《牛顿加农炮》 第1章 《牛顿加农炮》 作者:[美]格雷戈里·凯斯 译者:马骁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序章 朱庇特驭鹰飞翔 汉弗莱放下手中鼓风的工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安地看了艾萨克一眼。艾萨克?牛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红热的炉心,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热恋中的人——或者说是疯子。 “艾萨克,不想休息一下吗?”汉弗莱语带恳求地说,“你连着干了多少天?” 艾萨克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把研钵中的物质倒进一个广口烧杯。接着拿起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我不知道,今天几号了?” 汉弗莱盯着他的朋友——满是污渍的衬衫粘在他瘦削的身体上,就像张发皱的羊皮纸。“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他追问道。 “把风箱鼓起来,汉弗莱。”牛顿低声吼道。汉弗莱过去也曾遇到这种情况,艾萨克会不吃不眠连续工作好几天,完全被头脑中的想法吞噬。而这些想法,即便是其他有识学者也捉摸不透。如果艾萨克只是单纯的疯狂,那汉弗莱也用不着像个奴隶似的站在这里鼓动风箱了。牛顿不是疯子,他是这世上最罕有的生灵:一个天才。他以区区39岁的年纪,就拿到了让无数人艳羡垂涎的卢卡斯教授席位;他真的是无人可及。 “好了,”艾萨克喃喃自语道。他从工具架上取下铁钳,转身打开火炉。一股热浪涌进房间,驱散了从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凉意。牛顿也被热气熏得扭过头去,但他的手仍稳稳地将铁钳伸进炉子,取出一个炙热耀眼的坩锅。 艾萨克小心翼翼地将这陶瓷圆筒倒向厚烧杯。汉弗莱向后退了两步,等待熔融的液体从管口流出。但最终滚出来的却是个细小的银色液珠。他只匆匆瞥到一眼,液珠就已经掉进烧杯,一股刺鼻的蒸汽升腾而出。汉弗莱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咳嗽起来。艾萨克转过身,关上炉门。 热气散去,房间中有了片刻闲适。火炉关上后,四周的一切都突然变得平静安宁。在过去十小时中,汉弗莱一直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场炼金术的梦魇所吞没。 “现在,”艾萨克低声说,“让我们看看,朱庇特是不是骑上了老鹰。” 汉弗莱并不熟悉炼金师的神秘暗语。不过他也知道,这里的朱庇特指的是一种金属,据说在提炼哲人水银时会用到它。哲人水银,最初最真的金属,万金之源。 牛顿朝试管里看了看。“溶剂开始反应,”他非常客观,不带任何情绪地嘟囔一声,又飞快写下几行笔记。 “我可以看看吗?”汉弗莱问。 牛顿咬着羽毛笔,不耐烦地点点头。 汉弗莱鼓起勇气望进试管。一个金属球浸在变得微黄的溶液中。现在他辨认出了这股味道——这种刺激性气味只可能是氨气。但这漩涡,还有那些闪光是怎么回事?他正想着,忽然光芒急剧增强。 “艾萨克,”他叫起来。这光亮已经是原先的两倍,三倍。他踉跄着从工作台退开。一道树枝粗细的闪电突然从烧杯中射出,钻过他刚才脸所在的位置。闪电继续变大,不断在红蓝之间变换光芒。整个房间都在雷鸣中震动。汉弗莱尖叫着转过身,背对可怖的火焰。他什么都看不见,强光侵蚀着他的眼睛,就像酸液泼在铜上。他脚下一绊,向前爬了几步,趴在一张桌子上。 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他,帮他站了起来。汉弗莱睁开眼,发现闪电更加明亮刺目,如同大天使的炎剑。他又一次在恐惧中尖叫,接着就昏了过去。 汉弗莱醒来时,感到身下是冰凉的草地。眼前的光斑渐渐褪去,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艾萨克实验室外的花园里。头顶蔚蓝的天空宁静安闲,棉絮般的白云在其中飘荡。艾萨克就坐在他身边几英尺远的地方,往笔记本上迅速地书写着什么。周围传来了阵阵噼啪声。 一条火蛇从艾萨克实验室的屋顶钻出,翻腾扭动着直冲云霄,犹如一条天梯。 “到底是怎么回事?”汉弗莱呻吟着说,他很高兴还能再次听见自己的声音。 “溶剂发生了反应,”牛顿解释道,就好像汉弗莱是个无知稚童。“但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它改变了一切。” “那道闪电……” 牛顿疯狂地点着头。“对!对!就是空气,被还原的空气。本初之光从哲人水银中释放出来了!这是无上的以太,汉弗莱!我们接触到了万物的本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汉弗莱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这意味着你得修个新房顶。” 国王的天使 一阵模糊的枪声透过厚重的玻璃传了进来,路易不禁感到畏缩。枪声过后,暴民们的喊声再度响起。站在窗口旁的菲利普尖叫起来。 “躲开窗户,菲利普,”路易对八岁大的弟弟说。如果有颗流弹找到遛进皇宫的路可怎么办? 菲利普转过头。他脸上泪痕淋漓,惊恐得瞪着那双黑眼睛。 “路易,他们想杀了我们!”他哀号着,“他们会烧了宫殿,还会……妈妈在哪?” “母亲正在处理国事,”路易说。他大步走过回廊,抓住弟弟的袖子。 “跟我来,”路易坚定地说,“这是国王的命令。”他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威严。 这招很管用。如果人们打骨子里知道你就是国王,这招就会管用。关键在于如何让别人相信这一点。当枢机主教玛萨林不停在他身边指手画脚时,想做到这一点相当困难。玛萨林觉得自己就是国王。 菲利普从窗口挪开时,路易飞快地朝外面瞥了一眼。他看到了下面的暴民,还有玻璃上自己鬼魅般的倒影。那是一张十岁君主的苍白面容。它够严肃,够坚定吗?这双眼睛是不是也像菲利普一样泄露出心底的恐惧? 至少他的神情看上去镇定自若。路易想到母亲那坚毅的唇角和充满勇气的眼眸。尽力模仿起来。 “来,菲利普,”他坚定地说,“到我这儿来。我会保护你的。” “妈妈在哪?”菲利普再次问道,“那些士兵在哪?” “士兵们在把守宫门。” 路易想起那一小队卫兵眼中流露的恐惧,想起了他们对母亲所说的话。“我们将战死在您的门阶上。”也许他们是想展示勇气,但这句话却充满了挫败感。路易怀疑当暴民涌进大门时,还能不能指望他们。 “谁来保护我们?”菲利普问。 路易抽出他的配剑。这只是个小玩意,一个玩具。但姿态远比现实来得有力。他一只手抱住菲利普,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细剑。“你的国王将守护你,”他发誓道,“现在,让我们去找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吧。” 他们走进一间黑暗的大厅,孤灯在四周投下阴影。路易坐到一张镏金长椅上,把弟弟拉近自己。“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但他知道这只是谎言。“如果暴民突破了大门,他们就会知道一个国王会怎样守护他的兄弟。” “上帝与我们同在,对吗?”菲利普问道。他试图让自己显得乐观点,但却只是更惹人怜惜。 “上帝与我们同在,”路易安慰他说。 “那为什么主教大人穿上了灰衣服?” 路易把准备好的答案咽了回去。他也看到了玛萨林主教脱下红袍,穿上不惹人注意的灰色衣服。这个蠢货!这个懦夫!但他只能对菲利普说:“主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说话了,想点高兴的事。” “我会的,路易。”小男孩发誓道。 四周传来更多模糊的枪声,路易又开始和心中的恐惧搏斗。他还是国王,但周围的一切正分崩离析。他已经失去对王国的控制了吗?为何巴黎会起来叛乱反对他? 他是多么痛恨巴黎啊。 “我会为咱们修建一个辉煌的宫殿,”他对菲利普说,“在郊外,远离这里,远离这些暴民。” 但菲利普已经睡着了,路易发现他其实是在安慰自己。 此刻枪声更近——他们已经进入宅院。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还有那些粗野士兵的叫喊声就从屋外传来。路易紧紧握住他的玩具剑。如果他表现得像个国王,那他就是国王,就是国王,就是国王……路易不断默诵着这句话,希望它能够成真。 房门猛地被打开。马尔伯勒伯爵约翰?丘吉尔出现在门口。红通通的脸庞下是一套精金胸甲,罩在他身上的黑色大氅仿佛乌鸦的羽翼。马尔伯勒,这个该被三重诅咒的魔鬼,要来焚毁他的凡尔赛宫。 但这儿不是凡尔赛。这是巴黎皇宫,而他刚刚十岁,凡尔赛还只是个遥远的梦想。 “陛下,”马尔伯勒操着口音浓重的法语讪笑说。“陛下应该把玩具放下。”他甚至懒得举起自己的电浆枪。 “滚出我的宫殿,”路易命令道,但马尔伯勒只是大笑起来。他看透了路易,知道他只是虚张声势…… 这全都不对。路易向前跑去,笑声就在他身后回荡。一声尖叫从他双唇间钻出,强烈的羞耻感将他席卷。路易想从噩梦中醒来…… 路易十四,这个在位七十二年的太阳王,从梦中醒转,却落入更加苦痛的现实。疼痛灼烧着他的双腿,沿小腹和胃部蔓延而上,渴求着他的心脏。尽管睡衣和身上都涂抹过洋溢百花芬芳的香水,但浓重的腐败臭气仍凝塞在他的鼻孔。他终于记起自己是在凡尔赛宫——这座他幼年时梦寐以求的壮丽宫殿。他看到自己的亲人和庭臣都围绕在病榻周围。 “陛下醒了,”有人轻声说道。路易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他心爱的妻子曼特农。从她的语气里路易可以猜出,曼特农全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第2章 “陛下?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这是法贡,他的御医。 “当然,法贡,”路易努力低语道,“你可以来延续我的生命。” 这位老迈的医生声音颤抖着说:“陛下,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 “我亲爱的家人们,我的朋友们,”路易开始说。他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 “我很高兴你们都在这儿。我现在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已经放弃了和死亡的争斗,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我的上帝。我的告解已得到宽恕,我也已经向你们道别。”现在他可以看到曼特农的面容,她的脸上扑着厚厚的香粉,眼泪在上面划出几道水痕。尽管她已经七十五岁,尽管现在仪容不整,但还是那么有魅力,还是那个让他放弃了所有情妇的女子。单是看着她,就让人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可现在,我知道自己还不能死。马尔伯勒又回来了,他想把我们摧毁。我不能把这个负担留给我年幼的继承人,不能把它留给法兰西。” 一阵惊叹声在周围响起。这么说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瞒着他。面对由马尔伯勒领导的联军,法兰西有沦陷的危险。“法贡,靠过来,”他感到身上的力量正在衰退,赶忙命令道,“在国王橱柜里,有一个瓶子……” “波斯灵药?”法贡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陛下,请允许我提醒您。且不管这可疑的药水能不能起作用,但光是求助于它的念头,就可能损及您不朽的灵魂啊……” “我是你的国王,现在我命令你,”路易斯回答道,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照我说的做。” “陛下,”法贡低语着退出房间。 曼特农俯下身,靠近路易。“你是让法贡去取那个可怕的波斯矮子献上的万灵药吗?” “他是波斯沙阿的使者,夫人。” “那个鄙俗的,恶形恶状的人?他献上的其他礼物都是些残次的珍珠和绿玉。你怎么会相信,这万灵药比那些可怜的次品更有价值?” 路易感到胃液在喉咙中翻腾,嘴里充满了酸味。“因为……”他喘息着说,“……我的科学哲人们已经做过试验。它是有效的。” 曼特农惊愕地盯着他说:“你为何没跟我说过?” “我为何要说?”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我本已决定不去用它。我已厌倦为王了,曼特农,厌倦了所有人都先我而去。我希望至少能早你一步躺进墓穴。我希望能再见到我亲爱的侄子,还有我的兄弟……”曼特农的脸突然被一片黑雾笼罩。她的话语就像双簧管的乐声,路易全然不解其意。他感到自己正渐渐失去意识。 他希望现在做出这个决定还不算太晚。 路易又梦到自己的童年。父亲刚刚逝去,他就像是个木偶一样,不断被拉出去扮演国王的角色,然后又被扔回黑暗的盒子。经常一整天都没人跟他说一句话;连他自己的仆人都在嘲笑他的命令。 在梦中他掉进了一个金色的池塘。可他不会游泳。 路易很容易就攀到池边,他大声叫喊,却没人回应他的呼唤。他丢脸地尖叫起来。可仍然没人在乎他是不是会被淹死。 忽然,在他的梦里,有人把他拉出池塘。和煦的暖风环绕着他,蒸干了他的衣服,对他轻声私语。 “你是谁?”他问。 “嘘,”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世上有保护国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而你,将成为世间最伟大的国王。” “一个保护国王的天使,”路易重复着他的话。在梦中疼痛和恐惧都已消失,他是那么温暖,快乐。在梦中,他慢慢睡去,感到了安宁。 奇迹 本杰明?富兰克林第一次见到奇迹时,只有十岁。寒风伸出指掌摸索着波士顿狭窄的街道,夜幕降临后它们更是紧紧扼住这些窄巷。初升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燃烧,但这只是虚妄无用的努力。秋分已过,冬天早早来到了麻萨诸塞殖民地。 本站在长岛的码头上,看着一艘进港的单桅帆船纤长柔美的弧线,渐渐感到几分凉意。不过相对于寒冷来说,他更担心如何向父亲解释自己去了哪里,为何买一条面包要花这么长时间。他不能向父亲撒谎——这是严重的罪过,他清楚这一点。但他哥哥约西亚刚从家中溜走,去做了海员;现在父亲可不想让本去看什么海船。父亲不希望再有一个儿子投身风浪之间,这一点他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本捉摸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件事粉饰一番,让它显得不那么忤逆。他可以说自己喜欢海船,只是因为喜欢制作精巧的事物。但说实话,他真的很想跟哥哥一起去冒险,去见识巨鲸和海盗,还有那些未知的世界。他不能忍受一辈子都待在波士顿的想法,更何况父亲曾经许诺供他读语法小学和大学的约定,早就随风消逝。 本情绪阴郁地走在弯曲小巷,希望这段归家的路程能再多拖延一会儿。狭窄的街道几乎完全被夜色笼罩,群星装点着他头上靛蓝色的天空。四下零落摇曳的烛光给那些寂寥的窗户平添几分生气。但对本来说,这点点光芒并不令人欣慰,倒是让他想起了明天将要操持的活计:煮沸牛脂来制作这些该死的玩意。后天,大后天……之后的每一天都将如此,直到他变成形如枯槁的老头。 走在半路上,本忽然发现有团光芒始终都不闪动。起初他以为那是一盏油灯,但即便是油灯的光亮也会明昧摇曳,而这光源却像阳光一般稳定。本感到一阵凉意,但却并不是因为周围那冻入骨髓的冷风。光亮是从一栋公寓半开的百叶窗中透出的。 本几乎马上就作出了决定。反正他现在回家已经晚了。而这光亮又是那么不自然,他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古怪。也许是用纸灯笼包住的火光。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公寓院子,看到了光亮的来源。那是一个苍白略带点蓝色的蛋形球体。他马上明白这光并非出自火源。但如果不是火光,又会是什么呢? 球体的亮光有点像燧石或是金属敲击时蹦出的火星,但火星可是转瞬既逝的啊。在他年轻的头脑中找不到任何与此类似的东西。另外,他打心眼儿里相信这光芒一定是出自炼金术——奥法科学,诸般魔法之尊。 如果这是奥法,那附近一定有个奥术师。他摸近房子,眼睛几乎贴上了厚重的玻璃窗。 这个球体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壁炉里没生火,但窗户摸起来仍温暖怡人。本猜测也许那盏魔灯不仅发光,还会发热。不过它不可能太热,因为就在距离光球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坐着一名男子,他正在看书。本看到光球就飘浮在那人头顶,他的假发和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那顶假发打着卷披在肩上。他身穿一件蓝色外套,有点像某种制服。男子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读着书。光线是如此明亮,书上的文字清晰可见,本看到这书是用英文或拉丁文写成的。字母中充满弧线勾划,美丽而又神秘。 本估计法师读起这本书来并不轻松,一定有些不甚了了的地方。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看到法师用手指比着同一行字,看了好几遍才继续读下去。 到底站了多久,本自己也说不清。后来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么做。但当时本心里想着的是,我也能做到。我也能像这样读着书,役使魔灯。 在波士顿没有巨鲸,也没有海盗,但是这里有书。父亲尽力供他上了三年学,这让本有能力阅读,也有能力理解读到的是什么。他贪婪地读尽父亲和叔叔的所有藏书,但这实在太少了。这些书都没有提到奥法,但本相信只要世间真的存在奥法,就一定有记载它的书。今天他亲眼见证了奥法的存在;本觉得未来变得光明起来,他的人生有比做蜡烛匠更好的选择。 而且,当他最终从窗子收回目光,开始往家里走时,本意识到既然一盏无炎灯可以被制造出来,那么就会有另一盏。如果这东西数量够多的话,无论是他还是他父亲都别想再靠制烛讨生活了。 本蹑手蹑脚走开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就在此时,奥术师从书本中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这是一张平凡的脸,但本突然感到这个男人正用余光看着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本在这儿。接着法师的面容又隐没在阴影之中,但他的眼睛仿佛攫取了光线,那红色的双眸,如同猎犬一般。本丢开所有保持安静的意愿,以自己的短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向家里跑去。 “我跟你说过,约西亚,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已经超出我们的想象,”本杰明叔叔手肘支在桌子上说,“两年前,我在英格兰听说过这种无炎灯。如今连我们波士顿都有了。”他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本的父亲冲自己的弟弟皱了皱眉。“相对这些新发明来说,我更关心儿子的道德问题。虽然我知道你对这些新玩意很感兴趣,但我希望你至少也批评一下本的偷窥行为。” 本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看了看周围,想知道还有谁听到了这句话。但本的八个兄弟姐妹制造出的嘈杂声,足以淹没他们三个人的话语。本、他的父亲,再加上叔叔本杰明经常在晚餐后聊天。本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约西亚走后,剩下的小富兰克林们很少会留意他们三个书生气的讨论。 本杰明叔叔听进了哥哥的话。他转头面对和自己同名的侄子。“小本,”他说,“你干吗要去窥探那个人?偷窥是你最近养成的习惯吗?” “什么?”本讶异地问。“噢,不,叔叔。我不是想偷窥什么,只是做下调查研究。就像伽利略用他的望远镜对准天国一样。” “哦,真的?”本的父亲温和地问。“你的观察只是出于单纯的科学目的?” “是的,先生。” “你不觉得从别人家的窗子窥视,有什么不合体的吗?” 第3章 “那扇窗户完全没有遮蔽,”本辩解道。 “本,”他的父亲皱着眉说,“你很能狡辩,但如果不小心一点的话,你的逻辑推理就会把自己直接推到地狱里去。” “我知道了,父亲。” “好了,约西亚,”本杰明叔叔说,“如果你看到那种不自然的诡异灯光……” “我会径直走开,或者直接敲门询问,当然是在一个更合适的时间,”本的父亲说,“我决不会鬼鬼祟祟地钻进人家院子,从窗户窥探。”他瞪着两个本杰明说。 “就这一次,对吗,本?” “是的,叔叔,”本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真不该让这孩子跟你的名,本杰明。现在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你都要护着他。” “我没有护着他,约西亚。他确实做错了。我只是确认一下这孩子知道自己犯了错。”他并没有冲本使眼色,不过从他的目光中,本似乎察觉到了一种默契。 “我真的记住了,”本向他们保证说。 他父亲的面色缓和下来。“我知道你非常善于吸取教训,孩子,”他说,“我跟你说过他那次吹着苏格兰小风笛回家的事吗?” “我想不起来了,”本杰明叔叔说。本再次感到脸色羞红。父亲什么时候才能不讲这个故事?还好詹姆斯不在这里,每次本犯错时,他都不会错过刻薄嘲笑的机会。尽管本不会公开说出来,但詹姆斯去英格兰学徒这件事,他一点都不觉得难过。 “我给了这孩子十便士,”本的父亲解释说,“结果他拿着根笛子跑回家来,兴高采烈地吹着。简直吵得要命!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就告诉了我。然后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儿子?” “您说,‘噢,所以你花了十便士买了根只值两便士的笛子’。” “他记住了这次教训,”父亲继续说,“从那以后他买的东西从没让我失望过——当然他也没买过多少。” “我知道他存钱做什么,”本杰明叔叔疼爱地拍着本的肩膀说。“买书。你现在读什么呢,侄子?” “我正在读班扬先生的《丰盛的恩典》。”本回答。 “啊,这么说来,你也喜欢《天路历程》喽?” “非常喜欢,本杰明叔叔。”他噘起嘴说,“说到这件事……” “怎么?”他父亲和蔼地问。 “既然我不能再去上学了。我希望能继续学习,就在这儿,在家里。” “我很鼓励你这么做。” “是的,父亲,我知道。您的鼓励是我对抗无知的剑与盾。那么……长话短说,我想自修科学课程。” 他的父亲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沉思着。 “这有什么好处呢,本?我从不禁止你读任何书,我一直都在鼓励你。但我不太放心那些新鲜的哲学机器。对我来说,它们看起来和巫术太像了,让人很不安。你肯定明白这一点,不然也不会问我是否允许你学习它们。” “在伦敦,人们可不是这么说的,”本杰明叔叔轻声插话道。 “在法国也一样,”本的父亲反驳道,“但你也知道这个‘科学’在那里导致了怎样的恶行。” “啊。你这句话也可以适用于像火枪这种令人尊敬的发明。它只是帮助我们领会上帝的意志,不是吗?” “是的。但让石头飘在空中发光,这也是上帝的意志吗?”本的父亲抬起手止住弟弟的话头,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本也不知道。而我所担心的是他的灵魂。更不用提他的钱袋了,书籍也不是便宜货。” “父亲,”本小心翼翼地组织好语言说,“您问这对我有什么益处。那么,我也想问您,如果在波士顿的每个人都有一盏无炎灯,谁还会买蜡烛呢?” 两个成年人都蓦地转过头来盯着他。本为他们脸上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而暗暗窃喜。 “继续说,”本杰明叔叔轻声说。 “好的,假设这些灯很容易制造……” “假设它们很贵,”他的父亲插话道。 “好,”本继续说,“假设它们比一根蜡烛贵上十倍——不,三十倍。但如果它们永远不会燃尽,永远不需替换?聪明人难道不会购买这种虽然价格更贵,但可以长期节省花销的东西吗?” 他的父亲一时无语。他的叔叔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本和约西亚对视的目光。 “我们不知道它是否会永远发光,”约西亚终于开口说,“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比一根蜡烛的三十倍更贵。” “对,父亲。我们不知道。”本说,“但如果您允许我去学习,我会把它搞清。” “照你设想的最佳选择去做吧,本,”他的父亲终于勉强表示赞同。“当你不确定什么是最佳选择时,就跟我谈谈。‘一道裂缝可以沉掉一条船;一次罪孽可以毁掉一个人。’你看,我也读过你的班杨先生。” “我知道,父亲。” “好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在你窥视这位奥术师之前去了哪?即便期间还搀杂了点儿侦察活动,你为买这条面包所花的时间也太长了。” “噢,我……”本都把这件事忘了,他用拇指的指甲划着桌上的木纹,小声说,“我到长岛去了。有一艘纽约来的单桅帆船正在进港。我刚好听见有几个男孩提起它。” 本的父亲深深叹了口气问:“为什么男孩都那么喜欢大海?” “我并不是喜欢大海,父亲……”本开口道。 “我没问你,小伙子。这事只有全能的主才能解答。本,我知道如果把你绑在蜡烛匠的营生里,你是不会认真去做的,也许还会像你哥哥约西亚一样逃走。所以我是这么想的——我会尽力找一个更适合你天分的营生,作为回报你必须待在波士顿,至少在你长到一个合适的年纪前,要留在这儿。” 本犹豫地说:“您为我设想的生意是什么,父亲?” “好吧,我必须送你去做学徒,所以我是这么打算的。”他向前探过身,隔着桌子握住本的手说。“你哥哥詹姆斯过段时间就会从英格兰回来了。他在信中说自己买了一台印刷机和一些字模。詹姆斯想开个印刷厂,就在波士顿这里。” 本的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希望,这几乎让他头晕目眩起来。父亲是否也想把他送到英格兰去,做一个印刷工学徒?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梦想的边界。 “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主意,”他父亲大声说,“弟弟,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这会让他高兴的,”本杰明回答道,但他仍然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侄子。 “如果詹姆斯同意的话,这事就这么定了,”他父亲说着,愉快的目光闪烁跃动。“等你哥哥回来,我会让你做他的学徒。这样你也可以接触到想看的书,让你从事一个自己喜欢的行当,还能把你留在麻萨诸塞!” 本觉得自己的笑容正僵在脸上。给詹姆斯当学徒?这太可怕了。成为印刷工确实很吸引人。但要让詹姆斯使唤上好几年,这令本忧心忡忡。父亲告诉他的是一回事,在詹姆斯的支配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晚上,本躺在床上既兴奋莫名,又有点听天由命。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事情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在梦乡的边缘,本终于意识到,他脑海里念念不忘的是飘浮的灯盏和那些奇异、弯曲的文字。詹姆斯和他为本带来的前景,让炼金术灯光所投出的希望都变得黯淡起来。 我也能做到,本再次执拗地想着。我会找到波士顿所有涉及科学和奥法的书籍,我会制造自己的仪器。我也会通过这些发明获利,父亲会为我感到自豪!但在他心底,有些东西一直在打击他的信念,所以当睡神最终找到本时,他发现的是一个忽喜忽忧的小男孩。 第一章理性与疯狂 凡尔赛宫 路易被一阵咔哒声唤醒,和往常一样,那是贴身男仆邦当正在收起自己的折叠床。凛冽寒风从卧室窗口扑打进来,但路易早就没了往昔的兴头。曾几何时,晨风会让他精神焕发。现在,他把这当成死神失意的抚摸。 又是一声咔哒,一声叹息,他听到邦当退了出去。路易默想着一天的日程。日常秩序已是他仅有的慰籍。他把整个凡尔赛宫打造成了一尊巨大精准的钟表,尽管贵为君王,路易也必须和最卑下的奴仆侍臣一样随着它的节奏运行。更准确地说,其实一名下人也许可以悄悄溜开,偷得片刻浮闲,会个情人,打个瞌睡。而路易仅有的私人时间,就是在床上装睡的一小会儿。这让他有机会思考、回忆。 波斯灵药带给他新生和感觉上只有三十岁的身体;但夺走了其他的一切:他的兄弟菲利普,他的皇子,他的孙子勃艮第公爵,孙媳玛丽?阿德莱德公爵夫人——她的死伤透了路易的心。似乎上帝有意要抹去路易十四的血脉。他所有的老友旧伴也已归于尘土。而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妻子曼特农的死。 如今他只有法兰西,这个不知感恩永不安宁的情人。尽管他的大臣们尽力掩藏,但他很清楚那些不利于自己的流言蜚语。岁月流逝,他却精神焕发,愈加健壮。那些期待他死去,给新政权让位的人,只能藏起他们的念头,私下里偷偷摸摸干些龌龊事。他们在谋划。甚至有些谣言说真正的路易早就死了,他不过是恶魔的代言人。 他已经回到凡尔赛宫,让人们知道他还是王,也恢复了辉煌的形象以配合自己重生。 他能听到外面接待室里传来的窃窃私语,那些永无断绝的庭臣正等待觐见的机会。他听到脚步声走进房间,不用睁眼就知道是皇室柴薪官来点起炉火。 凡尔赛的齿轮开始转动。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过,皇室钟表匠走进房间为路易的钟表上弦,然后退了出去。 第4章 是的,回凡尔赛是正确的决定。五年前,他行将就木,那时马尔利城堡——舒适、惬意、隐秘的马尔利——最适合让他度过残生。凡尔赛宫四处透风,这个折磨人的宫殿每年都要从国库拨出不菲的数目来维护。但它华美辉煌,是太阳王最恰当的居所。王国需要他待在这里。 脚步蹭地声从侧门传来,那是他的假发师,带来了他的着装假发和日常假发。 这说明他的时间不多了。路易在被单下伸了伸腰,满足地体会着肌肉随心而动的感觉。自从和死神擦肩而过,他的身体就日渐鲜活。所有过去的老欲望都回来了。所有的。而有些已经压抑不了太久。 既然他的身体再度健全,为何恐惧的感觉仍萦绕不去?为何他的梦境愈发黑沉?为何他害怕独处? 时钟敲响八下。“醒醒,陛下,”邦当说道,“您的一天开始了。” 路易猛地睁开眼。“早安,邦当,”他说着试图挤出一丝微笑,但却摇了摇头,盯着那张俯下来望着他的五十来岁的面孔。 “您准备好了吗,陛下?”他问道。 “当然,邦当,”路易说,“你想让谁进来,就去叫吧。” 清晨的指针继续运转。他的私人医师进来为他检查身体。邦当传进第一批庭臣,他们都是费尽心机才赢得了这个觐见资格。路易发现自己畏惧他们的出现,他们逢迎的谦卑,和他们的请求。 这个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发现艾德丽安?德?莫尼?德?蒙特莎赫勒也在其中。 “小姐,”他张开双臂,大声说道,“我该为这无上欢愉做点什么呢?” 艾德丽安回应了他的拥抱,又行过屈膝礼。“我很好,就像我平时觐见您时一样,陛下,”她无暇的微笑就像颗完美的红宝石,“我希望陛下也一切都好。” “当然,亲爱的,”他微笑着扫了一眼其他觐见者,全都是年轻人,眼中充满希望的光芒,显然都在捉摸着能从他心爱的小女孩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就和过去为他已故的妻子作秘书时一样,艾德丽安身着圣西尔学院服,式样简单的礼袍饰有黑色丝带——这表示她已经晋升到学院最高阶。路易通常不喜欢这种非正式的装束,并要求贵妇人们穿着华美堂皇的服饰。但比起宫廷贵妇的华服,这件修会袍倒更适合艾德丽安,正好衬托出她聪慧的外表和睿智的大眼睛。路易猜想,她把修会袍当作一枚徽章,一个无言的证明;表示她曾在学院进修,并通过了所有考试。这意味着她的教育程度不亚于任何法国女子,更比大多数人都强。路易突然兴起一丝疑虑,她穿着修会袍,是否也是想提醒自己,王后曾多么宠爱她。这个小丫头到底有何用意呢? “见到你真让人高兴,”他说,“王后过世后,你的信让我倍感安慰。”这会让艾德丽安知道,自己并没忘记她的好处,接着她就可以用这自以为存在的优势做文章了。 艾德丽安仍旧微笑着,这浅浅笑颜就像挂在他床对面的《蒙娜丽莎》一样美丽。“如您所知,陛下,我如今在科学院工作,为那里的哲学家们服务。” “哦,对,在巴黎。你觉得那儿怎么样?” 她的笑意更浓。“如您所见,陛下,很沉闷。但您的法师们的作品都很迷人。当然,我几乎不能理解他们的言行,但无论如何——” “我也觉得他们的理论难以理解,但他们的成果很对我胃口。哲人是法兰西的重要财富——那些为他们服务的人也一样。” 她低下头。“我本不该浪费陛下宝贵的时间,但我要告诉您,我并非来为自己请求恩典。有一位您的学院成员,可靠的法迪奥?德?度利尔,一位才华横溢的绅士——” “走近了你的心?”路易略显淡淡地问。 “不,陛下,”艾德丽安非常强烈地反驳道,“我决不会用这种事打搅您的。” “那么这个年轻人想要什么呢?” 艾德丽安察觉到他正在变化的情绪,逐渐增长的急躁。“几个月来,他一直试图得到您的召见,但却失败了,”她说,“他只想让你收下一封信。”艾德丽安顿了顿,抬起头注视着路易的眼睛,很少有人敢这么做。“一封短信,”她最后说道。 路易端详着她,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我会收下这封信。这个年轻人应该知道,得到你的帮忙是多大的荣幸。” “不胜感激,陛下,”她意识到自己可以走了,便又行了一次屈膝礼。路易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又把她叫了回来。 “小姐,”他说,“我计划几天后在大运河上举办一次小小的庆典。如果你也能登上我的游船,我会很高兴的。” 艾德丽安的双眼略微睁大了一点,一种路易难以辨识的表情从她脸上划过。“不胜荣幸,陛下。” “很好,会有人告诉你该如何着装。” 他说完便转头面对其他朝见者,静静地聆听着他们各自发表意见,或是请求某些恩典。他们都退下去后,路易起身下床,准备着装,开始一天的日程。但他稍停片刻,从邦当手中接过艾德丽安带来的信,打开封蜡。正如少女所说,这是封短信。 最尊贵的陛下: 我名叫尼古拉斯?法迪奥?德?度利尔,是您辖下科学院的成员,同时也是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前学生。我以最诚挚的态度请求您,若您能拨冗与我面谈片刻,我就可以告诉您如何赢得对抗英格兰的战争,绝对一劳永逸。 您最谦卑、最不幸的仆人,n?f?德?度利尔 “为何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德?度利尔?”路易对他的首相威勒罗尔公爵抱怨道。 威勒罗尔的脸从羽毛帽下显露出来。那上面厚厚扑粉也无法隐藏他对路易这番话的惊讶之情。 “陛下?” “我收到一封他写来的短信。他是我的哲学家之一。” “是的,陛下,”威勒罗尔回答,“我听说过他。” “他也联络过你吗?” “这位德?度利尔有些激进荒唐的点子,陛下。我不想让您为这种事分神。” 路易盯视着威勒罗尔和其余大臣,有意让这份寂静将他们裹挟。接着他用极尽轻柔的声音问道:“马尔伯勒到哪了?” 群臣中响过一阵低语。威勒罗尔清了清喉咙。“昨晚的消息说他攻下了里尔。” “我们的沸腾仪怎么了?有这种让血液沸腾的武器巩固防御,要塞怎么可能会被攻破?” “沸腾仪的射程短得可怜,陛下。而且体积太大,难以移动。反法联盟运用了长程炮弹,很多都施以奥法,可以锁定目标。事实上,很多这类炮弹都会在沸腾仪运转时攻击它们。而且,”他脸色一苦,“在里尔他们是用了一种新武器,可以将要塞城墙变成玻璃的炮弹。” “玻璃?” “是的,陛下。可以将城墙转化成玻璃,同时打成碎片。” “这对日后的战事有何影响?” 威勒罗尔沉默片刻,显然心情沉重。“我们的经济吃紧,”他轻声说道,“人民忍受着苛税和饥饿。他们早已厌倦战争,而现在事态变得对我们不利。三年来,我们几乎没能赢得一场战斗。如今马尔伯勒正向凡尔赛进军,恐怕我们无力阻挡。” “那么我的首相和军事大臣,就没有任何提议,可以推迟我们即将到来的失败吗。” 威勒罗尔垂眼望着桌子。“没有,陛下,”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好吧,”路易大声说,“其他大臣有什么建议?” 低语归于死寂,最后外事大臣德?托尔西侯爵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 “我们是否完全不考虑谈判的可能呢?” 路易点点头。“你们都知道,我已三次请求联盟与我们和谈,每次都被无情的回绝——即便我几乎背叛我的孙子,放弃西班牙也一样。那些人不想与法兰西议和,他们想摧毁她。他们惧怕我们的力量,也惧怕我们对新科学的掌握。两名科学院成员去年被暗杀了,你们知道吗?出于这个原因,我部署了一个连队的特殊部队保护他们。现在我要把他们转移到凡尔赛来,巴黎太危险了。” “俄国的沙皇彼得怎么样,”内务大臣菲利勃问道,“他击败了瑞典和土耳其,让自己的政权安枕无忧。我们是否可以将他引为同盟?” “对于沙皇来说,袖手旁观让欧洲自己衰微,比选择支持某一方更加有利。接受他的帮助,无异于引狼入室。我们的敌人至少是文明国家。如果和彼得结盟,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花园被跳舞的熊霸占。更糟的是,我们必须加入他对抗土耳其的战争,而土耳其是我们抵御维也纳的最佳武器。” 威勒罗尔面色更苦。“而且为彼得工作的哲学家,数量仅次于我们。当格特弗里德?冯?莱布尼兹站到彼得军旗之下,很多人便追随而至。” 路易一挥手,让所有人闭嘴。“我想概括一下今天谈到的问题,而不是讨论沙皇彼得。我们因为缺乏合适的武器,导致战事节节败退。你,威勒罗尔,刚说到我麾下拥有欧洲数量最多的哲人,但英格兰每年都会制造出效力更高的大炮。这是怎么回事?” 威勒罗尔正了正他的帽子。“陛下,英格兰拥有牛顿和他的门徒。我们有更多哲人,这没错……” “但是,”路易有意提高声音,“我们也有一位牛顿的门徒。此人在一封信中说道,他不得不通过非正规渠道告诉我,他有为法国赢得胜利的方法。可你们都觉得我不该为此事分心?”他扫视过整个房间,“先生们,我是个外行,读的东西也不多。但我是国王,国家的命运要由我来决断。我要见见这位法迪奥?德?度利尔,明天就见,在假发间。” 那群羽毛帽纷纷点动,就像和风吹过罂粟田。 法迪奥五十多岁,神情紧张,一副瘦小枯干的样子。 第5章 他的鼻子统治着整个脸庞,弯得就像划艇上翘起的龙骨;鼻梁上藏着那对闪烁不定的浅棕色眼睛。他的双唇不断噘起,像是刚尝过什么很难吃的东西。路易看了他两眼,就在一张扶手椅上坐好。 “让我们直入主题吧,先生,”路易说道,“在你阐述你送给我的那封大胆来信之前,我只想问一两个问题。” “好的,陛下,”德?度利尔的声音虽说有点高,但出人意料的好听。法迪奥完全被国王的气势震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很好,路易想道。 “听你的口音,我猜你是瑞士人?” “没错,陛下。” “你是艾萨克?牛顿的学生?” “学生,也是密友,陛下。我带了和他的往来书信证明这一点。” “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不再是他的密友了?” “我们……”法迪奥深吸一口气,路易感觉他在颤抖,“闹翻了。牛顿爵士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常会伤害到自己的朋友们。” “伤害他们?” “是的,陛下。他是个相当尖刻的人,而且一旦你失去了他的友情,就永远也找回来。” “我明白了。所以牛顿将你逐出。” “跟学术能力完全没有关系,陛下。他的信件可以很清楚的表明,他非常欣赏我作为数学家的能力。” “德?度利尔先生,不要妄图猜度我的想法。” “请原谅,陛下。” “你和他的矛盾,足以让你背叛他吗?你来此,是为了提供某种足以对抗他的奥法武器吧?” 豆大的汗珠出现在法迪奥的额头,他回答道:“陛下,英格兰会怎样我毫不关心。但说到艾萨克?牛顿爵士,我只求复仇。我将向你详细说明的这种武器,可以同时满足您与我的目的。法兰西对英格兰的胜利,也会替我告诉牛顿,他摒弃我的决定有多么愚蠢。” “跟我说说这件武器,”路易命令道。 法迪奥清清喉咙,抽出一张图纸,用颤抖的手指铺开。“嗯,原理相当简单,但在数学方面上还有些问题尚待解决,”他说,“我们仅仅需要创造一系列的吸引力,但陛下您可能知道,这些证明要求实现诸如……” 路易皱着眉头,探过身去。“这不是国王想要听的东西,”他轻声说到,“国王不在乎你的想法从何而来。他们只要知道你的成果能做什么。” “哦……当然,”法迪奥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它足以毁灭伦敦,陛下,或者其他您点到名字的城市。” 路易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你说毁灭,”他最后问道,“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它从没存在过,一块砖也不剩。” 路易久久地注视着他,小心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如何做?”他柔声问道。 法迪奥告诉了他,国王睁大眼睛。接着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自己的花园,过了一刻钟才转身,走回将图纸攥在手中的哲人面前。“德?度利尔先生,你是个科学家。[奇qisuu.书]也许你能告诉我,为何正午时分,我花园中的影子却拉得那么长?” “现在是冬天,陛下,”法迪奥回答道,“地球倾斜的角度,使太阳位于南方。到了夏天,就几乎看不到影子了。” “那就让我们期待吧,德?度利尔先生,期待上帝赐与我们下一个夏季,因为我讨厌这长长的光线。从明天开始,我授权你从事这个项目。我将给你三倍的预算,另外允许你雇佣一名助手。” 法迪奥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兴奋之情,但没成功。 “去吧,带着我的祝福,”路易说道。 法迪奥转身离去,脚步简直快飞起来了,结果差点被自己的鞋带扣绊倒。 印刷工学徒 “你确定我们得到干这件事的许可了吗?”约翰?柯林斯低声问道,蓝色的眼眸中充满疑虑。 本杰明?富兰克林抻了抻皱巴巴的三角帽,扫了一眼他的朋友。“许可?一个人行使上帝赐予他的天赋权力与自由,又需要谁来许可?来吧,我们这么干不会害到谁,却能让自己获益良多。通过让自身获益,我们又怎能不令国家获益呢?说到底,这也算是爱国义举了。” 约翰对此嗤之以鼻。“我以前听过这套话!当时我们多大,十岁?那次你说服了我和其他人,在蓄水池里修个码头可以让所有人获益,更容易捉鲦鱼。尽管我们所用的石头,是从一堆本来用作修建房屋的砖堆里偷来的。你争辩说我们是在履行公民义务,再正当不过了。” 本耸耸肩。“哦,我承认那次判断失当。我们的目的是正当的,只是手段有待商榷。” “对,就像那帮工人告状后,我老爹用棍子抽我一样有待商榷,”约翰提醒他说。 “约翰,约翰,”本长叹一声,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我又大了四岁,而且对私有财产这个概念有了深刻理解。我已经和那儿的学徒说好了。” “但你很清楚,这种事没有学徒说话的份,这个学徒的话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话对我意义重大,因为他给我了想要的承诺,”本有点恼火地回答道。 “哦,这正是有理性的人的标志,”约翰反击道,“他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正当理由。” 本双唇紧闭,愈感烦躁。在波士顿,男女老少加在一起,也只有几个人能在辩论上胜过他,但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 两个男孩在皇后街——本杰明哥哥的印刷店就在此地——和学院街之间的空地中穿行。二月的午后阳光明媚。这条小径,是那些没耐心在大路上兜圈子的孩子们趟出来的。 他俩的相貌截然相反,本长着尖下巴,圆脸上顶着一头栗发,约翰发色接近浅黄,高颧骨,下巴像铁砧一样结实。 “听着,约翰,”本继续说,“如果你已经变得胆小如鼠……” “我从没这么说,”约翰回答道,“只是你诱导我相信,我们已经得到尼古拉斯?布恩师傅的许可,而不是学徒托马斯?珀金斯。” “我从没这么说过,如果你这么想,我只能说抱歉。但你必须明白,学徒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积蓄。因此我才相信托马斯的话。” 约翰轻哼一声:“大概是奴隶的积蓄吧。没有你衬衣下面那堆鞭伤和淤痕,我也过得很好,谢谢。” “好吧,”本一时无语,感觉像是咬了舌头,“不是所有学徒都和我一样。但他是我哥哥,我们不该说他的坏话。” “我就是要说他的坏话,”约翰反诘道,“这个人打你不为别的,只因为你一个小指头的智慧都比他整个拳头多,我就是要说他的坏话。” “讲得可真漂亮,约翰。也许你会成为一名三流诗人,而不是数学家。” 约翰瞪了他一眼,但嘴里还不认输。“我只是说出简单的事实,跟诗意毫无关系,”他坚持说,“不过你的师傅兼主人到哪儿去了,怎么会让你在大白天这么闲晃?” “正在绿龙酒馆里,用啤酒填满你刚提到的那两拳头智慧,”本回答说,“大概还要喝一小时,不会更多了。所以我们得加快速度。” “我还以为我们不能说詹姆斯的坏话呢。” “陈述事实不能算坏话,”本答道,接着他压低声音继续说,“詹姆斯没有恶意。他只是脾气不好,而且也可能是我太讨人嫌了。” “对,我也这么想,”约翰赞同道,“但我同时认为作兄长的人应该多点慈悲心。他只是讨厌被一个比他小八岁的男孩超过。” 本也这么想,但他怯生生地一挥手,打消了这个念头。“总之,”他说,“印刷这个行当很适合我,至少暂时如此。我估计在波士顿找不到更好的营生了。” “哦,对,在波士顿,”约翰赞同道。他们心意相通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渴望见识地平线以外世界。詹姆斯常常提起伦敦,他在那里做了几年学徒。有时本敢断言,他的兄长这么做只是为了戳他的痛处。他知道本无法体面的解除他们之间的协定,二十一岁之前,本都要受这份契约束缚。 “嘿,我们快到了,”本说,“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干。” 詹姆斯绝望地一摊手,说道:“我老妈常说,我注定要毁在坏朋友手里。”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尼古拉斯?布恩的书店。本和约翰踢踢塔塔走到门前,四下张望一番,努力不显出偷偷摸摸的样子。本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一个十九岁上下的年轻人闪了出来,他戴着眼睛,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发,白色衬衣沾了些油墨污渍,蓝色短裤上也一样。 “哦,是小富兰克林和柯林斯,”此人说道,他声音很轻,但显然很高兴见到他们,“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我们为共济会集会而来,汤姆,”本开玩笑说,“你以为还能有什么事啊?” “哦,”汤姆说,“我希望你们知道口令。” 本握起双手,举至胸前,神情肃穆,好像在发誓似的低声吟咏:“ostiumaperite,blockheadomagno。” “嗨!”汤姆生气地回答,“我不擅长拉丁文,但……” “意思是说‘开门,高尚的朋友’,”本译道。 “我可不信blockheado在拉丁文里是朋友的意思,”汤姆说,“但我会帮你这个忙。” “感激不禁,汤姆。” 汤姆和善地点点头。“这边来。我说过,估计一两本书消失几天,布恩先生也不会想念它们的。” 两个小男孩跟着他穿过铺子。在书架上找了一会儿后,本一脸无辜地转头对汤姆说:“是不是有艘船刚从英格兰来,不到两天前?” “说的没错。我今天下午正在替新货拆包。” “不知道我们能否看看那些书。” 第6章 汤姆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新书?我不知道,本。这里肯定有些书足以满足你的幻想了。” “我希望找些更有科学味道的书,”本解释道。 “科学,”汤姆又开始在书架上浏览。 “容我猜测一下,那些盒子里可能会有这种书,”本天真无邪地说。 汤姆眉头一皱。“但如果你想借一本新书,那必须明天一大早就拿回来。” “真是绝妙的提议,”本说,“感谢您的理解,珀金斯先生。” 汤姆一脸迷茫,也许在试图理解借出一本新书怎么突然成他的主意。他走到货箱旁,将那些精美的新书一本本拿了出来。奇--書∧網本就站在一边,完全掩饰不住急躁的心情。 “就是这本!”汤姆拿出一本特别厚重的大部头时,本大声叫道。 “艾萨克?牛顿爵士的《数学原理》?我还以为你已经读过了。” “这是增补本,”本解释道,“加入了新的炼金术论文。” 汤姆盯着这本红皮巨著,依旧犹豫不决。“这可不好办,本。” “我跟你说了吗,”本问道,“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真的?”汤姆脸色一亮。本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片。 “我就知道你会给我带点什么,”他高声叫道,“是《伦敦水星报》!” “抱歉,只有第一页,”本说,“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消息,才刊出一天时间。” “一天,从英格兰到这里,”汤姆惊讶地打开纸片,“你哥哥詹姆斯能想出这个点子,可真是天才。” “他哥哥是头号大笨蛋,”约翰咒骂道,“用以太收报机把报纸从伦敦传过来,是本的主意,不是詹姆斯。” “约翰……”本开口道。 “要不是本说服了他,詹姆斯连这台机器都不会买。” “这太夸张了,约翰。” “真的?是你的主意?”汤姆问道。 “得了,汤姆,别再提了。” “但这真是你的主意?” 本吐了口气,一撇嘴,露出嘲弄的笑容。“就算是吧。” 约翰哼了一声。“就算是吧。” “哦,”汤姆说,“我过去常怀疑这些科学新玩意,能否找到实际用途,但以太收报机改变了我的看法。在一瞬间内将文字传过大西洋……” 本举起他借来的书,说道:“这就是我要读牛顿的原因。” “你猜得可真准,本,”他们走向皇后街时,约翰说道。 “不用猜,约翰,”本洋洋得意地说,“我刚巧知道,本镇一位知名人士曾在给尼古拉斯?布恩的信中暗示,这本书肯定大受欢迎,卖得飞快。” “你是怎么看到这封信的?”约翰问道。 本顽皮地笑了笑。“是我写的,”他说。 当本发现他哥哥的店铺门户大开时,知道自己麻烦大了。敞开的大门可能意味着詹姆斯回来早了。 “你在这儿,”詹姆斯走进铺子,高声怒吼。 “我……”本转过身,刚想开口,就看到了詹姆斯脸上的表情。他把想好的回话吞下肚子,将书放在旁边的长椅上。 “我本以为你应该在整理活字,”詹姆斯继续说道,声音放低了些。 “我正要开始干呢,”本说,“我只是出去走走。” “那还用说。但下午这种时候,你想走到哪儿去呢?也许是去海边看那些漂亮的大船吧?” “今天没有,”本回答道。 “我知道了。嗯,你看,我能理解那波涛的诱惑,弟弟。但别忘了你已经在父亲和上帝的见证下,签了那份契约。” “我没忘,”本说。但这句话显得软弱无力,被钢铁印刷机的轰鸣所压抑。本几乎每天都想撕毁契约。 “很好,”詹姆斯说。他重重瘫坐在一张橡木椅中,用被油墨染黑的手指捋着红褐色的乱发。 “我有时很粗暴,弟弟。我不是有意的。父亲教会了我们好的东西,但也有坏的,而且他把你托付给了我。我相信这些你都明白。” 本垂下目光,把抗辩吞进肚子里。 “我这就去整理活字,”他低语道。 “待着。我让你整理的时候你再去,”詹姆斯双手相握,继续说,“老爹养了十七个孩子,本杰明。十七个。现在他应该放下点担子了,更不用说如今他的生意有多惨淡。我不会容许你带着满肚子抱怨跑回去找他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模范孝子了!”本听到自己未加思索地嘲讽道,“你做梦都没想过和父亲争论,对吗?你看不起他激动的样子。那天晚上,当他提起对新式科学加农炮的担忧时,你都把‘胆小如鼠’这个词啐到他脸上了。我完全相信您的内心,就像艾萨克一样谦逊有礼!” “本!” “你只是不想让父亲知道你是怎么打我的!” “老爹可从不是个吝啬棍子的人,”詹姆斯吼道,“但我知道他宠坏了一个孩子。” 本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你总是这么说,”他叫道。 “省省你那些文绉绉的词儿吧,”詹姆斯疲惫地说,“你过去是他最钟爱的孩子,永远都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大家觉得无所谓。但他们没收你做学徒,我收了。所以你给我安心干活,别管老爹的事。不论他怎么说,这九年你是我的人。而且以上帝的名义,九年过后,你会成为一个正派人,一个优秀的印刷匠。” 本紧咬牙关,憋住了另一句反驳。因为詹姆斯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等待借口。他今天已经被打过一顿了。 “无论如何,”詹姆斯继续说,“我希望你刚才过得愉快,因为你将付出今晚作为代价。我很期待《水星报》的下一部分通过以太收报机发过来。但必须有人留下来把它排出来。所以无论你拿来准备读的是什么书,都大可以把它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詹姆斯撇了下嘴,继续说,“老爹对你偷书的习惯怎么看?”他曲着手指,比了比本放在那儿的《数学原理》。 “这不是偷……”本愤怒地说。 “哦,不是?你是个印刷工,本,或者说正在学着做个印刷工。我们印刷工怎么挣钱?” “卖我们印的东西,”本回答说。 “要卖多少我们印的东西?”詹姆斯继续问道。 “印多少卖多少,希望如此,”本回道。 “完全正确。如果我的学徒把每份报纸、海报都借出一份在镇上传播,我们还能卖多少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是偷,因为我会把书还回去。” “你能把这些文字,和你从中学到的东西也还回去吗?” “但我买不起这些书,”本抱怨道,“要不是我读的这些书,要不是我学到的这些科学知识,你就没有这份准备要干的好买卖……”他看到詹姆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忙止住话头。詹姆斯的袖子往上卷着,胳膊上的肌肉绷得老高。本闭上眼睛,等着挨打。拳头并没有落下来,但詹姆斯始终站在他身前,本都能闻到他呼吸中带着的啤酒酸味。 “睁开眼睛,小弟弟,”詹姆斯命令道。 本照办了,他发现詹姆斯正低头盯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奇怪表情,和他想象中的暴怒有所不同。 “你干吗总要惹我?你为何非要逞口舌之快?” 是你总把争吵引到父亲身上,本想道,你才是惹事的人。但他说出口的却是,“我不知道”。只因为驳倒你实在太容易了。 “你很走运,发现了以太收报机的用途,本。我承认这点,但只要花点时间,我也会看出这种可能性。我有太多事需要犯愁,不像你有那么多时间空想。但你记住,要付帐的人是我。如果我们不刊印发行,可付不起这些帐单。我们的计划已经得到证明。在波士顿,我们将是第一个在《水星报》出版当天就开始发买的铺子,但其他人很快就会模仿。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提供更多的商品。” “你想说什么?” 詹姆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准备好把你那孩子气的傲慢放到一边,和我正正经经讨论买卖了吗?” 傲慢的是你才对,本想道。 “是的,先生,”本努力在自己的声音里添上点热心的感觉。 “很好。坐下,本。” “我决定了两件事,”詹姆斯说,“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第一件,我要你多写几篇那种小调叙事诗。那个黑胡子大逃亡为我们赚了几先令,大家都很喜欢。” “除了父亲,”本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句话说对了地方。詹姆斯摇摇头说:“咱老爹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所有孩子里,没有比我更爱他的——但他生长在一个不同的年代。记得我从伦敦回来,劝他放弃蜡烛生意吗?我在那儿当学徒的时候,蜡烛匠们已经纷纷破产了。” 本还记得他见到无炎灯的那晚,向父亲提出的建议;但现在没必要提这件事。说到底,詹姆斯是对的。他们的父亲不相信这种新式炼金灯会流行开来,执意要继续做蜡烛。但后来科顿?马瑟亲自为这种科技灯背书,如今镇上的大路已经被这种灯光照亮。新市政厅里连一根蜡烛都没有。波士顿曾遭受过几次损失惨重的火灾,很多人都把这种灯当作神赐福音。 “更多的叙事诗,好的,”本和顺地说。 “你也没必要那么兴奋,”詹姆斯干巴巴地说,本这才意识到他哥哥其实是想让他高兴,允许他做一些感兴趣的事——当然他还希望这些事同时也能获取利润。 尽管本完全没有这个心情,但他还是努力显得高兴一点。“是的,”他说,“也许我能写一首关于艾萨克?牛顿爵士的诗歌。” 詹姆斯屈尊俯就地笑了笑。“那得有多枯燥啊。我倒想起了马尔伯勒——来点打仗的,人们喜欢这个。” 本耸耸肩,点头应承下来。 “另一件事,”詹姆斯继续说,“我希望用以太收报机找些其他新闻,也许搞点欧洲大陆的。” 第7章 本茫然不解地看着他说:“什么?” “哦,和我们在英格兰的做法不一样。在那儿有我的朋友哈伯德为我们发送《水星报。但我们应该可以搞点其他东西,不是吗?官方急电,对谈?” “哦,”本说,“如果以太收报机可以如此工作,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它不行。” 詹姆斯眉头一皱。“我知道它们如何工作,本。我的机器和在英格兰的机器之间存在一种和谐特质,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就像重力和磁力一样的某种亲合力。” “对,”本肯定道,“但牛顿指出这种亲合力有些与众不同的特性。” “别想给我上课,”詹姆斯警告他说。 “我只是想要解释为何你的点子行不通。” 詹姆斯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点点头说道:“继续说。” “亲合力是在相似物体之间存在的一种吸引力。物体相似性越大,亲和力越强。重力是最常见的亲合力,因为只要是由物质组成的物体,就能满足它所要求的相似性。” “你也知道磁力更加特殊,因为它只作用在某些金属上。正因如此,依靠磁力可以抵消重力,拉动铁制品。” “好了,驱动以太收报机将文字传过大洋的亲合力就更加特殊。这个谐振装置——就是以太收报机上的晶体盘——和英格兰那台上的完全一样。这就意味着这两台机器只能彼此传讯。晶体盘是由同一个玻璃匠浇铸出来切成两片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相似的两件东西了。” 詹姆斯眉头紧锁。“一定有什么办法找到其他晶体盘所产生的亲合力。” 本仰起头。“我不这么……”突然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我借来的这本书是修订本的《数学原理》。如果你的愿望有可能实现,也许在这本书里我可以找到解决办法。”他说完屏住呼吸,等待哥哥的回答。 最终,詹姆斯重重叹了口气。“今晚别睡觉,等到英格兰传来讯息,将剩下的《水星报》转录出来。把报纸按顺序放好,我明天早上来调整活字。我会晚叫你一小时,这样你应该有时间看这本书了,对吗?” 本点点头。 “我的灵感说我这回准没错,本。如果真的没错,那我们的未来就是一片光明。” 你是说,你的未来,本想道。 “把今天的活字排好,然后你就可以去读书了。哈伯德十一点前不会开始传讯。至于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他站起身,用手掸掉膝盖上的尘土。“只要我们一起干,别吵架,本,那我们就成功了一大半。有时你会让我看到希望,弟弟。”他穿上自己的肉桂色上衣,离开印刷店,毫无疑问是回绿龙去了。 没过多久,本的兴奋之情就消失殆尽。他确实说服了詹姆斯让他看书——这件事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到办法去干的——但他也暗示哥哥这个主意是可能的。詹姆斯能想出这个点子,只是因为他对牛顿亲和力法则知之甚少——如果不是一无所知的话。他该如何在不挨打的前提下,向哥哥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就算不可笑,也是完全不可能? 艾德丽安 艾德丽安放下笔,皱起眉头,她不敢确定门口是否真的传来了轻微的刮蹭声,抑或只是钢笔划过纸张的回音。当这刮蹭声再度响起时,她迅速把算纸塞进书桌的抽屉里。艾德丽安站起身,从镜子里瞟见自己脸上复杂的表情:因为被迫隐瞒自己的研究而愤怒、羞愧;而在此之下,是一种偷偷摸摸的兴奋和愉悦。这是一张钟爱自己罪行的罪人的脸。 献身科学并非罪行——只不过并非年轻女子该干的事。但隐瞒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不用说她连告解时都不敢提及此事。 她犹犹豫豫地靠近房门。在凡尔赛,刮门是敲门的替代品,但这里不是凡尔赛。是宫廷来的人? “谁?” “法迪奥?德?度利尔,”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答道。 “先生,在凡尔赛人们才用刮请求进门,”她大声说,“别的地方,人们会敲。” “哦,当然,”法迪奥回答说,“我能和您谈谈吗。” “如果您找了女伴护作陪就可以,”艾德丽安回答说,她故意在语气中加了点遗憾的味道,“不然我怕有流言蜚语。” “啊,哦,当然,”门外的声音答道,“请等一会儿,小姐。” 艾德丽安走回书桌,重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当她发现《数学原理》就摊放在她床上时,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她藏起了一条鱼,却把一只鲸放在明面上。艾德丽安把这本书掖进床垫下面。 如果对数学的兴趣被人发现,那恐怕她在科学院就没有安身之所了。只因她当初担任过王后秘书之职,方能赢得了进入科学院的机会。靠着她撒出的烟雾弹,别人都以为她的兴趣是音乐、神学和女红,这才让她能与生命中的真爱——等式中无上的精确与平衡——如此接近。而且,如果人们注意到她的能力和学识,很可能会进一步探究她是如何获得这份本领的,那波及到的就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不过艾德丽安又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乎她们了,就像她们早已不在乎她一样。 法迪奥也许是来感谢她帮忙给王上送信。他欠她的远不止如此,艾德丽安不幸地吸引到了路易的注意,本来他显然已经把她忘了。国王在各方面的胃口都很大,波斯灵药无疑让他的生命之泉再度丰盈。 尽管曼特农在世时,路易一直待她宽和有礼,如父亲一般。但上次会面时,她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父爱亲情。艾德丽安不知道自己哪方面吸引了路易。美的韵味对她来说还是个迷。望着面前的镜子,她看到一头黑色的发卷,继承自祖母西班牙血统的深色皮肤,眼睛像熟透的橄榄;虽说已经二十二岁,却仍带着些少年稚拙的身形。她还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太大了。 总之,国王觉得她很有魅力。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心中确实隐隐有几分受宠若惊。毕竟,那是国王。艾德丽安也曾一度幻想成为国王的情妇,这让她觉得羞愧而内疚。她早就明白,成为国王的情妇,更像是一个诅咒,而不是福音。 这次,门口传来敲门声。她轻叹一声,转身去开门。艾德丽安知道法迪奥也被自己迷住了,但对他更是毫无兴趣。 “嗯?”她应声道。 “请原谅,小姐,”玛丽?德兰伯特,科学院的女舍监说道,“法迪奥?德?度利尔先生有话跟您说。” “谢谢,夫人,”艾德丽安说着打开房门,“我很乐意见这位绅士。” 法迪奥愉快地抿了口咖啡。“亲爱的小姐,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国王不但接见了我,而且还为我提供了人员和预算,来实施我的项目。” “这真让人高兴,”艾德丽安答道。德?度利尔并不是个讨厌的人,也许欠缺一点社交风度,但绝对是优秀的数学家。她曾调查过度利尔,发现他早年间曾是举世闻名的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学生。而且德?度利尔似乎对利用她在读写方面的技能为自己服务,没有什么顾虑。这让艾德丽安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进入国王图书馆。实际上,德?度利尔经常请她帮忙,她几乎可以算是他的私人秘书。这让艾德丽安有机会旁听著名学者的演讲,甚至能参加学术会议,完全没有引起怀疑。她只需要装作感到沉闷枯燥…… 当然,这也让德?度利尔觉得自己的希望越来越大。这是艾德丽安不愿见到的结果;但幸运的是,这倒也不算难以忍受。 “虽然我无法理解您的研究,但能感觉到它精彩非凡,”艾德丽安说。 “您完全可以理解,亲爱的小姐,只要您愿意,”法迪奥宽慰她说,“您并非缺乏智慧的女性。实际上,您比科学院里很多人都更聪慧。” 艾德丽安抬起手挡在嘴前。“哦,先生,请别这么说,”她惊呼道。因为德兰伯特夫人就坐在二十步外,而且她传闲话的能力就像瘟疫一样。 “啊,我让您难堪了,我并不是有意的,”法迪奥歉声连连,“但我今天来,不光是为了向您道谢,或是夸赞您的聪颖。我主要是想为您提供一个职位。” “先生?” “我已经获得雇佣一名助手的经费。我需要有人通过以太收报机和我的同行保持联系。您用过这种设备吗?” “是的,”艾德丽安惊讶地眨了眨眼,“我是德?曼特农夫人的文书。” “那您也能熟练读写英文吗?” “英文?怎么了?嗯,我会一些。” “那么我将向您提供这个职位。您愿意加入我的研究小组吗?” “这可太古怪了,”艾德丽安说道,“我很难理解您的研究工作,这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法迪奥摇摇头。“您不需要理解您所传送的内容。实际上,从某些方面来看,您不理解倒更好些。” “哦,那么,”她轻叹一声,装出不大情愿的口气,“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请求。但现在我还不敢保证……” 法迪奥站起身,握住她的手。“小姐,我相信您不会让我失望的。您明天早上能到我的实验室来吗,十点如何?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工作。” “好的,”艾德丽安答道。她迫不及待想弄清这项研究的详情,因为她并不知道法迪奥呈给国王的是什么计划。 “那么明天见,”艾德丽安彬彬有礼地说,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对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来说,生活只有两个选择:婚姻或是教堂。在艾德丽安心中,隐隐约约存在着第三条路,一条从孩童时就像她招手的,狭窄陌生的小路。如今,她终于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上这条路了。 但她不能显出高兴的样子。法迪奥刚一离开,艾德丽安就把脸一沉,重重叹了口气。 第8章 德兰伯特夫人坐在那里咯咯笑了起来。“你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亲爱的。有件事圣西尔学院没法教你,那就是男人的心。” 第二天艾德丽安来到法迪奥的工作室。她发现哲人正在两张堆满纸张书本的桌子,和一张放满试管、坩锅和导管的工作台之间奔忙。法迪奥热情地向她打过招呼,就领着她向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走去。那人面色苍白,体型瘦小,很有魅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蓝色冰晶。但她不喜欢这双眼睛,它们似乎将她视若无物。 两人走了过去,年轻人冲她——也可能是冲法迪奥——敷衍差事地笑了笑。 “先生,”法迪奥对年轻人说,“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德?蒙特莎赫勒女士,来自圣西尔学院。是她帮我们赢得了国王的恩典。” “很高兴见到您,小姐,”年轻人答道。他的声音柔和优美。虽然艾德丽安不敢完全确定他的口音,但她相信是日耳曼腔——也许是瑞典语。 “小姐,这是我的助手,古斯塔夫斯?冯?德勒支。” 艾德丽安行过屈膝礼,说道:“gutentag,heirtretch。” 古斯塔夫斯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是立窝尼亚人,只会讲很简单的德语,小姐。“ 艾德丽安试图回想起立窝尼亚的位置。北方,不是被瑞典占据,就是俄国。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异国人来巴黎做什么。她会知道的,但她不会直接去问。 “艾德丽安小姐将协助我们工作,”法迪奥解释道,“她很熟悉图书馆事务,也会操作以太收报机。” “我相信她将对我们助益良多,”古斯塔夫斯说道。艾德丽安几乎可以肯定他言不由衷。 “先生,您的专业是?”她向古斯塔夫斯问道。 “微积分是我的主要兴趣,”古斯塔夫斯回答,“特别是在改变酶之间亲合力上的应用。我对天体运动也有浓厚的兴趣。” “先生,您已经把我搞胡涂了,”艾德丽安回答道,但真正让她感到惊奇的是,此人的兴趣和自己非常相似,“也许日后您可以帮我解释一下这都是什么意思。当然,要用最简单的方式。” “当然,小姐,”古斯塔夫斯回答道,但从他的口气来看,似乎没抱多大期望。 “是和改变事物有关,亲爱的小姐,”法迪奥殷勤地插话说,“将它们聚在一起,或是分开。” “哦,就像以太收报机?” 法迪奥眼中闪出赞许的光芒。“对,对,您太聪明了。您真的没读过这方面的文章吗?” “哦,没有,”艾德丽安说,“我只是说——嗯,以太收报机可以将文字从一台机器传到另一台,不是吗?” 法迪奥点点头说:“没错,让我给您展示一下。” 他领着艾德丽安走过房间,来到一张整洁的桌子前,那上面并排摆着三台以太收报机。第一眼看去,它们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和导线。从外表来看,最复杂的部分是发条装置;它连接在书写杆上,而书写杆则悬在一个放有纸张的小平台上。当以太收报机收到讯息时,齿轮转动,导线收放,书写杆就将接受到的内容写在纸上。 “这是它的核心,在这儿,”法迪奥将手指探过机械装置,指了指收报机的中心。那里有银色金属圆环,绕在晶体盘周围,泛出微微冷光,“您熟悉音乐吗,艾德丽安小姐?” “是的,”她突然意识到法迪奥在用名字称呼自己,“我演奏大键琴和长笛还可以,也会读乐谱。” “也许我可以通过类比来解释,”法迪奥说,“这块晶体存在谐振现象。从某方面来看,它会像大键琴的琴弦一样震动——不过震动的是以太而不是空气——哦,别让我把您弄胡涂了。只要知道它会像大键琴的琴弦一样震动就行了。” “好的。” “那么现在想一个声调,比方说中央c。如果附近有一架竖琴,也有一根琴弦调到了中央c,那么当你在大键琴上弹奏这个音符时会发现什么呢?” “竖琴上的c弦也会响,”她迅速答道。这是最基本的乐理知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应该知道。 “对,对!”法迪奥高声说,“以太收报机也一样。和这台传真机匹配的机器里有个完全同调的晶体,所以当它震动时,另一块晶体也会震动。这就是我们必须准备三台传真机的原因,我们需要和三位学者保持联系。” “但,先生,”艾德丽安说,“一根琴弦可以调到不同的声调,为何这些仪器不行?” “哦,是的,类比在这里失效了,小姐。只要记得以太收报机只能成对工作,不能像您所说的那样‘调音’。” “真可惜。要不然我们只需要一台就行了。” “对,但不妨这么想:既然除了它对偶机以外,其他传真机都不可能收到我们这里写下的文字,那它正是传递秘密信息的绝好设备。邮件可能无法送达目的地,可能被法国的敌人截取或读到,”他压低了声音,“毕竟有两台对偶机是在英国。而我们现在可以安心传递信息,完全没有被发现的隐患。” “我明白了,”艾德丽安说着点点头,“这样确实更好。” “嗯,没错。至少对我们的用途来说是这样。” “哦,”艾德丽安答道,“如果它符合您的用途,亲爱的法迪奥先生,我将十分高兴。” 法迪奥开心地笑了笑,接着又耸了耸肩。“通过科学,我们可以将世界改变成心目中的样子,这真是奇迹。” 艾德丽安点点头。她通过余光瞥见古斯塔夫斯脸上的表情,隐约看到那副彬彬有礼,略显无聊的表情滑到一旁,露出极度轻蔑的阴沉脸色——甚至带有恨意。但这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幻觉。 天才发明 “这东西跟以太收报机有什么关系?”约翰?柯林斯狐疑地看着本杰明正在鼓捣的怪机器。 “也许没有,”本一边嘟囔,一边检查着做好的仪器。“但我用了一台收报机的部件做了这东西。” “这是什么?” “如果上帝慈悲,它就是哲人石。” “如果上帝慈悲,他就会治好你脑袋上无数的敲伤。” 本看着他的机器,必须承认这东西不像哲人石,更像是钓鱼杆和咖啡豆磨具的杂交品种,再添上一组高脚杯。 约翰叹了口气。“我的数学水平可能是比你好上一星半点,但我还真看不出咱们在纸上证明的结论和这玩意有什么关联。” “让我们看看它能不能用,”本答道,“然后再考虑为什么能。反之……” “亦然,”约翰接口道,“不过我觉得,跟你哥哥解释明白他的想法为何行不通可能更简单些。” “那你还不如去跟风暴解释一下,为何它不该穿过海港。”本说,“另外,灵感通常从困境中诞生。” “什么?” “我是说詹姆斯也许没错。他迫使我考虑这个不可能的情况,现在我得承认他的要求也许可以满足。” “哦,不是吧,你也疯了!”约翰叫道。 本耸耸肩。“四十年前,谁也不信有无炎灯、精金甲和沸血枪;结果牛顿提炼出了哲人水银。咱们走着瞧吧。” 约翰双手一摊不再争辩。“那就开始吧。” “帮我把它抬到水边去。” 两个男孩此时正站在蓄水池旁,看着查尔斯河宽广凝涩的水面。空气中略有些盐味,左方几百码外还飘来了一股铜器炉的气息。嘶哑的嗓音和铁锤叮当声从附近的造船厂传来。两人把机器搬到池边。本将一根长铜管斜到水面上,然后用手指沾了点水。 “转曲柄,”他对约翰说。 “哦,当然了,得我来转曲柄,”他的朋友嘟嘟囔囔地说。 