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十国千娇》 作者:西风紧 内容简介: 五代十国后期,赵匡胤还只是中级校尉,这时一名禁军小队长就已经知道他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了。 大家都还有机会,况且小队长对赵家将来的干法也不是很赞同…… 关键词:穿越、爽文、热血、争霸 ================ 卷一 引子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末,唐王朝已病入膏肓;不第儒生黄巢在长安落榜时写下了这首诗,也表达了他的野望。不久之后,公元874年,黄巢率众随王仙芝起兵,已经深陷军阀割据的唐王朝在这场战争中耗尽了最后的国运。 黄巢最终失败身死。唐王朝在摇摇欲坠中又熬了二十余年,在公元907年被朱温篡夺了政权;曾经无比辉煌过的世界文明中心唐帝国正式灭亡,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朱温建立“梁”,史称后梁,成为持续53年的五代时期的第一个中原政权。 朱温本是黄巢的部将,投降唐廷后反过来进剿起义军,然后篡唐立梁。他有个死敌,在唐末曾一起对付起义军的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后梁建立后双方战争不止;等朱温和李克用都死了,儿子们继续争战。终于在公元923年,李克用的儿子晋王李存勖称帝,国号“大唐”,史称后唐,然后灭掉了后梁。历史进入五代第二个时期:后唐。 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是开国功臣,并受朝廷器重,皇帝李嗣源甚至将女儿嫁给他。但李从珂登基后,因统兵大将客观存在的威胁,君臣相互猜忌倾轧。石敬瑭决定起兵反唐,以割让幽云十六州为代价、对辽国称儿称臣,求辽太宗帮忙;于是联合辽军南下攻灭后唐。公元936年,石敬瑭称帝,国号“晋”,史称后晋。 石敬瑭认爹的做法让国内很多人感到屈辱,叛乱始终没消停过,他的两个皇子都因叛乱被杀。石敬瑭临死时把皇位传给了养子石重贵,石重贵决定逐步脱离对辽国的依附。但这种做法立刻引来了和辽国的战争,辽国大举进攻一共三次,石重贵在最后一次战争中输光了,全家被俘、妻妾被玩,后晋灭亡。 但契丹人因长期烧杀劫掠的恶迹不受河北河南等地汉人的欢迎,契丹主在开封登基后发现没法统治,留在中原感觉很危险,决定退走。中原无主,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率军南下接收了洛阳开封等地,又陆续收复河南河北诸州,公元947年建立“汉”,史称后汉。 郭威是后汉的开国功臣,同样很受皇帝器重。汉高祖刘知远死后,郭威还帮助后汉皇帝多次平定叛乱;其中后汉大将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称帝反叛,对朝廷威胁很大,有赖郭威镇压。但汉隐帝惧怕郭威学习前人,互不信任,在内部倾轧之中杀了郭威全家,但没能除掉郭威。于是郭威军队开回开封杀掉汉隐帝,后汉灭亡,公元951年郭威称帝,国号“周”。 郭威称帝建国时,后汉河东节度使刘崇也在太原称帝,史称北汉,成为除中原王朝外割据地方的“十国”之一。刘崇想借契丹兵南下,依样画瓢灭掉后周、自己做中原之主,但没能成功;后周也终其一朝没能灭掉北汉,双方战争不断。除北汉之外,南方的四川、湖广、江南等地还有众多地方割据政权,称为十国。 后周历经郭威和其养子柴荣两代皇帝,国力渐强,并开始逐步推行统一中国的战略。但第三代皇帝柴宗训登基时只有几岁,于是本为后周禁军将领的赵匡胤在陈桥发动兵变,公元960年称帝建立宋朝,后周灭亡。五代十国也因此结束,中国历史由此步入北宋时期。 …… 符氏。 符彦卿是主要活动于五代十国后期的人物,出身武将世家。祖父是吴王符楚,父亲秦王符存审是李克用养子。到符彦卿这一代,他被封过淮阳王、魏王、卫王,其兄弟九人都是握有兵权的镇守大将。 但符彦卿家最有名的是他的女儿,三个女儿为后母仪天下。这三个皇后中,长女符氏是周世宗柴荣的皇后。 公元947年,刘知远建立后汉,即是五代十国第四个朝代。这一年符氏16岁,因父亲改镇兖州,随父迁移;在兖州她碰见了一个饥寒交迫快死了的少年郎,符氏同情心起遂央求父亲救下了这位名叫郭绍的少年郎。 不久后符氏出嫁后汉大将李守贞之子,到河中府。郭绍作为一名卫兵随行。 公元950年,一个云游道士见了符氏,说她有皇后之相,这更刺激了李守贞的野心:儿媳有皇后之相,儿子不就是皇帝?李守贞遂下定了决心,在河中起兵。 后汉朝廷派郭威率军平叛。李守贞战败,乱军杀进府中,其全家被戮;他的儿媳符氏并不想殉葬,匆匆向内府逃走躲避,身边侍卫和家奴都跑了,只碰见郭绍愿意为她阻挡追兵。 郭绍感念符氏的救命之恩、以及其它的一些原因,欲以死报恩……他在乱军之中被钝器击中头部,然后和无数的尸首一起被丢弃在城外的乱葬岗。这时时空发生了一些意外,五代的少年郎刚死,却因机缘巧合被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附身,艰难醒来。 而符氏也没死,她反而凭借了家父符彦卿和郭威的交情,被郭威认作义女。不久后郭威便与符彦卿一拍即合联姻,收这位义女做儿媳,让符氏改嫁郭威的养子柴荣。 周太祖郭威的家眷在后汉内部倾轧中被杀了个干净,儿子也没了,他只好让养子柴荣作为继承人,最终在三年后把皇位传给了柴荣。符氏是柴荣的妻子,因此成为了出身符家的第一位皇后。 不过历史的长河中似乎出现了一只蝴蝶。河中府的李守贞叛乱时,一个本该死去的卫兵又活了过来,就好像多了一只来历不明的蝴蝶,它扇动翅膀,渐渐影响着历史的面目…… (大周禁军前期六级:火长、十将、都头、指挥使、军都指挥使、厢都指挥使。然后是高级武将行列) 第一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一) 二月的东京大梁,新绿柳枝在风中摇曳,宫阙与亭台相映成景。风中飘荡来的白色纸钱,却如同落叶纷飞,在春光里平添了几分秋意般的萧杀凄惨。 龙津桥地接大梁城南北中轴大道,北望内城朱雀门、东临外城手工商业区。在这座桥头,三个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女偶然邂逅,彼此间匆匆一瞥恍若隔世…… 挨着龙津桥的街头,牌坊底下的半敞铁匠铺门口挂着一面写着“郭”字的幡子,铺子斜对着朱雀大道。外面的简陋木板搭建的摊位上摆满了新锻的农具、刀具各色铁器,里面的风箱拉得“呼哧呼哧”直响。通红的炭火、幽蓝的火焰,里面比外面要热得多。 一个十八九岁高大壮实的后生正轮着铁锤挥汗如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短打,胸襟不仅敞着连袖子都撕没了。挥起的铁锤甩出风声,汗水随着肌肉的颤抖在挥洒,空气中弥散着最原始的力量感。这后生人称“绍哥儿”,一身身材当真好看,两条长臂、膀子上的肌肉成股,胸肌线条突出,腹部更是一块一块的;这身板绝非一个下力匠人能练就的,因为线条太过匀称。绍哥儿十四岁从军,现在是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麾下的一名禁军小头目,长年累月练习的是射箭。 “哐!”这一锤的力量突然很大,火星飞溅,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呀”的轻呼。 出声的少妇目光从衣不遮体满身大汗的绍哥儿身上扫过,赶紧偏过头回避,她的目光垂下,脸上浮现出羞臊的红晕。本来的提着的篮子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似被暴力的捶打声音惊吓了一般。 她额头饱满,眼睛大而明亮,破旧的粗布衣裙掩不住婀娜的身子。头发已挽起用一块灰布包着,打扮和年纪都像是有夫之妇,但她不是绍哥儿的妇,只是在这里洗衣做饭干杂活。 就在这时,忽见斜对面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匆忙回避,人们好奇地看去,只见一大队仪仗护着一驾华丽毡车迤逦而来。不仅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甲崭新的骑兵护卫,还有许多宫女宦官,旗伞盖牌等一应俱全。这阵仗肯定是大内的贵胄,果然见乘官轿的人都赶紧避到道旁,恭敬地弯腰仰望。 “卫国夫人。”避让到这边牌坊底下的人群中一个声音说。 绍哥儿也停止了挥锤,站在铁砧旁边眯着眼睛远观。已是下午时分,从朱雀大道东侧的手工商业区向西望,正好对着偏西的太阳,阳光刺得人不敢睁开双眼。 而那尊贵妇人的仪仗,不也正像太阳一样,叫人们敬畏不敢直视么? 卫国夫人符氏,出身三代封王的符家,父亲符彦卿是河北卫王;唐帝国灭亡后中原四十余年换了五姓五朝,但无论谁当皇帝,符家权势富贵基本不受影响,现在卫王符彦卿更是圣眷与威望并有,进封卫王、天雄军节度使、河北大名府尹。 长女符氏先嫁(后)汉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守贞父子起兵失败被杀;符氏又变成了郭威的义女,接着嫁郭威的养子柴荣;柴荣今年正月继承皇帝位,符氏离皇后也就不远了。 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从来都在天上的女人,路过绍哥儿的铁匠铺时,忽然掀开大车侧面的珠帘,露出了明眸皓齿的小半张脸。她的目光有神,仿佛有极大的穿透力,哪怕隔着一条很宽的路,也能看得这边的人心中一摄。 她看的人是绍哥儿,只一眼,又从旁边的少妇玉莲身上扫过。 这样的三个人,差距实在太大,本不应该有任何关系,刚才的一幕发生在这三个人身上自是非常稀奇。 ……收起帘子,卫国夫人便端坐在华丽车驾中,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在闭目养神。白净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她上身是素白打底浅色花纹的袒领半臂,隐隐有唐风,不过比唐宫装收敛多了;她的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长,天生一种尊贵端庄的气质,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几年前,那个少年郎军士是怎么出现在符家王府卫队中的,她完全不清楚、也完全不想搞清楚;不过当她出嫁到李守贞府上、再次见到少年郎时,便觉得依稀有点眼熟了;直到李守贞父子起兵反叛,被郭威率军攻进府中,那儿郎才给符氏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彼时兵荒马乱,李家府上乱作一团,被杀的逃命的求饶的四处都是,但绝没有还拼死抵抗的,因为一切都大势已去、抵抗毫无意义。符氏并不想陪造反的李家殉葬,匆匆退进内府,后面的杀声越来越近,这时内府门口竟还有一个没跑的披甲之士,就是那个眼熟的儿郎。他忽然在旁边说: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 她本来就惊惧恐慌,哪里顾得这奇怪的言语,匆忙就和剩下的唯一一个侍女进门去了。只是记忆深处还保留着一些声音无法抹去,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如此清晰……剑没有感觉,但握剑的人应有知觉,也许剑也带着临死般的凄清吧?儿郎的怒吼、刀兵的野蛮撞击声,他是独身冲进了一大群追兵中? 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符氏皱起眉头,脑海隐约又出现了模糊的印象。一个小雨淅沥的早晨、一个在路边冻得簌簌发抖的褴褛小子、卫兵的骂声……父王父王,他真可怜,你命人救救他吧。 “恭请夫人移驾。”一个女官跪在车旁说,话音打断了符氏的沉思。 她由宫女扶着娇弱的手臂,慢慢走下来,一众宦官宫女立刻弯下腰恭敬地站立,没人敢说一句多余的话,人们对尊位者充满了敬畏,也对背后那些巍峨高大的宫阙殿宇所散发的气势充满敬畏。唯独一个官宦在附耳倾听旁边的老头窃窃私语,此时他们偷偷摸摸的动作就非常显眼了。 符氏并不计较,走到一副轿子跟前,反而挥手屏退左右,叫那宦官过来说话。 “那哥儿名叫郭绍,是禁军中的一个十将(相当于小队长),现效命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帐下,隶属殿前司小底军。”宦官口齿清楚地躬身禀道,“据说此人乾佑元年在河中投奔张都指挥使,善射、在此之前应已从军……奴家斗胆猜测,此人当年可能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麾下的残兵。” 符氏轻轻说:“原来如此,难怪我记得曾在哪里见过他。” 她说罢便想抛诸脑外,却不知怎地一个声音却如同再次在耳边响起,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搅得她有些心绪烦乱,便脱口说道:“你若是能见到张永德,让他照看那郭绍,此人在河中时对我有功……” “喏。”宦官毕恭毕敬地应答了一声。 符氏说罢心里便轻松了不少,接着问:“官家作好决定要御驾亲征了?” 宦官压低声音道:“奴家觉得八九不离十,昨日宰相冯道劝阻官家亲征,出言不逊言官家不如唐太宗,今日便被罢了相……” 符氏听罢什么也没说,转身上轿。她当然不愿意自己刚嫁不久的第二任夫君上阵冒险;但正因被封卫国夫人不久、还未进封皇后,她也不想过分忤逆柴荣的心思去劝诫。 新皇柴荣要御驾亲征的是北汉契丹联军。占据晋阳的北汉主一直想学石敬瑭借契丹兵南下做中原皇帝,前前后后打了不少仗;这回周太祖郭威刚刚驾崩,新君柴荣皇位还没坐热,北汉主认为有机可乘,再次联合契丹大军、联军十万南下,已击败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意在攻灭周朝。 符氏曾颠沛流离亲历战乱,她认为北汉主想这样长驱南下灭亡周朝不太可能,皇帝并不需要亲征。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仅是想保国,而且想通过一场战争来树立自己的威信、稳固国内的局面……万一亲征战败,后果也不堪设想。但官家既已决意,再劝阻便是无益之举。 “起轿!”一声尖尖的吆喝,符氏的轿子在前呼后拥中被人小心抬起。前面是宫闱深深,是寻常百姓无法想象的世界。 第二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二) 而今的绍哥儿,早不是符氏曾经认识的少年郎。 他本叫刘强,是个现代人。四年前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五代十国的一个古代少年,被当作死人抛尸在河中城外的一个乱葬岗,后来被一个奇怪的老道士给救活了。接着他才渐渐弄明白,“死”在了后汉时期郭威平叛李守贞的战争中。 那老头自称已修成半个神仙,人称睡仙人、扶摇子。救刘强的原因是觉得他身上的五行之气很矛盾,看面相属水,身上却有股属火的气息。刘强当时很害怕,怕这老头把自己弄到炼丹炉去研究,寻机就想逃跑;但没逃掉,被那老头追上来,幸好没把刘强怎么着,还撕了几页画着图写着字的纸,另白送“仙丹”一枚,让他照着图文修炼去除身上的火属性。刘强当然不吃他的仙丹,收下仙丹一番感谢便脱身。 接着他就以古人的身份混迹在五代十国。隔世的牵挂,在漫长的四年时光里都消磨得淡了;不过总有三两件事,恐怕时间也无法治愈。有一些遗憾,一些牵挂,一些未尽的心愿。 …… “哐哐……”一锤又一锤,他还在打铁。他打得不是出售的铁器,而是一副胸板甲。 夕阳已消失在高大的崇明门城楼深处,在西边的天空留下一片绚丽的橙红余辉,将那古城楼映衬得更加悲壮巍峨。一整天不停的重体力劳动让壮实的绍哥儿也有点吃不消了,只觉膀子发软,脑子也感觉犯晕。 之前看到的那个贵妇,郭绍有印象,来自于记忆、属于“少年郎”的记忆。特别是人临死前看到的画面,被重新唤起便额外清晰……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那远处渐行渐远的裙裾、窈窕的身影,少年郎躺在地上艰难地伸出带血的右手,他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又或是想那佳人最后再回首一次、再看她一眼。视线的画面终于定格不动。 “哐!”郭绍非常用力地挥下一锤。记忆里的少年郎太年轻,短短一生他还没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对“白富美”符氏表现出的执念让而今的郭绍接受不能。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人的信念或欲望有多大,就愿意为之付出多少代价和努力。 这时后屋的玉莲喊吃饭了,她已经做好饭菜。拉风箱的老头儿起身去提水,说道:“绍哥儿,太阳下山了,明儿再干。” “你们先吃,给我留张饼就成、不用等我,陈家娘子吃过了还要赶着回去为她家男人做饭。”郭绍头也不回地说,“我再补几锤把这副甲打好,明天没工夫,一早就要去校场点人头。” 老头儿问道:“禁军真要出国门打仗哩?” 郭绍随口应了一声。 这处铺子是郭绍的产业,拿积攒的军饷买的。一共三个人,不过并非一家子,老头儿姓黄以及那个小媳妇玉莲都是雇的人。黄老头是乡下的一个老铁匠,打点锄头菜刀什么的用具,东西的销路和价钱都远不如东京商铺;到这里帮工,工钱比在乡下自己打铁销售的收入还可观。 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玉莲,来历便很巧,记忆中几年前“少年郎”在李守贞府上做侍卫时,她是李府的婢女,竟是曾经认识的人;世事无常颠沛流离后,在东京又见着了。郭绍得知她的日子过得很窘迫,念旧之下,便雇她到自己的铁匠铺做些杂活;实际上铺子上赚的钱可能一大半都是她拿走,因为郭绍一轮到上值的时候就在禁军中许多天没法理会铁匠铺的生意,只得让玉莲随便折腾。 第2节 她名叫玉莲,坊间说她姓董,或许只是她随意编造的一个姓氏。 玉莲家男人腿断了的没法劳动,她一个少妇又在单身汉家里洗衣做饭,坊间难免有流言蜚语。郭绍并不计较,不过对她来说却似乎很艰难……被人说三道四嚼舌头显然不是多愉快的事。常常见玉莲一出门就低着头,走路很快,也不和谁说话。 渐渐地夜幕完全降临,郭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摆在外面的摊位已经收了,他便拿木板拼镶、关门打烊,铁匠铺门面整堵墙都是敞着的,没有那么大的门板做门,这种拼镶式的木板在他看来作用就相当于后世的卷帘门。 郭绍走进后院,顿时看见饭厅里桌子上的饭菜都没动,玉莲拿着扫帚在扫地,老黄坐在门槛上修一副铁钳。郭绍这才意识到,古代的高低贵贱是摆在桌面上的规矩一点都不隐晦,他年龄最小但是主人,主人没吃饭别人都不敢动筷子。 主食是汤饼,白面做的,这大概才是能留人的物质保障。在这个时代,饥荒饿殍之地自不必说,就是地方的土财主也舍不得常吃白面。 吃过晚饭收拾妥当,玉莲就赶着要走。郭绍见外面天色已黑,从后门出去到她家有一条光线不好的深巷,便起身道:“我送你。” 玉莲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郭郎早些歇着,明早我来做早饭。” 郭绍坚持道:“东京只是看起来太平。” 玉莲提起准备好的篮子,郭绍便随她从后门出去,外面就是一条巷子。这片商业街坊,前面临街都是开铺子,后面为了节省地方就只是条又高又窄的巷子;商人工匠生活起居就在后面,常常把一些垃圾丢进巷子里的阳沟,若是几天不下雨没冲走,巷子里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走在前面的玉莲埋着头,一副怯生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时不时飞快地前后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似的。郭绍走后面,便不动声色地欣赏她的后背,其实她的身材线条很好,细腰柔韧,臀能撑起裙子形成很美的皱褶,哪怕裙子很破旧,但真正的好身材并不会被布裙荆钗掩盖住。打着补丁的灰布交领上衣和白净的脖颈形成了鲜明反差,倒让人想起淤泥中的莲花。 “怎么了?”玉莲回头见郭绍目光异样,不禁了一句。 郭绍摇头,对前边的一道门扬了一下下巴:“你到了,进去罢。” “嗯。”玉莲似乎想说点啥客套话,愣了一下默默地逃进了陈旧的家门。 竹编纸糊的窗户上亮起油灯的光亮,忽然听到“啪”地一声巨响,接着是女人的惨叫,一个男人的声音骂道:“没脸没皮的荡妇!又偷汉子去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小声说着什么,马上又听到什么陶瓷容器摔碎的“叮哐”声。 “老子腿走不了路,耳朵还没聋!有种你便和那奸夫勾结把老子害了!” 郭绍在外头听得真切,虽然同情玉莲,但也是无可奈何。无论是谁听到自己老婆和别人的风言风语恐怕也好受不了……不过天地良心他是清白的。兴许那陈家汉子还没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落到如今的田地要么屈辱地苟且偷生,要么一死百了,除此之外真的还可以怪妻子么? 很快又听得男人的声音道:“酒!酒!没酒了!” 玉莲的声音很小,听不真,不知道说了什么,顿时又听到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女人的哭声十分凄惨。 郭绍听罢大怒,低头一看,旁边有几根柴禾,操起一根就向前走。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只见玉莲一手捂着脸,一手抱着胳膊满脸泪水奔了出来,她看见郭绍顿时一愣。 她马上注意到了郭绍手里木棒和脸上的杀气,凄清的表情变成了惊惧,沉声道:“你要作甚?四邻都在传流言,你把他打死了,官府会不知?” 屋里的人喊道:“在和谁说话?” 玉莲咬着牙,挥了挥手示意郭绍快走。就在这时屋里人又嚷:“反正你那么淫贱,去侍候那奸夫一整晚,不是就有钱买酒了?哈哈……” “咔咔”木柴竟也被郭绍捏得发出了牙酸的声音。练习时能拉开三石强弓的臂力,若是挥起木柴照一个人打下去,恐怕不是骨头断就是木柴断! 玉莲屏住呼吸直盯盯地看着他的脸,她的目光亮晶晶的,等待着什么。神色中有哀求,又似乎带着兴奋和期待。 “我还没有把握。”郭绍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弯腰将手里的木柴沉稳而轻地放到柴禾堆里。 玉莲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没有把握做甚?身强力壮又在军中效力的后生,难道还没把握打过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疾人? 附近好几扇窗户都临时亮起了灯光,这边的动静恐怕已经让七姑八婆们产生了莫大的乐趣,绍哥儿的行踪也难掩藏。正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三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三) “我要有钱,要出人头地……”躺在旧塌上的绍哥儿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外面的天色刚蒙蒙亮,被熏得乌黑的木窗上,褪色的破纸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他恍惚之中觉得自己正身处在前世,重病的母亲亲临终前想吃西瓜,正是冬天,哪里买西瓜去?他感到非常遗憾。还有更多的问题,母亲一去世就要办丧事,此前医疗费花销巨大家里哪里还有钱? 最难以放下的还是活着的人,他的姐姐。后来姐姐匆忙就嫁了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他的求学用度大部分就由姐夫家承担,但隐约得知姐夫对她并不好;很多次他都想问姐姐,是不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终于没问出口。 终有一天自己要出人头地、挣很多钱,补偿这一切! “姐,姐……” 这时郭绍被人摇醒,猛地坐了起来,睁开迷茫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叫醒他的人。女子的声音说:“郭郎,你做噩梦了。” “我做噩梦了。”郭绍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玉莲转过头,将自己红肿的左脸避开他的视线,递过去一块湿毛巾。郭绍胡乱擦了一下脸,就翻身起来,推开木床开始翻找。 玉莲问道:“你还有个姐姐?” 郭绍不答,一会儿就把地契从床底下的暗格里找了出来。玉莲诧异地看着他,郭绍道:“这铺子胜在地段好,来来往往的人多,随便做点什么营生都能维持生计,你拿着还是有用。” “我与郭郎虽是故人,但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好。”玉莲嘴上这么说,却没多少推辞的意思,她应该确实很需要这个。她又问,“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郭绍头也不回地说道,“北汉契丹联兵南下,东京市井路人皆知。潞州昭义军败北,禁军频繁点兵,出征极可能就在近日。我要去打仗,管不了铺子。” 五代十国这世道,后晋安重荣一语就道出了天机“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但对野心家来说反而是好时候,不存在门阀时代出身就完全注定命运的状况。当然你要能活着才能立军功往上爬。 玉莲也没劝他,只小声道:“你心里还念着夫人吧……” 她和郭绍都在李守贞府上呆过,显然夫人指得是符氏。玉莲这个小媳妇平素缩手缩脚的,郭绍发现她却是很聪明,而且知道得不少。他淡定地摇头:“值得……爱的,只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正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并不是她富贵美貌,就值得别人付出,她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好像是在向世人敞开他的胸怀。玉莲也听明白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流出晨曦的流光,似笑非笑的表情,与平素胆小怕事的形象毫不相称。 说罢郭绍找了一身干净里衬,一大早就打井水沐浴。料峭春寒时候,敢直接打井水上来洗澡的人,身体一定很好。据说作战之前换清洁的内衣可以有效降低受伤后伤口感染的风险。郭绍到古代后也依样画瓢形成了一个习惯,披甲之前若有机会,务必沐浴更衣。 才打造好的胸板甲正挂在卧房的木架上,今天郭绍并不打算穿,还不是去出征,没必要打扮得与众不同。他照常穿环锁铠,全身铠甲重五十多斤需要叫老黄进来帮忙才能披好,然后取了墙上挂着的一把护身障刀,长兵器和弓箭都一律不带。 郭绍手按佩刀从卧房里走出来时,已变成了一个浑身被铁甲包得严严实实的铁人,沉重的金属泛着幽冷可怕的光泽,走起路来都哐当直响,步伐厚重。 老黄见东家的打头,眼里露出敬畏之色,门外的玉莲神色也是一凛,俩人弯腰向郭绍行礼。武装让郭绍脸上的柔和也消失不见,一道剑眉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平素的绍哥儿摇身一变成了郭十将。 不一会儿,铺子外面有军士喊郭十将。郭绍便大步向前门走了出去。 大街上贩夫走卒避之不及,谁都不敢惹一群披甲执锐的军士,哪怕他们没有仪仗甚至是步行。五代十国武夫地位高,从东京到地方各城池的武夫大多是常年征战杀人如麻的职业军人,若是有职位的武将飞扬跋扈,地方官也基本拿他们没办法,老百姓谁敢招惹。 步行至城北校场,从城中各处家中和驻地的将士也陆续赶到,一时间尘雾蔽天人山人海,眺望过去好似一片铁水钢海。 职业军人的家眷随军迁徙,禁军长期驻扎在东京附近,所以大多人的家也在东京。没有战事的时候,除了轮流上值驻防的部队,别的将士常常可以回家休整,还能把军饷钱粮就近拿回家里;因此不少人也像郭绍一样,径直从家里四面赶来集结。 上万人在一个校场上,起初有点乱糟糟,等时辰到了就开始整顿行列,各指挥清点人数上报。整个形式不同,但程序和郭绍在现代军训时好像也差不多。将士们分开腿昂首站立,行伍十分整齐整肃,起码看起来禁军很有点精锐的气象。 这帮人不仅是衣甲一致队伍整齐好看而已,还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就如郭绍披的一身铠甲五十多斤,若没有点力气穿这么重还要带兵器等物走路都吃力。还有那些远程神臂手,厉害的从小就训练,一般也起码要练个三五年,不是随便拉几个壮丁就能凑数;各军步骑也是身经百战,血里火里留下来的种子,历经几朝从未停止过征战。 郭绍等人的统帅是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但并不那么容易见到统帅,半天了甚至连张都指挥使的影子都没见着。 过了很久才看到一队重甲骑兵举着旌旗团团护卫着一员大将从校场外过来,只看见骑兵中有人披着红色斗篷。他们从军阵前面策马而过,张永德的脸都没看清就走过了。 然后听见前面有人大喊道:“枢密院令,五日后出征!尔等都备好用物,三日内到各营兵房,预期不到者以擅离职守论罪。不得有误!” 校检台子上的大将就站了一会儿,兜一圈很快就上马大摇大摆地离场。过得一会儿郭绍这股人马的指挥使才骑马回来,指挥使叫王德功,是个中年圆脸大汉,一嘴黑胡子,这家伙郭绍倒是认得,因为指挥使才是直接统帅他们的将领。 按周朝禁军编制,作战训练时都通常以一个指挥为单位,五百人;往上的高级统兵大将一般不会直接过问指挥以下的具体事务,只有指挥使才是中下层武将士卒的直接领导者。指挥下设五个都,每都约一百人,长官是军使或都头;都下设四个队,每队二十多人,长官称十将。郭绍就是十将,手下有二十多兵。 指挥使王德功带着亲兵来到自己的队伍前面,翻身下马,立刻就喝道:“杨彪!都头杨彪何在!” 郭绍听到喊杨彪,立刻提起了神,因为杨彪正是他所在一都的都头。 这时就有个马脸大汉怏怏从队列中挤了出去。旁边一员武将顿时骂道:“杨彪,你可知罪?” 马脸汉子愤愤道:“他们赌钱舞弊,不然我也不会带人去砸他娘个稀巴烂……下手是重了点,打残了个人……” “啪!”毫无征兆的一马鞭突然就甩了过去,“不知死活不懂规矩的东西!”他骂完转头看王指挥的脸色,见大胡子汉子微微点头,便声色俱厉道,“卸下兵器,解甲,给我打!” 几百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大气不敢出,杨彪立刻就被几个亲兵按翻在地。很快他就变成了很可笑的样子,上身被脱得精光,却还戴着头盔,那模样简直像被剃了毛似的。 “啪!啪……”鞭子带着劲风,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叫人心惊胆寒。被按在地上的马脸大汉咬着牙愣是没叫一声。 还好没打几鞭王指挥就抬起手来,“行了,没时间给他养伤,记着回来算账。杨彪,都头你就别当了,降作本都第四队的十将。杨彪本都第四队的十将叫郭绍?” 郭绍听罢愣了愣,忙朗声道:“末将在!回王指挥的话,末将正是四队十将。” “你代替杨彪,当都头。”王指挥从容道。 郭绍顿时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指挥使手下五百余众,怎将自己一个小小十将记得如此清楚?又何德何能突然连升几级,直接从小队长变成百夫长(都头)? 但这时候与指挥使废话显然不明智,郭绍忙应道:“末将多谢王指挥提拔栽培!” 王德功投来目光,竟然露出一丝笑容:“你一个十将,却能得张都指挥指名道姓嘉奖,本将敢不刮目相看?” 郭绍无言以对,靠关系才升官,如何服众?果然看了一眼“拔毛”的杨彪,那厮的目光已然十分不友善。 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哪来的关系?张永德不仅是禁军大将,还是今上的妹夫,压根不沾边的人……左思右想,难道是卫国夫人符氏的缘故? 第四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四) 无论如何连升几级军职是好事,省去了许多熬资历军功的年月,绍哥儿而今面对的问题是要建立威信控制部下,先坐稳百夫长的位置再说。 黄昏时分,郭绍离开校场,先去兵房取一头本都的骡子,好回去拿行军打仗的个人用品。他打算拿了东西当晚就赶到兵房驻地,过问本都的骡马粮食存储等状况。 随行有五六个军士,都是郭绍任十将时第四队的老部下,正好也住在城南。这些人显然和郭绍更熟悉和亲近,按理可以就地把第四队变成自己的亲兵,有兵权、有忠于自己的亲随,要控制整都军队就比较容易了;可惜第四队的十将现在是杨彪,刚从都头降到十将,暂时没办法动他。这局面在郭绍看来就比较不愉快了。 走到朱雀大道,郭绍便招呼士卒们各自回家,独自牵着骡子从走后面的巷子。刚进巷子,就听到“叮叮哐哐”砸东西的声音,方向是玉莲家传来的。 果然走到陈家门口,就听见屋里的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声。玉莲哽咽的声音,“放开我的头发……别打了,你叫我还怎么见人……” “荡妇!你还有脸见人呐!”骂声中又夹带着噼啪的耳光,女人的哭叫十分凄惨。 郭绍顿时怒火中烧,丢开骡子的缰绳,见昨晚那堆柴禾还放在外面,操起一根就冲到门口,侧身“砰”地一脚踢过去。那破旧的门板不是被踢开,而是带着铆钉一起直接向屋子里飞进去,门方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身披五十多斤重盔甲的郭绍身轻如燕,跳一步就跨了进去。 进门就是一间仿佛厅堂一样的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两根圆凳一把竹椅,地上是被摔碎的破瓷片。一个汉子坐在竹椅上,手里还抓着玉莲的头发,二人被刚才的阵仗惊了,都看着一身铁甲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放开她!”郭绍用木柴棍指着那汉子喝道。 陈家汉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气又恼地冷哼道:“奸夫来了?” 有种!也可能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郭绍二话不说,“呼”地一棍就照头扫了过去,那汉子本能地放开手抬起胳膊护自己的脑袋。“啪!”一声巨响,隐约有骨头破裂的声音,木柴直接断成两截,嘶声裂肺般的惨叫顿时响彻整条巷子。 “郭郎……”玉莲也吓住了,脸色唰一下白得毫无血色,肩膀都在发抖。 郭绍不作理会,扔掉半截棍子上前一步,抓起那汉子的衣领,“哗”地一声把一块灰布给撕了下来。他径直丢掉破布,铁钳一样的手抓住那汉子受伤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被人拽住刚刚受伤可能骨折的手臂,汉子哭爹喊娘的叫声惨不忍闻。 郭绍把起码有百多斤重的汉子拧小鸡一样拧着大步出门,向外面一扔,汉子便连滚带爬地摔进了散发着恶臭的阳沟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快住手,要出人命了!”玉莲跟了出来,声音在颤抖。 郭绍一身萧杀之气,脸色铁青,这样立了一会儿才冷冷说道:“我已升作百人都头,上头王指挥知道驸马都尉张永德与我有关系。”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冰冷的没有多少感情,听起来却莫名可怕。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想狗仗人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东京两县的官府绝对不敢擅自处置一个禁军都头,禁军的指挥使王德功碍于张永德的脸面也不会真把郭都头怎样。那杨彪无缘无故打残了人,没人替他说话也不过是降职而已。 陈家汉子还没晕过去,一边哭叫,一边畏惧地看着郭绍。一时半会儿,两个受了惊吓的男女似乎都没回味过来郭绍究竟在说什么。 郭绍缓缓伸手摸到了佩戴在腰上的障刀,“丝……”金属摩擦在刀鞘上寒冷的细响。 “你、你要做什么?”玉莲忙抓住了郭绍的手腕,瞪圆了惊惧的眼睛。郭绍的声音:“我帮你挖了伤口的脓疮。” 第3节 …… 刀面反射着从巷子外面透进来的最后一丝余光、缓缓地抬起,整个动作仿佛分外漫长。玉莲本可以多尽一点力,阻止郭绍,比如上前拉住郭绍的手臂;但她没那么做,甚至最后的时刻她连劝都不劝了,看起来好像是被吓呆在那里,只是看着整个过程。 钢刀的轨迹并不急躁,却毫不迟疑。听到一声惨叫,血就溅到了旁边的土墙上,陈家汉子的头重重地落在阳沟里的石头上,一股血污染红了沟里的杂物和污水。 随着刀锋破开血肉的令人胆寒的沉闷响声,以及被血雾染红的空气,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杀死在污秽之中,玉莲心里一时间十分难受,觉得他非常可怜。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这个男人,哪怕他经常打骂她,她内心里也只有可怜中带着鄙夷。 但仅仅是可怜同情之心并不能支撑她在这样艰难地挣扎生存,一个妇道人家成年累月忍受着流言蜚语,还要照顾一个酗酒成瘾的残疾丈夫,她早就期望着某一天能脱离苦海。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残忍的一幕着实叫她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让一个外面的男人、一个本来就有传言蜚语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杀掉丈夫,玉莲还是很有罪恶感。 她甚至没心思去考虑出了人命后怎么收场,一时在复杂情绪中怔在那里。直到郭绍唤她:“你去叫人,让邻里去临街官铺里告官,就说是我杀了你家男人。” 玉莲脸色惨白,回头看着他愣愣道:“告你?”她发现郭绍他杀人后正在那里拿着一块布慢吞吞地擦着刀上血迹。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房子里响起一声尖叫:“杀人了,杀、杀人……” ……玉莲依言赶紧去叫邻居,说是绍哥儿杀了人,一切都是事实。 混乱了一阵,她渐渐才想明白这两天的事。昨晚郭绍说什么“没有把握”,刚才又说自己升官、与谁谁权贵结交:是因直到昨晚,他还不能肯定杀了人会不会被重惩,但今天他终于确信原来杀人也不用偿命! 此人处心积虑、哪怕是冲动的时候也不会任意妄为,但在胜券在握时又非常狠辣,杀人的手段更是残暴,着实是个可怕的人。不过玉莲又意识他并非那种不择手段的人,因为他杀人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杀人就算不偿命,也总会有麻烦、要付出代价!杀陈家汉子对他自己显然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今早他还把地契白送给玉莲……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好?玉莲自然而然地想到绍哥儿是对自己有意。但细想仍然不通,绍哥儿年纪轻轻长得人高马大,刚升了都头,要讨个黄花闺女并非难事;如果只是想偷腥,更无须如此麻烦,在铁匠铺子上他有很多机会,根本无须做这么多,就算来强的,也没人能制裁他,因为市井坊间本来就有玉莲不守妇道的风言风语。 没过多久,官差就来了,先来的是商业街上官铺里的差役,两个差役见郭绍一身战甲武装到牙齿,哪里解决得了?然后县衙里的官吏带来更多的人,仵作也去了后巷。 只见郭绍坐在铺子里,杀人的凶器就放在旁边的铁砧上,好像在坐等被抓。外面围了一群皂衣官差,和无数的围观的百姓,却无人敢走进铺子一步。 玉莲在人群中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心中一团迷雾,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官差将百姓稍稍驱散,一个仵作抱拳道:“被害之人已断气,亡者左臂骨折、肩骨脱臼,面部被利刃劈砍成致命之伤……” 一个头戴木骨漆纱幞头身穿青布圆领宽袍的人指着郭绍问道:“人是你杀的?为何杀人?” “是我杀的。那姓陈的出言不逊,惹恼了我,本想打一顿出气,不慎失手将其杀死。”郭绍坐着没动,显得十分无礼。不过看那当官的衣服颜色和幞头款式,就知是不入流的小官,说不定还没郭绍这个禁军都头等级高。 旁边一个戴高筒帽的汉子听罢就想上前拿人,却忽然见郭绍伸手拿起旁边的刀,那官差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脱口道:“你犯人命,还敢抗拒?!” 不料他起身拿起障刀只是把刀丢出来,以示不作抵抗,并主动交代道:“我是殿前司下辖小底军的都头郭绍,指挥在封丘门北,指挥使王德功。” 那官儿听罢忙伸手阻止差役头目,低声道:“立刻派人去城北,将此事知会其将领。” 旁边的人问道:“案犯怎么办?” 官儿道沉吟片刻,道:“将后巷尸首带回衙门验尸、收凶器,查明案情后先禀堂尊,再做定夺,切勿轻举妄动。这里留几个人看着,进去叫那郭都头先到后面回避……若是能写出一张供状更妥。” 外面的玉莲见郭绍没事,便默默绕道后巷,回自己家中等候。 第五章 卫国夫人、绍哥儿及玉莲(五) 每一个长得漂亮却过得不好的红颜背后,通常不是一段简单的经历,玉莲也不例外。 若不是从小被卖进李守贞府上,也许玉莲会在某次旱灾蝗灾饥荒中饿死,甚至被人当作食物也有可能;又或幸运一些,长大成人嫁到门当户对的穷困之家、过着与以前一样贫穷无知逆来顺受的日子。总之她自从成了李府的婢女,便见识到了与出身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那里不再有饥饿与寒冷只有锦衣玉食。哪怕做一个最卑贱的婢女,也比在家乡过得好。 但没有人是容易满足的,更没有人情愿身份低贱被人任意欺凌、而不羡慕那些养尊处优者。玉莲渐渐明白自己最大的资本和机会,就是容貌。她比其他那些做杂活的丫头长得更漂亮,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家主李守贞在那座富贵的庄园中拥有最大的权力,但他老奸巨猾早已参透世故,就算被李守贞看上也只能是一个玩物。玉莲把目光对准了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这个刚长大还没有多少阅历的年轻公子。 果然李崇训很容易就被玉莲迷得神魂颠倒,一番山盟海誓之后,玉莲忍受着痛苦和反感与李公子偷食了禁果……临时她又莫名恐慌,但后悔已来不及,连想喊人都不敢出声。 她成为陈家瘸腿丈夫之妇以前,只有两次痛苦的男女之事,这便是其中一次。她并不奢望李公子能全部实现他的承诺,这样一个富有的公子只要履行一部分承诺就够了;而且玉莲后来发现自己一下子就有了身孕,情况便更加乐观。 不过她终于认识到自己根本无可能成为大将军李守贞的儿媳,李家绝不会放弃与另一个大贵人符彦卿家的联姻机会。于是符彦卿的长女符氏顺理成章成了李崇训的元配。玉莲没敢轻易透露自己怀上李家血脉的事,她打算先设法和符氏搞好关系,然后以期成为李崇训夫妇身边一个地位较高的妾,若是生了儿子应该就有了保障。 可惜世事无常,玉莲还没等到那一天,李家就因起兵谋反被杀了个干净。 她和符氏同样是妇人、同样是李崇训的女人,在动荡的一刻却下场迥异。符氏刚刚还是罪人之妇,报出父亲的名字以及和郭威的交情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实权大人物郭威的义女;而玉莲的下场显然无法如此礼遇,李家一灭她便无依无靠,被郭威军中的一个武将给抢走了。 她被那个武将施暴奸污,之后被掳回其家中,她无法反抗,否则有更惨的下场、就是被充作营妓被无数的人轮奸。玉莲因此流产,并因医治不及、后来被告知一生都无法再生育。她还来不及仇恨那武将,很快又发生了战乱,那将领战死,家中妻妾分财作鸟兽散;并将玉莲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分钱。买她的人就是最后的这位姓陈的丈夫,这位的长相丑陋酗酒脾气暴躁且家穷,而且是个天阉,简直泛善可陈……更不幸的是,郭威重新率军进东京时,本来几乎没发生抵抗,死伤很小,他却被人挤下城墙摔断了腿。 日子这样过来到了显德元年,玉莲对生活已经不抱希望。一个无法生育的残花败柳,一无所有还有个累赘丈夫,她很多次都想抛弃丈夫逃跑,但又能跑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她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推测过,逃走很可能被人卖进窑子……就算被某个普通人家收留做妻子,当发现妇人不能生养、又无须向其娘家交代时,卖掉弄一笔钱重新娶妇是极可能的事,因为百姓人家娶妇就是为了生子。 有时候她很绝望,只想着活一天算一天,实在无法忍受时死掉就算了。 有时候她又很不甘心,觉得很憋屈。且不说大富大贵,连东京龙津坊这些市井中的丑陋粗鄙妇人都不如,一天好日子没过反而被她们嘲笑、背地里说闲话。难道就这样带着羞辱结束一生,然后让那些人再幸灾乐祸地挖苦几句? 没有过朋友,没有亲人,连家也是一个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杀死了,她也无多伤感。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虽然出身低贱,但上天给了她比绝大多数人更好的容貌,况且底层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个,究竟是哪里走错了路?难道是当初不该去招惹李守贞的儿子?如果没这么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莲觉得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出门来来去去几乎不和人说话。若是这个世上没人认识自己该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不过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到的卫国夫人符氏,同样是破灭的李守贞府上的女人,凭借家势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贵的身份让官员都要敬畏仰视,更别说这些市井妇人,谁敢嘲笑她?她们甚至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玉莲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贵,认识她的人应该感到羞愧、应该认识到她们自己的下贱!如此想象,她心中才隐隐有些飘渺的快意。但有过李守贞府上的经历,让她明白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个心里聊以自慰。 …… 旁晚时分,门外有人敲门,玉莲开门一看原来是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还穿着甲只是没带兵器,他耷拉着脑袋似乎情绪低落,连正眼都不敢看玉莲,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说道:“王指挥责令我赔偿陈家的抚恤费和丧葬费,但……” 玉莲忙向巷子里左右张望,道:“进来说话,别杵在门口。” 绍哥儿愣了一下,走进灶房,自个寻了条凳子坐下。 “吃过了吗?”玉莲又问,对待郭绍丝毫不像杀夫仇人,她知道,绍哥儿杀陈家汉子却是为了替自己出头。绍哥儿没搭腔,她便猜他饿着肚子回来的,忙揭开锅盖,拿一只粗碗盛了满满一碗绿糊糊的羹。 郭绍见木桌上热气腾腾的糊糊,尴尬道:“这样不太好吧……对了,铁匠铺后院我住的房里,箱子底下有一罐钱,只是不够。” 玉莲道:“他们只是叫你赔钱,没打你?” 郭绍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饥饿,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口感极差,好像有糠之类的谷物外壳渣子……这个时代,有的吃就不错,只不过玉莲平素就吃这个?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实在看不出这样白净的一个女子是吃糠咽菜过活的。 玉莲的额头光滑而圆,长着一张鹅蛋脸,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当,浑然一体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妩媚,却看起来比较亲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着实破旧,露出白净的脸和脖子,倒让人不禁想起剥开了一点的糯米粽子。 郭绍大喝了一口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胃口全无,便慢慢吃着,一边说道:“王指挥认为我与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有什么关系,他本想卖个人情;但昨天杨彪才因赌博打残别人被连降三级,王指挥若是对我网开一面便是赏罚不公无法服众。因此命令是又将我从都头降到十将,并负责赔偿……倒是那杨彪比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将,今天又因为我做回第四队的十将,被再次降级成了副将。” 五代军职比较混乱,不过玉莲因为曾经在李守贞府上长大,后来在东京又认识郭绍,言谈之中了解不少这些东西,指挥使以下的军职她明白。军使或都头就相当于百夫长,十将便是队长,副将便是副队长……从军的人大多无非是想升官发财,郭绍虽然没杀人偿命,但从百人的长官一下子降作队长,损失也是很大的。 玉莲听到这里便道:“铺子地契我还是不要了。” 郭绍似乎有点误解,点头道:“现在我没法子,只好将那铺子算作给你们家的赔偿,那罐钱也算进去。” 玉莲摇摇头,悄悄看了他一眼:“铺子你还留着,我不要了。我给你签押票据交差,就当是已经补偿过。” 郭绍皱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军营,你以后作何打算?那间铁匠铺是我赔偿给你的,又有黄老头帮衬,经营下来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你就别推辞……” “我的事不烦郭郎再操心。”玉莲的口气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变脸比变天快。 郭绍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沉默下来。他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一直对玉莲有好感,漂亮却可怜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谁都喜欢吧;但似乎也不能因为对她稍微好点、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么着。 他起身正待要告辞,借着灶里的柴火光线却忽见玉莲眼睛里水汪汪的闪闪发光,含满了眼泪。灶头里的火焰在摇曳,橙色的光在她脸上光暗交替、阴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内心。 “你……”郭绍不知如何问话。 玉莲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美丽洁净的脸,在破旧布满尘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异样,反差极大。这间灶房充满了陈旧的味道,所有的东西都很老,因为玉莲的存在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眼睛里的水珠终于从脸颊滑下来,同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回去罢,我们不会像那些奸夫淫妇一般,我也不是通奸弑夫的蛇蝎妇人。绍哥儿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便是。” 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笼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里,每一个地方却有着不同的孤寂。陈家屋宅位于龙津坊的深巷角落里,狭窄的空间和高的墙壁让这里采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头了,积了烟灰的房梁、破损的木窗,让整个空间的色调非常阴暗……会让人联想到故事里的鬼屋。 这时候玉莲才意识到陈家汉子的一点好处,以前他在的时候玉莲没这么害怕。她贴着墙蜷缩着,越怕越睡不着。 人死后会不会有鬼魂?玉莲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刚死时满脸血污瞪着无神眼睛的尸体。她哆嗦着对着黑漆漆的半空小声说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对,心里不该盼着你死,但并不是我杀的你、也没做帮凶!这都是无奈,我一个妇人真的没法忍受那样的日子,若非过不下去,我的心也不会如此狠毒……”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毕竟这里并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东京大都市里;之所以叫人觉得恐怖,可能是因为刚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沟。 玉莲觉得最让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儿时生长的地方、是在梦里。 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小,偏偏人会把最初看到的环境记得非常清楚。比东京陈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墙茅屋,而且乡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盏灯都没有;屋后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坟。玉莲对小时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记忆犹新。 隐约记得,家乡属于河东高平。听老头们闲聊,说高平以前叫长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赵两国长平之战的古战场附近,传言秦将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杀了四十万赵国将士!难怪村民们常常无意间挖出白骨。玉莲那时候爱听大人们天南地北的闲扯,听完却怕得很。 后来她终于被人转卖到了河中府李守贞家,犹记得那人烟稠密的城市、人来人往的深宅大院、明净的房屋,从来不缺灯油蜡烛,晚上外面都挂着灯笼,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至少最初认为那是个角落里都充满阳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睁开眼,明净的房屋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现实中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灰味儿。 玉莲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不敢去掌灯,窗户透风,那油灯晃来晃去的更可怕;再说深更半夜亮着灯万一被别人家看见了可能又有闲话说。这时她感觉软软的胸脯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伸手摸索,发现原来是几天前在道观里祈的吉祥符,系着根细绳子还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给绍哥儿求的,好几天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发生命案。 据说很灵,在菩萨面前开过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画符。符文画在一张红绸上,包成三角,拿绳子一系还能戴着。绍哥儿说近期会出征,玉莲希望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除了拜神求符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那座玉贞观的观主是个女道士,道观在城里,因此很受妇人的欢迎。玉莲之前也很有兴趣打听观主的来历,据说她原来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军将领赵匡胤相识,后来因情所伤才看破红尘,在东京建了座道观出家;妇人们最喜这种儿女情长的传言,难怪玉贞观的香火那么旺盛。 玉莲摩挲着手心里的符,犹豫着还要不要给绍哥儿。明天一早是赠送的最后机会了,天亮他就要回营。 在内心里,玉莲并不怪罪郭绍杀她的丈夫,甚至还悄悄怀有感激……她当然也看得起绍哥儿这样的后生,此人不仅有勇力,而且并非那头脑简单的莽汉,玉莲认为他见识非同一般,若是时运好、说不定真能挣得富贵。但他十八九岁年纪轻轻的将校儿郎,真能看上一个相当于嫁过三次、不能生育的妇人? 若是表现得急不可耐,恐怕会自己作贱:丈夫尸骨未寒就与人家你侬我侬,你是水性杨花的轻浮妇人吧?玉莲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么别人也会看轻自己、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的无关紧要之物。 要是早几年、还在李守贞府上那时候就好了……但绍哥儿那时好像一门心思倾慕符氏,连为她死都愿意,就算是现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从来就不公。有些人,确实是生来就招他人万般宠爱,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愿意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贵秀外慧中,无论她嫁过几次都是人们心中的仙女。 …… 郭绍一早起床打开后门,发现门缝里掉出来一个红色的东西,遂捡起来仔细观摩了一阵,然后收起那物,转头向巷子里面看了一眼。 ……依照枢密院的军令,禁军将士提前到各营房集结报道,两天后将点兵出发。郭绍在规定的前一天就赶到兵房。 虽然在军营驻地只有两天,但对于郭绍来说实在有点闲,因为他升上都头的位置屁股没坐热就重新做回了十将;本都第四队只有二十几个人,早都是熟人,没什么可操心。 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梨花树上的花朵含苞待放,这个季节冷暖适宜,叫人动都不想动。他平素没事时看起来确实懒,好像没什么精神似的,话不多,能坐着绝不站着。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样没动弹,只是很专心地瞧着。 春天里的小白兔,可爱却很容易受到惊吓,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会立刻被吓走……郭绍捏着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着那兔子,眼里露出笑意。 不料突然不知何处冲过来一只莽汉,身上还披着沉重的甲胄,这厮二话不说,叮叮哐哐就跑过去猛地向那兔子一扑。笨重的身体“砰”地摔在地上,兔子没被抓到它一溜烟就跑了,他却摔了一嘴的泥。 “你娘的,罗二!瞧你那蠢样!”郭绍骂了一句。 这厮叫罗猛子,第四队的一个小兵,他好像摔疼了,咧着嘴怏怏爬起,拍拍土一撅一拐连走带跳过来,把背上的弓取下一递:“郭十将,快射那兔子。” 郭绍接过弓和一支箭,左右没瞧着没惊吓的白兔哪去了,便随手弹了一下弓弦,顿时瞪眼道:“好家伙,这得是两石强弓,哪来的?” 罗猛子道:“前两天郭十将不是升了官,王指挥赏的,你又不在兵房。” 就在这时,忽闻一个口气不善的声音道:“都头用的东西,倒不知一个十将有没有本事拉开。” 第4节 郭绍和罗猛子回头一看,只见杨彪和十几个军士抬着一只剥了皮的羊刚走过来。那杨彪长得五大三粗,一张马脸凶神恶煞,说起话来却是有尖酸的味儿。这厮现在是第四队的副将,比郭绍还低一级,但他之前是做百夫长的武将,看起来似乎不太服绍哥儿这样十八九岁的小子管;而且昨日郭绍从都头又重降到十将,连累他无辜再降一级,恐怕他看郭绍不是很顺眼。 最近两天殿前司对下面的将士很好,因为要出征了,又是赏钱又是猪羊酒肉犒军,众人的心情很好,见状便乐呵呵地起哄,要郭绍露一手。 “拉还是拉得开。”郭绍淡定地回了一句,正巧发现刚才那只白兔跑出来了,在院子对面的屋檐下竖着耳朵。军士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容易也发现了颜色鲜明的兔子。那兔子离得不远,可能就二三十步,但目标太小。大伙儿愈发期待起来,人群中发出唏嘘之声。 此情此景郭绍无法下台,他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里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懒洋洋慢悠悠的动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风。但忽然之间,他猛吸一口气,浑身变得充满了骨力,拈弓搭箭、弯弓如满月。两石强弓本就多作为练习臂力用,几乎不用于实战,弓被他拉成这样,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开! 长而稳定的手指上筋已经鼓了起来,牛筋发出“嚓嚓”的绷紧声音,就好像要断了一样,又像投石车巨大绞力产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紧张。 弓箭不是枪械,可以瞄准但可靠性有点扯淡,射不射得中全凭感觉。从站定到拉弓,每一个动作其实都在瞄准,都在寻找目标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无数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练习之间形成的一种直觉,完全难以名状无迹可寻。每当拿起弓,这种感觉就让郭绍莫名兴奋,就好像面对热恋中的少女,已经得手、心中又有些许患得患失,生怕她会悄然离去,不忍有半点杂念。在这一刻,郭绍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身在现代的学院里,还是在烽烟四起的五代十国,眼中唯有箭! “砰!”一声强劲的弦响,余音之中仿佛带着锐锋刺破空气的丝丝声,惊起了围观的将士。短短的一瞬间,不少人就被郭绍从眼神到全身每一处的专注感染入神了,弦响终于让他们回到了现实。 “好!”罗猛子立刻激动地率先喝了一声,不管射没射中,这力道已经够震服人了。 应声之下,只见那白兔已被死死钉在墙角,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杨彪面有惊讶之色,又有些尴尬:“有两下子。” 郭绍的表情放松下来,并未理会杨彪给的话柄台阶……这是对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态度?那杨彪虽然不久前还是百夫长,但现在他就是一个小队副将!五代十国最不缺的就是骄兵悍将,这里不是讲究什么谦逊美德的地方,忍让只会叫人觉得你好欺负,是个好玩的受气包。郭绍把弓递到杨彪面前:“你来试试。” 刚刚好起来的气氛再次微微绷紧,大伙儿把目光放到了方脸汉子身上。 那杨彪年纪不大,却是一脸沧桑肤色又黑又黄,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人。但久经战阵也不是每个人都把弓箭玩得炉火纯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显然没底气。 不料这厮竟是个死不认输的嘴硬角色,当下便道:“不过就是射箭准罢了。” 郭绍冷笑道:“连试也不敢试?那最好懂点上下规矩。” 杨彪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又找不到话来说,加上周围的军士一番嘲笑,当下就恨恨说:“郭十将的箭是长了眼,战阵上的箭矢可不长眼!” 此话何意,赤裸裸的威胁,要在战阵上使绊子? 第七章 高平(一) 二月下旬,东京的前期准备妥善,皇帝柴荣正式御驾亲征,随行军队主要是禁军,即天子侍卫亲军及殿前司下属诸军。 郭绍所效力的小底军隶属殿前司体系,当然要随军出发。 大军从北城出京,北墙四道城门,主力走陈桥门。大路走军队,两边的百姓非常多,箪食壶浆一片爱军拥军的盛况。周军正规军比方镇军队的军纪好,从大处看也有保卫着周朝控区不受外敌劫掠的功劳,但显然因宣传舆情不到位,远没到达让百姓痛哭流涕爱戴非常的地步……道旁的百姓,大多是禁军家眷。 禁军特别是殿前司诸军,都驻扎在东京近左,家眷也在这里。将士要出去打仗,家里的老小当然会万般牵挂担忧,少不得拥堵在道旁挥泪离别。 前头皇帝仪仗还算鲜明整齐,后面的诸军就不如那么美观了,带了太多的东西让行伍乱糟糟的,也就是旗帜衣甲兵器能证明他们是一支军队。 除去粮草辎重,像郭绍也带着不少东西,需要用一匹骡子来驮。不算身上穿着五十来斤重的全身甲,之前打的那副胸板甲就起码二十斤重,长短兵器也有十斤,还有自己吃饭喝水用的铁皮缸、锤子、柴刀、口粮,要没骡子恐怕非常吃力。 普通士卒不带牲口,他们只能少带个人用品。不过他们也有叫郭绍羡慕的地方,家里的人追着队伍又是叮嘱又是拿吃的;而郭绍放眼望去,道旁的百姓没一个他认识。 “郎啊,可别冲前头,躲后面点……”一个娘们一边跟着军队走一边嚷嚷。然后应答的人居然是郭绍后面的罗猛子。郭绍忍不住回头道:“罗二家媳妇真会说。” 他又向人群里瞧了一阵,心道:我在这里也是有人关心死活的,玉莲应该来了,只是人太多没找到自己,又或是在某个地方悄悄看着不好意思上来,娘们就是矫情。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开阔起来。 …… 多日后大军至怀州,皇帝嫌行军太慢,欲下旨全军加速兼行。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得知后对好友郑好谦说:来犯之敌太猛,我军不该急着冒进,慢一点更稳妥。郑觉得控鹤指挥使言之有理,就跑到皇帝面前说,结果皇帝柴荣大怒;郑只好把朋友出卖了,说是赵晁说的。 赵晁因此被解除兵权,就地关押在怀州。 就算大军已经走到半路了,柴荣也早下定决心要亲自打一仗,但直到现在军中仍有很多人不和他一条心。他虽然顺利登基,却因时间太短没有完全掌控军队;不仅禁军,对各地节度使出动的军队也难说能顺利号令。 如此看来,北汉主选的时机并没有看错,周太祖郭威刚驾崩不久,养子柴荣登基才一两个月能做多少事掌权?北汉主和契丹兵想用十来万人就灭偌大的周朝,主意就打在柴荣身上;只要打赢一场影响大的战役,柴荣就坐不稳那位置,周朝各地可能不战自散。 偏偏柴荣似乎是个不信邪的君主,愣要御驾亲征一较长短。直到禁军开到了怀州,恐怕北汉和契丹都不能相信柴荣会这么干。 柴荣的做法叫人们始料未及,但也并非不可理喻。若是他能在危急关头成功抵御入侵,则可省去很多周折直接树立威信掌控国家,只是风险太大,就看人有没有这份胆略了。 上层是如何心思不一、如何打算,倒与低级将校没什么关系;到郭绍这个级别,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军令几乎都来自指挥使王德功那一层。上头让大伙走就走,停就停。 不过出征着实很考验普通将士的体力。从河南跨省到山西,现代坐火车汽车都嫌远,大伙儿是全程风餐露宿、负重步行。不仅郭绍所在的步军队伍,连那些骑兵也是步行;战马精贵,马吃得远比人多,若非作战,下层将士都舍不得骑。 三月上旬,军队终于走路进了山西地界(河东)。早就有传言,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打了一仗,已战败,也就是说明北汉契丹联军至少越过潞州,已经深入到山西的南部地区;那么郭绍所在的禁军遭遇敌军就并不远了。 早打早省事!背着好几十斤东西走省际远路真不是一般苦,果然无论什么时代求个前程都不容易。 ……不过一等上了战阵,人们总会幡然醒悟,还是负重走路比较轻松。 第八章 高平(二) 三月十一日,两军遭遇,终于摆开了阵仗。 熬过了山高路远,就只为兵戎相见。高平,在很久以前的战国时期它还有个名字,叫长平。秦将白起和号称四十万的赵军将士至死难忘之地。这地方的山川形势天生就是战场,恐怕不止发生过一次长平之战。 天气晴,艳阳高照。 高低不平的旷野上,十万北汉契丹联军,以及数万周军分南北展开,黑压压的如同蚁群,又如层层叠进的巨浪。 对峙之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似乎从一开始前方就在厮杀。两军交战之处,无数人马混乱惊走,空中纷飞的箭矢好像在晴天平地掀起的暴雨。 郭绍放眼望去,一片如林的长兵器和铁甲,尘土滚滚看不见头尾。身在其中他完全不清楚周军是怎么部署的,一个十将似乎也没必要清楚,只知这边应该在周军右翼后方。 不过他很清楚这场战役关乎国家存亡,影响重大!若要想往上爬,高平之战是最好的时机;战前他已作好心理准备要寻机立功脱颖而出……但很快这种欲望就被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和求生欲冲淡了。 呜咽苍劲的号角、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点拉开了北汉军进攻的序幕。尘雾和杀声中,马蹄轰鸣,就好像有十面埋伏、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杀来了一般,还不见敌兵就能叫人心惊胆寒。 前面的战事大约已经白热化,郭绍看不见,战火暂时也没蔓延到这里。只有东北风迎面乱刮,呼啸声中飞沙走石,砂石打在脸上生生发疼,腾起的尘土被风吹来,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郭绍一睁开眼,忽然发现前方周军骑兵已经败了!侧翼一大群马兵反方向跑来,马蹄声“隆隆……”作响,周军骑兵成建制地逃跑。没一会儿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声,然后无数的步军调头向这边奔来,人群丢盔弃甲不成队列,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娘的!”郭绍见状脱口唾骂出来。 前方溃败的无数周军乱兵绞进了小底军军阵,指挥前列乱作一团。小底军属于殿前司禁卫部队,好歹也算一支精锐,根本不会一触即溃,但自己人乱七八糟冲来已经挫其前锋锋芒。郭绍记得高平之战应该是后周胜利,记不得历史细节;但看眼前的状况,怎么是一片要战败的迹象? “噗”!他的左脸忽然感觉一热,转头一看,正见一支血淋淋的箭簇从一个熟人的脖子上穿出来,上面还带着撕扯出来的皮肉,血溅了他一头一脸。郭绍愣在那里,喉咙忍不住一阵蠕动。 他抬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空中像谁捅了马蜂窝似的,又像飞来了一群吃光一切的蝗虫。刹那间,“叮叮当当”如下了一阵冰雹,不断有人倒下。 “杀!杀……”马蹄声中连绵不绝的呐喊如海啸一般,无数的重甲骑兵冲破尘烟席卷而来,前面的乱兵被追得鸡飞狗跳四散只顾奔命。郭绍这边的小底军步兵前锋混乱,也很快被重骑从正面撕裂分割,步军顿时不成阵列。 眼前这阵仗不忍直视……郭绍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如一日每天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拈弓、搭箭、瞄准、坚持着;枯燥乏味艰辛,风雨无阻;一天最少一百次,几个动作,重复了一二十万次。这些,就是为了上战场来被一箭射穿或是被一刀砍死? 这时听到黄都头的声音大喊:“兄弟们,先后撤!” 郭绍见状也赶紧挥手招呼自己的士卒向后退避。一大群人正向南蜂拥溃退,忽然听得一声暴喝,“使乘舆受敌,安用我辈!后退者斩!” 循声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员大将立马横刀,铁甲骑兵簇拥左右,被拥挤上前的败兵立刻被连杀数人。众军惧怕,溃败停了下来。郭绍听到“乘舆”这个词,伸着脖子向后方张望,果然见到周朝大旗就在视线所及之处,皇帝仪仗在千军万马中隐约可见! 低落的心情又莫名燃起。皇帝在附近,他会看到将士们的表现? 当是时,听见有人大喊:“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来了!谁为官家出战!” 众军眺望阵前,果见一员北汉猛将率重甲铁骑长驱突进,直杀进周军纵深。骑兵掀起的尘土随之蔓延,好似那剧烈燃烧的导火索,要引爆整片战场! 郭绍从肩上伸手过去,摸到了射兔的二石强弓,无比熟悉的武器,让他忽然有一种直觉: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数年的煎熬、无数个梦里的期待,此情此景若是失手,必将后悔千百遍! 那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猛将,应该就是北汉大将张元徽,所到之处无人能挡。那厮左右两翼清一色装甲精良的亲兵,个个猛得不行,团团护住中间的大将。他们身披重甲,马都披着铁甲;箭矢招呼上去,大多被亲兵挡了,亦无法穿其战甲。 郭绍盯着骑兵中的张元徽,取箭羽,轻轻搭上弓弦。那股铁骑终于进入了侧前方的射程,最好的角度。 牛筋被大力拉开了,弓弦紧绷在空气中。这一刻让郭绍觉得分外漫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眼睛、箭镞、目标三点一线,似乎已经融为一个整体……郭绍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张元徽,正在随着战马上下有节奏地起伏,能感受到战马冲刺的方向。 在直觉中最恰当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风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顺风,一切如此完美,完美到令人感动!没有犹豫没有任何理由,“砰”!暴力的弦声在耳边响起。 飞驰的箭矢,满载着希望与梦想,高调地划破空气,急速向前奔去。郭绍仿佛听见了嗤地一声,尘土弥漫中他看不真切也听不到声音,在莫名感受到箭簇已经刺破了那人脖子上的皮肉。 果然见大将直接翻落下马。孤军深入的一支骑兵好似立刻失去了动力,冲锋停止下来,一些骑士慌乱下马救人。猛烈燃烧的战场导火线就好像被一瓢水给浇灭了。 郭绍兴奋地瞪眼大呼:“杀张元徽者,小底军郭绍!” 周围却没有将士为他喝彩,这时郭绍才猛然发现,自己这边已经被重骑兵冲散,刚才竟然毫无察觉。本都将士已被冲击分割成散乱的几块,只待骑兵居高临下屠杀!周围各种惨叫呼喊厮杀之声,无论你想叫喊还是求饶都会被淹没其中毫无作用;人如潮水、尘土弥天,无论你是吓得发抖还是故作凛然,都无关紧要。 抬头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无数的刀剑在人群中急剧地翻飞闪动,整片旷野就像一大锅烧开的沸水,人如鱼虾在沸水中拼命地挣扎。上空的灰尘似乎沾上一层血雾,让东边的太阳看起来模糊如一团娇艳的血挂在上面。 地面都在颤抖!郭绍只觉得脑袋发涨“嗡嗡”乱响。“操!”一声暴喝如醍醐灌顶,惊得他回过神来。 暴喝的人是不远处的杨彪,杨彪这厮和郭绍有矛盾,但此时还能看到熟悉的人,郭绍心里竟然一阵欣慰,到底是自己人!只见杨彪操起长柄铁刀硬挑了骑兵马刀的侧劈,沉重的钢铁撞得火星飞溅……没想到这厮这么猛,竟然以步战单兵之躯硬挑重骑兵。 “走一个!”杨彪又暴喝一声,飞快地挥舞兵器从左向右一击,顿时刺入右边骑兵的腰部,那种铁刃入肉的特别闷声直叫人胆寒肌肉收缩。 就在这时,郭绍突然飞快地拉开弓,箭矢对准了杨彪,“砰!”弓弦的声音毫不迟疑地响起。霎时间,杨彪面如死灰……战阵上箭矢可不长眼。这是他自己说的。 当他扬言要在背后捅刀时,自己便成了别人的威胁。世上没有谁怕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嗖!”利箭带着劲风,在几步的距离上迎着杨彪的脸飞去。箭矢几乎擦着他的头盔掠过!杨彪惨白的一张脸愣了一下,这才转头一看,只见背后一个敌兵双手高举着长刀立在那里,额头正中插着一支箭。然后软软地像没有生命的麻袋一样倒下。 杨彪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郭绍。周围刀光剑影没有机会说什么,郭绍看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急忙向郭绍靠拢过来,“郭十将,我……”好像要说什么话,但这时又一骑没命地斜扑上来。 仓促之下郭绍一边向后躲避,一边本能地拿起手里的弓去格挡,“嚓”一声弓就被劈成两段。郭绍毫不迟疑,扔掉坏弓的同时,动作流畅地拔出佩刀。 敌兵正要砍第二刀,但立刻被杨彪的长柄铁刀拍下马去。“哐!”重甲骑士摔在地上就爬不起来,郭绍随即跳上去一脚踏住他的腹部,双手提起障刀对着敌兵胸口的坦鳞甲猛刺下去……那敌兵大张着嘴,瞪圆了双目眼神里满是绝望。 郭杨二人立刻背相抵严阵以待,没有商量没有迟疑,完全是不约而同。 战场上的背,只能交给信任的兄弟。 第九章 高平(三) 小底军步营被打得惨不忍睹,军旗已倒,众兵不知该去往何处,前后左右都是敌骑,逃跑亦难如登天。更灾难性的,又迎上了第二波推进的汉军步军,短兵相接混战厮杀苦不堪言。 郭绍这边,王指挥以下整营五百多人早就七零八落,将士们纷纷向两翼溃逃。郭绍和杨彪前后配合,边战边走,也想随波逐流逃离失败的区域。 只见杨彪蹬着马步大开大阖,霸气地舞着沉重的铁刀横扫,不断有“叮叮哐哐”和人的惨叫声,猛不可当。而郭绍并不善于用长兵器,手里也只有一把障刀,专门就近护卫杨彪的空档和背后死角。二人此前从未一起并肩杀敌,如今在战阵上倒远近配合攻守兼备,非常有默契。 就在这时,忽闻“钉”地一声,郭绍觉得腿上好像被撞了一下,初时有瞬间麻木,很快一阵剧痛就从腿上袭来。他低头一看,一支重箭直接射穿了抱肚,刺进了大腿。一个踉跄,他险些摔倒,重重地把障刀刺入土地,这才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倒在地上。 “郭十将!”杨彪立刻察觉了身后空荡荡的,转身扶住郭绍的膀子。 郭绍吐出一口闷气骂道:“这么多人不射,偏偏射中老子!”杨彪道:“还能走么?”郭绍道:“恐怕走不了。” 杨彪把长刀插在旁边,从怀里掏出短刀咬在嘴里,然后撩开郭绍的抱肚甲,二话不说,取了短刀直接把箭矢劈断,扔掉后面的一截。郭绍被折腾得一阵剧痛,咬着牙才没叫出来,额头上汗珠子都冒起来了,他吐掉嘴里的血水。嘴里腥甜腥甜的,应该不是自己的血,是刚才杀人溅到嘴边的血。 第5节 “我背你走。”杨彪用肯定的口气说了一句,并未有询问的语气。直接抓住郭绍的手臂搭在肩上,提起长刀就走。 此时已是敌我交织,刚走没两步就撞见了追兵。杨彪背着个人施展不开,急忙将郭绍从背上丢下来,提刀与敌兵厮杀。过得一会儿,等他过来时,郭绍便道:“杨兄先走,不必管我了。” 天地良心这真的只是一句客套话,受伤的郭绍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当然不想杨彪丢下他就跑;但他那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兴许就像抢着买单的人,其实有时候是言不由衷并不想买吧。 不料杨彪听罢也不回应,真的就走了。郭绍坐在那里,心下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怪杨彪……眼下乱兵凶凶,小底军将士都在逃散,周围的周军越来越少,杨彪留下来对抗成建制的敌军?俩人都得死!但凡明智的人,此时都应该做出果断的决定。 郭绍挣扎着想站起来,腿上稍微用劲,大腿肌肉就拉动伤口和肉里的箭镞,一阵钻心的疼痛。一个敌兵发现了活着的郭绍,冲上来就拿樱枪捅,但力度不够,立刻被郭绍抓住了枪头往后一拉。敌兵吃了一惊险些被郭绍直接夺了兵器,忙死死抓住枪杆朝怀里用力;不料郭绍马上改变力道方向,顺势向前面一送,把那敌兵掀翻,直接把樱枪给夺了。 那敌兵见状便不上前,而是对着后面大呼小叫,很快引起了更多的敌军注意。 郭绍预感到马上就要被更多的人围攻,心下一片惨然,这状况恐怕真的要被剁死在战场上。当初一门心思要到战场上来建功立业,是为谁而战,又是为何不顾死活想出人头地? 就在这时,忽然见杨彪又反身转来,他骂骂咧咧了一阵,上来扶起郭绍:“我看见周军开始反攻了,再挺一阵,说不定还有指望!” “杨兄今日之恩,我没齿难忘。”郭绍顿时又生起一点希望。 杨彪道:“你我现在谁也不欠谁!” 话音刚落,一群敌兵从附近靠了上来,其中一个首当其冲端着长枪冲。杨彪不再打话,迎上去,一个侧身,哐!重刀拍在那人的头盔上,疼得那敌兵捂头大叫,杨彪趁势摆开架势迎战随后而来的敌兵。郭绍咬牙紧跟其后,按住那倒地敌兵的脸就补刀,挥起障刀就对着他的眉心猛刺下去,“不!”恐惧的叫喊几乎带着哭腔。 杨彪挥动长刀左刺右突,无人能接一招;郭绍护住他的后翼和近处,敌兵虽多不能靠近。 但很快就见两把弓搭上箭矢举了起来。“嗖嗖”两声,郭杨二人各中一箭,幸得有甲胄护身伤口似乎并不深。 别的步军士卒见他们勇不可当,一时间不敢上前,只在四面围住。因为郭绍腿脚不便,杨彪也不单独主动进攻,顿时有短暂的对峙;便听得杨彪的喘气像拉风箱似的,他手上的长柄铁刀可能有点重,这么连续不断地拼杀体力已有所不支。 这时一员北汉军将领跳将上来。杨彪顺手就端起长刀猛攻过去,汉将急忙持剑应敌,来来去去打了几个回合,看样子身手不错。汉将拿的剑,离得太远很被动,不过杨彪已是樯橹之末明显没之前那么生猛;终于叫那厮逮住了一个机会,在杨彪刺击用老时,他成功闪开,立刻冲了上来;这下子情势急转而下,长兵器在太近处非常不好用。 就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郭绍拼了老命扑将起来,拿障刀截住。“当!”刀剑相碰震的刀锋急剧乱颤。郭绍拿的障刀是护身短兵,重量轻,对撞非常吃亏;果然汉将趁势就将长剑欺上来,剑锋一侧,直刺郭绍的左膀。不料郭绍不退反进,硬生生借甲胄接了一剑,跨出一大步,同时右手挥起,一柄半尺短匕在空中闪起寒光。 短匕刀柄在手里松紧自如,灵活找准方向,在刺下去的一瞬间,手腕顿时握紧。电光火石之间,外人连动作都没看清楚,尖锐的刀尖已猛刺下去。瞬息之内,郭绍简直动如突兔、身如利箭,似乎不像一个受过伤的人。 突如其来,汉将的脸被一瞬间漂白了,惊惧地张开嘴、脖颈的肌肉收缩。郭绍挥舞短刀的手臂速度太快,平地扫起一股劲风,让汉将脖子上的肩巾都飘了起来……血喷了郭绍一脸。 短暂的死寂,短到几乎无法让人察觉。“呀呀……”顿时从四周冲过来一大群士卒,大呼小叫挥起刀枪疯狂地围过来。 “喝!”杨彪怒目瞪圆,作势拿长兵一扫,凭借仅存的体力作最后的挣扎。 这时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一波箭雨覆盖下来,带着羽毛的箭矢插在地面上,好像一下子长出来了一片苇草。后面有人大喊道:“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郭绍等转头一看,只见一员周军黑脸大将高举棍棒兵器,跃马大呼,身后一大群铁甲骑兵正在驱马加速。“援兵来了!”杨彪见状一阵兴奋。 老天,周军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围住郭绍等人的敌兵见周军骑兵成集团反扑,赶紧掉头就跑,再也顾不得其他。没一会儿,无数的周军骑兵便策马而上,纷纷从郭绍等人身边越过。 奔腾的战马、矫健的儿郎、漂亮的樱枪,周军骑士呐喊着一个接一个勇猛前奔。郭绍敢发誓,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威武的铁马战兵! 郭绍一时间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扶着杨彪,对马队振臂高呼道:“灭了北汉,周军必胜!我皇万岁……” 众军没空理会两个一身血污的残兵,只是偶尔有人转头看一眼,兴许觉得俩人已经疯了吧。 …… 此役,周军反败为胜。 郭绍等因受伤退出战场,但战役还在继续,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北汉军大败,契丹兵引军退走;周军继续向前追歼北汉残兵。 一众伤兵在决战结束后,等到了被征发来运送粮草干杂活的民夫的帮助,他们被送到后军营地安置。 艰难的一天终于结束,夜幕降临时,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风都吹不散。只一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山西盆地走廊从来就是一条群雄争霸的血路,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究竟发生过多少战争?恐怕谁也不知道。现在无数活生生的人再次把血和灵魂埋在了这里,又多了一个故事罢了。 郭绍的精神已是十分疲惫,又微微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然也许自己会变成这无数的尸首中的一具,然后被匆匆推进某个乱葬坑里被草草掩埋…… 二人躯干上的箭伤、瘀伤并不严重,比较深的伤口是郭绍左腿上的箭伤。小半截箭没拔出来,要拔出来才行。郭绍脱下盔甲之后,急忙检查“抱肚”那一块被射穿的破损处,确认没有碎片杂质在自己的伤口里。如果处理不当,伤口化脓感染,这个时代根本没药品,九死一生捡回来的小命照样会玩完。 柴火堆旁,郭绍说道:“杨兄,今日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去的。” 杨彪看了他一眼:“扯平了。” 郭绍苦笑一下:“今后你我以兄弟相待,这世道,没兄弟,很难活下去。” 第十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上的北斗七星就像汤匙一样悬在夜空中。 郭绍仰躺在地上,心中若有所思。身边的杨彪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前阵子却为了一个职位升降不服输,争强斗气,出征之前竟然扬言要背后捅刀……好在郭绍没和他计较,反而在关键时刻一箭出手相救,否则哪里能化解怨气?想来胸怀放宽一些,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到了深夜仍然有伤兵送回营地,火光连夜不熄。 随军文官登记姓名时,念到罗猛子的名字,郭绍这才找到了一个熟人。罗猛子见到认识的人也很激动,说话都不利索了,“咱们一都百人,除了你们就没遇见其他活的!王指挥上午就死了……” 三人聚在一起唏嘘感叹了一番,上午的高平之役,右翼诸军确是要倒霉得多,损失最惨。 那罗猛子长得五大三粗,肚子挺大,脑袋又大又圆、受伤缠了一块破布,看起来十分滑稽。郭绍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应该没受重伤,便问:“你怎么现在才被送回来?” 罗猛子道:“郭十将不知道俺们追上去又干了一仗?上午俺们不是被张元徽的马兵给冲散了,我见到王指挥的旗,就跟着跑,后来王指挥也被剁了,俺又跟着不知道哪部的兵跑到了东边。后来来了个将领,说契丹人跑了,北汉主也逃得飞快,叫俺们活着的都跟上小底军马队朝北追;俺们跑过了巴公原,在一个山谷里发现北汉军还有一大片人马在那儿等着,就隔着一条水沟。那会儿天都快黑了,可没歇着,又干了一仗!娘的带俺们的武将不知道叫什么,不是他的兵就当牲口使唤,光顾着驱赶俺们冲前边送死……俺老罗要不是穿着一身铁皮,早被射得漏水了!” 明明是很艰难的经历,但听罗猛子说来确是莫名好笑,当听到“漏水”时,杨彪没忍住笑出声来,赶紧又拉下脸骂道:“罗二个老粗,话都不会说。” 罗猛子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别人骂他,他忽然神秘地左右瞧瞧,小声说道:“回来的时候听了个消息,说这仗还没完,官家打得顺,想乘胜北进晋阳,径直灭了北汉。幸好俺们受了伤,想来不是坏事,这下该不用再去了吧!娘的,从大梁走到高平,又要走路去晋阳,这么折腾膘都掉完了!” 郭绍听到这里又想笑,不过笑得非常难看。疼痛让他哭丧着脸,一部分面部肌肉又像笑,表情真是怪异极了。他说道:“我倒没瞧出来你掉了膘。” 三人正聊着,忽然营地上有人大喊:“郭都头,郭都头!”郭绍还没回过神来,杨彪提醒道:“是不是叫你?你不是干过整整一天的都头?” 这时那喊话的人又喊:“郭绍,小底军郭绍!” 郭绍这才扶着棍子爬起来,答道:“末将在此。” 那边七八个牵着马的人循声走了过来,当前一员大将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别说那仪态有异于底层将士,只看腰上的绸料花纹就知等级不低!那汉子二三十岁腰粗臂圆,一张大方脸、脸色黑里带红,要不是穿着一身戎甲,郭绍还以为是包青天降世了!那人手持一长一短两截硬木棍,双棍用铁环相连,这兵器有点像双节棍,在此时却是十分稀奇的兵器;又听得旁人恭敬地称呼“赵将军”,郭绍顿时心情澎湃。 瞧这打头,莫非是赵匡胤? 宋太祖赵匡胤,就算在现代也是家喻户晓的历史名人;郭绍早就知道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就算同在禁军也一直没机会见到真人。如果真和赵匡胤见面了,能不动容?这可是名垂千古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叫郭绍给亲眼见到了? “你是郭绍,小底军郭绍?”那大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郭绍忙道:“回赵将军,末将正是小底军郭绍。” 赵匡胤赞许地点点头:“是你一箭射死了北汉大将张元徽?” 郭绍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是,末将听得有人喊张元徽来了,就拉满弓射了一箭,好像射中了他的脖子。”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乱军之中,远距离射一个活动的目标本就不易,还要命中脖子这种小范围目标,而且是一箭毙命!别人不懂,同是武将的赵将军能不懂其难度有多高么? “好!好!”赵匡胤爽朗地大笑喝彩,气势十足,似乎要响彻群山。 赵匡胤又笑道:“张都指挥使今日在官家面前表功,在场如许多浴血奋战的将领,他只力荐其中二人之功;其中一人便是你。你虽是一个都头,但阵斩张元徽当得此殊荣!那张元徽可是号称汉军第一猛将,名声在全天下都是响当当的,他一死,北汉军就像被夺了气。”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后汉主对契丹蛮夷自称侄儿,勾结外寇杀我中原百姓,张元徽等一干爪牙无不是帮凶,末将杀之心头痛快,更是分内之职!”郭绍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算不算得体,好在随机应变、却也能面对地位比他高很多的武将时对答如流,这要是一般的底层将士,倒不一定能不怯场而且言辞清楚。 “咦!”赵匡胤的黑脸露出诧异之色,转瞬又大笑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某赵匡胤最敬重明大义、忠勇兼有的好汉。他日凯旋班师回朝,定要请郭都头开怀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郭绍忙道:“末将位低人微,赵将军礼贤下士,叫人受宠若惊。” 赵匡胤道:“对了,今日张都指挥在官家前面提起你,官家金口玉言,曰‘宜授指挥使’,你好好干,回朝之后定有恩赏。” “多谢张都指挥使、赵将军在官家前面美言。” 赵匡胤点点头,说道:“本将言尽于此,还有别事,你我另择时日再叙,你等好生养伤。” 郭绍忙抱拳执礼目送,杨彪等人也赶紧拜别。 一行人牵着马走后,罗孟子高兴道:“这下好了,郭十将要发财!皇帝要赏,可不比拿钱下来一大群人分!”杨彪没开口说话,不过看郭绍的目光已有所不同。 郭绍大方地说道:“若是真赏了钱,兄弟们见者有份,何况今日杨兄阵前杀敌立的功不比我少,只不过没让上头看到罢了。” 第十一章 武讫镇(一) 次日,营中一众伤兵坐民夫的牛车到了潞州城西南方的一个名叫武讫镇的节镇。军中伤兵大概有四五十人,路上不断有人死掉,只能挖个坑草草掩埋了事。伤患大多只能依靠民夫照料,军中只有一个号称郎中的人,挂了个不入流的文书郎官职,平素可能就干些抄写的工作,战时摇身一变成了医治伤兵的郎中。不管医术如何,那么多人他根本瞧不过来。 镇是县一级的军事据点,一般有镇将和军队守备。但郭绍来到武讫镇,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个镇? 黄土大路上立着一块牌坊,上面写着武讫镇三个字,这大概是此地最有人类文明痕迹的建筑。牌坊后面,残破坍塌的土墙已经有了风化的迹象,到处都是窟窿,所以简陋的城门只是摆设,更不见有站哨的士卒。远远看去,城里有许多低矮破败的房子,有的是茅屋,大概和窝棚差不多的建筑;说是镇所,看样子和一个村子也没多大区别。 进得镇所,沿途所见,尽是老弱妇人,青壮男丁几乎未见,还有衣衫褴褛的残疾老头上来乞讨。 出来交接公文的人是一个胖子,自称是镇将、叫李得胜,但没看出来有半点武将的样子。李得胜被迫将伤兵分散安置在各处民宅之中,并强行下令每一处伤兵由周围十户人家轮流供给食物、送人照料生活。 郭绍当然和杨、罗二人住一起,其它伤兵也各自与认识的人抱团。 安顿下来后才知,郭绍等人觉得这里像一个村子一点都没错,除了武讫镇这个名号、这里还有一个别名叫“寡妇村”。因为武讫镇几乎只有几种人:老弱病残、寡妇。 河东昭义军节度下辖诸州长期负责抵挡来自北汉、契丹的袭扰,向来是中原王朝的一道北方人力屏障。此地战争频发,死伤极多。一些镇兵死了或残了,依靠军饷生存的家眷便失去了生活来源,潞州幕僚府也无力继续供养;于是那些人就会被强行迁出军事据点,另划一个地方和一些土地给他们自谋活路。武讫镇就是这样的地方之一。 贫瘠的耕地、落后的经济,灾荒、盗匪、兵祸横行,迁来的人大多又没有强壮劳动力,人们活得相当艰难。饶是如此,军府仍然不放过机会将一些负担转嫁到这些苦难的人身上,养伤兵就是负担之一,军府连一颗粮食都没调过来。 郭绍住的地方旁边有一处茅草棚危房,里面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眼睛瞎了瘦得皮包骨头,全靠镇民施舍吊着一口气。没来多久就听说她的事,丈夫和三个儿子陆续死在战场上,女儿被契丹人南下时捉进草堆里凌辱至死,而今全家就剩这么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妇人。 活着,原来也是如许痛苦。郭绍等每天都听到那老妇的干嚎。 罗猛子看不得这等惨事,常常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部分给瞎老妇。杨彪这厮却偶尔牢骚骂骂咧咧:“活着作甚,眼睛一闭啥事都没了,还活着有啥意思!” 不过这厮就是嘴贱,郭绍认识他这么久就没听到过一句好听的;但杨彪话说得难听,也会丢下半张饼什么的。郭绍以为,一个人的好歹不必听他说什么、却要看他做什么。 …… 三人朝夕相处,关系比在东京时更好,过了一阵子就商量着以兄弟相称。 罗猛子提议让郭绍做大哥。三人中郭绍年龄最小,他当下就推辞道:“杨兄比我大许多岁,叫我大哥怎生像话?” 罗猛子不容分说道:“俺们又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只凭本事论大小,看啥年纪大小哩!戏里面,刘玄德比关公小,不也做大哥?” 郭绍沉吟不已,用不经意的眼神从杨彪脸上扫过。杨彪板着脸道:“罗二的话糙理不糙,是得凭本事论大小。” “杨兄真的心服呢?”罗猛子嬉皮笑脸道,“在东京那会儿大哥就是比你大了一级,杨兄不是觉得自己堂堂干都头的人,放不下脸?” 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郭杨早不提以前的过节了,罗猛子倒好,张嘴就来。 杨彪哼了一声:“杨某若是不服的人,刀架脖子上也不叫一声大哥!” 郭绍听罢还废话作甚,说太多就是矫情,立刻便当机立断:“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做长兄,今后我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哥!”“大哥!”“二弟、三弟!” 郭绍伸出手掌举在半空,杨罗二人面面相觑,也疑惑地把手伸出来,郭绍便用力击掌:“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第6节 罗猛子嘿嘿笑了一阵。杨彪仍旧面无笑容,半晌才说道:“那天姓赵的将领专程到军营嘉奖大哥,说‘宜授指挥使’;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好似也很欣赏大哥,两番替你说话了,他又掌殿前司诸军兵权,看样子大哥真会直升指挥使。大哥凭借阵斩张元徽的奇功,虽说也能服众,但升得太快便容易根基不稳,将来一个指挥五百人,就靠兄弟二人帮扶恐怕不够。我有个想法,武讫镇这帮伤兵四五十人,伤好能恢复战力的也应该有二三十,这些人被打乱了部属兵不识将,没地方依附;大哥何不趁机让他们附军麾下?” 郭绍听得频频点头:“二弟言之有理,到底是做过都头的将领,此番话很是中肯。” 杨彪又道:“咱们从高平过来,这一众伤兵当时都在一个营地,那赵将军当晚嗓门大,说你一箭射死张元徽、官家亲口嘉奖的事恐怕全营都听到了。伤兵们虽不认识咱们,但大哥只凭这份威信,便可以收服人心。” 郭绍想了想道:“文书郎兼军医左攸那里有将士名单,而今不在左攸手里就一定在镇将手里,咱们先做两件事,第一拿到军籍名单,第二获得镇将的支持。” 三人商量好了,说干就干,当下就分头行事。杨彪去找左攸,罗猛子扶郭绍去拜访镇将李得胜。 第十二章 武讫镇(二) 李得胜知道郭绍的来历后,热情邀请他们兄弟搬到家中去住。但郭绍见李家房屋也并不宽敞,又有妻妾,好意回绝了。 一个月后,武讫镇来了几个货郎。这是多日以来人们第一次见到来自外面的人。 镇里大路中间一时间非常热闹,顿时这如同废墟的破镇里竟有了一些商业气息。据说此时各国间的贸易非常频繁,哪怕是敌对的国家间也有商业往来;不过应该主要集中在大都市和南方比较太平的地区,而在这个几乎被遗弃的武讫镇,实在没多少商业可言。 贩货的货郎不是很远的人,从潞州来的,一老二少三个人、两辆驴车。贩卖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货物,大多是百姓无法自给自足生产的东西。郭绍瞧了一阵,不仅可以用钱币买,还可以以物易物,麦、布、皮、牛筋甚至牲口是货郎最愿意接受的东西。 郭绍瞧见摊位上有一柄弓,便打了声招呼伸手去拿,手指刚一摸到弓弦,他就放下收了回来。老头儿见状笑道:“打猎倒可以使使,壮士要买趁手的,得提前下订才行。” 郭绍道:“你们是每过一月才来一趟?” 老头摇头道:“下次却不知是何时……潞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契丹兵要过浊漳水掠潞州,你们还没听到风声?” 郭绍听罢摇头,惊讶道:“我朝大军围太原,契丹人能从何处南下?” “不知,只是听说会到潞州来,真要来的话可能也快了。” 郭绍又想多打探些消息,可惜老头知道的也不多,语焉不详。 他只得招呼上杨罗二人离开。杨彪纳闷道:“恐怕货郎是信口雌黄。官家的大军攻打晋阳,北汉危在旦夕,契丹人不救北汉,又跑潞州来作甚?” 郭绍道:“若是契丹人有法子掠沁、潞等地,当然有用。禁军这次出征的目的原本是击退外寇,高平之战后却继续围晋阳,难免准备不足,拉长路线后更会造成补给困难;契丹若袭扰我朝后方粮道,势必加剧前方缺粮的问题。我想不通的只是契丹军从哪里下来,他们已经打通代忻盆地了?咱们手上也没图,不好猜测怎么回事。” 杨彪听罢说道:“去问镇将李得胜,看他知道多少。” “正是。”郭绍道。 二人计议,罗猛子在后面搭不上话,也不插嘴。相比杨彪的见识,罗猛子要差得多,谈正事时只能听着。 一行三人说着话走到李家门口,却见里头大箱小箱正抬东西出来。门口靠着两驾骡车,东西都快装满了,这阵仗像是要搬家似的。过得一会儿李得胜走出来看东西,发现了他们,忙上前来见面。郭绍指着东西道:“李将军是要乔迁新居?” 李得胜凑眉苦脸道:“迁什么呀!契丹人要掠潞州,我赶紧让妻儿带着东西先去潞州躲一阵……正说要派人去告诉郭将军一声,您就亲自登门来了。” 按品级高低镇将要比都头的官大,何况郭绍的实际军制其实只是十将,只是曾升过都头。但李得胜这样的光杆镇将,没兵就没地位;他得知郭绍立过奇功,连官家和殿前司都指挥使都嘉奖过,所以言语之间是非常客气的。 “原来如此……李将军也要去潞州?那武讫镇归谁管?” 李得胜一跺脚,咬着牙道:“嗨呀!我怎么敢跑!您不知道么,新官家登基,在高平大战,怪部将贪生怕死已经砍了好多人,据说班师之后还要算账。在这刀口上,我要敢闻风而逃不是找死么?您也看到了,这武讫镇就是老弱等死的地方、早已荒废,没兵没将……唉唉,只望那契丹兵知道咱们这儿穷,别来了。” 郭绍道:“您今天忙着哩,我就不多叨扰了。” “您看,起码进去喝口茶……” 郭绍看这镇将一身白胖的肥肉觉着没啥本领,人倒是不像个坏人。这下算证实了有敌兵来犯的消息,镇将都开始送妻儿走了,应该不会有假;消息要是完全不可靠,镇将何必急成这样? 离开李家,杨彪便道:“看样子咱们兄弟也该早作打算了。这武讫镇是潞州李筠的地盘,不关禁军的事;何况上头安置咱们一众人在此养伤,并没有要防守本镇的军令。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带着伤兵离开此地,先去潞州找昭义军军府安置。潞州城高墙坚,在城里会安稳得多。” 郭绍听罢不置可否。 数人回到破败的住处,一时间因为有事挂在心头,气氛略显沉闷。郭绍沉思了半天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契丹人尚未打通代忻盆地,否则一过忻州就兵临晋阳;如此一来官家便不能继续围晋阳,可能已经退兵了。也不可能从河北来,契丹人若从太行山以东奔袭,跑潞州来作甚? 眼下这股契丹兵马不知从何处而来,可能是辽州那边?但无论如何,只要没通代忻,其兵力绝不会太多。应该只是趁虚骚扰,伺机劫粮罢了。” 杨彪道:“大哥言下之意,是想留在武讫镇不走?” 郭绍紧皱眉头拿右拳击打了两下左手手心,咬了咬牙说道:“我是这么想的,我等以往多次提着脑袋上阵拼命,哪次不比这回凶险?此地虽靠近潞州但不在大路上,契丹兵人数可能不多,打到这里也极可能只是散兵游勇,咱们还怕了他?” 杨彪当下就斩钉截铁道:“你是大哥,只要言语一声,就说如何决定吧!” 郭绍又看向插不上话的罗猛子,罗猛子摸摸圆脑袋:“俺们是兄弟,大哥走到哪儿,兄弟还能不跟着?” 郭绍听罢十分欣慰,眼睛里露出异样光辉,“咱们卖命,究竟为的是什么?以前在(后)汉朝、现在效命周朝,打得最多的还是争权夺利的本族之人!而今天,我们何不为了保护汉人百姓、为了报答百姓节衣缩食端茶送饭的恩情,自愿上阵战它一回……如此而战,当有一天我们听到百姓感念义举,回忆起当初的一腔热血,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罗猛子听得十分激动:“大哥!” 杨彪也神情肃然,一双虎目看着郭绍微微点头。 郭绍又伸出手掌,击掌道:“好兄弟,能与兄弟并肩作战是我莫大的荣幸!” 郭绍平下心来,来回踱了几步,便猛地转身道:“既已下定决心,要做一些准备之事。第一,让镇将李得胜协助,获得节制调用本地人力物力之权;第二,修缮兵器;第三,组织兵员;第四,准备工事和战术计划。” 杨彪执军礼道:“大哥尽管吩咐,兄弟等定鞍前马后用心办事!” 郭绍点点头:“那便不必逡巡徘徊了,咱们分头行事。我先去找镇将,二弟三弟去镇中散布消息、把契丹兵要来的事抖出去,让大伙去镇将家门口听消息。” 镇将李得胜和东京富豪自然没得比,但在这破落的武讫镇必定是最富裕的人。李家的大门就可见一斑,有围墙、有照壁门厅。 原先停靠在门口的三辆骡车已经走了,李得胜引郭绍到堂屋坐下,又唤人上了两盏茶。郭绍坐下便道:“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得胜抬起手做手势道:“郭郎有话但说无妨。” 郭绍淡定地问道:“李将军若是为国捐了躯,送到潞州城的妻儿和财物会……”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就是要给李得胜时间在脑子里联想一下,这个时代女人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没有理学兴起后的那么多讲究。不过郭绍也不便明说,只是暗示这样的前景,然后他才继续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李将军何不想想法子?” 果然李得胜脸上的肥肉皱成了一块儿,“实不相瞒,本将就没带过兵,何况武讫镇这破地方能折腾出什么法子来。” “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能折腾出法子来。”郭绍断然道,“若是李将军信得过咱们兄弟,咱们愿助一臂之力。” 李得胜忙问:“郭郎有何良策?” 郭绍不慌不忙道:“传言(后)汉隐帝爱财,将大量财物藏于深宫,连士卒的军饷也不发。周军攻入大梁时,隐帝部下竟无人听从号令,最后身死国灭,纵有亿万财富又有何用?” “郭郎言下之意……” “李将军何不拿出一些钱财,在潞州置办军械,甲兵买不到,弄些原料回来也成;若是能购置到一批粮食,那便更好了……打仗就要吃饱,没吃饱纵是神仙也没法。接下来李将军可号令动员百姓自救,可得一些老弱构筑工事、组成步兵。如此一来,遇敌袭扰亦可一战,不必沦为鱼肉。” 李得胜起身踱步,似有点犹豫……送上门帮他守镇有什么好犹豫,难道是舍不得散财? 郭绍趁热打铁道:“指挥使以下军职,皆可由上峰直接处置,李将军可委我兼领武讫镇副职,再下令我守武讫镇,你到潞州去置办军需派人送回来。” “本将哪敢给禁军将领授职……”李得胜忙道。 郭绍微笑道:“将来要是昭义军节度使要追究责任,李将军起码还有话说,已尽力安排防卫、筹办军需,并未渎职。” 恐怕李得胜本来也想跑,只是最近正值清理门户、气氛比较恐怖,他害怕殃及池鱼罢了。听郭绍这么一说,李得胜顿时露出动心之色。 就在这时,家奴进来小声道:“外面聚了许多人,他们听说契丹兵要来了。” “走,出去看看。”李得胜道。 第十三章 武讫镇(三) 镇将家门外,一大群人拥挤在门口,把路堵了。不仅有住在武讫镇养伤的禁军残兵,还有许多本地的老弱妇孺,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涌到这里。 这显然是杨彪等二人干的好事,不是他一面散布消息一面叫大家到李得胜家门口来,也不会短时间内就聚集如许多人。除了几十个禁军残兵,平素这些几乎被遗弃的老弱都安静地生存着,忽然之间聚集在一块儿,才发现有这么多人,起码好几百。一眼望去,满目尽是花白的头发和包头的布,妇人们似乎喜欢拿布帕包住头发出门。 看到李得胜正要说话,郭绍抢先站了出来,抱拳左右执礼,大声喊道:“诸位乡亲……” 顿时一片齐刷刷的目光望了过来,此情此景好像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郭绍许久没在这种场合历练,心下倒微微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道:“契丹人此次南下是趁昭义军主力随官家大军进攻晋阳的空虚,流窜袭扰……承蒙镇将李将军抬举,让我出任副镇将,协助防务。”说罢见李得胜皱着眉头没有反驳的意思,郭绍便不理会。 他继续大声说道:“月前我们到此地养伤,武讫镇百姓供给住所、衣物,又不顾家中困难给予吃食……滴水之恩,大丈夫当涌泉相报;诸位乡亲待人以诚,叫人感念至深。今日用得着兄弟们了,我们岂能袖手旁观?敢不用命!” 人们静悄悄的,没有喧哗没有喝彩,一如这暮气沉沉的破旧镇落。但他们都听着的。 郭绍的目光从那些禁军残兵身上扫过,大喝道:“高平之战,北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冲我行列,被我当场阵斩!我有兄弟二人,被敌兵重重围困,无不以一当十杀敌无算!官家和殿前司张都指挥使曾亲口嘉奖,曰‘宜授指挥使’。”