曲柄带动一根杠杆,那上面安装着八个大小不一的玻璃半球体。本把湿手指放在其中一个球体上,清脆乐音突然响起,和用刀叉敲击高脚杯边的声音差不多。 本满脸期待地看着水面,从一数到一百二十;然后碰了碰另一个玻璃半球,调门更高的乐音传了出来。本又等了同样长的时间。 “哦,太厉害了,”约翰阴阳怪气地说。 本抿着嘴,试了试第三个音阶;过了一分钟,他忽然听到约翰倒吸一口冷气。本扭头看向水面,激动地大笑起来。约翰带劲地转动曲柄,乐音愈加高昂;等到他精疲力尽时,本接替了他的工作。两人最终停住曲柄,气喘吁吁地欣赏他们的成果。 “我真不敢相信,本。”约翰说着把成功与喜悦的泪水从眼角抹去。 在铜管周围大约半径三尺的范围内,池水结成了冰。 ******************************************************************************* “我还是不明白,你这个试验跟制作变频以太收报机有何关系。”胜利的喜悦退去后,约翰问道。他们坐到附近的一个小码头,两条腿耷拉在水面上;机器仍旧留在池边。本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艘船驶过河道,船帆被落日余辉染成古铜色。 “说实话,我也没搞清楚,”本说,“但我觉得咱们朝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你做出来的是个微型沸腾仪,不过是反向的,可以把水变成冰。” “我还没完成这个试验,”本说,“咱们再试一次。” 他们一路小跑来到机器旁。大部分冰已经融化,但在铜管周围还冻着相当大一块。约翰再次转动曲柄,本奏响乐音。第四阶没有任何反应,第五阶让铜管发射出奇异的粉光。当他鸣响第六阶时,效果蔚为壮观:冰面先是发出咝咝声,接着猛然炸开,细小的冰晶扎得他们生疼。 第9章 约翰惨叫一声,放开曲柄。两人目瞪口呆地看到铜管头上升起一团蒸汽。 “我要把它命名为谐波仪,”本宣布道。 约翰一抹脸,怒气冲冲地盯着本杰明。“本?富兰克林,你这个蠢货,如果沸腾的是咱们的血液怎么办!?如果咱俩靠近铜管头,身体中的水份也会直接变成蒸汽,就跟那团冰一样。要是影响范围更大些怎么办!?” “事实并非如此,”本拿出通情达理的腔调说。 “但有这个可能,”约翰反驳道,但本杰明能听出他已经是在思考刚才这一幕的成因了。“它现在成了沸腾仪,”约翰的语调平缓了些,“但我从没听说过能让水结冰的沸腾仪。” 本点点头。“我必须承认这个实验结果和我预期的不太一样——效果更好了。不过还是让我们来把它搞清楚吧。” 约翰有点害羞似的咧了咧嘴。“你有点科学家的味道了,比我强。” “但你的数学比我好,”本说。“没有你帮忙,我根本都不敢往这方面猜。”他顿了顿,笨嘴拙舌地轻声说,“没你不行,约翰。” 柯林斯脸上仍旧挂着一丝狐疑的表情。“那就解释一下吧,”他叹道,“让我看看那些演算都起了什么作用。” 本耸耸肩。“我们都知道万物均有四种元素组成,对吧?” “土、纯光、粘液和气,”约翰说,“别把我当成白痴了。” 本点点头。“抱歉。那么跟我说说你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我读过《数学原理》、《光学》,还有罗伯特?波义耳的化学基础书籍,”约翰有点装模作样地说,“我知道所有物质都是由四种基本元素以不同的比例和构造结合而成。” “那么酶呢?” 约翰点头道:“酶是物质在以太中存在的图谱或模子。” “过分简单的说明,但也没错。” “别跟我说以太的知识你全懂,”约翰反诘道。 “不,你说得对,我也是一知半解。”本说,“而且我并没小看你的解释。以太确定了物质的形态,模子的比喻也不坏。但这些‘模子’是由重力、电磁力、奇#書*網收集整理交际力这些亲合力构成的。” “明白,”约翰说,“不过你现在说的这些就快到我的极限了。” 本继续解释道;“我们说起以太中存在模子,指的不是整体事物,比如房子、椅子或人。而是说存在有化合物——比如铁、铅、金、水——的形态。我比较喜欢把酶看作自动织机——这是牛顿先生所用的比喻。每台织机都通晓一种与众不同的织锦图样。它们会把四种元素,按照其特有的图样织成物质。” “所以我们所用的部分公式需要一个矩阵,”约翰说。 “完全正确。你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织机的比喻了吧。我们可以如此联想,铜酶用土、纯光和少量气织出铜来。” “对。” 本喜欢给约翰?柯林斯当老师的感觉,这位伙伴在辩论、作文和数学方面比他强得多。 “总之,”本继续说,“各种亲合力构成了织机上独一无二的丝线排列和织锦图样。每种化合物,每种酶都有其独特的谐波,或者说振荡属性。” “我还跟得上,”约翰说,“这就是以太收报机的工作原理,对偶机拥有相同的谐振属性。” “完全正确。其他物质也一样,比如铁、玻璃,或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水。” 约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最终才犹犹豫豫地说:“你改变了酶,所以其中的物质由水变成了冰。” “对!”本拍打着约翰的后背,咯咯笑了起来,“当然,只是个很小的变化,在自然情况下也会发生。毕竟谁都能烧开水……” “但必须通过原始方式加热改变酶。你的谐波仪直接就办到了。” “许多仪器都是如此,”本提醒他,“无炎灯就从空气中释放了纯光。如你所说,我的仪器是个小型化的法国沸腾仪。自从牛顿爵士发现了哲人水银——这种物质可以将振荡波转换成以太形式——人们发现了很多改变物质形态和构成的方法。” “但你这机器可不一样,”约翰说。 本露出微笑。“是啊。因为它有两种用途。” “让水结冰和沸腾。” “对。大部分仪器都只能处理一种变化。这台机器可以将声波振荡传入以太,在核心部位有少量哲人水银,是我从一台坏的收报机里搞来的。我所做的只是提供一些选择……” “等等,”约翰说着抬起手来,“这不是一锤子买卖吗?你有八个音阶。要是哪个都对酶不起作用怎么办?抑或效果……可能出现各种情况。” “不,”本断言道,“这并不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大部分是由一个叫丹尼斯?帕潘的发明家设计的。实际上,他用这种原理驱动了一艘小气船。这个仪器只对水起作用,而水只有三种形态——液态、固态和气态。通过大小不一的玻璃球,我认为有很大机会至少完成一种形态的转变。” “帕潘的机器没用到玻璃球?” “没有。他根本就没用的声波。他是用较为普遍的方法从水银和以太中获得固有振动的,也就是用一种炼金催化剂引发固有谐波。” 约翰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他。“我的天,本,那你是怎么想到用玻璃球的。” 本噘起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等等,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是从我老爹那儿得来的灵感。他会拉小提琴。平时他都拉得很好,但有天晚上他找不准音阶了。我老爹开玩笑说,‘我只要把所有音阶都弹一下就能找到合适的那个!’然后他就用手指捋着琴弦,从一个音阶滑到另一个。结果这里边……”本拍拍自己的脑袋。 “那里边有个货真价实的天才,”约翰接过话头说。 “要不是你在纸上的证明,我根本不知道它能不能用,”本杰明说,“而且后来我重读了几本书,所以才能给你解释这些原理。我通过这个礼拜的试验学到的知识,比读书三年得来的还多。” “百闻不如一见,”约翰引用谚语说,“业精于勤荒于惰。”他忽然眯起眼睛,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本。“你早就知道能成,是因为你已经试验过了!” 本忍不住露出一丝坏笑。“让你猜着了。” “你还假装不知道它能不能用。”约翰顿了顿,心中怒气更盛,“本?富兰克林,你想把我当猴子耍吗?” “不,约翰,”本说着脸色飞红,“只是……要是它把我的血液煮开了怎么办?我可不想让最好的朋友冒这种险。” 听到这话,约翰不禁动容;怒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和装出来的严肃表情。“哦,好吧……” “咱们该上路了,”本说,“你能帮我把这东西搬回家吗?” “本,为何要用玻璃?怎么不用琴弦?”约翰问道。他们拖着样子笨重的机器,走过草地保龄球场。一群玩九柱球的人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我试过,但是不管用,我也搞不清楚原因。记住关键部件是哲人水银,因为只有它能把我的音符转换到以太介质。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也许声音必须来自晶体,也许那些乐音在玻璃中产生了其他种类的谐波,进而影响到水银。”虽然话说得漂亮,本心中暗想,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做出的是什么东西。 “第五个音阶为何会放射粉光?” “这又得靠你来帮我解释了。” “至少我现在明白这个试验和以太收报机之间的联系了,”约翰承认说,“如果你能用声音改变水的酶,那么你也可以用它来改变收报机里谐振装置的酶。如果你逐渐将其改变——就像你父亲用手指捋过琴弦,那么你就可以将其调整到与其他收报机匹配的频率。” 本点点头。“希望如此。” “你试过了吗?” “没有,我准备今晚试试。而且我希望……” “希望什么?”约翰发现本迟疑了一下,不禁开口问道。 “希望你能帮我写出详尽的算式证明,我们好把它发到某个地方去,也许可以直接发给艾萨克?牛顿爵士!” “《柯林斯和富兰克林关于谐波亲合力的论文》,”约翰说,“听起来不错。” “富兰克林和柯林斯听起来更好。” 两人刚要展开争论,本忽然瞥见些动静。一个男人正隐在希礼路的树荫中注视着他们。此人身穿蓝色大衣,上面缀着黄铜钮扣,宽边帽拉得很低。本仿佛看到那人的双眼在帽檐下闪着红色荧光,就像在四年前无炎灯下看书的那双眼眸。本赶忙移开视线,觉得恐惧感从脚底下直往上冒。两人拐进皇后街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但那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要睡觉去了,”詹姆斯说,“干完活记得把灯罩上。” “知道,”本向兄长作出保证,但他不知道为何要把灯罩上。无炎灯会持续制造光亮,罩不罩都一个样。 以太收报机上的纸快打完了,他取来另一张纸准备放进去。本杰明欣赏着这台仪器,它写起字来优雅又准确。实际上它的笔迹与大洋对面的那个人一般无二,这个念头让本兴奋地直起鸡皮疙瘩。此时此刻,身处伦敦的霍雷肖?哈伯德正坐在一台收报机前,用装在机械臂上的钢笔书写文字。 当然了,为了保证文字传输,本必须熬上半宿,不断更换纸张,还得用钟栓上弦,好给机械臂提供动力。 他还要解开调节收报机频率的谜题。白天的胜利喜悦还留在他心中,但已经被疲倦削弱了很多。 他的思绪在原地打转——像只两条腿的狗,他叔叔肯定会这么说。最后一页《水星报》都已经传完了,本还是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他需要像改变水的形态那样改变晶体的酶,而且需要连续渐变,就如同他父亲给小提琴弦定调。 第10章 本开始觉得用声音来创造类比变化也许是个死胡同,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让玻璃晶体像琴弦一样连续变调的方法。这只有丝弦才行! 还有一个问题。水是非常简单的化合物,而构成谐振装置的玻璃晶体就不一样了。水酶的数学模型很早以前就被演算出来,而大多数物质的结构对哲人们来说仍旧是个谜。 他睡意朦胧地晃晃脑袋。也许应该看一眼谐振装置。约翰不是说什么百闻不如一见吗?这句话今天肯定适用。他知道自己能行。还有哪个人十四岁时做出过像他今天这样的大发明? 他又开始感到担心。除非早有人发明过这东西,但已经丢弃不用。要是这样的话,他的论文送到艾萨克?牛顿爵士那里,只会被嘲笑。 除非是通过以太收报机送过去,本心有不甘地想道。我命中注定要待在比波士顿更重要的地方,我会证明这一点的。 谐振装置是一条两寸长半寸宽的星边玻璃。它被固定在仪器中,用来盛放水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哲人水银,这种物质和温度计里的玩意截然不同。本用一对钳子拧开螺丝,随即将玻璃片取了出来。 可惜盯着看了几分钟后,本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他叹了口气,把薄片放回原来的位置,开始上螺丝。大概这就是他的极限了。本很清楚自己知识水平足以理解今天早上那惊人的好运气,但同样也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再过几年,也许他能搞清这些问题。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老师就更好了。但现在本只得承认他输了。 微弱的断裂声打断了本的思绪,让他心底一寒。他走神的工夫,手底下把螺丝拧得太紧了。谐振装置裂开了一道缝。尽管本不清楚以太收报机的每个细节,但有一件事他是明白的。关于这台机器,此刻有两件事最让他揪心。 第一,谐振装置破损的收报机是不能工作的。第二,等詹姆斯发现了这件事,一定会宰了他。 这意味着他必须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修好刚刚弄坏的东西。 一年多来,本头一次把头埋在手里,哭了起来。 迷迷糊糊过了几个小时后,本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望向窗外逐渐苏醒的城镇,灰色薄雾笼罩街市,除了最高的几栋建筑以外,把整个波士顿都掩在其中。 他该怎么办?詹姆斯今天下午才会知道机器坏了,可然后呢? 本重重地叹了口气,脱掉长睡衣,换上短裤、衬衫和灰大衣。 也许他可以去找父亲,告诉他詹姆斯种种不合理的要求。也许有足够的理由撕毁契约。 本蹑手蹑脚走下楼梯,穿过店铺,绝望地最后看了一眼以太收报机,然后轻轻把门打开。尘雾凄寒扑面而来。本缩在大衣里,迈腿便走,脚步落在新铺成的碎石路上咚咚作响。 本发现自己向左转进崔蒙特街,意识到这不是去父亲家的路。如果他去找父亲,就等于承认失败,最终只能引起更多麻烦。詹姆斯固执、好斗,反叛心很重;他会和父亲大吵一架。没必要在他俩之间制造更多冲突了。 所以他走在雾气中,希望等它消散时,自己的头脑也能清醒过来。 在他左边的科顿山上,有几条狗开始吠叫。这些狗可能是法国人安德鲁?法尼尔的,他家的大房子在山坡上隐约可见。本加快了脚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犬吠声有些异样。它们叫得近乎疯狂。 本快步走到公共绿地,这片大草场一边是波士顿,另一边是洛克斯巴里盐沼——海湾中的一处死水沼泽。在公共绿地旁边有一片墓地,零落四散的墓碑在雾气中模模糊糊愈显阴森。本停住脚步。公共绿地上,牛群开始哞哞叫,这低沉喑哑的声音对今天——本杰明生命中最悲惨的一天来说,倒是个完美的预兆。 本正在考虑该往哪儿走,忽听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规律得异乎寻常,犹如钟声滴答。 本通过肩膀的轮廓和那顶宽边帽,立刻认出来人。他驻足片刻,心中陡升惧意,眼看着陌生人步步逼近。本敢确定这就是他四年前偷看到的那个奥术师,昨天也是此人瞧见他和约翰把谐波仪搬回家。这人是在跟踪他吗?抑或只是出来散散步? 本假装没有注意到来人,回头眺望公共绿地。有节奏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本屏住呼吸,怕得一动也不敢动。昨天两个孩子搬着那么古怪的机器走过时,这人肯定在驻足观瞧。谁都会这么干。 最后一记足音踏落,本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他听到一声斯文的轻咳从身后传来。 “早上好,”本转过身时,一个带有英国北部腔的声音说道。男人就站在一码外注视着他,圆脸庞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酒窝若隐若现。但他灰色的双眸中却没有笑意,眼神凌厉。 “早上好,先生,”本勉力答话。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本杰明,对吗?本杰明?富兰克林?”男人伸出手来。本木呆呆地注视着他的手,男人最终一扬眉继续说,“我叫特雷弗?布雷斯韦尔。” “啊,是的,先生,”本说着终于伸出手来,和陌生人握了握。 “跟我走一段好吗,本杰明?”尽管这话听起来像是请求,但本心知并非如此。他点点头,陌生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引着他走向公共绿地。 “抱歉,先生,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波士顿不是个大地方,”男人说,“想知道从你的窗户偷看的男孩叫什么名字,并不困难。” 本一下羞红了脸,但愧意很快又被恐惧取代。他们这是去哪? “我……我很抱歉,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那时还小,而且……” “而且你还从没见过实用科学仪器。对,我明白,本杰明。我知道这些东西的吸引力有多大。” 本心中冒出些许勇气。“您也是位哲人吗?” “不,”男人说,“不,你也知道,无炎灯这种东西可以买到。我恐怕不具备掌握新科学的智慧。更何况……” 男人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本,伸手一探揽住男孩的肩膀。他突然加快脚步,两人几乎是跑着穿过公共绿地。本尖叫起来,但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声音从空中抹去。他跟不上男人的步伐,踉跄几下,发现自己正被拖着走。本开始挣扎,但男人用手箍住本的双臂,十指像钢丝一样紧紧扣进肉里。本感到茫然无助,而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马车之行与阴谋 艾德丽安愉快地注视着机械臂流畅运动。那些点缀着拉丁文、英文和法文的数学符号,讲述了一个虽未完整,但却引人入胜的故事。法迪奥曾让她把部分公式发给他们的“同行”。这些人在回信中都没署名,法迪奥也提醒她不要注上自己的名字,只要写上字母f就行。现在回信的是三号先生——艾德丽安这样为他们命名。比起一号、二号先生来,她更喜欢三号,因为他似乎更聪明。不过这次他似乎也没有法迪奥寻觅的答案。 法迪奥正站在她身后焦躁不安地看着回信。“这没用!”他大声说。 艾德丽安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她能够理解通信的大部分内容,它们都与大质量物体运动有关。艾德丽安很清楚这些算式都在表达某种运动,几乎可以肯定是轨道运动。现在这份信里用到了一个炼金公式来处理亲合力。但她猜不出是哪种亲合力。既不像重力、磁力,也不是简单的交际力。不过它似乎是一种引力而非斥力。 “这就像在夜里打鸽子,”法迪奥一面抱怨,一面踱过房间走向古斯塔夫斯。“我就不该告诉国王我们能办到!我跟他说,‘我只需要一个中间公式’。只需要!照这个速度,到了世界末日我也找不到它!” “我甚至看不出我们怎么能知道自己是对的,”古斯塔夫斯答道。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对的,这样才能实施接下来的一切计划,”法迪奥说,“而且再过一个月就太迟了!我漏掉了什么?答案应该很简单,我知道的!” “我们会找到的,”古斯塔夫斯安慰他说。 “希望如此。我跟国王说……”法迪奥忽然意识到艾德丽安在场,连忙止住话头。 白痴!只要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也许可以帮上忙,艾德丽安暗自发着牢骚。对她来说,这是拼图中最大的一片。只要她搞清运动算式和未完成的炼金方程间的联系,也许就可以完成计算,然后假装成二号先生发来的消息。此人手下有好几个秘书在帮他做发报工作。 一阵叩打声在门外响起。艾德丽安理当去应门,但这很可能会错过一段正在书写的信息。她刚换过纸,所以没有借口不去开门。只要收报机上的纸张写满公式,再换上一张空白纸,法迪奥就会把它拿走和古斯塔夫斯一起研究,她根本没机会再看上一眼。 艾德丽安把门打开。一个小听差出现在门外,朝她鞠躬行礼。 “请原谅,”他说,“我可否有幸面见蒙特莎赫勒小姐?” 艾德丽安吃了一惊。到这儿来的访客多半是见法迪奥,偶尔也会有人来找古斯塔夫斯,可从没有来找她的。但她马上记起了国王的邀请。“是的,我就是。”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护送您坐上国王的马车。他邀请您今晚到凡尔赛宫一叙。” “今晚?但……国王的庆典不是在明天吗?” “是的,小姐,”听差答道,“我接到指示,会等您完成手头的工作。” “我……”她绝望地转过头去,想看看法迪奥和古斯塔夫斯有没有注意这段对话,结果发现两人都在看着她。 “您当然该去,”法迪奥柔声说道。 艾德丽安回头对听差说:“我必须先完成一点工作,只需要几分钟。你愿意等一会儿吗?” 第11章 她走回收报机,再次上好发条,紧张地等待信笺传完。 ******************************************************************************* 艾德丽安走近马车时,忽然发现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摘下三角帽,深施一礼。她立刻认出了此人。 “蒙特莎赫勒小姐,”他说,“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是,大臣先生,”艾德丽安答道。但事实上,国王的外事大臣托尔西侯爵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很让她害怕。托尔西五十多岁,但一点都不显老。方脸庞上骨骼结实,肌肤紧绷;姿态气派就像个年轻的火枪手。只有眼角嘴角暴露出了真实的年龄和身负的重责。和很多宫廷中人一样,侯爵也有一副迷人的外表,但在他的微笑下掩盖着巨龙的利齿,黑眸中蕴藏着梅杜萨的致命凝视。 此时此刻他表现的是迷人的一面。侯爵吻过艾德丽安的手,让她舒舒服服坐进马车,这才在她身边坐下。 “国王派马车来接您时,我凑巧在巴黎,”托尔西解释道,“所以我请他允许我陪您到凡尔赛去。” 艾德丽安眼帘低垂,想着换作曼特农会如何回答。“您太客气了,”她最终用了这句可能是最便利的回应。 尽管马车上装饰的奥术灯放射出明亮光环,但窗外的巴黎街市仍旧显得黑暗阴沉。街上的行人被飞掠的金光照亮,艾德丽安可以看到巴黎人脸上的各色表情。他们认出了国王的马车,那些最饥饿最贫穷的人,毫不掩饰脸上的怒容,但大多数人只是表现出了有节制的厌恶,间或还有些敬畏的表情。巴黎人对国王的态度,主要是阴郁的忍耐——路易几乎不肯承认这座大城市的存在。但数十年来的战争,加剧了他们的怒意。即便是科学新纪元的灿烂光芒,在饥饿和苦难面前也会黯然失色。艾德丽安可以理解他们。尽管她的家族厕身贵族之列,但仍旧困苦贫穷,幼年时她也尝过三餐不济的滋味。是曼特农夫人和国王把她救出苦海,接受了她父母的申请,让她在七岁时进入圣西尔学院。这所学院只接受那些出身高贵,但家境贫寒的女孩。 大部分巴黎人都家境贫寒,可有贵族血脉的就很少了。这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希望微乎其微。在艾德丽安看来,这种情况暗藏危机。国王不该无视巴黎,因为在巴黎他可以看到法国,而在凡尔赛他只能看到自己。 “小姐觉得科学院怎么样?”托尔西问道。 “我对那里非常满意,”她答道,“所有人对我都很好,工作也相当有趣。而且,我必须承认,现在我有足够的余暇投入自己的兴趣了。” “那是什么呢,亲爱的?”托尔西笑着问道。他的眼睛半闭着眼睛,似乎对艾德丽安的回答根本没有兴趣。 “主要是音乐,”她说,“还有写作。我希望有一天能撰写一部学院史。” “太有意思了,”托尔西大声说,“值得赞扬。您知道吗,科学院是在我叔叔的帮助下建立的?” “当然了,”艾德丽安说,“谁会不知道呢?” “您太客气了,”侯爵转过脸看着她,“您知道吗,”他的语气仍旧殷勤和蔼,“学院建立时,有十二名女子得到了院士提名?” 我当然知道。艾德丽安心底泛苦,但嘴上却说:“啊?真的?”她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惊奇。 侯爵露出微笑。“时代不同,”他低声说,“我叔叔对女性评价很高,相信她们有能力进行科学研究。当然了,她们的提名都没通过,此后也再未得到提名。但是,正如我所说,那时与现在不同。” “确实如此,”艾德丽安露出灿烂的微笑,表示赞同,“但我真不知道女性会否适合在这方面出力。科学似乎与我们的天性不合。” “哦,但是有很多人不同意你的看法,亲爱的。实际上,我一直觉得奇怪,你本可以在圣西尔作修女,为何却选择了国王图书馆里的职位。还有,你怎么会被安排在科学院?” 艾德丽安心中升起一丝凉意。托尔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其他人的事? 车轮滚滚,石子路让位给泥土,城市的臭味也被乡下的清新空气所取代。“我也不清楚,先生,”她回答说,“王后谢世前,我曾跟她提起过自己的兴趣。” “是的,我很难相信她会赞同。曼特农夫人对待科学,就像对恶德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但我跟夫人解释过,我的兴趣不在科学,”艾德丽安对他说。 “是的,我敢肯定她相信您,就像我一样,”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讥讽之意,“小姐,您要明白的是,我不在乎您的兴趣是什么,只要它们不危及国王就行。” 艾德丽安眉头一皱,托尔西这番暗示引起的惊异之情很快便化作怒意。“先生,”她镇定自若地说,“我完全不知道您想要说什么。” 托尔西点点头,和蔼可亲的神情一扫而空。“很好。让我们摊开来谈吧,”他说,“我记得你。你是王后的秘书,表现很好。你很聪明,也知道如何掩盖事情。但若是国王对谁感了兴趣,我也就会对这人感兴趣。你知道我注意到你后发现了什么吗?” 艾德丽安只能盯着他,用微笑掩盖恐慌。 “我发现是奥尔良公爵为你安排了科学院的职位。” “什么?”艾德丽安被惊呆了,她完全没料到托尔西会说这话。 “嗯,这是真的。你明白这暗示着什么吗?” “先生,我……” “得了,得了。你给王后做了一年秘书。就算你清清白白一尘不染,也不可能对宫廷阴谋一无所知。” 艾德丽安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奥尔良公爵?如果托尔西想跟她斗剑,现在就该出杀招了。她听到自己开口做答,几乎就像是在听陌生人说话。“我听说过一些,也知道奥尔良公爵是王位继承人之一。” “如果国王现在驾崩,他也许会登上摄政王的宝座。但王太子,也就是国王的曾孙会继承王位。接下来应该是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他也是我王的正统继承人。实际上,皇室甚至会把缅因公爵,也就是国王与蒙特斯庞夫人的私生子,排在奥尔良公爵前面。” “如果奥尔良对王位没有图谋,”艾德丽安说,“您为何那么在意他对我的些许好意呢?” “我可没说奥尔良对王位没有图谋,”托尔西说,“王太子只有十岁。而如果法兰西想和她的敌人们缔结和约,那些人是不会允许菲利普同时登上两个宝座的。假如国王驾崩,他的意愿可能要被议会驳回。那些人绝不允许一个私生子踩在奥尔良头上,因为他才是正统王子。所以你看,公爵有可能登基,只要恰当的时间里发生恰当的事件就行。” “您在说些什么?”艾德丽安问道,“您是想说奥尔良计划暗杀国王和王太子?” 托尔西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笑容。这冷峻凌厉的微笑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和蔼表情。艾德丽安发现自己更喜欢这一种,毕竟它是真的。 “我可没说过这种话,小姐。不过呢,公爵是国王已故弟弟的儿子,我也不需要提醒您他俩之间曾经存在的矛盾纷争。更糟的是,他是帕拉婷公主——一个德国女人的儿子。” “我知道公主和我已故的女主人之间没有任何好感,”艾德丽安说,“但这跟我有何关系?” 托尔西直勾勾地盯着她,观察她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他回答道。“但如果你知道的话,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别让我通过探子发现你在掩饰什么。” 尽管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但艾德丽安仍旧直面他的目光。“以上帝起誓,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不过如果您发现了什么,我很希望您能告诉我。” 托尔西凝视窗外,沉默无语。过了会儿,他放下玻璃窗,叫马夫合上灯盏。顷刻间,马车周围漆黑如墨。艾德丽安不知道侯爵要拿她怎么办,只觉得后颈上寒毛倒竖,心中恐惧莫名。但片刻过后,什么也没发生。夜色少了几分黑沉,星月之光把地面染上一层银灰。在珍珠色的光芒下,托尔西的脸宛若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有时在想,”他的话音极轻,艾德丽安几乎听不清楚,“我们制造出来的这些崭新光芒,是否在阻碍我们看到真实的世界。” 艾德丽安没有答话,片刻过后,托尔西轻轻笑了几声。 “我会记住您的话,小姐。但我建议您要留心看,留神听。不要怀疑,肯定有什么棋局正在进行,而您也是一枚棋子。至于您到底是皇后,还是小卒,我也说不清;但它们都能将军——而我会用同样的方法料理它们。” “我明白,”艾德丽安说,“我没有当皇后的野心,但也不甘当小卒。” 公共绿地上的法师 男人停住脚步,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他抓住本杰明的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挣扎。 “放我走,混蛋!”本气喘吁吁地说,“你想干什么?我做了什么?”他被恐惧压倒,咽下了另一声尖叫。男人放开他,本脸朝下扑倒在冰冷潮湿的绿地上。他趴在那里,双眼紧闭,等待着拳头、刀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坐起来,”布雷斯韦尔轻声说。本哆哆嗦嗦撑起身子,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看着我。” 本勉强抬起头。 “好了,本杰明,仔细听我说。”男人盘腿坐在地上,让两人的目光多少算作平齐,他伸手揉了揉本的头发,“用心听好。你昨天用那台机器干的事,不可以再做了,明白吗?” “什、什么?”本结结巴巴地说。 特雷弗?布雷斯韦尔探过身说:“这类事都不要沾。 第12章 听懂了吗?别碰它们,本杰明。” “我不明白,”他试图用上挑衅的语气,但没成功,“上帝诅咒你!我不明白!” 本忽然看到布雷斯韦尔身后升腾出某种东西。它看起来像雾,但更浓更黯。这烟气中,有团火焰余烬似的光芒闪烁,形似一只眼睛。 “好吧,好吧,”布雷斯韦尔不耐烦地说。本知道男人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异像随之消失。但顷刻之间,本感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梦境潜藏之处。这是个完整的幻象,全须全尾纤毫毕露;是一个问题的答案。 “怎么回事?”布雷斯韦尔喝道,这次是冲本来的,“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 布雷斯韦尔深吸口气,很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这无所谓,不是吗?”他的语气再度平缓下来,“它们透漏了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对吗?你不会再制造更多仪器,不会再搞试验。好好当个印刷工,本杰明?富兰克林。把心收回来,放在这个世界上。你会度过健康长寿的一生。” 说完这话,这个自称特雷弗?布雷斯韦尔的男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逐渐消散的雾气中。 波士顿的市镇大钟敲响了六点的第一下钟声。在最后一声响过前,本已经回到公共街,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到了半路上,他突然停住脚步,感觉肚子难受得要死,仿佛想把一顿还没吃过的早餐顶出来。 四小时后,本排字时手指扔在颤抖。他还能感到胳膊被抓紧,还能听到那些话语。 别碰它们,本杰明,别碰它们。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无法“别碰它们”,特雷弗?布雷斯韦尔会怎么对付他? 布雷斯韦尔撒了谎。尽管矢口否认,但他肯定是个法师。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某种巫术竞争?在布雷斯韦尔看来,波士顿这地方只能容下一个法师,也就是他自己?本知道炼金师、魔法师、奥术师之类的人物多半彼此不合。艾萨克?牛顿爵士也有不少对手,而且跟其中一些人存在公开的冲突。这其中就包括名声显赫的戈特弗里德?冯?莱布尼兹,他声称自己在牛顿之前发明了微积分。但这些都是语言上的战争,与拳头无涉,也不存在死亡威胁。布雷斯韦尔怎么会想到来威胁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在这个充满奇迹的年代里,一台只能造冰和水蒸气的机器,怎么会让一个人如此恐惧或是愤怒? 本迟疑了一下。也许他并非哲人或是法师;没准只是个老派清教徒,或者猎巫人。 也许他就是魔鬼本尊。但不管特雷弗?布雷斯韦尔是谁,他肯定是个恃强凌弱的人;本对这种人经验丰富,不会被他们吓到。詹姆斯在这方面就比任何陌生人都厉害。不,让他十指颤抖,几欲作呕的并非特雷弗?布雷斯韦尔。 而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该如何修理以太收报机。他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在公共绿地看到的是什么,但在那独眼与他对视的瞬间中,本扪心自问,我最想要什么?答案并不是,“想活”、“想逃”,或是其他合情合理的念头。不,答案是,想修好以太收报机。接着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自然而然的响应——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强烈的对自己的怒意,然后他就知道了该怎么做。这就像一百万块碎片在他头脑中突然拼成了完整的东西。 门砰地打开,本跳起身,碰散了刚排好的一整行铅字。詹姆斯向他走来,眼中隐隐透着怒气。他把手里拿着的一份报纸扔给本。 “看看!”他吼道。 本捡起报纸。《伦敦水星报》,日期是1720年4月7日。 “昨天的,”本说,“我们昨天就把它印好了。但这不是我们用的字体。” “对,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詹姆斯问。 “它意味着……哦,不,不会吧。” 詹姆斯严肃地点点头。“是的,就是这样。肯定有人听到了我们的风声?” 对,本暗想,我估计是绿龙酒馆里的所有人。所有本认识的印刷工都曾跟他提过这事。“我们的卖掉了吗?” 詹姆斯点点头。“我们的比他们的早上市了一个多小时。但我不得不花钱让报童叫卖。” “是你让我设法利用以太收报机的,”本小心翼翼地说。 “对,我知道,”詹姆斯呵斥道,“我没有埋怨你。我埋怨的是自己,居然让你说服我进行这个疯狂的计划。”他重重坐进一把椅子,“好吧,”他最终说,“我们现在有什么东西?你按我们商量好的写出叙事诗了吗?” 本勉强点点头。“我写了一首《围攻加莱》,是讲马尔伯勒的,”他迟疑地说,“但不是特别好。” “有你写的那首黑胡子的诗好吗?” “差不多吧。” “我们明天就把它印出来。以太收报机怎么样?你能把它改装好,让我们接收到更多新闻吗?” 本盯着詹姆斯,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是的,”他轻声说,“我想我能办到。” “哈!”詹姆斯说,“看来我是正确的。” “嗯,”本说,“但我还需要点东西。” “什么东西?”詹姆斯有些怀疑地问。 “钱,”本对他说,“我需要付钱给吹玻璃的人。” 詹姆斯生气地噘着嘴说:“我已经在你身上下了大本钱,本杰明。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允许我现在出去,我就可以搞清楚。要是玻璃匠干活够快,也许今天我就可以给你想要的新闻——或是别的东西。” 詹姆斯脸上写满了怀疑,本的怒火突然爆发出来。“这是你的主意!”他叫道。 “别冲我喊!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本突然发现,一滴泪珠流下詹姆斯的面颊。他大吃一惊,忙用手捂住嘴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嘴唇周围也满是泪痕。 “快去,快去,”詹姆斯哑声叫道。这帮了他们两个人的忙,本刚跑到街上,泪水就奔涌而出,犹如夏季暴雨的湿热水滴。 “这能行吗?”约翰?柯林斯用指尖碰了碰古怪玻璃器皿的表面,向同伴问道。 本耸耸肩。“如果不行,詹姆斯和我就得进贫民院了。父亲没钱养活我们,而且现在镇上所有人都在卖《水星报》,我们靠那个也吃不上饭。”他生气地长叹一声,“约翰,我本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哦,你总可以去卖冰,”约翰试着缓和一下沉郁的气氛。这不管用;詹姆斯如何能明白,有人正以死相胁禁止本杰明继续实验呢? 当然,本又开始干了。但如果布雷斯韦尔能看到他在这里,在自己门窗紧闭的房间中的一言一行,那他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本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位恶毒的法师不具备可以看透墙壁的奥法窥视仪器。 “好了,伙计,试试看吧,”约翰说。 “我很担心,”本说。他一开始进行改装,之前从幻象中得来的确凿信心,就令人沮丧地快速消退。现在,看着玻璃匠做好的成品,本隐隐觉得它荒唐可笑。 这是两个嵌套在一起的玻璃圆柱体。它们垂直向上,紧紧连接在一起,只需用手指轻压,内管就可以上下移动;但推拉的力道一旦消失,它也会随之停止移动。下面的管子里盛有银色液体;一滴哲人水银就悬浮在它的表亲——普通水银中间。 “那么谐振装置……”约翰开口道。 “是的,被融掉了,配上普通玻璃做成了这两根管子。我还去了一趟贸易事务所,发现他们手头也有几个坏掉的谐振装置,没花几个钱就都买了下来。它们也成了管子的一部分。” “看着似乎应该管用。但你怎么敲响晶体呢?” “是这么回事。有了这个装置,我想就用不着敲玻璃了。我们试试看吧。” 本拿起他的古怪仪器,安在新做好的支架上。两根管子就放在先前平板谐振装置所在的位置,也就是译码转发器中间。他将内管拉到不至于脱落的最远距离。 “好了,”他对约翰说,“上紧书写臂发条。” 约翰照做了。机器上已经放好一张纸,机械臂上的铅笔也削得很尖。 “开始吧,”约翰说。 “已经开始了,”本答道。 “哦。” 过了一会儿,本把玻璃管往里推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反应。他继续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约翰失望地叹了口气。 机械臂突然一颤,约翰高叫一声。本愣住了,心跳嘭嘭直响,慢慢将玻璃管往外拔出一点。机械臂又跳动一下,随后难以置信地开始写下粗笨潦草的字迹。 雅马西人仍旧反叛作乱,并且设法把我们先前的同盟者们拉了过去,例如夏拉其人。必须承认他们确实有些冤屈,但更大的问题是西班牙人正不遗余力地煽动他们,安抚他们武士,奖励他们突袭圣路易…… 本兴奋地几乎叫出声来。 “管用了,”本喃喃说道,“以上帝之名,它绝对可以用!” “你肯定知道这东西能用,”约翰狐疑地说,“你是不是又一个人试过了?” “不,约翰,”本安抚他说,“这次我需要让你跟我一起试验,万一不成功,你好拦住我,别让我顺着窗户跳出去。” “继续往下按,”约翰激动的声音显得喑哑。 向下半寸后,书写臂又跳了一下。这次写出的尽管是拉丁字母,但他们都看不懂。 “在管子上做下标记,”约翰突然说,“就像量表那样。方便你再次找到它们。” “这主意太妙了,”本答道。 他们发现的第三台收报机传来的是拉丁文,本把它放到一边准备以后翻译。第四份又变回英文,他们两人饶有兴趣地跟着看下去,因为这是有关欧洲战争的新闻。 ……夜间丢失三处小型防御工事,但掷弹兵们在上午迅速拔掉了其中两座。战斗异常激烈,我军被迫撤退。 第13章 第二次反攻时,发现敌军仍旧稳守阵线;他们设法掩护住两台、也许是三台喷射融铅云雾的龙蛇炮。我方的魔法加农炮早晨就该到位,但大雨和法国糟糕的道路状况延迟了它们的到达…… “这东西可以用到我们的报纸上,”本快活地说。 接下来又是两段看不懂的通信,本认出一份是德文,另一份有可能是希腊文。他们的“探宝杖”才刚向下移动了不到一半长度。 “而这还只是目前正在发报的部分,”约翰说,“天知道你最后能窥探到多少台以太收报机啊?” 本早就想到他们干的这是窃听勾当。 “我想,我们未经允许不能发表私人通讯。除非出于公众利益,就比如眼下这份战争报道。” “但你可以给他们发报,不是吗?你可以和全世界的人建立联系。这才是你的真家伙,本,窃听可不是。” “嗯,我同意,”本说着又移动了一下探宝杖的位置,直到铅笔开始书写才停下。 这次出现在纸上的,是数学公式符号。 “嘿,这是什么东西?”本说。 “我估计,是数学家的情书。”约翰眯着眼睛阅读公式,试图猜出它的涵义。 这份讯息写了足足两张纸,最后是一段简短的附记。 您的来信并不准确,但今天我也没什么进展。和以往一样,缺少的仍是您的中间公式。整个系统还有缺陷。希望您明天能有所突破,亲爱的f先生。 您永远的仆人,s “好神秘啊,”约翰兴致勃勃地说,“我能拿回家研究一下吗?” “当然了,约翰,”本答道,“我还有排字的活要干呢!” 大运河 艾德丽安噘起嘴唇,显出隐隐愁容。身后的佣人拉紧胸衣系带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国王计划举办什么样的晚会?”艾德丽安向两个照顾她的侍女问道。 “我想,是一种化妆舞会,在运河上。您要打扮成美洲红野人的样子,”夏洛特回答道。她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 “真的?”艾德丽安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服,实在瞧不出野在哪里。 “等我们弄完,您就能看出来了。”夏洛特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另一个侍女叫海伦,肤色较黑,年纪也比较大。她只是抿嘴微笑了一下。“您肯定会美丽动人的,小姐,”她向艾德丽安保证说。 运河庆典这种欢庆节日,国王已经有五年没举办过了,也就是从他上次病危至今。但艾德丽安听说过些上世纪奢华庆典的故事。那时所有宫廷人士都装扮成苏丹、仙女和希腊诸神。自从国王迎娶了曼特农夫人,这种事就基本绝迹了,这位王后给宫廷带来了虔诚的光环。 但曼特农如今业已谢世。而路易似乎又恢复了年轻时偏好奢靡华丽的口味。 路易是不是想把她当成情妇,哪怕只有一晚?艾德丽安想到这个念头,只觉得面红耳赤。德兰伯特夫人那天晚上说得没错,艾德丽安对男人知之甚少。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半已经成婚,或是把贞操丢给了采花的骗子。但对艾德丽安来说,虔诚可不止是流行风尚。尽管她也会抛出几个机智有趣的神学论辩,但在灵魂深处艾德丽安知道,如果她屈从于性爱的诱惑,上帝和她的圣母就会看着她被罪恶吞噬。生活在堕落的世界,并不是堕落的借口。 如果国王今晚接近她,她该怎么办?她能拒绝路易吗?她该这么做吗? 她的第三条路,几天前看起来还那么有希望,但现在却像是个在空中摇摆的绞索。她知道有几个女子曾走过这样的道路,比如著名的尼侬?德?朗克洛,她们结交了诸多身家显赫的情人,但从不结婚。 即便有神罚之虑,拒绝路易十四也绝对是不合时宜的选择。 在法迪奥工作之谜昭然若揭的时候,突然陷入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着实让人恼火。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艾德丽安对宫廷毫无兴趣,也无意涉足托尔西暗示的惊天阴谋。她怎么会同时引起国王和他准继承人的注意呢? 时间慢得让人难以忍受,几乎过了一个纪元,夏洛特才退后几步,高兴地惊呼起来。 “我有那么吓人吗,夏洛特?”艾德丽安可怜兮兮地说。两个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拉住她的手,领她走到沙龙对面的大镜子前。 顷刻之间,艾德丽安完全说不出话来。从镜子里望着她的女子是如此令人赞叹。 她小时候有多少次从梦中醒来,倾听着蟋蟀和夜鸟的歌唱,梦想拥有这样的裙服?她有多少次把自己幻想成灰姑娘,等待仙女教母来把她打扮得像宫廷贵妇一样?但她家很穷,尽管她得到国王青睐的叔叔,答应会给她买一件礼服,但这个承诺始终没能兑现。 如今小姑娘长大了,而且是在圣西尔修道院长大的。她在那里学会了欣赏简单朴素的美,学会将孩子气的念头抛在脑后。可现在…… 她站在这里,穿着童话中的裙服。黑色天鹅绒胸衣上有白珍珠串交叉装点。如此形成的每个钻石形纹饰中间,都有颗真正的钻石在闪烁。腰臀上缀着一层层鸵鸟长羽,下身是一条银黑相间的富丽锦裙。长裙拖地的部分较短,但也和侯爵夫人的品阶相仿——总之比她期望得要长很多。 胸衣很低,一件白貂皮斗篷围在她的双肩上。黑色长发被盘进一顶高高的头饰,那上面装饰着更多珍珠和羽毛。 她终于站在这里,准备面对全欧最伟大的,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可艾德丽安只想避开他的注意,回归自己努力多年才赢得的生活;献身科学的生活。在她看来,一个圆周中蕴藏的魔力要比整个凡尔赛都多。 路易的轿子在两个男人肩上略微摇晃着,飞快穿过凡尔赛宫游廊。他冲聚集在走廊里的庭臣们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他们纷纷退到黑色大理石栏杆旁,为国王让路。 离开城堡后,他的心情越来越兴奋。一台台轿子从凡尔赛宫各处鱼贯而出,形成一个队列。在路易身后,是年轻的王太子,他的继承人。在此之后,是跟他关系最近的各色公爵和公爵夫人;当然,还包括艾德丽安。早些时候,路易曾贸然前去看她,几乎被她的外表所震撼,因为艾德丽安竟比他期望的还要迷人。这个圣西尔来的女孩,已经长成了他预料中的女子。想到她此刻身着银黑长裙的样子,路易感觉自己对女人的兴趣又复活了。如果他服丧过久,宫廷是不会同意的。他很了解阴谋家们——这其中也包括忠心于他的那一部分,知道自己不可能规避他们的影响。 也许时机已到,应该宣布通向他床第的道路再度敞开了。艾德丽安会是完美的对象;路易知道她完全没有政治野心,她天真清白,美丽迷人。而且还不止如此,艾德丽安是他已故妻子的精心之作。曼特农把她视作理想的少女,而他把曼特农视作理想的女人。曼特农精神上的女儿,会让他的心重生。 轿夫们踏上精心修剪的“绿毯”时,轿子略微颠簸了一下。这条青草长街引领众人通向他们的目的地。在绿毯尽头是阿波罗喷泉,再往前是直通天际的大运河。 在他两侧,庭臣的队列无边无际。他认出了很多人。那些面目陌生的人。肯定是不常来侍侯他的懒惰家伙。 路易放下轿子上的玻璃窗,以便把臣仆们看得更清楚些。但当他的目光随意掠过人群时,一阵不安忽然在胸中隐隐出现。这是群衣着雅致的贵族。许多人的服饰都很得体,装点有花花绿绿的羽毛;至少也都按他的要求,穿着红白为主的衣袍。当他经过时,所有人都堆满笑意,深深施礼。但人群中少了些活力的火花,少了些真诚。 过去整个法国都爱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感到一滴泪珠在眼角摇摇欲坠。只要他能告诉他们实情。只要他能让他们相信,只需再忍耐片刻,一切都会重回正轨。那些吸榨法国生命的势力,很快就会争着趴在地上,舔食法国餐桌上掉下来的残渣剩饭。到那时人们就会知道他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到那时他们会再度毫无保留地爱戴他。 路易眨了眨眼。队列已经到达大运河,巨大的游船正等待他们。 谁也无法抵御大运河的胜景,艾德丽安这样想着。它更像一个十字形内海,两岸由光滑的大理石铺就,囊括了凡尔赛的许多特点。它是个对称的纪念碑,豪华至极,难于俯瞰,而且完全没有实际意义。 一条跳板搭在臭水上,为人们提供了通向游艇的走廊。国王已经登上这艘华而不实的巨船,王太子、奥尔良公爵和缅因公爵也在上面。艾德丽安很尴尬地注意到,两位公爵的夫人居然排在她身后。如此破例着实古怪。最后登船的是大约六十个步行的庭臣,踏板两侧都是身穿蓝银制服的王室卫队“瑞士百人团”。游艇上,一支小型管弦乐队正在吹奏她从没听过的军乐曲。在时下流行的缪赛特小风笛衬托下,调子里狂野不羁的味道更是淋漓尽致。 跳板在轿夫足下空空作响。片刻之后,一个男仆打开轿门,有力的双手将她抬到甲板上。又有人礼貌地领她到指定位子坐好。 游艇的装璜,就算在凡尔赛来说,也非常奇异。船体是个平坦的长方形,就像座漂浮的岛屿。距离船首三分之二的地方,耸立着一个金字塔形建筑,由四层巨大的阶梯组成。每一层的四角上,都插着一杆旗帜,上面绘有路易的徽章——放射波状光芒的太阳。金字塔顶端有一大一小两个宝座,大的那个后面有一面更高的旗帜,上面的徽章也更为壮美,还放射着灿烂夺目的金色辉光。两个外形与此相似的炼金术灯盏装饰在游船的首尾,还有一百个较小的太阳点缀在船舷上沿。约略抬高的舞台靠近船首,管弦乐队正在上面演奏。 第14章 羽毛和锦带装点着每一面旗帜,和每个看得到的地方。 有那么一会儿,艾德丽安还真怕会被安排在国王旁边那张较小的扶手椅上。当她发现自己被领到第三排阶梯时,心中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国王的曾孙,王太子殿下坐上了那张宝座,孩子气的面庞在魔法光芒下熠熠生辉。他身着大红外氅,深红马甲;头饰上数不清的羽毛,犹如一座呼之欲出的血红喷泉。 路易坐在他身边,亮白外衣上镶着金边,脚底下穿着一双金色长袜。头顶上的白色羽毛达到了难以想象的高度。艾德丽安看到,在场的皇室成员,衣着就算没这么华美,风格也与之近似。只有路易和王太子坐在扶手椅上;其他人都被安置在金字塔的几道阶梯。艾德丽安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坐吧,亲爱的,”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轻声说道。 这私语声让艾德丽安心头一颤。圣西尔的修女们早就教会她,对私语要心存忌惮。 她在惊愕中扭头看去,发现一双棕色大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公爵夫人,”艾德丽安说着行了个屈膝礼。 奥尔良公爵夫人翘起薄嘴唇,露出甜美的微笑。她是国王的私生女,母亲是路易著名的情妇雅典娜伊斯。艾德丽安从她脸上可以看出路易的特征,尤其是眼睛和嘴唇的轮廓。艾德丽安十分懊恼地想起,托尔西刚刚警告她要留心应对的奥尔良公爵,正是这位夫人的丈夫。 “亲爱的小姐,”公爵夫人用和笑容一样甜蜜的语气说,“真高兴您能在这有些沉闷的日子里与我们为伴。”她吐字有些含混,这个缺点向来是她的敌人们讽刺的对象。 “谢谢您,夫人,”艾德丽安答道,“必须承认,有幸参加这个庆典,真让我大吃一惊。”一位女子在公爵夫人的另一侧坐下;艾德丽安认出那是缅因公爵夫人。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奥尔良公爵夫人和艾德丽安,随即转开视线。艾德丽安察觉到奥尔良公爵和缅因公爵就坐在她身后高一层的阶梯上;而在她前面最低的阶梯上,那六十位庭臣正吵吵嚷嚷争着坐席顺序。 “我可一点也不吃惊,亲爱的艾德丽安,”公爵夫人说,“你为已故的曼特农夫人做了不少事,也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国王说起你也要来参加庆典时,我们都很高兴。”公爵夫人把视线投向游船之外,艾德丽安被这番对话弄得局促不安,也拘谨地望着外面。大运河的黑水上充塞着各色船只:威尼斯平底船、法国军舰、英国护卫舰,还有荷兰、西班牙,甚至是中国船。它们的外形几近完美,但尺寸都被缩小到二三十尺。有两艘缩微船正与游艇并排行驶,充当护航舰。艾德丽安惊讶地发现,托尔西就站在其中一艘的船首,身穿海军上将的装束,头戴一顶可笑的高帽;看起来有些神色不安。 “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布置吗,艾德丽安?”公爵夫人轻声问道。 “我还拿不准呢,夫人,”艾德丽安答道。 “这是在扮演一群自称纳齐兹人的美洲土著野人,”公爵夫人解释说,“他们生活在法国殖民地路易斯安那,他们的酋长就端坐在这样的建筑上。” “一摸一样吗?”艾德丽安环视着装点游艇的金灯、彩带和羽毛。 “哦,”公爵夫人说,“我听说纳齐兹酋长住在土墩上,肯定要比这个粗陋得多。不过据说在所有野蛮民族中,他们是最开化的。纳齐兹人崇拜太阳和他们的酋长——太阳之子。” 艾德丽安紧张地在公爵夫人的话中寻找讥诮之意。她一度觉得自己找到了。众所周知,公爵夫人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如果路易死了,她的丈夫将作为摄政王管理法国,直到王太子成人。五年前,他几乎等到了这个机会;可现在似乎再也没有希望。路易如今身体健康,只要他多活几年,就不再需要摄政王了。艾德丽安在想,近在咫尺的王位变得远若天涯,公爵夫人该有多么失望。 “那我们就是印第安人喽?”她问。 “哦,是的,你没感觉到野蛮吗?”公爵夫人以十分友善的姿势拉过艾德丽安的手,轻轻握了握。艾德丽安发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她们两手之间。 游船的甲板突然晃动一下。一阵响动传来,犹如巨人在咳嗽喘息,接着是深沉的嗡鸣。艾德丽安猛一转身,几乎挣开了公爵夫人的手,把指间的东西掉在地上。她看到一股白色浓烟从国王和王太子身后升起,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的天哪,”她说,“这是一艘蒸汽船!”她回头看向公爵夫人,老妇人的眼中似乎也流露出真诚的快意。 “你,”公爵夫人惊奇地耳语道,“真是个宝贝。” 游船缓缓起航,艾德丽安感觉自己的笑容从真诚变成了做作。 “亲爱的,”公爵夫人说,“我是在恭维你呢。这艘船上有几个人能猜出它是蒸汽动力的?有几个能解释这种发动机的工作原理?”公爵夫人靠得更近了,嘴唇几乎碰上艾德丽安的耳朵。有多少人此刻正在看她,猜测着她和奥尔良公爵夫人之间的对话?有多少人是托尔西的探子?大臣听到这件事,会怎么想?还有奥尔良公爵,他为艾德丽安在科学院里安排了职位,是他让妻子这么做的吗?最重要的是,公爵在暗示什么? “您一定是搞错了,我怎么会理解驱动这艘船的发动机的工作原理呢。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机器啊。”她撒谎道。 公爵夫人摇摇头。“我很少看错人,尤其是我感兴趣的人,亲爱的。” “感兴趣?”艾德丽安脸上又是一阵潮红。 “别那么吃惊,亲爱的。” “我无意引起任何人的兴趣,夫人,任何人。” 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表情疲惫哀伤。“我知道,亲爱的,”她捏了捏艾德丽安的手,“但这没关系,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艾德丽安心头一沉,“但我想我可以学。”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公爵夫人对她说,“如果你真对科学有些兴趣,等庆典结束后,我很容易就能安排你参观一下这些发动机。” “我……”艾德丽安脑子转得飞快。 “我会小心安排,决不会激起任何人的兴趣,”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任何人。” “谢谢您,夫人,”艾德丽安答道,“您真是太客气了。” 奥尔良公爵夫人又捏了一下她的手,接着便把手抽回。艾德丽安攥住手里的东西,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张纸条。 “今天过得好吗,殿下?”路易问道。说话间,他隐约看到了另一个曾拥有这个昵称的人的鬼魂;他唯一的正统皇子,大王太子路易。而眼前这位更年轻的路易是当今殿下,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路易十五。 “我很好,陛下,”年轻的王太子答道,“这艘新船让我高兴极了。”他是个俊美的孩子,有着清澈的黑眸和金色卷发。 “那我也很高兴,”路易拍拍孩子的肩膀说。他发现坐在下面的艾德丽安,略微皱了皱眉。是谁把她的位子安排在奥尔良公爵夫人旁边的?这位妇人对敏感少女可没什么好影响。 他提醒自己记住,日后要避免让公爵夫人和艾德丽安接触。 “舞会何时开始,陛下?”王太子问。 “怎么了,很快就会开始的,殿下,”路易安慰他说,“你还记得自己的角色吗?” “当然,陛下,”王太子说,“我跳的是毒刺蛇。” “很好。” “您也要跳舞吗,曾祖父?”王太子声音很低,没有外人听到这番话。 “你不相信吗?”路易问,“我一直都为我的人民舞蹈。” “您跳的是谁呢?” “我跳过很多次。有一回,在‘珀琉斯和西蒂斯的婚礼’中,我跳了,让我算算,六个人物:当然有阿波罗,还有复仇女神,一个森林女神,一位印第安人,一位庭臣,还有战神。”他冲王太子笑笑说,“你今天的服装很像我扮演战神时穿的那套:全身大红,还有长长的红翎。” “毒刺蛇也是战神么?” “我听说那些野人有两种酋长。一种治理和平,一种领导战争。毒刺蛇是战争酋长。” “您跳的是和平酋长烈日吗?”男孩问道。 “一点没错,我的好殿下。留心听音乐。”路易提醒他,“你的信号来了,还有我的。不过你要先下去。” 男孩笑着开始起身,有点太快太冲动了。“慢慢来,”路易低声说,“拿出国王的派头。你总有一天要接我的班。” 路易满意地看到男孩动作慢了下来;他摆出帝王风度,一步步走下金字塔阶梯。庭臣们都等在下面的舞池;他们分成两群,一群着红,一群穿白。 艾德丽安看着精彩的表演在眼前展开,手指紧张地碰了碰字条。王太子首先走下金字塔,所有穿红衣的庭臣都跟在他身后,这其中包括奥尔良公爵和缅因公爵夫人。他们先是乱糟糟跳了一阵,接着一名仆人跑过人群,分发羽毛杖。这时奥尔良公爵和王太子走回金字塔,假装要绑架路易。 “装睡,”奥尔良公爵夫人低声说道。艾德丽安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思绪早就随着发动机单调稳定的嗡鸣声飞出去了。它们是以沸腾仪的机理运作的,还是用锅炉呢? “就是现在!”公爵夫人推了推艾德丽安,把一根白羽杖塞进她手里。 “什么?”艾德丽安问。 “我们要从敌人手中营救酋长烈日。” 艾德丽安低头看着舞池。王太子正仰首阔步绕着“被俘”的路易转圈,语气庄重地用英文念道:“太阳业已落下。”他现在扮演的是英王乔治吗?还是马尔伯勒? 艾德丽安不情不愿地跟在公爵夫人身后,顺手把字条塞进腰带里。 身穿白衣的庭臣们呼号叫嚣,乐队开始敲打圆鼓和锡鼓。 第15章 调子凶暴狂野。白衣庭臣们以优雅的姿态,用羽毛杖攻击红衣人群。 “来吧!”公爵夫人叫道。艾德丽安跟了上去。一个年轻人冲过来,拿着羽毛杖摆出击剑的姿势,笨拙地向她刺来。公爵夫人挡开攻击,将羽毛戳在那人脸上。他假装惨叫一声,做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打!”公爵夫人喊道。艾德丽安眨了眨眼,把羽毛杖挥向最近的红衣舞者,这是个体态丰满的女子,目标很大。这场荒诞愚蠢的闹剧,让艾德丽安觉得有点头晕目眩。成年男女用羽毛杖打架?要是巴黎人看到了会怎么说? 国王和王太子离开人群,一路战回金字塔顶端。在他们身下,群臣继续胡乱冲杀。一个头戴红翎的矮胖男人用羽杖刺向艾德丽安的胸脯,用羽毛来回扫着两侧胸乳,还故意戳向她的下身。艾德丽安愣了一下,羞怯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又是公爵夫人上来解了围。她用羽毛刺向男人的脸,接着退后两步,心满意足地看着男人双手抓住小腿,惨叫连连。她刺向面部的那招,只是分散注意力的佯攻,脚底下才是实招。 “你受伤了吗?”公爵夫人严肃地问道。 艾德丽安正要开口回答,忽然明白了该怎么做,连忙抱住胸口,倒向甲板。“是的,致命伤!”她呻吟几声,趴在地上,心中暗自希望别被其他人踩到。艾德丽安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跳起来,重新复活;她看到有些庭臣就是这么做的。 但突然一股热浪拍在她背上,周围一下子充满了痛苦的尖叫和烧灼肌肤的臭气。 赛勒斯?杜古德 本看着自己刚刚发送出去的信笺,不禁微微一笑。 我由衷感谢您发来的纽约同胞们的消息,我会尽力将我们这个小殖民地的新闻发送给你聊以为报。但首先,让我们来谈谈您提出的问题。您说起了那些渴望生活在古代,而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怀疑论者;还有吹毛求疵的批评家们。我可以告诉您,这种人我们这儿没有。因为如果有人在波士顿,借着炼金术灯盏的光芒,阅读《水星报》和我们这份《新英格兰报》,却对它们横加指责,那我只得给这些人冠上大傻瓜的头衔。也许必须承认有少数人仍旧对魔法发出老套的叫嚣,对新风尚喋喋不休。但波士顿人都知道,他们这种荒诞可笑的努力,不过是让我们的殖民地平添几分的乡土气息。他们这样做可以说提供了一种服务,让我们自己得到娱乐,也让在英国同胞们得到安慰,令他们相信生活在美洲土地上的我们仍旧那么古怪、离奇,等等等等。如果我不知道这一点,也许会相信无知和愚蠢在波士顿被当成高贵品格来推崇,就像您所说的纽约那样。我希望您能重新检验一下面前的证据,因为如您所知,“在外为鹰在家为枭”的情况是很普遍的。 本又俯下身,简要写了几段波士顿发生的有报道价值的故事。这是为了回报他刚收到的纽约报纸摘要。他和那里的出版商谈好了,通过以太收报机交换新闻。本已经和四个这样的联系人达成了协议:纽约、南卡罗来纳、伦敦,还有印度。他充当着交换站的角色,因为具备调频功能的收报机还只有这一台。就这样,他哥哥的《新英格兰报》拥有的世界性资讯,足以媲美任何英国报刊;销量自然大增,无论印多少份都供不应求。詹姆斯已经从英国定购了一台新印刷机。而且,本杰明改装以太收报机后,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特雷弗?布雷斯韦尔仍旧没有来兑现自己的威胁。本也没在街面上看到这个人,有可能他目前不在波士顿。 写完信后,本开始签名,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他的信明天会出现在纽约,但不会冠以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名字。他笔走龙蛇,用一种花哨笨拙的字体写道: 您最谦逊的仆人 赛勒斯?杜古德 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取这个笔名,但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它。说实话,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以防布雷斯韦尔真的在监视自己。而且赛勒斯?杜古德经常拿波士顿的一些事开玩笑,肯定会有风声从纽约传来,说其他殖民地在讥笑某些波士顿人的短处。到那时候,这些信件还是出自匿名人之手比较妥当。 风力渐强,把转成六十度角的白色三角帆吹得噼啪作响。本心不在焉地控着帆,精力主要放在约翰?柯林斯身上,而不是那根粗横杆。他转动船舵,让帆吃满风,驱动小船沿着查尔斯河顺流而下。在他们身后,河风从洛克斯巴里盐沼带来了浓重的盐味,还有三千户人家的炊烟,以及造船厂的树脂香气。波士顿的幻影追随着他们,这是一种只能通过鼻子体会的感觉。 约翰读完手里的东西,把头抬了起来。“这真是天才,”他笑道,“这东西你排版或是读过了吗?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我才刚收到,”本说,“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讲讲。” “我会概括几段。但开头是这样的。” “先生,很多才华横溢的外国人,在我们这里旅行过后,都曾抱怨说新英格兰不会产生优秀的诗歌。” 约翰顿了顿,蓝眼睛里闪烁着兴致盎然的光芒。“接下来,她假称要向全世界揭示我们本土诗歌的美。” “嗯,确实有这个必要,毕竟这种事可没那么容易看出来,”本评价道。 “你会看到的。在这儿,她开始讨论一份‘美洲诗歌’样本。她选择的对象是《一首挽歌——为不幸去世的美特贝尔?凯特尔女士,约翰?凯特尔先生之妻而作》。” “我估计应该是很有代表性的恰当选择,”本答道。 “哦,是的。她是这么说的,‘在新英格兰创作出的最出类拔萃的诗歌之一,令人感动、惹人同情、韵律浑然天成。’听着,这里引用了这首诗的片断。”约翰清了清嗓子,用沉痛的语气念道: “让我们哀恸,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位女儿,一位姐妹和一位妻子, 她刚刚飞升天国,我们在此追思。” “这里还有一段, “在她舍弃呼吸之前, 曾说,我再也听不到尘世的布道 辞世前她亲吻了丈夫 随后把头靠在枕头上,气喘连连,疲惫无助。” 约翰读不下去了,因为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妻子,追思,”他咯咯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丈夫,无助!瞧这压韵!” “非常令人感动,”本评价道,“非常惹人同情。” “啊,确实惹人同情。”约翰说。 “你看他写得多妙啊,”本继续说,“说明我们失去了一位女儿,一位姐妹和一位妻子;让人感觉我们失去的是三位女子,而不是一个。这就是三倍的惹人同情。” 约翰眉头一皱。“你读过了。” 本摇摇头。“你为何这么说?” “因为下一段里,杜古德夫人说得和你一模一样。” “哦,”本假装无辜地说,“只是因为这太明显了,就是这样。继续念。” 约翰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继续说:“嗯,简短节说,她给出一个公式,教人们如何撰写悼诗。” “多有用的东西啊。” “非常有用。最重要的是选对悼念的对象。比如说某个被谋杀、溺死或是冻死的人。” “哦,当然了。我们不能给处以绞刑的投鸡贼写挽歌。” “完全正确。” “不具备真正美德的人也不行。”本继续说,“当然如果死者没有合适的美德,帮他们借点来也是可以的。” 约翰皱着眉说:“你肯定读过了,该死。那你还让我读个什么劲?” “你真觉得这种粗俗怪话有意思?”本认真地说,“拿某个伤心人真心诚意写出的诗歌取乐?” “伤心不是诗歌糟糕的借口,”约翰回应道,“如果他不能做到伤心地优美动人,最好还是不要张扬。而且我认为杜古德夫人的评论幽默诙谐,比你哥哥那份报纸上的任何文章都有趣。也许你只是不能欣赏措辞巧妙的讽刺,如此而已。” 本露出坏笑。“我可比你更会欣赏这东西。” “此话怎讲?” “因为我就是赛勒斯?杜古德,你这个大傻瓜。” 约翰盯着他愣了几秒。“你是赛勒斯?杜古德?”他最终挤出这个问题。 “没有别人,”本努力装出无所谓的腔调,不过他知道脸上的傻笑肯定已经把自己出卖了。 “上帝啊,我真是蠢得难以想象,”约翰咒骂道,“这里面到处都是你的痕迹!你哥哥知道吗?” “他和那些报人伙伴们极力猜测是谁把她的‘信件’塞进门缝的;你可真该听听。” “他们猜是谁?”本快活地问。 “只有那些文学造诣最高的人才有资格登上他们的名单,”本答道,“真是荣幸。” “都没人知道是你写的,这算什么荣幸啊?” “我知道就行了,”本说,“如果詹姆斯知道是谁写了这封信,决不会把它印出来。而且如此一来,我既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拿出来任人夸赞品评,又不会惹来人身攻击。”本没有明说,他很担心这种攻击有可能针对肉体。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要让人们知道,”约翰坚持说,“我会希望这些想法为我赢得声望。” 本耸耸肩。“那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想说,赛勒斯?杜古德也许需要一个论战对象。” “哦,会有人跟她争论的,不用担心。”约翰说,“她的讽刺那么露骨,而且通常都以波士顿参事会的成员为目标。” “是的,我们已经收到不少措辞激烈的信函,对这位好心的寡妇表示反对。但我宁愿让咱们两个主导这场辩论——让它显得更聪明些,表现出问题两方面的荒诞之处。” “我也要用笔名吗?”约翰问道。 “来吧,约翰?柯林斯。多有趣啊,你不觉得吗?” 第16章 “也许吧。” “考虑一下,约翰。我保证这会非常好玩。” “我会考虑的。另外,你最近有没有收到更多的数学情书?” 本竖起一根手指。“啊,”他伸手抓住帆下桁稳住身子,同时也保证它不会晃动;然后回头从身后拿出了另一札纸张。这些纸被卷成了圆筒,上面系着一根带子。 “给你的礼物,”他说着把它们递给约翰。 “真让我惊讶,”约翰说,“你这些天有那么多事要做……” “还没多到不帮你这个忙,”本宽慰他说。 “我一直在想,咱们干吗不再造一台‘富兰克林’机,”约翰一面说,一面解开带子,把文件瘫在大腿上。 “千万别叫这个名字,也别跟外人提起我造了这种仪器,”本警告他说。 “放心,放心,”约翰有点激动地说,“但你就不想让自己的成就获得好评吗?” “为什么?如果别人复制了我的设计,詹姆斯和我马上就要回到贫民窟去了。” 约翰皱了皱眉。“我想还不止如此吧。用笔名写作,把发明捂得严严实实……” 本注视着约翰,突然想到特雷弗?布雷斯韦尔看到的,是他们两个人抬着谐波仪。 “约翰……”他开口道。 “什么?” “自从我们用谐波仪在水池做过实验后……你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约翰微微颔首,动作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一丝阴影从他眼中掠过。男孩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想问问……”约翰镇定自若的表象出现了裂痕;他咽口唾沫,[奇qisuu.书]继续说,“你也遇到了吗?” “特雷弗?布雷斯韦尔?”本用勉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 约翰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这名字有点耳熟,”他喃喃低语道,“但我梦里那个人好像没有名字。” “梦?” 约翰点点头。“我们去过水池后,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绝对是我记忆中最可怕的梦。我梦到自己回到蓄水池,一个男人高声呼喝,让我停止所做的一切。然后他抓住了你的脖子——梦里也有你,本——要把你掐死。我上去帮你,然后……”约翰又咽了口唾沫,本意识到尽管约翰极力掩饰,但他显然被这个噩梦搅得心神不宁。 “继续,”本说。 约翰咬着嘴唇。“你也做了类似的梦吗?”他问。 本点点头。“待会我会告诉你我的梦,”他发誓说,“先把你的讲完。” 约翰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避开本的目光。“好吧。后来一个天使出现在我面前,光华夺目,手持柄炎剑。他对我说,上帝判你有罪,但我还有可能得到救赎。但我……我不想让你死,所以就试着对天使辩解。正当此时,他用剑碰了我一下,然后我……”约翰耸耸肩,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嗯,我想我梦到自己死了。尸虫啃噬我的尸体,从我的头皮里钻出来。我在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他的笑容惨淡,但仍旧挂在脸上。” “好吧,”本说,“我的梦没这么可怕。”他开始讲述与布雷斯韦尔的遭遇,但是省略了一个关键环节:就是这次遭遇并不是梦。这点勿庸置疑,因为第二天他看到街上还留着自己呕吐物的痕迹。但他不想让约翰知道这些。 “你后来还做过类似的梦吗?”约翰问。 “这种梦?没有。” “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谐波仪?”没等本回答,约翰就继续说,“记得那种粉光吗,看似毫无用处的那个?” “嗯,当然记得。”本答道。 “是不是它引发了这些梦?也许我们从以太中引出了噩梦?”约翰的语气十分严肃。 本咽下一句讽刺的评语,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我曾读到过,”他试探着说,“戈特弗里德?冯?莱布尼兹认为事物存在于某种他称为单孢体的物质中。” “对,这是他给酶起的名字,”约翰说。 “不,只是有点类似。”本纠正说,“而且他的理论现在基本不被采信。莱布尼兹认为单孢体是活的、有意识的存在。也许可以说是上帝精神的微粒。” “牛顿也提出过类似的说法,不是吗?”约翰问。 “完全没有。牛顿说时间和空间是上帝的器官,上帝通过它们感知我们的活动。莱布尼兹认为这些物质本身就由意识所驱动。” 约翰把头发往后一捋,露出狐疑的怪笑。“你是说这些梦是水池的复仇?因为我们乱动了它的物质?” “不,我觉得莱布尼兹是错的。”本说,“嗨,把那根绳子扔给我;我要把帆索系住。” 约翰扔来绳子,但他脸上的表情很清楚地表明这段对话还没有结束。“也不是不可能,”他犹犹豫豫地说。 “不是不可能,”本说,“我想只是不太可能。科学证明世界是根据法则运转的——运动法则、亲合力法则、共振法则。而莱布尼兹的观点和古人们的看法差不多,他认为世界是个毫无理性的所在,由上百万反复无常、异想天开的小神统治。人类在科学和魔法上的一切成就都和这个看法相悖。” “莱布尼兹不是傻瓜。” “他当然不是,”本说,“他只是搞错了。” 约翰紧紧抿住嘴唇,这说明他还没被说服。“我听说你过去也考虑过多神论的问题,”他提醒本。 “我想也许这个宇宙的造物主离我们太远了,不需要我们的崇拜,也不在乎我们的需要。我想在人类和上帝之间,可能存在着进化的中间环节;就像低等动物和我们的关系一样。” “对,都在洛克的大链条里。但莱布尼兹的想法与此矛盾吗?” 本把身子探到船外,突然撩起一捧河水,泼到约翰身上。 “嘿!”他的朋友高叫一声。 “这条河里有上百种鱼,”本说,“有的低级些,有的高级些;或者说在链条上有的较低有的较高。但这并不是说查尔斯河本身有什么好讲的。如果抓条鱼扔到你身上,你会知道它是活的,对吧?” “我只知道你把我的纸弄湿了,”约翰伸手抚去纸上的水滴,厉声斥道。“另外如果你有什么更好的假设,我会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本突然觉得焦躁不安,“也许你是对的,以太散发出的粒子让我们生了病,搅乱了思维,产生了相似的噩梦。” “还有出现在我们梦里的那个男人?” 本笑着说:“对。那么试试这个猜想。让我们假定镇上还有个法师,经验丰富,技艺高超。