当众提到皇帝和高位者,郭绍向北方抱拳致敬,承认朝廷的权威便是强调自己的权威,又继续说道,“今番诸位将士驻武讫镇,归属不一,危急之时是要一哄而散,还是重新组织成军?若有军职比我高的,愿意站出来号令兵士,现在就说话……” “既然没有,郭某便当仁不让,从现在起接手驻留武讫镇之散兵军权!我手里有安置在武讫镇的伤兵名单,留下来的仍属禁军之职;要跑的便是逃兵。今日之事,以后必报殿前司知晓。”郭绍不容别人分说,他当然不希望这仅有的兵员再次减少。 众军噤若寒蝉,无人愿意出头反对。 郭绍见状很是满意,当下又煽动百姓:“我知在场当中有不少老兵,你们为国效命一生,都在为他人厮杀;现在蛮夷要践踏你们的家园、要杀戮凌辱你们的亲人,为自己而战的时候到了!那辽国契丹人烧杀劫掠众所周知,不战则死,拿起武器,将最后的一腔热血用于保卫家人!诸位同袍、诸位兄妹,本将能与大家保土卫民决死沙场,感到有无限荣光!” 慢慢地许多头发花白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了,有人说道:“老儿从过军杀过人。”“算上我一个,反正没多少日子活头,死了就死了……” 郭绍趁机道:“既然诸位乡亲都认为本将能担当此任,为备战计,我在武讫镇下达征召令便为合情合法!” 他立刻就下达了第一个征召令,要选尚能充军的人助防,别家每户也要出人、口粮听从安排修缮工事。当着全镇的人都说清楚了,镇将李得胜也没当场反对,事儿三下五除二就从生米变成了熟饭。 李得胜只得同意郭绍之前提出的法子,他带人去潞州置办物资,留下家仆帮助管治百姓。 那些自称从过军的老头,全是起码五十岁以上的;这地方根本没青壮,青壮也不会被发配到武讫镇来。郭绍等人只能降低标准选兵,挑那些看起来岁数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走路比较利索的、精神好些的。选了半天,得六十八人。 这些老卒还从家里刨出早不用的破铜烂铁甲胄,聊胜于无,有的还有兵器。镇将走之前总算大方了一回,把自己的盔甲、剑、弓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一副。 忙到中午,有人走过来招呼郭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军中的文官军医左攸。此人面相端正,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一身圆领袍子,只是身材很瘦。左攸道:“在下有言建议,郭郎可愿意听一听?” 郭绍放下手里的弓箭,忙叫他有言直说。左攸道:“当务之急,不仅要将兵员编成行伍登记名册,还应该尽快定军法、明规矩,以便赏罚有所凭据。在下不才,写了‘四斩令’,请郭郎过目。” 抗命者斩;临阵率先逃跑者斩;擅离职守者斩;趁乱公报私仇、欺凌百姓者斩。 简单粗暴又涵盖能预见到的问题,最后一条更是隐隐有长远之虑,郭绍顿时又多看了左攸两眼,当下改口称“左先生”:“左先生何不将此四斩令当众诵读几遍,以晓知全军?” 左攸见他这么痛快,当即作揖道:“在下领命。” 当天下午,郭绍便托付左攸,让他将士卒登记名册。然后着手编制,二十八个痊愈的禁军伤兵独立编为一队;七十来人老弱镇兵编为一都,号乡兵。他自任军使,杨彪任副兵马使兼禁军十将、罗猛子为长行(小队副职);又在乡兵中提拔十将三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直接弄出了一个组织……甚至又让左攸挂个行军参赞的名号,幕僚团都算成立了,虽然只有一个人。 及至晚上,郭绍和身边的商议事宜,在场四人,左攸也开始参与谋议。议定第二道征发令,让每家百姓贡献出铁器送镇中铁匠铺。杨彪负责集训士卒、郭绍筹办材料兵器、左攸和罗猛子监督构筑工事。 …… 武讫镇本来就有土夯的城墙,只是年久失修多处坍塌破败,现在征调民夫只是把破败的地方挖土修缮;取土直接用墙外挖壕沟的土、再和上粘土夯实。杨彪的建议是一道墙加一道深沟,沟里用削尖的竹子增加防御;沟外钉上拒马木桩。人力和物资都十分匮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此地北面靠山,山上有树林和竹林,选一到二丈的硬竹,一头削尖,便是长矛。没有铁枪锋利耐用,但也有用处,比实木轻又长,步兵临时对抗骑兵用得上;不耐用一人可以准备好几根,可以给那些助防的乡兵备用。 临时组建的老弱乡兵衣甲不全,老卒们翻出来的甲胄大多都生锈损坏了。于是他们就用木块和竹片钻空,做简易鳞甲补充不全的衣甲,防护不太好,但总比没有好。 两天后,闻知李得胜竟然亲自带着两车东西回来了,或许他在潞州呆得不安生,终究还是惧怕李筠问责?郭绍听到消息出门一瞧,顿时明白,这厮绝对是个吝啬鬼,刀架脖子上了就弄一些破铜烂铁回来,还好两架骡车里装了不少粗粮……他家的财产肯定不止买这么点东西。郭绍不便和他计较,大大方方把粮食收下了事。 因为李得胜的妻儿送到潞州后,家里便没有女眷,郭绍等人已搬到了相对比较宽敞的李家作为驻所。李得胜回到自己家中,只见到处都是杂物,已被弄得面目全非。 这两天郭绍已经重新把武讫镇的地形转了好几遍,迎回李得胜便继续和屋子里的人商量战术: “武讫镇一面是高山,三面容易受敌,徒步测量估算墙长近二里。我们的战兵只有百人,且多是老弱,如果死守,兵力不够;素闻契丹人善野战,所以出城野战也不行,我们没骑兵缺弓箭远程,对阵必败。只有设法诱敌入城,利用工事地形让敌军无法展开,凭借墙巷歼敌;因此我叫民夫在中央两条大路上也筑墙隔断道路,便是这样的意图。” ……六七天转眼即过,武讫镇已基本准备妥当,不过四周还是死一般的宁静,和无数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将士们倒有些担心契丹兵不来了。想来奇怪,敌寇不来本是好事,现在人们却反而期待来一仗。因为大伙忙了多日,砸锅打铁修筑工事,又训练了一番严阵以待,如果派不上用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至于怎么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人们似乎并不去考虑。 兵将摩拳擦掌,连乡兵也不服老,翘首以盼,还有百来人打杂的民夫也每日到城门报到。郭绍在四面一里地外各设了哨点,日夜派人轮番转悠作为斥候。城墙上也每天有人当值守备,可谓完事备妥。 第7节 “契丹兵怎么还不来?”门外站哨的老卒也嘀咕起来。 郭绍由得他们议论,他嘴上当然不会说“不来更好”之类的话,以免打击众人的积极战意。 攻守之势,防守方天然有优势,不过是以放弃主动权为代价;打不打全凭别人,打到什么程度也由不得自己。 第十四章 武讫镇(四) 清晨第一缕光线透过木窗洒进房屋里,郭绍能从空气中闻到早上湿润清新的气息。他刚刚在罗孟子的帮助下披上了两重盔甲,胸板甲在内、外面披环锁铠。 罗猛子在旁边啰嗦着:“俺知道自己没啥本事,却明白大哥有能耐!就像这一回,换作俺就出不了头……俺知道,自己只是个做小兵的料,盼不着当官。可是哩,俺又想家里那泼辣妇人能有那么一天,吃好的穿好的,当小兵的那点钱粮却太少了。以后俺跟大哥沾点光,嘿嘿……” 郭绍心道,连罗二都有这般心思,恐怕别人也想有点奔头,不过只有这厮会从嘴里说出来。 他拍了拍罗二的肩膀,好言道:“只要大哥有的东西,定不会亏待兄弟。” 听到罗猛子提起家里的妇人,他也忍不住摸了一下脖子上挂的祥符,一会儿想到了玉莲,一会儿又有前世的纷杂记忆闪过脑海。一时间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砰”地一声,一个披着竹片的老头撞开了门,踢在门槛上就摔了一跤,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咳嗽。郭绍轻轻扬了扬下颔示意,罗猛子忙上前扶起老头。 “契、契丹兵来了!” 郭绍听罢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神,语速很快地说道:“三弟,立刻敲锣集结所有人马,通知二弟,各部按预定安排进入位置。戒备!” 罗猛子的脸也一下子变得肃然,抱拳道:“得令!” 郭绍这才转头问:“有多少人?” “只看到几个骑兵,衣甲兵器相貌皆非汉人……”老头瞪眼说道,“我没敢多留,赶紧走小路跑回来了。” 郭绍从床头取出一柄半尺短匕藏进怀里,又取木架上的障刀挂上,最后拿弓和箭壶,大步走出门口。外面“哐哐”的锣声响个不停,还有狗的汪汪乱吠,鸡也跟着呱呱乱飞,一时间倒热闹起来。 他径直走上城墙,几个将士也跟着上城来了。眺望远处,果见视线尽头有骑兵的影子慢慢过来。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只见杨彪率二三十全副武装的禁军步卒正在城门口集结。另一条路上也有三股军士陆续向城正中位置部署,那是几十个老弱组成的乡兵。这些人年纪大了,不过都是从过军的,而且选的都是还有力气种地的人,除了体力不好还是比较好使,比纯粹的民夫好得多;这个时代,民夫才不好用,因为完全不会用兵器,也没有战阵意识。 很快城中一阵纷纷扰扰的吆喝,大部分声音是“得令”。乡兵分成两股,一股原地列阵,一小股分散到四面的城墙,周围的一些老弱民夫也纷纷拿着竹竿跟着从四面上墙。 过得一会儿,杨彪罗猛子以及几个乡兵十将也陆续爬上城,和郭绍一块儿继续眺望观看。 等了许久,外面那一小股骑兵才慢慢靠近过来,一共八人,都骑着马。渐渐地从衣甲上能大概分辨出确是契丹人。 契丹国进入河北地区后,各方面向汉人学习得比较多,包括盔甲,乍一看上去大体相似,不过还是很容易发现区别。首先帽子就不太一样,汉兵多戴一体的兜鏊,契丹兵是铁盔加护耳,护耳像狗皮帽两边一样,可能是契丹那边比较冷的原因。另外胸甲和腰间的芴头带也不太一样。 那七八骑在一两百步外就不前进,调转马头又绕城墙转了一圈,依然不靠近。这么溜达了许久,干脆转身向远处跑了。 城墙上的人们见状喧哗唏嘘了一阵,罗猛子大声笑道:“看见咱们的阵仗,被吓跑了!”杨彪道:“也可能只是斥候小队,见城四周有防备,人少不愿意贸然轻进,回去报信去了。”罗猛子道:“那他们还来不来?”杨彪哼了一声道:“这你得去契丹人那边问。” 郭绍大声喊道:“传令所有人,原地休息不得离开。若到了中午还无事,派人去街巷喊各家送饭。” 又是长久的无事等待,不过大家都似乎很沉得住气。但凡有过从军征战经历的人,也明白的,打仗大部分时候不是在走路就是在干活、或是等待,真正拼杀的时间并不多。所以现在这种状况也实属正常。 但这次的等待并不长,没多久就见一大群人出现在视线中。等稍稍靠近,已看得清对方的规模,有骑兵二三十,还有大股步兵,大概有一百二、也可能是一百五。那些步兵拿着长矛,如同一片黑漆漆的小树林在移动;骑兵长兵器不一,有的是矛,有的是一种棒槌,顶端形状像大号蒜头一般,郭绍服军役已四年,知道这玩意叫“骨朵”,就是一种钝器。除此之外,看上去似乎许多人还配有弓箭和铁剑。 有点稀奇的是,敌兵前面有一群好像没带兵器的人,乍看去乱糟糟的。等更近些了,才确认那些人是老百姓。那些百姓被驱赶着哭丧着走路,时不时有鞭子“噼啪”地甩在他们身上,惨叫和哭泣闹哄哄的一片。里面还有妇人……显然这个时代的战争还完全不顾什么妇孺平民;要等到人类忍受更多的残暴,大家都尝过滋味后,才愿意坐下来定点规矩。 这股契丹兵没攻城器械,不过打武讫镇这样的墙似乎也不需什么器械。 “狗娘的!”罗猛子的声音骂了一句。 郭绍没理会骂声,他现在感觉不太妙:契丹来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成建制的一股军队,武装到牙齿的一百多人。回头看武讫镇这边,只有二三十人算是一股兵力,其他的便是一帮老弱,武器还不完备……郭绍顿感这仗有点凶多吉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对了,事到如今难道打个白旗说投降就能没事吗? 契丹兵渐行渐近,照样在一两百步外停下来,前面的一些百姓伏在地上伤心痛哭,绝望得就好像看到了面前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和挖好的坑一样。又有三骑从对面策马而出,并不是上来喊话,只是再次绕城转了一圈。 郭绍心道:别瞧了,老子已经给你们选好了最佳进攻路线。 两面都有墙和深沟,深沟里还有陷阱,就算没人防守,从墙上爬进来都很费力;唯有正南面的城门比较容易,没坑、有条大路,而且城门就只是一道木板钉的门,破得到处都是透光的窟窿。不直接撞开城门、骑兵当先冲进来,何必多费事? 果不出所料,契丹兵都不挪方向,直接就鞭打驱赶着那群百姓向城门涌来。 等那些被驱赶的百姓走近,郭绍等才看清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破旧不堪、土色打着补丁的深浅不等的棉麻布衣裳,有的甚至衣衫褴褛,尽是穷困农夫。想来那有钱有势的人听到风声早就跑城镇里了,当然不会等着被抓……因为契丹军攻城能力较差,一般比较坚固的城池都难以攻下来,在城镇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全军就位!”郭绍喊了一声。 杨彪遂和罗猛子等人应答之后,下了土墙,接着便吆喝在城门内列阵的部队向两边的街巷退走。 这时城外响起了弓弦之声,契丹骑兵胡乱放箭,从后面射杀被驱赶的百姓。那群百姓惊惧之下,惨叫着哭喊着直奔城门,或许里面还混着乔装打扮的契丹兵。武讫镇很缺弓箭,自然没法从墙上阻止乱民,郭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也转过身匆匆跳下土墙。 第十五章 武讫镇(五) 城外的哭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惊扰了这荒芜却宁静的上午。“砰!”“砰!”城门被木头撞击的声音,如同有一枚无形的大锤正敲打着人们的心口,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城门口正对的大路上,之前因战术准备已修建了多重障碍,大路中间一共修了四道人高的土墙。郭绍进城之后便奔到了第一堵墙后面,然后垫了根木凳看着城门那边的情况。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老妇杵着一根枯木棍,颤巍巍地慢慢走到了前面无人的空地上。她不就是那隔壁的瞎老妇么,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郭绍顿时觉得非常诡异。 因为前面那一处空地,现在基本处于三面封闭的状况。正面是镇中最宽敞的大路,但被墙阵挡住了;几道墙依靠两旁的房屋形成迷宫一般折叠的格局,唯左边有个缺口。两边房屋之间的空隙也用土墙木石等重重堵塞,大路以外的街巷更是蜿蜒复杂……武讫镇搞成这样,就是为了不让大股人马展开,便于进行巷战。 一个瞎老妇如何能绕过如此复杂的道路,莫非她很早就守在城门口了? “啊!啊……”老妇忽然张开嘴叫唤了两声,声音沙哑,没牙的嘴看起来很扁。她衣着褴褛浑身又脏又破,灰白的头发像稻草一样乱。 “杀契丹,杀契丹了……”老妇又含糊不清地喊了几句。 跟着郭绍的一个老卒伸着脖子喊道:“城门要破了,契丹兵马上就会冲进来,赶紧走开!”这时郭绍说道:“死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种解脱。” “轰!”城门终于倒塌。先是一群乱哄哄的平民涌进来,很快他们就被骑兵驱开,到处逃窜。急促纷乱的马蹄声中,一队骑兵直冲入城,当先一骑从弓着背的瞎老妇旁边掠过时,挥起铁骨朵就是一锤。 但契丹骑兵很快就勒住战马停止了进击,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想象中可以冲刺的大路,而是一道道墙。这些土墙并不高,徒手都能爬上去,但骑兵却不能直冲。 郭绍把头缩回来,背靠着土墙,默默听着马蹄的动静,等待着对方的决断。短短的一会儿,他却觉得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契丹人会如何反应?据说游牧民族人非常警觉,一起疑心跑得飞快。他们察觉可能有埋伏时,也许会立刻掉头离开险地……若是契丹人知难而退,武讫镇便相当于唱了一出空城计,这样的话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郭绍现在都没把握能打赢这股契丹兵马,不能打赢的仗,还不如不打。 但契丹人也不一定会见事就跑。他们武力强盛,可能并不会被轻易吓住;何况武讫镇这风貌一看就不像屯精兵的地方。 最坏的可能,契丹人先退避、再试图从别的地方找突破口。若是战斗从别的方向开始蔓延,也能进行巷战,但地形对郭绍来说就不如正门这边有利了。 他靠着墙寻思了片刻,长呼一口气,忽然跳上木凳。视线一开,正见那锤杀瞎妇的提骨朵的骑兵在前头张望。郭绍立刻拉开弓弦,“啪”!弦声毫不犹豫地响起,只有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箭精准无误地射在那厮的脸上。 那厮来不及叫唤一声,直接从马背上栽倒。等别的契丹兵反应过来,仓促取箭时,“啪”又是一声弦响,再次有一人被射杀。 毫无征兆突如其来,郭绍连杀二人,便径直从木凳上跳下来。他急忙拿起木板盾顶在头顶,墙后的十来个人也赶紧学着举木板。果不出其然,片刻后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弦响,几十支箭嗖嗖从头顶飞过,有的直接钉进了墙壁。 墙外“哇哇”乱叫,郭绍并不露头,只听马蹄声。听动静契丹兵并未冲击,接着又是一通箭雨。 片刻后,忽见几支火把丢到了屋顶上,有一栋房子是茅草房,立刻就燃起大火。 郭绍把那根圆凳挪了个地方,爬上去小心露头一看,见契丹步军已经跟上来,已到城门口。一个骑马的武将正指指画画大声吆喝。郭绍二话不说抽了一枝箭矢先搭上弓弦,忽然站起来,拉弓,放箭,毫不停滞一气呵成,“啪”!正在比划起劲的家伙应声落马。郭绍射完马上又缩了回来。 这下外面立刻炸开了锅,各种听不懂的叫骂怪叫哗然一片,接着就听见了许多脚步声,步军应该上来了。 郭绍听到动静,便挥手沉声喝道:“走了。”遂和身边的人一起撒腿就跑。 他们毫不停留,熟练地跟着墙边转悠一阵,推开一道门进去。其它人关上门守在门口,郭绍径直爬上木头楼梯。他在一间凌乱的屋子里轻轻推开一扇小窗户,这位置视线极好,中间大路很长一截都在百步之内。手里这把弓的力道不够强,但五十步内他很有信心击中目标。 从窗户上看下去,果然一大群契丹步兵涌进了土墙巷道,还有的已是迫不及待地在翻墙了。翻墙的最好,一爬上墙全身都暴露在射程内。 “啪”……“啪”……弓弦弹动空气的声音很有节奏!箭无虚发,盔甲都没用,这么近的距离郭绍专门射脸和脖子,更何况许多步卒盔甲不全。 不过几发下去,目标就暴露了,契丹弓箭手立刻还击,他们的箭法也比较准,小小的窗户不断有箭矢飞进来。但这没法解决掉郭绍。他先露头看一眼,马上躲开,接着再到窗口放箭,停留时间极短。弓箭不是枪械,要打中快速移动的目标、况且只有一扇小窗很难。 少顷,裹着油布的火箭招呼上来,屋顶起火。 郭绍又放了一箭,见几个契丹兵向下面的门口奔过来,忙跑着从楼梯溜下去,对拿锣鼓的老卒喊道:“敲锣,使劲敲!” “哐哐哐……”堪比噪声的难听锣声大作。 郭绍将弓绑在背上,拔出障刀来大喊道:“杀!”率众冲出门去。 斜对面的一堵薄墙突然塌了,那堵墙的下半截故意修得很薄,飞起一脚就能掀塌。顿时就见杨彪当先,手持一杆长铁刀猛虎下山一般带着一群人冲了出来,立刻堵住了墙阵口子。 就在郭绍出来的旁边,一道墙也塌了!大脑袋罗猛子一手持木盾,一手拿了根铁棍,莽莽撞撞地就用木盾开路挤上去,挥起铁棍就打。郭绍提着刀,也跟房子里的人一块儿杀将上去。 一时间,大部分契丹步卒被两面堵在了墙阵中,两头疯狂殴打起来。如此群殴,既没有机动也无法展开,和街头巷尾打架似的。中间的契丹兵试图翻墙,墙阵内乱作一团。 罗猛子以前善用铜锤,不过他的兵器好像弄丢了,拿实心铁棍凑合,一时间也非常凶猛。那棍子打披甲的不如铜锤犀利,但乱棍揍下去照样打得人哭爹喊娘。郭绍就喜欢和这种不要命的猛将配合,让他冲前面拼命,自己在旁边帮忙补漏补刀……正所谓送死你先去。 “操!”罗猛子一面骂一面乱棍照头就打,哐地一声击在一个契丹兵的头盔上,打得那黑脸大嘴的契丹人脸色难看,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忽见后面一个契丹兵端着长矛照罗猛子的腹部猛刺上来,罗猛子毫无察觉,就算穿了一层甲可是被近战猛力扎中的话,不得直接刺进肠子里? 在同伴最需要他的时候,郭绍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长矛,矛借着对方身体的惯性冲力很大,郭绍定不住,那矛头一下子刺到自己的胸膛上,“叮”地一声,他的胸口感觉到了板甲的凹陷。 契丹兵双手抓着矛杆,一刺出来身前一大片空档,郭绍二话不说,上前挥刀照脸就砍,刀锋和头盔的金属撞击声、骨肉的撕裂声……喷了郭绍一脸一胸的血。惨叫声似乎就在耳边响起,简直嘶声裂肺。 ……两边猛将冲前,势不可挡,契丹军队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栽了大跟头。土巷子里杀了一条血路,人们简直是踩着尸首逐渐推进的,墙壁上血迹斑斑,空气中腥味作呕、阴风惨惨。 最外面的那条土墙巷子里,一些契丹兵见势不妙,翻墙逃脱了,但被堵在里面的大部分人却死伤殆尽。 契丹军余部退至城门口,已如惊弓之鸟。巷子里零星传来一声声惨叫,那是在里面的契丹伤兵被就地补了刀。这样的战争显然没有俘虏之说,见着就是一刀。 剧烈疯狂的打斗似乎在一瞬间消停了下来,远远地听见契丹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这边巷子里喘息声和咳嗽声不断,人们都累了。郭绍靠着墙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双臂发酸,右手在颤抖。他轻轻甩了几下,伸手在地上来回擦掉手心里黏乎乎的血。 外面传来了远去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镇中的兵显然没有能力乘胜追击。 过了许久,将士们才纷纷从墙阵里走出来,四下张望,城门方向已不见敌兵。两边房屋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被点燃的几栋房子几乎都被烧了个精光。人群里七嘴八舌,有的在议论,有的在求救,有的在招呼同伴救人。 就在这时,忽然见一身血污的郭绍走了出来。周围一下子便安静了不少,本来松懈下来乱糟糟挤作一团的人,纷纷让开路,让郭绍从中间走过。 人们的脸上忽然间充满了敬畏,目光都不自觉地聚集在他的身上,“郭将军!”“郭军使……” 郭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以示回应。 第十六章 晋阳之役(一) 初夏时节天气变暖,郭绍等人担忧尸体在镇里腐烂爆发瘟疫,本欲尽快将死者埋在后山,但镇将李得胜全力阻挠。他找人把契丹兵的首级给割了下来装车,火急火燎送潞州请功去了。 不日从潞州来了官吏,带着猪羊六头、铜钱两麻袋到武讫镇犒军,嘉奖诸将。这时郭绍才终于了解到为什么会有契丹兵出现在这里。 消息起初来自于投降的辽州官吏。 高平之战后,契丹军退走,或是没料到周军会立刻乘胜进攻晋阳(太原),一股人马滞留在晋阳东南方的辽州,没来得及走。其兵力并不多,真正的契丹骑兵只有一两百骑,另有外族仆从步兵千人。当他们得知周朝大军北上时,想走已经走不掉了……北面的晋阳到太行山一线已被周军控制,太行山以东也是周朝治下的河北诸镇。 这股契丹兵的退路被堵,紧接着又雪上加霜。当是时,周朝皇帝下令四路大军进攻晋阳外围,策应主力作战。其中右翼是莱州防御使康延沼,大兵攻辽州。辽州诸官吏日夜派人请降。 第8节 契丹兵准备突围,但很快得到了北方来的密令,严令他们自辽州直线南下袭扰周朝粮道。四面重围,不退反进,显然这支兵马已成弃子,契丹上层只是希望他们最后发挥一点作用。 …… 周军的后勤补给确实问题极大,据说河东近左诸州,包括隰、慈、绛、泽、晋、潞、邢、赵、镇、定等等无数州县已被要求即可征发民壮运粮支前。右仆射李谷临时取代了符彦卿,判太原行府事,使出全身解数调粮。 没过多久,潞州附近的大路上就见运粮车队络绎不绝,如同长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郭绍与诸将士商议,决定跟随押运粮草的军队北上晋阳,到小底军归队。 于是郭绍率禁军小队开始步行北上,除兄弟三人和文官左攸,得痊愈的伤兵二十人。本来安置在武讫镇的禁兵伤卒有四五十,不过有的致残、有的重伤未愈,还有七八个在武讫镇战死了。 又是长途跋涉的负重徒步旅行。郭绍从东京出来,不知走了多少路,靴子已走烂几双。半路遇到正巡视粮道的右仆射李谷的人马,李谷听闻郭绍的战绩,大加赞赏,下令督粮武将沿途给予补给,又赏战马二十几匹。 郭绍等得到战马后摇身一变,成了骑兵部队。 五月中旬,郭绍小队才走到晋阳,马上就被看到的场面惊呆了。 矗立的晋阳城上空浓烟滚滚,杀声震天,数也数不清的大片军队团团围着,四面攻打。只见那高高的城墙上到处都爬着人,观此阵仗,周军正在用最常规的攻城战术:蚁附。像蚂蚁一样大片涌上去强攻,主要工具是云梯。 无数的火箭在空中飞舞,整个城就像个烟花筒炸开了一样,火箭就像飞溅的密密火星。城上城下火光闪动,黑烟四起。云梯上爬满了人,滚木石头纷纷砸落,不断有人从半空掉下来;最不忍直视的是,城上时不时倒油下来,沾火就着,那些身上烧起来的士兵在城墙下面拼命乱滚,起火的衣甲一时半会脱不掉惨不忍睹。 一群人推着牛皮冲车靠近城门,城门两边都有石洞,专门泼油,没一会儿冲车就变成了一堆熊熊的柴火。周军前赴后继,不断有人死伤。战场看上去,异常惨烈。 ……郭绍等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直到看见一群民夫抬着惨叫呻吟的伤兵向这边走来,他们才赶紧把马牵走让路。 眼前千军万马打成这样,哪里找张永德去? 等那群民夫过去了,很快又见一大股周军骑兵向这边行进,当前的旌旗上有个“向”字,却不知是哪支军队。 这股骑兵起先没有理会郭绍等人,因为他们也是周军的衣甲打扮,显然是友军。不过还是有人觉得奇怪,怎么有二十几个人站在这里看戏? 前面一员武将离开大路,勒马在路边,用马鞭指着带头的郭绍:“你们是谁的兵马?” 郭绍答道:“小底军步军指挥王德功麾下的人。” “步军小队有这么多战马?”武将质问道。 郭绍忙道:“这些马乃右仆射、判太原行府事李公赏赐。我们从潞州来,路遇李仆射。李仆射闻我等阵斩张元徽、战胜契丹游骑百余人的事迹,嘉奖末将,以战马相赠……” “你叫郭绍?”那将领忙问。 “正是末将。” 就在这时,马兵前头的大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立刻调转战马向这边走来。只见那大将面目骨骼粗大,皮肤又黄又糙,长得十分魁梧;大将也在上下打量着郭绍。 大将问道:“你确是郭绍?” 郭绍从容应答道:“我等皆有军籍;另外禁军中有位叫赵匡胤的将帅在高平见过末将,并当面嘉奖。末将不敢欺瞒。” 旁人小声道:“散员都虞侯赵匡胤,确有此人。” “哈哈!”那大将忽然大笑一声,“你早说是郭绍不就省事了!” “将军见过末将?” 大将道:“没见过,听过。一箭射死张元徽,你也算踩着他的尸首成名了。”他又仔细瞧了一番郭绍,说道,“小底军步军在高平全打没了,你找谁去?我看这样,你先跟我去增援卫王,打完了回来带你见官家,让官家另外给你封个官……哈!对了,本将是宣徽南院使、河东行营前军都监向训。” “久仰向将军大名!”郭绍忙拱手一拜。心里话,他在五代的军队中混了好几年了,却仍然对上面那些纷杂的官位没有完全搞清楚,只熟悉底层的将校职务。不过一听向训的官职名称这么霸气,肯定职位不低。 向训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卫王符彦卿在忻州阻挡辽军,兵力不够派人求援,本将奉官家之令这便是去增援忻口。” 郭绍爽快地抱拳道:“末将愿往。” 当是时,他来不及征求兄弟和部下的意见,先答应下来再说。大家也应该理解这样的决定:来都来了,肯定是要打仗……难道还有比去那边的晋阳城爬墙更悲催的差事吗?瞧那些抬回来的伤兵,都被火油烤熟了。 于是大伙儿便跟郭绍,牵着马加入了向训的军队。 第十七章 晋阳之役(二) 向训出动的人马一共大约两千人,其中甲胄齐全、军容较好的骑兵三四百,应该算作这支军队的精锐和核心力量。后面还跟着一长串步兵,在大路上以长长的纵队行军;四人为一排,队伍看起来长约三四百步,所以郭绍才估摸着他带着两千来人。 这股步军和以前郭绍他们的殿前司小底军步军无法相提并论,大部分衣甲不全,少数人连头盔都没有,士卒的身材高低错落,各式兵器混杂。看来向训部真正凭仗的是他身边的那三四百骑兵精锐,恐怕只有这些骑兵才有较强的战斗力。 如此一想,郭绍倒觉得自己手下二十多骑,对于向训的增援部队来说,并非可有可无,完全可以算作一股力量。因为郭绍觉得小队中的将士都算强悍,杨彪更是猛将一员,只不过没混出头罢了。 军队白天行军晚上扎营,第三天上午,行军途中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大路旁边有个村庄,很普通的一个村子,错落无序的房屋大多很破败,房屋之间照常有几棵大树,并没有多少稀奇的地方。 郭绍很快发现了不寻常之处。一帮乱兵正从村口出来,不止有兵,还有几架骡马拉的双轮大车;大车后面竟然绑着几个年轻妇人,她们的手被绳子绑着拴在车架上,哭哭啼啼地跟着骡车步行。 那些兵是周军的士兵,这里还不到忻州,远近都在控区内,只有周朝的人马。 向训马兵部队里,两股骑兵上了马,离开大路从左右包抄,很快将刚从村子里出来的乱兵围住。这时只见向训亲自带着随从过去了,郭绍等就在他后边,见状也牵着马慢慢跟上去看个究竟。 向训一看乱兵拉着装满东西的车,后面还有妇女,都不用问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乱兵不仅劫财,还劫人妻女。 “娘的!”向训大骂了一声,“全给我拿下!” 那些乱兵被精骑团团围住,见此阵仗也不敢反抗,个个垂头丧气站在那里。 这时向训身边的一个部将进言道:“此地近忻州,到这里的人马除我部之外,便是卫王(符彦卿)、郭从义、白重赞、史彦超四人的兵马,乱兵定是他们的人。主公不便杀罚,可绑至军中交给他们的主将处置;财货、妇人尽遣归村子。” 向训听罢怒气稍息,正待要下令,忽闻一阵马蹄声自北边而来,众人便循声观望。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队马兵策马而来。当前一人,长得非常高大,目测可能比郭绍都要高出半个头,而且躯干粗壮,看上去就像比后面的一般人“大一号”似的,连座下的战马都被衬得小了……想来被他骑的马要辛苦得多。等他走近,只见他浓眉大眼、面如刀削,一身的威杀之气。光看外貌就不似常人。 郭绍长期混的是禁军最底层,完全不认识此人是谁。 不过看样子向训是认得的,策马上前便拱手拜道:“不曾想在此地便遇到史前锋。” 那大汉斜着眼态度很是傲慢,不过也回了礼,简单干脆地说道:“向将军。” 向训随即说道:“史兄应知,我军进击河东后军纪松懈、时有劫掠,以至于河东官民坚壁自守,让我军补给愈发艰难。官家几番严令将士不得再劫掠百姓,你看这些人倒好,不仅抢东西,还抢人……他们应该不是史兄麾下的兵吧?” “哼!”不料那大汉就这么回应向训的。向训好歹也是个大将,那粗壮大汉却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恐怕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一旁的郭绍寻思,刚才有个部将提到符彦卿、郭从义、白重赞、史彦超四个人,只有史彦超姓史,莫非他就是史彦超? 饶是郭绍长期只是低级将领,但好歹也是行伍中人;史彦超的名字都没听过的话,好意思自称是武夫?这史彦超是周朝军界公认的第一猛将,其名声就相当北汉的张元徽。两个本国第一猛将究竟谁的武力更高,那便不知道了……他们最终谁也没单挑过谁,张元徽就被郭绍这个无名小卒给一箭射死在战阵上。 史彦超哼了一声,就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那些乱兵前面。刚被绑住的十几个人个个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史彦超一句话也不说,众人便都没有动静,站着瞧他要怎么做。 他随即又看向一架骡车后面绑着的几个小娘,那些小娘个个面露惧怕之色,不过也有一个悄悄看他。史彦超忽然从腰上拔出一把长剑来,提剑便走了上去;小娘们虽然胆怯地后退几步,但并没有过分惊慌……也许这位将军是来给他们割断绳子的,刚才这边的将领不是议论什么不准劫掠百姓么? “噗”地一声,然后一声惨叫,这时小娘们才尖叫起来。那史彦超竟然走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一人。 “这……”向训身边有人上前,向训伸出手臂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接着向训便不顾妇人们的苦苦哀求和哭诉,一剑一个,片刻就把她们杀了个干净,地上一片血泊。 这时“扑通”一声,乱兵中一个人率先跪倒在地,讨饶道:“向将军,俺们知道错了!” 史彦超前胸全是血污,提着滴着献血的剑走了回来,上去就挥起一剑劈下去,跪着的军士“啊”地惨叫倒地。史彦超“呸”地唾了一口,“狗娘养的,贪财好色的软骨头!” 杀完一人,他又走到第二个面前,那家伙瞪圆了眼睛一脸苍白,手被反绑着站在那里。史彦超揪住他的头发,照脖子上砍了一剑,血猛地飙了出来。那人侧倒下去,还没死,四肢像发羊癫疯似的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终于被绑的人中有人愤愤大骂起来:“你这个嗜杀成性的残暴之徒!史彦超,你不得好死!” 在场的一众将士,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接一个,亲手连杀十几人。谁也没动弹,也没人劝阻。 史彦超把血剑扔在地上,随从急忙拾起来拭擦。这时他走到马前,接过缰绳,回头冷笑道:“向将军,我的处置,你还算满意吧?” 向训无言以回,抱拳道:“后会有期,咱们在忻州汇合。” 等史彦超一行马队离开,向训才说道:“把尸体埋了。” 军队在这个不知名的村庄旁边逗留了一阵,看太阳的高度,时间接近正午了。向训下令继续赶路,好像离忻州已近,走到地方正好吃午饭。 果不出其然,中午时正好看到了一座城池在前方,从晋阳往北走,最先看到的稍有规模的城池便是忻州无疑。 忻州城门紧闭,城上有军队助防。向训军中派出人到城下一番喊话交涉,吊上去凭证,这才开了城门,步骑陆续开进忻州。 这座城位置重要,但城池并不算大,里面的景象还有些萧索。不过现在城中似乎驻扎了不少军队,中央十字大道上不断有成队列的步骑调动,刚进来的城门内也驻扎了大量兵马。 郭绍正好奇忻州究竟调来了多少军队,但他不太好询问向训,底层将领做惯了,明知这些军情都不需要他了解和打听。 不过就在这时,在晋阳最先和郭绍说话质疑“步兵怎么有这么多战马”的那个部将,开口问出了这事儿。他问道:“忻州来了多少人马?” 向训道:“现在卫王节制诸将共有一万多人,北汉降将桑珪有几千人马,加起来也许有两万众。” 那部将道:“这么多兵力,还叫咱们增援?不是有探报说辽军只有数千骑么?” “管他的,你叫将士们就地歇着,我先去中军行辕见卫王。”向训道。 一众人暂时只能在城门内的一小块空地上休息,地方太小,没法修灶搭锅造饭,大伙儿便席地而坐,吃干粮喝凉水充饥。一些人到处找水井,还有人忙着拿豆饼、盐搅合饲料喂马。郭绍等人是步兵出身,但在军中呆得久了也比较熟悉战马,罗猛子正仔细地检查马蹄铁。 忻州虽然兵多,一时间倒觉得很宁静,看起来比满城都爬着蚂蚁一样人群的晋阳太平多了。 第十八章 晋阳之役(三) 刚过晌午,众军就吃了点干粮,还没来得及休整。忽见南城门开启,两骑轻兵驰马而入,城门随之匆忙关闭。不多时,就听到城楼上传来了大鼓“咚咚……”的奏响,郭绍周围的将士都站了起来,抬头观望。但在城内只能看到墙上来往的周军士卒,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军中一个将校说道:“我去北城看看,诸位管住兵马稍安勿躁,等主公回来。” “喏!”另外几个将领纷纷应答。 当是时,鼓声大作似有军情,城中不断增派一队队的士兵上城,气氛骤然紧迫。但大伙儿都还沉得住气,毫不慌张,不过军中渐渐兴起了议论说话声。 “不是传言契丹兵只来了数千骑么,总不会攻城罢!”不知谁一语道破了玄机。难怪城里所有人都像不慌不忙的样子。 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别说数千骑,就是数万骑也不见得什么时候能攻下忻州城。” 这人倒没说错,传言辽人不怎么善于攻城,连守城也不行。 契丹人进入河北地区后,其实已不能算是纯粹的游牧民族,而是处于半牧半耕的状态,连畜牧也很盛行,他们学到了很多农耕国家的东西。不过汉人善于经营发挥城市的军事作用,辽国在这方面似乎并不注重。 但这回辽军是要救晋阳,他们不拔掉忻州的话,去晋阳的路如何太平? 五代以来,辽国一直没有放弃向南扩张侵吞中原王朝地盘的企图,而且他们干得也不错。占幽云十六州,从东线河北打开了汉人核心地区的门户;西线扶持北汉占晋阳,此地高屋建瓴俯视整个河东地区,南下便可饮马黄河,直逼中原腹地。局面上辽国等于两只脚都跨进了中原的门槛,而且尽占战略要地,进可攻退可守。 于是晋阳对辽国非常重要,他们就算正值内乱也要凑出精兵来救。 而周朝则派重兵驻忻州,目的便是阻击这支辽国援军,避免他们威胁晋阳的围城部队。 ……直至下午,前去北城看情况的武将回来了,大家便等着他回馈消息。因为向训部未得城防的军令,将士都不敢动,呆在城墙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第9节 在将领们的言谈之间,郭绍这才知道那返回的将领名字叫张建雄。此人给郭绍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由于他是郭绍来到北汉之后第一个交谈的人。在晋阳问“步军哪来这么多战马”,在半道见史彦超滥杀无辜差点出去理论的人都是他。 张建雄言简意赅地说道:“来了一股辽军骑兵,可能有一千多骑,游骑在城外瞎转悠。卫王下令前锋史彦超率马兵出北门交战,没打多久,契丹人就抵挡不住,向北遁逃。史彦超又得卫王令,尾随追击而去。” 站在旁边一个将领听罢叹道:“史彦超果然勇猛!” 张建雄一听拉下脸:“我看多半是契丹兵故意佯退、诱敌之计,好叫史彦超轻敌冒进,让这厮中计!” 那将领嘀咕道:“史彦超不是得了卫王令才追击的么?” 张建雄脱口道:“卫王老了。” 众将听罢遂缄口不言,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卫王。卫王符彦卿毕竟是忻州各路军队的统帅,又有那么高的地位和威望,一众中下层将领说他的不是、确不太应该。 就在这时,便见向训与数骑自北面的中轴大路策马而来。向训回到军中,便矫健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将手里的缰绳随手扔给随从。众将也纷纷聚拢过来。 向训先回头望了一眼北面,才开口道:“史彦超出战,追到忻口,撞见了辽军大队。卫王担心他兵力不足有什么闪失,让我率本部人马过去接应,大伙儿都准备准备。” 郭绍、杨彪等人和向训的部下不熟,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在忻州城来来去去也听明白战事军情是怎么回事了。这时郭绍心中非常纳闷。 卫王符彦卿的任务目标很清楚,便是驻守忻州等地,堵住辽国援军救晋阳;通常看来干这种事最明白不过,消极防御就行。就算没法打败辽军,只要卖力经营防务,辽军也别想拿忻州有办法。反正辽军想从这里过去,不仅提心吊胆而且鸡犬不宁,这就对了……这样的情况下,符彦卿叫史彦超主动出击,是何用意? 难道是见史彦超首战获胜,卫王想趁机攻占忻口?一路上向训不断找当地官吏百姓询问忻州地形地势,郭绍也了解了不少,这忻、代盆地是北方进入晋阳地区的要道,而忻、代之间又有群岭阻隔难以翻越;唯有忻口镇前面有两处交通孔道可以通行,险要的孔道,就如忻州地区向外面通气的鼻孔一般。 如果周军占领忻口,派兵阻塞就近的两个孔道,则辽军想南下、恐怕就只有变鸟才能飞越重山峻岭了。若是这般打算,符彦卿的主力还在忻州干甚?早该趁史彦超猛将冲前,大军全数掩背跟上,不计代价一举将辽军驱赶出忻口才是……但目前却只叫向训这点人马去接应,实在是看不懂是何玄机。 向训带来的这点兵马,数量有两千之众,但真正可以干硬仗的就只有三百多轻骑兵。这样的增援,让史彦超前锋与辽军主力决战?还是接应史彦超赶紧往回跑……那么史彦超追出去作甚? 一时间郭绍觉得这卫王的前后战术策略,简直是缺乏基本的逻辑关系。不过也不好说,符彦卿家到底是三代封王的军阀,这种高位者总是应该有非常人的智慧,也许人家有什么深谋远虑,并不是郭绍这种十八九岁后生能揣测的。 不过事关自己和二十个长途跋涉走路过来的兄弟的身家性命,这时郭绍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改之前很懂规矩不多嘴的作风,瞅准机会便开口问道:“向将军,咱们是去救史前锋回来,还是接应他继续作战?” 向训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郭绍,淡定地回应道:“卫王没说。” 郭绍遂无言再问。 就在这时,张建雄便破口大骂起来:“娘的!史彦超这厮一点颜面都不留给主公,想起就来气!还叫咱们去救他?他这么能,就让他一个人把辽人打回去得了!” 郭绍一听,也想到了半路村子边的那事,张建雄话里“不给脸面”恐怕就是说的那茬。 当时史彦超杀那些被劫掠的无辜妇女,张建雄差点出面,后来被向将军作势制止的。当时郭绍还以为张建雄是个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好青年,不过现在听他单单骂史彦超不给向训面子,骤然醒悟:张建雄这厮的不满,根本不是因为同情那些无辜的妇女,而是对史彦超在主公面前的态度感到气愤,替主公向训打抱不平。 五代这帮武夫,恐怕压根就没把那几个被屠杀的女子当人看。 那时,向训刚一见史彦超,就用官家的命令把史彦超教训了一顿,说得都是道理。合情合理的道理恐怕叫史彦超很难反驳……但史彦超心里应该也不爽,被一个他看不起的武将教训,凭什么? 所以史彦超根本不和你口头上讲理。不是要问怎么处置么?按照向训的意思,应该是放走无辜妇女,惩罚不守军纪的乱兵。但史彦超很干脆,全给杀了,你能把我怎地? 他不是在杀人,而是成心要当众和向训过不去,要扇向训的脸,出口闷气。 只不过可怜了那几个无辜的女子,什么都没做错,被人当出气的道具一样砍了。郭绍多少还是有点现代人的主流价值观,对于这种漠视生命的做法当然不敢苟同……但他也没觉得在五代十国这种世道、站出来争个对错是什么明智的做法,所以也做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关键是当时史彦超压根不知道你是谁,又在气头上,见你一个小将,一言不合就拔剑砍过来怎么办?是要和周朝第一猛将在内部就分个输赢死活,还是被杀了之后等着谁来给自己讨公道?况且兵荒马乱的地方,各种惨剧何止这么一件,不是一个凡人能管得过来的。 ……大家都对史彦超很不满,七嘴八舌在向训面前骂了几句。 就在这时,向训抬起手制止众将的议论,不紧不慢地说道:“史彦超是有些傲气,不过他是杀了咱们的人、或是做了什么不义之事?都没有!那你和他置什么闲气?都是大周的将帅,别为了一点小事就非得计较个长短。” 张建雄愤愤道:“就怕咱们去救他,他还不领情,怪咱们多事。” 向训道:“史前锋不是不明恩怨的人。要以大局为重,切勿意气用事坏了战局。你们休得再说了,号令各部兵马,轻装出城!” 众将这才消停下来,纷纷领命。 郭绍也招呼自己的人牵好马带上兵器出发。罗猛子问道:“俺们的东西就丢在这地方?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 郭绍还来不及回答,杨彪就劈头盖脸骂道:“说得好像腰缠万贯一般,你仔细搜搜,除了马身上的东西值几铜钱!” 罗猛子这才作罢,又嘀咕道:“俺对史彦超也没啥好看法,那几个妇人,还不如等乱兵抢走好了,说不定被军士抢回去还能过得好些。” 杨彪也冷冷道:“史彦超就不是个东西。” 第十九章 晋阳之役(四) 忻口,黄沙漫天。 传说汉高祖刘邦亲征匈奴被围,死战突围,一路逃奔到此地才得以脱险。大难不死,刘邦十分高兴,就把这个地方取名“忻口”,意思就是很高兴的口子。 祖先的血早已淌遍河山,像忻口这种兵家要地,匈奴人、突厥人、回纥人、契丹人、汉人都曾来过,古人在此浴血奋战,今人照样前仆后继。 郭绍一走到这个地方,看见山川形势,立刻就被震动了。两面是山脉,眺望远方,山脉背后还有黑影重重,大山的影子就好像一团团巨大的乌云从空中压在地面上。 太阳垂在西边,万里晴空,地上非常干燥,一大片的尘雾被人马踏起。 郭绍追随向训的人马上了一处小山坡,前方的杀声骤然变大。千军万马就出现在眼前,破落的忻口军镇显得十分渺小,就好像人海中的一叶孤舟,飘摇欲沉。 北面的辽军明显人多,前面杀的天翻地覆,后面的马兵都一阵一阵地排列没动。而周军则全数在一线,没有任何预备队,整片战场尘烟四起、旌旗涌动,打得不可开交。 这阵仗,双方交战规模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那么多人,那么热闹,却叫人莫名生出一种孤寂之感……兴许是除了打起来的一片军队,不见其它人烟的缘故,四下一片荒芜。 “辽军主力都在此地,咱们就算增援上去也是杯水车薪。”向训看清场面,立刻就说了一句。 张建雄没好气地骂道:“那姓史的还冲,他以为自己能击败辽军?” 向训军在山坡后面展开布阵,一时按兵不动。 细看了一阵,大伙儿总算瞧明白了战场上的形势。周军正面的大部骑兵没法突破辽兵的阵线,唯有一股人马已经杀进辽军纵深。那股人马人数不多,在辽军千军万马之中左冲右突,四面都是大片的辽兵;看样子肯定是史彦超和他的亲随,只有他才会这般凶猛吧! 里面那帮骑兵虽然左右冲杀,却没法对摆开了一里宽的大军造成什么影响,更没有让辽军动摇。不过他们看起来十分强悍,竟半天没有被消灭……如果不突围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向训当下便回顾众将道:“今日之要务,救出史彦超,撤回忻州。” “主公……”张建雄又要说话,他似乎对史彦超成见很深。 但立刻就被向训制止了,向训道:“史彦超号我朝第一猛将,威名晓谕全军。若让他战陨,则我朝几十万大军被夺气矣!士气必大受削弱,后果不可庙算。” 众将听罢拜服。 向训以马鞭遥指:“辽军右翼前后结合部较弱,史彦超位置也靠右。张建雄,你即刻率本部精骑出,冲其右翼;史彦超乃战阵老将,见到形势必向东驱进,两面夹击,可解史彦超之围。” “末将得令!”张建雄领命而去。 不多时,军中便出一两百骑精锐,甲胄兵器严整,将士都有骁勇之气,不过向训的骑兵战马没有甲具,仍属于轻骑兵。 这支马兵前后分作四股,前军全是骑枪长矛,后面的或拿斩马刀、或带弓箭,每一排的兵器都比较统一,看起来确是十分整齐好看。他们出动后就慢跑前进。 就在这时,只见辽军后方没参战的部队中,一股马兵从侧翼运动,盯住了张建雄部。 张建雄部在右翼被截,双方骑射一片抛射。接着张部第一波骑兵便迎面冲杀,双方对冲交战,骑兵群顿时冲杀劈砍,人仰马翻战作一团。但张部中间的两股马兵并不冲进战团,而是机动迂回继续前扑。 张建雄到达预谋的地点,即刻发动冲锋,猛插辽军结合部。果然如向训预见的那样,张建雄率军一波冲杀就贯进了敌阵。陷在敌阵中的史彦超精骑发现动静,也调转方向向右翼策应援军。不多久,辽军侧翼就被从中间打穿,史彦超得到了援军支援,杀出重围。 阵上几乎全是战马,双方一团团马兵来回冲杀,就像台风中的海浪漩涡一般。马蹄塌得土地都在颤动。 不料侧翼汇合的马兵没有退回来,继续在辽军松动的位置继续冲杀。不多时,辽军后方没进入战斗的兵马中,一大片马兵陆续开始出动,自右翼增援上来。 张建雄的人马掉头向南面冲出,辽人援兵几乎是尾随追击张建雄,像潮水一样弥漫过来;张建雄率军疾奔,后面被追击射杀多人,不断有人落马……史彦超却没出来,因为很容易看到汹涌的马群之中,有一处尘雾特别大,像是有地刺在里面乱钻一般。 张建雄边战边跑,还好是骑兵,苦战得脱。没一会儿就见他满脸血污策马上来,跳下马就破口大骂:“史彦超自己要死,怪不得别人!害我损失了那么多人马!” 向训愁眉不展,问道:“你见到他没有,是否出言不逊?” 张建雄吐出一口血水:“末将怎敢坏主公的事?什么都没说,就劝他先突围出来,再作计较……对了,我还告诉他援军不多。” 向训问道:“史彦超是怎么回你话的?” 张建雄顿时又满脸火气:“他说,竖子在边上好好观战,看老子如何破辽军大阵……娘的!” 众将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忽然向训一拍额头叹道:“我害了史彦超!” “主公何出此言?”部将们急忙问道。 向训道:“我不该领卫王的军令,若是换一人来救史彦超,说不定他就领情了!” 一个部将劝道:“主公不必自责。史彦超是舍不得丢掉部下精骑,他若是败走,所部必遭辽军压背掩杀,伤亡不可细算。所以才一味死拼,欲战退辽军……他不走,与主公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史彦超的性命比本将的要紧。”向训伸手到佩剑剑柄。 “向将军且慢。”郭绍的声音忽然说道。 众将转头看向后面的郭绍,向训说道:“你有何话说?” “末将以为,向将军可以再等等。”郭绍的声音很平静,“将军是否救过溺水的人?溺水者刚刚落到水里的时候,体力尚存,又惊慌失措。如果马上下去救人,必被他按头箍颈,无法救其脱险不说,还可能被他连累一起溺亡。人手不够的时候,救人溺水最好的办法是等着,等溺水者精疲力竭之时,然后出手,则事半功倍。” 向训听罢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郭绍的神色,手也不自觉地从剑柄上放开,沉吟片刻问道:“以郭郎之见,何时才是救史彦超溺水的时机?” 郭绍指着前方战阵:“辽阵之中,史前锋所部掀起的那团尘土,流动快慢未有变化。因此可以推测,就算史前锋身边的亲兵时有减员,但还没有到战力急剧下降之时,也不影响他的冲杀速度。等到他们人疲马乏,死伤减员到一定程度,必然冲杀不动了,上空的尘土就会停止窜动。这时出手,解其围,则史前锋无力再战了……除非他确是一心求死。” 向训反问道:“万一缓急没拿捏准,或是冲杀不进没能及时解围,致使史彦超战死,岂不是得不偿失?” 郭绍道:“不这样,就算解围了,史前锋愿意罢手么?” 张建雄附和道:“我看郭郎的法子行!那史彦超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咱们拼了命才给他解围,他反不领情;等到辽军援军覆压上来,我们不走这点人马全得陪他耗尽在大阵之中!” “那就再等等。”向训沉住气道。 太阳渐渐西陲,到了山顶上,乍一看它没动,但过一阵再看就能发现它又降了几分。向训的部队停在大路两边,全军按兵不动,这边十分平静;前方却杀声震天,军马奔腾,战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还有一些无主的马向战场周围乱跑。 虽然整体是两军正面拼杀,但战线一直都很动荡。骑兵大战,军队并不静止不动,而是来回冲杀,纵横交织。 过了许久,辽军中间左右乱窜的黄尘流动速度缓慢下来……看来史彦超已经不行了,无论他有多猛,一旦被围死不能动弹,必死无疑。 向训也发现了迹象,专门回头询问郭绍:“郭郎觉得时机到了?” “请向将军决断!”郭绍抱拳道。 这时向训才回顾左右:“全部马兵,随我出战!” “得令!”“得令!” 郭绍等最后回头,居高临下看了一眼战场的场面,然后上马跟着向训下了山坡。一员武将大声吆喝道:“骑兵上马,准备出击!” 武将们策马从各部马队中奔过,一面吆喝鼓舞士气,一面下达各种军令。 少顷,马蹄声成片响起,数百骑精兵同时出动,战马由小步移动逐渐加速,然后慢跑着扑向战场。 越来越近了,向训伸手拔出剑来,高高举起。众军把提着的长矛马刀纷纷端平,“唰唰……”又是一阵刀剑出鞘的金属音,犹如一阵没有旋律的音乐,粗狂简洁却又充满了热情。 第二十章 晋阳之役(五) 第10节 残阳似血,最后的余光留恋在天地之间。明晃晃的铁剑高高举起,向训大喊道:“杀!” 前锋首波马兵以有去无回的气势猛贯战阵,马蹄急速交替翻飞,尘土飞溅。数排骑兵如同疾奔的海浪,以弹指间数丈远的高速冲锋。众骑士身体前倾,樱枪平端,好似一支支离弦的利箭。 瞬息之间与辽军涌动的一股马兵短兵相接。战马对冲,双方的骑士擦肩交替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兵器挥舞刺杀,惨叫四起,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人的惨叫声响彻群山。 后续跟上的张建雄举枪大喊:“效死沙场,正在今日!”遂率一股骑兵加速冲刺而去。 向训率精骑亲随,带着后续大队马兵,也踢马挥剑,由慢跑逐渐进入冲锋状态,众军呼啸前驱。向训不是史彦超,并不冲在最前面,很快身边的亲兵便越过他的位置,直冲而前。郭绍见状,心道现在追随的是向训,不能叫主将冲前、自己躲后面,也率领二十余骑追上去,驰马冲锋。 郭绍早就会骑马,但是一直做步兵、根本没条件和机会练习马术,马上作战更是第一次;以前感觉骑马不难,骑得也很好,以为马战也差不多那样。不料战马慢跑的时候还好,一冲锋起来,比摩托车还快,而且上下颠簸,好像正身置惊涛骇浪的小舟船头,感受真是刺激得紧! 他许久都没找准起伏的平衡,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睁眼看去,只觉得地动山摇,无数的甲兵都在左右乱晃。要不是一手紧紧拽着缰绳,冲锋的高速阶段被颠下马也说不定;紧张之下,他下意识双腿夹紧马腹稳住下盘,生怕落马……那马被用力一夹,以为是加速的信号,跑得飞快。 此时此刻,郭绍心头闪过一种错觉,好像开车踩错了油门。 战马飞奔速度不减,于是郭绍看上去真是勇猛异常,径直掠过了前头的精骑,一股奋勇争前的劲头……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时前侧正遇辽军重骑反冲,当先一骑非常强悍,掠过周军骑士便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随后的周军骑兵张弓搭箭射之,数箭不能透重甲,那辽骑浑身铁甲、连马都有甲,左手还拿着一块圆盾。 周军中一小将大喊道:“郭郎,快射那厮!” 一箭射死北汉第一猛将张元徽的人就在军中,众人都寄希望郭绍赶快射杀辽军悍将,减少己方伤亡。郭绍仓促之下,从箭壶里取箭搭弦,瞄准了就是一箭……但结果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箭矢偏了老远,直接从那骑头顶上空飞过。 郭绍愣了愣,大怒,一边跑马一边又连射两箭,无一射中。 众军愕然,此时此刻恐怕有人会怀疑郭绍的奇功可信度,或者他根本是冒名顶替! 而那辽军悍将仍然生龙活虎从左翼直冲,他在马背上上蹿下跳娴熟得很,像在表演杂戏一般,一身重甲却相当灵活。双方的骑兵就像迎面错车一样的位置,速度又快,靠近的时机很短,一般只能过一两招;那辽兵悍将与好几个骑士陆续过招,不仅没被除掉,又杀落马二人。 郭绍寻思,骑射和步射根本是两码事。眼见那厮一马当先快要杀到,郭绍沉住气,赶紧收了弓,从背上把斩马刀拔出来。柄长、身长的双手兵器,长度能有效增加攻击距离,步骑合用;骑射不中,当此时只好准备近战接敌。 就在这时,杨彪大喊:“大哥,让我来!”遂与罗猛子二人策马越过郭绍的位置。很快就与那辽军悍将靠近了,杨彪大喝一声,双手挥起铁刀就拦腰横扫过去;不料那辽人身体向后一仰,上半身都贴在了马背上,顿时一矮,叫杨彪的横扫落空,双方顿时交错而过。 辽人悍将随后就碰上了罗猛子,罗猛子手持一柄模样丑陋的粗糙铁锤,侧身更加接近辽骑,然后挥起铁锤就向下砸。辽人以盾接住,“哐”地一声巨响,座下战马嘶鸣了一声,但辽将在马上稳稳的毫不受影响;反而用盾把铁锤向罗猛子后面一推……罗猛子本来为了砸到对方马背,身体就向左倾斜重心失稳,这下被一推,径直从马背上摔落下去……这罗猛子从来就是步军小卒,恐怕马上比郭绍好不了多少;三兄弟中,恐怕只有杨彪骑过的马多一些,他好歹做过不短时间都头。 “哈哈……”辽人悍将一面回头大声嘲笑罗猛子,一面勒马向左稍稍避开,矫健地在马背上重新坐正。 但他笑声还未落下,就愕然见到一员周军将领从他侧后横冲出来。此人正是郭绍。罗猛子刚刚摔落下马,在地上来不及爬起来,后继的辽军骑兵眼看会践踏在他的身上。若是铁蹄踩在罗猛子那油水丰富的大肚皮上……场面太美,郭绍不敢想象。 郭绍的法子相当愚笨,但却非常及时。刚刚斜冲出来,立刻迎上了奔来的一名辽军骑兵。当是时,情况就像在公路上、大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行驶道上行驶,忽然一个家伙把车横冲到逆行道上!奔上来的辽军骑兵急忙勒马,战马在如此近的距离没法避开,惯性也停不下来,“砰”地一声,马肩撞到了郭绍座骑的中间。座骑被撞得痛苦嘶鸣一声,向侧面一倒,郭绍借势猛地扑将下马,身上双重铠甲加体重两百来斤沉重地摔在地上,顿时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飞。 这时罗猛子已经爬了起来,奔上来救郭绍。郭绍全身疼痛,也不知自己受伤了没有,咬牙爬起来。他生气地看着独骑奔出十步的辽人悍将,又低头寻找,发现自己的弓掉在地上,遂捡了起来。右手上绑着护指,他立刻取箭壶里的箭。二石强弓,是向训部将士用来练习臂力的弓,实战基本无人使用……实战用一石二已经是强弓了,步射装备的也大部分是八斗、一石弓。 郭绍恼羞交加,立刻用猛力将二石弓拉成满月,在十步的近距离对准那厮。那辽军悍将回头看到郭绍拈弓搭箭,便举圆盾护住要害。“啪!”弓弦颤动,一箭呼啸而去,重箭猛地贯穿了圆盾! 连圆盾和甲胄的双重防护都没救得了那辽将,听得一声惨叫,那厮终于落马。 郭绍以前狼狈了一阵,怒不可遏,当下站在原地就一顿猛射,“啪!”……“啪!”……弦声顷刻不停。 通常人们混战用弓箭时,由于距离较近而且自身体力损耗,所以弓不拉满。但郭绍一时间没顾得上许多,次次满月,又是强弓。那陆续冲杀上来的辽兵,一箭一个,又准又狠,重箭次次洞穿铠甲。没一会儿,七八匹空马就从身边跑过。 连杀七八人,郭绍怒气稍息,体力也有所不支,终于停了下来。顿时只觉得双臂又软又酸,手心里全是汗,手指在抖已经没法沉稳了。 “郭郎威武!”周军中一员武将见他杀人如麻,在侧面大声喝彩。 这时杨彪及二十个亲兵也策马来到了郭绍身边,将其团团护住。杨彪大喝一声:“本队全部下马,步战!” 整队人都是小底军各部步军的士卒,过惯了徒步作战的苦日子,给他们战马都发挥不了作用,真正是一群骑马的步兵,还不如步战。众人自马上下来,纷纷拿起兵器聚拢,抱团作战;只有四个士卒还骑着,带着那些战马跟随正在侧翼运动的周军马队活动,舍不得把战马丢下不管。 列阵步战的杨彪在最前面,手提长柄铁大刀,暴力开道。辽人重骑兵冲来,一般的步卒见其居高临下,多心有惧意,仅以樱枪密布防御;但杨彪却是蹬着马步冲得最前,毫不退避,手中铁刀挥得虎虎有声,人来杀人、马冲斩马,一副老虎下山的气概。 据传周军步将常用的铁刀,是唐代陌刀演化而来,不知真假;但这铁刀从长柄到宽背刀面,全是铁打,十分沉重,确是只有身强力壮者才喜欢用的兵器。 杨彪手里的铁刀比几乎所有长兵器都重,更远超长矛樱枪的硬木枪杆,横扫过去,重量力道就先占了先,敌兵莫敢招架。他一张马脸,两腮硬胡须,发怒起来凶神恶煞,一身血污就像个杀人狂魔,气势亦是十分骇人。 在汹涌的马群里,郭绍这支小股步军机动缓慢,幸好有向训部的一股骑兵正在附近左右驰击,郭绍他们才不至于被围死或被践踏分割。 这时听得“嗖”地一声,一箭射在了杨彪的胸甲上,杨彪大骂一声伸手就拔了。郭绍循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辽军骑兵正抬起弓来要射第二箭。郭绍大喝一声,同时伸手取箭矢。 那辽骑本来要继续射杨彪的,听到喝声,突然发现郭绍手里的弓箭,立刻调转方面瞄住郭绍。郭绍也随即抬起了弓,俩人隔着二十余步对视一眼,只是刹那之间,“啪!啪!”箭矢对射。 郭绍先中一箭,胸口一重,这部分里面有块锻打的钢板,外面是一层环锁铠,箭矢未能穿透。几乎同时,前面那辽兵痛叫了一声,丢掉了弓箭,只见一支箭矢已插进他的肩膀。辽骑伸手捂住肩膀,调马便跑。 这么近,竟然只射中了肩膀!他实在是臂力用竭,手也不稳,要不是看杨彪危险心里着急,他差点都没拉开强弓。这时他立刻回顾左右喊道:“谁带了弓箭?”队伍里一个士卒忙取了强度比较正常的弓送上来。 郭绍等继续配合附近的骑兵作战,战阵上厮杀未停。 第二十一章 草船借箭 天色渐暗。向训军苦战,奈何兵力有限,前期凭勇气穿进敌阵,很快就冲杀不动。一部分骑兵在阵中寻找薄弱空隙来回驰击,更多的人被辽军缠住混战,大部有战力的人马脱不开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向训大喊道:“史彦超就在前面,谁去解围?” 郭绍等一边跟上骑兵一边步行作战,位置较低,看不到史彦超。但循着向训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大团辽兵骑兵非常密集,密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马兵部队需要机动,速度稍快就容易相互碰撞,所以通常马与马之间间隙比较大;但前方那一团辽兵骑兵挤在一起,团团围着中间,人马在那里基本放弃了机动,因为那么密,马群根本跑不起来。 当是时,向训身边一员武将率部冲上去,全部只有几十骑,这已经是向训能机动抽调的大部骑兵。那武将身先士卒,率先冲上去,欲挤开辽兵停止不动的马兵;但刚刚靠近就有几支长矛刺上来,那武将没长三头六臂,招架不住立刻被刺落下马,然后被乱刀剁得惨不忍睹。 后继另一个周军骑士尾随武将而至,见前面的人砍得不成人形一片血腥,大骇之下勒马调转方向。不料还是被一刀刺中腹部,又被奔走的战马带着横向一冲,扎进腹部的长刀立刻又撕到了伤口。“啊!”那骑士的惨叫非常瘆人,从马上摔落后,不能马上死掉,躺在地上张嘴哭喊。 他捂着腹部的手立刻变成暗红,一截肠子流了出来,场面十分可怖。 后面的周军骑兵冲到辽军阵前拼杀几下,又策马运动回来,来回冲杀完全无力破围。 这边的杨彪观望一阵,回头对郭绍说道:“咱们去冲开口子,让向将军的马兵及时增援!” 郭绍伸颈观望,只见张建雄还在向训的身边。这张建雄着实算得上一员猛将,之前第一次为史彦超解围,一击就解,若不凶猛难以做到……因为辽军骑兵已经够厉害了,这场恶战,几乎是郭绍从军以来遇到的最强悍承受力最强的古代军队。 “稍安勿躁,等张建雄先上。”郭绍道。 向训此次不计代价不顾性命参战,战术目标就是解救史彦超;现在被围的史彦超近在眼前,他不可能不倾尽全力做最后努力! 果然如郭绍所料,一会儿之后向训便强令道:“张建雄,你即刻冲破前方辽阵,若是不成,提头来见!” “得令!”张建雄即招呼身边仅有的马兵调转方向扑来。此时向训身边已是兵力单薄,此刻如果有一小股辽军劲旅能突入向训部中心,主将必馅险地! 张建雄跃马大呼:“大限已至,不成功、则成仁!全力出击!” 悲壮而激昂的吼声让张建雄此刻的形象变得十分耀眼,众军勇气倍增,军心集聚在他的身上,顿时气势勇冠三军! 张建雄以最精锐的少量精兵作为锋芒,自己居中身先士卒,策马便冲,身后只剩二三十骑紧随其后。辽人骑兵密集排布,长矛当前如林以拒;张建雄前锋第一波先以高速冲锋靠近,近至阵前战马本能地减速,但前段冲锋太快根本止不住,一骑千斤重的人马径直撞将进去。 只听得一声长喝,乱军之中“哐”地一声巨响,不知是张建雄的斩马刀砍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渐渐黯淡的光线中清晰地看到火星闪亮。其充满力量的暴响,一时间叫郭绍想到了石匠几十斤铁锤砸在石头上的大力……据说石匠吼得最凶,就是防止太大的震动造成内伤;如此想来,但凡近战猛将出招前都喜欢大喝一声,可能也是防震。 前方人仰马翻,叮叮哐哐打作一团,辽军骑阵松动散架,马兵在周围胡乱乱跑。 郭绍见状,大喝一声:“该咱们上了!”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下令,杨彪便提起刀大步而上,郭绍等急忙操起兵器跟进,护住其侧翼。杨彪勇力前驱,铁鞋沉重地踏在地面上,一步一溅尘土,就像火车头一般在冒烟似的。 这团辽骑没有机动,和步兵差不多,只是比步兵坐得高,阵列已被张建雄冲乱,左右不能相顾。杨彪冲上去就大开杀戒,见人就杀,刀兵撞在铁甲上的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鸣。 一个辽兵被劈下马来,刚刚翻身欲起,立刻迎来了后续跟进的步兵乱捅,没来得及招架就浑身被捅得到处冒血,惨叫不已。大伙儿盯住侧翼靠近的另一个骑兵又一拥而上,那辽骑侧身挥刀劈打刺来的长矛,但瞬间便被刺了好几枪,连人带马鲜血乱彪。 杨彪杀红了眼,冲杀奋不顾身。郭绍大呼罗猛子以盾锤护其侧翼,自己也见机行事,专门掩护。有一个猛将冲锋,如同尖刀,郭绍便无须拼命,况且他对长枪、斩马刀等长兵器都不擅长。 郭绍同杨彪从高平打到晋阳,数度拿性命恶战,配合已经非常默契……杨彪打头阵,以暴力和威势压住场面。而郭绍的长处是善于洞察形势,在杨彪最危险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出手,常常是慢一步都要坏事的情况;他这种能耐大概是长期不断练习弓箭修来的,因为弓箭要射的准需要善于观察,特别对于活动之物,不仅要观察它的动向、还要猜测领悟它的动机。 没一会儿,郭绍便随杨彪率先突入重围。抬眼一看,只见里面一圈尸体,有辽兵的也有周兵的,还有许多马尸,有一处地方都堆积起来了几乎成了一道简陋工事,地上一片血泊。郭绍认为自己走错地方,误入了屠宰场! 史彦超和几十个浑身是伤的人在里面死战,马全没了,被辽兵团团围死。在辽兵暴打暴射之下,片刻之间又见史彦超左右倒下多人,形势已是到了存亡关头。辽人可能已经知道这家伙是史彦超了,简直是不计代价要弄死他……第一猛将的亲兵,真不是那么好做的,眼见他们真是太惨了! 最奇特的还是史彦超本人,这家伙长得最高最扎眼,浑身都插满了箭羽,特别是背上,看上去和刺猬没有两样。更奇的是,这厮居然还没死!辽兵弓马娴熟,但射了他这么多箭,竟然没杀掉……可见像郭绍射张元徽那种精准箭法,世上鲜有;或许这玩意不仅要苦练,还需要天分资质。 这里的辽军没有“绍哥儿”,史彦超才能站在那里。 郭绍真的打娘胎起没见过被射成这样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史彦超在演草船借箭!不是为了借箭,他怎么会中那么多发? “史前锋!”郭绍喊了一声。 史彦超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认出是周兵友军。片刻后张建雄也撕开了辽阵,率骑兵冲进来了。 重围一解,史彦超也不傻,赶紧提着剑向这边跑,半路背上又多了几箭。那些亲兵能跑得没多少了,大多伤得就靠一口气吊着,史彦超一走便阵列动摇,辽骑蜂拥而上快速分割,后面惨叫四起。 一行人汇合一路,返身逃窜,辽骑追击,又遇到向训亲率骑兵接应,情况稍缓。 这时郭绍才发现,向训各部已从周围收缩集中,兵力战损近半,如此一来活动空间就更小了。回头望去,南面又得到了辽军的增援,向训前来解围的兵力也全都陷入了一个大包围圈。 增援的辽军预备队甚至将正面作战的史彦超部主力的右翼打得混乱一片,史彦超部几欲全线崩溃。如此糟糕的战局下,他们没一哄而散可能是觉得史彦超还没死,又寄希望于增援部队。 幸好没一会儿天就全黑了,满天星星却没有月亮,前面交战的军队还没机会照火把,光线极暗。郭绍等找到座骑,跟着向训的兵马趁乱冲杀,大伙儿好不容易才凭借尚存的精骑冲出辽阵。向训全部骑兵将近四百骑现在已折损大半。而史彦超部主力因右翼被击溃后,全线后逃,被辽军冲杀,乱作一团。 乱兵一起向南逃窜,很快就遇到了在后面列阵的步兵。光线暗淡,视线不清,败退的骑兵汹涌乱跑把步营给冲开了,那帮步兵先躲避自己人的马兵,很快便一哄而散,撒腿就跑。 步骑在黑夜中乱奔,溃不成军。今天一天的时间,周军的史彦超部加上向训部,一天内就损失四千多人,其中死伤不知其数。 唯一还好的,不管怎样向训的战术目标已经达到了,总算把剩下半条命的史彦超给救了出来。 众人一路无话,郭绍也半句话也不想说,全身感觉已经虚脱了,要不是因为后面可能有追兵拼着一口气,现在他就想在路边躺下。 就在这时,刺猬史彦超忽然回头问道:“你叫啥名字?” “郭绍。”他不想多说一个字,包括自己属于哪一军。但是想一想他还是说道:“虽然是咱们率先冲破包围,但史前锋该感激的人是张建雄将军。” 张建雄也在不远处,听罢“哼”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想当年 回到忻州,卫王连夜召见诸将。史彦超多处受伤,回来就赶紧找郎中疗伤,没有入见;向训很看重郭绍,不顾他职位低微,一意带他去见卫王。 忻口之战,以郭绍心下之见,卫王符彦卿应该对战损的四千将士负有不少责任。 但符彦卿不仅早就封王,女儿马上就要封皇后了,兄弟儿子无一不是掌兵大将,符家根本就是一个大门阀……郭绍认为向训这种级别的武将都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打算参与召见也不说任何话,除非有必须回答的问话。 第一眼看到符彦卿,郭绍就想起了张建雄的一句话:卫王老了。 符彦卿的头发胡须全部花白,目光也微微有些涣散,神色看起来很疲惫,可能是年纪大了的人熬不得夜的关系。他脸上很多皱纹,颧骨部位爬上了老年斑,不过细看之下其实脸型和五官都很端正……也许他年轻时候也曾是个能人,但至少现在,符彦卿的脸上再也看不到鼓舞人心的东西,有的只是暮气沉沉。 感叹春花易凋、韶华易逝的,不仅是伤春悲秋的妇人吧。偶然之时,郭绍也曾想过人老的时候,恐怕再也没有激奋的心态了,半身已入土、岁月无多,努力奋斗半天还能图个什么? 在场的除了向训,还有几个武将。郭绍都不认识,但猜测其中可能有郭从义、白重赞、桑珪等人,因为之前向训提过进驻忻州的武将。不过郭绍不知道谁是谁。 很快在场的人也注意到了面生的郭绍。这个疑问终于由符彦卿的口问出来,指着郭绍问:“他是谁?” 这一问,倒让郭绍觉得世间颇有沧桑之感……记忆里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名叫郭绍的少年郎,在许多年前的兖州,饥寒交迫,就是面前这位老人接受了女儿的央求,命令部下救起少年郎的。当然符彦卿不可能还记得那件事、那个人。 郭绍答道:“回卫王的话,末将叫郭绍。” 向训开口道:“卫王,他就是在高平之战、一箭射死张元徽的人。” 第11节 “哦!”符彦卿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想当年,老夫也是能开十石弓的……” 郭绍听罢,认为符彦卿的胳膊上绑了一个高科技马达,或者他本身就是力大无穷的变形金刚、臂力可以当千斤顶用,把投石车当弓弩玩耍的人。 不过射杀张元徽这件事看来确实很出名。因为本身就是很难办到的事,这种猛将身上可能披了两三层重甲,弓箭很难射穿对他造成致命伤,除非是射中面部等小范围区域;战阵之上人马冲来冲去,要命中那种地方实属艰难,否则史彦超早就死了,也不至于上演一出草人借箭。连郭绍也觉得自己占了一部分运气因素,就算是练习过千百遍,仍旧不能保证每次命中靶心。 向训又道:“这次我们能救出史前锋,郭郎也立了大功……先是,我部拼死解围,但当时史前锋勇愤具发,又陷入敌阵。我们如果再而三地给他解围,恐怕兵力耗尽,锐气挫失,最后便无能为力了。郭郎告诉我一个道理,说救落水的人,要等他挣扎不动了才救得上来,不然得把救人者也按进水里去。于是我们便等史前锋兵力疲敝之时出动,辽军兵多将悍,耽误了一些时间,才至于史前锋身披重伤。” 符彦卿道:“幸好及时。” 向训却大加赞赏:“我以为,郭郎很能把握时机。今日若非听他的,史前锋必定再次三番陷阵,我军如何能次次替他解围?最后救史前锋时,我部已成樯橹之末,也是有赖郭绍奋勇相助,才勉强破开辽阵。” 郭绍道:“只因末将的部下奋勇,末将不敢居功。” 向训摇头不以为然道:“部下奋勇你不争先,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但我留心发现,郭郎能把准时机出手,次次救要害之处;今日若无郭郎在后,你部下猛将战死几回了,如何奋勇?” “向将军谬赞,末将不敢当。”郭绍今天比较谦虚,一则因为在场的都是大将,不便表现得太托大;二则自己出主意救史彦超的办法,让史彦超把亲兵折损了个干净,自己也变成刺猬就差点没死……史彦超知道这事后,以及在场的这些人,是否真的会感谢自己?比较难说。 符彦卿饶有兴致地听着二人把话说完,这才开口道:“明日便班师回晋阳罢。” 郭绍听罢顿时愕然,好容易忍住没开腔,默默听着。 “这……”旁边一个武将脸色变得很难看。 符彦卿转过头看着脸色难看的武将道:“桑珪,你的人留下来守住忻州便可以了。” 那桑珪是北汉的武将,本身就在忻州,后来投降周军的。 符彦卿又回顾左右:“诸位以为如何?” 没人回答,既不赞成也不附和,这尴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委婉的反对吧。 符彦卿道:“史彦超受了重伤,精骑折损,我军损失惨重,无力再和辽军作战了。死守忻州,这么多人马粮食不够吃,也起不到要紧的作用,桑珪就能守忻州。因此老夫决定暂且先回晋阳,等官家定夺。” 几个武将只得怏怏领命。 …… 于是郭绍便又和向训的残余部队步行回晋阳。到忻州走一遭,打了一仗死三个兄弟;却总觉得没干什么有意义的事,辽军既没有被打退也没有挡住,只是救了史彦超的性命……不过史彦超要不是以单薄兵力被派出去送死,又何必费那么劲救他? 围攻晋阳城的战斗暂时已消停,周军围而不攻,正在观望。郭绍想起前几天的“蚁附”,恐怕周军这种无脑爬墙的攻城战术并不太好用,伤亡一定不小……但似乎也没多少别的办法,像挖地道这等奇谋妙术,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在常年的战争中都用滥了,守城的也懂得防范,根本起不到奇谋的作用。 回到晋阳后,向训便拍胸脯说要履行出兵忻州之前的承诺,设法带郭绍去面见皇帝,好让皇帝论功行赏给封个官。郭绍感谢的言语之间,又提及打算先见张永德。 张永德曾经专门关照过自己,又是禁军实权将领,若能见面先打个招呼确是很好。 向训顿时诧异,没料到郭绍和张永德还有来往。郭绍以为他会询问,正琢磨怎么回答显得比较有诚意……但向训并没有问出来,权当不知道。 向训只说起一些关于张永德近期的事,说张永德目前在新皇面前是炙手可热。 当时高平之战,右军步骑主将樊爱能、何徽二人率先逃跑……便是郭绍所在小底军的前方,骑兵一触便逃,步兵一哄而散。后来周军反败为胜追击北汉军,这两个人又在路上散布假消息。 皇帝当然非常生气,高平之战后就想算账把这两个人杀了以儆效尤,但又有些犹豫(郭绍听向训叙述时,猜测柴荣那时仍旧没有完全控制住军队,怕诛杀大将后造成别的武将产生兔死狐悲的抵触情绪),这时候殿前都指挥使、禁军实权派人物张永德适时力挺皇帝,强烈要求把这两个武将砍头。 得到了张永德坚决的支持态度,皇帝立刻干了自己想干的人,不仅砍樊爱能、何徽,一口气把他不爽的七十多个武将一并杀了……并当众大骂那些被杀的武将,说他们“把朕当成奇货,想卖给北汉主刘崇讨个好价钱”,意思便是叛国罪,不死谁死? 张永德顿时很受新皇赏识。 许多大将都有毛病,不是贪财好色就是酗酒打骂士卒,还有的顶着“不义”之类的名声,或像史彦超一样嗜杀……但手握重权的张永德身上反而很难发现有明显的缺点。 第二十三章 指挥使太小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时断时续、时大时小,一口气下了三天雨还未停歇。 雨帘被风一吹,就像一条条乳白的纱帘随风飘荡着,又像大雾在半空荡漾。远望晋阳城,城楼城墙仿佛笼罩在深深的烟云之中。雨水浇灭了烽烟,也冲洗掉了伤亡将士在城墙上留下的血迹。 战事被搁置下来,城外筑起了藩篱工事围城。工事后面只见大片的帐篷,就好像雨天无数的伞一般密布。 下雨后天气转凉,涤尽了酷夏的炎热;但凉爽之余,潮湿也让人们苦不堪言,因为没那么多房屋给所有的将士居住。帐篷没法完全挡住雨水,干燥的柴禾也很短缺,将士们打湿的衣甲只能用火烤个半干,半湿不干的衣裳裹在身上确不是那么舒服。 最不方便的是道路的泥泞,连通各营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烂,人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泽里徒步行走,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里寸步难行,一脚下去烂泥直接淹没脚踝……驿道大路上好点,土地被车马长期碾压很结实,雨水未能浸透太深;但硬土表面附着一层薄稀泥,像润滑剂一般,人马走在上头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 周军各军大将天天去中军大营,似乎正在为了是战是退争论不休。 大将向训再次派人来叫郭绍去他的大帐见面,这次向训看起来神色有点尴尬,并屏退了左右。以郭绍与他结交相处这段日子看来,向训其实是个实在人。但实在人也难免会偶尔脑热拍胸脯说什么“我带你去见官家,让官家另外给你封个官”之类的轻巧话;见到向训现在这神色,郭绍就知道这事儿可能没那么容易。 周朝比不得汉唐大一统大帝国,但好歹也是天下最强的中原政权,柴荣好歹也是受天下人承认的皇帝……就算北汉主等人口头上不承认柴荣是天下共主,但心里肯定也会把柴荣这个皇帝当回事。 皇帝是那么好见的么? 郭绍见状,忙好言道:“向将军礼贤下士,多番接见末将,末将已是受宠若惊。末将这点微功,朝廷必会论功行赏,倒无须特意去讨要官位。” 郭绍这样说倒不是为了拍向训的马屁,也不是在谦虚,确实向训和自己的地位差距太大了,人家几次单独见面,确实是很给面子、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向训问道:“对了,上回张都指挥使替你表功,是要升什么职位来的?” “指挥使。”郭绍道。 向训皱眉道:“指挥使才多大点官,手底下至多不超过五百兵,还指不定是些什么兵。太低了!” 郭绍据实回答:“末将此战之前,只做过都头。”他不仅是据实回答,还没具体解释:都头只当过一天,其实是个小队长。 向训摇摇头:“阵斩张元徽的名头,与一个指挥使不符。何况别人不懂,本将来能不懂?忻口救史彦超,如若郭郎不在,史彦超已死。就凭这些功劳,不提潞州武讫镇的军功累加,也不止让你做个小小的指挥使。” 郭绍虽然也想出人头地,但还没想着一步登天,心里正有一句话: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 向训沉吟片刻道:“我与宰相王溥素来交好,这事儿先和他说说,过几日给你消息。” 郭绍也不推辞,心道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个无名小卒、无人问津的小队长,这就能和宰相扯上关系了? 向训再次拍着胸脯说:“别的我不敢保证,你绝对不应该只升个指挥使!斩北汉第一猛将、救史彦超的功劳,就做个指挥使,真是要笑掉天下人之大牙……”他稍稍放低音量,“官家在潞州就杀了七十多将领,回去还要治理诸军,此时有大量的空缺,你且安心,我与王丞相说说,只要他点头,此事好办。” 郭绍忙拜谢。 不过向训说得确实有点夸张,没到达笑掉天下人大牙这种程度的。阵斩张元徽、武讫镇打辽军落单穷寇、救史彦超,这些事都是可大可小,功劳大小就看皇帝怎么看、旁人怎么说罢了。 若是往小了说,这些事根本没达到影响战局的程度,也就算不上什么丰功伟绩;若往大了说,可以弄出故弄玄虚的“气”来论述,军中需要英雄、需要可以谈论的具体事迹,那些挂上第一猛将这类名声的人、或那些很容易让底层士卒理解的事迹,能影响大军的士气。 …… 雨仍旧时不时要下一阵,郭绍回到晋阳城外耗了许多天,周军再也没有攻城。终于连续放晴几天后,军中传来消息,皇帝下令诸军分批陆续撤退。 围攻晋阳之战,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周朝虽然没有直接灭掉北汉,但在高平重创其主力,到晋阳城后,又把北汉所有的地盘荡了一遍,除了晋阳城其它州镇无一没有投降过周军。这次北汉可能要消停很久,不敢再有任何行动了,能不能恢复元气还两说。 小底军步军已不成建制,只剩一些散兵败将;但马兵损失不大,主力尚存。郭绍等人附军小底军马兵都指挥使麾下,并同他们一道撤退。 班师回朝依旧是步行,马要托一点东西,但很少骑。郭绍没法计算,但感觉几个月自己徒步走了上千里。他很快发现,自己这小股人马没人管束,上峰既没有都头也没有指挥使,没人过问不归自己管的部队,他们只有个主将便是小底军马兵都指挥使。 大军至潞州,前方有部队编制混乱拥堵了道路,正有大臣前去协调,后面的诸军暂时停下来休整。 潞州的天气已放晴,郭绍遂招呼两兄弟在附近转转故地重游,反正没人管他们。 三人骑马来到武讫镇外,罗猛子问道:“大哥要不要进去瞧瞧?” 郭绍略一寻思,发现武讫镇竟然没有自己想见的人。见李得胜?镇将李得胜其实不是个坏人,但郭绍没有什么兴趣结交;与镇中百姓倒是有些亲切感,但具体到一个个人,便没有十分熟悉和关心的。如此一想,在此地流过血,竟找不到一个值得留恋的理由。那么进去作甚,难道要去看看百姓有没有给自己立碑歌功颂德么? 他便摇摇头,调马和二人一道继续向南慢行。 及至中午,由于天气闷热,三人水袋里的水已用光,附近找不到水井,他们便决定先找个村子补充些饮水,然后吃点干粮便返回驻地。 只见离道路不远的半坡上有炊烟,看样子有好几户人家,他们便沿路牵马而上。 刚刚走近,便听得半坡上有人喧嚣,接着又听见有小娘呼救的声音。三人听得清楚,对望一眼,郭绍便急忙将二石弓取了下来,并准备好一支箭矢;杨罗二人都没带长兵,马上也小心抽出腰刀戒备。 他们继续向上走,便听得上面那土院子里有人嚷嚷道:“粮!粮藏在哪儿?”另一个声音道:“各位好汉,俺家真的没粮了,年初官府加征一遍,上回晋阳那边的兵又来收一遍,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层……孩儿她娘都病饿死了,俺家只能吃树皮树根,好汉们就放过俺们罢……” “吃树皮能活这么大岁数?粮!不给粮就把这小娘子煮了!” 郭绍等循着声音走进破院,里面有个小小的土坝子和几间茅屋。门口正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嶙的人,看样子很像流民,他们见郭绍等披着甲,神情大变,忙向里头喊道:“官兵来了!” 话音刚落,杨罗二人就一个箭步上去,拿刀分别架在那两个流民的脖子上,二人大骇,瞪眼一动不敢动。同时,郭绍已冲进屋里。 里面还有四个人,一个老汉跪在地上转头愣愣看着郭绍;旁边两个褴褛流民正抓着一个小姑娘按在灶台上。那小姑娘一身打补丁的破衣裙,瘦得难以想象,脑袋瓜正对着灶上的一口锅,里面的水烧得“波波”只冒泡,已经沸腾了,她被水汽蒸得自顾哭,脸上脏兮兮黑白斑斓花得一片。 杨罗二人紧接着也押着人走进屋。地上跪着的老汉用膝盖挪过来,抱住郭绍的腿:“军爷救俺们!” 灶边的人见状,声色俱厉道:“别动!不然老子一放手,煮了她!” “稍安勿躁,我先把弓箭放下。”郭绍很小心地把箭头先垂下来,然后收了弦上的箭矢,接着说道,“我们有粮,还有三匹快马。都在院子里。” “放开他们!”出声的人神情最是凶悍,别的流民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郭绍道:“你放那小娘,我的人放他们。” 那人道:“你他娘的当我蠢哩!放了小娘,俺们能打过你们么,能活?” 郭绍保持平静道:“你放了她立刻求饶还能活,如果杀了她能活?你看咱们和这家人像有关系吗,咱们就是上来讨水喝的。” 被架住脖子的人忙害怕道:“军爷饶命,饶命!” 郭绍没理会,只盯着那个表情凶狠的人:“当心手滑了,伤了无辜性命,你们便是想活也不容易。” 第二十四章 猛将牵马 面相凶狠的汉子双手抓着那小娘瘦弱的身体,一放手就可能让小娘的脑袋落进锅里,若是被沸水一烫,悲惨的场面不堪想象。 并且那厮似乎还有点头脑,郭绍几句话忽悠不了他,便道:“我有个提议,两匹马换小娘子的性命。咱们兄弟先带着两个你们的人离开此地,留下战马两匹;你们放过那小娘子,然后骑马走。如果咱们回来见到小娘子毫发无损,便放走你们的人。何如?” 被刀架住的其中一人忙道:“堂哥,你可别丢下兄弟啊!” “住嘴!”凶狠汉子立刻骂了一句。 郭绍一听有人叫堂兄,心下便更加有数了,当下不等那厮回答,便招呼罗杨二人道:“咱们先走。” 说罢便押着两个做贼人的流民往外走,并且牵走了一匹膘肥的马。 几个人沿着屋后的路,走了一阵,杨彪恼道:“还留着这俩累赘作甚,先砍了!” 二贼人面生惧意,郭绍阻止道:“谨防那厮耍诈,这俩人算一张底牌,甭管有用没有,留着必要的时机再出手。”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马蹄声。 郭绍当机立断道:“三弟,看着这俩人最后走,乱动就杀!二弟,你去屋里看看情况,守住房门。”说罢翻身上马,骑着马提起弓箭就往回疾奔。 冲回那家茅屋跟前,只见一骑正在路上慢跑;另一骑却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仰躺在地上好像从马上摔了个半死。前面那骑跑得很慢,因为下坡的路反而不好跑马,一不小心就会人仰马翻。 那厮还未跑出百步,郭绍径直从马上跳将下来,拈弓搭箭,瞄准那厮的后背,“啪!”那人惨叫一声应声落马。 郭绍见一击而中,遂走到摔了半死的那汉子面前,提着他的胳膊就往回拖。 第12节 这时那老汉带着小娘子已经到了院门口,小娘子跟在后面走路,看来没什么大碍,郭绍便松了一口气。不然这姑娘这么小就被沸水煮,实在有点看不过去。 老汉拉着小娘跪在郭绍的面前:“草民和小女叩谢军爷的大恩大德!”说罢按着小姑娘的后脑勺磕头。 郭绍上去扶起他们。听得老汉说“小女”,郭绍有些纳闷……这姑娘看起来可能最多十二三岁,这老汉是她爹?细看这下,他发现老汉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可能就四十左右,不过似乎是因为生活太苦,看起来很显老。 这时“老汉”拿袖子专门擦了一把旁边小姑娘的脸,这个动作顿时吸引了郭绍的注意,因为他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老汉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郭绍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因为很瘦脸型成瓜子型,皮肤泛着菜色,嘴唇很干起皮了,睫毛被眼泪打湿了还没干,眼圈也红的,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无辜……主要是郭绍觉得这小姑娘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玉莲,特别是眼睛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 这时罗猛子押着两个垂着头的贼人过来,杨彪一见大怒,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杨彪的长相本来就凶神恶煞,一发怒更加吓人,俩人吓得直抖:“不要……不要……” 郭绍忙上前一步,伸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片刻后就响起两声惨叫,杨彪脸上溅上了血,更加可怕,回头又盯了剩下那个贼人一眼,那贼人顿时一软,双膝跪倒在地。 小姑娘伸手去拉郭绍的大手,郭绍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太小,不适合看。”她听罢抓着郭绍的手力气减弱,但握着他的手没动。 “啊!”又是一声惨叫,杨彪一刀就砍了。 旁边的老汉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这时郭绍才放开手,转身去牵马,被骑走的那匹马也自个回来了。罗猛子道:“嘿,你们家有水么,给俺们把水袋灌满便走。” 老汉忙鸡啄米地点头,赶紧双手接了水袋往屋里跑。 三人等待的光景,郭绍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两眼,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对视了一眼。郭绍开口问道:“你家姓什么?” “姓董。”小姑娘小声答了一句。 郭绍“哦”了一声,从马背上取下干粮袋向她丢了过去。小娘没接住,从地上捡了起来,打开一看是烙饼,立刻就拿了一个出来,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只兔子吃东西一样的声响。 老汉提着水袋走了出来,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竟然不顾在人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郭绍见状又把另一匹马上的粮食袋送给老头,里面有些大米,用布袋装着。 罗猛子道:“大哥,俺们这便可以走了!” 董老汉忽然说道:“军爷,您要是看着俺们家三妹好,要不买去罢!” 郭绍一摸身上:“我们兄弟都没带钱。” 董老汉转头看着膘肥体壮的战马:“用马换也行!” 郭绍道:“这是军马,你不怕马被收走,还被官府栽赃个盗窃军马的罪名?” “这……” 郭绍沉吟片刻:“你们家还有别的人口么?你们这地方如此贫瘠,兵荒马乱饥荒不断,迟早得饿死。要不你们父女都跟我走,以后你替我喂马,我保你们天天吃饱饭,而且有白面吃。” 董老汉顿时动心:“天天吃白面?军爷说话算数?” 郭绍想到自己一回京,最低最低也会升个指挥使,手下至少五百口军汉,还养不起两个人?他笑了笑:“你觉得我让你们吃不起白面?” 董老汉寻思了半天,咬牙道:“成!俺这一户就剩两口人了,山那边还有两个兄弟,不过分家了的……军爷等等啊,俺先去和兄弟家言语一声……这几具尸首,能不能烦劳军爷带走,送到官府去?” 郭绍道:“那你赶紧去。”说罢又回头道:“三弟,进屋找找jue头铲子什么的,咱们往后山挖个坑,帮他们埋了。” 小娘还站在那里吃,董老汉拉了她一把,带着一块儿走了。人还没走远,杨彪就当着人说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厮看着可怜,狡猾得很,怕大哥只带小娘走了。” 郭绍不语。杨彪又哼了一声道:“咱们要是那种人,直接抢了就走,能把咱们怎地?小人就是小人!” 罗猛子嘿嘿笑道:“大哥莫不是想讨那小娘做媳妇?” 杨彪唾了一口骂道:“呆货!大哥回去起码升个指挥使,不说门当户对,如果要挑个百姓家的小娘子,东京那些娘们不得眼巴巴愿意让大哥挑拣?干嘛挑这山里的丫头!你不瞧瞧,瘦成什么样了,又小,一把骨头裹张皮,有意思吗?” 三人一面骂一面闲扯,趁着一块儿进去找工具的当口,郭绍意外有兴趣地观察了一番房屋。草顶土墙,修得很毛糙,采光出奇得差,里面有两间屋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更叫人惊讶的是,有一堵墙居然是竹篾糊上泥巴做的。 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把死人抬到后山,便开始挖坑,弄了一身的汗。他们就是想讨口水喝,结果弄出这么多事来,不过没人抱怨。老汉回来了,还带着几个同样褴褛的村民,也帮着挖坑,忙活半天才埋好。 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死几个流民贼人,似乎也没人太在意。 那老汉说要收拾收拾东西,杨彪顿时大怒:“磨叽啥,老子一把火给你烧了!”吓得那老汉浑身都是一颤,杨彪这厮的样子真是鬼都害怕的主! 郭绍面带笑意,说道:“留给后山的兄弟罢。” 一行五人,遂在几个村民的目送下离开了山村,破成那样,老汉还一连回头看了好几眼。郭绍也不避讳,径直握住小娘的细腰,把她给抱到马背上,她赶紧抱住了马脖子,让那战马很不爽地从鼻子里“噗”地喷一声,甩了甩马头。郭绍柔声道:“别怕,放松一点,我拉着缰绳呢。” 杨彪好奇地瞧了郭绍一眼,罗猛子笑道:“让我朝禁军指挥使牵马,得皇帝才敢吧?” 郭绍笑道:“上峰大将也敢,可我去给上峰牵马的话,将士们不得说我是马屁精?” “哈哈……” 小娘子低着头,偶尔郭绍转头时,会发现她在悄悄看自己。郭绍怕吓着她,便尽量随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妹。” 郭绍又问:“上面还有姐姐和兄长?他们人呢?” 董老汉抢着答道:“她大姐……嫁了,嫁远方去了。她二哥前年跟人一块出去逃荒,至今没回来,不知道死活。” 郭绍回头问道:“真是嫁了?不是被你卖了?” 董老汉瞪眼道:“说哪里的话,要不是饥荒一颗粮都没了,俺也不会卖儿卖女哩!起先三妹的事……俺觉着军爷人好,以为跟着军爷还能吃口饱饭,总比留着饿死强!” 郭绍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说道:“以后你可以称呼我主公,你有名字的吧?” “主……公,俺叫董瓦匠。” 郭绍随口道:“瓦匠的头顶无片瓦,却是茅草。” 第二十五章 都虞候 郭绍等随大军继续班师回朝。 一路上他很真切地感觉到了:出人头地、有钱就是爽!哪怕暂时官还没升,钱还没赏,目前拿到手的好处就那么一点点,但就只是这一点点上升,也让他心情无比舒畅。 出征的时候,长的短的、大包小包很多东西,就一头骡子还要帮忙运小队的帐篷等物,聊胜于无,自己要背负很重很多必须的物品,时时扎营起营,繁琐沉重苦不堪言。 但回去的路上,因为郭绍他们有军马二十几匹,就算不骑这么多马驮东西慢行也完全够了,何况将士们知道他要猛升,都表现得十分尊敬甚至巴结……在长途旅行中,牵马就走的潇洒轻巧,难以言状。郭绍想起了上大学那会儿,曾羡慕幻想过别的同学家里有车接送的潇洒,而今似乎也隐隐有种满足心愿的滋味了。 ……各镇节度使的将士陆续得到封赏,然后分流回驻地,禁军仍旧回东京。 一路上虽然有少数人因作战不力被算了账,但更多的将士受到了嘉奖。人们升官又得钱,这是千里步行、提着脑袋玩命苦战应得的丰厚回报!而且马上就能回家了,带着官职拿着奖赏回家,真是欢乐无比啊!世上难得有如此美妙的旅行,如果有,便只能是归途。 郭绍一想到回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玉莲。这个只是雇佣名义的女子,却不知怎地,让郭绍有种家人一样的牵挂,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如果五代十国没有玉莲这个默默无名的妇人,此时此刻,郭绍看到大伙儿兴高采烈的样子,该会感到有一丝寂寞有一丝凄凉吧? 《百年孤独》里说,当人们迁徙到一个地方,那里埋葬过亲人,就成为故乡……五代十国的东京,还没埋葬过郭绍的亲人,但这里已经有了他内心牵挂的人,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慢慢会成为其中一员。 七月初,大军至陈桥驿,离东京只有四十里地,给郭绍的封赏就兑现了。 据说前方遇到了卫国夫人的仪仗,她思念国君,出城四十里迎接官家;随行的还有东京留守冯道,在战前说官家不如唐朝唐太宗有能力的前宰相。东京来的人带来了大量的财物、酒肉犒军,顿时陈桥驿一片喜庆,比过年还热闹。 官家似乎非常高兴,当即就恢复了冯道的相位,完全不计前嫌;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在战前劝官家说错了话,被解除兵权关押在怀州,大军班师路过怀州时就被放了,此时也被官复原职,毫发无损。 接着官家在陈桥驿就迫不及待地在军中论功欣赏,又一大批有功的将士得到了满意的封赏。郭绍得到消息,他的封赏让他自己都极其意外:擢升内殿直都虞候!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有资格出入皇帝中军大营的一干高级武将。小底军的武将还没来得及过来通知郭绍去面圣,向训先来了。 这回向训不像之前几次见面一样,派人来请郭绍去,而是亲自到小底军营地找人。 “内殿直都虞候!”连向训都表现得非常激动,一张骨骼突出的脸上的情绪难掩,“王溥王丞相一推荐,殿前司张都指挥使很赞同,史彦超那厮也说了句人话,竟然连皇后……对了,官家当众亲口说要封卫国夫人为皇后。皇后也帮你说话!当时皇后在官家旁边坐着,轻轻说了一句,没听清,不过肯定是好话……” 完全超出了预期!内殿直的编制级别是一个军,人数不多,但那是真正的皇帝亲军,随便立点功都在皇帝眼皮底下。总之是个非常好的差事。 什么?指挥使,那差得太远了!通常的军下面还有左右厢,厢的指挥官都是都指挥使的级别了;厢下面才是指挥……而都虞候,相当于副长官的一个称号。 内殿直都虞候,在郭绍看来,就好比中央军直辖某王牌军的副军长。他今年秋才能满十九岁,这样一个年龄做副军长在现代是不可想象的。 那些出身军阀世家的人,父辈封王的人如符彦卿,就干过内殿直都虞候等职务。郭绍这种出身,当真是天大的不易。 郭绍已经有点失态了,拍着大腿道:“哎!哎!我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呐!” 向训大笑道:“也不能完全这般说。有的人,就算有人推荐,本身烂泥扶不上墙,谁有办法?这也是和郭虞候勇冠三军、立下不世奇功的事分不开的。” 郭绍抱拳道:“向兄,向兄若不嫌弃,今后我便以兄弟相称。” 向训又大笑:“好好,郭兄弟!” 二人开怀畅谈,旁边还站着杨彪等兄弟和将士,莫不敢随便出声。就连一开始桀骜不驯的杨彪,此时在郭绍面前也一副膜拜的神色。权势之威,非凡人可以反抗。 稍过一会儿,郭绍才稍稍冷静下来,用随意的口气问道:“皇后还能对军政之事说话呢?” 向训不以为然道:“兄弟不知道,将士们都很敬重符家这位皇后!官家高兴的时候还好,一发起火来,随便逮着个看不顺眼的人拖出去打个半死,那是轻巧的。皇后还是卫国夫人的时候,就经常劝官家善待将士;官家也很听她的,这样娴淑有气量的皇后,谁不敬重?” 向训沉吟片刻才轻轻说道:“卫王生了好女。” 郭绍顿时懂了,其实在忻州打辽军时,恐怕向训也对卫王耿耿于怀吧,只是嘴上不说。 郭绍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有一个叫赵匡胤的将军,在高平时专程前来嘉奖过我,却不知受到封赏没有?” 向训瞪眼道:“高平之战时,赵匡胤就在官家身边,那是救驾之功!当时那些人,别说武将了,内殿直的马仁瑀就是一个士卒,大喊了一声什么‘主辱臣死’猛射一通,不顾命猛冲,高平之战一结束立刻升弓箭控鹤直指挥使……赵匡胤在战前我都不知道是谁,禁军那么多将校,怎知道谁是谁?不过现在肯定大伙儿都认识了,一再提拔,已是‘宜授殿前都虞候’。” 都虞候也有很多种,就是副主将的意思,有殿前都虞候、军都虞候、厢都虞候等;赵匡胤那个都虞候是殿前司的,殿前司相当于一个军委,下辖很多军。殿前都虞候显然比内殿直都虞候大,不过赵匡胤现在还没被正式任命,只是个预备。 按向训的说法,赵匡胤在高平之战前只是个不认识的将校,可能职位并不高;才几个月,一下子就进入了帝国最高级武将的预备队伍,不可谓不是平步青云……想来也是他善于把握机会,高平之战起初那种败局,差点整个国家都要坏在一场战役上,赵匡胤在皇帝身边立功实在算得上救驾之功,像救驾、拥立、从龙这等上上的功劳,想不富贵都难。还是赵匡胤更厉害,不愧为开国皇帝之才。 郭绍当然也很想救驾,只是没机会……如果当时有机会在皇帝跟前,又如果那北汉张元徽直接冲皇帝的脸来,一箭弄死那才厉害!现在虽然也勉强算救驾之功,但皇帝没有直接感受到张元徽的压力,射死张元徽也是听别人说的(幸好还有人说、反复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就在这时,帐外又有人喊郭虞候,郭绍等出去一看,来了个武将报消息的。那武将本来一脸笑意,但见到向训笑容立刻就淡了,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报了喜。 武将上前来寒暄了几句,报上自己的姓名云云。向训道:“为兄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郭绍忙执礼拜别。 他当下便和报信的武将一起,去禁军中军大营面圣。 郭绍离中军比较远,等他们到的时候,可能好多受赏的将领已经到了。因为竖着周朝大旗的大帐外,刀架上搁着整整两排武器,郭绍解下佩刀后几乎都没地方放。 一进大帐,果然见文武分列两边,来了很多的人。前面有人喊道:“内殿直都虞候郭绍见驾!” 郭绍忙躬身前行,一眼看去,周围没一个人他认识的,也许张永德在列,但郭绍没见过;上次想见,没见着。然后郭绍才理清其中关系:张永德和自己以前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现在也没什么关系,猜测张永德的关照完全因为卖符皇后一个人情。并不是就说,他关照过你,就把你当自己人了;还得分清楚! 反倒是地位远不如张永德的向训,倒是可以好好结交的;张永德是比向训厉害得多,但人都不愿意见,显然不如向训的交情来得实诚。 大帐中,也暂时没发现赵匡胤在那里,那个武将版的黑脸包青天,郭绍见到还是认识。主要是因郭绍此时不敢左顾右盼,所以没敢仔细瞧。 第二十六章 母仪天下 刚进大帐那会儿,郭绍可以远观上位者,他知道一旦走近了与皇帝直视是十分无礼的举动。 第13节 上位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定是官家,只有他才能在这种场合南面而坐。郭绍视力好,隔得远也看清了……印象里后周的两位皇帝郭威柴荣都算明君、好皇帝,但亲眼看到柴荣时,他倒微微有点失望,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么? 官家没穿黄色的龙袍,也没披甲胄,而是穿着一身紫色的圆领官袍,头戴漆纱帽,帽子的两翼很长。乍一看上去,不像是皇帝的打扮,倒像大堂里坐的那种当官的。难怪大伙儿不喜欢叫皇上,常叫“官家”,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柴荣的相貌很显老,这位皇帝应该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像四五十的人一般,身材也不是很板挺,背有点弓、脖子粗短。乍一看眼睛大五官也算端正,不过眼袋很重,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看面色也有点虚;可能是经常出征的原因,脸上颇有风霜之感。 他身边坐着符皇后,俩人当众并肩而坐,不像是夫妻,像父女。符皇后着实是貌美非常,皮肤玉雕的一般,身上穿着宽大严实的锦袍,把身材盖得严严实实的;老气横秋的袍服,白嫩娇气的脸,当真感觉有点突兀,好像一颗鲜亮玉珠放在一个款式古旧的盒子里一般。她的脸轮廓很圆润,不过下巴有点尖……现代人觉得这种下巴很秀气,但按照古人的说法,女子下巴尖可谓是一个小小的缺点。 郭绍上前几步,没敢走太近,当即就单膝跪下,埋着头眼睛看着地面道:“微臣郭绍叩见皇上、皇后,愿皇上皇后龙凤安康,万寿无疆!” 他真不知道这样做这样说合不合礼,不过似乎五代十国也不太讲究诸如三叩九拜一类的礼节。自己是武将,皇帝是统帅,以单膝跪地的最高级别军礼见面,应该也说得过去吧? “平身。”柴荣就说了一句话。然后让身边的人当众嘉奖郭绍三次立功,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其中有升迁的旨意,内殿直都虞候、领乾州刺史,刺史是遥领只多俸禄,太远了禁军将领基本管不着事务。 接着柴荣便下旨赏郭绍银带一根、锦袍一件、金十二锭、银十二锭。 郭绍急忙叩谢。 这时一个清脆而柔软的好听声音说道:“郭虞候,官家对你不薄,切勿辜负皇恩。” 就一句话,立刻叫郭绍心里对符皇后的印象有了极大的变化。她说得那么得体那么大方,可以当着众文武的面说出来的话……但郭绍一联系到位高权重的张永德莫名其妙关照自己、向训谈起符皇后在官家面前专门替自己说话,这两件事一想,郭绍顿时能理解她现在这句冠冕堂皇如同套话官腔的语言含义深刻。 记忆里以前的叫郭绍的“少年郎”,喜欢符皇后到心甘情愿为她死。郭绍曾经还觉得他有点幼稚,但现在终于懂了,少年郎那么喜欢这个女人是有道理的。不仅那少年郎,连向训在内的大周所有将士都敬重符皇后……这种敬重,也许就像对待姐姐对待母亲一样的感受,因为符皇后确实能让人感受到真诚的关爱。 母仪天下,就是这种气度么? 郭绍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脱口答道:“微臣愿意做皇上皇后的一个卫兵,时刻准备以性命报效大恩。” 为何要这么说……因为他想到内殿直算是皇帝的一支卫兵部队。 但这时视线的余光里隐约感觉符皇后的柳叶眉轻轻向上一挑,郭绍才想起:以前确实做过符氏的卫兵,而且不仅一次,从卫王府跟到李守贞府想方设计要守卫她。 柴荣微微点头,有司官吏取出了银带、锦袍,让郭绍现场披上锦袍以示圣恩。 郭绍再次跪拜叩谢,倒退着走到武将的行列里站好。 又陆续有几个武将前来接受封赏,然后大伙儿才散去。得到皇帝奖赏的人,由专门的官员领着给东西,又派人搬东西护送回营。 郭绍回来一看,自家所有的将士都在营门口翘首以盼,看见郭绍带着一箱子东西回来,身上披着锦袍,个个欢呼雀跃,一阵高兴。 参战的所有将士都有赏赐,不过人太多,底层武将只能赏个几十贯钱,士卒就更少了。这种额外的奖赏,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大笔财富,不算少了。 特别是杨彪,战阵上那么猛的,冲前拼死他去,得皇帝亲自封赏这种殊荣就郭绍去。一时间郭绍觉得有点不公平……虽然大家都觉得还算公平,毕竟不是一般人能得高位者赏识,也不是别人阵斩北汉猛将。 郭绍进了军营就二话不说,把箱子径直打开,里面立刻泛出黄白光泽,大家都安静下来。 “左攸,你来分,平分出来,将领双份。”郭绍什么好听的话都没说,就这么来了一句。 罗猛子摸了摸脑袋:“大家都得了奖赏的,分大哥的钱,不好吧?钱看起来多,这么多人一分大哥就不多了。” 郭绍不理会罗猛子,又道:“我做内殿直都虞候,有一定的权力,先瞧瞧都指挥使是谁……你们暂时做我的亲兵队,内殿直里有空缺了,尽量替你们争取。” 杨彪马上说道:“咱们兄弟就跟着大哥,分开了反倒不好。” 罗猛子道:“有官当……倒也不错,不影响兄弟情谊!” 郭绍听到这里,心道二人的见识眼光真是一句话就高下立判,杨彪看得远,他肯定以为大哥不止做内殿直都虞候。 就在这时有人嘀咕道:“左攸不会贪大伙儿的钱,自己那份多称吧……” 郭绍听罢转头看左攸,左攸笑而不语。郭绍便笑道:“左先生要跟着我做更大的事,这点铜臭之物他看不上的。”左攸顿时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好像要把郭绍当作知己一般。 大家听罢哈哈大笑,哄笑了一阵,顿时欢乐极了。 但很快郭绍就说了一句影响欢乐气氛的话:“左先生,武讫镇死的七个人、忻口死的三个人,都要算一份的,死了的兄弟也是兄弟。你那里有军籍名单吧,找人问问其家眷在哪里,此事便拜托你了。” 笑声很快就消停下来,大家有些沉默,但无人反对。杨彪瞪圆虎目道:“卖命的钱,人人都可能死!大哥做得对,想得周到!” 郭绍把这边的事交代下来,又欲首先去拜见内殿直的长官。他升得太快,根基确实很浅,两眼一抹黑,内殿直的武将谁是谁都不知道;便先找到给他发赏赐的官员,询问才知,内殿直都指挥使王审琦是主将。 于是他便赶着去拜码头,先求见王审琦,刚上任先打个招呼再说。因为此时天色已晚,没敢多啰嗦,照面相互认识一下就出来了,只道来日方长。 ……次日一早,大军启程继续行军。四十里路走了整整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大伙儿才从陈桥门进东京。 虽然已是旁晚,东京街头仍旧热闹非凡,看热闹的百姓,翘首盼望亲人的家眷,场面和出征时一般热闹。不过这一天恐怕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打仗就要死人,阵亡的将士家眷确认消息之后,恐怕不是那么好过的……家人尸骨无存。 战场马革裹尸,不是说说而已,千里之外作战,尸体挖个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战败来不及收尸,曝尸荒野许多天实属正常。 第二十七章 发酵 从上午到黄昏,玉莲一直在陈桥门内等着。昨天就听说东京去了很多人迎接班师回朝的禁军、皇帝率禁军到陈桥驿了,今天可能会到东京。 三伏天的太阳晒了一整天,东京街头热得像蒸笼。玉莲在一棵梨树下烘了一整天,整张脸都红了,鼻尖上沁着汗珠,身上腻呼呼的全是汗。但是她不敢离开半步,连午饭都没吃,渴不住了就在街边喝了一碗凉茶水。她几乎感觉不到炎热,因为心里有更强烈的感受,担忧。如果等来的是绍哥儿阵亡的消息,真不知如何能排解自己的伤心。 玉莲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年,遇到过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真正对她好的,只遇到绍哥儿……哪怕他的好那么沉默、平常是那么淡,淡到时常都要压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绍哥儿的好,超过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亲。她相信绍哥儿不会把她卖掉!以前她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但分别之后,当感觉到可能失去他时,这种提心吊胆就在内心酝酿发酵,变得愈发夸张。 也许绍哥儿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许他只是同情可怜……就像自己可怜陈家汉子。但玉莲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从来没有过人真正关心她、把她当人,别的人或是垂涎于美色,或是当作可以换钱的货物。 如果没有了绍哥儿,这世上还有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好歹? 及至黄昏,终于有大量军队开进城里,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们哗然。有的人已经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又蹦又跳地挥手大喊,完全不顾军纪,许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让将士们喝;武将们没有过问这样的乱象,毕竟已经到东京了,天下脚下还算治安良好。有个老妇被将士告知某某战死在了晋阳,跪在路边呼天抢地,大哭:“俺的儿啊……” 玉莲伸长着脖颈,轻轻喘息着,瞪大眼睛一个一个挨着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天,您可别让他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锦袍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鲜艳的锦袍和高的位置让他十分显眼,前后将士都是步行,对其相当恭敬,还有人牵马……那不是绍哥儿么? 玉莲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嗓子没哑,却喊不出来。她咬了一下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绍哥儿,看样子他是立了功升官了,身上的锦袍显然是皇室才能赏赐的东西,不然他大老远出征回来,在半路给自己买件花里花俏的锦袍穿着? 不一会儿一个宦官带着人驱开人群,走到了绍哥儿的马前说了句什么,街上太吵了根本不可能听见。然后就见绍哥儿策马加快速度,从大队旁边向前快行。 他追上了皇后的仪仗…… 郭绍走近车驾,从马上跳将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清瘦宦官把拂尘换了个手,比了个请的手势。郭绍便牵着马走到车驾侧面,侧面有一道五彩帘子,透气的编织缝隙让卷帘好似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人的头部,却看不真切。 “微臣奉传唤,拜见皇后。”郭绍一边走一边跟上车驾,因为队伍没停下来。 符氏轻柔的声音道:“我听说你把官家赏赐的钱财都分给部下了?” 郭绍心道这皇后的耳目挺灵的啊,不过分钱似乎也不算什么事,又不是把皇帝赏赐的袍服银带送人了。他便据实答道:“回皇后的话,是。” 符氏道:“我又听说你住在龙津坊,但那里不适合你的身份。符家在大相国寺附近有一座别院,空着没人住,你先在那里安顿罢,不要再回鱼龙混杂的市井了。” 帘子轻轻挑开一角,朦胧见得车驾里另一个女子起身,不一会儿伸出一只嫩手来,指尖轻轻拈着一把铜钥匙。 郭绍离车驾稍远,见有人递东西出来,就想靠近一些走上去接……不料刚刚要朝那边走,旁边的宦官急忙制止道:“诶!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想自个去拿?”郭绍恍然大悟,紧张地急忙抽身转过方向。 “扑哧!”里面一下子笑了出来,又忍住笑,复用淡然的声音道,“曹泰,你别责怪他,他现在还不懂规矩,情有可原。” 郭绍忙道:“请皇后降罪。” 里面道:“罢了。” 郭绍又感动道:“皇后的恩赏无微不至,微臣没齿难忘。” 里面道:“嗯。” 名叫曹泰的老宦官听到这里,便悄悄对郭绍挥了挥手,郭绍忙道:“微臣告退。”很快就有一个宦官跟着,大约是要带郭绍去那院子的地方。 车驾里的符氏心里莫名很紧张,脸上倒是表现得很淡然,除了脸颊微微泛红看不出任何端弥。她反思刚才的情形,虽然故意让侍女当场送钥匙、把事儿办得有点紧张,但似乎没出什么纰漏……唯一的疏漏是自己居然笑出来,这种低级失误本来不应该的! 左思右想,曹泰很识时务,况且周围的人敢拿一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到官家面前谗言?于是她才渐渐安心下来。 符氏又想起了绍哥儿在河中府说的话:让我最后一次为夫人效命。她又不傻,这哥儿是什么心,还能不懂? 他为什么从兖州跟到河中,后来自己改嫁柴荣了、他谁不投又投郭威部下?他以为不说出来,别人就猜不到? 哼!恐怕那绍哥儿常常晚上做梦、或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根本是些羞于言表、大不敬的龌蹉事! 想到这里,符氏这才猛地醒悟过来,怎么想到那种地方去了,顿时感觉十分羞愧……幸好一个人想什么,只要你不说出来,永远不会有别人知道;所以想法才是最自由自在的。 于是符氏渐渐又觉得安全起来,心道:以前自己是不会想这些事的。或许正如偶尔听到那些奴婢说粗话那样,女人年龄越大越没羞臊? 符氏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嫁过两次,还没尝过男欢女爱,她有时候确实也有点好奇。刚嫁李守贞的儿子时,她因为自持出身和容貌,心气很高,但见那李崇训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样子,年纪又小,她便心生轻视,抵触之下便暂时不准让李崇训动她。那李崇训胆子又小,反被符氏欺负,不敢来强的。这便错过了第一次为妇人的机会,因为很快李守贞全家就被灭了。 正因如此,她才不愿意陪李守贞一起送死,后来父亲要强迫自己出家,也誓死不从。她觉得自己出身好相貌好,嫁了一次连妇人都没做过,究竟有何罪? 幸好郭威做主要她这位义女嫁给柴荣,父亲符彦卿才不再强迫她出家了……当时郭威的实力,可谓大势已定,父亲不可能不期待这场联姻,还管什么罪不罪! 再次出嫁到柴荣家里,符氏也微微有点失望,因为柴荣的相貌稍微逊色,不过符氏也接受了。毕竟是联姻,而且她自己嫁过一次了,还能有这种好姻缘便该知足。而且柴荣的名声很好,为人宽厚,有见识能力……这些都比一副皮囊重要。 这回符氏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了。却发现柴荣不喜女色,自打出嫁后就没被临幸过。 有时候官家会让她侍寝,却不碰她,倒头就睡。难道他身体有恙?不过符氏知道,柴荣早就娶过妻生过儿女,要不是被汉隐帝杀了,那儿子柴宜怕都要十几岁了;而且后来又生了柴宗训……怎么自己一嫁进来就不近女色? 符氏又觉得自己不像是失宠的情况,官家除了不临幸,别的事几乎千依百顺;连她干预军务,常常替无辜的将士求情,官家也能听从建议。这样的状况,像是失宠?若是真失宠,刚不久前便不会被封为皇后。 也可能有个原因,官家只是觉得自己有气量见识,但并不是男女之情,他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于是,符氏便趁这次官家出征回来,专程出城几十里迎接;打了胜仗气氛很好,官家情绪好,符氏也多般哄他高兴……哼,出征好几个月,在军中连妇人也见不到一个,我看你还挑挑拣拣! 但昨晚仍旧没有发生什么。 符氏已经摸不准官家的脉了,怀疑他遇到了什么不幸,有难言之隐。当然她不敢问,也不敢向宫里的任何人打听。万一这事儿让官家觉得是羞辱,恼羞成怒之下那就非常严重了! 符氏左思右想,就那么点事,偶尔忍忍就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非常聪明,对什么事情都看得比较清楚:自己确实出身高贵,但完全没有达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在皇室面前,符家仍旧不堪一击;除非是唐朝的公主,上面有娘家亲戚宠爱,没人能大过皇帝,那些公主才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为了一丁点私欲,葬送了自己是小,符家那么大一家子那么多人也要受牵连,可谓得不偿失! 何况,符氏觉得自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重的妇人;觉得自己那么冰清玉洁,若要自己学唐朝公主,真是难以屈尊,无法忍受其中恶心的心情。 第二十八章 绿肥红瘦时节 傍晚的东京街头人很多,大路上车水马龙。如果只看东京,不看周朝别的地方,可能人们会觉得正身处盛世,而非乱世。天气炎热,郭绍走了一天的路,又有军中的事烦心,此时已感到有些疲惫,竟然完全没有发觉默默在后面跟了很长一段路的玉莲。 二月间出去的,回来时已是七月,时间过得真快,一年转眼去了一半。当初的百花含苞欲放的景象已不见,代之以葱葱郁郁的树叶,浓绿得像一团团绿墨化都化不开。郭绍倒想起宋朝的一首词里的话:绿肥红瘦。 众将士急着要拿钱回家团聚,跟着郭绍找到了新宅的地点,得到郭绍的准许、便陆续全散了。最后就只剩下董瓦匠父女,董瓦匠牵着马,小姑娘在后面跟着。 皇后恩赏的宅子在内城,从内城中轴大路宣德道进去,却不临大路。北距内城手工业坊比较远,南临大相国寺较近。这边居民人口稀疏,大多为文人富商所居,环境很安静,在外面能听到大相国寺的寺僧念诵经文,隐隐约约的赞诵就像舒缓的音乐一般让人安心。 符家的一座别院,位置也是这般好,果然有军阀世家的品位。不过这恩赏,只有象征性的一把铜钥匙,没有地契,果然是给他住住而已……反正不能当作自己的财产卖掉。 大门上的锁打开,董瓦匠探进去一个脑袋,用带着浓厚河东方言的口音问:“有人吗?” 随行的宦官道:“以前有几个看门的,现在人都撤了。郭虞候住这儿,当然用自己的人比较顺手。” “你们想得真周到。”郭绍把手伸进钱袋子,摸出一粒敲碎的银子,昨晚左攸分得很细,“你专门跑一趟,拿去买双鞋袜。” 第14节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兴地拜道:“多谢郭虞候赏。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态度,郭绍顿时确定,现在的宦官与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没得比,肯定地位比较低。此时地位最高的应该是有兵权的武将。 郭绍先走进大门,后面一老一少跟着也进来,他先走了一阵,发现外院里面还有内院,地方比较大,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还挂念着事儿,就没耐心细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还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绍随手又从钱袋里抓了一撮碎银子,递给董瓦匠:“照看一下那两匹军马,把带回来的东西收拾一下,问人找地方买些饲料。然后你们自个去饭馆吃饭,刚才过来的时候我见街头很多铺子。” 董瓦匠双手捧住,点头哈腰地说:“是、是。” 郭绍又教他,帮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给解下来,径直丢在墙角里。郭绍又寻思,之前随口打听了一下内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双俸禄,感觉比较丰厚,不算运气好得到额外的奖赏,单凭俸禄养个百八十口人都不成问题……这么一想,便不想节省了,当下便牵了一匹马出门。 大道上,可以骑马也可以行车,骑马显然比走路省事。 郭绍先出内城朱雀门,过龙津桥,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业区铁器铺。班师回朝,进城的时候没见着玉莲,可能那时成千上万的人没寻着人,郭绍打算径直去她家看看。想来她也没地方可去。 龙津坊的商业街,前面是店铺,后面是窄巷。郭绍先走街上,到铺子上看看,他的铺子位置好,一走到街头就瞧见了。居然还在开门营业! 这有点出乎郭绍的意料之外,只见铺子外面的摊位都摆出来了。 他牵着马走到铺子跟前,只见黄老头正在里面打铁,旁边放着个钱罐子,看里面的数目似乎今天销量还过得去。“黄铁匠。”郭绍喊了一声。 黄老头面上一阵惊喜,忙放下手里的活上来,接过郭绍的缰绳:“东家,你回来了哩!” “把马拴在门口,进来说话。”郭绍道。 等黄铁匠进来,郭绍径直问道:“玉莲呢?没到铺子上来了?” 黄铁匠道:“早没来了……坊间说得很难听,还有人悄悄在她家门口泼污秽之物,说是要辟邪!没多久听说她出家了……大伙儿又说她自知罪孽深重,赎罪去了。” “啊!”郭绍愣在那里,“出家?去哪儿出家?” 黄铁匠摇摇头:“老儿不知道,她没说……东家等等。”说罢就转身就朝里头走。 过了一会儿,正当郭绍正皱眉寻思什么时,黄铁匠出来了,提着一个麻袋,然后解开。只见里面小半麻袋的钱。郭绍瞪眼道:“干甚?” 黄铁匠得意道:“这几个月赚的,就老儿一个人打理这铺子!我的工钱从里面拿了,还交了税前,饭钱也拿了……以前东家包饭的。” 郭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了几眼黄铁匠,以前真就把他当个帮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倒觉得此人很有点操守。虽然说话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说得比唱得好听的官员懂道理。 郭绍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银,偶尔零花不便。便伸手进麻袋抓了一把出来,只见那些钱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旧不一,却用麻绳串起来整整齐齐的。“剩下的给你了。” “东家?”黄铁匠诧异道。 郭绍道:“我升官了,以后不靠这点买卖……这铺子的地契还在玉莲那里罢?” 黄铁匠道:“她送回来了。” “那你就要了?”郭绍皱眉道。黄铁匠脸色茫然道:“她不是给我的,只是留给东家。” “哎哎!哎!”郭绍心里一阵难受,心道,现在发达了,少了个玉莲分享,欢乐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头一时很郁闷。 一脸骇人风霜沟壑的黄铁匠见状有点不知所措:“老儿做错啥了?” 郭绍道:“罢了。以后这铺子你找人经营,利润算是给你的奖赏。你到新宅去帮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阵立了大功,升官了,内殿直都虞候,以后咱们看不上这一个铺子的利润。” 黄铁匠没有很高兴,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这五十来岁的老头压根不知道什么内殿直都虞候,没那个概念说什么都没用。 郭绍见状忍不住又道:“还有个官,乾州刺史。一个州最大的官,下面每个县的县官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们……县官知道吧?乡里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问罪,上面坐的官儿就是县官。” 这下黄铁匠懂了,一脸惊讶道:“东家比县令堂尊还大!” 郭绍和他说不清,便点头了事。心道:和内殿直都虞候这种实际军权的职位比起来,地方刺史算个鸟,更别提芝麻大小的县令了……不过要是换作现代,做一县之长,似乎也很厉害了。关键要想抖威风的话,还是要仪仗排场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刚刚升官,还没来得及去领东西。 …… 玉莲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绍从内城那边返回,进龙津坊去了……他专程赶回来,又让玉莲燃起了一丝希望。不过绍哥儿现在厉害了,走路都看着天,愣是没看见自己。 她低着头站在街口左右乱走,心里紧张,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纠结。要不要见他? 那时看到郭绍在皇后的仪仗旁边,立刻给玉莲泼了一瓢清醒头脑的冷水。这个郭郎,已经不是以前的绍哥儿! 以前在绍哥儿这里帮工,玉莲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钱买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显然已是平步青云:黄老头不懂,玉莲还是懂的,她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能在皇后、大内贵胄跟前说上话了,还能被赏锦袍,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般的升迁。 进入权势圈子,他的眼界心气也会跟着变。玉莲心想自己这样的人,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还有话说。 再去纠缠绍哥儿,你叫人家怎么处置?当一个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来,毕竟是穷时就认识的人。让人家娶你?那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当少女时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罢!一切都是命,不属于自己的、不应该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寻烦恼自取其辱!绍哥儿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现在他发迹了,应该替他高兴,只好在人群里偶尔能听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这样从他的身边消失吧!留在玉贞观,其实也不错;那里才是自己应该把握的机会。这个世道兵荒马乱饥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没那么容易让你混口饭吃。 人还得认命。玉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艰难地转过身想离开。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妇人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一样,口气里简直带着惊喜:“哟!这不是陈家媳妇吗?回来看看呐?” 玉莲转过头,不想和她说什么,根本就说不清楚,心里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个声音道:“陈家那屋,破是破了点……好歹能卖几个钱。听说玉莲在外头还有男人,把陈家的屋卖了,带过去压箱底也不错哩。嫁过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给自己留点盘缠?” 第二十九章 黄莲 这样的难听的话,玉莲不是第一次听到。黄莲再苦,嚼得太久也会习惯吧。 玉莲埋着头,双手紧紧握着竹篮提手,现在她只想逃走,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躲起来……天下之下,何处是属于自己的哪怕一个角落?玉贞观,对!玉莲觉得玉贞观很好,至少那里的人都很善意。 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玉莲吓了一跳,把心里想的都脱口吐出来了:“玉贞观!你让我回玉贞观!我不来了!” “这个狐狸精,害人精!”一个粗声粗气的妇人生气的声音说,听得来很吓人,玉莲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什么时候和她产生了比杀父之仇还要深的怨恨。不是杀父之仇,怎会把她气成这样的声音? 粗声粗气的妇人道:“给狐狸精长点记性,不然以后还要对俺家男人抛媚眼!” 玉莲心道我什么时候对人抛过媚眼?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顿时认出来,是街对面开铺子卖猪肉的屠夫家的婆娘,偶尔玉莲还在那里买猪肉,因为平素买猪肉的时候少,刚才听声音一下子还没听出来。 现在这世道,东京的粮食储备也不是那么充足,可是这婆娘胖得真是人间罕见!眼睛已经被肉挤得只剩一条缝儿,两腮的肉鼓起来都快下垂了,皮肤被绷得又红又亮,上嘴唇向上翘着像只鸡屁股。身上更是肥的可以,整个就是一头站着的猪。 玉莲内心里非常鄙视这个妇人,还有她那男人,浑身的油就没干净过,脑袋的形状都是歪的……我会对这种人抛媚眼?为什么不干脆买条胡瓜(黄瓜)! 但是她们这时候人多,陆续过路的熟人已经有三四个聚拢过来,玉莲当然没胆子和她们对着干。而且要吵架的话,玉莲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对手,你敢和她们叉着腰站在街当中骂一整天?对,就是会骂一整天,有时候惹急了她们,骂街还会带条凳子! “老娘把你这张脸撕了!”胖婆娘声色俱厉道,并且装腔作势要扑上来。 玉莲吓得不敢稍微让她觉得有敌意,不然一旦爆发那是没完没了!她又试图想逃走,但被胖婆娘一把就拧了回来,那婆娘怒道:“李婶,你们按着,老娘剥她的衣服!让大伙儿都来瞧瞧这骚货!” 玉莲浑身一颤,心道:以前她们就只是说说坏话,也没见这么嚣张,今天怎么突然得寸进尺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说再也不来了,示弱反而助长了气焰?又或是她觉得现在自己完全没人依靠了,便能为所欲为?可是不还有官铺、王法的吗……应该只是说来吓自己的? 旁边有个尖嘴猴腮的半老徐娘小声道:“铁匠铺那绍哥儿挺凶,咱们还是别太过分了,万一这害人精找绍哥儿来,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玉莲听罢,也挺害怕这胖婆娘一时冲动来真的,紧张又害怕之下,听到那李婶这么说,也没多想玉莲赶紧点头。 不料胖婆娘会错了意,以为玉莲是在挑衅自己,顿时就“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死我了!气死老娘!这狐狸精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被别人威胁我都忍得下,竟然被这样一个我连斜眼都瞧不起的烂货威胁?绍哥儿怎么了,杀人犯了不起!恶有恶报,我看他早死在河东了,不然咋不见回来?绍哥儿要是在,狐狸精这副德行,怕早就尾巴翘上了天!你们别怕,绍哥儿死了,哈哈哈……” 但是李婶等妇人还是不敢动,反而站开了一点,只顾看戏。 胖婆娘一脸恼火,拽住玉莲的手腕,伸手就拉扯她的领口,玉莲急忙抓住衣领,求饶道:“你饶了我吧。” 李婶忽然道:“铁匠铺门口怎么有匹马?” 但胖婆娘没注意听,正顾着骂了,猛地扑上去,将玉莲一下就按翻在地。玉莲大急,忙哭道:“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 这让胖婆娘更怒,“哗”地一声,把玉莲的外襦撕烂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素白的中衣。玉莲脸色一白,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河中府,被那个该死的武将抓住;又似乎是被公子哥李崇训按住了,想后悔却已来不及,连喊都没脸喊,身心都深陷痛苦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眼泪哗哗的:“你杀了我吧,你让我死吧,我不错了,早该去死……不要!” 这下动静一下子闹大了点,周围商铺的人都走出来看稀奇。胖婆娘不怕围观,反而大声嚷嚷:“街坊都来瞧瞧,这就是通奸杀夫的淫妇!”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暴喝:“操!……是玉莲!” 突然就见绍哥儿出现在旁边,绍哥儿一把抓住胖婆娘的后颈,想把她提开。但脖子太粗,一手居然抓不住,只揪到了一坨肥肉,微微用力,痛得那胖婆娘叫得像杀猪一样,“啊……”估计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郭绍怒不可遏:“娘的!就知道欺负弱小,有种你动老子一根指头试试!信不信老子带兵把整条街踏平!” 胖婆娘回头一看,张开鸡屁股一样的小嘴:“绍哥儿,你没死?” 郭绍喝道:“老子要死之前,先灭你全家!滚!” 胖婆娘面露惧色,一边爬起来一边张口道:“是她……” “滚!老子不想看见你,真尼玛恶心!长这么丑还有脸活在世上?”郭绍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怒得满脸通红,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再说一个字,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胖婆娘显然知道,绍哥儿已经有一条人命在身上,当下没敢把他的话当玩笑或恐吓,抬头一看跟着自己同仇敌忾的几个妇人已经没影了,她急忙连滚带爬就跑,跑得远了才大声嚷嚷道:“杀人了!杀人了……” 郭绍对着她的身影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忽然身上一重,玉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到了郭绍的怀里,“绍哥儿,你别死,你别离开我……” 郭绍的胃部立刻感觉到软绵绵的贴着自己,一股沁人心肺的清淡味儿扑鼻而来,就好像一下子跳进了清澈的潭水,怒火被浇灭了大半。 她“嘤嘤”地哭,哭得痛快极了,郭绍感到自己的胸膛上衣服布料一小会儿就湿了一片。 这时郭绍发现周围很多人围观,目光或麻木、或好奇,也有的人迫不及待想看脖子都伸长了,像鸭子被人提住了脑袋一样。 郭绍忙好言小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咱们进屋说罢。” 玉莲这才放开了他,或许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使劲抓着衣角,默默跟着郭绍向铁匠铺走。丢在地上的篮子也顾不得了。 黄铁匠正站在铺子门口,一言不发,也不过问。郭绍对他说道:“今天打烊了。” 确实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已暗淡。 玉莲进屋后,背过身去,默默地仔细把自己的衣领稍稍整理,又伸手拢了一下头发。 郭绍说道:“我到处找你……你在哪里出家?” 玉莲转过身来,先是低着头,抿了抿嘴,忽然抬头看着郭绍道:“我不出家了!你让我做你的小妾罢!” 郭绍:“……” 玉莲上前了一步,眼睛红红的,丰腴的胸脯上下起伏,她颤声道:“你想怎么样处置我都可以,要是有一天你厌倦了,你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不会丝毫怪你!” 郭绍眉头微皱,正思索着什么。承诺不能随便说的,如果没有把握,宁可先做到再说。 这时玉莲的声音已变得平素不一样,她的情绪有点激动,“你告诉我,至少曾经看得上我的容貌身段,至少不厌恶我……”说罢她转了一下身体让郭绍看清楚,“她们都说我坏话,其实我几年没碰过男人了,身体是干净的……我能侍寝,能侍候你起居,能给你洗衣做饭……” “玉莲!”郭绍开口道。 玉莲抢着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郭绍便先问:“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玉莲道:“你带着你的威风仪仗,到这里来接我过去!我会回报你的!” 郭绍沉吟片刻,道:“那最快要明天中午,我上午去殿前司官署拿东西。” “你答应我了?”玉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第15节 怎忍心拒绝?哪怕郭绍觉得这种事实在没什么必要,和市井刁民计较个什么……但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她?哪怕这点愿望很肤浅。 郭绍毫不犹豫道:“明日中午。你今晚住哪里?” 玉莲道:“我就住在家里,她们知道你回来了,不敢再过分了。” 郭绍道:“我不放心。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智商……脑子又不好使。君子易防,小人难防。但是你现在和我回去的话,又怎么接你……我有办法了。黄铁匠!黄铁匠!” 黄老头进来应话,郭绍便告诉他地址,让他去找罗猛子夫妇过来。 郭绍打算自己也暂时住在这里,明早出去后,让罗猛子守着。 第三十章 贵人 黄铁匠正找罗猛子家时,罗猛子一家子正准备吃晚饭。今晚“汤饼西施”杨氏真是老虎变成了猫,平素的泼辣劲变成了热辣辣的殷勤,替罗猛子打洗脸水的一会儿功夫、都不忘背着婆婆和孩子向罗二眉目含春地挤眉弄眼。 罗猛子今夜变成了大爷,大模大样地坐在凳子上,动都不动一下,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媳妇的服侍。脸也要帮他擦,手也要帮他洗,侍候小孩儿似的。 这样的好日子真是难得呀!平时都是这汤饼西施凶,对他大呼小叫的,逢年过年遇不到汤饼西施这么温柔……其实罗二知道她是刀子嘴汤饼心,不过表现得温柔一些当然更好。 罗猛子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脸上红扑扑的,舒服得眯着眼睛,表情真是贱极了。他把一袋钱拍在桌子上,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金银疙瘩,黄的白的价值不少。 “幸好你回来了,出去那么久,生意不好做、米又贵,米缸都空了……我和婆婆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胆,娃儿天天念你。”汤饼西施可怜兮兮地说。又悄悄瞄了几眼桌子上的钱物:“这回赏这么多?” 罗猛子道:“大哥分的!这点钱算什么?俺要跟着大哥干更大的大事(绍哥儿与左攸语),等着罢,俺老罗很快就要当官了!”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似乎想形容是多大的事。 今晚罗猛子已经是第一百多次说起他的大哥了,在罗猛子的嘴里,大哥郭绍就是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再生,普天之下最厉害的人物。吊打北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笑扶大周军最猛大将史彦超纳头就拜,皇亲贵胄文武将官无不称颂……为人方面更是大义为先、百姓争相传诵,对兄弟两肋插刀云云。 他娘听罢转过头,弓着背说道:“就你?俺生的你,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别作梦哩,留着晚上作。” 汤饼西施笑吟吟道:“婆婆,事儿也说不准呢!人的命里说不定有贵人,遇到贵人,比自个儿能耐中用!” 罗家老娘嘴上说罗猛子不中用,不过只有个独子,当下觉得媳妇的话很中听,便教训道:“老话说得好,一等忠孝儿郎,在家要孝,在外要忠。你大哥对你好,你也得忠勇为先。” 汤饼西施接过话:“忠是当然的,勇的话……你还是要机灵点,上阵刀枪不长眼,别蒙着头就冲,听到没?” 罗猛子摸着脑袋道:“二哥猛得不得了,有他在,还有俺老罗冲前面的事?” 汤饼西施道:“听媳妇的话,不吃亏,我还能说话害你?” 就在这时,黄铁匠终于找到罗家了。黄铁匠说话也不是太利索,问明白找对了地方,就说郭绍的女人被邻居欺负了,要罗猛子夫妇一块儿过去帮忙。 “什么?!”罗猛子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有人敢欺负到大哥头上?来人呐!给俺老罗披甲,备马!” 他老娘和媳妇面面相觑,当下也不计较,七嘴八舌道:“贵人家的事,咱们得当比自己的事更要紧。今晚罗二不是牵了匹马回来,你去给他把鞍放好……” 罗猛子一边忙乎,一边呼天抢地:“大哥的女人被欺负,俺老罗好心痛啊!” 汤饼西施说变脸就变脸,骂道:“话都不会说,你大哥的女人,你心痛个什么,以后收拾你!” 他老娘道:“罗二意思哩,贵人家的女人,他当亲姐姐那样的。” 罗猛子披上甲,取了大铁锤,摸着大脑门道:“不行,俺一个人没声势,一定要给大哥把威风抖起来!媳妇,你先和大哥家的仆人过去报个信,就说俺老罗马上就到……俺先去找二哥,把兄弟们就召集起来,大队人马杀过去!” 东京的街坊,和唐朝长安已全然不同,唐朝那种封闭式的“坊”已不用,东京形成了以街、道为骨架的城市体系,城里面格局比较开放,天黑了一样在外城畅行。 罗猛子先找到杨彪,然后找附近的,大伙儿分头去叫人,人数越多扩散越快。不到半个时辰,一共二十人包括左攸都到了……这小股人马动员速度之快,恐怕连这个时代最精锐的部队都自叹不如。 那些士卒和郭绍兄弟出生入死,战阵上一块儿熬过来已经形成了依附心理,加上上头待人不薄,大伙儿都挺拥护郭绍的,个个积极得很。 没一会儿功夫,一行二十人骑着马,雄赳赳地直奔龙津桥,二十骑聚一块儿阵仗也是相当了得,何况马上的除了左攸全是死战得生的彪汉。那外城商业区一般有点身份的人是不来的,要来也是派人来,何曾有过如此场面?何况天都黑了。 东京人口多,商业区在天黑后仍旧有不少人流。人们见得一群骑马的汉子汹涌而来,无人赶紧避让,顿时街头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军汉中有人去铁匠铺门面上喊郭虞候,杨彪也喊了一声“大哥”。 这时大伙儿还没怎么着,突然罗猛子不知道哪根筋接错了,猛然大喝道:“谁欺负俺大哥家的妇人,就是欺负俺老罗的亲娘!”因为他亲娘不在这里,一激动就不说亲姐了,又喝道,“俺老罗和他没完!” 老罗臂圆腰粗,肚子大,嗓门也大,一声暴喝真是响彻云天,恐怕连整个龙津坊都被他的大嗓门震动了。 听到“亲娘”,杨彪也实在受不了了,回头骂道:“操!罗二,你娘的真说得出来!” 不一会儿铁匠铺的门板被取了两块下来,郭绍走出来一看……心道:我勒个去!这么大阵仗要干甚? 脑子里闪过向训一拍脑门说我害了史彦超的画面,郭绍没注意也一拍脑门:“我考虑不周了,早该料到会这样。” “大哥!”“郭虞候!”“大哥!干谁,言语一声!” “干你妹!”郭绍骂骂咧咧道,“这是在东京!天都黑了,你们这么多军士私自聚一块儿,呼天抢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这帮军士皮糙肉厚的,骂几句一点事都没有,你是不是对他们好根本不用说,其中有谁听到“干你妹”,可能幻想了一下罗猛子那粗壮样子的妹妹是什么模样,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顿时一群人哄然大笑。 郭绍的目光停留在了左攸身上,顿时忍不住斥责道:“左先生!你竟然也跟着起哄,难道你不懂?” 左攸翘首迎风,长身而立非常淡定,伸手摸了一把下巴的浅胡须:“主公,难道你没发现除了罗猛子,大伙儿不仅没披甲,连兵器也没带么?能干什么?” 郭绍这才注意到这个问题,沉下的脸这才微微舒展,抬起双手道:“诸位兄弟的心意,大哥心里明白了。散了!” 众人还是不走,嚷嚷着问谁欺负大哥啊,还有一个家伙脱口说错了话,嚷嚷道:“谁欺负大哥的亲娘啊?” 不一会儿,这条街上的官铺里当值的官差都过来了,连临近几条街的官差也调过来围观,街头一片乱象。 ……斜对门的猪肉铺里,一胖一瘦两口子躲在门里吓得脸色发白,旁边的小儿一脸脏兮兮的,嘴上挂着鼻涕,作势就要哭,瘦子急忙捂住小儿的嘴,哄小儿要给他买糖萝卜。 瘦子跺脚道:“快出去磕头认错吧,我的亲娘哟!你闲得没事去招惹那些强人干什么!” 胖婆娘压低声音骂:“狗生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是天天在那看,一早起来就瞧,脚尖都垫起来、口水也流出来了,魂儿被勾走了!你有本事,你嫌老娘,去娶个断子绝孙的回来呀,看什么,流什么口水?” “亲娘!”瘦子哭丧着脸,急得咬着牙直跺脚,“我看人家,关人家什么事?这风头过了,太平了,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现在你能不能服个软?你不看在别人面上,看在咱们家孩儿面上,快去!磕头,认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是性命要紧,还是你那心头的不顺要紧?” “老娘又没怎么地,还要性命?他绍哥儿就敢随便杀人了,没王法了?”胖婆娘一发愁,脸上的肉已经拧到了一块儿。 瘦子急道:“王法!我没听错?这世道有王法?几个月前绍哥儿一句惹恼了他,一刀把陈家的砍了,那时候王法在哪里?你到门缝里睁大眼看清楚了再说,那边是一群兵!你再看清楚,边上的官差在看稀奇,他们在干什么?” 瘦子说着说着竟然在胖婆娘面前跪下来:“我先给你磕头,你再去磕头。我家是不是祖坟埋错了地儿,娶了你这么个祸星,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胖婆娘这才吓住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一道缝,忽然见得外面人马凶凶,一个马脸彪汉凶神恶煞地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个大肚皮大脑袋浑身铁甲的汉子,手里的铁锤挥来挥去一脸恼怒好像随时要把人的脑袋瓜砸烂一般。 “俺的娘!”胖婆娘后退了两步,“俺不去!不去!” 第三十一章 青天大官爷 是夜,郭绍叫罗猛子夫妇留下,罗家媳妇杨氏陪着玉莲在那破旧小屋里过夜。罗猛子身披铁甲,手执铁锤愣是在门口侍立了一整夜,郭绍几番叫他不必这么守着,他却是不听。罗猛子拍着胸脯道:“战阵勇猛俺不如二哥,弯弯肠子俺不如左攸,但俺老罗一定是对大哥最忠心的!” 郭绍见他那么情愿,也就懒得劝了,心道刚才的话叫杨彪、左攸听到了恐怕还可能让他们不快。 在郭绍看来,今天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但想想玉莲那么看重,寻思了一遍,觉得把别人的事……真当成一件事,才是实诚的待人。 在外城商业街一夜无事。次日一早他便去殿前司官署领东西去了,并让杨彪带着亲兵队中午到宣德道。 禁军刚打完仗回来,会有一段时间休整,除了轮流上直的班军和有司官署,大伙儿暂时都不必去各营兵房。杨彪罗猛子等人自然是处于休整期。不过郭绍一时间没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调动的人马都拉上凑数壮声势;作为内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权,但他刚刚上任,不能为了一点个人的小事就在军中托大。 内殿直都指挥使是王审琦,听说也是刚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战到晋阳之役两场大决战中,不算战损,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将领就不下百个,被降职惩罚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军中新贵,也是柴荣上台后重新洗牌整顿军队的第一步。 柴荣做事大手笔,至少从上台后的一系列作为就看得出来,胆识极大,攻略简单粗暴又极有效。决意亲征赌上国运是序幕,接着大量在禁军中换血是起手;而且看起来事儿还没完,不是那么容易就安稳的。 不管怎样,反正这个王审琦什么来头,是什么样的人,郭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平生就见过一次,在陈桥驿刚被任命内殿直都虞候去“拜码头”,前后没说几句话。 于是郭绍打算在内殿直先低调一点,瞅瞅状况再说。当然不会为了屁大一点事就去要军队。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领东西时,碰巧遇到了王审琦,郭绍自然与之交谈,态度非常客气。 郭绍拿着任命状去官署,领到了不少东西,官服、甲胄等个人用品,另外还有杖、伞、轿、牌、锣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好几个人帮忙搬运才拿走。郭绍隐约了解过这青伞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国简直不讲究礼仪的严密,各种东西都有点混乱……不过禁军武将既然能兼领州刺史,或许这伞是刺史用的?领完了,居然还发五十贯安家费。 殿前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群差役把郭绍的东西搬出来,然后遇到了在宣德门外等候的一帮人,便把东西交接了。左攸、杨罗二人带着亲兵十七人,按照郭绍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带兵器。 左攸干过文官,便在那里分东西,教大伙儿的队伍位置。 就在这时,忽见马行街那个方向来了一大群衣甲鲜明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并举着军旗,整整齐齐地向宣德道开进。 郭绍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等马兵走得近了,渐渐认出当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审琦么?再看清旗帜,果然是内殿直的军旗。 他忙叫大伙儿让路,等内殿直的主将部队先过去,并在路边做好准备向王审琦执礼。 郭绍刚刚抱拳,王审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军队停下来。 王审琦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郭绍面前。郭绍便握拳拜道:“末将见过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审琦一脸笑容,至少看起来态度是相当和善的。郭绍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过想来应该问题不大,二人虽然从前不认识,但也没结怨,他王审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将过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过是此人的品行、性格什么的,就看好不好相处。 这时王审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里见到郭虞候领东西,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郭虞候这是要风风光光去接人啊?” 郭绍听罢,心道:这厮好坏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点八卦。 郭绍便报之以轻松的笑容:“是,末将是有这个打算呢。” “哈哈!”王审琦不知怎么很开心,指着身后的一众骑兵道:“人多才有声威,郭虞候带那点人,不够。这是东班第一都的两队人马,杜成贵、第一都军使,让他带人马护卫。” 王审琦后面的青年武将弯腰执了一礼。 郭绍听罢愣了愣,心道:王审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结自己,但如此作为必定算得上示好。 当下便高兴地抱拳道:“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亲自带人过来。不过是末将的一点私事,算不得要紧。”他一边说一边稍微琢磨,便干脆地领了好意,“多谢王都使!改日请王都使喝酒以表谢意。” 王审琦大方地挥挥手,又道:“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到军营再叙。” “王都使请慢行。”郭绍忙客气道。 当下他的心情好极了!在这五代十国,原本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连父母都没得倚靠,现在王都使都来示好,当下心中大爽,觉得道路是越来越宽了! 内殿直不是正规野战军,人数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个军,分东西四班、各两班。这个东班军使(一都军队的长官,步军一般设都头,骑兵一般设军使)杜成贵,本来军职不高,但内殿直一班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手里一都马兵还是有点实力的。郭绍保持着上峰将领应有的姿态,然后对杜成贵还算客气。 一众人立刻从二十来人,猛增到七十多人。队伍立刻变得浩浩荡荡的。轿子是红顶盖,四人抬,亲兵们穿着常服,抢着抬轿子。郭绍先进轿子里换了刚拿到手的衣服,他顿时想到昨天黄老头的表现,换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认,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纹辨别;反倒是并不那么有权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认得官服。郭绍便干脆换上了官袍,把漆纱帽也戴上。 换好后刚出来,便让众将士哄然大笑。 郭绍不予理会。他是不坐轿的,一般在京城里只见文官、勋贵或妇人坐轿,一个武将懒得坐轿,上马便走。 仪仗队伍准备妥当,便向内城南口朱雀门开拔。朱雀道相当宽敞,就算有一大群车马,也不会占道;不过行人见此排场也远远回避,不敢挡路。 大伙儿过了龙津桥,向左一转,前面的人便敲起锣鼓来,嚷嚷道:“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衣甲鲜亮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拿着缨枪开道,接着两个举着木牌子的随后,一块上写“肃静”,一块上写“回避”,后面还有牌子,写的是郭绍的官职。中间郭绍带着一顶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商业街。 这条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个当官的吃饱了撑的才从这里过。一时间匆忙让道的、收地摊的把街面搞得乌烟瘴气。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经匆匆在吃午饭了,都跑出来看稀奇。人们被驱赶到路边,街边一时间挤满了人。 郭绍心道已经搞成这样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当下便坐在马上抱拳对一众老百姓道:“本官郭绍,新任内殿直都虞候、乾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这儿,可能在场的邻里不少都认得本官,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哪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和百姓说这种废话? 第16节 但只有他一个人有笑容,大伙儿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围观这霸气的排场,这么多骑兵护卫? 就在这时,忽然斜地里跑出来个妇人,猛地跪在路边,双手举着张状纸,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爷为草民做主!” 郭绍脸上一黑,愣在那里。旁边跟着的罗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想笑却憋着,可能他们看那妇人哭得惨,总觉得笑出来不合时宜。 郭绍心道:娘的!我能管诉讼?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百姓才不管你是什么官,他顿时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状纸接了,朗声道:“晚上酉时,到开封府门前来,我帮你递讼状。” 妇人忙道:“天呐!真见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机灵,郭绍摆脱了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仪仗卫队停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矫健地跳下马,步行至铁匠铺前,门板已取了两块,走了进去。 里面仍旧到处都是些炭渣、铁器,玉莲已经端坐在凳子上等着了。她的脸颊绯红,穿着一身没补丁的布衣裙,显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难以理解,以前她都穷成那样了,却依旧有一套看起来还行的衣服。郭绍也顿时醒悟、发现一个疏忽,怎么不给她钱先准备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莲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在微微颤抖。 第三十二章 大人不记小人过 破落的风箱,烟熏的灰黑墙壁,胡乱堆放的半成品铁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尘土中的珍珠。 她的双腿紧紧并着坐得很端正,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丰腴圆润的胸脯因激动或紧张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这样看着郭绍,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很兴奋、很期待,却有带着些许胆怯,泛着红晕的脸颊和抿着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难一般。 玉莲的皮肤白净,但还没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发迹、眉间等细微之处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却不能常见的邻家漂亮姐姐,亲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仅亲切,也有着邻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虚荣心。 她受到过伤害,吃过苦,走错过路……就像郭绍前世的姐姐,这种奇怪的感受让郭绍难以自持心底最深处的情绪。虽然他仍旧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理智与情绪无关。 郭绍心道:这样美丽的女人,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却在这里熬了长达数年的青春岁月、认真地活着,她将要离开这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准备好了没,车仗已经到了。”郭绍道。 他觉得玉莲当然愿意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显然玉莲并不清高。 郭绍从晋阳回来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天都沉迷于兴奋之中;因为他也不能免俗,对于出人头地的欲望根本就无须掩饰……满足欲望,显然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乐将得到升华。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刚才在门外抖威风显摆的时候,郭绍认真观察过围观众的神色,揣测他们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关别人屁事,或许很多人巴不得你马上就横死,省得看你娘的显摆,比如昨天那个肥婆,她愿意你好?这些人,和他们分享能得到一点爽快感么? 如果出人头地了之后连一个愿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没有,连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显然郭绍愿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莲。 ……“准备好走了么?” “嗯。”玉莲站了起来,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头跟着郭绍。不过她做做样子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郭绍,因为她跟得那么近,内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个人给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尽量保持着举止不出纰漏,郭绍照顾她也慢慢出门。 顿时“哗”地一声,前军马兵小队整齐地举起了缨枪,内殿直这帮人不仅是皇帝亲随战兵,常常也做样子货跟着皇亲国戚的仪仗壮声威,动作那是整齐划一相当好看。一下子把玉莲给吓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颤,脸上红扑扑的,但还是把持住了。 内殿直东班军使杜成贵一脸肃然,但早看出这厮是相当机灵的人。杜成贵一见郭绍接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当下就在马上把上身倾斜,执军礼道:“末将等恭候夫人移驾上轿!”连招呼郭绍都省了,可能这厮已经念头通达:此时对那女子客气,比拍郭绍的马屁有用。 玉莲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一时间嘈杂不已,很多人都是认识玉莲的。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商业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认识,甚至一些隔得远的,因为她名声差、市井间舌根又多,没和玉莲来往过起码也听说过。 玉莲这样的一个妇人,此时此刻的景象已经让人们不能自持……(确实有点毁三观,被人戳脊梁骨的妇人都能如此风光?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不是玉莲么!”“哪个玉莲?”“陈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声点,你以前没得罪过她吧?嘿,王婶可得当心了,你背地里老说她坏话,她肯定知道!” “你们说,那绍哥儿光宗耀祖了,怎么……不过玉莲真是长了那莫样,我早就说人家不是一般人儿。”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却摇头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拥挤在一块儿的,没人懂那文人说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说:“年初说契丹和河东的人马都要打到东京来了,官家御驾亲征哩,那绍哥儿肯定是上阵立了大功,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头打仗,家里妇人被欺负。”“那不是绍哥儿的妇人,以前陈家的……” 玉莲非常紧张,昂着头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轿子跟前。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脑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扑倒在街边,“玉莲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一边求她一边用膝盖把身体挪到了玉莲的脚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莲的脚踝。玉莲眉头一皱,低头看,原来是杂货铺的李婶。 人们纷纷侧目,郭绍也笑眯眯地瞧着看戏。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只见一个肥婆娘奔了过来,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样轰然趴在街上。这不是猪肉铺的老板娘么?或许是李婶的表现鼓舞了她吧,连李婶都怕成那样了,胖婆娘终于依样画瓢,正道是一只鸭子上岸、一群鸭子就会跟着上。 “俺错了!俺错了!”胖妇一跪下来,比李婶更狠,咚咚直磕头。接着她又用那粗声粗气的嗓门喊道:“玉莲啊,你可不要叫人杀我!” 玉莲直着脖颈,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只是用余光俯视二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们以前欺负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们怎敢和玉莲您比呀!您不计较了?” 玉莲又轻轻说道:“你连嫉妒我的资格都没有,我懒得和你计较,放手!你碰到我的脚让我很厌恶,嫌脏!” 李婶急忙放开手,玉莲走到轿子后面。郭绍的动作很有点现代绅士一般的装模作样,主动为她掀开帘子,并伸出有力的胳膊让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人躬亲照顾,被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恭候。在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强权者的衬托,一时间玉莲就像一个高贵的贵妇、成了万众羡慕的焦点。 她豁出去了,起码在这一刻,哪怕仅仅在一刻,她没有了自卑、没有了伤心。见郭绍伸手臂,她便顾不得许多,坦然地轻轻伸出手扶住郭绍的手臂上轿,她的掌心里有茧子,但人们看不到,手背却比较白净……对,要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艰辛的茧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铁匠铺,目光一扫,又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街道里边的楼上,那个娼妓。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这贱人!已经沦落到成为在家里接客的暗娼,还不忘在人前践踏玉莲的自尊,说“她迟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抢生意,没那姿色”。不要脸的贱人!一脸的粉就是姿色?哼!现在怎么样了,只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看,都没胆子出来! 玉莲上轿了,轿子调了个方向,拿牌伞的人换位置,后军作前军开道。 郭绍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如果是符皇后面对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她肯定不会和这些人说话,更不会允许别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测符皇后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怎么看自己……也许,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里就好像一群蚂蚁?人会在乎一群忙着搬家忙着一点蝇头小利的蚂蚁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么…… 也许吧,只是揣测。毕竟符皇后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哪怕兵荒马乱也从未坠落过凡间,她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样在天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莲完全不同,她今天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忍着没流于表面罢了,细看她的神情,细微之处真是丰富极了。她会生气,会伤心,会羞涩,会要面子,会想报仇……只是方式和男人们不一样。她不是在报仇,当面不带脏字地羞辱那几个妇人做什么?也许她的报仇还是比较无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脸、更不是所有人都脸看得很重要,对一些不要脸的人,你羞辱她有什么用? 不管怎样,郭绍觉得今天这事儿还算圆满。当下便对围观的人众置之不理,骑马走在轿子前头,依旧和他刚领到的仪仗队、卫队大摇大摆地上朱雀大道。 朱雀大道是交通要路,东京又是周朝首都,这里每天都会遇见有富贵人家、小官小吏走,不过高级文武一般不会在大街上乱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寻常人走朱雀大道是不会走正中央的。而今天,郭绍的人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轴大道上开进,路上不必回避,让别人让路就行了。 第三十三章 你们都不是人 符家卫王在大相国寺北边的别院,现在是内殿直都虞候郭绍的府邸。 这座宅子占地已经够大了,但在王侯富贵世家中,确实只能算座别院;哪怕是座别院,也是尽显气度和讲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间一道门楼,后面有个园子;全部的房屋可能有数十间。中间的门楼修得像阙台一般,骨架方正线条流畅,楼上的封闭走廊成拱桥一般的弧线,粗狂的构造中又有华美之感。 后园以一座池塘为核心,中间开凿出的一口泉眼就尽显这地方的选址考究了。深层的地下水通过这口难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东京的排水渠……风水一下子就活了。 难怪符皇后也只是让郭绍住,没有给地契。这院子虽然不大,可能皇后出手的时候也有点舍不得。 郭绍把玉莲接到了这里。玉莲今天很高兴,刚下轿就悄悄对他说:“我会回报你的。” 郭绍也正琢磨着给她另外一个“惊喜”,迫不及待地把董瓦匠和董三妹叫出来与她“相认”……他猜测过董三妹是玉莲的妹妹。一个姓,那地方又属于高平地界,记得玉莲曾经提起过,老家在河东高平;然后董三妹有个姐姐“嫁出去”了,郭绍见识了董瓦匠想卖女儿的事,当时就怀疑三妹那个姐姐是被卖掉的。 诸多迹象,让郭绍有理由假设三妹和玉莲是一家人。虽然想来似乎巧了一点,但以前玉莲是河中府李守贞家里的丫鬟,在东京都能遇到一块儿,有时候也说不准呢;再说高平那地方,姓董的地方可能并不多。 不料三人见面后,相互都没认出来。三个人面面相觑,玉莲和三妹更是相互对瞧,气氛真是怪异极了。 看这状况,郭绍便明白了:不是一家子的。如果是从小长大的亲姐妹,分开几年也应该能认出来;更何况董瓦匠如果是玉莲的爹,一个老汉几年时间不可能变得面目全非,董瓦匠并没有毁容。 不过大小俩小娘站一起,郭绍发现她们确实有点貌像……正因为揣测她们是亲姐们,郭绍才大老远把董瓦匠父女带回东京;否则如今天下吃不起饭、可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能全弄回家里养着。如此一想,自己的猜测倒成就了一桩善事。 尴尬了一阵,可能董瓦匠也瞧出来玉莲和三妹的面相有点像,便开始攀谈。一说起来,终于就攀上关系了,真是一个地方的人,而且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究竟是董家哪一辈的却连他们自己也理不清了。玉莲的父亲和董瓦匠是熟人,一起干过活服过徭役;说起来玉莲家就在董瓦匠家的山后,那边有一处聚居的村子,叫“坳上”。但据董瓦匠说,几年前家乡大灾,玉莲的父母早就病饿死了。 董瓦匠讨好地说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玉莲嫁了好人家哩?是主公官老爷的贵夫人?” 玉莲抿了抿嘴,摇头否定。她的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听到父母死讯的原因……不过并没有表现得太夸张,她什么也没说。 郭绍听明白他们之间不过是同乡,不是一家的,顿时就没了兴趣,离开时交待道:“以后我不在家,这里就是玉莲说了算。她说什么,你们都得听,别到处乱跑惹事。” 董瓦匠忙点头道:“是,是。” 说罢便把从铁匠铺里带回来的一些东西交给玉莲,又把一个布口袋给她,里面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银子,还有从殿前司领回来的五十贯铜钱,都一股脑儿放里面。他带着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随手抓了一把金银出来放自己的腰袋里,又说道:“杨彪他们找了个铺子,请大伙儿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钱,下午才回来。老黄……把马牵到门口去。” 董瓦匠见郭绍抓出来一把金子银子,眼睛都直了,这家伙也不知道掩饰。郭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暂时也没空理会,便走到门口,忍不住对老黄说道:“董瓦匠跟我的时间不长,留意这厮,等我回来再说。” “哎。”老黄应了一声。 ……不料才半天工夫,等郭绍下午回家来,真就出事了。那董瓦匠找机会偷偷溜进里院,想翻找玉莲藏的那袋钱。不料玉莲本就看他不实在,留了心眼,没一会儿就把老黄叫了进去,将那厮逮个正着。 郭绍回来的时候,董瓦匠已经被绑住了,正问郭绍要不要送官铺呢。 沉默少言的憨厚人老黄也骂起来:“好好的日子不过,学那偷偷摸摸的歪门邪道!” 郭绍也心道:董瓦匠那厮的家远在河东,家里也没人了,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留着是祸害;老黄却是可靠的多,在铁匠铺帮工几年了,不仅早就知道他是个憨厚人,而且家里有儿有孙都在开封府。 郭绍转头问玉莲:“玉莲想怎么处置他?”然后饶有兴致地等着她的回答。 玉莲皱眉道:“念在同乡的份上,我还是替他求个情,别送官了。” 董瓦匠忙千恩万谢,说自己一时财迷心窍。 玉莲又对郭绍说道:“但是不能再留他在郭府上,这里是郭郎的家,别胡乱收些乱人到自家里了!就把他赶走算了罢。” 董瓦匠急忙跪地哀求:“给俺口饭吃就行了,俺不过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你爹以前和俺还一起干过活呢,你不……” “住嘴!”玉莲突然变得很生气,她平素是很安静和气的人,今日不知何故,难道是想起自己被卖的事?她变得很生气:“你又不是郭郎什么人,给你一次机会只是运气好,还想要第二次机会?我替你求情不送官,已是仁至义尽!” 郭绍一言不发,玉莲的言行处事条理清楚、合情合理,让他非常满意。 他又看向董三妹,那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脸色发白,看样子很害怕却不知所措。郭绍问玉莲:“董三妹呢?” 小姑娘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哀求,向郭绍这边挪了两步。郭绍好言问道:“你要跟你父亲走么,你们到底有父女之情。” 小姑娘更没有任何掩饰,毫不犹豫地摇头,小声道:“爹没钱了,一定会拿我卖钱。” 郭绍听罢毫不客气地看着董瓦匠道:“悲哀,难得见有你这么悲哀的人,别说外人,连自己养的女儿都留不住。” 他在路上对董瓦匠还算客气,但一知道他和玉莲压根没什么关系后,说翻脸就翻脸;就算董瓦匠没偷东西,今天也得从这里离开,无非理由不一样而已。 郭绍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念头通达:和我没关系,我能管得了那么多?如果对谁都好,那甭干别的事了,投身慈善事业算了,反正需要善举援助的人到处都是。 不过这个小姑娘,他倒是挺想帮她的……或许因为女孩子更容易博得郭绍这个有着现代人观念的人的同情心吧。没法子郭绍就是个俗人,就算在现代社会,如果有一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小女孩遭遇了什么悲惨的事,显然比其他同样悲惨的人更容易让人同情。 “玉莲?”郭绍准备给予她在这里最大可能的权威。 董瓦匠顿时嚎哭:“你们不能这样啊!老三你这个坏种,俺给你吃给你喝、十多年!养不熟的东西,早知道摔死你!” 玉莲道:“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好歹,这件事和董三妹没什么关系。她不愿意和她爹走,可以买下来。” 董瓦匠顿时就止住了嚎哭,抬起头道:“您要出多少?” 郭绍满脸鄙夷,心道:你不会稍微装一下么? 他伸手进自己的腰袋子里一摸,摸出一把碎金银。中午请酒席没花多少钱,那铺子上的流水席九桌,并不贵。郭绍便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别啰嗦了,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一个人还不如一只羊值钱,这里不少了。”他干脆把话说绝:“你要再啰嗦,一文钱拿不到信不信?” “信!信!”董瓦匠被松了绑,迫不及待地双手捧住钱。竟然还高兴千恩万谢,说话漏了嘴说够他吃香喝辣很久很久……然后掉头就走,临走时连看董三妹一眼都省了;董瓦匠拿着这么多钱,激动坏了,走路都蹦蹦跳跳的,言行简直和他的年龄不符。 第17节 “你们都不是人!”忽然听到玉莲情绪激动地骂了一声。郭绍转头一看,只见她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她捂着嘴,扭过头去就往里跑。 郭绍又低头看了一眼矮他很多的小娘,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的杏仁眼,睁得老大,十分无辜。 第三十四章 彩虹以及浅浅的涟漪 “三妹。”玉莲轻轻唤了一声。 “嗯……”小娘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位大姐姐似乎没有下文,便又继续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周围的雕楼画栋、水榭楼台。夕阳挂在那道空中弧线走廊上,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美丽光辉,小娘子的大眼睛里映出两道彩虹。 三妹肯定从来没出过河东,甚至连她们那个小村子可能都没离开过。 河东高平,因为是北方西线的主战场区域,经年累月的战争。干旱、蝗虫、兵祸、赋税横行,在这样的地方,一个村子里,三妹肯定没见过东京这样的景色。别说和河东比,符家这座别院就是在东京也算得上好宅子。 三妹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连玉莲都不搭理。 见到她的眼神,玉莲恍然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走进河中的李家时的景象。那时,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明净、如此漂亮的地方;认为这样的地方连角落里都充满阳光。 小女孩的心不深,玉莲从三妹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对她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玉莲轻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三妹,或许有些路是命中注定的,你会长成和我完全不同的女子么……” 小姑娘抬起头,不是很理解玉莲说的话,她看起来有点茫然。 院子里很安静,偌宽的后园,现在就玉莲和三妹两个人;还有正在外院的绍哥儿和老黄,整座府邸现在只有四个人。不说别的,打扫起来也很多活吧。 郭绍上无父母,下无儿女,连妻子、兄弟甚至亲戚都没有,人丁单薄到了极点。不然此时此刻可能会有亲人亲戚来分享这一切,同时也会帮忙充实这座宅子。不过现在的状况,郭府空荡荡的。 玉莲在后园面对池塘的正屋旁边,给三妹定了一间房间,告诉她:“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这间屋子属于你,收拾一下吧。” 三妹很少说话,偶尔说简短的话也是一口的河东方言。 玉莲从那间屋出来,本想考虑一下怎么打理这座院子,绍哥儿是没空管的。但她一时间只觉得心绪烦乱,天还没黑就觉得很累。走到有荷叶的池塘边上,她便往水里照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今天的情绪真是大起大落。上午她真是这一生最激动最耀眼的时候,至今都还在梦里一般,没有完全回过神来;那些幻想和做梦才能见到的景象,竟然一个上午全经历了!她照着水里的自己,总觉得好像是在梦里。绍哥儿突然就满足了她原本觉得虚无缥缈的不可能实现的场景,她几乎来没来得及有心理准备……虽然这样的心愿是那么表面,像池塘里的无根之萍,但玉莲还是觉得弥足珍贵,值得好好记住。 但为什么自己又会陷入眼前这种莫名的伤感之中? 也许是听闻了父母都死了……他们才真正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也许是亲眼看到一个父亲怎么卖掉女儿。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郭绍的声音道:“你在想什么?” 玉莲忙转过身来,只见绍哥儿正向池塘边走来。她赶紧露出微笑来,想表明自己很高兴,但眼睛却无法掩饰,目光里带着些许忧伤。 果然郭绍就仔细瞧她的眼睛:“怎么,还在为那事生气?这种人眼不见心不烦,撵走就别理会了。” 玉莲摇摇头,收住了勉强的笑容,眉头微微一颦。平缓的柳叶眉,天然没有丝毫修剪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浓;眉底有些又细又杂的细毛,让一双眉毛看起来有点毛糙。玉莲的毛发似乎比较发达,头发也是又清秀又浓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在想那个人。” 郭绍一天的事都做完了,又正值满城休整的时期,现在他闲下来,变得很有耐心,语气也很柔和:“那你在想什么?” 玉莲道:“郭郎今天为我做的事,我不会忘记。” “嗯。”郭绍随口应了一声,也没太在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湖面漂亮的泛着橙黄颜色的波光。充满了自然的风情,简直可以叫人忘记是身在首都大城东京内。 但马上又听到玉莲继续说:“我会回报你。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东西,一件你可以随意支配的东西……但只属于你,你不能把我卖掉!” 郭绍惊讶地回过头:“为何要这般说,我不会卖你的。” 玉莲抿了抿嘴唇,“如果有一天你迫不得已,或是厌烦了,你让我去死罢。我只想最后一次活着,真的累了……” “玉莲!”郭绍一阵动容。 玉莲的眼睛里满是夕阳般的伤感:“如果我是三妹该多好……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你的一件东西,但不想被再卖掉。” 昨天在那铁匠铺里,刚刚和她重逢,她就已经用倾诉般的口气说了一席话。郭绍发现当时自己没完全理解,他也不是一个善于说太多的人,所以没什么回应,只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现在她第二次这样倾诉,忽然郭绍似乎懂了:古代的人不会太直接地说什么,她这样大胆地倾诉,其实是告白吧? 郭绍愣在那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重新沉默下来了,园子里宁静下来了,情绪在微风中轻轻飘散,洒落在水面上成为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郭绍心里感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安慰她……难道因为变成了武将,几年时间下来,自己已经完全被同化,成了一个纯粹的武夫? “唉……”玉莲轻轻叹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很失落。女人总是容易情绪化,之前还因为出了几年的闷气、找回了自尊、实现了幻想,那么高兴激动的;还不到一天就消沉了,看起来情绪低落了。 郭绍真是有苦说不出,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前世好歹也吃过不少墨水,怎地临场肚子里就一片空白? 玉莲见他愣在那里似乎无话可说了,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轻轻说道:“没事了,我去给郭郎做饭。”郭绍想说,很想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脸,而不是这样的一个强笑。但说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等等。” 郭绍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淡定。他将不远处的一株蒲公英指给玉莲看。 玉莲依言瞧过去,果然见到一株已经开出白花的植物,微风一吹,白色的细小花瓣带着种子就陆续飘到空中。她不知道郭绍为什么突然对一株小小的草感了兴趣。正纳闷,耳边就响起了他的声音:“那珠蒲公英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它以前就是一颗种子,就像飘在空中那些白花;会落在哪里,只看风吹到哪里…… 它很小,不能选择自己落在哪里;要是运气不好,就像那一株落到了贫瘠的石缝里。但它可以选择努力地活下来、生长,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水分。看,就算在石缝里长出来,它不是也生长出绿色的叶子,开出了漂亮的白花么?” “郭郎……”玉莲仔细地瞧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在铁匠铺前前后后许多日子,却并没有完全感受到他的全部。这个常常身披铁甲叫人害怕的男人,有时候也有这样温柔的面孔。 郭绍的声音变得低沉,好像生怕被蒲公英偷听去了似的,“我懂你是什么心思,你老是在纠结自己哪里不好。我想给你说,没关系的。在我眼里,你就像美好的蒲公英,虽然有点不幸,但这么多日子一直很坚韧。” 玉莲显然是懂了,她脸上的红晕和羞涩已经充分暴露了心迹。郭绍说她很好,而且是很有说服力的夸赞,那么意思就是喜欢她、不嫌弃她。 “你真的这么想么?” 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 玉莲其实很聪明,她应该马上就能明白的,因为这种婉转的表白方式就是她开的头…… “我会报答你的。”玉莲红着脸悄悄说道。昨日的这句话,如同就在耳际,恍然连在了一起。 她似乎越来越想了解郭绍了,吃晚饭的时候,那眼神都暴露出她的心思全在郭绍身上。她现在可能不仅想了解关于郭绍的表面,还想理解他内心的东西。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玉莲终于忍不住又问他。 郭绍不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 吃过晚饭回到房里,郭绍终于见识到了她想怎么报答自己。她沐浴之后也不梳理,散着头发,就穿着中衣轻手轻脚地溜进了郭绍房里。 刚才郭绍正坐在椅子上,把玩旁边的一只砚台,无趣地琢磨这玩意要是在现代能值多少钱。忽然见着玉莲这么一副模样进来,顿时呆在那里。外面天都黑了,屋子里就点一根蜡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还衣衫不整。 郭绍吞了一口口水,心情立刻紧张起来。到古代几年,确实还没有机会能亲近女人。一下子他好像把前世的经验都忘光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玉莲红着脸靠近,手抓着衣角似乎等待着什么。但郭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手脚沾了胶水似的不受控制,愣是动都动不了。他只是瞪眼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 玉莲也似乎很紧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悄悄瞧了一眼郭绍。又等了一会儿,她便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有点粗糙,但身上泛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颤抖着握着郭绍的右手,慢慢抓着它伸进自己的裙子,放在光滑的腿上。静谧的夜,此时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第三十五章 向训家的小二郎(一) 天刚蒙蒙亮,郭绍就醒了。玉莲枕着他的臂窝,依偎在怀里睡得香极了,有节奏的暖暖吐息正呼在他的颈子上。郭绍发现整条胳膊已被她的脑袋压麻了,顿觉左臂完全麻木;但俩人依偎在一起的肌肤相亲又让他觉得滋味很美,一时间正是痛苦并快乐着。 他准备早点起床,心里还有一件事挂念着。今天向训请客……向训对郭绍来说简直就像赏识他的贵人,没有向训通过宰相王溥的推荐,郭绍能不能一下子做到内殿直都虞候还两说;这份人情,怎么也得往心里记着。今天向训在东京办酒席,为他的小儿子请周岁酒,前阵子向训就提过这事了;郭绍不仅一定要去,而且不能去得太迟。 就是孩子周岁而已,不算什么事,就是亲戚朋友找个由头走动走动分享一下各家的悲喜。但郭绍也生怕疏忽迟到了……既然要记着向训的人情,别人家的事,就确实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 他见玉莲睡得那么香,便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慢慢撑起她的头,想把被压着的左臂给抽出来。 不料玉莲顿时就被弄醒了,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郭绍,顿时一怔……好像刚刚想起郭绍昨晚和她睡一块儿似的,马上又搂住了郭绍的脖子,将他抱住。 郭绍便好言道:“今天我有要紧的事。” “摁……”貌似第三声的音调,声调低下去又高上来,形成一个婉转的味儿,有点撒娇。 “向训将军的小子周岁,我得先去找左攸,问问他礼数什么的,官场上那些东西,我暂时还不懂,得准备一下。”郭绍好生哄着。 玉莲道:“知道了,再躺一小会儿行么……我身上好软,回回力气起来给你做饭。” 郭绍笑道:“今早就算了,我到外面铺子上随便吃一点。” “好罢,就今早懒一回……我真的没力气。”玉莲微微有些歉意道,又把嘴凑到郭绍耳边悄悄私语,好像传说中的枕边风就是这样的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竟然一点都不疼痛……嗯,是有一点但我那会儿也不会在意。”玉莲用很小声的声音悄悄说,“我以前一共就有过两次,都疼得要命……还一直以为那种事就像生孩子一样,苦楚在所难免,但又要女人必须忍受。” “哪种事?”郭绍脱口问道。 玉莲脸一红,捏了他的膀子一把,“你还装糊涂哩。” 郭绍倒不是故意装糊涂,刚刚他正忍不住琢磨向训。听到这里,见她又羞又撒娇的劲,便干脆顺着胡诌道:“昨儿我见你皱着眉头一脸通红,还哭出了声。我以为你难受,痛苦得都哭了……原来不是?” 玉莲拉下脸道:“你竟然这样说人家,我气了!” 郭绍见状,忙好言道:“只有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迫不得已、被逼无奈,才会苦不堪言。但这次你跟我,回忆一下昨天的事,你是受害者么?” 玉莲一寻思,很容易就想通了,当下便惊讶道:“你是说,那种身体上的事,还和心里头高不高兴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郭绍微笑道。从上午让她在市井间风光露面,满足她的脸面诉求,到下午想方设法鼓励她让她感觉到关爱,气氛、感觉、心情都实实在在地营造好了,她能不欣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她就不会主动过来侍寝,因为没人强迫她,也没有必要那样做。 他现在能感觉到玉莲的快乐,心道:只有真正绝望过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快乐吧;就好像只有尝过饥饿的人,才懂得食物的美味。 懒了一会儿床,郭绍便径直起床,叫玉莲再多睡会儿。他找来找去,竟然没有一件中看的常服……去吃向训家的周岁酒,不能披着甲胄或穿官服吧? 而且向训作为大将军,是什么南院宣徽使,相当于南方地区的某大军区总司令,是有身份的人;肯定去的客人也不少达官贵人。这样的场合,你穿身旧的布衣裳去像什么话? 郭绍打算一会儿找个成衣店现买一身换上。这些事也怪不得玉莲,她也是昨天中午才到这里,又只有一个人打理家务,肯定仓促之下来不及理会如此多的事……郭绍昨天也忘记告诉她今天有事,自己更加疏忽,谁会把穿什么衣服都想到了? …… 左攸建议郭绍除了买一点礼物,只需随礼六十贯钱,孩儿周岁是好事,好事成双,六十是双数又有顺心顺意的寓意。而且从数量上也正好,那向训吃了多年皇粮,人家其实不缺这点钱……太多了,叫那些比郭绍职位更高的人情何以堪,难道是去炫富然后把别人比得很小气?太少了的话,以向训对郭绍的关照和交情,又显得轻薄。 郭绍以为善,采纳了左攸的提醒。 果不出所料,一到向训在东京的府邸,立刻见到车水马龙,客人非常多。从达官贵人,到想趁别人家有好事巴结的各行人士,把向训府门口都堵住了。奴仆们忙里忙外,一片热闹火红气象。 前三进的大院子已坐不下宾客。郭绍报出职位之后,勉强有资格进入内院,仆人也客气,说:“内眷已回避,里面反倒清净一些。” 郭绍被领到内院的一间厅堂入座,这里摆了四桌。本桌的几个人见新来了人,都起身见礼,郭绍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帮人先说一长窜官职,最后挂个姓名……人又多,郭绍努力也记全,有的记住了姓名、却忘记了之前说过的究竟是干什么的、什么官。 同桌没有看到他的上司王审琦,内殿直都使王审琦就比自己大一级,难道大一级就不在一桌、不属于一个圈子了?这一桌已经坐满位,王审琦显然不会坐这桌了。郭绍又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在这个厅堂里都没见着王审琦。 过得一会儿,终于见着王审琦来了,他不是一个人,随行一大群有十一二个。走前面的竟然是“武将版”包青天,赵匡胤! 忽然来的一众人,除了王审琦和赵匡胤,其他的,郭绍只见一个年轻人很面熟……并非在哪里见过,而是那年轻人和赵匡胤长得真是太像了! 第18节 四平八稳的饼脸,宽额,眉毛很少、眼大,鼻坦唇厚、双下巴,脖子粗短。腰粗臂圆,身宽体胖。 简直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一般,不过造物主制造他们的时候,似乎只是形状一样、用的“材料”类型却完全不同。少年全然不是脸黑皮糙,反而脸上的皮肤是红桃花色,白里透红,看起来气色非常好。他们二人走一块儿,会叫人有种错觉:有点眼花。 这年轻人是赵匡胤的儿子还是兄弟?赵匡胤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而那年轻人至少十六七八的样子,完全成人了,不应该是赵匡胤的儿子,那一定是弟弟;不然他的样子不能那么像赵匡胤,也不该和赵匡胤走一块儿。 郭绍心道:难道是“宋太宗”赵匡义? 果然郭绍猜得没错,一群人进来就相互招呼见礼,相互介绍;专门注重听介绍那年轻人,果然姓名是“赵匡义”! 向训家这次宴席真是太厉害了,一屋来了宋朝的两代皇帝! 赵匡胤等人不是和郭绍这边一桌,到上面一桌入座了。然后那些人言语之间称兄道弟,一口一个“大哥”“二弟”的,让郭绍觉得,他们就好比杨彪罗猛子那样的关系。王审琦也在里面谈笑风生,与他们很是熟络。 但他们和杨彪罗猛子不同是,他们大都是禁军的中级武将,言语之间,其中好像有一两个人更是“殿前都虞候”这样的高级武将。不然没资格到向训家的内院来。 郭绍心道:你们在禁军里拉小山头,柴大哥知道吗? 这边一桌离得最远,有人便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那些人老早就有个名头叫‘十兄弟’,听说现在赵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一会儿喝了酒可得注意,别得罪了人。” 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幸好郭绍同桌,倒是听见了……十兄弟?难道指的是“义社十兄弟”? 旁边的侧目低声道:“以前没多少印象,他怎升得如此快?” 刚才那人小声道:“救驾之功,又很有能耐,所以官家倚重……禁军回朝,官家要整顿全国兵马,让赵虞候以‘宜授殿前都虞候’的名头,对禁军的将士进行淘汰选拔,留下精锐成军……有身份的武将他动不了;不过万一得罪了人让他找茬的话,他不动你,动你手下的人也得倒霉。” “那是那是,咱们一会儿按量饮酒,别劝得太凶了。” 就在这时,便见门口又来了一些人,主人家向训也在,向训此时一脸喜色,声音洪亮道:“王丞相先请。”接着又对屋子里的人抱拳道:“诸位同僚赏脸,今日我家蓬荜生辉,哈!没料到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我有疏忽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海涵,别往心里去!向某心里是十分高兴的,绝无怠慢之心!” 大伙儿都站了起来,有人道:“先请王丞相上坐。” 郭绍弄不清楚这个王丞相究竟是哪个王丞相,朝中有王扑、王溥等……不过想来应该是王溥,上回向训说找他在官家面前说话的,证明王溥和向训关系很好。 他又寻思,王溥和“义社十兄弟”没一路进来,显然就可以推论,这帮人和王溥应该没什么关系。 第三十六章 向训家的小二郎(二) “哈哈……”向训说完台词就笑,看起来很高兴。今天是好事,当然应该高兴,或许他也觉得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一定要“不亦乐乎”吧。 大伙儿又闹哄哄地说了一阵话,把王丞相请到了上位上坐定。 不一会,屋子里就来了一些奴仆,收拾了两张方桌拼接在一起。放了很多东西在上面,有砚台、短剑鞘、书、碗、串钱等一干东西放了一个圈。在大家乐呵呵的时候,就见一个奶娘抱着小孩儿进来了,那孩子当真机灵,也不哭就好奇地瞧着屋子里的人。众武将一阵起哄,有人很有兴致地嚷嚷道:“看向将军家的二公子能抓到啥!” 向训把孩儿接过来,径直就放在了厅堂的桌子上。那孩儿没人抱了,竟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大伙围着桌子,逗了好一会,孩儿终于不哭了,便看着桌子上的东西,翻身趴下,爬了一段,伸手就去抓那只砚台。 顿时大伙就哗然,一个声音道:“嘿!向二公子不想继承他爹的衣钵哩!” 向训笑道:“要是小儿喜读书,当然也是好事。将来若能像王丞相一般学富五车,成为国家栋梁,岂不妙哉?” 上位坐着的王溥听得呵呵一笑,摸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吟吟的。众人一听,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在下有个提议,今日何不以此时之景此时之情为题,作诗祝贺向将军,如何?”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赵都虞候的弟弟赵匡义在说话。那赵匡义身宽体胖的看起来长大了,声音却还带着一点稚气没完全变好,所以听起来全然不如汉子们那么粗矿,声音相比之下有点娘气。 赵匡义正值青少年,细皮嫩肉、人又胖,说话也客气,完全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后生。加上他又没啥地位,能到这里全仗他的大哥赵都虞候。于是众人都不怎么给面子,当然也就不怕得罪这么一个书生一样的胖后生,纷纷反对。 “写啥诗?没开玩笑吧!” “哈哈,喝酒我会,写诗是啥玩意……” 实在没人把赵匡义当回事,五代的文人本来就没太高的地位,当了文官还好,没官的文人不是个笑话么,武将们要买账就奇怪了。哥哥是大将也不中用,又不是他自己是大将。 不料向训却道:“请王丞相赐小儿一首诗,我便当真如获至宝了!” 大伙儿一听,顿时附和向训,人家王溥是学富五车的宰相,当然是会写诗的……万一他现在突然诗兴大发了,你们不让他写,岂不是很不识趣? 王溥今天也是乐呵呵的,在向训这里真正是贵宾,一直被向训吹捧,给予了极高的尊敬。他一时间也不忍心拒绝向训和众将的好意,便伸手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这个淡定的动作,立刻就好像在用肢体语言告诉大家:老子要作诗了! 众人暂时稍微消停,期待地等着。但或许其中有人压根就不懂,就算那王溥作得一首千古绝唱,恐怕在一些人面前也是对牛弹琴。 王溥道:“老夫心里倒是有两句了,后两句却一时没有想好。诗句总是可遇不可求,妙手可偶得……总不能叫大伙儿都这样干等着。” 向训忙道:“有两句也是好的!诗不是文,便非字越多越好,有些人就算写几十行不好的,也不如好诗两句。” “过了,过了。”王溥摆摆手道。 郭绍今天才发现,向训不仅仅是一个武将,和那些只会打仗的武夫有很大的不同。向训特会拍马屁,度拿捏得非常好……恭维别人的同时,不贬低自己,自然而然的并不过分。就算王溥知道向训故意恭维他,也会非常受用,绝对不会抵触;只看王溥的表情就懂了。 人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不变色并不是在言行上毫不表现相应的情绪。 果然王溥便缓缓吟道:“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 “好好!”大伙儿甭管懂不懂的,都大声喝彩起来,郭绍当然也投入这欢乐的气氛之中,跟着叫好。 王溥又摆摆手:“既然老夫开头了,大家有两句便吟两句,就当给向将军的二公子祝贺祝贺。这位后生,你姓赵?”王溥看向赵匡义,又向赵匡胤点点头。 赵匡义道:“末学赵匡义。” 一问一答之中,人们又嘈杂起来,谁对一个白胖后生自我介绍有兴趣?都自顾自地谈笑起来。 以至于赵匡义吟诗的时候,连郭绍都没听清楚他究竟唱了几句啥。 但一轮到都虞候赵匡胤的时候,周围又稍稍安静了一些,就算有人还在大声谈笑,也被同伴提醒暂时听着。赵匡胤便也作了一首绝句,郭绍注意一听觉得实在算不得好,就跟半文不白的打油诗差不多;也许“宋太祖”只善马上得天下,不善于吟诗作对,也可能是仓促之下没有心境,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曹植一般七步为诗。郭绍不会作诗,抄诗他会,但也起码背了一些、算懂得鉴赏,好不好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然后轮到了一个武将,那厮也不客气,张口就来:“太阳出来绯红,晒得石头老硬……”顿时一阵哄笑,赵匡胤摇头道:“算了算了,你别作了,都唱些啥,起码你应个景呐!” 接着那一桌的武将都不作,轮到了郭绍这桌,让郭绍开始。 郭绍刚才琢磨是不是要抄一首宋代以后的诗,刚寻思抄哪首,很快回过味儿来。现在还能背诵的,一定是经过时间沉淀大浪淘沙留下的精品诗句,恐怕碾压王溥那两句诗的才华无压力……问题不在于大伙儿相不相信他有那份才华,最眼前就有问题:你一个武将真能,作诗能比宰相好。 既然作为武将文采都比宰相好,文武全能,还要宰相来做什么?人家王溥又不会打仗,更不会武艺,连才华也不如一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将,岂不很是没脸? 上次郭绍能直接升内殿直都虞候,最管用的应该就是王溥的推荐。虽然王溥应该是看在向训的面子上,但总是提拔过你。当众打提拔过自己的宰相的脸?真的很明智么…… 郭绍打算不出这个没用的风头,这倒省事了,不用去琢磨哪首应景。 他正待要推迟说不会,不料刚才那作“太阳晒石头诗”家伙出言不逊,“罢了,看他搔首抠背的像猴子一般,怕是连俺都不如。别耽误大伙儿的时间哩!” 就算是做到中层武将的人,也总有一些连话都不会说。可能是看郭绍坐在下边这一桌的原因吧? 娘的!郭绍顿时受了一口闷气,又不好当众和他大吵。 难道就忍了?郭绍觉得忍还是可以忍的,毕竟是无关紧要的扯咸淡。不过呢,如果没必要受那口气,郭绍的为人也不想吞下去……凭啥我要自己难受,要让着你?你连打油诗都不会,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你爽、我不爽? 郭绍当即就笑道:“有了!” 大伙儿见他的模样就是个年轻武将,而且又坐在武将席,当下就乐呵呵想看他出洋相。今天这宴席上,那赵匡义惹起来的什么作诗,然后除了王溥,本已演变成了一场胡闹,武将们相互瞧着一个个在文词上的窘迫来取笑。 这回该轮到郭绍出丑了。 郭绍淡定地吟道:“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没有学问啰无颜见爹娘!” 如果有武将听不懂王溥的高明诗句,但一定没有人听不懂这首“诗歌”。而且这样的词儿居然从郭绍那高大挺拔的年轻武将嘴里念出来,真是要多笑人有多笑人。 大伙儿面面相觑,片刻后终于哄堂大笑,笑得来前俯后仰捧腹喊疼。有一个家伙最是夸张,一面拍着桌子,一面“哈哈”猛笑,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怕他会在地上打个滚儿,那叫向训这主人家情何以堪? 郭绍等大家都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嘿嘿”的声音时,才微笑着对刚才说自己的武将道:“将军以为,我的‘小二郎’歌与你的‘太阳晒石头诗’,哪个好?” 那武将一时间尴尬极了。 郭绍压根就不怕得罪他。神经大条张口就乱说话的武将,有什么关系,可能他一时不爽转眼就忘了。 但就在这时,郭绍倒发现被完全冷落的赵匡义,那张人畜无害的四平八稳白胖脸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一闪而过的神情,叫郭绍都有点吃惊;但没有别人注意到,只有郭绍才会注意赵匡义……也许是错觉吧,毕竟他才十六七,有那么深的心思? 无论怎样,郭绍一下子冷静下来,如果一来就给赵匡义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许并不明智。他很不喜欢这个白胖后生,但并不想过早与他结怨……毫无意义,毫无作用。 当下郭绍趁大伙儿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还没转移,便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倒觉得,今日的诗除了王丞相,当属赵家兄弟最有文采。” 第三十七章 机智的男人 郭绍夸赞赵匡义,却无人附和捧场,也没人去注意他。赵匡义露出的失落和阴霾,应该是太被人们无视了,连起码的尊重都没留给他。只有郭绍捧他,他投来了示好的目光……但郭绍只是和赵匡义来虚的,当然不是真的觉得赵匡义有才,因为连他究竟作了什么诗都没听清楚。 不知怎地,这是郭绍第一次见赵匡义,就莫名地很不喜欢他;之前在高平见赵匡胤却没这种感觉。也许是出于直觉,也许是前世的史书让郭绍有了预知先见。 赵匡义应该便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匡义排行老三,赵匡胤排行老二,不过赵家大哥死得早。)重文抑武到极致的就是赵匡义;或是因为他的功绩威望都不够,削弱打压武将的做法比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绍自己是个武将,如果今后皇帝是赵匡义,他不觉得日子会好过。而且隐约记得赵匡义后来尝试过北伐契丹,结果把周朝留下的老兵老将赔了个干干净净,大家都死光光了……想着可能以后会被人瞎指挥上去送死,郭绍当然不是滋味。 所以他没法喜欢这位赵三。 ……向训家的酒宴还要继续,总体气氛是很欢乐的。 赵匡胤等一干人相互称兄道弟劝酒,大喝特喝。赵匡胤酒至半酣,便兴奋得和一个叫李继勋的大将好得想穿一条裤子。 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两顿饭一起吃了,大部分就纷纷告退。赵三要送赵匡胤回家;但赵匡胤正和李继勋倾诉兄弟情义,难舍难分,打算去李继勋家继续喝,然后要秉烛夜谈,叙个痛快。 此时赵匡胤却是把在高平说过的话忘记了,他本来是说回到东京后和郭绍把酒言欢聊个痛快的;不过郭绍显然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相比李继勋……言谈之中,那李继勋好像是义社十兄弟中职位最高的人。 赵三只好由得哥哥去,自个回家。 赵三因年龄才十六七,并没分家,还和哥哥赵匡胤住一起。回家就碰到了嫂子贺氏,贺氏问他二哥怎么没回来,赵三便如实答:“二哥去李继勋将军家了,今晚可能不会回家。” 贺氏便不敢再过问。这个妇人平素贤淑,与人和善,但性格有点软弱。 她娘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父亲只是底层小校……当然赵匡胤的父亲下聘的时候,赵家也是门当户对的存在。但是渐渐地,赵匡胤升到了殿前都虞候级别,就已经和原来的阶层有着本质区别了。贺氏弱势,自是处处都让着赵家的人,特别在老夫人面前更是比亲生女儿还孝顺。她哪敢阻拦夫君夜不归宿这等小事呀。 殿前司,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系统,与天子侍卫亲军系统并列的机构。赵匡胤将要升迁的职位,已经跻身国家最高级的武将行列,非同小可的地位。 老三赵匡义一想起自己的哥哥,又看到面前这位软弱又瘦的嫂子,脑子里就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偷看到的他最喜闻乐见的场面:一个又黑又高壮的大汉,死命压着一个又瘦小又白的小女子,狠劲地折腾。 不用亲眼看到,就是回想一下,赵三的心情就莫名激动。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幸好努力忍住,要不然可要大笑起来。 现在贺氏就在面前,而且二哥不在!赵三被一种难言的渴望笼罩,难以自拔。二哥的女人!原配、正妻! 哥哥的东西,特别是哥哥在意的、要紧的东西,赵三就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喜爱。 打出生起,赵三就发现自己的亲哥哥获得了所有人的夸奖,哥哥走到哪里都能号召感染周围的人敬重他,而赵三却总是被忽视。赵三一面崇拜敬重哥哥,一面又觉得只要是哥哥的东西都是好的、都别有滋味! 如果贺氏不是哥哥的妻子,她长得也不算美貌,赵三肯定是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但偏偏她是哥哥的女人! 赵三自知,如此心思不对,很不合礼;这种事不用思索,明明白白是风险极大、代价高昂的……可赵三此时此刻已经陷入那种莫名兴奋中无法自拔。他心里很害怕,怕事情败露,但越害怕就越想干。就算不付诸实施,幻想一下计划的过程,也是非常美妙的! 寻思了一遍,至少此时他认为这事儿简直天衣无缝! 他不动声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决定付诸现实……如此不安、那么害怕,但心坎那个跳得,加速跳动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第19节 “我回来一趟,就是怕家里的人担忧咱们兄弟,专程回家言语一声。大哥在李继勋将军家;我宴席上也碰到了个旧日同窗,分别重逢,今晚要赶着过去,一会儿嫂子告诉我娘一声。”赵三说道。 贺氏道:“三弟年纪还小,别喝太多酒。”她可以关心家里人,但不能管着。 赵三点点头,便返身出门去了。 这座住宅就是赵三的家,他对自家简直是太熟悉了,每一处草木每一道墙都轻车熟路。 赵三到屋后找到一处较矮的墙,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的心情变得非常矫健,轻轻松松地偷溜进了自家的院子。趁着天还不算很晚,嫂子等都没回房,他打算先混进嫂子的卧房里藏进来,伺机而动。 虽然激动,但忐忑不安一直挥之不去。赵三重新寻思了一遍:我说了要出门,晚上不在房里便没人过问,溜回来定是神不知鬼不觉;等一下嫂子回房后一定会闩门,先藏到她的卧房里,就省去了入室的困难和麻烦,也不会弄出动静。 赵三一时间觉得自己太有智慧了,太机智了! 第三十八章 挑拨离间 赵三做事,都是一开始胆子大得超乎想象,但稍一遇到挫折就会动摇决心,心生惧意。他也了解自己的作风,所以打算一鼓作气进行下去。 正要轻车熟路地摸进贺氏的卧房埋伏起来,忽见墙边灯下一个人影晃动,他惊吓之下向院子里的一棵树下一闪。正值树叶树枝浓郁的夏季,他一跑过去就与树梢的阴影融为一体,顿时大气不敢出,动都不敢动。 刚藏好,就见一个丫鬟端着盆从屋檐下走出来。赵三一看只是个丫鬟,顿时非常生气:作死的东西!险些撞破了好事,看老子以后慢慢收拾你! 幸好他机智敏捷,不然被那丫鬟看到,又拿去一说在院子里见到赵三了,怎生解释……赵三不是刚出去找他的旧同窗了么?啥时候回来的,也见到进门啊。 赵三心生恶毒怨恨,专门留心瞧清楚那丫鬟究竟是哪一个。抱定主意,这事儿完了,定要让那丫鬟付出代价! 等那丫鬟走过,赵三不敢多作停留。只见附近没人了,便不多想,立刻轻手轻脚十分灵活地溜进了那屋,然后随手把门掩上。 他进屋后就到处寻找能藏匿的地方,这屋有一道屏风隔着,里外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主要是赵三太胖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小疏忽,事前没想到哪里可以藏人……真是百密一疏。 他先是打算往床脚底下钻,但床底太矮,钻不进去。强钻了一下,把床铺都顶起来了,实在是身体太大的缘故。还有一个柜子照样进不去。 眼见没地方躲,赵三渐渐更加害怕了。又想起刚才在外面险些被丫鬟撞破的危险,心道这事儿万一败露,那可不得了;但实到如今,那极度想要的一刻就近在咫尺,他又心有不甘。 大家都觉得他年纪还不大,样子又长得白胖,脸蛋红扑扑的,人畜无害又喜好读书的好人儿。应该没人怀疑自己能干出这等事吧……嘿嘿,在外头风光无限又怎样,夫人不是照样被我赵三弄到手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说服自己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说话声,越来越近了。 赵三大惊,仓促之下忙走到门背后,既然没地方躲,可以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直接从门后控制住瘦弱的贺氏……但思维灵敏的他又立刻意识道:既然有人说话,那就不止一个人,自己怎么控制得住两个人? 此时他窘急了,见墙上挂着一大幅人物画,光线又暗淡,便奔过去站在画跟前摆个姿势,想装作是画上的人物。可是外面的人一进来就要掌灯的!赵三醒悟自己想了个极其馊的主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赶紧离开那画儿。 实在来不及了,他绕过屏风到了里面,就听见了开门的“嘎吱”声。没法子,立刻奔到柜子旁边,然后将柜子抱出来躲在后面……这实在不是个高明的藏身之处,那柜子挪了位,不靠墙怎么看怎么扎眼。只要有人注意到柜子,必然暴露。 太危险、太吓人了!赵三觉得自己的腿已发软,开始后悔起来。但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 片刻后,门就关了,细听之下有闩门的声音。希望进来的只有贺氏一个人!应该只有她,如果有人跟进来她暂时就不会闩门! 赵三觉得自己在柜子后面太扎眼了,万一贺氏一看到这奇怪的情况就大叫出来怎办? 屏风上一个端着灯的影子进来了,赵三很想抓紧时间闪身出去,猛地捂住贺氏的嘴。但又担心时机不对,眼下已经来不及,要是猛地冲出去惊吓了贺氏让她大叫一声,可得糟糕……到时候家里人闻声赶来怎么说,跑到嫂子屋里,难道说我随便进来逛逛? 赵三越想越怕,脚一步也动不了,硬着头皮在那里憋着。居然毫无动静!赵三觉得自己的执着感动了上天,天助我也,这也都没被发现! 暂时没被发现不能说等一会儿不被贺氏偶然发现,赵三立刻壮起胆子把头伸出来瞧。