他可能发现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觉得我们威胁到他的生意,所以放出那些噩梦来吓唬我们。如何?” 约翰点点头,但显然并不相信。“听起来更像是老套的巫术,而不是真正的魔法。” “说得对,”本说,“科学和炼金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们能够通过逻辑学和数学加以阐释。但你更愿意求助于愚昧、不科学的……” “是你提出那些‘单孢体’的!”约翰叫道。 “只是为了提一下就丢弃。这不一样;你我没读过有关梦的科学理论,并不意味着不存在这种学说。在法国和西班牙……” “或者发来这些方程式的地方,”约翰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接过本的话头。“这些东西真古怪。” 本很高兴终于可以换个话题了。他不想欺骗约翰,但也不想被迫承认他的“噩梦”是真的…… 也许,本忽然想到,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当然很荒唐,因为他自己已经做出抉择。但是,如果约翰也处于同样的困境怎么办?没准他们遇到的都是真事,但只能说成噩梦?当然,约翰的故事肯定是梦,因为那里还有本杰明…… 他得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你从这些方程式里看出什么了,约翰?我自己也看了几遍,但大部分内容都超出了我的数学水平。” “至少有点东西,”约翰嘟囔着说。他浏览着这几张算纸,不时点点头。过了一会,他递过其中的一张。“这部分相对简单,”他说,“你明白这些吧?” “这是微积分,描述了一个运动的天体,对吗?” “是的,但这个物体是在围绕一个更大的天体运动。我估计应该是太阳。” “那小天体就是一颗行星喽?” 约翰摇摇头。“我不知道。这里缺了很多步骤。他们似乎很久以前就把那部分解决了,现在只是概括一下论点。大部分通信都与一个亲合力问题有关。” “你是说?” “他们试图在两个物体间制造一种强大的引力,一种非常特别的引力。你看到这部分了吗?这几乎就是帕潘法则——就是让魔法加农炮得以实现的那个法则。” “马尔伯勒用来对付法国的那个?” “对!” “这方面的情况我几乎一无所知,”本说。 “好吧,利用这种加农炮,可以在炮弹和目标之间建立一种非常特别的共振。炮弹发射出去后,它的弹道将直接指向目标。” “可以追着你打的炮弹,”本说。 柯林斯猛地点点头。“但加农炮通常用来远距离摧毁城墙。探子和工程师们被派出去,寻找出产这种城墙石砖的采石场。然后炼金师用石头样本在弹药中制造一种伪亲合力。英军在很远的地方发射炮弹。他们可以从不可想象的距离,以非比寻常的精确度,给一座堡垒下场铁雨。” “我明白了。那么这个公式表述了类似的作用?” “是的,”约翰说,“不过尽管他们已经有了描述其中一个天体的酶的方程式,却还没找到另一个天体的表达式。”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找到石头是从哪个采石场来的。” “哦,这就是古怪的地方了。”约翰说,“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缺少的部分是炮弹的酶。” “真的?”本皱着眉头,集中精神推想这个问题的意义。 第17章 “当然,你要明白这个公式并不是用在加农炮上的。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打个比方。他们想要通过某种增强的特定亲合力,用一个物体改变另一个物体的弹道。这两个物体当然都是在运动。” “一个自动寻找飞行中的炮弹的炮弹。” “完全正确。我发现其中涉及到的运动复杂得可怕,我只能理解个大概意思。但你说得对,两颗飞行中的炮弹相互吸引的公式肯定和这个类似。但他们计算不出其中一颗炮弹的亲合力特性。” 本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就像是旋风里的帆下桁。远方的波士顿,有些明亮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烁。 “在你看来,”他问,“那些伟人会不会也在研究这个公式?那些重要的哲人们?” “这其中涉及的数学知识比我读过的所有东西都要高深,”约翰说,“很多内容远过于现在出版的数学书籍。另外这里还暗示说国王在资助这项课题。”他说着咧嘴笑了起来,“没准牛顿爵士也在研究;所有信件都没署名,或者只写了首字母。你干吗问这些?”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我们应该写的那份论文吗?” “如果你说的是有关‘富兰克林’以太收报机的那份,我当然记得。我已经把所有公式都推导好了。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更有经验的数学家肯定能看出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东西。” “很好,约翰,我们的机会来了。”本说,“我们应该把它发给这些数学家。” “为什么?这有什么用?” “因为,”本说,“我们有他们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约翰死盯着他,片刻之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轻轻吹了声口哨。他扭头看着波士顿。这座小城躺在灯塔和崔蒙戴纳后面——一堆积木似的建筑,几座尖塔,一个风车。 “从这里看,它可真小。”约翰说。 本倚在船舵上;水流的阻力让人感觉很舒服,但小船遵从操控的感觉更舒服。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思绪却早就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大洋彼岸。 弑君 艾德丽安躺在伤者之间,耳朵里灌满了凄厉惨叫,鼻孔和肺中充塞着比硫磺硝石更难闻的气味。一个男人倒在她对面,双手抽搐,假发上着了火,眼睛已经瞎了。艾德丽安感觉脊背很烫,连着打了几个滚,以防背上有火。没有,至少她觉得没有。她气喘吁吁,挣扎着站起身;与此同时,浓烟的黑色利爪探进了她的肺部。艾德丽安视线一阵模糊,随即又清晰起来。游船在她脚下不断摇晃。 眼前的惨象,犹如一个小型地狱的画卷。金字塔在火焰中间燃烧。焦黑的尸体像圆木一样横七竖八倒在塔基下,有些还在烧。较远处,满身烟灰的庭臣们在只有魔鬼才懂得欣赏的音乐中,跳着诡异可怖的舞蹈。艾德丽安隐隐有些惊奇地看到奥尔良公爵夫人挣扎起来;她头饰上冒着烟,外衣凌乱不堪,但还没有大碍。在她附近的一个男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捂着一张红得犹如熟龙虾的脸,跪在地上像悔罪者一样晃动身体。 “国王!”奥尔良公爵夫人尖声叫着,朝燃烧的金字塔挥舞双手。“国王!父亲!” 对了,国王,艾德丽安心头一动,向火焰迈出一步。突然间,画卷似乎发生变化。不再是地狱阴间,而是古城所多玛,座座高塔正被上帝怒火吞噬。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艾德丽安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肯定变成了盐柱。蠢啊,她想,我不该回头看。 ******************************************************************************* 艾德丽安接下来感觉到的是一阵冰冷的冲击,然后是嘴里的水,鼻子里的刺痛。她想要尖叫,却吞了一大口脏水。有两只手像铁钳似的箍在她腰上,粗重的呼吸声从耳边传来。 我不能动,恐慌开始压倒震惊时,艾德丽安想道,我不能挣扎,要不然两个人都得淹死。虽然她心里明白,但脑袋再次扎进水里时,还是情不自禁地开始踢打,胳膊肘往后猛撞。 “别动,”一个声音传进她的耳朵,“请别动。” 这个嘶哑的声音温柔而真诚。他正以仰姿游泳,把艾德丽安托在身边,举出水面;他的膝盖和大腿就在她的双腿下扑腾着。艾德丽安背上仍觉得烧热。 她竭尽全力,让身体瘫软下来。男人游得更有力,更沉着;她也觉得更安全了。艾德丽安挤挤眼然后慢慢睁开,灰色的天空浮现出来,四周都是无垠的水面。她扭回头去,看向来处。 游船还在燃烧;两艘模型小船与它并排行驶。艾德丽安看到有些小小的身影被人从水里拉上来。她迟钝地想到这些人里大概不包括国王和王太子。他们当时在大火中心,金字塔的顶端。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已经死了。 出了什么事? 在她身下,男人的双腿扔在拍水。她心头一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古怪的澄明感。艾德丽安意识到,这是她和男人靠得最近的一次——除了很多年以前她的父亲和祖父以外。 男人打水的节奏突然发生改变,随即把她换了个位置,揽在怀里。艾德丽安的脸几乎贴上了这个男人陌生的面庞。她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容貌,男人便很快转过头去,用另一只手抓住运河河沿。五双手从河边探了过来,又有几个人跳进水里。她感到自己被举起来,轻轻放在石板地上。艾德丽安瞥见救她的人——她觉得应该是他——被几个人扶着。接着一群人涌了上来,把那男人完全挡住了。 “小姐受伤了吗?需要医生吗?”有个人问。 “我很好。”艾德丽安叹道。 河边的人群突然高叫起来。“leroivive!”“国王还活着!”有些人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但艾德丽安也听到了失望的口气。 “上帝啊!”杰夫里?兰登失声叫道。他闭上双眼遮蔽闪光。睁开眼后,他看着手里的火枪,心中赞叹不已。 “来吧,燧石枪,”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后环顾四周,确保没人看到这次枪击。正如别人向他保证的那样,阳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外面看了一眼,这声枪响没有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他的雇主很守信用,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他,杰夫里?兰登刚杀了一位国王,不,是两位国王!这会让一大帮人高兴的,不止是马尔伯勒公爵。但没有来自凡尔赛的相当专业的帮助,英国刺客是不可能成功的。 马尔伯勒能看出一个人的天赋,无论他是普通步兵还是军官。杰夫里?兰登也再次向公爵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老天啊,他阻止了一场大战!对一个诺森伯兰郡的毛头小子来说,干得可真不坏。 他把步枪扛到背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制服。从现在开始直到安全离开法国之前,他都是个在法服役的爱尔兰龙骑兵,有伪造的文件可以证明这一点。他走下一道楼梯,穿过几条走廊,希望自己不要迷路。 凡尔赛已经被骚乱统治。仆人和庭臣们都趴在窗口,冲着他刚在运河上制造出的精彩一幕指指点点。有些人在尖叫,有些人在哭泣,还有些人……他走过两桌玩牌的男女,他们似乎在用下一局牌赌国王不能幸免。 路易的死会导致战争结束,这几乎让杰夫里感到难过。要是用魔法加农炮和实用的老式迫击炮把这些没用的花花公子砸成肉酱,那对世界来说简直是个福音。凡尔赛,尽管美丽辉煌,却让杰夫里感到肮脏。 走出凡尔赛后,他觉得清爽了许多,很快便毫无阻碍地来到马厩。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马厩主人看他走过来,高声问道。 “国王!”杰夫里喊了一句,他不愿多说生怕暴露自己的口音。“我要马。” “好的。我这就去牵您的牲口。” “别麻烦了。我自己去牵。”杰夫里说着大步走进昏暗的马厩。 他顺着嘶鸣声找到了坐骑泰晤士河。“来吧,老姑娘,”他柔声说,“我们有好长的路要走。” 正当此时,他听到手枪机头大张的声音。 “先生,我建议您慢慢转过身。”一个声音说道。杰夫里犹豫片刻。他的手距离配枪只有几英寸,剑就更近了。但他还是顺从地转过身。 他看到一支手枪指着自己,眨眨说:“哦,是你啊。”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但知道他们受雇于同一个神秘的主顾。此人身穿瑞士百人团制服。杰夫里冲他微微一笑。“我搞定他了,对吗?” 卫兵摇摇头,但持枪的手纹丝未动。“不,”他低声说,“恐怕国王还活着。” “怎么可能?整个游船都着火了。” “我不知道。但既然国王生还了,调查工作肯定要比他驾崩的情况下彻底得多。” 杰夫里听出了这番话的蕴意,但他还是笑着说:“哦,我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我会带着遗憾去见咱们那位老熟人。啊,快看,有卫兵……” 那人回头看去,手枪略微一摇,杰夫里拔出配枪,同时向右迈了一步。卫兵很快回过头,在杰夫里抬起枪口之前就开了火。半尺外的柱子上木屑飞溅,杰夫里浑身一颤,随即准确地抬起手枪。 他那法国造武器发出一声怒吼。卫兵呻吟一声,向后倒去。杰夫里露出残忍的冷笑。想要把我抹去,嗯? 片刻之后他已经骑上骏马,风驰电掣一般跑出马厩,来到外间的开阔广场上。 一个身穿蓝红银三色制服的卫兵站在大约十码外,手持双枪稳稳瞄着杰夫里。他暗自咒骂,后悔刚才没花点时间给自己的武器上子弹。一支空手枪和一杆空火枪一点用都没有。 第18章 “下马,先生。”年轻的卫兵喊了一身,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要是不下呢?” “那我就会开枪打您的马。” “你没必要冲我或者我的马开枪。我有足够的银币当作买路钱。” “我估计,先生,您杀了雷米。他是我的同袍。我必须为他报仇。” 杰夫里考虑了一下。“你腰上挂着一柄剑,”他说,“你受过剑术训练吗?” “这就是我要您下马的原因,先生。” “真的?”杰夫里看到一线生机。这个卫兵会不会比较蠢?他翻身下马,抽出短剑,耍了几个剑花。 卫兵放下一支枪,松开击铁,插回腰带上。但另一把枪仍旧对着杰夫里。 “离开您的马,”他命令道。 杰夫里照办了。卫兵比他高一点,看起来很年轻。杰夫里冲他行了个礼。 “这可不公平,”杰夫里对他说,“我以荣誉的方式对待我们的……熟人,但您却如此回报我。” “您试图暗杀国王!”年轻人说着小心翼翼地放回第二柄枪。 “那就把我带到法院上去吧。我不会反抗的。” “您杀了一名瑞士百人团成员。这笔帐也要算的,先生。” “多么高贵的行为,”杰夫里讥讽道,“其实你的意思是说,不希望我当庭供认出是谁给了我这身制服,还有这些伪造证件。”他迅速做好防卫姿态。对手剑已出鞘,快得几乎难以看到。杰夫里设法用自己的剑及时格档,脚下不加思索地退了两步,避开猛烈攻势。但他马上抓住了对手的节奏,并加以利用,让形势倒向自己这边。他假装被对手的节奏所带动,一来一往,一往一来,就像跳小步舞一样有规律。等卫兵突施杀手时,就会发现杰夫里?兰登不是个傻子。 杰夫里上前一步,刺了两剑,让卫兵注意手里的剑招,而不是他的脚步。 正如他料想的那样,年轻的卫兵犯了错误。他假装后退,然后突然来个前冲突刺,合身扑了过来。这次佯退干得不错,但还不够好。因为杰夫里已经做好准备,轻轻松松地把剑拨开,然后飞起一脚猛地踢在对手向前弓曲的膝盖上。 但膝盖已经不在那里。某种冰冷的东西碰到他胸骨下面的身体。杰夫里低下头,惊奇地发现细身剑埋进了自己的心窝。他一松手,刺剑落在地上。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向年轻人问道。但杰夫里没能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下一秒钟黑暗便笼罩了世界。他慢慢倒在地上。 路易十四记得王太子在欢笑,天使般的面容在头顶无炎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记得一阵强光,随即又变成黑暗。路易恍忽记得有人把一件斗篷扔到他身上,将他裹紧,把发了疯的世界阻隔在外。他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但他知道自己在那儿。这是凡尔赛宫他的卧室。他甚至能听到贴身男仆走动时发出的熟悉声音。现在是早晨了吗?他刚做了个梦? “邦当,”他低声说,“是你吗,邦当?” “是的,陛下。”男人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把窗帘拉开,要不就点盏灯。”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烦躁不安。 “陛下……”邦当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陛下,屋里很亮。” “你在说什么?”路易问。 “御医们说,您的视力受到了损害,陛下。”男仆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 “失明?完全失明?” “这他们也说不好,陛下。还要看上帝的意旨。” “我要死了吗,邦当?”他从没说过这种话;以前他很清楚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在苦涩的波斯灵药流进他的喉咙之前,从来不会有这种问题。今天他感觉很好——只是看不见了。路易再次试着睁开眼睛,但他知道它们肯定早就睁开了。 “陛下,医生们向我保证,除了视力以外,您的身体完全健康。”邦当说道。 “很好,把他们叫进来。我要跟他们谈谈。” “很抱歉,陛下。”邦当的话语里带有一种很特别的颤音。“他们已经竭尽所能,而且我已经把他们打发走了。” “走了?为什么?” “陛下,因为我是您的贴身男仆,是您秘密警察的首领,也是最能保证您人身安全的人。在这种特殊时期,除了自己我不相信任何人。陛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你想说什么啊,邦当?” “对您性命的图谋,陛下。有人试图暗杀您。” “杀我?怎么杀?” 邦当又叹了口气。“我本希望您会知道,陛下。我们所有人只知道您所在的那座金字塔突然着了火。” “金字塔,”路易默念道;他胸中突然一亮,心却沉了下来。“邦当,王太子怎么样?他也失明了吗?”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他……王太子已经与上帝同在了,陛下。” 路易深深吸了口气。“出去吧,路易-亚里克山大。”他最后开口说,“把警察队和瑞士百人团派……” “我已经这么做了,陛下,而且我已经派人到巴黎去调遣您的火枪手。” “那就出去吧。到外边去,等我叫你再进来。”他的声音很轻,但威严丝毫不减。屋子里静了片刻,接着传来一阵退出去的脚步声。 路易摸索着下了床想要祷告。但当他跪在地上十指交叉顶在下颚时,忽然发出一声呻吟。路易发现,尽管双目失明,但泪水仍会流落。 “哦,小姐,您的背!”夏洛特叫道。艾德丽安趴在床上,两个女仆刚刚帮她脱下那身漂亮的裙服,海伦正往她背上涂抹黄油——或者药膏。艾德丽安神色一苦。 “有水泡吗?”她问。 “哦,是的,小姐,”海伦答道。 “出了什么事?”夏洛特继续说,她尖细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恐慌,“我听说王太子死了。” “有人想刺杀国王,”海伦解释说,“他们失败了,但王太子被杀。” “您还有哪里疼,夫人?除了背上?” 艾德丽安慢慢撑起身子,感觉就像灌了铅。她强迫自己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虽然看不到背,但目前来看似乎并无大碍。艾德丽安小心翼翼地摸摸头,没有发现任何淤伤和撞伤。她觉得嗓子很干,可能是烟呛的。“没有,”她说,“不用为我叫医生。” “说实话,小姐,我恐怕也没法找医生。” “此话怎讲?”艾德丽安问。 “您的房门外守着两个瑞士百人团卫兵。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出这房间。” “什么?” “他们正在搜查刺客。”海伦解释道。 “哦,哦!”艾德丽安环视四周,发现那件裙子被女孩们扔在地上。她的目光刚落在上面,夏洛特便内疚地开口道歉。 “很抱歉,夫人。”她说,“我太担心您了,忘了……”她说着俯身去拣那裙子。 艾德丽安双手攥紧床单,考虑着该怎么做。如果她叫夏洛特别去管它,肯定会引起怀疑。现在海伦已经向她投来迷惑的目光。所以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夏洛特拿起裙子,奥尔良公爵夫人给她的字条湿漉漉地落在地板上。三个女子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它。 “海伦,”艾德丽安疲惫地说,“你能帮我把它拿过来吗。” “当然了,夫人。”海伦走过去拣起受了潮的便笺。艾德丽安看到海伦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知道自己必须冒险一试。 “帮我读一遍,好吗,海伦?”她问道。 “抱歉,小姐。”女孩说,“我还没学过读写。” “哦,”艾德丽安答道,“既然这样,亲爱的,就把它给我吧。” 海伦弯腰递上字条。“是男人写的吗?”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夏洛特距离较远,便轻声问道。 “也许吧,”艾德丽安从海伦纤长的手指上取过字条,故作神秘地说。“好了,我想现在我应该休息一下。” 海伦点点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她指着客厅说,“我就在隔壁。” 艾德丽安点点头。女孩走出去后,她打开字条。 要不是现在身心如此疲惫麻木,她肯定会觉得恐慌。今天发生了太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她世界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唯一的迹象只是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深沉寒意。她轻轻眨眨眼,考虑着该如何处理这张纸条。艾德丽安注视着它,那上面只有一幅小小的猫头鹰素描:猫头鹰,雅典娜的标志,贞女秘会的标志。 她突然理解了国王对凡尔赛的比喻——一尊硕大无比的机械钟,它的齿轮不容更改地持续运转,完全不受人类意愿左右。一个个齿轮正从四面八方向她碾来,但她却看不到脱出大钟的通道。 不管怎样都无路可逃。 地狱火俱乐部 印刷店的门被猛地撞开,木屑四处飞溅,直打到十步外的本杰明身上。一股黑云从门口飘了进来,本惊叫一声,倒退两步。黑烟脉动的火焰之心钻进屋子,在七尺外的地面上漂浮。本完全说不出话来。特雷弗?布雷斯韦尔迈步走在火焰之下,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 “我跟你说过,本。”他说,“我警告过你,不是吗?”他抬起一只看上去十分畸形的手。过了一会儿,本才意识到那是他拿着的一柄手枪,枪身如此之黑,简直像是空气中的一道裂缝。布雷斯韦尔冷笑着,把枪口对准本的心脏。 本从梦中惊醒,双手抓着胸口,感到手掌下的心脏跳动地异常狂乱。 “哦,天呢,”他喘着粗气坐起身,“天呢!” 本离开黑暗的房间,跌跌撞撞走下楼梯。他来到印刷店,打开灯罩,让黄澄澄的光线笼罩自己,希望它能驱走像蜘蛛网一样盘聚在脑海里的噩梦。 倒霉的是,它不肯离开。这个梦与众不同。其他的梦大都混乱无序,也许它们会令人害怕或是激动,但你醒来后很少能明白为什么。 第19章 但这个梦锋利如刀,鲜活如画。它不留疑义,合情合理。约翰的梦也是这样吗?听起来应该如此;也许更加离奇,但绝对和这个一样真实。 他走到桌子旁,发疯似的想找点事做。以太收报机就放在桌上,但他一想到要碰触这台仪器,就突然觉得恐惧莫名。本胡思乱想着,也许这种恐惧是在梦里种下的另一道魔法,另一个禁令。 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他早晚要面对。 本轻手轻脚走回房间,从一本书中抽出藏在里面的“赛勒斯?杜古德”的最新来函。他重又下楼,开始把信件排版;还不时担心的瞥一眼大门,生怕它会突然爆开。 是不是因为他和约翰昨天谈起了那个人,所以才会做这个梦?但这一整天他都没想起过布雷斯韦尔和他的怪云。这也不可能是由任何科学装置激发的。他今天根本就没碰收报机,更没用任何新奇仪器作实验。 会不会是布雷斯韦尔用某种手段知道了他们讨论过他的事,所以把这个梦送进他的梦乡?这个念头让本一阵恶心。那东西曾经钻到他脑子里,它是有意这么做的吗?上帝啊,它不会一直藏在脑袋里吧?布雷斯韦尔能在梦里把他杀死吗,或者只能恐吓他一下?本笨手笨脚地拼完另一个单词,设置好字符间距。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出了和约翰一样的结论:他的恶梦并非自然而生。 但为什么是现在?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布雷斯韦尔了。而且这个该死的巫师怎么会知道他改装了收报机? 巫师。这个词让他心头一颤,但它显然比科学哲人更适合布雷斯韦尔。以太收报机、无炎灯,甚至像法国沸血炮这样可怕的武器,都是阳光下的产物,能够理解的东西。而布雷斯韦尔的巫术则属于夜晚和恐惧。它不合逻辑,不可理解。 他该如何与之对抗呢? 本知道,最佳答案是不和它对抗。他可以逃离波士顿,甚至逃离美洲。本闭上眼睛,脑子转得飞快。他可以再去借那艘小船,戴尔先生说他什么时候想用都可以。他可以驾船到纽约去,从那里打通前往英国的道路。然后去找艾萨克?牛顿爵士或是其他伟大的英国哲人,寻求他们的帮助。当然,他没钱;但可以在船上做工充抵路资,他哥哥就这么干过。这种事很常见…… 前门突然吱扭扭打开,本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惊惧地盯着越开越大的房门。 但在街道微光的映衬下,出现在门口的并非什么妖云,而是詹姆斯。 “本?”詹姆斯疑惑地问,“怎么了,小伙子?”他咯咯笑了几声。“从你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干坏事被我逮到了。但你却是在排版,而且我跟你说今天可以早点上床睡觉。” 本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答道:“我睡……睡不着。” 詹姆斯点点头。“我有时也会遇到这种麻烦。”他说完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他的视线有点朦胧,舌头也有点大。本知道詹姆斯肯定是去酒馆了。“不过通常我看到你起来的时候,手里肯定拿着本书。” “我做了个噩梦,”本解释说。他想把一切都告诉詹姆斯,有关布雷斯韦尔的威胁,还有刚做的梦。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听起来像是发疯。 “你在排什么?我记得咱们都干完了。”詹姆斯重重坐在一张长椅上伸了个懒腰,骨节嘎嘎作响。 “什么?哦,是赛勒斯?杜古德最新的来信。” “啊,那位好孀妇。”詹姆斯说,“必须承认,我很想知道她是谁。我们在绿龙酒馆一直在讨论她。” “你和报人们?” “对。你发现了吗,除了这里,她的文章还在纽约发表了?” “嗯,”本答道,“是我把她的文章发到纽约的,用来交换他们的东西。” 詹姆斯皱皱眉,晃了晃手指。“这种事你应该告诉我,本。要不然等你跑路出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本鼓起腮梆子。他现在可不想面对詹姆斯的爆脾气。“詹姆斯……”本刚一开口,他哥哥就把手一挥,让他闭嘴。 “别在意,本杰明,我不该这么说。你的嘴巴很厉害,不过最近你表现很好,好多天都没让我发现打你的由头。另外,我欠你不少,这事咱俩都心知肚明。” 啤酒有时会让詹姆斯和善大方,有时会让他粗暴恶毒,有时则两者兼备。“谢谢,”本说。 “这是一个新时代,本,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时代。万事万物都被重新发明,重新打造,铸成新的形态!”他说着一拍桌子以示强调,然后朝本杰明探过身来,眼中绽放光芒。“在波士顿,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完成这次改造,本。” 他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卷报纸。“给,看看这个!” 本接过报纸,摊在面前。他先是感到一阵迷惑。这是报纸第一版的手绘清样,全都已经弄好,只待排版了。看起来很像他们的《新英格兰报》,但本马上注意到大标题: 小康普敦灾星或称反对新英格兰报 “这是谁写的?”本一边问,一边在报纸上搜寻。这篇长文的署名是“撒迦利亚?试金石”,显然和“赛勒斯?杜古德”一样是假名。 詹姆斯抬起手说:“某个牧师。我估计是沃克教士,或者英克里斯?马瑟,也可能是他们几个人合写的。来,把它给我,我给你读一段。” 本听话地把报纸递给哥哥。詹姆斯找了一下,清清嗓子,读了起来。 “事实非常清楚,《新英格兰》报上登载的文章,只是卑鄙小人的信手涂鸦。而那所谓的报人团体,也不过是个地狱火俱乐部。” 詹姆斯看着本,眼中闪烁精光。“哦,他们会遭报应的!我们明早就把它印出来。” “你要把这个印出来?对你本人的造谣中伤?” “当然!我早就说了,我会印刷任何寄给我的文章,不是吗?我会让他们看看,我是个守信的人。”他探过身说,“我会把他们的文章先发出来,让全世界都看到。然后我要在下一期报纸上,把这玩意好好剖析一番,就像解剖学家处理一条狗。我们倒要看看最后谁更愚蠢。” 本不禁露出微笑。他突然对这位兄长升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佩之情,但还是忍不住说:“牧师们是波士顿的主人。你真想招惹他们吗?” “是他们先惹事的,管我们叫‘地狱火俱乐部’。反对我关于科学和上帝的观点是一回事,对我和我的朋友们搞人身攻击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时代,本,而我们这些好心的牧师们属于旧纪元。”他比了比本正在排的活字,“赛勒斯?杜古德肯定也这么想。就连她的笔名都是对科顿?马瑟的讽刺,取自他的《为善散文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拍拍本的肩膀,轻轻捏了一下。“这是伟大的时代,我们必须努力跟它一样伟大起来。不知为何,我觉得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赛勒斯?杜古德会站在我这一边。”詹姆斯轻声说完,挤了挤眼,便推开屋门,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本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眼中噙着泪花。他用手指摸索着凸文铅字,第一次感觉到它们拥有一种强大的科学力量,一种有效的魔法;它既可以塑造心灵,又是刺向暴君的利刃。 他从没想到会从詹姆斯身上学会这种知识。 本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跟哥哥讲布雷斯韦尔的事;詹姆斯一下子就把话题引到反对新英格兰报这篇文章上了。 去他的布雷斯韦尔,本突然想道,我不会从他面前逃走的。 我有对付你的法子了,特雷弗?布雷斯韦尔。本脑子里转着念头,一次次攥紧双拳。 而且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本张着嘴,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到以太收报机前。他拿起铁笔,放上一张白纸,开始书写。 亲爱的f先生: 您有关数学问题的通信,最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您保证,我并非有意窥探您的对话,只是一种我自己设计的新型以太收报机,让我不经意间这样做了。但我想,您应该不会因为我的冒昧闯入而恼火,因为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您努力研究的那个问题的部分答案。尽管我只想为您效劳,但我的合作者和我都希望能有幸在恰当的时间出版您的研究结论。如果您想听听我的建议,也同意这个小小的要求,那么务请从速回复——用这台收信的以太收报机即可。如果您希望我停止干涉您的私人事务,只需明言。我会马上终止这一行为,并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 您最谦卑的仆人, 写到这儿,本停下笔。他不想签上自己的真名,起码现在不想。所以他把铅笔抓得更紧,用清晰的字体写下:杰纳斯。 三段对话 第二天艾德丽安得到允许,在一名瑞士百人团的卫士陪伴下去望弥撒。她来到富丽堂皇的小礼拜堂,双膝跪倒,以最真挚虔诚的心情为王太子和国王祈福。艾德丽安也想为自己的祈祷,但她觉得上帝应该知道自己是否清白无辜——如若属意,自会搭救于她。 返回房间的路上,艾德丽安偷眼看了看这位高个卫士。他沉默寡言,岁数不大,可能也就比艾德丽安年长一两岁。两眼间距略宽,但总得来说有种清瘦纤长的俊美。装饰着红边银带的华贵蓝色制服大衣,似乎不太衬他。只有那老旧破烂的刀鞘,才和艾德丽安逗他说话时,卫兵勉强流露出的乡下口音合拍。 “您在小礼拜堂里显得有点迷茫,”他们走进隔壁院落时艾德丽安轻声说道。被雨水打湿的石板地,在空气中添加里一种灰扑扑的大理石味。一只金翅雀在附近啭鸣。 “对我来说它更像是大教堂,”年轻人说,“我习惯于更贫贱的环境。” “你相信您的意思是说更谦卑,在上帝眼中没有哪个教堂是贫贱的。” 第20章 艾德丽安答道,“但我理解您的感受。在凡尔赛宫里很难安心祷告。” 卫士点点头。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两人走了几步后年轻人又开口说:“我祈祷时不会分神。昨天我就祈祷过好几次,”他说着害羞地瞥了一眼艾德丽安,“我在为您祈祷,小姐。” 听到这话,艾德丽安有点激动,但没有扭头看他。“真的?为什么?” “您现在由我负责,尊贵的小姐。” “说到这个,先生。”艾德丽安挑起这段对话,就是想问这个问题。她话锋一转说道,“您为何会接到命令,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卫士稍微有点脸红。“为了保护您的安全,小姐。” “安全?有谁会威胁到我吗?” “那个刺客,夫人。” “他还没被抓到?” “没有。说实话,我们还不清楚他是如何下手的。” “我明白了,”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艾德丽安的房间,卫士替她把门打开。 “我会守在外面,夫人。”年轻人向她保证。 “我相信您,”艾德丽安答道,并惊讶地发现这句话居然出自真心。她迟疑片刻,觉得似乎还有些问题想问他,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回那装璜华美的监牢。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外面传来一阵挠门声,海伦快步走去应门。艾德丽安从高窗向外望去。天空中,从昨天一直延续到早晨的灰沉雾气已然散去。但温暖的日光仍旧是个假相;玻璃碰上去就像冰块一样凉。艾德丽安拿过一条披肩,紧紧围在华袍上。她已经让夏洛特去找些朴素点的衣服,但女孩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件。 她身后传来一阵息息索索的对话,接着海伦说道:“您有位客人,小姐。法迪奥?德?度利尔先生。” 艾德丽安吃惊地转过身,正好看到他站在门口,双手局促地转着一顶三角帽,头发有些凌乱。她快步走向客厅。“哦,是的,海伦,让这位先生进来。”门敞开了些,她看到年轻的卫士站在门口,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就让门开着吧,海伦,”艾德丽安说。 法迪奥笨拙地往前蹭了几步,行了个吻手礼;然后仍旧握着她的手抬起头来。在他的鹰钩鼻子上面,两只眼睛满怀关切,几乎显得痛苦。 “很好,先生,”艾德丽安试着调节气氛说,“在凡尔赛,刮门是最恰当的举动。看来您的宫廷礼仪学得差不多了。” “啊……是的,”法迪奥嘟囔道,“我听说您在游船上。我……您还好吗?” 艾德丽安拍拍他的手。“别为我担心,亲爱的法迪奥,”她答道,“我的背有点烫伤,仅此而已。事情发生时,我刚好躺在甲板上。” “太好了,”法迪奥继续说,“不过,看到那一幕的打击,可怕的打击……” 艾德丽安感觉呼吸有点急促,有点憋闷。“我想我得坐下。” “抱歉,我不该提,”法迪奥连忙说。艾德丽安担心他就要留下眼泪了。法迪奥可决不能哭,不然她也要跟着哭起来了。她不认识那些人,那些焦黑的尸体;但她也许曾遇到他们,那怕只是远远一瞥。 她甚至没为这些人祷告。她只是忘了——死伤者四下横陈的场面溜出了她的头脑。但它没有跑远,如今一下子又回到眼前。艾德丽安用双手捂住面颊。 “哦,亲爱的,”法迪奥说,“我很抱歉。我该走了,晚些时候再来。” “不,”艾德丽安止住呜咽,挤出这句话来,“不,请留下,先生,为了我。” 海伦和夏洛特走过来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脸。几分钟后,艾德丽安轻轻把两个女孩推开。 “请原谅,”艾德丽安向法迪奥表示道歉,差不多已经控制住自己的语调,“我想我打断了您。” 法迪奥耸耸肩。“我不记得我要说什么了,”他答道。 “那就告诉我,您为何这么快就到凡尔赛来了。” 法迪奥一眨眼。“哦,为什么呢。是国王把我们找来的。” “您和古斯塔夫斯?” “是的……哦,也不是……我是说,他把我们都叫来了——整个科学院。” “什么?”艾德丽安吃惊不小。 “科学院已经搬进凡尔赛宫。我的所有设备明早就会送达。” “这……这真是不可思议,”艾德丽安结结巴巴地说。简直是疯狂,她在心里把话说完。他们拿什么当实验室呢?“您看过自己的房间了吗?” 法迪奥点点头。“我们的住处有些促狭,”他说,“但是工作的地方绰绰有余。我们差不多马上就能开始干活。当然,我会找个人接替您,直到您痊愈为……” “什么?哦,不,先生。我向您保证,我已经没事了。” “艾德丽安,经过这场灾难才没多久,我怎能要求您这么快就回去工作。我保证……” “先生,不!”艾德丽安叫出声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是说我需要工作。如果我闲下来,就会沉溺在这些事里。圣西尔学院教导我们,工作和责任是一切病痛的解毒剂。” 法迪奥注视着她的双眸,似乎想要通过它们找出她真实的愿望。他自然没能成功,只得不情愿地点点头。“如您所愿,”他说,“但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是我要求您这么快就回去工作的。” “我向您保证,没人会说闲话。国王已经开始工作了,而且您也许知道,他的悲哀与伤恸比我要深得多。” “国王似乎……心神狂乱,”法迪奥说。这个仔细斟酌出的词语,很明显暗示着,国王的状况用某个更极端的词语来形容,哪怕不很得体,也会更加准确。 “您见过他了?” “我们简直是被拖到他面前的。他要求……”法迪奥顿了顿,嘴角略略一歪。艾德丽安相信他是想微笑一下,“我听说国王平素非常客气。” “我从没见他有过任何不礼貌的举动,”艾德丽安说,“但现在肯定是最难挨的时候。他……对您有何唐突之举?” 法迪奥点点头。“唐突这个词很贴切。他希望我尽快完成研究。您知道,我曾向国王许诺了很多东西。” “我相信您能完成的,”艾德丽安宽慰他说。 “希望如此,”法迪奥真心说道,“我只是觉得时间应该更多一点。” “哦,那么,”艾德丽安说,“我们应该尽快开始工作。明天可以吗?” 法迪奥又试着婉拒了一次,但最终还是向艾德丽安坚定的决心低了头。 他走后,艾德丽安叫来卫士。 “先生,”她说,“明天我要回去工作了。您可以查问任何人,也可以陪我去任何地方,但我不能继续留在这个房间里。”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屋外变得黑沉下来。海伦和夏洛特在壁炉里升起火。艾德丽安又裹上一条毯子,回忆起曼特农夫人说过的一番话。“对路易来说,”王后如此评价道,“一份建筑草图,若是没有两扇大门不偏不倚相对形成的完美对称效果,那就一无是处。“ 托尔西来的时候,天还没入夜。 “小姐,”他说,“我是个忙人。有人试图暗杀国王,我们必须尽自己的职责,把那个人挖出来。” “进行调查的不是国王的贴身男仆吗?”艾德丽安问。 “没错。他指派我处理一些特殊问题。” “我明白了,”艾德丽安说,“那您同意来见我,就更令人感激了。” 托尔西脸上又闪过那猛兽的微笑。“不论您有没有邀请,小姐,我都会来找你的。” 艾德丽安身子一僵。“我不明白,”她说。 托尔西答道:“我会开诚布公。你记得我们上次谈到奥尔良公爵,还有你被安排到科学院的事吗?” “当然。” “那么你必然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问你昨天和奥尔良公爵夫人都谈了什么。就在悲剧发生前一会儿。” 艾德丽安只觉心头升起一团怒火。“都是些玩笑话,先生,”她说,“仅此而已。我就坐在她旁边。” “是的,我知道。是我安排你坐在那儿的,想看看会发生什么。现在跟我说实话,她对你说了什么?” 艾德丽安眉头一皱。“您怀疑公爵夫人?” 托尔西板着脸说:“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前就引起过怀疑。就是第一任王太子,还有勃艮第公爵和公爵夫人死的时候。有人说他们可能是被毒杀的。” “国王从来不信这种鬼话,”艾德丽安说。 “哦?你要为公爵夫人辩护吗?” “不,”艾德丽安说完才惊讶地发现她确实想要辩护,“不,如果公爵夫人阴谋暗杀国王,那么只希望上帝可以垂怜于她,因为我决不会对她有一丝同情奇--書∧網。我只想说明这个事实:国王从不相信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涉嫌谋杀。实际上,他从不相信那是谋杀,而是怪罪一些少见的疾病。”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亲爱的?那时你才九岁。” “我还记得,先生。勃艮第公爵夫人经常到圣西尔来。几年后,当我成为曼特农夫人的秘书时,那些丑陋的谣言还在滋长。但如果国王不予理睬,王后也不予理睬,我不知道我为何要采信。” 托尔西深吸口气。艾德丽安注意到他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恕我坦诚相告,”托尔西平静地说,“我也从未相信过那些故事。我相信王太子等三人是死于恶疾,可能是麻疹或猩红热。但我现在必须考虑到每种可能性。而且我必须考虑到你,小姐。” “我跟这件事完全没关系,”艾德丽安坚称,“除了所见所闻,我对它也一无所知。” “那就给我讲讲你的所见所闻。” 艾德丽安把她记得的每件事复述了一遍,包括她和奥尔良公爵夫人的交谈,只隐去了那张字条和上面的内容。 第21章 托尔西点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仍要感谢你的证词。”他说完鞠了一躬,便要转身离开。 “先生,能再耽误您一会儿吗?” 托尔西疲惫地叹了口气。“什么?” “我听说,国王把科学院搬到凡尔赛来了?” “是的,我赞成他的做法,”托尔西答道,“这让那些科学的玩意离我的审查系统更近了。” “我想回去继续为度利尔先生工作。” “此时此刻,这不大可能。”托尔西说。 “我听说国王希望尽快看到这项研究成果,”艾德丽安坚持说,“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托尔西盯着她说:“如果你知道你的要求意味着……” “您怀疑是一位哲人干的,”艾德丽安打断他的话头。 托尔西张着嘴愣了一下。“你为何这么说?”他压抑住好奇的语气问。 “首先,您显然在怀疑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是宫里唯一真正懂得科学知识的人。其次,任何脑子比——请恕我无礼,先生——蠢蛋更机灵的人,都能看出这次暗杀是如何完成的。” 托尔西严肃刻板的面具突然产生松动,他笑了起来。 “多让人惊讶的少女啊,”他微笑着说,“我通常认为,让人惊讶的少女应该被关进修道院或是牢房。不过请先告诉我,亲爱的,王太子是怎么被杀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知道该如何证明这个猜想。” “继续。” “我应该让海伦和夏洛特回避吗?要不要把门关上?” 托尔西毫不迟疑,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遣退了两个小女孩。 “好了吗?”门关上后,他问道。 “是无炎灯,”艾德丽安解释说,“国王御座上的那盏。” 托尔西沉默不语。艾德丽安低下头,继续说:“无炎灯是通过炼金反应工作的;灯球外表面可以松动空气中将纯光和气体束缚在一起的亲合力。” “继续。” “空气的组成是这样的,一个纯光原子与两个粘液原子酶合,再加上三个气原。无炎灯释放了纯光原子,所以剩下的就是一种无害惰性气体。但如果你释放的是与一个气原子结合的纯光原子,结果就是一道闪电;如果你释放的是与两个或者更多气原子结合的纯光,那么我想,只要粘液位置适当,先生,你就制造出了火焰。” 托尔西眯着眼睛说:“你是说无炎灯经过某种改装,让空气燃烧起来了?” “完全正确,”艾德丽安答道。 托尔西转过身,双手紧握背在身后,一步步踱到窗口。 “向我发誓,”他背着身说,“以上帝和你父亲灵魂的名义发誓,除了这个猜想,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我以上帝和我父之灵的名义发誓,情况正如您所说。” 托尔西猛一转身,五步走到她面前,迅疾如灵蛇吐信。他的脸离艾德丽安不过两寸,目光火辣,呼吸灼热。“再发一遍。” “为什么?”艾德丽安问道,语气尽可能地强硬固执。“您不相信我。” “是的,”他说,“是的,但我希望能够信任你;我必须确信一点:如果你撒了谎,那就要为这谎言和其他罪行受到诅咒。” “那么好吧,”艾德丽安答道。她很难与托尔西蛇怪般的眼神对视,但仍勉力维持。“我以上帝和我父的名义发誓,我没有参予刺杀王太子和灼瞎国王的阴谋。” 托尔西逼视着她,仿佛在用匕首刺进她的双眸,然后搅一搅,看看她的脑袋里会流出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猛地点点头。 “我接受你的誓言。我会安排你继续为度利尔先生工作。但我要你做点事。”他顿了顿,退后两步,“我要你调查出这是谁干的。调查出来,然后告诉我。” 艾德丽安觉得口干舌燥,只是点点头。 “小姐,如果你的解释正确,确实是空气被点燃了,那么为何国王能够幸免?” 艾德丽安干咽了一下,舔舔嘴唇。“他本不该得以幸免,”她说,“我也无法解释。” 托尔西冷笑着点点头,头也不回地打开房门,大步走出去,将门结结实实关在身后。 艾德丽安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张画有猫头鹰素描的便笺。 沉寂多年之后,贞女秘会终于又与她联系了。奥尔良公爵夫人就是贞女秘会的一员。这意味着,从某种曲折复杂的角度来说,她刚对托尔西撒了谎。 还是个孩子时,艾德丽安就很清楚,她获得的知识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她咬着牙,记起托尔西说过的那番作皇后还是小卒的话。她暗下决心,如果这些人非要把她拉进棋局,那她决不会作马前卒。 苦痛花园 “他一定要这样监视我们吗?”法迪奥指着站在门口的卫士抱怨说。 “我想是这样的,”艾德丽安答道,“听说是国王亲自把他派到我这儿来的。” “哦,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法迪奥嘟囔着,显然仍很不安。 “我才不担心呢,他根本理解不了我们的工作,也就没法刺探什么。”古斯塔夫斯的声音悦耳动听,但目光却冷如冰霜。 “刺探完了向谁汇报?”法迪奥问,“既然他是为国王……” “你们看,我的卫士不是聋子。”艾德丽安有点生气地说。他们说起话来就好像年轻人根本不存在,未免也太失礼了。 法迪奥一扬眉头,但接着只是点点头,又耸耸肩。“说的也是,”他说,“何况无论如何,为了我们大家着想,古斯塔夫斯和我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艾德丽安安慰法迪奥说:“如果你老想着失败,就会把它引来。还是多想想成功吧。” 法迪奥冲她露出憔悴的微笑,古斯塔夫斯的笑容则让人不安。接着两个人转身回到他们的工作台去了。艾德丽安真想跟过去,偷偷看一眼困扰他们这么久的那些公式。现在可不是暴露她数学爱好的好时机。艾德丽安已经引来不少注意,远比她估计的要多。一个月前,她只是个在皇家图书馆里嗅探的小耗子。可自从她开始协助法迪奥工作,那些国王、大臣、公爵夫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比着看谁能最先毁掉她的生活。 艾德丽安走回以太收报机前,唉声叹气地整理着她准备发出去的信函。正当此时,一台机器滴滴答答响了几下,接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开始写下信息。 她必须搞清楚法迪奥和古斯塔夫斯正在研究什么。国王可能是因为肉欲而接近她,托尔西也许是因为国王才对她感兴趣。但这里有个关键环节,托尔西那些问题的重点集中于她在科学院的职位,以及奥尔良公爵及公爵夫人和这件事的关联。当然,如果公爵夫人是贞女秘会成员,那肯定是贞女秘会把她安排在科学院工作。但是为什么呢? 艾德丽安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钻进一个套索。有些关键问题是她所不知道的,而其中最关键的可能就是法迪奥的工作。它肯定很重要;国王、托尔西和公爵夫人都对它感兴趣…… 她伸手去更换正在传讯的收报机上的纸张。肯定是件武器,她想。她看到的那段微积分暗示着一门大炮,但她敢断定事实并非如此。到目前为止,艾德丽安仍没搞清真相。 法迪奥和古斯塔夫斯正在进行激烈讨论,没注意到有信传来。艾德丽安悄悄读了起来。 这份信函来自二号先生,但她从没见过这种笔迹。她心想大概是新来的秘书,但刚看到第一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通读了一遍这份荒唐的来信,不觉皱起眉头。谁在跟她开玩笑,抑或是跟法迪奥?二号先生从没流露过半点幽默感。一台可以与非对偶机联系的以太收报机? 门外轻轻的刮挠声打断了她的思路。艾德丽安顺手把信塞到她要发的文件中。她没回头去看卫士把什么人让进屋来,但法迪奥向来客致意时,艾德丽安只觉得血往上涌。 “亲爱的公爵!”法迪奥叫道,“古斯塔夫斯?冯?德勒支,容我将你介绍给奥尔良公爵。我们何德何能,居然蒙您如此垂青,先生?” 艾德丽安在机器上塞了一张纸,开始写字,尽量装成是个无关紧要的秘书。 “我来此旨在为您效劳,先生,”公爵答道,“我只是来询问一下,科学院可以做点什么,好让您在新环境中工作更方便些?” “哦,您真是太客气了……”法迪奥开口道。 古斯塔夫斯轻咳一声。“天文台。” “天文台!”法迪奥叫道,“太对了!我差点忘记。古斯塔夫斯和我很快就要用到天文台。” “是吗?”公爵问道。这个口气吸引了艾德丽安的注意。公爵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想道,他正试图搞清楚。 “很不幸,”公爵继续说,“我想您们都很清楚,天文台没法搬到这儿来。我会安排您们使用一台反射式望远镜。我可以用马车拉一台来。” “哦,”法迪奥说,“好的,我想那就够用了。” “还要别的吗,亲爱的先生们?” “我想没有了……哦,真抱歉,公爵大人,我忘了向您提起另一位同事。请让我把这位小姐介绍给您。” 艾德丽安两眼一闭,默默祷告,希望上帝赐她力量。接着她便摆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转身面对公爵。 奥尔良公爵中等个头,身体结实,目光温和。令艾德丽安感到意外的是,公爵望着她似乎毫无兴趣,只是草草鞠了个躬。“很高兴再见到您,蒙特莎赫勒小姐,”公爵说。 “哦,您认识这位小姐,”法迪奥有点尴尬地说。 “我们几年前曾见过面,”公爵答道,“另外两天前那场大灾难发生时,我们都不幸刚巧在场。” “多可怕的事啊,”法迪奥说。 “我妻子,奥尔良公爵夫人让我询问您的情况,”公爵对她说。 第22章 “请告诉她,我很好,”艾德丽安说,“我能询问下公爵夫人的情况吗?” “和我一样,她也有点烧伤,”公爵答道,“您似乎没有受伤。” “我的背烧伤了,”艾德丽安说,“并不严重。只是这些裙服让我有点难受。” “啊,以上帝的名义,我亲爱的小姐,”奥尔良说,“穿些舒服点的衣服吧,比如说宽斗篷。” “恐怕斗篷不在宫廷允许的着装范围之内。” 公爵点点头。“这话没错,但国王现在还有其他事要操心,我想他不会注意到您的穿着。” 法迪奥倒吸一口冷气,艾德丽安也表情一僵,猜测着公爵是不是有意用这貌似平淡的残忍话语提及国王的失明,抑或只是个可怕的口误。 “无论如何,”奥尔良公爵说着又鞠了个躬,“我就不打搅您们了,我对一切科学研究都很感兴趣,希望改天能详细讨论一些您们在这儿的工作。诸位知道,我也是个科学试验的爱好者。” “科学院里每个人都知道阁下对科学的兴趣,”古斯塔夫斯忽然发话,“像您这样见多识广地位尊崇的人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这是我等莫大的荣幸。” 公爵笑着点点头。“小姐,先生们,再会。” 他离开时,艾德丽安略略行了个屈膝礼,两位绅士则鞠了一躬。 “我想他很快就会成为国王,”古斯塔夫斯轻声说道。 “哦,古斯塔夫斯,请别说这种话。我相信国王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清醒?艾德丽安心头一转,瞥了年轻的卫士一眼。那人沉痛地点了点头,让她大吃一惊。 艾德丽安走回以太收报机前,发出一封信件,接着又开始写另一封。尽管忧虑之情仍令她胸口发紧,但公爵显然不是来进一步向她暗示某些阴谋的。卫士肯定会把他的所见所闻全盘报告给托尔西,或是邦当;他可以保证公爵和三人之间没有进行什么秘密会谈。 艾德丽安又发出两封信,接着伸手拿出刚才藏起来的二号先生的奇怪信函。她几乎都把它给忘了。艾德丽安看着这封信,愈加困惑不解;接着她突然做出决断,走向第二台收报机。 让我们来看看,她暗想,这是不是个玩笑,杰纳斯先生。杰纳斯,掌管大门和开端的两面神。 艾德丽安拿起铁笔,和往常一样用英文写道。 亲爱的杰纳斯: 关于您的提议,我们也有着两张面孔。一面因为被窃听而惊恐,另一面因为困扰我们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而微笑。如果这确实是一扇敞开的大门,那么我向您保证,您的意见会得到应有的关注和重视。 您谦卑的, 密涅瓦 好了。如果这封信的作者是在开玩笑,他会明白自己的玩笑已经被识破。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她也很快就会知道。 艾德丽安第二天很早就起了床,似乎有些念头在她睡意朦胧的意识边缘涌动,大叫着要引起她的注意,却又不肯被连贯成清晰的思路。有件事倒让她松了口气,女孩们拿来了她的旧衣服,那件朴素的圣西尔式黑色外氅。 她发现卫士正在门外打盹,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微笑,从他身边溜走的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艾德丽安还是蹲下来,用手指捅了捅卫士的额头。 “醒醒,先生,”她说。 “该死!”年轻人高叫一声,随即愣了一下,脸色绯红。“请您原谅,小姐,”他最终羞怯地说。 “我要出去走走,”艾德丽安宣布道。 男人三两下站起来,正了正皱成一团的佩带。“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一直不理解这些花园,”卫士说。几尊海中仙女的大理石眼眸,看着他们走过一座喷泉,向大运河前进。 “有什么可理解的?” “它们不招人喜欢。我过去一直以为花园应该是令人愉快的。” 艾德丽安忍不出露出灿烂的微笑。“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先生?” 男人耸耸肩。“我是在贝亚恩长大的。那里有很多葡萄园。我家很穷,但我妈妈始终打理着一个花园。” “然后?”艾德丽安应声说。 “我妈妈的花园,还有那些葡萄园,总让我感到愉快。我过去一直猜想既然我妈妈的花园都那么美丽,国王的花园肯定像天堂一般。” 艾德丽安点点头。“从窗户或是温室附近的山上看去,它们很漂亮,不是吗?” “它们很华丽,”卫士赞同道,“但在这儿,身处其间,它们就令人感到痛苦了。” “我同意,”艾德丽安说。随后她换了个话题,“你说你是从贝亚恩来的。” “瑞士百人团的所有成员都不是瑞士人,”他说,“我们的长官都有法国人。我父亲曾是百人团成员,他父亲是个火枪手。当时还是路易十三当朝,火枪手是最受宠的皇家卫队。我的家族一直在为法国国王效劳。” 艾德丽安点点头。“我家也是。你是哪个家族的?” “达达尼昂,”他说。 艾德丽安犹豫片刻,瞥了他一眼。“我是蒙特莎赫勒家的人。” “我知道,”卫士害羞地说,“我父亲和您叔叔很熟,经常在我面前夸赞他。” “多离奇啊。你父亲和我叔叔,都是国王忠实的卫士,甚至还是朋友。如今您又成了我的监护人。” 他的脸又变得很红。“哦,小姐,”他说,“您千万不要认为我觉得您需要受到监视。” “不,当然不了,”艾德丽安的语气比她自己预想的多了几分怒气,“谁会那么想啊?” 两人又慢慢走了三十几码,艾德丽安努力抑制住怒火,最终说道:“你来凡尔赛多久了?我可以用受洗名称呼你吗?” “我叫尼古拉斯,小姐。” “好的。你可以叫我艾德丽安。另外你来凡尔赛多久了,尼古拉斯?” “我加入瑞士百人团已经差不多有三年了。”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骄傲之情。 “三年。时间不短了,却还不能理解这些花园。” 两人继续散步,沉默又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艾德丽安试图想出一些得体的话题继续这番对话,但出乎意料的是,尼古拉斯先开了口。“如果您也同意这些花园并不适合散步,”他问道,“那您为何要到这儿来?” “因为,”艾德丽安答道,“它们挡在我和我的目的地之间。” “那是……” “游船。我想去看一眼,我听说大部分船体都被打捞出来了。” “很抱歉,小姐,但是游船昨天已经烧掉了,”尼古拉斯告诉她。 “为什么烧了?还没仔细搜查证物,怎么就给烧了呢?” “我想应该是检查过了,艾德丽安小姐。而且是国王亲自下令把它烧掉的。” 托尔西怎么能期望我在烧掉的船上找出证据?她生气地想道。 但托尔西,当然,不是国王。 “好吧,尼古拉斯,看来我们跑到这些令人厌恶的花园来,是毫无意义的,请原谅。” “也差不多到我去实验室的时间了,”她说。 尼古拉斯点点头说:“我必须承认,这些花园似乎不像我过去感觉的那么讨厌了。” “为什么?”艾德丽安问道。 达达尼昂片刻无语,突然笑出声来。“我只是想试着恭维您一句,小姐。这种事不是我的长项。” 艾德丽安也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却是真心实意。“对,你还不行,”她说,“但我在这方面也有点蠢。”她说着伸出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这个举动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另外,”她有些笨嘴拙舌地说,“你干吗要奉承我呢?我们可是形影不离啊。” 这句话在达达尼昂耳中变了味。他没有说话。艾德丽安发现自己伤到了他,但却不知该如何道歉。她转着脑筋,试图想出些法子让卫士明白她是在开玩笑。突然间,她记起了今天早上试图抓住的那个思路。 天文台,法迪奥曾经说过,他和古斯塔夫斯需要一架望远镜。 为什么? 和谐共振 本觉得有个大蜘蛛正用长有刚毛的长腿戳弄他的眼皮和耳朵。他没有足够的精力感到害怕,只是抬起手想把那恐怖的生物从脸上抚去。如此一来反倒抓住了清醒的边缘。他睁开眼,庆幸自己躲过了第二个噩梦。 本还是听见有蜘蛛腿的刮挠声,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楼下的以太收报机正在收讯。 他打开门,下楼来到印刷间。 收报机正好停止工作。本走过去上了几圈发条,但机器还是没有动静。 他记起收报机还处在f先生的频率。墙上的时钟告诉本,距离他写下那封信已经有一个小时,看来是回信到了。他拿起纸读了起来,嘴角渐渐翘出一丝笑容。 他们不相信,而且显然以为是过去的通信人开了个玩笑。当然了,如果他们的通信人正好在机器旁,那么也会收到本的那封信。如此一来,他们很快就会向对方证实本的存在。f先生果然明白他的假名“杰纳斯”是什么意思,回信一开头就拿这个名字说笑。 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肯定是顶尖的哲人,伦敦皇家学院的成员。而他又是什么人物,殖民地的小毛孩而已,居然厚颜无耻地想要给哲人们上课? 他是杰纳斯,就是这样。如果杰纳斯最后成了个小丑,也没人知道在他背后的是本?富兰克林。 本看了一眼收报机。此时此刻,有人正坐在另一台机器前,猜测着他会发来怎样的回信。但如果想让别人认真对待,他必须用数学语言解释自己的理论。约翰明天才能把他们合作的论文拿来。 尽管笔迹显然出自f先生之手,但这次的署名是密涅瓦——罗马智慧女神。而最奇怪的莫过于这份信的日期。今天是四月十一日,但密涅瓦的信函标注日期为四月二十二日。可本很清楚它是刚刚写下的,收报机总是同步工作。 第23章 难道f先生粗心大意到弄错了十一天时间?本现在太累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漏掉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 他带着谜题上楼睡觉,在黑暗中它也没能自行解决。 接下来的两天中,望远镜的问题一直在困扰艾德丽安。考虑到她看过的那些微积分,毫无疑问这两个男人正在观测一些天体。但仅此而已的话,这项研究完全没必要严守秘密,也不会引起国王如此关注。和那个尚未解决的亲合力方程也扯不上关系。她能够想到的唯一的结论古怪离奇:他们是在设计一种可以进入外层空间的运载工具吗? 当天下午,收报机接到了杰纳斯的第二封信。主要内容是一段公式。趁法迪奥和古斯塔夫斯没注意,她把字条塞进大氅里,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开始阅读。 听到她情不自禁的低声惊叫,海伦和夏洛特都跑了过来。艾德丽安告诉两人一切正常,把她们打发走后,又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段潦草的公式。其中确有生涩之处,有几个符号书写得不太标准,有些部分作者显然力有未逮。但核心思路却异乎寻常的清晰,而且毫无疑问正是解开法迪奥目前困境的钥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拿来白纸、羽毛笔和墨水,开始演算。艾德丽安的脑海中浮现出完整证明。它是如此简单,甚至有些孩子气。只要把所有可能存在的亲合力检查一遍,就能找到所需的那一种。杰纳斯肯定是用类似的方法改装了他的以太收报机。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为解决法迪奥谜题提出的变量只有一个纬度;他肯定是用这种方法制造了可调谐振装置。但法迪奥所需公式至少要在三个坐标轴上操作。她的笔写得飞快,有两次甚至高兴地笑出声来。艾德丽安忘掉了国王、托尔西、奥尔良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忘了前几天的惨剧。她眼前只有这个方程式,它是如此美妙——不止是一个简单的证明,而是全新的方法! 过了午夜,她才演算完毕,然后又仔细抄写了一份,故意掩饰着自己的笔迹,最后签上二号先生的首字母。她带着笑容坠入梦乡,那个等式就像天使合唱班一样在她脑海中歌唱。 “……就如解放的普洛米休斯,您为世界带来了新的火种,而且您有理由相信这火将越烧越旺。”本念了一半,不觉大笑起来,拍着约翰的后背说,“我们是普洛米休斯,约翰!” 约翰试图扳起面孔,但欢乐之情难以掩盖。“你看到他们是如何加以变化的了吗?”他说,“他们所做的修改,我永远也想象不到,但它仍然是我的公式——我们的发明。我们要出名了,本杰明?富兰克林!” “除非我们改名叫‘杰纳斯’,”本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约翰耸耸肩。“用不着那么麻烦。我们有那些草稿,可以证明是我们先想出来的。” “实际上,”本说,“我已经给伦敦皇家科学院写了封信。邮戳足以说明是我们先想出来的。当然,那封信签名也是杰纳斯,但很容易就能证明这公式属于我们。” 约翰忘记了自己的风度,几乎是跳着走了几步。他们两人此刻正在公共绿地宽阔的草坪上漫步。“你觉得他们是谁,本?我们是在给谁写信?” “大人物。看这段,他说国王会感谢我们。” “哦,是的,”约翰说着打了个手势,好像他是正在封赏群臣的国王,“‘他那阿波罗的光芒将照耀我们,’当然了!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他们研究的是什么,不是吗?我们帮他们解决了某些大谜题的一小部分……” “我得说是很大一部分,”本插嘴道,“我觉得这是他们最后的绊脚石。” “对,那他们跌跌撞撞地是往哪里去呢?” 本耸耸肩。“也许是某种用来对付法国的加农炮。” “不,肯定不是加农炮。” “我有个更好的谜题给你,约翰,”本说,“为什么署名日期会有十一天的提前?” “什么?”约翰从他手里拿过信笺,皱起眉头,“肯定是搞错了,”他嘟囔道。 本又耸耸肩。“我查过了,所有来自f先生的通信都有十一天的提前。” “十一?我似乎想到了点什么,”约翰沉思道。 “我在想这会不会不是给我们的消息,而是在回复我们此前偷听到的那些通信。”本说。 “这可真奇怪,”约翰说着踢了一脚草丛。“除非……除非他们用的是天主教历法。那种历法比我们的少几个日子。没准正好是十一天。” 本猛地停住脚步,惊恐地盯着约翰。“哦,上帝啊,”他说,“肯定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约翰大声说,“你干吗这么激动?” “我们一直以为f先生是英国人,以为我们是在给英国写信。” “他用的是英文,”约翰提醒他。 “那也可能是因为他正和英国人通信。约翰,如果f先生是西班牙人,或者……”他又陷入沉默。 “约翰,”本轻声说道,“如果他是法国人呢?他那阿波罗的光芒?这指的不是乔治国王,而是法王路易!” “等等,”约翰小声说,“等等,本。拿诸神的名讳说笑可是由你开始的啊。你的签名是杰纳斯,他的签名是密涅瓦,然后管你叫普洛米休斯,等等等等。” “英国人不会称呼乔治国王为阿波罗的!宙斯或者朱庇特什么的倒有可能。路易十四,太阳王——人们都这么称呼他。哦,上帝啊,约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敌国的忙!” 约翰只能盯着他,一言不发。 新生 路易在钟表上发条的声音中醒来。凡尔赛不在乎阿波罗能否看到它的辉煌壮美,无论如何都要带着路易开始一天的生活。 对路易来说,规律就是力量。它曾多次把他从疯狂边缘拯救回来,这次也不例外。 “今天早上感觉如何,陛下?”路易-亚里克山大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很好,”路易鼓起全部力量答道。他不需要看到自己的脸,就能知道它做出了什么表情,通过唇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就能形成微笑或是愁容。尤其是现在,他对肌肉的感觉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让路易烦恼的,是无法看到别人的表情,无法读出他们的情绪。低眉顺目透露出的慌乱情绪,灿烂笑容闪烁出的恶意杀机。他知道如果自己见到了那个刺客,光看外表就能把他认出来。 会是谁呢?哪个集团的人?这些天他多次听到奥尔良的名讳,但路易不相信这件事出自侄子的手笔。奥尔良公爵的脊梁骨就像海草一样软,他的野心顶多是和法国每个女人上床。 也许,就像托尔西和邦当暗示的那样,是个英国间谍。这肯定是最令人满意的答案,从很多角度来看也是最有可能的。那个假扮成爱尔兰兵团成员,死在马厩里的英国人,正是上述假设的最佳证明。 但是,马尔伯勒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英格兰为何要冒引起国际舆论不满的风险?除非不列颠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法国正在研究一个超级武器。度利尔是怎么说的来着?“牛顿的加农炮”? 当然还有其他可能性。也许是老贵族们,很多年前这些杂种就策划过投石党之乱。但路易已经一点点把他们毁掉,换上了更可靠更忠心的小贵族。 剩下的选项是不可想象的。缅因公爵——路易和蒙特斯庞的私生子;如今王太子已死,他有机会坐上王位。但如果路易的子嗣中有人真的爱他,那就是缅因。还有他的孙子菲利普——他唯一在世的合法继承人。菲利普在他的帮助下,成为了西班牙国王。也是对英国作战的盟友。 “路易-亚里克山大,”他说了一声,男仆过来帮他穿好睡袍,“我想见过大臣们之后,就出去打打猎。” “陛下,才过了三天……” “我还知道日子过了多久,路易-亚里克山大。我已经太久没打猎了。” “陛下的警察队还没有结束他们的调查,”邦当提醒他,“现在还很难说您到外面去,是否存在风险。” “路易-亚里克山大,我不会缩在这里等待死神的造访。随你派遣多少瑞士百人团的卫兵都行,那怕把所有黑火枪手从巴黎调来也可以。总之今天下午我要去打猎。” 邦当的叹息声几不可闻。“好吧,陛下,”他答道。 每到这种时候,路易就会猜想,波旁皇族的血统中是不是混入了狼的血脉。没有比猎犬的吠叫和号角的高鸣更能激起他心中凶残歹意的了。他简直可以闻到猎物的气息,感觉到它的恐惧和活下去的强烈决心。 正是这豺狼般的敏锐感觉,告诉他正在围猎的是一头牡鹿。 要是他能骑上一匹马,而不是坐在专为他设计的马车里颠簸而行;要是他能看到周围庭臣们的表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猎犬正在接近,把牡鹿赶向他们;赶猎物的人在林子里散开,把这头野兽逼向他的马车。要是他有一杆火枪——要是他能看到牡鹿,然后开枪! 睁开你的眼睛,天使说。王太子死后天使经常跟他说话。睁开眼睛,我会让你看看一个天使能帮你什么忙。 路易睁开眼,灰暗的黎明降临在始终只有黑夜的世界。他吃惊地发现,这个世界迅速变亮,直到他可以看清纤细柔嫩的树苗和粗壮的古树。 他的车夫拉住马车,停了下来,支起耳朵留神倾听着狗群接近的声音。路易想都没想,径直从车上下来。 在路易眼中,车夫的样子很怪。他的大氅和靴子都很清晰,但脸孔却只是一团没有面目的椭圆。 “陛下?”车夫问道。路易马上认出了这个声音。 “伯兰特,”路易叫出他的名字。几乎与此同时,他的视线清晰起来,那个椭圆变成了伯兰特留着山羊胡的红通通的大长脸。 第24章 路易环顾四周,觉得森林有点奇怪。树木线条干净,间距整齐,就像是用大理石刻出来的,宛如凡尔赛宫的柱廊。大约二十个庭臣骑在马背上看着他,他们的面孔和伯兰特刚才一样只是个椭圆。 路易的猎手长让-克劳德就站在旁边。他低声向国王问候,顷刻之间他的脸也像伯兰特一样清晰起来。但其他庭臣还是跟人体模型一样。 “让-克劳德,把你的枪给我,”路易说。 他接过抢来。这是一杆錾新的带有来复线的火枪,而不是那种奇怪的科学武器——它们会向目标发射闪电或者天知道什么东西。路易禁止在狩猎时使用它们。 一阵叫声响起,牡鹿冲进众人的视线。路易感觉像是透过小望远镜看到的它,这头野兽也完美得异乎寻常。实际上,它很像是路易小时候猎杀的那头牡鹿,没错,就连肩胛部位的深色斑痕都如出一辙。它的眼睛滴溜乱转,两只猎犬几乎是咬在鹿身上。它的臀部满是鲜血。 跑到五十步外,牡鹿发现自己犯了错误,试图掉头跑向别处,好冲破包围圈。路易将一颗铅弹打进它的心脏,让它就此安息。 “为何我的视力这么奇怪?”他向天使问道。 因为这是我替你看到的景象,天使说,你的眼睛已经毁了。但我可以通过你的耳朵和皮肤看到这个世界。然后我会为你画出图象,这样你就能看到了。你必须明白这只是一种近似的视觉图象。 “这可太古怪了。为何有些人有脸,有些人没有?” 如果你认识他们,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面孔,让我可以塑造出一个形象,那么我就会为你画出他们的脸来。如若不然,我就只能尽我所能了,路易。 “天使没有类似人类的眼睛吗?”他问。 不要妄自猜测,天使答道,你也许是地上最伟大的国王,但我的王是上帝,而他也是你的王。他把你交给我看护,但你不应该质问于我。 “抱歉,”路易说道,但他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就连一个天使也能向他发号施令。 这次我会原谅你。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我通过天使之眼看到的景象,你的人类灵魂是无法承受的。你应该感激我赐予你的视觉,即便是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提供它也会为我自己带来痛苦。 “我向您致以最谦恭的谢意,”路易说。他突然感到一种恐惧:天使赐予的东西,也可以被收回。尽管他的新视觉是如此古怪,但好歹也是视觉。 到镜子前去,路易,我还有些东西还给你看,天使说。 路易照办了。 “该死!”他大声叫道,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在镜子里盯着他的是路易十四。他没戴假发;美丽的栗色长卷发垂在肩头。上唇留有颜色更深的胡子。面庞光洁,身材苗条,穿着长袜的腿上鼓起了结实匀称的肌肉。 他又成了年轻人。 秘密 艾德丽安在想,要是法迪奥昏倒了,自己能不能接住他。这位先生嗫呆呆看着艾德丽安给他的证明,脚底下似乎快要站不住了。就连从法迪奥肩头窥视这封伪造信件的古斯塔夫斯,也掩饰不住胜利的微笑。 “上帝啊,”法迪奥终于哑着嗓子说出话来,“这么简单,却又……”他一转身对艾德丽安说,“杰纳斯是谁?” 艾德丽安耸耸肩。“是从第二台收报机传来的。” “真的?”古斯塔夫斯目光一闪,“这是你和杰纳斯的第一封通信?” 艾德丽安点点头,突然觉得谎言的重量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古斯塔夫斯听到这话,露出一丝冷笑。艾德丽安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古斯塔夫斯怎么知道她在说谎? 但立窝尼亚人只是拍拍法迪奥的肩头。“好了,”他说,“我们有了想要的答案,先生,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下去了。” “是的!是的!”法迪奥热切地说,“但我还是想知道应该感谢谁。” “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在英国的某个同行就会作出声明,”古斯塔夫斯说着瞥了一眼以太收报机。“但现在我们还是先趁热打铁吧。” “哦,当然!我们现在可以给国王定个日期了。他绝对会高兴……”他突然瞟了一下艾德丽安和站在她身后的尼古拉斯?达达尼昂。古斯塔夫斯目露怒意,知道艾德丽安肯定明白法迪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一个日期,艾德丽安暗想着走回那几台收报机前。