只见贺氏正面对这床铺,慢吞吞地宽衣解带,动作看起来松懈极了……当一个人独自在房间里,总是会比较松懈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赵三轻巧地蹿了出来,悄悄走到她的背后,猛地伸手捂住了贺氏的嘴,顺势一扑就将她扑倒在床。贺氏大惊,一面乱蹬,一面伸手抓赵三的手,但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完全不是赵三的对手,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 贺氏拼命转过头来看,发现是赵三,眼神里充满了诧异和疑问,挣扎稍稍轻了一些……毕竟是家里人,不是陌生的贼匪。过得一会儿,她似乎想明白了赵三为啥会在房里,又剧烈挣扎起来。 赵三捂着她的嘴让她乱蹬乱抓,心里同样恐慌得很。他没带绳子和堵嘴的布,因为他早就想通了……光是来强的不行,事后她说出去怎么办?必须要和她讲道理的! “你太美了,我忍不住……”赵二用哀求一般的口气小声道,他的声音也因紧张和害怕而颤抖,“从了我罢,一定对你好的!” 贺氏拼命摇头,可怜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呜呜呜……”贺氏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赵三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使劲按着贺氏的嘴,拿自己的身体往她背后蹭。“二哥常不在家,有我陪你也是好事,没人知道的!”赵三想脱她的裙子,但腾不开手。一手要捂她的嘴,一手要按住她的身体,贺氏虽然弱小,但不按住她还是容易挣脱。 赵三又道:“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朝思暮想夜不能眠,为了嫂子你我啥都可以做,就想让你好哩!” 过得一会儿他继续道:“能一亲芳泽,叫我死也愿意!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放开你,我们悄悄的……我很厉害的,定能让你好受!” 二人折腾了一会儿,贺氏没力气了,但仍然一脸的愤怒,不住摇头。 赵三见状恼羞成怒,心道我口不择言矮下身段求你,不领情?他脸色一变,冷冷地沉声道:“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二哥眼看就要升殿前都虞候,贵不可言,早想休掉你另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不信?那你想想,觉得二哥心里有你吗?为啥他不休掉你,不就是因为叫原配夫人滚有点拉不下脸、良心有点过不去?其实你死了对二哥是最好的!” 他仍然不敢放开捂着她的嘴的手,“如果这事儿败露了,我大不了被打骂一顿,但还是二哥的兄弟,兄弟是变不了的,何况俺们娘还在!娘对我如何,你不知道?你觉得二哥会因为一个妇人对兄弟下毒手?哼哼!但嫂子您的下场就不好说了!失贞成了破烂,二哥早就想把你扔掉、却只是可怜你,这下心头那道坎也过了,你自个想想罢,什么下场!休你?想得美,休了你还有损二哥的英名,你只有死路一条!二哥不要你死,娘也要你死,死得越干净越好!” 赵三道:“我现在放开手,你不要叫。要是来了人,我就说是你勾引我,挑拨咱们兄弟之情!”他还有点不放心,又恶狠狠地咬牙道:“听清楚了?” 贺氏无奈地点点头,好让他先放开手。 赵三小心翼翼地放开,并保持警觉,准备随时捂回去。他也怕,怕喊出来一堆人围观……这样的话,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贺氏一被放下,先大口喘了几口气,正色道:“你快走!我是不会从你的,你敢污我清白,我今晚跳进井里死……” 赵三愣了愣,心道:要是她真的死都不怕了,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把事情先抖露出去? 他想了想便换了善意的表情:“何苦呢?嫂子难道还没想到自己的地位不保,你从了我,咱们联手,保你正室夫人不失……你别以为我没用,娘跟前说话,我还是很管用的!” “你这个反复卑鄙小人!”贺氏十分愤怒,“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真是瞎了眼!” 赵三冷笑道:“你可别后悔,咱们家马上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你熬到现在,就舍得看得见的好日子?” “滚!你给我滚!”贺氏低声骂道。她把声音压低,也证明了她不想张扬出去。赵三的话她不从,但那些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么一阵折腾和惊吓,赵三之前的欲念想法已经散了大半,也没多少兴趣了。 他的热情冷却,马上就动摇了心思,忧惧占了上风。现在只寻思着:贺氏会不会把事情泄露出去?她应该不敢声张,但赵三还是不太放心,毕竟嘴长在她的身上。 正犹豫,贺氏忽然冷冷道:“我会提醒你二哥,有个禽兽不如的兄弟!小小年纪就这样,太可怕了!” 赵三顿时又怒又怕,猛地又扑上去,伸手掐住贺氏的脖子。但他还是下不去手,这是杀人!掐死了有痕迹,查出自己来怎么办? 他狠狠道:“你怎么不死!卑贱的妇人,还赖在我们赵家作甚?让你白白享富贵,你还想挑拨我们家兄弟之情!” 第三十九章 佛曰 两天后赵匡胤才回家,他先去见长辈问安。赵母便说:“你三弟昨天在我跟前说了件事,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的一个亲戚向老三提起,王饶有个女儿贤惠恭勤,又会弹筝鼓琴,非常不错。” “彰德军节度使?刚加的侍中,那可是三朝元老。”黑脸赵匡胤立刻产生了浓烈的兴趣,“王侍中有意把女儿下嫁我们家三弟?” 赵母摇头:“话下之意,那王家女不是想嫁老三,或是看上你了。” 赵匡胤忙道:“那可不行,王侍中比我位高,女儿嫁赵家已是下嫁……当然不可能做妾;但我已婚娶,结发妻尚在,如何另娶别妇?” “我也是这样对老三说的。”赵母便道。 赵匡胤拜别长辈,便回自己屋见夫人贺氏,在院子里碰到了三弟,便随口说了两句话,进屋去了。 不料刚见贺氏,贺氏就神色有异道:“夫君,你可一定要对三弟留个心眼……” 话还没说完,赵匡胤伸手就扇了过去,“啪”地一个耳光把贺氏扇翻在地,骂道:“好的不学,学到了谗言!”他顿时便十分生气,转身出来,见赵匡义还在院子里。 赵匡义忙上来招呼:“二哥息怒。” 赵匡胤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作理会,心道:三弟做事常常没有分寸,不过只因年纪还小,到底是我的亲兄弟,本性也差不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门房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人求见。赵匡胤问有名帖没有,门房又答:“没有,来的是个女道士,自称是主人的义妹。” 赵匡胤一听,立刻就叫门房请进来见客。但来的是个中年黑妇,皮肤比赵匡胤还白不了多少,她送了一封信,说玉贞观的观主有要事约见。 赵匡胤拆开信一看,果然是京娘的亲笔。 (玉贞观便是玉莲住了好几个月的道观,在东京内城。)那观主号玉贞,其实名字叫京娘,是赵匡胤早年游历天下时结识的一个江湖女子。 那女子装作被山匪劫持,让赵匡胤英雄救美。后来赵匡胤才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被几个山匪劫住,因为她武艺很高强;论单打独斗或少数人棍棒斗殴,比赵匡胤也差不了太多,还需要救她? 赵匡胤好意不辞辛苦送她回家,她却非要想托付终身,沿路几度暗示,最后又表明心迹。但被赵匡胤拒绝了,表示只当她是义妹。不料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假意又要跳湖唬赵匡胤……结果还是没和赵匡胤好成,赵匡胤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竟不想这女人如此难缠,跟了好几年,跑到东京来建个什么道观,算来她的年龄都二十好几了还不出嫁,难道想跟定我赵匡胤? 他是不会娶一个江湖女子的,自有缘故。 赵匡胤寻思了一下,下令仆从备马,然后便进屋找出收藏的几锭金子,拿布包好。 约见的地方在大相国寺斋房,一个道士居然跑到佛寺见客,赵匡胤只觉得非常好笑,京娘做什么道士一定也是胡闹!还有那个道观也不是真正的道教。 赵匡胤把随从人马留在寺外,独自清净地进寺见客。在这大相国寺是不能胡来的,上到官家、大内贵胄下到文武家眷都曾贡献过香油钱,寺庙关系很广,一般人不敢在这里闹事。 再次见到京娘,赵匡胤更不觉得她真的看破红尘出家了,一个道士,画了眉涂了胭脂,这像是出家人么;而且她虽然穿着宽大的道袍,胸前却高耸,把又厚又宽的袍服都能撑起来。这样的身段相貌,怎么看怎么不像道士。 京娘腿长个子高,完全不像那良家中的小妇人,可能比有的男子还高大;身子不瘦也不胖,看起来结实圆润。一张脸的表情很冷清,眼睛十分有神……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妇人绝非温顺好对付的女人。 赵匡胤抱拳道:“义妹。” 京娘作齐眉一揖,神情举止倒也端端正正的,两人入座。寒暄罢,她便说起事儿:“朝廷近来要拆各地佛寺道观,殃及到玉贞观了,开封府的官差说我们玉贞观非佛非道,是邪门外道!要我们限期遣散门人,拆除道观房屋……” 赵匡胤把包着金子的布袋先放在脚边,问道:“那你们是敬什么神的?” 京娘眼神无辜道:“王母。我们称王母教。” “王母……教?”赵匡胤顿时皱眉,“义妹离家远行,平素要读读史。汉朝黄巾贼,就是传天师教,人一多就喊‘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你们自称什么教,非道非僧,那你们想做什么?官府要拆道观算是客气的。” 京娘道:“客气?当官的还污蔑我们是蜀国的细作!” 赵匡胤惊道:“怎会污蔑你们是蜀国细作,不是南唐细作?”不怪赵匡胤如此一问,官家近期就是想先对蜀国用兵,恰逢此时,说她是蜀国细作就撞到风头上了,“难道你真的和蜀国的人有往来,被官府军随眼线察觉了?” 京娘低声道:“不敢有任何欺瞒义兄,我确实和蜀国花蕊夫人费贵妃有来往。去年我在峨眉山上修行,筹建道观但缺钱,便结识了花蕊夫人,好让她资助……” “这……”赵匡胤的眉头舒展不开了,当下就提起脚边的布袋放到桌子上,“这里有些金子,当是义兄给你添的一份嫁妆,你回家找个归宿好生过日子罢!听义兄一言,军机国事,妇人千万别稀里糊涂搀和进去了!” “义兄的话我没听懂。” 赵匡胤道:“官家早就在厉兵秣马,事到如今,也不怕说出来。不出半年,我朝就要对蜀国大举用兵;你在东京,却和蜀国贵妃有来往,岂不叫人生疑?官府怀疑你是细作奸细,倒不是完全捏造事端。” 京娘推拒金子,脸上微微一红,小声道:“要我还俗也可以,但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么?” 赵匡胤有点生气:“你的心思我懂,我的心思你不懂?这都几年了,如若我要娶义妹,为何要白白让你耗费青春华年?赵某一直都拿你当义妹,别无邪念。” 京娘委屈道:“但是我心里只能有一个人,你进来了,便再也装不下别人……义妹又不是亲的,有什么关系,当今皇后还是官家的义妹呢。” 赵匡胤恼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早和义妹说清楚了,你现在白费光阴、今后人老珠黄了别赖我身上!当年赵某护送你,绝非见色起意,更不是看上你了!那时我正寻机投明,做点义事不过为了积攒名声声望和品行,而且不止做了这一件善事。若是让你产生误会,那真是抱歉得很!” 京娘道:“那你名声有了,官位也有了,现在再娶我有什么关系?” 赵匡胤站了起来:“我怎么娶你?我有夫人,娶义妹做小妾?同僚会怎么看我赵匡胤的为人!”他看起来恼怒,其实忍了一些心里话,这京娘成年抛头露面在外面乱晃、不是什么良善女子,还会武艺,又那么难缠,娶回家的话是生怕家里不起风浪? 京娘道:“做妾我也愿意!你怕别人说你,那我可以等,等你夫人走了……” 第20节 “我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妇人!”赵匡胤已经很不客气了,“就算你咒死了贱内,我也只会续弦门当户对的人家,与你何干!” 这倒是赵匡胤的心里话了,侍中王饶三朝元老,威望很高树大根深,王家似乎有意……若贺氏万一寿尽,赵匡胤不迫不及待地娶王饶女,和这江湖妇人纠缠什么? 赵匡胤又道:“我当年一番好意,又始终恪守礼数,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你,你还能说我忘恩负义不成!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不依不饶!” 京娘咬着牙忍着,说道:“难道为了富贵,你可以抛弃所有?” “不是富贵,是建功业做大事、是佐君安民的志向!妇人之见,懂大丈夫的抱负?”赵匡胤冷冷道,“何况赵某抛弃谁了?你我曾结为兄妹,我现在给你钱劝你好生过日子,难道有错?” 京娘哽咽道:“我知道你胸中只有大事,我也不计较你心里没我,只要我心里有你就行了……我又不要你什么,也不会阻拦你去做大事。” 赵匡胤冷道:“你想想自个的样子,是那么轻巧的?你的事我不会管!道观封了最好,封了你没地方容身,回家去反是好事。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什么好自为之,你威胁我?”京娘也生气了。 赵匡胤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威胁你什么?你只要不再缠着我就行了。告辞!” 等他拂袖而去,京娘呆呆地坐在木桌前,良久才想起桌子上的金子留下了。她猛灌了一口茶,“哐”地把杯子拍在桌子上。 这时进来了一个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佛曰:戒怒……” “佛曰,佛曰!你眼睛瞎了吗,没见我是个道士!”京娘生气地骂了一句。 第四十章 忠贞不渝的执念 京娘离开了大相国寺,回她的玉贞观。 她坐二人抬的轿子回去,打扮看起来倒有点像道士。头戴帷帽、白纱遮脸;身上穿着一件背上有八卦图的宽大道袍,这道袍宽得实在不像话,大热天的恐怕也只有她还穿得住……但仍然没法遮住身材,主要是胸部撑得太高,以至于让胸襟看起来空荡荡的、使衣服显得更宽大不合身。 如果没这一身宽大道袍遮掩,她那蜂腰、挺拔丰腴的诱人身材,恐怕就太过引人注目了。 玉贞观离大相国寺并不远,这地段有一小块地也不容易;若非在峨眉山修行时得到花蕊夫人的资助,她也没法建立这个道观、在东京也就没地方立足。 多年前,京娘的父亲曾是南方一个大商贾的门客,她因此在小时候见过来自远方的色目人。色目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神灵,但她一律不信;不相信的原因很简单:她不觉得色目人的神能管到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事。 父亲效力的大商贾为富不仁,但他还是愿意不惜性命捍卫主人。他告诉京娘:一个人安身立命,要么做大伙儿的主人;做不了主人,就该不顾一切效忠唯一的主人,切勿三心二意,也不必问原因。这样活着才有归宿……她父亲或许不知道,一言一行的以身作则已经在幼小的京娘心里埋下了种子,慢慢生根。 京娘长大后就没法改变自己,在她的心里,一生最大的事就是要选一个主人,然后托付终身,忠贞效忠、至死方休。为了极度的忠贞,这个人当然必须是夫君,什么都省了。 所以她才毫无道理地跟着赵匡胤不放,因为那年就认定要跟他了。 当时京娘被拒绝,回家后本想以死明志,后来没死成才抱着一点希望,又离家找赵匡胤来了……但赵匡胤一直不答应,只让她做义妹。 …… 或许因为受到了刺激,后来京娘才做了一些更加让赵匡胤敬而远之的稀奇事。 她在东京想办法建立玉贞观,收了一批妇人为道士。 这帮妇人没几个正常的;若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恐怕也不会跑到这破道观求安生,更不会信什么王母教,人家傻了才不寻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多好。这些人里面,有一部分人是愚昧无知长相丑陋的妇人,就像那个专门给京娘送信的黑妇,手脚粗壮差不多有赵匡胤那么黑;也有年轻漂亮的,但绝不是什么良家闺女,都是有各自的悲惨,实在是难以熬日子了……比如玉莲,差点就入了王母教。那些人和玉莲的遭遇大同小异,反正都是命不好。 这些几乎都被世人抛弃无法生存的女人,京娘毫不嫌弃,收为己有,并让大家在同一个欢乐的美梦下相处如一家人。由于每天不断要念词赞美“圣姑”,现在教徒已经对京娘的神化身份深信不疑,认为她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下凡来的。若是虔诚,每个人都可能修成仙女,有如仙的美貌、有琼楼玉宇的仙宫居住、有锦衣玉食,反正在云里的仙境,只有鲜花只有欢乐;而没有抛弃和迫害。 官府一向没怎么过问她们,若非正值皇帝下旨摧毁灭掉那些多余的寺庙道观、以节省资源,估计官府也懒得管玉贞观……因为她们实在没干任何坏事,也没强拉良人入教;教徒全是些非正常人、家都没有,撵散她们让人去哪里容身? 曾经一次官府想派人驱散她们,结果当场就有二人自裁,表示要离开圣姑,只能去死了。官府的人赶紧作罢,息事宁人。 ……京娘坐轿进道观后院时,大伙儿仍在天井里盘腿坐着敬天,中间放着一个铜鼎,青烟缭绕,女道士们就围着铜鼎念词儿,词儿简单到俗气:“感谢王母,感谢天!王母聪明公平,无所不能,世人若敢不敬,挫骨扬灰;王母派圣姑玉贞下凡,解救疾苦……” 正在念诵的就有四五十人,京娘近乎白手起家能养活几十个人,且没有干任何不法之事,也算是很有本事。 众人见到京娘现身,急忙伏拜在轿子旁边,纷纷呼:“圣姑!” 京娘不用回应,一言不发进了“关内”:她修炼仙术的房屋。然后召见心腹近侍入关商议机宜。 现在京娘一肚子闷气,心中一片迷茫,就像是无根之萍浮在水面一般,赵匡胤似乎是完全拒绝自己了,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哪怕一点点希望也能叫她好受。这件事一时想不通,眼下的事却迫在眉睫:没人在官府帮忙的话,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玉贞观就要被拆了。 “赵匡胤不愿出力。”京娘干脆利索地和手下说了。 几个人长得都还可以,京娘也不愿意成天看着太丑的人在自己身边做近侍。她们一听也跟着犯愁了,其中一个说:“那怎么办!如果道观拆了,大家没容身之所,也没有进账了……一共五六十人该靠什么生计呢?” 四人议论了一阵,一筹莫展。这么多人没地方住,又要坐吃山空。都是妇人,能做什么,确实是很头疼很严重的现实问题。 就在这时,最年轻的那个小娘说道:“你们还记得在玉贞观住了几个月的玉莲么?” 众人纷纷表示还有印象,但不知道小娘提她是何意,忙询问。 小娘似乎忘记了烦忧,八卦起来就眉飞色舞:“玉莲在道观里的时候,提过一个叫绍哥儿的禁军小校,你们或许不知道,但我最爱打听这些有趣的事儿了!玉莲为什么住着住着回去了呢?因为绍哥儿回来了,还升了大官,第二天就带着百十来人去市井中风光迎娶玉莲。那排场叫一个大,百十骑兵护卫啊!我好奇又找人打听了一下那绍哥儿究竟升了什么官……内殿直都虞候,还有什么州的刺史。不小了吧?” 有人脱口道:“玉莲都那样了,还有当大官的愿意娶?叫什么哥儿,年纪不大吧?” 小娘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玉莲已经住进了以前符家的院子,就离这里不远;听说那院子是皇后亲自赏给绍哥儿的。” 顿时几个人觉得有办法了,其中一个女子立刻说道:“玉莲在咱们这里,待她也不错。要是去求玉莲,让她找绍哥儿帮咱们在官府里打点一下,说不定玉贞观就没事了!” 连京娘也觉得这路子不妨一试,按照她的经验,女道士去忽悠贵妇,是很可能成功的。她便下令让近侍去办这件事。 等手下的人告辞退出道关后,京娘刚被分散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赵匡胤身上。她把之前赵匡胤说过的话又一连回忆了几遍,更加伤心欲绝。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坍塌……什么王母圣姑,她自个都不信,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她脱掉身上的道袍,里面是素白有花纹的“仙女服”,便有气无力地躺在木榻上,什么也不想做了。 …… 她疲惫无力地睡了一觉,醒来又陷入了纠结的心情中。 不如听从赵匡胤的话,把观主交给手下,回家去算了。但京娘一想到在家乡的名声不好,便又不想回去。怎么办才好呢? 心里难受,她便想起了前月炼制的“忘忧散”,那丹药吃了对身体不好,但会感觉轻飘飘的很舒服。这是她从峨眉山得来的魏晋古籍,照着炼制的;据说魏晋名士一天到晚没事干,就吃这种“忘忧散”飘飘欲仙。京娘琢磨这丹药吃多了不好,但在很难受的时候却是良药,少吃就是了。 难受的时候,就是现在。京娘几乎毫无压力,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吃死了索性不烦恼。 她便起身取了一枚丹药,倒了清水吞服。但一时间没感觉,她也不怕什么,又连吃了两颗。 一次吃下去三颗忘忧散,没一会儿药性就开始发作。她的脸上渐渐起了红晕,嘴角露出了妖娆的笑容,先是轻飘飘的,然后药性越来越强,视线都模糊了。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凡间,只觉得已经上了仙境;连自个是谁,干什么的已经全数忘得干干净净,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欢乐无忧才是真实,而世间只是一场梦。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圣姑,事情很顺利。玉莲答应我,一定会想办法帮我们,报答收留之恩。她已经说服了郭施主,郭施主却说担心我们是什么邪教;他不想助纣为虐,说要先弄清楚咱们的事儿才愿意帮忙……咱们虽然没做坏事,却没有官府的度牒啊!” 里面没有回应,门外的女人又道:“要不圣姑下令邀请他过来亲眼瞧瞧?就看他信不信了。” 屋里半躺着的京娘根本不知道门外的人在说什么,她连玉贞观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听见有声音,就娇声“唔”了一声回应。 门外的人听到回应,便道:“我明白了,这就马上去请他过来。好让郭施主明白,咱们只做了好事,可没做坏事哩!” 第四十一章 纠葛 郭绍愿意亲自走一趟管这事儿,有因玉莲得到过玉贞观恩惠的原因,也有那道观离家就几条街近的缘故,但最主要的是:玉莲说观主的名字本来叫京娘。 他怀着尊重的态度,怀着期待的心情,骑着马过去了。主要是想见见京娘,帮忙什么的如果力所能及,郭绍乐意效劳。 一个很普通的道观,大门口有个院门,进去就面对正殿。郭绍忽然有种感觉:这道观不伦不类。至少旅游的时候见过的道宫的格局和这里完全不同;特别那正殿,怎么看怎么像佛教寺庙的构造。 他们为了香客们拜神和“送钱”方便,把一尊泥塑的神像立在正殿的中间,四面八方都设蒲团,蒲团前面放着容器……装钱的瓦罐。郭绍饶有兴致地瞧了几眼,只见“生意”还不错,蒲团上都跪着香客,后面还有拿着香等着的,香客绝大部分都是妇女;这大概就是女道士开的道观的优势,或许妇人们觉得女道士更有安全感。 那些香客的神情真是非常虔诚,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默念着什么,然后伏身磕头拜神,拜完跪直了继续祈祷着。 人确实是群居动物,很容易受群体的氛围影响,连郭绍瞧着他们这样虔诚,心里也有种念头:不会真的有神灵吧?不管有没有,还是不要有亵渎之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确实有时候人的成败得失根本预算不到,就是看运气,玄虚的东西就那么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至少很多古人是很信这玩意的,连郭绍也不能完全免俗。 除了跪神,大门边上还有专门设摊求符的道士,郭绍想起自己带到高平、晋阳去的那道符,就是在这里求的吧? 玉莲求符的时候,也是在神像前默默地念着,虔诚地祈求吧? 看着眼前的景象,郭绍心道:这个什么王母教,说她们非法赚钱还勉强说得通,扯上邪教就不太像了。 在一个中年女道带引下,郭绍穿过了前殿、中殿,又进了一道有人守着的院门,一进去里面就只见道士来往,不见有香客闲杂人了。周围的建筑看起来都不怎么考究,中间那个铜鼎好像是度铜的,女道士带着他走过天井、上了石阶,在上房门前站定。 “郭施主到了。”女道士道。里面没人回应,她又唤了一声,终于听到了“嗯”的一声,听得郭绍心头一酥,里面的娘们说话怎么这种声音口气? 门“嘎吱”一声被拉开,郭绍顿时愣在那里。只见一个满面红晕的漂亮女子站在面前,女子个子高,穿着一身素白衣裙,衣衫不整,领口被抓扯得凌乱,锁骨下方微微露出丰腴白皙的鼓囊囊的肌肤;更不堪的是她的上衣布料被撑得老高……衣衫单薄,火辣异常的身段,面目红润、眼睛里带着春意,真是说不出的妖娆风情。 她二话不说,竟然一把将郭绍拉了进去。郭绍没留神、一下全身都贴在她的身上了。 一股子香味儿扑鼻而来,气味很清淡、但又很明显,非常特别,根本想不出是什么胭脂花粉的味道,或许本就不是抹上去的,而是她身体散发的女性特有的气味。隔着衣服,郭绍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肌肤滚烫。 他顿时尴尬极了,身体立刻僵直。 “女施主请自重……不对!女居士不要这样……”郭绍尴尬之下紧张说道。 但这女子紧紧抱着他就是不放。 郭绍想去推她,但是她抱得那么紧力气还大,要是伸手去推她必然拉扯到一块儿了,他便摊开手表示自己并不想非礼这个女子,忙回头道:“快拉开她,她是什么人?” 这时进来了三个看样子超过四十岁的妇人,他们却动都不动,其中一个说:“圣姑是不是神灵上身了?” 郭绍听罢叫她圣姑,暗忖可能这位就是观主,猛然醒悟道:“她一定是嗑什么乌七八糟的仙丹了,神志已不清!快帮忙。” 但她们完全不理会郭绍的要求,另一个人反而说道:“把门关上吧,别叫其他人见到了。” 郭绍不解道:“这什么情况?” 其中一个中年道士一口乱七八糟的玄虚道理:“圣姑要做的事,我们绝不能反对;圣姑的意思,我们也不能违抗。” 这时怀里搂着他的女子在摩挲他的胸膛,朱唇也印在了他的脖子上,郭绍急道:“你们要坐视她被污了清白?” 三个中年妇人面面相觑,又有人道:“要不先拉开再向圣姑解释吧。” 她们便上来拉扯二人。得到了帮助,郭绍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故意要装正人君子,更不是有一颗正人君子的心……都到古代了,当然要入乡随俗。 他极力反抗,便是嘴上说的理由,没乱说: 京娘真是他前世就听说过的那个京娘么……很可能是,传言不是和赵匡胤有纠葛,名字又叫京娘,确实太巧了。故事里的京娘可是愿意跳湖自尽明志的妇人!这样的人,如果郭绍第一回见面、就把她的清白给污了,恐怕会十分麻烦。 在几个人拉扯中,郭绍的衣服都被撕破了,四女一男乱糟糟的扭成一块儿,七手八脚十分混乱。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感到后颈一闷,眼前一团白雾腾地冒了起来,身上也没力气了。 ……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屋里的女道士已经不见,身上有什么东西软乎乎的,马上意识到有个女的躺在身边。他转头一看,果然见那圣姑蜷缩在木榻上,还在昏睡。 她的长发散乱,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呼吸很均匀。身上还穿着那白衣裙,但一片狼藉凌乱;郭绍目光下移,忽然发现白裙上一块红色的血污,顿时脑中一个激灵! 他吓了一大跳,暗忖:娘的!啥滋味都没尝到,这就把事惹下了? 这什么圣姑之前肯定出了什么事或吃了什么丹药。如果她真是见第一次见面就胡来的女人,怎么还是清白之身?看她的样子至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在古代已属大龄。 妇人的清白还是很重要的东西,郭绍意识到事情不轻巧,又见周围没人,便仔细检查确认了一下她身上的痕迹,确实是刚坏了清白……应该就是他干的。 第21节 这事儿还能说清楚? 郭绍心绪烦乱,觉得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再搞一次…… 可正当大白天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进来,昏睡的这丰腴的女子什么时候会醒了,他便作罢。赶紧爬起来收拾了一番,就觉得先离开此地再说……毕竟在她们的地盘上。 郭绍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严重,心道:赵匡胤和她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找我算账?! 他回到家里,来回踱了几步,家中一共只有四个人,心慌意乱之下便寻思要不要集结亲兵队到府上来防备意外。想来想去,觉得一有事就吓得调兵,太没胆识了。而且一想到上次一点破事惊动了杨彪罗二他们,搞成了大动静,当下就觉得此事还可以沉住一下气,看看情况再说。 赵匡胤和她有没有关系还不是很清楚,就算有,他也不太可能马上知道;就算马上知道了,赵匡胤要算账也不必带兵来直接干,他可以用穿小鞋的方式。 于是他便只派黄铁匠去请左攸。 …… 左攸当天下午就到了,郭绍请入客厅,却不说坏了人家清白的事,只说道:“这附近有个道观,叫玉贞观,曾对我家的玉莲有恩;现在因为那些道士没有度牒,官府要拆除房屋驱散道士。但据我所知,那座道观收留的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妇人,不仅没有危害,还是一桩善举。若是粗暴驱散,反而让她们没了生计。我想找人帮她们说说情,左先生以为该如何入手?” 左攸道:“这种事该开封府有司衙门管,又是小事,主公去找其他人有些小题大做。我以前曾在开封府做过小吏,认识一些人;虽然当官的未必把我一个小吏放在眼里,但今非昔比,我可以拿主公的名号去找开封府有司官员。” 郭绍沉吟道:“开封府和内殿直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认识我,会当回事……” 左攸笑道:“当然没有关系……但官府为什么要开罪主公呢?东京官场,无论文武说到底都在一个朝廷,假如主公真想拿一个文官怎么样,也是有办法的,您不是认识向训么,向训不是和宰相王溥关系近么?还有,主公现在住这个宅子是符家之产,有心人应该留意到这一点。所以,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开罪您;让他对一个无人在意的小小道观网开一面,又不是什么了不得、办不到的大事,举手之劳还讨个人情,何乐不为。” “言之有理。”郭绍点头道。 左攸淡定道:“此事交给在下,三日之内必有回禀。” 左攸起身离开客厅,刚走,黄铁匠就进来了:“咱们府门前有个妇人,站在那里,问她有什么事却不回答,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吓人得很!” 郭绍问道:“就一个人?” 黄铁匠点头道:“就她一个,她就站在街上,没怎么样,老儿也不好去轰走。郭郎要不去看看,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第四十二章 走光 果然找上门来了!又听黄铁匠说她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还有得商量。 虽然郭绍觉得自己冤得慌,但有什么办法……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连一点滋味都没尝到,就被人揪住说事态严重了、那是万年才开花结果的仙果;猪八戒还没郭绍这么冤,起码老猪是自个愿意去吃的。 郭绍从大门旁边的角门走出去,果然见到那娘们直愣愣地站在路边,既不哭也不闹。她见郭绍出来,眼睛便盯着他。 郭绍走过去,好言说道:“‘圣姑’亲自登门,先请到蔽舍客厅,咱们好好说个长短。事已至此,咱们论谁的对错也没用了,得商量个法子,看怎么解决,你说是不?” 京娘不予理睬,什么也不说。 郭绍又道:“这里当街,人来人往的,咱们自己的事何必做给路人看,你先进门来。” 她好像听不懂郭绍说话似的,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副样子甚至叫郭绍怀疑自己和五代十国的古人是不是有语言障碍,但他都混迹几年了,感觉好好的,不能一下子就叫别人听不懂了吧? 郭绍决定换个人来劝说,玉莲不是在玉贞观呆过几个月么?想罢他便转身而走,不料他一走,京娘默默跟了过来。这便好了。 一进角门,郭绍便继续说起话来,不过很像自言自语,因为身后的女子压根不搭理的。“上午我一进你的门,就提防着怕毁你清白,多般挣扎反抗;不料你那些手下那么蠢,上来帮忙拉扯,不知谁一掌就把我打晕了,掌法角度真是找得准,一击而中……” 他各种好言好语,和身后跟着的京娘一道走进前面的院子里。就在这时他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一句话简单直接,很符合他的作风:“赵匡胤和你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出口,立马见效。 京娘顿时打了桩一样就立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变得冰冷。 郭绍回头一看,直觉身上都一阵寒冷,差点打个寒颤。心道:我一定是说错话了,但似乎也没说错什么,这个问题本来就需要了解的。京娘的神情,好像是马上要跳过来杀了他一样!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她连指头都没动一下,但郭绍就是觉得她即将要使用暴力。他的心头就是一虚:首先心理上就落了下风,不管怎样总觉得人家清清白白的处子是受害者,真动起手来,他能用出全力?这就是战争策略上“正义”比“不义”更厉害的原因? 其次郭绍听玉莲说过,京娘跑过江湖,武功很好。而郭绍其实根本没有“武功”,他最擅长的是箭术,短兵器格斗也很有点历练,可是什么散打武功招数、摔跤扭打技术完全是一窍不通。而且郭绍也算不上猛将,就算是猛将也没那么多工夫练习斗殴,战阵上根本没用;弓马骑射,加上长兵器使用技巧,最多算上刀盾,这些才真正用得上……现在如果这样赤手空拳打起来,他真没自信能打过京娘。她看起来个子高大,比郭绍也矮不了多少,据说又有武功,好像不是什么软茄子。 僵持了一阵,幸好京娘没有动粗,而且也没说一句话,神色变得凄冷,冰冷冷中又叫人有些许可怜。 郭绍觉得自己拿她没辙了,打算迂回作战,让玉莲来试试劝说。 玉莲正在前院正院之间的洞门口瞧,她应该也察觉到了此事的怪异,但还不知道究竟郭绍和京娘之间发生了什么……郭绍没说。恐怕玉莲也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郭绍京娘之前完全不认识,要不是玉莲想还玉贞观的人情,央求郭绍帮忙,他们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早上都还不认识的两个人,扎眼工夫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京娘都找到家里来了,而且好像有极深的怨恨。 ……郭绍丢下站在院子里已经“落地生根”的京娘,走进洞门,玉莲也跟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玉莲疑惑地问。 郭绍汗颜道:“我把京娘给上……那个了。” 玉莲顿时怔在那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也太不讲究了,这才见第一次面……京娘怎么那个样子,你来强的?”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唉,这事儿有点意外……”郭绍尴尬道。 恍然之间,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难道就是尹志平!人家赵匡胤千里护送,只有纯真的感情,君子一样秋毫无犯;妹子感动于他的人品、以及大丈夫一样的安全感,两情相悦……然后他郭绍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妹子搞了,弄得流了一片血。 于是郭绍就把前因后果对玉莲坦白了。 玉莲却说得轻巧:“这是命好,京娘跟了你,恐怕比跟赵匡胤好得多。” “何出此言?”郭绍道。 玉莲摇摇头,不答。郭绍见状心道:难道有什么道道连玉莲都懂,自己却犯傻?不过细想来,似乎确实有点蹊跷:赵匡胤护送京娘那会儿应该没从军、更没当官,不然他哪来大把时间干这种事,他和京娘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为何京娘还在一个破道观里而不是在赵家内宅? 玉莲轻轻说道:“你只有娶她了。” “此话有理。”郭绍点点头,若有所思。市场上的果子,你莫名其妙上去咬了一口,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那果子买下。 玉莲道:“就看郎君怎么娶她,如果愿意明媒正娶,此事也好办……郎君又不是多差劲的人。” 她又幽幽说道:“毕竟京娘是清白之身。”语气里似有哀叹和无奈。 郭绍听得出来,心道玉莲是属于自己的人,干嘛不多给一点关爱,忙好言道:“世事艰难活着不容易,况且你那两次并非自愿,都是过去了的事,不提也罢。” 他用右手用力捏住左拳,又沉下心认真考虑了一番:当然不愿意娶京娘为正妻! 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一点纠结都没有,念头十分通达:不愿意损失自己的利益,来对一个原本非亲非故的女人太好,哪怕觉得京娘也是无辜受害者……做妾当然可以,只要她愿意。 他根本就是个沾染了人世间的功利心的大俗人,和高尚情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其实京娘模样身段长得不错,年龄看起来比郭绍大好几岁,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和自己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也不是他什么人;郭绍如果不是被打晕干了那事的话,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联姻。年轻的中央军副军长、而且还有上升空间,肯定有机会相中一个家中有底子的姑娘,双方结成亲戚相互呼应,对前程大有裨益;感情也是可以通过时间培养起来的。 从某种程度上考虑,郭绍觉得明媒正娶了京娘,就是损失了一种实在的大好处…… 要计较什么爱情,他和京娘更没有爱情,连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了解。就搞了一次,连滋味也没尝到。 郭绍心道:如果我发迹了,遇到的女人上来就搞我一次,然后必须负责她和她们全家的荣华富贵,我他娘的能负责得起么? 他来回踱了几步,并不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在他看来,这些心思是人之常情;但说出口来就显得比较冷漠自私了,索性不说、心里头明白就好。 想来想去,他显然不好开口说:我只想收她做妾,玉莲你去劝劝她认命吧。 一时间比较棘手起来。郭绍想了一阵子,想得更多,一会儿又想到了“宋太宗”赵匡义:他十分不愿意将来为赵匡义卖命效力,但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由得你愿不愿意? 找有权势的人联姻,对!联姻是加快实力上升的道路之一……现在对京娘太好了的话,让她成为郭夫人,将来需要联姻的时候,难道又欺负人家、逼人做妾? 另外还有问题。京娘似乎和赵匡胤有兄妹之义,娶上司的义妹做妾?叫赵匡胤的脸面往哪搁! 当然这种兄妹只是名义上的,别想因为娶个义妹就能图他赵匡胤什么;要是能图到啥,京娘自己怎么还在一个破道观里做道士? 这件事真是太他娘的复杂了! 玉莲见郭绍支吾语焉不详,便不再多问,径直出去劝京娘去了;但好像也没什么用,京娘仍然杵在那里,呆呆的。 就在这时,阴云的天空忽然打了雨点。 郭绍忙走出洞门,喊京娘道:“下雨了,上来躲躲雨。”和预料中一样,她根本不理会任何人,只顾发呆。 郭绍想了想,又道:“淋湿了染上风寒事小,穿着湿衣服不得走光了……那个,走光就是湿衣服贴在身上,身体会被别人看到。” 他完全说的是实在话,京娘那火辣到夸张的身段,走光实在太容易了。 第四十三章 破罐子破摔 “叮叮叮……”豆粒大的雨点说来就来,打在屋顶的瓦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七月间,降雨就要下凉,空中送来湿润的凉风,天地间的热气似乎一下子就被涤荡,变得清凉起来。 郭绍怂恿玉莲去拉京娘躲雨,但京娘立刻气愤地回了一句话:“滚开!” 玉莲见她惨兮兮的样子,被骂了也没生气,返身便对郭绍轻轻说道:“我先到大门外去一趟,支开黄老头,让他回铁匠铺看看。” 郭绍急忙点头赞同。 他寻思:情况应该开始好转,至少她开口说话了,不管她说了什么好话还是歹话,总比起先那样发呆要好;之前她一脸冷意一脸死灰发呆,真是太吓人了!开口就好。 郭绍又去屋子里找来一把伞,刚回来,就见京娘的身上已经被雨水湿透。 本来七月间的天气就热,大伙儿都穿得薄,京娘也是只穿了一套素白的立领衣裙,一湿透,布料全贴在皮肤上了。一层湿透的薄布料贴着身子是怎样的景象…… 不仅身体轮廓暴露无遗,连身上的肤发颜色也印在了因打湿而比较透光的布料上。之前郭绍只是觉得她身材挺好,丰腴,现在才发现她的身体就像维纳斯一样美,结实圆润……但那雕塑的身段线条显然没有这么清晰、这么凹凸分明。 郭绍无耻地瞪圆了眼睛,拿着伞呆立在那里。 就在这时,京娘突然发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我要掐死你!” 郭绍眼疾手快,忙抓住她的手腕,但不留神之下,下盘没立稳、地上又湿滑,径直就被她按翻在地。这娘们力气很大,拼命要掐郭绍的脖子。郭绍大急,心道她正在气头上,真掐上来了也很危险,忙拼命反抗,一面急道:“你疯了!我叫你不要淋湿的,提醒过你,你自己非要站在雨里……” 幸好他别的身手不行、臂力腕力却是受益于长年累月的弓箭练习,相当大;京娘奋不顾身之下也是力气很大,若非对手是郭绍,恐怕真的会把人给掐死。郭绍很吃力才控制住了她的双手臂。 俩人扭打了一阵,狼狈不堪,身上的泥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成了两个脏人。 好一会儿,京娘终于趴在雨地里,“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惨极了。郭绍也是连滚带爬地坐到了旁边的屋檐下,歇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要不你跟我吧,我会对你好的。”郭绍想了半天,才喘着气儿说出一句话来。 他明白,说这种话还算有点靠谱,不过京娘并不了解自己的为人,于是等于一句废话。 过得一会儿,京娘已经停止大哭,趴在那里肩膀微微抽搐着……这样一个女子,大雨天趴在地上哭,雨水泪水混一起顺着她凄清的脸庞滑落,场面真是太惨了;好像是刚被强暴过一样伤心欲绝。 郭绍歇过气来,他回想起刚才京娘吃奶力气都用上,完全是拼命的架势,心里隐隐也有些后怕……这娘们看起来美艳,其实是带刺的,让她掐住的话恐怕没那么轻松。 他心里也有些恼怒了,脱口道:“又不是我强行淫辱了你!”心里还有半句,既然那么看重贞洁,嗑那么多药干甚,神经病! 耗了半天,天都快黑了。总算有道士上门来问她们的主人,郭绍看到这帮神经病的女道士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便发作,好让道士们把几乎奄奄一息的京娘给抬走,总不能叫京娘在这里冻一晚上。 …… 郭绍一晚烦闷,纠结如何解决这事。但第二天一早还得去上直……几天的休整期已经到了,上到将领下到驻京师的士卒全部都要集结整顿。 次日一早,雨已经停了。杨彪等二十来人陆续到了门口,等要出发的时候,除了左攸一共十九人到齐。郭绍一问才知:左攸认为主公去朝廷,需要一些随从;府上显然还没有仆人,便让一帮亲兵来干这活,反正他们也要去军营点卯。 第22节 心里正挂念着事,郭绍哪顾得什么排场,披上甲胄,牵马便走,上回丢在一间屋子里的礼仪用物一件都不带。 一行人刚上宣德大道,就看见一大群百姓堵在皇城门口,他没看错,就是一群平民。 郭绍顿时觉得非常稀奇:那帮人闹哄哄的,还有人高举着纸幡大喊,这场面不像是告御状……给郭绍的错觉是,正在游行示威! 古代的平民敢到皇城门口聚集游行示威?官府不问,他们想干什么、谁指使的?而且郭绍也很好奇,这帮人还带着包袱一类的东西风尘仆仆的样子,是如何大清早就进入内城也无从知晓。这阵子真是奇事多。 大伙慢慢骑马靠近,才听得百姓们的嚷嚷,“蜀国让秦州各地民不聊生,大伙儿都活不下去了,请官家派大将收回故土!”“节度使韩继勋残暴霸道欺男霸女……”“王万迪治理无方,官府贪污敛财,苛政猛于虎!”“秦州本是大周之地,百姓感念故国,思归心切……” 将士们没有理会,默默路过皇城外的官署区,然后在岔路口东行、沿大路去北门。殿前司的官署衙门在北面;各班军营房也在皇城北门外。 郭绍叫随行的人去内殿直营房外的校场,自己则先去殿前司衙门,找都指挥使王审琦。 他刚上任,还不懂内殿直这支军队平时都要干些什么,近期如何安排诸事;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内殿直不止他一个管事的,先在王审琦跟前干,熟悉一下状况再说。 内殿直一干武将在官署里先碰头,王审琦叫官吏记录到场的将领名字,然后在前面说了一通话……这便是内殿直的点卯。点卯后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将、副将和诸将一起检查确认拿到的军令真伪;一般的军令无所谓,如果是调兵令必须严谨对待。 郭绍觉得武将们办事倒比较干脆,没多少形式过场。 接着东西四班的指挥便先走了,去内殿直驻地的校场清点各自的人头。王审琦带着郭绍等人,在官署内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地去校场。 ……郭绍想起了以前还是十将的时候,便是在校场列队,各级点好人头上报。现在的处境不同了,他是和都使王审琦等一起,等着下面的清点人数;但现在郭绍基本可以猜到校场上那些将士在干什么。 大伙儿忙活了一上午。郭绍等就和以前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大将一般干法,骑着马在校场上兜一圈,看看大概人数和上报的人数差不多,就了事。然后宣读上峰的军令,都使王审琦再下几道命令,分配好将领、各班各都的驻守换防和训练诸事……散伙,各回各营。 至于什么上朝,议论军国大事?压根不用管,还轮不到郭绍头上,只管领殿前司的命令就行,上头说什么就干什么。 因为这几天是全部禁军整顿的日子,侍卫亲军、殿前司诸将要来,将士们会全部在各军营中呆一段时间;所以郭绍认为赵匡胤也在殿前司官署或某处军营。 那件事,与其在背后捣鼓,不如直接找赵匡胤……郭绍从士卒到将领,在这个时代混了几年的武夫,已经习惯了简单粗暴又直接利索的处事风格;反正躲不过去、就早点面对,爱咋地就咋地吧! 第四十四章 不同的轻松 公家提供午膳,郭绍吃了饭就试着打听赵匡胤在哪里,终于听说他正在殿前司衙门议事。 他被告知不准进大堂,但是立刻就听到里面声如洪钟的大嗓门,赵匡胤的声音: “官家对诸大臣说了,高平之战不靠人多,全仗少数能战之军力挽狂澜!所以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官家体恤百姓疾苦,又说一百户民,才勉强可以养一名甲士;甲士越多,给天下百姓的负担就越大。” “一百户人的民脂民膏,才养一名甲士,若这名甲士不能捍卫家国、不能上阵派上用场,拿他何用?当今之要务,必须整顿禁军,把那些胆怯怕死的、身体老弱的、懒惰散漫不守军纪的士卒都淘汰掉,提拔身强力壮、弓马娴熟、善用兵器的精兵,成为‘上兵’,国家供给甲胄兵器和粮饷;被淘汰的那些弱兵,变成‘下卒’,让他们去屯田,平日种地,战时调用辅助主力作战……” 里面“开会”开得没完没了,郭绍心情急切,想今天下午就把事情问清楚……如果不等着,万一赵匡胤这边会开完了,又有别的事呢?索性再等等,在大堂外慢慢领会中央的治军精神。 赵匡胤终于出来了,他见郭绍上前行礼,便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道:“我认得你。‘斩张元徽者,小底军郭绍’!” 郭绍看赵匡胤其实比较阳光的一个人,可能是脸太黑,容易叫人联想到太阳晒的吧! “末将拜见赵将军。”郭绍执礼道。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到签押房去。” 郭绍心道:和厉害的人说话就是省心,什么都没说,人家就知道你有事找他,直接就找地方说事。 二人前后走进一间公房,赵匡胤自己先在大木案旁边入座,又请郭绍坐下。他啥也没说,什么装作关心郭绍新上任干得如何之类的客套话一个字也不提,就淡定地等郭绍说事……这样的沉默,赵匡胤就好像在说:有屁快放。 短暂的冷场,叫郭绍更加紧张,一面琢磨怎么表达,一面又揣测赵匡胤知道后可能有的反应,一时间压力山大,确实有点见大舅哥一样的感受。 他终于开口道:“赵将军,可认得京娘……玉贞观的观主京娘。” “怎么?”赵匡胤本来淡定中还有些许不耐烦的眼神,微微一亮。 出于礼貌郭绍没有盯着赵匡胤的眼睛看。这个时代的礼节习俗有点特别,身份低的人如果直视对方,会被人视作不尊敬;但郭绍相信那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可以伪装表情言行,但眼神就容易露出蛛丝马迹,就看别人能不能细致地察觉,所以郭绍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赵匡义的目光。 “我觉得京娘很好,那个……”郭绍有点吞吞吐吐了。直接说我已经上了她,他临时觉得似乎不太好,便暂时把嘴边的话忍着。 赵匡胤何其有头脑的人物,一见郭绍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联系已经出口的半句话,他恐怕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郭绍对京娘有意思。 一时间赵匡胤那张颜色从来不变的黑里透红的脸,表情丰富极了。 似乎有些难言的恼火,也好像轻松了一口气似的。 ……赵匡胤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多年前认识过一个叫京娘的人,她却不是道士,玉贞观?我没听说过。” 郭绍先是愣了愣,又追问道:“那玉贞观的京娘,会不会就是赵将军曾经认识的人,您却不知道她在东京出家了呢?” “哈哈……”赵匡胤大笑了一声,但听起来这笑声似乎就不如平时那么爽朗了。他笑罢,又叹气道:“实不相瞒,我认识的京娘已经……唉!都怪我。” 郭绍忙道:“抱歉,不该提起赵将军的憾事。” “都过去了。”赵匡胤道,“那个道观的道姑,就是名字相同罢了,天下取同样名字的人何其之多,本不足怪也。” 赵匡胤心头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当年和京娘就两个人,一起走了千里的路,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头时间久了都捂热了。眼看她要跟别的男人,赵匡胤心头能好受? 京娘若是回老家嫁人还好,眼不见心不烦! 偏偏在自己眼皮底下。但心里的纠葛并不能丝毫动摇赵匡胤的决定。为了大事,为了心中的抱负,不能为了任何事任何人影响到哪怕一丁点! 以前那件善事“义举”有不少人知道,现在赵匡胤渐渐走上高位,将会有更多的人对他的事感兴趣。赵匡胤正直、有情有义的作为,如果还有后续岂不是会起反作用! 许多人都知道京娘跳湖了,赵匡胤偶然听人提起往事,还表示有多般后悔可惜;现在她突然没死,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些年,他赵匡胤为何不弥补当初拒绝京娘的遗憾可惜,却让京娘苦等多年之后另嫁别人? 赵匡胤很清楚,京娘死的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最完美的收场;她不能活过来,活过来了也不是原来的京娘…… 郭绍听罢便说道:“原来如此,那是末将弄错了!但先和赵将军打声招呼还是必要的……末将听说您和京娘曾有兄妹之义。既然不是赵将军那位义妹,末将便可以自作主张了?” 赵匡胤道:“我虽是你的上方,但也管不得下属的家事。” 郭绍道:“末将明白了!今日拿这等事叨扰赵虞候,实在有罪、有罪。告辞。” “等等。”赵匡胤黑着脸,虽然他的脸一直是黑的……“若你要纳道观里叫京娘的女道士,最好让她改个名字。世上总有一些闲着没事干胡乱杜撰的人,无凭无据就要造谣,不可不防备他们乱说。” “是。”郭绍忙答道,“绝不能亵渎贞义之妇的美名,来日那女观主若愿还俗,末将便叫她改一个名。” 等郭绍刚走,赵匡胤忽然听得“咔”地一声,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拿在手里的杯盏不堪握力,出现了裂纹。 但片刻之后,当他想象到实现抱负的功绩和回报时,一切便都不重要了。大道之路,路上有很多竞相拥挤者,充满了荆棘和迷途岔道,但只有一个目标才是最清楚的! 纵观成大事者,汉高祖窘迫时连正妻都可以扔下,一个跑江湖又装神弄鬼的妇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赵匡胤虽有点难受,心下又感到一阵轻松,复杂的情绪中松一口气才是最主要的感受;甚至还对郭绍印象很好,这人怎么恰好就出来为我解烦恼了。此事终归是一件好事,堂堂大丈夫,犯不着为了那点小小的心思置闲气。 ……郭绍不太相信赵匡胤的说法。但自己这样做,已经算是懂规矩了。他赵匡胤不认,与我何干? 这时郭绍也立刻长吁了一口气,感觉一阵轻松,这烦恼事三下五除二总算有了眉目。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身上虽披着有点重的甲胄,但心里仿佛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他又寻思:京娘那里可以先放一放,等她冷静一下,想通了再说……相信她能想通。 此时郭绍放下了火烧眉毛的忧虑,这才想起早上宣德门外的见闻,那帮民众聚集闹事。瞧着风向,周朝又在厉兵秣马准备开战了? 如果开战,这回的战争对手很可能就是(后)蜀国。 第四十五章 心腹大患 “官家决定要对蜀国开战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宦官轻轻说了一句。 符氏听到这里,拿着眉笔的玉手停滞,然后轻轻放了下来,向铜镜里看了一眼,看身后的宦官曹泰。 铜镜表面打磨得很光洁,但里面照到的东西不太清晰,只能看到宦官的一团模糊影子。倒是符氏自己的脸,因为隔得近要看得比较清楚。镜面上反射着灯架上的点点烛星,泛着铜器的黄色金属光泽,给里面那张美丽的脸也镀上了鹅黄的颜色。 就好像面前有一副精致的画儿,模糊的边缘、朦胧的背景反而给人颜料一样的错觉,中间的人像却是精雕细作美到了极致。符氏自己看着,都觉得这“画儿”太美了。 但画里总是只有一个人。符氏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难道真如“麻衣道人”所说,还是这张脸的问题,自己的下巴略尖,不够天圆地方?所以结局下场不太好? 多年以前,符家王府来了一个麻衣道人,很会看面相,看了之后便说下巴没生好,结果她的父亲符彦卿还不太高兴;但出嫁到河中李守贞府上后,又遇到一个上府看相的,那道长比较夸张,一看就跪拜说有皇后之相。这种事总之有点玄。 后面的曹泰沉默了好一阵,但皇后没有开口。他不敢乱说话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起刚才皇后听到第一句话,眉笔凝滞、然后立刻搁下的动作。当下便开口继续说道:“下午老奴遇到了宰相王溥,他刚从枢密院出来。他们商议了一件要紧的事,官家也在。” 曹泰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口齿很清楚,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声音半男不女不那么好听,但因为吐字清楚听着倒不讨厌。 “今天这事儿,老奴觉得还要从高平之战刚结束时说起,王朴王文伯,在高平之战后立刻就进言官家,提出一统天下的大略,即‘先北后南、重在契丹’方略。王朴断言,契丹辽国必成我朝中国今后至少百年的心腹大患!将契丹驱逐出幽州,赶至燕山长城以北,势必泽被亿兆中国之民,功在千秋万代,影响之深远关乎国运,可使后世有识之士奉官家为千古一帝、绝世明君!值得官家及我国军民不计代价! 现在契丹正值内乱,军政不振;反观我国,明君当国,兵强马壮,起高平之战、晋阳之役余威,内修仁政、外伐不义,光复故土正当难得机遇。当此之时,若不趁势建立大功业,今后机遇不存,悔之晚矣。故王朴提出,我国国力以击败辽国光复故土为要……” 符氏听罢也微微动容,“王朴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才。” 曹泰又道:“这些都是今天的王溥告诉奴家的事。 但当今天下,裂土分疆拥兵自立的国家很多,大小诸国唯利是图、不顾大义,南唐诸国甚至以勾结契丹牵制我朝为国策;北汉甚至与契丹公然结盟,自称侄子……重在契丹,必防腹背受敌。 实力最强、威胁我朝者,最主要的有三处,北汉、蜀国、南唐。今北汉精兵大损,晋阳险破,已无力南望;蜀国占秦、凤等地,势力进关中,对我朝存有威胁;南唐更是国家最富、地盘最宽,兵多将广,常以北进中原为大志。剩下两处须先攻其要害之地,守要害之所,然后无后顾之忧,才可以举全国之力击败契丹、收复河北以成不世之功。” 曹泰接着说:“王朴等人进言官家,可先从蜀国动手。秦凤等数州本属中国,蜀国趁中国改朝换代之时窃取;今我朝可以收复故地为借口,发兵西征,将蜀国人彻底赶出关中,再派兵守秦岭要害,可保蜀国不敢乱动。此战若胜,再取南唐江淮之地,杜绝他们进攻的可能。 王文伯(王朴)进言,先打蜀、唐,志在速战速决,解决后顾之忧,并不急着举国之力攻灭一国;而最优先解决的应该是北方契丹,故曰‘先北后南’,以契丹为先为重。今天官家在枢密院议事,已经赞同了王朴的建议;此乃军机,故与《平边策》有些许出入……老奴认为,朝廷对蜀国用兵已着手准备了。” 符氏的注意力转移到国事上,沉吟道:“难怪晋阳之役时,北汉就剩一座孤城了,官家和诸大臣也舍得决断及时抽身,不愿投入举国之力。” “皇后娘娘高见。”曹泰忙道。 就在这时,只见有一个中年宫妇在寝宫门外徘徊,好像是来见皇后的。曹泰便知趣地说道:“天色已晚,奴家不好留得太久,这便告退。” 符氏一拂宽袖,轻轻一挥,曹泰便弯着腰倒退着出去了,安安静静的连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 曹泰刚走,中年宫妇便转头说道:“快进来。”只见一个漂亮的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中年宫妇进了寝宫。俩人进来后,那宫妇又把殿门给掩了一下。 符氏见状,也不动声色地起身,掀开珠帘进暖阁,走进了紫幔低垂的床帐中。偌大的寝宫,除了她自己和刚进来的两个妇人,没有一个宫女宦官,曹泰进来之前就被屏退了。 妇人带着宫女跟着进了符氏就寝的地方,在寝宫深处。她们这样子,比打听军国机密还要谨慎,简直有点偷偷摸摸的嫌疑了。 符氏不得不谨慎,此事她冒了很大的风险,简直是冒死办事。 但是她又实在是忍不住了……官家在当着人的面很宠爱自己,而且一回来就封皇后;却在宫中不搭理她,回京已有一段日子了,他连碰都不碰。但是据宦官曹泰留心注意,官家这阵子每天都有召嫔妃侍寝。 符氏很想弄清楚,官家召嫔妃侍寝究竟只是陪着入睡、做做样子,还是确实临幸了。她觉得自己长得又不丑,而且自信艳绝后宫,比那些嫔妃美貌多了,为什么不被临幸?她必须要明白,是官家的心不在,还是身体有恙。 安排卧底在柴荣身边,打听他的私事,这种事确实可以很严重的,被知道了轻则也会怪罪皇后算计他。符氏尽量悄悄的,只让三两个心腹参与。 那个年纪较大的中年妇人把宫女带进来后,便静静地远远地殿门口守着。她的年纪看起来应该在东京大内呆过不短时间了,见过很多,所以很懂事、根本就不愿意因为好奇心去听宫女究竟要在皇后跟前说什么……在这深宫大内,再聪明也没用,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安稳。 宫女站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很难看,猛地伏倒在地,哽咽道:“奴婢不敢说,又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谎。” 符氏惊讶,更加好奇,忙用软话哄道:“官家常常出征,在宫里就是我说了算,只要你忠心跟着我,我可以保护你。你别怕,说给我听。” 只见那宫女的肩膀在颤抖,似乎是偷听到了很严重的事。 第23节 第四十六章 官家的秘密 铜质的精致灯架上点着几十支蜡烛,但皇后的寝宫太宽敞,以至于宫殿深处帷幔里光线仍然有些暗淡;紫色的绫罗属于厚重色,更增古旧幽暗的基调。 宫廷的夜里,皇后和这名年轻宫女的白净娇艳的容颜在如此深色基调中,有一种妖异的错觉。夜色可以将人变成这样……符氏完全没有了白天在大殿上的堂皇。 宫女伏在符氏的脚下,战战兢兢的,恐惧在她全身都有所表露。“我会不会死……我还不想死……”她几乎用苦苦哀求的口气在说话。 符氏刚才用好话晓以利弊,只说一遍,她便不再多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本宫可以多给你一点时间,你会说的。” 是的,宫女必定会说出来,要么说假话……如果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就编造得毫无漏洞、连符后都能相信的话,并且还得有在掌握了生杀大权的人跟前说谎的胆识;要么只能说真话了。无论怎么选择,她总得说。 说了可能不会死,而且有立功得到后宫最有权力的女人的赏识机会;不说则一定会死。之前皇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帝登基前和登基后都经常出征,她在宫廷里拥有最大的权力,而且娘家也是很有实力的……她可以保护自己的人。除非发生了皇后都保不了的事,那宫里没人可以保这个宫女了。如果一个小小的宫女和皇后过不去,就算不死每天恐怕都要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今天符氏确实是一改常态,露出了狠心的一面。 平素后宫并不是这样的,符氏进皇宫以来,为人庄重大气,都是与人为善、宽厚待人,她和嫔妃宦官宫女的关系并不是如此紧张,更不是以高压恐怖手段慑服人们;相反大家对她既是敬畏也是尊敬爱戴,感念皇后的恩德。 但今天这件事,她着实是有些不择手段了。 宫女趴在她的脚下良久,终于开口道:“穆尚宫昨天下午派人打扫紫宸殿寝宫,地上都擦干净了,下令闲杂宫人当天不准再进寝宫弄脏了地面。奴婢留到最后,便躲进了床脚底下。 我很害怕,动都不敢动,想眯一会儿等到晚上,却睡不着。就这样一直熬到二更天,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了,没过一会儿官家就进来了,然后召秦美人侍寝。秦美人进宫后说话的声音毕恭毕敬,等官家支走了所有侍者,她竟然大胆言语轻佻起来,还嬉笑责骂官家,官家却不发怒,还和秦美人谈笑……娘娘,奴婢能不能不复述那些轻佻话了?实在记不全,光在心里默念牢记要紧的话了。” 符氏心里也骂了一句:自己还以为端庄守礼能让官家看重,不料他倒喜欢轻佻嬉闹的女人? 她不动声色道:“你说罢,记得多少说多少。” 宫女低声说道:“秦美人说,官家出征几个月,只回来的当晚临幸我,甜言蜜语说得那么好听,转身就忘记了,一连几天都不召见……官家说,宫里还有别人,朕是为你好,独宠你不怕遭人嫉妒么……秦美人说,官家封我做贵妃就不怕别人嫉恨了……官家说,母以子贵,你要是给生个儿子,朕就可以封你做贵妃,并且服众。” 符氏听到这里,心下一阵疑惑:生儿子?那官家并非身体有恙,若有恙还如何能叫那嫔妃生子? 她终于忍不住打岔了宫女,急着问了一句:“官家昨晚临幸了秦美人?” 宫女道:“是,后来秦美人还叫得很放荡,嚷嚷着说官家好厉害,她要死了,也不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奴婢在床底下听得都替她脸红。” 符氏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沉声愤怒地骂道:“这个卑贱的荡妇!竟然在宫廷里说这样的话……”话音未落,就只听“嚓”地一声,丝绸的上衣下摆竟被她那娇弱的双手撕了一道口气,其愤怒不言而喻,连跪禀的宫女都替秦美人捏了一把汗。 不过符氏显然气的是秦美人,和宫女无关,见到皇后这么恨那个秦美人,宫女虽说害怕,却莫名地更想说了,说得愈发起劲:“官家不仅不嫌她下贱,还夸她。不过只一小会儿,秦美人就叫嚷了一句,床上就突然消停了。接着官家又说话了,‘朕真的有那么厉害么?’……秦美人嗲声嗲气地说,‘官家是帝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官家说,‘你就见识过朕一个人,说得好像能与别人比较似的。而且朕知道你一定口是心非说了假话。’ 秦美人慌了,‘臣妾不敢欺君。’……官家笑着说,‘朕知道你是想讨好我,不必怕,朕不怪你。’官家又叹气道,‘为了天下的大业,朕风餐露宿多次受伤。要是以前,朕能叫你见识真正的厉害。’……秦美人说,‘官家宠爱臣妾,臣妾就很满足了。’” 宫女顿了顿,突然住口。符氏感觉她的话根本没有说完,便道:“你肯定还有更要紧的话没有复述,否则就凭这些,你不能吓成那样。” 宫女脸色一白,为难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又降低了很多,几乎用悄悄的声音说道:“请皇后娘娘明鉴,皇后娘娘是母仪天下的尊贵者,奴婢没有胆量挑拨娘娘和官家……只是,确实官家和那秦美人在枕边说起了皇后娘娘。秦美人问官家,‘这几天官家临幸了好几个嫔妃,为何独独不去皇后那里,莫非官家不喜欢皇后?’官家说,‘你别想得太多了,皇后那个位置不该你们坐。’秦美人说‘臣妾不敢想。’ 官家说,‘不敢想便对。皇后不仅是符彦卿家的长女,又是先皇躬亲下聘,娶进郭家门的,你们还想动她?心思太多,见识太少……先皇(养父)在世时,就对皇后十分看重,认为她临危不惧识大体,什么都好;我看来,先皇没看错人。只是……’” 人们总是最关心自己的事,那个秦美人是不是淫贱,符氏也没那么急切关心。但此时她就立刻催促道:“只是什么,官家还说了甚?” 第四十七章 朦胧的飞花 符氏本就聪慧,而且从小生长在王府大家族,长大也生活在显赫之家,无论军政大事还是女人堆的勾心斗角都见识过不少,她很容易就能洞明人事。宫女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想明白很多事了。 寻思起来,那个侍寝的嫔妃秦美人虽然下作了一点,做得有点过分轻浮,却更像是官家的女人。男女之情大体就该是这样的……就算是符氏最敬重的父亲,平素君子仪态,但在家里的妻妾面前也很轻哩,还会嬉笑。 古人曰,相敬如宾。但以符氏所见闻,男人宠爱女子、私下几乎都没有相敬如宾,照样很好。什么礼数就是在人前做样子的。 或者不是做样子,便是没有喜爱之情、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喜爱……就像官家对自己,她没感受过男女之情。 符氏听得仔细,而且作为女子无论她是不是被人称作识大体,仍然会对细节的关注大于一切。宫女的话里,有几处细微的地方让符氏多动了心思。其中一处,那淫妇秦美人就喊了短短一句话,床上就消停了;另一处官家说为了大业,常年征战风餐露宿,受过很多伤,不然叫她见识真正的厉害。 符氏猜测官家因为战阵受伤影响了身体。 然后还有一句话,复述官家的话里“你就见识过朕一个人,说得好像能与别人比较似的”,足可以让符氏认为官家因为身体受伤影响了心和性情。 而且联系起平素的见闻……官家平时是很有智慧的人,上马治军下马治国,绝非是一个糊涂的人;但时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一下子性情大变,莫名其妙地暴虐宫人甚至将士,符氏都常常劝他。按理他都做到皇帝了,全天下最有权最富有的人,基本是凡人能达到的极限,要什么有什么,他生哪门子气? 符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揣摩没有错,就是那么回事。 ……宫女话还没说完,而且欲言又止很不想开口的样子。符氏便继续逼问,心里很想弄清楚缘由。 宫女只得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官家说、官家说,不过……不过朕堂堂君王,比梁晋唐汉那些皇帝如何?难道要一个妇人在那点事上,拿朕与别的男人比较高低长短!” 宫女说完急忙把脸贴在地板上。 果然这句话就很明白、很严重了!别说符氏,就是一个宫女都很明白。 官家意指皇后,嫁过人会拿前夫李崇训和他作比较,而且会耻笑他! 符氏的脸一白。宫女却不知趣,又一口气说完:“官家又说,朕封她做皇后,不仅是因她是符彦卿之女,更因她是先皇指定的人选,谁也不准动她!” 此时符氏的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官家志向高远、自视甚高,曾经宰相冯道只是说他比不上唐太宗,他也生气了;唐太宗已经是留名青史的千古明君,在史上名声极好评价极高,绝大部分皇帝比不上唐太宗有什么好计较的,官家生气恐怕就是觉得自己比唐太宗毫不逊色。这样的人,恐怕内心里也不是太情愿让先皇给他指定皇后吧? “你下去吧。”符氏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轻轻一挥。 宫女忙叩头退走。 此时此刻,符氏的心情岂止是沮丧。她同样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女人,一直认为所有人高看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包括官家的表现也是如此,先封卫国夫人,刚坐稳皇位就立刻封皇后,恩宠不可谓不隆……哪料得自己在他心里如此不堪,如此无足轻重! 她冷静了一下,按捺住怒气,觉得此事还不算太糟糕,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官家不知道自己还没见识过别的男人! 也难怪,谁会认为一个早就嫁过人的女人、一个已经二十多的女人没经历过人事?恐怕就算当着官家的面说出来,他都不太信这等稀奇事。 只要官家知道自己还是清白的,他会回心转意么? 符氏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回心转意。她没尝过人事,却觉得那一点事也不是很重要,更不会耻笑官家;只要能得到他的宠爱,比其它的重要多了。秦美人说这句话时,应该也没说谎。 符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尊严、权力、财富,她没有一样缺的,所以根本不看重。但她也想得到男人的呵护和宠爱。 走到现在这一步,唯一能给她这件东西的,只有官家了。 世上当然不止一个男人,还有很多,而且妇人改嫁也不是了不得的事,符氏自己也改嫁过……总有人会娶寡妇或者离了的妇人,但是,谁能谁敢娶皇后? 不能得到官家的宠爱,符氏就只能空等着守寡或守活寡,不再有第二次改嫁的机会。其实,这并不是多么惊奇的事,宫里这样的女人多得是,贵为皇后也不能例外。 ……她从一开始的委屈、沮丧、愤怒中渐渐冷静下来。以前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现在终于感受到了,她就算是皇后,也得争宠。 必须要有一个策略。难道要学秦美人那样的下贱,不知廉耻满口胡言秽语去讨好官家?不行,符氏觉得自己死也做不出来。 首要的事是让官家确定自己是完璧之身,而且不能让他怀疑自己偷听到了他的私密话,才专门告诉他的;需要一点巧妙的安排,要让他觉得好像是偶然得知一般。 …… 由于服侍她的宫女被叫走,未得允许不敢进来。所以符氏的寝宫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静静地想了很多事,累了连衣服都没脱,和身躺在床上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睡得不好,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一个天真欢乐的少女,而且很相信这一点。似乎是春天,地上铺着绿油油软绵绵的草,点缀着小小的花瓣,有微风,树上的花瓣像雪花一样在风中纷纷扬扬,分外漂亮。真是一个好地方好时节。 她在那里跑啊跑,高兴极了。而且不是孤单的,不远处正有一个英俊的少年郎看见了她,少年郎眼睛里顿时激动流露,爱慕之情溢于颜表。 那少年郎是绍哥儿,而且是一家高门大户的公子,能文能武……(至于为何绍哥儿是这样的,却不知道,反正梦里就觉得少年郎是这样的。) 绍哥儿追上来,真挚地说:我愿忠心于你,一辈子保护你、呵护你,不惜为你而死。 她正高兴,忽然春光一黑,然后混混沌沌起来,就好像盘古刚刚开天辟地一般,乱七八糟的事儿一起涌来。 ……然后就醒了,顿时感觉手臂发麻,那只手臂连动都动不了,非常难受。原来之前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没注意,头没睡在枕头上,拿自己的胳膊垫着。 符氏睁开眼睛,便是偌大的黯淡又华丽的宫殿,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可怕。 她心里一阵怅然,又莫名惊慌起来,大声喊道:“穆尚宫!穆尚宫何在?” 一个中年宫妇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地奔进来,跪倒在床跟前:“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符氏眉头轻轻一蹙,过得一会儿恢复了威严又淡然的口气:“几更天了?” 穆尚宫道:“回娘娘的话,五更天。” “本宫要沐浴更衣。”符氏用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 她要做什么,还管是什么时间?穆尚宫也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好像大清早天还没亮洗澡是完全正常的事,“娘娘稍候,奴婢马上准备。” 于是过了一阵,符氏便泡在了宽大的雕花木制浴盆里面,温暖的水冒着淡淡的白烟,水面上还撒了花瓣。浴具旁边,还放着一盏红得晶莹剔透的甜酒,用琉璃杯子装着。 旁边站着十几个低眉弯腰的宫女,其中一个比较亲近的小宫女,手保护得像削葱一样白嫩柔滑,正小心翼翼地揉捏符氏的胳膊。 这下符氏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很享受的样子。 过去并不久的烦心情绪,已经暂且被她抛诸脑后了……其实她本来就是乐观的人。若非真的处境太糟糕、诸如乱兵已经杀进家里了,多半时候她都很懂如何让自己愉快。 她手里拿起琉璃杯,半眯着眼,在舒舒服服的按捏中,渐渐就陶醉起来。 此时此刻,她不去想自己如何解决烦心事,反而又将梦境重新温习了一遍。不仅是梦境,还把有关于绍哥儿的印象都回忆了一次。 管天管地,谁管得着我想什么?! 符氏已经在这方面释然了,人活着,就得放下,没必要老是责备自己做错了什么、欠了谁、有什么罪…… 她这顿沐浴更衣真是耗时间,等更衣好了,天都大亮了。 又在一大帮人的侍候下吃过早膳、漱了口,正喝点清淡花茶时,宦官曹泰就时机恰当地进来了。这宦官不管有事没事,天天都要在皇后跟前晃悠几趟。 果然正遇到符氏有事想找他。符氏很简单地说了句话:“昨天枢密院说的事,你见着王溥了,提议他向官家推荐一个人吧。” 第四十八章 拂袖谈笑间 宦官曹泰在西华门内候到了王溥,上前去寒暄,说了几句废话,便轻轻提醒道:“西征那事儿,王丞相何不站出来举荐一个人?”王溥也用不经意的口气反问:“举荐谁?” 曹泰把拂尘甩到臂弯,腾出手抱拳道:“您才是宰相,当然是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 二人片刻后就拜别,远远看去,就好像两个熟人偶然在皇城相遇,招呼应酬了几句而已。 王溥一时间被搞糊涂了。一开始以为宦官曹泰是替皇后或某个勋贵讨个人情,正琢磨如果是给一个庸才走后门那可难办,西征蜀军非同小可,怎可为了人情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再说就算他想当儿戏也不行,枢密院又不是他王溥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枢密院大伙儿都说行了,这等大事不得经过官家点头? 但宦官又说您想举荐谁就举荐谁。王溥一下子就糊涂了。 既然是按照我的想法来,那宦官没事说这一句干甚? 不过王溥才三十多岁,脑子还不迟钝,很快就明白了宦官那句话的关键之处:他们的意思,不是举荐谁、而是谁来举荐……只有这么看,宦官才有必要说刚才的两句话。 王溥心道:我来举荐个人。按照我的看法,向训就不错,持重顾大局。 第24节 想到这里,王溥就恍然大悟了,原来玄机在这里! 武将中,向训和王溥走得最近,也最得他的赞赏;如果王溥来荐人,几乎可以肯定会推荐向训……而向训有可能会向枢密院要人,要内殿直都虞候郭绍! 别人不知道,王溥因为和皇后的人有些来往,他恰好关注了皇后在宫廷外的一些小动作,比如把符家在东京的别院赏给了一个武将:内殿直都虞候郭绍。这个武将,恰好也是王溥在官家面前推荐过的,有印象。 两边合在一起寻思,果然宦官曹泰今天就是来走后门的!最想帮的人是郭绍。 只不过这个人情实在是安排得巧妙,人家都不说是谁,结果什么都布置好了……绝对是皇后的意思,王溥不觉得宦官曹泰有这份心思。 王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觉得简直是一份顺水推舟的人情,没什么为难的。 ……那曹泰回到宫中,又溜达到了皇后的宫殿里。他和平时完全一样,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因为他一向就在皇后跟前走动,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宦官早就投奔皇后了,实在太正常。 皇后在一处大殿里接见嫔妃、女官、宦官近侍,听后宫诸事的禀报。皇后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大家却不敢心不在焉,都一本正经。 曹泰压根不管那帮人在说什么,旁若无人径直就走上台阶。他在榻前俯身下去,靠近符氏的耳边悄悄说道:“奴家已经见过王丞相了。又在西华门碰到了宦官王尽忠,王尽忠说在大相国寺旁边有个道观,道观观主京娘和郭绍来往密切,看样子会成婚也说不定。京娘疑为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的义妹,但奴家觉得,或许不是、就算是赵匡胤也不认她了,不然怎会沦落至斯。” 他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尽捡要紧的说,一般还会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让皇后省心。这宦官说话口齿清楚、不罗嗦,办起事来很利索,出主意也是头头是道;难怪深得符氏的倚重。 符氏一听到这里,便拂袖起身:“大家都散了,各司其责。” “恭送皇后。”前前后后的众人,有的屈膝有的跪拜,纷纷行礼。 曹泰机灵地跟在皇后身边,在前呼后拥中进后面的一间偏殿。接着皇后便屏退了所有的人。 她看了一眼曹泰,说道:“你太扎眼,还是叫王尽忠去罢,得见那绍哥儿一面。” “喏。”曹泰忙躬身道,“王尽忠见了郭绍,该说点什么?请娘娘吩咐。” 于是符氏招曹泰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老宦官领命而去,他一面派人去叫宦官王尽忠,一面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漆封。等到王尽忠过来,曹泰便下令他亲自送信。 …… 书信的意思很简单、又很霸道,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准郭绍娶京娘为正妻,而且不准他近一两年婚娶,直到皇后觉得时机恰当的时候,自会安排。 没有任何印信,字迹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细看之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应该不会是符后的亲笔书信。 幸好郭绍记性好,上回皇后赏宅子,派个宦官来指认地方,那个宦官长得白胖圆脸;这回送信的正是他。可以确定这封信是皇后身边的人送来的……而且似乎那些宦官不敢、也没有必要伪造这等东西来糊弄一个禁军将领。 郭绍看上面的语气,完全就是上级或长辈的命令,长辈的感觉更多一些,因为连他家里的婚事都管。他初时心里莫名有点抵触感,但略微一想,就逆来顺受了。 自己在这五代十国毫无根基,毫无靠山,连父母亲戚都没得。稀里糊涂的,被符后看中了。这也是巧合,以前那个“少年郎”拿性命种下的机缘。如果没有这一点很玄的机缘,现在是什么样子真不好说。 最可能会因功升个百人都头一类的将校当当。接着慢慢熬军功资历,再熬十年经历无数次仗,看运气如何机遇如何、是不是每次都死不了,然后才有一定的机会做个什么中高级将领……如果这样混下去,还敢想什么以后不愿意跟赵匡义之类豪情壮志?能不死就算好了。 因为在当时,就算他一箭射死张元徽、立了一些功,没有张永德在官家面前指名道姓表功,他就出不了名,更出不了头;甚至都不能确定是他射死的北汉大将,当时所在小底军步营都完全崩溃了、上峰指挥使已死,无人证明无人请功。 张永德为何要专门替自己说话,显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皇后本来就很得武将们的敬重……还有向训对郭绍的赏识,或许也有别的一些原因:郭绍是禁军最高级武将、驸马都尉张永德都认识的人。 郭绍已经想通了:能出人头地,全靠一个人,那就是符皇后。 现在皇后来管自己,岂非好事?! 但叫他比较纳闷的,什么不管,管自己的婚事……莫非皇后是想亲自给自己物色人选?如果这样也好,只求物色到的人选不要实在太丑就行,反正是联姻,郭绍也没打算挑挑拣拣。 他心里还有更多的疑惑,那“少年郎”干的事就只是在危难之际没跑,去送死了,对于符氏那样极度尊贵的人,需要记这么久的恩情、一次又一次地回报么? 第四十九章 傻笑 没过多久,向训便亲自登门;郭绍家的正大门第一次为客人打开,平时都是走角门。 向训带来了一个消息,朝廷准备收复秦、凤等失地。负责这次西征的主要大将二人:凤翔节度使王景、镇安节度使(南院宣徽使)向训。还有中央禁军一部协助向训军,将领人选便是郭绍;另外客省使昝居润,主责外交,应该也有监视自己人适时汇报中枢的职责。 向训打招呼,让郭绍多准备一下。 郭绍根本不清楚上边究竟是怎么运筹帷幄的,又是怎样的大战略,一切都很突然。突然就有人说:你将要出征了……当然没人会告诉他朝廷为什么出征、有什么意图,连为什么选中他也没有原因:你只要听命行事就可以! 别说郭绍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那军机衙门深宫内殿中捣鼓什么计策,恐怕就是身份地位到了节度使等级的向训也不是尽然了解。只不过向训在上层认识的人多一点,所以多知道一些。 郭绍打算次日“上班”的时候,找都使王审琦或殿前司面熟的人要点东西,前阵子官家出的两道命题作文,《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平边策》……当是读报学习中央的精神。 但这些文章也不一定就准确,毕竟是给很多人看的东西,不能啥都写出来。没法子,郭绍这种级别根本就不可能有上殿奏事的资格;更没有参与枢密院小圈子密谋军机的可能。 ……不过上面怎么布局,对郭绍来说也不是很重要。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很确定的念头:立功上进的大好机会已摆在面前!这次出征他是主要将领之一,只要打赢,功劳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比起上回高平之战完全依靠偶然机遇稳当得多! 我要真正出人头地了!郭绍心中隐隐有这样一个念头。 他琢磨着这事,坐在饭桌旁边便犹自露出了诡异又欢乐的笑意。 “咚!”忽然一只菜碗被重重地搁在了饭桌上,玉莲正在摆饭……桌子已经感觉到了玉莲的不爽心情。 郭绍抬起头看了玉莲一眼,果然她那鹅蛋型的脸上脸色不是很好,当下便随口说道:“一只碗哪里惹到你了?” 玉莲道:“谁惹到我了?我可不敢搅了郎君的好兴致,一个人都能在那傻笑。” “我笑了?我笑了么……”郭绍回头看另外两个人。小姑娘董三妹很肯定地点点头,黄老头沉默不语。 因为郭府暂时只有几个人,所以郭绍根本不分主仆。一共才四个人,吃饭一块儿就吃了省得麻烦……这里的四个人很怪异,从老的到小的都有,生生拼凑出一家三代的错觉。 玉莲道:“你的贵人是不是又在笼络你了?她倒是管得宽,连京娘的事都管。” 郭绍这才想起来,自己东西都是给玉莲收拣的,她肯定已经看了那封信。 “人家是给富贵,咱们和谁过意不去都行,和权势富贵和钱过不去,何苦来的?”郭绍劝了一句,又微笑着用玩笑一般的口气道,“我怎么听起来,你的话酸溜溜的?难道今天的醋坛子不小心被碰翻了?” 玉莲没好气地说:“对,我就是把醋坛子打翻了,锅里碗里全是醋!” 她最近的态度变化似乎有点大……以前在铁匠铺帮工,跟郭绍相处了几年都是客客气气,姿态很低微,谨小慎微的;这才个把月,就全然不同了。 有一种说法叫身在曹营心在汉,似乎人的心和身体可以分开;但女人的身心确实难以分开。玉莲一旦和郭绍有了肌肤之亲,她就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了太多的敬畏之心……哪怕现在的郭绍、和以前做十将兼营铁匠铺的小老板已经有天壤之别,按理现在他的身份更应该得到尊敬才对;但至少在玉莲面前,全然不是那样。 郭绍微微侧目,略一寻思,沉吟道:“你是吃哪门子醋?京娘和我意外地那样了,感觉你也没怎么吃醋,还劝我要对人家负责。难道在玉贞观住了几个月,你被她洗脑……那个变成自己人了?” 玉莲道:“京娘也是可怜人。” 郭绍不反驳,想来京娘就算不可怜,也不是很好运。 玉莲忍不住又道:“但是那个人,一出生什么都有!美貌、地位、富贵,一样不缺,现在都母仪天下了,哪个妇人能比得上她?她为何还不满足,为何什么都想要,还要招惹你!” “哈哈……”郭绍顿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真是小心眼的心思,更是稀奇古怪的心思……” 玉莲生气道:“是,我这样的人就是不识大体,见识短!哪比得上人家?” 郭绍摇头叹道:“人比人气死人,你倒好,和谁比不好,和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比,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犯不着这样吧?你们不和他争皇帝就好了,人家有闲心和你争什么?我觉得玉莲你呀,还是把心思放肚子里,省省别气坏了身子……咱们这等人,被贵人看中是前世积来的阴德,天下人恐怕哭着喊着跪求被看中提拔,都只是做梦!咱们应该高兴!” 玉莲仍然不服气:“她不争,当然谁也争不过她。她就是牵着你的心,当猴耍,下回你是不是也要为了她命都不顾……还顾家里的人?” “不是谁想拼命表忠心,人家都会领情。”郭绍道。 一桌子就郭绍和玉莲吵吵闹闹,另外一老一小都不开口,黄老头是一直都那样,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一律不过问、什么七姑八婆的事也完全不感兴趣;而董三妹一门心思埋头吃饭菜,她嘴小吃得秀气,但吃饭从不停下来,每顿都吃不少,直到她的小肚子实在撑不下了才放筷子。 日子就这样过,这阵子还算太平。 八月初,郭绍正在皇城北门内殿直营房值守,正该他的轮流任务,都是枢密院安排好的人事。这时北门来了个老宦官,传皇后懿旨,要他带骑兵两队护驾,保护仪仗。 郭绍自当领命,只出动两队人马,算不上是调兵;何况是皇后的懿旨,旨在护驾,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郭绍只需在内殿直营房备档记录……如果不是两队,而是擅自动用好几百骑兵,这事儿就得惊动殿前司、枢密院了。 皇后娘娘要出宫,去大相国寺。 年初高平之战前夕,皇帝御驾亲征。皇后娘娘去大相国寺的佛前,祈求佛祖保佑官家平安顺利,并许了愿贡献香油钱;后来官家果然逢凶化吉,大捷之后班师回朝。皇后这次便是亲自去还愿的。 一大帮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出宫,郭绍带着马队在前面开道,后面的宦官宫女随从更多,队伍最后还有一小股骑兵压阵。很像年初的时候郭绍一身脏兮兮的汗水在铁匠铺仰视仪仗的场景,现在的队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相国寺内外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清理,开封府马直也出动了一众人马管理治安。百姓也能有幸一睹皇后的凤仪,大伙儿只管远远地站在街头,等着皇后在寺庙门口下马车的短短一瞬间,眼睛瞪大点别错过,就能一饱眼福。 等大队人马到了寺庙门前,方丈老和尚和一众寺僧已经在大门外迎接。 皇后在前呼后拥下,被围得密不透风,前后左右全是宦官宫女,围了几层,恐怕要叫远处激动围观的人们失望了……不过这或许并不影响大伙儿在市井和家里拿来吹嘘,号称自己亲眼见过皇后。 郭绍带兵跟着皇后进了寺庙大门,护卫在外围。皇后基本没有露面,在人群中间或许能看到她,但寺庙里谁敢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拼命瞧?那样做也太没规矩了! 就在这时,老宦官曹泰对方丈说道:“主殿里的寺僧也撤了,让皇后娘娘好好和佛祖说话。” 然后又招呼郭绍:“你先进去瞧瞧,然后在殿门口守着。” 郭绍领命。他到主殿里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不过应该都没啥问题的,皇后虽然尊贵,但她一个女子不至于被某些势力视作除之后快的威胁。 准备妥当,郭绍和那老宦官两个人守在前门,另一个将领和宦官在后门。 就在这时,正在大相国寺内的将士和寺僧终于目睹了皇后娘娘的风采,她没有穿繁琐的礼服,却穿了一声素净的衣裳,或许是因为拜佛要清心寡欲吧。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衬托她,穿着打扮的规制连普通平民都可以仿效……饶是如此,边上的人们也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侧目,有一个寺僧连眼睛都看直了,显得十分失态。 大相国寺的寺僧中,还是有的人修行不够,还没有完全进入四大皆空的境界。 皇后移步走进正殿,在准备好的蒲团下轻轻跪下来。她虽然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仅限于凡间,神依旧是神。 旁人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远远观望,离得很远,不过能见到皇后的背影。 她在佛前,静静地祷告着什么。 第五十章 铺床叠被 皇后在蒲团上,宽松的长裙盖住了腿部,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坐着的还是跪着的。但应该是跪着的,人可欺,神如何欺? 她穿着素白的丝绸袍服,料子上的花纹和做工都非常精致,但显然不合身,太过于宽大。在郭绍看来有点像孕妇装一般……一般穿这种宽厚衣服的女人,要么身材太臃肿难看、所以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要么就是太好看却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皇后显然是后者。 “咚、咚、咚……”节奏舒缓的木鱼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 符氏在蒲团上跪了非常久。院子里本来点着香烛已经燃尽,但没人续上……如此漫长的等待,吃饭都能吃两三顿了,上百人却在寺庙院子干等着,什么也不能做。 但符氏就是不怕让这么多人等,他们等他们的,有人愿意在这里干等却没资格。她不慌不忙地跪在佛前,偶尔能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声音,似乎真的在和神说话。 她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却没有转过身的意思,继续在那里背对着人站立着。 忽然她开口说话了,很轻,但郭绍这边的门口离得很近,正好能听见。 “可能过几天,你的任命状就会下来。虎捷左厢两军都指挥使。” 是在和我说话?郭绍一听这话,感觉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没有开腔应答,皇后背着自己,显然她不希望其他人见到她在和郭绍说话。他便默默听着。 而门口对面的老宦官曹泰半眯着眼睛一副像要睡着的样子,确实大伙儿站得太久了……宦官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你会被派去西征,收复秦凤二州,我希望你这次能在战场上表现出可以书写的地方。”符氏顿了顿,又平静而轻地如同自言自语的口气说,“这样你才能有足够的资格,在接下来的征淮南战争中有所建树。 南唐是除中国(中原地区称中国)之外最强的国家,富庶程度和人口数量甚至早已超过我朝。打淮南,旨在占据南唐国在淮河流域的盐铁、精兵地区,让他们失去北进的能力。这一仗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役。你能在此役中有建树,便已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成为官家倚重的肱骨之臣。” 第25节 “到那时,我把符家二妹许给你。你会喜欢她的,她的样子和我很像,而且更年轻貌美……你娶了皇后的妹妹、和符家联姻,会什么样子会得到些什么,我便不多说了…… 最后几个字给你:先北后南,重在契丹。” 郭绍狂喜! 接下来的事,他都只是呆呆地应付,心思仿佛已经飘到云端。天大的馅饼在头上,叫人都有点不敢信了。 娶皇后的妹妹、王爷符彦卿家的千金,势必位高权重,手握重兵重权;而且,皇后亲口说的,妹子和她很像、还更加年轻貌美。天下真的有这么好的事? 符二妹……郭绍从大相国寺回到皇城,又换值回家,一直都想着这个事。虽然还不认识,但是显赫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本就是先成婚再谈感情。 回到家又见到了玉莲,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情。 ……想起前几天玉莲的反应,她对符家的莫名情绪,郭绍又琢磨了一下。她或许并非完全因为吃醋和妒忌,只是不想自己为了符皇后、又像以前那个“少年郎”一般奋不顾身吧? 他完全理解玉莲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个依靠,要是为了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女人死了,她肯定很不好过。 郭绍当然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只是不知如何向玉莲解释。 但是要出征的事,理应早些让她知情,毕竟一出去少则也是几个月。 于是吃过饭了,当她在铺床叠被之时,郭绍便干脆地说了出来:“今天我得到了消息,会改任虎捷军,然后西征蜀国,打关中的秦、凤等州,可能会离家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去还不知道。” 郭绍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快,没能伪装什么,确实是他此刻想要建功立业的期待心情。 玉莲顿时愣在那里……不过郭绍本来就是武将,出征打仗就是他的本职,无法避免的事,她应该能懂的吧。 她不仅没劝,而且沉默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郭绍渐渐有点纳闷起来,无论怎么样,她总应该有点反应才对。 玉莲愣了一会儿,便默默地铺好床,然后上来服侍郭绍宽衣解带……她真的把郭绍侍候得很好,偌大一个院子,几乎就只是她和董三妹在干活,而董三妹又小。但她还是给郭绍洗衣做饭收拾院子,一切井井有条,把郭绍服侍得跟大爷一样,回家什么也不用做。 反而是郭绍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玉莲,你就不说点什么?” 她忽然答非所问地轻轻道:“你是不是曾经有个姐姐?” 郭绍诧异道:“我说出征,你就不关心这事?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玉莲道:“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以前在龙津桥坊,就问过你,你没回答我,那时我也不敢继续追问。” “我确实有个姐姐。”郭绍原本沉迷于极大希冀中的狂喜一时间低落了许多。 玉莲听罢,眼神就变得认真起来,忙道:“你告诉我一些有关她的事,可以么?” 郭绍应该庆幸,玉莲没有问姐姐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不然真不好回答,只有撒谎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千年后的人,管不着那边的事了,这等稀奇古怪的话、就算说出来也不容易叫人明白。 而他除非万不得已,真不喜欢编造谎言,宁肯不说。 他沉吟片刻,觉得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便说道:“以前家里的处境挺艰难,姐出嫁时似乎有点仓促,后来为我求学付出不少……我有句话很想问她,是不是因为想帮我,才那样做的……”说到这里,郭绍的情绪已非常低落,有种莫名的懊丧笼罩上心头,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经很小了,有气无力的,“可是没有机会再问她了,也没机会了却自己的心愿。” 玉莲低声问道:“她去世了么?” 郭绍不答。 第五十一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 很宁静的一个夜晚,只有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郭绍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翻身。他倒不是被蛙鸣吵得睡不着,因为那几只蛙在池塘里不是一晚两晚了,平时他都能安然入睡。 玉莲却侧着身子躺在旁边没动弹,但她只是安静地躺着,眼睛没闭上,也没睡着。 都不知道是几更天了,院子里当然没人打更,街上的声音也不容易听见。反正是深夜,也可能已经到凌晨。 郭绍一整天心情大起大落,狂喜、急切的期待,然后又低落。起伏的情绪让他晚上心中纷乱,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越想就越难以入眠。 忽然玉莲小声问道:“郎君是不是睡不着?” “嗯。不知怎地,心浮气躁,浑身就是不舒坦。”郭绍受她的影响,说话声音也很小。 其实这偌大的院子没什么人,就算他们大声说话都不可能吵到别人;但人总是有一些习惯,深更半夜,说话就不自觉地小声了。 玉莲道:“郎君今天原本很高兴吧,我却没有恭贺你,你原谅我吧。” 郭绍好言道:“你不用道歉,不说我都知道:富贵险中求,上阵就有危险,你是担心我。” “嗯。”玉莲轻轻应了一声,“我就是不明白,现在我们已经过得不错了,为何郎君还要奋不顾身去求富贵?人世间的功名没有尽头,欲壑更难填,何必那么心急呢……我认识郎君许多年,好像也没发现你有平治天下的抱负。所以我有些不解。” 郭绍随口答:“功名、富贵,世人谁不想要?” 玉莲道:“但鲜有人愿意拿命去换富贵,得到了也没命享用。我总有一种让自己害怕的感觉,你会为了功名富贵连自个的命都不顾。” 郭绍忙安慰道:“我没那么傻,有命挣钱没命花的事、不会做的,玉莲你就放心吧。” 他顿了顿,似乎已经想通了,念头通达了,“无论今古,没有钱、不能出人头地是没法高兴的……至少以我的经历见识,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会让你感到遗憾甚至愧疚!有了富贵、有了强大的力量,不仅能让自己欢喜、发自内心地高兴,还能让自己关心的人也过上好日子! 咱们现在着实过得不错,俸禄不薄。但这些东西不一定牢靠,要保障这些拥有,要真正得到安全感,现在这点势力远远不够,只能任人宰割!” 郭绍本不是个纠结的人,更很少产生左右为难的蛋疼心思,他一般都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念头通达……这次也不例外。只烦躁了半夜,此时他就渐渐豁然了。 在人生意义的哲学命题上,有很多思想,佛还说四大皆空。什么才是真谛,不好说。 但郭绍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相信这是人生经历总结出来的真理,并且很通达!没钱就不幸福,有钱了随时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幸福。要有钱要出人头地,而且不能没有安全感,别好像他的利益和他爱的人们、随时可能被人夺走践踏,那时他才能笑得很猖狂、很淫贱,发自内心地高兴。 至于对玉莲,他也很确定,有些东西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感觉上却很通:他就是想对玉莲好。郭绍常常觉得玉莲和自己前世的姐姐很像……不是模样长得像,其实连性格等各方面都不像;但是玉莲需要自己,这个绝望无盼头的女子,只有他能给她希望。 当然郭绍也不是全然把玉莲就当做姐姐的替身,如果是那样,他不能毫无压力地和玉莲有肌肤之亲……一个念头通达的人,对亲人的身体会产生本能的抵触。 想通之后,他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发大财了!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开着一辆豪车在街上等着,姐姐正在一家女人生活馆里做高级保养呢……他等着接姐姐做完保养出来,因为外面太阳很大,可不能让她在太阳底下曝晒,出来就有车接送才行。 无聊地等了许久,姐姐一脸满意的样子走了出来,她一身世界名牌,手里提着个价值不菲的包包。哼哼,这些对“郭绍”来说都是小意思啦! 然后姐姐说离吃饭还有一点时间,于是姐弟俩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明亮的玻璃、精致的餐具,反正什么都很高档。她优雅地坐在对面,轻言细语不慌不忙地闲聊着家常。 …… “嘿嘿……”郭绍翻了一个身,发出一个声音来。 旁边的玉莲一夜未眠,听到他发出的声音,便幽幽地看着他洋溢着笑容的笑脸,眼睛闭着嘴角还流出口水来了!玉莲拿过来一张手帕,轻轻给他擦掉嘴角的口水。 她又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脸,每一寸皮肤每一处形状都仔细摩挲。 郭绍似乎有点感觉,又翻了一个身,嘴巴还“吧唧吧唧”嚼了两下,“嗯嗯……”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马上又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沉重而有节奏的呼吸。 玉莲翘起嘴,似乎不满意他翻身背对自己,便不依不饶地起身又睡到外面,叫郭绍又面对自己。然后她把脸轻轻靠近他的胸口,听着强力又均匀的心跳,满意地闭上眼睛歇着。 第二天一早,郭绍起床就忙着准备出门,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玉莲,你别胡思乱想了,今后你绝对不会后悔跟了我。” 玉莲摇头道:“你这句话真是说了等于没说。我会后悔任何事,但怎会后悔跟着你……能有什么可以让我后悔的,在此之前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么?” “那便好,等我从西征回来,让你们过更好的日子。现在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咱们能有点出息不?哼哼!” 郭绍一夜过后,再次恢复了期待和欢喜的心情。 期待中的那一天……手握重兵,位高权重,谁都要忌惮几分;还有几十年雄厚家底的大军阀符家的联姻,相互呼应!皇后的垂青,貌美如仙的皇后之妹大家闺秀的下嫁。这些已经叫郭绍迫不及待了,恨不得马上率兵去胖揍蜀国一顿,然后叫他们乖乖交出秦、凤二州。 有钱有势,才能幸福,才能开怀!才能让自己、以及自己关心爱的人不会遗憾,不会伤心,不会委屈求全! 郭绍心道:老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暗自在内心里很贱地胡思乱想了一番,感到爽得差不多了,又忽然想到:真到了那个阶层,那个地位,或许不仅满足于此了吧?嗯,还得装逼,树立一些更伟大的梦想,有那么大的能量了怎么不做一些影响更深远的大事呢! ……但是当他披戴好甲胄装饰,骑马带着一队亲兵向皇城那边去的时候,内心的狂喜和自由自在渐渐就按捺住了。毕竟现实是他还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得面对。 郭绍刚走进内殿直营房,就见王审琦和几个武将一脸笑意迎出来,这帮人昨晚值守,没回家的。王审琦走过来就抱拳笑道:“恭喜贺喜,昨天在殿前司听说了,郭虞候要高升了!” “哪里哪里。”郭绍忙放低姿态道,“倒是虎捷军那边属侍卫司,以后大家都不能在一块儿了,唉。” 周朝的禁军系统主要有两个:殿前司、侍卫亲军司。内殿直是殿前司下属的独立建制,是离皇帝很亲近的卫士,但人少算不上一支军队;虎捷军左厢诸军是侍卫司下属的正规军队,兵力多规模大,但显然不如皇帝的亲随卫士亲近,而且是步兵。 品级上郭绍的“兼领虎捷左厢第一、第二军都指挥使”要比内殿直都虞候高,不过就跟皇帝就没那么亲近了。 但郭绍这次不仅仅是职位调动,调到虎捷军任职主要是让他西征,给予建功的机会。因为他所在的内殿直没兵力独立作战,只有调到诸如小底军、控鹤军以及侍卫司的龙捷军、虎捷军这些禁军主力部队中、才能有足够兵力。 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大伙儿都瞧得清楚,知道郭绍上面有人。 王审琦听得郭绍不托大,当下也很高兴……毕竟正式的任命状还没下来,郭绍还是他的下属;如果下属在王审琦的面前装起了威风,叫人家王审琦在将士面前的脸怎么放? 之前郭绍本来就领过王审琦的人情,一时间大伙儿客客气气的,又叙了一番同僚之谊,气氛十分温和。 就在这时,忽然营房外面嚷嚷起来。王审琦便对侍从道:“谁在军营前大呼小叫,去看看。” 不一会儿,侍从便回来道:“外面有个人,说要见郭虞候,不见就不走……咱们的人不敢动粗,因为他自称是枢密院王溥往丞相之子。” “咦?”王审琦顿时转头看向郭绍。 第五十二章 喧哗军营 【郭绍做过的十将、都头都是禁军正规军的职位,但晋阳回来升的“内殿直”就不是常规编制了。 五代十国时期的禁军比较混乱,到了后周,禁军主要就是“两大系统”、“四大主力”。两大系统是指殿前司和亲军侍卫司,其中殿前司和皇帝更亲近,属于内围组织;侍卫亲军司虽然名字听起来好像很亲近,实际已属禁军外围组织。殿前司兵精;侍卫亲军司大体人数多。 四大主力是指:殿前司下设的小底军(后改名铁骑军)、控鹤军;侍卫司下设的龙捷军、虎捷军。 四支军队的编制形式相仿,一支军队通常有左右厢;厢下面是诸如第一军、第二军、第三军这样的军,各厢的军数各不相同;军下设指挥(一指挥五百人),一个军根据规模有五指挥、七指挥、十指挥三种;一个指挥五都,每都一百人;一个都四个队,一队二十余人;一个队四火,一火五六人。 在编制的基础上,相应的指挥官是:厢都指挥使(一厢)、军都指挥使(一军)、指挥使(一指挥)、都头(一都,骑兵叫军使)、十将(一队)、火长(一火)。六个等级。 ……郭绍做过的十将就相当于一队的队长,后来做了短暂的都头,就是百夫长。晋阳回来后,他升内殿直都虞候,这个官职就不属于正规军军职了。 负责宿卫值守的几支兵马隶属殿前司,不是军队主力。它们是内殿直、外殿直、诸班军。 这些人马的编制和正规军不一样,内殿直下面的四个班,人数都不多,算不得一支军队;不过能做这些值守将领的,多半都很有前途,因为不得信任的将领是不可能让他值守宿卫的。 ……接着,郭绍马上要调任的虎捷军职位,则重新回到了正规军编制体系。“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都指挥使”,意思便是同时拥有第一、第二军的兵权。 现在郭绍和年初做十将的时候比,就是从第二级升到了第五级。 虎捷军属于侍卫司的军队,郭绍打听了一下,左厢第一军有七个指挥,第二军是五个指挥,一共十二个指挥。总兵力六千人左右,现在他的兵权已经有些可观了。 从内殿直都虞候升“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都指挥使”,虽然算是升迁,兵权极大地增加;但这种调任在等级上算是“平调”,是可以让武将们接受的正常调动,大伙儿都知道内殿直武将是朝廷心腹。】 …… 营外有人要见郭绍,并在军营喧哗。 因军士禀报,来人自称宰相王溥之子。王审琦郭绍等俱是惊讶,郭绍见王审琦看着自己,忙道:“我与王丞相素无来往,就见过一次面,上次向将军的二郎周岁,王都使您也在的。” 第26节 “万一真是王丞相家的公子呢?”王审琦道。 郭绍便给予王都使足够的尊重,用询问的语气问:“要不咱们让他进来见见,若是冒充,再轰出去便是。” 王审琦点点头:“如此甚好。” 军士领命,出去后不久,就把一个后生带进营房中来。 但见那后生十六七岁的样子,和上回在向训府上见到的赵匡义差不多大,不过看起来比赵匡义还要年轻,长得白净,身材也没那么胖,看样子挺结实。 之前听军士说这小子找的是郭绍,郭绍便开口问:“你是王丞相家的公子?找本将何事?” 那军士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然后说道:“正是,家父是朝中宰相,我本来不想说的,守营的兄弟要把我轰走。我的名字王贻正,专程前来投军。” “投军?”郭绍和王审琦面面相觑。他要真是王溥家的公子,大好前程诸多门路不走,自己跑到内殿直投什么军? 后生王贻正道:“不知何人是郭虞候,我只投他。便是一箭射死了北汉第一猛将的郭绍郭虞候!” “本将便是。”郭绍和王审琦对视而笑。 不料那后生一听,立刻就单膝跪倒,说道:“我一直就仰慕敬重郭将军的威名,听说郭将军将要西征,你收我到帐下吧!我定鞍前马后,为将军效力!” 郭绍顿时愕然,道:“要是你父亲开口,我当然愿意答应……不过你显然是瞒着令尊出来的,不然怎么投我帐下,就算是要从武也应该先去宫廷做做千牛备身之类的。” 都使王审琦也道:“王丞相家书香门第,王公子不读书,背着令尊出来投什么军,谁敢收你?” 王贻正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家父就送我去念书,我在学堂里就把那些孩童收作士卒,自己做将军!” “哈哈……”营房里的武将顿时大笑,连门口的军士都笑了。这小子,似乎也不讨武夫们厌烦。 王贻正又拍怕胸膛道:“二位将军别小瞧我年轻,听说郭虞候也不到二十岁!有志不在年高,我样样兵器都会,骑马、射箭也是熟练得很。”他又迫不及待地求道,“郭将军收我到麾下,我跟您去杀敌报国,建功立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郭绍打量了一番这小子,笑道:“你想得太容易了,读书做官比上阵拼命可要好得多。王将军说是不是?” 王审琦点点头:“爹是宰相,书香门第吃穿不愁,那还上阵拼什么命?” 王贻正不听废话,径直问道:“郭将军是看不起在下,不愿意收作麾下?” 郭绍道:“我不是看不起,是收不起。” 王贻正不依不饶道:“郭将军别以貌取人,我弓马骑射都会,不信咱们到校场试试……” “你擅闯兵营,给我拿下!”郭绍忽然喝了一声。 王贻正一惊,没料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当下大急道:“我爹是宰相,你要作甚?” 上前的军士有些犹豫,郭绍又道:“先拿下!他说爹是宰相,怎知真假?咱们又不认识宰相家的儿子,拿了送到王丞相那里去问问便知。” 一旁的都使王审琦不知可否,任由郭绍折腾。 于是两个军汉就将王贻正的膀子抓住,另有数人披甲执锐在旁边围住。不过大伙儿倒没绑他,一个白净的后生,看穿着和模样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绑人。 郭绍便起身道:“王都使,我得告个假,亲自把这个后生带到枢密院去,让王丞相瞧瞧究竟是不是他家的公子,再作定夺。” 王审琦道:“郭将军就等着升迁任命状了,这边也不必太过费心,营房还有人当值。” 郭绍便告辞,带着几个军士押着王贻正便出营房。那后生倒还规矩,只说自己真没有骗人,但不是十分嚣张,乖乖被捉拿走了。 郭绍骑着马,慢慢带着一行人走到西华门那边,进不去,便叫值守的将领派人通报枢密院的王溥。值守西华门的将领认得郭绍是内殿直的,便热心地派人进去了。 不一会儿,王溥听说是自家亲儿子惹了麻烦,很快便出来……果然这小子真是他的儿子。郭绍早就不怎么怀疑王贻正的身份,全在意料之中:冒充宰相儿子的人可能也有,但冒充之后跑到禁军军营忽悠武将的,倒有点不可思议。 王溥听完来龙去脉,当下便道:“我没管教好犬子,让他尽胡乱,不如把人交给我,回家好好管教!” 郭绍心道:难道我还会因为宰相的儿子在军营前喧哗、就非揪着不放……有什么作用? 他借个由头亲自把人带过来,不过是临时起意,觉得能讨个小小的人情,和王溥说上几句话罢了。枢密院的宰相,万一人家好心,在调任这关节上,稍微提醒两句自己不懂的疏忽的,或许也大有裨益。 没讨到什么话至少也没坏处,反正郭绍在内殿直无事可做;做什么也没用,马上就要调走了。 第五十三章 惜字如金 郭绍一面说是误会,一面请王溥到西华门外的茶楼喝茶吃点心。不料王溥甚是赏脸,派人先将儿子王贻正送回家,然后就和郭绍品早茶。 西华门外,北面就是金水河。金水河南岸酒肆茶楼饭馆很多,能赚吃皇粮的人的钱;只因西华门内外又有不少官衙。在这边办公和活动的公家人非常多,于是有穿官服和披甲人出现的情况、实在正常,有不少店小二都见过宰相级别的大官。 王溥和郭绍找了个里面清静、外面临街的地方入座。王溥可能知道郭绍是个武将,自然就不聊诗词歌赋之类的文雅话题,要聊恐怕也只能说“小呀么小二郎”这个层次的,说说笑罢了。 郭绍主动开口道:“末将上回听向将军言,晋阳之役班师回朝时官家论功行赏,多亏了王公举荐,末将才得以升内殿直都虞候。一直想登门拜谢,又怕唐突。末将心有感激,请受一拜。” 王溥忙摆手道:“算了算了,市井之间不是打躬作揖的地方。我为官家举荐贤能,不过是分内之事,不用道谢的……何况我的举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敢居功;皇后也很赏识郭郎的忠勇。” 今天王溥这么给面子,堂堂宰相轻易就被个中层将校约出来了,恐怕也是觉得郭绍在皇后符家那边有关系。 郭绍便据实道:“末将年少时在卫王府上做过士卒。” 王溥见他不愿意说,当然就不追问。但看样子,王溥完全不信郭绍这个解释,符家府上的士卒太多了,难道每个在符家效过力的人都能得到皇后亲自提拔? 就在这时,王溥道:“郭郎要改侍卫司那边的军职,然后和向训一道西征,你应该听说了?” “是,我已经听到消息。”郭绍道,“只不过我突然管这么多将士,以前没有经验,心里还是有点不太踏实。” 王溥说道:“这有何难?兵权在你手里,除了不能在东京擅自调动兵马,军中别事还不是你说了算。生杀赏罚之权操于他人之手,那些将领还能敢不从命,敢不讨好着你?” “王公所言极是。”郭绍沉吟道。他听王溥愿意说这事,只是还没说到有用的东西,便想继续鼓动。 他心下寻思:显然皇后有心提拔,人家檀口玉言承诺想把符二妹下嫁,岂是说着玩的?但皇后毕竟是后宫的人,不仅不能躬亲扶植,派内宫的人太频繁太显眼了也不太好,皇后身在幕后正是诸事不便。 如此情况,郭绍怎么能全部所有事都指望着皇后?他就指望着在关键的时候皇后能提携一下就非常难得了……具体怎么办,还得靠自个琢磨。眼下他就在设法自找门路,在王溥身上打主意。 郭绍沉吟道:“话虽如此,毕竟我年轻资历浅,若是将士不服,用酷刑严惩弹压终究不是办法。” 王溥点点头,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后天史彦超要巡视南面外城城防。”他说罢便起身道:“正是上直时间,我不便耽搁得久了,这就要返回衙门。改日再叙。” 刚刚两人都不紧不慢地在这儿闲扯,忽然之间王溥就着急了,好像是用肢体语言表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郭绍忙道:“我送送王公。” 史彦超……今天王溥的话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史彦超。提起这家伙,郭绍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不问青红皂白把乱兵、无辜被掠妇人一股脑儿砍了的事;然后就是“草船借箭”一般浑身插满箭矢的场面。虽然郭绍也想通了史彦超的做法在这个时代实属正常,但心里还是对他那种完全轻视人命的态度有抵触。反正郭绍私下里对史彦超没多少好感。 当然这并不影响正事,郭绍走到这一步,如果完全按照自己的个人喜好来,如何还想尽最大努力成事? 史彦超在忻口没死!死了的话王溥怎么说他要巡视城防? 这厮在晋阳之役的时候是前锋都指挥使,那时郭绍是知道的;班师回朝之后干什么职位去了?王溥肯定知道……但他没说。王溥此人,说起废话来滔滔不绝,一说到关键的地方就惜字如金,尼玛呀!他要是把话说明白点、说详细点,现在自己就不用麻烦在营房里冥思苦想了。 就在这时,王审琦进屋来,便问道:“那后生是王溥丞相的公子?” 郭绍点点头:“是,是倒是,不过被他爹弄回家管教去了。” 俩人便嘿嘿笑话了一阵。 郭绍心道:王审琦或许知道史彦超现在在干什么,问他倒是省事。不过郭绍又回忆了一下,王溥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说完不便多言就要走的场面……或许这事儿不应该拿出来到处宣扬。 向训府上次的宴席上,王审琦是和赵匡胤那帮人有说有笑进来的,应该是赵匡胤的人;郭绍当然清楚赵匡胤是后来的宋太祖一代牛人,但正因如此,他才下意识地有所提防和谨慎。 何况王审琦这一干人都是殿前司的武将,郭绍很快就要离开殿前司去侍卫司那边,再向他们打听不相干的事总是不好。 郭绍打算找左攸问问。左攸从来都是小官小吏,不过似乎很了解关注一些官场上的事,上次叫他去疏通开封府办玉贞观的事儿,他就办得很利索。 这两天左攸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眼都没见着;这小子回京后什么文书郎的官也不干了,整天不是帮郭绍办事就是游手好闲。 郭绍出营,找到罗猛子,让他不必在军营值守,去左攸家候着,找到左攸了就让他酉时去郭绍府上见面。 酉时,郭绍下直回家,果然在府门前碰到了左攸,便招呼他到外院客厅说话。 左攸道:“史彦超?主公还问什么王审琦,您直接回来问我不就行了!一听说您升到侍卫司虎捷军了,我已经把侍卫司相干的人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郭绍大喜,心道谁道乱世文人没用,幸好有左攸帮衬……此人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得来容易,不过确实很多武将都没法子收到一两个真正有用的幕僚。左攸干郎中医伤兵不怎么行,记得当时在去武讫镇的路上不断有人被他医死,不过一回到东京他在官场上的熟悉还挺行的,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小吏的见识。 左攸道:“史彦超在忻口大战,把前锋行营的精锐骑兵折损了干净,先是被降至虎捷军左厢都使、削感德军节度使;但回到东京后,官家又复述感念他在高平之战中奋勇不顾身的战绩,重新提拔。现在是侍卫司马、步军都虞候,镇宁节度使。 除了史彦超,亲军侍卫司别的人我也知道,都指挥使是李重进。主公肯定听说过李重进,他是太祖(郭威)之甥;太祖是他的亲娘舅……”左攸顿了顿上前悄悄说道,“太祖是本朝官家的姑丈,只不过收了官家做养子。太祖和李重进还更亲,起码有血缘关系;官家却是太祖妻子那边的亲戚,只不过占了养子名分。我这样一说,主公能琢磨明白官家对李重进的心思了么?” 郭绍寻思了一下,微微点头。 左攸又道:“不过李重进以前也是殿前司的武将,太祖时期在内殿直、小底军、大内都检点、殿前司都指挥使等一干职位,一直在殿前司干……今年初官家即位,他才改的亲军侍卫司,在侍卫司这边恐怕根基还不深。 方才主公说王丞相只提到史彦超,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史彦超却不同,他从虎捷军干到龙捷军,又到侍卫司马步军司,一直在这边打转,琢磨一下,揣测一番,可以肯定史彦超在侍卫司熟人很多、根基很深。” 郭绍听得频频点头,左攸就是这点好,有话都是倾囊相授。郭绍也感受到了权贵文人和草根文人的区别、王溥和左攸的天壤之别。 王溥是丞相,就算知道郭绍和皇后有关系,于是很给面子,但总要装逼,自持身份拿拿架子,整得你半懂不懂的……左攸却不同,他一个小官小吏,没有出身门庭、没有父辈人脉,几乎没有出路,遇到有人赏识还顾得上什么节操,一门心思就追随鞍前马后了。 左攸又道:“王丞相提史彦超这茬,一定是想要你在出征之前,先借他的积威在军中打个威信底子。史彦超虽然不直接领虎捷军了,他却是最佳人选,因为主公您对他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郭绍皱眉道,“我倒没觉得他领了多少情。向训将军可谓比我做得更多,人家为了救史彦超最精锐的老本都赔了大半,史彦超什么态度?” 左攸嘿嘿一笑:“主公您也是将领,还不懂武夫的人情世故?那史彦超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自视甚高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屈尊不下身段罢了,其实只要是人哪能没点恩怨之分?您只要主动去找他,给足面子,史彦超肯定就顺着台阶下了。” 第五十四章 不嫌难受么 史彦超后天要去巡视城防,这个消息不容易,一般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干什么?只有王丞相这等人才知道,至于丞相怎么会对武将的行踪了如指掌,就不得而知了。 “酉时刚过,史彦超今天下直后如果回家了,现在正好在家里。”郭绍道,“后天他就要去虎捷军驻地,时间很紧。万一明天找不着史彦超,咱们就错过机会了,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我看这样,现在就去,起码还有第二次机会。” 左攸道:“主公所言极是。” 这座宅邸是三进格局,于是郭绍叫左攸在外院客厅等着,他紧进中院唤玉莲找常服出来换,自己急着解甲。他觉得时间虽然急迫,但衣服还是要换一下的。想着史彦超那脾气,自己穿着甲胄上门,他会不会以为是要打架……倒不至于,不过穿袍服更随和一些。 玉莲一边帮忙一边说道:“我今天上午叫黄铁匠去玉贞观,把郎君要出征的事告诉京娘了,你让我告诉她的。” 郭绍随口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玉莲道:“早上我问你要不要告诉京娘,你嗯了一声,不是赞同?郎君不想告诉京娘?” “没事,告诉她一声也是应该。”郭绍顾不上这头。 玉莲又问:“你去拜访同僚,会不会在他家吃晚饭?” 郭绍想了想,便道:“你们自己吃吧。如果史彦超没留我,我便和左攸一起找个饭铺吃了回来。” 收拾妥当,郭绍出来没见着左攸,问黄铁匠,说出去了。郭绍一拍脑门:“我不知道史彦超住在哪里!”只有等等,左攸不会这么不靠谱,招呼不打就回去了吧? 黄铁匠又道:“那个叫京娘的妇人在门外。” 郭绍道:“你怎么不请她进来,杵外面作甚?”黄铁匠道:“她没有说是来干嘛的,也没说要求见……” 郭绍无奈地下令他去请,黄铁匠这才从角门出去。不料没一会儿京娘就跟着黄铁匠进门来了,郭绍站在客厅门口等左攸,正巧见着。 第27节 京娘的神色仍然是冷冷的,没有一般人见面要行礼寒暄之类的迹象。郭绍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报以友善的微笑。 这娘们既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郭绍也不知从何说起。忽然觉得她身上哪里不对劲,倒不是她女扮男装穿了一件翻领布袍的缘故……很快郭绍明白了,是胸部,虽然此时看起来还是鼓囊囊的,但并不是撑起很高;郭绍是见识过的,这夏秋之交穿得薄,正常情况下她的胸脯肯定会明显地把上衣撑起来。 他也没多想,随口就说:“你也不嫌难受。” 不料京娘立刻就懂了,脸上刷一下变得绯红。 这时郭绍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有点懊悔,却见京娘没什么反应,并未像上次那样被轻薄了就要上来拼命。郭绍心下稍安,心道:难道她已经想通了,准备认命? 就在这时,左攸走到了角门口,见有女的在,急忙退了出去。郭绍看见了他,忙对京娘说道:“我还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你一会顺着路进里面的院子喊玉莲,让她给你做晚饭。今天恕我不能亲自款待了。” 京娘突然开口道:“什么要紧的事,不就是求功名求富贵么?” 郭绍愣了愣,干脆利索地说道:“对!谁不愿意过富贵的好日子,喜欢吃糠咽菜,我真心服!” 说罢便掉头出门,遇到左攸,见他提了个篮子,一个穿长袍的文士提着这么个篮子确实有点笑人。左攸道:“咱们不是去贿赂史彦超,不过空着手也不太好。我随意在口子上的铺子买了一些糕点、一些果子,那家铺子的甜食我尝过,手艺不错。大人不喜,小孩儿一定爱吃。咱们提着一点礼物登门造访,什么姿态便不言而喻了。” “左先生想得周到。”郭绍道。他也没矫情要给左攸钱,一点糕点果子也值不了几个,上次官家的赏赐分下来双份不知要买多少。何况左攸作为郭绍的幕僚,郭绍拿了俸禄也会给他包一份,算作是自己养的士。 二人便牵马一前一后去往史彦超府。 及至府上,投出名帖。运气不错,史彦超正在家中。郭绍和左攸也得以进门,走的是大门旁边的角门,实属正常,史彦超比郭绍的职位高几级,总不能叫史家开大门“迎恩公”。 史彦超果然是架子挺大,自己在客厅里坐着等,别说到房门口来迎接,连站都不站起来一次……不过郭绍也不和他计较。起码他看到名帖知道自己来了,立刻就接见连等都没等。可见史彦超不仅记得名字,也惦记着在战场上的事。 郭绍言谈之间也绝口不提那茬,就当是没发生过一样,连忻口一战那事儿也不提。不说那些,俩人之间的话题就非常少了,郭绍只说听到消息会调到侍卫司云云。 这时有一个丫鬟端茶上来,郭绍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好笑的场面:若是史彦超一时兴起,在家里抓住小姑娘就干那事,小山一样高壮的身躯压在小鸡一样弱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悲惨的事…… 郭绍陆续废话了不少,便道:“听闻史将军后天要巡视城防,不知可否让末将随行?” 他便轻轻这么一问,并不说为什么要随行,其实原因很简单:狐假虎威的山寨版。 “你听谁说的?”史彦超忽然问道。 郭绍愣了愣,倒没料到他如此直接问这个问题。而且史彦超身材过于威猛、声如洪钟,气势十足的架势,很能给人压力。旁人就是觉得他对自己没有威胁,也会莫名感觉压力逼人……好像随时会被他揍一顿似的,这么大个的汉子,又号称大周第一猛将,几个人揍过他?所以感觉非常不亲和。 郭绍只得据实答道:“枢密院的一个官员。”只愿史彦超看在战阵上救他的份上,别在继续逼问究竟是哪个官员了。 史彦超“哼”了一声:“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文人,没一个好东西!” 郭绍不置可否地应付着,觉得史彦超不爽也实属正常,谁也不愿意被人背地里监视着。他这不客气的话,并不是冲着郭绍来……郭绍如此提醒自己。 穿着文士巾帽长袍的左攸在旁边也很淡定,似乎左攸比较免疫地图炮。 史彦超这家伙,好像看谁都不顺眼,至少给人的感觉是那样……郭绍都没觉得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他就变得很不高兴起来,而且一不高兴一点掩饰都不用,当下就把茶盏丢在几案上,洒了一案的茶水,硬生生地喊道:“送客!” 郭绍表示为了自己的事,脸皮可以厚着。当下就不顾史彦超不客气,又问道:“那后天的事……” 史彦超道:“早上早些,到侍卫司衙门外等我。” “是,那末将等告辞。”郭绍也学着左攸糊涂淡然的样子,全然不顾别人的脸色,又指着提进来的值不了几个钱的糕点,专门说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郭绍和左攸一道很快就出得府门。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默默走出这条街。 “史彦超不太高兴的样子,不知后天会怎样,会不会在将士们面前不给我面子,反而叫我下不了台,适得其反?”郭绍沉吟道。 左攸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史彦超能到现在还生龙活虎,确是不易。” 郭绍想了想道:“好像官家很赏识他,一个武将能得官家赏识,还怕得罪谁呢?” “湫!”左攸策马上来与郭绍并肩而行,侧过头小声说道:“我瞎琢磨啊……官家是不是觉得史彦超威名大,想用他在侍卫司制衡李重进?” 郭绍沉吟片刻,摇头道:“天子圣心,做臣的哪能容易猜度?” 左攸又小声道:“史彦超还真就是个纯粹的武夫……李重进我不清楚,以前没门路官做得太小,没机会见识见识。不过既然官家这么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把他从殿前司挪到侍卫司,又有急着加强殿前司的迹象,恐怕李重进也不是好对付的。就史彦超那样,怎么和李重进平衡?” 郭绍不答。他前世虽然学历也不低,不过和古代文人还是完全不同的,又在五代十国几年习惯了武夫的生活,所以一般不愿意去议论太遥远的事。 左攸神神秘秘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巷子在市井中,没什么人,就算市井小民听见了估计也听不懂。他便低声继续道:“主公调升侍卫司,是要去西征。这是个机会,如果能立功进一步;以后再有机会爬几步的话,达到与李重进、史彦超差不多平起平坐的地位……那时便可以代替史彦超牵制李重进,势必得到官家的倚重。” 郭绍心道:你不废话么,我去西征就是要立功捞军功资本的,我还等着娶符家二妹呢。西征那点功劳,也许还远远不够;不过没关系,我已经知道朝廷会打淮南了,机会有的是,只要上边愿意给你。 如果郭绍不是心急火燎满腹斗志,现在任命状都还没下来,何必到处打听捣鼓? 第五十五章 残忍的恶作剧 天气晴,有微风。 史彦超等一众人先巡视东南陈州门,此地北面就有存粮的仓库,门内有虎捷军第一军的一片营房。史彦超在前呼后拥中起码靠近陈门,只见大批将士已经恭候在此。成片的铁甲,远远超过了一道城门应该当值驻守的人数。 “拜见史大将军!”“史都候……”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史彦超身上,大多数都充满了又敬又怕的神色。史彦超的威名,不仅周军,其它国家的武夫们也应该耳闻。 史彦超人高马大,在场的将士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还有路过观望看稀奇的百姓,但没有人长得有史彦超高大。史彦超只是微微点头,架子拿得很足。 郭绍记得赵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在级别上和侍卫司都虞候相当、同样是一个大汉,但就连赵匡胤的气势恐怕也比史彦超稍逊一筹。 大伙儿对史彦超很敬畏,不过也有一些人不同,旁边有个武将就很激动,见史彦超过来,大声嚷嚷道:“史大帅,您还记得晋州吗!北汉主举国之力来攻,咱们兵少,浴血奋战坚守月余,我就是守南门的李大柱啊!” 史彦超听罢转过头,走到那将领跟前,只见那人一脸皮肤黑糙,单看模样就像一个苦力一般,颧骨位置有一道惊心的刀疤,伤痕之长,连左眼眶都变形了。 史彦超抬起手,坚定地拍在李大柱的膀子上:“如何能忘?” 李大柱激动道:“末将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场恶仗,南门被破,北汉军蜂拥冲来,起码二十倍于我!一个指挥五百条汉子啊,半个时辰不到,就剩下几十人!要不是史大帅亲自来救、与兄弟们并肩杀敌,若让那北汉军冲进城,咱们全军兄弟都得葬身在晋州!” 一直就很傲气的史彦超,此刻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许伤感。最勇猛的人,在偶尔的瞬间也会不小心露出这样的眼神。他轻声说道:“这些年,死去的好兄弟太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我还活着,就等着那一天与兄弟们下去团聚!” 听到这一句,后面的郭绍都是一怔,对史彦超的印象顿时有了少许不同。 史彦超威怒的虎目直视他的眼睛,握着李大柱的膀子,用力摇了一下,然后掉头就向前后,毫不回头,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李大柱。 一行人跟着他穿过人群,走到城墙的石阶口。史彦超大喊了一声:“郭兄弟!” 郭绍忙上前:“末将在。” 史彦超指着郭绍高声道:“不久后,他便会兼领第一军、第二军都指挥使,大家都认好了!” 众人毫无反应,虽然纷纷瞧郭绍,但完全没有哪怕一点热情的气氛。郭绍长期训练和出征倒是长得结实,样子看起来已是年轻的一条汉子;但他还是太年轻了,一眼看过去,和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将老兵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就在这时,史彦超又说:“高平之战,一箭射死北汉猛将张元徽,就是他,郭绍。” 顿时人群中发出了声音,大伙儿议论纷纷起来。这种事太容易在军中传开了…… 如果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哪怕它影响很深远、意义很重大,一时间在军汉中也难以流传,因为大伙儿懂不懂是另一回事,说起来太绕太不精彩,没什么意思。反倒是郭绍这种事,其实对于战局没多大的影响,却更容易让人们津津乐道。 一箭射死张元徽!多干脆多利索,又是叫大伙儿很感兴趣的事。箭术,本来就是军中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周军这些将领,武功好的基本射箭都不错。武将们也乐得大家流传这种事,自家军队里有厉害人物,将士们的信心也高一点,人们需要具体的榜样需要英雄般的故事! 史彦超又抓住郭绍的手腕,携手上墙。郭绍也没反对,只是觉得这种动作确实有些刻意。 他心道:史彦超还是恩怨分明的,讲义气的!不管态度如何,起码做出来了,给郭绍把声威抖起来了。就是要借史彦超的名头! 一时间郭绍对史彦超的恶感消除了一半,走上城墙,又对下面的将士点头回应。 这时他立刻发现了不远处的京娘……实在太显眼,她站在围观的妇人们后面,但个子比那些妇人几乎高许多,一目了然。现在郭绍有正事,自然就没空理会她,就当没看见了。 郭绍正觉得史彦超这人还是讲义气,心里舒坦着。不料还没舒坦一会儿,史彦超立刻就给郭绍找不痛快了。 一行人在众目睽睽下等城观望,史彦超忽然指着城下的大路,说道:“郭郎的箭术,能在万军之中一箭射死张元徽。诸位将士只是耳闻,你何不叫大家开开眼界?” 郭绍顺着他指的看下去,只见路上正有一个长袍巾帽打扮的人牵着一匹驴车,背对着城门这边在大路上走。驴车上放着许多东西堆得高高的。 “史大帅何意?让我射一个无辜的人?”郭绍诧异道。 史彦超淡然道:“射他的帽子,不过就是吓吓他而已。” 郭绍和随行的兄弟,以及左攸都愣在那里。这似乎有点过分了,人家一个路人,又没惹着你……况且这是在东京、又非正在发生战争的战乱之地,没事你拿个老百姓射着玩,要是射死了,不说一定要偿命,影响肯定不会小,能轻松了结? 这时史彦超又强调道:“以郭郎的箭术,百发百中射中帽子。你只要没射死那人,怎么算得上是射杀无辜?” 说罢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绍,众军也默不作声。郭绍身边带着几个随从,但他都没开口,几个人也就等着郭绍怎么办。 郭绍目测了一下,那个牵着驴车的人,距离城墙只有四五十步,如果抓紧时间别让他再走远,这个距离上郭绍还是很有信心的……虽然脸庞感觉有些许微风,但那人是直行、走得慢,几乎相当于静态目标,难度又降低了几分。 但是无缘无故拿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冒险,这事儿本身就有悖郭绍的价值观,让他十分反感。 不过史彦超可不这么觉得,连一众将士的表情看来,也觉得只要他自信,那就算不得什么事儿……大家都是血里火里提着脑袋过来的,谁会觉得吓一下就是了不得的事? 除非郭绍水平不行,根本没有把握。 史彦超尼玛!亏我觉得你还挺讲义气,这就给我找茬? 郭绍不是纠结的人,也不高尚,虽然对这种事很抵触……不过入乡随俗,在武将们面前装仁义,会给他们软弱又婆婆妈妈的感觉吧?史彦超说得也不全错,只要不射死那人,全当恶作剧了,也可以证明自己对箭术非常自信,十拿十稳!郭绍如此安慰着自己。 四十五步,虽然有风,但几乎等同静态目标。 郭绍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伸手道:“拿弓箭来!” 这时只见史彦超的眼睛里露出些许兴奋的神色,似乎拿人命开玩笑是很刺激的事!郭绍难以理解这个猛汉的心理,刚不久还似有对阵亡好兄弟的怜悯悲伤,转眼之间却能对一个无辜百姓毫无同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怎么一种感受? 城墙内的将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能听到城墙上的说话,一个个武将嗓门大,离城墙不远的地方都能听清他们说话;所以大家都大概知道上面在干什么。 郭绍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他……忽然想起,京娘也在围观,她会如何看这件事?郭绍心里微微有些动荡,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住心神。他不愿意犹豫不决! 就是个恶作剧……五十步,有微风,静态目标…… 郭绍轻轻把箭矢搭上了弓弦,不能犹豫不能多等,越磨叽那人走得越远,把握越小……其实他从来没有过完全十成的把握,只是从无数次命中和未命中之中寻找感觉罢了。 就在这时,那驴车上在弯道上稍微转了一下方向,忽然见驴车上还有一个妇人,露出小半身体,原来刚才被那些物品遮着。她不仅是一个人,臂弯里还抱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个孩子…… 郭绍心头顿时一乱,微微把箭簇下移…… 就在这时,忽然旁边一个声音说:“大哥!别射那人了,射我!” 第五十六章 信任 空中有微风。但能动摇利箭的不仅仅是风,最主要是人心。 明明是觉得不对的、有悖于意愿的事,做起来就没那么果决,对郭绍来说,最能提高信心的是通达的念头。他在军中勉强算的上猛将,但射箭的时候,暴力拉弓的背后,确实一颗细致的心,甚至敏感;没有这种敏感,如何能在没有精准瞄准器械的情况下找到目标的感觉? 一丝微微情绪的波动,都会影响一定的精准度。他没有信心的……这不是几步内甩飞镖,而是几十步外用简单的器械精确命中一个小目标。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话,众将纷纷侧目。 郭绍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听出是二弟杨彪。杨彪见郭绍转过头,又道:“我戴着帽子骑马下去,走那条路,大哥射我的帽子!” 众人顿时哗然,看向杨彪,只见一个马脸大汉,比史彦超矮,不过面相相当凶,一看就不是善类。也许慈眉善目笑吟吟的可能落井下石背后捅刀,也许美貌英俊如花的人也可能心肠歹毒,而凶神恶煞的人还扬言过在战阵上要报复自己人的杨彪,却会要求拿他的命冒险。 大家都惊讶不已,一时间才注意到了郭绍身边的随从。 第28节 “二弟?”连郭绍都比较意外惊讶,皱眉道,“我的兵器不会对准兄弟。” 杨彪初时还一脸严肃,这时便笑了起来,笑得很轻松的样子:“大哥的兵器不是对准兄弟,不过是对准帽子罢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杨彪这厮经常最贱,别想让他说出好听的话,只要他不满嘴污言秽语骂人就算客气了。有些话杨彪说不出来,也不善。不过郭绍从他的笑容和言语中,已品出了更多意思。 就在这时,左攸站出来说道:“郭郎,杨彪相信你的箭术,正如他相信你待兄弟的诚意。但杨彪是你的左右臂膀,难得忠心的兄弟,他对主公更有用;而左某不过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多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还是半壶水没读通史籍……左某这种人,开封府里的小官小吏,一抓一大把,死不足惜!况且,史大帅看武将应该比看左某这等酸儒顺眼。我去!也让史大帅瞧瞧,读书人也不尽是贪生怕死之辈,力气软,骨头不软!” 左攸是出口成章。一席话出来,城墙上的武将们谁有口才能说得过左攸,一时间呆若木鸡。忽然城墙下面有个人高喊道:“好!说得好!”这时围观的人们才纷纷附和着喝彩。 左攸循着声音看过去时,一众人在起哄,却不知一开始那句感动的如同知音一般语气的话究竟是谁说的。 却不料杨彪冷不丁来一句,好像正对着左攸慷慨的情绪泼了一瓢凉水:“说了一通,像要去死!你认为大哥会一箭把你射死?” 就在这时,忽见罗二也站了出来,挺起胸膛道:“还是俺老罗去罢!”他似乎有点犹豫,只是见着杨彪和左攸都这样,也就没忍住要“冲前送死”……此时他好像已经把媳妇的谆谆教诲忘记了。 郭绍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史彦超,不料史彦超没有任何要制止的意思。 都已经这样了!史彦超也丝毫没有给个台阶圆场的意思,看来这厮刚愎自用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打死都不会认错的!他一定要绷着,坚持到底。 杨彪见状,二话不说,调头就走……杨彪也是个不服输的人,他看起来很生气,很不服史彦超。不一会儿他就走下城墙,牵了一匹军马翻身而上,接着就策马向城门口奔去。 短短的一瞬间,郭绍也觉得不该辜负杨彪的信任! 多少次在战阵上,每一瞬间都可能被敌兵捅死,每一刻都可能送命,提着脑袋拼杀。这么多次都过来了,还怕射不中杨彪的帽子?杨彪要赌这口气,郭绍何尝不窝火,想顺出这口闷气! 此时杨彪已出城门,郭绍带着恼火气愤的情绪大喊一声:“二弟,我若射死了你,拿命赔你!” 郭绍遂不再徘徊,心中通畅,深吸了一口气,集中注意力。一击而中,射偏了就是兄弟的命,郭绍心里的压力很大。 他微微闭上眼睛默念着,伸出手背迎着风,感受着秋天渐渐到来的凉风……凉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凉了。从这凉意中,他默默地记住那轻轻触摸手背皮肤的轻重。 郭绍突然瞪圆了眼睛,浑身肌肉绷紧,搭箭上弦,抬起弓的过程中舒展手臂从容开弓,瞄准。 心情不能急躁,也不能怠慢!瞄准的时候不能太急,要看清楚,但也不能拉着弦瞄得太久,力气稍竭都会影响稳定性。郭绍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稳定,一动不动。 风很轻,“啪!”他在直觉中最恰当的一刻放开弓弦,什么也不想。 利箭呼啸而去!片刻后,杨彪就在马背上回头对着墙上大笑道:“大哥,你可得赔我头盔!” 罗猛子见状乐得手足舞蹈,对着城墙下面大喊道:“正好射中帽子,二哥跑着马呢!” 众军听罢都松了一口气,立刻闹哄哄地叫起好来。郭绍松一口气,淡定把弓递还给旁边的武将。史彦超无话可说,点头赞道:“你们兄弟算好汉!” 郭绍没有附和,也没有说什么噎人的话让史彦超下不了台,显得很沉默。毕竟史彦超在侍卫司中威望很高,又是上峰,郭绍不愿意为了一口气和他过不去。 一众人从城墙上下来,史彦超还要去巡视别的地方。郭绍突然之间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中途告辞,带着几个兄弟离开了陈州门。 郭绍精神太紧张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和几个人骑马走了一会儿,回头忽然不见了左攸,问道:“左攸呢?” 杨彪道:“刚才就走了。” 郭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兄弟常常不是朋友,朋友却常常像亲兄弟。” 杨彪和罗二,或许最起初的、也是最直接的想法,是跟着大哥能有出人头地,但大家能建立起这种极度信任,实在是不易。 第五十七章 非等闲之辈 郭绍骑马慢行走到家门口,不料又碰到了京娘,只见她从斜对面的窄街走了出来。郭绍顿时觉得这女子就像神出鬼没一般,刚才没发现她跟着,却能恰好在门口撞见。 京娘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马背上放着一个包袱,那副样子好像要走远路一般。郭绍在角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她过来、便听得她说道:“你在城墙上要是手抖了,射中了那个人,真的会拿命赔人?” 郭绍一语顿塞,这女人一开口为什么就是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但他不能置若罔闻、不予理睬……这是京娘第一次主动和他攀谈,最起码应该积极回应。上次发生了那件意外的事之后,已经过了好些天,她已经想通了? 郭绍留心观察京娘的神色,比较平静正常,没有刚开始那样随时可能疯癫的不稳定。如此也好,本来是意外出了事,总得解决;凡事可以商量了,便要好过就此结怨、莫名其妙多一个要杀自己报仇的仇人。 所以郭绍准备表现出积极的态度,也好化解恩怨。 但他没法正面回答京娘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很冷的自以为幽默的话:“手不会抖,我在祈祷,神仙会帮我的!” 京娘冷淡地问:“你信什么神,如何祈愿的?” 郭绍随口用轻松的语气道:“感谢王母、感谢天,祈求王母保佑……” 京娘顿时白了他一眼,扭头去马背上取包袱。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角门,黄铁匠上前来把马牵走照料。郭绍当然不会阻拦京娘进府,只是见她带着东西不像是来拜访的,便忍不住问:“京娘是要出行……或是搬家?” 京娘道:“我和玉莲住。已经把玉贞观的观主交给别的人了。” 郭绍脱口道:“玉莲是和我睡的。” 京娘一愣,问道:“你言下之意是想赶我走么?” “不是、不是,那你一会儿去找玉莲,让她给你收拾间屋子。你愿意住这里就住这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绝不会赶你。”郭绍忙道。 京娘道:“我不住内院,就在这外面随便找一间屋暂住几日。” 他们一前一后便向里面走,郭绍先去外院的一间厅堂里等着吃饭,因为厨房在外院。玉莲和董三妹都不在,估计正在做饭……上次郭绍就提了一次,叫她找两个粗壮的妇人雇佣,好在院子里帮着干脏活累活;但至今府上没有添人口,可能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 郭绍先把腰上挂的障刀取下来放在刀架上,然后就解甲,比较麻烦,便招呼京娘。京娘沉默了一会儿,真就上来帮忙,而且手脚很娴熟……果然是练过的行家,可能以前她家有人是武夫。 郭绍见她态度转变,又说道:“那道观里那么多人手,你怎么不带几个亲信的人过来照顾你的起居?” 京娘不置可否。 ……不料才过几天,玉贞观真就来人了,来的不是几个人,一来就是十几个!府上中间的院子没人住,房屋却很多;郭绍和玉莲等都住最后面的园子里,风景好。于是他便让玉贞观来的道士暂时住在中间的院子里。 府上一下子添了这么多人,倒热闹起来。如此也好,偌大一个宅邸,缺园丁、厨娘、购置柴米和干粗活的劳动力,正好用得上。其中有两个又黑又粗壮的妇人,一看就会干活,添了这些人可以让玉莲轻松一点,只要她管着钱粮收支就行。 郭绍稍微算了一下,表示自己的薪俸养这些人口尚无压力。而且不久后钱粮又稍有增加,任命状下来了,兼领二军都指挥使的俸禄比内殿直都虞候高;乾州刺史的那份也照样领。 他既掌虎捷军二军兵权,但毫无要立刻出征的消息;甚至连朝中官员、军中武将也还不确定周军是否会对蜀国开战。东京这阵子比较安宁,为了西征做准备的一些职位调整丝毫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殿前司正在大手笔进行变革整顿的事更引人注目。整顿殿前司诸军的主要负责人是赵匡胤。郭绍现在已调到侍卫司军中,此事对他毫无影响。 郭绍早就在家里说了要西征,玉莲和京娘都知道这件事,但两个月过去了却无动静。 左攸在郭绍面前说得头头是道:“晋阳之役回来后,侍卫司诸军无事,但休整之后便到秋季了。若是马上就紧接着西征,算上准备的时间加上行军耗费时日,在关中发动战事之时极可能已进入冬季。关中冬季风大干冷,气候不利于作战,我猜测朝廷用兵应该是明年开春。” 郭绍觉得左攸的“瞎琢磨”还是很有点道理,便附和称是。 据说陕西很多年前的气候湿润温暖,所以关中富庶,自秦以后一直是各王朝的首都。但从唐朝中后期开始,陕西的气候就逐年变得干燥,进入五代十国后东京大梁已然取代了长安的地位。所以左攸说此时的陕西冬季“风大干冷”可能并没有说错。 不过郭绍的心情已经变得有点急躁了……战役目标是打下两个州的地盘,这点功绩自然也算军功,但恐怕算不上什么奇功大功;不知完成之后军职能有多少提升,按理应该不会太大。在禁军中上面的赏识和门路当然很重要,但若是没有军功、威望资历作为基础,也很难有所作为。 就这点战功,却需要等到明年;而且似乎也是硬骨头,打下来不易,也不知要打多久。 郭绍心里挂念着娶符氏二妹、与卫王家联姻,可是照现在看来,还一点希望都没看到,可能一两年之后也无太大的进展。所以偶尔他才会心情急躁。 但这也没办法。他回过头一想才后知后觉,真正感悟高平之战那样的机遇是多么难得!只可惜当初自己的职位实在是太低,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错过了天大的机遇,后来就再难遇到了……也许只能在先啃着陕西战场的鸡肋,然后等待征淮南之役? 郭绍准备进关中作战之后,力图速战速决,省得浪费时间。 但秦凤等州是蜀国的前哨,是他们不被封闭在四川盆地的据点,守可以作为腹心的缓冲,攻可以作为战争的策源地……蜀国肯定不愿意轻易拱手相让。 郭绍也认识到,自己想拿人家刷战功,也得先问问蜀军同不同意。 蜀国当然不同意!所以想要速战速决,就要全力以赴不能掉以轻心。 郭绍便找左攸商议:“如果西征要等到明年开春,我们在东京几个月没有多少事可做,何不提前准备一番?我没去过关中,对秦、凤等地形风物一概不知;我想向侍卫司告假,就说去关中访寻亲戚,然后借机寻访询问一番秦凤诸州的情况。” 他积极想要建功立业,追随他的人当然欣慰,左攸沉吟许久便道:“主公若是要去,在禀告侍卫司步军司之前,应该先和宫里的宦官说说;然后告诉宰相王溥。” 左攸只知道皇后愿意提拔郭绍,但不知是皇后亲口透露西征的事。大相国寺那件事郭绍谁也没说。 郭绍采纳左攸的提醒。明年开春才出征只是他们的猜测,万一时间猜错了,到时候朝廷点将找不到郭绍,岂不坏了大事、白忙乎一场? 先告诉上边的“贵人”,无论是皇后还是枢密院的宰相都肯定对军机一清二楚,他们点头了自然就不必再担心。 这时候郭绍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从来都是皇后派宦官联系自己,自己却没办法和他们来往。他一个虎捷军的武将,上直要么去侍卫司官署报道,要么去虎捷军第一、第二军的驻地营房值守,连皇城的门都不能进,如何能找到宦官? 郭绍打算先将这件事告诉王溥,然后等一段时间,看皇后能不能知道。最后才正式向侍卫司告假……若是无法让宫里知情,也是没关系的;王溥若是没有异议,证明出征时日还有一段时间。 事情很顺利,王溥知情后两天就有一个宦官在一条街上碰到了郭绍,并且赞成他提前准备。 此事让郭绍顿时很惊讶,宰相王溥才知道这事儿两天,宫里的人就了解到了?他不得不这么揣测:难道皇后的势力触角能到枢密院?符氏一个后宫女人却似乎不是等闲之辈,不仅在武将中很有威望恩德,连军机要害官府也有人? 第五十八章 有多惨 郭绍准备出行诸事,左攸这几天出入郭府频繁,常常查漏补缺提一些中肯的又容易忽视的建议。郭绍有一次开玩笑:说能收左攸在麾下十分划算,办事得力要的俸禄却很少。 其实左攸在郭绍麾下的报酬已经远远超出了在官府做小官的收入,他似乎也不计较眼前的钱财。左攸出身寒微别无它路,一门心思抱住郭绍……这样的人对现在郭绍的实力来说当然是最佳选择。那些有高级职位的能人,当然不会屈尊投郭绍门下,郭绍也收不起;而寒微身份低的人,绝大多数根本没能耐,就像站在大街上看熙熙融融的人群,里面谁是有真本事的?要从沙子里淘金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回郭绍从侍卫司回家,刚卸甲,就听得左攸求见。他便叫黄铁匠带进院子来,黄铁匠早就把左攸认熟了。 左攸走进客厅,径直就说道:“今天我见主公,却不是来进言的,举贤照样是我的分内之事。” 可能是郭绍身边全是武将的缘故,左攸也沾染了不少武人的习惯,比如办事说话比较直接干脆,倒很少见他文绉绉地卖关子。 郭绍听罢有些诧异,这是他第一次所谓举贤。便抱着听听也无妨的心情随口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武将。”左攸说罢摇头道,“此人真是运气太差,落魄至斯、悲惨到叫人叹息!” “有多惨?”郭绍顿时饶有兴致地问。 左攸道:“多惨?晋时就成名的武将,然后历经了三朝,主公认为这样的人应该是什么职位?” 郭绍心道自己之前从军四年大部分时间是小卒,进入武将行列的最低级十将、还远没有成名,到现在不到一年已兼领禁军二军都指挥使……左攸说的那人历经三朝,在五代十国这样的战乱年代,没死的话肯定打过无数的仗、立过无数的功,应该累功升到哪个地步? 最起码应该脱离中级将校,进入高级武将行列了,但听左攸那口话,显然不是那么回事。郭绍只得摇头道:“我猜不到。” 左攸瞪眼道:“他已经到了挂个名每天去军衙里混膳食的地步!” 郭绍:“……” 左攸又道:“军衙提供早上、中午的膳食,他每天去吃饱了,便无事可做在各处厮混到晚上,装作忙完一天公事回家。” 郭绍听罢心道: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这厮要是和自己比,不得要气得撞墙? 看来仅仅靠熬资历是不行的,人家熬了三朝,熬到了混饭吃的地步。而有的人一旦遇到机遇,屁股着火一样飞升……别说郭绍自己,就是赵匡胤几个月前不也只是个谁都不认识的中层将校?现在他都是整顿殿前司两大主力无数军队的负责人了。 不过郭绍也很纳闷,便问道:“能成这般地步,恐怕也没多少能耐吧?如果是怀才不遇的千里马,三朝那么多权贵,就没有一个伯乐?” 左攸摇头道:“历经三朝的武将,只要没死,无须是千里马、更不需伯乐,熬军功资历都不至于如此。此人是运气太差,撞到了要害之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此人叫罗彦环,父亲就已是刺史,他从晋时就补官到内殿直,主公自然知道内殿直做官很容易升,罗彦环的前程不可限量。而且他也确有胆识、作战勇猛,不久就以‘十勇士’之称闻名。后在契丹攻灭晋朝之时,又当机立断把原本送给契丹人的一千匹战马带走,投奔了汉,颇具胆识甚明大义。 可是在去年终于倒霉了,枢密使王浚骄横跋扈,企图挟制太祖(郭威),被太祖贬官后死,然后王浚党羽被大片清算。罗彦环被牵连视作王浚的党羽,被贬邓州,接着就一惨到底了。” 第29节 郭绍沉吟道:“他真是叛党的党羽?” 左攸道:“那王浚作枢密使,树大根深敢挟制太祖,得势时朝中多少人不得不仰起鼻息,若计较起来没多少人能完全脱得了干系。太祖清理门户不过拿一些人以儆效尤,罗彦环不过倒霉了撞上而已。”左攸叹道,“在下偶尔有所悟,世事难妙算,若是运气不好无论如何妙算都没用。” “确是。”郭绍也是心有灵犀般地赞成左攸的说法,然后又附和道,“运气这东西不好捉摸,积阴德也没用。太史公《伯夷列传》里早有论述。” “咦?”左攸听郭绍随口引史,表情颇有些诧异。不过他也没追问,继续说道:“今年初官家即位,扩军备战应对北汉契丹威胁,继续有才能的猛将。朝廷便把罗彦环调到东京,安置在军头司……这衙门几乎无事可做,就是用于安置那些没有实职的将校,给予少许俸禄、供膳食的地方。 高平、晋阳之战后,官家下令严惩杀伐了一大批将校,在战阵上又死了一些,初时有大量的空缺。就在这种好时候,罗彦环也没补上实职,仍然在军头司混饭。以我之见,他才三十来岁,但前程已经走到头了。” 郭绍道:“左先生是如何结交到他的,他愿意投我麾下?” 左攸答道:“上次咱们在陈州门城墙上,我气愤之下在史彦超跟前说了一通话,底下有人叫好,后来我便在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不料他还在等我,那个人就是罗彦环。” 郭绍一拍额头,恍然道:“怪不得我和二弟三弟走着,回头就不见了左先生。原来你是去找人去了。” 左攸笑道:“正是。罗彦环倒没明白表态要投主公帐下。我和他说起主公要去关中,寻访秦、凤二州的风土人情。他毛遂自荐,说有亲戚在凤州,愿意跟主公去关中,借访亲问友帮主公打听地形……但我敢保他一百个情愿投主公帐下,不然他看不到出头之日。” “牵扯到叛党的人……不过是太祖朝,官家即位后也不必太忌讳了。”郭绍点头。 左攸嘿嘿笑道:“正如主公那日所言,这等人十分划算。” 郭绍当即便说道:“改日左先生带他来见见面罢!”左攸道:“罗彦环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我先举荐,主公愿意见现在就请他进来。” 郭绍沉吟片刻,道:“随我出门,我去大门口迎他。” 第五十九章 盛情难却 大门口果然见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睁着一双大眼,额头圆、下颔窄,身上穿着件布袍、头戴幞头。他先认出左攸,然后把目光停留在郭绍的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倒不是因为郭绍长得如何玉树临风,这厮可能已经认出郭绍了。据左攸所言,那日在陈桥门“射帽”,罗彦环也在围观。 “郭都使?”大汉上前拜道。 郭绍面带笑意,没来得及开口,左攸便道:“正是上回我给你提起的人。主公,他就是罗彦环。” 大汉顿时抱拳,语气也有点激动起来:“在下见过郭都使!” “哈哈!”郭绍先大声爽朗一笑,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出了在高平伤兵营第一次遇到赵匡胤的场面。在某些经验不足的场合,人就会不自觉地跟着所见所闻模仿、学着做;郭绍也不例外,他还是第一回这样“礼贤下士”,当然就想起了曾经的见闻。 郭绍当即又像赵匡胤夸人一样,夸赞道:“我从左攸口里听过你的事迹,曾把原本要送到幽州契丹人手里的一千匹战马带走!在兵荒马乱国家危难之际,你能清楚大义,又有胆识当机立断,让我十分敬佩!” “哪里、哪里……”罗彦环似乎越来越激动了,口齿已不如刚才利索。 “罗将军,里面请!”郭绍做出一副爽朗高兴的神态。 “不敢、不敢。”罗彦环的意思似乎不敢称将军,“郭都使亲自出门相迎,末将实在惭愧。” 郭绍听罢心道,同样是武将罗彦环和杨彪却有些不同。 一行三人进门往客厅走,郭绍又想起了另一个大将向训家里请客,向训那兴高采烈的欢喜模样毫无做作;当下郭绍也满脸笑容,顿增热情好客的气氛。他一边走一边又说道:“左攸刚刚一提起你的事,我便心生敬重,当即就想结交。不料又听说你已经在府门前了,心下便迫不及待要一睹壮士风采!” 罗彦环急忙回答道:“卑职实在汗颜,惭愧……” 左攸这时候的话反而很少了,只是微笑淡定地看郭绍。 进入客厅入座,一个粗壮的黑妇便端着茶盘上来摆茶。罗彦环在椅子上只坐了半边屁股,说道:“卑职只道郭都使待兄弟好,不想如此礼贤下士,不嫌人微位卑!” 郭绍笑道:“除了美女,我只待好汉壮士好,倒不是对谁都客气。” 罗彦环听到美女,终于没忍住看了刚刚摆茶走到门口的粗壮黑妇。此时此景,或许罗彦环在心里琢磨这位郭都使的口味有点特别? 这时罗彦环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连郭绍的话题也不接了,忙着说道:“卑职想起一个好友、从晋时就认识的好友,对他的为人十分清楚。若是郭都使向对卑职一般实诚待他,他定是不顾性命追随鞍前马后的。” “哦?”郭绍道。 罗彦环继续说道:“他名叫李处耘,一直追随时任静难节度使的折从阮将军……李兄的处境一向比较窘迫,但确是有勇有谋又忠肝义胆的良将!太祖时,折公的侄子折德良诬告李兄,导致他被贬走,险些获罪下狱;幸好折公上表替他开脱,这才免罪重新效力折公麾下。不过李兄和折德良恩怨未了,现在处境也十分窘迫。” 郭绍问道:“为何那折德良要用诬告这等下三滥手段,去对付折公门下的将领?” 罗彦环道:“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李兄有长女生得十分貌美,远近颇有艳名;那折德良是个好色之徒,早已垂涎,想叫李兄把长女许给他。但是,且不说那折德良品行不端一肚子茅草、让李兄和他的女儿都看不上,而且那折德良家中已有八房妻妾,李兄之女过门也只能做第九房妾室。李兄出身将门又读书明礼,怎舍得将掌上明珠弃之暗室,给人做妾? 折德良求之不得,先是在其伯父折公跟前谗言,折公不信,然后就上奏诬告!” 郭绍听得也心生恼怒,心道:这世上确实是好歹尽有什么样的人都不缺。 他沉住气,回头问完全被冷落的左攸:“静难节度使的治所在哪里?” 左攸淡定地答道:“就在关中,离凤翔不远。” 郭绍道:“正好我们准备去关中,到时候先拜访拜访李处耘,便劳罗兄弟引荐了。” 罗彦环忙道:“卑职乐意之至。” …… 郭绍此行,不准备带太多的人,就当是在侍卫司告假那样,去关中探亲寻友。杨彪、罗猛子以及亲兵将士六人,加上左攸和罗彦环。一行十来人,正好轻装简行。 京娘知道他们的行程后,便要和郭绍一同出行。郭绍不准,觉得出远门带着妇人不方便,也无必要。 但京娘说自己能帮上忙,她去年从峨眉山返回东京时,在凤州一个山上夜宿,出于同情资助过那里的一个尼姑庵,到时候可以派人去那里建立落脚点。 郭绍听罢有点动心,而且京娘不依不饶的,可能拦不住要跟过来。便勉强赞同。 他们准备妥当,八月上旬出发。 从东京到关中一千多里路,但小队人骑着马,不用赶行程也只用半个月就到关中了。中秋佳节在驿站里过的,为求功名和前程,一行人离家千里却也无多感怀,反正大部分都是武夫也没多少闲情雅趣。 路上经过乾州,郭绍等在乾州驿站落脚,这时才想起郭绍领的事乾州刺史……拿了好几个月乾州刺史的俸禄了,自己“治理”的地盘居然是第一回来。果不出所料,当天傍晚乾州的一大群官吏就到驿站来了,要迎接郭绍先到州府,然后巡视各县政务。 盛情难却,郭绍等只好参加了长史等诸官员订的酒席,一晚上各种逢场作戏把酒言欢自是难免……晚上还提供歌妓侍寝,简直是正大光明地送到面前来任郭绍等挑选。 郭绍问左攸,确定这种事是合法的。心里直想:太腐败了…… 看着一个个年轻娘们衣衫暴露在面前晃来晃去,郭绍表示年轻热血方刚很难把持。无奈京娘在身边,他想想还是推迟了。 至于州府官员邀请什么巡视地方政务,郭绍便好言推却。乾州治理得好不好关他何事?虽然挂着州官刺史,但责任和政绩都算不到他头上,就算乾州已经乱得到处起义造反了,郭绍也毫无压力。于是次日他们便辞别诸官,继续西行。 先到凤翔地界,郭绍与随行的人一商议,先拜访凤翔节度使王景,作为礼节上的尊重;然后才去邠州拜访罗彦环的好友李处耘。 王景照样派人热情款待了从东京来的同僚,只是接见了一下,然后就由底下的官员作陪。因郭绍比王景低了好几级,理当如此。 郭绍等原本是从东京出来了解战场地形风物的,不料耗了将近一月,除了在路上、就是在宴席间与人应酬。这些人情世故也确实难以省略,同朝为官,既然已经到人家地盘上了,不招呼应酬一下会在朝廷内外留下失礼的坏名声。 果然一到邠州,又不得已要花一整天先求见节度使折从阮,和折从阮幕府里的接待官员废话连天。 直到八月底,罗彦环先见了好友,然后才带来了好友李处耘对郭绍的盛情邀请。 郭绍在邠州驿馆专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带着随从五人按邀请之约拜访。身边除了那六个亲兵都在,这样已经是好几个人了,如果让亲兵都一起趁饭,一行人十几个似乎太多……那李处耘并非王景、折从阮那样的节度使,大伙儿也是按照私交友谊的理由拜访的。 李处耘开大门,亲自到大门外恭候,想来他的职位还远不如郭绍这个军都指挥使高。 郭绍等人一到地方,只见一大群起码二三十人在门口等着。而且大多人文士打扮,有一身锦缎丝绸的,也有布衣长袍的,看起来贫富或有差距,不过都不像是武夫,有的人一看细胳膊细腿的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郭绍初时很纳闷,心道李处耘家这么多文人?不是听罗彦环说他混得很惨么,如何能养如许多门客……很快他才醒悟,也许这些人不是李处耘的门客,可能是为了隆重在远近邀请的陪坐。 郭绍此行从东京出来,参加了不少应酬,已经对这种场合的大概门道摸熟,按照主人的想法,陪坐的人越多越能表示对贵客的重视。宴席上人多,一人一句恭维,也能让气氛更加欢乐。 但郭绍又猜错了。 等到罗彦环介绍了诸位的姓名官职,李处耘上前来寒暄时,才说起这么一帮人的来头:“李某虽是武人却附庸风雅,平素敬重名士。适逢折公子提起,约远近名士到蔽舍以诗赋会友。我觉得今天友人多、热闹,便把邀请郭都使的日子也定在今天,还望见谅一二。” 以诗赋会友……稀奇!郭绍表示身边的人全是武夫,包括他李处耘的好友罗彦环。 第六十章 附庸风雅 李家大门口,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客套,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看着这么一帮人,郭绍也觉得稀奇,连年都有战争,仍然还有人吟诗作赋,而且不少;其实左攸也是文人,但他似乎从来不写诗赋。 郭绍目前对诗赋毫无兴趣,他的想法比较直接:任你把诗词写出花儿来,也感动不了拿着刀枪的武将士卒,无法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诗人。 所以他对这帮不认识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注意李处耘。按照罗彦环的举荐,李处耘是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而且读书明理忠肝义胆,好得不行!所以郭绍一定要见见这样一位能人。 看这么多名士都赏脸,李处耘在读书明理方面郭绍原本不怀疑,但一看他的长相……一脸的大胡子,从脸颊到嘴上全是胡子,丹凤眼,面部很平整。 郭绍觉得他应该搞两把假发挂在鬓发上,然后把黑黄的脸色涂成红色,就可以自号武圣关公了。 长成这样,李处耘刚才还表示“平素附庸风雅”!这不还款待了一大帮吟诗作赋的文人骚客,却是为了哪般? 一帮人闹哄哄地进了李家的府门,在一间堂屋里入座,坐了五六桌人。桌子上没有摆酒菜,却摆着许多宣纸、毛笔、砚台、镇纸等物。那些纸上都写着字,似乎大伙儿早早就到了李府,已经风雅了一阵。 郭绍淡定地在最北面的一桌入座,却不料一个打扮光鲜的富贵公子一屁股坐在上方,连客气推辞的话都没一句。郭绍心中有些不痛快,心道老子是禁军军都指挥使,在地方上也算是身份比较高的武将了,你就算等级比我高,总得客气两句吧……刚才罗彦环在外头都介绍过官职姓名了,这里的人都应该知道郭绍是干嘛的。 那公子哥是谁,郭绍当然不知道,刚才在外面相互引见,他也没记住……记来没用,今天应酬过了,谁还和邠州的一帮文士有任何关系? 但郭绍仍然记得李处耘的话“折公子提起”,上方那家伙恐怕就是折公子,只有他自持是节度使的侄子才敢如此嚣张,不然一般的地方文士吃饱了撑的抢这架子。 李处耘在旁边瞧了一眼,也没开口,来者都是客,可能他不便说别人。 折公子……难道就是罗彦环说的,想纳人家女儿做妾而不得,不惜诬告的人?郭绍顿时心里暗骂:什么公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打你个哭爹喊娘,出口恶气! 但郭绍最终还是忍了,作为客人,又是第一次见李处耘,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总得给主人一个面子……进来就闹事,人家以为你脑子有病。况且郭绍到关中是来办事,不是来置气的;世上什么人都有,从来不缺恶人小人,老是去计较和自己无关的人不得气死也要累死。 郭绍打算不与他计较,只看能不能结交到李处耘忽悠他投自己门下。其它的事一概不管。 就在郭绍寻思的时候,李处耘开口道:“郭都使是贵客,后到府上,还没来得及一展才华,诸位请稍等,让郭都使也作一首如何?” 这时上方的公子道:“郭都使是武夫,懂什么作诗?我看别耽误工夫了,拿出来念念,那么多首呢,念也要念很久。” 李处耘顿时很尴尬,忙起身向郭绍一拜,什么也没说,但似乎是在刚才的公子道歉。 郭绍见李处耘这般,便作手势示意他坐下,微笑着说道:“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武夫,不会作诗。”看在李处耘的面子上,又是无关紧要的闲气,郭绍也不想去计较一句话了。 李处耘的目光又转到左攸的脸上:“先生可以替郭都使作一首的。” 郭绍一想到左攸平时说话的用词,又从来没见他吟诗作赋,心道左攸也会推辞吧……反正郭绍不用担心左攸在这种场面上说错话,他是在官府衙门里跑惯的人,早都滑得很了。 却不料左攸开口道:“郭郎能文能武。论文,首先是治国安民之道;吟诗作赋这等事本就是小道,不过信手拈来,又有何难?但主人家既没说什么题目,郭郎自然谦逊推辞。” 听到这句话,郭绍顿时诧异:左攸这厮是唱得哪出?他明明知道我从来只是上战场,什么时候去过风雅场合……莫不是上次说漏了嘴,随口引用了太史公的《伯夷列传》,他就认为我有文采?《伯夷列传》不过是中学语文教材上的文章,郭绍记得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能不仅仅是这一回,和左攸说话最多,一熟悉了可能谈吐之间就没那么注意的。但无论如何,郭绍前世受的教育本就不是以语文为重,懂的东西主要来源于大学以前的背诵,肚子里这点货搁在古代文人面前,都不叫是学问,最多算识字。 郭绍又注意到,随行进来的几个随从也侧目产生了兴趣,女扮男装的京娘既是诧异又有些期待,她不了解郭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的;但罗猛子忽然脸涨得绯红,似乎在憋着什么……难道他想笑?有可能,上次郭绍作得“小呀么小二郎”拿出来当笑话谈,罗猛子这厮也听了的。 就在这时,上方的富贵公子有点受不起左攸的话了,当下便道:“都被你吹上天了,如何如何厉害,何不现场来一首,我倒想看看这位将军究竟能作出声明惊神泣鬼的诗赋来!” 公子顿了顿,又道:“如果想抄,在此之前还得琢磨一下,在场这么多饱读诗文的名士,什么诗赋没见过?” 郭绍不懂声色,他心道:你们真有不少没见过,也不可能见过。 那公子还没说完,忽然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我是多虑了,想抄也得先背得不是。” 底下有几个所谓的名士一时间没忍住,稀稀疏疏冒出几声笑声,似有嘲笑,也可能仅仅是觉得那公子机智说话风趣吧? 郭绍总算开口道:“请问这位公子,你们今天的诗会,以什么为题?” 第30节 第六十一章 无风摇曳的帘子 李处耘家的厅堂里面有一道小门用帘子遮着,丫鬟端茶送水退下,不走厅堂正门、便是从里面的小门掀帘退避。 这丫鬟在人前是低眉顺眼十分乖巧,不料一进里屋、见到一个穿着交领襦裙的貌美小娘时,就嘴皮子翻飞,伶牙俐齿的很会说:“刚来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姓罗、是阿郎(男主人李处耘)的故交,他又带来了另一个叫郭绍的将军。听说那名叫郭绍的人是东京来的大将军,不是听他们说话,真想不到他是大将军,真年轻呐……” 小娘眉头微微一皱:“一个武将也要跑来斗诗?” 丫鬟笑道:“谁知道哩,莫不是娘子(小姐)的美名已经传到东京了?” “有什么好笑的?”小娘轻斥道。 丫鬟忙收住笑容,讨好道:“我一时给忘记了,那折公子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斗诗,原本就不怀好意。” “知道就好。”小娘道,“父亲又没有说要比文招亲,他倒好,恬不知耻管起别人家的事来。到处撒布谣言,说咱们李家看重士人、李公要找文采风流的女婿;又裹挟了一帮人上门舞文弄墨,难道我不知道那姓折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父亲又没应允今天谁诗文写得好就相中谁。” 丫鬟靠近了悄悄说道:“昨晚奴家在夫人房里,倒听阿郎说,今天若是能见着还过得去的人,索性将计就计,把娘子你许了人,省得再叫那折公子老是惦记着。” “啊?”李家小娘顿时神色一惊,“你怎么现在才说?” “昨晚你已睡下,我今早却忘记了……阿郎说得也没错。”丫鬟一脸歉意道,“嫁谁,也比嫁那折公子好。我怎么瞧他怎么招人厌烦!刚才他在外面说郭大将军的话,娘子也听见了。” 李氏冷冷道:“我听话里头,好像看上刚从东京来的姓郭的武将了,要不你自个嫁给他!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 丫鬟缩了一下小脑袋,悻悻道:“我一个奴婢,能嫁大将军?真有这等好事,那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愿意呀……”她完全不管李氏不高兴、给她一个冷冷的脸色,又轻快地说,“要不娘子到前面去瞧瞧,躲帘子后面,挑开一个角悄悄看一眼,我可不糊弄你,郭将军真的还可以……娘子,咱们可不能太挑了,你究竟觉得文人好呢还是武人好,前面厅堂里都有!” 李氏冷冷道:“这些士人一个个自知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看着就烦!武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经年累月打来打去混战不休,却只是争权夺利,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李氏说着说着又变得有点丧气,“只怨世道不好……或许父亲说得对,只要他不是大奸大恶或无耻小人,我也不会和父亲顶撞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的了大声的说话声。折公子的声音道:“至于题目并未限定,也拘泥于形式,只要是以所见所闻为题有感而发便行。”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如此甚好……容我稍微想想。” 刚才说话的人应该就是那个郭将军,因为他之前还说过话“我确实是武夫,不会诗词”,李氏又联系丫鬟的叙述大概可以猜到。 没一会儿,郭将军的声音又道:“左先生,我们到关中的路上,经过了潼关,你就没有什么感怀?” “旅途疲惫,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主公对潼关有何感怀?” 郭将军的声音道:“关中此行,心中是有些感叹,要不就以潼关怀古为题……折公子,咱们今天不限体裁?” 折公子道:“诗、赋、长短句都行,没有限定。” “那好。我正好已经有一两句了。”郭将军沉吟片刻,便朗声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外面刚刚还因为人比较多闹哄哄的气氛,立刻就安静下来,静得叫人感受不到这里正有多达几十个人坐一块儿。 里屋的小娘李氏秀眉微微一挑,一不留意之下就夸了一句:“好句,气势磅礴又精练,却不丝毫没有雕琢痕迹,更不做作,比之前听到那些软绵绵轻浮的无病呻吟、艳字堆砌要好得多了……” 旁边的丫鬟不太听得懂诗文里面的好坏,却听得懂娘子毫不掩饰的溢美之辞,顿时笑吟吟地看着她。片刻后李氏发现了丫鬟的笑容,顿时拉下脸来,不再开口。 就在这时,外面又穿来如叹息一般大声的吟诵:“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李氏不禁动容,他是一个武将、年轻的武将?她忍不住起身,顾不得刚才还骂丫鬟,径直跑到门口,挑开帘子想瞧。此时外面顿时喝彩声大起,人们纷纷叫好。 但见一个人高马大穿着长袍戴着幞头的年轻人站在桌子边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看那年轻人就是武夫,身板和面目都有骁勇之气,但此时此刻,他似乎沉浸到了句子的意境和情怀之中,有着坚毅气质的眉目露出一丝忧郁,就好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李氏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人们还在喝彩,忽然他一拂袍袖,如醍醐灌顶一般念出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伙儿久久陷入沉默之中,那折公子面色尴尬,一时也语塞,说不出任何话来。周围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没人说话、也没人好意思动弹,只有一声轻轻的咳嗽也带着忍耐的压抑。 这时李氏不小心碰到了门边一只香灰盆,发出“哐”地一声响,顿时非常清晰。外面的人听到动静纷纷侧目,只见帘子无风微微摇曳,已不见有人。 李氏逃走,脸色绯红,她只觉得这屋也不安全,生怕被人看见了似的,又从另一道门出去,往院子里面疾走。丫鬟很快小跑着追了上来,喘气儿迫不及待地问道:“娘子,郭将军的诗是不是作得最好?” “那是长短句,有一两处的音有点怪……若是谱个曲取个名儿,还可以唱。”李氏轻轻说道。 丫鬟不依不饶道:“我问他的长短句是不是作得最好,要是最好的,阿郎可就要做主……” “啐!”李氏娇声喝了一声,“不知道害臊,这种事是能拿到外面嚷嚷的吗?” 丫鬟偏过脑袋,故作忧愁之状:“听娘子说的话,那郭将军作的诗文该是最好的,可万一折公子非说他的词儿不好,可怎生是好?今天的事可是折公子提起的,他主持诗会,自然该他评论好坏。” 李氏冷笑道:“折公子可以不要脸,但也不能不要脸到那般程度!他要敢说郭将军的长短句不好,须得在那群人中寻一份出来比较。就那些平素游手好闲相互吹捧成的名士,我不信有人能有那样的胸襟,写出的东西能比得上潼关怀古的万中之一!” 不出李氏所料,前厅那帮人,没人敢挑战潼关怀古那首“长短句”。许多人都多有褒赞之词,折公子十分尴尬,既不说谁最好,也不提评选那茬,很快就愤愤离席。 郭绍还没明白今天的诗会是怎么回事,哪里会想到有“比文招亲”这一出?他以为不过是大伙儿吃撑了闲得慌,聚在一起附庸风雅罢了。 毕竟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若是郭绍知道了详情,大概也能理解为什么今天折公子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失礼……无冤无仇的,就算是歹人也不愿意出言不逊无故与人结怨;但折公子的怨气不是无故,确实是半路里杀出个陈咬金,一开始就担心郭绍会坏他的好事,果不出其然真坏了他的好事! 郭绍留在李府,在罗彦环的撮合下和李处耘又是一番推心置腹的畅谈……这才是他到邠州来的正事,笼络贤才。李处耘看样子混得比罗彦环好一些,不过他似乎也不得志。这种不得志又可能有才能的人,是非常划算的! 因为已经得志或者已表现出非常之才的能人,以郭绍的实力就轮不上他去笼络了。 及至下午,郭绍等人才“依依不舍”地与李处耘道别。他们当然不好意思住在李府,而且郭绍有地方落脚的,就是邠州城外的驿馆……他们到邠州当然不会对折从阮明说:我来挖你墙角;郭绍的说辞是访亲问友,路过,所以住的驿馆。 罗彦环和“关公”李处耘是多年故交,直到傍晚才回到驿馆。 罗彦环见到郭绍就语不惊人誓不休:“李公让我探一下郭都使的家事,是否娶妻生子了?” 说到这里,坐得远远的京娘顿时侧目。 郭绍瞪眼道:“他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那个……”罗彦环道,“今天这斗诗之会,意在李家比试招亲,哪个才俊的诗赋做得好,李家娘子就许给谁……显然郭都使的长短句,当场的人无出其右。” 郭绍愣了愣,转头看向左攸,似乎在说:你干的好事。 左攸一副玩笑的神情:“自隋唐起,科举都要先作诗,我平素觉得主公读过不少书,料定主公起码能作一首像样的,至少不会太丢人。哪料你一出手就震惊四座,现在连人家小娘都不放过你。” 郭绍道:“我什么时候说那几句词儿是我自己写的了?” 罗猛子笑道:“罗兄不是说了,李家小娘的艳名远近闻名,这下大哥有艳福啰!” 第六十二章 胜不在文采 郭绍道:“实不相瞒,那首曲词并非我创作……要我写诗赋,慢慢琢磨大概也做得出来,却写不了那么好,而且需要时间;当时情急之下,现做是来不及的,只得信口背了一首。也怪那折公子,莫名其妙和我过不去,真是孤高有才学的清士便罢了,在真正清高的士人面前我这点心胸还是容得下;偏偏听说过他是品行不端死皮赖脸之徒,这种人还在我面前装,一时便没忍住!” 罗彦环不动声色问道:“不知是背诵的是何人手笔?如果是成名之作,当场那些人也读过不少书,肯定要扭住不放了。” 郭绍摸了摸额头,胡诌:“以前遇到的一个隐士所教,已不知去往何地也不知生死。” “原来如此……”罗彦环点点头,“既然如此,郭都使是看不上李兄家的娘子了?” “不敢,不敢。”郭绍一时间有点捉急,“听说李家娘子颇有艳名,我哪敢看不上,只不过那词不是我原创,当场拿出来应急就罢了,倒不是想存心抄袭,不敢在李处耘将军那里还有欺瞒之心。罗兄弟,你见了李处耘将军,把这事告诉他一声便是,我一个武夫只不过识得几个字,哪里有多少文采。” 左攸摇头道:“我倒是不觉得那首长短句有多少文采,用词都很简单、文采不多,得有胸怀。就算主公自己作所,我也相信的……” 罗彦环忙道:“左先生,别为难郭都使了,这等事又不能相逼!我明白郭都使的意思了!” 郭绍顿时有口莫辩,心道:我勒个去,我不认你们还不信!说来说去反而越描越黑,好像我是个说话拐弯抹角,很会找托辞的人! 不过事实也证明了郭绍的见识:大凡能在现代社会那种古诗词已经不流行的环境里,大家仍旧还背得的东西,都是大浪淘沙留下来的精品中的经典,这些东西无论搁在什么年代都很厉害! 左攸评论得也没错,潼关怀古胜不在文采,实际上也没多少所谓的文采;又因为是散曲的词儿,不怎么合唐末五代流行的长短句韵律习惯,看起来就更没有文采……只是非常通顺罢了;胜在胸怀! 郭绍本想继续解释,但想来想去就作罢,将错就错吧。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郭绍当然不想娶李处耘的女儿做正妻,人家李处耘也没不堪到想把女儿给你做妾! 如果郭绍已经娶妻的话那还有话说,没办法结发妻如何如何;问题是他还没娶妻,先让李处耘的亲女儿做自己的妾,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人?还不如不招惹。 郭绍一门心思想着娶符家次女,又是皇后玉口亲言。都是不认识的姑娘,他干嘛不和符家联姻,急着和李处耘联姻?李家小娘在邠州远近有艳名,符氏二妹那是全国有艳名,哪里还能差了! 于是他便不继续解释,就算因此让李处耘多心,也顾不得了;相比之下,郭绍宁肯不拉拢李处耘,也不愿意让皇后不快、更不愿意不娶符家二妹。 …… 罗彦环再次见到李处耘时,向李处耘委婉地回禀了郭绍的意思。 “郭都使待兄弟心实,问过了,没有看不上李公千金的意思,只是没有同意。”罗彦环一门心思还是为郭绍说话的,也想好友能跟自己一块儿效力,继续说道,“我猜郭都使现在是想以大事为重,没挂念着这儿女之事。” 以大事为重的人多了,也没见他们功成名就之前就不娶妻。李处耘当然不点破,顺着台阶就下了,“郭都使心胸志向不在小。” 罗彦环又道:“李兄在邠州不得志,何不弃暗投明,和我一起追随郭都使麾下?”罗彦环想了想又小声道,“据我所知,郭都使是皇后符家的人,与枢密院的宰相也有来往。又加上他有勇有谋、待兄弟实诚,很多人都愿意为他效力。以愚弟之见,郭都使将来做到节度使这样的位置完全没有问题,可能还不止……现在投他,可比将来锦上添花好得多。” 李处耘沉吟道:“罗兄说的是好话,我自是领情。只不过折公待我不薄,不忍弃之。上次他兄弟的衙内派人上京诬告我,折公亦不顾自家人,亲自上表为我求情……” 罗彦环不以为然道:“那衙内今天不是来了?诬告折公手下大将,还敢惹事,可见折公也就那样!” 李处耘沉吟道:“折公也左右为难,如此待部将也算厚道了。” 罗彦环劝不住,只得无奈告辞。之前李处耘是想把女儿嫁给郭都使,若是这桩好事成了、结好联姻,让李处耘投效倒是不难。 李家小娘似乎有点心急,得知罗彦环再度来过府上,便赶着见李处耘问:“罗阿叔见爹爹,有什么事呢?” 李处耘心下明白,便答道:“那郭都使无意,以后不必再提了。” 李氏脸色微微一变,轻咬了一下嘴唇,语气里有些恼怒:“我又没提什么郭都使,只问罗阿叔,爹说哪里去了。什么郭都使,我又不认识!提他作甚?” 她说罢,虽然也持礼告退,言语之中却没掩盖住、带着情绪。 回到房里,正巧见之前那个丫鬟才门口等着,丫鬟也不察言观色,上来就迫不及待地问:“怎样了?” “没事你就打听个没完,要不我把身契还你,你跟他去行了!”李氏使劲推开门,愤愤地走了进去。 她跟着父亲从宣义镇到静难镇,从来都是别家的人哭着喊着想娶她,就算是一些大官家的衙内,也不嫌李处耘职位稍低,愿意明媒正娶她李娘子!那郭都使却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军都指挥使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氏坐在床边生了一阵闷气,又琢磨,只不过是叫罗阿叔去探听口风,郭都使也没当年让李家难堪……李家娘子又寻思:最大的原因是那人没见过自己,又不是邠州人,只要他见了自己一定会改主意!哼!我从相貌到品行、见识,哪里比别人差了? 第六十三章 无法停止难受 过了一夜,大早上的阳光就十分明媚,温暖的光辉洒在院子里草木的叶子上,仿佛能叫人感受到叶子上面的露珠一点点地蒸干。 李家小娘正侧身躺在一张竹榻上,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她的骨骼本来就娇小,这样躺着更让身子软绵绵的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 一个中年妇人是她的奶娘,看见这般光景就忧心忡忡地上前来,拿手背摸小娘子的额头:“娘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李氏幽幽说道:“好像是病了。” 奶娘忙道:“要找郎中瞧瞧么?你哪里难受?” 李氏软软地抬起胳膊,手指把软软的胸脯按下去一个窝:“这儿。心里慌,做什么都静不下来,索性不想动了。一早上就扑通扑通的响,有点儿麻……还有点儿疼。好难受,为什么会这样呢,从来没有过。” 奶娘脸色微变:“我赶紧去找郎中罢!叫郎中给你医好。” “你别去,叫来了我也不见。”李氏道。 第31节 奶娘正色道:“生病了就要看郎中,可不能挨着!” 李氏道:“虽然很难受,但我不想医好……想继续下去。” 昨天那个丫鬟正好走到门口听到了后面两句话,便笑道:“娘子得的是心病,奶娘别管她了,你又不懂!” 奶娘顿时不高兴道:“三儿,你懂?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还在老娘面前装起来了……”那丫鬟是第三个进李家门的奴婢,府上的人省事就叫她三儿。按照资历,奶娘显然比三儿老多了,所以三儿稍有顶撞奶娘就很不服气。 李氏听罢不高兴道:“哎呀,别在面前吵了!马儿都被你们吓跑了!” “马儿?”奶娘回头左右看看,这内院里哪有什么马?她顿时急道:“脑子都糊涂了,这可怎么了得!我得赶快去禀报夫人。” 那奶娘不由分说就出门去了,三儿走到竹榻跟前,却不紧张,反而笑眯眯地问:“娘子,你看到马儿了,马儿在哪里?” 李氏两眼无神,幽幽道:“有个人骑着,跑得飞快,犹如离弦的箭,我不敢上去,太吓人了、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唔,不对。” 三儿便哄着她问:“哪里又不对了?” 李氏道:“那个人应该不会如此不羁,他不是放浪不羁的人。昨日他坐着的时候,身体应该很端正、还带着点拘谨,说话谦逊又内敛……他动起来一定如突兔,但很有规矩,我想不出来了……” 她又小声喃喃说道:“举止之间似乎很豁达,可吟诗之时,又如同迎风而立,眼睛里有着一丝忧虑和同情。他的忧虑看得见摸得着,哪像我这样的闲愁,琢磨不到,不知道为了什么……” 李氏慢吞吞地想爬起来:“三儿,帮我磨墨,我要写点东西。”她穿上鞋站起来,这时丫鬟已经拿着砚台盛水去了,李氏却犹豫道:“不能这样,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一个女子如果唐突递书信,岂不是让人觉得我很轻浮?” 三儿摇头道:“那我究竟是要磨墨,还不磨?” 等了稍许没听到回应,三儿又道:“我听阿郎和夫人说,郭都使他们只是在邠州访友,稍作逗留就会走。可能留不了几天,娘子若是只在这里瞎想,等人走了,人家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来邠州,到时候上哪儿找人去?” 李氏听罢愣了愣,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坐到梳妆台前面拢了一下头发,对着铜镜左右看了一番,镜子中的自己弱骨丰肌,圆润的感觉中带着秀丽,她心道:昨天那么多客人,出于礼仪,自己未出阁的小娘没机会让他看一眼,如果他能看到,说不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瞎想了。 李氏收起软软的神态,便道:“广德坊那河边有个亭子,你去找那郭都使,让他到亭子里去见一面。” “啊?”三儿顿时惊讶,又犹豫道,“娘子要出门去幽会?阿郎知道了,会怪罪我怂恿娘子。” “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大白天的,算什么幽会,就是见一面。”李氏道,“那郭都使住在城外的驿馆,你去约他,时候定在巳时差不多。” 三儿委屈道:“要是阿郎和夫人怪罪下来,娘子可得帮我说好话。” “知道了,快去!” 丫鬟无奈,收拾了一番便从府邸的小门溜出了家门,径直往城门口而去。不料她心里挂着事走路慌慌张张的,又在路上撞见了折公子等人,便被认了出来。 这时候的时节已是八月尾巴,马上就九月了,虽然天气晴朗太阳很好,但早过了炎热的时候,折公子一声绸缎手里却拿着把纸扇,秋风画扇,显然是用不上。不过扇子被他拿在手里把玩,谈笑风生之间时不时潇洒地甩开,折公子自认为动作是很洒脱的。 “那不是李处耘府上的婢女么?”折德良一眼就瞧出来,这丫鬟昨天才在李府厅堂上端茶送水,来回走动了许多次,折德良瞧着眼熟,一下子就认出来。 他身边还跟着四个人,俩好友和俩小厮。另外两个年轻文士听得话音,仔细一瞧也认出来,纷纷附和。其中一个道:“慌慌张张的,她有什么事?” 此地距离邠州城南门不远,丫鬟赶路的方向也正好向南。昨天折公子才在郭都使面前失了风头,才过一晚上他哪里就能忘记了?折德良的脸色顿时一沉。旁边的好友察言观色,便轻轻说道:“不会出门去找那姓郭的武将吧?” 另一个火上浇油:“那婢女若是去见姓郭的,必定是李家娘子私底下差遣。李处耘要派人,不派个小厮或牙兵,找的妇人去作甚?” 折德良脸色已经笼罩起了一片隐隐的黑云:“大伙儿忙了一场,昨日敢情是给他人作嫁衣?” 后面一个小厮道:“小的跟过去,看看那婢女是不是去驿馆。”得到折德良点头准许,小厮便疾步从街边走了过去。 折德良收起纸扇,在左手心重重地敲了三下,回头看了一眼:“咱们到另一头去候着。” …… 郭绍等确实没打算多留,他一早见了罗彦环,得知李处耘委婉拒绝投奔,情知挖节度使折公的墙角不太顺利,当下便寻思不便强求。 此行到关中,挖掘罗彦环举荐的人才只是顺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摸清秦、凤等州的大概地形。郭绍一早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准备此时。 京娘带了两个随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另一个粗壮黑妇。那三十余岁的妇人比较理事,在东京玉贞观也是个头目,郭绍便让京娘吩咐她们,两个妇人带着钱财一块儿先走,以出家人的身份去凤州那座尼姑庵,先建立落脚点,然后收买附近的人开始摸凤州外围的地形。 罗彦环有族人在秦州,多年前就从河东迁徙到当地了。现在李处耘的事儿办不成,郭绍便让他先放下拉拢李处耘的事,叫他和自己的亲兵二人乔庄主仆,去秦州访亲。 一行人商议,只等两路人马的差事有了点眉目,大伙儿就在凤翔镇会合。事前郭绍在王溥那里求了个人情,让王溥亲自给凤翔节度使王景送一封书信,好让凤翔的王景就近帮衬一下郭绍的事;书信前几日还没到,郭绍在凤翔只得到了一般的款待,并没有人协助自己,不过迟早会到的。 一等王景那里收到宰相的私下托付,派点人协助,从前期开辟的路子渗透进去,便可以获得很多有用的情报……这些东西可以通过协助者和王景分享一部分,但郭绍是主持者,势必得到最多的情报。 大伙儿刚计议定,便有人求见,自称是李处耘府上的人。郭绍忙叫人带进来见面。 原来是个小姑娘,郭绍初时有点纳闷,但很快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眼熟,想起是昨天在厅堂上经常出入的丫鬟,便几乎可以认定她确实是李处耘府上的人。 不料就在这时,左攸等一行人都不动声色或面带笑意地要回避。只有京娘佯装不懂,坐着没动。京娘是女的,和左攸、杨罗等人都不是一路人,大伙儿也不好提醒她。 丫鬟开始还怯生生的有点怕生,但郭绍好言与之招呼,她一开口却是伶牙俐齿说话成串:“我家娘子要见郭都使,在广德坊河边等着你。郭都使要是对邠州的路不熟,我带你去就是;约的是巳时,郭都使要是推脱,娘子可就得一直在那儿等着……时候太长了,阿郎就会察觉,那惊动的人就多了。” 郭绍听得她说话这么利索,便回头看京娘一眼:“听她这么一说,我是非去不可。” 京娘冷冷道:“又没人拦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看我作甚?” 郭绍却稍有犹豫,那李处耘虽算不上高门大户,到底也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女儿比不得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这么纠缠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想来倒是没什么,人家妹子难道还会倒贴? 第六十四章 一团糟 小厮回来禀报折德良,李家丫鬟真去了驿馆。那丫鬟去驿馆做什么,折德良简直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他的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折某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此时折德良手里的扇子都直哆嗦,隐隐表露了他此刻心里的愤怒:“这等羞辱就如同妻子被人侮辱,不对,比那更甚,妻子遭遇歹人至少她心里不情愿……如同把奸夫淫妇捉奸在床!夺妻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 “息怒,折公子万万息怒。”好友忙劝道。 折德良长吁了一口气,冷着脸左右瞧了瞧,但见这条街上人来人往,周围都是店铺,想了想便冷冷道:“如果李家娘子要出来私会,必走这条路。此时人太多了,你去,弄辆马车过来!” 小厮忍不住问道:“少主人,您用马车作甚?要是太过分了,倒霉的可是小的们!” “作甚?少废话,赶紧去弄辆马车来,我要先把她从这里弄走!”折德良道,“我跟着伯父走了不少地方,什么地方有人敢明目张胆和我争女子!我做主的事、就这点事,你怕什么?就算出了天大的事,折家没有放不平的!” 旁边一个年轻士人听到这里,忙道:“小可这阵子有点急事,先告辞了,改日定摆席给折公子赔罪。” 折德良眉头一皱:“早上出来没听你有事,突然就有了?亏我把你当兄弟,就这点事,又没叫你上,怕个甚么?” 年轻士人忙道:“折公子说把我当兄弟,那我便顶着让您不痛快的险,劝折兄一句,那李处耘好歹也是折公麾下一员猛将,如今这世道,咱们和武夫打交道还是小心点好。” 折德良摇摇头道:“啧啧!胆儿小想溜,倒说起大道理来,好像溜得很有义气?那李处耘在伯父跟前算什么,他是武将,好像我折家的人都是吃素的?伯父吭一声,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年轻士人道:“折兄言重,是,小可确实胆儿小,以后您骂我打我绝不在人前说一句您的不是!不过折兄胆儿大是理所当然,正如您所言,折公在地方上说一不二,您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解决,因此心里不慌;但我哪有这般靠山,稍微严重的事,家里就得慌了神,每次遇事都解决不了,或是万分艰难,如此一来就是想胆大也不能啊。” “废话,走走!”折德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另一个好友也忙道:“我与韩兄一道去,今日真是十分抱歉,请折兄多多海涵。” 俩人刚走不久,之前听了吩咐的小厮就赶着一辆毡篷马车来了,折德良想了想,自己跑上马车待着,叫小厮将车赶在路边靠着。那小厮又不放心道:“少主人,咱们把那娘子弄上了车,去往哪里,要作甚?” 折德良道:“该你问的就问!人一弄上来,你就赶车,向东边走,那里有咱们家一处宅子,就几个奴婢住着……哼!李处耘到时候还能把我怎地?不就是一个女儿么,好像和折家关系更近一步,还能亏了他似的!” 折德良五体不勤,很少亲自动手做什么事,倒是那小厮想起来:“咱们俩怎么把她弄上车?要不……要不弄个口袋过来?先罩住,她看不见,公子便下车帮忙,就是三个人了!何如?” “那还不快去找!”折德良骂道。 他们折腾了一阵子,便从街边盯着。不多久就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小娘从街北默默地走来,独身一人。折德良也算阅女无数,见她走路的姿势就看出蹊跷来,和大街上抛头露面的百姓家女子的气质甚是不同。 但他也不确定就是李家小娘,帷帽遮着脸看不清,折德良就见过李氏一次,还没熟悉到凭借身影就认出人的地步。那是一次在节度使的夫人寿宴上,部将女眷向由折公的夫人问好,由夫人款待;折德良看她匆匆一眼,别的有关李氏的一切都是听传言。 这时折德良就道:“你,一会儿过去把她头上那‘盖头’掀了让我瞧清楚;等她一走过,咱们就把车赶过去追上,认对了人就上!” 一个小厮依言装作若无其事,从街边迎着那小娘的方向走过去,错过之后他便转过身来,跟在后面。小厮凑准了时机,疾步上前猛地伸手一拍,就把那小娘的帷帽掀翻在地。她伸手到头顶没抓住帽子,便又惊讶又恼怒地回头看是谁,就在这时看到一辆马车摇摇晃晃慌张地追了上来……那折德良等人事前没演练过,无法和掀帽子的小厮配合得天衣无缝,时间稍晚没衔接上,等小娘回神时,他们的车还没追到跟前。 帽子一掉她就已经被人看清楚了,没错就是李家娘子!李氏先瞪了掀自己帽子的人一眼,弯腰捡起帷帽时终于回过味来,察觉到情况不对。她便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线帽子的小厮跟着自己不放,后面还有辆可能是冲自己来的。她终于急了,再顾不得仪态撒腿就跑,然后那小厮也跟着开跑,李氏大急喊道:“救命!救命……”一时间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但大多驻足观看,还没明白啥情况,不知是小偷还是贼人。 跑上来的小厮也慌张了,一下抓住了李氏的胳膊,将她掀到了旁边的墙上。李氏急忙挣扎,一边大喊“有歹人,谁来救我!” “捂她的嘴啊,蠢货!”马上刚追上来,折德良终于忍不住骂出一句。 李氏听出是折德良的声音,顿时大喊:“我是李处耘将军的女儿,被折德良劫持了,谁去李府告知李处耘将军、日后必有重谢……我是李处耘……呜呜呜……” 这时就见马车的“车夫”双手拿着一个麻布袋跌跌撞撞慌张地冲来过来……事儿已经搞得一团糟,那布袋几乎失去了作用,反而叫李氏见了挣扎得更加激烈。她拼命转头看了一眼前方河边的亭子,亭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李氏顿时掉下泪来,便死命想挣脱,猛地一咬,没咬实在、只咬到了嘴边手掌上的一点皮肉,但顿时就听得一声惨叫,嘴上顿时一松。李氏又想挣脱没成,又哭喊道:“郭都使,郭绍!你在哪里?” 布袋便从她的头顶拢下来,李氏把能活动的一只手伸到头顶乱抓,又听得折德良的声音道:“按住手,蠢货!”终于麻布袋罩到了头顶,但她还能叫喊,又哭喊郭绍来救她。 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小厮又怕又急,忙道:“少主人,要不算了罢!事儿糟了!” “废话多!快帮忙弄到车上去!”折德良的声音道,“已经这样了,不干脆做到底,岂不更糟?按住嘴!操你娘!你按谁的嘴?” 李氏虽然是个女子,也没干过什么活体力有限得很,但人拼命起来哪怕只是个弱女子也很不好制服。三个人根本没法抬她,腿儿乱蹬,只好拖着好不容易挪到车门,不料她又抓住了马车上的木头死命拽着。一个小厮要去掰开她的手,这时折德良比较干脆,猛一拳向麻袋挥了过去,李氏闷哼了一声顿时就软了。 就在这时,忽闻马蹄骤起,路人被惊得鸡飞狗跳。折德良转头一看,暗呼不妙,只见那郭绍和一个女子二骑冲来。 “啪!”郭绍冲前挥起一鞭,一个小厮“啊”地惨叫一声捂住脸痛得在地上打滚,一丝血从手指间浸出来,那马鞭猛力甩在脸上是能皮开肉绽的! “该死的东西!”郭绍暴喝一声,从马上跃将下来,直扑那折德良。旁边的小厮刚想上来挡,忽然“琤”地一声剑响,几乎同时下马的京娘提剑一甩,剑身飞出剑鞘一截,剑柄准确打在那厮的腹部,动作十分流畅。这一下看起来似乎不重,但那厮立刻就捂住腹部扑通倒地。 郭绍已是暴怒,一把就将折德良提了起来,容不得他有半点反抗,拳头带着劲风“呼”地一声,声音十分清晰有力。那拳头就像一枚铁锤一样,却忽然在折德良的眼前猛地止住,挥起的劲风直接刮得折德良眉间的眉毛都贴住了,只见他的脸色唰地纸白。 幸好这一拳收住了,否则在怒火中烧中的全力一击打中折德良的头部,会不会一记将这身子骨轻飘飘的家伙打死也难说。但郭绍拳虽收住,同时膝盖便是一顶,撞得那厮哇哇惨叫。郭绍的手一放,他便立刻抱腹蹲下,但马上大腿就“砰”地一声巨响,折德良被一脚踢得平移一段距离才在地上滚了两圈,狼狈不堪。 “郭绍!在邠州地盘你……啊!啊!饶命……”他半句话还没说完,突然手上剧痛,被一脚踏住一碾,痛得他眼睛都要鼓出来,没一会儿袍服下方便滴出几滴水来。 “砰!”又是一脚,折德良滚到了墙边才停住,腿早就痛得使不上一点力,趴在那里起不来。 郭绍没再追上去,回头看刚刚被京娘弄开头上麻袋的小娘子。 第六十五章 不辞而别 那小娘半张脸已经肿了,倒是另外半张脸十分秀丽可人,嘴角有一丝血沾着几根乱发看起来又是十分可怜。郭绍见状急道:“你给她人工呼吸……捏住鼻子,往嘴里吹气,你是女的不怕误人清白。” 不料京娘白了他一眼,伸手以掐小娘的人中,确是立竿见影,一会儿小娘子就幽幽醒转。 郭绍见她好像没大碍,松了一口气。这姑娘他不认识,但可以猜出就是约自己“幽会”的李氏;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点躺在地上呻吟的折公子,心道:这厮说起话倒是有模有样,真做起实事来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坏事也不会干,无论时机和方式都没选好,就算自己来迟了他也不可能成功,太多的线索会让他很快被揪出来……没什么威胁的家伙,就是看在静难节度使折公的面子上饶他罢了。 不过郭绍不禁心思一动:一会儿护送到李府,不能这么说,得添点油加点醋……本来对拉拢收复李处耘已经放弃,如今看来似乎又有转机了。 李氏醒转后先摸自己的领子,然后左右看环境,发现自己还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时间她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才悄悄拿眼瞧旁边的郭绍,很快她又意识到了什么,感觉撇过脸去,拿双手捂着一边红肿的脸。接着连没受伤的另一边脸也绯红了。 女为悦己者容,人之常情。本来打扮得好好的,现在居然这副模样第一次见他! 她的上衫被撕了几条大口子,连领子也开了,身上衣冠不整。郭绍没多想,把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径直裹在李氏的身上,宽大的袍服对她来说像一床毯子似的把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李氏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却也没拒绝郭绍的好意。 “京娘,你扶她上马车,我赶车。咱们将就这辆车把她送回李府。”郭绍道。 郭绍又把带来的两匹军马栓在马车后面,然后赶车。就在这时只见后面那丫鬟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之前郭绍等人在临街就听到了呼救声,哪里还顾得小丫鬟,策马就乱冲而来。 一行人乘车到了李府,场面顿时叫郭绍一愣。只见李府大门口闹哄哄的有一群人,李处耘也在那里。瞧着阵仗,好像李处耘已经获知女儿被劫持。李氏又乖又漂亮,简直是李处耘的心头肉,还真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这么简单。 郭绍把人带下来,看了京娘一眼,觉得她不会多嘴。而李家小娘昏迷了不知情况,丫鬟也没亲眼见着……于是郭绍就开始添油加醋地说起情况来,并且帮那折公子编造了一些没有的话,说要事后不计代价报复什么的。 说完郭绍便干脆地说道:“李公,此地不可久留,您就是看在令千金的份上,跟我走得了。我不是在吹嘘说大话,无论宫廷里还是枢密院我都有人。保你半年内的职务就超过现在,俸禄比现在高一倍,而且能让李公一身本事有用武之地。” 第32节 反正大家也不是太熟,索性赤裸裸摆上挖墙脚的条件得了。 李处耘眉头紧皱。这时小娘从车上下来,她那模样真是太可怜了,身上裹着郭绍的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里面被撕光了。头发乱蓬蓬,脸也是肿的,嘴角还有血丝,李处耘瞧在眼里是痛在心里。 郭绍趁机催促道:“李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不宜迟,决断吧!什么东西都不用带,稍微抓点细软,带家人先出城。” 李处耘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进门去的女儿裹着袍服的背影,咬牙道:“稍后我带人去城外驿馆见郭都使。” 郭绍听罢便不再多说,抱拳执礼,和京娘一块儿先离开了李府。他们回到驿馆便招呼部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一时间见邠州城尚无动静,郭绍便提笔写一封书信,准备不辞折从阮而别。 …… 那折德良一番折腾被人抬回家中,家里的人慌着给他找郎中看伤,又把那两个小厮抓起来问事情经过。折德良不谙武艺兵法,在静难镇毫无兵权,心下虽然恼怒却一时无计可施。那郭绍的身手已领教过,手下似乎还有一干猛将;别说折德良找看家护院的家丁去报仇,就算是一队甲兵过去都不一定能拿那郭绍怎样……除非调静难镇的军队。 但镇节的军队根本没法随意调动,别说是在静难镇无军职的折德良,就算折公麾下大将要调兵也得先经过节度使的准许。这件事只好先告诉折从阮,让伯父替他出头,才治得了那帮人。 于是折德良顾不得浑身伤痛,嚷嚷着叫家丁把他抬到伯父家中去告状。 等到折从阮见到躺在架子上的侄子时,他早已从官府的禀报里获知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折德良被打,街上很多人围观,街头官铺的差役也见到了,是折家的出了事,官员哪能不尽快告知节度使? 一时间厅堂里一堆族人亲戚哭诉,折从阮也心烦,便派人去驿馆请打人的郭都使上门来解释。 侄子不过是被打了一顿,而且有过失在先……当街那么多人看到他意欲劫持李家闺女,被打一顿也是自找的!折从阮只是觉得这事很麻烦,却不觉得有多严重。 不料没一会儿,就有部下来禀报:“李处耘带着家眷数人已经离家出城了。”接着又有人来报:“住在驿馆的禁军武将郭绍已经带人离开,在驿丞那里留下了书信一封。” 折德良听罢忙道:“伯父的部下惹了事叛逃,您快拨兵把他们追回来……先遣快马封锁关卡要道,量他们也跑不出静难镇!” 折从阮却没理会,不慌不忙地拆开那封书信先细看。 那郭绍在信中先解释了一通矛盾的经过……折从阮觉得可信度很高,因为他知道侄子和李处耘本来就因为李家小娘的事有过节,还闹到东京去了;况且和官府禀报的见闻也比较吻合。反倒是折德良说的“在路上和李家娘子说了句话就被打一顿”不太合情。 接着信中又解释为何要带走李处耘的缘故,说是李处耘有个好友叫罗彦环,罗彦环是郭绍的好兄弟。郭绍不想给兄弟的好友惹了麻烦坐视不顾,因此带走了李处耘。并言李处耘多次感激折公厚待云云。 折从阮看到这里,心下也不想过分追究了……侄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清楚?上次闹到东京,朝廷根本不顾谁对谁错,直接判定他折从阮御下无方,和部将有矛盾;所以处置方法是贬走部将李处耘,把折从阮和有矛盾的部将分开了事。折从阮请旨说情,也是为了把这种内部的矛盾在镇节内化解。 书信还有一段,却是棉里带针、有先礼后兵的意思。郭绍提及回朝后会在枢密院的人跟前赞赏折公款待云云,又两次提及凤翔节度使王景,似乎他和王景关系匪浅。 折从阮摸着胡须沉默良久。 现在朝廷内外这批将领,数不清的人都是从晋、汉时拼过来的,但天下功成名就的大将和镇节节度使却很有数,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过了许久,折从阮深思熟虑之后便道:“李处耘平素规规矩矩,又出过不少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既不愿留,由他去罢。郭绍离开邠州后,可能会去凤翔,派个使节去见王景,问问情况再说。” 折德良一听急了:“伯父,咱们怎可如此?那郭绍一个外人到咱们地盘上,好吃好住款待,却把咱们家的人当街打成这样,又大摇大摆地不辞而别。那在外人眼里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欺负到折家头上,伯父的威信何存?” 折从阮初时看在他爹娘的份上比较克制,此时便忍不住拍案大怒,喝道:“你平素为非作歹欺男霸女,顾得折府的脸面?你以为老夫是节度使,就能为所欲为了?一山还有一山高,能制你的人多得是!” 折德良见伯父发怒,只得憋着委屈的闷气,不敢再顶撞。 折公又冷冷说道:“人家小娘子清清白白,小子干的那事,罪有应得,活该!也就是李处耘心怀知遇之恩,又是个有分寸的人,不然猫儿惹急了还会抓人两爪!武将带着牙兵突然杀上你家府上,见了血你才知道好歹。老夫今天教训你,你得记住,做人不能太过分!” 骂完,折从阮便拂袖而起:“躺这里作甚?抬走!” 折公退至茶厅,又问幕僚:“郭绍是何许人?和枢密院的宰相有关?” 幕僚正接过那份书信细读,过了一会儿便摇头道:“卑职只知他在高平之战一箭射死了北汉猛将张元徽,此事在军中有些传言,至于他有什么来头却从未听闻。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应该是后起之将,也不知父辈是谁……既然信中提及凤翔节度使王景,以卑职之见,先派人问问王景是可行之法,或许王景了解此人。” 折公点头道:“如此甚好。” 第六十六章 军用图 郭绍等一行人奔出邠州,不见有人来追,渐渐便安心下来。想来此时也并不是那么严重,至少折从阮不敢拿郭绍怎样,不能确定的无非是李处耘的处境……因为打抱不平、把欺男霸女的公子哥揍一顿,一个禁军武将就要被节度使处以私刑的话,估计折从阮也做不到节度使的位置。 为了李处耘和折公发生不愉快是否值得?郭绍和左攸都认为很值得,因为他们没法拉拢折公这般等级的将领,只有李处耘这号人才是他应该争取的人选。 大伙儿赶了半天的路,一出静难镇地盘,就当即找驿馆落脚休息了。估摸着折从阮真要做什么也不用等到现在。 关内大的驿站就是一座小城,有城墙城门,往来旅人带动地方商贸,周围一般还会兴起市集。李处耘的家眷和奴仆一共有十来人,加上郭绍等人,完全有足够的地方住下。 李家娘子的奶娘也跟着来了,她原本就不是邠州人,折公移镇之时才追随李家迁来邠州。奶娘以后照顾李家娘子,都十几年了,而今几乎等同于李家的成员。奶娘自持资历,常常要管着李氏的事。一到驿站就忙活起来,要拿那件袍子去洗,说干净烤干了还别人;那袍服就是李氏裹着回家的郭绍的衣服。 李氏不从,又不知如何解释,想了想就强辩道:“把衣服烤坏了,到凤翔落脚了再洗!” 奶娘刚离开房里,李氏便从包袱里拿出那件袍服,瞧了一会儿,没忍住就捧起来放到鼻子前闻。似乎有点汗味,还有别的气味,也可能根本没什么气味,只是她胡思乱想罢了。 正发怔,忽然房门“嘎吱”一声又被推开了,李氏急忙把手里的衣服往包袱里塞,又惊又羞,一脸顿时变得通红。 …… 次日一早,凤翔镇有文官专程前来接待,又要郭绍到凤翔府之后再次面见节度使王景。照此礼遇,郭绍便猜测东京王溥的书信可能已经叫王景收到。 郭绍更加放下心来。等他们到凤翔府安顿好、拜见过王景,便将李处耘的家眷留在凤翔,次日出城去陈仓,一门心思了解地形。 凤翔镇幕府长史张兆亲自作陪,与郭绍前去陈仓,然后游历散关。 众人一早自陈仓出发,一行人轻装简行,走了大约三四十里路,下午才到散关。沿途只见崇山峻岭,道路只有一条山谷,如同重山之间的交通管道。 一到散关,张兆便先说道:“郭都使不能冒险出散关,前面就是蜀军控制的地盘,且地形复杂,恐有闪失。” 郭绍见山势陡峭,人在谷中如同被关在重重高墙,不禁感叹:“这便是蜀道了罢?难怪诗仙李白有‘蜀道之难难于山青天’之说。” 张兆却笑道:“确是进蜀道了,但自陈仓到散关的路还算好走,咱们不是骑马么?这条道叫陈仓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便是说的此路;北头在陈仓。蜀道有好几条,陈仓道是最平坦的一条。” 郭绍见散关险峻,又卡在山谷中间,周围都是陡峭的大山;除了中间的谷道,别说走大军,就是小队人翻山也挺不容易,便道:“陈仓道既然是最平坦的路,那蜀军若想进关中便难了……陇右(甘肃)入关反是容易?” 张兆道:“正是,自古陇右居高临下控扼关中,秦州便在陇右。” 这些大致的东西,左攸都能说出道理来,郭绍便不继续谈论。心下只是琢磨:秦州在陇右,大军只要冲下来就进关中平原;朝廷准备收复蜀国占有的数州,可能最关心的还是秦州客观上具有的威胁。 郭绍等人都没来过这地方,更没走过蜀道,此时除了看看山也看不到太多东西。他寻思了一阵,觉得这张兆在凤翔呆的久,可能至少熟悉大致的地方。当下就要来纸磨,与大伙儿在关楼上摆上,然后从行囊里掏出一把木刻的直尺来。 这座兵家必争的关卡,此时显得十分宁静,只有一些将士在墙上值守,连过关的旅人都很少。 郭绍瞅了一会儿太阳的方位,便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写上蝇头小字:陈仓。接着在右下角的纸张上拿直尺比着画了一道短线,写上:四十里。估摸着方向又画出一道弯弯的线,线的一头写上“散关”。 张兆和左攸都饶有兴致地看郭绍捣鼓这玩意,因为操作简单粗糙,他们倒是看明白了,只不过觉得郭绍的做法有点稀奇。 郭绍又问:“秦州在陈仓西边,偏北?张长史可记得有多远么?” 张兆道:“方向确实应该偏北,大约有五百里远。” 郭绍便依言量出距离方位,在离陈仓比较远的地方标注秦州。 一问一答中,张兆确有见识,只要是稍微有名的大地方,他都能答出大概的方位。于是郭绍一炷香工夫,就画出了凤州、成州、阶州、雄胜军固镇、兴州、山南西道(汉中)等较大城镇……其中秦、凤、成、阶四州就该是朝廷准备攻占的蜀国地盘。 成、凤为东西一线,位于陈仓以南。凤州离陈仓最近,在陈仓西南方二百余里;成州在凤州西面三百里。蜀军雄胜军固镇在成、凤之间……阶州最远,在成州西南面近三百里。 其它也不太远的地方,但郭绍看来应该不在此役的范围内,有兴州和山南西道(汉中)。兴州在固镇正南面,就在汉中平原的西头;从兴州往东便进入汉中平原,即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府。 大概方位郭绍心里有数了,也画出了粗略的示意图。但这些州镇之间的道路地形却尚不清楚,郭绍稍微寻思都知道行军路线不能光看直线距离……就比如眼前这散关左右的秦岭山区,除非用飞的,不然难以横行。 郭绍看着手里的示意图,点有了,还得有线,然后方能成面。便先问河流,应该有四条江河。 渭水最北,秦州到陈仓的河流就是渭水;古道水、连嘉陵江,流向大约就是蜀道中的“陈仓道”,自陈仓、凤州、兴州南北流向;羌水经阶州向东注入嘉陵江;还有经过山南西道的汉水。 江河之外,便是道路,张兆记不清楚了,只能说明白蜀道,即这边的“陈仓道”。 不过大致地形是从陈仓到秦州的路沿渭水,还算比较好走,不过距离很远;秦州南下向东迂回至成、凤一线也很平坦,路就更远……若是走陈仓饶秦州,一路到凤州,起码千里之遥。 从陈仓直接南下至成(西)、凤(东),便要翻越秦岭;实际上陈仓和秦州的渭水一线南部,都是秦岭山区,崇山峻岭、道路复杂南行。 郭绍此行还算有收获,他至少明白了:朝廷此役之目的,是为了控制秦岭一线;并且消除陇右对关中的威胁。 之前在东京呆着的时候,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些,皇后和王溥等人是不可能详细教他的。唯一有点见识的左攸,对这些东西也所知有限,左攸主要对东京官场比较熟。 郭绍得到侍卫司六千精兵的兵权,在即将到来的攻蜀之战中应属实力较强的一股人马。如果主将竟然一无所知,到时候万一战不利,朝廷追究下来,一问三不知、答只听王景、向训的部署,如何能交代? 而且郭绍的设想是戮力作战,希望速战速决。 