另一个线索。 这天下午将近三点时,托尔西派人来找她。在尼古拉斯的陪同下,艾德丽安在国王接待室见到了这位侯爵。 “在医师的坚持下,国王要到马尔利城堡修养几天。”托尔西对她说,“陛下希望你能同行。” “我知道了,”艾德丽安说。她曾私下猜测,经过那阵混乱路易是不是已经把她忘了。要是在几天前,这个消息会让她感到不安,但现在艾德丽安反而松了口气。不论下棋的是什么势力,不管把她卷入阴谋的哪些政治小集团,他们肯定不在乎她的想法。 即将到来的风暴,无论属意如何,仍旧可能把她撕碎。艾德丽安知道,如果一个人想熬过飓风的打击,最好是躲在暴风眼中。 暴风眼就是路易。 不过成为国王情妇的念头,还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 托尔西没有漏掉这转瞬既逝的矛盾表情。“别把这张长脸带到马尔利去,”他警告道,“国王可能看不到……”他犹豫片刻,似乎想要补充点什么,片刻之后才继续道,“……但他周围的人可以。” “抱歉,”艾德丽安说,“我……我只希望能给陛下一点安慰。” 托尔西迟疑地点点头。“我想你可以做到。年轻与美貌总能为国王带来安慰。”他稍微停顿,眯起眼睛说,“我们前几天讨论的那件事,你现在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吗?” 艾德丽安摇摇头。“我想去检查游船,特别是无炎灯的残骸,但我的卫士说它已经被烧了。” “是的,”托尔西说,“多数大臣已经说服了他们自己还有国王,认为这件事是英国的阴谋。实际上,着火后没多久,一名瑞士百人团团员就抓获了一个英国佬。” “他为何怀疑这个英国人。” 托尔西把手一摊:“这个英国佬带着一支火枪。卫士过去盘问时,他开了枪。他甚至杀了一名卫兵。” “但这个英国人没招供?” 托尔西苦笑一声。“也许向上帝招供了吧。卫士是用轻剑的剑尖把他抓获的。”他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这是他步枪的弹丸,”托尔西把子弹递给艾德丽安,“你能看出什么吗?”他问。 “这可能是种催化剂,”艾德丽安最终说,“也许是激发无炎灯点燃空气的最简途径。但如果枪手能够打中灯泡,为什么不干脆射击国王?” “这个问题有个很简单的答案,”托尔西的声音很低,“国王是不会被射中的。” “什么?” “子弹伤不到他,”托尔西简略地回答。 “哦,”艾德丽安一皱眉,推测着这种防弹效果是如何产生的。显然就算托尔西知道也不会告诉她。“既然如此,也许真是英国人的阴谋。” “我相信这件事少不了英国佬的手脚,”托尔西答道,“他们知道下一任国王会力求和平,并且放弃我们过去数十年来获得的利益。但我在凡尔赛闻到了一股臭味,小姐,单凭一具英国佬的尸体不可能这么臭。” 马车颠簸地很厉害。艾德丽安第三次发现尼古拉斯飞快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脸上挂着迷惑不解、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怎么了,尼古拉斯?”她生气地问,“干吗老傻看着我?” “抱歉,艾德丽安小姐,”他嘟囔道。 “你干吗要向我道歉?如果你把问题摆明,我也许可以给你一个回答。” “问题,小姐?” “我对这种事已经没有耐心了,”艾德丽安狠狠地说,“不说出口的问题,半真半假的说辞,掩饰下的威胁……”她闭上嘴,突然意识到跟托尔西的手下说这种话可不明智。 “小姐,我再次向您道歉,”尼古拉斯柔声说道,“您说得太对了。我的问题涉及到诚实。”蹄声隆隆,达达尼昂的话音僵僵可以听到。 他低下头看着马车的底板,最后清清嗓子说:“我只是在想您为何要隐藏自己的天赋,您的学识。仅此而已。” “托尔西都告诉你了?” “说了一点,但这种事用不着他说。我的责任就是监视您,小姐。尽管我对数学和科学一窍不通,可也不至于笨到看不出您的作为。但您总是掩盖自己的学问。您是个受过教育的女子,所有人都知道您上过圣西尔女子学院。我听说,这些知识渊博的女子很受尊重。” “哦,是的,”艾德丽安说,“只要她们学对东西:如何礼貌地交谈;如何令人愉快,给人支持;学习新约而不是旧约;不要涉及神学……”对这个乡下来的卫士讲这些有什么用? 尼古拉斯一皱眉。“我还以为她们教授阅读和计算,还有……” “阅读,是没错,但只有特定的主题。数学,也没错,但只是最简单的那些,决不包括微积分和几何。师长教导我们,对科学要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像它是原罪。” “但您还是学会了。” “是的,”艾德丽安懊恼到声音都有些颤抖,“国王和曼特农夫人以慈悲为怀,把我送进圣西尔学院,让我在那儿学到了一个女子应该学习的所有知识。但我干了什么?我背叛了他们的好意,尼古拉斯。曼特农夫人要是听说了你和托尔西知道的这些事,恐怕要在墓穴里气得翻个身了。” “那国王呢?” 艾德丽安摇摇头。“国王以为我清白无暇,要是他知道我如此背叛了曼特农夫人和圣西尔学院,肯定会勃然大怒。” 第25章 “您总是在微笑。” “是吗?”艾德丽安真地很震惊。 “当然。就连和托尔西侯爵争论时也是。您自己没有察觉吗?” 艾德丽安眨眨眼,意识到就连此时此刻自己也在笑,真是愚蠢。“我没注意,”她承认道。 “这让我很难受,”尼古拉斯说。 “哦?” “一个人笑的时候,应该是因为感到高兴。” 艾德丽安对此嗤之以鼻。“年轻女子总是快活的,”她说,“严肃、本分、快活。” “您是在取笑我了,”尼古拉斯说。 艾德丽安盯着年轻人看了一会儿。“你知道吗,”她说,“人们都说圣西尔学院里没有阴暗角落?女孩们没地方说悄悄话。没地方隐藏秘密。你小时候有秘密吗,尼古拉斯?” “当然有,”他答道。 “我想也是,”艾德丽安说,“一个人如果不和别人分享秘密,是交不到朋友的。” “您在圣西尔待了多久?”卫士问道。 “十四年,”艾德丽安说。 “从没交到朋友?” 她深吸一口气。“是的,我想到头来正是如此,”艾德丽安说。 尼古拉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很抱歉让您难过了,小姐。” “跟你想的一样,我过去确实很难过,”艾德丽安说,“但你看,尼古拉斯,你从我这里知道了一个秘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按您的说法,”他说,“如果我们分享秘密,那就要成为朋友了。” “哦,当然了,”她说。 卫士笑了笑。“那么好吧,我得好好想想,我不能让一段友谊建立在虚无缥缈的秘密上。一定得是个特别棒的。” 他似乎想了一会儿,随后回过头来看着艾德丽安,他的眼睛好像刻有象形文字的珠宝,突然间蕴意无穷。她感到胸中升起一丝暖意。尼古拉斯双唇轻启。 正当此时,一道闪电击中马车。玻璃向内迸裂。艾德丽安觉得脸上一疼,整个马车倾斜过来,似乎是向前一窜然后又猛地停住。她发现自己被尼古拉斯挡在车厢壁上,一时缓不过神来。尼古拉斯摇晃着她,嘴唇拼命开阖。虽然艾德丽安能够听到他的话语,却全然不解其意。她点点头,希望让尼古拉斯知道自己没受伤。 至少,她以为自己没受伤。 马车继续倾斜,似乎一侧的轮子被扯了下去。尼古拉斯探手到她身后,扭开车门,同时掏出手枪和细身剑。艾德丽安看到有什么东西到车外闪了过去。一声枪响,一个很小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道闪电。 随后,周围陷入死寂。 摇篮曲 本把最后一个螺丝拧好,退后几步欣赏起自己的手艺。他点点头,把油污蹭在已经满是墨水泥渍的裤子上。“我不知道你顶不顶用,”他对自己的发明说,“但我喜欢你的样子。” 詹姆斯从外面走进来,抖了抖大衣。“又在跟上帝谈心吗,本?”他说,“帮我告诉他,最好能把雨停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随后摘下帽子也抖了两下。 “今天的份已经聊完了,”本说,“但我会记着的,下次聊天时就跟他说。和报人们谈得怎么样?” “你得说其他报人。你知道,我们也算你一个。” 本转过身假装检查印刷机,他知道自己脸上肯定露出了傻笑。“好吧,他们怎么说?” “我们都认为,要是让那些牧师干涉我们能印什么不能印什么,那就完蛋了,”詹姆斯说。 “切中要害,”本说,“如果我也算报人的一员,肯定站在你这一边。” “很好,因为如果我被捕了,你必须继续把报印下去。” “被捕?”本说着一把抓住印刷机的框子。 “有这种可能,”詹姆斯说,“有人曾用这个来要挟我,但我想不出他们能拿出什么罪名,可以把我长期拘禁。” “那他们不会把我也逮起来吗?” “这就是当学徒的好处了,本杰明。”詹姆斯拍着本的后背,快活地说,“他们不能因为我让你做的事逮捕你。” “啊哈!”本扬起眉毛。 “啊哈,”詹姆斯重复道,“老天啊,本,以上帝的名……这他妈是什么东西?”詹姆斯这才注意到本的新仪器。 它很像一盏牛眼提灯,但两侧长着蝴蝶翅膀一样的铁丝网,前面本该装灯罩的地方,探出了三十根削尖的小石墨棒。后面还有个木把手。 “跟我听说过的那些新型手枪是一路货吗?” “有点像,”本说。 “我再问一次,”詹姆斯说,“这是什么?” “只是一个试验,”本说,“等我看看它能不能用再跟你解释。” 詹姆斯歪着脑袋,考虑要不要从弟弟嘴里逼出一个解释。但他最终耸耸肩,走到印刷机前,用一块油渍麻花的抹布开始擦拭机器。“我们今晚会收到什么?”他问。 “亨利爵士的《加尔各答见闻》,”本说。 “很好,很好,”詹姆斯说,“他的东西总是很有意思。顺便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佛罗里达战事的消息。现在所有人都惦记着南方的战争。” “你觉得法国人会赢吗?”本试图掩盖住紧张地口吻。 詹姆斯耸耸肩。“十几年前人们就预言说法兰西帝国要让位了,但他们总能让我们大吃一惊。你怎么看,本?这场战争中,科学的地位似乎比人重要。” “法国是最先把科学运用到战争中来的,但现在他们落后了。”本答道,“马尔伯勒的新炮把法国要塞轰得支离破碎,而且没有解药。”除非,他难受地想,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药方。他想的越多,就越觉得f先生是法国人。约翰说那公式是做什么的来着?很可能是要让飞行中的两枚炮弹撞在一起?本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副图象,每一发飞出去炮弹都会在空中对撞抵消。它会完全改变这场战争。它会让法国人重新统治战场。 “本?”詹姆斯问道,“你又挂出那幅若有所思的傻样子了。这就是你现在研究的东西吗?给英国人的新武器?” 本看着桌子上的古怪装置。詹姆斯是拿他开心吗?但他似乎很严肃。 “是的,”本很高兴这不完全是个谎言,“嗯,主要是防御性的。” 詹姆斯点点头。“我们真该好好谈谈,给你这些发明申请专利的问题。”他嘟囔道。 “也许吧,”本心不在焉地说。他的脑子还在那十一天的时间差异上。还有其他可能吗? “如果别的办法都行不通,就去问,”本盯着沉默的以太收报机,自言自语道。但是怎么问?而且他能相信他们的回答吗?他在脑子里一遍遍组织着语言,但始终没有结果。 亨利先生的信准时发来,收报机开始从它在印度的表亲那里接收文字。本看着纸张一点点移动,但心里却没有往常的兴奋。印度也卷入了对法作战。要是加尔各答陷落,亨利先生可能会死。这全都要怪波士顿的一个小孩,盲目的骄傲和对名誉的贪婪遮蔽了他的双眼。 本给亨利先生发出感谢函和新英格兰的最新消息,然后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调节装置。他把管子调到过去以为是和英国收报机通讯的档位,但还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低声说。 本愣了一会儿,把手伸向铅笔。但在他碰到之前,笔动了一下。谐振装置上方现出一道红光。还没等他叫出声来,那光就幻化成一只眼睛。接着它眨了一下,收报机写出五个潦草难看的字:我看到你了。 “哦,本杰明!快进来!”他妈妈把门打开,给了他一个拥抱。本第一次注意到她温柔面容上的皱纹,赤褐头发中的银丝。 “我们可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儿子。”她说。 “抱歉,妈妈。我一直……一直很忙。” “我听说了,”她答道,“你和詹姆斯可是相当轰动。上周六有场布道在斥责你们——你要是到教堂去的话,肯定能听到。” 本回抱了母亲一下,随后环视房间。顷刻之间,令人痛苦的熟悉感几乎让他落泪。 “本?出了什么事?”他妈妈问道。 本摇摇头。“我要跟爸爸谈谈,”他说,“他在吗?” “不在,”母亲轻声答道。 本似乎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失望的语气。尽管他爱自己的母亲,但从没有机会与她亲近。本总是设想着有一天能改变这个状况。他总是设想会有足够的时间。 “他到查尔斯镇办事去了,很晚才能回来,也许都要到明天早上了。” “哦。” “你和詹姆斯又吵架了吗?” “什么?哦,没有的事。自从开始印刷报纸,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这不奇怪。你们得背靠背抵抗半个镇子。”母亲开心地笑了笑,“没关系。我宁愿我的儿子们和全世界开战,也不愿看到他们彼此为敌。你们总是吵架,让你父亲很难过。奇#書*網收集整理”她顿了顿才说,“你不再去教堂,同样让他难过。他觉得你把他教给你的东西全忘了。” 本摇摇头。“我没忘。所以现在我才来找他。他跟我说,要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来找他。”本的双唇在颤抖,但他不想在母亲面前哭泣。 突然间,母亲把本抱在怀里,前后摇摆,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明天就会回来,”她低声说,“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会解决的。” 本一度相信了她。这是母亲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但一小时后,他在长码头休息时,已经不再相信这句话。他本指望父亲能帮上点忙,但现在意识到这件事远远超出了老人的能力。父亲对科学知之甚少,对他遭遇的那些巫术更是一窍不通。无论他说什么,肯定都是好心的、实际的、常识性的见地。 但是本现在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容得下常识的地方。也许艾萨克?牛顿爵士几十年前就被害了,只是现如今才刚刚开始腐烂。 第26章 他回头向城镇望去,一股带有海腥味的小风突然扑面而来。在他和海滩之间,有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正坐在码头上哼唱,哄着怀里的婴儿。她唱的是一首哀伤小调,随着拍打在码头上的波浪起落沉浮。歌词唱得很清楚,尽管这显然是首摇篮曲,但词句间却带着股寒意。 “哦,睡吧,我的宝贝 哦,睡吧,我漂亮的小马驹 我的儿子早已远去 他们会寻找那个漂亮的人儿 啦哦哦,睡吧,哦,睡吧 啦哦哦,海水深又深 身也快来脚也疾 你露出了马蹄” 本快步向前走去,也不知在逃避什么。波士顿的层层屋檐第一次把他从海边唤回,回到它坚实的土地。 ******************************************************************************* 回家之前,他在镇子里到处游荡,从颈隘到蓄水池都走了个遍。入夜时分,虽然詹姆斯可能正为他偷跑出来大发雷霆,但本感觉好些了。现在是跟詹姆斯解释清楚的时候了。他和约翰已经走得太远,两个孩子假装成大人——甚至是伟人。詹姆斯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在英国有朋友。如果本和约翰真的无意间帮助了法国人,那么这消息肯定可以传给伦敦的某个人,他会知道该跟谁说。运气好的话,他和约翰就不会被以叛国罪论处。 至于那个诡异的仿佛来自地狱的眼睛,本现在想都不愿去想。 刚走到联合街,本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行在街道斑驳的阴影中。布雷斯韦尔正骑在一匹棕色母马背上东张西望。 哦,上帝啊,本心想,他在找我。本赶忙拐进一条窄巷拔腿就跑。布雷斯韦尔正往汉诺威走,所以本计划绕到他后面,穿过皇后街回到印刷店去。 千万别慌,本对自己说。但这很难。他跑进皇后街,回头看去,没发现有马追过来,也没看到愤怒的巫师。但皇后街上挤满了人,吵嚷声此起彼伏。一股黑烟直冲云天。本放慢脚步,不知出了什么事。 黑烟是从詹姆斯的印刷店冒出来的。人群中冲出一个人来,叫嚷着要水。 “本杰明!”有人喊道。那是希甫夫人,在隔壁开了一所学校。她眼圈发红,泪水淋漓。“本……” 本杰明从她身边挤了过去。黑烟从店铺中翻滚而出。他朝门口走去。必须把以太收报机拿出来,好把报纸办下去…… 刚往里走了两步,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两个男人朝他冲过来,手里还架着一个人。本犹豫的当口,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他,拽回大街。本不住咳嗽,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跪在马路上。 他听到有人在喊。“不,不,别让他看到。”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詹姆斯的眼睛。它们睁得老大,直勾勾的没有神采。 他嘶声叫喊着哥哥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人们任他叫喊。很快水桶就被抬了过来,但主要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建筑,而不是拯救已经在劫难逃的印刷店。 是布雷斯韦尔干的。现在集中精神做出这样一个初步结论,都需要他极大的努力。一切都不重要了。以太收报机、法国战争——当布雷斯维尔痛下杀手,詹姆斯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居然还在担心这些事,真是愚不可及。 为什么?为什么?他刚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忽听轰的一声,店铺的屋顶塌了。无数红色恶魔跃入空中。他看着这些飞翔的小火苗,思绪断了线。在他内心深处某个深邃古老的地方,动物本能冒出头来。它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继续活下去。 詹姆斯已经死了。如果他不赶快行动,那也难逃一死。布雷斯韦尔可能就在附近寻找他。本朝左右看了一眼。街边放着几件东西,都是人们从火场中抢出来的。一本书,一捆纸,还有詹姆斯的大衣。 我用得着这件大衣,本恍恍忽忽地想着把它拿了起来。 在衣服下面,放着他那盏怪模怪样的提灯。本心中升起一阵令人晕眩的感觉,希望、愤怒和恐惧。他抄起大衣和提灯;小心翼翼地查看两边的街道,寻找杀害他哥哥的凶手,他的大敌。本很快就发现了他。布雷斯韦尔还骑在马上,就在教堂和广场附近。他的面目模糊不清,但本知道这个杀人凶手正盯着他,耐心等待。 本没再多想,朝另一个方向拔腿就跑。尽管这不可能,但本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听到身后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贞女秘会 艾德丽安盯着电浆枪的尖铁棒。她过去从没近距离见过这东西,更不曾成为它的目标。她下意识地分析起这个可怕的武器,回忆着它的工作原理;但心思主要还是放在了这个问题上:被闪电夺走精神和生命之前,她还能活多久。 枪后的男人发话了,他的口鼻上罩着半幅面具,声音透过布片显得压抑低沉。 “我非常抱歉,小姐,必须请您戴上这东西。”他伸手递过一块黑色眼罩。 “尼古拉斯,”艾德丽安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你把尼古拉斯怎么了?”她看到卫士趴在地上,那些骑马的护卫就倒在他身边。 “他还活着,您的马车夫也是。我不想杀人,小姐。现在,请戴上眼罩吧。” 艾德丽安的目光在纹丝不动的尼古拉斯和纹丝不动的手枪间游移。她仔细观瞧,想看看尼古拉斯的肋部是否在动;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却又不敢肯定。 “很好,”男人说道,“转过身去。” 艾德丽安照办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 “站好,”黑布套上她的双眼,枪尖顶在她背上。他们肯定有两个人,艾德丽安想道,至少两个。那人拉起眼罩的带子,系在她脑袋后面。 “好了,”他说,“请拉着我的手。” 艾德丽安伸出手去,握住男人的手。它光滑而柔软。 “我现在要把您举到马背上去,”他说,“您会骑马吗?” “我当然会,”艾德丽安答道。她觉得一阵难受。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强盗或路霸。电浆枪十分昂贵,多半都由高阶军官和御前手枪手持有。而且这个人的双手并不像亡命徒那样粗糙。这是一场绑架。 有个人托着腰把她举了起来。“我恐怕您没法横座马鞍骑行了,小姐。让您陷入这样粗俗的境地,真是十分抱歉,但您必须采用跨坐式。” 艾德丽安顺从地把腿甩过马鞍,摸索着鞍头,以至于窄裙都褪到了大腿上。 “往后靠,小姐。”第二个声音说道。一个男人的身躯突然出现在艾德丽安身前,几乎把她挤出了马鞍。“您得揽住我的腰,小姐。”骑手说道。听他口音很明显是巴黎人。艾德丽安过去听到过这个声音。 马匹猛地开始奔跑,她伸手抱住前面的人,双手合握在马甲的钮扣前。此人肌肉结实,但身材却出人意料地瘦削。马匹越跑越快,世界化作了一系列运动和声音的黑暗符号。艾德丽安贴在敌人身上,希望他不得好死。 艾德丽安估计他们骑了大半个晚上。男人们两次停下来喂她吃东西,四次给她水喝。他们没再开口。空气变得更冷,艾德丽安感觉精疲力尽。她止不住一遍遍地想,尼古拉斯是不是还活着。在她看了,这种可能性不大。 日光终于透进她的眼罩,在眼皮上投下一片红晕。到了现在,她似乎已经成了马的一部分——也是那人的一部分。她贴在男人身上就好像对待一个爱人,他们的身躯似乎融为了一体——马、男人、女人。 她几次试图逗引那人说话,但都没成功。也许男人已经意识到她认出了自己的口音。艾德丽安知道此人就是把她从运河里救出来的那个男人。 最终,马蹄敲击到碎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被人搀下马,领进屋里。有人牵过她的手,领着她磕磕绊绊地走下一条铺有地毯的楼梯。 “只要再一小会儿,小姐。”一个女人带着很浓的外国腔说道。 “我在哪儿?”艾德丽安挤出一句话来,“你们要拿我怎么办?” “我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小姐。我只能让您舒适些。”一扇门吱扭扭打开。热浪带着香水味向她袭来。空气十分潮湿。 女人解开眼罩,艾德丽安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一下。 她站在一间浴室里,只有几根蜡烛照明。浴盆放在地板上,里面盛满热水。 艾德丽安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这是个丰满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女佣服。 “请吧,小姐,先洗个澡。”女人恳求道。 “我刚刚遭到绑架,”艾德丽安平静地说,“我的护卫大概被杀了。我骑在马上跑了一夜。国王正等我去马尔利。”刚一开口她就意识到这些话有多混乱。 “我知道,小姐。我只能说,您在这儿会得到热情的款待,绝不会受到伤害的。” “我已经受到伤害了,”艾德丽安说。 女仆看上去似乎快要哭起来了。“求您了,”她说,“洗个澡会让您感觉好些。我这就给您拿点酒去。” 艾德丽安还想反驳,但女仆已经动手解开她胸衣的系带。她还没醒过味来,就已经浸在喷香的浴盆里,任由热水抚弄着自己的身体。女仆给她拿了一杯酒,艾德丽安两口就喝干了。到了第二杯,她才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奇怪的是,红酒似乎让她的感官变得敏锐。艾德丽安扭头问女仆:“你叫什么名字?” “加布丽艾尔,”女仆说。 “加布丽艾尔,告诉我,你们为何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signorina,我不知道,”丰满的女人答道,“只有夫人知道原因。” “夫人?”艾德丽安提高了嗓门。 女仆赶忙把头扭开。 第27章 “请别再问了,”她低声说。 艾德丽安闭上眼,感觉热气透入骨髓,很是舒服。“好吧,加布丽艾尔,”她叹道,“听你的口音是托斯卡纳人?” “是的,托斯卡纳人,”加布丽艾尔有些惊讶地说。 “给我讲讲托斯卡纳,还有你的家。” “好吧……”加布丽艾尔犹豫片刻,开始讲道,“它和法国不一样。天空更蓝,雪松长得高大挺拔,就像一座座尖塔。我们通常……”她突然停下,局促不安地问道,“您是要听这些吗?” “是的。” “我还记得去给领主摘橄榄的事。那里遍地都是黄花——我不知道它们的法国名字叫什么……”她的声音轻快起来,红酒却让艾德丽安昏昏欲睡。她只记得自己希望不要被洗澡水淹死。 艾德丽安在一个小房间里醒来。这里家具齐备,但是没有窗户。床边放着一身饰有黑缎带的棕色披风,很像她在圣西尔学院穿的那种。艾德丽安着装时,加布丽艾尔走进来服侍她穿戴。 “我现在可以知道为什么被绑架了吗?”她问。 加布丽艾尔点点头。“这边走,小姐。” 女仆领她走过一连串走廊,透过一扇扇窗户,她可以看到花园和绵延起伏的乡下景致,但没有明显的标志可以推断出这是什么地方。一座乡间别墅,在巴黎附近有上千所类似的建筑。 艾德丽安被带进一间小沙龙。此时此刻,她苦涩地想起了尼古拉斯对她永不消失的微笑做出的评论。面对站在屋里等待她的主谋们,艾德丽安只觉得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行了个屈膝礼,说道:“公爵夫人。” “哦,表现得不错啊,小姐,”奥尔良公爵夫人说。“经过这种折磨,我可不能如此镇定自若。” “您为何要这么做,公爵夫人?”艾德丽安的声音几乎因愤怒而颤抖,“我对您能有什么用处?” 奥尔良公爵夫人把手按在胸前。“亲爱的,你被绑架了,但绑架你的人犯了个致命错误,居然取道我兄弟图卢兹伯爵的领地。他的猎手长解救了你。所以你就被带到这里来了,我正好造访此地。” “我可不记的有这种事,”艾德丽安说。 公爵夫人露出迷人的微笑。“可以理解,”她说着挤了挤眼。“我真是太失礼了,”她继续说,“请让我介绍一下我的同伴们,她们从巴黎一直陪我到了这里。卡斯特丽丝夫人和克雷茜小姐。” 艾德丽安本想故意对两人不理不睬,以示对绑架者的蔑视。但一听到卡斯特丽丝夫人的名字,她忙不迭地行了个屈膝礼,脸颊绯红。这个名字对艾德丽安来说,非常熟悉也非常重要。 卡斯特丽丝是个娇小瘦弱的女子。相貌普通,年岁看不大出来,可能是四十也可能是六十。但她的黑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隐隐透出郁积在胸中的智慧。 克雷茜小姐则完全相反。她身材很高——至少有六尺,就像个瓷娃娃一样可爱,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一头红铜色秀发,灰眼睛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不知为什么,看到她,艾德丽安突然想起了古斯塔夫斯。 “闲聊就到此为止了,”公爵夫人继续说,“我们来点巧克力做早点吧?” 艾德丽安点点头,努力思考着摆在眼前的这个方程式。她已经解决了一部分。通过字条上的猫头鹰,她已经知道公爵夫人是贞女秘会的一员。而在贞女秘会中,卡斯特丽丝才是女王,她也许是法国最有智慧的女性。 沙龙陈设朴素。四把椅子就摆在一张小牌桌周围。 艾德丽安就坐前犹豫了一下。在凡尔赛,像她这种品阶的人在公开场合是不可能坐在椅子上的。就连公爵夫人们通常也只有个折叠凳坐。奥尔良夫人看出她在犹豫,开口笑道:“坐吧,亲爱的。此时此地,我们一律平等。” 巧克力盛在几个装饰华美的杯子里端了上来。加布丽艾尔退出去时,顺手关上了沉重的房门。 卡斯特丽丝清清喉咙,举起杯子,以单调的声音吟诵起来。“chairete,korea,athenestherapainai。”这是古希腊语,意思是“万岁,贞女秘会,雅典娜的少女们。” “chairete,”艾德丽安和其他的人不约而同地附和道。 “enthadeeuthetoumentemeron,”卡斯特丽丝继续咏诵。 “heux,hodrakon,heparthenos,”艾德丽安和另两个人把经文念完,随后她们和卡斯特丽丝夫人同声说道,“此地之言,绝不外传。” 卡斯特丽丝夫人微笑着抿了口巧克力。“好了,艾德丽安,”她说,“我从圣西尔的姐妹们那里听到了很多你的故事。很高兴最终能见到你。” “我也是,侯爵夫人,”艾德丽安答道,“如果是有人请我来这里,我肯定欣然受命——不必牺牲他人的性命。”她盯着公爵夫人,怒目而视——至少她希望如此。 奥尔良夫人喝了一口巧克力。“没有人牺牲,亲爱的,我向你保证。”她说完擦了擦嘴。 “您怎能这么肯定?” 公爵夫人笑着说:“我们已经审问过绑架你的强盗。另外,也联系了马尔利城堡;你的护卫可能正在路上,到时候你会发现他完好无恙。但你看,这就意味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相当有限。” “好吧,”艾德丽安说,“我在听呢。” “我猜想你还不知道公爵夫人是姐妹会的一员?”卡斯特丽丝问道。 “我此前确实不知道,”艾德丽安说,“直到公爵夫人把雅典娜的标志塞给我。” “我拿不准你有没有看到,”公爵夫人第一次皱了皱眉,“在那场混乱中……” “公爵夫人,”艾德丽安说,“我被绑架,整夜都在马背上受到粗鲁对待。我很累,皮肤也有多处淤伤。所以不管这件事到底该有谁负责,您都要原谅我现在的坦率直言。托尔西侯爵怀疑您和公爵涉嫌谋杀王太子,并试图刺杀国王。我想听您亲口说明,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公爵夫人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满目潮湿。她的面容看上去要比四十三岁的年纪苍老许多。“尽管他有缺点,小姐,但国王毕竟是我父亲。而且他做了其他国王都不敢做的事——宣布我和我的兄弟们为合法子嗣。” “是的,这让整个法国坐卧不宁,特别是您丈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按照长子继承权法,王太子死后,奥尔良公爵就是下一任继承人。” “我亲爱的丈夫有很多天赋,”公爵夫人答道,“但其中并不包括野心。他想不出这种阴狠而又巧妙的计划。不过呢,你要的是我的誓言,而不是辩解。我没有策划过你我共同见证的那场大屠杀,也未曾听闻。我以上帝、耶稣和雅典娜所有姐妹们的名义发誓,我和我丈夫是无辜的。”她一探身,把杯子重重顿在桌上。“但如果我发现是谁干的,他会发现奥尔良公爵夫人也知道些暗杀的门道。”她恶狠狠地说。 “谢谢,公爵夫人。那么我们在这里是要讨论什么?” “哦,我们在这儿讨论你,艾德丽安小姐。”卡斯特丽丝夫人说,“你很快就要成为大人物了。” “您指的是国王对我的兴趣?” “包括这件事在内,”老妇人说,“首先我要承认雅典娜秘会很久以来都在计划把女性安插到科学院里去,现在你已经进去了。我们也设法让人接近国王,结果啊,你又做到了。” “这都是您安排的?” “第一件事,也就是学院的职位,确实是我的手笔。你应该感谢公爵夫人。但第二件事更多是幸运使然,但我们必须好好利用它。” “我……”艾德丽安磕磕绊绊地说,“我想我和国王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亲密。” “哦,不,小姐,”另一个话音响起,“正相反,您和国王的关系,比您想象的更亲密。”艾德丽安吓了一跳。尽管外表引人注目,但克雷茜小姐始终沉默不语,其他三个人几乎都把她忘了。现在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话怎讲?”艾德丽安问。 “我的意思是说,您会嫁给他,”克雷茜用实事求是地口吻说,“您,艾德丽安?德?莫尼?德?蒙特莎赫勒,会成为法国王后。” 避雷针 本飞也似的跑向崔蒙特街,然后右转进入灯塔街,人群的叫喊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有几个人从对面快步跑来,都好奇地打量着他。 “嗨,伙计,哪儿着火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喊道。另一个人也跑了过来,本认出他是民兵队长塞缪尔?合恩。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找他帮忙。监牢里的布雷斯韦尔如何能伤到他?要是在绞架上,就更好了。 但本想起了那只恐怖的眼睛。他还能看到詹姆斯死气沉沉的双眸,还能感觉到布雷斯韦尔铁钳一般的掌握。不,不想死就得马上离开波士顿。 “离开波士顿,”他大声说。如果留下,布雷斯韦尔肯定会杀了他。也许这人会追他到天涯海角。也许不是布雷斯韦尔…… 他想起了那张潦草的字条:我看见你了。这不是布雷斯韦尔发来的,它来自法国或是别的地方。另外,这条消息发来才没多久,那个巫师就重新出现杀人放火,这绝对不是巧合。 本又向左一转,跑过公共草场,来到科顿山脚下。离开波士顿并非易事,这个小镇坐落在一个半岛上,和大陆间由一道地峡相连——它有个很恰当的名字“颈隘”。布雷斯韦尔所要做的,就是在那里守株待兔。 他试图集中精神,从情感和幻象的旋涡中理出些头绪,制定个计划;好让自己得救,让詹姆斯活过来,让一切重回正规。 第28章 这个计划一下子清晰起来,至少部分如此。关键是戴尔先生的小船,他几天前用过的这艘船,会帮他离开波士顿,至少可以给他思考的时间。本的脚步已经带着他走向正确的方向——绕过山坡,顺着盐沼向山后的巴顿角跑去。 法国人的狗又开始吠叫,就像那天他头一回被布雷斯韦尔威胁时一样。这是种令人胆寒的狂暴叫声,几乎不像狗叫。在他头顶的树木枝桠中,北美夜鹰的啼鸣与犬吠交相呼应,向为铅灰云朵着色的最后一缕日光告别,迎来那无星无月的夜幕。而最可怕的是远处——希望真的是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本拉紧詹姆斯的大衣,一只手抓着他的仪器,拼命向前跑。形势危急,根据本的估算,在他跑到戴尔先生的小码头之前就会被布雷斯韦尔撵上。要不从洛克斯巴里盐沼走,那地方马匹肯定进不去?而且黑灯瞎火的,在这片盐沼里也许可以藏身。 当然更有被溺死的可能。 或者往西山断崖方向跑?本略微改变了一点逃跑的方向。从城市逃进周围的荒野突然变成了一个蠢主意。但现在为时已晚。他只能寄希望于,布雷斯韦尔对这片人迹罕至的地区还不如他了解得多。 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响,本喘着粗气跑上灯塔山和科顿山之间的岩脊。到了山顶上,一股小风从无边无际的海面拂来,冲向本杰明,把他拥入怀中。快逃,它似乎在催促,快逃。 一声马嘶响起。本冲下山坡,朝盐沼跑去,昏暗阴沉的铁灰色泥水坑占据了他的视野。 身后的马蹄声更响了。本跑过一片谷地,爬上西山的缓坡。他往后瞟了一眼,正看到马和骑士印在天空中的黑影。桔黄色的鬼火在他们周围来回飞舞,画成一道道弧线。 “本杰明?富兰克林!”布雷斯韦尔高声喝道。 本觉得自己不可能跑得更快了,但他确实是飞一般冲上山坡。跑到悬崖前,他低头望向黑色的虚无。本迟疑片刻,感觉肺里好像着了火,脚底下往看不见的断崖边蹭了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傻里傻气地提着那个仪器。 闪电打在他身边,先是一道亮光,随后一阵噪音炸开,就好像两块木板在他耳朵里拍在一起。他后脖颈上寒毛倒竖,热浪随后席卷而来。本尖叫一声,摇晃两下,跪在地上。马蹄声在他身后嘎然而至,本慢慢站起来,向后转去。 布雷斯韦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距离不到十步远。他的电浆枪对准本杰明,枪尖还闪着红光。 布雷斯韦尔咯咯笑出声。“有些孩子真是无药可救了。”他的双眸在帽檐下闪着精光,可能是反射着四下飞舞的磷光雾火。 “你杀了詹姆斯。”本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居然如此强硬。 “人早晚难逃一死,”布雷斯韦尔通情达理地说,“不过,要不是他运气不佳,有个不听话的小兄弟,倒也可能活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我恨你,”本吼道,“你有什么权利去……去……” “去什么,本?权利并不重要,你这个小白痴,重要的是力量。我有力量去做必须要做的事,仅此而已。”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本,这是浪费时间。而且如果我告诉了你,那在杀死约翰之前,也得告诉他才算公平了。” “约翰?”本倒吸一口冷气,他已经把约翰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布雷斯韦尔说着用电浆枪做了个傲慢的手势。本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那个形似提灯的设备正好指向布雷斯韦尔,本抬起它,滑开扳机,然后迅速抛了出去。一股酥麻感顺着胳膊直往上窜。本闭上双眼,猛地扑倒在地;即便如此,电浆枪和仪器间出现的白色炎光还是透过眼皮映上他的双眸。马匹发出尖声嘶叫。 本向后滚去,脑袋朝下时身子底下突然一空。随即磕磕绊绊滚落山坡,跌过一片石南丛,然后又撞上了什么东西,肺里的空气全都喷了出来。他试着深吸口气,感觉身上肯定是折了几根骨头。 尽管疼痛难忍,但本心中仍能感到恶狠狠的快意。探照灯起作用了!本猜测,布雷斯韦尔在他梦中拿着的就是电浆枪。要是换成别的武器,他的努力就全泡汤了,今天肯定要横尸悬崖。本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经过初步检查,他惊奇地发现身上似乎没有骨折。突然间,一股肌肉和毛发被烧灼的焦臭味钻进他的鼻孔。 一个消瘦的身影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挺立在光线昏暗的天宇之间。 “混帐,”它气喘吁吁地说。布雷斯韦尔不应该感到疼痛,他应该已经死在电浆枪失控的能量放射下。但他就站在本面前,而那柄细长的利剑卡塔一声出了鞘。 断崖下是一道由泥土和岩石组成的土坡。本跑得就像头发疯的野兽,一路跌跌撞撞。手掌被划破了,膝盖磕得鲜血淋漓。之前,他害怕死亡;现在,他害怕的是更恐怖的东西,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它沿着山脊东倒西歪地追逐本,眼中异光四射,周围妖火荧荧。 峭壁向下倾斜,本似乎比布雷斯韦尔跑得快些。巴顿角铜器作坊里的灯光映在查尔斯河上,泛起波光鳞鳞。在到巴顿角之前,有一个小码头,旁边就是戴尔先生地小屋。他上次把船停在了那里。 本终于跑到码头,小船果然就在岸上。他摸索着缆绳,咒骂着结实的绳节和从手上流出的鲜血——这让绳子更滑了。本看不清身后的情况,但浓稠的黑暗让他觉锋利异常。他打了个哆嗦,想象着长剑滑入身体的感觉。 绳子终于解开了,他抽噎着把船往前推。但它纹丝不动。本磕磕绊绊跑到船头,开始用力拉,双脚都陷进了软泥。 小船动了一下,本加倍努力,船又向前挪了一点。他继续向前拉,终于走到齐腰深的水中,船底也漂在了河面上。本趟着水走到船边,双手扒住船舷翻了进去。 “谁在那儿?”他听到有人在岸上叫道,“谁在鼓捣我的船?” 本猛一回头。一个黑影出现在小屋门口,那是戴尔先生。与此同时,本看到了在布雷斯韦尔周围萦绕飞舞的苍白磷光。 本说不出话来。已经没时间升帆,调节风力了。他抄起一支桨,插进挂环。趟水声响起。本心头一慌,尖叫着用独浆使劲划水。 “别碰我的船!”戴尔先生叫道。本手忙脚乱地把另一只桨往挂环里塞。小船突然一震,一只苍白的手抓住船头。布雷斯韦尔可怕的双眸出现在黑暗中。本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站起身举起没挂上的船桨,猛地敲向那只手,接着又用全身力气使劲一抡,砸在布雷斯韦尔的脑袋上。男人仰面跌倒,本第三次挥动船桨,拍在水面上。这下让他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幸好被桅杆挡住,没有摔在船底。本呼呼喘着粗气,扣好桨,坐下来,拼命划。他一面划,一面慌慌张张地回头往岸边看。戴尔先生还在门口吵吵嚷嚷,有个东西突然从水面冒出来,挡住了他的身影。 “戴尔先生!快跑!”本哑声叫道,手底下却动得更快了。小船进入河道,水流带着它向下游驶去;但本仍然没有放慢划水的速度。潮水向海面褪去。在他身后,波士顿的灯光,以及灯光投下的可怖阴影,都越来越小。 女王之梦 “女王?”艾德丽安说,“这太荒唐了。” 克雷茜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也许听说过我们的姐妹克雷茜,也可能没听说过。”卡斯特丽丝夫人说,“她是秘会成员。我第一次遇见克雷茜小姐是在1706年,那时她才八岁。当时我是夫人的侍女。”她冲公爵夫人点点头。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也因此加入了贞女秘会。”公爵夫人说着向卡斯特丽丝投以敬仰的目光。 “是的,就在那一年,夫人的丈夫奥尔良公爵有天回到家中,带来了一个离奇的消息。他说有个小女孩可以看到未来。” 公爵夫人插话道:“我丈夫经常被江湖骗子愚弄。他对科学和黑巫术都感兴趣,所以很容易受骗。他结识了一个维也纳来的绅士,那人声称可以从一杯水里看到未来。”她说着露出嫌恶的表情。“公爵当年还在跟那个娼妇赛芮鬼混,他们一起去到她的公寓。法师说他需要一个清白无暇的女孩来看这杯水。”她指了指克雷茜,“小姐那时不走运,正由那个娼妇照管。” 卡斯特丽丝接过话头。“公爵想要试试那位维也纳绅士的本领。他要小姐通过水杯查看隔壁南茜夫人的房间,然后又派了个人去确认小女孩看到的是否正确。屋里的人,家具的摆设,等等等等。克雷茜说得分毫不差。”卡斯特丽丝下意识地搓着手,似乎它们令她感到难受。“我听说这件事后,便亲自展开调查,很快就发现这位维也纳绅士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但我们亲爱的克雷茜可不是。这些年来,她的预言百试不爽。九年前国王用波斯灵药愚弄死神的事,克雷茜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艾德丽安用心聆听这个奇异的故事,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克雷茜。听到别人提起自己的异能时,这位年轻女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她年纪够大时,”卡斯特丽丝继续说,“就被介绍加入了我们的秘会。” 艾德丽安直接了当地向克雷茜发问:“您预见到了我与国王的婚姻?” 克雷茜点点头。“是的,小姐。我看到了那场婚礼,看到您和国王一同站在大主教面前。这绝对没错。” “这里肯定出了错,”艾德丽安愤怒地说,“我可以拒绝。” 卡斯特丽丝盯着她,冷酷地摇摇头。“你不能拒绝,蒙特莎赫勒小姐。你必须嫁给国王。” “为什么?” 公爵夫人答道:“如你所知,曼特农夫人不是秘会成员。 第29章 实际上,她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但我母亲,也就是国王以前的情妇,却是的。我母亲做他情妇时,贞女秘会通过她得到了国王的青睐——当然他并不清楚真相。可现在我们没有通向国王的管道。” “就这么简单?”艾德丽安问,“你们所关心的,只是得到国王青睐?这两年多,我没听到贞女秘会送来的任何消息。现如今你们把我绑架来,只是为了告诉我,我必须毁掉自己的生活,抛弃所爱的一切,在王位面前祝你们一臂之力?” “我们之前没有联系你,”卡斯特丽丝辩解道,“那是因为这场婚礼两年前就被预见到了。也许有人知道贞女秘会的存在,我们不想让他们把未来的女王与我们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你被‘绑架’来的原因。” “如果我有时间,肯定会做得更巧妙些,亲爱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插话道,“我本来计划了一次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会面。但在王太子被杀、国王遇刺之后,任何接近你的人都会受到怀疑。而且托尔西已经有所警觉了,不是吗?” “托尔西知道我对科学感兴趣,”艾德丽安说,“也知道是您丈夫把我安排进科学院。” “那他又能怎样?”卡斯特丽丝说,“这并不违法,只是有点奇怪罢了。不要在意这些。艾德丽安,你要知道,过去几年我们虽然没有联系过你,但一直在尽力帮助你。正是公爵夫人经她丈夫之手,让你进入了国王的图书馆,并引起法迪奥?德?度利尔的注意。” “就算是这样,”艾德丽安轻声反驳道,“可照您这么说,似乎就连这件事也不全是为了帮我;因为您是想让我窥探他们的工作。” “您真是自私。”克雷茜话音虽轻,但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艾德丽安又转头看向她那炯炯有神的双眸。“黑暗正要笼罩世界,犹如一块棺盖,而这件事和您息息相关。您还记得刚成为贞女秘会的时候吗,那时您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我当然记得,”艾德丽安说,“这您也看到了吗?” 克雷茜没有理会她的讽刺,继续说:“您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这个誓言不止是为了追寻我们心中渴求的知识——尽管它确实包含这一部分。它也不止是对贞女秘会其他成员做出的保证,不止是为了保护和敬爱我们的姐妹。它还有第三部分,我亲爱的姐妹。您还记得吗?” 艾德丽安低下头。“旨在保存,”她低声说。 “是的,”克雷茜说,“而您似乎只记得誓言的第一部分。” “我以为自己被抛弃了,”艾德丽安大声说,“我以为自己被逐出秘会,甚至都没有得到一声通知!你怎么能期望我守住这样一个誓言……”她忽然把嘴闭上,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积蓄已久的怒气。 “现在您已经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现在我只知道你们需要我。你说到那些巨大的黑暗,在我听来毫无意义。你说到‘保存’,但我又该去保存什么?” “人性,”卡斯特丽丝夫人非常平静地说,“生命。” 艾德丽安一下子懵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通过嫁给国王,我就能保存人性的火种?” “我也没完全看清,”克雷茜承认道,“只看到些零零碎碎的情况。但那即将来到的黑暗,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因为您打开了房门。所以您必须把它关上。” “这是胡扯!”艾德丽安脱口而出,“请原谅,侯爵夫人、公爵夫人,但我是科学和数学的仆人,而你们现在说的这些——简直是小孩子的迷信,壁橱里的妖怪。雅典娜的女儿们什么时候丧失了对科学和科学揭示出的上帝的信仰,转投到黑巫术的怀抱?”她听到自己的话语,每个字眼都像是从毒蛇尖牙上滴落的毒液。她终于找到了雅典娜旗下的姐妹们,但她的话似乎很快就会把她们赶走。奥尔良公爵夫人脸上的愉快表情一扫而空,卡斯特丽丝面若铁石。 侯爵夫人终于严肃地说:“我知道,你钟爱方程。你了解它们。这很好。但世上有些方程式复杂多变,只有上帝才能理解。当我们面对这些方程时,唯一的工具就是直觉。现在直觉告诉我,若想穿透这片黑暗,我们就需要你留在国王身边。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她继续柔声说,“嫁给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并不是最痛苦的牺牲。” 艾德丽安还记得,成为王后让曼特农夫人痛苦不堪。尽管她确实深爱着路易,但嫁给太阳王是曼特农夫人不愿加诸于任何人的惩罚。而艾德丽安不爱路易。 但卡斯特丽丝说得对。 她看着等待回答的三位姐妹。“我不知道法迪奥在研究什么,但我会把所知的一切细节都告诉你们。也许比我更有学识的头脑可以解开这道谜题。我估计应该是某种武器。还有时间让我为您们写出方程式吗?” “我想还有,”公爵夫人回答。 “至于国王,”艾德丽安说,“如果他向我求婚,那我似乎也无力拒绝。但诸位夫人,我明明白白告诉您们,我每天都会祈祷,希望他不要这么做。” “那您最好赶快开始祈祷,”克雷茜悦耳的声音中染着一丝哀伤,“因为我相信他今天就会求婚。” 艾德丽安闭上双眼。 “如果一切都逃不过您的眼睛,”艾德丽安向克雷茜发问,“那您为何看不到法迪奥在研究什么?为何看不到您所说的黑暗时代中会发生什么事?” 克雷茜露出一丝苦笑。“小时候,别人让我看什么,我都能看到。但年岁渐增,我的能力却越来越小。这是对我的诅咒。现在,我再也看不见自己想看的事情,只能预视上帝想让我看的情景。” “也许是恶魔?”艾德丽安说。 “不管上帝还是恶魔,”克雷茜轻声说,“我看到的总是真相,而且很少令人愉快。” 马尔利来的马车两小时后到达别墅,随行的还有三十名瑞士百人团团员,四个御前手枪手,以及十位卡宾枪骑兵。艾德丽安看着队伍走进大门,尽量做到冷静超然。她把心思都放在侍卫们的衣着装束上,以免看到城堡前的那两具尸体。他们是“绑架犯”。其中一个人穿着打扮和用电浆枪威胁她的男人完全一样。但艾德丽安知道这尸体肯定不是他的。 尼古拉斯在瑞士百人团队伍的最前面骑行,面容憔悴阴沉。他摇摇晃晃骑在马上,一条胳膊打着绷带。 “小姐,”他刚一下马就说,“让您被掳走,我罪不可赦。”他说着低头行礼,“我很抱歉。”尼古拉斯的低语声,让艾德丽安心头一紧。她揣度着,如果卫士发现自己受伤受辱,都是一场大阴谋的副产品,那会不会恨上她? “您并没有错,先生,”她大声回答,好让所有人都听到,“我宁可让这些无赖杀死,也不愿看到像您这样勇敢的人蒙羞。” “而我宁死也不愿让他们碰到您,”尼古拉斯答道。 艾德丽安露出灿烂的笑容。“如果您就这样死了,现在谁来保护我呢,先生?” 尼古拉斯又低头行礼,然后护送她上了马车,又把自己的马交给了一名御前手枪手。 他们刚坐进马车,队伍就开拔了。尼古拉斯沉默不语。 “您伤得重吗?”过了一会儿,艾德丽安问道。 “如果我伤得更重些,倒会感觉好点。”卫士苦笑着说,“当时一颗子弹擦过了我的肩膀。然后……我不知道。好像所有光亮都被吸出了我的脑袋,接着就人事不醒了。” “擦过?那你为什么打着吊带?”艾德丽安问。 “它擦过的是骨头,”尼古拉斯顿了顿又说,“我听说国王很生气。” “别担心,尼古拉斯,我会替你说话的。” “小姐,我只是说国王很担心您。”他望着车外,轻声说,“很多人都担心您可能被杀了,甚至更糟。” “哦,我还好好的。”艾德丽安答道。 马车在寂静中颠簸而行。过了一会儿,尼古拉斯忽然转头看着她,眼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即让人害怕,又令人惊奇。 “小姐,我只想说。如果再有人违背您的意愿碰您一个指头,那除非是我死了,而且被上帝召回锁了起来。不然我肯定会从天国冲出来。我宁可放弃救赎,也不会让您再被伤害。” “别说了,”艾德丽安低声埋怨,“别说了,尼古拉斯。”他们对视良久,艾德丽安感觉就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坠落。 “您不明白,”卫士最终说道。 “不,尼古拉斯,”她说,“我想我明白。” 他们到达马尔利时,天色已晚。有人告诉艾德丽安国王睡觉前要在床边接见她。 尽管勉力坚持,尼古拉斯还是在马车里睡着了。另一名卫士后来告诉艾德丽安,自从她被绑架,达达尼昂就没有阖眼,也没吃东西。 她和卫士穿过马尔利城堡高大的廊道,走向国王卧室。她在路上看到了很多庭臣,大多或坐或卧,在地板上玩着牌。路易是以舒适和隐秘的标准来修建马尔利的。而且他到哪儿都离不开众多庭臣。似乎没了他们,他也就不存在了。 庭臣们看到她,纷纷祝贺她“死中得活”。很多面孔上都挂着虚伪的友善。艾德丽安突然觉得心头一凉,她意识到这些人都在观察她,揣摩她,在她周围构建着自己的计划。 “谢谢,”她说着行了个礼,“我更要感谢图卢兹伯爵和他的猎手长,要不然我现在也不可能站在您们面前。” 她行过屈膝礼,然后就让护卫把她带进卧室。 路易穿着一件华美的睡袍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腰际。“我亲爱的蒙特莎赫勒小姐,”他的声音清晰有力,“真高兴能看到你安全归来。让你冒此大险,我肯定会受到上帝的谴责。我要以最谦卑的态度,请求您原谅。” “我……您不需要我的原谅,陛下。 第30章 您没做错什么。而且上帝和您的儿子图卢兹,还有您瑞士百人团的卫士,都联合起来让我的身体和灵魂完好无损。” “你没受伤?他们完全没有伤害你?” “仅仅是推迟了我到达马尔利的时间,陛下。”她答道。 “啊,我亲爱的艾德丽安,”路易说,“我是个男人,也是法兰西国王,但你比我还要勇敢得多。这可真让人佩服。” “坐这儿,”他指着床边的一个小凳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累,但我有些事必须跟你谈。几小时前,我还在担心这件事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了。” “陛下?” “很多东西都已经从我的生命中离去,艾德丽安,那些辉煌壮美的日子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要恢复当年的胜景,从某些方面来看,我想我们必须这么做。法兰西需要我变回过去的太阳王,这样她才能重现往日荣光。你明白吗?” “我明白,陛下。” “但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艾德丽安,我比过去更好。曼特农把我教导得更好了。尽管她一开始是我的情妇,但她让我明白了情妇这种事有多愚蠢。”他说着皱了皱眉。“你看,不久前,我还在想应该寻找个新的情妇。但现在我要向你求婚,艾德丽安。” “我,陛下?” “是的,艾德丽安。你太像曼特农了。”他在床上坐直,“自从他们暗杀了我的王太子以后,你看到我有多大变化了吧?意图毁灭我的烈火,却唤醒了波斯灵药的全部效力。现在我恢复了视力,你也可以看出我又恢复青春了吧?” 艾德丽安觉得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汗。国王和她上次见到时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目光有些呆滞。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说话,路易便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我承认,这变化令人震惊。尽管很多年来我都觉得自己并不老,但也从没想过还能见到二十岁时的身体和面容,可现在居然美梦成真了!这是个奇迹的纪元。通过这双新的眼睛,艾德丽安,我可以看出你并不只是另一个曼特农。你有独到的雅致和美丽,而且总是在微笑。如果你同意嫁给我,成为我的王后;并以王后的身份,给法兰西一个王太子。那么我会很高兴,宫廷会很高兴,整个法国都会很高兴。” 艾德丽安知道泪水正顺着脸颊流落,但她毫无办法,只能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在房间对面,邦当把头扭开,他的脸上几乎显出赤裸裸的同情。但艾德丽安不知道,这是为了她,还是为国王。 就算路易看到了她的泪水,也没做出任何表示。他只是继续用无神的双眸看向她,脸上写满期许。艾德丽安静了静,直到完全肯定可以用正常的语调说话时才开口道:“当然,我的陛下。难道我还会拒绝不成?” 至少,她现在已经站在风暴眼中。 蒂奇 黎明来临,周围没有陆地的影踪。本揉揉疲惫的双眼,但就算在明媚的晨光中,他也只能看到一片蓝色汪洋,小船就在中间漂荡。 前一天的经历,让本从里到外、从骨到肉都疼痛不堪。但他的精神比肉体更糟。他没有睡觉,脑子里一遍遍上演着恐惧和震惊的戏码。他现在还能看到它们扮演各自的角色,但已经没有眼泪可流,没有祷告可说。 周围无边无际的海洋,让他拥有绝佳的视野。布雷斯韦尔不可能偷偷摸上来,这个恶魔只要出现在方圆几英里内就会被发现。本也许没法阻止他,但至少不会被死神突然袭击。 本觉得心里被掏了个洞,他怎么也不相信詹姆斯已经死了。这太荒唐了,詹姆斯的嘻笑怒骂都还历历在目。他是真实的,在本这一生中都是真实的。布雷斯韦尔带来的噩梦更像是场魅影。最后这几个月是谎言,是幻觉。詹姆斯是真实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还活着。 但到了早晨,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必须马上返回波士顿。詹姆斯是死了。但布雷斯韦尔会不会去找他的父母?还有约翰?柯林斯?本当了一回最糟糕的懦夫[奇qisuu.书],因为布雷斯韦尔甚至已经说了会去杀约翰。可他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可怜的小命,只知道逃跑。必须回去!本笨手笨脚地站起身,挂上船帆。 没有指南针,附近也看不到陆地,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许大部分航线都会把他带到陆地。如果往南,很可能撞上科德角。如果向西,也会有陆地。只有东方存在迷失的危险…… 他知道哪边是东了!一夜——其实是两夜没睡后,他真是傻得可以。本立刻张帆起航。 他不耐烦地坐回船底,寻找着陆地;心不在焉地注意到水面上闪烁的日光,白昼渐增的温度,和小船轻柔的摇晃。布雷斯韦尔怎么会没死?他心中暗想。电浆枪释放的是一种受到控制的纯光和粘液流,从而制造出更像是闪电的火焰。而他的仪器设计思路是要激发金属枪内的纯光,让它得以全部释放,而且方向不受控制。对布雷斯韦尔来说,应该就像被闪电击中,甚至更糟。 水面上的光芒似乎组成了一个图案。本皱皱眉,试图翻译出这些象形文字的讯息。面对波光,他不断眨着眼睛,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本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远方传来隆隆雷鸣。他咒骂着坐起身,脑袋晕晕沉沉的。他最后的记忆是闭上了沉重的眼皮,以及暖和的火红日光。 雷声再次响起,水面掀起一阵波澜。本猛吸几口气,想要清醒过来。他还从没在风暴中操过船,而且这条船就算在经验丰富的海员手中也不可能撑过狂风。他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空中星光璀璨,连点云影子都没有。突然间,他发现左舷方向有十几个针尖大小的红光闪现。 片刻之后,隆鸣再度传来,本明白了把他吵醒的是炮声。在这夜幕之下,两个巨人正在战斗。他看到一道锯齿状的闪光,那多半是电浆枪或者类似的武器。他入神地看了至少一个小时,想象着这场激战的场面。他们是英法战船,还是海盗? 森然冷意慢慢让他回过神来。 这是哪儿?我睡了多久?是不是睡了两天,而非一天?本毫无头绪。他嘴里很干,肚子感觉像个空口袋。多半是两天。过了这么久,布雷斯韦尔不是死了,就是已经杀了约翰。现在回波士顿去,完全就是犯傻。 但他必须把这件事搞清;必须回去。 他降下船帆。天蒙蒙亮时,远方战场的炮火和雷鸣渐渐消失,只有本独自坐在孤舟中懊恼不已。 几小时后,日光为他带来了更多希望,因为陆地遥遥在望,也许是个海角。他应该可以搞清楚方向,用不了一两天就能返回波士顿海岸。本升起船帆,第一次向海岸抢风航行。 刚过一半路程,小船就咚的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本往船头下看去,发现了一个飘在水上的木桶。他意识到,陆地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以至于没留心周围的情况;当下连忙搜索起海面来。 四周到处都是零零碎碎的漂浮物。 他估计昨晚交战的船只中有一艘遭到了灭顶之灾,因为有些残骸似乎是船柱和甲板。 他靠近海岸后,看到至少有三个人躺在几节桅杆和一些他认不出来的残骸中。他们还活着吗? 父亲的声音又在他心中响起,本知道父亲会怎么做。更何况他也许可以找到食水,没准还能搞清这是艘什么船。 他把船靠上岸。 第一个人已经死透了,他趴在岸上,脑袋少了半张脸,一群螃蟹正在钳食剩下的部分。这些人肯定都死了,不然应该发出求救信号才是。他似乎听到一声叫喊,连忙转过身搜索着周围的海滩。 他看到一条胳膊在摇晃。这胳膊连接在一个人身上。 “这边!”那人有气无力地喊道,“小孩!” 本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肯定是上帝把你派来的,”本靠近后,那人说,“没有你我肯定要死在这里了。” 本猛地收住脚步。 这人靠着一块岩石坐在沙滩上。他也许是本见过的最高最壮的男人。肩膀足有一码宽,站起来能超过六尺。但他现在一条腿上扎着块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的破布,似乎是站不起来了。乱七八糟的黑发垂在肩头变了色的白衬衣上。胡子拧成十几条黑缎子似的小辫,湿漉漉地耷拉在厚实的胸膛。 “坐下,小子,告诉我你叫什么。”他用一只巨掌里攥着的手枪指了指旁边的岩石。“我是不是应该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认识你,”本说,“爱德华?蒂奇。黑胡子。”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 “啊,很好,看来我在这一带还小有名气。那就坐下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当个有礼貌的孩子。” “我想你的火药已经湿了。”本轻声说。 黑胡子收起笑容,本注视着他的双眸,在里面看到了死神,就和他在布雷斯韦尔眼中看到的一样。布雷斯韦尔毫不留情地杀了詹姆斯,就像踩死只跳蚤;但黑胡子的目光中昭示着更缓慢更痛苦的死法。从冰到火,本想道。 “听着,小孩,”海盗王非常严肃地说,“我的火药可能湿了,也可能没有。你知道,弹药筒都会上蜡,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让我告诉你不听我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会扣下扳机。如果手枪不灵,那就会抽出砍刀。”他拍了拍放在身边的巨刃。“用这条腿走路会把我疼死,但我绝对会抓到你,先切下耳朵,然后是脚,还有其他零碎。听明白了吗?” 本捉摸着海盗能不能兑现这些狠话。似乎有可能。黑胡子就是干这种事出名的。 “你想要什么?”本冷淡地问。 “首先是你的名字,”蒂奇答道,“然后是你给我坐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坐在砍刀攻击范围之外。” 第31章 本说,“另外我的名字是本杰明?富兰克林。” 黑胡子点点头。“坐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就行。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你还真是冷静啊,本。” “两天前我哥哥被杀了。凶手全力追杀着我。我在海上迷了路,现在又遇到黑胡子海盗。”本说,“你就说要我干什么吧,给你唱出歌剧?” 黑胡子眨眨眼,突然大笑起来,粗砾的抽气声很快变得好像巨人的咆哮。 “你打哪儿来,本杰明?”蒂奇问道。 “波士顿。” “波士顿来的本?富兰克林。本?富兰克林……”他一扬眉,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的传记作者之一。要命!” “早晚有人会要了你的命,”本说。他没想到自己唯一署名发表的文章,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纠缠他。 黑胡子又大笑起来。“是好得要命,”他说,“好得要命。”他坐直了一点。“听着,本杰明,我对你有点好感,所以我会告诉你,咱俩该如何帮彼此的忙。你要去哪?” “回波士顿去。” “波士顿。你不是说那儿有人要杀你吗?” “是的。” “为你这条毒舌?” “这不好笑,”本吼道,“他杀了我哥哥。对爱德华?蒂奇来说这可能不算回事,但对我可不一样!” “我说的是你这条毒舌,”蒂奇说,“你得管着点它。马上。” “去你的吧。” 海盗手枪上的撞针一响,燧石一闪,火药池发出咝咝的声音。但什么也没发生。 “该死。该死!”蒂奇大叫着把手枪摔向本。 “我跟你说它湿了。” 蒂奇胸前绑着三个枪套。两个已经空了,但他从第三个套中抽出一把枪。“再来试试这个。” “等等,”本说,“等等。我道歉。” “跟撒旦道歉去吧,”蒂奇喝道。 “我刚跟他说过了。” 黑胡子抬起手枪,眼睛里冒着火,但他突然笑出声来。“你想要什么,小子?” “你刚才说咱们可以帮彼此的忙。” “对。” “怎么帮?” “我要你的船,只要你帮我给她装满补给和物资,我就会付钱给你。” “你会割断我的喉咙,”本说。 “不,我发誓不碰你的喉咙。” “哦,那你也会折断我的脖子。”本回嘴说,“无论如何,我都要死。” “你似乎急着想死,”黑胡子吼道,“波士顿有个人要杀你,你还想往回跑。你回那儿去干什么?” “他要杀我的一个朋友。” “如果是这样,那你朋友已经死了。”黑胡子说,“一旦官方开始调查是谁杀了你哥哥,这个凶手就必须加快速度。波士顿地方不大,藏不住人。他会了结这桩事,然后溜之大吉。” “这是你的做法,”本反驳道。 “小子,我通常不会给年轻人什么建议。但如果你遇见我还能活下去——如果你没让我割掉这条无礼的舌头,那我建议你最好找点别的事儿做,因为你已经用光了未来十年的运气。似乎你哥哥把你卷进了某些……” “不。是我把他卷进来的。” “哦,那就更糟了。如果你才是猎物,也许那家伙会来追你,而不是去杀你朋友。这样的话,你就应该把他引得越远越好。现在,我可以帮你这个忙。我可以帮那家伙省点事,也可以让你逃出他的手掌心。两条道你选吧,但别再犹豫了。” 本看着大海。“要是我把船卖给你,那我怎么离开这儿?” “我也会告诉你一个法子。” “你出多少?” “两百英镑。” 本盯着他说:“我不相信。” “想挣这笔钱,你还要把所有冲上岸的物资——包括清水——运上船,再把我也扶过去。” “不,”本语气坚定地说,“不,先生。我会把船卖给你,装上物资,然后削一根拐杖好让你走到船上去。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干。” “好吧。装好我的船,然后我会告诉你到哪儿拿钱。” “还有如何离开这里。” “还有如何离开,”黑胡子答道。 没用多长时间,本就把岸上所有有用的东西装进船。最重的是半桶朗姆酒,本发现它后,黑胡子马上就要了一杯。他还发现了一些船上的物资。除此以外,还有海盗坚持要带上的两个箱子。 东西都装好后,本小心翼翼地蹭到蒂奇跟前。海盗看了他很久,但没有举起枪。“我的拐杖,”他说。 “我的钱。”本答道。 海盗把手伸进灰外罩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布袋扔到本脚下。袋子里叮当作响。“给你,混帐。”蒂奇说。 本数着硬币走向森林边缘。不多不少正好两百磅。他用蒂奇给的一把折刀费力地砍下一棵带杈小树,削成简陋的拐杖。然后走回去,站在十五码外把它扔给黑胡子。 “给你,”本喊道。 黑胡子点点头,抬起手枪,扣动扳机。巨大的爆炸声响过,一股黑烟扑向本,犹如恶龙的吹息。 “该死!该死!该死!”黑胡子高声喝骂。本摸了摸胸脯,没有发现伤口。“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造出能射击的手枪。” “去死吧,爱德华?蒂奇!”本叫道。 “只是公事公办,不是针对你,小子。”说完这话,黑胡子爬起来,撑着拐杖单腿跳向小船。海盗上船后,回头冲本喊道:“等我的船消失后,你就点一把火。如果船没走远你就点了,我就回来把你杀了,我发誓。” 这很可能。他拄着拐杖走起路来,比本的猜想要灵活得多。 本看着船帆越来越小,心中希望他在船上凿出的洞不要太快显现。他用一块硬面包堵在洞上,面包泡散之前,是不会进水的。 船帆消失后,本按照黑胡子的建议,用剩下的木头和森林中找来的枯枝败叶生火。黑胡子扔给他的那把手枪里的火药已经干透,本用它把火点起来。等火头稳定后,他躲在一大片榆树林后面,时刻准备着藏到树林深处去。 日头快要落山时,他看到一艘三桅快船出现在天际,船帆上飘扬着国王的旗帜。 “这点子不错,”考德威尔船长说。 “我看到了昨天夜里上的海战,”本解释说。 “那是勇士号,”考德威尔说,“她带着全体船员一起沉没了。天黑后,我们把他们给跟丢了,没来得及帮忙。”他咬着牙说,“但我们会抓到蒂奇。无论是去地狱还是海底,我们都会抓住他。” 本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波士顿小子,嗯?”船长继续说,“我怎么能知道你不是个海盗呢?”他看到本的表情,快活地大笑起来。本发现自己很快就厌倦了水手们的这种笑声。“别害怕,小伙子,”船长说,“你没有那幅模样、衣着——总之,我相信你。但如果你知道蒂奇的去向……” 本耸耸肩。“我凿穿了他的船,但他也许能够修好。至于去向,他从没跟我提过。” “嗯,我想他也不会说。不过凿船是个好点子。我们找起他来就更容易了。” “请原谅,先生。”本说,“您们接下来要到哪里靠港?” “在我们找到蒂奇之后?是费城。” “费城?不是波士顿?” “不是,小伙子,我很抱歉。但从费城到波士顿很方便。我也许可以找到一个船长免费把你送回去。” “没关系,”本干咽了口唾沫,“反正我也要离开波士顿。我要去费城找我叔叔,然后到英国去。” “好孩子,”考德威尔说,“我也许能帮上你的忙。” 四天后,角树号还是没能发现黑胡子的踪迹,只好停靠到费城。又过了两天,本登上了一条驶向英国的海船。他尽量不去想约翰?柯林斯,还有他的父母。在波士顿,他能做的只有等死。而在英国,他没准能搞清他和约翰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招来地狱怒火;也有可能解决他俩惹出来的麻烦。 尽管本从不相信上帝会回应人类的祈祷,但他还是忍不住祷告,希望上帝庇护约翰和他的家人,也希望詹姆斯希望能原谅自己——无论他现在身处何方。 第二章农炮 科学之都 “看那边,本,”罗伯特?奈恩扬起手指着地平线说,“白崖!终于到英国了!” 本使劲点点头,深吸口气,确信自己已经闻到了淡淡的泥土气息。他们的贝克郡号正拖着尾波穿越多佛海峡,靠近泰晤士河口。东方是法国漫长的绿色海岸线,但本估计他现在看到的是正在英国掌控之下的加来港。除非是他无意中为法国提供了新式武器,导致法军在他这三个月的旅程中,把马尔伯勒赶进大海。不过贝克郡号上有一部以太收报机,船长通过它获悉了大部分新闻,所以本估计如果法军发动新的攻势,他会得到消息的。 “我会爱上我见到的任何大陆,”本说,“还有脚下的任何草地。” “过一个礼拜再说吧,”罗伯特说着把赤褐色的浓密长发向后一摆。也许是因为海水,也许是从白色山崖间透出的碧绿旷野,让他的瞳仁显出青葱翠意。“我这趟走了三年。我曾经说过自己永远不会想念英国,但我后悔了。地球上确实有很多奇妙的原始地域,但无论是印度、南海,还是加勒比的海岸线都无法与眼前这条相比。” 本耸耸肩。他很难不去嫉妒罗伯特的旅行,但此时此刻另一场远洋冒险的想法丝毫勾不起他的兴头。在出发地与目的地之间只有无边无际的单调海面。不管是海豚和飞鱼的奇观,还是旅行的新奇感,在漫长的时光中都变得索然无味。人们把同样的话题嚼来嚼去。幸好罗伯特在这艘船上。这个二十一岁的军人之子,多少算是个冒险家,而且他肚子里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有些甚至可能是真的。罗伯特听说本遇见过黑胡子之后,便开始和他交换海盗传说;他们很快发现两人有不少共同的兴趣。 第32章 尽管在科学知识方面,罗伯特的底子比较薄,但他学东西很快。两人长时间的交谈,正好让本从往事中抽身出来。 “我正在想我们可以到哪儿歇脚,”罗伯特继续说。 “我们?” “哦,当然,只要你乐意。我可不想放你一个人在伦敦乱跑!” “在伦敦有个向导兼朋友,那我乐意之至,”本说,“我听说它比波士顿要大点。” “大点?呵,没错。”罗伯特说,“伦敦!最好的食物,最妙的娱乐,还有全世界最甜的小妞。” 本的耳朵有点发红。“哦,我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嗯,当然了,我年轻的哲人。你要去找那些科学家和怪人。但我打赌我可以抓个空子,让你尝尝更美妙的乐子。” 本脸色绯红,既生气又尴尬。 罗伯特拍拍他的肩膀。“不逗你了,本。我这么做只是因为太好玩了。但我确实准备带你在伦敦转转。” “那我乐意之至,”本回答说。 一阵小风袭来,几个水手发出嘶哑的欢呼,本估计这是个好兆头。到了下午,贝克郡号已经驶入泰晤士河口。本和罗伯特八十多天以来,头一回看到太阳挂在地平线上。 借着暮色辉光,他们看到格雷夫森德镇一片片灰色的房舍,以及气势雄伟的提尔布里要塞。 泰晤士河两岸绿意盈盈,点缀着风格独特的乡村和田野。波士顿大部分石质建筑还没有本年岁大,新修建的教堂在他眼中就已经是恢宏壮美了。可上午头两个小时里他看到的两座庄园宅邸就要比家乡教堂华丽上好几倍。这还只是乡村。伦敦会是个什么样? 本过去一直以为詹姆斯把波士顿的土气说得太夸张了,但他现在担心事实正好相反。他突然觉得能遇上罗伯特,真是天大的运气。 本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微微颤抖,就像是等不及要拆一件礼物。但和他心中渐渐膨胀的兴奋之情比起来,这焦躁的表现不过是冰山一角。 由于退潮的关系,海船不得不在距离伦敦一里格的地方下锚。本感觉手指的颤抖加剧了至少五倍,因为从这里看去,伦敦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这景象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它包住了整个东方和北方的地平线,建筑物如此之多,本杰明根本理不出个头绪。唯一能给他一些尺度感的,就是诸多教堂的尖塔,它们直插入淡紫色的薄暮,清晰的轮廓犹如二十多根指向上帝的手指。就像在数以千计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矗立着二十多位布道者。 在这些巨人中站着一尊泰坦,罗伯特从那庄严宏伟的侧影认出它是圣保罗大教堂。贝克郡号附近的泰晤士河右岸,众多风车磨房巨大的影子遮天蔽日。有五个庞然巨物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硕大的扇叶在夜风中吱嘎作响。 夜幕没有一下子将世界笼罩。北方的天空中还在发光。这不同寻常的景象是本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就连布雷斯韦尔的巫术也只能望其项背。 本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布雷斯韦尔试图阻止的就是光芒的入侵。也许他害怕每个城镇都像伦敦一样驱走夜晚的黑幕,也让那些比夜还暗的东西丧失力量。 “很神奇,不是吗?”罗伯特靠在旁边的栏杆上问道,“几年前我小的时候,伦敦还没这么亮。”他观察着本的表情,“咱们弄条小船划到城市去吧。两个小时就能到。” “偷?”本说着扬起拳头放在胸口上,像是被吓着了似的,“老天啊,不行。我们只能借一条……” 在他们身后,贝克郡号的灯火失落在成千上万艘船只发出的光芒中。离伦敦这么近的地方,泰晤士河本身都像是一座城镇。大型商船和三帆战舰是它的教堂,桅杆就是尖塔。蒸汽驳船和游艇是装饰华美的宅院;小船和蓬船是平民住宅。两人穿行在这座浮动的城镇中,向更加明亮的城市前进。