一时间郭绍有点庆幸自己,到底还是在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人,见识总是有。否则换一个普通的底层小校几个月飙升都使,指挥作战,像现在郭绍这种几乎没有便利信息来源的情况,恐怕真会一问三不知。 接着郭绍就在散关住下来,也不回陈仓和凤翔。他一面等待派出去的罗彦环三人、京娘的随从等人,一面和守关的武将结交,打听一些就近的地形和蜀军部署。 散关上驻守的将士,为了防备蜀军袭击……虽然蜀军基本不会在平时挑起战争,但周军守将常规性地派出斥候在附近活动是必要的,有时候还会带回几个向导。 以前成、凤等地都属于“中国”,现在又属于蜀国,当地的百姓根本不管谁统治,反正都差不多,更没有大义的概念、打来打去也就是内战。只要给予一定的好处,他们都愿意做带路的。 郭绍据此又画出了几张范围更小的地形和道路图。他的地理知识完全来源于中学会考,忘记了大半,倒是还记得一些拿线圈疏密表示等高的方法,只是用不上,谁画那么复杂呢?只要是山没路走,管它山有多高?比例尺倒是被他活学活用,派上了用场。 张兆和左攸第一回见郭绍画图,无不惊叹。 郭绍好奇之下,这才要来散关中存放的一张图,顿时明白他们为何惊讶……他觉得自己胡乱画的地图已经很粗糙了,不料周军军方使用的地图更加不堪直视。字又大,山乱画,根本没有比例尺的概念,一个城画得占了小半个秦岭,这他娘得多大的城才行…… 第六十七章 唐仓 罗彦环一行五个人正在一处叫梨树沟的地方。罗彦环、两个亲兵,加上一老一少两个老罗家的人;这梨树沟的位置在唐仓镇北边;而唐仓镇在蜀道西侧的秦岭山沟里、并不在通衢大路上。 他们到凤州地界已经快一个月了,也找到了多年前从河东迁徙到凤州唐仓镇的罗家族人,随行的一个老头和一个半大小子就是派来送他们出山的罗家人。 路上迎面走来一个赶着水牛的农夫,罗彦环一行前头的罗家老头就用极其浓厚的方言腔调招呼:“哥子!最近听说过麻衣道人打这儿过不?” 不料那农夫居然听说过麻衣道人,便长声幺幺地嚷道:“麻衣道人呐?老哥得去峨眉山看看在不。” 罗老头只得又按照罗彦环教的话回道:“老儿在唐仓镇听说,他最近从这边过了,有人还让他给看过相,你们没听说?” “没哩,这种神仙一般的人,一顿在这儿、一顿在那儿,不好找哈。你们找他看相?”农夫慢悠悠地说起来,兴致勃勃的样子。 罗老头道:“二小子得了怪病,要是找得到麻衣道人,想让他给看看。郎中不管用,看过好多个啰!” 一阵对答之后,大伙儿就和农夫擦肩而过,农夫手里拿着一根梨树枝,一边赶牛,一边回头又看了他们几眼,可能觉得罗彦环等壮汉有点奇怪吧。秦岭山区里土地贫瘠,百姓里哪里容易见着罗彦环等高大壮实的汉子? 正因如此,罗彦环一月前进秦岭差点被抓,一个月后的今天他们还活蹦乱跳的在这山里溜达,不仅是运气好,也有蜀军边镇防范比较松懈的缘故。 当时他不识路、走的是蜀道“陈仓道”大路,刚出大散关不久,就遇到了蜀军巡检斥候,立刻被拿住了。罗彦环谎称自己是去山南西道进货的商人,又贿赂了一些铜钱,这才侥幸得脱没有被迫动粗。随行的郭绍亲兵提议放弃此行,风险太大;罗彦环立功心切,坚持要继续走,并声称老罗家的人就在这边不远,只要得到族人接应就容易了。 不过他们不敢再走大路了,便往西边的山谷小道迂回,却不识路,幸好遇到了一个沿途乞讨的当地破落户,于是罗彦环给了他干粮,叫他做向导带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唐仓镇地界,在一个村子里寻到了罗家族人;这一脉罗家的人是从河东避难到山里的,遇到太平的时候,和罗彦环河东老家还偶有来往。 罗彦环得到了熟人的帮助,随行的老头曾经前后两次去过河东。这下他把凤县北部的状况大概就摸清了,不敢多留,赶紧要回去以免前功尽弃。 从唐仓镇北上这条路,便是他们返回关中的路线,实在不敢走蜀道大路。 这条路很绕,就是沿着山谷走,但若是没有熟悉当地的人带引,很容易跟着山谷就走到了死胡同。山谷不是人工开辟的,前面有路,也许走着走着就只剩下大山了;秦岭山区的大山,要是翻山越岭直走,估计得累死在山林上。 唐仓镇的位置在凤州北面。 据罗家人说,凤州城附近向北延伸的大路主要有四条,中间两条可通关中:其中一条就是沿嘉陵江的蜀道;另有一条在西、便是通往蜀道西侧山区中的唐仓镇。 唐仓镇往北走又有三条山谷路线,左面是往秦州方向的;右边两条都可以向嘉陵江蜀道汇合,汇合点在黄花谷。罗彦环等人走的就是唐仓镇右边其中较远的一条,不过他们不去蜀道,而是在岔路口继续北上,准备走小路绕行至渭水,然后沿渭水回陈仓……路比较难走,不过一般不会遇到蜀军巡检和斥候。 第33节 这些大大小小有数的山谷崎岖道路,是秦岭地区交通的必经之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没人有能耐一座大山接一座大山去翻。这一点和罗彦环等人熟悉的中原平原完全不同,在中原就算不走大路,走庄稼地之间的小路也有无数种可能;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方向。 罗彦环一行道路崎岖,不过离关中不远,两天后就到了凤翔。凤翔驿馆留守的亲兵告诉他们郭绍等去了散关;罗彦环只得又返身南行,去散关找郭绍。 郭绍等仍然住在散关,他们已经逗留在那里半个多月了。 见到罗彦环,听他叙述一路惊险,郭绍当即就叹道:“决战在战阵之上,决胜却不在战阵。罗兄弟不顾性命摸清凤翔北的地形,我日后定为你表功。” 罗彦环忙道:“末将只是做分内之事!” 郭绍便不再多言,急忙询问他的详情,然后制图五张。范围从大到小,都尽量绘制清楚。 把道路地形画好了,郭绍又想起帮助罗彦环的乡民,遂亲自接待,赏钱一小布袋。罗老头提着沉甸甸的口袋,一时十分高兴:“这得买几头骡子呐!多谢将军的赏。” 郭绍带着极其友善的微笑,又好言问道:“唐仓镇在西侧控扼蜀道,是西面交通支线枢纽,定然驻了军的,老人家住在唐仓镇,知道有多少驻军么?” 罗老头寻思了片刻,说道:“有一千人,或许八百?老儿知道唐仓镇驻了不少蜀军!别的地方也有,除了凤州城和威武城有很多士卒,黄花谷有座军寨,上个月我和同乡走蜀道贩货,亲眼所见错不了。威武城前面也有好几座军寨,有多少人马却不太清楚。老儿知道的事,一定全部告诉将军。” 郭绍又好言道:“老人家,你看行不行……我派几个人再跟你回去,到唐仓镇做点买卖,你就说是合伙贩货的买卖人,照看一下,如何?”说罢又转头看罗彦环。罗彦环会意,微微点了一下头。 郭绍又加了一句:“作为回报,我每月支付你们家一千铜钱,由随行贩货的人按时给你。” 罗老头想了想:“成!老儿一个人担着就是。” 郭绍又用手掌摩挲着图纸上的蜀道线条,食指在左侧唐仓镇位置敲了两下,不禁又开口道:“蜀道东侧,有个马岭寨?马岭寨那边有几条路和蜀道干线会合?” 罗老头皱眉道:“那边老儿没去过,通常出秦岭不走西侧山谷道路,就走陈仓道。不过倒是知道一点,白涧那儿有一条路叫斜谷,东边的道路似乎是去马岭寨的。” “白涧?在何处?”郭绍忙问。 罗老头不识字,自然不会让他看图指地方,只得用话来说:“白涧就在斜谷出口的北边不远……在陈仓道(蜀道)上,离凤州有三十里罢。” 郭绍虽然能猜到他所说的方向,但还是仔细询问:“离凤州三十里,是在凤州北边的陈仓道上?” “是哈。”罗老头毫不犹豫地点头。 郭绍忙在图上又量了一下,新增一个地方:白涧。并在白涧下面一点位置估摸着画一条线,写“斜谷”。 问得差不多了,从老头嘴里再也得不到有用的东西,郭绍便让他离开。接着郭绍屏退不相干的人,留下左攸、京娘和几个武将,说道:“这半个多月咱们把凤州北面的地形道路也差不到摸清了,诸位有何说法?” 李处耘道:“从散关到凤州,中间是秦岭,陈仓道(蜀道)最近、路最好走。蜀军应该是以阻塞关卡层层设防陈仓道为重;然后在左右两翼以唐仓镇、马岭寨控制侧翼,控扼那些蜿蜒复杂的小路。” 郭绍话不多,只是点点头一句话:“李将军有大局观,非常有道理。” 罗彦环急忙抢着说:“郭都使应重视黄花谷此地。此地名不见经传,但从西侧唐仓镇的几条路都在这个地方出口。” 郭绍同样夸赞:“罗将军善于洞察细微之处。” 大伙儿在散关继续逗留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京娘的随从返回。她们却比罗彦环迟了七八天。 一行四人,两个女道是京娘的随从,还有两个光头尼姑。她们都背着一种木架行囊,木架向上支出形成一道遮蔽的桐油布,可以遮太阳和小雨,倒是省出打伞的手来。 这些妇人直接走的陈仓大路,路过散关径直就碰到郭绍京娘等人了。 郭绍照样亲自接见,两个女道,一个黑壮粗妇、另一个三十出头脸上又点雀斑的妇人,郭绍都认识,一路从中原过来的京娘随从;另外两个光头尼姑却是没见过,一个中年人一个好像才十几岁,长得都很瘦小。 寒暄了一阵,郭绍才明白情况。女道士和带回来的尼姑在蜀道上几乎没被关卡滞留,尼姑有蜀国的度牒,加上是妇人,军士一般不会为难她们。 只不过太和庵在青泥岭,已经过凤州、在更南面了,路比较远,所以道姑来往逗留花费的时间比罗彦环等人还长。 随行而来的尼姑就是青泥岭太和庵的尼姑,主持亲自派遣送行的女尼。当地人迷信觉得尼姑庵不太吉利,所以太和庵的香火一直很差,已经处于万般节俭也无法维持生计的境地,眼看快到遣散庵尼的地步;去年京娘从蜀道上过,夜宿庵中,正好她刚从蜀国花蕊夫人那里弄到一笔丰厚的钱财,便慷慨解囊帮助太和庵主持;佛道之间便抛弃成见,竟结下了一段友谊,实在有些稀奇。 第六十八章 玄奘西天取经 据说青泥岭庵的主持源自峨眉山出家。但她到了秦岭这边远未将佛学发扬光大,可能也有她研习佛学不精之故,不然怎会和派系不明的道家人交好?作为出身峨眉山的弟子,如今这种事简直是大忌。 峨眉山最初道教道宫比较多,汉末、东晋时,佛教把峨眉山作为普贤菩萨的道场,很快就将道教排挤。现在峨眉山的道观仍然存在,却与佛家矛盾较多。 京娘的弟子当然不管这些,她们号称道教,实则有点不伦不类。青泥岭庵主持却应该注意这些事,不过现在她似乎也不想理会了;庵庙已经濒临倒闭,或许她觉得让一帮妇人不饿死才最重要。 现在两个尼姑正为了还女道士京娘的人情,不远数百里来到散关。然后便卷进了俗事,被要求叙述青泥岭的地势、气候等情况。 郭绍虽然心里对神鬼等未知之物有敬畏之心,却不信仰任何宗教,更不管她们是尼姑还是道姑,只要有用就利用之。他一门心思只顾着立军功,等着娶符家二妹。 按照尼姑们的叙述,青泥岭的位置其实很好,正在“陈仓道”上,不过是蜀道北段最难行的地段;位于固镇以南四十里。 蜀道先沿嘉陵江延伸,到了凤州之后要渡过江水险急的嘉陵江比较麻烦;所以改道向西,经固镇、后过青泥岭。青泥岭这地方山高雨多,道路难行,实则是最险要的地方,发生过多次大战;不仅难以攻取,连无事时走路翻山也困难。 郭绍听了尼姑讲述得艰难,心道青泥岭在固镇南边,不属于这次夺取秦、凤的战役目标。心下便暗自松了口气。 一行妇人沿蜀道北来,还探明了威武城北面的军寨,一共八处。这个情报对郭绍十分有用。 ……前期派出去的两股人马已经返回,郭绍与诸将议定回凤翔。但离开之前,他决定巩固青泥岭庵、唐仓镇老罗家两处落脚点,建立据点。 这是一个简单的“情报系统”,总站设在蜀道的端点陈仓,租借了一栋民宅了事,由罗彦环和两个亲兵暂时留守。下设两个据点,一个就是青泥岭庵,让京娘的手下装作佛门俗家弟子留守;另一个唐仓镇,不再由壮实的亲兵驻守,而由李处耘家的两个奴仆伪装商贩,和罗老头勾连一气。李处耘的奴仆一看就不是军人,反而更容易一些。 大伙儿第一次见识派遣奸细原来可以这么干;之前武将们要打探军情,要么问来往的贩夫走卒,要么派斥候临时去摸情况。潜伏、卧底这等事在军队中着实鲜为人知……因此郭绍才只能自己安排。此事倒是容易,舍得花钱供养就能维持这种简单组织;只要报酬合理,愿意冒这点风险的人到处都是。 路上,左攸在杨彪等人面前忍不住称赞郭绍:“主公善用人,不论是道姑女尼,还是走卒家奴,都能派上用场。我又想起了武讫镇那一仗,主公能迅速把不成建制的伤卒、甚至老弱妇孺整顿成一支颇具战力的人马,不禁叫人赞叹。” 罗猛子却不以为然道:“上回向将军还说,大哥最擅长的是把握时机,不然兄弟几个在河东战阵上都死了,还有史彦超也活不成!” …… 刚回凤翔驿馆,郭绍发现木楼上的窗户里有人在看自己。或许是因为练箭术形成的本能反应,对于视野比较开阔处的制高点,他都额外注意,所以一下子就发现了躲在窗户后面的李家小娘。 然后左右的人都顺着郭绍的目光抬头看。他是一行人的带头大哥,自然一言一行都比较容易让随行的人关注。不过这时人们没看到任何东西,只见到一扇窗户,竹帘还在轻轻晃动。 一如在邠州李府的厅堂上众人的蓦然回顾,没人看到她。李家娘子的动作总是那么快。 李家娘子的心思,别说郭绍这个当事人,瞎子都看出来了。郭绍却只能装傻……如果不是符皇后给他承诺,他倒觉得李家娘子也不错。 然后大伙儿各自回房,京娘和郭绍一起走,刚走上木楼梯,就撞见了李氏。李氏站在面前,低着头脸蛋红扑扑的,郭绍和京娘都是一愣。郭绍忙拱手执礼,打声招呼。 李氏轻轻说道:“在邠州郭都使给我穿的袍服,我已经洗干净了,这便送还给你。” 郭绍看了一眼,她空着手,并没有拿东西。心道:还东西真是一个顺理成章见面的好借口,这一招在后世现代还在用啊。不过李氏做得似乎有点生涩,既然还东西,连东西都不拿。郭绍一时间有种在谈恋爱一般的错觉,不过脑子却还清醒:古代的恋爱绝不是随随便便能谈的。 只不过是还一件东西,她的脸刻意精心装扮过;衣服也是新的,上身浅红的丝绸料子,窄袖短襦,有根花绸带,这时候称之为披帛;裙子颜色稍深,碎花花纹如同石榴,形成层次感。 但是对于郭绍来说,脸只要不丑,衣服穿什么都行;他最在意的却是女子的身材和气质。这时他的目光很快就被李氏鼓起的胸脯吸引……出京已近两月,长久不识温柔乡,实在很容易被挑起情绪。 此时已近十月,关中的天气已经比较冷了,人们的衣服穿得较厚。此时妇人没有文胸支撑,汉人的衣服也比较宽松,能把几层厚衣服撑起来的胸,绝不会太小……郭绍不喜欢太小的胸。况且李氏的脸也长得很漂亮,有种弱骨丰肌的圆润。不过论身材,京娘最夸张诱人,只是她刻意掩盖,平素也冷冰冰的,郭绍不敢轻易造次。 他被李氏的轻言软语刺激,脑子中已无耻地想象到了一对白又大的玉兔。这时李氏又轻言道:“你随我去取一下袍服吧……有一处地方破了口子,我已经替你缝好。” 郭绍站着没动。 李氏又回头道:“来呀。”那口气就好像在哄他、引诱他一样。 郭绍寻思了片刻,便招呼京娘:“你帮我取一下那件衣服。” 他正庆幸自己随机应变比较机智,不料李氏竟满脸委屈,直接说道:“你离开了凤翔一共三十二天,我都数着,像过了三十二年……我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不理不睬的?” 郭绍无言以对,琢磨着她倒不是不好,只是符二妹应该更好。如果不用负责,当然两个都好…… 就在这时,京娘走了上去,冷冷对李氏道:“你不是要还衣服么,到底还不还?” 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叫李氏顿时一愣,或许她这才意识到郭绍身边还有一个妇人。倒不是京娘不容易被人注意,她个子比较高挑,并不是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人;只是她在此之前一言不发,好像漠不关心一样,李氏实在没想管她。 李氏没有和京娘争锋相对,沮丧地带着京娘回屋取东西。 于是郭绍和京娘一前一后便去了另一边的客房。京娘把他的衣服丢在床上,正待要走,忍不住回头道:“你为何不接受李家娘子的好意?” 郭绍沉吟了一会儿,便问:“京娘听说过唐朝玄奘大师?” “嗯。”京娘随口应了一声,站着只待他要继续说什么。 郭绍叹了一口气,果然继续说:“玄奘是大唐高僧,故称唐僧。唐僧去天竺取经,传说一路上经过了八十一难。我倒不觉得全都是难,有的是危险,有的却是诱惑。路上的妖怪听说唐僧肉吃了能长生不老,因此很多妖怪都想害他……不过有的女妖精却只是看上他了,欲色诱之,还有个女儿国的女皇,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十分美貌,想让唐僧留下来和她共享江山。但最后唐僧都不为所动。” 京娘仔细听着,说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玄奘去天竺有这样的奇谈怪论。那他为何不为所动?难道你想说他看破红尘,四大皆空?” 郭绍摇头道:“唐僧取了经之后,可以成佛。和成佛与日月同寿这等好事比起来,美貌的女儿国皇帝便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些诱惑根本无法让他动心。” “玄奘成佛了?”京娘越来越好奇了。 郭绍点头道:“传说里是这么回事,取回经书普度众生,惠及生灵,然后自己也功成名就得道成佛。皆大欢喜的结局。” 京娘听明白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接着又摇头:“那和你拒绝李家娘子有什么关系?你要得到什么,才如同玄奘得道成佛?” 郭绍觉得这“圣姑”最近几个月没什么威胁了,但也不算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皇后的承诺,他没对任何人说起,连杨罗等兄弟都不知道。 况且京娘最近完全不管赵匡胤了,连道观的事也不顾,跑来跟着自己……郭绍大概能猜到,自己毁了她的清白要负责,但究竟她想要自己如何负责?郭绍不信京娘心甘情愿做妾。 于是他便随口道:“今后你会明白的。” 第六十九章 战争的艺术 他们离开凤翔、返回东京时,已经临近腊月,冬天如期到来。 李处耘一家子以及杨罗左等亲随已经散去,大伙儿一进东京城门就找到了过日子的气氛,相比别的地方,这里有比较良好的秩序和熟悉的环境。跟着郭绍回来的只有京娘,因为她之前就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至今还有十几个人在府上;这里不一定被她当做家,但至少算一处比较长期的住处。 “郎君!”刚进大门,就听到了玉莲的声音充满重逢的惊喜。 她那张鹅蛋脸和脖颈上露出的肌肤养得更加白净光滑,丰腴的胸脯、有着柔韧感觉的腰部线条让她看起来姿色越来越好了。 玉莲上前来克制住热情高兴的情绪,先是有模有样地弯膝执礼。郭绍扶住她的时候,做出了一个令旁人诧异的动作,他径直把玉莲拉到怀里,然后伸手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呀……”玉莲意外之下发出了一声娇呼,双手搂住郭绍的后颈,好像担心摔下去一般。 郭绍完全不顾京娘等人惊讶目光,抱起玉莲就往院子里面走。 也许玉莲想过多次他离家两三个月后的情形,或许会说些甜言蜜语的念想情意,会谈论旅途的见闻经历……但她应该猜不到是这般光景。 郭绍有时候对女子是温和而细致的,有着一颗射手敏锐的心,就像上次玉莲刚进这个府邸悲伤时,他能很有耐心地拿一株蒲公英来安慰她开导她;但有时候他又完全表现出作为武将的一面。 简单、粗暴、直接。 在外面太久不识温柔滋味,一见到玉莲,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叙述思念之情,而是想来一发!没有任何伪装,连风度都顾不上了。 “我很想你。”郭绍对怀里的玉莲悄悄说,声音火热而饥渴。 他充满力量的手臂,大步如风的急迫,已经声音里的热度,目光里的神色,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那样的感觉,好像要吃了玉莲。 玉莲的脸庞滚烫,早已猜中他想做什么。没有任何的挑逗和暧昧的动作,她的身子便已经软了,声音里带着慌张和柔软,她横躺在郭绍的怀里,双手不知放在哪里,轻轻按在了郭绍结实的胸膛上,小声说道:“大白天的,你别这么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慢点,你有点吓人,今天我又要遭罪了。” …… 第34节 两三个月外出的旅途劳顿、玉莲的温存,这些都没有让郭绍松懈下来,反而他这次回到东京变得比以前更加紧张。不是慌慌张张的紧张,也不是成天忙得不得了,却在平素的一言一行中莫名表现出来。 就好像如临大敌剑拔弩张的状态,平静中似乎隐藏着什么。 几乎每一天他下午都会在家里呆很久,但不是休息,而是重新开始练箭。 后园有一条青石小路,其中一段比较直。郭绍就在路上放一个靶子,然后站在七八十步开外拿弓箭对着靶子练。 这种时候,别说事情本身很枯燥,连旁观的人看也看得没意思。 搭箭、开弓,对着靶子停止不动,良久,一直这样重复。偶尔会让人觉得稍微有意思一点,他会不停息地用箭连续射击靶子,直到箭壶里的箭矢射光;速度很快,有很大一部分射不中靶子……但这种事不是经常的,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慢悠悠地拉弓瞄准,很久都不放一箭。 玉莲和董三妹住在后园,一有空就在后边的小路上看他反复地毫不厌倦地做这样的事。她们都不敢去打搅郭绍,只是把糖水、茶等东西搁在亭子里,等郭绍休息的时候可以饮用。 年关越来越近了,到处已经充满了节日的气息,郭绍依旧不理会过年的任何事,他每天上值或会客之后,就站在青石小路上干那件很枯燥的事。 此时的中层武将,除了用兵,武艺也很有用;而且练武还会让人保持一种准备待命的好状态。带头的不勇猛很难鼓动士气,史彦超常常打前锋就是因为他个人勇猛,以身作则。而作为战阵用的武艺,箭术无疑是这个时代很具有优势的击杀手段。 相比冲前的近战刺杀,用弓箭不需要冒着被围攻的危险,也不需要与人拼命,远距离射杀十分具有优势,只要力度和精准。只不过训练繁琐,要求高,顶尖的神射手通常需要从小就开始培养,以达到有利肌肉骨骼的发育效果;大凡是出身条件,从小就当武将培养的人,无不练习箭术,李处耘、罗彦环在之前的职业生涯里,都有靠射箭扬名立万的记录。 郭绍常常练得累了,就会站在小路上闭目静立。记忆里,符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头的一句话在郭绍的脑子里十分清晰:不要想得太多。 这句简单的话,让郭绍每过一段时间都有新的领悟。 也许教头不是让儿郎们不动脑子,恰恰是要把脑子用在最直接的地方。排除杂念,思维进入一种敏锐却最直接的模式:何时出手,何时放箭,没有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一个感受。 郭绍就是靠无数次击中和未击中的经验中,去领悟这样的时机。 心中不能纠结,不能有丝毫犹豫。也许顶尖的神射手不一定是君子,但一定不是小人。只有通达的念头、顺畅的思维,才能把这种简单粗糙的艺术发挥到极致……一如战争的艺术。 坦荡荡却不需要太多的束缚,不需要任何伪装来掩饰自己,一切恢复最原始的本性和真性情。 …… 除了练箭,他也经常呆在南城的虎捷军军营,第一军、第二军的人数常常不齐,但总是有一部分人驻守。 郭绍的私下里还是比较喜欢这支军队的将士,他们的特点同样是简单直接,胆子大有着一股子野性,难怪后世的统治者会非常忌惮这种精锐将士……就算是皇帝也没办法想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前朝发生的一次兵变,朝廷让职业兵去屯田,结果大伙儿直接兵变了事。 郭绍亲身感觉到,这些将士就是一把双刃剑,能打,却不是那么温顺的一类。 将校们正在点卯,郭绍一改以往那些大将的作风,徒步从行列之间走过,一个个注视叉开腿站立的士卒。 军士们多是肩膀宽、手臂粗长但腰不粗的猛汉,从体型到皮肤,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出他们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兵。他们服从自己的将领,习惯抱团成阵,但没有丝毫普通人见了官的那种胆怯和卑躬。 郭绍站在一个士卒面前,就近面对面地,随手拉平他身上歪了的铠甲。士卒有点紧张,但口拙,直挺挺站在那里没动也没吭声。 将士们此时还是比较服郭绍的率领,精兵悍将并非全然桀骜不驯,他们只服有本事的人,就像杨彪那类人一样。军中里少了几分温情,多了几分丛林般的法则。 就在这时,各指挥的武将上来禀报人数,郭绍不慌不忙地听他们说完,自己也不说任何训词,直接挥手道:“解散,按前几天枢密院的军令驻防。” 各军有各军的都指挥使及各级将领,各部的驻防任务也由不得郭绍等武将,全凭枢密院一手部署;特别是京师的人马,未得枢密院命令擅自调动或调防的话,非常严重。郭绍就是不来巡视也没问题,不过他还是很长时间呆在军营里,和将士们尽量熟悉。 他等各部点卯换防后,就完全不插手他们的军务了,最近在整理复制从关中带回来的地图,一共六张。 忙活了两三个月,郭绍觉得可以上个奏章,献秦凤二州地形图,好在朝廷里找一点存在感。此时的朝廷机构在唐朝的基础上进一步精简集权,却还没形成宋明那种比较严密的体系,而且枢密院权重、军事对国家事务中最重要的部分……郭绍认为自己献图,或许可以到达皇帝或枢密使的手里。 李处耘在邠州时,一个无军职的节度使的亲戚都可以上奏告状,郭绍觉得自己身为禁军将领完全可以上奏疏。 不过这是郭绍第一次向皇帝上奏疏,写文章有点捉急。这份上书他都搞了两三天了,还没弄利索。 别说写文言文章,他就是看也不太看得明白……并非文盲,繁体字也认得,关键是没有标点。娘的,古代这些读书识字的人真是怎么复杂怎么来;若是文章书籍里有断句的符号,就是一个墨点,郭绍都能毫无压力地看懂大部分文章,但就是没有。 在五代十国有差不多五年了,但郭绍大部分时间是小卒,这个时代的书籍又贵,而且军士小卒也不需要识字,他哪有功夫去研究古籍?除非现在科举有好的出路,也衣食不愁可以专业读书科举,那倒可以研究研究。 想来想去,郭绍决定还是让左攸来写,然后自己看看差不多的话,再抄一下了事……上次在邠州不辞而别留的书信,也是出自左攸之手。 第七十章 满意表现 郭绍献图幸运地让皇帝见到了,但也只是看了一下而已。柴荣每天要处理不少事,包括内外军事和治国政策。他的习惯有着武将常有的干练,着手一份奏书或一件事,先瞧明白里面的矛盾……郭绍这份东西和图纸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矛盾;然后他再看内容是不是关系要紧的方面……正好有关秦凤二州的事。于是柴荣大致看了一番,弄明白是考察地形的禀报,处理方法是直接交给主管军事的枢密院。 王溥倒是很有兴趣地琢磨了一番。不久之后符氏就偶然得知了。 曹泰知道符氏比较关注郭绍,便说得详细,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弯腰说着:“郭都使八月以寻亲访友为由,向侍卫司告假出京,原来是去考察秦、凤地形。这次献的图很仔细,一共六份,把二州要紧之处的一山一水都描画得很精细,连哪里有一条小路,哪里有一个村子都察得一清二楚。” 曹泰见符氏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也没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便继续小声说道:“据王丞相所言,此图的新奇之处,在于量丈地方的远近长短。图上一寸、实地四十里,拿尺一量哪怕是不为人熟知的小地方,也能估摸个远近……” 符氏轻轻点头,没说什么话。一行人正好走到了路边的亭子跟前,符氏停下来,后面远远地跟随不让他们听到说话的宦官宫女们,这时赶紧上来,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地铺上软软的垫子,让符氏坐下来休息。 她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的人,生活也很慢,平素娇气得很。最近天气变冷,她已经很多天没出宫殿了,今天晴天也没什么风,这才出来走走。饶是如此,宫妇也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小心风寒,给她身上穿上了很厚的衣服。领子上是白色貂皮的柔软绒毛,白得一点杂色都没有;貂皮让她起来更加贵气,却又似乎多了几分贵夫人般的俗气。 “皇后娘娘,您累了吗?要不叫轿子过来,送您回宫。”穆尚宫在旁边轻轻地关心道。 符氏摇摇头不言语。穆尚宫又向后面的宫女招招手,他们忙把一个精致的细颈瓷壶摆上,然后斟酒。穆尚宫端起来双手送到符氏的手心里,好言道:“娘娘暖一暖身子。” 符氏也不拒绝,轻轻抿了一小口,便靠在旁边的石桌上闭目养神。她的眼睛轻轻一闭,就像是一个开关似的,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刚才曹泰提起郭绍,符氏这会儿的心思还留在刚才的话题上,寻思了一番:绍哥儿倒是很有点能耐。 从小到大,她当然不缺想为她效命求荣华富贵的人,不过回想起来,郭绍这样的人确实只有一个。 符氏不仅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也亲身经历到了兵祸凶凶的乱世。在父亲符彦卿的镇节上见识过,在河中李守贞府更是印象最深的一次。 尊贵的身份固然相当重要,但某些时候不一定管用,在那种时候忠心效命的人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不过符氏并不想利用他们,她还是习惯于问心无愧的轻松心情……所以当她在东京发现郭绍时,不管他的身份贵贱,还是亲自叫人和张永德打招呼,给予郭绍回报。符氏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同时也让自己心里顺畅,她不想自己有任何亏欠之心。 就算有什么遗憾,符氏也想得通。她最善于开导自己,可以放下而且遗忘。以前符彦卿王府上就有个妇人,老是觉得自己很苦命,成天顾影自怜伤春悲秋,符氏看着就烦,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往宽处想。 本来以为照顾了郭绍,就算还情了,但符氏却一直惦记着这个人。有一些说不清的情愫……也有一些考虑,觉得这个人不似那些一心求富贵又没能耐的,却是个值得信任的可造之材。 以前河中府那件事,郭绍只是白白去送死,符氏不觉得这样的忠心随从有多少用、更不想鼓励他这么做,反而给她增加心理负担……因为她不想觉得,有人又为她付出了多少多少,自己欠了多少情;但高平之战的表现,让符氏觉得郭绍这个人成长了。 刚才曹泰说起,他提前把秦凤二州的地形考察清楚。这件事,符氏懂得其不仅需要用心,也需要本事……那秦凤二州在蜀国控制中,一个完全不熟悉当地的人能在短时间内摸得一清二楚,倒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若是郭绍能好好的在禁军里,而且获得相应的实力,实在是符氏喜闻乐见的事。 一个受过符家恩情、出身根植符家的武将,而且不让她觉得厌烦,甚至有点好感,这样的人在禁军中显然对她一点坏处都没有。这世道换了多少朝了,万一哪天又遇到什么紧急的事,郭绍对她来说将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有力捍卫者。 符氏一脸舒适,如同微醉的神态,软软地靠在石桌上,眯着眼睛,没有人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心情大部分时候都很愉快,现在也是,觉得所有人的服侍都很顺心,所有的事仿佛都在掌控之中。 “回去了,现在树叶都掉光了,也没甚好看的。”符氏轻轻说了一句。 无论她说的多么不经意,大伙儿都不能轻视。因为皇后是罕见聪慧的人,说的每一句话她自己都记得;如果办不好也许不会被处罚,但办好了一定能得到一些奖赏。 这也是宫廷内外无论宦官宫女、还是文武大臣,大多愿意买账的原因。人们感觉不到她的敌意,却常常考虑,万一哪天栽了,皇后说不定还能记着好在官家跟前说个情呢。 穆尚宫在大内不敢大声嚷嚷,赶紧指使宫女跑着回去叫轿子。 轿子搁的地方不远,早就预备着了。因为这种情况太多,通常符氏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兴致好出来散步,走到哪算哪,兴致没了就要人抬回去。 她站起身时,心道:期待绍哥儿在攻蜀之战中,还能有让自己满意的表现。 第七十一章 落花与流水 年节刚过,周朝西面已开始积极备战。东京有来往关中的商人,议论各州正陆续向凤翔调粮;二月初,又有秦州的士人不远千里赶到东京,上书皇帝请求出兵收复秦州,救民于水火。 皇帝心念故土子民疾苦,采纳了秦州士人所请,决定调兵西征。 二月中旬,皇帝采纳了王溥等宰相的举荐,任命四人。以王景为西征主将;向训率镇安精兵,郭绍率侍卫司步军一十二指挥,分为副将;客省使昝居润从征,主外交。 王景在凤翔等候,向训兵出镇安,郭绍和客省使率禁军出东京,诸路人员克日向凤翔集结。次日,郭绍到侍卫司接到了枢密院明令:五日后出征。 侍卫司都指挥使李重进、都虞候史彦超,亲自在官署接见郭绍及虎捷军诸将,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都指挥使和都虞候等人一起当场验明枢密院调兵令,然后返回军营通晓全军……一如既往,中下层将士只需要听命行事;上面一众武将确定了调兵属实,如果出现差错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郭绍照常先回家,一面通知李处耘前来会合,一面准备随行的东西。玉莲帮他收拾衣物起居用具,他只挑选要带的兵器甲胄。短匕一把、近战障刀两把、强度不同的弓三副,郭绍不善用长兵器,自己便不带;上回内殿直发了崭新的甲胄是环锁铠,他便准备出征时穿这一副,另外有一副胸板甲他也准备带上……战阵上刀箭不长眼,穿两层累点也值得。 京娘又要求追随,郭绍不太愿意带妇人在军中,但她说自己在蜀中认识一些道教中人,郭绍寻思了一番便不再反对了。 就在这时,黄铁匠进来禀报:“门外有人求见,是妇人,递了这东西进来。” 郭绍接过来,好奇地展开卷着的纸一看,是张六七寸的纸,上面写着两个字,郭绍作为古代版半文盲倒还认得:李氏。他随口道:“这叫名帖、门状吧。”郭绍还真是第一次收到这玩意,左攸等经常上门的人都是敲门了事,根本没这些讲究。 又听黄铁匠说是妇人,郭绍顿时猜到,恐怕是李处耘的女儿李氏。 郭绍踱了两步,想起李娘子在凤翔时的话:三十二天未见,如同三十二年……小娘子一番情意,又是李处耘的女儿,郭绍觉得自己应该见见,好歹说点话让她宽心。 他正待想让黄铁匠请李娘子进来,又想着让一个未嫁女子单独进门不太好,便将手里的纸往衣袋里一塞,转身出去了。 郭绍走出大门,见街边靠着一辆马车,前面坐着一个马夫,外面还站着个丫鬟。郭绍认得那丫鬟,确定来人是李处耘的女儿,便独自上前道:“可是李娘子拜访?” 里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街头有家铺子,我在那里吃过饭。这会不是吃饭的时候,楼上肯定很清静,上铺子里喝茶吃些点心如何?”郭绍道。 李氏的声音道:“听郭都使的安排。” 于是郭绍步行和马车一道向街口慢行,反正不远。他们走到酒铺门口,郭绍往袋子里一摸,摸出一整串钱来递给丫鬟:“你们想吃点什么自个买吧。” 丫鬟脸上一喜,嘻嘻笑了一下,点头没说话。店里的小二正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休息,发现有客,抬起头时忍不住多看了李氏两眼,此时的妇人还比较自由,李氏长得好,但并不会让人们觉得奇怪。 郭绍和李氏找了个地方坐定,要了两盏茶,一份炒杏仁、一分糯米点心。 李氏低着头没说话,手使劲捏着衣角,这般光景影响了郭绍,叫他也感觉莫名有点紧张。他前世都从没谈情说爱,没空也没多余的钱,那样的经验只来源于玉莲,一时间脑子空白,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冷场的气氛顿时略显尴尬。 此时此刻郭绍还不如李氏,李氏倒主动开口,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缝了两双鞋垫,一双给家父,一双给你的;武人披甲时身上重,鞋垫要软和结实兼顾,一般人不会缝制这样的……听说你们要出征,我就赶着想送给你。”她说罢便把一张桃红色的漂亮绸布包拿了出来。 郭绍愣在那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李氏又道:“郭都使既然见过我了,我本来都不想再主动找你……我觉得在你面前好卑微,这样做会让你瞧不起;可是这双鞋垫毕竟费了不少工夫。” “没有,没有。”郭绍摸了摸额头,又急忙道,“我不是说没有费工夫,而是说没有瞧不起之类的,我觉得……” 李氏听他没说完,忍不住追问道:“觉得怎样?” 郭绍捉急了,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便装老练,好言道:“郭某听说李娘子在邠州等地都颇有美名,倾慕者不计其数……我只不过碰巧在李府背了首曲词,偶然叫你见到;之后你我蒙面不过两三次,数面之缘,娘子恐怕并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大部分都是凭自己的想象。一个人有了好感,当然会把所有地方都往好处想。有些事不过是幻觉。” “幻觉?”李氏颦眉想了想,“郭都使说这些话是何意,是叫我不要再纠缠你了么?” 郭绍忙小心道:“绝非此意,其实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哪个男人被漂亮小娘看中心里不沾沾自喜?” 李氏一脸迷惑。 郭绍感觉自己说了一堆没用的,转头发现窗外的光树枝上结满了花蕾,便道:“春天来了,古代诗人常用落花、流水这等事物来描绘那样的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留着回忆,以后偶尔想起会觉得很美好;稍有不慎,就会破坏得一干二净,太脆弱的东西。” 李氏顺着他的目光看树枝,口中喃喃念着“落花、流水”,似乎在认真想郭绍的话。过得一会儿,她却莫名生气起来:“哪有那般脆弱!来得快、去得快,你是想说我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妇人么?” 郭绍愕然。 李氏把桌子上的漂亮绸包推过去,气呼呼地说:“拿着!你等着罢,我会让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人。” 郭绍忙道:“等等!” 第35节 “何时?”李氏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郭绍似乎有点为难,顿了顿才说道:“我不是不想领你的情,更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我的婚事暂且无法做主,难道领了你的情,我最后始乱终弃?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克制算了。请李娘子谅解。” ……李娘子回到东京住处,被她娘说了一顿,但她平素比较听父亲李处耘的,却对自己的娘没什么怕惧。可是李处耘同样在忙活着准备出征,没心思搭理女儿。 李娘子终于在晚饭后,忍不住问她爹:“郭都使有父母在世么?” 李处耘寻思了一遍,道:“没有。你还惦记着那事作甚?上回你罗阿叔已经提过那事了,既然郭都使没有心思,咱们还能强人所难?” 李娘子听罢嘀咕道:“父母都不在了,说什么无法做主……” 李处耘捋了一下大胡子,纳闷道:“你去找过郭都使?何事无法做主?”只见女儿脸上微微一红,赌气不答,李处耘顿时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小娘对父亲的习惯很熟悉,见状就随口问:“爹觉得有什么蹊跷?” 李处耘沉吟片刻,沉声道:“上次你罗阿叔提过,郭都使在东京不仅和宰相有关系,还是皇后的人……你确定郭都使亲口说了婚事无法做主?” 小娘颦眉,点点头道:“他亲口说的。” 李处耘顿时拉下脸来,正色道:“你以后不准去找郭都使了!” 父亲对她平素很宠爱,何况她也听话乖巧,见到父亲此时的脸色十分不常见,便吓了一跳:“什么事让爹要这般教训我?” 李处耘似有不耐烦,拂袖道:“长辈的事,孩儿别管,听爹的话便是!你心里想甚,我瞧一眼就知道,以后不得再出门去纠缠,作践!”顿时小娘的眼睛里就含满了委屈的眼泪,李处耘这才醒悟自己的话说重了,忙缓下一口气道:“爹也是猜测,郭都使若真是贵人的心腹,贵人可能会为他做主,将来联姻。咱们李家去搅合作甚?” 见李小娘忍不住哭了,李处耘有点心烦,道:“找你娘哭去,我还有不少事要考虑。” …… 东京的人一番准备,二月下旬,大军出京。客省使昝居润也随郭绍一同西行。 郭绍骑在马上,转头在人群里看玉莲,她带着董三妹以及几个女道士,在街边跟着军队走,目光片刻也没有从郭绍身上移开。依依不舍的样子,让郭绍心里也有点难受。去年大概就是这个时节出征,今年如是。 但郭绍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他倒想起了儿时的光景,父母出门打工,一年才能回家一次,那送别的情形、送别的感受,与现在隐隐约约似曾相识。 第七十二章 军中无戏言 显德二年三月,虎捷军郭绍部、镇安军向训部相继到达凤翔。或许因为有禁军参与足够制衡王景,向训部只有兵力步骑两千,到达关中的军队约八千人;王景动员凤翔镇兵力十五指挥。此次攻蜀动员总兵力一万六千人;另外正从近左州县征发的民夫三万。 此次攻蜀不宣而战,故王景并未号称十万二十万恐吓蜀国。 四人先在凤翔府相见,主将王景、二名副将,加客省使。郭绍和向训早就关系很好,行军路上和客省使也熟络,去年在关中两番拜见过王景,他倒是和谁都认识。不过王景、向训倒是和客省使文官不太熟悉;这个文官主管外交,却每次与作战准备相关的军机商议都必定参与。 郭绍来不及见陈仓留守的罗彦环,遂先在凤翔与诸将官商议军务。 王景坐在上位,他是个六十六岁的老头,让郭绍不禁想到黄忠。不过听说王景以前干过土匪,梁朝时就从军了,可谓亲眼见证了整个五代的交替。 这么一个老头做主将,经验肯定很丰富见多识广,不过郭绍难免想起晋阳之役时的符彦卿,希望王老将还没老糊涂,别瞎指挥就成。 王景倒没什么架子,微笑地先开口说:“蜀国已经知道我朝要动武了,年初就派了宰相王昭远到秦、凤部署兵力……咱们从东京、镇安来的援军走得快、来得早,但送粮的民夫和军粮都还不够,恐怕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动手。如何进攻?诸位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向训饶有兴致地转头看郭绍。郭绍忙道:“向将军久经战阵,定有经验。” 向训道:“我倒听说郭都使去年就来过关中拜访王公、并巡视各地,上表献图,我等何不先听听郭都使的高见?” 王景点头道:“向节帅所言极是。” 大伙儿都不理会客省使,本来就不熟,而且又是个文官……打小报告的。不过郭绍还是客气地向客省使先目视致意,然后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便提些想法进言,供王公参详。” 既然向训都提到那图纸了,郭绍便不藏着掖着,干脆放在桌子上展开来,说道:“咱们打秦、凤二州,但秦州太远了,我认为只要打下凤州就能解决问题,秦州只需出一部偏师佯攻牵制……只要控制南面的凤州,则可阻断蜀军向秦州增援的道路,使秦州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迟早必降。” 郭绍顿了顿,见大伙儿都没有反对,便继续说道:“攻击凤州,沿陈仓道行军最妥,重在速战速决,一路南下。如果被阻挡拖延,道路不便地方又小,屯军和运粮都极为不便。” 王景点头道:“正合我意。(后)唐军攻蜀国王衍,也是从陈仓道直接南下,咱们只需沿着唐军的道路……不过王衍上下昏庸,准备不足;如今的蜀国虽数十年不知兵,却早有准备,不断向二州增兵,老夫预计咱们没唐军那回顺利。” 郭绍忙道:“王公未雨绸缪,叫末将等叹服……末将还有些考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景道:“但说无妨。” 郭绍自知,自己虽然是禁军将领,但在这里最年轻、资历最浅,所以言语之间有意识地保持谦逊的态度,可同时他也想有所作为、让战事顺利,当下便掏出了几张纸来双手奉上:“这是末将近日琢磨的作战计划,请王公过目。” 王景接过来一看眉头微皱,因为字虽然写的是工整楷体,却写得很难看,还有很多断句符,生怕别人不会识字断句似的。 郭绍继续说道:“蜀军第一层防御枢纽在威武城,前面有八个军寨。八个军寨堵在蜀道上,左右没路,只能一个个端掉再说,然后兵力直指威武城……末将以为,越等待,蜀军准备也越充分;现在咱们准备不周全,蜀军同样仓促。不如速战速决,先推掉前面的军寨,试试威武城再说;若能趁早打下威武城,则很可能夺取敌军前期囤积的粮草,以战养战,比从蜀道上运粮来得划算。” 王景看了一眼向训,说道:“郭都使的法子是有点急了,还很冒险,急功急利兵家大忌。” 郭绍一时间有点忘乎所以,立刻回答道:“威武城前面有八个军寨,补给必定依靠就近的威武城,城中定有余粮。只要一鼓作气夺其粮草,粮食便能维持我军继续推进。” 见王景不语,郭绍毕竟年轻气盛,没注意就把先前的谦逊抛诸脑后,逐渐锋芒毕露,急道:“王公只需供应我部十天粮食,加上随军携带三日补给,我半月内拿下威武城等地,进逼凤州不耗后方供粮。” 王景立刻睁开眯着的老眼:“军中无戏言!” 郭绍挺直了腰板道:“若有半月不能达成目标,我部主力立刻退兵,并向朝廷请罪!” 就在这时,向训忙道:“且慢,我向王公请命,我部也出散关,向秦州方向佯动,监视西面动静。” 郭绍听罢心下一阵感动,向训和自己是一条道的,得记住这有一份人情! 王景道:“如此甚好,便以郭都使为前锋,先出散关。郭都使得记住了,凤翔只能供给十天粮草;若是虎捷军陷在秦岭,六千多人的耗费全靠蜀道运输,以凤翔镇目前的境况无力承担。” 郭绍起身抱拳执军礼道:“末将得令!我部休整两天,先驻陈仓,数日后准备好军需,即出散关。” 王景道:“甚好。老夫会派出斥候,注意秦州等地的动静,随时派人与郭都使联络。” 郭绍那份什么作战计划,王景看都不看,大伙儿聚一起说一下就当场拍板确定了,倒也痛快。 这时郭绍信心满满,他很熟悉虎捷军那支军队,全是训练有素的沙场悍卒……而蜀军二三十年没打仗了,以前那批人恐怕已老死得差不多。郭绍心里还不信邪了,这样的蜀军能挡住周军精锐。 他见识了那些带过兵打过仗的武将,也不过如此……很多事都靠部将,主将只需决策而已。只觉得自己就算第一回指挥作战,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第七十三章 铁与桃花 风中带来了春天的暖意,只有早晨才残留着一丝料峭春寒般的痕迹。老将王景与部下三俩人策马冲上了凤城外的一座土丘,迎风立马,饶有兴致地看着一队队行进的士兵。 不远处树上的花瓣,被风吹拂飘在空中,浅红的颜色为刀枪如林黑压压的部队点缀上了一丝柔美,钢铁洪流、桃花,力量与娇弱形成显著反差的意象,却在一时间自然地融为一体。 “喀、喀、喀……”整体比较整齐的沉重脚步声,就像这一场交响乐的主调,简单粗糙有节奏;其间还夹杂着衣甲刀兵碰撞的哐哐声、马的鸣叫,如同伴奏。听惯了这种声音的部将,脸上都出现了激动的神色;这种东西,勾起了武人最多的回忆、最多的感怀,是他们拥有一切的源泉。 王景远观虎捷军军容,叹道:“精锐都在禁军呐。” 旁边的幕僚说道:“郭都使到底太年轻,急功近利仓促冒进,要吃点亏才能醒悟。” 部将道:“秦岭中道路曲折难行,说好了只有半月粮,时间太短俺很难觉得他有什么建树。” 王景不动声色:“十五天内拿不下威武城,自然就退兵了,让他试试也好。” 幕僚听罢淡淡说道:“王公所言极是,郭都使带的禁兵,镇安节帅向训也不阻拦,王公也不好强令制止。” ……凤翔府官衙行馆中的客省使昝居润、似乎也很不看好虎捷军能在半月内攻陷蜀军城池,但他虽然参与军机,却不干预军务,什么也没说。得知虎捷军果真先期出兵,便写了一份奏书。 随从已在门外等待,昝居润再检查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确定所言属实没有妄断。 就在这时,他提起毛笔拿在半空,左手拈着胡须轻轻一搓,作沉思状。片刻后,他便快速地把毛笔放在砚台里来往蘸了蘸,在后面重新加上几行内容。主将王景没有制止郭绍请命急战之意。 …… 凤翔到陈仓很近,虎捷军不到半天就全数抵达,再次扎营休整,等待军需和器械准备妥当。郭绍先没有理会诸将,而是招留守凤翔的罗彦环等人来见。 罗彦环和一个女道士到了临时当做中军行辕的宅子里见面。数月不见,郭绍一句寒暄都没有,径直问道:“唐仓镇等地可有异动?” 武将们也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罗彦环抱拳道:“末将在陈仓,前后五次见了唐仓镇过来的人。最后一次在本月初,唐仓镇数次增兵,目前驻军至少六千人以上,粮草军械不知其数。” 郭绍心下默记,又在脑海里寻思了一遍凤州北面的主要地方。他转头看向那个女道士,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有点雀斑,倒是面熟之人。 女道士口齿清楚地说道:“我今天才回陈仓,罗将军让我一块儿来见郭都使,又听说圣姑也来了,便一起前来拜见。我们住在青泥岭庵,从今年正月开始到现在,几乎每天青泥岭都看见有大批军队经过;岭上难行,常常堵塞道路。我在庵后的山林里躲了几天,数了一下翻过青泥岭的人数。晴天最少通过一百八十六人,最多通过三百二十一人;雨天偶有数人翻过,最多二三十人。青泥岭上多雨,正月到三月有小半时间下雨,加上道路泥泞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难以行走……算来三个月内已经有两万人从青泥岭通过;粮食辎重不太好看清楚,有用骡马驮运的、也有推车的、还有担着走的,看起来很多。” 郭绍听罢心里大奇,古人肯定不懂什么抽样统计的方法,但恰恰女道士通过抽取几天的数目、然后进行平均叠加估算的法子异曲同工。又听她说话很有条理,口齿清楚,直觉这妇人一点都不笨,当下便专门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道士答道:“回郭都使的话,我本来姓王,出家后叫白仙姑。” 郭绍点点头,又问:“青泥岭是陈仓道上的必经之路?” 白仙姑道:“青泥岭有驿馆,确是官道的必经之路。不过我从尼姑庵里得知,东边还有一条白水路,不过是一些逃犯和奸商走出来的小路,周围人烟罕至,又没有驿馆补给,通常人们是不走那条小路的。因此从兴州上来的蜀军都要翻青泥岭。” 郭绍当下便道:“罗彦环要随军打仗。白姑,你不必返回青泥岭庵了,留在陈仓据点,接应外面的细作,问清楚情况记下来。如何?” 白仙姑转头看京娘,京娘点点头。她便应答道:“是。” 郭绍遂让女道士退下,然后派人通知指挥使以上武将到厅堂见面。 等十六个虎捷军武将陆续到了行辕,郭绍带着身边的随从部将快步走进厅堂。众将纷纷抱拳弯腰执军礼,陆续言语道:“拜见郭都使。” 郭绍在上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挥了挥手示意,众将才按高低秩序前后站成两列,纷纷侧目看向郭绍。 “三日后全军出陈仓,向散关进发。”郭绍先开口道,大伙儿都看着他认真听着,“自散关到蜀军前营军寨,只有一条路,我部前期作战目标很简单,端掉蜀军前营八个军寨。目前寨中敌兵人数不详,但蜀道狭窄、难以横向铺开,堵路的军寨兵力不会太多。我决定以两个指挥在前,轮流进攻,主力押后,逐次推进……” 顿时就有武将急着说道:“末将愿为前驱!”接着武将们便争相请战。 郭绍心道:这帮武将平时看起来还规规矩矩的,但武夫也不傻,这种好事个个都想干……威武城前边的军寨不过就是据点,起到预警和缓冲的作用,兵力不多而且分散成八个,各个击破没太大难度。难度较低,却在论功的时候很突出,这是首功。 “第一军第一指挥、第二指挥。”郭绍大声说道,抬起手臂制止大家嚷嚷。 “末将在!”陆续两个将领面有喜色地站了出来。另一个抱拳道:“末将第一指挥李大柱!” 郭绍故作很公平的样子,说道:“蜀道无法横向展开,大军行军,第一军、第二军照序列前后部署。你们两个负责率本部人马进攻八个军寨,逐个吃掉。李大柱打第一个,第二指挥打第二个,逐次轮换休息。” 一脸皮肤黑糙的李大柱拍了拍胸膛道:“半天内攻破一个,打不下来末将提头来见!” “好!”郭绍赞了一声。 但人不能没有私心,这帮武将只不过是自己的下属,功劳全拿了,今后怎么给投效自己的人请功?郭绍当即便道:“罗彦环。” 侧边站着的罗彦环走上前来,抱拳道:“在。” 郭绍又道:“你为前军排阵使。” 排阵使是临时职位,因周军强悍,常常布偃月阵野战,通常都有个负责协调各部列阵的人,便是排阵使。这职位不是兵权实职,所以主将可以在某一场战役中任命……若是任命指挥使以上的军职,虎捷军的,通常就要报侍卫司步军司批复了。 罗彦环不动声色地朗声道:“末将得令!” 郭绍当下又按照琢磨好的想法,任命李处耘为行营都监,照样是个临时职位,刷军功的;只要打赢了,郭绍请功的时候就可以说李处耘协调行军很得力……而且李处耘带过兵打过不少仗,对于行军扎营等肯定熟悉,用他分管此事,起码能预防一些因经验不足造成的纰漏。 主将的心腹和下属部将都有功劳,郭绍觉得自己的做法还算公平,当下又道:“本将派了探马获知,蜀军三月内向秦、凤增兵两万以上,只要诸位戮力作战,立功的机会很多。本将也会一一记在心里,他日班师回朝,功过都要上奏,绝无遗漏。” 众将拜服。 接着郭绍又下令十二个指挥挑选勇猛的士卒,每指挥一队人、共十二队三百人,组成中军值守侍卫,让杨彪做侍卫将;罗猛子为副将,俩人轮换值守。 郭绍比较取巧,按照侍卫司的规矩,指挥以下的军职一般放权各军武将、只统计备册;三百人不到一指挥,他当场就任命了将领。 第36节 挑人郭绍不过问,让各军各指挥负责。反正他在二军军营都看过多次了,没有什么太过羸弱的士卒;他们被各种的武将送出来,通常在本部没什么关系,正好为郭绍所用。 大伙儿聚在行辕里,郭绍也不啰嗦,三下五去二就把作战事务和人员安排好了,然后又叫李大柱等人复述军令。便下令散伙。 发兵前夕,郭绍又找来左攸,叫他在战斗发生后就带人联络后军送粮的民夫,到前方去运伤兵。郭绍比较了解左攸,此人官场头脑有一些,但军事谋略问他是白搭、基本派不上用场,正好给他找点活儿干。 三日后,全军开拔,出陈仓陆续向散关行军。十二个指挥成纵队,依次序出动。而王景幕僚府的官吏也带着民夫尾随其后,帮助运送辎重。一时间大路上浩浩荡荡,如同一条长龙。 第七十四章 兵临城下 “嗬……”军中不知谁对着嘉陵江对面的高山长声喊了一声,顿时传来回声,军中一阵哄笑。刚刚出散关,大伙儿的心情还比较好。 道路也不算很窄,不过两边都是高山、人在谷中视线不开,有种被封闭一般的压抑,就感觉很仄逼。大路和嘉陵江有很大的高度落差,上面的路大约能并行两架马车;军队靠山走、横排四人,外边还留出了空路作为交通。 外侧下面就是嘉陵江,春季水还没涨起来,露出一片河床,铺满了鹅卵石和石子。河床上能跑马,逆行的传令兵等就从河床上过。 只有这么一条大路,军队前后连绵延伸三四里地,没法走快,一整天只能行军四十里。两边山势高耸,太阳下山得很快,不到酉时就得扎营了。 傍晚的时候,将士们到江边取水,拿石块叠灶头煮饭。此时此景,大伙儿分工合作,有人打水煮饭,有人去拾柴禾升火……郭绍有种错觉,好像是在野炊似的。若不是挂念惦记着作战,或许这种旅途还颇有情趣。 这样的宁静没持续多久。蜀军军寨离散关不远,次日前面就发生了战斗……山谷之中,厮杀声夹杂在“哗哗”的江水奔流之中隐约可闻。河床上不断有军士骑马回来禀报军情,主力已经暂时停止前进。 首战如郭绍所料,蜀军据点的兵力薄弱,前军以强凌弱打得十分顺利。三日尽拔蜀军八个营寨。 郭绍派人传令李大柱:禁止杀俘。军令只需执行,不需要任何解释……郭绍下达这个命令的想法,不仅有避免蜀军拼死的考虑,而且心里明白:说到底就是内战,放下武器的同族人屠杀他们干甚? 当然这种言论会影响军队杀气,他不会说出来。 黄昏时,李大柱等人返回了中军,诸将也兴致勃勃地聚拢听他们吹嘘。李大柱激动的情绪至今还没消停,在那里大声说道:“俺们早上起来,走到蜀军寨前布阵,三面猛冲,一冲便杀进寨中,杀得是鸡飞狗跳,哈哈!这边端了营,后面的兄弟说还没见着人就赢了,还不到中午,俺便没理会第二指挥,带人继续向前走……俺也不是想违抗军令,问了排阵使罗彦环,他点头了才继续走的。走到第二个营寨跟前,俺们就着江水吃了些干粮,又端掉一个。这回蜀军见大伙儿冲进去,二话不说,丢掉兵器降了……” 另一个武将在那里侃侃而谈:“蜀军不过如此,比北汉军和契丹兵弱多了,我身先士卒冲上去,一个顶十个!” 众人一面说,一面看坐在靠江那边的郭绍……按照水边生活的渔民的习惯,靠江的方向是上位。郭绍此时倒显得很沉默。 首战取胜自然能鼓舞士气,郭绍没有打算给大伙儿泼凉水。 不过他此时从纷乱繁多的军务中消停下来,渐渐回想起了王景等人说的话和表情……王景等似乎觉得自己冒进,并不看好。 “郭将军,俺们前军要不要直奔威武城?”李大柱问道。 郭绍道:“日夜加强戒备,散出斥候。就地在蜀军营地扎营,明日我派人传令。” 李大柱等正色抱拳道:“喏。” 郭绍的目光从杨彪、左攸、罗彦环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在大胡子李处耘脸上停顿了稍许。 李处耘的履历,郭绍从罗彦环那里打听清楚了的,追随节帅折从阮在邓、滑、陕、邠四州节镇谋事,为将有勇有谋、军旅战阵经验丰富,年纪也最大。是夜,郭绍招李处耘到中军帐中单独见面。 李处耘投自己帐下,但是第一次一同出征,郭绍开始便有些含蓄地说道:“在凤翔时,王老节帅说我轻敌冒进。当时我一心想着作战策略,正在兴头上,便没顾上谦虚;王节帅就说了一句,也没有如何劝阻,我便把军令领了。” 郭绍借着帐外的火光看了一眼李处耘,又沉声道:“这两天率军进秦岭,两边高山叫我心中压抑,渐渐有点琢磨不透的心慌……” 不料就在这时,李处耘忽然说道:“王节帅老了,早已建节、进封侍中,功成名就的人只求稳,没有锋芒。折公也是。” 郭绍道:“李兄此话何意?” 李处耘的口气隐约语重心长,一时间叫郭绍产生错觉,他好像长辈一般地说话。“主公……”李处耘不动声色,“蜀军不堪战,准备也不充分,吃不掉虎捷军精锐。这次出征,最糟糕的情况不过就是退兵。” 郭绍点点头,心下略宽,便问:“以李兄之见,咱们首战如此轻松,是不是应该立刻乘胜直逼威武城?”顿了顿,郭绍小声道:“实不相瞒,我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便在河东武讫镇,敌我总共只有数百人。” 李处耘沉默了片刻:“主公心胸志向不在小,您只需照着自己认为对的做便是。末将等不论成败,都愿意追随到底。” …… 自己认为对的?郭绍琢磨了半夜,他左思右想,蜀国上下可能没有意料到、周军刚到凤翔会立刻以最精锐的部队发动强势攻击,趁其不备才能速战速决。不然耗在秦岭之中就麻烦了。 次日一早,郭绍即下令全军行进,直逼威武城。 蜀道山谷宽窄不一,偶有宽阔的山谷,人口便比较密集形成村、或镇。黄花谷就是这样比较平坦宽阔的地方……大军过黄花谷,罗彦环找着郭绍进言道:“是否留兵驻守?” 郭绍望西面有一条大路,按照前期绘制的地图,这条大路过去便分叉,都通唐仓镇。 他坐在马上看了许久,这黄花谷虽然地势宽阔,却没有城墙工事,心下一横便说道:“不必分兵,设个哨点。”接着他又密令亲兵二人留守黄花谷哨点。 大军一路无阻,蜀道沿途的蜀军据点闻风而逃,三天后,郭绍部主力兵临威武城,相距只有数里。探马回禀,蜀军数千援兵至威武城外构筑藩篱。 王景答应供粮的日期,已经半数;时间大部分花在了行军路上。 郭绍当即下令就地休整,回顾部将道:“既然如此,明日便摆开野战,击破蜀军!” 此时此景,他已无太多选择,要么速战、要么退兵,否则耗下去没粮了还是退兵……此次发兵准备不充分、粮草物资不足,不过判断对方也是仓促应战;郭绍认为敌我双方风险相同,算是扯平了。 第七十五章 威武城(一) 是夜,西北的秦州城行馆中仍旧歌舞升平,赵季札兴致盎然。 赵季札被蜀国皇帝任命为监军使,到秦凤来巡视军情。几天前刚巡视过凤州,这才到秦州不久,地方上的节度使、刺史无不好生款待,这让赵季札有点飘飘然了。 不过地方将领们虽然好吃好喝很客气,却是些闷木头,什么好玩的安排都没有。幸好赵季札自带了小妾和歌妓,不然在这西北荒凉之地,不得把人给活活闷死? 十几个歌妓在中间载歌载舞,赵季札睡意全无,兴致很好。旁边的美艳小妾用玉手轻轻拨开一枚枇杷,送到赵季札的嘴边,赵季札张嘴连同小妾的手指也一起轻轻咬住。小妾轻轻挥起粉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娇嗔道:“阿郎吃个枇杷也不老实!” 赵季札“嚯嚯”笑起来。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的中年人急冲冲地走了进来,招呼都不打。赵季札眉头一皱。 中年文士径直走到赵季札跟前,沉声说道:“周军连拔我八个军寨,兵临威武城下。” “啥?啥八个军寨!”赵季札腾地坐直了身体,“威武城在哪?” 文士道:“凤州北面,陈仓道上。” 赵季札大急:“我们就是从凤州过来的,凤州没了,我们如何回去?” 文士道:“威武节度使王环正调援兵疾驰威武增援。一时半会可能没事。” 赵季札站了起来:“啥时候的事?” “三天前。” 赵季札更急,说道:“快去叫韩继勋开城门,咱们连夜就走!” 一旁的小妾听得他们说话,赶紧拽住赵季札的袍服,紧跟其后。戏子们的歌舞也停了,慌慌张张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阿郎,我们今晚要赶路么?” 赵季札大怒:“是老子要赶路……拽着我作甚,你会骑马吗?带着你们老子如何走得快?” 小妾顿时大哭,戏子们哭闹成一片。赵季札也心烦,娘的回去了又要花钱买,北上什么没捞着,损失了这么多可人的小娘们。不过性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当夜赵季札不顾秦州将领官吏的劝阻,执意要他们派兵护送,连夜逃离秦州。驻守秦州的雄武节度使韩继勋急忙问他:“秦州是否要调兵增援策应?” 赵季札道:“你问我,我问谁?” 韩继勋道:“王丞相还在山南西道,正好您是皇上任命的监军使。秦凤诸州无人统协,赵公临机可号令二镇,分调兵马应急。” 赵季札道:“我不知道!” …… 威武城北周军营地,太阳已经下山,点点火光连成一片,与漫天的繁星相互映衬。后面还有一长串火龙,如同一条闪亮的银河。 渐渐黯淡的光线没有让营地安宁,往来的成队士卒,疾驰的战马让山间充满了喧嚣。罗彦环正在大帐外临战练手,骑着马从一副靶子前横冲而过,飞快地拉弓射箭,“啪!”一支箭矢从飞驰的骏马上飘去,巧中靶心。 后面的杨彪蹲着马步,一柄长铁刀插在身边,忽然瞪圆虎目,提起长刀挥舞起来。 大帐中的郭绍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光景,便埋下头,手指在图纸上抚摸若有所思。 郭绍当晚没解甲,也没睡好,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倒不是穿着盔甲的缘故。心里有点紧张,什么都考虑过一遍了,但真打起来是怎么回事天知道,这毕竟是他第一回指挥数千人的会战。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好像回到了高考前夕,忐忑不安正在等待个人命运的揭晓。 山中昼夜温差大,次日天刚蒙蒙亮郭绍用江水洗脸,冰凉刺骨。 侍卫禀报,排阵使罗彦环已在前方开始调兵布阵。郭绍故作镇定,先把脸放进冷水里憋了许久气,然后才擦脸。接着他走出大帐,拿青盐抹牙齿上,用捣分叉的树枝刷起牙来。众将见他不慌不忙,路过的人都面带微笑。 郭绍没理会诸将,带着左攸、京娘以及一众亲兵爬西侧的山坡去了。昨天看好的地方,西面山腰有一处比较平坦如台阶的地方,视线比较开阔。 大伙儿手脚并用爬上山坡时,俯视下去,只见人马密集,旌旗如云。蜀军在五箭之地外布阵,旗帜被北风刮得乱舞,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太阳在崇山峻岭中冒头,万丈光芒渐渐驱散山间的薄雾,更从从山谷风口吹来的风,叫威武城外的风云动荡。飞檐城楼就好像一座藏在深山的道宫。 山坡下将领的吆喝声和嘈杂声,闹哄哄的正在整顿队形。周军摆的常规偃月阵,威武城周围虽然比较开阔,宽度却也有限,正面只能摆下八个指挥,就这样偃月阵两翼都比较厚实了。郭绍又等了一会儿,薄雾几乎被风吹散,他见城楼上隐约有一众人围着一个大将;看不清楚,但郭绍有种直觉,那人也站在高处观察战阵。 俩人远远地对望,谁也看清楚谁。 郭绍想起了三国演义里武将单挑的情形,正好也想派人去试探一下,看看旗帜究竟是蜀军的哪股兵马。便对身后的亲兵说道:“去叫李处耘来。” 不一会儿李处耘骑马从军阵中间的空隙策马而来,在山坡下回禀。郭绍大声说道:“你带几个人骑马过去挑衅对方武将,若蜀军不应战便看清楚旗帜,回来禀报。” 李处耘抱拳道:“得令!” 这时十几个武将陆续聚集到了山坡底下,本来该去战阵中军的,但郭绍要到高处观看,大伙儿只得在坡下来聚拢。战前主将得说几句话,临战号令一番。但郭绍没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只道:“听到连续吹号角,就准备开打;鼓声敲急,前面诸指挥一起进攻。别的军令,我派传来兵拿令旗传令。” 众将纷纷应答。郭绍挥了挥手:“散吧。杨彪留下。” 接着郭绍又指着前方的位置说道:“右翼靠山的地方蜀军队列比较混乱,你带亲卫三百人到右翼部署。一听到号声,率先出击,直击右翼尝试破阵。” 杨彪提起长刀抱拳道:“得令!” 就在这时,李处耘带数骑扛着旗帜出阵,奔出二百步。蜀军前阵零星放箭,李处耘等勒住战马。片刻后就听他大喊道:“蜀国不恤秦、凤士民,我等奉大周皇帝诏命,收复二州。放下兵器投效者,亦为‘中国’赤子;挡王师者,决不轻饶!我乃大周西征军前锋郭绍都指挥使麾下李处耘。挡我前锋都使者何人,报上名来!” 蜀军那边闹哄哄一片,似乎在大骂。 过得一会儿,果然有一员蜀军将领带着两骑冲出阵来。郭绍见状,明白了此时作战还是可以先单挑的,打赢了可以鼓舞士气,双方机会平等。 对面那人暴喝,郭绍隐约听得一些词,但整句听不清。其中威武军节度使王环这几个字倒是大概听见了。 然后就见李处耘伸出手指着对面的武将大骂,双方骂骂咧咧,然后各自提起兵器对冲。战马一来一回拼杀两个回合,也看不清是怎么打的,然后就见蜀军将领拍马往回跑。 李处耘取了弓放箭,一支箭羽飞了过去,那蜀将应声落马、在地上滚了几圈。 顿时军中一片呐喊,李处耘把人射下马,也掉头就走。呐喊声越来越响,在两面的高山中回荡,一时间如同巨龙在山中咆哮,地动山摇。 郭绍大喊道:“吹号!” 山坡下一排士卒鼓起了腮帮,卖命吹响了大大的牛角号,苍劲的号声随风飘荡。前面无数的长矛放平,军中一片涌动。紧接着鼓声大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军队向前推进,如同一道刀光稳稳平推,又如一条黑色的巨浪汹涌奔流。 右翼杨彪部走得最快,侧翼变成了最前锋,让周军的偃月阵变异,形状已不伦不类。 第37节 第七十六章 威武城(二) 重山之间鼓声大作,人声嘈杂,两边都以步军为主,浪头一样缓缓靠近。山坡上的郭绍瞪圆了双眼,屏退呼吸看着即将到来的正面碰撞。 “嗖嗖嗖……”空中一片黑点呼啸。郭绍抬头看去,只见长梭梭的无数黑影在高处逐渐缓慢,接着就加速倾泻而下。叮叮当当如同下了一阵冰雹,惨叫四起,不断有人倒地痛呼。箭雨持续不断,无数愤怒的吼叫在山谷之中越来越响。 少顷,一片弧形的巨大“刀光”速度骤然加快,直驱前方,中间的较浅颜色的地表被吞噬,越来越小了。半空中消散的白雾被升腾的尘土取代,人海上空一团尘雾弥散,化都化不开。 右翼杨彪手里提着一柄通身铁打的长柄铁刀,刀口向下、背在侧后,大步向前疾走。他身披两层环锁铠,步伐沉重,踏在地上就是一个醒目的脚印,身后三百余人一起向前。 “啊!”杨彪瞪圆虎目,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响彻全军,将长刀平抬了起来,向前猛冲。他还没冲到蜀军前排,那些士卒见如此阵仗,竟然倒退了两步,好像有一股强劲的气流掀动他们一般。 杨彪凭借沉重的身体冲力,猛地一个转身,将铁刀横扫进去,顿时叮叮哐哐一阵兵器撞击声,杨彪趁势带着罗猛子等人贯进人群。身边的士卒也大吼着端起长矛扑将上去,两边的人相互猛刺,好像两团仙人掌撞到了一起。兵器和甲胄摩擦的声音听得人牙酸,暴力的撞击十分疯狂。人们就好像是裹着铁皮的牲口一样被无数的长矛缨枪乱戳,招式已失去了作用,只有力量才有用;前后左右挤满了人,只要用力够猛能刺穿盔甲,总是戳得到人。 蜀军东侧的人群惊慌失措,到处逃窜,向瘟疫一样动摇着周围的阵列。 两军正面也开始了交战,拼杀阵线没有太大的动摇;但右翼的情况截然相反,已经很快就开始了混战。杨彪部开场杀进了蜀军阵列,里面刀枪乱舞,仿佛炸开锅。 没过一会儿,扇形边缘大股人马前驱,纷纷涌进了沸腾混乱的右翼战场。这时就像火上浇油,蜀军溃烂的地方被极大地撕开了缺口,并向纵深蔓延。本来胶着的阵线渐渐动摇。 黄色的沙尘似乎蒙上了一层血腥的红雾。 战至半酣,郭绍的腿都站麻了,仍旧盯着前方的战场,自始至终没下一道军令。 蜀军中一团团整齐的阵列,就像堆砌整齐的堤坝一般不断被乱兵冲散,一开始只是缓慢地被蚕食。忽然之间,没被影响的蜀军中路突然一哄而散,人群掉头就跑,堤坝轰然倒塌! 中军乱兵涌到了城门口,挤作一团,城上纷纷放箭,战场上的乱象已经不堪直视。 郭绍见状,转身就向坡下走去,身边的将士瞪圆了眼睛还在看,一边回头一边跟着下坡去了。 蜀军背城结阵,东侧靠山,背后是城墙,阵营崩溃后大部被拥挤在中间没地方跑,投降甚众。西侧的人倒是掉头从威武城侧面向南奔走,丢盔弃甲,城外一片狼藉。 战场上依旧纷乱,惨叫声和痛苦的喊叫到处可闻,但激烈的大规模冲突因蜀军主力崩溃而结束。郭绍率侍卫二十余骑策马从乱兵中穿过,行至威武城下。城门紧闭,城墙上刀枪林立,坐视下面的蜀军投降。 周围的部将发现了郭绍,纷纷聚拢过来拜见。第一军都虞候率先上前,脸上掩不住的激动:“郭都使用兵如神,杨将军真神将也!若非击破右翼,这样打起来打到天昏地暗都不一定能收场。” 李大柱嚷嚷道:“俺在后面都没杀到人,不知蜀军怎么就崩了!” 李处耘也过来了,回头看一眼威武城,说道:“若是刚才乱兵冲进了城门、周军尾随杀进去就好了。” 郭绍点头道:“威武城里肯定有大量屯粮。” 他抬头看去,这座城池没护城河,墙下只有一条沟;但城墙是包砖了的,看起来敦厚结实。郭绍回顾众将,问道:“怎么攻攻城?” 有人说道:“围住强攻。” 郭绍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晋阳城的蚁附……那场面太惨,在不经意间给郭绍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另一个莽汉部将大声道:“俘虏了那么多人,驱赶他们过去挖墙脚,挖塌了就冲。挖不塌也不是死咱们的人……” 李处耘忙道:“不可!请主公慎重。现在才刚开始,我们若对投降者残暴,后面蜀军拼死,势必让我部付出更大的伤亡。正师出战不在斩获多少,而在于取得怎样的战果。” 郭绍道:“李将军所言极是,我军缺粮,不能将俘虏留在前方,立刻派人押送出散关,交给王景。” 李处耘又道:“凡攻城,先围城。离城二百步构筑藩篱,派兵把守,防城中找到机会冲出来袭营。” 郭绍当即采纳了李处耘的建议,让他负责派人修建藩篱,并部署兵力。 …… 是夜驻扎,郭绍写了封劝降书,又叫左攸润色。次日便遣俘虏坐吊篮上去送信。不料没一会儿,城上竟然丢下几枚头颅来;周军游骑从头颅的嘴里取出了血污模糊的信件,正是郭绍写的劝降书。 众将大怒,对着城楼上各种污言秽语叫骂。却见上面一个武将十分淡定地站在那里观看。郭绍便从马背上下来,回头喊道:“取三石弓!” 大伙儿骂声稍歇,纷纷侧目。这地方离城楼上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步,而且是仰射。郭绍铁青着脸,拈弓搭箭,对准城楼上,不料那将领竟然转身就躲……竟马上认怂不陪郭绍玩儿。虽然是自己赢了气势,郭绍心里却依然恼火,好像被调戏了一般。 众将顿时又对着城上各种辱骂,纷纷请战攻城,第二军都虞候王璋嚷嚷着:“攻进去,屠城!” 大伙纷纷充满期待地看着郭绍,前期作战十分顺利,众将士气高涨战心急迫,没立功劳的想再打。郭绍却长吁一口气,冷冷道:“我虎捷军将士皆精锐,战死也要死得其所;上去爬墙,被汤火滚石,折损了可惜。” 军中连投石车、冲车都没有,只有简陋的云梯。要攻城,恐怕只有爬墙了。 这么一说,也有比较理智的武将附和道:“辽军强悍,全然不输我军,攻城也很无奈。要强攻定会伤亡惨重。” 又有人说道:“威武城兵力有限,咱们不如围而不攻,直逼凤州。” 郭绍没有回答,顿了顿才道,“凤州照样是硬骨头,要打也打唐仓,解决侧翼威胁……但若分兵打唐仓,万一被拖住;蜀军援军自固镇北来,围威武城兵马也只好被迫退兵。拖延下来,粮草就没了。” 部将问道:“那如何是好。” 郭绍道:“蜀军威武城被围,不能毫无动静。先沉住气,看他们如何出招。多派斥候打探军情。” 大军屯集威武城外,并不尝试攻城。一连两天,双方都没有大的动静;周军神臂手到城下射箭,但上面是抛射射程远又有墙垛躲藏,周军弓箭手没讨着好。 王景答应供粮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天,只剩五天口粮了。按照行军作战配给,一名士卒一天要二升米,麦黍则要三升;王景给的粮都是麦、黍米,拿来做饼吃的。郭绍部六千人,一天耗粮一百八十石;他大概估算了一下,一天需要粮食十吨多。 每天最少要运达十吨粮食,如果拿火车皮运当然一点压力都没有;但现在是只能肩挑、推车、骡马驮运,负责运输的人和牲口都要吃,道路又只有一条,时间一长后勤压力便不小。 两天后,郭绍对这次突袭已经产生了质疑……难道之前长久构思的速战速决战术只是纸上谈兵,太想当然了?打仗还是得长期对耗? 恐怕王景那老头真说对了,只能琢磨怎么退兵……毕竟几天内强攻城池不划算,到时候死了一堆人,没攻下来再退兵,对军心和威望都很不利。可以说是虎头蛇尾的一战。 退兵也没什么,在威武城斩获俘虏数千,到时候请罪也应该没什么罪。 就在这时,罗彦环进帐,说道:“唐仓镇蜀军开动了!” “你详细说。”郭绍忙在案板上展开地图。 罗彦环对帐外招了招手,一个壮汉和一个老头走了进来。老头正是几个月前得过赏钱的罗老头,郭绍一眼认了出来。 罗老头道:“唐仓蜀军差不多全部都出动了,往西边来。” 郭绍头也不抬地问:“到黄花谷的路?” “对,对哈。有两条路,北边的那条有点绕。”罗老头道。 郭绍对罗彦环道:“敲鼓,叫指挥以上将领到中军来商议军务……唐仓兵这是想截我粮道,断我退路。呵!所图不在小。” 这时他又问了罗老头几句,大方地说道:“赏钱五十贯,那边罗家的兄弟老人家自个分。你随左攸去取,若没有那么多钱,拿金银代替。” 第七十七章 威武城(三) 唐仓到黄花谷两条路,两条路从同一个地方延伸出去,又聚集在另一个地方,殊途同归。画在图纸上,就像画一个饺子,北面的路比较绕、南边的路最近。 罗彦环和第二军都虞候王璋率军先行;第一军都虞候率军随后。他们得到的部署是:王璋部五指挥人马绕行唐仓镇堵截蜀军归路;第一军四指挥随后赶到黄花谷对阵唐仓镇来的蜀军。 从威武城到黄花谷约四十里地,再绕行唐仓镇五十里。罗彦环等必须在蜀军之前赶到黄花谷,然后进入北部山谷道路,否则就会与蜀军遭遇,无法形成夹击扩大战果。 他们从威武城外行军,还没走十里路,夜幕就渐渐降临了,王璋下令连夜行军。走夜路很容易迷路,不过军中有罗彦环和本地的向导,山谷也只有一条,沿江走就行。 罗彦环的圆额头亮琤琤的,眼睛也发光。他看起来很兴奋。 前面的王璋回头道:“罗排阵是郭都使的旧部么?好事都有你。” “嘿……”罗彦环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只道,“咱们得办好了这事儿才有功劳,不然就得竹篮打水鸟!探到了军情,唐仓镇蜀军有六千人,咱们要是一股脑儿端了,那功劳,啧啧……王都候还怕功劳不够么?您尽管放心,郭都使向来公正,谁卖命谁偷奸耍滑心里都有数。” “那是那是。”王璋忙点头。这回怎么着也立了大功,回去还靠前锋主将请功呢。功劳大小还不是靠郭都使一张嘴,他不给上头说,找谁自夸去? 大伙儿怕暴露了目标,没打火把。否则大路上一长串火龙,实在是太明显了,好在空中还有轮弯弯的月牙,众人习惯了这种光线倒还看得清路,大路到了晚上是白花花的一条,慢点走没什么事。据说乡兵不能走夜路,晚上两眼是一抹黑,吃食太差的缘故;禁军职业兵有夜盲症的倒只是少部分。 江水哗哗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空气中透着寒意,这都春夏之交了,山谷中晚上还是冷;不过罗彦环等人倒不觉得,身上披着最少二三十斤重的铁、拿几斤重的武器,还要背三天吃的麦饼,饶是号称轻装简行也不轻巧,骑马都不冷,走路的士卒可能还要冒汗。 走到半夜,罗彦环便听得前后的人偶尔打哈欠。他倒是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现在让他睡恐怕也睡不着,精神好得很。 娘的,几个月前还每天惨兮兮地去闲职衙门混饭,这回回去,得升个什么职务来当当?罗彦环觉得有空了要去算算命才行……人在世上,就是看命。几年前谁知道会牵扯枢密使的案子?现在又眼看奔着前程了,不过是偶然结识了个幕僚,然后投对了人,压根是料不到的事。 罗彦环心里盘算着:等升了官,家里的婆娘就不会每天对老子冷嘲热讽了,小妾也不会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好像跟错了人似的;得换座好些的宅子。 半夜众军停了一会儿,就着江水和腌肉吃饼子,没歇多久又叫继续走。王璋说怕歇着歇着就睡着了。 天还没亮,军队就到了黄花谷,然后沿路向西,上了道。等进了北面的山谷,天色渐渐亮了,王璋又下令休息吃饼子。 罗彦环拿手在脸上一抹,随口骂道:“一脸的油。” 王璋一边嚼着饼子一边道:“抹在饼子上,也算有点油水不是?” 人类坚持起来,耐力非常惊人,走了一整夜的路,接着又开始走。当然需要给大伙儿一个忍耐的理由,那便是打了胜仗有重赏。 王璋回头看路,叫来一个弓箭队十将:“你们领两匹马,在后面的路口藏着起来,有落单的人打这儿过就抓住,要跑就射死!” 罗彦环赞道:“王虞候想得周到,说不定能抓住蜀军的斥候。”然后又叮嘱那十将换着值守,别都睡着了。 太阳快到中天的时候,众军赶到了唐仓镇。罗彦环跟着王璋走前面,先爬上一个山坡观看,这里有很宽阔平坦的一块地,远处绿油油的种着庄稼,庄稼地中点缀着村落;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见远处大山的影子,不注意看可能会误以为是天边的乌云。比起路上的山谷,这里总算是一块好地方。 “张都头,你先带人急奔南边的路口,给我封了。”王璋看了一会儿,便下令。接着又派出游骑斥候,打探附近的状况。 接着各部陆续开进唐仓镇地界,在罗彦环等的号令下部署到南边谷口。远远的村落里,还有胆子大的百姓在那边瞧,周军没有理会。 估摸着蜀军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王璋安排了值守的人马,下令全军休息。大伙儿也不扎营,倒在地里就睡了。罗彦环躺着,被太阳晒得额头发亮,扯了一把草胡乱堆在脑袋上,仍旧睡不着。一门心思等着蜀军的到来。 小麦地里的虫子“吱吱”只叫,接着四面鼾声震耳欲聋,罗彦环更加睡不着。 熬到了黄昏时分,忽然一个披着重甲的军士跑得飞快,嚷嚷道:“蜀军回来了,二里地外汹涌乱走,人多得要命!” 罗彦环一激灵就爬了起来,说道:“把大伙儿都叫起来,干活了!” 山谷两边一阵吆喝声,人们纷纷从杂草堆庄稼地里爬起来,顾不得许多,在各指挥、都武将的安排下排成队列。王璋部总兵力两千五百人,到处都是人,也没有旗帜,昨晚赶路什么也没带。武将们只好记住哪个指挥在什么位置,完全没有标识,大伙儿穿的衣服也差不多。 排阵使罗彦环下令各指挥埋伏,两边的人马调动至谷口的山坡上;谷口的山势缓和凹凸不平,大伙儿爬上去找土丘躲。 二指挥人马则调动到山谷正面的一座丘陵后面,分派妥当。 五个指挥使部署好军队,便来到北侧的山坡上聚头。王璋和罗彦环牵着马站在坡上,王璋转头看罗彦环,罗彦环揉着圆额头说道:“等蜀军到了正面山丘前,正面的第一、二指挥率先冲出来;其他人看见山谷正面动手了,就一拥而上,杀一阵再说。王将军觉得如何?” 王璋点头道:“我看行,蜀军仓惶溃逃而来,定无战心,只管三面合击即可!” 众将散去。没过多久,就听到山谷中的嘈杂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先是稀稀落落几骑奔出来,然后就见密密麻麻不成队列的步兵紧随其后,旗帜歪歪斜斜地被人扛着,众军完全不顾前后左右,径直涌来。 前面的数骑马兵刚刚走到山丘前,忽然一个周军武将蹿起,暴喝一声:“杀!”顿时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卒蜂拥而起,队列也不整齐,弯弯曲曲一排排的人拿着长矛就向山下连滚带跑争先恐后地冲出。 山后忽然一阵密集的弦响,无数箭矢抛射至半空,向蜀军飞泻而去。顿时惨叫四起,前面的骑兵勒住马调头后退。 就在这时,忽见两边山坡上全是人群涌将下来。一时间杀声震天,将士们奔跑着猛冲。 少顷前军就打了起来,直接混战,蜀军仓皇失措乱作一团,边战边退。罗彦环骑马跟着众军冲出,只见许多步军中一队骑马的人围着个武将。罗彦环拍马单骑杀入,王璋见状,率亲兵追了上去。 几个蜀军步卒见战马冲来,丢掉刀枪掉头就跑,罗彦环侧身扬起缨枪,猛地从一个蜀兵背后捅了进去,他立刻放弃缨枪,从背上拔出斩马刀来。 战马冲刺未停,马刀未舞,仅凭冲力刀锋“哐”地一声击中了一个马兵,顿时血溅到半空。战马受力转了个方向,罗彦环绕了个小圈,继续冲去。那小队护卫骑兵竟然不惧,片刻后二骑一同迎面冲来。两边的冲刺都已缓慢,罗彦环左右劈砍,杀落一人,趁势举起沾满血的马刀向那武将冲将上去。 蜀军武将大骇,脸色惊惧,就在这时,忽然一支箭矢猛然从他的兜鍪刺入,那武将的表情顿时凝固在那里。罗彦环转头一看,只见王璋率亲兵冲到,十步距离上射了那武将一箭,弓还在王璋手里。罗彦环骂了一声,与王璋等人一起冲杀上去,那几骑蜀军骑兵顿时逃奔,四下的步卒也丢盔弃甲只顾溃逃。 一大群人涌至山谷口时,许多人便丢掉兵器,伏地大声求饶。蜀军将士见状,大势已去,无数的人纷纷跪地大呼饶命。一时间山谷处就像一大片庄稼被风刮了一样伏地,情形十分壮观。 第38节 罗彦环揪住一具尸体的发髻提起来问降卒:“这厮是谁?” 跪伏在地的一个武将道:“俺们的主将王峦。” 第七十八章 威武城(四) 唐仓镇发现了蜀军驻军的屯粮,郭绍闻讯,将前锋指挥权授命给李处耘,亲自骑马赶往唐仓镇。在半路碰到了第一军都虞候,下令他带四指挥人马离开黄花谷,返回威武城。 在唐仓镇西南面,背倚大山面朝古道水,有蜀军一座大营寨,里面房屋很多;此时留守的官吏武将已经尽数投降。郭绍和王璋、罗彦环等骑马涉水,径直穿过河谷,到了已经被派兵守卫的粮仓。 郭绍有点迫不及待了,大步走进一间房屋,只见里面立着七八个圆柱形的囤,周围用密竹篾围着。郭绍拔出障刀来,随手一刀从中部刺击去,然后向侧面一拉。顿时竹篾被撕破,露出里面的麻袋,麦子哗哗流了出来,郭绍伸手接住,放到嘴里嚼了嚼,回头道:“这样的粮仓有多少,一共多少粮。” 一个蜀国官员忙上前弯腰道:“回将军的话,唐仓镇存粮二万斛,可供应唐仓近左军、民一月有余。” 郭绍的眼睛放光,脸色便红,压抑不住的兴奋……正当缺粮,这些粮食真是雪中送炭! 那官员又急忙说道:“守将王俭发现周军进入谷口,以为唐仓军出山已战败,下令卑职焚毁粮仓。卑职使计策将他赚进屋里,伏兵拿住,这才保住了粮食。” “你做得好。”郭绍随口道。 二万斛!他心里暂时只有这么个数字在脑海中盘旋。唐仓镇蜀军要供应军队和民壮的口粮,但郭绍根本不会考虑供养俘虏和蜀国民夫……没有纵兵劫掠屠杀已算仁义了。把俘虏直接押送出秦岭,包袱丢给王景了事。郭绍只需考虑军队的口粮,将士们吃饱了才能继续作战。 唐代以来到现在一斛十斗,相当于石。郭绍在心里噼里啪啦一阵盘算,供应六千步兵,理论上可以超过一百天。 “嘿嘿。”郭绍犹自笑出声来。 王璋罗彦环等人见状也面露笑意,郭绍转过身来,一掌拍在罗彦环的肩膀上,又看王璋:“派人守着,咱们再看看其它粮仓。” 郭绍心道:请容我陶醉一会儿,看看满仓的粮食先爽一阵再说。 当下又当着蜀国官吏等人,大声道:“善待投降的蜀人,俘虏先送到凤翔。左攸,那些立了功的人都记录下来。” 郭绍此时一扫前段时间的忧郁。那时候他虽然表现得还算镇定,毕竟心里不踏实;就像出门在外求学的时候,身上的生活费只能维持十天了,心里总是踏实不下来……那种心慌应该比这更甚,因为是一大帮人会问着你要吃的,而且不能节省;亏欠士卒的肚皮,士卒在战阵上出力也会欠缺。武人没什么道理可讲,大伙儿说不出来虚实、但心里很明白。 一时间他走起路也大摇大摆,说话的口气也不同了。没法子,郭绍不太喜欢装模作样,心里高兴也不必憋着。 及至傍晚回到了威武城外,郭绍见到这座城池也不慌了。蜀军缩在里面不要紧,反正我有粮吃,慢慢想办法。由于心情大起大落,骤然从担忧中一下子轻松下来,郭绍看着威武城竟然出口脏话,大骂道:“娘的王环,看老子怎么玩死你!” 别说有时候满口污言秽语还不错,一出口就像吐出了恶气似的,轻爽。 众将听罢,哈哈捧腹大笑。 郭绍琢磨了一阵,说道:“派人去向王节帅报捷,然后请他出兵跟进。” …… 不用郭绍专程派人报捷,不出两天王景就知道前方战况了。凤翔镇武将官吏无不惊诧,在王景跟前就面面相觑。 “十天、十天工夫斩获上万?会不会是前面的人故意夸大,所报不实?”常常跟在王景身边的中年幕僚一脸疑惑,“还有这样的仗?” 部将道:“前几天就送回来两千多俘虏,这回又说在黄花谷和唐仓镇大破蜀军六千众,等俘虏送回来。光见到的活人就有八千多,报一个斩获万人之数,有什么不可?” 王景淡定道:“前锋打得顺利,整个西征军都省事了,这又不是坏事。老夫以为,可以调集凤翔镇兵进入陈仓道增援,把威武城和凤州城都交给咱们,下令郭绍部直驱固镇。” 幕僚恍然道:“只要占有固镇,则可威逼青泥岭咽喉之地,阻断蜀军北上增援,秦、凤成瓮中之鳖也!” 王景道:“既然如此,即可下令。向训部自散关,走秦岭道进逼秦州。凤翔军一部沿渭水趋秦州;一部走陈仓道,出散关,接替前锋军攻打威武城、凤州。而郭绍部前锋,则直进固镇,迅速堵塞蜀军咽喉!西征大军全线出击,打它个措手不及!” 众将拜服,直叹王节帅运筹帷幄,谈笑间定鼎大战。 ……但客省使昝居润不这么看,他现在认为定鼎战局的人是前锋虎捷军郭绍,虽有冒险,但战机抓得不错、运气也不差。前锋十日扫荡凤州诸地主力,用兵快速、然后缴获粮草二万斛,从根本上弥补了西征军前期粮草准备不善的欠缺。 昝居润认为自己没有偏向某一方,只是中规中矩地奏报。他先写了一份奏书,然后就立刻准备启程、亲自去前线眼见为实。 昝居润在房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觉得此次大捷,官家和枢密院都会兴高采烈庆贺一番,而自己这份奏书却太平实,完全没有突出影响。 当然急忙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重新写末尾,用了太史公一般的抒情概叹手法,预言收复秦、凤如秋风扫落叶,克日可待矣!然后又言皇帝文治武功,胸有大略,找到了一统天下的突破口;更赞枢密院宰相运筹有方,举荐人才得当。国家上有明君,下有忠勇之将,旷古绝今云云。 昝居润一口气飞快写完,自己读了一遍,也觉得文采斐然,言辞豪迈。当下十分满意,一面忙着誊录,一面喊随从进来,交代道:“等我写完捷报,立刻以快马六百里加急递送东京!” 第七十九章 跑得飞快 东京固子门,三骑成品字形从大道上飞驰,一骑老远就暴喝:“闪开,闪开!”东京大街上实在很少见这样嚣张的阵仗。 当中一人身披甲胄,背上插着三面红旗,每面上都写这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急!急!急!那人一边奔走,一边大喊:“捷报,捷报!西征军前锋郭绍,十日斩获蜀军万人……捷报……” 无数的百姓和路人驻足观看,听这个消息。所谓军国之事,如今在转眼之间就路人皆知。当然这种好消息路人皆知也没有什么坏处。 宰相王溥正在上直的路上,听到马蹄声急促和喊声,也叫人把官轿让到了路边。这种急报,宰相也难得计较高低尊卑,他也没心情和几个军士计较。他反而心情很好,专门从轿子里走出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飞奔的骏马,一脸从容中带着一种舒坦。 向训和郭绍都是王溥举荐的。做宰相,举荐人才、举荐到对的人才,那是分内之事。 …… 威武城外,郭绍正在中军大帐前向东北面张望,半空一大团黄尘。凤翔军一部马上就要到了。 部将第二军都虞候骑马到帐前,翻身下马,顺着郭绍的目光眺望一眼,走过来说道:“王老节帅真是稳操胜券,等咱们打得差不多,就捡威武城来了。这座城守军剩得不多,外无援军,围住四面攻打耗也能把蜀军耗没。攻占威武城的功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郭绍随口道:“咱们把外面的肉啃完了,骨头还不给人留几根?” “骨头里有油哩。”部将道。 郭绍稍微寻思了一下部将的话,觉得威武城的油水最有价值的就是粮食,像这种军事城镇,肯定会囤积半年以上粮草,才能避免被围死了不攻自破。 他便说道:“粮食一人能背多少?难道大伙儿还能背回东京去,有的吃就没事了。” 就在这时,李处耘也朝大帐走过来,听到二人说的话,便笑道:“这下王节帅可不会说主公轻敌冒进了。” 郭绍心道:运气好而已,是否能快速除掉唐仓镇驻军、二万斛粮食是不是能保存,这两个环节都有无数可能。 他不动声色地说:“王节帅求稳,不过部署战役大局还是十分老道的。他可不会像我这样画图,却对山川形势心里有数,让我们进军固镇,此乃一阵见血的招数。” 从威武城沿陈仓道南下,西南方向就是凤州。凤州向西走,已不在秦岭主要山脉、道路平坦,西边数十里地就是固镇;再西是成州。 其中固镇是军事要地,因向南四十里就是青泥岭;青泥岭是蜀军从腹地增援北方的一个关键地点,是蜀道的咽喉之地。如果占领固镇,则可轻易威胁从青泥岭上来的援兵;掐住了蜀道的咽喉,秦、凤想援军就没指望了。 郭绍回头对部将说道:“第一军在唐仓镇交接防务,这回第二军当先。等凤翔军一到,即可出发,全军逼近凤州城!若发现蜀军出城,则先结阵,等待第一军随后跟上……注意多派斥候。” 部将抱拳道:“得令。” 郭绍又看了一会儿威武城楼,想起前几天不让自己射他的威武节度使王环。这会儿威武城下全是周军,大摇大摆在他们眼皮底下经过,不知王环观赏这样的情形作何感受? 凤翔军将领先行到达前锋大营,交接防务。郭绍把威武城围城工事交由凤翔军之手……等到后面的大股军队从大路上走来,郭绍亲眼看见许多云梯,心道:原来老将王景攻城也全靠爬墙。 下午,王璋、罗彦环部也从东北面山谷前来,郭绍遂与第一军大部继续沿蜀道进军。 及至凤州,只见城池比威武城还大,但蜀军闭门不出,看样子打算死守。郭绍依照李处耘的建议,留下第二军两千多人和随后的一群民夫,照样给凤州外面也修了一层土墙藩篱,让蜀军在里面别出来。自率第一军七指挥人马毫不停止直逼固镇。 大军未到,周军斥候刚刚到固镇附近活动,就见一队十来骑从成州方向而来。 周军斥候没搞清楚,当然不知道那一小队人里竟然有大人物。其中一人不是别人,而是秦州雄武节度使韩继勋!控扼陇右,随时可能威胁关中的雄武军,主将此时只带十骑狂奔。 秦凤蜀军本来就是从中原王朝投降过去的,盔甲和周军差得不多,不看腰上的抱肚料子花纹,离得远了真不好分辨。不过周军禁兵的衣甲没那么臃肿,头盔也不太一样,稍微仔细观察还是分辨得出来。 韩继勋认出是周军斥候,不由得唏嘘一声:“要是走得稍微晚半天,咱们就走不掉了!周军实在太快,这已经打到了固镇?” 随从骂道:“凤州威武节度使王环如此草包,十天就把威武军丢了大半!凤州固镇一失,路都没了,咱们在秦州指靠谁来救?” 韩继勋道:“主要是丢了唐仓镇驻军。听说周军前锋叫郭绍,此人非比寻常……唐仓镇军出黄花谷,郭绍竟能抢先绕路到唐仓镇设伏?娘的,不仅兵快,时机也掐得太好了罢!” 一行人狂奔到青泥岭,这才松了口气,在驿馆换了马,然后直奔成都。 ……比韩继勋动作更快的是赵季札,没过多久就已经到成都了。护送他的蜀军半路逃跑,他跑得太快,身边的幕僚也走散。赵季札单骑奔到成都。 由于没人照顾,他浑身衣衫脏乱,狼狈不堪。这样一个人却骑着马,在各驿馆和城门口都被盘问过。各处的官吏知道是皇帝亲任的监军使单骑回来了,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们以为周军已经快打到成都。赵季札走一路,就让一路的官民人心惶惶。 他刚走到城门,就见一个宦官和一队士卒等在那里。宦官说:“皇上要见你,跟咱家来吧。” 赵季札道:“这样面圣太失礼了,让本官回家换身衣服。” 宦官冷冷道:“您都急成这样了,还有时候换衣服?是军国大事要紧,还是礼数要紧?走罢!” 赵季札没办法,只好狼狈到了皇宫,走到大殿前时,只见卫士和里面的大臣、宫人纷纷侧目。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进去,急忙伏倒在殿下,远远的宝座上坐着人,他哪敢看? “爱卿,前方发生和何事,让你这般模样?”一个声音急道。 赵季札脑子里一片空白,伏在地砖上一言不发,实在不知如何说起。一个大臣怒道:“赵使君,皇上问你话!” “我……”赵季札急道,“臣、微臣不知。” 刚刚还称呼爱卿的人顿时口气一变:“朕派你去巡视秦、凤,你没去?” “去……微臣去了。”赵季札感受到皇帝怒意,惊惧之下身上开始发抖了。 那威严的声音又道:“那你这般模样跑回来,秦、凤已失?” “不知,微臣真的不知道啊!”赵季札哭了。 “废物!”那声音大骂道,“来人啊……” 就在这时,一个大臣忙跪请道:“皇上息怒,赵使君有辱使命,但他只是去巡视防务,并不统率北军,罪不至死……皇上仁厚。” “滚!滚!”那声音大骂起来,把之前的威仪从容口气丢得一干二净。 赵季札听罢跪在地上,倒退着飞快向殿门移动。这个动作简直是高难度,跪着用膝盖走路已是不易,他还能倒退着移动,而且很快。 他心里顿时暗自庆幸,本来在凤州秦州时看到韩继勋和王环手下兵多将广,他还打算回成都了毛遂自荐一下想再去当主帅!幸好周军来得快,不然自己真做了主帅,战败了脑袋还保得住? 就在这时,宝座侧面的垂帘小门后面,一个婀娜的影子轻轻从门口走开了。 ……几天后,正在山南西道部署兵力的枢密院官员王昭远、急报入成都,蜀国皇帝这才大概清楚了前边发生了什么事。 王昭远自号卧龙,常对人说自己是当今之诸葛孔明,一向志向远大。他在奏报中大概把秦凤的事说清楚了,凭这一点就比一问三不知的赵季札强不知多少倍。 周军沿唐仓道南下,已趋固镇,但秦、凤重镇未失。王昭远不认为这是坏事,反而觉得是反攻的大好良机。他请成都增兵,并要求自任北路军首领。 方略在于将孤军深入的周军先行围歼,然后兵分两路,从秦州、散关两面夹击关中,先取凤翔,后占关中逼潼关,然后进可攻退可守;约南唐、北汉三面夹击,先分中原…… 就在这时,忽闻南平国使臣来见。先上国书,南平国使臣劝说蜀国皇帝放弃皇帝称号,向周朝称臣,然后可化解危急。 王昭远的看法非常乐观;但南平国的态度好像蜀国要灭亡了似的。两边见识态度截然相反。 皇帝恼怒,在大殿上对众臣说道:“我父子率兵进蜀中称帝建立基业时,那郭家的人还如丧家之犬四处流窜!” 第八十章 厢都指挥使 第39节 四月初,周军发动攻势刚过半个月。秦州雄武节度使逃往成都,凤州威武节度使被围死在威武城,秦、凤各地无人再能调集军队。固镇驻军认为节镇的城墙太低矮,东边凤州又被围,遂西奔成州。郭绍部兵不血刃占领固镇。 西北秦州(天水市附近,古称上邽),雄武节帅韩继勋逃奔之后,调观察判官赵玭到秦州,授命他守城。 赵玭感到很无奈,他刚刚接手城防,就从秦岭、渭水方向来了许多溃兵;情势怎么瞧怎么不对劲。他命部将抓来乱兵询问,才知周军从南北两路正在进军秦州。 就在这时,蜀军抓住了个细作。细作自称周军使者,遂带到赵玭跟前。 使者撕开衣服,拿出一封信来,不卑不亢地递上,昂首说道:“我乃大周西征军将帅镇安节度使向训将军……”他回顾周围这才继续道,“麾下幕宾张奇。今西征军前锋长驱直入斩获万余,已占固镇;凤州诸镇无力再战、陷入重围,秦凤成翁中之势。秦州孤悬关外矣! 凤翔军、镇安军已两路进逼秦州。将军何不审时度势,举秦州而降?一来避免秦州生灵涂炭,二来向节帅亲笔承诺,必先善待秦州将士,后向朝廷请功,举荐秦州主将入大周为官……” 赵玭故作恼怒,不待使者说完,便冷冷道:“原来是劝降的,来人呐,给我拿下!” 使者昂首道:“忠言逆耳,你要是听不进去,执意孤行,请就汤镬。” 赵玭退至堂后,他的表兄急忙跟了上去,急道:“秦州势成孤城,周军大兵压境。那使者所言与溃兵描述之状吻合,成州信使也证实了固镇被占……何不趁机举城投降?要不是情势危急,那韩继勋怎会连夜出奔?” “你随我来。”赵玭领表兄至签押房,沉声道,“秦州诸将虽人心惶惶,没什么战心,但我和他们不熟。若是当众说要投降,万一哪个武将一声令下,冲上来把咱们剁了,你待何如?” 表兄忙道:“兄弟的意思……” “成州、阶州刺史与我是好友,你可以秘出秦州,夜奔成、阶,带着我的亲笔信约他们一起投降,到时候功劳更大。”赵玭沉吟片刻又道,“秦州让我来办,一会儿悄悄放走使者,派人护送出去,约那向节帅前来。等周军一到,我调心腹部将守东门,打开城门放周军入城,大事可定!” …… 几天后,威武城被王景部攻破,蜀军节度使王环战死;四月中旬,秦、成、阶三州开城投降。 凤州孤城被几路大军合围,成为孤城。王景下令三面围定,昼夜疯狂围攻。 郭绍亲自赶往凤州,借口要加强防备,急将虎捷左厢第一军撤走。军队陆续向西调动,郭绍不禁回头看凤州城,一副似曾相识的场面就在眼前,这场景,和晋阳看到的模样何其相似! 凤州一面靠山,三面城墙上爬满了人,远远看去,直叫人头皮发麻。周军上到禁军下到地方节镇军队,攻城好像没有第二招,只有一种干法:无脑爬墙。 此情此景,整座城池好像是一块丢在路边的蛋糕,被一群蚂蚁爬满了,上面不断有黑乎乎的人影掉落,周围浓烟四起尘埃滚滚,人们的喊叫声二里地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风中似乎飘荡着一股头发烧糊了的那种糊焦味,里面还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郭绍不再停留,率军直奔固镇。 当天傍晚,斥候报知,东京来人了。郭绍忙出军营,在镇外恭候,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青袍的文官骑着马赶来,身后还有几个随从,十余骑兵。 郭绍没当过文官,发的刺史官服就穿过一回,但也大概了解周朝官阶服饰,来的文官等级不高。而且很年轻,面目端正、在马上的坐姿四平八稳,脸色看起来面黄肌瘦、不知是不是因为路途辛劳之故。 郭绍面带好客般的微笑,站着没动。那文官见营门口众将簇拥一个武将,便从马上下来,拱手问道:“在下左拾遗卢多逊,要见西征前锋郭都使。先在凤翔,凤翔同僚告知郭都使在固镇。” “我就是郭绍,恭候多时了。”郭绍直截了当道,又笑道,“原来是东京来的同僚,快请卢大夫到中军行辕。” 卢多逊忙道:“恭喜贺喜,郭都使高升了!” 众将听罢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在场的杨彪却完全不顾礼数,一把拽住卢多逊的袖子,问道:“说话不说全,我大哥升什么职务了?” 卢多逊愕然,又不好甩开袍袖,只好说道:“王丞相亲自让下官来送任命状,出京时,朝廷尚不知秦、成、阶三州都已收复;这回枢密院嘉奖也只论郭都使在威武城、黄花谷斩获蜀军万众之功。下官先已告知西征主将王节帅……” “操!你咋那么多废话?”杨彪大骂了一声。大伙儿都面带笑意,并不以为意。 卢多逊被骂得忘记了刚才说到哪里,只好说道:“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兼领商州团练使,任西征军行营监军。” “早说不就完了!”杨彪又骂骂咧咧地吵了一句。大伙儿一时间都没说话,估计在琢磨厢都指挥使有多大的官……周朝禁军四大精锐,虎捷军是其中之一;虎捷军分左右二厢,意思是郭绍的兵权理论上已有整个周朝禁军主力的八分之一,当然会受到诸多限制。 郭绍大笑道:“卢大夫别和武人一般见识,兄弟们都是粗人。” “不会不会。”卢多逊跟着郭绍进军营,又随口轻言提到,“还望郭将军在王丞相面前美言两句。”他只是见大伙儿都高兴,趁机随口说说,可能武将们也顾不得这么一句话。 倒不料郭绍进了行辕后,专门说起刚才的那句话:“我倒是认识礼部尚书王丞相,他的次子有一次跑到禁军军营要投军,我给送回去了,便与之面熟。下回要是还能见面,我定然说一说这次卢大夫不远千里、又走艰难蜀道到前线慰问将士的事。” 一个左拾遗,本职是在皇帝身边查漏补缺提点建议的文官。郭绍寻思着反正说好话不要钱,言语之间还算客气。 卢多逊毕竟年轻,看他的举止似乎刚当官没多久,听到一个大将如此礼遇,当即就一脸诚恳道:“实不相瞒,下官出身寒微,刚中进士,本来做秘书郎。写了一首诗送给王丞相,这才做了左拾遗,能得王丞相托付,前来送公文、替朝廷嘉奖前方将士,实感荣幸,没有辛劳之苦。” “中了进士,那是万中挑一啊。”郭绍随口道,心下琢磨自己虽然接近高阶武将了,但似乎也没法收进士做幕僚。 卢多逊两手空空,说任命状已经交给西征军主将王景了。郭绍只好和部将一起陪着他说话,卢多逊到底是读了很多书的文官,和武将们没什么话,除了郭绍与之交谈、只有李处耘时不时还能说上几句。 没一会儿,部下亲兵就端晚饭上来了。一大筐麦饼,两木桶菜叶汤,里面丢了几块腌肉。 不料卢多逊根本不挑,一连吃了三块大饼,喝了两铁盅菜汤,嚼得“吧唧吧唧”的津津有味,把之前的儒雅举止丢得一干二净。他忽然发现郭绍微笑着看自己,忙道:“我家也算世代读书,却是寒儒之家。若逢天道不好,吃糠咽菜也常有。这麦饼乃精粮所做,吃着也挺香的。” 众将听罢,看卢多逊的眼光稍稍温和了一些。 郭绍道:“将士冲杀在前、浴血奋战,咱们做将领的也不能比士卒吃得好,上下的吃食都一样,实在没有准备什么菜肴,卢大夫吃得习惯就好了。” 杨彪哼哼道:“就这吃食,咱们还是从蜀军手里抢来的,不然连麦饼都没得吃。” 第八十一章 拍马腿者史彦超 卢多逊逗留不久,便要返回东京。郭绍问了几个人,才收集到一点金银铜钱送给卢多逊作为盘缠,又派斥候数名护送出去。 送走了人,郭绍刚返回中军行辕,就听到一个指挥使骂骂咧咧地说:“咱们在前面打了半个多月,没见着一文钱,那文官倒好,跑来说几句好听的,领了钱就走。” 王璋顿时斥责道:“钱,钱!就知道发财,兄弟们行军打仗,难道要先背几麻袋钱出来?回去了朝廷不会赏?” 指挥使被上峰骂,便不敢再说。打赢了回去当然会赏,不过全军近六千人,上面就是拉几车钱来赏,一人又能分到多少?大周强盛,但在财货方面远不如蜀国、南唐;当中原打成一锅粥的时候,这些地方都几十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没受战火影响了。 没过几天,凤州传来消息,王景部攻占凤州城,获粮十五万斛。 固镇诸将闻讯,王璋在郭绍面前嘀咕道:“究竟是十五万斛,还是二十五万斛,谁清楚?” 郭绍坐在作为中军行辕的瓦房堂屋里,不禁也想起前阵子王璋说的另一句话:骨头里有油水。东京来的禁军没法把缴获的粮食背回去,但凤翔镇兵不同,把粮食运出秦岭就是硬通货;粮食有时候比金银铜钱还好使。虎捷军也没法把缴获的军粮拿来卖,他们作为外来的军队,人生地不熟,万一走漏消息实在影响太不好。 娘的,敢情打了半天,货真价实的好处都给别人占了,自己这帮人马啥也没捞着?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向训和王景的部将接手秦、成、阶,恐怕又捞了不少好处。 郭绍并非无端怀疑王节帅的人品,他的人马无脑爬墙,死伤惨重。不信王景一点不为部下考虑。 …… 卢多逊回到东京,先见了王溥。王溥教他怎么说话,这才去阙城面圣。 在许多累世富贵的高官贵胄的注视下,卢多逊的脸已经僵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走上正殿就纳头叩首:“微臣叩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平身。”上面一个声音说道。声音粗犷,中气却不足。 卢多逊虽然紧张,说话却还条理清楚,做文官若是话都说不利索那就别干了。卢多逊当即爬了起来,又鞠躬拜道:“微臣奉旨,赶去凤翔送任命状。受王侍中(王景)邀请,于前方走巡了一遭。彼时秦、成、阶已归我朝……” 旁边一个武将完全不顾什么礼数,径直就插嘴道:“凤州也拿下了。” 卢多逊忙道“是”。够资格上大殿的武将,他当然不敢与之理论,就连枢密使也可以是武将、还能兼领宰相,一般的文官在这里可没什么好得瑟的。 上面的尊贵者这时有点不耐烦了,说道:“见着人就行了。一会儿让大臣举荐一个人,再去前方嘉奖王景他们。” 卢多逊一肚子草稿,听到这里不敢多言,忙又是一拜,向左边的行列末尾走去。 就在这时,王溥走出来执礼道:“陛下,攻蜀之战总计斩获、受降数万,但最关键之处不过一两次大战罢了。威武城首战成功、黄花谷之战大获全胜,实乃决定战局之役。 据臣所知,前锋虎捷军郭绍部三月出散关,后方粮草辎重尚未准备。王侍中欲稳中求胜;郭都使认为蜀军猝不及防尚未部署调遣妥当,欲速战速决。战后证实,郭都使所见准确,秦凤之地三月间无大将统协,二镇节度使各自为阵、互不能相顾,用兵混乱不堪。 郭都使十天围困威武城,军中粮草告急。又在黄花谷大胜蜀军,尽获唐仓镇军粮二万斛……然后才能长驱进逼固镇,断绝蜀军退路。” 王溥先还说得中规中矩,接着见群臣听得入神,便大吹特吹。把郭绍如何洞察战机,如何准确无误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的事儿渲染了一通,好像他王溥就在前线亲眼看见了的似的。在王溥的嘴里,郭绍已经化身为用兵如神、算无遗策的人物。 他的嘴皮子翻飞,言辞多有夸大成分,偏偏说的颇有条理,如果事实本身不是他说的那样反而不可相信。这番言论和前阵子前线客省使的奏报基本吻合……群臣中的卢多逊见识了宰相的厉害,已是目瞪口呆。 而且王溥是丞相,朝中大小事几乎都知情。他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蜀国不肯称臣的事儿上。前两天南平国(荆南)国王才派使者到东京密奏,言蜀国皇帝不肯称臣。 王溥道:“蜀国主麾下无良将,却狂妄自大……” “哼!”宝座上的人忽然出了一声,声音里掩不住的愤慨。当然这愤怒不是朝王溥来的。 南平国密奏,蜀国皇帝孟昶当着很多人的面,污蔑皇室郭家以前“如丧家之犬”,柴荣也是有情绪的凡人,知道这事能不恼怒? 侍卫马步都虞候史彦超走出来,在王溥身边说道:“臣请陛下增兵,干脆灭了那蜀国!末将愿为前驱!” 这时王朴忙道:“不可,吓吓那孟昶就行。南平国使者说,蜀国求和的使臣已到荆南。等蜀国使臣到了东京,陛下不见、也不答复他们求和,蜀国主自然知道害怕。” 史彦超不依不饶道:“听说蜀国富得流油,国主是个草包,养了几千个娘们,每日寻花作乐。那花蕊夫人更是艳名远播。让末将前去,把花蕊夫人捉了来献给陛下!” “史彦超,不得无礼,退下!”枢密使魏仁溥喝道。 史彦超这才悻悻而退。柴荣却不斥责,对史彦超分外宽宏大量。柴荣干脆地挥袍袖道:“退朝。” 于是大伙儿只好叩拜谢恩,没机会再争吵。 内侍省宦官曹泰唱了退朝,然后直接就去后宫见皇后,压根一点掩饰都不用。在大殿上临朝,一般人参与不了,但内容不算什么军国机密,宦官都能亲耳听到。 曹泰把大殿上的情形和说话详细说来。符氏听得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口道:“那史彦超真是有勇无谋,说了一通话,没一句说对了的。” 曹泰附和道:“那是,史彦超倒是厉害,让枢密院的魏仁溥和王朴都忍不住出来制止。以奴家之见,官家和枢密院诸臣都迫不及待想先取淮南;那蜀道艰险,哪里有工夫去攻灭蜀国?王朴说漏了嘴,吓吓蜀国就行了。” 符氏笑而不语,微笑里有些许冷意。史彦超不止这句话没说对,说捉了花蕊夫人献给官家也是信口雌黄……花蕊夫人是蜀国主孟昶最宠爱的贵妃,肯定经常侍寝,纵是貌若天仙又有什么用?官家不会有兴趣的。史彦超乱表忠心,还真是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 不过符氏最近心情很好,郭绍的表现不仅让她满意,还有惊喜。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不管外面如何惊涛骇浪,宫廷却日日平静如水,惊喜能让符氏的心绪起一些波澜,少一些麻木。 郭绍在她心目中已经逐渐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粒棋子。虽然她琢磨棋子这个词不太好,但对郭绍也没什么坏处的,反而双方都有天大的好处。 一盘深远的好棋在符氏心中渐渐已经活了。她不仅是为了稳固得到的一切,也很喜欢“下棋”本身的过程;比起棋盘上对弈的彩头让人提不起兴趣,人世间的大棋布局更加刺激。 如果再能得到官家的宠爱……符氏觉得自己才真正超越了当世所有的女性。花蕊夫人不过出身歌妓的玩物而已,艳名再响又有何益,能与自己相提并论?那真是太好笑了。 前阵子正值春夏之交,符氏偶然风寒,忽然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计策。如果说自己那几天腹疼,御医能不能从脉象诊断出自己的身体未经男女之事? 应该很难诊断,不过可以在叙述病状之时“不经意”暗示透露出这件事,然后让御医告诉官家;唯一的问题是,在宫廷里官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更不会专门派御医来给自己诊脉,所以一些隐隐约约的暗示无法让官家知晓。 符氏琢磨其中的关系:需要官家关心自己的时候,让他亲自派御医来诊断,然后御医才必须回禀官家。 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在出征的路上……她觉得时日方长,小小心计不必着急。近期朝廷要进攻淮南,官家肯定会亲征,到时候想办法跟着去出征;路上装病,反正腹疼得不行,看那些御医如何着急。 符氏安静地沉思了良久,见曹泰还垂手侍立在身边,便道:“征淮南的事,你要额外关心……嗯,下次见到王溥了,可以提醒他:蜀国被武力恐吓,必然会设法向东汉(北汉)、南唐国求救;约这两个国家一同牵制我国。南唐一答应,就给了我朝口实,师出有名了。” 曹泰忙低声道:“娘娘英明。奴家看来,朝廷里的须眉宰相,竟没一个能比上娘娘的。” “嘻嘻……”符氏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间神情间倒露出一些与平时的端庄不同的妩媚。 第八十二章 扶摇子 固镇,附近蜿蜒的古道河床在山谷中,好似巨蟒爬行过的痕迹。这里同样层峦叠嶂,视线很不开阔;但相比秦岭中大山,山势比较缓和低矮,茫茫的坡上还有不少梯田。 据点的周围和梯田坡上,零星有几个骑马的人在附近游荡。据点土墙内则是成队列的步兵时不时走过。此时的固镇还算宁静。 天气晴朗,但是南面天边常常有黑云,让人们觉得随时可能下雨,但一连好多天从来没有下过雨。据当地的百姓说,南边青泥岭下雨,但固镇不下雨。这天气当真奇怪。 就在这时,一个背着兜里头上包着布的中年妇人从梯田中间的坡道急冲冲地步行而来。不远处的斥候提着弓,眯着眼睛瞧着她,但见只有一个妇人,暂时便未理会,只是盯着。那妇人在路上跌跌撞撞走到土墙外面,竟要进军事据点,一会儿就吵起来。 第40节 “你们不是虎捷军么,主将叫郭绍,还有个排阵使叫罗彦环。让我进去,见他们谁都行。”妇人振振有词。 守门的小将对另一个将校小声说道:“郭都使身边有个高个女的,专门派细作探子出去,这妇人可能真是咱们的人。排阵使就在里边,不如找人去问问排阵使罗彦环。” 过了一会儿,罗彦环出来了,正好他去年底留守陈仓时见过这妇人,就是京娘身边的一个女道士。当下就叫人放进来。 但是妇人不理会罗彦环,问“圣姑”在哪里,径直要去见京娘。土城墙深处,又有一圈木头藩篱,中间还有一道掉漆的牌坊。罗彦环指着正北面右边的一处黄土墙青瓦顶的旧房屋,让妇人过去。木门紧闭,外面有两个披甲执锐的军士在那里踱着,似乎走来走去比干站着要舒坦。 军士看见是罗彦环带进来的人,也没理会妇人。她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京娘的声音道:“是谁?” 