周围人声嘈杂,此起彼伏;荷兰语、法语、西班牙语,还有很多本完全无从猜起的语言。 “我们在伦敦塔桥靠岸时,该怎么跟别人说?”本划着浆向罗伯特问道。 “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们只会认为我们得到了登岸许可。等别人告诉他们真相时,咱俩已经到舰队街了。再说咱们也没做什么坏事;船长会从塔桥把他的小船拖回去的,船舷上明明白白写着贝克郡号呢。” “那就好,”本答道。 夜里十一点左右,本杰明?富兰克林第一次踏足于科学之都。在他头顶,伦敦塔这座曾是宫殿、监狱和造币厂的中世纪建筑,在炼金术明灯照耀下显得光辉灿烂。 再往远看是一片石与光的海洋。在这一百万人形成的潮汐中,本必须不偏不倚地驶向一个人:艾萨克?牛顿爵士。 动物园 野兽冲向栏杆,把铁柱撞得在插孔中吱嘎作响。法迪奥轻轻抽了口气,倒退两步。但国王看着这头巨兽,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看起来像头母牛,”路易抱怨道。 在艾德丽安看来,它可不像什么母牛。她见过的母牛都没有蓬松浓密的长毛,肩膀上也没有小山似的肌肉,更不会站着足有五尺高。而且母牛被关在笼子里,不会有如此暴烈的脾气,简直像要在精金栏杆上撞碎自己的犄角。 “这是什么动物,陛下?”法迪奥问。 “美洲……野……牛,”路易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听说它们相当危险。”他将无神的目光转向两个人,耸耸肩继续说,“但我看来,就是头母牛。” 路易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往前走。“来看看我的狮子吧。我几年前就它搞到手了,但至少外表相当骇人。” 然而这头狮子已经很老了,一副皮包骨头的模样。眼中的野性早就荡然无存。艾德丽安心中有种可怕的感觉,这狮子让她想起临终前的曼特农夫人。 在她走到这步田地之前,还有多长时间?国王看着她时,见到的又是什么东西?这种反常视觉把凶恶的怪兽当成母牛,把缩水的小猫看作雄狮。那她又变成了什么?无论路易眼中的是谁,与之欢爱的又是谁,肯定都不是她艾德丽安。 艾德丽安觉得喉咙发紧,她几乎已经不再为失去贞操而难过。她知道自己可以把这件事再拖一段时间,但推迟不可避免的命运又有何用?何必惹路易不快? 曼特农夫人曾教导过她,不要对肉欲之欢希冀过多。艾德丽安一直希望夫人是错的。她希望路易的欢好,对她所失去的一切多少能有所补偿。毕竟国王曾是个出了名的好情人。 但路易又老又胖,她没发现什么做梦也想不到的迷醉狂喜,只有一种她过去不知道的机械运动罢了。 艾德丽安试图用全局利益的借口安慰自己。但她扪心自问,知道这并非她嫁给国王的真正原因。她根本不相信克雷茜的预言,也不相信贞女秘会,因为她们仅把她当成一个工具。不,艾德丽安只是忘不了托尔西的那句话。她成为王后,是因为害怕再做小卒。 “来,亲爱的,”路易说,“在这个动物园里有很多你应该看看的物种,这才刚开头呢。”国王、法迪奥和其他随从继续往前走。艾德丽安跟上他们,忽然发现尼古拉斯一直在看自己,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她冲卫士展颜一笑。 我应该让国王给我换一名护卫,这个念头已经在她脑海中转过上百次。但三个月前,是她央求路易留下尼古拉斯,不要因保护不周而加以处罚。当时艾德丽安刚刚同意了求婚,路易心情很好,所以便应允了。她自私地把尼古拉斯留在身边,但想把他送走就更难了。 “哦,度利尔,”一行人走向下一头野兽时,国王说,“我现在可以开始计划我的婚礼了吗?” “当然,陛下,”法迪奥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这项研究的成果正好为那天助兴。” 路易点点头,脸色几乎就像他自诩的阿波罗那样绽放光彩。“这是个好消息,老伙计。请代我向你的研究人员致意。”他看了艾德丽安一眼,继续说,“另外也请接受我的道歉,居然偷走了你们最可爱的成员。” “您只是将她从枯燥的工作中解救了出来,陛下。”法迪奥说。 他们结束了在特里亚侬宫动物园的游览,步行回到凡尔赛。在路上,法迪奥冒失地问了几个与英国及其盟国交战的问题。尽管国王表面上欢欣鼓舞,但他只是简单地将这些问题搪塞过去。回到凡尔赛宫后,路易与艾德丽安吻别,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带着法迪奥去和他的大臣们进行秘密会谈。 这件套房已经成了她的避难所。当然,不是肉体上的,风格华丽的大门挡不住国王的欲望。但这里能让她的心灵得到解脱。独自在房间中时,艾德丽安可以拿起笔墨,前往自己的灵魂深处,国王无法触及的秘密场所。而且也可以将这场精神冒险的字面证据,相对容易地隐藏起来。 但是这天晚上,她凝视着三个月来的成果,却丝毫不觉得宽慰。她试图搞清法迪奥那项研究计划,但最终没有完全成功,所以便把精力转移到自己的构思上来。她设计了一艘可以飞上月球的工具,费尽心力演算了它的轨道,接着又算出前往木星和土星的航程。在杰纳斯公式的帮助下,她确定了一台“通用”以太收报机的基本设计。这种仪器可以将操作者的声音和画面发送出去。另外,相关的理论研究还产生出一面可以把图象永久“记忆”下来的镜子,以及其他更没用的东西。但艾德丽安既不能通过实验证明自己的计算,也不能发表这些猜想。这些工作唯一的正面结果就是,她可以肯定自己的设计之中,不包括法迪奥的研究项目。“牛顿的加农炮。”他曾这样说过。这会是什么意思? 要是能拿到她那本《数学原理》,也许可以找到一条线索。 第33章 刮门声响起时,艾德丽安正想着要不要烧掉这些计算结果。最终她轻叹一声,把草稿藏进曼特农夫人过去用的秘密抽屉,大声说:“进来。” 高大的克雷茜小姐出现在她面前。 “您好,小姐,”克雷茜说,“我们没见过面。我的名字是维罗尼卡?德?克雷茜,是您的侍女。” “什么?”这女人为何要假装不认识她? 艾德丽安很快就注意到一个卫兵就站在二十步外。公爵夫人给人们讲过她被绑架和“营救”的故事,克雷茜当然不能露出马脚。 “我可以进来吗?” 房门关上后,克雷茜冲她浅浅一笑。“你当然明白。” “当然。我的侍女?你是怎么办到的?” “不是我,是卡斯特丽丝夫人的手笔,而且冒了点风险。但秘会认为这是最佳方案。” “为何会有人这么想?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小姐。是你的预言,以及姐妹会难以想象的迷信,让我落到这步田地。” 克雷茜朦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乳白色的火光。“这种话你自己都不会相信。你决不会认为卡斯特丽丝夫人愚昧迷信。” 艾德丽安颓丧地坐进椅子。她有意不为红发女子看座,但克雷茜未经邀请便坐了下来,这让艾德丽安更是烦闷。 “她没有向我展示过可以解释你所谓预言能力的公式。她没给我证据或原理。她要求我无条件的信赖你,上帝才有这个资格!” “但你还是照办了。” “不,小姐,我没有。我完成了卡斯特丽丝的要求,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克雷茜的语气更轻更柔,“看,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艾德丽安勉强接过克雷茜带来的包裹,但一看到里面的东西,她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修订本《数学原理》,”她惊呼道,“还有《行星运动的修正》。” “我知道你很难搞到这些东西,”克雷茜解释道,“我会尽量把最新书籍带给你。贞女秘会的图书馆已经向你敞开。” “小姐……谢谢。”艾德丽安最终木衲地说。 过了一会儿,克雷茜再度开口,语气几乎有些害羞。“你知道,我向来敬佩你的工作,”她说,“就连你的第一份论文《第七行星存在的可能性》,都显示出了少有的天赋。你当时多大?” “十五,”艾德丽安低声说,“我不得不在夜里偷偷把它写完。有个女孩告发了我,舍监以为我肯定是在写情书。” “后来呢?” “什么事都没有。有位修女是贞女秘会的成员,她提前警告了我。那天夜里我继续熬夜写东西,但她们发现我是在抄写祈祷文。说来,正是这份‘虔诚’让曼特农夫人第一次注意到我。” “这位修女……是她介绍你加入秘会的?” 艾德丽安点点头。“是的,”她皱着眉说,“现在她假装不认识我。” 克雷茜跪在艾德丽安身前,拉过她的手。“我很抱歉,小姐,为您所受的苦难。我到这儿来就是想要做些补偿。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预言。但我求你把它忘掉,让我成为你的朋友和女伴。我可以绕过托尔西带出你的信件,在小圈子里发表你的著作,带来科学书籍。我会是你与贞女秘会间的纽带,小姐。只要你让我们回到你的生活和灵魂中来。”她捏了捏艾德丽安的手,低下头。 “没那么简单,”艾德丽安说着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信任贞女秘会多过相信任何人。我信任圣西尔学院的导师。我以为她爱我,但只要卡斯特丽丝说一句话,这爱就蒸发了。” 克雷茜站起来,表情高深莫测。“那你的朋友就是个懦弱的人,”她说,“因为谁都无法支配他人的爱。” “在这没有朋友的宫殿里,也许我快要发疯了。但谁也别想凭空宣称是我的朋友。”艾德丽安的语气如此冷漠,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必须证明自己。” “也许这就是你没朋友的原因。”克雷茜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在你考验我的同时,我会为你做些事。我已经跟你的卫士说过……” “尼古拉斯?” “哦,他叫尼古拉斯?” “这是我们的约定,”艾德丽安说,“要用名字称呼对方。在凡尔赛宫没人这么做。” 克雷茜耸耸肩。“看来你在这里至少有一个朋友。不过相对卫士本身来说,我更在意他告诉我的事情:除非国王召唤或是来找你,否则你就憋在这个房间里闷闷不乐,什么事也不干。” “我还能干什么?”艾德丽安反驳道,“当然我还在继续研究。我一直想搞清度利尔在做什么。” 克雷茜又耸耸肩。“整个法兰西都在你脚下。你应该善加利用。” 艾德丽安眉头一蹙。“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克雷茜的笑容中突然有种猫的狡黠。“看来你确实需要我的忠告,小姐。我可以帮你搞清法迪奥?德?度利尔的秘密实验意欲何为。”她的眼神中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听我的,只要两天我们就全知道了。” “通过你的魔法?”艾德丽安讽刺地问。她实在不愿承认自己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 “不光是我的,”克雷茜走到窗口,遮着阳光说,“我们还需要一点你的魔法,小姐。”她说着转过身来。这一瞬间,艾德丽安似乎看到她眼中闪过一点火光。 “给我讲讲,”她说。 咖啡馆 “您想再来点咖啡吗,先生?”一位年轻女子问道。本从报纸上抬起头,看到一双温柔的棕色大眼睛和一头蜜黄色长发。如果他的目光再向下移动一点,就会注意到剪裁很低的胸衣,和喉咙底下星星点点的雀斑。但本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微笑上,如果说她只是想添满咖啡杯的话,这笑容未免太过慷慨了。 “啊……好的,谢谢,”他说。 “我以前似乎没在这儿见过您,”她说着把香喷喷的咖啡倒进本的空杯子。 “我从没来过这儿,”本说,“我在等一位朋友。” “男的?”她若有所思地说。 本看了她一眼,心头一跳。“嗯,是的,”他笨拙地回答。 “您看,”女侍推心置腹地说,“我很善于从一个人的口音推断出他的故乡在哪。伊斯灵顿人说话是一种味道,科茨沃尔德来的就是另一种味道。但您的口音让我很为难。您是个英国人,但……” “我……我来自殖民地。”本解释道。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吸引到这位女侍的注意,并希望能再多做一些。在他周围,餐具的叮当声,人们讨论政治或是为同伴读报的低语声,都全然消退。六七支长烟斗和通风很差的壁炉不停冒着烟,而这烟雾弥漫的空气突然显得异常稀薄。 “殖民地!”女侍叫道,“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野蛮的印第安人?” 本意识到,这已经不止是随意客套了。这个年轻女子真是想和他聊聊天。 “波士顿时不时能看到几个印第安人,”他答道,“我估计和法国结盟的那些部落相当野蛮。”他抿了口咖啡,猜测着罗伯特到底去哪儿了,他已经迟到了很长时间。 “原来如此,”女侍说,“可否告诉我,是什么事让这么一位英俊少年远渡重洋来到我们的城市?” 罗伯特会如何回答?他会如何把这团小小的兴趣之火煽动起来?“我……呃,我不能说。”本最终答道,“这是个秘密。” “越来越吸引人了,”女侍说,“您……?” “哦!”本连忙站起来,险些碰翻了他的咖啡。“抱歉,我叫本杰明?富兰克林。”他说着笨拙地鞠了一躬。 女侍屈膝行礼,让本把她丰厚的本钱看得更清楚了。“莎拉?伊丽莎白?钱特愿为您效劳。” 本觉得自己脸红得就像座灯塔,但他还是握住她的手,想要献献殷勤。女侍看到他要行吻手礼,却轻轻把手抽回。 “先生,”她的眼中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显然您到伦敦的时间还不长,要不然您就应该知道如何向女士致意。”她说着上前一步,在本唇上飞快地印了个吻,让一股电流冲向他的胸膛。莎拉随后冲他挤了挤眼,拿起银水壶,离开了这张桌子。 本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劲盯着手里的水星报,但一个字都读不下去。 当然,他如今知道了,接吻在伦敦就跟握手一样不算什么。他一直以为和女子接吻会令人愉快,但现实要比他的想象强烈得多。 这就是为什么,本胡思乱想着,试验哲学要比理论哲学优越。真正着手去做的时候,几乎总能产生意料之外的结果。 拿这件事来说,结果就是除非他刻意集中精神,否则脑子里除了莎拉?伊丽莎白?钱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可太糟了,他还有很多事要想。到达伦敦已经有十天,本给艾萨克?牛顿爵士写了不下三封信,最后一封信甚至非常坦白地说明了他对一个法国阴谋的忧虑。但这些信件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也许牛顿不在城里或是病了。也许本的信被布雷斯韦尔的同类截获——不管他的同类到底是什么。 他压制住愈加强烈的绝望感。法国人或是别的什么人物,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完善本帮他们制造出的武器。可他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得到牛顿的接见。让情况变得更糟的是,黑胡子的两百磅消耗地飞快;尽管他和罗伯特设法找了个便宜的地方住,但他们都没活干。 一小时后,罗伯特还没有出现,莎拉走来添咖啡时,本开始觉得局促不安。 “您的朋友可真迟,”她轻声说。 “是啊。我估计他耽搁住了。”以罗伯特的性格,没准惹上了什么麻烦,本心中暗想。 “哦,也许我可以请您帮个忙,波士顿来的本杰明? 第34章 富兰克林。” “当然,”他答道。 “我就快换班了,单身女孩走在街上很容易变成恶棍们的目标。不知您是否愿意把我送回家去。” 本觉得喉咙干得要死。“啊,当然可以。” “那您的朋友呢?” 本耸耸肩。“我已经等了他好久。他可以等等我。” “您真是好人,”莎拉答道。 走出咖啡馆,女孩挽住本的胳膊,害他猛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 “多美的城市啊。”本嘟囔道。咖啡馆就在舰队广场附近。这个灰石铺就的漂亮宽阔的广场,中心有三只雪花石雕成的美人鱼,将一注水流高高喷入空中。街灯照亮了环绕在广场四周的红砖楼房。 “哪边走?”本傻里傻气地问。恐惧、希望和欲念在他腹中搅成酒酿。 “不远,”莎拉说着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我住乌鸦巷,就在城外。” “哦,那我们出发吧?”他努力掩饰着紧张的语气,但腔调还是怪怪的。值得庆幸的是,莎拉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不安。两人从广场出发,沿着舰队街很快就来到伦敦城边缘。 詹姆斯和其他波士顿人把伦敦最古老的部分叫做“城区”,本过去以为这不过是伦敦城里人骄傲自负的表现。就像波士顿南部和北部的居民,都把自己所在的地区视作“真正的”波士顿。但伦敦城实实在在地给他上了一课,因为当你走到城区边缘时,就会看出很明显的区别。城市的尽头,同样也是理性和秩序的尽头。宽阔笔直的街道,亮如白昼的广场,干净整洁的道路切割出的精确栅格住宅区,突然间扭曲成了一团乱麻似的狭窄黑巷。就像牛头怪的迷宫一样隐秘莫测,通常也和它一样危机四伏。 舰队街陡然变窄,九十尺的宽度减少到一半。两人拐进乌鸦巷,四周寂静悄然,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就只有本想象中的嘭嘭心跳。 莎拉突然扑到他怀里,嘴唇贴上他的嘴唇,又把本的手拉进自己的胸衣。本一下子陷进了甜蜜与迷茫,饥渴和兴奋的漩涡中心。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莎拉裙子底下,抚摸着长袜上露出的温香肌肤。 莎拉突然用手推他,本心中一阵难过,但还是放开了女孩;内心深处为自己像条老狗一样气喘吁吁而感到耻辱。 “跟我来,”莎拉拉住本的手,轻声说道。 “等等,”他说,“我……你是……” “妓女?当然了,傻瓜。你在乎吗?” “我……”说实话,本不在乎。他的舌头上还留有女孩的甜味,他的双手还能感到酥麻。 “我在阿拉伯人咖啡馆当女侍,”莎拉的口气有些不满,“你以为我会是干什么的?” “我……你看,波士顿也有咖啡馆,那里的服务员不……” “你真不知道,是吗?”莎拉说,“你真是个小娃娃啊,本杰明?富兰克林!下次,”她建议道,“看看店标。要是上面画着女人的手或胳膊,那你就该知道,只要你有意的话,这店里供应的就不止是咖啡。” “多……多少钱?” 莎拉露出嘲讽的微笑,又贴了上来。她裙子下的身体结实而温暖。“好吧,看来你真想要我。你是处男吗,我的美洲绅士?”她说着又亲了本一下,然后把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对于处男,我要十先令。” 他本来已经想抽身离开,但有这温香暖玉腻在怀里,十先令似乎又不算什么了。“你得告诉我该怎么做,”本嘟囔道。 “那就是十先令喽,”莎拉说,“这一点也不麻烦,先生。”她拉了一下本的手,“只要走上这段楼梯,到我床上去。” 本跟在她身后,血液直往脑袋上涌,嗡嗡耳鸣掩住了他身后的脚步声。 假面舞会 艾德丽安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三位绅士。她左手边这位高大挺拔好似一棵意大利雪松,就是有点瘦。一只手随意搭在短剑剑柄上,另一只手整理着身上的青铜色镶边马甲。海狸皮三角帽和假发下,一幅饰有鹰钩鼻的黑色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揶揄的笑容。 右手边的绅士差不多和刚才那位一样高,只是肩膀更宽更壮。他似乎不太习惯身上的朱红色外衣和巧克力色马甲。他的银色面具很小,上面装着个小丑式圆鼻头。 他们中间的绅士吸引了艾德丽安的大部分注意力。他比另外两人矮一头,戴着老式毡帽,上插一根很长大的鸵鸟翎,帽子边沿翘起就像上个世纪火枪手所戴的式样。金色马甲罩在靛青短裤外面,深棕色大衣饰以蓝色和金色花纹。以艾德丽安的眼光来看,他上唇和下巴上的小胡子,在大鼻子深红面具衬托下显得滑稽可笑。 “这行不通,”她冲着镜子抱怨道,“我怎么看也不像个男人。” “胡说,”头一位绅士说道,他当然就是克雷茜小姐,“你看起来就像位真正的爵士。” 尼古拉斯点点头。 “何况,”克雷茜继续说,“就算有人从你的口音和举止猜出你是女人,那也没关系。我们化妆的目的,不在于掩盖你是男是女,而在于隐藏你是谁。而且我保证,你现在一点都不像艾德丽安?德?莫尼?德?蒙特莎赫勒。” “这话没错,”尼古拉斯叹了口气,“但要是我们被揭穿,如果国王知道我也参与了……” “真没骑士风度,”克雷茜插话道,“瑞士百人团什么时候在乎起自己的安危了?” 艾德丽安看到尼古拉斯面具下的脸庞胀得通红,心中十分矛盾。她希望尼古拉斯坚持自己的立场——这场假面舞会注定要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经克雷茜这么一说,尼古拉斯犹犹豫豫的表现确实显得很没风度。 “如果我们故意避开你,而不是要你陪同,那你不就更麻烦了。”艾德丽安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站到了克雷茜这边。好吧,管它呢。如果这身傻里傻气的行头,可以帮她刺探出法迪奥的秘密试验,那就值得冒险。 “我希望不会有人要求和我决斗,”艾德丽安拍拍装饰华丽的佩剑剑柄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东西。” “大部分配剑的人都不知道,”克雷茜答道。 尼古拉斯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只知道遇上决斗的话,上场的是谁。” 艾德丽安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曼特农夫人说得对,男人总会允诺很多,但你不要对他们报太大希望。当初尼古拉斯不是发誓说,谁也别想违背她的意愿,碰她一指头吗?结果已经有个人碰了。这人是国王又有什么关系?当然她从没告诉尼古拉斯,自己不想要国王的拥抱…… 但他应该猜道! “好了,”克雷茜说,“可以走了吗?马车在等咱们呢。” “你跟国王说我们要去哪儿?”艾德丽安问。 “我当然没跟国王说过话。”克雷茜对她说,“但他的男仆已经告诉他,你身体不适。话说你要到蒙特莎赫勒去呼吸一下乡村的空气。就是这么回事。”她说着挤了挤眼睛。 艾德丽安若有所思地捋着胶水沾上的胡子。她们从凡尔赛出来,假装前往乡下,然后偷偷摸摸地在特里亚侬宫换上衣服。这故事还有什么纰漏吗?也许有,但都不重要了。 艾德丽安思量着自己会不会喜欢当一晚上男人。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她觉得担惊受怕,但还是感到相当兴奋,有种强烈的快感。她想起尼侬?德?朗克洛扮成一名军官,携枪带剑,骑着马去追自己的当月情人。她也要演出这样一幕了,尽管这也许会令曼特农夫人嗤之以鼻,但却让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青春活力,充满希望——和生机。 在郊外住了几个月后,经由巴黎去往皇宫的旅程,让艾德丽安感到震撼。凡尔赛、马尔利、特里亚侬和枫丹白露——这些国王常住的行宫都是路易幻想的倒影。 但巴黎真实——而且骇人。一张张愠怒的面庞比过去更显敌意。有个人甚至向马车扔了块石头。他们最终到达巴黎皇宫,这座宏大的建筑逼压下来,就像一位年事已高但手握权柄的女主人,永远也不容忽视。路易坚信他在哪里,哪里就是法国的心脏。但巴黎皇宫静静地诏告世人,那不过是个谎言。 走进宫中,巴黎和它穷困的民众又被隔绝在外。转瞬既逝的闪光物在空中飘荡,绽放荧光的蒲公英随着轻巧浅薄的音乐喷洒伞盖。清水从一座海神喷泉中冒出,随即变成冰晶落向水池。尖叫吵闹的庭臣们争着伸手去接这些碎片。路易想用科学重塑往日的荣光,而奥尔良公爵却更喜欢它们制造出的玩具。艾德丽安好奇心大盛,但同时又因科学被浪费在这种地方而难过。 克雷茜递上他们的请柬。三人走进大厅,舞会已经开始。数百人聚集在此,有的在跳舞,有的在楼上的眺望台中观赏舞蹈,有的则在原地闲晃。侧室里的朝臣们在玩纸牌或桌球。所有人都带着古怪的面具,不少是维也纳狂欢节风格,很多则更为奔放。 “现在怎么办?”艾德丽安问道。三人在人群中穿行,她开始觉得放松。尽管艾德丽安认出有几个人是国王的秘密警察,但很快就打消了顾虑。在这么多人里被注意到的可能性很小;实际上,她们想找到法迪奥都得凭运气才成。 “现在吗,好好玩玩,”克雷茜说,“事情交给我来办。” “好好玩玩?”艾德丽安刚想反驳,一条胳膊就挽进她的臂弯。 “来和我跳支舞吧,先生。”一个快活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场上的音乐已经变成米奴哀小步舞。艾德丽安眼前出现了一张精致的黑色面具,它根本藏不住奥尔良公爵夫人的面孔。 “不!”她说着试图抽出身来。 “亲爱的。别惹麻烦!跟我跳舞!” “会有人注意到的。那些警察!” “你不跳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公爵夫人坚持说。 第35章 片刻之后,她已经站进队列,第一对舞者开始跳起庄重的舞步,公爵夫人在舞池对面冲她露出微笑。 “上帝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艾德丽安摇摇晃晃地和公爵夫人一同走进外间庭院,意识到自己醉得不轻。她过去从没喝过白兰地,又怎么会知道这酒比红酒烈得多?艾德丽安喝干杯中残酒,公爵夫人又为她倒了一点。 “您真是绝佳的舞伴,先生,”公爵夫人屈膝行礼,恭维她说,“您应该多跳跳。” “是的,”艾德丽安说。和公爵夫人跳过第一支舞后,她就发现别人真把自己当作男人。她还意识到舞池中不止她一个人穿着与自己性别相反的衣服。甚至还有几个人男扮女装。艾德丽安知道大约二十年前易装癖者就被驱逐出凡尔赛宫,她从没想过这些人到哪儿去了。 显然奥尔良公爵的宫廷是一个合适的去处。公爵的父亲,也就是路易的兄弟,曾是这些人挚爱的主君。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公爵夫人靠在一根支撑宫殿内檐的白色立柱上,开口问道,“你的脸拉得好长啊。你刚才似乎还很高兴呢。” “是的。只是……贞女秘会要我做的这件事——成为国王的情妇,然后嫁给他——真的很难。” “婚姻总是很难。” “我知道。但国王……”她皱皱眉,“我喝醉了。” “我觉得还不够醉。”公爵夫人说着又给她倒了一点酒。 “不,我不行了。” “不,你必须撑下去。”公爵夫人坚持说,“这是为你自己着想。” 艾德丽安接过酒杯,端详片刻,然后抿了一口。“他又老,”她开口说,“又疯。” 公爵夫人拉过她的手,捏了一下。“别这么说,亲爱的。”她轻声斥责道。 “又不是你和他在一起。又不是你躺在他身边。他还以为自己很年轻!” “可怜的人儿,”公爵夫人叹道。但她随即又快活起来,艾德丽安意识到自己马上也要露出微笑——就和她们脸上的面具一样虚假。“你必须学会所有宫廷中人都要学会的事,艾德丽安。你要尽力让自己快乐;要去跳舞,要找些爱人,有机会就高兴起来。不然你会慢慢凋零。” “这些事都不会让我高兴。”艾德丽安说。 “当然会了,亲爱的。看看你今晚过得多快活。你还有很多事没试过呢。比如说一个爱人。” “我不行,”艾德丽安说,“我做不到。再说这有什么用?和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又能怎样?” “亲爱的,”公爵夫人说,“你不能把所有男人都看成一个样。和某些人在一起,你可能会很快乐。比方说,那位年轻帅气的卫士。” “不,这可不行。”艾德丽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尼古拉斯的形象突然在心中闪过,她知道自己在说谎。“多谢关心,但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听你的。” “亲爱的,你还年轻。你身体的每个环节都正处于颠峰。别把它浪费了,因为青春稍纵即逝,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尤其是在凡尔赛宫。”她抱住艾德丽安的肩膀。“看看你都在做些什么,为你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情担忧?你总是去想那些还没发生的悲剧,却任由眼前的快乐溜走。在科学方面,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但在这方面你可是个傻姑娘。来吧,喝了你的白兰地。我们有一场牌局要参加。” 她们走到牌桌时,艾德丽安脚底下都已经站不稳了。 她皱起眉头,感觉似乎错过了点什么。此刻她好像正被介绍给某个人。 她脑子忽然一阵澄明,意识到自己正被介绍给法迪奥。这位数学家戴着一个只遮住眼部的小面具,而他的真鼻子比任何假鼻子都引人注目。 “没关系,先生。”法迪奥坐在椅子上鞠了一躬。这句话显然是因为她懵懵懂懂的反应而说。她已经醉得怎么明显了?“我今晚也多喝了几杯。”他继续说,“很高兴认识男爵阁下。” 男爵?哦,对,她现在是个奥地利人,法语只通皮毛,对吧?冯?克利玛男爵,或是类似的傻名字。 “我也是,”她说。她看到克雷茜坐在几个男男女女之间,一边给她引见众人一边发牌。艾德丽安相信自己肯定是惊呼了一声。克雷茜解开了马甲和衬衣的钮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个男人。法迪奥脸色羞红,艾德丽安突然意识到克雷茜的手放在了桌子底下。 “请坐吧,先生。”法迪奥宽宏大量地说,“来玩一手翻牌游戏。” 艾德丽安坐下来,感觉从里到外都木木呆呆的。 “度利尔先生是著名的数学家。”克雷茜向公爵夫人说道,克雷茜压低的声音很像个男人。艾德丽安眨眨眼,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听过这个声音。 克雷茜!在运河里救她的是克雷茜,绑架她的也是克雷茜。根本就不是什么男人。 屋子开始旋转。但她必须集中精神,因为法迪奥正在说话。 “没什么名气。”他自谦道。克雷茜的双手重新出现在桌上,纸牌顺着桌面滑了过来。艾德丽安傻盯着它们,意识到克雷茜已经把牌发给自己了。她觉得头皮发麻,回想起马背上的那个夜晚,那段异常亲密的接触。 告解。明天一定要去告解。 她使劲闭上眼,但这黑暗也在旋转。集中精神! “不,别客气。”克雷茜对法迪奥说,“我们都听说过您神奇的发明,那个可以把我们的敌人赶进大海的武器。” “哦,我不能提这事。”法迪奥说着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当然不能,”公爵夫人插话说,“我估计事关国家机密。” “国王……”法迪奥含糊不清地说,“国王令人害怕。这点我必须承认。但我会会让他满意!我会让他们满意,他们会看到的!” “他们会看到什么,先生?”艾德丽安不加思索地追问道。 法迪奥朦胧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我……我认识你吗,先生?”他问。 “当然了,亲爱的。”克雷茜说,“我刚为你们做过介绍。” “哦。对,没错。他们会看到什么?他们会看到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牛顿。没人能像我一样深刻理解他的方程。他们会看到……”法迪奥露出醉醺醺的冷笑,“……他们会看到铅和锡并未吞食所有孩子。他们会看到铁犬在主人的驱使下朝大地吠叫!他们会看到椭圆变成直线!以上帝的名义,他们会看到加农炮!十月二十四日向西方看吧,我的朋友们。你们会看到有趣的景象!” “我敢说肯定会的。”克雷茜的手又放到了桌子下面。 “不,他们会,”法迪奥坚持说。“他会。” “国王?”公爵夫人问。 法迪奥笑着说。“对,对,国王。科学之王,微积分之王!” “牛顿?”艾德丽安突然问道。 “你明白了?”法迪奥几乎尖叫起来。“男爵阁下明白了!他们都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会从上帝的大炮中偷来一颗炮弹,把他碾碎。” “用什么作火药,先生?”艾德丽安勉强问道。 法迪奥哈哈大笑,然后喝了一大口酒,差点被呛死。 “重力,还用说,”他喊了一声,随即低头看着自己的牌露出微笑。“不,我不能再说。时候就快到了。” 但艾德丽安已经明白了。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猜到,她还真是愚不可及!但她的头脑根本不可能想到,如此恐怖的思路会出自温柔和蔼、充满同情心的法迪奥。但这是真的。 她早就知道这位数学家始终放不下牛顿的事。他渴望被承认,同样渴望复仇。但艾德丽安从没想到他要用一百万人的性命来熄灭胸中的烈火。一百万,甚至更多! 十月二十四日。她的婚礼。 艾德丽安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进庭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混乱。她脚下一滑,扑倒在草地上。 “怪物!”她喊道,“国王是怪物!” 在她眼帘之下,空间的海洋汹涌澎湃,旋转不休,把世间万物都卷进螺旋舞步。但她看到了法迪奥的意图,看到了彗星偏离轨道,冲向地球。这只是因为路易要他去做。路易,怪物。 她挣扎着爬起来,整个庭院似乎都在变暗,变平,变远。是不是所有人都在看她?他们在笑吗?一张皱着眉的脸孔慢慢靠近,她从这模糊的面容认出他是之前看到的警察队长。 “先生?”那人问。 “你必须阻止他,”艾德丽安挤出一句话来,“铁犬……” 她继续说着什么,但意识已经远去,沉入冰冷的空间深处,黑暗深处,遗忘深处。 赫耳墨斯 本躺在小床上,惊讶于宇宙的完美和谐。莎拉的房间漆黑一片,本的手掌抚摸着她光洁无瑕的大腿,腿和臀之间的神圣连接,还有那小腹微突的圣迹。显然这世上再没有任何造物会比她的身体、嘴唇和秀发更加美妙。 做爱和本过去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曾以为会有优美轻灵的感觉,庄重崇高的怀抱。他读过的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但其实,这是种咸湿、笨拙,散发着麝香气味的勾当。 本爱死它了。更棒的是,他没有一点负罪感。 “谢谢。”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说话,上帝没有取走他的声音来抵偿刚刚得到的快乐。 “本……”莎拉欲言又止。本真希望能看到她的脸。 “怎么?莎拉?”她的名字也是如此完美。 “本,你该走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她叹道,“因为你既不下作也不粗暴。”她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因为你先给了钱。拜托,趁现在还有机会,赶快走。” 尽管沉浸在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中,本还是觉得脊梁骨发冷。“我有危险吗?”他轻声说。 “是的。” 本在周围拍打了几下,摸索着自己的衣服。 第36章 “我很蠢,对吧?”他嘟囔着。 “只是天真,”莎拉有些意犹未尽地说,“快走吧。我没想到你用了这么长时间。” “可以再吻我一下吗?”他估计马甲钮扣回头再系也来得及。 “那要一先令。” 本连忙数出五枚硬币,莎拉给了他一个热吻。 “好了。快走,你这个小笨蛋。” 本走下黑暗潮湿的楼梯,穿过破败的厚重房门,走到大街冰冷的碎石路上。 他刚走了三步,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嘿,”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你在这儿干吗呢?” 本猛地一挣,结果失去平衡,向后踉跄几步,撞上了某种柔软温暖的东西——这东西还发出了一阵呻吟。 “哦,”先前的声音说,“本,是我!” 本借着昏暗的光线,勉强认出罗伯特带着笑意的面容。 他从被自己压在下面的那人身上滚开。“这是什么人?”他喘过气后问道。 “这是想割断你的喉咙,把你扔进泰晤士河的人。”罗伯特若无其事地说。 “赶快离开这儿,”本说,“求你了。快。” “听您差遣,”罗伯特阴阳怪气地说道,随后又摘下帽子嘲弄地鞠了一躬。 他们回到舰队街,这里街灯和夜行人相对让人放心,本这才再度开口。 “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到咖啡馆找我?而且你怎么不告诉我这种咖啡馆是怎么回事?” “告诉你,你还会去吗?” 本一把揪住罗伯特破旧棕色大衣的翻领。“你计划好的!你把我留在那里,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哦,是这样吗?”罗伯特若有所思地挠着头说,“嗯,我只是觉得可能会发生。” “那个恶棍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才一直守在街上,正好看到你和一个人一块走了。不过,该死的,你找乐子花得时间还真长。” “我不知道。” “像你这种聪明人,总能对最明显的事情视而不见。” 本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感激。他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 又过了一个星期,本开始对牛顿的回音感到绝望。他花了很多时间来重新推演约翰?柯林斯和他的方程式的基本要点,同时尽力详细阐述。让罗伯特十分气恼的是,本还拿出一笔不小的数目,买了本《数学原理》帮助回忆。他希望最终见到那位伟人时,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愚蠢。 他也去找过工作,但没有成功。幸运的是罗伯特设法找了个驾驶机车的活,这些吵闹的蒸汽动力车辆,每天在伦敦进进出出,通过陆路运送货物。罗伯特很感激本在头两周里支付两人的房租和饭费,如今愿意帮他撑过这段时间作为补偿。实际上,罗伯特还欠他二十多镑。 本每天在那些不太危险的咖啡馆里阅读报纸。令他聊以自慰的是,对法战争的情况没有恶化,甚至在欧洲大陆还取得了一些进展。伪王詹姆斯在法国支持下,仍旧盘踞在苏格兰,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可怕的新式武器的消息。 “伪王这件事我觉得荒唐透顶。”他对罗伯特说。这天,本实在百无聊赖,便坐上了前往北安普敦郡的机车。他们所在的车厢位于水箱之上,是个钢铆结构的圆筒,有一匹马大小。动力来源是一台蒸气机,巨大的活塞通过曲柄驱动着同样硕大的车轮。在蒸气机里,可以看到用来把水加热的沸腾仪的汽缸和从动环。车厢后面竖着一个烟囱形状的仪器,用来从空气中分离水份,以便随时保持水箱里的水位。这台大机器让本很开心。看到科学变成机械,理论用于实践,总是令人愉快。能坐上这样一个喷着蒸汽的钢铁巨兽,感觉就更好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罗伯特问道,“詹姆斯宣称英国王位是他的,汉诺威家族说是他们的。所以就开打。” “对,但真的只是因为宗教纷争吗?如果詹姆斯不是天主教徒,那所有人都会承认他是国王。” “哦,当然。”罗伯特说,“但乔治是新教徒。” “这似乎很傻……所有这些战争和杀戮,都是因为宗教事务。” “这些战争和杀戮是为了权力,本。宗教只是他们夺权时穿上的外衣。就算他们都是无神论者,战争照样会爆发。这就是世界真实的一面。” “那我估计,乔治王从荷兰和巴伐利亚雇佣军队是因为喜欢他们制服的剪裁和颜色,而不是因为他怕英国士兵有颗二世党人的心。” 罗伯特耸耸肩。“我并不是说没人觉得宗教纠纷值得打上一仗。被那些抽着烟斗,抱着女人的国王和大臣们派上战场的就是这些人。但你要记住,乔治、詹姆斯和沃波尔的发动机里,所用的可不是这种动力。” “能有如此睿智的顾问,真是我的荣幸。”本嘲讽地说。但其后的路程中,他一直翻来覆去思考着罗伯特这番话,结果发现它确实和自己刚开始品尝到的广大世界滋味相同。 前往北安普敦花了大半天的工夫,本一直在帮忙装卸成吨的谷物,回家时已经累得要死。走进他们简陋的房间后,他一屁股跌坐在仅有的两把木椅中的一把上。 他刚闭上眼睛,想着晚上该去哪个酒馆吃饭,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拍在脑袋上。他睁开眼,看到一封寄给他的信件。 “肯定是我们出门时送来的。”罗伯特对他说。 他笨手笨脚打开封泥。目光迅速移向最后的签名。等他看清后,不觉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封信的署名是“赫耳墨斯”。谁是赫耳墨斯?本马上意识到,和杰纳斯一样,这也是个假名。谜团真是越来越多了。他开始阅读正文。 尊敬的杰纳斯: 请允许我替我的老师,杰出的艾萨克?牛顿爵士向您表示歉意。他目前正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他投入全部身心和精力。但您持续不断的来信,还是引起了艾萨克爵士的注意,他要求我——他的一位学生——与您见上一面。因此,我十分荣幸地邀请您参加一次科学俱乐部聚会。您可以在九月五日下午六时整,到斯特兰德大街德芙烈巷的希腊人咖啡馆来。我和学会的朋友们恭候您大驾光临。 您谦恭的仆人 赫耳墨斯 两天后,本?富兰克林穿着用最后的钱买来的新大衣和马甲,从斯特兰德大街一路走过索美塞街、埃塞克斯住宅区和古老华美的坦普尔学院。他满心的期望大到足以堵住自己的嗓子眼。出租马车和轿子在街上川流不息,带着假发、涂脂抹粉的先生女士们就坐在上面。穿制服戴羽毛帽的男仆追在主人们身后。人行道上一群群女孩们欣赏着商贩和店铺里的货品。斯特兰德大街就像一条明珠之河,不知该往何方流淌。 但本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群。他眼中只有一个东西:右转拐进德芙烈巷后,随着他前进的脚步,希腊人咖啡馆挂在街上的标志逐渐变大,愈加清晰。 此刻是午后五点五十分。 败露 “醒醒,我的睡美人。”一个极为不悦的声音催促道。 一切都令人不快。马车颠簸的运动,胀大麻木的舌头,还有朝阳刺眼的光芒。她感觉自己已经被淹死在白兰地里,又复活在某个异教的地下世界。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醒着呢,”艾德丽安冲不断摇晃自己胳膊的克雷茜吼道。 “抱歉,”克雷茜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必须离开马车。” “什么?为什么?”显然她们还没到凡尔赛宫。两侧车窗外,除了树木什么也看不到。 “因为,”克雷茜解释道,“尼古拉斯和我要把它沉进湖里。” 艾德丽安眨眨眼,任凭克雷茜领她走出马车。她的双腿绵软无力,很快又靠在一棵榆树粗糙的树干上坐了下来。 “在这儿等着。”克雷茜命令道。 艾德丽安斜眼向周围看了看。自然的屋宇环绕四周,橡树和岑树的立柱支撑着绿意盎然的穹顶,鸟儿们隐在树冠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离她大概五步远的地方,就是克雷茜说的湖泊。其实不过是个池塘,但看起来很深。他们此刻正站在一个距离水面三十尺高的悬崖上。 与此同时,尼古拉斯卸下马匹的鞍具,还不断抬起头来检视周围的树林。 艾德丽安回忆着当前的处境,心头不觉一阵绞痛。她喝醉了,酩酊大醉。这都是公爵夫人干的好事,一杯接一杯地给她白兰地,但她也应该有所警觉才是。艾德丽安还记起遇到了法迪奥。她估计这位数学家比自己醉得还厉害,而且他坦白了…… 艾德丽把一切都记了起来。 “我们得回凡尔赛宫去,”她虚弱地说完这句话,又聚集起所有精力重复道,“我们必须回凡尔赛宫。” “我向你保证,我们正在努力实现这个目标。” “你不明白,”艾德丽安说,“法迪奥,他的方程式!是为了……” “等等!”克雷茜说着把马鞍扔到一匹马背上。她从哪搞来的马鞍?“看看我猜的对不对。法迪奥的方程式会害死数百万人。它是个噩梦,是个怪物。国王同意使用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个恶魔。我说中了吗?”克雷茜像个戏剧演员似的,把这些台词抛了出来,还一把抓住艾德丽安的衣服前襟,简直要把它扯碎。 “维罗尼卡,管住你的舌头!”尼古拉斯叫道,“这不是她的错!” “醉酒不是她的错?那么她吵嚷着死亡、毁灭和国王的品性问题,在皇宫里横冲乱撞是不是呢?好吧,请告诉我,瑞士百人团先生,我们该怪谁?” “尼古拉斯,这是真的吗?”艾德丽安说着倒吸一口冷气。 尼古拉斯不敢看她的眼睛,但还是略微点了点头。 “哦,不。我暴露了吗?” “我们尽了全力,”克雷茜答道。“我们把你夹在中间,大喊大叫着一堆醉话,试着把你拉出了宫殿。 第37章 我们没让你的假发和胡子掉下来。” “法迪奥呢?” “你发起酒疯的时候,法迪奥也人事不醒了。我估计他记不住自己说了什么,但没准有人会提醒他。” “那我们为何要把马车沉了?” “我过会儿再向你解释,”尼古拉斯说。“克雷茜,帮我一把好吗?” 艾德丽安焦躁不安地看着克雷茜和尼古拉斯把硕大的马车推向悬崖。在她看来,他们似乎根本不可能推动,但过了一会儿马车翻下峭壁。湖水给了它一个深情的亲吻,随即吸进嘴里。 “现在我们上路吧,”克雷茜说,“艾德丽安,你能骑马吗?” 艾德丽安不知道克雷茜问的是她会不会骑,还是现在能不能骑;但她只是点点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尼古拉斯牵过一匹金色马驹。它鞍辔齐全,并不是拉车的马匹之一。另外还有两匹马在等待着克雷茜和尼古拉斯。 “这是从哪儿搞来的?”艾德丽安一边问,一边把脚伸进马鞍。 “从被达达尼昂杀死的人手里抢来的。”克雷茜简洁地说。 艾德丽安张着嘴扭头看向尼古拉斯。“出了什么事?”她问。 “走吧。路上我再给你讲。” 艾德丽安翻身上马,坐骑快步跑了起来。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克雷茜对她说,“你看,小姐,我们——你的卫士和我有个很棘手的差事要办。我们不仅要把你活着送回凡尔赛,而且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到过巴黎。我们三个浪荡子,”她指了指自己,以及艾德丽安和达达尼昂。“必须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为什么?” “因为,亲爱的。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你小命不保。” “你是说国王?” “不,国王会很难过,但他不会杀你。但有些人,”克雷茜说,“巴不得看到数百万人死去。” “你想说什么?” “我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必须告诉我,艾德丽安。你怎么突然理解了法迪奥的方程式?”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艾德丽安沉默片刻,最后说道。 “该不该相信我?”克雷茜的冷然说道,“你知道达达尼昂和我为你冒了多大风险吗?” “我知道你们在拿生命冒险,但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明白是不是为了我。我根本就不了解你,克雷茜小姐。我只知道每件事都和你有关,还知道我们曾在马背上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 “你想说什么?”克雷茜问。 “你很清楚我想说什么,强盗先生。” 克雷茜咂了砸舌头,抬头看着天空。“你猜到了?” “到昨天为止还没猜到。但你假扮成男人的时候,我认了出来。” “不错吗,小姐。”克雷茜说。 “不仅如此。”艾德丽安继续说,“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还不是在马背上。游船起火后,把我从大运河救出来的卫兵也是你。” “你的故事越来越神奇,”克雷茜说道。 “反正我想你是扮装成了一个男人,而且还是瑞士百人团成员——也许是在我这位好朋友尼古拉斯的帮助下吧。” 尼古拉斯正要辩解,艾德丽安就扬起手来。“克雷茜要想把你卷进这疯狂的计划,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自从那场‘绑架’发生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国王不愿让我独自出行,或是只有一名卫士保护。但你还是没有阻止。” 尼古拉斯脸色通红,但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我只是在为您着想,”他执拗地回答。 “哦?让我被绑架是为我着想吗?” 她已经猜出了真相,而两人的反应更证实了这一点。 “嗯,现在我明白了。”她继续说,“预先安排好的绑架,谁也不会送命。而你,尼古拉斯只是假装受伤,任由克雷茜把我掳走。另一个人是谁,图卢兹伯爵吗?” “你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克雷茜反驳道,“达达尼昂肩头挨了一记火枪弹。” “是吗?” “够了,维罗尼卡。”尼古拉斯说,“这没用。” “不,尼古拉斯。”克雷茜的语气中真的冒出一丝火气。她扭头对艾德丽安说。“我们走后,他给了自己一枪。这是为了防止猜疑,为了保护你!” 艾德丽安几乎要发抖了,但她还是继续逼问下去。“我看不出这怎么是保护我,”她驳斥道,“即便真是如此,我也很想知道你们的动机何在。” “也许我们都被你深深感动了,小姐,情愿赴汤蹈火追随你,保护你不受伤害。看看你是如何回报我们的。”克雷茜轻笑几声,又摇了摇头。 艾德丽安觉得脸上在发烧。“不要奚落我,”她说,“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给我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艾德丽安看到两人交换眼神,似乎在进行沉默的密谈,决定该如何回答。这说明他们很可能都在考虑另一个人的命令。 “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了,”艾德丽安说,“所以别把我当成彻头彻尾的傻瓜。另外如果你们想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像马车一样沉掉,那么现在也该清楚我对自己的命运不是完全懵懂无知。” 尼古拉斯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不管您是怎么想的,”他说,“请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您!” “多感人啊,”克雷茜的语气冷静了一些,“但我也向你做出同样的保证,亲爱的。” 她突然间抽出一把手枪。“尼古拉斯,你……” “是的,”他严肃地说,“我也听到了。”他举起一把骑兵用短卡宾枪。艾德丽安吓得打了个哆嗦,她几乎认定他们要冲她开枪。不过现在她也听到了身后的狗叫声。 “谁在追我们?”她问。 “谁都有可能,”尼古拉斯回答,“昨晚有秘密警察在追我们,但都被我杀了。我也不知道现在来的是什么人。”他催马靠向艾德丽安,敞开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件武器。“拿着,”他说,“跟克雷茜走。如果被困了,就瞄准,扣扳机。另外要确保克雷茜不在枪口前。” 尼古拉斯递给她的手枪个头很大,和普通的燧发枪模样相仿,但枪管向外扩展,末端直径一寸有余。 “你要去哪儿?” “打猎,”他压低声音说,“艾德丽安,我很抱歉曾经欺骗过你。一个男人有时需要在很多责任间做出抉择。有时他会选错。”尼古拉斯顿了顿,目光变得坚毅起来。“克雷茜说对了一半,”他低声急语道,“我真的爱你。”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艾德丽安抱怨道。但夹杂着恐惧和欣喜的冲击,猛然间将她席卷。尼古拉斯终于说了那句话,她也无法再装下去。 尼古拉斯已经拨转马头,倏忽远逝。 “来,”克雷茜骑到她近旁说,“如果你想活下去就跟我来。” “尼古拉斯……”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活着完成他现在要去做的事,相信我,那就是尼古拉斯。”克雷茜说,“我比你更了解他。而且如果他会死去,我们就更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快走。” 大概五分钟后,艾德丽安听到枪声在远方响起,很像春冰碎裂的声音。她握住手里的枪,试图回忆起过去是否曾握过这种东西。她很清楚自己从没开过枪。 艾德丽安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如果尼古拉斯和克雷茜都死了,她该怎么办? 这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酒后胡言乱语,这个计划本来完美无暇。 “低头。”克雷茜突然大叫一声,她的手枪随后发出轰鸣。有什么东西从艾德丽安耳畔飞了过去,接着她又听到一声闷响。四个骑手从一片树丛中冒了出来;其中一个人滑稽地吊在马鬃上,下巴和脖子上一片猩红。第二个人把冒烟的步枪插进枪套,抽出佩剑;另外两个人也开始冲锋。在她笨拙地端起手枪前,已经看出这些人身上穿着的是灰火枪手制服。 牛顿门徒 乍看上去,希腊人和其他咖啡馆没什么两样。当然,这里说是那些体面的咖啡馆。 本站在门口驻足观瞧。咖啡馆里人很多,长桌前坐满了各色绅士,衣着打扮从精致时髦到破旧不堪一应俱全。本用热切的目光扫视人群,希望能看到某些著名的哲人。可惜虽然他觉得不少人的面容都充满智慧才学,但终究没能认出一个。 他怎么能认出赫耳墨斯?赫耳墨斯又该怎么认出他呢?本估计艾萨克爵士不会对约见一个小孩感兴趣,故而在所有信件中都刻意不去提及自己的年龄。即便赫耳墨斯正在找他,八成也不会注意一个男孩。 本又在咖啡馆里转了一圈,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一张桌子上。它周围只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位女子——正经咖啡馆里可很少有女子出现,尤其是年轻貌美的那种。 这位小姐就很漂亮,而且颇具异域风情。她没戴假发,头发乌黑,皮肤很白,一双妙目微微吊起,状若杏仁,两片红唇始终略突。若不是她的举止做派如此雍容大气,翘起的鼻头定会令人感觉很是俏皮。她的年岁不好判断,十六到三十六岁之间的任何年纪都有可能。这名女子正在说话,而这桌的其他人——四位二十多岁的绅士——都在入神地倾听。 本发现临近的长椅上有个空位。他决定不管怎么着,先过去听听这位可爱又奇怪的女士在说些什么。 “我们的学会还不算大,”本听不出她是哪里的口音,“但我们在吸引学者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 “是的,”一个男人带着法国腔说,“我承认莱布尼兹先生是个大收获。不知道他在自己热衷的社会改革研究方面有没有什么进展?”此人嘴角始终带着一丝假笑,这句话的讽刺意味也昭然若揭。尽管本并不欣赏莱布尼兹和他的哲学思想,但这个男人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更让人不悦。 女子也有同样的感觉。 第38章 “先生,”她说,“您对莱布尼兹哲学的轻蔑尽人皆知,但不管你怎么看他,他毕竟还是一位科学家,而且他的学生们不该因为他的错误而受到妨碍。没错,他晋身于我主的宫廷是希望能实现一些政治理想。我向您保证,沙皇彼得对此心知肚明。但我认为他对人性改革的愿望,也并不比艾萨克爵士近来……着迷的课题奇怪多少。” “行了,行了。”第二个男人用标准的英国口音懒洋洋地说。和其他人不同,他头戴一顶很大的假发,几乎要把小圆脸吞没。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他还在想着发现的两件事:这位女士是俄国人;而这些人谈论起艾萨克爵士来,似乎跟他很熟。这里的某个绅士,甚至这位女士,会不会就是赫耳墨斯?他拿起一张报纸假装阅读,但总是情不自禁地抬眼观瞧。 法国人略显轻蔑地看了一眼假发男。“算了吧,”他用屈尊俯就的口气说,“艾萨克爵士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如诗歌般精确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他的方法已经详细分析了光线、物质和数学等方面的问题;完全不同于莱布尼兹的神秘主义哲学。你真的认为牛顿对历史的兴趣,等同于莱布尼兹的荒谬观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吗?” 女子眉头一皱。“我想你是在刻意歪曲莱布尼兹的观点。”她说,“同时也在刻意无视艾萨克爵士近年来在神学神秘论方面的研究。” “他老了,”假笑男说,“他的思想又回到年轻时的宗教信仰上去了。我可以原谅他。” “哦,你肯原谅他,真是大度得很呢!”第三个人说道。他就坐在女子对面,语气轻快,带有勿庸置疑的苏格兰喉音腔。老成持重的方脸庞和褐色卷发也很像苏格兰人。“这比你过去对这位伟人所做研究的任何猜疑,都还要傲慢无礼。他已经将数学工具应用到炼金学、物理学和奥术学上。你为何那么肯定他以同样方法对历史进行研究,就注定会失败?” “哦,得了吧,马克劳林。”假发不屑地说,“你不是真相信吧。他沉迷于古怪的问题,让英国皇家学会付出了很大代价。议会和国王需要用于战争的科技和武器,而不是巴比伦科技的年表和古怪论点。正是此事让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 “艾萨克爵士不想再制造杀戮工具,”马克劳林轻声说,“这和他现在的努力毫无关系。” “我们会看到他这份顾虑在对付该死的法国人时能有什么作用,”假发反驳道,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瞟了一眼法国人。“啊……我不是有意冒犯,先生。” 第四个人背冲本坐着,所以男孩只能看到他的一头金发。这人抬起手要大家冷静下来。“请不要彼此争吵,”他劝解道,“作为哲人,我们不该纠缠在这些胡言乱语中。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忘记,我们尊贵的客人是被太阳王从欧洲大陆逐出的。” “没错,”法国人说,“你们都知道,我觉得英国比阿波罗沉闷的宫廷文明进步得多。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不能把这场战争都怪罪到太阳王头上。” “我同意斯特灵先生的意见。不要再争论政治问题了。”女子又开口说。 “没错,”马克劳林说,“对了,有谁看到我们的朋友杰纳斯了吗?” 本忍不住作出反应,他发现女子充满异国情调的眼眸落在自己身上,脸一下就红了。 “哦,当然,”她说,“我想我看到了。” “不会是这孩子吧,”假发嘟囔道。 一开始的尴尬过后,本发现自己冷静了下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还是站起来走近他们的咖啡桌。 他开口时声音相当沉稳。“我就是杰纳斯,”他说着向最近的马克劳林伸出手。 “我的天啊,”假发惊呼道,“我们被个小男孩召集起来了。你们说气不气人?” “真是你吗?”法国人问道,他似乎觉得这事挺有意思。 “哪位先生——或女士——是赫耳墨斯?”本仍旧伸着手问。 假发斥道:“算了吧,朋友们,这太荒唐了。” 本把手放下,挺胸抬头站得笔管条直。“先生们,还有这位女士,我希望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们看不起我是个小孩,不等我把事情讲清楚就打发走,那你们展现出的就不止是冷淡,而是——请恕我冒昧——愚蠢。” 法国人的眉毛猛地一扬,就像两只受惊的青蛙。其他人只是看着本。 马克劳林打破沉默,伸出手和本握了一下。“你多大了,小伙子?”他问。 “十四,先生。”本回答。 “告诉我,贾尔斯,”马克劳林开口说话,但深邃的目光仍旧放在本杰明身上,“你知道我在爱丁堡写出论文的时候有多大吗?” 贾尔斯显然是假发男的名字,他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说:“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 “那时我十五岁,”马克劳林说。 “对,”法国人懒洋洋地说,他的眼神显得很快活。“伟大的尼侬?德?朗克洛因为我的诗歌给我写信时,我才十二岁。我们中有些人很早就绽放才华了,西斯先生。” 假发刻薄地瞟了法国人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坐吧,孩子。”马克劳林说,“我们有事要谈。” 一个穿围裙的男孩又来添了些咖啡,几个人静静打量着本杰明。那位女子伸手拍了拍本的手背,让他大吃一惊。本觉得被她碰到的皮肤一阵酥麻。 马克劳林虽然开始并不起眼,但似乎却是这个小圈子的主持者。他清清嗓子说:“好了,我们应该继续称呼你为杰纳斯吗?嗯,杰纳斯,让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这个小俱乐部的成员——至少是此刻在场的人。这位女士是瓦西丽娅?克里芙娜,俄国沙皇彼得派来的特使。” “我们这位法国朋友是弗朗索瓦?阿鲁埃。”马克劳林指着法国人说。 那人眉头一蹙,略有些不满地说:“就像你用杰纳斯作为笔名一样,我更喜欢伏尔泰这个名字。” “您好,”本说着向他鞠了一躬。 “我们多疑的朋友是贾尔斯?西斯。” 西斯看了一眼本伸来的右手,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一下,就算是握过了手。 “詹姆斯?斯特灵,”刚才背对着本的那个人听到在介绍自己,便冲本点了点头。他有两根细长的眉毛,似乎永远都向上扬起,显出好奇的神情;鹰钩鼻的鼻梁肯定曾经断过;一双绿眸炯炯有神。 “我是柯林?马克劳林,”苏格兰人最后说。 “很高兴见到诸位,”本严肃地说。 “我们也是,”马克劳林回答,“好了,我想你应该解释一下,为何在写给牛顿爵士的信里对自己的年龄只字不提。” “那样的话,恐怕他不会见我。”本说,“而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对他说。” “现在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马克劳林提醒他,“所以好好讲吧。” “我名叫本杰明?富兰克林。”本说,“在麻萨诸塞州波士顿市长大。我来英国见艾萨克?牛顿爵士,是因为料想自己也许做了件很可怕的事,而且有人想要杀我。您还想知道什么?”本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至少他已经成功吊起了这些人的胃口。 马克劳林眨了眨眼,伏尔泰轻轻笑了几声。 “我想你还是从头讲起吧,”马克劳林说,“我看过你的——如果那真是你发明的——方程式,其中确有精彩之处。是个全新的方法,会有很多用途。要不是它,我们根本不会见你。所以从头讲起吧,告诉我们所有重要的细节。” 所有人都坐等本开口。就连贾尔斯似乎都愿意静心聆听。伏尔泰的出现让本有些担心,他也许是个法国间谍。不过此人已经宣称他早与法国决裂,而且其他人似乎也信任他。现在是彻底放下面子的时候了。本没法跟马克劳林和他的朋友们讨价还价;至少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行。 “这要从,”他轻声说,“我十岁时讲起……”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你真见过黑胡子?我很想听你详细说说。”本讲完后,伏尔泰高声叫道,“上帝啊,如果你说的不是实话,那可是选错行了,我的朋友。你应该当作家!” “弗朗索瓦兹,”马克劳林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带那些字条了吗,就是你跟猜想中的那个法国人的通信?” “没有。我只能把它们留在波士顿。但我记得所有要点。” “而你觉得它是某个法国阴谋的一部分,只是因为那人用了天主教历法?” “有人要杀他,”瓦西丽娅提醒他们说,“就在……” “闭嘴,瓦西丽娅。”马克劳林高声说道。俄国女子愤怒地皱起眉头,但是没再说话。 “柯林,不要冲瓦西丽娅大喊大叫。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西斯抗议道。 “嗯,只是……让我们一次处理一件事。”马克劳林显然已经快没耐心了。“问题是,他们怎么发现你在美洲的?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哪儿?” “我在想,”瓦西丽娅喃喃说道,“假如就像本杰明对他的以太收报机所做的改进那样,一个新的亲和关系可以被人为建立起来,那么可以肯定以太指南针也能指出收报机的地理位置。” “哦,是的,但想把一个大致方向缩小到街道地址……”马克劳林说着挠了挠下巴。 “我从没听说过以太指南针,”本说,“但在我制造出可调收报机之前,布雷斯韦尔就盯上我和约翰了。如果他和这位f先生或是密涅瓦或是什么人物有关系,那他们可以通过另外一台收报机与他联系。在他住的地方可能就有一台。然后他只要把这些情况联系起来。“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西斯终于爆发了,“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只要选对窗户,这些故事都能偷听到。 第39章 哦,该死,也许他已经上百次在这个咖啡馆里偷听我们聊天了。” “他拿出了一个方程式,”马克劳林提醒他,“富兰克林先生的解释,似乎足以证明它的原创性。我们可以制造一台他描述出的收报机,这样就能部分证实他的故事了。” “哦,准确地说,”斯特林用他轻柔的声音补充道,“这只能证明富兰克林先生曾经见过这样的仪器。诸位在波士顿有没有熟人,可以证明其他的事?” “我在那儿有个朋友,”马克劳林说,“小富兰克林,目前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怀疑你的话。如果其他人同意的话,我明天就带你去我们的实验室,开始重建这个公式的某些细节。也许你根本没必要担心什么法国新武器,不过我们会搞清楚的。” “到学院去?我会见到艾萨克爵士吗?” 一阵低语声在五个人间响起。 “完全有这个可能,但也完全无法预料。”马克劳林答道,“你看,我们给你的那封信里说了个谎。” “说谎?” 马克劳林点点头。“艾萨克爵士并没让我们联系你。实际上,他根本没看到你的信。” “我们有一个多月没跟他说过话了,”西斯插嘴道,“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见。” “为什么?” 西斯耸耸肩。“谁能说清牛顿在做什么?但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 “此话怎讲?” 五个人都盯着他,过了一会儿马克劳林重重叹了口气。“准确地说,只有西斯先生和我是牛顿的学生,而且我才跟他学习了一年。瓦西丽娅只见过他一次,但学院投票公决,将她视作一位客人。而伏尔泰……” “我只是个食客,”伏尔泰毫不掩饰地说。 “斯特灵先生与其说是艾萨克爵士的学生,倒不如说是皇家天文学家埃德蒙?哈雷先生的学生。” “我明白。”本说。他记得马克劳林曾说起过他们的“俱乐部”,突然想到这些年轻人未必就是牛顿核心小圈子里的成员,甚至在皇家科学院中也不太重要。 “不,我想你没明白。”马克劳林的语气变得低沉压抑。“一年前皇家科学院以它的五十七名成员为傲。而现在——也许应该刨去艾萨克爵士——在座的几位,再加上今天不能到场的两个朋友,就是科学院的所有成员了。我们七个人就是皇家科学院。” 铅与锡之子 艾德丽安扣动扳机。手枪一声嘶嚎,像个活物似的猛地一跳,从她手里窜了出去。与此同时,她的坐骑也打了个趔趄。对面两个火枪手和他们的马,都躺在地上不停抽搐,身上还冒着烟。而附近的树木同样冒出青烟,树叶打起卷就像被热带季风席卷。她的马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倒在地上,她也被甩到马前。 艾德丽安觉得嘴里有股血腥味,她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忽然又听到一声枪响在山谷间回荡。她艰难地缩回腿来蹲在地上,希望身上没少什么部件。 她的马就躺在几尺外,脑袋少了一半,能看到烧焦凹陷的头骨。仅剩的一只眼睛无神地盯着她。 是我干的,她想。尼古拉斯给她的是什么武器?不是电浆枪,至少不是标准制式。 她听到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慢慢站起身。 幸存的那个火枪手,正手持利剑与克雷茜拼斗。艾德丽安迅速环顾四周,想寻找武器帮她一把。但她渐渐意识到疲于应付的不是克雷茜,而是那个火枪手。 他们用的是样式相同的军用直刃大剑。艾德丽安过去曾试着掂过一把,知道它份量不轻。但克雷茜使起来,就像木杖一样轻松灵活。她双手握剑,以雷霆之势持续攻击,砍、砍、砍。火枪手不断后退,眼睛睁得老大,充满恐惧和疑惑。鲜血从两处伤口不断涌出。一处在面颊,一处在大腿。 克雷茜在耍他。她面带冷笑,目露寒光。艾德丽安看到红发女子再次荡开男人的长剑,又在他的肩头添上一道伤口。男人倒退两步,但克雷茜没有追击,而是等他稳住身形。 这个火枪手并不年轻,大约有三十五岁上下。他咬着牙露出痛苦的微笑,随即把剑扔在地上。 “你应该玩够了吧,”他吼道,“上帝慈悲。我不会再和你这样的巫婆对打下去了。” “如你所愿,”克雷茜说着把剑刺入他的心脏。火枪手临死前身子一缩,发出惨叫。他被插在剑上猛烈抽搐,好像胸膛可以把它吐出来似的。火枪手双臂扑扇两下,最终咽了气。 “你受伤了吗?”克雷茜一边问,一边在死者的斗篷上把长剑擦干净。 “没有。” 克雷茜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艾德丽安的马上时咯咯笑了起来。“看来应该提醒你一下的,”她平静地说。 “你杀了他,”艾德丽安还是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这一幕。 “是吗?”克雷茜低声说,“到这儿来一下,小姐。”她拉住艾德丽安的胳膊,手指就像五颗钝牙。艾德丽安明白克雷茜的意图,试图挣开她的手。但克雷茜毫不留情。 “谁杀了他们?”她喝问道。 实际上有个人还没死。他的右手无力地拍打着地面,呼吸很急很浅。 “是谁?”克雷茜大声问。 “是我,”艾德丽安有气无力地说。四周焦臭味很浓,她不禁想起游船上的尸堆。 “是你,”克雷茜重复了一遍。她伸出双手捧住艾德丽安的面庞。“把它牢牢记在心里,艾德丽安。他们会杀了你,这就是他们的意图。但你先杀了他们——你,不是什么军队,不是什么刽子手,不是什么保镖。” 艾德丽安注视着微微抽动的男人说:“我们能帮他个忙吗?” “当然。你想看着吗?” “我不能。” “那就转身。”克雷茜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前额,接着轻轻把她转过去,背对垂死之人。片刻之后,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 “来吧。我们还有好几里路要赶。” 艾德丽安没法控制住受惊的马匹,所以只好再次坐在克雷茜背后,和她同骑一乘。但这次她没有抗拒,反而紧紧抱着克雷茜;她现在需要抱一个人。 她多希望不是克雷茜,而是尼古拉斯啊。克雷茜身体瘦削结实,她估计尼古拉斯应该也是这样。尽管艾德丽安知道自己本该被克雷茜的神奇力量吓到,但此刻抱着她的感觉就像是救赎,是希望。她能感到克雷茜的心跳,能感到其中的生命。 但她还是希望怀里的是尼古拉斯,是他的生命,他的心跳。他最后那句话还在艾德丽安的脉搏中回荡,随着每一次呼吸咝咝作响。她过去从没爱过。奇--書∧網她不能,绝对不能爱上尼古拉斯。现在不行。这太荒唐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克雷茜?”她迎着风喊道,希望通过对话驱走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念头和画面。 “做什么?”克雷茜问。 “用剑打败一个火枪手。” “我过去学过,就是这样。” “但怎么学到的?在哪?还有你的力量……” “是的,它确实不同寻常,”克雷茜半转过头说,“让你吃惊了吗?”她说着发出低沉的笑声,“当我挥剑相向时,男人们总会吃惊。” “但你怎么……” “我一直拥有这种力量,而且始终在培养它。这是我的另一项天赋。” “你似乎有很多强大的天赋。”艾德丽安低声说。 “并非没有代价,”克雷茜回答。这句话给人的感觉是,谈话到此为止了。 艾德丽安只得换了个话题。“我们要去哪儿?” “公爵的一处宅邸,”克雷茜回答,“我们会在那儿与一队随从会合,陪你回凡尔赛宫。他们都会发誓说你去了乡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克雷茜?我卷进来的是个什么计划?” “我也不是完全清楚,”克雷茜答道,“我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 “你知道是谁要暗杀国王吗?” “不。” 她是不是犹豫了一下?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呢? 两人跑出树林,进入一片丘陵地带。空中流云飘荡,稀疏的阳光就像是一位天使在滚滚绿色麦浪中留下的足迹。 她想知道尼古拉斯是否还活着。他现在就应该赶上她们才是。 “没有我你也能套出法迪奥的话,”艾德丽安说,“你为何要把我带上?” “只有你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有你能问对第二个问题。而且,”克雷茜顿了顿,“你必须要相信,我从没想过这次远足会给你带来这么大危险。早知道是这样,我提就不会提。我想……” “什么?”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的。我想你需要散散心。” “你何必在乎我需要什么?” 克雷茜良久无语,艾德丽安本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但最后克雷茜让浑身冒汗的马匹放慢脚步,再度开口。 “对你来说,”她说,“我们才认识没几天。对我来说,已经在梦境和幻象里见过你不知多少次了,小姐。我知道咱们日后会成为朋友。所以我提前产生了这种感觉。这说得通吗?” “这么说来,你的预视能力是真的了?你看到的事情总能成真?” “说实话,我不敢说它们总能成真。但通常都会实现的。” “如果你不肯定,为何坚持要我嫁给国王?” “实际上……”克雷茜突然打住话头,“抱歉,艾德丽安,但我不能告诉你。我发过誓。” 对话又进了死胡同,但艾德丽安不肯两手空空的结束这次交谈。“那就告诉我这件事吧。”她说,“你曾提起过一场大灾难即将来临。你看到了什么?” “启示录般的景象:炎之风,水之墙;洪灾、饥荒、瘟疫。” “天上呢?你在天上看到了什么?” “是的。一颗彗星,另一个灾难的征兆。” “这颗彗星,是定在空中,还是在移动?” 第40章 “移动地很快。” 艾德丽安叹道:“看来你一直知道答案,小姐。” “不。看到和知道是两码事。你能帮我解释一下这个幻象吗?” “我去法迪奥那里工作之前,他已经完成了两条轨道的计算式,正在寻找一种可以让两个物体相互吸引,使其轨道交叉的方法。其中一个天体,他有非常精确的谐振方程式;而另一个则什么都没有。想要让两个物体相互吸引,你必须知道它们的谐振属性,然后在两者之间建立一道桥梁。我们称之为媒介。” “但如果不知道其中一个天体的属性,就不能建立媒介啊。”克雷茜插话道。 “完全正确,这就是法迪奥的问题。但就在那时,我通过以太收报机收到了一封神秘通信。此人自称杰纳斯,说他一直在偷听我们通过收报机进行的交流。”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的确不可能,理由是相同的:两台配对收报机中谐振装置间的媒介是特定的,只能在这两台仪器间架起桥梁。但杰纳斯解决了这个问题,同时也让我们找到了解决法迪奥天体吸引问题的方法。” “杰纳斯的方程式,让你们发现了第二个天体的属性?” “完全没有,虽然杰纳斯可能是这样想的。但其实这个方程式是让我们可以迅速彻底地创建出两个天体间所有可能存在的媒介。当正确的媒介出现时,便会通过对位谐振被立刻发现。” “我明白了。不过虽然它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但我还是看不出如何能创造一件武器。” “昨晚法迪奥提到‘铅’和‘锡’吞食它们的孩子。这句话他用的是炼金术语。铅是指土星,锡是木星。它们的孩子则是彗星群。” “彗星?” “行星的椭圆轨道趋近圆形。而彗星的轨道则很扁。它们会飞到距离太阳很近的地方,然后再退回土星之外的虚无。据猜测大行星的强大引力很可能会把一些彗星吸引过去——也就是‘吞食它们的孩子’,就像萨杜恩在罗马神话中所做的那样。” “也就是说,两个天体中有一个是彗星?” “对。或是类似彗星的东西。他还嘟囔着‘铁犬’。我估计铁指的是火星。” “火星?那么是指战犬?” 艾德丽安耸耸肩。“炼金术的语言中诗意成分比现实多。曾有人猜测在火星和木星轨道间存在着黑彗星。如果火星的引力干扰了其中的一颗,它可许就会朝太阳和地球‘吠叫’。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肯定法迪奥方程式中的一个物体就是天体,类似行星,但体积较小。而且具体属性未知。” “为什么是未知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彗星的组成。我们可以猜测,但仅仅是猜测而已。” “那个已知的天体呢?另一个移动的物体?” “哦,还用说,当然是地球。”艾德丽安答道。“更准确地说,是伦敦。” 皇家学会 马克劳林示意服务生再添些咖啡,也给了本一段时间消化刚才这番话。本环视众人,想要确认苏格兰人刚才那荒谬言论的真假。 “您以为我脑子没有一两重吗,”他最终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想看看我有多好骗?” “这孩子好辣啊,”西斯刻薄地说,“当下酒菜是最合适不过了。” 伏尔泰和瓦西丽娅听到他无礼的言语,都笑了起来。本知道这节比赛他抢到了先机。 马克劳林瞪着他,一脸说不出来的怒意。“我干吗要那么干?” “您说的是真话吗?皇家学会出了什么事?”本问。 “简而言之,议会把它解散了。”瓦西丽娅说。 “其实是把它取代了,”马克劳林更正说,“我们的特许状被没收。” “为什么?” 马克劳林叹了口气,挠着下巴说:“政府给出的原因很多也很复杂,不过把汤熬干后,剩下的干货有三条。第一,国王和议会需要杀戮魔法,艾萨克爵士不肯给他们更多。第二,爵士最近在纯粹的个人问题上惹上了一些敌人——但政治里没有什么纯粹的个人问题。第三……哦,就像我先前所说的那样,爵士的状况也不太好。” “不太好?”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先生。”马克劳林语气肯定地说,“这个话题就先放下吧。” 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学会被取代……” 出人意料的是,本还没说完,西斯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伦敦哲学学会,”他说,“接手了我们的特许状。很多人都投奔他们去了。” “那些嘀嘀咕咕,高唱圣歌的蔷薇十字会成员,”伏尔泰带着点恶狠狠的语气说,“迷信的宗教伪君子……” “明白了吧,本,”马克劳林喝了口咖啡,提高嗓门以便把伏尔泰的嘟囔压下去。“我说很多人都希望加入我们的行列,那是在撒谎。你可能是近一个月来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了。”本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但他发现其他人就算没笑出声,也忍不住露出微笑。现在,他们是在戏弄他了。 “还有其他问题……”瓦西丽娅说。 马克劳林点点头。“现在我们已经听过了你的故事,本杰明,有几件事我们会私下告诉你。后天中午到克兰街来。你认识那地方吧?” “是的,先生!”本答道,“可既然皇家学会解散了……” “特许状被吊销,这是真的,我们的经费也被掐断。但克兰街的实验室和会堂还是我们的。艾萨克爵士多年前就彻底买下了它们的产权。你可以走了。周四再见。” 本笨拙地站起来,鞠了个躬。“多谢您们抽出时间来见我。”他说 他能活着走回家不啻为一个奇迹。一辆机动车差点突然从后面撞过来。还有次他被几个魁梧的轿夫搡了一把,摔在墙上晕了半天。但他的脑子都被占满了,甚至没有追上去咒骂他们。 皇家学会的解散是个意料之外的发展,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绝佳的机会。那些更年长更著名的哲人们很可能理都不理他。而这几个牛顿门徒很像波士顿的报人。他们年轻,充满智慧和讽刺精神,随时准备为争取自己的权利,对抗皇权或是其他任何人。 但报人的回忆又唤醒了他哥哥的鬼魂;走到查令十字街时,本自以为埋葬在那段漫长旅程中的内疚感,又涌上心头。最糟的不是詹姆斯,而是约翰?柯林斯,他还生死未卜。 本可以给他写信,但布雷斯韦尔让他心存忌惮。本相当肯定,如果巫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会追来。巫师能在伦敦找到他吗?是的,因为他知道该到哪儿找——克兰街。 也就是他后天要去的地方。这个念头让本有点发冷。 和这个想法本身同样荒唐的是,一旦它进入脑海,本就无法将其驱走。罗伯特午夜过后才回家,晃晃悠悠地泛着杜松子酒气。而直到此时,本还没能入睡。 第二天,本杰明来到一家他过去发现的书店——阿基米德之镜书店,用罗伯特很不情愿拿给他的钱买了两本书。第一本是哥內留斯?阿格里帕所著的《神秘哲学》,全面介绍了近代科学之前的魔法。书里有些很神奇的东西,比如恶魔之类的。本为自己花大钱买了这种垃圾感到羞耻,但再没别的科学著作可以帮他找到布雷斯韦尔诡异行径的线索了。布雷斯韦尔是真实的,他的能力和古怪魔宠也是真实的。如果科技哲学不能解释这些东西,也许神秘哲学可以。 他看上的另一本书,是个很薄的小册子;由柯克牧师所著的《秘密国度》,上面还有叫t?戴茨的人写下的大量批注。本把书拿下来,开始翻查。 第一页的几句话吸引了他的目光。 ……据称在人类与天使之间(古人也有称在人魔之间)尚有一种生物,此种智慧精灵拥有可变之形体(犹如所谓星界生物),形似浓云,常见于晨昏之际。 “浓云”这个词让本清楚地回忆起布雷斯韦尔的宠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回家的路上,他把这本书读了个遍。那天夜里他睡得很好,未成型的恐惧被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关进了笼子。 虽然本有些担心,但他还是安然无恙地到达了克兰街。这条街很窄,几乎可以说是小巷,犹如建筑物围成的峡谷。两侧的楼房前四层是漂亮的红砖墙,第五层是比较新的建筑,由近乎于黑色的砖石修葺而成。由于角度不好,他只能看出个半球形。是观星台吗? 本意外地发现瓦西丽娅正在门口迎接他。 “日安,本杰明,”俄国人说。她身穿一件靛青色带黑边的裙子,样式有点东方味道。看到瓦西丽娅,本感觉心中升起了一股令人难堪的渴望,他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日安,”他说。 “其他人还没来,”女士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但我住在这里。” “我来得有点早,”本说,“我想是太兴奋了。” “相信我,我完全理解。”瓦西丽娅说着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想想我吧。一个从基弗来的小女孩,把自己零零碎碎找到的艾萨克爵士的著作读了不知多少遍。我从不敢想有生之年能来伦敦,并遇见他,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工作。”她笑了笑。本感到她的手臂挽着自己的胳膊,胯骨时不时蹭到他的胯骨,心中愉快极了。 别傻了,他想到。他见过其他人——特别是伏尔泰——看着瓦西丽娅的眼神。他们都被她迷住了。也许瓦西丽娅正在跟其中一个人交往。她怎么会看上个小男孩? “这是其中一间会议室,”瓦西丽娅指着一个敞开的双层大门后的宽敞房间说。本敬畏地向里面张望。谁在这个房间里讲过话——波义耳?惠更斯?当然了,还有牛顿本人。这里还挂着几幅肖像画。 “到这儿来,”瓦西丽娅拉着他的胳膊催促道,“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几乎要晕过去了。” 第41章 他们来到隔壁房间时,本一点也没有晕过去的意思,他高兴地完全合不拢嘴了。 “一台星相仪,”他惊呼道,“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我就爱观赏它的运动,”瓦西丽娅叹道。 在很长时间里,房间中唯一的声音就是机械装置的卡塔声。 星相仪中心是一颗放射柔光的太阳,上面还有些颜色稍深的斑点。仪器的精确逼真让本有点陶醉。距离太阳最近的轨道运行着水星,一颗浅灰色的球体,轨道运动清晰可辨。接下来是金星,然后是地球、火星,最后是巨大的木星和土星。地球和大行星周围还可以看到月亮。 本曾见过这种太阳系模型的草图,但那些模型中,天体都是用架子支起来的。而这台星相仪中的天体都在飘浮运动,就像浮在布雷斯韦尔头顶的发光石头一样。 “太精彩了,”本轻声说道。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我听到的机械装置在哪?是什么东西让它们运动起来的?” 瓦西丽娅笑着指了指屋顶。在一个玻璃圆盘后面,安放着很多机件,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行星和那些杆子频率调和,引力正好让它们不至于掉下来。自转和公转是内在设定的——每个球体都可以自转。” “不可思议。这是谁造的?” “詹姆斯为牛顿和哈雷制造的。” “詹姆斯?那个不爱说话的人?” “不爱说话,但是才华横溢。我听说他五天不休不眠,这才设计出这台仪器的基本构架。” “它精确吗?天体运动都正确?” “不算完美,但所需修正很小,它可以连续运行几个月,都不需要调整。至少当它以‘真实’速度运行时是这样的。但现在它的运行速度是太阳系的三倍:柯林和詹姆斯想在里面加入更多的天体。” “什么意思?” “这不是个玩具,”瓦西丽娅说,“我们用它来进行天体运动实验。比如说,这个。”她轻轻抽出手来,大步走到星相仪前。 “当然这些球体的大小,相对于它们间的距离来说比例过大,”她解释道,“要不然这些星球就要小得看不见了。但这些问题是可以被修正的。现在,看到这个了吗?” 她指着一个本刚才没注意到的东西。这个弹球大小的天体悬浮在土星附近,但距离又太远,不可能是一颗月亮。 “彗星?”他问。 “哦,猜得好,”瓦西丽娅说。 本皱着眉头,绕星相仪转了一圈。“啊,这里还有一颗,”他嘟囔道,“这儿还一颗。还有这儿,火星和木星之间,整个一条彗星带。” “实际上,那些是不一样的。”瓦西丽娅说着走到火星前,“看,这些是以圆形轨道运动,和行星一样。彗星和黑彗星的轨道是椭圆形。” “黑彗星?” “它们没有彗星那样的慧尾,”她微笑着说,“通过望远镜也看不到。” 本向周围比了比。“那是如何……” “一种新仪器,”她说,“你可能还没听说过。这些彗星不算什么。这个星相还需要添加很多更重要的天体呢。” “什么?你说的天体是什么?” “太多了,”瓦西丽娅说,“我看还是等马克劳林先生来给你做详细解释吧。我可能有点冒失了。” “哦,那就请把它的用途讲完吧。”本继续追问道。 瓦西丽娅点点头。“我想这也没什么害处,”她说,“你也许知道,每个天体都对其他天体有些许影响。比如说,木星的引力使得火星轨道略微弯曲。不参考其他星球就无法计算出任何一个星球的运动。” “是的,这我懂,”本说。 “那么好,基于所有已知天体,我们制作了这个星相仪,并让它开始运转。但很快我们就发现它的运动与真实情况不符。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见的天体间,隐藏着不可见的天体,”本答道。瓦西丽娅露出愉快的微笑,本忍不住一阵自得。 “正是如此。所以我们试图加点东西起到这些天体的作用。我们可以在这里检验这个假设,最后得到一个运转精确的太阳系模型。到那时我们就知道自己是否正确了。” “但你刚才说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检测到这些不可见天体。” “我确实说了,”瓦西丽娅笑着说,“但你今天已经从我嘴里掏出不少东西了。让我们到客厅休息一下,喝点巧克力吧。我提前向你展示星相仪的事可要保密哦。” 本点点头,发现自己很高兴能和瓦西丽娅共享秘密。 他们刚喝了半杯巧克力,马克劳林和西斯就来了。 “早来了,啊?”马克劳林看到本时说,“你是不是太不把咱们的秘密当回事了,瓦西丽娅?” “柯林,你真让我吃惊,”瓦西丽娅说。 “哦,当然,”马克劳林说,“嗯,不管了。赶快喝完,小伙子,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干。” “工作?” “是啊。你来伦敦,不是希望做艾萨克爵士的学徒吗?” “我……啊……”本结结巴巴地说。 “哦,幸运的是,我们这些学生加在一起,也许能顶上一个牛顿。” 本盯着苏格兰人,不知道他他说这话是否当真。 “我们已经达成协议,”马克劳林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着,就好像在跟傻子说话,“你可以做我们所有人的学徒。” ****************************************************************************** 本很快就发现给哲人们当学徒,和其他行当的学徒没什么区别。主要是干些老手们懒得去做的枯燥杂活。头一天,本一直在清洗玻璃器皿,扫地,还有端茶倒水。但他也见到了三个实验室,里面放满了各种炼金和哲学仪器。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今天早上瓦西丽娅给他看的星相仪,也足够抵偿他干的所有活了。 但经过一周打扫、清洗和应门的劳作后,本没那么肯定了。他最终当面向马克劳林提出这个问题。 “我是来做学徒的,但到现在为止,我还什么都没学到,”他发着牢骚,“更没有拿到报酬。” “我没告诉你吗?”马克劳林坐在一张长椅上,揉着眼睛说,“明天你要给我们制作一台调频以太收报机。另外,如果你想用的话,图书馆和小试验室都向你开放。”他略微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没法给你报酬,不过可以在这儿给你安排一个房间,就像瓦西丽娅那样。” “我……嗯,问题是,我和一个朋友合租了一所公寓。我应该分担那里的租金。”但住在克兰街,所有空闲时间都可以用来进行他日后构想出的试验……“我会考虑一下,”他最终说道。 “我不想埋怨你,”罗伯特轻声说,“你那些新朋友肯定比我这样的小流氓有意思得多。” “不是这么回事,罗宾。只是他们没钱给我,只有一个房间。所以我也没钱给你付这里的租金。” “我还欠你几磅。另外,我可以帮你找个在机车上做调解员的活儿,”罗伯特答道。 “在我眼中,你早就还清了帐,”本说,“要不是你,我可能都死过好几次了。” 罗伯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问题是,本,”他说,“我现在有点麻烦。前两天晚上,我在赌桌上运气不佳,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接下这个机车上的活儿,留在这儿;直到我了结赌债,能够拿出房租为止。” 本心头一沉。他觉得自己确实欠罗伯特很多。 但还没这么多。 “罗宾,”他说,“我……你喝酒赌博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想说得太过分。你是我在伦敦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有钱借你,那我肯定会的。但我必须去做这个学徒。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伦敦的。” “这就怪了,”罗伯特的语气有些冷淡,“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因为要逃出波士顿。你在那里欠了多少债啊?” 本死盯着地板,脸色一下胀得通红。 “我还以为能指望上你,”罗伯特轻声说,“但我现在终于知道,罗伯特?奈恩只能指望罗伯特?奈恩。” 本一个字都没说。 第二天他搬到了克兰街,整个科学世界在他面前敞开。 罪孽 路易爬了起来,艾德丽安还汗浸浸地躺在床上。她拉过床单盖住身子,又捂住脸庞,把泪水擦在上面。她知道如果路易没听到哭声,就不会发现她在流泪。令他拥有反常视觉的那种巫术,并不会让他看到泪水。 我成了曼特农的替身,她暗想。 今晚她的身子真的很痛。国王并不粗鲁,但她还带着早些时候那场冒险留下的淤伤;而欢爱之后的钝痛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他伤痛的大门。 还没有尼古拉斯的消息,这又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痛苦。 克雷茜和她抵达了那所乡下宅院,也就是她们的目的地。艾德丽安在那里洗了个澡,换上合适的女装;随后返回凡尔赛宫,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邦当亲自来迎接她,也没问什么特别的问题。那天傍晚她和路易、托尔西玩牌。托尔西说起奥尔良公爵的假面舞会上闯进了三个陌生人,他们还杀了几个火枪手。但他的语气中没有警告刺探的意味。国王很随便地问起了尼古拉斯,艾德丽安谎称自己给他放了两天假,让他去拜访巴黎的一个表亲。她也想过国王和侯爵可能知道尼古拉斯的下落;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早该大祸临头了。在国王的建议下,她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而路易随后也来了。 她希望自己能像脱掉脏衣服一样,把身体剥去扔进垃圾堆。但她所能做的,只是把它从眼前掩去。在婚礼立誓前肉体就被玷污,这已经很糟了。 第42章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是在和招来天启末日的罪人睡觉。什么都无法从她身上洗净这头怪物的臭味。 艾德丽安躺在床上,为死去的尼古拉斯和自己死去的灵魂哭泣;渐渐明白了她现在的生存意义。 她,艾德丽安,要杀死国王。 还有谁能做到?还有谁能等到他赤身裸体,孤身一人,没有抵御子弹和匕首的力量? 她可能已经等得太久了。如果尼古拉斯被杀,如果火枪手们找到了他的尸首…… 但路易,这个和她同榻而眠的人,并不会疑心太重。因为他疯狂地认为自己不会受刀枪之伤。 外面的房门吱哑哑打开了。过了一会儿,克雷茜轻柔的声音响起。“我为你准备了洗澡水。” 艾德丽安没有回答,但她已经听到侍女们拿来热水,倒进隔壁房间的浴盆中。克雷茜扶着她走进热腾腾香喷喷的水中,有力的手指开始按摩她的肩膀,艾德丽安感觉好多了。当肩膀和颈项上纠结的肌肉被揉顺后,她又开始考虑如何才能杀死国王。艾德丽安感受着克雷茜手指的力量,捉摸着她和贞女秘会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也许她们的计划就是暗杀路易十四。 这似乎合情合理,但艾德丽安心中却没升起本该出现的怒火。毕竟,总要有人阻止他。 “劲太大了吗?”克雷茜问。 “不,”艾德丽安顿了顿又说,“我能叫你维罗尼卡吗?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尼古拉斯……”这个名字让她一阵气紧,抽噎起来。 “前天晚上,我对你产生了恶劣的看法,克雷……维罗尼卡。” “你不是第一个,艾德丽安,”克雷茜答道。 “我以为你在用自己的肉体,从法迪奥那里榨取情报。” 克雷茜的手停了一下,但马上又继续按摩起来。“也许真是这样,”她回答说,“当然也用不着太多。我没和他干过,艾德丽安。但只要能撬开他的嘴,我是愿意去做的。” “你看,我就不行。”艾德丽安苦涩地说,“但我会让一个国王干我,只因为别人让我这样做。你所做的事,对我来说还不够消极。” “不要看低自己,”克雷茜劝解道,“忍受别人对你的侮辱就够难的了,别再添上自己的。” “这对你来说很容易?”艾德丽安问,“你喜欢吗?” “你是说性?”克雷茜问。 “我想是的。引诱法迪奥,让你感到愉快吗?” 克雷茜低低笑了几声。“我想是的。看到男人变得软弱无助,可以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法迪奥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过去也喜欢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他,”艾德丽安承认道,“但我没有你这么大胆。我只是微笑,只是暗示出可能性。我想我在嫉妒你。” “嫉妒?” “很傻,是吗?只是我从没征服到如此彻底,维罗尼卡,而你这么快就超越我的成就。” “有些人觉得国王是个很大的猎物,”克雷茜轻声说。 艾德丽安身子一僵。“我不这么想,”她说,“你没预见到吗?国王爱的是他想象中的某种生灵,而我只是不幸与其相似。” “我说了是‘有些人’,艾德丽安。我不羡慕你,你的痛苦显而易见。我希望能帮你摆脱这团乱麻,因为我知道,很大程度上我要为此负责。” “不,”艾德丽安断言,“这件事也许是你看到的,但并不是你引发的。我以为自己会成为王后,可以手握权柄。我以为国王也许……以为我也许会喜欢……”她叹了口气,“我背叛了自己。” “你太年轻了,”克雷茜说,“你肯定想拥有很多别人说你不该要的东西。这种矛盾会让一个人变得愚蠢。” “我估计是的。我以为和国王相伴的念头,并不是罪孽。” “哈!罪孽。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艾德丽安。你的研究没告诉你这个宇宙不需要上帝吗?” “也许我需要上帝,”艾德丽安颤抖着回答。 “软弱。” “你知道什么是软弱?”艾德丽安问,“你,一个随心所欲的女人,在瑞士百人团中占据了一名男子的位置,使起剑来好像罗兰和奥利弗?” 克雷茜大笑起来。“你羡慕这个?” “我一直希望……”艾德丽安顿了顿,接着说,“卡斯特丽丝说得没错,我总想在婚姻和修道院间寻找中间路径。” “是的,是的,这很明显,”克雷茜说,“但我还是要说,你的苦恼来自于矛盾。你想要尼侬那种生活的鲜美果实,但又坚持曼特农夫人的原则。就好像她真有什么原则似的。” “什么?你怎么能信口胡说?我了解曼特农,也见识过她的虔诚……” “你见识过她把自己关在自己修建的监牢里,但她并非一向如此。让我给你讲个故事,艾德丽安。很多年前的故事。曼特农是尼侬在爱情和生活上的学生。她嫁给了尼侬最亲密的朋友瘸子斯卡龙。这听起来还像是谎话吗?” “不,”艾德丽安小声说。 “斯卡龙满足不了曼特农这种年轻美人的欲望。尼侬把她的二手货送给曼特农,还借给她一个房间,供她与人欢好。而且尼侬和曼特农曾有三个多月同榻而眠。” 艾德丽安只觉一股寒意从腹中窜起。“你是说……” “我让你自己捉摸,”克雷茜凑近她的耳畔,艾德丽安都能感到那温暖的呼吸。“不过,曼特农的野心和尼侬不一样。尼侬只想按照自己的主张把持自己的生活,不被任何人左右。曼特农渴望财富和权势。后来她谋到了给国王和蒙特斯庞夫人的私生子当家庭教师的差事,也看到了自己的机会。她发现国王开始为过去造下的许多罪孽感到内疚。为了赢得他,曼特农带上虔诚的面具。她成功了,取代蒙特斯庞成为国王的情妇。王后去世后,她也获得了这个地位。艾德丽安,你所知的这个女人,是个把面具粘在脸上的人。” 克雷茜不再说话,艾德丽安盯着巴洛克风格的彩绘屋顶。她觉得恶心,但这是一种全新的恶心。艾德丽安知道它是真实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跟你说过,”克雷茜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艾德丽安,我想拯救你,让你摆脱曼特农的命运。你也带着面具,但它还没粘住。” “那你就不该把那预言告诉贞女秘会,”她说。 “那也救不了你,只能延长你傻气的幻想。曼特农所谓的道德是我们的枷锁,艾德丽安。你不可能同时成为她和尼侬。” 艾德丽安这才意识到脸上挂着泪水,她把眼泪抹去,感到一种新生的力量,仿佛体内某些摇摆不定的东西突然不再摇晃。“到我面前来,维罗尼卡。请坐在那张凳子上。” 克雷茜坐了下来。 “你很有说服力,”艾德丽安对她说,“虽然我知道你常对我撒谎。但你说得对,我一直在下错误的棋局,一直都在输。托尔西曾想知道我是皇后还是小卒;而我发誓要做皇后。我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不明白皇后和小卒一样没有自由。现在这两者我都不想当,我要做下棋的人。” “我明白,”一丝微笑让她脸上发光。 “很好。我不知道你对公爵夫人和贞女秘会负有什么义务,维罗尼卡。坦白说我不在乎它们,只要别干扰我的计划就行。有些事需要去做,如果有人能帮忙,那我感激不禁。这些事非常危险。你会帮我吗?” 克雷茜的笑容消失了。她从凳子上站起来。认识这么久以来,克雷茜头一次显得有些激动。 “这才是你!”她大声说,“我在幻象中看到的女子,我希望你变成的女子。下令吧。我是你的人。” “别嘲笑我,”艾德丽安警告她说。 “艾德丽安,我没有嘲笑你。这不是讽刺。我愿给你所有我能做出的承诺。” “什么是‘我能做出的承诺’?”艾德丽安问。 “我不能把先前的誓言放到一边,但从今往后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许下新的承诺。” 艾德丽安伸手拿过毛巾,目光始终盯着这个奇特的女子。这是什么新把戏吗?“如果不是真心诚意,就不要说这些话,”她警告道。 “我说的是真的。” “那么我们必须先做一件事,就在今晚。” 在凡尔赛宫里偷偷潜行的麻烦在于,它亮如白昼。回廊上挂着一排排造型奇异的灯笼——口眼发光的林木仙女、太阳旗,还有翅如银月的六翼天使。在她前面的楼梯两侧,耸立着手持炎剑的金色大天使米迦勒。她想了片刻,不知那把随性摆动的灯笼剑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她此刻只穿了袜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裙摆息簌声和鞋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克雷茜出现在她旁边。 “如何?”艾德丽安轻声问道。她们所在的位置是年长的牧师和王室仆人居住的地方。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要不就是在巴黎时髦的沙龙里消遣,或是和某些王室成员调着情。 “他被引开了,”克雷茜安慰她说。他指的是代替尼古拉斯守在艾德丽安门口的卫兵。“至少一小时吧。”她说着笑了笑,“有个在厨房干活的女孩欠我人情。” “别担心,”她又补充道,“她也有点痒痒需要人挠,她不会受罪的,我发誓。” “很好。实验室也会有守卫。” “这就是你叫我来的原因,对吗?”克雷茜问道。 艾德丽安没有回答,但克雷茜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径直向前走去。 艾德丽安站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低声的交谈,紧接着是些可疑的声音。她慢慢靠过去望向那边。 克雷茜正拉着一名卫兵的手,把他引走;这个年轻人嬉闹地吻着她的脖子。两人消失在一个拐角后面。 太简单了。艾德丽安想知道等这一切都结束后,她能不能忘掉这些利用人的法子。 第43章 当然,等一切都结束了,她肯定是要吊在一个绞架上。 艾德丽安的钥匙还能打开实验室的锁。她轻轻把门推开,然后关在身后,再度锁上。 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文件,抄下她还不知道的部分公式。她已经不需要计划大纲。实际上,看到法迪奥的最终计算结果,她发现自己甚至可以做出一些改进。奇#書*網收集整理她已经理解了这个足以屠杀一座城市的魔法,所需要的是细节。 艾德丽安找到了那些细节。她还找到一叠有奇怪点状图案的文件,就像被脏手弄黑了似的。仔细观察后,她发现这些图案是被烧上去的。 记录中写有彗星的质量、体积和预估成分组成——标志铁的炼金符号占了最大的比例。一个半径半里格的铁球会击中伦敦。它的移动速度有多块?这有关系吗? 一些念头告诉她,这确实有关系。所以艾德丽安把这项数据也找出,抄写下来。 她不需要检查彗星击中伦敦的时间。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也许是最重要的事。她拍了拍法迪奥卧室的门,动作非常轻柔。 如果厨娘和克雷茜能做到,那她也行。艾德丽安闭上眼,构想着要说的话。 但没人应门,她试了下把手,发现门没上锁,便向屋里看了一眼。 卧室被一盏半闭的提灯照亮,但法迪奥不在。他随时都可能回来。艾德丽安的心嘭嘭直跳,但她知道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计划好的叛国阴谋了。以太收报机在哪? 她很快就找到答案。放在角落一个小架子上的是台很老的机器,可能是世界上头五十台之一。 艾德丽安掀开罩子,发现蜘蛛已经在里面安了家。她把蛛网拨去,将机器准备好。法迪奥下次用它的时候,肯定会发现有人动过。 艾德丽安把纸放在机器里,床头几上的座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 她写了起来。如果这台收报机的对偶机没开,如果它没上发条,那她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艾德丽安还没写完,就听到外间房门打开的声音。她尽量冷静下来,飞快地书写公式,省去了说明性文字。她知道如果对偶机的主人真是她推测的那个人,那就没必要解释。那人应该是牛顿爵士。考虑到法迪奥流露的感情和病态的骄傲,此事笃定无疑。 有人在摸挲法迪奥卧室的门。 没时间把纸取下了。艾德丽安写下最后一行,然后飞快地把罩子放到机器上。法迪奥跌进房间时,她正好冲进旁边的小隔间。 但她不够快,正好被法迪奥瞥见。男人一脸迷惑,接着大笑起来。 法迪奥醉得非常非常厉害。他试图脱掉裤子,结果摔在地板上;然后哼了几声,摇摇晃晃爬起来倒在床上。 艾德丽安数了一百下,法迪奥还是没动。她赶忙溜出房间,从收报机上把纸取下。 回到实验室后,她走到一个朝向宽窗台的窗户前,计划沿着它走出去,绕到外侧楼梯;然后就可以重新回到城堡,假装只是出去透了透气。 窗户打开时吱嘎作响,艾德丽安突然发现面前的窗棱上映出了红光,只觉得后脖颈上寒毛倒竖。她转过身,心脏几乎都不跳了。 一团烟火浓云从屋子中间向她飘来,云中有个发光的球体,就像只巨大的眼睛。 牛顿 “别发呆了,本,我需要你集中精神,”马克劳林一句话让本回过神来。 “如果我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就没问题,”本发着牢骚说。 “待会儿我会解释的,”马克劳林说,“现在你只要跟上我的速度。这项工作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 本照他说的做了,但还是忍不住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那台望远镜。 那真是望远镜吗?哪有望远镜可以在正午使用的!马克劳林在看什么? 他现在已经知晓这位数学家——或是别的什么家——不会轻易给他答案。马克劳林更喜欢让本自己推测他在做什么。 咔哒一声响过,马克劳林迅速递来另一个金属片。它呈正方形,看上去好像是生锈的铁片。但本知道这是某种不含铁的金属,他估计可能是锌。金属板正面有一层锈色细乳液膜。本按照马克劳林演示的步骤,拿过一张纸放在上面,接着用一个框子把纸紧紧贴在板上,又撒了些铁粉。吹去铁粉后,金属板上呈现出类似指纹的涡旋图形。然后本又从一个四四方方的仪器中取出另一块类似的板子,他一分钟前刚把纸铺在上面。这块金属板是温的。他把新板放入仪器,拉动板手。机器发出咝咝的声音。与此同时,本从先前那块板子上取下框架,扫去粉末。那些图形还留在纸上,显然是烧上去的。 这是第十六块类似的图纸,本把序号标在了上面。 马克劳林又把望远镜移了几度,按下一个开关,另一块金属板冒了出来。本把手里的这块交给他,重复起刚才的操作。 “要是不止三块金属板,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本说。 “当然。但这些东西很贵,”马克劳林解释道,“坚持住,就剩一点了。我们要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搞完。” 又过了一刻钟,哲人终于从望远镜前退开。“看看咱们得到了什么,”他说。 本处理好最后一张纸,把它交给马克劳林。数学家将这些纸都摊在桌上,略微交搭起来。本发现这些图案的边缘是吻合的,放在一起可以组成一幅大图。 “如何?”马克劳林期许地说 “啊……有点像星图或是类似的东西,但尺寸完全不对。” “此话怎讲?” “星星的大小不会相差这么多。这个有一先令大,那个还不到针尖大小。另外,现在是白天……等等,我明白了。通过这台望远镜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光线,对吗?” 马克劳林拍拍他的后背,笑得更欢了。“好小子!如果我说这是台亲合力望远镜,你能明白吗?” “是的,”本马上接口道。 “那就解释一下。” 本趁着兴奋劲脱口而出。“这台望远镜可以辨识不同天体间的引力大小。你肯定用了个水银转换器,将重力谐波转化成磁力。然后再绘成乳液图谱。我在上面撒上铁粉后,就被这些乳液粘住,随后烧在纸上。这是一张星图,但表示的却是恒星质量。” “对!”马克劳林说,“但我必须纠正你的一个错误,你看到的不是恒星,而是行星、月球和彗星。”他指着最大的图案说,“这是木星,而这些,”他又指了指另外七个小球,“是它的月亮。” “我还以为木星只有四颗月亮。” “你没看过那台星相仪吗?” “看过。我是想问下另外那颗月球来着,但我估计它是最近才被发现的。” “没错。是埃德温和我发现的。现在我们又发现了两颗!”他高兴地笑着说,“光学望远镜看不到的小东西,用亲合力望远镜很容易就能找到。当然了,我们已经知道它们的存在——现在只是为了寻找证据。” “你是怎么知道的?” “记得牛顿的谐波亲合力法则吗?引力是亲合力与距离综合作用的结果。至于重力,则是与质量成正比,和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而对某些特殊的亲合力来说,这个比例会发生变化,以至于距离较远时引力作用会较大。” “是的,这些我都明白。” “很好,这就意味着一个轨道运动天体会改变另一个天体的轨道,只要距离够近,质量够大。举例来说,根据我们的观察,木卫三的轨道所受的影响,是木星、太阳和已知月亮所不能达到的。故而,肯定还有其他月亮。它们就在这儿了!”他说着猛地比了比那些星图。 马克劳林揉揉本的头发,开始寻找纸笔。“你帮了大忙,”他说,“干吗不去看看其他人有没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这些是什么东西?”本指着一叠没有摊开的图纸问。 “啊!我忘了!这些必须马上送给艾萨克爵士。跟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他只是传话来说,看下某某星区,绘制出亲合力图。最好现在就送去,本。这是很久以来,他头一次和我们联络,让他干等着可太失礼了。” “但我不知道艾萨克爵士住在哪儿。” “圣马丁街,就在莱斯特广场附近。” “啊……见到他我该说什么?” “哦,我想你见不到他,孩子。把这些图纸给他的外甥女巴顿小姐就行了。” “看情况吧,”本说。 这个房间给本的第一印象是红,第二印象还是红。地毯是红的,椅子是红的,连墙壁都是红的。 红色的冲击过后,他注意到了那些肖像画。一共有五幅:艾萨克爵士身着圣三一学院卢卡斯数学教授礼服,头上戴着假发;艾萨克爵士拿着一本《数学原理》,若有所思地注视宇宙;艾萨克爵士顶着稀疏的灰发,神情庄严,一只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注视着画家的方向……当然还有些半身像。所有这些画中都是老人的形象。有些神情迷茫,有些面带骄傲,但都是皱着眉,从额头微蹙到眉宇紧皱一应俱全。 本心不在焉地注意到自己手掌中都是汗水。他有多少次幻想过和牛顿相遇?他甚至还写过一份说辞,以便更好的介绍自己。本总是想象着老人会把他当成一个忘年交,一个失落多年的孙子来欢迎。但此时望着他的,并不是什么祖父般的人物。 巴顿小姐,这位四十多岁魅力十足的女子,任由他张着大嘴环视房间。她肯定早就习惯了这种反应。 “你是从殖民地来的,”她说着请本坐在一张椅子上。 一扇厚重的木门后面突然砰砰作响,本愣了下才说:“是的,我生在麻萨诸塞州波士顿镇。” “麻萨诸塞,”她重复道,“好长的名字,嗯? 第44章 我兄弟经常给我写信,但我向来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美洲地名念给朋友们听,只能给他们看信。” “您的兄弟在美洲旅行吗?” “很不幸,他死在了那里,”巴顿小姐说。 敲击声更响了。巴顿小姐顺着本的目光看向紧闭的大门,叹道:“好吧,如果你是把这些东西带给他……” “我接到指示,”本想都没想就撒了个慌,“必须交给他本人。” 巴顿小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不太相信呢。” 本嘟着嘴,轻轻点点头。“抱歉。但您能问一下他肯不肯见我吗?” “他不会见你的,”巴顿小姐说。 “告诉他是杰纳斯求见。” “好吧。试试也没坏处。等一下。” 她裙裾飘动,走过去叩了叩门。 敲打声停止了。 “艾萨克爵士,”她冲着房门喊道,“有个年轻人从柯林?马克劳伦那里给你带了点东西来。如果你有空的话,他想见见你。他说是杰纳斯求见。” “让他进来。”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本预料中的那么苍老,但和那些肖像画倒很合拍。带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似乎他只匀出了一点点心神用来说话。 这个房间也是红的,但光线很暗。本在黑暗中看出了书本、玻璃器皿、一个熔炉、游标卡尺和其他测量工具,还有无数他不认识的东西,其中包括某种用金属板和导线做成的阶梯金字塔状的物体。 “我改主意了。把它放在桌子上吧。”说话的人坐在房间对面一个更黑的侧室里,本只能看出模糊的人影。 “爵士?” “放在茶几上,然后离开。”本看到他说的桌子,用颤抖的手指把图谱放在上面。他犹豫片刻,想着该说些什么。“爵士……”他开了口,但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等等。等等。”人影动了一下。本顺从地把嘴闭上。 “他们是怎么议论我的?”那个声音问道。 “啊……谁,先生?” “弗兰斯蒂德。洛克。度利尔。他们所有人。” “爵士,我……约翰?洛克!” “对。我的‘朋友’洛克是怎么说我的?他曾试图给我下毒,你知道。” 本不知道,但他知道约翰?洛克已经死了至少十几年了。他不能这么说,对吗?那他该说什么? 幸运的是,牛顿继续说了下去。“哦,我接到度利尔的来信了。告诉他我不满意,很不满意。” “是,爵士。” 过了很长时间,艾萨克爵士才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开口说:“你就是那个美洲来的孩子?改进了以太收报机的哪个?杰纳斯?” “是的,爵士。本杰明?富兰克林。”他说着不自觉先前走去,“请允许我这样说,我是您忠实的崇拜者……” “不!”牛顿叫道,“不,待在那儿。别过来。”本愣在原地,牛顿继续说,“我在追踪绿里昂,”牛顿压低声音严厉地说,“现在靠近可不明智。替我谢谢马克劳林。过……三天再来,听明白了吗?” “是,先生,”本说。 “另外告诉那个色鬼伏尔泰,离我外甥女远点!” 本点点头。 “很好。走吧。” 本觉得口干舌燥,他退出房间,把门关好。 巴顿小姐伸出一只手,扶在他肩头。“你想来点白兰地吗,富兰克林先生?”她甜甜地问。 “我……我想是的,”本有气无力地说,“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迷宫 大概有十秒钟时间,艾德丽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眼睛。她出于本能定在原地,就好像一个人突然看到条毒蛇时的反应:纹丝不动,唯恐它会攻击。这东西当然不像蛇,至少外形不像。但它纯粹的异样感,再加上那种强烈的生命感,给人以类似蛇的印象。 屋子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钥匙插进外屋门锁的声音,把她从麻痹状态中解脱出来。艾德丽安窜到窗口,跳上窗台,一点点往前移动,裙子蹭在石头上发出沙沙声,脑袋里想着如果从这二层楼摔下去会不会死掉。她恐惧地回头望去,看到那东西懒洋洋地飘出窗户。它似乎并不急着抓她,但森然冷意还是爬上她的脊梁。艾德丽安加快速度,但脚底下却拌在了一起。 她突然一脚踩空,双臂拼命在空中挥舞;只觉得有上千把小刀划向自己,裙子和胸衣被拉出一道道口子。 地面犹如一个巨拳打在她身上,偷走了所有气息,又不肯还回。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了起来。那人开始奔跑,将她揽在肌肉发达的胸前上。艾德丽安看到法尔赛宫的房舍在两旁飞驶而过,她抬头望向法迪奥实验室的窗口。红云还在那里盘旋,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人形:古斯塔夫斯。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尼古拉斯!”她喊道。 “嘘。等一会儿。” “我能跑。” 尼古拉斯大步跑过庭院,就好像她轻如鸿毛。他专挑夜色浓沉稠密的地方跑,规避着灯盏的光亮。这些路灯照亮了小径游廊,还有众多国王纪念碑像——路易希望随时能从窗口看到它们。尼古拉斯把她往上抱了抱,艾德丽安顺势揽住他的肩头,紧紧抓住。天空中,盈月的犄角抱向木星,所有银眼的神祗都在注视他们。 这些亮点里哪个是加农炮的炮弹?哪是个死神的战车? 一墙高的黑沉树篱迎向他们,尼古拉斯一头冲了进去。他的呼吸已经开始显得沉重。 “把我放下吧,”艾德丽安说,“我没受伤。”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轻声说。 “我没受伤,”艾德丽安坚持说,“我肯定是落在一丛灌木上了。” 尼古拉斯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地上。艾德丽安觉得两条胳膊好像焊在他的脖子上似的,费了很大劲才慢慢松开。 “坐下,”尼古拉斯说着突然拔出手枪,往回跑了两步,满意地嗯了一声,这才回到她身边。 “如果你能动的话,我们最好再往前走点。我知道出去的路。” “这是迷宫吗?”艾德丽安问。 “是的。我们要在这儿藏一会儿,等狗不再叫,卫兵们放松警惕了再出去。你到底在干什么?”尼古拉斯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我……克雷茜和我以为你死了。” “我被迫绕了个大圈子,”他解释说,“我用光了子弹,剑也折了,他们有个人还拿着把电浆枪。我让他高高兴兴地追了一程,这才找到个破绽。你们两个怎么样?” “我不得不用了你给我的那把枪。那是个什么枪?它杀了我的马。然后克雷茜用剑杀死了一个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艾德丽安感觉很傻。她的声音似乎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我应该提前警告你一下的。那把枪发射的是熔银飞沫……” 他还说了点什么,但艾德丽安没听进去。血液在耳内轰鸣,她最终打起精神,拿出了勇气。 她本想来个长长的热吻,但到最后一刻还是泄了气,变成飞快的啄吻。尼古拉斯的嘴唇冰冷,带点咸味。他吃惊地闷哼一声。正当艾德丽安觉得自己在犯傻时,他的嘴唇又贴了上来,给了她那个期待中的热吻。 “没有一颗是随意散播的,”过了一会儿,艾德丽安对他说。两人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星辰。艾德丽安枕在他的臂弯里,感到心满意足;但她也知道这种感觉不会长久。 “看上去很随意啊,”他说,“我奶奶常说是两个天使为了一串宝石争吵,结果扯断了串珠子的线。但我曾听哲人们说起过星空的和谐之美。我始终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我解释一下吗?”她叹道。 “我可能听不懂。” “你能听懂,但我不想惹你厌烦……” “你永远也不会让我厌烦。” “……那些枯燥的细节可能会的。你抬头仰望夜空时,看到的是什么?” “和我注视你时看到的一样,”他说,“美。上帝的美丽宇宙。” “我也是。无论我怎么去看——用望远镜或是数学透镜或是像现在这样在你身边——每幅画面都会为它添加新的美感。正是让长笛和竖琴奏出美妙音乐的自然法则,主宰着星星的运动。它让我的心不胜向往。” 尼古拉斯沉默片刻,这才说:“我爱你,艾德丽安?德?莫尼?德?蒙特莎赫勒。” 艾德丽安吻了吻他的脸。“你还活着,我真高兴,尼古拉斯。”她还想说点什么;想告诉这个男人,他是如何在转瞬之间把自己从死物变成生灵,但她只是吻了上去,幸福地感受着他留有胡茬的下巴,还有温暖的呼吸。 两人分开后,尼古拉斯坐起身,抓着她的肩膀严肃地说:“艾德丽安,我们今晚就得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 “哪儿都可以。奥地利、阿卡迪亚、路易斯安那。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艾德丽安闭上眼。“如果你两个月前说出这话该多好啊,尼古拉斯。” “现在又如何?我知道你不爱国王。” 艾德丽安几乎喘不上气来。“爱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严肃刻板,“当然不。但我还不能走,尼古拉斯。” “你不爱我吗,艾德丽安?你还没说过。” “我想我爱你,尼古拉斯,”她柔声说道,“我的嘴唇喜欢你双唇的碰触。我的身体喜欢你双手的抚摸。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喜欢……和我所爱的人欢好。我想那人就是你。但我还不能确定,必须等我处理好某些重要的事情才成。” “艾德丽安,如果你留下……就得和国王订婚。” “我可能必须嫁给他。我并不愿这样,尼古拉斯,但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容我愿不愿意的地步。上百万人危在旦夕。” “我不明白。” 第45章 “我以后会给你解释的,尼古拉斯。现在能再亲我一下吗,再抱抱我。把你的勇气分我一点。以后……” “我不能让国王戴绿帽子,”尼古拉斯低声说,“如果你嫁给他,我就……”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踩在草地上的轻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在星光之下。 “看到你还活着可真好,尼古拉斯,”克雷茜的声音响起,“看来你已经把小姐救到手了。但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那我想在黎明前回到各自的房间,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尼古拉斯不情愿地溜回瑞士百人团驻地。艾德丽安用克雷茜的披肩遮住大部分破碎的衣裙,两人走进一条少有戒备的小路。 艾德丽安门口的卫兵看到两人回来吓了一跳。“两位女士,”他惊呼道,“我没有……” “你没看到我们出去,因为我们就没出去,亚历山大,”克雷茜替他把话说完。 卫兵的脸上好像打了红腊。“如您所愿,”他嘟囔道。 “多有骑士风范啊。我希望你对玛丽也这么体贴。” 卫兵的表情说明克雷茜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 海伦正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睡觉;她听到房门打开,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小姐,”侍女小声说。 “海伦,回你房间去,好好睡吧。国王又在召唤我了。” “是,小姐。” 女仆走后,克雷茜帮她褪去衣裙。 “我好累啊,”艾德丽安叹道。 “老天!”克雷茜检查着艾德丽安的长袜说,“没有草渍!这可是个我永远学不会的绝招。” 艾德丽安咯咯笑了起来。她感觉体内的血液像是香槟酒咝咝冒气。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灰,晨星闪出明亮的火花。 “我们没做那事,”她害羞地说,“他只是亲了我。” “他就没有这个企图吗?” 艾德丽安笑着说:“我想他有,不过非常礼貌。他让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但是没有要求什么。”她注意到克雷茜狐疑的微笑,继续说,“真的没有,我知道这很蠢,维罗尼卡。我已经和国王有过很多次。但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还是处女。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荒唐?” 克雷茜的表情变得温柔体贴。“不,我相信你。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其实我仍旧把你视作处女。” 艾德丽安仔细打量着克雷茜,寻找嘲弄的蛛丝马迹。“谢谢你,”她最后说。 “在凡尔赛宫,也只有你一个女人会为这种谴责感谢我。不必客气。好了,虽然你和尼古拉斯的小小邂逅,就值得我们的全部努力;但你……” “哦!我在他的房间找到了那东西了,正和我想的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记得巴黎那场舞会吗,记得法迪奥提起牛顿的语气吗?他和牛顿曾非常亲密。艾萨克爵士给我的印象是个非常冷淡的人,朋友很少。但我想法迪奥算是他的朋友。” “你觉得他们两个是爱人关系?” 艾德丽安顿了顿,为自己如此料想感到局促不安。“不,但是克雷茜,确实有那么点类似。这两个人曾经非常珍爱彼此,这是肯定的。但他们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话了。我觉得法迪奥始终想要赢回牛顿的心,但我认为他的爱已经变成了毒汁。他创造出一件足以杀掉所有伦敦人的武器,用的就是牛顿的理论。” “所以你估计他有和牛顿联系的方法。” “是的。他想让牛顿知道,维罗尼卡。可能要等到彗星坠向地球的时候,也可能在那之前——也许他想让艾萨克爵士逃出伦敦,好真正理解他的作为。但像法迪奥这种为别人的赞扬而活的人来说,如果牛顿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那么他所有的努力就毫无意义。” “然后?” “然后我给牛顿发了个消息。法迪奥自己发消息时就会发现的。另外,维罗尼卡,有东西看到我在实验室里了。” 克雷茜皱着眉说:“东西?” “是的,一种核心有红点的云,像个眼睛。” 克雷茜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颤栗,这突如其来的情感,艾德丽安从未在她或任何人脸上看到过。片刻之后,克雷茜又把脸板得好像一尊完美光洁的瓷器。那是恐惧吗?还是绝望? 但无论如何,克雷茜肯定知道那东西。 “什么?维罗尼卡,那是什么?你知道。” 克雷茜摇摇头,但艾德丽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维罗尼卡,可能有很多事,你都发誓不能对我说。虽然我很不喜欢这样,但我能够接受。你说我们未来会成为朋友。但如果你和尼古拉斯现在不是我的朋友,那我就没人可以信赖了。我知道你们都有事瞒着我。你们都有涉及到我,但我却还不知道的目标。这些我都知道,可我还是要……”眼泪涌向她的喉咙,但艾德丽安把它们咽了下去,再度开口,语气已经变得和克雷茜一样平静克制,“你必须相信我。你已经帮我解决了一个方程。现在帮我把这个也解决掉吧,这回我成了一个变量。” “有些事是我不能告诉你的,”克雷茜警告说,“就问我你最想知道的事吧。你要明白,艾德丽安,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自己。” “不要敷衍我,维罗尼卡。我现在就要答案。” “这不是敷衍,”克雷茜答道,“你看到什么人了吗?在那个大红眼旁边?” “可能是古斯塔夫斯。” “古斯塔夫斯?我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他是法迪奥的助手。他没参加皇宫举办的假面舞会;也可能参加了,但我们没看到。” “助手。该死。我早该想到。” “维罗尼卡……” “艾德丽安,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克雷茜扭过头去。“你选了最坏的问题,”她说,“看到它们是一回事。这它们还能原谅。但如果你了解了它们……艾德丽安,我已经在为你的性命担心。不要让这份担忧加倍。” “相信我,”艾德丽安说,“如果我在劫难逃,就别让我死得不明不白。” 克雷茜伸手抚摸着她的下颚。一瞬间中,艾德丽安觉得克雷茜会吻过来,但她没这么做。“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她说,“但我向你发誓,你不会喜欢。” 瓦西丽娅 瓦西丽娅深沉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把本吓了一跳,因为他之前根本没听到脚步声。本像被扎了似的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把书拍在桌上。 尽管瓦西丽娅嗓音低沉,但笑声却如银铃般清脆。本脸色羞红,转身看到她站在房间门口,美艳如常。今天她的穿着打扮完全是伦敦式样,天蓝色的裙子再加上剪裁较低的宽松上衣——正好展示出喉咙下面的谷地和一点点…… “我没想吓你,”她解释道。 “啊,”本感觉自己很蠢,“不,只是我读书的时候……” “文字的风暴缄默了其他声音。是的,我很了解这种感受。你在读什么?” “哦,没什么,”本连忙回答,但瓦西丽娅已经看到书名,略微蹙起眉头。 “《恶魔学》?”她问道,“你怎么会读这么愚蠢的书?” “我是从学会图书馆里拿来的,”本辩解道。 “嗯,但它还是很傻,”瓦西丽娅坚持说,“你最好别让柯林或詹姆斯——特别是西斯先生,发现你在读它。” “为什么?” “恶魔学是哲学学会现在最时髦的课题。简直是发了疯。”她眼珠一转,冲本笑了笑,“我是来看看你能否陪我到酒馆吃点东西。” “伏尔泰先生呢?” 瓦西丽娅眨眨眼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本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哦,我不知道……我只是以为你和他……一块……啊,吃晚饭。” 瓦西丽娅突然大笑起来,本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又红了。“你是说你听到我们那天晚上在我的房间里了。哦,本杰明,太失礼了!” 本敢说他的脑袋肯定要着把火,化成灰了。实际上,他希望如此。“嗯,不,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是想……” “没关系,本杰明。只有我们两个住在这里,我们之间存不下什么秘密。伏尔泰先生确实有一两个晚上,和我一起‘吃饭’,但他和我是非常……嗯,随性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今晚在哪儿,可能是在某个咖啡馆跟文学领域的朋友们聊天吧。”她顿了顿,略显郑重地说,“伏尔泰和我之间的事,我不在意你知道,本,但这件事我不想任人讲谈。” “哦,是的,当然,”本说,“慎重是我的座右铭。” 瓦西丽娅略略皱起眉头。“你不会因此看轻我,对吗,本?” 本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么看。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对这种事如此大胆坦白——除了莎拉,但她是妓女。他从不知道女人也会像男人一样追求鱼水之欢——好吧,罗伯特曾提过这种事,但本早就觉得自己不可能遇到这样的女子了。 他脑袋里胡思乱想,但嘴里却只说:“当然不会,小姐。” “行了,本,叫我瓦西丽娅。咱们找家酒馆吧,就算你不饿,我可是能吞下一头熊了。” 烤肉一端上桌,本就发现自己确实很有胃口。可能是因为刚走的这一大段路:瓦西丽娅想到一家城区的酒馆吃饭,所以他们沿着舰队街,一直走过运河。当然,也可能是在他肚子里发热的那杯葡萄牙酒,以及瓦西丽娅妩媚的目光。 瓦西丽娅还有一点让他喜欢:她不会让食物妨碍交谈。对本杰明来说,交谈是进餐时的乐事,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让别人老老实实地长时间坐着,对一个话题进行深入探讨。虽然距离养育他的那张餐桌已有千里之遥,但在这科学之都中心的漂亮餐馆里,和一位俄国女子共进晚餐,让他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还有父亲。 第46章 “很高兴你能遇到他,”瓦西丽娅吃着烤鹿肉说,“就算你再也不会见到他,这件事也值得给你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们讲了。” “对,”本说,“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在艾萨克?牛顿爵士变得衰老疯癫后曾见过他。” “谁比他更有权利疯癫呢?”瓦西丽娅问道,“从没有那个人像他这样才华横溢。我与牛顿的会面——即便考虑到他的精神状况——也是我愿终身珍藏的记忆。” “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读那本书,本,”瓦西丽娅说着又为两人倒了一杯红酒,接着招呼侍者过来,在他手里放了三个先令,“再来一瓶葡萄牙酒,谢谢。”侍者离开后,她扬起眉毛看着本说,“如何?” “你记得我的故事吗?那个叫布雷斯韦尔的人?” “是的。你认为他是个巫师。” “瓦西丽娅,这故事里有两件事我没提。我觉得你们都会把我当傻子。如果我告诉你,也许你真会这么想。” “哦,让我们来看看吧,”她低声说,“来,把酒喝了,鼓起点勇气!”她说完就从自己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 我会后悔的,本想道。但他还是照瓦西丽娅的样子喝了一口。 “告诉我你之前隐瞒了什么,我发誓不会把你当傻子。” 本又喝了点酒,然后把布雷斯韦尔诡异的魔宠,以及出现在以太收报机上的眼睛都讲了一遍。瓦西丽娅似乎没有嘲笑他或是把他当傻子的意思;她反而非常着迷地看着本。 “我明白了,”她说,“你要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见到这些东西的人。” “我不是吗?”本问。 “不。在我的国家,有很多这种东西。女巫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帮手。我是个哲人,和你一样,本杰明;但就算我也相信自己见过类似的东西,”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即便在伦敦。皇家学会解散前,有些会员离奇死去。据说你故事里的那种光曾在附近出现。” “但它们不可能……我是说,肯定会有某种解释,”本说。 “对,我同意。这样想,本。过去很多年里,笛卡尔的机械哲学都是主流真理,对吗?他认为宇宙中所有物体的运动,都是由粒子撞击引起的。你肯定见过那些解释磁力的可笑图谱吧,假定一些螺旋型微粒围绕磁铁旋转,将它们依附在铁上,然后像齿轮似的把铁块拽过来。” 本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记得这些图谱,回想起来,它们确实非常可笑。 “五十年前,没有一个精神正常的哲人敢于假设物体间存在不可见的神秘力量,但艾萨克爵士不但敢于提出这样的理论,而且还证明并驾驭了这些力。正因他积极探索被主流哲人当作迷信的事物,这才打开了新科学的大门。” “对,对!你说得没错……”本对此表示赞同。 “马克劳林和其他人可能会马上驳斥我下面要说的话,”瓦西丽娅继续说,“但我想你会明白我的观点,本。也许牛顿门徒们太急于创造自己的正统学说了,完全不肯去考虑那些游荡在光与暗之间的精怪、天使和恶魔。希腊人谈起诸神和鬼怪,只是在犯傻吗?我奶奶把牛奶留在外面给家神,是因为老胡涂了吗?还有很多现象是科学无法解释的。” “我找到了一本书,”本说,“是本叫做《秘密国度》的文集。其中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叫柯克的人写的,另一部分是戴茨先生所著,主要是对第一部分的注释。他推测莱布尼兹和他的单孢体……” “对,对,”瓦西丽娅热情地说,“我承认在很多方面,莱布尼兹是最糟糕的笛卡尔信徒,但同时他也认为以太可能存在感知能力……” “我就是在想这个!”本发现自己打断个瓦西丽娅,还在拼命挥舞着双手。酒精的潮汐似乎在脑袋里涨涨落落,但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听他说出想法的人。“在我看来……嗯,我是说,我读了这本书,它让我觉得有些道理……如果真的存在生命的链条,从最低等到最高等……” “就像布朗所说的那样。” “对!”本说,“托马斯?布朗爵斯,”他发现自己舌头都大了,不觉咯咯笑出声来,“如果这个链条一直从微生物到昆虫到青蛙到狗,以至于达到我们人类。如果在我们之上还有天使和最终的上帝呢?哦,也许我们只是在半路上,而不是终点。我是说,在我们与上帝之间存在的物种,怎么就不可能像微生物和我们之间一样多呢?” “完全有可能,”瓦西丽娅说着又倒了些酒。 本醒来后发现蜷缩着靠在某种温暖的东西上,鼻子贴着一颗黑发浓密的头颅。他心中一阵恐慌,接着就想起来了。他想起瓦西丽娅的晚安亲吻,这个吻一直延续下去。还想起她不停地笑。后来她还用俄语唱了些歌。 现在他该怎么办?瓦西丽娅还睡着。他吃惊地发现感觉竟如此之好。通过对詹姆斯和罗伯特的观察,他早就在理论上对宿醉这回事了如指掌。 想把目光从瓦西丽娅身上移开很难,她赤裸的身躯大部分都露在床单外面。昨晚很黑,但今天本可以欣赏到她柔软的四肢,洁白的皮肤。本皱皱眉,又凑近了一点。瓦西丽娅的后背、胳膊和腿上都有伤疤。本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的心已经开始绞痛。瓦西丽娅为何要跟他做爱?因为她喝醉了,因为他在这儿。但肯定不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 不幸的是,本已经完全彻底地爱上了瓦西丽娅?克里芙娜。 随着时间推延,情况变得更糟了。本尽量不吵醒她,悄悄爬下床,穿好衣服,出去散步。他害怕和瓦西丽娅单独在一起,害怕她会说的话。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也许她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本说不清这种情况是最好还是最糟。 几小时后,他回到克兰街。马克劳林和西斯已经到了,但瓦西丽娅并不在,这让本既感到难过又松了口气。 “你在这儿,本,”苏格兰人说,“你想为一次会议做笔记吗?” “先生?” “埃德蒙?哈雷博士在会议室。我们要代表艾萨克爵士和他谈谈。我怎么也找不到瓦西丽娅,詹姆斯也来迟了。” “哈雷?” “对,对,但你别那么目瞪口呆的,”西斯小声说,“另外别忘了,他现在是敌人。” “你这么说真让我难过,”浑厚的男中音从他们身后传来。西斯这个从来处乱不惊的人,突然涨红了脸。本回头看到一个男人,大概六十多岁,脸庞宽大,目光坚定有神。 “哈雷博士,”西斯说,“抱歉,我只是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生,”哈雷答道,“我把它视作奇耻大辱。也许国王和艾萨克爵士有些矛盾,但早在你出生之前,我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了,年轻人。网是我为他筹措资金,出了第一版的《数学原理》。” “哈雷博士,”马克劳林调解道,“请相信我们对您只有最崇高的敬意。我希望您能坐下,我们这就去准备点咖啡。” “什么,然后在背后继续诽谤我吗?” “我只是说,”西斯平静地说,“您属于和我们有竞争关系的哲学学会。” “哲人们不该竞争,”哈雷答道,“他们应该合作。他们应该把知识的池塘汇成海洋,而不是分成小溪。我曾经邀请你们所有人加入伦敦哲学学会;这个邀请现在还有效。” “我们感激不禁,”马克劳林答道,“但除非艾萨克爵士……” 哈雷伸手扶在马克劳林的肩头,作为友善的表示。“艾萨克爵士过去也经历过这种时期,”哈雷说,“但这次比以往来得更长,也更痛苦。一说起这些话我就觉得难受,但他和我的通信非常……没有理性。他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杰出的同行们,作为他的朋友,我们应该把他哄出来。” “我不想假装明白艾萨克爵士的要求,”马克劳林顽固地说,“那么请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他伸手比向会议室。 哈雷叹了口气,刚才的架子仿佛也随之放下了一点。“不,我的朋友们,我真希望有时间和你们为伴。我确实想念过去的时光——特别是我任性的学生詹姆斯。我希望至少能见他一面。但是,我今天是以皇家天文学家的官方身份而来。” 马克劳林和西斯一时都没说话,片刻之后哈雷咳嗽一声。“你们要知道,”他犹犹豫豫地解释说,“这个要求并非出于我的本意。” 西斯仍旧盯着他,马克劳林紧紧抿着嘴唇。哈雷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想我应该亲自通知你们:我必须正式要求将星相仪送到皇宫中的新天文台去。” 魔镜 “鬼怪、仙灵、妖精?你给我讲这些童话传说干吗?”艾德丽安不耐烦地说。 “哦,是吗?讲了小天使和大天使的圣经也是童话吗?古代哲人们说起诸神和四大元素时,都是在讲童话吗?” “好吧,克雷茜,除了道听途说的传闻以外,你对这些假想生物还知道些什么?” “和你一样,我见过它们。我曾与他们交流。” “和它们交流?你是怎么和它们交谈的?” “通过我的幻象,”克雷茜说,“还有梦境,以及以太收报机。” “以太收报机?” “是的。” 艾德丽安闭上眼睛。“我太累了,一时想不明白。” “你已经见过了一个,艾德丽安。你觉得它是什么?” 艾德丽安叹道:“就和你说的一样。我祖父过去经常给我讲这些生物的故事。但作为哲人……” “我可不是哲人,”克雷茜说,“但我以为哲人的使命是解释世间万象,而不是只选择那些最符合科学解释的东西研究。” “我主要是个数学家,”艾德丽安说,“该用什么方程式来说明女妖和鬼火,我可一点头绪都没有。” 第47章 “哦,那么,”克雷茜说,“你应该做开路先锋。” “我不想……”艾德丽安咬了咬牙,又继续说,“它们是什么东西?” “它们是生物,就和你我一样。” “我看到的那东西,可跟你我不一样。” “外表不同。内在也不同。我只是说它们也有思想、意志和欲望。” “它们有什么欲望?” “和我们一样,它们有很多欲望。” 艾德丽安闭上眼。“在这件事里,国王、彗星、法迪奥、你、我……”她意识到自己在喊叫,连忙闭上嘴,然后换上平静的语调把话说完,“它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克雷茜微微一笑。“我也说不好,但我觉得,它们肯定不存什么好意。” 艾德丽安注视着克雷茜的面庞,点了点头。“我正要开始相信你的时候,你就证明了自己不可信赖,维罗尼卡。你没有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我已经把目前能说的都告诉你了。” 艾德丽安开始脱去衬裙。“既然你这么说,好吧。我要去睡觉了。鬼知道国王什么时候又会召唤我。” “好好睡吧,”克雷茜说,“祝你梦到尼古拉斯,而不是妖怪。愿你睡个安稳觉。” 艾德丽安突然觉得害羞。“希望如此,”她说。 但她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一颗彗星,一百万具尸体,还有一只飘浮的红眼睛。 “如果陛下乐意的话,”法迪奥?德?度利尔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捏弄袖口上的长蕾丝花边。“我们为您带来了一件礼物。” 路易微微一笑,抖落金色缎子睡衣;邦当接过睡衣,然后向他展示一件件马甲、大衣和裤子。 “哦,这几件就行,”他告诉男仆,随即又扭头对法迪奥说,“一件礼物真是再好不过了,但我叫你来这里是为了谈另一件事。” “陛下,”法迪奥轻声答道。 “和你一起来的这位是谁?”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立窝尼亚人古斯塔夫斯?冯?德勒支。” “啊,你的助手。我当然听说过。请放心,我对你们计划成功所产生的喜悦之情也有你一份。”路易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清为什么冯?德勒支让人感觉那么奇怪。当他遇见陌生人时,魔法视觉倾向于将他们模糊化。有时候,一些人会以他年轻时熟人的面目出现;当他们的声音或腔调与故人相仿时,尤是如此。这个立窝尼亚人的面孔他从没见过,但从他毫无血色的微笑到右脸上的小伤疤,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辨。真奇怪。 这位冯?德勒支鞠了一躬。 路易嗽嗽嗓子,接着说:“不过,恐怕基于同样的关系,你们也要分担我的愤怒。已经有消息传来,度利尔先生,说起你在巴黎皇宫行为不检点,特别是你那些很不妥当的演说。” 法迪奥像只拔了毛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说:“抱歉,陛下。我让自己变得愚蠢不羁。” “据我所知,你让自己变得酩酊大醉,然后你又和一伙易装癖斯混,开始散播伦敦即将毁灭的消息!”路易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渐渐提高。 “我无话可说,陛下。” “当时你在哪儿,先生?”国王向德勒支问道。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陛下。” “陛下,他不该为我的行为负……” “先生,我需要你的意见时会问你的,”路易对他说,“好了。你们当然都有卫士,我的秘密警察也一直在保护你们。但从现在开始到伦敦被夷为平地为止,你们两个都不能离开凡尔赛宫。而且,度利尔先生,如果你那醉醺醺的演说让英国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如果他们招来自己的奥术师牛顿,施展反制法术,不让伦敦被夷平。那么您就永远也别离开凡尔赛了。” “陛下,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吐露任何重要的消息。” “从你口中听到消息的间谍们,显然有不同的看法,”路易沉郁地说。 “间谍?” “你那些易装癖朋友。我的警察和火枪手试图阻止他们,却都惨死荒野。我们现在还没捉到他们。我的男仆……”他冲面无表情的邦当点点头“……和我的外事大臣托尔西,都赞成我的意见,认为这些人如此丧心病狂,很可能意味着他们相信自己得到了很有价值的情报。” “请允许我说一句,陛下,”冯?德勒支说,“如果我是个已经暴露的间谍,不论有没有得到情报,都会跑得远远的,让脖子躲开绳套。而且我听说这些易装癖者之中,有个人也喝醉了。这可不像是职业间谍的行为。” “什么,你想说什么,先生?” “我在宫廷的时间不长,陛下,而且知识有限。但很多庭臣似乎都——请恕我冒昧——很幼稚。也许这只是个玩过头的恶作剧。” “恶作剧通常不会以谋杀收场,但我会考虑你的意见,”路易显然并不信服。但德勒支的说法中有个重要观点他也同意:这些间谍很可能是法国人。 “请允许我说一句,”度利尔斗胆发言,“无论我的行为有多轻率都没关系,就算我今天去见艾萨克爵士和乔治国王,把整个计划全盘摊开,他们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是还有整整二十天,那块惊人的巨石才会从天而降,落向伦敦吗。为什么英国法师不能抵消掉你的法术?” “那块石头,陛下,已经在坠落了,飞行速度比任何子弹和炮弹都快。而且我们的石头还在继续加速。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它改变轨道,拯救伦敦。” “你改变了它的轨道,用你的魔法。为什么英国人就做不到?” “他们没有时间。可以这么说,几个月前趁加农炮还能瞄准时,我们就已经对准了目标。那时它的速度要慢很多。我的法术让它与伦敦相契合。就算这种契合关系被抵消——实话实说,陛下,无论是我还是我在对岸的同行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办到这件事——无情的引力法则仍会帮我们完成计划。即便这块石头可以被减速或偏斜,也顶多落在伦敦几里格以外——对我们的目标来说,这个距离不会有任何影响。” “此话怎讲?你刚才可没说起脱靶的事:相差几里格怎么会没有影响?” “陛下,这件武器会造成可怕的破坏。它不仅会打击到着弹点,而且周围……哦,六七里格都会被夷为平地。” “那我们在苏格兰的盟友呢?詹姆士会怎样?” “和我们一样,相信他也会看到一个非常壮阔的景象,但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你敢确定?” “古斯塔夫斯已经算出了破坏半径。尽管我还没检查过他的结果,但我对他的演算有绝对的信心。” “很好。把这些都写下来,交给邦当和托尔西。我们要确保所有对我们有价值的人,离开你这件武器的打击范围。你觉得多远就算安全了?” “古斯塔夫斯?”法迪奥问。 “十里格就足够了,”德勒支答道,“不过十五里格更保险些。” “我本以为可以更近些,”路易说,“我们从这儿能看到什么?” “陛下,我们这件礼物正好能派上用场。” “什么东西?” “是德勒支先生发明的一面魔镜。我得说非常有创意。”他说着把两人搬进来的一个长方形器具上的蒙布撤去。这是一面镜子。路易笑了笑。尽管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但每次见到他现在的样子总会让人高兴。几乎全黑的胡须,红边装饰的金蓝花纹外衣和马甲勾勒出的潇洒身形,还有柔顺的黑卷发下英俊的面容。 “我准备了一次演示,陛下”德勒支说。 镜子一阵颤动,随后变得好像一扇打开的窗户。路易似乎都能感到从镜子里蔚蓝天空中吹来的旭风。 天空下有一座城市,高塔林立,拱顶巍峨…… “伦敦,”他轻声说,“这是伦敦!你造了一面过去我的乳母常说的魔镜。”这画面的前景是一排随风摇动的树木,叶片如蝴蝶翩翩飞舞。简直不可思议。“让我看看别的地方。” “和你说的那些故事里的镜子不同,这面只能看一个地方——也就是它的对偶镜所在的位置。从这方面来说,它很像是以太收报机。” “也就是说在那里的人也能看到我?” “是的,陛下。但如果有人看到您的话,你就会发现他站在那里,而且您随时都可以把它遮住。没什么可担心的。