妇人出声了。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打开门闩,只开了一道缝,京娘探出头来,头发湿漉漉的,说道:“门关上。” 只见里面物什简陋,放着一个装着热水的木盆,京娘好像正在洗头发。人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在固镇还算好,若是风餐露宿在野外搭营更加不舒坦;好在京娘在江湖上跑过多次,倒也懂得如何照顾自己。最困难的是清洗,一有机会定要抓住,否则可能十天半月都没法洗一回澡;她不是男人,否则可以直接到江边去洗。 中年妇人说道:“我知道虎捷军到固镇了,圣姑应该在军中;便没有去陈仓找白仙姑,来回太远了,径直寻着固镇过来。” “嗯。”京娘应了一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棉布袍服,赤脚穿双木屐,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一把梨木椅上,拿干净的毛巾仔细擦拭散开的湿头发。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人敲门,郭绍的声音道:“听说回来人了,我能进来吗?” 中年妇人不等京娘回应,便道:“圣姑衣衫不整,郭都使只能一个人进来。”遂开了门闩。一个披着环锁铠的年轻武将便走了进来,头盔抱在腰间,正是郭绍。 他进来就想瞧京娘如何“衣衫不整”,不料她穿得严严实实的坐在椅子上……还好,胸脯把宽松的棉布袍服顶得老高,棉布很容易吸水,湿润的长头发把衣服也印得有点湿……又是仰靠着,柔软的布料下垂贴在她身上,姣好的轮廓线条清晰可见。 京娘坐着没动,虽然也没什么客气的好话,却任由郭绍的目光在她身上。 郭绍问道:“她跑到军营门口喊人,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妇人道:“我不知道要紧不要紧,青泥岭南边来了很多蜀军。” “有多少?”郭绍收住心绪,问道。 妇人:“……” 京娘见状,开口道:“还是要派人把陈仓的白仙姑叫过来,让她去青泥岭庵。” 郭绍沉吟道:“倒不要紧。青泥岭难行,蜀军派再多援军过来也晚了,咱们已经占了固镇。如果蜀军敢翻山过来进攻……秦凤已成定局,我觉得不太可能;就算真过来了,咱们从固镇发兵,一日路程,可击其‘半渡’。” 妇人又道:“青泥岭庵住了一个小娘子,都住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前她和一个老道士过青泥岭,那里堵着很多蜀军,老道士就把她留在青泥岭庵暂住,说要去峨眉山;不料没过多久凤州就打起仗来,兴州那边也很不太平。她走不了就在庵中住着……” 郭绍忙问:“什么来头,别是蜀军细作……那条小路蜀军不知道最好。” 青泥岭庵西面有一条小路叫白水路,之前郭绍就从尼姑那里得知了,说是逃犯和走私的贩夫走卒走出来的。京娘派到青泥岭的细作,就是走那条小路回来的。 妇人道:“她说自己号清虚。她的师父叫陈抟,号扶摇子……” “扶摇子?”郭绍大为惊讶……当年他在河中府就是被自称扶摇子的道士救的;当时郭绍对这个时代几乎一无所知,当然没把扶摇子什么的挂在心上,不过后来知道他是很有名的人。 “她叫清虚?”京娘也很诧异。 郭绍皱眉道:“扶摇子不好女色,唐末时皇帝送他美貌宫女,他那时还年轻都不要;现在年岁已高,怎么会收女弟子?那自称清虚的小娘多半是胡说的吧?” “她说小时候被扶摇子捡的,本来只是个女童,扶摇子每天老是睡觉,她‘不小心’就长大了。”妇人道,“我觉得她没说谎,小小年纪就很厉害,定有高人指点。” 这时京娘道:“我在峨眉山见过清虚,确实是扶摇子的弟子。当初我能结识蜀国贵妃花蕊夫人,就靠清虚帮忙。” 京娘又叫属下描述清虚的容貌长相,更加相信那小娘是清虚,“之前先走的老道士,可能就是扶摇子。此人很难找,你们居然在尼姑庵见着了……我想去一趟青泥岭庵,把清虚接过来先照顾着,等有机会了送她回峨眉山去。” “你去太冒险了,那边怎么也是蜀军控制的地盘。你只要写一封信……”郭绍转头看向刚来的女道士,“我派几个亲兵过去,让她带路,然后把陈抟的徒弟接过来。这等神仙人物,卖个人情不是坏事。” 京娘寻思了一番,道:“也好。不过要找信得过的人,别让那清虚受委屈了,她有恩于我。” 郭绍道:“当然会找信得过的人。军中有十七个老部下,是我出征高平的时候就收的亲兵,家都在东京,知根知底的人,从里面挑选二三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说罢便离开京娘的屋里,马上出去安排人手。 这边的事办完,郭绍便又无所事事了。战事已经消停,斥候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动,他寻思了一番,还是判断蜀军增兵青泥岭也不会进攻……可能只是怕周军趁胜继续深入蜀国纵深,过来防守的。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伙儿都没多少安全感,却反而很闲,闲得连消遣都没有。郭绍少不得胡思乱想,这几天不知怎地,心里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记忆深处搜寻了一番,他渐渐把一些很模糊的印象发掘出来了。而且很快抓住了那飘忽在混沌中的关键点:大符后会早死? 究竟是怎么死的,郭绍实在记不太清楚了,反正隐约记得柴荣是娶过两姐妹……不过也不确定。赵匡胤这个人物郭绍最熟悉,但柴荣就只是知道名字;连南唐后主李煜、大小周后都比柴荣相关的印象深。 到底是哪里看到过柴荣当皇帝娶过两姐妹,也许是某本杂志里恍惚看过一眼,也许……反正郭绍只有点模糊的印象;在现代时,他根本不知道柴荣的皇后姓符,也没听说过符彦卿这个人。他没有仔细研究过历史知识,偏偏五代十国这个时期普通人本来就很少涉猎。 关键是,这个问题太重要! 符后要是死掉,自己怎么办?郭绍感到事情很严重,如果没有符后在背后支持他,他不觉得自己现在能做到厢都指挥使……如果以后没了,郭绍这点根基,还玩个蛋?最好老老实实做武将,然后随波逐流,关键时刻从龙算了。 他越想越心慌。以前每天都顾着别的事,特别是眼前最切身的事,实在没有专门冥思苦想过符皇后。突然之间,那个模糊的印象就被自己发现。 符后要是不在人世,最直接的影响,郭绍不能再惦记人家符二妹。这种事太叫郭绍感到失望了。 第八十三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青泥岭上乌云密布,小雨纷纷。“操!”忽然一声怒骂,人们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部将摔了个四仰八叉,背后弄了一身稀泥。聚精会神盯着路艰难下坡的蜀军将士见状,哄然大笑。 “雨下大点还好,这小雨下得人好生心烦。”一个披着锦绣红斗篷的武将皱眉道。他没有说错,山坡的地表淋湿后又被无数双脚践踏,糊了一层薄薄的稀泥;下面又是早就被踩得板实的硬土,硬邦邦的。这样的路又有斜度,实在是太难走了,一不留神就要摔一身泥巴。 有的地方铺了石板,却凹凸不平,一脚踩上去,“哔”地一声,彪你一脸的泥水。 皱眉说话的武将叫李廷珪,长了一张阔脸,身材是虎背熊腰,完全是标准的北方大汉……因为他确实就是河东(山西)人,蜀国的禁军将士大多都是外来的人口、灭前蜀的那一群迁徙者。 李廷珪现在是北边防线的蜀军首领,以捧圣控鹤都指挥的兵权领“北路军行营都统”,三天前才到青泥岭。他率领的援军,走最前面的这一部都迟了,刚到兴州就听闻秦、凤、成、阶都已陷落;周军动作实在过于迅猛。 李廷珪现在心里的念头是守青泥岭,看看状况再说……几天前枢密院官儿王昭远嚷嚷着要反攻,李廷珪很想把那厮一顿耳光扇死,狗日的就知道吹嘘。 回朔二十年,李廷珪觉得蜀军还能出兵争雄,现在嘛,靠地形守住就该烧高香了。要是蜀军正面野战力敌能打过周军,秦凤成阶会丢吗?李廷珪认为王昭远想事儿用的不是脑子,而是屁眼;好像他自称有奇谋妙策,压根不用拼杀、算计就能把对面的精兵算死似的。 李廷珪与部将走下山坡来,回头又四下观看,东、北两面都是连绵不绝的山林,除了青泥岭的路,山林上简直连人烟都没有;东边有些地方没有山林,但北边那连绵的山坡森林纵横延伸,一眼看不到头……东南面的山更高,山势陡峭、悬崖四立。只有正南面的蜀道才是道路,援兵就是沿蜀道过来的。 李廷珪一行人不顾道路难行,沿着西边山林的边缘又一路向南跋涉,但地势连绵,能走的地方始终在蜀道的控扼之下。 眼看已经下午了,他准备放弃这次巡视。便找好走的地方,向东会合蜀道,要返回军营。 就在这时,李廷珪发现一个山坡上的林子里,有人穿着青色衣服的人正躲在树丛里张望。李廷珪瞧了一阵,发现四下没有村落人家,只看到山坡下有座寺庙,便问青泥岭驿馆的向导随从:“那是座什么寺庙?” 向导忙道:“是座尼姑庵。” 李廷珪又四下观察了一番,忽然说道:“山上有奸细,来人,四面截住,把那奸细抓来!” “得令!”两员部将一抱拳,挥手带着各自的军士就向那山坡奔去,及至山前,便兵分两路,向山后进围。李廷珪带着剩下的将士也随从也直趋尼姑庵。 一个破旧的院落、青瓦歇山顶的建筑坐落在山坡上。李廷珪等走到庙门口,就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尼姑在里面合十感叹道:“阿弥陀佛……” 李廷珪没理会,身边的马兵策马在庵的四周转悠。没一会儿,山林里的士卒就下来了,前后押着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中年妇人,双臂被反绑在背后,耷拉着头被人驱赶下来。 这妇人显然不是尼姑,头上有长头发,举止也没多少出家人的样子……看她的打扮,莫非是道士?大伙也很好奇,尼姑和道士啥时候能搅合到一块儿了? “你是道士?”李廷珪果然问道。 那妇人没开腔。李廷珪又道:“你要是道士,又有度牒,咱们就抓错了,我叫人放了你。” 片刻后,一个武将骂道:“李将军问你话,哑巴?” 李廷珪顿时说道:“把衣服剥光了仔细搜!” “我是道士,是道士……”那妇人顿时开口了。但一开口就是中原那边的口音。 李廷珪不再与她说话,喝道:“把尼姑庵的人全部抓起来!” 众军听罢冲进庵中,这时从正殿的石台阶上走下来十几个头戴布帽,身穿灰布袍服的尼姑。当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尼姑见乱兵冲进来,忙道:“佛门清净之地,岂能妄动兵戈?”后面的一众女尼拿起棍棒来。众军见状纷纷操起兵器,嚷嚷道:“尼姑们要持械抵抗,杀不杀?” 李廷珪也跟着走了进去,说道:“拿下!” 当前那女尼手持佛珠,见乱兵冲上来,遂制止身后的人,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 大伙儿见她们丢掉了棍棒,一拥而上,完全不顾那女尼在那念什么,拿麻绳就绑。另一队人向里面冲去,不一会儿便押出了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又黑又壮,另一个却是十几岁的小娘们。 这时那手持佛珠的女尼没法数佛珠的颗数念叨了,手被反绑起来跪在地上,她便说道:“贫尼等隐于深山,青灯古佛,与世无争。将军对付吾等手无寸铁之人,可谓英雄?” 李廷珪冷笑道:“你们勾结周朝,吃里扒外,窝藏奸细,还与世无争?都拿回营中,一一拷问。” 头上有头发的人中,有两个一言不发。那个十几岁的小娘却嚷嚷起来:“谁是奸细?我们只是路过暂住在这里,你说谁是奸细呢?” 押着他的一个军士大笑道:“俺们说你是奸细就是奸细,你喊破喉咙都没用。” 他说罢拿了绳索正待要上前,忽然前面起了一团白烟,军士被弄迷糊了,捂着脸“哇哇”大叫起来。就近的两个军士见状,立刻扑将上去。白烟中似有银光一闪,俩人一起丢掉长矛,“哎呀呀”地抱着颈子痛叫。 说时迟那时快,大伙儿没见她是怎么伤人的,就见她已经跑到了围墙旁边,纵身一跳双手攀住围墙边缘,却一下子又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众人回头看时,只见她摊着手掌,手上血淋淋的。原来那围墙上安放了尖刺之物,她却一把按在了上面。 只见那小娘们穿着道袍,梳着发髻,还背着个布袋。一张瓜子脸单眼皮长得秀气可爱,脸色却是白里透红,气色非常好,最多不过十五六岁。 众人见她自己跌坐在院子里,便都松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围上去。 不料就在这时,刚才被泼了一头一脸白灰的军士,忽然发起疯来,在院子里又哼又跳,乐得像个疯子似的。将领暴喝,他也不予理会,继续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而且那厮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跳起来分外滑稽。一时间庵里的样子实在诡异极了。 李廷珪回顾左右,皱眉道:“都带走,离开此地。”说罢转身先出了庵门。 那小娘们被抓住,又大声嚷嚷道:“我师父是扶摇子!你们朝廷的贵妃花蕊夫人我都见过,带我去见花蕊夫人!” “咦?”李廷珪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小娘子要分开看押,别伤了她。” 此地离蜀道不远,众军把“俘虏”拴成一块儿,赶着上了蜀道,沿路北去。及至驿馆,便是蜀军第一批到达的援军驻地,驿馆变成了中军行辕。除了那小娘子,众尼姑和被吓得战战兢兢的两个妇人都被一股脑儿锁进了驿馆的一间客房里。 李廷珪在军中见到了随军做都监的客省使赵崇韬,便让他去审讯奸细。那小娘子却被单独关着,没人理会。 赵崇韬是中书令的儿子,又不是干审案的。他的法子很简单,立刻下令把那两个女道士吊在驿馆的屋檐下,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先拿鞭子暴打一顿。 “把奸细给我往死里打,给我打!”赵崇韬嚷嚷着。两个军士被催促着解了身上的甲,拿起鞭子“噼里啪啦”乱抽,打得血珠飞溅,惨叫声响彻云霄。 那黑壮妇人一边求饶一遍哭喊,身体挂在房梁下乱抖,脸都扭曲了。军中的皮鞭连军汉都受不了,何况是妇人,用足了力一鞭子下去,衣服都要破,立刻见血,能打得人皮开肉绽。 没一会儿,两个妇人都晕过去了,军士便从水井里吊上冷水来,猛地给泼上去。地上顿时血水横流。黑壮妇人幽幽醒转,立刻痛苦地呻吟起来,身上的破布和血肉都沾在了一起。另一个妇人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军士上前一探鼻息,回头道:“赵监军,死了一个。” “我招,我什么都招,你让我招吧……”黑壮妇人哀求着说。 这时赵崇韬才端了条凳子坐下,叫书吏准备文案记录供词。妇人道:“我是周朝奸细,我真的是……” 赵崇韬问了半天,这妇人却一问三不知,尽说些废话,唯一有用的只是承认了她是从东京来的,在青泥岭庵就是打探地形做细作。 书吏在里面说道:“赵使君,我知道一个法子,武周留下来的,能把皇子都活活吓死……” 忽然传来一声骂,李廷珪走了出来,“哼”了一声,指着那黑妇道:“青泥岭有蜀军把守,你们从哪里来往传递消息?” 第八十四章 生死有命 固镇据点(今徽县和两当县之间,古道山谷内),郭绍在一间瓦房堂屋里,正来回疾走踱步,他看起来很焦躁不安。一张积满了污垢擦都擦不掉的木桌上,放着一张有折叠痕迹的图纸。 第41节 外面的天空一片黑暗,营地里的火光在晃动,已经半夜了。 “青泥岭庵被蜀军发现,全部人都被绑走了。”回来的中年女道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郭绍心乱如麻,急得不行。周围没有兵戈之声,战阵的喧嚣已经消停了多日,但他现在比在陈仓道里和蜀军作战时还紧张、还急。入蜀境作战,正如李处耘说的,最坏的结果无非速战速决不成、粮草不够了就退兵;但这回可没那么简单。 一会儿他脑子里又冒出了刚不久前京娘和自己的问答。他问:陈抟能找到吗?京娘说:只能靠机缘,上次只见过清虚,也纯属是机缘巧合,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知道她的踪迹。 郭绍努力从一团乱麻中清理头绪。 在前世的记忆里,符后应该会早死,然后柴荣才能续娶她的妹妹做皇后。符后会怎么死?肯定是病死。周朝未亡,符后又是符彦卿家的女儿,谁能人为地威胁皇后的性命? 生死有命,但郭绍偏偏不能看着符后死,她死了自己在这个时代就完全没指望了;能混个富贵太平算不错,说不定哪天得罪了权贵实权人物,在动荡的时候被乱兵趁机砍死。这种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的富贵,让他很不爽…… 在这种时候,郭绍才能最真实地感受到,原来自己如此需要她!对,这种需要是非常真实的,好像实实在在的一样东西看得见摸得着;远远脱离了那些不可捉摸的、如梦幻一般的情愫。郭绍此时对符后的感情很俗,但正因为俗才很真……就好像前世的姐姐在抱怨他不知道节俭、花费太多云云,完全不会让人产生什么情绪上的愉悦,没有心动、没有想象,偏偏这样俗气的东西,才能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温暖。 以前郭绍觉得“少年郎”对白富美符氏的感情过于苍白、过于幼稚,但现在符氏在他心里已经完全不同了。他需要符氏,不仅是为了现实好处的考虑,也是情感上的需要……她像姐姐一样照看着自己,她给郭绍错觉仿佛就是前世姐姐的一部分,因为这世上只有姐姐才会关心自己的死活……当然姐姐没有符氏那么厉害,那么高贵,她就是个俗人。 符皇后不能死! 要违背天命救她?郭绍不是医生,完全不懂医术,总是有百万军在手的人,谁又能战胜病魔?他不能亲自救她,于是就想找人救她……这个时代的郎中医生是不行的,如果行,皇室不能请到郎中么?符后又怎么会死。 郭绍想起了扶摇子陈抟,这个把他从死人堆里救活的自称半个神仙的道士。这些故弄玄虚的神人,郭绍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本事,但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人总会把希望付诸玄物……而且扶摇子肯定不是京娘那种随便搞个道观就自称圣姑的人;他能把已经“死掉”的人救活,那是郭绍亲身经历。 但扶摇子这种人很难找到,何况传说他在峨眉山,那是蜀国的地盘。陈抟找不到,但他的徒弟清虚可是实实在在就在青泥岭。 郭绍的设想是率军进攻青泥岭援军,从蜀军手里抢夺营救清虚。 从青泥岭正面进攻很难,估计比攻城还难。白水路的小道,进入了郭绍的脑海,如果能绕小道奇袭蜀军,胜算较大。 京娘的随从女道士被抓,可能会说出白水小路;而且那条路也是从尼姑庵主持那里得知的。蜀军应该会拷问出白水小道……奇袭似乎不成立。如果蜀军在小路上设防,那便难以突破了,据亲兵报知这条路好几处太狭窄,仅能单人行走。如果奇袭不成,就算能打赢蜀军,估计他们会带着清虚溃逃,或是时间一长把她害了。 焦躁不安的郭绍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揉了揉太阳穴,重新回到积满污垢的木桌前。地图上只标注了青泥岭,拿尺子一量,估摸在固镇南部四十里;白水小路在西侧画了一条细线,但这图是郭绍自己画的,清楚没什么距离可言,就是标注一下意思那里有一条小路。 “你们进来。”郭绍招呼还在门外站着的亲兵和中年女道。 他问亲兵:“你们从白水路回到固镇,花了多少时间,大概有多远?” “走了两个多时辰,不过咱们走得快,应该有六十里……在固镇西南面。”亲兵道,“从白水路过去,一直向南走还有三四十里,就到蜀道了。沿着蜀道再折向东北,那就远了,起码七八十里路才能到青泥岭庵。” 郭绍沉下心仔细听,然后在图上急忙标注。接着他又细问了一番白水路的道路状况。 他心里琢磨,只要过白水路(六十里),然后奔袭至蜀道(三十余里),则可切断青泥岭蜀军的退路。计算一下,从固镇出兵,需要一口气奔袭一百里……而蜀军自青泥岭南下(八十里),再到白水路(三十余里),距离稍长。 “尼姑庵的人被抓是什么时候?”郭绍问道。 亲兵道:“今天下午。” 郭绍寻思:蜀军援兵至青泥岭,不太可能是想进攻,蜀国如果那么有攻击性,就不会躲在盆地里几十年了;白水小道,蜀军可能知道了会派兵去防守。 防守的话也不急着早一天两天,之前那么久他们都不知道那条路。所以郭绍判断蜀军最早可能明天才会派兵去白水小道设防……明早出发,要走百余里;如果不是急行军,道路又不平坦,至少走两三天。 战机依然存在! 郭绍回头道:“再派几个侍候,跟你过去,穿小道后,沿蜀道打探军情,看青泥岭南部还有没有大股人马增援过来。你们的功劳我会记住的。” “卑职领命!” 郭绍又道:“击鼓,召指挥使以上武将到中军行辕议事。” 郭绍转身在木桌旁边的板凳上坐下来,没一会儿,武将们就陆续到来,一个个将佩刀放在堂屋门口的刀架上,然后步入堂屋,分高低秩序站定。 “在固镇西南,有一条小路,能绕行至青泥岭腹背。”郭绍开门见山地说道,“但是今天我得到消息,咱们潜入蜀国地盘的细作被抓了,这条路可能今天下午已经让青泥岭蜀军获知。如果我们现在进军,奔袭百里,则可切断青泥岭蜀军退路,将这股人马聚歼于青泥岭腹背!” 众将默默听着,有人问道:“郭都使,蜀军有多少人马?” 郭绍道:“应该只有几千人,这是第一批到达的蜀军援兵。” 他见部将们没什么反应,临时心里焦急也没有多想,口不择言道:“这些援兵都是来自蜀国腹地的禁军,家室在成都府,里面不乏有大将和文官。蜀国几十年五谷丰登,非常富裕;咱们把这些抓了,然后放人回蜀国,向他们的家眷勒索钱财……诸位觉得如何?” 杨彪笑道:“那咱们不是干山匪的活?” 郭绍道:“蜀国本来就是处于战争的敌国,勒索他们,又没人会治咱们的罪。除非蜀国皇帝能管咱们大周禁军的事了。” 王璋附和道:“西征人马中,咱们冲前面,却什么都没捞着,全给凤翔军和镇安军分了。城都是他们占的!” 陆续就有武将开始动心了,在那议论道:“听说蜀国皇帝撒尿的溺器都是黄金做的……” 部将纷纷附和道:“山匪做得,咱们做不得?青泥岭没城池,咱们只要能过去,摆开了野战,还怕谁来着,娘的,干吧!” 李处耘站出来沉声道:“还请主公三思。” 第一军都虞候也说道:“既然是小道,万一不利,退兵太慢;奔袭如同孤军深入……为了身外之物,以大军置险地,郭都使需多加考虑。” 李处耘又道:“若主公决意,末将甘作前锋。” 郭绍沉吟不已,两个武将的谏言,他觉得很有道理;这不同于奔袭威武城,退路太窄了。但李处耘等人不知道自己的考虑……皇后、陈抟什么的干系一团糟,别说大伙儿不知情,就是告诉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为了私事,将六千精兵置于险地,是否应该?当然不应该。郭绍很少见地徘徊犹豫起来。 就在这时,罗彦环道:“主公想干,俺们就干,俺们信得过你!” 郭绍一咬牙,皱眉道:“若是战败,本将首先刎颈谢罪,与战死的兄弟在黄泉路上好作伴!此次出战绝非朝廷部署,也未得西征军主将王节帅的首肯,只为我一人之心,我不能强求大家。愿意去的,跟我去;不愿意的,留下守好固镇。若是得了钱,无论是负责进攻的人还是防守的人,都有份。” 众将面面相觑,本来提出异议的李处耘,第一个站出来道:“末将愿往!” 第八十五章 唯快不破 在清晨的雾水中穿行,哪怕已进入夏季,依然能感觉到空气的冰凉。树林里不知怎么飞禽被惊了,扑腾着跃出树梢,“嘎”地一声像半空飞去。郭绍不禁侧目,只看见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尘雾之中。接着周围就安宁下来,只有叮叮哐哐金属撞击的细小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回顾前后,一长串的人马以单行慢慢地向前走,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天色刚蒙蒙亮,附近的人们都没有吭声,默默地走着;饶是凌晨就开始准备,出发后就已经快天亮了。前面这段路道路虽然也是小路,不过还能慢慢骑马,郭绍就骑在马上,前面还有个亲兵牵马的。 郭绍时不时敲路边山坡上的树木,偶尔会发现树干上有被刀斧砍出的叉状记号,是斥候之前做的记号,使得军队前锋带路走错了路能及时发现;白天还好,带路的人走这条道好几回了,应该不会走错,预防的是晚上光线不好、无法用周围的地形景物作为参照物,极可能走错路。这条路没有经过官方驿道开辟修缮,就是一些天然走出来的小路组合成的,弯弯曲曲常有岔道,可不比蜀道。 确实是一场冒险行动,不过郭绍却不能直接感觉到害怕,大约因为一大群人在一块儿,人一多就容易麻痹神经。他觉得人很容易受周围的人影响。 道路狭窄走得有点慢,众军天没亮就出发,一直步行至日暮西山才走到白水路。白水路离固镇六十里远,也就是大伙儿一整天不间断走路才走六十里。前面的陆续停下来,大伙儿开始喝凉水吃麦饼。吃完继续上路,不扎营也不休息……按照原定作战计划,要一口气奔九十多里,到达蜀道之后才能停下来。 白水路这段就难走了,有很长一截路在半山坡上盘山而上,也没有人出资修建护栏。若是一不留神摔下山去,恐怕多半要摔死。郭绍也不敢骑马了,叫人牵着马,自己也小心步行。 大伙儿开始打起火把来,有拿桐油放竹筒里塞草的,也有直接弄松枝点燃。道路实在不好走,为了连夜行军,只好不顾什么隐蔽性了。郭绍心里一个念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蜀军就算知道我要截他们退路,追不上来也只能干着急。 从崎岖小路昼夜步行一百里,这已经超出了郭绍对古代军队的见识。但眼下看起来自己这支部队根本没什么问题……大家慢慢走,也不怎么吭声,可能有的人脚上已经起泡了,但似乎还忍耐得住。 长期作战的职业精兵的强悍之处,虽然不好控制常常给上位者造成压力,但用起来很好用……不需要任何理论指导和信仰,将士只要不是出身无赖之徒,良家子都清楚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只能吃糠咽菜,要吃饱要生存就得强悍。走了一整天路,郭绍也渐渐念头通达了,大伙儿提着脑袋千里作战,就是来求军功求富贵的。 自己的私事也不能是私事,至少对于少部分将领是利益存亡攸关;如果郭绍失去了前程,杨彪等一众将领都得跟着憋屈。这也是大伙儿听说郭绍升官,也跟着高兴的缘故,应该不是为了拍马屁装出来的……这世道,人命不值钱,想那凤州城疯狂爬墙的将士,就是为了一个让上面赏识的机遇在搏命。 当晚半夜,军队好不容易到了蜀道大路。 郭绍自己都已经是哈欠连天,站着都瞌睡了。周围火把通明,成片的火光,两面山坡上下还燃着不少篝火;四面一片繁忙,前锋抵达的李处耘部正在连夜构筑防御工事。 郭绍翻身上马,到前边寻着了李处耘,问了几句。李处耘道:“南北都派了斥候出去,还没回来。” “随便修一道藩篱就行了,将士需要蓄养精神作战。下令各部将士不解甲,就地休息。”郭绍道。 诸将带着军士四处传令下去,大伙儿便就地在泥地上躺下,一时间漫山遍野都躺着人,好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摆着的尸体一样。昨晚就没睡好,又连续走到今天半夜,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了……连续负重步行一百里,反正郭绍在现代社会最多走过十里路,能把腿走酸。 郭绍坐在一堆火旁边,打了一会儿瞌睡,迷迷糊糊了不知多久,被人叫醒。 他睁开眼睛一看,天空依旧一片黑暗,夜幕中点缀着无数的繁星。罗彦环道:“南北两边都回来了几个人,前后十里内不见蜀军;剩下的斥候继续向远处搜索去了。” 次日一早,照样没有动静,周军遂在蜀道开阔地修了一些茅房,展开部署兵力。 大伙儿不必升火造饭,只吃干粮就盐、喝江水,连热水都没有,因为没带锅。一大片的人马坐在各自的营地上晒太阳,各指挥陆续有人提着木桶到嘉陵江边打水。这蜀道虽然不太好走,倒是天然的进军路线,一路上都有江河,水源完全不用考虑。 就在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北边的大路上跑过来,径直瞧中军军旗,奔到郭绍跟前才下马。一名军士抱拳道:“北面距离大概二十里发现一小股蜀军,至多不过三百人;咱们从侧翼的山林摸过去,在三十里开外发现了蜀军大量人马,那会儿天色没亮,看不清楚但看火把可能有数千之众。” 郭绍听罢和部将面面相觑。稍微盘算了一下,蜀军最早可能前天下午知道的白水小路,从前天下午到现在,他们增援南下的主力人马一共走了五十里…… 郭绍站了起来,又看了一番四面的地势。蜀道和嘉陵江一起向东北方向延伸,嘉陵江水急;江对岸的地形比较平缓。这边西北面全是山。 他当即说道:“分二指挥人马固守此地,阻击兴州方向可能来的援军;斥候沿江寻找可能渡江的地方。主力沿东北方向正面逼近蜀军。”说罢看向李处耘。 李处耘道:“如此甚是妥当。” 众军陆续得了军令,以序列集结开始继续进军。这下道路宽敞得多了,军队队列依旧以四列布置,散游骑当前,大量步兵掩后。 推进至中午,斥候又报,两股蜀军都调头北退。郭绍不作任何改变,大伙儿继续沿着道路进逼。罗彦环道:“这回我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翻青泥岭去成、凤地盘?”众军一阵哄笑。 沿途发现了蜀军的驻扎过的营地,一些铁锅和杂物乱七八糟地丢在路边,周军将士便顺路捡了准备拿来烧热水喝。按照人们的生活经验,喝太多生水容易坏肚子,能烧开了喝一般都愿意升火烧水。 临近傍晚,仍不见蜀军。可能前面会有一些游骑,但早就被周军前方的斥候驱散了,大军中的郭绍一个蜀兵都没见着。 郭绍和李处耘策马前行,选了个地方宽的,下令各部到达后构筑藩篱修建营地。明天再走半天路,也不着急,应该就会一定与蜀军开战。因为蜀军无路可去,只能在青泥岭背后干仗。 将士们都明白了上阵的时刻即将到来,当天傍晚,只见许多人都在擦拭刀枪,检查弓箭,一派临战前的气氛。几天步行二百里,就为了打这一场。 第八十六章 江水滔滔葬亡魂 东北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惨白的光。郭绍骑马冲上前面的缓坡,顿时黑压压一片蜀军就出现在远处,旌旗如云,看上去密密麻麻。百步外的大路上几个稀稀落落的骑兵正在游荡。这些蜀兵着实是从腹地来的人,头盔和北方军士戴的很不一样,前面有一截帽檐;似乎蜀地经常下雨,那帽檐能避免雨水往脸上流。 后面一众十几个武将亲兵也跟着上来,驻马观看。 “拿弓箭来!”郭绍喊了一声。亲兵把他的二石强弓拿来,郭绍拈弓搭箭。 最近那蜀兵游骑也在那看着,发现了郭绍拿弓箭,竟也不跑,似乎不相信有人能射到他,忽然大骂道:“龟儿子,射我撒!” 众将听罢面面相觑。 郭绍一脸冷笑,拉开了弓……一百步,通常抛射可以射那么远,但点射远抛,很难有多少准头。一般军用的一石弓、北方游牧民族用的一石二弓平射也就几十步,远了就没什么准头。 “啪!”一声弦响,那骑马的人片刻后就中箭仰倒,从马上摔将下去,马匹受惊掉头就跑。别的蜀军游骑见状也一哄而散。 “好!好!”众将哈哈大笑喝彩。 郭绍把弓丢给亲兵,回顾身后的军队,也如蜀军一般一大群步军,不过周军没有鼓号,来的时候没带太多的东西,真正的轻装简行。只有七八面旗帜树在无数的人马中。 右边就是水急的嘉陵江,左边是山,这地方就这么大,没什么计策兵法可言,只有冲上去正面硬拼。 郭绍策马返身下坡,在各都之间的间隙里穿行,大声喊道:“退路是没有的,背后是蜀国境地,小路太窄挤不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众军举起兵器嘈杂呐喊起来,看起来士气还不错。入蜀作战以来连战连捷,大伙儿都很有信心。 郭绍闭上眼睛,暗自向虚无的无论什么神灵祈祷,但愿清虚没事,符后将来也没事。他猛地睁开眼睛,板着脸抽出障刀来……没有鼓声号声,通信全靠吼!郭绍高高举起刀锋,嘶声高喊道:“杀!” “杀!”众军的目光纷纷聚过来,瞪圆眼睛跟着呐喊了一声,顿时震耳欲聋。 前锋一员武将径直走在最前面,提着缨枪,背上和腰间准备了好几把刀,武装到牙齿。大伙儿也汹涌跟了上去,全军像一股洪水一样从大路上蔓延。 第42节 战争在此次已经没有了任何谋略、规则等粉饰,将回归最野蛮原始的形式:相互残杀。能站人的地方都是人,连轮换战术都没有,前面的人要死了后面的人才上得去。 约六七十步时,以逸待劳列阵不动的蜀军首先放箭;接着郭绍就听见这边的军中一阵“噼里啪啦”的弦声,双方对着天空抛射。 拿刀盾的人急忙把圆盾顶在上侧,没盾的拿着兵器在头上乱舞,“叮叮当当”箭矢只要方向对,全都落入战阵,重箭镞冲刺下来速度飞快,有人在“哇哇”乱叫。 前面一个大汉暴喝一声,一群人在箭矢中开始开始奔走涌了上去。蜀军那边也是喊声震天,一股人马迎面冲了上来。 刹那间,场面顿时惨不忍睹。奔走的人群叮叮哐哐撞到一起,长矛刀剑凭借着冲撞力猛刺进盔甲,惨叫声顿时随着血舞在山水之间飘荡。蜀军前面的人首战接敌,将士大骇,只见乱兵疯了似的,拿起长矛在人身上乱捅,完全是不当成人。 周军将士猛冲,这等场面见得多,每过几个月一年两年就要经历一次,相比疯狂的马兵铁蹄像泥石流一样践踏一切,这点阵仗根本算不得什么。 “啊!”一个头盔被击落披头散发一头一脸是血的莽汉撞将上来,一团蜀兵都惊得倒退,好像看见了恶鬼,但身后也全是人。 紧接着又一个周军大汉拿着盾直接扑进人群,盾撞在甲胄上,他整个人也跳将起来,右手拿着一柄铁钩二话不说就猛挥下去,铁钩“哧”地一声刺进一个士卒的腮部,不等那士卒反应过来,已经向后一拉,顿时把脸皮带着肉都撕下来一大块。“啊……呃……”痛叫声简直能把人们的耳朵震聋,听得人心坎发颤瘆人异常,血溅得周围的人身上到处都是。那士卒双手举在脸前,样子十分可怖,很快就被人撞翻在地,可能伤口触碰到地面了叫得更加惨烈。 地面上几个周军士卒正踩着一个人,拿着长矛像舂米一样不停息地乱刺。蜀军年轻的士卒在蜀地哪里见过这般残暴的场面?他们惊慌失措拼命向周军到来的反方向乱挤。两军前面相接之处已经完全没有了队列和阵法,人们疯狂杀戮,混战一团。 战争在这里最为直接,作战就是杀人! 许多人无路可走,手脚并用向陡峭的山坡上攀爬,立刻变成了周军后方没法近战的士兵的活靶子。人们拿着弓箭一个个地乱射,不断有人中箭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山坡上到处都插着箭羽,远远看去,箭尾的羽毛连成一片好像长了一片芦苇。 还有无数的人被挤下了大路,掉进了东面的嘉陵江里。在滔滔江水中扑腾着很快被淹没,沉重的盔甲让落水的人像绑了石头一样,时不时猛地冒一下头大呼:“救命,救……”但战阵上乱作一团没人能救他们,顷刻间就被冲走了。 周军第一军都虞候在马上挥着佩剑,指着山坡上下令道:“射,射杀那些逃兵!” 忽然“嗖”地一声,他的脸色一变,眼睛突出,剑从手里掉落,双手捂着喉咙大张着嘴从马上栽倒下去,身边的亲兵急忙跳将下马救他。只见一支箭矢已经刺进了他的脖子,可能伤到了气管,他刚摔下来就动惮不得了,嘴唇已经发乌,双腿在地上乱蹬。众兵面面相觑,有人大喊:“将军、将军……”可是眼看已经没得救了。 忽然后面传来了郭绍的声音:“第一军第一指挥、指挥使立刻暂代第一军兵权!”原来主将在后面一直盯着前边的状况。 “为都虞候报仇!”一个亲兵红着眼大喝道,提起一把铁做的狼牙棒,就从行列之间拼命往前挤。 前面杀得鲜血横流,后面不断放箭抛射,空中箭矢乱飞,大路上就像一个修罗场和屠宰场一般,无数的人挤在一起厮杀,场面荒诞至极。 落水者中箭者不知其数,不到半个时辰,蜀军长长的整个队伍都动摇了,乱兵拼命往后挤,本来成队列有一定空隙的队伍此刻像是在挤爆了的公交车上一般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很多人被挤下了嘉陵江……“别挡路,让俺过去!”“求你了,朝后面走!”大伙儿觉得遇到了凶神恶鬼,宁肯朝拥堵的人群里挤也要远离前方那帮疯狂的一身是血的人。蜀军后军终于掉头就跑,拥挤的人群纷纷向东北面溃逃。周军在后面追击,郭绍的声音大喊道:“叫他们投降啊!” 这时乱兵中的武将才吆喝道:“丢下兵器跪在道旁,可免一死!” 大伙儿推进上去,沿途全是投降的蜀兵,有些地方挤都挤不下,人们爬到了山坡上抱头伏地。 周军前锋小跑着向前追击,一路上没来得及停下来投降的,被从后面杀死一路,到处都能看见尸体。及至下午,前锋第一指挥已经追到了青泥岭山下的驿馆,抬头看去,青泥岭山坡上乱糟糟地不少人正在爬山。 郭绍在汹涌的军队中跟着向前挺进,半路上忽然见一座山前有座寺庙,静静地坐落在那里,周围都是荒山野岭不见任何村落人家。一个亲兵见他的在看,喊道:“就是那座尼姑庵,青泥岭庵。” 郭绍转头看着,一声不吭。 大伙儿冲进了青泥岭驿馆,里外全被周军士卒控制。郭绍顾不得正在爬山的蜀军余部,径直朝驿馆走进去。后面李处耘的声音喊道:“罗兄,你带人去山下劝降,告诉蜀兵没地方跑了,青泥岭过去还是咱们的人!” 郭绍快步走进驿馆,迎面两具尸体挂在屋檐下,让他一怔。两个妇人的尸体,身上湿透,全是血污和血痕。郭绍走近时,闻到一股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只见其中一个妇人已经僵硬了,像一块石头似的挂着;另一个黑妇软软的挂在那里,但也死了,肚子上一个血窟窿。 京娘的声音发颤:“快把他们放下来。” 郭绍见屋子里跪伏着几个人,他抽出障刀就走上去,前面一个圆领绿袍官吏忙磕头道:“将军饶命,人不是咱们杀的!” 郭绍急问道:“你们抓的人,别的人在哪?” “我带将军,我知道关在哪……”官儿忙道。 “走!”郭绍喝了一声。官儿从地上小心爬起来,带着郭绍从房子旁边的巷道进去。然后找钥匙要开一扇门,手都在哆嗦。郭绍骂道:“滚开!”提起刀一刀劈下去,顿时火星乱窜,刀刃立刻崩了一个大缺口。他丢掉障刀,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冲上去,“砰”地一声巨响,门板倒塌。郭绍睁眼一看,顿时又是一愣。 第八十七章 童叟无欺 撞开驿馆房间,里面的境况惨不忍睹,桌子圆凳等摆设一片狼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墙壁和地上血迹斑斑。是谁杀了人还把门锁着?门窗全关着,郭绍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非常难闻的浓烈的混合气味,如同前面被吊死在屋檐下的人,不仅有血腥味还有排泄物的恶臭。哪怕是被刀枪杀死的人,也没那么美观,似乎因为肌肉失去了控制,体内的污秽会流淌出来。 郭绍的心下一片冰凉……清虚和这些尼姑一起被当做奸细杀掉了?就这样死在了污秽之中? 他跨进门槛,取下刀鞘把那些趴着的尸体掀过来一个个看。他没见过清虚,但听过细作妇人的描述,尖下巴、单眼皮,十四五岁。而且清虚不是尼姑,有头发。 他走得很小心,当然不会拿脚直接踩死者的尸体,但不经意回头,却发现地砖上留下了一串脚印血迹,不可避免地踩到了地砖上到处都淌着的血水。 “这些人不是咱们杀的……”门口的官吏战战兢兢地说道。 郭绍回头问:“你们抓的全部人都在这里?” 官吏恍然道:“那边还关着一个,是个小娘子,自称是扶摇子陈抟的弟子。” “还活着么?马上带我过去!”郭绍丢掉刀鞘转身就走。 众人迅速离开悲惨的屠杀现场,又去了另一间屋子。这回不必郭绍亲自动手,一身膘更重的罗猛子突突就冲上去,凭借身上的铁甲猛地撞在门上,径直将门板撞翻,顿时里面传来受了惊吓的女孩子的尖叫。 郭绍听罢一个箭步奔上去,房间最里面的小窗子下,果然站着一个小娘们,个子不高显得有点瘦,单眼皮、尖下巴。她拿着手里的一枚发簪,带着浓厚的乡音的声音道:“你们想做什么,我师父是扶摇子,我师父很厉害!你们别过来……” 只见后边那小窗上有粗木头棂子,其中一根有个缺口,下面的地面上还有一些木削。敢情她之前是拿着一枚发簪就想把木头磨断? 郭绍听到这里,顿时感觉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他仔细打量着清虚,说道:“我当然不会想对你做什么,我是来救你的,你都不知道我为了救你,连性命都顾不上了……” “你好奇怪!我认识你么……”清虚的背抵着墙,被郭绍那种目光看着,她似乎浑身有点不自在。时不时也拿眼打量郭绍,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举止十分诡异。 本来毫无关系的人,郭绍却如此关心她……当然他心里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感觉起来还是很玄乎,这就是她们说的机缘? 两个男女面面相觑了一阵,郭绍终于回过神来,转头问道:“京娘呢?叫京娘过来。” 没一会儿京娘冷冷地走了过来,脸色惨白,但她什么话也没说。走到门口她看到了清虚,终于开口道:“清虚,你还记得我?” “玉贞道长?”清虚的脸上一喜。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娘们,不管是谁的弟子,见到熟人总是能感到安全一些,清虚也不能免俗。 郭绍见状,便默默退出了房间。沉声对身边的两个亲兵道:“看着她们,别让清虚走丢了。” 清虚和京娘相见说了几句话,抬头看时,刚才那奇怪的年轻武将已不知去向。 郭绍走到驿馆的院子里,回头问刚才带路的官吏:“人是谁杀的?” “卑职……卑职不知。”官吏忙道。 忽然听到“铛”地一声,刀光一闪,罗彦环拔刀就挥了过来,猛地在那官儿的脖子上顿住,一丝血流到了刀面上。官员大骇,身上一软,吓得坐倒到地上。 官儿战战兢兢道:“赵、赵崇韬下的令……” “人呢?”郭绍又问。 官儿道:“前面的溃兵来到了驿馆,赵崇韬得知战败了,和李将军等人一起向青泥岭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骑奔到驿馆大门,走进来禀报道:“蜀军主将叫李廷珪,他要求善待被俘的部下,只要咱们答应就投降。” 罗彦环呵呵笑道:“这时候了还能讲条件?” 郭绍挥手道:“传令王璋,答应李廷珪的条件,早解决早省事。” 郭绍又派了人去,让驻守在白水路头的李大柱等二指挥人马向北路集结。然后又分兵把投降的蜀军将士向青泥岭北面押送……郭绍与李处耘等商议,打算放弃驿馆,只占领青泥岭高地,然后主力返回北面。 傍晚时分,一干蜀军将领官员被绳子绑着押到驿馆来了。郭绍率众将在大堂里与之见面。李廷珪等人刚走进大堂,就发现周军将领的目光很奇怪,不是愤怒也没什么善意,却好像李廷珪等人是一块块麦饼,或是一堆堆金银……有那种错觉。 “败军之将,要杀便杀!”李廷珪昂起头怒道。 郭绍问道:“谁是赵崇韬?” 李廷珪身后一个蜀军将领道:“我就是。” 郭绍道:“拉出去,把皮剥了。” 李廷珪听罢大怒,骂道:“谁答应老子不杀俘的,说话当放屁?本将战败,死不足惜,有种把我砍了!” 郭绍冷冷道:“战阵上杀对手不用抵命,杀手无寸铁的人就得抵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说罢挥了挥手,“剩下的都关押起来。” 这时一旁的桌子边坐着的左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的磁铁,拿着磁铁向桌子上放着的一堆钱币靠过去,顿时钱币沾了磁铁。左攸道:“真的是铁钱。蜀国缺铜,拿铁铸钱……这些钱咱们拿回去不好使。” 郭绍不动声色起身,既没有对蜀军降将礼遇,也没有说要杀他们,就只处置了一个人。他从大堂后门出来,招呼罗彦环上前,沉声道:“你带人去胁迫那帮蜀军将领,让他们派人回去拿钱来赎命……不要铁钱,拿来鸟用!要金、银、宝石、丝绸;让左攸和你一块儿办这事,好让他算一下,什么级别要多少钱,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罗彦环道:“这股蜀军士卒是禁兵,蜀国的禁兵也不穷,经常被蜀国皇帝赏。几千俘虏,一人榨一点都不少了。” “好,你和左攸全权负责此事。”郭绍道。 李处耘道:“要是蜀国人真拿钱来赎人,咱们就这样放了?特别是一声不吭放掉蜀军大将,捅到朝廷里可不好说……” 郭绍沉吟了一会儿:“李兄所言极是。我看过两天派人去东京禀奏一下,请旨该怎么对待战俘……先去凤翔告诉客省使昝居润,不用遮遮掩掩的,就说榨到了钱,他也有一份。” 李处耘道:“蜀军士卒应该没事,但那些武将,要是官家下旨要捉拿回东京……那咱们收了钱却不讲规矩?据说绿林山匪都会守规矩的。” “昝居润会把军中敲诈的事打小报告上去。而咱们已经先请旨了,官家和朝廷应该会顺水推舟;万一要让捉拿回去,那便捉拿回去,只好连山匪都不如……不守规矩了。”郭绍道,“敲诈了钱,除掉在乱军之中‘损耗’的,到时候也交一些上去。” 李处耘叹息道:“战前已经答应了将士们要分钱,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主公何不把这事交给末将去办,我教派去的人怎么和昝居润说。” 郭绍干脆地点头道:“那便李兄去办。” 李处耘便在侍卫队里找了个认识的都头,交待他先去凤翔见昝居润,又反复叮嘱道:“蜀军余部被围困在青泥岭,将领贪生怕死,要求拿钱赎命才愿意投降。我部将领怕孤军深入腹背再遭遇蜀国援兵袭击,意图速战速决,这才勉为其难答应。” 一行数骑拿了虎捷军郭绍盖的印信,次日一早便翻青泥岭径直往凤翔而去。 昝居润详细问清了消息,在驿馆里寻思许久,果然就开始写密奏打小报告。他为了把事情说得通透,又将王景部和向训部在秦凤成阶城里掠夺财货的事儿也一起写了,然后论述,禁军没占到城,因此才敲诈蜀军援兵云云;至于禁军将士说的,是蜀军主动要求拿钱赎人,颇有蹊跷之处。 写好了给枢密院的密奏,昝居润拿烧漆封了盖印,遂派随从信使径直递送东京。 此时在东京的周朝君臣正因为攻蜀之战顺利而庆贺……如果王景等部在秦凤僵持下去,周军一时就不能轻易对南唐开战;只有战局明朗之后才可以拿南唐开刀,以避免两线高强度作战。 枢密使魏仁溥压根不觉得军队干点劫掠、敲诈的事算什么事,只要打赢了蜀国、别的事都可以避重就轻,禀奏皇帝的建议是:青泥岭蜀军投降将士由虎捷军左厢处置;秦凤普通的蜀军降兵,仍由去留,愿意走的就放掉,以争取秦凤地区将士官民的人心。皇帝以为然,当即批准,然后叫文官写诏书安抚秦凤降兵。 魏仁溥又建议不管王景部劫掠秦州等人的事,派人嘉奖,下旨王景徙镇秦州兼西面缘边都部署。枢密使魏仁溥所论之事都甚是恰当,很快得到实施。 第八十八章 轻言细语如在耳际 东京大内金祥殿,是周朝皇帝接受百官朝贺的大殿。这天柴荣从金祥殿出来时,却是怒气冲冲。 他走进金祥殿北面的后殿,忽见皇后符氏带着宫人在门口迎驾,遂稍稍收住了火气,与皇后一起走进宫殿中。待皇帝坐下,符氏便亲手端着一个金盏走上来,柔声说道:“天气越来越热了,官家还这么大的火气。” 皇帝见那金盏颜色鲜亮,里面的汤晶莹剔透,便伸手去接。符氏不动声色,玉白的手指握了金盏大半,却不料他接的时候很小心,连手指头都没碰着自己。一个穿黄色龙袍的汉子坐在榻上,旁边一个貌若天仙的皇后递上金盏,宫殿里的景象却是非常美丽,不似凡间之景。 皇帝说话客气,也很尊重符氏,相敬如宾的两个人,宫人们这么长时间几乎没见他们俩红过脸。 就算是现在皇帝脸色不虞,也不是冲着符氏来的。他很快就开始说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吴越王派的使者今天到东京了,奏报南唐国主一口答应蜀国求救,还派了海船从海路想去契丹北汉,这是要合纵对付我朝……” 符氏好言劝道:“因为各国除了称臣的,剩下的几个也将大周视作大国上邦,所以才要联络那么多国家才敢抗衡中国。就像战国时的秦国,六国都敌视秦国,那是因为秦国最强大;现在官家的大周朝就是战国的秦国呢。” 柴荣听罢似乎好受了许多,口上却道:“这么多国家,自古就属于‘中国’所辖!” 符氏道:“唐末以来分崩离析,列土分疆数十载,正当官家统一诸国,成就不世之功的时候。” 柴荣听罢神色渐渐从容起来,又道:“那南唐可从来没把咱们‘中国’放在眼里,据吴越国在南唐的细作所见所闻,南唐国主李璟常常把北进中原挂在嘴边,以北伐攻灭中国为己任。我看他确实怀有此心!前朝李守贞叛乱、本朝慕容彦超反叛,李璟都想联络北汉等国趁机起事;去年我率兵亲征北汉,亦是蠢蠢欲动……此人就像卧榻之侧的恶狼!” 不料符氏“哧”地忍俊不禁,柴荣皱眉道:“皇后何故讪笑?” 第43节 符氏轻轻摸了摸耳鬓的发梢,好像生怕自己的形象有损似的,又轻轻掩住嘴笑道:“臣妾不是敢笑官家,而是笑李璟……春秋时,人家越国想励精图治,那是卧薪尝胆不吭声,哪有还没准备好就到处嚷嚷的?还嚷了好多年哩,您看南唐打过来了么? 要臣妾这点见识看的话,李璟唯一的机会在(后)晋朝被契丹人灭国之时,那时契丹退走,中原无主。李璟要是能率兵北上各地节镇哪能不投?(北)汉高祖见南唐国北上,还敢不敢在河东称帝还两说;就算敢了,南唐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到中原再拉拢各种节镇,对汉高祖的胜算还是挺大的。 中原无主这样的良机他都抓不住,后面那些人叛乱哪像成大器的,叫什么机会?现在大周在官家的治下君明臣贤,南唐不足为患。” 柴荣听得频频点头,叹了一气,沉声道:“先父皇驾崩时,先叮嘱我,魏仁浦勿使离枢密院……”他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 符氏听得奇怪,这句话明明还有下半句,然后才能接上刚才的话题……比如夸自己两句,说有见识之类的。但官家就此打住,她也不好追问,心下也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难道后面半句是先皇的遗嘱,让官家立自己为后,然后辅佐官家? 她小声说道:“唐末以后,常常开国皇帝一驾崩,后继者便难以为继;先皇是担忧官家。但官家是一代明君,高平一战,你已稳如泰山,现在才过去一年半,便可以告慰先皇之灵了。” 柴荣伤感道:“先父谆谆教诲,如在耳际。” 过得一会儿,他又重新把岔开的话题说回了刚才,都是些公事。让符氏微微有些失落,她有种感觉,总觉得和官家之间好像是君臣,而不是夫妻,总是少了点什么。符氏暗忖:做妇人真不易,既要以见识和临危不惧的气度让先皇赏识,又要花细致的心思去得到官家的宠爱。 她依然保持着高贵优雅的气质,并不想学后宫一些卑贱的妇人,撒娇不讲理在男人面前邀宠,实在做不出来……只不过在官家面前,她已经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温柔可亲了。 柴荣说道:“南唐主虽不似成大事之君,但地广人多、兵多将广,在我腹背仍旧是一大威胁。必须先除其爪牙!” 符氏听罢忙问:“官家又要御驾亲征吗?” 柴荣毫不犹豫地点头。南唐这种国家,调兵到淮南又近,和蜀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柴荣不认为可以像取秦凤成阶四州那样,派个一万八千兵马,联合就近的节镇就能把战事摆平。攻南唐,必定要演变成更大规模的战役,精兵尽出,大兵权必须在自己手里。 符氏趁机说道:“让臣妾陪官家一起去罢。” 柴荣道:“我是去打仗,皇后去作甚?” 符氏终于顾不得脸面了,娇声幽怨地说:“去年官家去打东汉(北汉),臣妾在宫中每日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只能日日吃斋念佛为官家祈愿,真是太磨人了……” 她倒是没说假话,当时真的很担心。正如她之前所言,五代以来,皇二代很不好当;如果高平之战柴荣不幸没打赢,那真不知道东京会发生什么事了。符氏之前嫁过李守贞之子,才没多久就被灭门,又嫁柴荣,难道又要在乱兵之中靠侥幸求活? 她继续说道:“这次官家出征,臣妾要一起去!臣妾可以照料官家的起居,说不定还能替你出出主意;在官家烦闷的时候,臣妾也能陪着说说话,你就让臣妾去嘛……” “到时再说。”柴荣见符氏一心央求,平素都很少拒绝她的要求,一时不忍拒绝。 符氏忙道:“官家何时出征?” 柴荣道:“正在和大臣商议。原本是打算在今年底趁淮河水浅出兵,但没料到攻蜀如此迅速,眼下看来就可以出征了……朝中还有些不同说法,有人说应该趁水浅好渡河;但也有人说南唐国每年例行‘把浅’,冬天一来就要派重兵驻守淮河,反而不好动手,夏季出兵能出其不意,迅速突破淮河一线。” “冬天好冷,既然官家已经决定了,趁早更好。蜀军新败损失惨重,如今闻风丧胆,必不敢擅动;南唐派出去海船,但北汉契丹这个时候恐怕都没有心思也没力气。”符氏似乎很着急。 …… 蜀国上下确实很害怕。孟昶已经几次调重兵去剑门关等地层层设防了。 孟昶在宫中,显得有点心神不宁,今天本来是很有意思的一天,但他心不在焉的。正值五月初,是给后宫美女们发钱的日子,以往孟昶这时候都瞪大眼睛,仔细瞧各种美女的好处。但今天他悻悻的没什么兴趣。 宦官正在念名字,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穿上最漂亮衣裳的美人从孟昶的塌前走过,然后领钱谢恩。每个佳人都有被皇帝欣赏的机会。 从早上就开始念,已经念道了中午,走过了无数的美人。孟昶一个都没看清。这时宫女叫他去用午膳了,他便叫宦官继续发钱,再也没心情瞧。 花蕊夫人见他心情不好,亲手调制了清淡的素菜。她背对这孟昶还在精心调制最后一道菜,身上的衣衫轻薄,身材婀娜。 这时便听得她柔软的声音好言劝道:“天下兵祸凶凶,‘中国’连年兴兵,我们大蜀虽然有重山叠嶂屏护,终不能独善……那些女子耗费很多,却不能替皇上分忧解难。秦、凤诸州失利,皇上何不趁现在就选贤任能、整顿禁军,励精图治?” 孟昶道:“现在没有机会,秦、凤也失了,等待时机,中国混战时才能进取中原。” 花蕊夫人头也不回地说:“不能成就霸业,至少要能自保。秦凤成阶四州,一个月都不到就丢完了,若是‘中国’真要强攻,却不知如何……” 孟昶听了,心中也愈发害怕,焦头烂额。片刻后他又生气道:“周朝上下就是一些贼子乱兵,要朕称臣绝办不到,朕这就征调将士,举国备战,看他能把朕怎样!” 卷二 第八十九章 淮南 周朝东京作了一些准备……实际上准备从去年晋阳之战回来时,早就已经开始了;今年初攻蜀也只是一个前奏,甚至也只算这一次大战的一个前期准备。 向训最先被招回京;韩通出任京城内外部巡检。吴越国使臣返回南方,带走了周朝的诏书,让吴越国整军备战,一起攻击南唐国;又派使臣诏令南平国(荆南)调兵参战。 五月中旬,周朝皇帝决定对南唐国开战。派宰相李谷先行,授淮南前军行营都部署、兼任庐州寿州知州;韩令坤、史彦超等十几个武将侍卫马步军数军随从。十天后,柴荣在金祥殿设宴为向回朝的向训庆功,厚赏了袭衣、金带、银器、缯帛、鞍勒马。然后以向训为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并权点侍卫司。任命王朴、韩通为副,留守东京。 五月底,柴荣听李谷禀报,周军已在淮水架设浮桥渡过淮水,史彦超前锋出击在寿州城下击溃南唐军数千,进围寿州。柴荣便诏令部署诸路节度使兵马出动;自率殿前司精兵出东京,各地军队向淮南浩浩荡荡进发,动员兵力民壮数十万计。 寿州成为了周军突破淮河防线的口子,正在淮河中部,位于东京东南面。柴荣派人催促李谷攻城,欲进占寿州作为进攻淮南大军的立足点。 符氏如愿以偿随军出发。她乘坐的是一驾四匹马驱动的大马车,宽敞的马车能减少一些颠簸,道路也比较平坦;但天气很热,太阳直晒车顶,马车里封闭的空间像是蒸笼一样。 她时不时叫女官敞开车帘透气,帘子拉开,她也能从马车里看到外面的浩大景象。周军马步在平原上行进,原野中好几条大路一起排满了军队,连绵的尘雾蔽空,人们就像是举国在迁徙一样。 符氏的心思也因这样壮观的景象转移到了大事上,心里一阵寻思,回忆起对宰相李谷的一些印象,心道:让李谷统率前锋诸军,还不如让侍卫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去。她想了想,又打消了向官家进言的念头,谁知道官家心里怎么琢磨李重进呢? 忽然心里一阵反胃的感觉涌上来,符氏回过神,一阵干呕,旁边的穆尚宫急忙拿白手绢接在符氏的嘴下面。符氏伸手把手绢拿过来,捂住自己的口,脸色已变得惨白。 穆尚宫惊道:“皇后娘娘,您不要紧吧?奴婢马上通知曹泰去给你找郎中。” “且慢。”符氏一把拽住穆尚宫,颦眉道,“我自己要求随军出征的,坐在这舒适的马车里都受不了的话,还出来作甚?” 穆尚宫道:“您本来就不用出来,官家是绝世明君,一定能打赢南唐过,娘娘不必担心的。” 符氏摇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感觉,“外面那些将士,在烈日下步行都不言苦,你不要一惊一乍的。” 穆尚宫关切地注视着皇后,皇后的样子确实是很娇气,略尖的下颔更让她的模样增添了几分天然的秀气,看起来弱不禁风。她平时在宫里都是舒舒服服的,跟着出征真是受苦了。 中军带着皇帝的仪仗,还有不少文官和宦官,走得很慢。一连三天烈日曝晒,人马还没走到陈州。符氏在一个方形的封闭“蒸笼”里热了三天,似乎也习惯了,身边的宫女心里稍安。不过符氏整天没精打采的,说太颠簸了……这边的路确实还算平坦,马车也宽大,不过底部是硬木自然没有减震设施,走起来着实也很颠簸。就靠铺在马车里的软垫子减少震动,软软的毯子毛料却也让里面的人感觉更热。 这天刚到中午,忽然天空乌云密布,打了几声雷,没一会儿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急促雨点打在车顶上。地面上的热气把雨水的湿润蒸起,符氏轻叹道:“终于凉快了!” 没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宦官曹泰骑马来到马车旁边,下马一边走一边禀报道:“再有两个时辰就到陈州了。官家让大伙儿冒雨赶路,到陈州再驻扎。” 大雨被风刮着灌进马车,穆尚宫又赶紧拉下车帘子遮雨。不过雨太大,不一会儿就把车厢里的丝绸毛料都浸湿了,车厢里两个人的衣服也被从竹帘缝隙里溅进来的水花打湿。 “咳咳咳……”符氏捂着小嘴咳嗽了几声。穆尚宫十分着急,拿手背在她额头上一摸,顿时说道:“哎呀,好烫!这可怎么办?” 符氏嗑了几声,喘过一口气道:“不是说再有两个时辰就到城镇了么?等到了陈州,你叫曹泰去禀报官家,说我生病了。” 穆尚宫道:“难道娘娘就这么熬着两个时辰么?” 符氏强笑道:“你现在找郎中来瞧,他抓了药也没地方熬药。外面那么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家都下旨了要到陈州才驻扎。” 符氏只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心里直犯恶心,头昏脑胀马车又在晃,好像天地都在旋转一样。最难受的是头疼心慌,比仅仅疼痛要难熬得多。她想睡一会儿,也心慌得睡不着。 穆尚宫见她这副模样,顾不得遵循她的旨意了,赶紧叫来曹泰,让他去禀报皇帝。不一会儿曹泰回来说道:“让马夫赶快点,先把车赶到陈州,然后安顿下来让御医瞧病。内殿直马兵会护送咱们。” 一行车马加速行进,赶到陈州让地方官安排了宅邸,赶紧把符氏抬进卧房里,穆尚宫带着宫女又给她把湿衣服换了,在床榻前挂了一层纱遮着。不一会儿,就有年长的御医带着随从,提着箱子躬身进屋。叫人把皇后的手拿出来,把脉。御医小心翼翼地只把食指掐在她的手腕上,大伙儿都不敢大声出气,静静地等待着。 过得一会儿御医道:“脉象微弱,身体太虚了,又有湿热之毒。” 接着御医便走出卧房,在外面的桌子前坐下来磨墨写药方。曹泰在旁边提醒道:“娘娘身子骨娇贵,您可得好好开药。” 御医摸着花白的胡须道:“公公尽管把药渣留着,这些药没病的人吃了也没事。老夫怎敢给皇后开虎狼之药?” 曹泰又道:“但也得对症下药,若是吃了等于没吃,那不是耽误娘娘的病情?” 御医叹了一口气,似乎无法回答,提起笔小心地写了起来。 及至傍晚,大军到达陈州驻扎,皇帝来到了内殿直侍卫守备的宅邸,把行辕也设置在此。然后亲自到内院看望符氏,他一把撩开纱帘走进去,符氏见是官家,还挣扎想坐起来。柴荣忙快步上前按住她,好言道:“别动,安心躺着。”他又回头看旁边侍立的宦官宫女,问道:“御医怎么说,皇后得了什么病?” 曹泰忙跪倒道:“回禀皇上,御医说皇后身子弱,受了湿热。” 柴荣点了点头,正待想说点宽慰的话。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宦官小声道:“皇上,寿州派人来了,说有急事。” 柴荣忙对符氏道:“你且安心养病,我去去就来。” 符氏气若游丝地说:“大事要紧,我只是偶感风寒。”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说道:“南唐军大股增援正阳,欲乘战船攻前锋浮桥。李丞相下令攻打寿州城的史彦超等部退兵,守浮桥去了。” 然后就听到了脚步声,一行人离开了内院。 符氏这才想起,自己要琢磨怎么暗示官家来的,但头痛欲裂,心慌意乱,根本静不下心考虑那件事。现在官家又走了,她只好作罢。 不一会儿,她又咳了起来,穆尚宫忙叫宫女帮忙把她翻了个身,轻轻抚着她的背心。入手处,符氏的身子很软像骨头都没有一样,任由近侍折腾。 她又小声道:“让曹泰过去在官家旁边服侍,看看官家在做什么,前方战事怎么样了。” 穆尚宫忙着急道:“娘娘,你别想那些事了,养好了身体才最重要。” 宫女把熬制好的汤药端上来,穆尚宫先尝了冷热,然后吹了两口气,这才叫人把符氏扶起来喝药。宫人又拿来了沙漏计时,每次喂药都精心准时。 不料每日进药仍旧不见起色,符氏的病反而越来越重了,过了几天,她每天都要昏迷过去不省人事,进食也只能吃下去熬软的白米粥,油荤更是一滴都不愿意沾。 柴荣认为随军的御医医术不高明,又下旨派出快马去东京传召另外一些御医。众人疾行,数日便到陈州,一众御医连夜为符氏诊断,也只说是受了暑,判不出什么大病来。大伙儿拿以前服用的药方琢磨了一番,还仔细地检查留下来的药渣,照旧开了一些药让符氏继续服用。 她偶尔清醒时问话,想知道皇帝在哪里。隐约听到曹泰说,周军在正阳附近打了一场大胜仗,击败了南唐军援军,光斩首就上万级;但寿州等重镇依然久攻不下。官家似乎要离开陈州了,准备南下前去寿州。 第九十章 要死了 符氏卧床不起,初时只是浑身发烫没有力气,过了十来天,她咳嗽得越来越凶。御医们直接在内院住下来,日夜询问宫人她的病情进展。 一天傍晚,她照旧咳个不停,宫女拿热毛巾给她擦脸,穆尚宫在一旁着急地劝道:“娘娘忍着点咳,这么咳怎么受得了?” “哇”地一声,忽然符氏吐了一口,睁开眼时,只见周围的人脸色大变,宫女收了毛巾藏到了身后。符氏喘了一口气,咬牙道:“给我看!”宫女不敢抗旨,小心拿出毛巾,只见上面有一块嫣红的血渍,符氏一看晕了过去。 没多久,柴荣又到内院来了,对御医们一番质问。这时候符氏幽幽醒转,她没有睁开眼,听到了柴荣在外面骂当值的御医。 这时有一个御医着急了,脱口说道:“皇上,娘娘的脉象只是虚弱。这不是病,是命数!气数到了,咱们只能治病,如何救得了?” 符氏听到这里心里更慌,恍惚之中想起了多年前府上来的一个麻衣道人,看面相的,说她的下巴没生好,命中注定结局不好……意思是不得好死? 想到这里,她心里伤心极了。平素她都是非常乐观的一个人,但此时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一种莫名的害怕涌上心头,压得人喘不了气似的。她用力喊道:“官家……官家救我……”声音却很小。 这时穆尚宫的声音道:“官家刚刚走了。” 符氏微弱地咳了两声,问道:“官家是不是要去寿州,他什么时候走?我想见他,叫人去喊官家。” 穆尚宫擦了一把泪,哽咽道:“奴婢马上去叫曹泰,让他出门找官家回来。” “嗯。”符氏呼出一口气,瞪着眼睛看着罩顶,“我等他。” 过得片刻,符氏又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刚刚挑开纱帘进来的穆尚宫见状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符氏脸色苍白憔悴,完全没有了平时那从容端庄的气质,确是可怜得很,她幽幽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穆尚宫忙道:“不会,娘娘定会长命百岁,病养好就没事了!” “你莫骗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符氏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又带着伤心,“东京的御医是医术最精湛的……但我不想死,不想死……” 第44节 穆尚宫道:“娘娘这不还好好的能说话么,可别往坏处想。” 符氏确实还没有要死的样子,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伤心起来反倒比之前的几天精神好,起码没有成天昏睡。她又说道:“就算我是皇后,却什么都没做,如果死了,人们会很快把我忘掉吧……我要见官家,我告诉他……把我扶起来,给我梳妆。” 穆尚宫等人当然不听,皇后现在的状况,这种要求只当是胡话。 过了不知多久,她又累得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这时宦官曹泰弯着腰入见,见皇后睡着了,也不打搅,径直在床前跪着。 符氏睡得不沉,一会儿就醒过来,她睁开眼见曹泰跪在那里,惊道:“我还没死,你跪着作甚?”片刻后她似乎又想起叫曹泰干什么去了,便问:“见到官家了么?” 曹泰小心道:“回娘娘的话,见到了。官家明天就会出发去寿州,今晚不知会不会来……” 这老宦官头发已经花白,脸略尖、皮肤又白又细却没多少皱纹,身材单薄,长得没有半点男子的样子。此时他却一脸严肃,眉间起了两道竖纹,似乎若有所思,在艰难思考着什么。这时他抬起头来,摆头看向穆尚宫。穆尚宫对这些动作何其熟悉,急忙招呼服侍在侧的宫女,赶紧退走。 若是曹泰要和皇后说关于官家的悄悄话,真是求穆尚宫去听她都不愿意,不知道是最好的选择。 曹泰回头看帘子外面没人了,这才开口道:“有些话奴家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氏幽幽道:“说罢。” 曹泰沉吟片刻,不太好在皇后面前叫她别说出去,这种话不是他一个宦官该在皇后面前说的,只好暗示道:“她们都出去了,那奴家说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奴家走到前院厅堂,外面站着侍卫,里面有几个大臣。门开着,奴家就在门口侧边想听官家和大臣说什么,若是不要紧的事,便打算求见。然后就听到魏仁溥说……说如果皇后薨了,不能举丧。因大军攻淮南之战刚刚开始,军中举丧不吉。” 符氏瞪着眼睛,急道:“他们也觉得我要死了?” 曹泰道:“有个御医不会说话,说了不该说的!官家相信御医的诊断,这才以为皇后娘娘……娘娘不必担心,等病好了,便治那个御医的罪,奴家已经记下名字!” 符氏咳得好一会儿,又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曹泰的声音更低:“官家说卫王还有女儿,准备续娶卫王次女,符家恩宠仍然不减……只是,皇后娘娘提过,要把您的妹妹许给虎捷军都使郭绍,他在秦凤也立了大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建节了……此事恐怕只能作罢、只能失信于郭绍。当然奴家不敢在官家面前提这事。” 符氏又怒又伤心:“我还没死!怎么就想到娶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声,没说什么好听的。他觉得把这事儿如实告诉皇后,已经是出于感怀知遇之恩,才甘愿不惜付出可能触怒龙颜的代价……要不是心里着实也向着皇后,如果仅仅是为了投效得好处的话,说句难听的是树倒猢狲散,皇后一死还能指靠她什么?何苦再说这些话? 不过官家没说错,如果他愿意续弦符二妹,也算是对符家的恩宠了。对于符家而言,是大符在朝里为后、还是符二妹根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符氏哽咽道:“我死了,你们就没人真正伤心么?曹泰,你是不是也已经准备投效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声,万一皇后真死了,自己还得活下去,当然要投靠后宫新的主人。不过他为皇后效力那么多,好不容易得到信任,主人一下子就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能不难受?而且符后待他不薄,心里也是感恩的,肯定也不好受。 “郭绍……绍哥儿来救我!”符氏突然喃喃说道。 曹泰道:“他只是个武将。没有人会威胁到皇后娘娘,您还是安心养病,要是病能痊愈就好了。” 第九十一章 阴霾 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的雷声,阴霾蔽空。 固镇据点附近很荒凉,但近月以来北面上坡上每天都敲得“叮叮当当”,无数的民夫士卒正在修一座城堡,山坡上尘烟腾腾毫不热闹。 郭绍在据点军营门口瞧了一阵,不知怎地,今天总觉得心神不宁。他抬头看天时,天空乌云密布,没有阳光却闷热异常。一旁的罗彦环慢悠悠地说道:“要下雨哩,下雨前就是闷热,汗水不停地冒。” 话音刚落,天地间电光闪耀,郭绍提起心来,果然等了片刻便“喀喀轰”地一声巨响。这一身惊雷没把他惊醒,却有一种莫名的心慌袭上来,总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事一样。 空中乌云涌动,风也刮了起来。没一会儿,豆粒大的雨点便斜飘飘地洒将下来,山顶上的民夫士卒四散找地方躲雨,无数的人在山上走动,和天地间无形的气势比起来,就好似蝼蚁一般。 风雨飘摇,地面上溅起水雾夹杂着还没湿透尘埃,在风中一层层地涌动。 “哗哗……”瓢泼似的的大雨好像动了怒一般在风中呼啸倾斜下来,急促得就像催促的鼓号。空气中很快就被层层叠加的雨帘弥漫,雨声风声的嘈杂无孔不入,一片喧哗。 郭绍感觉有些恍惚,好像这嘈杂声和朦胧阴沉的景象中,正有千军万马在呐喊。不,不是看得见的千军万马,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死掉的无数亡魂,正在荒野之上、山川之间哭泣、悲鸣。 他长吁一口气,沉下心一想:虎捷军在青泥岭得手后,为防蜀军援兵争夺青泥岭;退路又太难走,他已经将虎捷军主力已经尽数撤到固镇。蜀军不太可能追过青泥岭,固镇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后方了。 既然如此,心慌又从何而来? 郭绍转身离开营门,径直从雨中往中军行辕方向走。后面的部将喊道:“郭都使。”他没有理会,任凭雨水浸湿甲胄和里面的衣服布料,故作镇定地步行。 步行了好一阵,走进作为中军行辕的一片青瓦土墙的建筑群。只见京娘和清虚正在屋檐下看雨,清虚把手伸到屋檐边缘,接着从瓦上留下来的雨水把玩,她看起来百无聊赖。又见郭绍径直从雨中走来,便与京娘一起好奇地看着他。 郭绍走到屋檐底下,站的地方积了一摊水。他看向清虚,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峨眉山找你师父了,这都一两个月了,蜀军运钱赎人的已来过两趟,陈抟怎地还没来?”他终于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师父应该会关心你的死活吧?” 清虚无辜地看着他:“我师父不是睡觉,就是四处游学。你派去的人不一定找得到他。” 郭绍又问:“如何才能找到他?” 清虚道:“峨眉山有一座道观,师父常在那里落脚。要不你让我去,我在峨眉山等他,以前师父也总是找得到我。我见到了师父,就说你和玉贞救了我的性命,让他来找你们。” 郭绍不答,心道我放你走了,如果陈抟不来,我上哪儿找人去? 清虚又问:“你找我师父作甚?” 郭绍好言劝道:“蜀国与中国还在战争状态,蜀道很危险,你现在和京娘在一起很安全。” 清虚道:“你把我送到华山也行,等师父从峨眉山回来,会去华山,他会来找我。” 郭绍不作理会,转身进去换衣服了。心道反正陈抟的弟子在我手上,至少有一张底牌;若是手里一点东西都没有,今后要求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如何见得到人? 他拿了一件布袍换上,想着这大雨天的不可能有什么战事,便连甲胄也不披了,叫侍卫拿木架子挂起来晾。他从包裹里拿出一封书信来,在雨天左右无事,又看了一遍。 向训回京后写的信。提起朝廷已经全面对南唐国开战等事。郭绍这回驻守固镇,没能立刻参与淮南之役,不过现在他反而对军功没有什么期待急迫心情……若是换作攻蜀之前,他肯定很着急去立功。但自从上次琢磨了符皇后的事,便没什么了心思。后来连蜀军送来了赎人的财货,他也没兴趣过问,直接叫左攸和诸武将拿来分掉。 之前还只是挂念着,最近这几天不知怎地,精神非常恍惚,莫名焦躁。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一般。 郭绍回头见砚台丢在墙角,便招呼门口值守的亲兵侍卫,喊道:“那边的砚台,去装点水调一下墨,我要写信。” “喏。”亲兵应答了一声。 那砚台上回用了没洗,里面本来就沾着干涸的墨,拿点水一调就是墨汁。郭绍摆好纸笔,便琢磨着给向训写信,准备在信中提及皇后,问问皇后近况。 他写信还是那样,有断句符。这个他不是担心别人不能识字断句,字面用的不是文言文,而是口语文字,这玩意已经脱离了文言断句的规则。他也不使用标点,写到语气停顿的时候就打一个墨点了事,反正看信的人应该读的通。 不一会儿,京娘入见。她上前招呼,郭绍头也不抬,拿毛笔指着左边,他刚才记得那里有一条圆凳。京娘见他写得专心,忍不住好奇,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只看一眼,就发现上面潦草又有许多墨点的文字,她的神情顿时愕然。 郭绍察觉她的目光,并不以为意,反正他是个武将,识字都算不错了。他心道:其实我读的书学的知识,比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多,只不过没有专一研读古文而已。 京娘道:“清虚在这里成天无所事事,想去华山,我看送她去华山罢,扶摇子也常常会去华山……” “绝不能放走清虚。”郭绍脱口道,没有半点犹豫。 顿时京娘没有了声音,他这才回过神:京娘也不知道自己的考虑,这么说一定会让她感到很奇怪。 但等了一会,却没听到京娘问为什么不能放走。郭绍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心道她不问正好省去解释,因为本来就难以解释。但他又不放心:清虚是个女的,时时刻刻能看管清虚的人只有京娘最方便;而且清虚也信任京娘,只要京娘能稳住她,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郭绍不禁问道:“你不问我为何要留住清虚?” 京娘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随口,口气很冷淡:“你想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只需遵命。” 郭绍道:“你又不是军中的部将,只有军人才以服从命令为分内之事。” 京娘没有回答。 郭绍抬头看她的脸,皱眉道:“你不会为了报清虚的恩,私自把她放了吧?” 京娘道:“你不信任我?” 信任当然分轻重和程度,郭绍现在已经信任京娘对自己没有什么危险,但有些事他谁都不说的,也说不清楚……京娘不了解清虚的重要性,若是放了又能怎么办? 郭绍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烦闷,说道:“反正你绝不能放走清虚!今后你和清虚要离开中军行辕,都必须让我知道;我会下令值守武将看好。” 京娘冷道:“不用侍卫看着,我比他们更能服从你的意愿。只要你下令,我都会遵命。” 郭绍听得蹊跷,抬起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京娘。她的身材高大,身姿举止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女子的扭捏,不做道士圣姑之后,连那点故弄玄虚的模样也不见了,气质反倒很像一个军人一般。五官乍一看去也毫无女子的娇媚之感,却是严肃坚定,眼睛最是明亮;郭绍有种错觉,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极端情绪。 他顿时一愣,恍惚觉得面对的是一个职业女强人。京娘竟然直视他的眼睛,在这个时代,妇人这么做是相当无礼失态的举止……郭绍不禁想:难道是见了部下女道士和那一帮尼姑被残杀后,她心理出现了问题? 这时又听得京娘冷冷道:“你不相信我,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郭绍皱眉道:“令尊是武将?” 京娘道:“不是。先父以前在南汉,只是一个门客,我也曾在先父身边效力。” 郭绍沉吟道:“先父?他已经过世了?” “是。几年前,先父的主公得罪了一个权贵亲属,对方派了几十个刺客围攻府邸。先父奋力护卫,战死了。” 郭绍便表现出亡者的尊重神态,赞了一句忠勇。京娘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何况只是看管清虚。”京娘忽然变得颇为怪异。正如她所说,认识她这么久了,郭绍觉得自己确实不是真正了解她。 “任何事?”郭绍轻轻把毛笔搁在砚台上,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京娘,沉吟不已,似乎很难理解她今天的言行。 第九十二章 发酵 京娘都把话说到那份上,郭绍便让她看着清虚。六月中旬,枢密院事带着公文到来,调郭绍部虎捷军第一军、第二军回东京整顿。 郭绍预感到自己将会被调到淮南战场参战,这些安排是不是通过皇后的影响?他心中还是不安生,对未知的恐慌……不过军令还是要执行。 王景此时已出任秦州节度使、加兼西面沿边都部署,他能调动西北诸镇的兵力换防。郭绍要调兵离开固镇这种扼守道路咽喉的地方,须得等待王景派兵前来接手军事据点。 于是诸部兵马暂时没动,只是开始准备行程。 郭绍精神萎靡,幸好目前不用作战,否则状态真是极为不好。暴雨已经停了,天气又恢复了炎热,还有很多蚊虫。当天晚上,他在木板草席床上十分不舒服地入眠。 陈旧的瓦房屋子,空气中弥漫着有点像烧秸秆的味道,是民夫送来的干草药,据说可以熏走蚊虫。郭绍认为就是蚊香,但这种蚊香似乎作用不明显,耳边仍旧有“嗡嗡”的蚊子搅得人心烦。军中没有准备蚊帐,穿着衣服都被叮得手脚上全是红疙瘩……还好不久就要回东京了。 迷迷糊糊中,郭绍忽然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穿着睡衣一样长长的衣裙,披头散发。他大惊,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脚动不了!那女人像自己的姐姐,又像是符皇后……都不像,她就是个女鬼! 郭绍觉得自己胆子还算大,但这时发现手脚都软了,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她幽幽说:我要走了,来向你道别。 只一会儿工夫,郭绍都没看清人,也来不及反应。人就不见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抬头看去,门开着,门外烟雾腾腾……好似浓雾,又好像弥漫着什么烟,泛着幽蓝色的光。那雾、那光带着凄清,带着幽冷。 郭绍头昏脑涨,猛然想坐起来,终于睁开了眼。顿时发现自己满头大汗,眼前的雾和光都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屋顶上沾满了尘埃的蛛网,陈旧的瓦顶;黯淡的光线,窗户的缝隙里闪着火光,忽明忽暗。空中依然能听到蚊子“嗡嗡嗡……”很小声却似乎无孔不入的烦人声音,鼻子里闻到一股烧过的烟灰味儿。 身边没有一个人,他渐渐才想起自己真身在陌生的固镇,自己是这里的一个过客,等王景的兵马来接防就要走了。 他想起来不是后怕,竟然有点怅然若失,那个女人就算不是姐姐,是符氏也好。 忽然之间,他才渐渐感受到,就算不娶符二妹也不是那么要紧,就算不能建功立业也可以接受……但他舍不得失去符氏的关怀,哪怕连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过。 除了属于“少年郎”的记忆,最近几年郭绍就见过符氏两次,第一次在东京铁匠铺,太远了没看清;第二次是护送符氏去大相国寺还愿,她先在马车里,后来被一群人包围着,郭绍哪敢不顾礼仪目不转睛去瞧?然后她在佛堂里背对着说话,郭绍当时连脸都没看清,别的时候都是躬身行礼眼睛只能看地面。 但自己为何会那么沉迷于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 郭绍爬了起来,打开门走出卧房,只见天上一片黑暗,夜幕当空,还不到早晨。远处的藩篱附近,正有一小队士卒缓缓走过,巡视着中军行辕周围。藩篱上放着火把,中间的空地上点着一堆柴禾,已经燃烧过半,露出了木炭特有的形状。 在固镇据点及周围,有至少六千人,光是中军行辕都很有多他认识的熟人。但此时此刻夜色如此凄清,他莫名地感到非常孤独。 忽然一声细微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郭绍抬头看时,只见屋檐下有一只燕子,接着空地上的火光,他看清了那鸟如剪刀一般的尾巴,应该是燕子。他顿时觉得十分奇怪,在这里从来没见过燕子,哪怕是刚入蜀国作战的春季、应该是燕子常见的季节,也没见过,怎么在这里看到了一只?何况固镇据点那么多人,什么动物还没被吓走? 第45节 郭绍仔细地瞧了一会儿,心道:人世间真有灵魂,没有灵魂自己是怎么到一个古代人身上的?难道这只燕子是人的灵魂变成? 一时间他是患得患失,感觉完全没有了作为武将的锐气。 夜里的种种异象,至少在郭绍看来是某种玄虚的暗示,让他当晚再也无法睡着,一会儿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在行辕里四处看看,消磨着半夜的时间。当然他也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怀疑是最近自己精神状态不佳导致的胡思乱想。 但到了次日中午,向训的回信到了,是向训的家臣专程跑路送来的。 他掐着手指一算,送信到拿到回信一共只有半个月。这封回信走得非常急,郭绍忙拆开信封查阅。通篇是文言,这个时代的人写在纸上的东西习惯用之乎者也,郭绍看得懂,关键是没有标点密密麻麻一片看起来很吃力很费神。皇后重病?从东京请御医十数人不能救? 郭绍心里顿时一凉,忙细读内容。向训在信中说得仔细,“随驾亲征,炎暑遭大雨,积忧成疾。” 他顿时又想起昨晚的迹象,这封信跑了千里路,写信到现在已经过了至少几天;向训得知皇后染重病也需要时间……难道皇后已薨? 这时京娘先走进堂屋,见郭绍一脸纸白,如遭大厄。她看了一眼他手上发抖的信纸,忙问:“我可以看么?” 郭绍愣坐在木凳上,仍由京娘拿过书信去瞧。她看得很快,看这种信她似乎比郭绍要轻松得多。京娘看罢问道:“你是担心皇后?” 郭绍不答,问道:“清虚在哪?” 京娘忙把清虚叫过来,此时郭绍的神情和刚才又有所不同,他板着脸,冷冷的样子。清虚把手按在平坦的胸脯上,表现得有点夸张,好像被吓到了一样,回头对京娘道:“郭都使不会要吃人罢!” 郭绍径直问道:“你师父陈抟教给你多少本事,你会救人么?” 清虚一脸无辜道:“师父平素除了睡觉就是一个人忙自个的,根本不管我。我可没学会多少东西,就看他炼丹一知半解的,再说我们是修行的道士,又不是郎中。” 京娘也皱眉道:“清虚才十几岁,能学到多少东西?陈抟不好找,但也许可以去华山试试找麻衣道者。” 郭绍问道:“麻衣道者是谁?” 京娘道:“就是扶摇子陈抟的师父。”清虚也几乎同时说道:“我的师公啊,麻衣道者你都没听说过!” 郭绍脱口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京娘道:“之前你没告诉我要找扶摇子作甚,我如何说?” 郭绍愁眉苦脸的样子顿时又升起了一点希望,立刻起身道:“半个时辰准备,咱们即刻启程,昼夜兼程赶去华山。京娘你去准备随行之物,我召集部将交接兵权。” 他一面下令亲兵敲鼓,传令指挥使以上武将到中军议事,一面从自己的包裹里把兵符、印、任命状等物一股脑儿拿了出来。及至部将们陆续到达大堂,他便把自己的东西搁在正面作为公案的木桌上,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说道:“我有要事要即刻赶回东京。我现在任命李处耘为‘暂领第一军都虞候’,他日禀报侍卫司步军司;虎捷军第一军、第二军兵权交由李处耘将军暂代,排阵使罗彦环为副。过阵子王节帅的人马来接防、并遵朝廷调令回京,诸事皆由李处耘负责。不得有误,抗命者可由暂领兵权主将处置!” 李处耘听罢大胡子的脸上似有红光,表情倒是保持着严肃,忙与罗彦环一起出列,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郭绍说的那个暂领,便是临时的意思……但又说会禀报侍卫司,那军都虞候的军职正式任命就几乎没有什么问题了!因为第一军都虞候已经战死,出现了空缺;攻蜀之战又相当迅猛,大获全胜,这时候主将在朝中请功,把军功述说一遍,侍卫司如果没有别的考虑必定依照本厢都指挥使的意见任命武将。 李处耘以前不过是西北一个节镇的节度使手下的裨将,数月之内直接升任禁军正规军的军都虞候:相当于王牌军副军长,升迁速度是非常迅速……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难得。没有参与过“决定皇位”之战的高平之战的武将,后面已经很难有高平之战后那种平步青云的机遇了。 “末将定不负使命!”李处耘道。 郭绍道:“别的事,待恰当时我定会表功,望诸位各司其职。” 众将拜道:“末将等领命。” 郭绍将兵符印信丢在大堂公案上,叫杨彪罗猛子准备战马及行军用物,带亲兵十七人随行。这一次出行完全没有事前准备,显得匆忙而仓促。 第九十三章 最关心最在意的人 “哒哒……”一群马正在驿道上飞奔,土夯的大路在炎炎烈日下非常干燥,沉重的马蹄踏上去,只见一股黄尘在路上急速奔腾。 京娘带着瘦弱的清虚骑一匹马,俩人的头上包着白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两双眼睛。她们就在郭绍后面,一回头就看得见的地方。其他人都没有披甲,只穿着布衣,骑马很急帽子也没戴,大伙儿清一色用布条束着发髻,一个个只带短兵弓箭。飞驰的骏马,风呼啸而过,人们头上的布条和衣服吹得迎风乱飘,沾满了尘土。 急促的马蹄声,就好像擂动的战鼓,催促着郭绍原本就如焚的心。 华山,位于关中,属于周朝辖地;在京兆府(今西安)以东二百余里,大伙儿只要奔到京兆府,一个白天内就可以赶到。关中京兆府是周朝重地,驿道很太平,在驿馆可以换马,速度不是问题;问题是担忧。 一行人不间断疾奔,及至当天下午,他们已在平坦的驿道上奔出京兆府一百余里。忽然之间最前面“轰”地一声,一匹马前蹄跪地,马上的军士径直向前飞了出去,痛叫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好几个骨碌才躺下。郭绍等忙勒住马,他喊道:“兄弟,你没事罢?” 军士挣扎了一下,回答道:“好痛!主公先走,卑职缓一缓才能骑马。” 郭绍抬头看时,那匹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还没死但已经爬不起来了。他回头说道:“留下一个人照料他,若是受伤重了,把他弄回京兆府找郎中治伤。”他说罢把腰间装金银的钱袋取下来,丢在路边,遂下令所有人换乘马匹。然后策马绕过那匹倒下的军马,继续前奔。 不一会儿天上乌云密布,突降暴雨。这已经是他们从固镇出来短短几天第三次遇到暴雨了,夏天的骤雨很容易见到。 天地间电闪雷鸣,风刮得呼呼作响。清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好冷啊。”郭绍回头看时,京娘默默地到了队伍最后面。他会意,雨水湿了衣裳会走光,妇人出门在外确实有诸多不便;上次遇到雨不小心看到她穿着湿衣服的样子,束缚在胸脯上的白绫轮廓都能看见,就好像在现代露出了胸罩带子一般。不过骑马狂奔,雨一停衣服就干得特别快,气温本身就比较高,又有风吹着。 “清虚,你确定麻衣道者在华山台观?”郭绍大声喊道。 “你说甚?”搂着京娘的腰的清虚喊了一声,她说话也不清晰。郭绍便又将长句分开,慢慢重复了一遍。清虚也大声喊道:“我不知道啊!师公大多数时候都在台观,但有时候会去武当山!” 郭绍心里更是忧心忡忡,如果麻衣道者不在华山该当如何? 此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上天展示了巨大的自然威力。饶是郭绍清楚雷电是云层里的正负电荷对撞,也不禁叹息:难道真的有天道命运? 麻衣道者长期住在华山台观,若是这次去他恰恰不在,这难道就是天命注定的事? 当天晚上,他们已到华山下,马上要进入山区道路难行,郭绍下令找地方休息一晚,次日一早上山。向导都不用找,清虚知道台观在哪里……那是个在场所有人都没听说过的道观,没人知道在哪里,一时间只有清虚知道。麻衣道者似乎不像陈抟一样喜欢到处游历讲学,知名度反而不如他的徒弟。 华山脚下有客栈,而且不止一家。这个时代的名山名景虽然不像以后风景区商业化那般热闹,但总是有不少人寻山问水到处游历,而且这种人一般都还不缺钱;有钱赚的地方,何况又在关中,食宿是不必担心的。 郭绍等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他也不觉得这些地方又黑店。就算有,他们一行大都是军汉,也不容易把他们怎么着;何况京娘在江湖上非常小心,经验丰富。 唯一的问题,郭绍晚上非要住在京娘和清虚的房里。京娘没说话,清虚很不同意,她生气道:“人家虽然是道士,却也是女的。你一个汉子要同处一室,像什么话!你想做什么?” 郭绍此时哪有心思猥亵妇女?他说道:“你们在暖阁里住,我在这里打地铺,你放心,我好歹也是禁军厢都指挥使,必不会做出失礼之事。” 京娘应该早就看出来他心里挂念什么了,便劝道:“我会照顾好清虚,不会出什么问题。” 郭绍执意,冷冷道:“你不是说任何事都会听命于我?” 京娘便不做声,说道:“我们要沐浴更衣,你在外面不要朝这边看。” 郭绍愣了愣,便走到帘子外面找条凳子坐着。等到里面传来了水声,他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心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多疑小家子气?如果一个人谁都信不过,事必躬亲,能做多少正事? 不过,这应该是最近心力憔悴的原因,人在焦虑时就容易出现抑郁、压迫等情绪。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叹道:“为什么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都不能看到好结局?”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连清虚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伤感,没有嚷嚷争执了。 郭绍也不洗澡,京娘给他垫了席子毯子,果然就在地上睡了一晚上。不过他确实表现得很君子,没有任何不光彩的行为。 次日一早,众人吃过早膳,买了一些干粮,把水袋装满水。店家见他们带着许多马匹,好心提醒:“要上华山,山势陡峭,骑马是万万做不到的。” 清虚也说没法骑马,于是郭绍留下数人在客栈住下,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在清虚的指引下沿路上山去了。 果然路很不好走非常崎岖,有的路段是在石头上打出来的台阶,外侧又没有护栏,必须要小心行走,否则滚落下去恐怕是活不成的。郭绍转头看去,只见烟雾弥漫,山在雾中如同仙境;在如同云层的烟雾之中,山石上的松树长在悬崖上,这似乎就是很常见的画,迎客松? 在现代他没有时间和钱来游览这个地方,这还是第一回到华山,不过却没有旅游的心情。阅名山胜地,不过是找一份好心情,若是心里焦躁挂念着事,就算是眼前这如同仙境一般的景象,也是枉然。 众人相互提醒着小心谨慎,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郭绍完全不知道走了哪些路哪些山,没有人有心情像导游一样给他介绍名字和来历,大伙儿一路上显得很沉默。 终于在山林之间,拾路而上时发现了一座古朴的道观,甚至有些破旧。郭绍忍不住问道:“这就是台观?” 清虚道:“是了。” 郭绍遂不顾走得双腿酸软,咬牙加快了脚步。果然见到一道木门,上面还雕琢着一些朴素的图案,门没关虚掩着。里面传来“唰、唰……”有节奏而缓慢的噪音,似乎有人正在扫落叶。 郭绍沉住气,走上前先敲了几下门。心道:毕竟是有求于人,先得怀着尊重的心情,然后才能办事。 不料清虚道:“别理他,他又听不见。”她指了指耳朵大声说:“聋的,也不会说话,木头人!” 郭绍走到门口,见是一个须发稀疏的老头,果然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扫落叶,扫得非常慢……照这个速度,要扫整个院子岂不是要一整天?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人,他看着清虚张了张嘴,然后便不理会其他人,也不阻拦。这地方真是好像可以随意进出一般……而且那扫地的老头目光昏暗,完全不像什么扫地高手,倒像有点老年痴呆的人一般。有能耐的人,哪能像他一般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 清虚道:“问他没用,我们进去找吧,看看师公在不在。” 第九十四章 折阳寿 终日不散的云烟深处,人迹罕至的道观。郭绍见到了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 大概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肯定他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在这里苦修,只有两个仆人陪伴,其中一个还又聋又哑;高山之上连食物都很不容易搬上来,若是人为了名利,纵是有万贯家财住在这地方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麻衣道者坐在一棵松树底下的石桌旁边,石凳上点着一副草编的垫子,桌子上摆着纸笔砚台镇纸。果然是一身破旧的土灰色麻布衣服,连白发上束发的帕子也是粗麻。 “师公!”清虚跑了过去,脸上神情激动,十几岁的小娘实在不能做到麻衣道者那般淡定自若,她带着委屈,声音却是十分清脆轻快,“师父把我留在蜀道上,蜀国的官兵说我是奸细,把我抓起来了,这位郭都使是周朝的将军,他救了我,但是又要我找师父救他的人。师父在峨眉山,我们过不去,就来华山找师公。” 麻衣道者不理会自己的徒孙,却把目光盯在郭绍的脸上,一会儿微微摇头,一会儿又皱眉,表情有点怪异。 “师公,师公!”清虚撒娇般地喊他。 麻衣道者道:“你说甚吗?” “哼!”清虚彻底生气了,“人家说了那么多话,您怎么一句都不听?” 随军军汉都在外面院子,郭绍和京娘两个人站在那里,没人招呼他们。郭绍上前见礼:“在下叫郭绍,久仰麻衣道者尊名,冒昧拜见,叨扰了老仙修行,还请多多包涵。” 麻衣道者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 郭绍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忙客气道:“不知晚辈哪里失礼了?”他按捺住心里的焦急,陪这人在这里废话,实在是有苦说不出,真的是装孙子一样。 不过为了见麻衣道者,着实费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希望麻衣道者确有本事……这一点郭绍倒不怎么怀疑,首先这个老道士肯定不是欺世盗名图名利的人,世道人心功名利禄,能参破名利的人本身就不是普通人了。 再者郭绍也纳闷,这老者究竟多少岁了? 据说扶摇子陈抟在唐朝时就考过进士、还被皇帝召见赏赐宫女,这些事不知真假,但至少能证明陈抟在唐朝时就已经成年;到现在怕是有八九十岁了!而这位麻衣道者居然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道士的师父……保守估计麻衣道者的年龄已经超过百岁。 在这个三四十岁就寿终的年代,他是怎么活到一百多岁的?活到一百岁的人在现代也偶尔能见到,但郭绍确实没见过这么老脸上还红扑扑,眼睛明亮不浑浊的人……哪怕在电视上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麻衣道者本来漠不关心的从容淡定神色,现在变得似乎有点愁眉苦脸,他说道:“你的面相怎么和灵气完全不同?难道老朽毕生所究之学竟出现了完全相反的例证?” 郭绍这才想起,陈抟当年也说过这话,这麻衣道者更厉害,看一眼就说出了同样的话。他说郭绍奇怪……郭绍还觉得他的理论莫名其妙,这世上之物难道不是由不同的物质元素构成原子、分子? 但郭绍现在也不怕了,老道士如今不可能留他做什么研究……他一个道士应该没法留住自己。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疑虑:人的身上真有一股什么看不见的气?要说这身体和“气”矛盾也似乎有道理,郭绍现在的思维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穿越这种事别说这个时代的人没法理解,就是现代人也恐怕只会一笑置之……麻衣道者就算真的能瞧出来,也没人信他。 “不对,不对……”麻衣道者完全无视清虚和京娘。 郭绍忙道:“恳求老前辈出山,救一个人一命,她就要死了!只要您救了她的命,以后想让我干什么都行。” 麻衣道者问道:“救谁?” 郭绍道:“大周朝皇后。” 麻衣道者恍然道:“符家的大女?老朽见过她。命由天定,没人救得了。” 郭绍忙把向训的信掏出来双手递上,信中有详细描述皇后的病状和御医的诊断,他干脆地跪在麻衣道者面前,伏下身体拜道:“恳求老仙!” 清虚诧异地看着他。 麻衣道者看都不看那几张纸,摇头道:“你走罢。老朽真的对救人无能为力。” 京娘忽然冷冷道:“人道佛家度人,道家度己。但我没料到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袖手旁观。如果有天命,我们在青泥岭也对您的徒孙袖手旁观,清虚的宿命还会是这样吗?” 第46节 麻衣道者没说话。郭绍听罢心道:京娘似乎也属于道教偏门,这倒说起道家的坏话来,果然不是心诚的宗教人士么。 京娘又道:“我看您是忌惮世俗的皇后身份,怕救不好人,不仅可能会牵连,还会影响您的仙名。” 郭绍听罢,觉得京娘说得有点过分了,但很合自己所想。他原以为麻衣道者会辩驳,或者干脆漠视置之不理。却不料麻衣道者毫不介意地说道:“世间一切都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老朽更不在意名利……不过这位施主倒也没说错,老朽应该看看符家大女遇到了什么事。” 麻衣道者拿起了石桌上的信纸,捋着下巴的白胡须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符家大女贵为皇后,诊病者必是当世之名医,所述之状应无偏差。正如御医所述,她是注定要受暑气,然后暴雨迫热毒入体……这等郎中所究之事,老朽是无计可施。” 郭绍道:“您再想想办法行么?” 麻衣道者叹道:“老朽毕生所学,除了面相,便是内丹,于外丹之学涉猎不深,也没有精练过丹药……倒是陈抟兼炼制外丹,他如果在,配一副外丹再以内丹浅修逼暑毒,或许倒可以试试。” 郭绍急道:“清虚道姑所言,扶摇子和她是南下去峨眉山,现在应该在蜀国。蜀国是敌国便罢了,可是山高路远又不知他究竟在何处,就算侥幸找到了人,却不知何年何月了。皇后能坚持那么久?” 麻衣道者道:“那有什么办法?老朽说了你也不懂,没修习过内丹的人,现在教你们吐纳之法也是枉然,效果不大的。人有宿命,你也无须过于伤心,生老病死人多共有,人都会死的。” 郭绍恍然,忙道:“我想起来了,扶摇子几年前给过我一枚仙丹,说是可以驱除我身上的火气,以免内外矛盾不容。我没吃,还留着!去火仙丹,能驱暑气?这都几年了还能吃吗?” “什么样的丹药,是怎样的气味,尝起来是怎样的滋味?”麻衣道者问道。 郭绍一脸茫然,他哪能知道那是什么丹药,自己也没吃,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气味因为好奇却是闻过。当下便凭借着存留的印象描述了一通,但什么滋味确实不知道……因为以前不知在哪里看过一段资料,说道士炼的丹里面有重金属物质,吃了可能慢性中毒,重金属存留在体内也不利于健康。这玩意当时郭绍哪愿意吃? 麻衣道者听了一番,既不确定,也没有否定。郭绍忙道:“如果必须要丹药,现在也来不及了,就用那一枚试试如何?该怎么用?” 麻衣道者道:“你要试那是你的事。” 郭绍道:“您不是说还要浅修内丹么?您不教咱们,谁也不懂怎么做啊。” 麻衣道者终于看了一眼清虚,转头皱眉道:“违背宿命者是你,你须得祭天道明,且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此事与老朽有关?按理,这种事不利于道行,轻则也是要折阳寿的。” 郭绍毫不犹豫道:“怎么着都行。” 麻衣道者缓缓起身,招呼清虚道:“你随师公来。” 郭绍不动声色,不好阻止清虚离开,心下只是琢磨:上山的路只有一条,道观后面是峭壁。军士们守在外面的院子和路口,除非这道观的道士真的成神仙了可以飞,不然怎么能避开自己的人离开?何况麻衣道者看起来确实是德高望重的修行者,不能胡说诓骗他人吧? 他心里真是乱作一团,按照麻衣道者说的,似乎丹药有很多种,以前陈抟给的那枚仙丹真的能管用?仔细回想起来,为符皇后做的所有事都十分不靠谱,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时代感冒了都能死人,郎中只靠传统经验总结治病,草药是主要手段;郭绍又不是医生,连现在的郎中都远远不如,他才是真的无计可施。 郭绍怔怔地站在石桌旁边,没有人理会他们,也没人招待,他和京娘面面相觑。这深山里安静极了,他又抬头望天,隐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周围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诡异。 第九十五章 天下没有对手 (外丹、内丹是道教术语。外丹是炼丹炉里炼制的、可以服用的有形丹药;内丹是以指吐纳练气等方术作为修行方式,比如陈抟学的锁鼻术。效果如何无力论述,但都是现实道教中存在的东西,不是玄幻。) …… 南唐国的寿州城外,已经聚集了几十万人。本在陈州的皇帝柴荣也离开了病重的皇后、赶到了这里。 寿州在淮河中游的南岸,(今天的安微省北部寿县附近),中原地区几条北南流向的河流垂直注入淮河,形成水道网络;中国城池多建于江河汇流处,以扼守水陆两路,寿州也不例外。寿州城就是西淝水和淮水汇合的地方。 大周主力进军路线便是从东京(河南开封)沿蔡水南下,然后又沿西淝水直接逼近南唐国淮河流域。两地相距八百里。皇帝柴荣又部署了诸镇节度使从各地出兵,淮河上游也施加了军事压力;荆南国嚷嚷着要出兵,但暂时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 周军前锋进攻寿州一个多月不能攻破,此时柴荣调动的宋、毫、陈、颍、徐、宿、许、蔡等州军民也陆续从浮桥渡过淮河,加上诸镇节地方军,开始对寿州四面围攻,几十万人进行昼夜不间断的强攻。 柴荣手按剑柄,眉头紧皱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城池,他现在非常不爽。 发动攻打南唐的战争以来,周军前后在寿州城下、以及寿州西面的正阳野战大获全胜,多处战斗之后光斩首南唐军就一两万人……但这些都不是柴荣想要的。柴荣想要的是整个江淮平原! 初期,皇帝和枢密院定策的战略,非常干脆非常直接:从淮河流域中间突破,攻占寿州为立足点,同时扫除大军进攻的路线威胁;然后以寿州为战争策源地,向东南防线突破清流关,攻占滁州(今安微省滁县)、东都(今扬州)。 中路突破,将江淮平原分割为二,占领南唐中心重镇东都江都府,大军逼近长江。如此一来,南唐国长江北岸地区便首尾不能相顾,又没有中心,成一盘散沙。这时候要收拾江淮残局如秋风扫叶。 但问题是,眼下打了快两个月了,连最初的战略目标寿州都没有拿下!柴荣此时已经怀疑这场战争的可行性……围着不能攻下来是没用的,南唐国富庶不缺粮不缺钱,寿州这种军事重镇,里面屯粮起码够吃几年;难道周军要包围几年时间等着里面的人饿死? 远处一架巨大的投石车发出了“喀喀喀”的声音,巨大的绞力发出的声音听得人肌肉绷紧,然后一声呼啸,粗杆在半空转动,木头摩擦的声音听得人牙酸。“砰”地一声木头撞在架子上停住,一枚大石块飞了出去。 极目眺望,更多的石头纷纷向寿州城的城墙飞去,其中还夹杂着划出长长黑烟的燃烧弹。石头砸在城墙上飞溅,燃烧的火球击中城头崩裂,火光四溅。还有房梁一般粗的弩箭在空中飞,大大小小的箭矢点缀其中,空中烟雾弥漫。寿州城好像一堆粮囤一般,空中布满了蝗虫,下面浓烟四起人如蚁群,随时都可能被焚为灰烬、吃得只剩骨架。在巨大的撞击声中,这座城好像随时会崩塌……可惜一个多月了,它还是没崩。 护城河里一片黑油浮在上面,好像是换了黑色的水一样,而且在水里都燃得起……周军放在护城河上的浮桥也被烧起来,火势凶猛浓烟滚滚。 据南唐俘虏称,这种黑油叫猛火油,从地里挖出来的!南唐国主还派人从海上运这种猛火油给契丹,支援契丹人想南北夹击。 无数的民壮在箭矢如雨中,一面拿着盾一面背负着沙袋汹涌逼近护城河,往里面不断丢沙土。几架破碎的冲撞车正在被人们往回拖,那些冲车都还没能靠近,就被树干一样粗的弩炮在远处就砸坏了。一架高耸入云的云车一动不动地停靠在护城河边,上面火势蔓延,好像是发生了火灾后被烧得只剩架子的房屋一般。 到处都是抬着尸体的人,人们在痛苦地喊叫、呻吟,天地间如同是地狱。 柴荣脸上隐隐好像有一股抑郁的黑气,他认为攻打寿州不顺利,主要责任应该是宰相李谷贻误战机!让南唐军有了时间准备,不然城防为何这般密不透风,什么都用上了? 这时李谷等人知道皇帝到了寿州城外,终于带着一众武将赶过来了。 一行人叩拜,呼:“圣寿无疆。” 柴荣心里有气,竟不说平身,让他们就这么跪着说话。 李谷忙叩拜道:“禀皇上,臣先是水陆并进,从正阳搭建浮桥渡过淮水,在寿州城下遭遇南唐军数千背城结阵,便以前锋史彦超破阵,迅速击溃唐军,斩获三千人。攻城不久,臣又闻知南唐国大军驰援,直逼正阳……我前锋浮桥在正阳,军粮、援兵全靠此地,如若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唐军援军极多,报称大军连绵三十里!臣以为在寿州会被断退路,被唐军前后夹击,无立足之地!只得立刻回师正阳,先迎唐军援兵……” 柴荣冷冷道:“侍卫司精兵全在你手,我大周铁骑阵战可有对手?” 众人敬畏,又急忙叩拜,只觉得皇帝按剑而立十分霸道,一句天下没有对手,大家还能说什么? 柴荣又道:“朕急令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率军攻击到正阳的援军,结果如何?唐军无招架之力,被杀得尸体铺了几十里地!你不该从寿州退兵。” 李谷不敢再辩解,磕头道:“臣知罪!” 柴荣微微闭上眼睛,想到了高平之战、晋阳之役时李谷鞍前马后,在统协诸地兵马调运、运粮、筹办军械等方面尽心尽力的往事;听说李谷当时一天只吃一顿饭,睡两个时辰,回到东京整个人瘦了二十斤。李谷也颇有气节,早年被契丹俘虏,被严刑拷问六次,都不屈服;在兵役、治黄河等方面也很有建树。 “李丞相,你现在改任判寿州府事,先去安抚寿州的百姓,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土地劳作,我大周军不劫掠、不滥杀。”柴荣道。 李谷忙道:“臣谢皇恩。” 柴荣又道:“派人去传旨,让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出任‘淮南行营招讨使’,统率前敌诸路大军。” “传旨,让韩令坤率部将浮桥移到下蔡镇,部署防务。” 柴荣见黑大汉赵匡胤也跪伏在前,便道:“南唐军在淮河上还有很多兵力,朕听说他们在涂山重兵驻扎,赵匡胤,你率铁骑军(小底军改)把这股威胁我侧后翼的敌兵灭了。” 赵匡胤宏声道:“臣领旨!” 柴荣在战阵后面,非常利索地就进行了一番部署。他的作为很符合平时治军理政的作风,总是能简洁地抓住关键的地方,简单粗暴几招下去,却一切都能脉络清晰。 涂山在寿州淮河下游,在其东北部,南唐水军能从这里防守下游,沿河控扼威胁淮河中上游。赵匡胤没有让柴荣失望,三天时间,涂山一万唐军被铁骑军扫荡得干干净净。赵匡胤先诱敌诈降,将唐军引诱至离涂山不远的涡口,然后两面出击一战定胜负,涡口之战打得干净利索十分漂亮。 柴荣大喜,寻思赵匡胤当得大任,心中颇有倚重。 就在这时,忽然有宦官从陈州(河南淮阳县,在“东京”开封市东南方,距离三百多里)急匆匆赶到了前线行辕。柴荣一见是曹泰,他知道这个内侍省的宦官经常在皇后身边,顿时猜到是有关皇后的事。 果不出所料,曹泰进帐就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柴荣见此状况,心里一个机灵:皇后薨了?在他心里,皇后去世已是迟早的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都亲眼见着她咳血了。而且东京名医已经定论无法施救,日渐虚弱就等着那口气。 曹泰哭道:“皇后娘娘想最后见官家一面。” 柴荣听罢,知道她还没去世。他沉吟片刻,觉得淮南这边的部署暂时不用动,又想着皇后是先皇非常看重的人,先皇在弥留之际专门布置在他身边稳固他的皇位的人选。平时感情也很好,现在就要去了,是该再见她一面。 他便说道:“朕即刻就出发去陈州,你先回去准备一番,等朕见了皇后,就派人把她送回东京大内。” 曹泰忙道:“奴婢恳请,皇后娘娘已经只剩一口气了,怕经不起路途之苦。” 柴荣怒道:“用轿子抬,找人抬稳!难道要让皇后在外面去世吗?你们这些奴儿,这点事都要朕教你,拿你何用!” “是,是。奴婢领旨。”曹泰急忙磕头。 第九十六章 深谋远虑 时已至傍晚,皇帝柴荣调内殿直骑兵随从,准备先回陈州一趟。 持续了一整天的攻城战渐渐缓和,周军向潮水一样向外围的工事退走,空中偶尔飞过一枚火球,划出闪亮的火尾巴好似流星。 柴荣等渐渐远离寿州城,人声鼎沸的吵杂也渐行渐远,太阳下山后,夜幕逐渐拉开。他再次回头看寿州城方向,那黑影幢幢的城楼耸立在天边,如同天空的一块疤痕……也如同皇帝心里的一块心病。 皇帝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寿州城,转过头去,他仰起头叹息了一口气。头上的星星已经出来了,银河铺满了整个浩瀚的天幕……浩浩汤汤,无穷无尽。在刹那之间,柴荣忽然不留神被这景象震撼,他下意识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天神的奇迹。 凡间之人,哪怕是最高位的皇帝,亦不能掌控天庭;但地上万物、率土之滨,应该由人间的王者掌控!柴荣觉得头顶上某一片地方映衬的就是江淮平原,那最闪亮的星星是寿、濠、泗、楚、滁、东都……柴荣一时有些失神,手指在眼前轻轻抚摸着寿州、清流关滁州、东都……长江。 他要掌控这一切,做梦都想要这一切!朦胧之中,金戈铁马破空而来,猛将精兵如云在天幕奔腾怒吼。一股奔流的马群,他们踏平了寿州,破清流关而入占领滁州,击破江都府,饮马长江……山河被割裂,力量在江淮之间涌动,千军万马横扫,涤荡一切不服王者之威的人吧。 柴荣要超越从古到今的所有帝王,不仅要完成秦始皇帝一般统一天下的伟业,还要让全天下的子民安居乐业,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要集始皇帝和唐太宗的优点于一身;千秋万代的中国之人将年年月月传颂他的美名,感怀他带来的恩泽和荣光!