另一面镜子是由我们的同盟者,一个二世党人保管。就放在一座无人居住的塔楼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谁也不可能通过那面镜子窥视您,除非他会飞。等我们的朋友为了自身安全离开伦敦时,会把镜子留在那儿,这样您就可以直接看到那壮阔的一幕。”法迪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只希望画面能更清楚些。” “此话怎讲?想要再清楚些,除非是我到那里去了!这真是个神奇的发明。亲爱的先生们,你们又向救赎迈进了很多步。” 法迪奥使劲点点头。“估计是我的视力不太清楚,”他嘟囔着鞠了一躬。 他们走后,路易通过魔镜注视着那座宏伟的王城,他第一次为伦敦注定要被毁灭的命运,感到一丝哀伤。但也只有一丝而已。英国人的枪炮此刻还在轰击法国城塞,地方多得他都懒得去想。而那些英国军人的皮靴正把一片片葡萄园踩进法国的土地。他们胆敢挑战太阳,就注定罪责难逃。尽管太阳也许会心生怜悯,但决不会为之所动——能令它移动的,只有天国无情的机械法则。 伊基斯 哈雷走后,马克劳林放下话,让所有人都到希腊人咖啡馆集合,然后就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寻找学会其他成员的任务扔给了本。 本坐在屋外的大理石门廊上试图读点书,但却发现满脑子都是瓦西丽娅,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让他头晕目眩。 第48章 等瓦西丽娅来了,他该说些什么? 本发现有人转过弯走进短街,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来人是詹姆斯?斯特灵。 “早上好,本杰明,”斯特灵跟他打着招呼,摘下帽子,把有点潮湿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怎么愁眉苦脸的?” “马克劳林先生要我们所有人下午四点到希腊人集合。” 斯特灵一皱眉。“从你的表情来看,我估计事态很严重。什么事这么严重?” “哈雷博士来过,”本轻声解释道,“他要把星相仪搬到新天文台去。” “星相仪……”斯特灵皱着眉说,“我还真没想到。” “马克劳林先生和西斯先生都很难过,不愿多谈,”本继续说,“哈雷真的可以把星相仪抢走吗?” “嗯,这可能是别人的主意,”斯特灵思忖着说,“皇宫里的某个人,没准是国王。”他眯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们确实有这个权利。星相仪是用国王的经费制造的。从严格的法律角度来看,我想它是属于国王的。” “但是你制造出来的,不是吗?” 斯特灵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这么说就夸张了,”他说,“很多人都为建造星相仪做出过贡献。我想马克劳林先生、克里芙娜小姐和我贡献最多——当然,除了牛顿爵士以外;这是他的主意,也是他计划出来的。” “瓦……我是说克里芙娜小姐没跟我说过她也参予了星相仪的制作。” “我们都参予了。我敢肯定,这才是哲学学会要抢走它的原因——为了打击我们继续把学会开下去的无礼之举。他们除了向来访的达官贵人们炫耀以外,根本就不会用它。该死,我打赌马克劳林肯定难过死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有人把话带给牛顿了吗?他是唯一有能力做点什么的人。” “哦,天哪,”本叫道,“我今天应该去见他。” 斯特灵一扬眉说:“真的。谁邀请你去的?” 本简略讲了一遍他上次拜访牛顿的事,斯特灵不时摇摇头。 “这可能也没什么用,”等本讲完后,斯特灵说,“不过你还是应该试着把星相仪的事告诉他。” “我会的。斯特灵先生,为什么艾萨克爵士和哈雷博士不睦?我还以为他们是朋友。”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曾是朋友。他们这辈子都在互相利用,但这跟朋友可不是一回事。艾萨克爵士在这桩买卖里通常扮演受益者的角色。比方说,哈雷资助他出了第一版的《数学原理》。很多人都说,要是没有他,牛顿的名字估计现在还不为人所知。因为早年间艾萨克爵士有点像个隐士,不习惯公开发表著作。尽管如此,牛顿似乎已经忘了这份人情。几年前,只要他说一句话,哈雷就可以成为圣三一学院教授,但牛顿并没有推荐他。当然了,学会分裂之前,哈雷始终坚定地站在牛顿阵营。” “然后发生了什么?” “一些观念分歧——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艾萨克爵士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从威尼斯来向他求学,但除了推荐我加入学会以外,他似乎根本就把我这个人给忘了……” “您是威尼斯人?”本插话道。 “哦,不,不。我是出于政治原因,被迫去了威尼斯。我被打上二世党人的标签,机会一下子都飞走了。” “您是二世党人吗?” 斯特灵笑着说:“你这小子说话真冒失。我不是天主教徒,估计也不算新教徒。但我宁可看到斯图亚特家的人坐上王位。你知道乔治王不会说英语吗?这算哪门子国王啊?” “我想是新教徒国家的新教徒国王吧,”本答道。 “真荒唐。这又有什么区别?” 本很熟悉这些争论,但他发现自己赞同斯特灵的意见。“哦,我也不知道,”他坦白说,“我估计刚才那么说只是想辩论一下罢了。” 斯特灵笑道:“辩论就留给伏尔泰吧。我有比政治辩论更好的事情要做,也有更糟的事情要操心。” “比如说追杀你的刺客?”本问道。 斯特灵吃了一惊,显出不太高兴的表情。“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他一反常态厉声问道。 “我……我想是另外几个人。我以为他们在开玩笑。” “哦,不。他们没开玩笑,而且他们也不该把这种隐私随便讲给别人。确实有人雇佣刺客来杀我,但我觉得他们不会追到这儿来。不过要是我回到威尼斯去,多半活不过几天。” “真的?威尼斯刺客干吗要找你的麻烦?” 斯特灵笑了笑。本一直觉得他是学会中最从容最人畜无害的哲人。但他突然从这笑容中看到了某种静默而危险的东西,一种不需夸耀和咆哮出来的决心。正是这种人才有能力设计出星相仪这么神奇的东西,却又能把自己扮作微不足道的角色。 “我回头再告诉你,”他许诺道,“但我想你肯定会失望的。你应该什么时候去见艾萨克爵士?” “一小时后。” “那你现在就该出发了。马克劳林让你去找其他人?” “是的。” “还剩谁?” “伏尔泰和瓦西丽娅小姐。” 斯特灵撇了撇嘴。“巧舌如簧的法国恶魔,啊,好吧。”他拍拍本的肩膀。“你去解决你和艾萨克爵士的问题。我去找这两个人。” 本点点头,快步离开。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同时也想知道自己提起伏尔泰和瓦西丽娅时感到的痛苦,是不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如印在心中。 本来到牛顿府时,巴顿小姐正要出门。一辆出租马车等在街上,马匹不安分地跺着蹄子。 “哦,很好,你来了,”巴顿小姐说,“我舅舅正在等你。我有点事要出去。”她说完就坐上马车,把本留在牛顿府敞开的大门前。 本犹犹豫豫地敲敲门,但没人应声,他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通向书房——或是实验室——的门大敞着。 “艾萨克爵士?”他叫了一声,“爵士,我是本杰明?富兰克林。” 没人回答,但他闻到一股气味从屋里飘来,有点像碘酒,又有点像布雷斯韦尔用电浆枪开了一枪后残留的味道。他只觉寒毛倒竖,一点点挪到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 书房灯火通明。地板和两张木桌上堆满了书本。金属板和导线构成的奇怪金字塔正在发光,这光红得发黑。金字塔顶端有个空心火花球在闪烁跃动,发射着光谱中的所有颜色,距离金字塔最远的极点是紫色,然后逐渐变化到最近极点的红色。本认出了飘浮在球体中的东西,吓得打了个激灵。这颗红色的眼睛就和布雷斯韦尔身边的那个一模一样。 金字塔旁边站着个人形的东西,但本无法直视。他用余光瞟过去,隐约看到一身红外衣,凌乱的深色头发或是假发,而一双明察秋毫的淡褐色眼睛正转向他。但本直视过去,便觉得头晕眼花,看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进来,”虚无中响起牛顿的声音。 本把门摔上,踉踉跄跄退了四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老天啊,他到底遇上了什么? 恐慌感跟着他逃出房间,来到青天白日之下,本觉得一阵阵发晕。他看见了什么——或者说没看见什么?现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退出三十步后,他停下来,注视着房门,试图思考。真相近在咫尺,他怎么能逃跑? 本深深吸了三口气。这些人不比他强,只是更老,更有学问。如果没有勇气,一个人能有什么成就? 本盯着大门,一步步走向房子。 “艾萨克爵士,”他尽量保持语气平和。 “你要干吗?”一个声音叫道。本回头一看。牛顿就在眼前,但他的视线无法聚焦,无法让他看清。本咽了口唾沫说:“我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您让我今天过来。” “富兰克林,哦?那个做出调频以太收报机的人?” “是的,先生。”既然无法注视牛顿,本便再次望向那个眼睛。他还记得从以太收报机传来的那条消息——我看见你了,不觉打了个哆嗦。 “很有用的方程式,”牛顿继续说道。仿佛只是两个绅士在讨论一些事情,仿佛他没变成某种幻象,某种空气的扭曲。“有点粗糙,但我很愿意在新版《数学原理》中加入一条关于它的注释。” “这真是我莫大的荣幸,”本有气无力地答道。这东西可能根本不是牛顿。在本看来,它更像布雷斯韦尔或者地狱魔王别西卜。 牛顿肯定是发现了他正在注视那只眼睛,因为本僵僵可以看出这位奥术师冲金字塔和上面的东西挥了挥手。 “不用怕玛拉金,”牛顿说,“现在它完全无害,没法和它的同类联系。” “它的同类?” “其他玛拉金啊。你不知道它们吗?” “我曾见过这种东西,”本说,“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 “古人给它们起了很多名字。但对摩西和所罗门来说,它们是玛拉金,所以我就这么叫它们。”那个模糊的身影坐在一张长椅上。“你对历史了解的多吗,富兰克林先生?” “不算特别了解,”本说。 “科学正在忽视历史,”牛顿对他说,“这真是个耻辱,因为我们今天发现的一切——波义耳对炼金学的完善,哈维和他的解剖学,甚至我自己的研究——都只是对古人智慧的重新发现而已。” “您是说希腊人?”牛顿讲完后,本试探着问道。那只眼睛有个名字,这就预示着一个合理的解释,预示着科学,预示着它最终是可以被探究清楚的。 “某种程度上的早期希腊人。你知道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是谁吧?” “传说中他是炼金术的鼻祖。” “不完全是真的,但他确实是个伟人,伟大到希腊人把他看成了神。埃及人也是,他们称他为透特,而罗马人称他为墨丘利。 第49章 但和吃了智慧果的亚当,和站在山颠的摩西比起来,赫耳墨斯的学识不过是些皮毛。就算尼尼微和乌尔的大学中教授的占星术也比他强得多。而我们现在才刚开始重新找回那些完备的知识。真讽刺。” “讽刺,先生?” “是啊。我总在想所多玛和俄摩拉城在末日临头之前,到底有多么辉煌的科学成就。” “无论如何,”牛顿愈加心不在焉地说,“你既然说起希腊人。我认为,毕达哥拉斯和伯拉图对我重新发现的科学知识都有足够的认识,但他们的失误在于,用神秘符号来记述这些知识。亚里斯多德和他的逍遥派追随者们无法将其解读,结果他们的愚蠢为这些知识蒙上了长达两千年的阴影。” 本有点跟不上了。他没有足够的学识理解牛顿这番话,而且同这幽灵般的影像,这光学的奇景对话…… 光学。牛顿最早的一批论文就是关于光学的。 本意识到牛顿止住话头,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口说:“先生,这个玛拉金……” “你过去见过一个,是吗?”牛顿问。 “有个人想要杀我。他已经杀了我哥哥。他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玛拉金。” “他身边?和这个一样被束缚着吗?” “不,先生。飘在他身后,就像一团云。” “飘……这家伙是个哲人吗?” “我过去以为他是个巫师,”本说,“但我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杀人犯。” 牛顿发出一阵干涩刺耳的笑声。“这个玛拉金是被人派来杀我的。直到最近,我都不知道主使者是谁。我怀疑过很多人。”他的语气降低了一点,“我担心自己病了。当一个人变老……” 本想起斯特灵的话。这可能是他提起星相仪的唯一机会。“先生,詹姆斯?斯特灵要我代表学会和您谈谈。星……” “所以我才会戴上伊基斯,”牛顿打断他说,“它可以保护我,免受很多伤害。” 本沮丧地把嘴闭上。他根本没听进去。这倒不是说他对这个伊基斯不感兴趣,本估计它就是牛顿超常外观的成因。 “先生,我必须告诉您一些事。” “啊?那就告诉我吧,孩子。你要我怎么做,为你说的每个词鼓掌喝采,鼓励你讲下去?” 只要别打断我就感激不禁了,本想道。但他还是重新开口,把哈雷的造访和星相仪的事都告诉了牛顿。 “好吧,”哲人说,“我就把关于古人的话题留到下次再说好了。但我锁在家里时,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你见过了被我抓住的玛拉金,还有我穿着的伊基斯。我可没游手好闲,也不是完全发疯。把这些都告诉他们,富兰克林先生。我选你做我的信使,因为你是个新人;你是唯一我不怀疑的人。”他站起来走向本,男孩不得不闭起眼睛防止眩晕。 一只温暖光滑的手拉住了本的手。 “张开手掌,拿着这个。”法师说。 某种冰冷的圆形物体被塞进他手中。 “把这个拿上。你们之中又会人知道该怎么用。现在转身出去吧。转过身再睁眼,不然你也许会失去平衡。” “是,先生。” “谢谢你,富兰克林先生。我会再见到你的。下次是在我去克兰街学会的时候。” “我们该在何时期待您的造访,先生?” “这你就不要管了,”牛顿答道。 “星相仪怎么办?” “宫廷的齿轮转得很慢。我今天会写一封抗议信。这可以把事情推迟一周左右。” “我们不能阻止他们抢走星相仪吗?” “不。但这无关紧要。” “先生?” “这无关紧要,”牛顿吼道,“快走!” 本杰明来到希腊人咖啡馆,已经是四点二十分,稍微有点晚了。几名学会成员还坐在那张桌子上,位置几乎都和本头一回见到他们时一样。 “哦,我们的学徒来了,”伏尔泰高声说着举起手中的咖啡杯。 “坐吧,本,”马克劳林说,“当前的事态你都清楚,我也给其他人讲过了。” “牛顿会怎么做?”西斯问道,“你见到他了,是吗?” “是的,”本答道,“他说今天会发一封抗议信。” “真的?”马克劳林问,“这么说,他很……清醒?” “比我们上次谈话时好得多,”本慎重地说,“不过他说星相仪不重要——他会让我们再保留一周左右,但在此之后他就不在乎了。” “为什么是一周?”瓦西丽娅问。 本把手一摊。“他没说。他谈起了历史,以及他称之为玛拉金的生物……” “玛拉金?”伏尔泰插话道,“一个希伯来词汇,意思是天使或妖怪,诸如此类的东西。” 瓦西丽娅冲本打了个眼色。他立刻想起了两人关于这些生物的探讨,心中的痛苦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但这眼神是不是他的幻想,又或者是个警告? “艾萨克爵士经常为这些事着迷,”斯特灵说,“他认为圣经和其他古代典籍中提到的那些故事,是某种描述自然法则的神秘代码。对他来说,玛拉金可能意味着天体或是控制这些天体的力。” 本想起金字塔顶上那东西,知道斯特灵搞错了,正要开口解释,但瓦西丽娅含蓄的警告起了作用,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们知道,”伏尔泰说,“我过去认识一个家伙,他号称自己见过天使。他可是个虔诚的人,每次跟情妇幽会或是打牌输钱后都不忘忏悔。他已经找到了提炼心神的钥匙,你们知道的——就像炼金术士提炼金属那样——而他的万灵药是,三分之一白兰地,三分之一亚力酒,三分之一红酒,然后再来一份白兰地……” “伏尔泰,亲爱的,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吗?”瓦西丽娅问道。 “我只想说,”伏尔泰说,“也许我们把这些事看得太重了。” “这些事是指什么?”西斯斥道,“我们的星相仪要被偷走,还是我们的导师兼资助人发了疯?” 伏尔泰平静地看着西斯。“一个天使出现在我朋友面前。它有六个翅膀,但却没头没屁股也没生殖器。它什么都不像,亮得好像一盏灯。它对我朋友说不要绝望,因为万物顺应天理。‘马天生是用来骑的,’它说,‘所以你骑它们。脚生来是要穿鞋的,所以你会穿鞋。你生来就是要容纳大量酒精同时掏空口袋同时陪伴最卑贱的女人,而你在这方面很出色。所以你该怜惜自己,别再内疚!” “你的朋友后来怎么样了?”斯特灵问。 “哦,他遇到天国来客后没过几天,有一次正在潜心研究某位夫人的身体内部机理,正巧她丈夫回了家。我的朋友向他解释已婚男人是非常适合戴绿帽子的,而他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应该为自己是这个秩序井然的可爱世界的一部分而感到骄傲。” “这位丈夫怎么回答的?”瓦西丽娅问。 “用一颗子弹。故事的后记是,头颅是非常适合被子弹穿孔的。” “这则伊索寓言要告诉我们什么呢?”马克劳林问。 “我的朋友们,我只是想说哲学的领域是被我们自身的理性力量所束缚的。我必须承认,我不算个科学家。但我们不能凭眼前这点证据来判断牛顿。(奇*书*网-整*理*提*供)只因为他的行为符合我们印象中的疯狂,就认为我们是正确的;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疯狂。” “但是星相仪!”西斯叹道。 “还有些别的事,”本说。 “哦?”马克劳林和其他人都转回头看着他。 “还有三件事。第一,他让我告诉你们,他没闲着。他发明了一些东西。其中之一叫做伊基斯。这种东西让他身形变得模糊,很难正眼去看……” “伊基斯是女神雅典娜穿戴的难以穿透的盔甲,”伏尔泰自告奋勇地解释说。 “继续,本,”马克劳林说。 “他说有人要杀他。”也有人要杀我,本突然醒悟过来。我和他有什么共通之处? “有人?”斯特灵问。 “对。他显然曾经怀疑每个人,但现在——请诸位原谅我,是牛顿爵士让我这么说的——他说要告诉你们所有人,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众人一下子吵闹起来,瓦西丽娅用拳头敲着桌子,让他们安静下来。“等等,”她说,“本杰明,这是他的原话吗?” 本想了想说:“好像不是。” “他没暗示说是我们中的某个人?” “哦,没有,我想他没这么说。只是他说这话的感觉,我以为……” “仔细想想,”马克劳林说,“别让任何人误导你。他有没有暗示是我们中的一个人试图暗杀他?” 本闭上眼睛,尽力回想着和牛顿的谈话。“不。他曾怀疑你们所有人,还有哈雷、弗兰斯蒂德和约翰?洛克……” “后两人已经死了,”西斯叫道,“疯子!” “艾萨克爵士说他过去生了病,”本对众人说,“但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那么为他的健康干杯,”伏尔泰说着举起咖啡杯,其他人也应付差使似的举了一下。 “那还有件事呢,本?”马克劳林问。 “哦,这个。”本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球体,递给马克劳林。 “他说我们中会有人知道怎么用它。” 马克劳林仔细打量着这东西。它跟弹球大小相仿,但却是椭圆形。本这一路上都在研究它。在它的金属表面上刻有七个数组,各包含三个数字;每组旁边都有个炼金符号,另外还有两个数字单独刻在一边。 哲人们依次检查着小球,本则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有谁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斯特灵最后接过小球,在手里把玩时,本向众人问道。 所有人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好吧,”自豪之情在他胸中漫溢,犹如一颗新生的心脏;本努力压抑着这种感觉,“我知道。” 第50章 策略 轿子砰的一下落在地上,艾德丽安猛然惊醒。她看着面前的景色,眨了眨眼,试图回忆起自己身处何方。在她左边,几个男男女女的贵族正在下马。在她右边是国王的轿子,路易挥手向她打招呼,随即摇下窗户,同时示意她也这么做。 “我会亲自指挥一支队伍,”路易笑着对她说,然后示意轿夫们抬起轿子向山下走去。 下方铺展着一片浩大草原。有两支军队正在那里对垒。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设法睡了四个小时后,国王便派人来找她。路易突发奇想,决定再现早年间的一场著名战役。要是在过去,艾德丽安会觉得它精彩有趣;但现在她觉得这种事荒诞不羁。轿子里闷热难忍,她示意仆人们把门打开。 国王已经到了半山腰,他的轿椅和轿夫们加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只金光闪闪的胖甲虫。 轿子外面感觉好多了,山脊上的橡树、榆树和枫树林间吹来一阵小凤。整个宫廷在她周围设立起来,仆人们铺开毯子,打开酒瓶,支起帐篷和遮阳伞。 “要我们放下您的小凳吗,小姐?”海伦问道。 “不,谢谢,海伦。我想往树林里走走。你可以通知一下卫士们吗?”话音未落,她不等女仆们跟上,就大步走向树林。 克雷茜那番话始终在她脑海中萦绕不去。如果传说和神话中的那些生物符合科学基本原理,那这原理又是什么呢?她记得这些故事通常发生在树林里。奥伯龙和仙灵们的宫廷设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但她在凡尔赛宫里看到的又是什么,那东西肯定是火与气组成的。这种非实体物质中能够存在生命吗?会不会是某些可以用显微镜观察到的微生物组成了这种东西? 四名瑞士百人团卫兵赶上她,跑在其中的尼古拉斯闷闷不乐地瞧了她一眼。看到尼古拉斯,艾德丽安的心情好了一些。 接着她注意到托尔西也向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卫士和一个年轻的男仆。 “早晨好,亲爱的小姐,”他说着行了个吻手礼,“我注意到您选了个特别的视角,来观赏国王的战争。看,他刚到达指挥位置。” 艾德丽安顺着托尔西手指的方向看去,路易就在那里,刚刚走下轿椅。当你在路易身边时,会觉得他像个君临天下的巨人。而在几百码外,他似乎变回了真身:一个矮胖的男人。艾德丽安忽然间有点可怜他。路易坚信自己年轻健康,以为艾德丽安肯定觉得他和过去一样俊美非常,就像那些漂亮的肖像画里一样。此刻,在艾德丽安眼中,他是那么脆弱…… 他动了起来。路易华而不实刻意而为的动作,经常让她害怕,这些动作总是那么让人难受,令人反感。 她几乎忘了托尔西在旁边。“抱歉,先生,”她说,“今天我老是走神。” “可以理解,”他说,“考虑到……” “考虑到?” 托尔西又露出那猛兽般的微笑。“您看是否让我们的仆人铺一块毯子?我可以给你解释一下战场上的策略。”他优雅地把手一挥,指了指下方“军队”。艾德丽安心头一寒,感觉他是在说另一个不同的战场,不同的策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说。 过不多时,一个小凉棚就为他们支了起来。与此同时,下方鼓乐齐鸣,示意战争已经打响。两列步兵相对推进,他们的步枪枪口上突然冒出一缕缕青烟。片刻之后,隐约的枪声传到这里,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待会注意看轻骑兵的侧翼突进,”托尔西评论道。 “好的。” 托尔西挥手让仆人们离开。 “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我的婚礼就快到了。” “是的,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你怎么有时间卷进那些不成熟的冒险,亲爱的。装成奥地利男爵?闯入度利尔先生的房间?” 艾德丽安知道自己还在微笑。除了一点点寒意外,她感觉很好,头脑似乎也清醒很多。 “这些指控您有什么证据,先生?”她甜甜地说。 托尔西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沓信件。“这些是证人们签下的供词:一些受贿的卫兵,还有看到某些事的仆人。有几个人发誓作证,说你和你的侍女曾出现在巴黎皇宫。我的一个探子跟踪你到了度利尔的房间。” 艾德丽安入神地看着战场。身穿蓝灰制服的骑兵冲向一列步兵,但他们的马匹突然被一连串爆炸惊到了。步兵团中走出一队头戴无檐软帽,身材高大瘦削的士兵。他们的火枪都背在身后,手里扔着什么东西。 “掷弹兵,”托尔西解释道。 “他们的帽子好奇怪。” “如果他们戴有檐帽,把火枪甩到背后时就会把帽子撞下去。我发现你不想否认我的指控。” “我不想理睬你的指控,”艾德丽安说。 “我倾向于认为你虽然经过了……经过了自己作出的错误决断和别人施加的恶劣影响,但至少不会假装懵懂无知。”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小姐,这些事我还没告诉国王,或是邦当,或是任何人。” 艾德丽安转头看着他说:“这又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小姐,我希望你能在某件事上与我合作。” “哦,”艾德丽安用最迷人的腔调说,“我本以为托尔西侯爵在任何事情上,都不会屈居次席,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您能从我这儿得到的任何东西,都已经被其他人占了先。您想要我的贞洁?哦,抱歉,国王拿走了。您想要我的灵魂?可惜,已经被人买下。当然不会是我的心,因为您也知道,这是我没法给的。但如果您想干干二手货,那我会让您满意。如果您想分租一份已经卖给别人的灵魂,不管怎么说,您就租吧。恐怕我的心不受我所控制,但我肯定可以扮演好一个情人的角色。” 她激烈的独白打了托尔西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这番真心话里,”托尔西默想着说,“有些事我始料未及。你已经对国王不忠了吗?” 艾德丽安酝酿着另一段激烈言辞,但突然心头一颤:托尔西知道她那些冒险的每个细节,怎么会不知道…… 啊。 “没关系,”托尔西说,“我不在乎这些事。我是想要……”眼泪从大臣冷峻的双眸中流落。艾德丽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是想要,”他轻声说,“你杀了国王。” 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两人都没再开口。艾德丽安看着下面草场上诡异的舞剧。 “在现实中,也总是这么井井有条吗。”她最终开口问道。 “不,”托尔西说,“在现实中,会有很多尖叫和混乱。脑袋上被打了个窟窿的人甚至会没有感觉,仍在冲同伴微笑,坚信他们能活着撑过战斗。战场上臭气熏天,因为人死时会失禁,而且暴露出来的五脏六腑也会散发出不同的气味。不,战争和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幕完全不同,亲爱的小姐。” 艾德丽安点点头。“你在战争中失去了很多心爱的人吗?” “小姐,你撒了网,但不会捞上鱼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这相当违背我的意愿,完全违背我的荣誉。路易十四统治地太久了,如果他再当一年国王,法国就要毁灭。” “袭击游船的幕后黑手是你?所以在我检查之前,你才会把游船烧掉。” “不!”托尔西高叫一声,接着又轻声重复道,“不。那时我还表里如一,是国王的大臣和朋友。是你的观点把我引向真正的犯人。那场阴谋是由贞女秘会主使的。” 艾德丽安愣了一下,但托尔西把手一挥,继续说:“我不在乎一群女子组成蔷薇十字团那样的秘密结社。我早就知道她们的存在了。在她们干预政治之前,我从不关心。你把我引向贞女秘会,亲爱的,但当我发现她们之后,就被……说服了。” “公爵夫人向我发誓……” “公爵夫人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很会撒谎,但她没有骗你。这次暗杀的计划与执行,她都毫不知情。我相信你肯定知道,卡斯特丽丝夫人才是这个女性集团的首脑。” “那么你得知这件事之后……?” “当时我被惊呆了,我希望看到你们都被绞死。但现在……”他的目光有些失神,“现在我老了。你知道度利尔轰炸伦敦之后,法国会怎么样吗?没有任何文明国家会站在我们这边。小姐,我见到一些事,也听国王说起一些事……”他看起来疲倦得要死,“他不再是路易了,”托尔西说,“我了解我的国王,现在下面那个人不是他。这你最清楚不过。” “弑君也不会阻止那颗彗星。” “是的,但会消除最严重的损害。如果路易死了,我们就能结束战争。法国和西班牙会分裂,和约会起草出来,新国王可以撇清干系。情况会很糟,但如果路易活下去……” “那他就会再来一次。然后再一次,再一次,直到整个欧洲俯首称臣。” “荒唐。在那之前就会有敌对国的法师用更具破坏力的魔法把法国变成废土。何况度利尔的武器并不像加农炮,你也是知道的。它不能随意开火,只有天国提供弹药时才行。这就连我都明白。” “那么你支持谁做国王?” “当然是奥尔良。缅因是个私生子,法国不会允许他登上宝座。” “那你要我做什么,先生?”艾德丽安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杀我的未婚夫?” “小姐,国王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杀不死。他穿着附有魔法的衣服,而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护他。” “什么东西?” “我想是恶魔。深渊中的毒蛇。” “所以他必须赤身裸体?那他在卧室换衣服时不就行了?” “邦当宁可看着法国毁于战火,也不会背叛国王。” 第51章 “有些人也会这么评价你。” “要是过去,那他们说的没错。但时代在变,人也在变。我只想请你考虑一下。” “不,你的要求肯定不止如此,”艾德丽安说,“不然何必告诉我,你手里攥着可以控告我的把柄。你会这么做的,对吗?” “如果迫不得已,我会的。但实际上,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的利益相同,迫害你的人不是我。” “不是?但我却觉得被严重迫害,侯爵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是国王玷污了你,艾德丽安。你要摆脱的是国王。” 下方的战事似乎已经结束;士兵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茵茵绿草上。但却没有血。 “你给我留下选择的余地了吗?” “我希望如此,但我不能这样做。就算你拒绝,我也会设法暗杀国王,而且很可能失败。小姐,对你来说,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我失败了,却还同情你。这样一来,你就只能嫁给国王。你会变成另一个曼特农,一个不够坚韧缺乏智慧的曼特农。如果我手里的证据爆光,那倒还好些,这样你也许会被送进某个偏远的修道院隐居,生活总要愉快得多。不,你最好这样想,若我的计划失败,这些密告信就会被当成你已经被迫加入这个疯狂阴谋的证据。若你有意,我可以从档案中抹去所有提及贞女秘会的内容。简而言之,我会声称所有事件都是我一手策划的。但为了确保万一,你必须帮我。” “事成之后我会有什么下场?”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离开法国。在新政权中你会被遗忘,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可以保证安排你到佛罗伦萨、威尼斯、维也纳,或是其他你可以继续求学的地方去。” 此刻国王已经坐上轿椅。艾德丽安先前对他的同情之心已然消隐。托尔西说得对。路易必须死。她不相信侯爵,但这不是重点。如果这是个陷阱,那它设得太好,饵也太香了。 艾德丽安还知道几件外事大臣不知道的事。它们也许会使局势完全改观,也许毫无影响。她冲托尔西露出灿烂的微笑。“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说,“我会照办。” 托尔西眉头紧锁。“比这要复杂得多,”他说,“我告诉过你国王始终受到保护。” “你暗示说我只需要让他赤身裸体,远离邦当。” “那恐怕是因为我说得比较暧昧。我只是想在把情况和盘托出前说服你。” “我明白。” “如我所说,他受到保护。我不知道这保护的范围有多广。” “你是说你不知道该如何杀他?” “是的,小姐,这正是我要说的。他着装整齐时,有些衣物可以抵御子弹,并中和电浆枪之类武器的能量。” “他和我在一起时,不穿衣服。” “这我相信。但游船受袭时他也没穿。那时他突发奇想,觉得那些衣服会搅乱戏服的线条,就没有穿上。”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东西。” “对,确实有。”托尔西伸手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本小书,递给艾德丽安,“你会在书中找到我所知的一切细节。我不是个法师,小姐。我知道毒药对国王没用。他也许真是不朽的。我们只能祈祷他不是,而我只能祈祷你能找到解决法国眼下这个窘境的办法。” 艾德丽安毫不犹豫地接过书,翻开第一页。这其实是本笔记,没有书名,上面写满了紧凑整齐的文字。《有关麦哈穆?米拉?巴依的波斯灵药或称生命灵药的试验》。 “救了他性命的那瓶灵药?” “是的。你知道,国王的虔诚多半都是伪装的,但他确实曾有足够的理智,不准备用恶魔甜酒忤逆上帝的意志。如果那天在马尔利城堡,他能把这理智多保持一小时,就可以荣誉地死去。但与此相反,他把自己和法国都推进了深渊,而现在,我也要面对地狱烈火了。” “好吧,先生,”艾德丽安嘲讽地说,“我想我会在那里见到你。也许你会成为路西法的大臣。” “恐怕我现在就是,”托尔西说。 星相仪 “当然!”一行人跟着本杰明来到星相仪室时,马克劳林低声说道,“我太蠢了!” “我们都太蠢了,”西斯说,“除了本。” “我思考的时间比较长,”本说道。但他还是为了西斯这随口一说的夸赞暗自心喜。 “但这些炼金符号……”伏尔泰嘟囔道。 “也是密码,”斯特灵突然说,“它们表示的并非元素,而是行星。” “对,对,”马克劳林赞同道,“而这几组数字表示三维坐标。” “它是星相仪的一个补充部件,”瓦西丽娅大声说,“但到底是什么呢,一颗新行星?” 所有人都围在本杰明周围,盯着这个椭圆形物体。“不,应该是彗星或者其他类似的天体,”斯特灵答道,“和星相仪中现有的模型一样,它的轨道已经内置。这些坐标是为了让我们把它安放在合适的位置。” “而这里的数组告诉我们,把它插入时星相仪应该表示的日期,”马克劳林激动地说,“你看,木星肯定是在这个位置,火星在这儿……斯特灵?” “马上,”天文学家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钥匙,穿过房间,打开了一个本杰明从没见人打开过的柜子。那里面装着一块硬木板,还有几个抛光的黄铜轮。 “所有人请站到坐标所示的位置上,”他说,“本,你是火星;马克劳林,木星;瓦西丽娅,我觉得你最适合金星维纳斯……” “那么,我来水星,”伏尔泰自告奋勇道。 “我怎么知道该站在哪儿?”本问道。 “坐标中第一个数字表示与太阳的距离。地板上已经标好刻度了。” 本看到瓷砖上绘有一系列同心圆,奇怪自己过去怎么没注意到。他想这大概是因为飘浮在空中的那些球体太吸引人了。 “第二个数字表示从太阳放射出的光线的角度。这可以让你沿着圆形轨道找到正确的位置。我们必须同时使用这两个数字,因为行星轨道并不是精确圆形,但我们的坐标系是。” “我知道,”尽管他也曾猜测过这些数字表示什么,但从没想到可以在星相仪系统中得以解释。他没问第三个数字的意义:它肯定是表示该点位于太阳赤道延伸面的上下距离。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在那里,注意到火星几乎还在房间对面。瓦西丽娅、伏尔泰、马克劳林和扮演土星的西斯站在太阳系各处。本发现西斯离自己最近。 “好了,小心别被打到!”斯特灵警告说。 行星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完全停止,本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开始反向移动。 “我为了检查对木星月球的一些计算,把整个系统调前了,”斯特灵解释说,“我得让它倒退几年。” 水星从伏尔泰身边呼啸而过,追溯已逝的光阴,惹得作家轻声惊呼。金星从瓦西丽娅身边飘过时,俄国人笑着冲它挥了挥手。其他人都没有危险,即便以加快了的速度运转,地球之外的行星依旧行动迟缓,土星和木星就像两根时针慢吞吞地爬着。 过了大半个钟头,本终于退开一步,让火星占上他的位置。 “看起来没问题了,”马克劳林说,“至少很近似。” “土星还不大对劲,”西斯抱怨道。这颗套着环带的行星离他还有半尺之遥。 “土星从来就没对过,”斯特灵说,“我说过好几次了,那个预言第七行星存在的法国哲人是对的。不过这没关系。牛顿的小玩意应该安插在……”他走进已然静止的星相仪,眼睛看着地板上的坐标轴。他犹豫了片刻,才将蛋形物体举起来,把手一松。“……这里。” 它停在空中。瓦西丽娅高兴地鼓起掌,本也呼出了一直憋着的这口气。要是他搞错了,这些人该有多生气啊。 “好了,所有人退出星相仪,”斯特灵说着走到柜子前。 本退到房间边缘。弹子大小的椭球体无视于重力作用,仍旧飘浮在火星轨道以内没多远的地方。 “这是什么时间?”瓦西丽娅问,“这个排列代表什么日子?” “几个月前,”斯特灵对她说。他话音未落,整个星系就重新开始运动,转得非常非常缓慢。 “这是真实速度,”斯特灵说,“但我想艾萨克爵士肯定是想让我们看看这个新玩意的运动轨迹,所以我会将速度加快。” “他干吗要费这么大劲,”马克劳林不解地说,“他肯定是用亲合力望远镜发现了这颗彗星。它肯定很小。艾萨克爵士何不干脆计算出它的轨道,把预测结果寄给我们。” “他肯定想让咱们看点东西,”瓦西丽娅推测说,“有趣的东西。” “我会把它加快到一分钟等同于一天,”斯特灵说。 现在地球和大部分行星的自转都很明显,水星和大行星的月球们开始沿着各自轨道快速运动。本紧盯着牛顿的椭圆体。“它在动,”本轻声说。 马克劳林走近两步,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它。“嗯,它的轨道肯定非常扁。看到它是如何冲向太阳的吗?我的天,还有这速度!每分钟肯定得有一千英里!” “而且还在持续加速,”西斯说。 过了五分钟——也就是星相仪的五天——这东西已经移动了很远的距离。 瓦西丽娅头一个看了出来。“matkabozhye,”她低声说,“看?看?” 本一开始没有领会,但很快就明白了。 “哦,该死,”马克劳林咒骂道。 他们继续观察了一刻钟,所有人都明白了牛顿的用意。所以这个椭圆体砰的一声撞在地球模型上时,谁也不觉吃惊。 “这里还有一组数字没用上,”马克劳林说着拿回模型,重新看了起来。“只有两个数,而且完全没有符号。9和0。” 这两个数字在本脑袋里勾起了一根弦,但他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第52章 “可能是它的尺寸大小,”斯特灵推测说。 “也许吧,”马克劳伦耸耸肩,“但什么东西的尺寸会是0?不管怎么说,我要到天文台去。我得去看看这东西是真的存在,还是艾萨克爵士疾病的产物。西斯,愿意帮忙吗?” “当然。斯特灵?” 天文学家摇摇头。“我得考虑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告诉哈雷……” “哈雷?你犯什么傻?” “说起彗星和它的族类,谁也没哈雷懂得多,”斯特灵执拗地说。 “詹姆斯,我没权力阻止你,但我求你不要告诉哈雷。至少等我们有了更加确凿的证据,并证明这项发现是艾萨克爵士的成果再说。在当前形势下,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又一场优先权纠纷。” “哈雷决不会……” “我知道,但即便是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对艾萨克爵士的精神也是个影响。” “不妨这样想,”伏尔泰插嘴说,“既然这项发现对国王来说有潜在的危险,那这消息也许会帮助哈雷和他的亲信们夺走星相仪,也许还包括亲合力望远镜。” “请原谅,”站在房间尽头的瓦西丽娅提高声音说,“地球很快要被一颗彗星轰炸,这难道不是更重要些吗?我首先想要联络我的大使馆,向他们提出警告。” “警告他们?”西斯说,“警告他们什么?每天都有此类天体击中地球。” “这颗似乎比大多数陨石大得多,西斯。” “但这个模型的尺寸显然有所夸张。” “对,但它还是相当大。假如半径有几十万尺呢?这么大质量,再加上它的速度……” “我知道。但我们都清楚地球上有人定居的区域只占很小面积。这颗彗星击中重要地区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说的没错,”马克劳林劝解道,“而且星相仪还很粗糙,无法告诉我们它会击中哪里。但不管怎么说,只要用亲合力望远镜观测几小时,再加上一点计算时间,我应该就能发现它的大致坠落区域。你不能再等等吗,瓦西丽娅?别让你的人民担惊受怕。” 自从本遇到瓦西丽娅以来,她第一次露出阴沉的表情。“我会等一天,不能再多了。柯林,不出一周这颗彗星就会坠落!” “我知道。但也许西斯是对的。这是项科学大发现,但可能除了南美或是所罗门群岛的野人以外,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瓦西丽娅似乎没被说服,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好吧,”她说道,“我要出去走走。” “瓦西丽娅,请……” “本会陪我去的,”她截口说道,“以保证我不去泄密。” 马克劳林叹道:“别这么刻薄,瓦西丽娅。我们当然相信你。” “当然。无论如何,本杰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本松了口气,瓦西丽娅甚至没有朝西方——也就是使馆区走的意思,而是直接转向东南方的城区。 此后五分多种时间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挽住我的胳膊,本,”瓦西丽娅柔声要求说。他伸出手臂,但是感觉很僵,似乎被胸腹间的纠结肌肉紧紧拉着。 “你不想问什么有关昨晚的问题吗,本?”瓦西丽娅问他。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克里芙娜小姐?”他问。 “我想你现在可以放心叫我瓦西丽娅了,”她说,“会发生这件事是因为我喜欢你,本。也是因为我们喝醉了,因为我喜欢这种事。” “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伏尔泰或者其他人,其他更年长……” “你担心的是这个,你的年龄?本,在我的国家,比你还年轻的男人已经随军打仗了。我想你的国家也一样。”两人继续向前走,穿过小巷,泰晤士河蓝色的水面上无数波光冲他们眨着眼睛。“这不公平,对吗?”瓦西丽娅叹道,“你确实年轻,但和我的年龄差距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伏尔泰在性爱上是个相当老练的家伙。有时这很吸引人,但这也让他……嗯,敷衍潦草。你就不会这样,本。” “也不会很熟练。你是说和我做爱是因为我是个新手?” “这样看,亲爱的。这种事你肯定要从别人身上学到,有时我又喜欢教。而且……”本感到身子她略微一僵,“这么说吧,我很挑剔。我过去的男人运可相当差,本。” “你的伤疤……” “我不想谈这个,”艾德丽安一下子显得冷若冰霜。 “所以你认为我是无害的,”本喃喃说道。 “无害?不,没有一个男人是无害的。温柔、体贴,这有可能。如果我教会你如此做爱的方法——教会你如何去爱女人而不是伤害她们,这对我们男女双方都有好处。等你找到自己的真爱……”她肯定是感到本在颤抖,所以停住了脚步。两人已经走到河边的大阶地。泰晤士河在他们身下缓缓流淌,至少有上百艘小船在水面荡漾。 “不,不会是我,”她柔声回答着本没说出口的念头,接着轻轻吻在他唇上。本知道自己的表情泄漏了心中的痛苦。他真想大声哀求瓦西丽娅爱自己。 “你太把这件事当真了,”她说,“日后你回首往事时,就会记得这多可笑。” “说真的,我确实有点担心,”本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怕到时候回忆的内容有点太少了。” 瓦西丽娅戏谑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哦,如果你能采取更轻松随意的态度,也许我们可以看看能做点什么。但如果我发现我让你不高兴……” “来吧,上阶地走走,”她说。 两人走上毗邻舰队河河口的阶地。他们面对泰晤士河,左边耸立着坦普尔大学的高墙尖塔,这所学院本身就是个小城市。右边沿着曲折河道矗立着伦敦塔周边的古老哨岗,那也是本第一次踏足伦敦的地方。阶地是一片宽阔码头,长愈一英里,点缀着许多通向水面的阶梯,可供舟船停泊。石砌阶地上挤满了人,有穿着华贵的富人在散步,也有渔夫和吉普赛人,乞丐和商贩。只要吸一口气,就能闻到远方海洋的咸味,午后阳光下的鱼腥,烟草、馅饼、牡蛎,以及下水道泛出的臭气。 两人走向伦敦塔,本估计这次漫步是真正的漫无目的。 “你破解了牛顿的谜题,干得可真漂亮。” “那很简单。即便我不说,你们也都能看出来。” “这不是问题所在。你很有天份,本。你想过上大学深造吗?” 本自嘲地扮了个鬼脸。“这是钱的问题,”他说,“我父亲很希望我能上一所美洲大学,但我想这永远也不可能。” “你很少谈在美洲的家人。” 本重重叹了口气。“我努力不去想他们。” “他们就那么糟糕吗?” “不,我非常爱他们。但我背叛了他们,抛弃了他们。” “我想肯定有个很合理的原因。” “这件事现在随我评说;但事实是,当生命受到威胁时,我逃跑了。” “它肯定要比你说得复杂。在那人威胁你的生命之前,在你哥哥被杀前,你就没梦想过得到自由吗?” 本没有搭腔,瓦西丽娅便继续说道:“我就是这样。我生在一个女人只能做妻子和母亲的国家。我总是想要更多——想看看这个世界,想学习新东西。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但你不还是到伦敦来了吗。” “对,我来了,”瓦西丽娅若有所思地说,“但那还是不可能的。在我的生命开始之前,我就会死去。” “死?你在说什么啊,瓦西丽娅?” “这不重要,以后再给你讲这个故事。我为了来到此地,也将很多东西留在身后,但伦敦是你我这样的人必须要来的地方。我们和普通人不一样,更像是牛顿或者马克劳林,”她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哦,我可不是说自己是像他们那样的天才……”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波士顿,我永远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你在这儿找到了吗?” “是的。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 “我一直试图把这些事忘记。把我从美洲带到这儿来的船,仿佛是带我驶过了忘川水。我一直努力这么想,把它当成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定。我在船上眺望大海时,永远只看东方。我求船长让我看看他的海图,在上面探索过整个世界,从印度到中国,但美洲的地图我从没展开过。”他说着摇摇头,“我主要都是在看英国的海岸线,看……”他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瓦西丽娅问,“你觉得头晕吗?” “不晕,”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但我必须坐一下。” “为什么?” 本抽出手臂,走到一张空长椅前,瘫坐在上面。他抬起头,天空突然显得如此逼压,简直比达摩克利斯之剑还要凶险。 “那两个数字,”他说,“我知道是什么了。” “是什么?” “伦敦。在新的地图系统中,表示伦敦的经纬度。” 他环顾四周,如坠梦境。一个花花公子昂首阔步从他眼前走过,佩剑来回晃动,好像一根尾巴。台阶最下面,有个身穿蓝大衣戴三角帽的小男孩,正在命令他的玩具船发射加农炮。 “你在说什么?你是说那颗彗星要击中伦敦?” “这就是牛顿想告诉我们的事。哦,上帝啊,所以他才会提起所多玛和俄摩拉。” “这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这只是几个数字,只是一个方程,只是些哲学谵语。”他闭上眼,试图思考,试图找出其他解释。 等本睁开眼时,瓦西丽娅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当然要离开,她要去警告自己的同胞。那才是她的忠心所在。他又想起牛顿的话,彻底明白了两件事。第一,那位老人真的疯了,比世人最可怕的噩梦还要疯狂。第二是他不能相信任何牛顿门徒,马克劳林不行,瓦西丽娅不行,谁都不行。 第53章 他只能靠自己。 生命灵药 艾德丽安一直在研读那本笔记。夏天无视于常规的季节更替,硬生生闯进十月;如此炎热的地中海气候本该裹足于八月的南方土地。可现在她一出门就会被阳光骚扰,那些光线简直像有重量似的,要把她压垮。 她的房间也很热,但还能忍受。她躲在这黑暗洞穴中阅读托尔西给她的笔记。一读起书来,她就完全忘记了酷暑,因为这书中的内容是如此恐怖无情。它讲述了一个名叫马丁的年轻佣人的故事。艾德丽安看得好像着了魔;要是在一年前,她根本就不可能去读它。和所有书籍一样,这本书也为她带来了很多疑问。 “你知道有关麦哈穆?米拉?巴依的事吗?”有一天艾德丽安向克雷茜问道。她们坐在城堡屋顶的一个凉棚下,手里各拿着一杯冰冻桔子露。饮品的融化速度远比她们喝得要快。 “我见过他,”克雷茜说,“有几次吧。他至少拜访过我的女主人赛芮小姐一次。她一开始被此人的异域情调勾起了兴趣,但最后发现他令人失望。” “他是个什么人?” 克雷茜耸耸肩。“波斯人。他会说一点法语,穿着俗鄙不堪。你知道,他是个骗子。” “此话怎讲?国王是把他当作大使接见的啊。” 克雷茜用勺子舀起一点果子露。“那时国王行将就木,”她解释道,“我听说他的大臣们——特别是蓬查特兰伯爵——希望给垂死的路易最后一个机会,来扮演伟大的帝王。” “你也在场?” “那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当然,那时我才十八岁,容易大惊小怪。整个宫廷张灯结彩金壁辉煌,国库中的每颗钻石都绣在了国王的外衣上。穿着它,路易几乎没法走路。” “这全是为了一个骗子?” “这全是为了国王。那时法国还爱戴他。” 艾德丽安想起托尔西谈到国王与死神擦肩而过时,脸上露出的痛苦表情。对,若他当时死去,一切都会好得多。 “那这个巴依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他确实是个波斯人,不知道你是不是想问这个。你怎么忽然对五年前的旧事感兴趣了?” “那个波斯人给了国王一瓶生命灵药。” 克雷茜笑道:“我也记得呢。那瓶药和一堆毫无价值的小玩意。我想蓬查特兰伯爵和其他人本该做得更好,至少也让他表现得真像个东方大国的代表。但我猜那瓶灵药起了作用,显然这个波斯人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是啊。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待在宫廷圈子里,搜刮所能得到的每一份食物、酒水和殷勤;待了将近一年,才被驱逐出境。”她笑了笑,“显然此地的盛情好客比他家乡好得多。这个故事最棒的部分是他准备带走的纪念品。” “什么东西?” “他的行李运上船后,检查员们发现了一个相当大的箱子。他不准任何人打开,尖声叫嚣着说里面放有他们的先知穆罕默德的圣书,不可以被异教徒的眼睛玷污。” 艾德丽安兴趣大增,探过身问:“那是些什么书?” 克雷茜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里面只有一本书,标题是《戴斯皮内公爵夫人》。” “什么?”艾德丽安问。 “是一位公爵夫人。她似乎已经怀上了使节的孩子,向往到东方生活。真的!如果曼特农夫人没给你讲过这个故事,那她对你的教育问题真是太轻慢了!”克雷茜笑起来,但她发现艾德丽安脸上毫无笑意,不觉问道,“怎么了?” “这个男人似乎只是个江湖骗子、绑架犯。但他却带来了波斯灵药。” “有点想象力好吗,艾德丽安。既然他能偷一位公爵夫人,那从某个埃及法师手里偷出一瓶灵药也不为过,不是吗?” “大概吧。” 克雷茜耸耸肩。“也许灵药本身也是假的。也许是国王自己恢复了过来。” “不,灵药是真的,”艾德丽安答道。“在国王用药之前,有几位哲人在一个人身上试验过了。” “也对。谁知道它是不是毒药呢。” “是的。他们给一个快要死于肺病的年轻人喝了。这药救了他的命。” “原来如此,”克雷茜略略眯起眼睛。 “不止如此,结果表明它会持续起效。这个年轻人后来让马踢到一根尖桩上,被扎了通透,但却没死。” “这可比我的故事有趣多了,接着讲啊。” “这个年轻人出身卑贱。医生们宣布他已经死了,然后把他送进科学院的实验室,用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杀他。尽管他经常被这些法子搞到奄奄一息,但就是不死。” “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还在实验室里。他发了疯,医生们也失去了兴趣。” “你是怎么知道的?”克雷茜睁大眼睛问道。 艾德丽安举起裙子上的笔记,放在桌上递了过去。 “托尔西给了我这本书,”她说。 “这是什么?” “其中一位医生和跟他合作的一位炼金师的笔记。有关马丁的试验笔记。” “托尔西为什么把这个东西给你?” “因为我要为他刺杀国王,”艾德丽安平静地说,“不,别假装吃惊,克雷茜,求你了。” “我不会的。我只是不知道他已然和你接触。” “看来托尔西说的是真的。计划游船刺杀案的是贞女秘会。” “对。我在那里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艾德丽安。” “同时也为了引发爆炸。” “是的。你真让我吃惊。” “为什么?因为我搞清了连个孩子都能搞清的事?” 克雷茜摇摇头。“不。所有人都以为凶手是英国佬和他那杆魔法火枪。就连那英国佬自己也这么想。” “是的,直到尼古拉斯把他杀了。” 克雷茜倒吸一口冷气,手掌扶在胸口上。“不可思议,”她嘟囔道。 “胡说。这是最简单的部分。我一怀疑到那个英国人只是牺牲品,便向马厩主人提了几个谨慎的问题。托尔西告诉我那人是被个瑞士百人团的卫士所杀:尼古拉斯知道英国人会去什么地方,因为他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承认吧。” “我曾发誓不泄漏秘密,但你的推理似乎无懈可击。” “我想也是。尼古拉斯成为贞女秘会的一员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他不是我们的一员。只有女性才能加入贞女秘会。但他母亲……” “不,不会吧。卡斯特丽丝?” “是的。他是个私生子。卡斯特丽丝夫人在佛罗伦萨怀上了他。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他父亲达达尼昂把他养大成人。” “哦,那么,她母亲是否清楚他也是个托尔西的探子?” 克雷茜皱起眉头,半晌无语,最终说道:“这是真的?但我没看出来。估计卡斯特丽丝也不知道。” “别担心,”艾德丽安说,“我会跟他问个明白。” ******************************************************************************* 尼古拉斯没有试图否认。他低下头,摘下帽子,坐在长椅上。一股小风从树顶叶隙扑簌簌吹过,但在这里,在笔直的树干之间,四下万籁俱寂。 “你必须明白,”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所做的都是必须要做的事。” 艾德丽安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盯着他,静静等待他抬起头注视自己。“怎么会呢,尼古拉斯?你‘必需要做的事’怎么会是背叛我?你说过你爱我。” 他仰头看着凉亭古老的红色大理石,以及从林子里攀附过来的葡萄藤和近旁的小教堂。 “信不信随你,”他说,“但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事。如果你没有遇到我……”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艾德丽安反诘道,“我没看错你,对吗?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一把竖琴,尼古拉斯。你撩拨我的琴弦,让我唱出你的乐曲。但我……”她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最终尼古拉斯的黑眼睛落在她身上,满溢着懊悔与怜悯;她开始微微颤抖。“我只想告诉你,”他说,“我必须向托尔西报告。如果我不这么做,也有其他人会做,而他将不再信任我。但在我背叛他时,必须拥有他的信任。艾德丽安,看看你的内心。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的心?我的心是个白痴。我的心不值得信赖。而且你想说什么,背叛托尔西?什么……”热泪顺着的面颊流淌,但她的声音仍旧坚定沉稳。 “到这儿来,”尼古拉斯几乎是厉声说道。他展开修长的身形,只用四步就走到艾德丽安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艾德丽安使劲挣扎,但他仍旧握住不放。 “来,”尼古拉斯轻声说着,拉住她走向小教堂。 “我很久以前发现了这地方,”他说,“我想它肯定是在路易十三首次修建凡尔赛宫前就存在了。谁也没来过这里。” 他们站在昏暗的教堂中。尼古拉斯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块发光的石头,整个房间变得清晰可见。 屋子里有个式样朴素的小祭坛和十字架。左手边的角落堆着些毯子、皮包,还有一杆火枪。 “尼古拉斯?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要离开凡尔赛宫,”他说,“就是今天。你看,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需要的东西——伪造的文件、补给品,一切的一切。” “为什么?” “托尔西知道你行刺国王肯定会失败,”尼古拉斯鄙夷地说,“他希望你的行动会让国王发疯,或是陷入类似的状况。托尔西是在拼死一博,艾德丽安,而且他不在乎你的下场。但我在乎。” “这件事你计划多久了?” 第54章 “我想是从第一次遇到你,”尼古拉斯答道,“我希望到时候你会明白。我希望你会原谅我。” 艾德丽安双手捧住他的脑袋吻了上去,将自己的嘴唇紧紧埋在他的嘴唇上。他就像一个熔炉,一个通向火焰、通向炼金神迹、通向不休的大门。艾德丽安不断索求,他们最终滑倒在教堂地板上,身子贴在一起,比相握的双手还紧。他们达到人类拥抱的极限,然后又向前走了一步,最终终于跌回正常时空,俱都精疲力尽。 艾德丽安躺在地上,数着尼古拉斯的肋骨;她忽然笑起来,用沾有泪水带着咸味的嘴唇吻向尼古拉斯。 “怎么了?”他喘息着说。 艾德丽安指着十字架。“我想现在我已经罪孽深重无可救赎了,”她说,“但我爱你,尼古拉斯?达达尼昂。” “那么你会跟我走吗?” “不,”她说,“不,但等到……” 尼古拉斯伸手按住她的嘴唇,艾德丽安顺势亲吻着他的指尖。“没有什么以后了,”他说,“如果你试图暗杀国王,那就全完了。你会死的,艾德丽安。” “不,我不会,尼古拉斯,到那时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但现在还不行。” “艾德丽安……” “嘘。你要我原谅你。我愿意,亲爱的,但你必须遵从我的愿望。就这一次,我们必须按我说的做,”她犹豫片刻,又说,“我会有生命危险,尼古拉斯,但我必须这样做。” 他温柔的眼神变得有些呆滞,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很好,”艾德丽安说,“现在……”她轻轻挣开身,赤裸着站在黑暗的教堂中,突然感觉有点害羞。她懊恼地捡起衣服。“应该在这儿,”艾德丽安说,“啊!”她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把这个交给托尔西,跟他说我要他制造出这个东西。” 尼古拉斯用胳膊肘支在地上坐起身,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先给我一个吻,我就会考虑一下。” 艾德丽安吻了下去。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走出教堂,艾德丽安检查了一遍衣服,寻找破损的地方——大部分都不会别人看出来。她想着,克雷茜看到这双长袜现在的样子,不知该有多高兴。 叛徒 不断增长的绝望感驱使本用力砸着房门。“罗伯特!”他喊道,“求你了,开门!” 门后传来一阵息簌声,有人咒骂了几句。最终门闩滑动,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该死,”罗伯特在里面嘟囔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即便通过这条小缝,本也能隐约闻到杜松子酒的臭味。“你他妈想干什么?” “这很重要,罗伯特。求你了,让我进去。” 罗伯特呻吟一声,把门敞开,踉跄着退回房间。“我丢了工作,”他解释道,“估计你也不在乎。你是来逼债的吗?” “你不欠我什么债,罗伯特。是我欠你的。” “这话我爱听,”罗伯特嘟囔道,“但你肯定是想要什么。你不可能出于友情回到这儿来。” “我当然会。” “嗯嗯。所以你接下来是准备去波士顿,拜访在那儿的老朋友吗?” 本觉得几乎不能呼吸。“听着,罗宾,我会解释清楚,”他喘息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似乎有种诀窍,可以把别人抛在脑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很难过,但却没有难过到想做什么改变。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罗伯特扬起一条眉毛,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好吧,我的孩子,”他嘲讽地说,“我已经听到你的告解……” “该死,罗宾,我是来救你的!”本高喊道,“该死,该死……”脉搏在耳朵里轰鸣,他感觉似乎魂游身外,正观赏着这出拙劣的喜剧。他忽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心里还想着自己居然会做出这种舞台上表示愚蠢的动作,真是够可怜的。 罗伯特用一杯啤酒把他泼醒。“没有水,”他粗声说道,语气中似乎有点歉意,“我不该因为你做了我自己已经干过上千次的事而责备你。哦,本,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过卷了你的钱,把你扔下。”他说着露齿一笑,“我想朋友就跟女人差不多。不管你想过多少次要离开他们,但当你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了你时,总是很难过。好了,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告诉我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本还有些头晕。他感觉皮肤如纸,喉咙干涩。“给我来杯那种啤酒,”他喘息着说。 这是种淡啤酒,劲头很小,有点像苹果酒。但它还是滋润了本的舌头和嘴唇,让他感觉好了一点。 “这听起来像在发疯,罗宾,但你必须相信我的话。” “继续说。” “不出一周时间,伦敦就要被毁灭,而这都怪我。” 罗伯特眨眨眼,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继续,”他说。 “我知道这像在发疯,”本又说了一遍,然后开始给罗伯特讲他的故事。在他心中,整件事变得清楚明晰,所有细节都凑在了一起——和他想出调频收报机时的感觉差不多。他与那些不知名的哲人间的通信;他们关于弹道的计算,以及他们寻觅改变轨道方法的原因。再加上牛顿的神秘模型,最终,这两个谜团连在了一起。 “我给了他们钥匙,”他最后说,“我让这一切成为可能。” 罗伯特伸手捋了捋古铜色的头发,叹了口气。“你想让我相信法国国王从天上召唤来一颗彗星砸向伦敦?耶稣和圣母啊!然后你想告诉我……”他一面说,一面绝望地挥舞着双手。 “我知道。但这是真的。” “干吗要跟我说?去告诉你那些杰出的科学家朋友啊!告诉国王!” “我之所以告诉你,是要你离开伦敦,保住这条性命。” “仅此而已?” “不。我也需要跟某个值得信任的人说说。以防我发生什么不测。”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别再跟我摆迷魂阵了,富兰克林。原原本本讲清楚!”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打一开始在波士顿时,布雷斯韦尔就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他很清楚我已经取得了涉及到他的计划的某些情报。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通过某种方法在以太中追踪到我的收报机……” “我记得他在你制造收报机前就威胁过你……” “那只是泛泛一说。但当我给法国哲人们写过信后,事态就急转直下。你明白吗?他和这一切都有关。现在马克劳林和瓦西丽娅——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彗星的事。而他们肯定也知道我们知道了。” “因为你觉得有个英国人在给他们提供情报。” “对。” “嗯。因为通信是用英语和拉丁语写成的。所以即便幕后的哲人是个法国人……” “这里也肯定有人在帮助他们。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不然彗星就无法瞄准。罗宾,他们需要将这颗彗星与伦敦同调。” “那另一个学会呢,哲学学会?坏人不会是他们吗?” “也许。但我想我知道叛徒是谁了,罗伯特。” 本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把杯子放下。“我认为是艾萨克爵士本人。” “艾萨克爵士?”罗伯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本。 “听我说。” “我在听。” “第一,艾萨克爵士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国王……” “这不是国王的事,本;而是伦敦城和一百万灵魂!” “第二,”本执拗地继续说道,“他可能发了疯。所有他的信徒都认为他疯了。很多人离开了皇家学会——我得提醒你学会已经解散,留下来坚守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只是出于忠诚。我见过他两次,在我看来,很难说他心智正常。” “第三?” “第三,他制造了这个模型……” “这就和你的推断不符了。他为何安排了这一切,然后又警告他的门徒?” “你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罗伯特。牛顿想警告他还在乎的几个人。” “而且这几个人可以施放某些反制法术。” “这不太可能。就算我们拥有牛顿的所有笔记,再加上法国人的笔记,还是没法构建一道反制法术。这可能需要几个月的研究,而不是一周。而且即便我们找到可以偏转彗星的方程式,以及可以执行这个任务的工具——这我完全没有头绪,也还是太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变成歇斯底里的喊叫。 “这事你也不能说死,”罗伯特说。 “是的,我不能。但这可能性大得要死!” “好吧,你应该去搞清楚,而不是冲我呲牙咧嘴。” “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已经将一个朋友置于死敌,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罗伯特抬起手捂住眼睛。“真希望我能完全清醒过来,”他说,“上帝保佑啊,我居然开始相信你了。” “那么你会离开伦敦?” “一周,嗯?” “对。除非牛顿有意撒谎。但等我回到学会时,估计马克劳林就已经核对好这些天文数据了。” “那好吧,我们去见他。” 本盯着罗伯特。“我们?” “对。我不是哲人,但似乎你在担心一些实实在在的威胁——你担心那个布雷斯韦尔,或者某些疯狂的法国佬,甚至是牛顿会攻击你。这种事我知道如何处理。我会保护你这一身零碎。” “真是慷慨的提议,”本轻声说,“但艾萨克爵士有哲学武器和防护。我完全不知道……” “本,”罗伯特截口说道,“我熟悉很多城市,但伦敦在我心中占有特殊的位置。我可不想看到她埋葬在你那块大石头底下。我去拿剑和手枪。” “你有武器?” “一直都有,小伙子。等我洗漱一下就送你回克兰街去。然后让我们看看那几颗哲学脑瓜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在返回克兰街的路上,本必须承认,有个腰挎佩剑昂首阔步的罗伯特在身边确实让人略感安心。 第55章 这让他有足够平静的心神,来推测瓦西丽娅的去向。本很不情愿地考虑着她涉足外国阴谋的可能。毕竟,他假定以太收报机接收方的哲人们是法国人,仅仅是依据推测。 “罗伯特,你知道俄国人用什么历法吗?” 罗伯特呵呵笑了两声。“问得好。”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承认道,“我从没去过俄国。” 本决定先把这事放下。他对瓦西丽娅的怀疑可以说毫无根据。这个小圈子里最有可能的叛徒是伏尔泰,他不是哲人,没道理一直待在学会。 “就是这儿,”本对罗伯特说。他们走进克兰街,天色已晚,路灯间的街道很是昏暗,但前皇家学会的窗户中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让我来替你介绍,”本说,“从现在起,你是我从费城来的表兄。” “你骗人的功力增长得很快啊,本,”罗伯特轻声说。 “多谢夸奖,”本说着打开房门。 所有人都愣住了,震惊过后,罗伯特第一个做出反应。他伸手探向腰间的手枪时,本还是木雕泥塑一般。 “不,不!”布雷斯韦尔大声喊道,他就站在门廊里,两把手枪指向大门。 罗伯特毫不迟疑。只一瞬间,他就站在了本身后,手臂笔直地从本的右肩上探出。如果他扣动扳机,火药池就会在本的右脸旁点燃。本紧闭双眼,等待着那一声雷鸣。 但这并未发生。布雷斯韦尔尚自咯咯笑着,稳稳握住两把手枪。 正是布雷斯韦尔。他戴着一个眼罩,浓密的假发无法完全遮住脸和脖子上斑驳的伤疤。他手里的两柄武器,一柄似乎是普通燧发枪,而另一柄却有三个枪管。这枪握在一只铁手中,骨骼轮廓鲜明不可能是金属护手。他身穿制服上衣、黑色马甲,脖子上扎着一条很夸张的饰带。 “哦,本,见到你很高兴。但我建议你让你背后的猿人放下武器,不然我只能把你射穿好杀了他。” “我打赌本的身体可以挡住你的子弹,”罗伯特说,“我只是在想,应该在你身上的什么位置开个洞。” 又有两个人走进大厅,一人手里提着一把电浆枪。 “怎么回事?”其中一人举起武器,向布雷斯韦尔问道。 “一个很蠢的局面,”布雷斯韦尔解释道。 “你还没开枪,所以看来也没那么蠢。”本挤出一句话来。 “哦,我会的,”布雷斯韦尔说,“只不过如果你能多活两天,对我来说要方便得多。但我向你保证,与其让你再度逃脱,还不如把你杀了。我们有三个人。”最后这句是说给罗伯特听的。 “我不在乎他们两个,”罗伯特把话说明,“我要杀的是你。” “我们认识吗,先生?” “应该不认识,”罗伯特说,“不然我肯定能记住你这张脸。” “哦,”布雷斯韦尔说,“如果你想侮辱我的话,应该做得更好些。本,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小丑?和另一个小子完全不同,那个叫什么来着?约翰。对,约翰。” “你对约翰做了什么?” “哦,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布雷斯韦尔说,“但如果你好好问,然后再让你这个好伙计把枪口移开,也许我会说的。” “罗伯特……”本开口说。 “不,”罗伯特平静地说,“不管你的朋友出了什么事,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我不知道这家伙在玩什么花样,但我知道如果我放下这把枪,咱俩就死定了。” “无论如何你都死定了。但我会让本活着看到他创下的功业。”布雷斯韦尔从脖子往下每根肌肉都纹丝不动。 “先生?”一个人说。本觉得他带有点法国腔。 “我们有时间——至少有一点。你看,本,到头来我很高兴你没听从我的意见放弃科学。如果你听了,我的一个熟人就会遭遇失败。当然,事后我必须把你除掉,但你知道要躲开我。很聪明。” “你现在为何又来找我?”本问,“我们发现了你的计划,但已经太迟了。” “这还不好说,”布雷斯韦尔说道,“我找到马克劳林时,他正在努力演算一个反制方程。你看,正如我们所愿——哦,你好,詹姆斯。” 詹姆斯?斯特灵刚刚走进房间。“圣母啊,布雷斯韦尔,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瞥着几根枪管 “哦,你忘了提醒我小本杰明有条护卫犬。” “我不认识这人。本,进来。让这人放下手枪。” “你!”本喊道。 “本,瓦西丽娅在哪?” “安全的地方,我希望如此。我刚……”本猛地把嘴闭上。 “啊。你想到了,”斯特灵笑道。 “但你早就知道。” 斯特灵脸色一变。平素温和的表情显出些许焦躁,但他咧开嘴露齿一笑。“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你就没想过吗,用那台调频收报机传送那封精彩的短信给f先生时,会有两台机器收到消息?f先生的,还有原本那台对偶机?有两个多月,我一直在为谁是杰纳斯而烦恼,结果你就出现了;带着你给牛顿的信件,出现在伦敦。杰纳斯!我还不相信会这么简单——只是个误打误撞的小孩。我设想是某个狡诈神秘的对手,一个天才谋略家,利用你做他的棋子。你真要把我吓死了,本,特别是后来你还和牛顿开始会面。我不得不限制布雷斯韦尔,不让他动你,直到我确定事实真相为止。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事可不容易。” “没错,”布雷斯韦尔答道。 “你一直都在伦敦?” “不,当然不是。我其实不久前才到。但感觉上真是度日如年。我始终压抑着心中的仇恨。” “你是来杀我的。” “对,你应该跟我合作,”布雷斯韦尔说。 “我的胳膊要举累了,”罗伯特抱怨道。 “我不知道你是谁,”斯特灵对罗伯特说,“但如果你退出房门,转身离开,没人会阻止你。带上你的枪走吧。” 本眨了眨眼,努力板住面孔。斯特灵身后的大厅中出现了一个东西,一个摇曳变化,很难逼视的东西。 “你就跟星期天的妓女一样慷慨,不是吗?”罗伯特讥讽道。 “我们必须把他俩从门口弄走,”斯特灵叹道,“不然瓦西丽娅会看……” 布雷斯韦尔头顶的空气突然凝聚成实体,气团中腾起红色火焰,飞向大厅里那片微光。布雷斯韦尔大喊一声,猛一回头看向他的魔宠。本听到一阵尖锐的咝咝声。火星舔上面颊时,他惊叫起来,但这叫喊被破空之声所淹没,同时浓烟遮住了他的视线。 西蒂斯的脸 艾德丽安逃离太阳灼人的目光,走进荫凉的西蒂斯大殿,假装无意间碰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托尔西。碧绿色的光线从屋顶和地板轻柔地蔓开,让人感觉这也许就是阿基里斯之母、休憩太阳神的抚慰者、海之女神西蒂斯的居所。在大殿三个深色拱门下,女神和水泽仙女们的塑像环绕在疲惫的阿波罗和他那几匹战马周围。 “就你一个人?”托尔西问道。 “不。尼古拉斯在外面给我们放哨。” “好的。我的仆人都留在了远处。这座大殿建成后,你来过吗?” “没有。它刚建成了一个月,你也知道,最近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忙。” “你知道,这是第二座西蒂斯大殿。第一座四十年前被拆掉了,以便给北翼宫殿腾出地方。” “我确实不知道,”艾德丽安说。 “你应该仔细看看。也许以后没有机会了。” 这话听起来很刺耳,但艾德丽安还是遵照建议,静静走向雕像群。 阿波罗自然是路易的样子。而西蒂斯的雕像上是她的面容。 “哦,上帝啊,”她低声惊呼道。 “是的,”托尔西说,“我请你到这儿来见我,是为了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不能让你在关键时刻退缩。看到国王是多么仰慕你了吧?还下得了手吗?” “我不会动摇,”艾德丽安答道,“我不能动摇。” “那就让我们继续吧,”托尔西说,“你的方法确实有效。” “有效?此话怎讲?”她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你知道我会先实验一下,”托尔西平静地说,“这其实是种仁慈。可怜的马丁已经完全疯了。我们不得不把他从他自己的粪便……” “上帝啊,别再说了,”艾德丽安截口说道。她从没见过马丁,而且始终努力不把他看成一个人类。现在马丁终于死在她手里,这个男孩唯一的罪过就是病的不是时候。 “好了。他的苦难已然结束。我们的才刚刚开始。”托尔西递给她一个包裹,“这是你的仪器,”他说,“千万小心,我们没时间制造另一个了。” “计划何时开始?”艾德丽安问。 “我想,就在明晚。等尼古拉斯来了,让他来见我。你必须等……” “我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回到房间后,她取出仪器放到克雷茜面前。“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必须知道怎么用它。”她解释说。 “它看起来不像个武器,”克雷茜评说道。 这是个半透明的水晶方盒,上面插着一枚钥匙。盒子内几个齿轮依稀可见,还有一根银线圈向外探出几寸长。线圈附近是个半球状的凹陷,大小足够容纳放置在旁边的小银珠。这个银珠直径大约一寸。 “确切地说,这不是武器。它只会中和所谓的生命灵药的作用。” “所谓的?” 艾德丽安点点头。“考虑到灵药对身体和灵魂的所有作用,我推测出了一种混和配方。想想它都做了什么:它治好了国王的坏疽和痛风;恢复了他的视力;保护他不被能量放射烧成灰烬。” “会不会是它增强了人体本身的自愈功能?” “根据我的猜测,这些结果并不是灵药的直接作用,因为它只包含两种成分:水和少量哲人水银悬浮液。” 第56章 克雷茜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恐怕我看不出这个配方的效力何在。” “哲人水银与以太高度共鸣,是物理波动和以太波动的转换媒介。也是以太收报机的关键环节,可以把笔的运动转换成以太波动,也可以转换回来。” 克雷茜点点头。“那么如果一个人摄入了哲人水银?” 艾德丽安抬起手说:“我本以为它会通过循环系统,但事实是它会留在人体内。至少对马丁来说是这样的。结果就是,那些喝了药水的人变得好像以太收报机的谐振装置。” “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王是被别处的某个人治好的,他的身体也是被某个人或者某个东西操纵着。” “你知道是谁在充当国王眼睛,是谁在聆听他夜里的呢喃,又是谁在他将死之时为他注入活力了吗?” “不。对我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仪器会找出与国王共鸣的谐波,并且干扰它。” “这就可以切断控制他的力量?” “是的。等他和那力量分离后,就可以用普通方法……”艾德丽安顿了顿,觉得喉咙发紧,不愿说出最后这几个字。 “我来下手,”克雷茜允诺道,“我不会让你的双手沾上血污。” 艾德丽安凄声大笑。“我的手从来就不干净,维罗尼卡。国王只是我撰写的这部死亡小说的尾声。我可能已经谋杀了一百万灵魂。” “有意去做才叫谋杀,”克雷茜驳斥道。 艾德丽安跌坐在椅子里。“如果我无意间致使一个人死去,你承认我多少有些责任吗?” 克雷茜耸耸肩。 “让我们胡乱说说吧,”艾德丽安继续道,“假设地狱对这种误杀的量刑标准是冷血杀手的千分之一。一百万件误杀也就相当于一千桩谋杀了——这还不算我在树林里杀死的那两个火枪手。” 克雷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用数学手段提升罪恶感的人。我想你致敬,你是罪责女王。” “我接受这个头衔,”艾德丽安轻声说。如果这项计算正确,那她就已经是个血债累累的杀手了,为什么一想到要杀死国王还会觉得难受呢? 因为无论路易到底有多邪恶残暴,他都深爱着她,信任着她。克雷茜说“谋杀”该用蓄意来定义,这话对不对呢? 如果此话当真,那么法迪奥和国王就是罪孽至深的人,因为是他们谋划了这场难以想象的大屠杀。 凡尔赛一天比一天美丽,路易心想。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凡尔赛宫已经变成他想象中的模样,成为了太阳的宫殿。再过两天,太阳的火焰战车就会来到,它会把他的名号送上高天。他会继续统治一百年,世上无人能够将他忘记。 而且天使说他会有个新继承人,一个真正的子嗣。这孩子就像奇迹,他会成为未来法国全境之主。 上帝还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击败宿敌马尔伯勒。再过两天,马尔伯勒就会知道谁才是法国国王,会就此绝望。 路易一面想着,一面走进寂寥无人的镜厅。他很快就要在此地,也是在全世界面前再度成为一个丈夫,所有人都会认同他的孩子。 他面色绯红,热情激荡在胸中。他的肌肤开始渴求艾德丽安的怀抱,他的心仰慕着艾德丽安的微笑。但他还是自己的主宰。路易走向她的房间,但没有加快步伐。他绕道战争厅,走进阿波罗厅——他骑在马背上的雕像就放在这里。当他漫步走过火星厅、水星厅和金星厅时,心中的激情渐渐高涨。最终路易来到艾德丽安等候的大理石阶梯间前。 “日安,亲爱的,”他说着走进房间,摆着姿势以便将线条完美的小腿和优雅亲切的风度表现到淋漓尽致。 “陛下,”艾德丽安答道。 “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做我的情妇,日后你就是我的王后了。” 艾德丽安露出灿烂夺目的微笑,比他过去所有的爱人都要令人目眩神怡——但又有点像她们所有人的融合。他温柔地笑着开始为她脱衣服。 这不是真的,国王解开她的胸衣时,艾德丽安心中暗想。今晚她更加绝望地祈祷着,试图将这境遇归于虚幻。她觉得和尼古拉斯做爱洁净了自己的身体,所以路易又会重新将它玷污。她试图用惯常的麻木包裹自己,试着在脑子里回顾整个计划,但思绪就是不能集中。光滑的床单,国王手指的碰触和他那呛人的香水,都让艾德丽安畏缩。她记得第一次同国王行房时的畏惧和恐怖,如今这种感觉又卷土重来,而且比过去更甚。 他让我恶心。我恨他。他该死。艾德丽安需要愤怒、憎恶和痛苦,但她却找不到这些感觉。路易伏上来时,她开始哭泣。 路易僵住了。无神的双眸在灯光下注视着她的眼睛,搜寻着它看不到的东西。他的面容如此苍老,如此憔悴,迷醉退去后,困惑的表情取而代之。艾德丽安生平第一次发现路易是个又老又病的男人,和她一样也是个牺牲品。 不。他把一百万人推下深渊。 是他吗? “艾德丽安?你在哭吗?” 她的神智突然找到了一个焦点。 “艾德丽安,求你了,”国王恳求道。 她啜泣着,身体在哀伤下扭曲,但头脑却转得飞快。数字和符号的图案以完整的形态闯入她的脑海。 “还有时间,”她喘息着说。 “时间?时间?” “陛下,它能够被阻止。我可以阻止它。” 路易站起身,一脸迷惑。 “一百万人啊,陛下。我就像曼特农一样了解您。请好好想想。她不会容许您这么做。这是您无法背负的罪孽啊,尽管您以为自己可以抗下。” “谁告诉你的?”他缓缓问道,“是那个蠢货法迪奥说的吗?” “不。不……” “你猜的?”路易突然吼道。他使劲抓住艾德丽安的双臂,恐惧一下子在她心中升起。他的力量可不像个八十二岁的老人;手指如同一根根钢钩。 “谁背叛了我?” “陛下,”她呻吟着探手抚向路易的面颊,“听我说。” 国王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以通情达理地语气说道:“它可以拯救法国,艾德丽安。我只在乎这些。” “它会毁了法国,陛下。这颗彗星比别人告诉你的要强大得多……” 路易哼了一声,再度抓紧她的胳膊。“我再说一次,你不要再妄自猜测了!你怎么敢说这些话!” 路易扭着她的手臂,几乎要把它扯脱。艾德丽安尖叫起来。路易张大了嘴,脸上满是惊讶与沮丧的表情;一滴泪珠涌出他的眼眶。“小姐,请原谅我,”他低声说道。 艾德丽安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条红色的舌头就从国王胸口出现,向前一探,随即又消失不见。路易喉间发出嘎嘎的声音,双臂猛地一挥,把她松开。艾德丽安惊叫着跌坐在大理石地板上。 国王试图再次把她抓住,但克雷茜就站在他身后,持剑在手,又一次将他洞穿。 “上帝诅咒你的灵魂,”她赌咒道。 “别碰我!”国王喘息着,血沫从喉咙里冒出。“以上帝慈爱之名,别靠近我!我是国王!卫兵!” “艾德丽安!”克雷茜喊道,“你的仪器!” 但艾德丽安浑身瘫软。鲜血到处都是,染进她的头发,溅上她的胸脯。 “小姐!”路易哀求着再次向她伸出双手,“告诉他们我是国王!” 克雷茜一剑砍在路易的后颈,但长剑却应声而断。 “艾德丽安!”克雷茜大声喊道。一个黑天使出现在房间里,用它的羽翼裹住国王。窗户突然爆炸,一股烟云夹带着跃动的火球窜了进来。古斯塔夫斯站在火云之中,雪花石般的面容上挂着邪恶的表情,双手各握一把电浆枪。 法师 本用手指扣着地面,希望挖个坑钻进地底下去。他似乎听到更多的枪声,同时感觉右脸完全木了。 他摇摇晃晃地抬起目光。罗伯特离他有十尺左右,背靠着墙壁,持剑在手,似乎正盯着他看。那两个布雷斯韦尔的手下,有一个趴在地上,呼吸急促起伏不定,喉咙里喷着血沫。另一个人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柄厚实的短剑。他哆哆嗦嗦地举着剑,指向一个本从没见过的男人。 那人大概二十岁上下。有凹口的下巴向前突着,面色冷峻讥诮。他眉头紧锁,两片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忍住疼痛。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强烈甚至是疯狂的智慧。本以前见过这双眼睛,见过这皱起的眉头。此人身穿大红外衣和马甲;鲜血染上了白色衬衫和三角领巾。他死死盯着斯特灵,一手捂住受伤的肩膀,勉强站立不倒。 “别动,本,”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本回头看去。 布雷斯韦尔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鲜血从指间渗出。他的铁手中握着一把枪,枪口离本的鼻子不到一尺之遥,机头大开。布雷斯韦尔疼得眼皮颤动,但始终没有完全闭上。 “现在如何?”本平静地问道。 “现在?现在?”布雷斯韦尔气喘连连。他皱着眉头,似乎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 “关上门,”斯特灵命令道。 “谁敢靠近大门,就得尝尝我手里的剑,”罗伯特喝道。 斯特灵一脸迷惑。他的手枪指向红衣陌生人。此人尽管受了伤,而且手无寸铁,但总让人觉得很有威胁。 本发现布雷斯韦尔的魔宠已经消失了。他还想知道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受的伤。伤口很大,不可能是罗伯特的手枪打出来的。 “关上门,纪尧姆,”斯特灵重复道。纪尧姆显然是布雷斯韦尔手下的名字,他迟疑地看着罗伯特的剑尖。 “不,”纪尧姆说,“我不干。你有枪,你来对付他。” 斯特灵突然用枪托打在那个红衣男子的脸上。 第57章 那人惊叫一声,脑袋撞在墙上,鲜血从鼻子里涌出。 “你到底是谁?”斯特灵高声喝问,口气中透出点歇斯底里。本怀疑斯特灵潜意识中已经和他一样,明白了这个人究竟是谁。 “关上门,不然我就杀了本杰明,”布雷斯韦尔含混不清地说着,鲜血不断从他嘴里流出。 “本,”罗伯特说,“他的枪是空的。” 布雷斯韦尔眼眉一挑,他和本同时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火药盘。布雷斯韦尔咒骂一声,用枪管砸在本脸上。这下疼得钻心,如同爆竹炸裂一般。本重重一拳打在布雷斯韦尔脸上。他不断挥拳,布雷斯韦尔来回扭动,举起双臂格档。本倒在他身上,两人用小臂和手肘相互捶打,试图攻击对方。布雷斯韦尔受了伤,让他去死吧。本的手疼得厉害,但就算十个指头都捶断了,他也不在乎。眼前这人是布雷斯韦尔,他的噩梦,杀死他哥哥的凶手。突然间,他发现手里握住一个耳朵,便使劲拉扯起来。 一记重拳不知从何处而来,捣进他的肚子。本的身体不再服从于他的意志,试图蜷缩起来,但一个钢爪钳住了他的脖子,使劲猛攥。他眼前只有布雷斯韦尔的丑脸,鼻子冒着血,眼罩已经脱落,露出一个空洞惨白的眼窝,而另一只眼睛中燃烧着怨毒的地狱之火。突然布雷斯韦尔的半个脑袋消失了,本猛然摔落,但那个钢爪还箍在他的脖子上。 本使劲把它揪脱,沿着地板踢开。他擦掉脸上的鲜血脑浆,喘着粗气,低声呜咽;结果又舔到了嘴唇上的血污,感觉恶心得要命。 他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瓦西丽娅关切的目光。 “该死的,斯特灵,”西斯拿着一块破布按在额头汩汩渗血的伤口上,“为什么?” 他们发现西斯和伏尔泰被捆在星相仪室里,嘴也被塞了起来。法国人有几处擦伤和割伤,西斯脑袋上有个难看的肿块。 斯特灵一言不发,只是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们。他的双手被绑在椅子背后,两个瓦西丽娅的护卫持枪分立左右。红衣男子躺在会议厅的桌子上,瓦西丽娅正在帮他处理伤势。她刚从那人肩膀上挖出一枚铁弹,正在包扎烧灼的伤口。 罗伯特和伏尔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马克劳林死了,”本从没在伏尔泰口中听到过如此压抑的语气。 “斯特灵和他的同党想把我们全杀了,”瓦西丽娅冷言道,“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詹姆斯。” “我不会回答你们的问题,尤其是某个俄国婊子,”詹姆斯答道。 一名俄国卫士用手背重重扇了斯特灵一巴掌,几乎把他连人带椅打翻在地。 “米莎!”瓦西丽娅叫道。 “他们还有四个人,”躺在桌上的红衣人哑声说道。 “在你家里?”瓦西丽娅问道。 “是的。” 瓦西丽娅对身边的两个卫兵交代了几句话。他们便离开了房间。“他们会尽力而为,当然是悄悄地,”瓦西丽娅宽慰大家说。 “就他们两个?”伏尔泰问道。 “不。我还在外面留了十个人。” “瓦西丽娅,我真没想到。” 她眉头一皱。“亲爱的伏尔泰,你知道我是彼得大帝派驻皇家学会的使节。你觉得他会不给我调遣使馆资源的权力吗?”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斯插话道,“这些人是谁,詹姆斯?你跟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有这个人是谁?” 西斯伸手一指刚刚勉强坐到桌檐的红衣人。那人脸上汗珠密布,面目被疼痛扭曲,但看到西斯时,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西斯先生,”他平静地说奇--書∧網,“我很难过,我们过去可见过好几次啊。我当然就是艾萨克?牛顿爵士。” 死一般的寂静说明只有本和瓦西丽娅猜到了这个答案。 “艾萨克爵士?这怎么可能?你……”虽然疑问连连,但本能看出来西斯已经相信了。 “我是个老人?太对了。但我跟你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本杰明说过,我可没闲着。” “生命灵药?”瓦西丽娅问道,“或是某种视觉幻象?” “不,绝对是真的。这是以一段时间的健全心智为代价换来的。也许……”他皱了皱眉,“……我发明这东西时就已经发疯了。” 本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压抑急躁的情绪。“彗星,”他脱口而出。 “很抱歉,我一直神神秘秘的,”牛顿说,“但我不相信你们。我要看看我的模型放进星相仪后,你们每个人的反应。” “您当时也在?”西斯惊呼道。 “穿着伊基斯,”牛顿承认说,“它可以调整到让一个人几乎透明。” “哦,您终于把毒蛇熏出洞了,”伏尔泰说着恶狠狠地瞪了斯特灵一眼。 “你怎么发现的?”斯特灵问。 “发现你的阴谋?第一个线索是富兰克林先生的来信,但当时我的……精神很不好。不过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封最意想不到的以太传讯,就连这封信也想了起来。”他试着把脚落在地面上,勉强走了几步,坐到一张椅子里。“这消息来自一台我很多年没用过的收报机,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对偶机还存在。那是很久以前,我送给一位朋友的礼物,他也是我的学生。但这封信的署名是密涅瓦。” 本大吃一惊。“密涅瓦,”他低声重复道。 “这封信一部分是方程式,一部分是警告。似乎我当年的学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肩膀上的伤口猛然抽痛了一下。“似乎,”过了片刻,他继续说,“法国国王终于找到了某些真正具有才华的哲人。正如富兰克林先生猜测的那样,正是他们从天国召唤来这颗彗星——按密涅瓦的叫法,是这颗炮弹——轰向伦敦。密涅瓦推测这些法国哲人在英国有同谋。我立刻就想到他肯定是你们中的一个,甚至是你们所有人。最初的计算必需要用到星相仪和亲合力望远镜。我当时不知道的——现在仍旧不知道的,詹姆斯为何要背叛他的国家。” “也许,”瓦西丽娅低声说,“我们日后可以好好问个清楚。” “我刚才说起彗星,”本解释道,“是想说我们如何才能阻止它?我们能做什么?” “我有几个主意,”牛顿谨慎地说,“但跟你们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把握。当然我必须试一下。”他清清嗓子,闭上眼睛,在椅子上坐得更深。“好吧,说实话,我觉得我们会失败,但我已经完全做好准备,留在这里跟星相仪和天文台……” “爵士,”伏尔泰柔声说,“斯特灵和他的同党把它们全毁了。” 牛顿眨眨眼,有一瞬间他的神采彻底垮了。“哦,这就更糟了,但我必须试试。当然,我始终期待你们的帮助。” “伦敦必须被疏散,”西斯说出了所有人都清楚的问题。 “当然,”牛顿赞同道,“过一两个小时我就去求见国王……” “去做什么?”瓦西丽娅插嘴道,“告诉他你是牛顿?他不会相信你的!他甚至会将你逮捕。而且若是此地发生的命案被人知晓,我们中有些人肯定会被监禁起来。你们有谁希望被关进牢笼,徒劳地向白痴看守解释一颗天体很快就会把你的案子了解吗?即便你设法说服了国王下令疏散市民又会怎样?你认为那会平静地进行吗?强盗会洗劫城市,暴民会引发骚乱,而哲人们会像女巫一样被火焚。” “瓦西丽娅,你有什么建议?”本问道。 “我建议所有人都离开这里,马上。带上马克劳林的笔记,还有这个谋杀犯。你们不明白吗?如果这件武器可以用一次,就可以用第二次。几天后是伦敦,然后就轮到圣彼得堡、阿姆斯特丹、维也纳。我们必须研究出反制措施。艾萨克爵士和本杰明必须离开伦敦——我建议其他人也这样做。” “你能提供逃跑的途径?”伏尔泰问道。 “我知道有艘蒸汽船一小时内就会启航。” “小姐,”牛顿开口道,“我理解您的关心,但真到了那时候,我以及所有和我在一起的人,都可以逃过这一劫。” 瓦西丽娅咬着嘴唇,目光与本相遇。本杰明几乎叫出声来,他在这双眼眸中看到的只有冷漠与决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瓦西丽娅柔声说道,“我必须坚持我的主张。我所关心的是您的利益——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利益,而且我也有人手和枪支来贯彻我的意志。艾萨克爵士、富兰克林先生、西斯先生、伏尔泰,还有你……” “罗伯特?奈恩,”罗伯特说道。 “你们都受邀成为我的客人。我只要求艾萨克爵士和本杰明和我一起走。其余的人等我们一上船就可以自由离去。西斯,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开始向伦敦人发出警告。” 西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瓦西丽娅。 “别这样,瓦西丽娅,”本说,“求你了。” “亲爱的孩子,这是为了大家好。你会明白的。像你这样有潜力的哲人,在圣彼得堡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除非,自由也算在‘什么’里面,”伏尔泰说。 “对艾萨克爵士这样的人有什么自由可言?”瓦西丽娅截口道,“爵士,您这一生不都被囚禁着,被蠢人们包围着吗?您何时曾是个自由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 “你在玩文字游戏,”伏尔泰斥责道。 “亲爱的伏尔泰,”瓦西丽娅说,“过去这几个月里你让我很开心。别逼我杀你。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从不回避必须要做的事。” 你对我也一样,本心头一沉。我爱过你。瓦西丽娅真就如此冷酷,和他做爱只是为了埋下伏笔,日后好从中获益吗?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本知道她就是这种人。 “富兰克林先生?”艾萨克爵士说,“你怎么看?” “如果我们反抗瓦西丽娅,肯定会失败。 第58章 而且她说的也有道理。” “好孩子,本杰明,”瓦西丽娅说。 你等着,本暗想。就以为我还爱你吧,以为我对你惟命是从吧。总有一天,等时机到来,这条狗会返回头咬你。 “很好,”艾萨克爵士说,“但我还需要从家里拿些东西。” “请先坐好,”瓦西丽娅说,“您提起的伊基斯在哪?” “布雷斯韦尔的玛拉金攻击我时,它就被毁了。” “它的残骸呢?” “它就在我的大衣里。” “把您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我不能冒险把您和您那些东西放在一起。您可能还有另一件隐形斗篷。本和我的人会打点好您要的东西。那么现在,如果诸位绅士能陪我到码头去……” “我宁可留下,”伏尔泰说,“必须得发出警告,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整座城市毁于一旦。” “我也是,”西斯说道。 “随你们的便,”瓦西丽娅说,“但你们还是要登上我的船。等我们一上路,就会让你们在泰晤士河乘划艇离开。” 桥 克雷茜马上做出反应,将剑倒掷向古斯塔夫斯。剑柄打在他眉宇之间,与此同时他右手的手枪也爆出一声巨响。高大的红发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匕首,以灵猫般的速度扑了过去。古斯塔夫斯僵僵抬起胳膊,替双眼挡下了这一刀。 艾德丽安还惊愕地注视着黑天使。这东西生有翅膀,状如阴影,但并无人类的面目特征。她突然一狠心,爬过血迹斑斑的睡床,去拿放在床头几上的晶体匣。在她身后,克雷茜和古斯塔夫斯仍在激斗,玻璃和瓷器碎了一地。尼古拉斯到底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她按下匣子上的一个按钮,它咯咯响了几下,随即发出低沉悦耳的声音。音调不断挑高,等它稳定下来后,就该把那小球放入凹槽了。 克雷茜和古斯塔夫斯摔进一面落地镜,手脚纠缠在一起,四目如火焰般燃烧。他们分开后,立窝尼亚人一拳打在克雷茜的下巴上。她的脑袋猛地一仰,躺倒在地。古斯塔夫斯站起身,从肚子上拔出克雷茜的匕首,喉咙间发出难听的可怕喘息。他那撒旦般火红的双眼,看到了艾德丽安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坠入地狱。 “婊子,”古斯塔夫斯冷冷地咒骂道,“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毁掉我们的计划?” “谁的计划?”艾德丽安话音未落,突听外间房门传来猛烈的敲击声。 古斯塔夫斯放声大笑,挥舞着匕首,一瘸一拐走向克雷茜。 房门被撞开,四个瑞士百人团卫兵冲了进来,全都拔枪持剑。 手枪发出阵阵轰鸣,一股锥形烈焰吞没了两名卫兵。他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艾德丽安不知所措地扭过身去。她听不到匣子渐盛的声音;枪声几乎把她震聋。 古斯塔夫斯拿着一柄阔剑,面对剩下的卫兵。 “她们要杀国王!”他冲卫兵们吼道,“你们这些蠢货,还看不出来吗?她们要刺杀国王!” 卫兵们仅仅迟疑了一下,对他们来说局势似乎非常明显。 他们冲向古斯塔夫斯,当场陨命。他砍到一个人的大腿,然后回手一剑给第二个人开了膛。 尼古拉斯突然从破碎的窗户跳了进来,双手持枪,面目如死神般冷酷无情。他随即向古斯塔夫斯背上打了一枪。立窝尼亚人惨叫着转过身来,抬起长剑。尼古拉斯用第二把枪在他脸上来了一下,金发男子终于瘫倒在大理石地板上。 剩下的三个人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克雷茜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尼古拉斯手里还拿着那两把冒着烟的武器;艾德丽安喘着粗气,蜷缩着靠在墙上,手里拿着匣子和晶体。尼古拉斯两步跑过房间,把她抱在怀里。“抱歉。抱歉,”他抱住艾德丽安,亲吻她的秀发,“我看到他往窗前走……”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艾德丽安赤身裸体,连忙环视四周似乎在帮她找东西穿。 “哦,我的上帝啊。”他这才注意到血迹和天使。 天使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只是裹住皇帝,用发光的眼眸打量他们。它的眼睛正是国王的眼睛——国王的新眼睛一直都是天使的眼睛。在这充满恐惧的一天中,最恐怖的景象莫过与此。 一个声音似乎从千里之外传来,艾德丽安突然意识到这是匣子发出的乐音。她的听力恢复了。而她的仪器终于对上了国王的频率。 “永别了,我王,”她说着把小球放入凹槽。催化剂触发了与国王同频的谐波,匣子发出白光。天使像雾气一般开始消散,路易赤裸的身躯再度出现在三人眼前。他不断呻吟,双手徒劳地捂在伤口上。 那逐渐升华的天使突然向她飞来,速度快过蜂翼。艾德丽安感觉它像是某种大蛾子。一把黑色的镰刀或是利爪或是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兜头盖脸向她劈下。尼古拉斯跳到她身前,但那漆黑如墨的利刃穿过他的身体,咬入她的头颅,就好像他们都不存在。艾德丽安也没有任何感觉。 但她忽然疼得眼前发黑,发现手里的匣子正在融化。 她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正被克雷茜和尼古拉斯架在中间,在一片梦魇般混乱的景象中飞奔。目瞪口呆的庭臣、彩绘屋顶、大理石地板、还有红色的闪光——这也许是疼痛从手部爬进脑子的产物。她低头瞥向自己的身体。那只手看起来不太像是手,倒像是某种扭曲的焦黑的…… 行了!省省吧! “我们这是去哪?”她喘息着说。 “一辆马车。侯爵答应给我准备一辆马车,”尼古拉斯说。 “不!不,我们不能走!” “她脑子胡涂了,”克雷茜说,“看看她的手。” “不。听我说。”她必须让他们明白,“我可以阻止它——那颗彗星。我知道怎么阻止它。” 他们已经跑出凡尔赛宫,进入泛着暑热的夜色中。群星在头顶闪耀,一股干燥的小风带着红热金属的味道吹拂过来。 “艾德丽安,”克雷茜说,“如果我们回头,就会被拘捕,然后处死。你明白吗?我们尝试暗杀国王,但是失败了。我们不能回去。” “我要回去,”她说着试图从两人手中挣脱,但没两下就被制服了。 “他们可能已经在追我们了,”尼古拉斯说,“来了很多卫兵,但那些尸体会让他们迷惑一下。庭臣们会记得我们经过,并向他们报告我们的去向。” 艾德丽安意识到她身上的睡裙已经被鲜血浸透。 她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但痛苦让她意识清醒。疼痛全在腕子附近,手本身已经没有感觉。 三人跑向马车。艾德丽安放松下来,似乎已经服从于他们的判断。但当她察觉到他们放松了一点后,马上把两人推开,扭头就跑。 她大概跑了三码,然后扑倒在地。 “傻姑娘!”克雷茜喊道,“好了!你在这儿什么也干不成!如果你真知道如何阻止彗星,那就到别的地方去做!” “我需要法迪奥的实验室!” “那是不可能的。艾德丽安,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你活下去到别处进行研究,你可以……” “什么?我能做什么?扭转时间的轨迹?” 尼古拉斯从后面紧紧把她抱住,强扭着塞进马车。 她发现自己倒在托尔西身上。 “上帝啊,进来,别叫了,”侯爵斥道。 “我们失败了,”尼古拉斯对他说。 “嗯,”托尔西冷淡地回答,“从你们的样子来看,我估计情势很糟。你们至少伤到他了吧?” 尼古拉斯把车门撞上,马车晃了一下开始移动。“他受了伤。” “你的仪器没起作用?”托尔西问,“它在马丁身上是有用的。” “我……我没用它,”艾德丽安说。 “不,她用了,”克雷茜反驳道。 “我没及时用它。托尔西,我知道如何阻止那颗彗星!我正试图告诉国王,试图说服他。” “哦,上帝,”托尔西疲惫地嘟囔道,“没用。全都没用。” “她确实用了,”克雷茜重复道,“晚了点,但她用了。” “是那东西,那个幽灵,”尼古拉斯解释说,“击中了她的手。” “它也击中了你,”艾德丽安说,“不,它击中的是盒子。我居然没想到,我能通过以太攻击,对方也就可以反击。愚蠢。” “就是说这个法子行不通,”克雷茜逼问道。 “也许吧,”艾德丽安有气无力地说。 天刚蒙蒙亮,马车就吱扭扭停了下来。托尔西走下车,掸掸裤子,又正了正头上的假发和帽子。 “我要向你们道别,”他说,“马车会把你们带到米迪的一个小村。你们在那里会得到马匹、补给和假文件,然后就可以进入瑞士。我会给你们一张地图,你们可以去找我的一位老朋友。” “小姐需要医生,”克雷茜说。 “村子里有个医生。当心大城镇和岗哨,邦当会通过以太收报机将消息传出去。整个法国都会寻找你们。” 艾德丽安试图答话,但她觉得头重脚轻,浑身发热。手腕的疼痛几乎无法忍受。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先生?”克雷茜问道。 托尔西苦笑道:“我背叛了我的国王和柯尔贝尔家族。我试图拯救法国,却功亏一篑。但我不会离开她。” “您是个真正的绅士,先生,”克雷茜说着站起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谢谢,小姐,”侯爵答道,“祝你们好运。我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座桥。我和我的人会把它毁掉,这会阻断追兵,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逃入乡野。这是我能帮你们的最后一个忙了。”他说完点点头,转身离开。 艾德丽安数了数,一共有十个人和他随行,全都穿着黑火枪手的制服。接着她注意到尼古拉斯脸上决绝的表情。 “不,”她用尽全力挤出这句话。 第59章 “我会尽量回来的,”他说,“我真的爱你。” 艾德丽安伸手去抓他,但却伸错了手。残肢的焦臭味扑面而来,她几乎又昏了过去。 “克雷茜,别让他走,”她恳求道。 “托尔西需要人手对付那座桥。我也应该去。” “她需要你,克雷茜,”尼古拉斯说,“而且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中,你比较适合保护她。” “可惜这是真的,”克雷茜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多保重,我的朋友。” “尼古拉斯,”看到他走下马车,艾德丽安叫道。 他愣了一下,闭上眼睛,很费力地应了一声:“嗯。” “我爱你。求……” 他又摇摇头,眼睛仍旧闭着。“我会回来的。” 尼古拉斯跑出马车没多久,它又摇晃一下开始移动。 “我应该包扎一下你的手,”过了一会儿,克雷茜说。 “随它去吧。我不在乎。” “艾德丽安,仗着愚蠢的英雄气概舍身陨命的事,留给男人们去做吧。我们要活下去,你和我。我会照顾好你。” “我爱他,维罗尼卡。” “我知道。但我早就告诉过你,如果有人能活下去……” “你能看到吗,维罗尼卡?你能看到情况如何了吗?” 克雷茜把她抱在怀里,用另一只手梳理着她的长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她说。 “我想。” 托尔西骑在马上,看着尼古拉斯和工兵在桥下安设炸药。早晨的天气终于变得像个秋天的样子,清冽怡人。高大的树木在迟来的凉意中摇摆,满天飞叶落在河面上,犹如片片小舟。 “火药可能不够,”工兵喊道,脸上写满忧虑的神情。 托尔西耸耸肩。“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尽力而为吧。” 尼古拉斯从桥下探出头来。“必须够。我们必须阻止他们。” 托尔西眼光一转。“到这儿来,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走了过来,他的神色焦虑而又决绝。托尔西看着他走近。“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已经爱上这个女人?”他最终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 “嗯,显然这是你的事。你我合作了这么多年,尼古拉斯,我从没见过你的判断力如此失准。” 尼古拉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的判断力很正常,”他反驳道,“而且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没能杀死国王。” “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有些……东西……在保护他。” “那好,”托尔西说,“如果你的判断力正常,就该骑上马离开,把这座桥留给我。” “你需要我帮忙阻止他们,”尼古拉斯坚持说。 “不,你不明白吗?所以我才说你的判断力失准,尼古拉斯。如果火药够,国王的人马就会被阻止。如果不够,就不会。还能怎么样?” 尼古拉斯突然心头一亮,他皱皱眉说:“你不在乎能不能拦下他们。” 托尔西笑笑说:“对,我不在乎。我没兴趣为了你的爱人扮演‘桥上的贺雷修斯’,尼古拉斯。只是如此一来,别人就会记住我死得体面。你明白吗?” 尼古拉斯舔了舔嘴唇。“你根本没必要去死。” “哈。尼古拉斯,我这一生都在为国王、为法兰西而活。我太了解巴士底狱了,可不想在那儿度过残生。吾国吾王,不论他们怎么看我,都会知道我死得荣耀。但你没必要留下,我的朋友。” “我一直忠于你,父亲,”尼古拉斯答道。 “你是个好孩子。达达尼昂把你养育得很好。我为你骄傲。好了,快走!” 正当此时,托尔西留在桥对面的火枪手们忽然一声叫喊,组成两列队形,举起火枪。都是好汉子,托尔西心想,因为他已然看到后面的追兵。 至少有一百名皇家骑兵策马而来。托尔西隐隐感到一丝豪情。他还是柯尔贝尔家的人,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人。他至少配得上一百骑兵。 “该死!”尼古拉斯咒骂一声,冲向他的坐骑和武器。 “上马,尼古拉斯,我求你了,”托尔西叫道。 “引线还没安好。” “这无关紧要。上马,孩子。”突然一轮齐射响过,他略一皱眉,这枪是他的人开的。八名火枪手几乎同时开火,随即开始填弹;第二排的人则上前开枪。 骑兵的反击犹如一阵冰雹。三名火枪手倒下了,子弹在托尔西和尼古拉斯周围的树林中呼啸而过。尼古拉斯单膝跪倒,端起火枪发射。托尔西耸耸肩,抽出一把手枪。这件精美的武器是他叔叔留下来的,是一件国王的礼物。 尼古拉斯放下火枪,端起马枪又是一发。 骑兵的第二轮齐射解决了托尔西的火枪手。工兵的尸体倒在河里,大概是被某个神射手打中,或是被流弹所杀。引线还没点燃。 “射击火药桶,”尼古拉斯冲右边挥挥手,语气坚定地说,“你往那边走就能看见。给它一枪。”他说着跳起身,抽出电浆枪和刺剑,冲过桥梁。 托尔西看着他离开,心想尼古拉斯还是不懂美学。他本想昂首阔步站在桥上,举着手枪直面敌人,屹立到最后一刻。 骑兵无意向尼古拉斯冲锋。他们都下了马,枪口列阵成墙。尼古拉斯走到桥中间时,他们开了火。 尼古拉斯身子一拧。托尔西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肩膀上蹭了过去,肚子上也挨了一下。他低下头,惊奇地看着迅速洇红的衬衣。 “该死,”他说。 尼古拉斯发射手中的电浆枪,略带红色的光弹喷射而出,击中了外围的骑兵。五个人倒在地上。托尔西迎来下一轮弹雨时,尼古拉斯喊了句什么,随即举起刺剑。骑兵队长走出队列,举起手中的武器行礼。尼古拉斯摇摇晃晃地举剑摆出防守姿势。 干得好!他挑战骑兵,为爱人赢得了一点时间。当然,这毁了托尔西自己的计划,等骑兵冲过桥梁时,他会因失血过多,无法摆出挑战的姿势。他叹了气。尼古拉斯是个好孩子,值得做父亲的帮个忙。 托尔西踉跄走到桥边,眯起眼睛看向火药桶,然后又扭头看了一眼尼古拉斯,他感到一种既不习惯也不喜欢的骄傲之情涌上心头。 尼古拉斯左臂完全没有知觉,但他也不需要左臂。他需要的是足够的血液来补充从几处枪伤流走的精力。 一个身穿军官制服的人向他行礼。 “我是克里夫斯队长。放下剑,你就会得到礼遇,”他允诺道。 “队长对队长,”尼古拉斯喘息道,“如果你同意和你的人马在这里等待一个小时。我就会放下武器。” “再过一个小时,你就会因枪伤而死,”克里夫斯说,“如果你现在投降,我会让医师为你治疗。” “给我你的承诺,我就会马上投降。” 克里夫斯迟疑片刻,接着说:“恕我直言,我没让我的人直接把你砍翻,这只是因为你的勇气和我的荣誉。你和你的同伴们试图刺杀国王,先生!” “国王在你心目中就那么好吗?我知道皇家部队对国王的看法。死在这里的人是火枪手,全都对法国忠心耿耿。为了一个入魔的国王,你还准备牺牲多少人?” “我的职责很清楚。你的话不会让我动摇。” “我亲眼看到他被恶魔附体,”尼古拉斯喝道。骑兵中响起一阵低语声。 “放下武器,你就可以把故事讲完。” 尼古拉斯长叹一声。“你是个有荣誉的人,先生。你只要随便撒个谎,就能诓下我的武器。如今这么有良心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我希望是你错了,”克里夫斯说。 “预备吧,”尼古拉斯说,“趁我还没失血而死。” 克里夫斯试探着挥了几剑,敏捷地前冲后撤调整间距。尼古拉斯稳扎稳打,对佯攻应付自如。克里夫斯突然向前一跃,尼古拉斯挑开剑锋,一剑低位攻击刺向对手的小腹。克里夫斯压腕去挡,但尼古拉斯已经撤回剑势,刺剑如幽魂幻影急速避开对手的格档,袭向骑兵队长的咽喉。克里夫斯向后退去,尼古拉斯紧追不放。但不幸的是,他的左腿已然麻木,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克里夫斯毫不犹豫——卫队中所有人都知道尼古拉斯斗剑从没输过。他剑尖猛向下刺。尼古拉斯的左臂虽然麻木,但却还能移动。他及时抬起胳膊,随着一股钝钝的震感,察觉到剑刃已经埋入骨骼。他的回击可说仁慈,一剑直入心脏。克里夫斯呻吟一声,倒在地上。 尼古拉斯摇摇晃晃站起身。 “下一个,请吧,”他气喘吁吁地说。 在河对岸,托尔西觉得只有走到火药桶旁边才算保险。手枪在几步远的地方都可能脱靶,更何况他现在身子抖得厉害。但若只有一步远,就不可能射失。他在距离火药桶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因为在这儿他还能看到尼古拉斯的决斗。托尔西看到儿子赢了一场,不觉点点头。他随后走过最后几步,把枪管顶在木桶上。 “我将自己呈献给您,我主上帝,”他说,“除您以外,谁也不能评说我的功过。”他略一迟疑,低声说道,“我爱您,国王。只因为我爱您才会……”他突然抿住双唇。死亡让人感情脆弱。真傻啊。他扣下扳机。 尼古拉斯与其说听到了爆炸声,倒不如说是感到了爆炸的冲击。他突然开始行动,把所剩无几的体力全都用来奔跑,最后跃入河中。水流的感觉很好,在这痴狂的瞬间中,他感觉一切都很好。他把全部心神都用到游泳上。 他浮出水面换气时,看到了那座桥。桥身上黑烟滚滚,但还屹立未倒。 尼古拉斯觉得背上有种绵羊在跳舞的感觉,河水又盖住他的脑袋。他沉了下去,惊奇地看着包裹在身子周围的红雾,感觉好像红衣主教的斗篷。 “他死了,”克雷茜轻声说。 艾德丽安连头都没点一下。她已经没有眼泪和悲伤,身子正随着胳膊一阵阵抽痛。 第60章 “你是说他们没能毁掉那座桥?”她问克雷茜。 “嗯。桥还在。” “只要几个小时,骑兵就能捉住我们?” “多半用不了那么久,”克雷茜更正说。 “没了我们,车夫也会继续前进吗?” “是的。” “那好吧,”艾德丽安说,“我们下车,让他们追着空马车跑一程吧。我们到先前那座林子里去,就你和我。” “你撑不住的。你的手……” “我可不想在巴士底狱住上一百年,”艾德丽安答道。 “我可以确保咱们不会承受那种命运,”克雷茜说。 “不。我还不想死。我还有事要做。” 克雷茜的表情向来很难读懂,但艾德丽安似乎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骄傲之情。 “那好吧,”克雷茜说,“我们上路。” 加农炮 浓云挂在夜空,犹如腐烂的尸布碎片在黑水上漂浮。本鄙夷地看着它们。 “我在想,它出现时会是什么样子?”瓦西丽娅靠在几尺外的栏杆上问道。 “现在你又是个哲人了,观测自然现象,而不是遵从暴君。”他咕哝着说,“我在想你对一百万人的死有什么感觉?” “和你一样,本。对他们大多数人,我仅会感到一种抽象的恐惧。而想到那些我认识的人……”她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摊,“我会替他们祈祷,网或者希望他们是西斯先生和伏尔泰设法劝出伦敦的幸运儿之一。我会想念伦敦的。” “我们本可以拯救她。” “我不这么想,”瓦西丽娅答道,“我知道你内心深处会感激我所做的一切。你得以幸免遇难,而道德包袱也被旁人担下。你可以欺骗自己说,你宁愿跟西斯和伏尔泰留在伦敦,尽力奋斗到最后一刻。” 本觉得一阵恶心,他知道瓦西丽娅说得对。 “它随时都会出现,”艾萨克爵士说道。他就站在两人身后,胳膊上打着吊带,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可怕的场面。 “也许我们什么也看不到,”瓦西丽娅说,“我们距离伦敦毕竟已有三百里了。” “我们已经进入深海区了吗?”艾萨克爵士注视着南方的天空,随口问了一句。 “通过深水区了,”瓦西丽娅答道。 “嗯,那就好,”艾萨克爵士嘟囔说。 本注意到瓦西丽娅眉头一蹙,但他也不明白这位伟大的法师想说什么。他现在已经不剩什么好奇心了。 “你说这颗石头有多大?”罗伯特问道。从很多角度来说,他似乎是几个人中最听天由命的了。 “直径一英里左右,”艾萨克爵士答道,“可能更大,可能更小。” “我估计咱们什么都看不到,”罗伯特说。 “不,我估计咱们会看到的。” 斯特灵也在甲板上,手脚都带着镣铐,面色冷峻地目视南方。 “满意了吗,斯特灵?”本粗声大气地说,“你觉得高兴吗?” “没什么高兴的,”斯特灵答道,“只有满足。可能还有点平和。” “你的病态比我想象的还深,”艾萨克爵士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我也要为此负责。若不是我一时失察,本可以阻止这件事。” “怎么阻止?” “我说不好。但上帝创造出这种东西的同时,肯定也会提供毁灭它的方法。” 高空中有个东西吸引了本的目光。 “在那儿,”瓦西丽娅喊道。 南方遥远的地平线之上出现了一点亮光,比本过去见过的所有星星都亮。它慢慢移向地面,藏到一朵云彩后面。 那块云朵闪出荧光,很快南方的光点又是一闪。彗星再度出现,状如长管。顷刻之间,它变得如此耀眼,让人无法逼视。 只有斯特灵说了句话。他的面容几乎被这邪恶的蓝光照成银色。 “哦,上帝!”他说。 本握住栏杆的双手在剧烈抖动。瓦西丽娅的手贴了过来,他想都没想就一把握住。 新的太阳落下了。 但又再度升起,是之前的五十倍大,像一个纯白的圆顶,覆盖了整个南方。本周围的人都在惊叫,那景象起了波澜,光明突然被一座黑塔取代,高不见顶,直入渐黑的天空。 路易十四坐在镜厅,周围是他的众多庭臣。国王身穿镶满钻石和翡翠的衣袍,这本是他准备在婚礼上穿的。周围的庭臣们也都穿金戴银,华贵非凡。 他的扶手椅放在一个高台上,子嗣们都在身边或坐或站。除了这些人以外,法迪奥?德?度利尔也随侍左右,他神情憔悴,面如死灰。 “何时开始?”路易问度利尔。他说着将目光从朝向伦敦的窗户移开,看向放在面前的镜子。 “很快,陛下,但我要提醒您,我们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许什么都看不到。您最好还是关注这面镜子吧。” 路易眉头舒展。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法国最终会明白他的用意,宫廷也会再次爱戴他这个国王。 一阵惊呼声在庭臣间响起,接着是稀稀拉拉的掌声。 “怎么了?” “天空,陛下,”法迪奥答道,“您没看见吗?我搞错了,它是可见的。” 路易从镜厅的大窗户望向夜空。“我什么都看不见,”他厉声说道。但其他人显然看见了,他们赞叹的声音正渐渐高涨。 你看不见,是因为我看不见,天使对他说。哦,应该说,我能看见,但那景象是你无法理解的。我只能转化我们都见过的图象。但你的记忆中没有这种图象。 “无论如何,给我看看,”路易不耐烦地呵道。 好吧。其实你应该看着镜子。但如果陛下坚持…… 天空突然发生了变化。这种感受更像是来自味觉、触觉,而不是视觉。但他还是感知到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天上的空洞,一个幽灵的眼眸。 “停!停!”他勉力说道。天空重又变回一块横跨苍穹的平板。 “陛下?”法迪奥和另外几个人问道。 “没什么!”他喊了一声,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像个国王。做个国王。这注定是他今生最盛大的表演,最辉煌的时刻。 他的气息平缓下来,接着就注意到魔镜里出现了新的景象。 伦敦开始发光,众多大教堂在落日余辉中的长长阴影被光明洗去。 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在他周围响起。 “怎么了?怎么了?”路易问。 “彗星落到了地平线下,陛下,但最后的景象真是蔚为壮观。它犹如夏日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 我真的看不见,路易想道,我瞎了。 我在尽力帮助你,天使对他说,我一直在帮你扮演国王的角色,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路易轻声问道,心中恐惧陡生。 彗星击中伦敦后,我将被迫离开你一段时间。 “为什么?” 你往池塘里扔一块石头,它就会荡起涟漪。彗星的涟漪会影响我这样的天使,会让我们生病。我只得离开你。我留到现在只是为了让你看到最后的胜利。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伟大的国王,让你快乐也会让我快乐。 路易想了一会儿。此刻的伦敦几乎是一片雪白。他能看出泰晤士河的银带,像太阳表面一样燃烧。 “我会再次失明?” 我已经说过,游船遭到袭击时你就已经失明了。但你一直表现得高贵不凡。你是国王。 “我是国王,”路易安慰自己。他放松面容,露出一丝微笑。 伦敦突然变黑了。我调整了亮度好让你能看见,不然会过于耀眼,天使解释说。路易张开嘴想要问明这是何意,但突然间黢黑的城市又沐浴在光明之中。一个巨大的火球出现在伦敦,盖住了半个天空。法迪奥搞错了!但在这阵惊慌渗入心田之前,伦敦就消失了。不到一秒钟后,那里只剩下一团火与风的混沌。接着整个镜子又变成一片银白。 永别了,吾王,他听到这个声音,接着整个世界黑了下来。他听到法迪奥在惊叫,很多只手忽然扶在他身上。 “他的伤口!”有人叫道,“哦,上帝,血!” 路易已经不在乎了。他觉得身子重若铅石,似乎正沉入大地。 “谢谢,”尽管他知道天使已逝,但还是对它说。他还能看到心中的镜面,还能回忆起一些事情。他又变成了那个十岁的孩子,抱着小菲利普,对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是吗?”菲利普问。 “当然。因为上帝爱我们。你会没事的,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你哥哥,我是国王。” 他还记得说这话时,菲利普忧伤地看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也爱你,路易。你注定要成为国王,我很难过。” 他明白菲利普的意思,随即微笑着进入梦乡。他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 大约一刻钟后,燃烧的石块开始坠落如雨。有点厌倦的庭臣们再次鼓起掌来,这流星雨比之前那颗要美丽得多。大厅的九扇窗户突然炸裂,碎玻璃如风暴席卷而来。掌声停止了。 艾德丽安没看到天上的火光。她躺在一张树叶塞实的床垫上,被高烧折磨。克雷茜和一个农妇正试图扑灭在她体内燃烧的热火。 “我做梦也没想到……”斯特灵呻吟道。黑柱变成了一朵蘑菇云,还在继续爬升,充塞更多的天空。 一阵狂风突然扑打在本杰明脸上。天国的碎片纷纷落下,浆轮开始吱嘎作响。 “看!”瓦西丽娅大喊一声,冲着海面拼命挥手。本看到在地平线附近有一股蒸汽升腾,体积难以估量。水手们叫嚷着指出另外两股。 “你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白痴?”牛顿问斯特灵。 斯特灵猛地仰起头。“我……我怎么会……”噪声响起时,他还没找出该说什么。这声音就像一千门加农炮在五十里外咆哮,最终汇成一阵喑哑隆鸣。本觉得这是一百万人的惨叫声。 “你和你的法国同谋抹去的远远不止伦敦。 第61章 你从没算过这个行为的精确后果吗?” “我当然算过!我只是没能理解!那么大的数字根本没有意义!” “如果这些数字大到你无法理解,你就没想过它的效果也会如此吗?” 斯特灵没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了望塔上的俄国人突然开始喊叫。 本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瓦西丽娅的手。“什么?”他问。 瓦西丽娅指着南方。“海浪,”她简洁地说。 它完全不像本过去见过的海浪。它其实是水面上一道不可思议的四码高的水墙,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向他们席卷而来。水线向两侧伸展,一眼望不到头。西方直通英格兰,水势似乎更大,而且本可以看到浪尖上的浮沫。 瓦西丽娅放开他的手,朝甲板对面走去,用俄语喊着什么。 海船侧舷面对滔天巨浪,被举了起来随之倾斜。本脚下的甲板突然消失;他在这由黑云、坠星和巨浪组成的梦魇新世界中,悬了很久。接着甲板又把他接住,热情的一击给他留下了扭伤的脚踝,以及嘴和鼻孔里的鲜血味道。 甲板几乎与海面垂直。本像滑过池塘的石头一样滑了下去,撞到栏杆,再度飞起,最终被大海吸进嘴里。他叫喊着,挣扎着;海浪似乎要冲向世界尽头。本是个游泳好手,比他在波士顿认识的大部分熟人都好。他体验过查尔斯河的潮汐,有一次还曾和涌向大海的回头浪角力。但他从没体验过如此强横的水流,海神尼普顿的拳头已经把他拽住。他只能指望自己是落在浪尾,迟早能被巨浪抛弃。 起初的恐慌过后,压力渐轻,本这才觉得自己也许能活下去。他以仰姿游泳,借着船上的灯光看出了它模糊的轮廓。他估计海船距离自己大约有一百码,仍然歪斜在水里。 本大声叫喊。洋流还很强劲,但速度已经放缓,不比湍急河流中的水势强多少。但头顶的黑暗正迅速落下,浓云变大变厚,以不可想象的速度遮住天空,扼杀掉所剩无几的天光。南方的天空像一面乌黑的墙,只有几点地狱火般的光亮,犹如群魔乱舞留下的点点蹄痕。间或有类似炮声的轰鸣从水面传来。 天空开始落雨,雨滴巨大火热,粗砾咸湿。船上的灯光也慢慢消失。本很快就丧失了方向感,不再拼命向海船游去。他把精力集中在飘浮上。这也很不容易;厚重的雨水就像块结实的床单,海面上的空气和海面下一样稀薄。雨水中夹杂着石块或是冰雹。无情地砸在他身上。 尽管他奋力拼搏,但不到半个小时,四肢和肺就已经不听使唤。大海冷酷地将他淹没。 白昼若夜 海水刚一刺到本的肺部,他就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微弱力量,拼命挥动四肢,带着恨意机械地划水;同时大声高喊,每叫一声就会吞下一口海水。 但这黑沉的浩水毫不理会,连嘲笑意思都没有,只把他当作一块浮渣。本心头的怒火开始动摇,生存的希望也随之消逝。 右侧天空中,突然有珠光明暗闪烁。 珠宝?火焰、石块和咸水从天而降,现在轮到燃烧的珠宝了? 疲倦的大脑终于回过神来,本又开始高喊,使劲挥舞手臂。 “你运气可真不错,本,”本瘫倒在小船船底,罗伯特冲他大声喊道,“要不是你喊出声来,我们可能离你不到二十尺,却不知道你在那儿。” “我看到灯光了,”本解释说,“知道你们肯定就在附近。” “我们趁着还有点日光,就出发来找你。但那已经一段时间以前的事了。” 艾萨克爵士安静地坐着,雨水顺着帽子的角檐流淌。他显然是在想别的事。本希望他不会再次发疯。这条小船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瓦西丽娅呢?”他问。 “我不知道,伙计。我想船已经沉了。抱歉。” “也许到早晨……” “到了早晨,我们就不在这里了,”艾萨克爵士平静地说。 “爵士?” 牛顿只是笑笑,罗伯特伸手指了指船上的一个大铜球。它直径大约两尺。一极的链钩上系着六根缆绳。这些缆绳的另一端接在小船的不同部位。 “我们都准备好了吗?”牛顿问。罗伯特耸耸肩。本已经没有力气问更多问题。 牛顿探过身来,在铜球上鼓捣了一下。“留心缆绳,”他说。 本完全没注意他在说什么。球体开始绽放出微弱的红光,更重要的是,它开始上升。铜球径直浮起,最终把缆绳拉得笔直。它继续上升,缆绳在大风中吱扭扭作响,承受住船体的重量,随着一下剧烈的震动,他们飞上了天空。 对本杰明来说,摇曳的感觉是他们在飞的唯一证明。除此以外,这艘船仍像是黢黑海面上的一座光明小岛。他眼中只有雨幕,尽管闪电不时在空中划出一条缝隙,但黑沉的天幕始终没有拉开。 “我们还在上升吗?”过了一会儿,本问道。 “是的,”牛顿回答,“我准备升到云层上面,越过暴雨。” “越过暴雨?”本觉得这是疯话,但还是把理智放到一边。他现在毕竟是在坐船飞翔。本捉摸着云彩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雨终于停了,风中确实有种特别的气味:刺鼻、焦臭、类似化学制品。冷热空气的湍流吹拂在他们身上。周围安静异常,仅有的声音是他们的呼吸,风吹缆绳的轻响和间或从远方传来的雷鸣。 “哦,上帝,”罗伯特说,“看!” 本看到下方一朵黑云中劈出一道闪电,接着又是一道。无边无际的云层感觉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它体内的器官不时发出冷光,穿透螺旋状皮肤。这云层大概在下面几百尺的地方。 本颤抖着扭头向上望去。“既然我们已经升到云层之上,”他问,“不是应该看到星星吗?” 但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个承载他们飞行的铜球放射出的奥法光芒。本发现光亮组成了一个图案,心中陡升惧意。这个固体圆球此刻变成了半透明,就像盛着蜡烛的鸡蛋;蛋黄里有个眼睛正透过蛋白向外张望。 本在潮湿的船底很不安稳地打了个盹。尽管他身体疲惫,但头脑却在飞速运转。他看到空中出现新的光源时,正要第二次睡过去。 “有月无星,”坐在他身边的罗伯特喃喃说道,“可真古怪。” 这个初升的球体大而红润,将光线铺展在下方云海。借着这点微光,本还是看不到云层的边缘,简直就像个雾气沙漠。 “挺亮的圆月,”罗伯特有点紧张地说。躺在一旁的艾萨克爵士在睡梦中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本懵懵懂懂地盯着它看了片刻。“没有环形山,”他说,“没有兔子。罗伯特,这不是月亮。这是太阳。” “太阳?但天还这么黑。而且它太苍白了吧!” 时至正午,光球变得比满月还明亮,但他们仍然可以直视几分钟,不会感觉灼目。天空显出一片琥珀色,色泽逐渐改变,在地平线附近形成难看的棕褐。牛顿已经醒了,他看着天空叹了口气。 “我们改变了世界,”他说,“只希望上帝能宽恕我们。” “我不明白,”罗伯特紧张地说,“我不是哲人,我……这是世界的终结吗?末日战场?” 牛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太阳。“我对历史的研究表明,末日还没到来,”他答道,“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过几天我们就知道了。奈恩先生,咱们都一样;眼前这一幕,我不比你多懂多少,我想富兰克林先生也是。但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即便这不是约翰在《启示录》中提到的末日,那至少也是个试炼。应该运用起上帝赐予我们的智慧来破解周围的现象了。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再次发生。” “再次?” “如果一个疯子可以从天上召唤一颗彗星,那么其他疯子也能办到。我是说要确保这件事不再发生。富兰克林先生,我非常需要一个抄写员,一个实验室助手,一个合作者。简而言之,先生,我需要一个学徒。你对这位置有兴趣吗?” 本从牛顿的提议中,只看到些模糊的希望,太小也太迟了。但在他看来,这却是整个世界上仅存的希望。 “是的,”他最终的回答并非出自激动或天真的心情,而是某种智慧的萌芽,“是的,先生,我有兴趣。” 屋瓦上的雨声把艾德丽安唤醒,她试图从混乱迷离的回忆中想出自己身处何方。 她最后的清晰记忆是和克雷茜在树林里逃亡,以及手腕上难忍的抽痛。 她抬起右手,一时间几乎笑出声来;因为只有手腕的胳膊看起来实在太古怪了。她小心地碰了碰裹在上面的干净绷带,得到的只有疼痛。 艾德丽安记得那些烧热迷梦中曾有个破旧肮脏的棚屋,但现在她正躺在一个小房间中舒服的大床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外面,大雨倾盆而降。淡淡的硫磺气味从窗户飘进来,掺进带有金属味的潮湿雨气。 她试着坐起身,但很快发现身体过于虚弱无法移动。更糟的是,她突然感到非常恶心。还好床边就有个夜壶。 干呕的声音引起外间一阵响动,屋门吱哑哑打开,克雷茜走了进来。她身穿一件宽松的棕色大氅,看着稍微短了一点。 “哦!”克雷茜说着跪在床边,手中还拿着一块湿布。“你醒了。感觉如何?” “维罗尼卡,我在哪儿?过去几天了?” 克雷茜轻轻碰了碰艾德丽安的额头。“你病得很厉害,”她说,“我还以为你撑不过去了呢。你大概已经看过自己的手了。” “是的。” “从我们逃出凡尔赛宫算起,已经超过一周时间。你还记得那次逃亡吗?” “记得很清楚。还有尼古拉斯……” “很好。那我就没必要解释了,”她迟疑片刻,继续说,“我很难过。” “是我的错。如果我不犹豫……” “那你的手就丢得更早,”克雷茜截口道,“别说这些了。 第62章 我们还有其他麻烦。我需要你想想这些事,而不是沉浸在回忆中。” “其他麻烦?” “我正要跟你说。我们逃离马车后,你没能跑出多远。我找到一个伐木工和他的妻子;她懂些药草和药膏的知识。你的手必须截肢。” “追兵呢?” 克雷茜苦笑着说:“第二天,牛顿加农炮开火了,追兵似乎把咱们忘了个一干二净。” “真的?” “艾德丽安,西方的天空亮如白昼,石块坠落如雨。有些还在燃烧,树林也着了火。几小时后,太阳也被遮住了。” “遮住?” “被黑云。这些天一直都在下雨,而且这雨水很难闻。我把你从伐木工的家里带到高地,因为低地全都被洪水淹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我被迫杀了一位绅士和他的车夫,抢了他的马车,然后来到此地。”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房子?” “阿拉兰夫人家,贞女秘会的成员。她收留了我们,但此地不可久留。她的仆人和住客们都以为末日将至,而且这地方也快被淹了。”她苦笑着说,“这其实对咱们有利。大部分通向凡尔赛宫的道路都被冲毁。我们逃亡起来更容易了。” 艾德丽安还记得她对彗星冲击的计算。 “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她喃喃说道。 “没关系,”克雷茜柔声说,“我见过。我向你保证,这并非世界末日。但将会有一段非常黑暗的岁月,你我必须尽快离开法国,趁你现在还能上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怀孕了,亲爱的,”克雷茜答道。 艾德丽安站在凡尔赛宫的废墟中,很清楚这是梦境,要不就是克雷茜让她看到的幻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躺在床上。这座辉煌建筑的主体结构还算完整,奇#書*網收集整理但所有窗户都已破碎,大雨滂沱灌入空荡荡的大厅,声音就像上帝的泪水。 她穿过暴雨,走向西蒂斯大殿。在那里,她带着怜悯和胜利交杂的心情,看向阿波罗雕像上路易的面孔。那两只眼睛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令人敬畏的君王般的凝视,而是稚童哀伤的眼神。 她的雕像也变了。相貌更老,嘴唇的曲线也有些异样——有些令人心烦意乱,但一下子又看不出来的东西。 剧痛窜上她的手腕,艾德丽安似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走近自己的雕像,更仔细地凝视着它,她的眼睛像显微镜似的越看越深,直至看到大理石的原子结构,看到形成物质形态的数学监牢。她注视着眼前的美景,露出微笑,随即又变成开怀大笑。 她笑着伸出完好的左手折断西蒂斯的石质手腕,将坚硬的石手摁在自己残留的小臂上。接着,她写下一个过去从没有人写出的方程式。她并非用笔墨书写,而是用原子——这上帝的笔锋。 梦境或是幻象消失了。艾德丽安徐徐醒转,一下子忘掉了很多细节,此后每一秒钟都忘得更多。但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有了两只手。 尾声、诸王的天使 全俄、立窝尼亚、卡累利阿和瑞典皇帝,四十八岁的彼得?亚历斯维奇在简朴的夏宫中来回踱步,犹如一头困兽。他高大的身形微微颤抖,努力压抑着胸中那股应该属于年轻人的充沛精力。他是个习惯行动的人,但现在却无计可施。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如何能行动?哦,他是接到了几个报告,但大部分以太收报机似乎都停止了工作。他至少知道一件事:两天前在西方和南方天空中出现的奇景,随后太阳渐黑的现象,以及现在自西方出现的不合时节的风暴,这些异变和欧洲其他地区发生的灾难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他在荷兰的大使、商人和间谍一共有四十多个,但至今只有一个人和他取得了联系,发来一封惶恐的短笺,提到了天国怒火和冲过堤防的巨浪。阿姆斯特丹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已经被海洋吞没。而在法兰西,太阳王已死,全国一片混乱。他始终没有接到伦敦的消息,似乎英国所有探子都蒸发了。 迄今为止,降临在西方邻国头上的灾祸还没有影响到俄国。迄今为止。 他走进门厅,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码宽的钟盘。这上面显示的不止是时间,通过屋顶精巧的装置,它还会显示风向和风力数据。今天,钟盘告诉他风自西方而来,势头强劲。 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屋外,凝视着离奇的天穹,以及骄傲地耸立在诡异黄云下的圣彼得堡。迄今为止,他美丽的城市毫发无伤。涅瓦河河口的水势略有上涨,但还不至于淹到什么东西。和往常一样,这座城市令他感到非常骄傲。这是他的城市,二十年前这里不过是一片湿地,甚至没有村庄。而现在这里是他的首都,一个熙熙攘攘的大都会,拥有四万余座建筑,都是由意大利、法国和荷兰最伟大的建筑师设计而成。一座辉煌灿烂的錾新城市,正适合俄罗斯帝国和整个世界的新纪元。 威胁它的东西是什么?他应该做什么?彼得的目光在天空中搜寻答案,但一无所获。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又去见麾下的哲人们,但他们也没有明确的解释。最终他来到三一广场,驻足片刻,看着自己很久以前修建并居住过的那座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子,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在众多宏伟的石质建筑中间,它也并不显得矮小。很多人都觉得奇怪,彼得臣仆们的宫殿居然比沙皇本人的还要恢宏;但对彼得来说,他的宫殿是俄罗斯,是圣彼得堡。他挺喜欢凉爽通风、有十四个房间的夏宫或是大小相仿的乐宫;他可以坐在那里,用望远镜观赏涅瓦河上的船只,可以同卡捷琳娜共享不多的闲暇时光。 彼得走进四战舰酒馆,人们纷纷向他举杯致敬。他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分坐在大厅两端的法国及荷兰使节们。他们有气无力地向他致意,全都有些醉意,很多人脸上还挂着泪痕。 “上伏特加和白兰地!”彼得叫道。喧闹的酒客们都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彼得走到房间中央,一口喝干第一杯酒,又满上一杯,高声说道:“我的朋友们,这几天发生了些可怕的事情,我们还不知道它的性质和范围。希望上帝保佑,让我们尽快知晓。我们收到报告说,西方的邻居和兄弟遭受了恐怖的灾难。我想以这杯酒向他们的荣誉致敬,同时也为已逝之人祈祷。我们都听说阿姆斯特丹被淹没了,但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在荷兰,大海永远赢不了!即便波涛淹没了那座宏伟的城市,但对海洋来说,这只是场短命的胜利!”他举杯致敬,四周响起杂乱的掌声。他从荷兰人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的心灵。 他的血液喜欢白兰地的感觉,他又举起一杯酒,开始说第二轮祝酒词。“我的法国朋友们,请相信我也同情着你们。如果需要的话,俄罗斯随时都会伸出援手。”他环顾四周,“我的英国朋友们有什么新消息吗?”他问道。但面色严峻的英国人们没有说话。 天空渐黑渐冷,他们挤在四战舰酒馆里,用烈酒和豪言抑制住悲痛和忧虑。最后,彼得顶着晦暗无光的天空,回到家中上床睡觉。 他做了个梦。 他只有十岁,躲在一个黢黑的房间里瑟瑟发抖。母亲娜塔莉就蹲在旁边。他很难看清母亲的脸,但却还记得上次见到时的模样:坚韧、勇敢、果决。几小时前,当他们面对叛乱的斯特雷西近卫军手里的火枪、长矛和斧头时,娜塔利把他的手握得很紧,但声音却洪亮有力。 近卫军似乎发了疯。自从伊凡雷帝当政时起,就担任沙皇及其家人贴身侍卫之责的近卫军,如今却发起暴乱,在克里姆林宫狭窄漆黑的迷宫里猎捕皇室成员,干着烧杀抢掠的勾当。而彼得和母亲娜塔利、哥哥伊凡,只能躲在这个黑沉沉的宴会厅里。 只要我活下去,彼得暗想,近卫军就要付出代价。总有一天他们会见识到沙皇的裁决。 克里姆林宫,这座他父亲的宫殿,已然变成一个噩梦,一个充满老鼠的黑暗寓所。 夜里晚些时候,娜塔利以为他睡着了,站起身准备出去。 “妈妈?”他轻声说。 “我必须搞清出了什么事,”母亲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待在这儿,看好伊凡。千万别出声。” “他们会杀了你的,”彼得凄声说道。 “那就太放肆了,”她说,“即便是斯特雷西近卫军也不敢这么放肆。他们不会杀我,彼得。做个好孩子,留在这儿。伊凡需要你。” 彼得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伊凡身心俱弱,视力很差,也几乎不会说话。“我会看好他,”彼得承诺道。 过了一段时间,彼得听到有人在走廊里唱歌,还看到一点黄光慢慢接近。他几乎无法呼吸,勇气荡然无存,身子开始发抖。他借着火把跃动的光芒,看到一个斯特雷西近卫军留着大胡子、沾染血迹的脸庞。那人笑得像一匹狼。 火把探进宴会厅。 “这儿没准有点银币,”有个人说。 “没准,”另一个人说。 “这不是沙皇的崽子们躲起来的地方吗,就刚才?该死的纳里什金!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该死的纳里什金!” 彼得觉得自己就像沉在水里,没法呼吸。他还能怎么做? 某种柔软黑暗的东西裹在他身上,令他感到安慰。彼得看不见斯特雷西近卫军士兵了,但他也不再惧怕他们。 “没有,你看,”有个人说,“这儿没人,是空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开了。 “你是谁?”彼得轻声说,他知道有个人在这儿。他做这个梦已经有好多年了。但这次在他梦中,有个东西,有个黑暗但强大的东西,一个他从未企及的保护者。 第63章 “我是来帮你的,彼得?亚历斯维奇,”黑暗轻语道,“这世上有保护国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 译名表 人名 adriennedemornaydemontchevreuil艾德丽安?德?莫尼?德?蒙特莎赫勒 ran阿拉兰 alexander亚历山大 andrewfaneuil安德鲁?法尼尔 athenais雅典娜伊斯 baronvonklimmer冯?克利玛男爵 benjaminfranklin本杰明?富兰克林 bertrand伯兰特 bontemps邦当 castries卡斯特丽丝 charlotte夏洛特 cleves克里夫斯 colinmaurin柯林?马克劳林 corneliusagrippa哥內留斯?阿格里帕 cottonmather科顿?马瑟 dare戴尔 duchessd’espinay戴斯皮内公爵夫人 dukeofmaine缅因公爵 dukeoforléans奥尔良公爵 edmundhalley埃德蒙?哈雷 edwin埃德温 fatiodeduillier法迪奥?德?度利尔 msteed弗兰斯蒂德 francoisarouet弗朗索瓦兹?阿鲁埃 geoffreyrandom杰夫里?兰登 gilesheath贾尔斯?西斯 gottfriedvonleibniz戈特弗里德?冯?莱布尼兹 guiume纪尧姆 gustavusvontrecht古斯塔夫斯?冯?德勒支 helen海伦 hermes赫耳墨斯 horatiohubbard霍雷肖?哈伯德 increasemather英克里斯?马瑟 isaaewton艾萨克?牛顿 jean-baptistecolbert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marquisoftorcy托尔西侯爵) jean-ude让-克劳德 james詹姆斯 jamesstirling詹姆斯?斯特灵 janus杰纳斯 johncollins约翰?柯林斯 kirk柯克 lille里尔 louis路易 louis-alexandre路易-亚里克山大(邦当) maintenon曼特农 marlborough马尔伯勒 marie-adide玛丽?阿德莱德 maried’mbert玛丽?德兰伯特 mehemetmirabey麦哈穆?米拉?巴依 minerva密涅瓦 misha米莎 montespan蒙特斯庞 mrs.barton巴顿小姐 nancre南茜 nichsboone尼古拉斯?布恩 nicsd‘artagnan尼古拉斯?达达尼昂 ninondelenclos尼侬?德?朗克洛 peteralexeevich彼得?亚历斯维奇 phelypeaux菲利勃 phillipe菲利普 philip菲利普 pontchartrain蓬查特兰伯爵 princessptine帕拉婷公主 robertnairne罗伯特?奈恩 sarahelizabethchant莎拉?伊丽莎白?钱特 scarron斯卡龙 silencedogood赛勒斯?杜古德 sheaf希甫 t.deitzt?戴茨 thames泰晤士河(马名) thomasperkins托马斯?珀金斯 trevorbracewell特雷弗?布雷斯韦尔 veroniquedecrecy维罗尼卡?德?克雷茜 vasilisakarevna瓦西丽娅?克里芙娜 villeroy威勒罗尔 地名 apollofountain阿波罗喷泉 archimedesssandbookshop阿基米德之镜书店 barton‘spoint巴顿角 beaconstreet灯塔街 beaconhill灯塔山 capecod科德角 chamberofapollo阿波罗厅 chamberofmars火星厅 chamberofmercury水星厅 chamberofvenus金星厅 charingcross查令十字街 charlesriver查尔斯河 collegeofthetemple坦普尔学院 mon公共绿地 monstreet公共街 corbine乌鸦巷 cotswald科茨沃尔德 cottonhill科顿山 cranecourt克兰街 devereauxcourt德芙烈巷 fourfrigatestavern四战舰酒馆 fleetstreet舰队街 fleetpiazza舰队广场 grandcanal大运河 greatsun烈日 greciancoffeehouse希腊人咖啡馆 greencarpet绿毯 hallofmirrors镜厅 hanover汉诺威 hilline希礼路 islington伊斯灵顿 leicesterfields莱斯特广场 marly马尔利城堡 monisir乐宫 neck颈隘 queenstreet皇后街 roxburyts洛克斯巴里盐沼 saintmartin’ne圣马丁街 schoolstreet学院街 strand斯特兰德大街 summerpce夏宫 templecollege坦普尔大学 treamountstreet崔蒙特街 triannonpce特里亚侬宫 trinitysquare三一广场 unionstreet联合大街 warchamber战争厅 westhill西山 其他 academyofscience科学院 adamantium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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