在属于他一人的整个人世间,他要改变什么、创造什么、毁灭什么只需要一句话,他是这里的王,天下都是他的领地! 柴荣已经迫不及待了,闭上眼睛,巴不得一睁开眼就有人告诉他淮南已经宾服。 从中路直线破开局面,直抵长江;先分割后扫荡的战略。柴荣再三思量觉得没有错,这时他下了一个决定,寿州攻不下来,但也不能阻滞战略的迅速实施! “王审琦。”柴荣勒住马。 前方一个武将急忙调头转来,从马上下来单膝跪地:“臣在!” “笔。”柴荣伸出手,旁边的宦官急忙找出一支用过的毛笔,仓促之下在舌头上舔湿了放在柴荣的手心里。柴荣又叫王审琦伸出左手来,在他的手背上写了一个“滁”字,说道:“你不必遂我去陈州了,立刻赶去涡口,命令赵匡胤接到旨意,马上率铁骑军进攻清流关,扫除滁州外围之敌。” “臣,领旨!”王审琦小心收回手,朗声喊道。 柴荣继续连夜赶路,他打算在陈州看望了皇后之后,能尽快回到前线。 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心中的大事!曾经他的结发妻死了,儿子死了,女儿死了,全都是惨死,全家都死了,但这一切都不能让柴荣陷入悲伤之中,不能让他在消沉中放弃胸怀中的大志。 他觉得对皇后已经够好了,她自己要来,结果走到陈州就病倒,能怪得了谁;而现在又正值前线紧要关头。就算是这种时候,自己也连夜赶去看她……希望皇后能体谅皇帝对她的恩宠、和为她做的事,能够安心回东京,体面尊贵地在皇宫里寿终。 柴荣心里仍旧隐隐有一些伤感,不过随即又想:她当年在李守贞府上就差点丢掉性命的,现在以皇后的身份薨,拥有最高的殊荣,一生也算没有多大的遗憾。 一整支军队护卫皇帝,所有人骑马赶路,但走的夜路不敢跑得太快,慢慢向陈州行进。直至次日上午,大伙儿才到达陈州。 柴荣顾不得休息,在刺史亲自跪进下,洗了一把脸,就赶去征用的宅邸见符氏。在院子内外当值的御医、宫人已听说皇帝驾到,在门口跪成一长排迎接。 “平身。”柴荣身上还穿着甲胄,一挥手说了一句便不理会这帮人,也不和御医说话了。 柴荣径直走进卧房,宫女们纷纷跪拜,齐口道:“皇上圣寿无疆。”片刻后,一个中年宫妇轻轻说道:“娘娘,皇上亲自从淮南赶回来看您来了。” “嗯。”没想到符氏还能听见,而且可以应答。好像还没到那宦官说的“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地步;但柴荣上前看时,又觉得也差不多了。符氏的脸已经瘦了一圈,肌肤黯淡无光,已是毫无血色,确实时日无多的光景。 柴荣挥了挥手:“退下。” 中年宫妇忙带着一众服侍的宫女立刻退出了卧房。 …… “官家。”符氏好不容易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顿时感到被一双粗糙的手握住,这双手感觉如此陌生,为何认识他已经几年了还这样陌生,不过她的心里也立刻一暖,情绪微微激动,“我……” 柴荣把头靠近她的脸,好言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慢慢来。” 符氏道:“我……不想死,官家救救我吧。” 第47节 柴荣眉头微微一皱,又道:“皇后,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交代的,告诉我,我定会尽力为我。” 符氏微微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上面,目光无神,有气无力地说话,声音像蚊子扇动翅膀的声音一样小:“我没有……什么心愿,就是……不想死……” 柴荣劝道:“你看开一点。” 符氏小声道:“死的人不是你,你当然看得开,我看不开……” 柴荣听罢顿时有点生气,人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怎么能咒朕死?他忍住了,这种时候对这样一个几乎弥留之际的人发作不是应该做的事。 他不再问符氏有什么心愿,觉得她已经糊涂了,径直做主道:“你且安心,符家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对太傅(符彦卿)的恩宠不减。我与朝臣商议,打算续娶你的妹妹,太傅及其掌兵的兄弟、儿子因此会一如既往得到信任。” 本来柴荣是出于好心。这个时代,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他亲口告诉符氏这些,是为了让她放心,她就算不在了,符家既得的一切都会一如既往不会有什么风险。 但符氏听了,心里更伤心,气若游丝道:“原来你真的早就打算娶我妹妹了……” 柴荣道:“你不愿意朕这么做?” 符氏的眼睛干燥,不然现在就要伤心得落下泪来,“我好害怕,前面好黑……我才二十五岁,为什么会死,我有什么罪?” 柴荣道:“皇后哪里有罪?如果是有罪才这样,朕也会赦免你。” 符氏摇摇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以前李守贞全家都死了,就她独活,符彦卿就说她有罪应该出家清修,赎去罪孽。但符氏从来自己有什么错,可天不这么想,一定要让她死才满意么?她很不服,也很不甘心,日子那么好的,什么都有……人生还有很多东西没享用够,没尽兴。 她断断续续地喃喃说道:“官家,你是不是从来没在意过我……都是遵先皇的旨意……” 柴荣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最敬重的养父在去世时的光景,若有所思道:“先皇驾崩时,告诉我有皇后在,今后可保大周……但符太傅在晋阳的表现让朕有些失望,符太傅年岁已高……又或是,先皇还有更深远的考虑?” 符氏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枚棋子,她虽然没有精神,也很容易就想到:如果官家比自己先驾崩的话,周太祖的考虑是在这里? 柴荣又道:“但事已至此,朕只有娶符家次女为后,也算无奈之下继续尊先皇遗愿。” 符氏小声道:“我是我,妹妹是妹妹……” 柴荣听罢似乎很不高兴,他忍不住说道:“你妹妹应该比你更适合皇后,你就安心去罢,朕会厚葬你。” 符氏幽幽道:“大臣不是说……不举丧么?” 柴荣愣了愣,然后冷冷道:“定是那个官宦多嘴!” 符氏干涸的眼睛里,一滴眼泪浸出了眼眶,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流淌然后消失,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柴荣又道:“这个国家要一个君主,也要一个皇后。你出身大族,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我是不是把你当妻子,相比这样的大事根本不重要。我又不是卢龙刘家那种好色昏君,不会为了宠爱某个女人,就授以尊名。你要是没有什么心愿,我要走了。” 符氏不说话了,也不理会,她心里一片冰凉。 也许,过一些年岁,这个国家会富庶太平,人们歌舞升平享受着盛世的欢乐。君王、名臣,会得到人们的尊重,留名青史……多么美好的前景。但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还有官家急匆匆惦记的淮南战争,胜负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人死了,会去哪里?会有阴曹地府么,还是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九十七章 很厉害的样子 符氏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恐惧过。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畏惧,渐渐变得混沌,也变得更加清晰刻骨铭心。 她没有睡着也没有昏迷,今天的精神好像变得比之前几天都好;她还能睁着眼睛,但眼睛很无神。她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却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太史公说,很多很多年前有过尧舜禹。但最起码周朝、春秋战国、秦汉唐是有过的……在神州大地天地之间,曾经发生过多少壮烈的往事,天地间经历过多少动荡,有过多少人在这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但这些事,她都没见到,只是尘埃落定了从书上看到蛛丝马迹。 曾经过去了的无数年月,漫长的岁月,自己身在何处? 等死了,以后还有更漫长的岁月吧,以后还会发生多少事,何时是头。那自己又身在何方? 永恒,在此时此刻离得如此之近!只有死亡才是永恒……没有人能逃脱,连始皇帝费尽力气都无法寻找到生,死才是永恒的归宿……但这样的归宿太让人感到害怕了! 唯有逃避,以前她从来不想这些事的,因为她还年轻,以为那一天很远。很远的事去想它做什么呢?但现在,愈来愈近了,她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绝望与死亡…… …… “砰!”一个年轻汉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剩下的三骑急忙勒住了马,喊道:“主公,郭都使……” 出固镇二十余骑,现在只剩三骑,马匹受不了,纷纷在半路掉队,郭绍挑选了最膘肥的马,才熬到陈州。郭绍浑身痛得动不了,抬头看着一扇有侍卫护卫的门,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据陈州官吏讲,皇后就在这里,并畏莫如深不愿意多谈皇后的情况,郭绍感觉已凶多吉少。 曾经有个少年郎,在他最后的时刻就这样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挽留住那个女人。多少事,总是似曾相识。 现在一切都在重演,郭绍全心想挽留住她渐行渐远的脚步。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郭绍的精神已恍惚,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挽留”皇后。那些关于利益的地位的谋划早已变得混乱不堪一团乱麻,他根本不知道救符后究竟有什么好处……但心里却有一个执念,好像她走了,自己的心也会随之死去。 好像那个女人是他前世的姐姐,又好像是他爱过的女人,但都不是,她只是皇后。郭绍全凭直觉在急匆匆地做着一切,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心中隐隐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就是想要看到自己最关心的人有一个好结局! “去,求见皇后。”郭绍咬着牙爬起来,腿上还是剧痛,但似乎没有受伤,他从怀里掏出虎捷军厢都指挥使的任命状,以为这玩意有用。 杨彪拿着任命状上门交给门口的披甲之士,一个小将拿来看了看,听京娘道:“侍卫司厢都指挥使求了药,来救皇后,请立刻通报。”小将看了刚站起来的郭绍一眼,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匆忙入内。 京娘这时唤了一声“清虚”,她“呜”地应了一声,继续无精打采地抱着京娘,这小姑娘太累,在路上差点摔下马,被京娘拿布条绑在背后然后就睡。 没过多久,只见两个宦官一起走出门来,其中一个老宦官郭绍在去年见过,隐约还有点印象,但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他是曹泰,曹泰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郭绍:“郭都使,你怎弄成这样了?” 这宦官应该是皇后的人,郭绍忙道:“我要见皇后,在山里求了药,救皇后!” 曹泰不管另外的宦官,径直说道:“你随杂家来,随从不能进,你一个人来。”郭绍回头指着刚刚下马揉着眼睛头发也乱糟糟的小姑娘,“她必须和我一起去,只有她知道怎么用药。” “进来罢。”曹泰看清虚是个小娘,果断道。 被允许入内,一切都很顺利!郭绍不管清虚的扭捏,拽住她的手就走。他的腿刚才摔了,却走得很快,走起路来的姿势一瘸一拐的真是风度尽丧。 天空的白云,在风中涌动,做了那么多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希望,如同白云,机会总是还有! 院子里树梢上的阔叶,在风的吹拂下“唰唰”地响,树叶晃动得非常轻快,一如郭绍那急迫的心情。他穿过用红漆木柱支撑的走廊,走过月洞门,径直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如同过眼云烟,绿的树、红的木头、青的瓦、白的墙,形成一道颜色交织情绪混杂的旋律,在空中盘旋,然后消失。 忽然见到一个身披甲胄的汉子站在一间房子门口,曹泰生怕郭绍没认出来,毕竟他以前虽然见过不敢直视的人……曹泰小声提醒道:“官家。刚刚还在皇后娘娘的房里,就是官家下旨让你进来的。” 那无声的幻觉一般的旋律顿时停止,郭绍精神恍惚却还有思维,忙上前跪伏道:“臣,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郭绍叩见皇上,皇上圣寿无疆。” “你怎会变成这样?”官家口气里微微有点不悦。郭绍现在的模样确实有大不敬之嫌。 只见郭绍一头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用一根带着系着,像稻草一样。一头一脸全是黑乎乎的污垢,身上全是尘土,脖子上更脏,尘土被汗水打湿后变成了黑色的恶心的一圈……和乞丐没什么两样,他刚才居然轻松就进来了,这得多亏了那份任命状,还有曹泰认识他。 这个样子面圣,是相当无礼的行为……衣冠不整见客人都很失礼,何况是见皇帝,通常皇帝会认为他没有尊敬之心。郭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见皇帝,脑子里一个机灵,忙叩首道:“臣闻知皇后身染重疾,从凤州固镇昼夜兼行两千多里赶到陈州,由于心急如焚,到陈州时忘记了衣冠,请皇上恕罪。” “你攻蜀作战是有功的。免了,只是小事。”柴荣道,“朕记得枢密院军令是让你率领的虎捷军二军到东京整顿,军队呢?” 郭绍答非所问道:“微臣在华山寻到了一个仙人,求了丹……” “咳,郭都使。”曹泰小声提醒道。 郭绍这才恍然道:“臣好几天没睡了,请皇上恕罪,恕罪……虎捷军应该还在固镇……或许已经到东京的路上了。臣已交接兵权,安排妥当,定不会有差错。” 柴荣眉头皱了起来,道:“求丹?谁给的丹?” 郭绍道:“回皇上的话,不知姓名,但看起来白发童颜很厉害的样子。”他诅咒发誓不说出麻衣道者的名号,只好说不明觉厉。 柴荣冷冷道:“荒唐!朕听王丞相在殿上说你如何妙算军情,本以为你是一员良将,却不料能做出这等事?来历不明的丹药,你敢献给皇后服用?” 柴荣顿了顿,似乎回忆起了郭绍在高平之战有过奋力拼杀的事,阵斩张元徽!这件事他肯定应该有印象……但凡在高平之战那场皇位保卫战中尽了力的人,柴荣一般都更加宽宏大量。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中年宫妇弯着腰低着头匆匆走出门来,跪请道:“官家,皇后娘娘说愿意服用郭都使进献的丹药。娘娘请您开恩。” 柴荣看起来不高兴,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悦。但他听到宫人这句话,还是准许道:“那你把丹药献上来罢……但若是出了什么事,皇后不计较,朝臣也会弹劾你,你脱不了干系!知道后果?” 郭绍头昏脑涨,觉得这一切很恍惚,自己好像在梦游。回禀道:“臣是皇后曾经救过的一个孤儿,本是卫王府上的一名卫兵。以前是,现在也是皇上皇后的卫兵。臣甘愿以性命捍卫皇后……若皇上觉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话,臣即可自刎谢罪。” 柴荣愣了愣,五代以来的武将都比较骄横,能从武将口中听到这种一点掩饰都没有的话,确实不容易。 “你效命沙场,不为了建功立业,不为国家社稷?就为了做皇后的卫兵?”柴荣问道。 郭绍的脑子还算有点条理逻辑,径直答道:“是,臣本只是卫兵,只效忠皇上和皇后,不问国家大事。但皇上胸有天下,臣只有效力沙场才能报效,故愿意上战阵拼杀。” 柴荣微微唏嘘,当然他不会和郭绍计较、讨好皇后的事。此人好像本来就是卫王府出身的人,不知怎么混到禁军里的。 曹泰见皇帝不说话了,便小声催促道:“把丹药拿出来给杂家罢。” 郭绍忙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后面一声不吭的清虚,她低着头一动不动……难道睡着了?不会的,谁能在面圣的时候睡着? 他说道:“据那无名仙人道,此丹服用时需一些吐纳之法催药力,臣让一个小娘子跟仙人学了,因为服侍皇后的人须得女子。” “你倒是想得周到。”曹泰道。 接着郭绍又跪请了一个要求,得到柴荣的首肯。他便走到院子当中,举起手掌对天诅咒发誓:“违背天命者,郭绍。老天要降罪,冲着我便是,与他人无关!” 这也是答应了麻衣道者的事。 第九十八章 麻绳 绍哥儿,绍哥儿……符氏心里在默默地呼唤,刚才院子里的说话声她听得真切,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符氏听在耳朵里字字都是海誓山盟。她觉得似乎没那么害怕了,念着他的名字。 颈子上一片冰凉,眼泪已经把枕头都湿。一小会儿流得眼泪,恐怕比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吧?符氏记忆里可没受什么委屈也不是伤感的人,记事起几乎就没哭过两回。一天时间,是要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光才能止住么? “哗!”忽然一声拉开窗帘的声音,一道日光顿时让房间里骤然一亮。那些关于死亡和阴曹地府的阴暗,也随之驱散。 符氏仍然没觉得自己能被仙丹救活,但心里似乎真的一下子就好受多了,觉得暖暖的。 多么想再看他一眼,在最后的时光里仔细看看,用心记住……也许真的有阴曹地府,真的有来世呢,她想在人海中再次找到绍哥儿。 符氏也不求人救了,也不埋怨了,也不哭了,她忽然变得非常安静,琢磨着熬着找个恰当的时机瞧瞧他。 宫妇的声音道:“外面刮着风,皇后娘娘禁得起风寒?” 一个小娘清脆的声音道:“全都要打开,门也要打开,气都不通,会堵住灵气啦。” 曹泰的声音道:“都听她的,外面的御医又救不了皇后娘娘。” 众人纷纷应道:“是。” 接着小娘又轻快地说道:“不要蚊帐了,这纱布太密挡气流,去找更透气的纱橱……唔,还要麻绳、草席、一个柜子都搬到床上去。” 小娘子说起话来十分轻快,既不紧张也不恭敬,好像对世俗的高低贵贱一无所知似的,却也充满了自然的活力。门窗打开了,人们忙碌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活络,再也不像之前等死一般的死气沉沉。 这时小娘子便从背上的包裹里拿出一本册子一个奇怪的罗盘来。地上铺着木板,她倒是不嫌脏,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抱着罗盘聚精会神地盯着,过了一会儿又翻书看,就像是半吊子秀才写文章一面翻书一面憋字句似的。 “让她坐起来啊,刚才给那个老爷爷的丹药,拿清水让她服下去吧。”小娘子道。 曹泰微微摇头,还第一次被人称作老爷爷,他把一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有一颗紫红相间晶莹剔透的丹药,大伙儿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真漂亮,圆溜溜的,颜色真鲜艳,像是一颗宝珠。 第48节 曹泰谨慎道:“这东西是个皇后娘娘吃的,你确定要咱们喂服?要不要给御医们鉴定一下,到时候责任可就不用你一个人担着。” “东西又不是我给的!你们要找也找郭都使。这丹药是我……是仙人炼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丹!”小娘子说得很干脆,“你们看着办罢。反正郎中也不是很管用,染了一点风寒、肚子吃坏了找郎中也治不好,让人家死掉的事,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找我来,不就是郎中治不好你们皇后的病吗,不然干嘛求道士?我们本来就不是治病的!” 小娘子不说话的时候很呆也很安静,但说起话来,又轻又快。 宫妇听她说死掉,忙道:“小娘子,说话可得好好说。” 有鹌鹑蛋那么大个,要整个吞服,大家费了很大劲才让皇后好不容易咽下去,又急忙喂了她一些温清水。 众人一番捣鼓,按照小娘子的意思把柜子搬上了床,下面垫的毛毡棉絮和毯子也掀了,铺上了一床草席。然后无可奈何地折腾皇后扶她坐起来,好几个人抱着她才能坐得住。 小娘子脱掉鞋,也不顾袜子脏兮兮的径直就爬上了床,手里还拿着麻绳,二话不说就拿绳子往皇后身上罩……曹泰大惊:“你要作甚,如此做是对皇后大不敬!” 小娘道:“她坐都坐不稳,你们打算这样扶着她两天两夜?这套吐纳之术催外丹,两天两夜整整二十四个时辰才能见效,好不好也要等两天两夜!” 曹泰无奈之极,说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尊贵无二,你若是治好了娘娘便罢,治不好又让她这样受辱,到时候看你如何开脱!” 小娘子眼睛一转,忙委屈又无辜地说道:“都是郭都使教我这样做的,你要治我,那我不敢了。” “罢了罢了!”曹泰叹了一气。 这时符氏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让大伙儿屏住呼吸才听得清:“你别多嘴了……无论会怎样,本宫恕他们无罪……过阵子我有点力气的时候,还会写下来做凭据,免得大臣们为难他。” 于是只有仍由小娘子清虚折腾,清虚麻利地让皇后背靠柜子,然后用绳子五花大绑,帮得还比较结实。她是怕皇后乱动错了方位……反正书上是这么写的,面朝拿个方位都有详细解述。 过得一会儿,尊贵的皇后已经被折腾得不堪直视了,竟然被人绑在床上的柜子上。本来就是夏天,大伙儿怕皇后受寒气才给她盖薄被,衣服可穿得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棉中衣。还好小娘子有所顾惜、不想让皇后难受,绳子刻意避开了胸前,却在周围把衣服勒住了,变得紧绷绷的,身子线条的轮廓因此被凸显出来,倒碗一样的形状弧度却是很美很流畅,有种叫人感到面红耳热的美好。在场的人大多是宫女,曹泰也是个老宦官,只不过皇后这副样子着实很没仪态,太辱没她了。 小娘子清虚居然直愣愣地盯着皇后的身子,翘起嘴小声喃喃道:“真是气人,为什么你的能长那么大,而且你都瘦成这样了……” 清虚故作深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这样子像一个老头的动作,估计是和她师父学的。 她摆好罗盘,又叫大伙儿帮忙稍稍移动柜子,带着皇后的身体转动方向。忙活了半天,清虚擦了一把汗嘘出一口气:“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教皇后怎么吐纳,很简单的。嗯?你们平时让她吃什么?” 曹泰忙答道:“娘娘只能喝一点从静海镇(越南)进贡的精米熬制的白粥。” 清虚道:“经常保持空腹最好,白米粥不错,加点盐……不过,你们能不能给我准备点好吃的,不挑。” 众人无不应允,吃点什么完全没有问题,如果清虚真能治好,别说吃什么好吃的,就是顿顿山珍海味曹泰都觉得是小意思。 “等两天罢,现在都下午了。”清虚掐着指头一算,“后天傍晚,就知道结果了。如果一点好转都没有,那我也没办法呀……我再查查,应该什么都没弄错的。” …… 曹泰走出去,见郭绍还在院子里,和御医们呆一块儿。皇帝已经走了,淮南前线又有急报来,皇帝坐立不安急着就离开了陈州。 曹泰打量了一番郭绍:“城里有客栈,郭都使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再来。歇一歇也没事,现在皇后娘娘不能被任何人打搅,要后天傍晚才知道结果。” 郭绍忙拜道:“多亏了曹公公。” “杂家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郭都使可不能这么说。”曹泰道。 郭绍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这个时代的环境真好。现在,他能做到的都尽力做到了,就只有听天由命等着结果了。 他遂告辞了曹泰,离开这座院子。 心里依旧急迫,急切想知道丹药有没有作用,但经过了一番折腾郭绍渐渐有点冷静下来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回忆起刚才的境况。似乎在皇帝面前做得有点过火了?急切地表忠心,却搞得像是表白似的……皇后怎么样,那是人家柴荣的老婆。想想不禁有些后怕,毕竟在这个君权至上的集权时代,惹怒了龙颜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男人具有攻击性,常常有莫名其妙的畸形自尊。柴荣也许会不高兴,如果他真的很在意符后的话……郭绍想起差点连献丹都不能,也很不爽;若是皇后没听到了谈话声、派人出来请恩,这丹药必定献不上去。 但是自己爽不爽,有什么用,谁管你? 郭绍心中泛起一股疲惫和无力感。出门见到京娘、杨罗等人还眼巴巴等着,忍不住说道:“辛苦大家了。” 大伙儿并不在意,罗猛子道:“大哥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大哥那么着急,兄弟心里也急。” 郭绍挥挥手:“咱们先找家客栈住下来沐浴更衣。” 杨彪问道:“皇后怎样了?” 郭绍道:“听说病得很严重,现在还不知道丹药有没有效果,说是要等后天傍晚。你们只管好好睡一觉,后天再说。”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称是。 一行人缓缓从大街上走过,沿途的路人也常常议论淮南战事,人人都在关心这场大战。可是郭绍现在竟然对此无多兴趣。 第九十九章 微笑 两天后的傍晚,东风紧凑,乌云涌动。夕阳将乌云的边缘镀上了一道金边,是太阳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 一阵风骤然刮来,宦官曹泰单薄的身体一颤。旁边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曹公公,是不是应该请内殿直武将派兵去把那家客栈围了,先控住人别跑掉了,谁担这个责?” 曹泰冷冷道:“皇后娘娘只是晕过去了,你慌什么?再说郭都使位居厢都指挥使,他会跑?” 尖声说话的宦官胖乎乎的,名叫王忠,一张白脸却毫无血色,比曹泰还有阴气。这家伙虽同是内侍省宦官,但和曹泰不是一条路的人。 刚刚不久前,皇后突然呕出一口污血,可是有一阵惊慌,然后皇后就晕了过去。是凶是吉? 王忠道:“那小娘可不能走……官家的意思,要把娘娘抬回东京,在滋德殿调养。” “你慌什么!”曹泰也有点怒了,“能不能消停一点?” “哼!”王忠一甩袍袖,转身走了。 其实不用围客栈,郭绍已经自己送上门,到了外院和御医们呆在一起打听消息。 …… 晚上一副要下雨的样子,也看不到星星。不料过了一夜,天气倒晴了。果然俗语还是很有道理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符氏渐渐睁开了眼睛,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陈州。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转头看时,两个宫女趴在床边上就睡着了。纱橱外面,有一个宦官和几名宫女趴在一张圆桌上正睡得香。 刚刚露头的朝阳的阳光从敞开的门里、窗里透进来,细微的尘埃在光线里轻快地飞舞,整个屋子就好像掉进了湖水里的笼子,四面都在漏“水”,那光就是水线。 符氏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新生的童年。已不知在什么地方,记忆里有这么一个场景:她和爹下午从一家客栈下楼,午饭时间已过,晚饭还没开始准备,店小二们都趴在桌子上午睡……多么静谧和简单的时光。 “诶……”符氏唤了一声趴在床边的宫女,宫女的脸埋在臂弯里,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没人应答,符氏便缓缓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宫女的肩膀上掀了掀。宫女抬起头,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很快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符氏被一群人围着,宦官曹泰激动道:“娘娘,您可把咱们吓坏了!娘娘想要什么?” 符氏轻声道:“我要漱口,肚子很饿。” “快……快!”曹泰手足舞蹈。 她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吃米粥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连吃了两小碗,这才摇摇头轻声说“不要了”。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后的脸,穆尚宫的表情最夸张,瞪圆了眼,皇后张嘴她就张嘴,然后好像自己也在吃一样,聚精会神忘乎所以。一群人简直是神经兮兮的了,他们服侍了病卧的符氏好长时间。 接着符氏又不听劝,要下床看看天空,她说很想看看这个世间。 后门外面,鸟雀不知在何处发出“吱吱呀”“叽喳”的叫声,还有蟋蟀也在凑热闹,乍一听很静谧的院子,又似乎十分热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季节里争相享受着生命。 符氏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一缕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在阳光下泛出了美丽的光晕。她仰起头,感受着微风吹拂在脸上,仍由风吹拂着她从耳边掉下来的几缕不整齐的青丝。本来圆润的脸,此时瘦的变了形,成了真正的瓜子脸,眼窝也陷了,嘴唇干涩……但她的嘴边微微露出了笑意。 …… “郭都使,告诉老夫,你在华山找的谁?莫非你见到了扶摇子陈抟?”皓首穷经的老御医拽着郭绍。周围围了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吵着。 “那个小娘子是谁?” 郭绍挤出人群,说道:“十几岁的小娘能是谁,我买来的。” 他不理会御医们,径直走到月洞门口,向里面望了一会儿。告诉他消息的宦官没有带出皇后的片言只语,皇后应该什么也没说,宦官才无话可带。清虚也还在里面,不过既然皇后无事,他们应该不会难为清虚的,迟早送出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皇后没有说要召见,甚至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带出来,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过宦官曹泰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皇后好转了,还详细描述了情况,应无大碍。不管怎样,皇后好了,总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一件事。郭绍不再计较,高高兴兴地出了院子,然后返回客栈将好消息告诉随从。 蓦然回首,阳光明媚。 郭绍心中的激动愈来愈烈,似乎浑身都充满了生气,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汹涌澎湃,无处发泄!他对杨彪等人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时候不骑马,如何尽兴?走!” 一行人到客栈马厩取了带过来的军马,翻身上马,飞驰出城,完全不顾城中的规矩。人们也不计较,这种事这段时间见得不少,见到这等阵仗,路人远远就急匆匆地向道旁避让;战争远在淮南,但战争的气氛早已弥漫全国,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有什么紧急军情。 一行四骑先在驿道上奔跑了一阵,郭绍觉得不痛快,又奔向一处荒地,在原野间驰马乱跑。 “啊……呜!”郭绍仰头大声嚎叫起来,双手放开缰绳,展开双臂,一时间就好想拥抱这个世界。“哈哈!”杨罗二人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怀地大笑。 周围不见人迹。郭绍又大喊道:“全天下任我纵横!飞翔啰!”“感谢老天,感谢王母,王母无所不能,为所欲为……” 京娘“哧”地发出一声蔑视一般的冷笑。 郭绍和杨彪、罗猛子面面相觑,正好跑了不少路,便勒住战马,相视哈哈大笑。郭绍胸中一阔,长舒了一口气,见着两个兄弟开怀的笑脸,醒悟过来,他们两个人本来都不关心符皇后,只不过追随自己、替大哥高兴而已。 郭绍心情好,当下便有些激动道:“咱们兄弟在一起,应该干更大的事,有更大的目标!” 杨彪听罢神色一凛,罗猛子也渐渐收住了笑意,连同京娘也同时注视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才是更大的事。气氛奇怪地冷场了。 心里那股子热血一泼出来,郭绍也慢慢陷入了沉思。他心中有个朦胧的念头,但一时又觉得还不够现实。人世间充满了许多不测,想得太远了也许并没有太多作用。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了符氏的身上……虽然她病好转之后的冷漠表现郭绍不计较,但他还是被微微刺痛了。自己那么关心她;前阵子,很多时候都有一种冲动,为了她真的可以命都不要! 也许只是自作多情罢!恩情、功劳,只能停留在这个层面,符氏会给自己回报的,而且肯定很丰厚……但这就是郭绍拼了命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吗? 她是皇后……虽然郭绍早就知道,但这时候才似乎真正醒悟什么是皇后,皇帝最宠爱最重要的女人。 隐隐之中,郭绍想起了前世的往事。姐姐和姐夫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有一次他们俩口子走在前面打情骂俏,“郭绍”走后面完全插不上嘴,感觉很尴尬。他不是吃姐夫的醋,但实实在在有种局外人一般的感受。 和现在的感受何其相似。 向符氏表个忠心,还担惊受怕的,生怕皇帝震怒。郭绍忽然强烈意识到他们是两口子,真是无法想象符氏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撒娇邀宠,你侬我侬的情形……但郭绍连气愤、不满的权力都没有,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变态,很不对!人家两口子的事,与我何干? 他还是很不舒服,也许是自己太沉迷了。最开始向皇后示好,就是为了有一个靠山;正因为她是皇后,才能成为郭绍的靠山。究竟是什么时候,心思开始转变的,开始走偏的? 人的情绪真是变得比变天还快,不只是女人。 刚刚还天下任我行的激动和开怀,没一会儿他就再次感受到了无力……如随波逐流的无根之萍,可以挣扎,但激不起什么浪花。 太无力了,太软弱了! 郭绍抬起头,看着南边,那里也许正在战火连天。身边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杨彪淡淡地说道:“咱们还没赶上征淮南之战哩。” “咱们兄弟南征北战,究竟为了什么?”郭绍随口道。 这个问题太难,杨彪罗猛子京娘都没法回答。 太阳初升,如一团娇艳的红颜色,万丈光芒之下,山河依旧破碎。但这破碎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有人论断。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也许是郭绍熟悉的,也许是陌生的。他有些惶恐,更多的却是期待。 第49节 第一百章 走夜路 符氏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快,她得的本来就不是大病,御医郎中却无法诊断、没有找到病因。道士恐怕也没找到病因,却把暑毒给驱出来了;有些真正厉害的道士活得很久,但恐怕鲜有道士会看病,其中缘故不为人所知。 她在陈州什么也没做。 曹泰单独面见,小声说另外一个宦官的坏话:“王忠对娘娘可没安什么好心,当面一个脸,背过身又是一个脸。要不……” 符氏一脸适然,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微微摇头,脸上似笑非笑的舒舒服服坐在一把藤编的椅子上。 曹泰忙敬畏地道:“是。”他终于看到皇后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让人有点怕她,但曹泰更希望皇后能这样叫人生畏,而不是之前那种脆弱的样子。奴家和一大堆人,都指靠着娘娘您呐。 皇后恢复了以前,又觉得自己是获得了新生;貌似如同往昔,却又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死过一次的人,总是会有所改变的,但是不是应该被人瞧出来,或者告诉别人,那倒没有必要。 病了好长时间,很多情况都不了解了。那个什么王忠,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边的?符后以前一手掌后宫,嫔妃宦官宫女全在手心里,没有她的同意,身边能冒出一个不熟悉的人来? 符氏缓缓说道:“当你没看清路和景象的时候,就像是走夜路。走夜路灯还灭了,应该怎么做?” 曹泰想了想:“站着不动。” 符氏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的瓜子脸上又出现了一丝妩媚。 她慢悠悠地坐了许久,想了一些事。但思绪还是有些纷乱,郭绍那天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口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符氏的记性本来就很好。 绍哥儿……绍哥儿……她时不时心里默念着他。 她闭目养神,半天不说一句话,整个人从动作到神态慢得要命,如同往昔。脸上微微有红晕,又似在陶醉。宫里的人都愿意在皇后身边,因为她总是有好心情,可不会乱发脾气。 符氏突然很想很想看看绍哥儿现在是什么模样,但她忍住了。 那天献丹的时候,那一席话她当然爱听,但官家可不一定爱听。官家无论做了什么,他也还是官家,符氏从来没想过因为感情情绪而恨他,但已经对得到他的宠爱失去兴趣。 她是卫王之女,出身就很尊贵,符家很厉害,累世王侯、家族枝叶很大……但她不是符家之主,仅仅是家主之女,曾经还差点被逼迫出家。 大周朝也很厉害,以武力威胁大国、包括北方契丹,以恩德泽被小国与黎民;天下虽然暂时没有一统,但小国称臣,哪怕是敌对的大国也公开承认周朝是上邦之国。皇帝也是明君,这个时代,开国皇帝一驾崩,能顺利坐稳皇位已属十分不易,还能保持国力战斗力更是需要强主才能做到;连符氏也从来不怀疑柴荣是一代明君。作为柴荣的皇后,当然尊崇……但她不是皇帝,只是皇帝的女人。 皇后的身份要比卫王之女的身份更加尊崇,却也更为不稳定。无论怎样,她是符彦卿的女儿,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柴荣的皇后却可以改变,正如官家亲口所说,马上就可以续弦符家二妹立为皇后。有皇帝,还怕没有皇后? 要保住地位、威信,然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才能让绍哥儿做他想做的。 如果没有皇后的位置,她恐怕也回不了头在符家有一席之地了,自己的前程会失去;绍哥儿也很难出头……他现在太弱了。在院子里那番话,绍哥儿说只想做捍卫皇后的卫兵,不知他是不是真这样想的,他已经懂得这个世道的生存之道了么? 符氏很担心他。她觉得自己现在不是在奖赏他,也不是想回报他,只是很担心他;她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人,希望他能好好的。 左思右想,她觉得自己在生病以前的布局虽然出发点不同,但现在仍旧适用,不应该轻易改变。 “曹泰。”符氏睁开眼睛唤了一声。 “奴家一直在哩。”曹泰讨好地答道。 符氏道:“你亲自去一趟寿州,替郭都使请功,让官家来赏他……唔,若是能见到王溥,就和他随便说几句话,问问前方的状况。” 曹泰拜道:“喏,奴家明白了。” 符氏又道:“我要回京了,让郭都使带内殿直护卫兵马吧,护送我回去。枢密院的调令,不是让他去东京的吗,现在他应该在东京。” “喏,奴家这就去通知值守将领和郭都使。” …… 符氏不会什么小事都过问,虽然她心里常常知道有些什么小事。不过曹泰和其他人会想到的,比如清虚,曹泰去找郭绍时,就把她送还了回去。 郭绍领命,带着随从到陈州行辕接手内殿直二百余骑精兵兵权。这些人大多都认识郭绍,因为他干过内殿直都虞候;而且大家都是朝中军官或大臣家的子弟,是很规矩的人,倒也省事。 这回符氏不坐马车了,夏天乘坐马车走远路真不舒服,里面蒸笼似的。她这回乘轿子,八人抬的大轿,上面用黄顶盖遮阳,四面都是敞着的。不过符氏是尊贵的妇人,她可不愿意抛头露面,戴了一顶帷帽把头遮住,身上也穿极其宽大的袍服。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慢慢向东京返回。 符氏从陈州到上了驿道,一共就对郭绍说了一句话。当着许多人的面,当时她刚刚上轿,对郭绍说:“你为我立了大功,我已经派人向官家请功了,官家定会赏你。” 郭绍依照礼节,感恩地拜谢。 这顶大轿子在前呼后拥,路上只停驿馆,不在城池逗留。但还是有官员……根本不顺他治所的道、仪仗只是从辖地经过,官员也跑过来歌功颂德感谢皇后临幸辖地。符氏不以为意,派宦官一一嘉奖。 在路途上,有一个陌生的宦官到前头来和郭绍说话。郭绍没见过,这厮也不主动说他是什么来头,只是笑眯眯说废话,便心存戒心,只是客气和他对答。 这宦官长得胖乎乎的,一张白脸没什么血色,和一些身宽体胖的文官气质大不相同。不过宦官说话倒是客气,只问道:“郭都使在华山求的丹药那么灵验,定是遇到了高人。” 郭绍骑着马,抱拳道:“当然是高人,白发童颜一看就不是常人。不然我怎敢替皇后求丹?” 宦官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郭绍道:“我问过了,他老人家不说,会不会是扶摇子陈抟?不知道谁见过他。” “官家的身体也不好,郭都使若是能再把那老仙人请到宫里,定然又是大功一件!”宦官忍不住说道。 郭绍忙道:“官家身体不好?臣不知啊……是药三分毒,我以为官家正当壮年,龙虎之躯,哪敢唐突。要不公公问一下官家,若是下旨,我再去一趟华山,那地方不好找,但费点力气还是找得到。” 宦官点点头,不再多说。 这时候郭绍倒被提醒了,柴荣也会早死。具体什么时候驾崩,他记不清,但很明显地可以想象一番:柴荣是强主,他如果没有驾崩,哪来的陈桥兵变?赵匡胤再厉害,好像也不敢在柴荣跟前玩什么兵变。就现在郭绍的看法,赵匡胤如果对柴荣搞兵变,手下的兵面对威望那么高的皇帝,会不会一道圣旨就倒戈了真难说。 柴荣如果驾崩了,赵匡胤一党登基,作为前朝“太后”(柴荣驾崩后就是太后)、又很有人望的太后,会怎么处置?也许赵匡胤气量够大,但谁也不能肯定会发生什么。 还有郭绍自己要换主人……难怪史上的人大多不是很情愿当贰臣,除非是新主的嫡系,换了主人通常都没啥安全感吧。 郭绍觉得自己不得不逐渐开始考虑长远了:是尽早投靠赵匡胤,还是另作打算?二选一,必须选,否则后果更糟糕。 当然谁都想自己说了算,问题是提着脑袋诛九族的事,首先得考虑有没有那个实力,有没有可能性。反正暂时郭绍不觉得自己有比赵匡胤厉害的实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郭绍是负责此行安全的武将,忙大喊道:“传令,队伍先停。” 不一会儿,刚才那胖宦官又骑马跑上来,尖声道:“娘娘旨意,让郭都使带人先去前方看看来的是什么人马。” 郭绍心道:我被授命为整支护卫兵马的主将,不在军中护驾,亲自跑去前锋干斥候的活儿干甚?莫不是皇后对军事一无所知,而且有点过于紧张了……毕竟在中原地区,应该没啥大事,派几个斥候去瞧瞧就行了。 不过既然是皇后下旨,郭绍也不多说,对内殿直一个曾经认识的武将、以前是都头现在是都虞候的杜成贵说道:“你在这里守着。” 杜成贵举止十分得体,一看就是有出身的年轻人,当下便正色道:“末将得令。” 第一百零一章 只有一句话 没多久,郭绍便骑着马返回,径直骑马走到黄盖伞的大轿子旁边。他矫健地从马上直接翻下来,单膝跪倒在轿前面,抱拳道:“禀皇后,迎面来的人马是殿前司散员指挥,将领马全义奉命率军开赴淮南。马全义得知皇后车驾过去,已下令避让到道旁,请皇后仪仗先过。” 符氏没有开口,这时她轻轻掀开了帷帽前面的丝巾,先露出了白净秀气的下巴、涂了淡淡胭脂的红唇,鼻子小却比较挺拔,然后明亮的眼睛也从掩盖的丝巾下出现了,弯弯的眼眶似含着笑意,睫毛向上翘着、几乎贴着上眼皮。 郭绍忙低下头,不过从余光里能感觉到符氏真看着自己。他顿时感到紧张,心也提了起来。刚才只不小心看到一眼符氏的脸,如同惊鸿一瞥,郭绍心中已是有些混乱,很难揣摩:自己冒着性命之忧救了她的命,她刚才的神色里却还是能那么轻松,眼睛里似乎还有笑意。 符氏目不旁视,只看郭绍一个人,看的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但短短一瞬间,郭绍却感到好像已经被盯着瞧了一整天。符氏的目光实在太有杀伤力,特别是离这么近被盯着看,郭绍难以描述心里的感觉……反正他可以肯定:皇后看任何人时,那个人都不会不在意她的眼神。 “我知道了,走罢。”她很快就放下了丝巾,用不经意的口气说了一句。 她就这么说了一句,便没了。 仪仗和护卫兵马经过殿前司散员指挥的兵马时,只见骑士们都下马了,纷纷单膝跪地,举起缨枪向高高坐在大轿子上的皇后致意。虽然看不见皇后的脸,但能看到她的人,大伙儿的表情都充满了敬意;符氏在禁军将士中传得很神,像是仁慈的天仙一般很爱护将士,经常劝官家善待将士,尽量给予奖赏。大伙儿提着脑袋吃一口粮,经常上阵拼命,谁用心对他们,他们心里也是清楚。 大家没有呼喊拜恩,胆子大的瞪着眼睛看她的座轿,偶尔有人激动地嘀咕:“皇后!”“那是皇后……” 只是在道路上相遇,郭绍也感受到气氛动容了,对符氏又多了几分敬畏。自己拼命救了符氏的命,确实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陈州到东京的路比较好走,一共三百多里,几天就到东京了。 郭绍带着马兵将皇后和宫人送入大内,即下令解散了内殿直人马,次日到营房听各部的上峰军令。时向训作为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这些事应该向训去管。 他打算先回家歇口气,然后才先去拜访向训,询问虎捷军第一军、第二军到哪里了。不料刚走到大相国寺附近,就遇到了李处耘、罗彦环等武将,还有左攸。 郭绍寒暄了一阵,大概说了一番陈州关于皇后的事,便说先各自回家歇着,明日到府上见面细谈。这时左攸提出一个布袋递上来,说道:“蜀国前后几次派人送财物,咱们按照枢密院的命令可自行处置俘虏,便把人都放放了。蜀军主将李廷珪的钱据说还是蜀国皇帝帮忙出的,此人似乎很得蜀国主倚重,战败了还被恩赏。” 左攸又送上一本册子:“这是账簿。照以前咱们的规矩,指挥使以下武将双份,士卒单份;指挥使以上将领照朝廷俸禄对比分;战死者也有份。财物已经分完了。” 郭绍把两样东西都收了,也不瞧,便继续向南走,一行人跟了他一路,似乎要送到府前才算完事。 不料大伙儿刚转过一个街角,到郭府所在的街面时,忽见一个小娘在马车旁边站着,正向这边张望……不是别人,真是李家小娘。罗彦环转头看了一眼李处耘,李处耘满是胡子的脸上顿时一黑,没开口说话。 众人也装作没看见,刚才还在谈论这段时间见闻的话题渐渐消停,变得沉默。郭绍也顿觉有些尴尬。 弱骨丰肌的李氏见来了一群人,脸上也是红扑扑的,站在那里动作扭捏,不知该上马车躲避,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杵在那里,十分尴尬……似乎怎么做都比较难堪。 李氏还算是比较大气大方的小娘,没躲,等人们过来,便屈膝作万福:“见过郭都使,罗贤叔……我等我爹。” 郭绍忍耐了一会儿,打量了她一番,只能说出一句话来:“李兄和李娘子先回家罢,我到了,改日咱们兄弟一行再叙。” 李处耘道:“也好,末将先告辞了。” 郭绍还是有不少话想和李氏说的,但刚才只是打量了她几眼,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旁边还有别人。 他忽然想到:符氏恐怕也和现在自己的处境一样,她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不是无话可说,实在是周围有太多眼睛盯着。皇后本来就是万众瞩目的人。 皇后应该想和自己说些什么吧,除了那些应该说的冠冕堂皇的话。她要说什么,心里怎么想的? 郭绍又不禁琢磨,在半路遇到殿前司兵马时,符氏传令自己亲自去打探……是不是刻意为之?因为郭绍领命之后,必然会去她的身边回禀。 究竟是怎么回事,郭绍无从知晓。 ……他和京娘等一行人进了府邸,照常遇到了玉莲和董三妹来迎接。玉莲的目光特意停留在清虚的脸上,这是个陌生的白净小娘子,长得还不错;可能玉莲也想知道郭绍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妹子。 清虚像没睡醒一样,无精打采地跟着京娘,也不招呼人也不说话。她也没地方去,郭绍和京娘都不能随便找个人把这个小娘送回去,只有先带回来了。她也很无聊,但似乎不太在意,大概被她师父顺手养大的日子里,也没人怎么过问理会过她。或许在陈抟蒙头大睡的时候,她也练就了一身瞌睡的本事,反正一路上她是哈欠连天。 郭绍暂时没提这事,先把一布袋的金器、珠宝交给玉莲,然后就想进院子里沐浴更衣,歇着了。这阵子实在是太劳顿,郭绍感觉自己都瘦了好多斤,浑身泛着疲惫……不久前回家拿陈抟的“仙丹”,也见过玉莲,那东西之前就是她帮忙收着。 “郎君,这是官家赏的?”玉莲打开布袋往里面瞧了一眼,面露惊讶,脸上泛着那些珠宝金器反射的淡淡五彩光泽。 郭绍便随口大致解释了一番。他和玉莲在人前谈论的内容,都是些关于钱财、家常的事,已是十分俗气,不过郭绍倒习惯这样的俗。一会儿进房了,再和她偷偷情意绵绵一通也不迟,不急着在人们面前做给人看……特别是做给京娘看。 他心道:庸俗是庸俗了一点,不过拿钱财回来直接交给她,也是对她的信任,如果不是把玉莲当作家人一般,自己哪能什么东西就胡乱交给她就了事? 就在这时,郭绍看着那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忽然想到:京娘那份没分。 可能左攸认为京娘属于自己的家眷?或者考虑到服众,不得以把京娘这个妇人忽视了?郭绍觉得京娘在对蜀国作战的军情打探,以及奔波救治皇后的事情上,都有功劳和苦劳,不该忽视她的付出;但袋子已经交给玉莲了,当众再拿出来分东西似乎不太好。 但是如果给京娘细算“分赃”,是把她当作部下?不是部下那应该如何对待她……她都跟着自己跑几千里路了。 郭绍道:“玉莲,你给我准备热水,我一会进去要洗澡,在路上走好几天了。我先和京娘商量点事,随我到厢房来。” 二人便向就近外院的一间厢房走去,清虚反正就跟着京娘。郭绍也不理会这个小姑娘。 进了屋,京娘还是那么神情冷清地站着。郭绍不和她客气,找条凳子坐下来,揉揉晕乎乎的脑袋,一时不知从钱财说起、还是从别的事说起。 京娘沉得住气,也不问他。 郭绍先看了一眼门外的光景,沉吟道:“我要谢你这阵子为我做的事,特别是找麻衣道者治皇后,本来与你无关……” 京娘见他欲言又止,便淡淡地说道:“郭都使在陈州皇后行辕的话,我听清虚说了一些,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第50节 郭绍真不知道如何对她说一些想法,听她主动圆场,便顺着她的话问道:“哪一句?” 京娘道:“如果皇上觉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话,臣便自刎谢罪。” 郭绍愣了愣,小声说道:“我只是为了表忠。” 京娘不言语也不解释。郭绍琢磨了一阵,忍不住观察着她的脸,说道:“任何事,你都会听命于我?为什么?” 京娘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为什么。皇上若是觉得你有罪,你会在意为什么自己有罪吗?” 郭绍心道:我当然会在意。他一时间心思钻了牛角尖,问道:“我要是让你去送死,或者做一些常人难以接受的事、错误的事,你也会答应?” 京娘看着他没有说话。郭绍回顾清虚,突然觉得这小姑娘现在在这里实在非常不合时宜,尾巴似的缠着京娘。 第一百零二章 秘密 院子里很安静,阳光透过树叶,在门口的地砖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影子随着清风轻轻摇曳。 郭绍对清虚说道:“清虚,你去找刚才那个的大姐姐,我和京娘有话要说。” “好罢。”清虚转身就走。 京娘本来已经放松自己找地方坐下来了,这时神情顿时有些警觉,这娘们的江湖经历似乎让她过于敏感了。京娘乍一看着实没多少柔媚的感觉,但仔细看其实也算是明眸皓齿,脸长得很端正,嘴唇虽然有点厚却微微上翘很性感,最诱人的还是凹凸夸张又结实的身材……京娘属于那种打扮和气质不够女性化,乍一看不是美人,却越看越漂亮的女人。 郭绍送清虚出门指点她往哪里走,然后顺手关上了门。这下京娘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已经相信你的心思了,把你当家人一样看待……”郭绍好言道。 京娘皱眉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这点伎俩和花言巧语以为我不懂……有时候你是什么都说的出来!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郭绍一愣:“我心里想甚?你怎么突然说话硬生生的,刚才不还默认什么都愿意的吗?” “那你想要作甚?”京娘脸上一红,瞪眼看着他。气氛骤然紧张。 郭绍上前几步,靠近一些,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京娘脸色变得绯红,倒退了两步背抵在墙壁上,颤声道:“什么秘密?” “你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郭绍见她这副模样,愕然道。京娘又问:“那你是哪个意思……你能等一等么,我不是想违背你的意思,我得想想,做好准备……” “你听我说,京娘。”郭绍忙道,“我刚才在寻思,应该把你当成什么人……觉得应该可以信任你了,有一件事我谁没告诉,但我得先告诉你才说得清楚……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别那副模样行不行?我有那么急的话,现在就去找玉莲了,一点都不费事!” 郭绍走到了她的面前,只见她呼吸急促鼓囊囊的胸脯起伏很紧张的样子,但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郭绍便把嘴靠近她的耳边,闻到一股子好闻的气味,悄悄说道:“皇后之前答应过我,让我和符家联姻。这回我又拼命救了她的性命,以前的承诺必定更加有效力。我考虑过了,这个机会不能放过……所以我早就想坦诚地给你个说法,虽然坏了你的清白,但不能娶你……” “你原来和我说这个?”京娘瞪眼道,“你要娶也该娶李家娘子,人家那么痴心的,出身也不错……我何曾要求你娶过我?” 这下该郭绍感到诧异了,他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待你?” 京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让我在你身边……只要一个归宿,不是可以随意买卖抛弃的人。我不想改变什么,说服自己太难,一直就只想效忠于一个主人……先父这样做,他活得很坦然。” 郭绍听罢,认真琢磨了一番,忽然感叹道:“都说赵匡胤知人善用……简直极难得的人,但他居然拒之门外。嗯,看来我还是有比他强的地方。” “别提他了!”京娘生气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又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这个人不算。我也不算是改投门户。”她似乎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说服郭绍。 郭绍又道:“刚才我说的那件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确实没打算急着把京娘怎样,既然觉得她好,也应该对她相应的好一点。她虽然有那种愚忠的执念,但自己也不能随意挥霍滥用,却要稍微尊重她的感受。 于是郭绍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今天不想再出门,便来到了后园。在湖边的房子里,打开正屋的后门,郭绍便直接坐在屋檐下扫干净了的石头上。这地方风景不错,能看到湖里正在绽放的荷花。 玉莲似乎烧水去了,屋子里没有一个人。郭绍无聊又轻松地干脆懒洋洋地躺在石砖上,眯着眼睛看树叶间的太阳。百无聊赖的时候,郭绍又想念起了符氏,在陈州道路上,她的脸她的眼神,反反复复回忆了好多遍。 符氏究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的? 郭绍胡思乱想了良久,又回忆起今天在路上碰到李家娘子的一幕,当被很多人看着时,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如果是在现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何其容易,拿起手机就可以了;在这时,却连说上一句话都十分困难。 他苦思良久,忽然灵感一现,一拍脑门:为啥不用密码? 郭绍像仰卧起坐一样身体一挺就爬了起来,顿时各种想法像潮水一般涌来:符氏对自己很重要,须得提前建立起一条稳妥的沟通渠道作为准备,万一以后急需联络时,才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门路、只能等待。 内容的书写可以用最简单的密码!现代数字组合成密码,用道士的符文纸书写,混在一大堆类似的符文里面,看起来极可能被人当成是鬼画符……这套数字就算在当下的印度和阿拉伯地区也无人能看明白,因为现代数字和最初的符号差异明显;而且现在古代版的阿拉伯数字都还没传到中国。 可以说天下无人能破译这玩意。 正屋旁边正好有一架书架,平时几乎等于摆设,郭绍从来不看的;就好像土财主土包子家的书架,除了摆设没别的用处。他顺手就抓了一本最厚的拿在手里。 《史记》之十二本纪。郭绍又翻开第一页,上面有刻板的人名,以及刻板的年月。这本书肯定是到处都买得到的大路货……因为可以出现在郭绍这种人的书架上的书,不可能是什么难找的珍贵藏书。 页数、列数、第几个字,三个参数就可以确定出一个字……而且可以通知对方更换书目。这应该是译码中最简单的一种了,但郭绍不相信这个时代的人能有办法破译这种为所未闻的密码方式;何况他们连符号所代表的数字都不认识。 郭绍脸上浮现出笑容,如果能告诉符氏破译和书写的办法,全天下便只有她能看懂。他当即磨好墨,就用他那白文不白的语言开始描述这件事。 然后写下零到九的数字符号,只有十个符号,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记住。 但是这封信如何送达到符氏手里……渠道又该如何建立?这是非常重要的,就算无人破译,如果被人知道皇后和外朝武将经常书信来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好开脱的事,对双方都很不利。 第一百零三章 高下立判 巍峨的城楼耸立在晨曦之中。陈州门一大早就熙熙攘攘,淮南的烽烟无法过多地影响东京的市面。整座城池的蔬菜、肉食以及各种供给都依靠远近乡村的贩运,也还有诸地来往的商贾在东京进出。 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穿着袍服的老宦官骑马来到了陈州门,他来到城门口也只能下马等着人群慢吞吞地通过城门,早上的人会特别多。城门内外站着两排披甲执锐的将士,只要是他们觉得可疑的人都要被检查,其他人就比较省事,按携带的货物种类的多寡向官吏缴纳税钱就可以进。 老宦官曹泰这样的人,两鬓斑白嘴上无毛,浑身上下怎么看怎么像个宦官,没有将士愿意搭理一个宦官,大伙儿都装作没看出来。 几天前皇后的仪仗回东京时,这个经常在皇后身边走动的宦官一路上居然没见着人,肯定是被派去办别的事了。但他作为宫里的宦官,外出不会太久,定会很快回东京。 刚进得城门,曹泰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曹公公。” 曹泰转头一看,只见是京娘和那个小道姑清虚,在陈州时见过的,对清虚更是十分熟悉。他忙牵着马走过去,京娘又道:“皇后的身子最近好了罢?” “杂家去了一趟寿州,这就赶着回去才知道哩。”曹泰一脸和善道。 京娘没有太多的话,径直说道:“郭都使让我带着清虚,随曹公公进宫去,再给皇后瞧瞧。” “那敢情好。”曹泰道,但他又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如果你们有什么东西想献给皇后娘娘,可以先交给杂家……进宫是要搜身的,这是规矩。”他又着重说道,“就算是累世功勋的大臣,进外殿也要搜身,搜有没有兵器,这种搜查比较简单;但若是有人进内殿,可是搜得很仔细,怕外面的人携带毒物进宫。杂家不会被搜,有几道门都是杂家的人管着。” 曹泰何其聪明经验丰富的老宦官,自己刚回来就“恰好”在半路遇到,他们又忽然主动要求拜见皇后。曹泰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没那么简单。 不料京娘一脸淡然地摇头道:“没有什么东西。” 曹泰遂不再多问,让她们上马跟着自己向北而行。 及至大内北门,果然京娘和清虚都被宦官先带去一栋房子里,然后进来十几个宫妇把门关上,又在屋里拉了一道帘子,其中一个年长地说道:“把衣服都脱了,一件也别剩。还有头上的簪子、身上的所有饰物。” 只见清虚双手捂着胸口,十分无辜又羞涩地看着那说话的中年宫妇。 但这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没有打动宫妇,那宫人冷哼道:“别装模作样!每年的秀女我见得多了,大家闺秀我都见过,都是妇人看看有什么了不起……你那胸那般小,平成那样,以为我会有兴趣看?” 清虚听罢顿时一脸火气。 旁边另外的人已经开始搜他们随身的包袱,从清虚的布袋里抓出一大把黄色的符文纸,宫女随手翻了翻,上面全是些鬼画符,便丢在一边。另一个宫女正拿着京娘的发簪对着光线的方向仔细瞧有没有机关。 ……等她们被检查完了,清虚闷闷不乐地跟着京娘走了出来。宦官曹泰见状脸上露出松一口般的笑容。 一行三人从后门默默地进了滋德殿,在皇后寝宫外面还有几间屋子,里面有当值的宫女宦官,曹泰便先让京娘等人到一间屋子里坐着等,自己跑进去通报。 符氏真慵懒地侧躺在一张塌上看书,旁边一众宫女,有的在扇扇子,有的在轻轻给她锤腿锤腰。曹泰上前就跪伏在她的脚下,恭敬地说道:“禀皇后娘娘,奴家从淮南回来了。” 符氏见到曹泰,便坐了起来,抬起手轻轻一挥,周围的人忙弯腰倒退着出去了。 “起来说话吧。” “奴家谢恩。”曹泰提着袍服下摆,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道,“京娘和清虚进宫来了。奴家见到了官家,又见过王溥。” 曹泰三言两语就说了事,先顿了顿,听皇后没问话,这才继续说道:“官家只让皇后娘娘赏郭都使一些财物,官家说淮南需要良将,打完了仗再追叙前功……目前淮南的状况是,寿州仍未攻下,王师(周朝军队)已下清流关、刚占滁州;殿前都虞候赵匡胤在各此大战中表现最好,深得官家赏识。 先是,李谷前锋部在正阳度过淮河,进逼寿州并击溃了出城结阵的南唐军;但南唐援兵数万向正阳攻击,李谷恐腹背受敌,从寿州退兵守浮桥。后官家以为李谷贻误战机,将兵权交李重进……” 符氏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挑,她记得自己还在去陈州路上的时候,听说官家用李谷为前锋,就想进言改任李重进;但又因别的考虑没有说。不料官家还是用李重进了。 曹泰继续道:“正阳唐军被击溃,丧命万余众。后官家认为寿州南下,先令赵匡胤率铁骑军攻下游的唐军水陆屯兵据点涂山;赵匡胤诱唐军于涡口,击破唐军万人。 涡口大胜后,官家立刻下令赵匡胤率铁骑军南下攻清流关,南唐守将皇甫晖率军入滁州城,后有出城欲战,被赵匡胤单骑斩落下马、打成重伤,王师趁势占了滁州。赵匡胤将城中财货封存,都交给官家了。” 符氏心道:绍哥儿打后蜀没夺到财物,竟然抓着俘虏向蜀国勒索,干得十分下作;而赵匡胤抢到了,却原封不动交归国库。两相对比,真是高下立判,赵匡胤的志向肯定比绍哥儿高远……不过她还是更喜欢绍哥儿这样的人。 曹泰没一会儿就禀报完了,他总是挑要紧的言简意赅地说。但他站在那里没动。符氏便又道:“一炷香后让清虚等人进来见我。” “喏。”曹泰这才躬身退下。 符氏拿粉拳撑着头,又想了一番。心中可以确定:在官家眼里,能打的武将比什么都重要,李重进都可以掌前敌诸部兵权。 大病了一场,符氏觉得自己更加清楚地理解皇帝了。或许妇人真的要完全不带感情去看一个男人,才能真正看得懂他吧。 天下迟早会一统,但这个过程有多久却没人说得清楚。符氏能感觉到皇帝很急,他不想把这样的丰功伟绩留给后来的人,想自己就办成文治武功的所有大事。 他也很明智,抛弃了所有的成见,一切做法都为了能保障周军战力,以图开疆辟土吞并天下。所有人的前程都建立在能不能打和树立战功之上,皇帝是给臣子们一个准确的念想:只要能打,一切都好说。只有这样周军将士才能战意心切士气昂扬。 因此符氏琢磨绍哥儿上次在陈州说了一些不是很得体的话,但并不要紧。只要他能在淮南战场上表现好,就像在攻蜀之战中一样好,那么皇帝是不会和他计较的;而且绍哥儿又是在高平之战中立过功的人,如果让官家觉得他是良将,一切都好说。 没过多久,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进宫殿来了。正是京娘和清虚。 但清虚没有上前,远远地被留在那里,京娘拿着一叠黄色的纸走上拜见了。符氏微笑地看着她,又扫了一眼留在后面的清虚,说道:“平身。” 京娘抬起头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不动声色,心道:这妇人比男子的胆量还大。 京娘又看向旁边的柜子上堆着的许多书籍,符氏手边也有一本。她便指着那堆书说道:“请皇后准予。” 符氏觉得她很奇怪,纯粹是一种感觉,和别的人见了皇后的表现都不一样,至少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符氏便沉住气看她想作甚,微微点头。 京娘从书堆里找出一本史记来,然后走到皇后跟前,却把书先放在一边。她又从符纸里抽出一张来,指着上面画的符号:“这是一……二……三……” 符氏顿时觉得有点意思了,再次点头。 然后京娘又指着其中一处:“从上到下,三个数。第一个是页数,第二个是行数,第三是第几字。”说罢翻看刚才那本书,找出了一个字,说道:“崤。” 符氏恍然大悟,眼睛顿时微微一亮。 京娘又道:“这十个符号,要不我写下来?” 符氏摇头道:“记住了。” 这下该京娘诧异了,忍不住说道:“刚才我只是说了一遍……”符氏笑道:“记住了。在宫里,可没人敢让我说第二遍话。” 京娘靠近了一些,悄悄说道:“郭都使说,只是以防万一,将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奏皇后。紧急时便把清虚送进宫教皇后内丹吐纳之法,这些黄纸里,第三处地方若是四个数,这一张便是奏报。” 符氏问:“你手里有四个数的纸吗?” 第51节 京娘摇摇头:“没有,今天我就是受命来告诉皇后这个法子。” 符氏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每个月初二、十六,曹泰会去东市替我购置一些物品。若是‘他’有什么话,那两天派人去东市找曹泰便是。” 曹泰去替皇后买东西,其实是一种奖赏差事,因为专程买回来的东西一般都会贵至少几倍,她默许的行为。 “清虚。”符氏又笑着向远处的小道姑招了招手,爱怜之意溢于言表。 第一百零四章 当哥哥一样 清虚到了跟前,也是瞪着眼睛大胆地看皇后,她和京娘一样都是“野人”,简直毫无规矩。京娘还好,只悄悄看了一眼,清虚是看得目不转睛……她一直在山里,似乎从来都不懂,原来世间还有礼仪和高低贵贱这一说? 不过清虚的单眼皮瓜子脸看起来干净清纯,眼睛里很清澈,皇后被她这么看一点都不生气,仍旧笑吟吟的还摸她的手。这时符氏便从左手腕取下一个镶着五彩宝石的黄金镯子,亲手给清虚戴上,高兴地笑道:“正好合适,你一个我,我一个。” “真漂亮。”清虚低头瞧了一眼手腕上的饰物,连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不知她是在赞皇后还是在赞金镯子。 符氏又十分温柔地和清虚说话,谈论的内容无非是简单的吐纳内丹之法,以及一些浅显的话题。符氏发现这个小娘的心思非常简单,而且不谙世故……就算是只有十四五的小娘,普通人家的这个岁数也可以出嫁了,哪能一点都不懂呢?偏偏清虚完全不是伪装,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和她相处倒真是省心。 清虚和符氏很快熟络了,就悄悄问:“为什么都是女子,你们的胸能长那么大,我的却那么小?刚进来的时候还被那妇人嘲笑,说我不是女的。” 符氏愣了愣,脸上绯红,憋着才没笑出来。想着清虚是郭绍“从一个道观买来的”,是出家人。出家人居然问这等羞人的话?当下被这小娘子逗得起了玩心,符氏便悄悄说道:“你让郭都使给你揉揉就能长大,别说出去啊。” 清虚脸一红,愕然道:“真的,你不骗我?” 符氏故作正经道:“真的,漂亮的女子从来不骗人。” 及至中午,留下她和京娘一起用膳,恩宠之意毫不掩饰。宫人都知道这个清虚治好了皇后的病,所以不觉得稀奇。后来皇后又让京娘和清虚留宿宫中。 宫殿内外的灯笼和灯架都亮起来了,符氏如同往常一样先舒舒服服地泡在大大的木头浴桶里,闻着水面的红花瓣,喝着甜甜的葡萄美酒,然后又下令宫女们也这样让京娘等二人享受。宫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花瓣,就算是隆冬季节,宫女们也能把收集晾干了的花瓣泡水。 有两名宫女是从来不干别的事,生怕伤了她们的手,专门这时候给符氏揉捏身子骨的,指尖柔软得像温玉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符氏就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在微醉中陶醉起来,只想象那些美妙的事,想法像鸟儿的翅膀一般能够自由飞翔。如果这些想法能够在人世间办得到,又不会让皇帝和大臣觉得过度骄奢的话,她一般会想办法实现体验。 但今晚她没有胡思乱想,只是琢磨绍哥儿带来的那个“秘密”,真是巧妙……符氏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绍哥儿说什么迫不得已时禀报要事准备,其实他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刚出嫁在李守贞府就猜得到他想什么了。他没胆子做什么,但心里头肯定想得比我还龌蹉。 符氏心道:不过我原谅你。 那死亡的绝望心情,如此刻骨铭心,符氏这辈子都忘不掉。她觉得自己是在黑暗恐惧的深渊地狱里走了一遭,能够回到人间,已经没有任何罪恶和痛苦能比那一次带来的恐惧严重了。 她准备趁京娘等出宫时,给绍哥儿写一段话出去,就用他设计的那个法子。似乎可以有很多话要说,但真琢磨起来却不知道写什么才好。得先谢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用“感念救治之恩”罢,似乎不够……但有些心事和心情,真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啊。 符氏渐渐又想到了更多更深远的事。绍哥儿不能在东京虚度时间,看人家赵匡胤也是高平之战后才起家的,现在都什么地位了,绍哥儿又什么地位?需要鼓励一下他,这也是为他好,在这个世道,没有实力地位的人,如同草芥一般性命太不重要了。 你去淮南,像攻蜀之战那样表现突出,就把符二妹嫁给你,让她代替我让你满意……符氏的脸顿时一红,想什么呢,不能用代替这个词,就说你会喜欢她的,够了。 虽然是密信,但符氏的言语很克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克制,只是她自己认为很得体不露痕迹。 …… 淮河以南,寿州。柴荣仍旧在这座城下张望,他不明白,南唐军屡战屡败,为啥他们的寿州城被长期猛攻却能坚守?现在攻城已经暂时消停了,因为下雨。 雨帘之中,寿州城依然耸立在云烟深处。 “官家……”一个武将拜道,“昨日在城下率先逃跑的人,四个将帅,十几个兵已经带到。” 柴荣把目光从远方收回,看向雨地里跪伏的一群人,怒道:“斩了!” “喏!”武将转身离开帐前,径直走到雨中,大声道:“临阵逃脱,按军法当斩,拖下去!” “官家,饶命啊……官家,看在末将跟您南征北战的份上……官家!”“兄弟们也是没办法啊,上去就送死,家里还有妻儿老母。”有个武将居然嚎啕大哭:“皇后怎么不在啊!” 柴荣铁青着脸,回避不看。 这时,巡检使司超到冒雨到中军奏报,在黄州等地斩获南唐军三千余众,又特意说道:在俘获的唐军中,发现有几十个蜀兵,审问是王景派人送到前线的赦免的秦凤败兵;结果在淮河上游驻守时径直投了南唐武将。柴荣大怒,下令将那些蜀兵尽数斩了。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一早雨便停了。诸军将把遮盖在投石车等器械上的油布掀开,等待晒干修缮。那些潮湿了的弓弦、牛筋牛皮也被搬出来晾晒,暂时没有继续攻城。 忽报南唐国派信使过来了,先到滁州,赵匡胤派人把使者等人送到了寿州大营外。 柴荣得知送来的人中除了信使,还有滁州城被俘虏的高级武将。其中有守清流关的主将皇甫晖,柴荣遂特意让信使等着,先让人把皇甫晖送到中军大帐。 结果在众将的注视下,一个大汉头上绑着纱布,腿上安着夹板,被人拿竹架抬进来的,看模样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架子上,转头见一个身穿龙袍的人坐在上面,便道:“末将不能拜见大周皇帝,失礼了。” 柴荣听他说得客气,又称呼大周皇帝,心生好感,便好言道:“你养好伤,朕不杀你。” 皇甫晖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会投降的。虽然是败兵之将,但我是生是死都是吾皇之臣!败在赵将军(赵匡胤)手下,我也心服口服,赵将军三言两语就动摇我军心,又敢单骑冲阵,洞察人心有勇有谋,我不如也。” 柴荣心道:连敌将都敬重赵匡胤,果然朕没看错人,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才。 皇帝想起清流关滁州之战如此顺利,心情稍缓,便顺便传使者入见。 使者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鞠躬作揖,然后将南唐主的信递到宦官手里,拿信的宦官尖声喝道:“见了皇帝竟不下跪?” 使者不卑不亢道:“在下七尺男儿,只跪天跪地、跪自家天子和父母,不跪别国之主。” 柴荣的脸顿时很不好看,他心头有气,胡乱拆开信封一看,只见李璟在开头就自称唐皇帝,内容虽然有些低声下气,却不像是要屈服的口气。李璟言大周和大唐同祖同宗,不应同族操戈,自己把周皇帝当作哥哥一样看待……柴荣心道:娘的,同祖同宗你还想勾结契丹等国一起打我? 当然柴荣最不爽的,是李璟被打得连战连败,居然还敢自称皇帝。天下自古只有一个皇帝,为天子!朕听说过周天子、始皇帝,没听过赵国皇帝、楚国皇帝。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朕不和小人计较。轰出去!”柴荣冷冷道。 顿时就有两个大汉上前,很不客气地抓住使者的胳膊就走。那人顿时垂头丧气,无言以答。 柴荣离开上位,在两边的武将中间来回走了几步,想起两天前宦官曹泰来给郭绍请功,便道:“淮南兵力还不够,虎捷军左厢第一、第二军都是能战之师。派人去东京,叫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郭绍即刻率二军到淮南来。” 魏仁溥赶忙出列领旨。这种从远处调兵,可不比在战场上下令那么利索,需要枢密院出正式的调兵令,然后派枢密院的官员到东京,先经过东京留守等文武验明之后,方可动兵马。 柴荣走出大帐,又久久注视寿州城,他觉得李璟还不愿意称臣,是因为淮河沿岸的重镇,包括寿、濠、泗、海等城池都在南唐之手,连上游的鄂州也没有拿下。 须得再加强猛烈攻势,给南唐国主李璟一个清醒的认识!柴荣把手按在剑柄上,脸色露出了杀气。旁边的文武将官见状无不震动,有些人的腰都弯下来了,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抬头。 第一百零五章 寿州(一) 郭绍接到枢密院军令,和家里的人道别后,率军出京。 他很为部下考虑,让大家分了赃之后,又以厢都指挥使的名义对部将进行了职位安排。一些比较高的职务都是暂领,已写成奏报先递送东京亲军侍卫司步军司;不过侍卫司的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枢密院的枢密使魏仁溥都在淮南,所以没人会批准,只有另抄一份到淮南之后先给李重进。 侍卫司的马军司和步军司分别掌管龙捷军和虎捷军。不过马军司和步军司只是称谓,因为龙捷军虎捷军都各有骑兵和步军,龙捷军骑兵多比较强悍。 拟书以李处耘为第一军都指挥使,罗彦环为都虞候;原第二军都虞候王璋为都指挥使(在唐仓镇帮郭绍打赢了关键的一战),杨彪为都虞候,罗猛子为亲兵指挥。因为战死重伤了一些中低级武将,其他有功的将士都各有提拔;指挥使以下郭绍直接就任命了……正道是有钱大家分,但有兵权的关键职位,郭绍默默地全给了自己的亲信。第二军的王璋也表示上面没人、愿意投效。 十余天后部队到达淮河北岸,然后郭绍安排军队分批从河上的浮桥渡河。 刚进入七月,天气仍然那么热。郭绍站在淮河边上四下回顾,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葱葱绿绿,天空蔚蓝河水清澈,淮南平原在这个时代着实是好地方,既利于农耕又便于交通。和年初在秦岭山沟里的见闻全然不同……难怪大周皇帝和南唐皇帝打生打死,双方不惜投入举国之力在这里角逐争夺这块地皮。 建立浮桥的地方已不在寿州(今寿县)西边的正阳,而在寿州北边的下蔡镇(今天的安微凤台县)……进入这片地区的大路上,有一个十分高大宽敞的牌坊,上书“下蔡”,真是想不知道地名都不行。之前听说周军的浮桥在正阳,怎么搬到下蔡的不得而知,或许皇帝认为淮河上游的诸城都没有攻陷,那地方地形太宽阔很容易受到唐军的攻击? 下蔡这几道浮桥的地方倒是有点讲究,淮水在这里的弯曲度很大,形成一个“凸”字上部形状,下蔡就在“凸字”的顶端位置。河流北面地势开阔,渡河之后被江河局限比较狭长。 郭绍带着众军渡过安全无事地渡过淮水,下蔡的淮水两岸全被周军控制驻守,十分太平。 但刚过淮水,郭绍的右眼皮就莫名乱跳……人道右眼跳灾,他一想便心中不安,隐隐有不妙的感觉。自从道士的仙丹治了皇后的病,又联系到麻衣道者关于宿命的一番话,饶是郭绍受过不少现代教育,也不由得越来越迷信。他总觉得这些玄虚之物说不清道不明。 怀着隐隐不安的心情,郭绍率部沿着这一道淮水南下,沿着大路走,下午到达了一条河流岸边,河上有一道石拱桥。这条河是南部的巢湖流向淮水的,名叫淝水,似乎就是淝水之战的地方。而今相比淮水,河面比较窄,有些地方水浅恐怕徒步涉水也可以渡河。不过有桥还是过桥方便。 人马连绵不绝,前面的战兵行军步伐整齐,“喀、喀、喀……”的声音很像现代军队走齐步的节奏。 郭绍抬头看去,前面那石拱桥有点不结实的样子,想起了共振现象,遂下令诸部打乱队列,乱走过桥。 ……不料就在这时,郭绍刚过桥,就看见了一个文官带着数骑在道旁观看,那官员见郭绍的军队乱成一团,正叹气。郭绍笑着上前拜见,寒暄,一问才知原来是翰林学士窦仪。完全不认识的人。但窦仪介绍旁人时,随行的有一个人叫赵普,这让郭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赵普看起来就是个无名之辈,连官职都没介绍,郭绍心中感到有些诧异,忽然之间却没想起来怎么回事。 郭绍刚才见窦仪在叹气,便解释道:“走得太整齐了,有可能把桥走塌,造成无益伤亡。” 窦仪愕然不语。郭绍有口莫辩,不知怎么和这位翰林院学士说,只好作罢,只是暗叹:学士没文化太可怕。 郭绍遂拜别窦仪,这时南边的喧嚣已经能听见了,郭绍向远处看去,看到了烟雾滚滚的寿州城楼在原野深处。除了各种各样的噪音,隐隐还有人的呼喊声。 这么快就进入战场了,周军的战线拉得真长,听说前锋已经攻下滁州城离长江不远了,而淮河这边也还在打。 就在这时,郭绍又碰到了另一个官员,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他和窦仪一般,穿着官服也站在大路边瞧正在行军的军队。此人眼眶狭长,印堂不丰、两腮饱满,一嘴胡子,身材倒是高大。 郭绍策马走到路边,那人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郭绍打量了一番,一拍额头,笑道:“李丞相!” 原来是李谷,郭绍是觉得眼熟……在此之前,平生就只见过李谷一面,是去年在从高平去晋阳的路上,李谷还赏了郭绍二十几匹马。 “哈哈!”李谷大笑了一声,“郭都使好记性,一面之缘,时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老夫。不过老夫现在不是宰相了。” 郭绍以为到了淮南,最可能先遇到的熟人是王溥,不料却是这个不太熟悉的李谷,压根没想到。忽遇认识的人,郭绍也比较高兴,脱口答道:“哈哈,我这人,谁对我不好很容易忘记;谁对我好过,却总是记得很清楚!去年李公赏过我二十几匹军马,那时候对我来说可算是丰厚,怎能不记得?” “好!好!”李谷一脸笑意,看郭绍的眼神又更有意思了几分。大概是他脱口说出好与不好的歪理之故。 李谷又叹道:“通过军功着实升得快,一年多不见,真是要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哪里哪里。”郭绍故作谦虚道,“李公现在居何要职?” 李谷道:“判寿州府事。我如今主要为寿州诸部供应军粮、筹办军械用度;也会派人去附近诸地安抚百姓,让百姓各安其职。我已经不带兵了,但这些事也十分棘手,将士骄纵,时有滥杀无辜之事,屡禁不止。” 郭绍忙道:“我定会约束部下,禁止他们烧杀劫掠,不给李公添乱。”他心道:如果抢了钱能分赃的话,大伙还费什么事去劫掠? 李谷忽然对郭绍很推心置腹的样子,又沉声说道:“官家怪我贻误战机,差点获罪。” 郭绍也没多想,径直说道:“正阳的事我也听说了,李公是稳重谨慎的人,所以步步为营;而官家求胜心切……想法不同而已,我倒不觉得李公做错了什么。” “那是。”李谷摸着胡须,十分赞同。 李谷又道:“对了,新增兵马的驻地兵营也归我安排,所以我在这里等候郭都使。我现在与你们同去,兵营藩篱都修好了,营中还囊括了一个征用的小村子,中军可以设在村子里,有好些房屋可以住人,比住帐篷好得多。” 郭绍忙道谢:“那真是好地方,多谢立功照顾。” “哈哈,应当的应当的。”李谷笑道。 一行人随军更加靠近寿州城,来到了城池的西边。郭绍一路观察了一番,这寿州城其实地形不是那么险恶:虽然号称扼守淮河,却没有在淮河边上,西北方距离淮河还有很辽阔的一片平坦地区,甚至中间还有许多稻田。城池北靠巢湖流向淮水的河流淝水,北面有水门,三面都是比较平坦的地方;三面受敌,一面受水上威胁的地势,实在算不得险要。 不过寿州城墙看起来十分高大,还有非常宽阔的护城河,着实在建城时应该很费了一番工夫。 走近了一些,郭绍看到了架在城墙外的无数攻城器械,有几处地方的护城河被填了,一些云梯架在城墙上,不断有身上燃着火的人掉落下来,城外黑烟滚滚,空中石块和箭矢乱飞,三面都围着无数的人。嘈杂和喊声让人的耳朵“嗡嗡”直响。远离寿州城墙的道路上,接连不断的民壮抬着惨不忍睹的伤兵向这边走,路上的人流如潮。 此时此景,郭绍顿时头皮发麻,心道:但愿别让我去攻城啊,这差事实在干不来,太惨了。 想来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都是左厢比较能打的两支野战精兵,应该不会被赶上去爬墙,不然太浪费了。想到这里郭绍心下稍安。 郭绍又邀请李谷到去军营。不料李谷道:“我今后还会为你们送粮筹备军械,来往的机会很多。现在郭都使最好赶着去中军大营见官家……”李谷小声道,“我刚听说有密报,南唐东都(扬州)没有守备。估摸着官家最近会亲自赶去滁州部署新的战役,你再不去见个面,到淮南来连官家的面都见不着了。” “多谢李公提醒。”郭绍遂不逗留,赶紧问明白了地方,去中军大营。 进了营门,遇到王溥,被轻轻提醒:官家想让你攻寿州城。 郭绍的脸顿时一黑,心道:我勒个去! 第52节 第一百零六章 寿州(二) 城墙那边的浓烟在风中弥漫到了军营里,黑烟在空中飘荡,整片天空都好像阴霾重重……一如郭绍此刻的心情。 这些黑烟的气味很奇怪,郭绍闻起来有种错觉,好像不是身在五代十国,而是在现代的重工业城市郊外。因为空中闻到的是一个类似汽车、工厂废气的味道还夹杂着烧塑料的气味,十分怪异。 他刚走到中军行辕门口,就见穿着紫色圆领官袍的皇帝从里面走出来了。不认识的也许还觉得是遇到了一个什么大员,皇帝的打扮和身边的宰相大臣差别不大。然后身边跟着一群文武。 郭绍忙跪拜在道旁,呼道:“臣虎捷军左厢都校郭绍,奉命率军到淮南。叩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平身。”柴荣随口回了一声。他显然是认识郭绍的,恐怕印象还不浅。 于是郭绍从地上爬了起来,等着皇帝和一众大臣先过去,里面有好几个人他都认识,比如李重进,之前郭绍和侍卫司武将一起确认调兵令的时候不止见过一回;还有个头最高的史彦超。史彦超是侍卫司马步都虞候,郭绍寻思着自己是厢都校,比他级别低一些,便插队到史彦超后面,跟着一众人走。 刚出营门,柴荣看到外面堆着一堆石头,二话不说就走上去抱起一块大的,不动声色地向前面走去。诸将见状,纷纷上前抱石头,史彦超挑了一块最大的。郭绍无奈,也跟着抱石头。 场面瞬间变得十分好笑,君臣一大群人成了搬运工,抱着石头到了一架投石车旁边陆续丢下。 柴荣转头看了一会儿寿州城楼,说道:“朕明日就去滁州,李重进任淮南都部署;史彦超有功,宜授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郭绍……” “臣在。”郭绍忙抱拳应答,低着头,感觉十分不好。 柴荣道:“你也有功,朕先授你寿州招讨使。你若能把寿州攻下来,朕定重赏你。” 皇帝金口玉言,他可没问你愿不愿意。郭绍硬着头皮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这苦差事为何会落到我的头上?寿州要是能攻得下来,从五月底打到七月,都打了一个多月了,人数最多的时候几十万人围在这里,能打下来早就打下来了……郭绍认为只能四面围住打援军,然后坐等城里的人把粮食吃完了没办法好投降。 打仗居然靠饿死对方,这得多少时间? 滁州之战似乎就是赵匡胤打赢的,他应该在滁州;李谷又说探报得知南唐的东都扬州府没有多少守备,赵匡胤会娶参加扬州之战吧?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巨大功劳,说不定还能在野外歼灭几支南唐援军……周朝军队的野战本来就强,赵匡胤那边的人几乎是稳操胜券。 相比扬州的肥肉,郭绍感觉寿州连骨头都算不上,就是一块硬石头。郭绍是准备来淮南立功的,现在这状况……他感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柴荣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才会把这种破地方的战事派给自己。郭绍现在不仅对淮南一行感到很失望,而且心里怀着担忧和害怕……见了柴荣,他忍不住反思自己在陈州救皇后时的表现。当时精神状态欠佳、心里又急,说错了一些话,特别是向皇后表忠心的时候言语比较过分。 郭绍忍不住又回忆了一遍当时说的话。虽然那番话听上去是表忠心,但如果柴荣非常喜欢皇后,定会产生醋意……当一个男人越在意自己的女人、越爱她,就会越具有占有欲,容不得一点沙子;当男子放任不管给予女人自由的时候,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是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不在乎的东西。符氏那样的皇后,郭绍觉得皇帝没有理由不爱她。 这时候郭绍心里越来越害怕了,如果柴荣真想杀自己,只要心里不爽一句话就砍了,还需要什么罪状吗?在东京做得那些小动作也是很危险,不过柴荣倒是不可能知道。 他不得不想起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心里十分害怕,他寻思:攻打寿州得小心了,这地方真是龙潭虎穴。 一行人在附近巡视了一番,柴荣便上马回去。李重进留了下来,眼看日已西垂,便对郭绍说道:“我带你去前面的营中,让诸部武将来认人,以后部署寿州攻城事宜便交由郭都使之手。” 郭绍拜谢,跟着上峰李重进,上马一起沿着路向前方行进。李重进三十来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长得又瘦又结实,一张普通的五官端正的脸,鼻梁提拔、嘴上有小胡须,在郭绍的审美观里他看起来还有点帅。 没走多远,忽然见一队士兵押着一大群人迎面走来,起码有百余众。李重进喝住询问,一员武将道:“这些人是‘下兵’(禁军整顿中被淘汰了去屯田半耕半战的士卒),咱们好不容易填了一截护城河,让他们搭云梯攻城,不料没一会儿他们就掉头脱逃,惧军法又想向西边擅自奔逃。末将带人抓了回来,依令送到中军去请命处置。” 李重进大怒,说道:“逃兵都是懦弱者!官家知道就杀,不必去中军了,就地正法!” 这些被绑起来的人,果然都不太精壮,要么是年纪比较大的,要么长得矮小不强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卒“扑通”跪倒在路上,哽咽道:“卑职打了大半辈子仗,很少逃跑,但死也要有个死法啊!那地方就那么大,唐兵在上面聚集早都准备好了,别说攻不上去,就是爬上城头了也是被一群人杀啊!我就没觉得能爬上去,刚上云梯,上面就泼黑油下来,火箭一射,生死不如……那猛火油拿水都扑不灭的,只能被活活烧死!” 郭绍听他说得凄惨,模样又饱经风霜,一眼就看出一辈子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却要带着屈辱被自己人斩首,顿时心有恻隐,十分难受。 郭绍走上前去,见一个士卒的衣服上还沾着那种黑油,便用手指拈了一点在鼻子前一闻……这不是石油么?难怪在浓烟中闻到废气的味道。 他忍不住转身求情道:“李都使,能不能饶恕他们一回?” 李重进一脸为难,冷哼道:“军法岂能儿戏?” 郭绍道:“您就给我个面子,这些人的罪下记下,等有机会了让他们冲最前面,也算是死得其所。” 老卒和一群人听罢全都跪倒在地:“再给咱们一次机会罢。” 李重进不再坚持,说道:“你是寿州招讨使,看在你的情面上,这些人由你处置!不过郭都使,咱们是带兵的武将,妇人之仁如何能为官家成事?好自为之罢!”李重进摇摇头。 郭绍听罢心里也是一阵惶恐。 …… 柴荣已经安排了寿州的事宜,决定提前在今晚就赶往滁州,以免耽误战机。他没觉得寿州能攻得下来,不过需要一个人不断给寿州城施加压力,引诱南唐的援兵来援,主要是为了打援兵。 施压压力的攻城武将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需要多有能耐。真正能立功的,只有那些野战打援兵的武将,和攻击南唐薄弱环节的人……比如这次即将攻击扬州。 打寿州的差事弄到了郭绍头上,柴荣把这事办了,心里又想起郭绍参加过高平之战晋阳之役,打后蜀也干得不错,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至于向皇后表忠心,柴荣虽然隐隐感觉不快……这也是他任命郭绍寿州招讨使的直接原因;但柴荣并不计较,符氏早就和李守贞的儿子承欢过无数次、做过人妇的人,还管她那么紧作甚。 想来皇后也不可能有那个心思做出什么有失体统和身份的事,底下的臣子将领就更没胆子了。只是因为在陈州郭绍在皇后面前的表现比自己还好,柴荣对郭绍有点小小的不满,但不觉得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让皇后管着后宫可以让柴荣省心,柴荣也觉得不能完全由得她折腾,便在内侍省安插了个宦官盯着。倒不是为了盯符氏,主要是监视别的嫔妃,那些可以给自己生育的妃子。柴荣觉得这样就够了,因为嫔妃之间也会为了吃醋争宠勾心斗角,相互盯着。 如果郭绍能在寿州城干得兢兢业业,柴荣也不打算为难他了;毕竟当初朝中的人说他攻蜀时,用兵很有才能。柴荣需要这样的人,不会为了一点无中生有的小心思就弃之不顾。郭绍又没干什么实质让皇帝丢脸的事,柴荣认为自己对他的感官都是些个人好恶的偏见……若是完全按喜好,柴荣觉得自己更不喜欢的还是李重进。 柴荣有时候揣测,李重进才是实实在在可能威胁自己权力的人。 连李重进都可以重用,柴荣懒得和郭绍计较……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过来,当年柴荣的妻妾儿女被杀,死前可能也受过辱,要是计较这些事早就气死了;况且柴荣生长在这个时代,情知权力武力才是最重要的,失败者还会遇到更难以忍受的侮辱,如晋朝的石重贵。 第一百零七章 寿州(三) 李重进和郭绍在前军行营中召见了二十多个武将。因为郭绍现在就接手寿州招讨使,在这里需要干活,所以在引荐武将时额外留心。人太多又只说一遍,郭绍大半都记不住姓名和模样,但心里只注意他们的职务,从而了解在寿州城外的究竟是些什么军队。 这些人和熟悉的禁军番号军职完全不同,军号名称五花八门,郭绍在旁边默默地听了好一会儿,听到“自备军械粮秣”,才知道他们是宋、毫、陈、颍、徐、宿、许、蔡等等诸州的乡兵,还有一部分是地方镇节的牙兵,其中不乏防御使和刺史。乡兵还算好的,起码有军号;还有一些是实实在在的民壮,“七户出一兵”,直接征召的民夫稍作编制便拉到战阵上来了。 禁军直属的战兵也不是周朝一线军队,而是开封府附近地区屯田的“下兵”,去年到今年在整顿禁军时被淘汰的人,多数是属于殿前司诸军。现在他们平时在种地没有半文钱军费,一打淮南才召集起来送到前线。 郭绍本以为自己虽然被安排的军务是一块硬骨头,但手下的兵力会猛涨,毕竟寿州城外那么多兵马……结果搞来搞去,手里能用的唯一一支精兵完全没变: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这是他自己从东京带领过来的人马。 寿州城外还有一股近两万人的正规军:虎捷军右厢。 但统率这支军队的武将是李继勋。郭绍在向训家小二郎周岁的时候见过的人,“义社十兄弟”大哥级人物,现在是亲军侍卫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郭绍不觉得自己能指挥得动他。李继勋的部队按兵不动,似乎表示不会攻城,只是驻扎在这里伺机而动,或准备打南唐的援军。 状况十分不妙,郭绍忧惧交加。当晚他就没睡好,半夜起来四处走动巡视城外的围城工事,但看不甚清楚,只能检查晚上当值的各部小队。 已经进入七月中旬了,晚上还有点冷。时不时就有一团篝火,当值的兄弟围在篝火旁边烤火。有一处士卒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藕,撒上盐放到火上烤,就像是在吃烧烤似的。晚上的营寨里倒是消停下来了,只不过空中偶有伤兵若有若无的呻吟影响了这静谧的气氛。 …… 次日一早,郭绍刚刚披好环锁铠,走出小村的屋子,就见远处的壕沟藩篱外面已经有很多人了,投石车等大型器械周围许多人正在叮叮哐哐地修缮,一些人马正在列阵,把云梯也推了出来,似乎要攻城。 李处耘罗彦环等人率先走过来,接着又有二十多个武将走向这边,见郭绍在门外瞧,大家也就没进堂屋,聚拢在身边跟着他瞧。 “又要强攻城墙?”郭绍问道。 一个武将说道:“护城河又几处被填了,上边安排的,这阵子要继续填河,还要攻城。郭将军,咱们还要按以前的命令?” “谁下的令?”郭绍又问。 那将领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 郭绍遂不再说话,刚刚到寿州,这些人大多都不认识,既然是李重进之前的军令,他便让诸将照以前的部署。只要没下雨,每天似乎都在攻城,已经常规化了,算不得什么临战前夕,所以郭绍也不废话,当即下令解散各司其职。 就在这时,忽见一群人聚集在村子的栏栅外面,郭绍便下令罗猛子把他们放进来。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沟壑头发花白的老卒,郭绍看着面熟,很快想起来是昨天为他们求情的那帮“下兵”,这个老头说过话,所以有印象。 那老卒身边还有个瘦汉,俩人的脸型都比较窄,说不定还是亲戚。他们走到郭绍跟前,老卒便跪伏拜道:“俺的长子是都头,俺们父子商量过了,反正都要死,死在战场上免得被军中其他兄弟看不起!今日便请战,郭将军让俺们去前面攻城,求个痛快!” 郭绍回头见一众刚刚离去的武将都在不远处好奇地观望,他沉吟片刻便道:“你们去找自己的将领,到前面去攻城……活下来了的,昨日临阵逃跑之罪便免了。” 父子俩道:“俺们领命!” 郭绍说罢便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带着杨彪等虎捷军武将到前方去了。一行人绕着城来回跑了两圈看地形,这是座大城,骑马绕城两趟,太阳从地平线已上三竿。 四面的投石车已经开动,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向两三百步外的城墙,城墙下面的周军士卒汹涌而至,上下纷纷放箭,云梯像巨大的木头“坦克”似的被一群群的人推着靠近城墙。旷野上的场面无论有多么壮观,器械又多么大,但威力还是有限的。投石车的石头能把城墙砸得千疮百孔,但已经打了一个月多还是砸不烂厚实的包砖土墙。 弓矢弩箭石块火球都只是前奏,最终还是回归了郭绍经常见识的攻城方式:无脑爬墙。当然还有个更形象的术语叫“蚁附”。 只见一架云梯被推到墙边,下面是车厢和两排木轮,上面折叠的梯子随即展开然后放倒在城头,“啪”地一声梯子刚搭上,立刻就听见一阵疯狂的呐喊,周军士卒汹涌而上。 不料就在这时,城头上的一个木桶顿时泼了一片黑油下来,随即扔出几支火把,“轰”地一下黑油触火便着,云梯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军士卒惨叫声简直不忍听闻,人们从云梯上摔下来,有的没死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一些人拿水泼,但很不容易泼灭。不少人受不了直接跳进了护城河。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烧沥青的味儿中夹杂着头发烧焦的糊味。 郭绍光是站在几百步外看,也是一阵头皮发麻,这和送死有啥区别?!南唐国哪里挖出来的石油,这玩意居然可以这样用。 此情此景,让郭绍心里充满了阴影,他觉得上战阵拼杀都算不得恐怖,攻城才是噩梦。 城池里也有投石车,似乎在城墙后面,郭绍看不见,但能看到一些人站在城头上一面看一面回头嚷嚷,似乎在观察方位。不多时,果然就见一只燃烧的瓦罐从城里飞了出来,那瓦罐像一团火球一般准确地掉进了一处人群,“哐”地一声碎开,石油和火光四下飞溅,那处人群一哄而散,着火的人在地上乱滚。 前面一架云梯已经越燃越凶,火势根本扑不灭,车厢里和周围的人已经掉头就跑,但刚跑过护城河,就见一个骑马的武将带着一队骑兵冲来,迎头就砍,大声叫骂。接着乱兵又汇合进了后面的一架云梯的人群里。 城墙上下浓烟滚滚,寿州城四面很快就笼罩在黑烟和火光之中。 周军前仆后继,一番弓弩对射,云梯再次架上了城墙,还有一些更简陋的梯子从四面架上去,人们像蚂蚁一样拼命往上爬。一个武将在后面大喊:“第一个爬上城墙的,有重赏!荣华富贵享用一世!” 荣华富贵的影儿都没见着,先见到一桶石油迎头就浇下来!几个人全身着火直接掉落下来,木梯子上瞬间燃起大火……这石油对南唐军来说当真好用,一下子就能点火,不然要烧云梯也不容易。 但这一波的周军将士分外勇猛,有的人居然不顾死地从燃烧的梯子上强冲上去!完全是一股不要命同归于尽的干法。郭绍看得清楚,第一个冲上去的士卒手脚上都烧起来了,那惨叫声传得击败步外都听得见,他上去就抱住一个唐兵,径直从城头跳了下来……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反正是死。 还有一些人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少数人从简陋的梯子上翻上了城墙,但见刀枪乱舞,恐怕会被剁成肉泥。 如此勇猛不顾死的士卒,竟然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郭绍终于按捺不住了,顾不得什么李重进的命令,大喊道:“派人去命令前方各部,立刻停止攻城!” 过了一阵子,一众武将便陆续赶到郭绍跟前,确认退兵命令。接着在人们的吆喝声中,城墙下面无数的人群像潮水一样缓缓退却,远远看去,好像是海水退潮了一般。 “咱们不攻寿州了?前几天李将军才下令咱们不惜代价强攻……”有个武将有点不相信地看着郭绍。 郭绍不作理会,他注意着刚才最勇猛的那股人,用马鞭指着地方,派亲兵去叫他们过来见面。不多时,一群人便抬着一些半死不活的人来了。 走前面的就是早上请战的那个老卒,郭绍恍然,原来是那帮人!这些昨天还想逃离寿州的逃兵,今天就变得悍不惧死,人类的能力着实很难定论。 只见那些抬回来的伤兵简直不忍直视,皮肤大面积烧伤,浑身漆黑,黑漆漆的身体上又露出没有皮肤的红肉,他们在架子上痛苦地叫唤。好像是被炸弹炸过的人一般,而不是冷兵器战争的伤痕。 那个和郭绍说过话的老卒正在抹眼泪,一个劲地对旁边躺着的伤者说话,那个人浑身漆黑衣服破碎,已经不成人样了。或许是老卒的儿子? 郭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卒哽咽道:“覃石头。” 郭绍便道:“活下来的人,全部无罪。你们现在改番号,附军虎捷军左厢,番号是下营,覃大石你做都头。” 郭绍心下难受,回顾众将道:“都是妈生爹养的,仗这么打,回东京了乡亲们问我要丈夫、要儿子,我怎么说?” 第一百零八章 寿州(四) 第53节 李重进还没离开寿州,不多久就有将领来到阵前寻到郭绍,说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请郭将军到虎捷军右厢大营见面。” 周围的众将听罢无不侧目,皆默然不语,大伙儿都知道上峰一心想攻城,郭绍忽然停止攻城会招致上面的不满。郭绍回顾左右,李处耘等将领也只是低头不语,无人有办法。 郭绍便道:“传令诸部暂时休整,我去见见李将军再来。” 李处耘说道:“我和主公一起去。” 一行数人便让传令的武将带路,骑马前往虎捷军右厢中军大营。靠淮水的那边,一大片军营帐篷,起码连绵数里地全都是虎捷军右厢的驻地,那边的人就没到寿州城下来过。都是虎捷军的人马,郭绍倒不觉得此行有什么危险……主要和李重进以前不熟,更没有什么恩怨可言。 行至中军行辕,进了挂着宽面旌旗的大帐,只见里面武将站了两排。李重进正坐在上方,左侧首位坐着的人是李继勋。郭绍见过的人,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汉子。 果然李重进没有好脸色,冷冷地径直问道:“郭将军,为何停止攻城?” 郭绍答道:“在下刚接手围城兵马,对地形、军队、策略都尚不熟悉,想休整数日,与诸将先商议对策。” 这样辩解是郭绍路上想好的,李重进果然不能反驳,却非常不高兴,当众说道:“慈不掌兵,我看你是心慈手软,怀着妇人之仁!官家竟让你来攻寿州这等坚城,我定会如实上奏!” 郭绍被劈头一顿骂,说得好像自己一无是处似的,心下也有气,心道:你以为老子想来攻寿州吗?你行你上,以为老子稀罕这块硬骨头? 但李重进位居马步都指挥使,亲军侍卫司所有人都没他大;况且他又是“淮南都部署”,皇帝去了滁州,整个淮水流域的兵马他都有权节制。郭绍如果和他顶罪吵架显然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所以郭绍把这口气忍了。 有的气真是不忍不行。郭绍只好说道:“末将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李继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淡定样说道:“寿州城的守将是刘仁瞻,传言此人能当大事,深受南唐国主器重;寿州这等扼守淮水的要地,是南唐国必救之地。只要施以压力,便可诱来援兵;攻城虽有伤亡,但咱们能从援兵那里加倍找回来。” 郭绍心道:你们行!叫老子冲前面拿人命去填,你们在后面捡软得捏是吧? 李重进深以为然,催促道:“能打下寿州最好,能真正撕开淮南的口子;打不下来,也要给其施加压力!如果寿州连一点危险都没有,南唐军还救它作甚?郭将军,你要多少时间来商议对策?难道有什么重大的妙策需要停止攻城耽误时日?” 几个问题下来,郭绍回答不出一个,只好说道:“军队要休整三天,请李将军准许。” “三天,就三天!”李重进道。 ……郭绍回到城下,下令各部休战,召集诸将到营中商议。众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什么好对策,郭绍坐在上位一言不发,任凭几十个人在下面争执议论。 能有啥好法子? 郭绍先是郁闷和失落,想起皇后在密信中对自己的鼓励,要他在淮南有满意的表现……但眼下这状况,想表现也没机会。高墙厚土如何啃?倒是赵匡胤那帮人在前面打得很欢,连他的兄弟李继勋在寿州,差事也比较好。 后来他又寻思,如果怠战会怎样?在郭绍心里,皇帝应该本来就对自己很不满意;现在皇帝亲征,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果表现不好,被判定为毫无价值的话……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对一个看不顺眼又没什么价值的人会怎么对待? 郭绍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此时此刻的感受:前面有块美味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到;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剑。 “我答应了淮南都部署李将军,只休整三天。”郭绍开口了。众人见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要说话,便陆续闭口转头看向郭绍。 又是被许多目光注视,郭绍皱眉道:“三天后继续攻城,等一下你们都把各自的番号、负责的攻城区域报上来,送到李处耘将军手里。还有军械物资的数目也报上来,给左先生。”郭绍指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人。 众将领命。郭绍又道:“南唐军使用了不少石油……猛火油,很容易烧毁云梯,蚁附之法在寿州更不好使。咱们攻城的同时,还是试试别的方法,挖地道罢。” 一员将领进言道:“将军,守寿州的将领是刘仁瞻,此人是战阵宿将,什么都见识过,发现咱们挖土必然有防备,很难凑效。” 郭绍想了想便道:“现在城边上修一些土堆哨塔,然后修一些房屋遮掩;再挖坑和壕沟。白天就在房屋里挖地道,把土先放在坑里,到了晚上再悄悄把土运走,从壕沟里悄悄走。” …… 三天后,攻城继续。李重进派人打听到郭绍的“妙计”是挖地道,当即就派人去滁州奏报皇帝去了。 此时赵匡胤再立新功。 原本柴荣想派韩令坤攻击扬州,但韩令坤的军队兵少,又在路上耽误了;赵匡胤主动请战,柴荣赞同,命赵匡胤率铁骑军迅速从滁州出击。扬州虽是南唐国十分重要的中枢,但没料到周军能如此迅速就打到淮南后方,疏于防备,没什么兵。赵匡胤不日克南唐国东都扬州。 赵匡胤得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杨氏。他听说柴荣到了滁州,对杨氏以礼相待毫发不动,然后派人把杨氏送给了皇帝。 皇帝赞赵匡胤忠心,又把杨氏送了回来,要赏给赵匡胤。赵匡胤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不敢留,又带兵在外不便收留妇人,一定要献给皇帝……杨氏被送来送去,把滁州和扬州之间的路走了三趟之后,终于被大周皇帝勉强收下了。 就在这时,李重进的人到了滁州,将郭绍怠战的情况说了一通。 李重进的部将在皇帝面前敞开了说,“郭招讨使心慈手软、赏罚无凭、胸无良策。对待逃兵不仅不惩罚,还给予奖赏,叫将士们无所适从,不知该逃还是该戮力冲前;他上任时,天气晴朗,利于作战,却要休战三天部署妙策,结果妙策是挖地道!” 不料柴荣不怒,反而面带笑意回顾左右道:“数月前,王溥说郭绍料敌如神,善察战机;转眼之间,他在李重进口里又成了赏罚无度满腹败絮的人。究竟谁说得对?” 王溥听到点自己的名,忙弯下腰低着头。 柴荣转头看着他,说道:“王丞相,你去一趟寿州,看明白了回来报我。” 王溥忙道:“臣领旨,定然如实禀奏。” 王溥赶到了寿州,既不去前线,先见了李谷。李谷以前干过宰相,和王溥关系不错,听了皇帝跟前的情况,便说道:“李重进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郭都使确是有些心慈手软,他之前下令停止攻城,当众说:‘仗这么打法,回去无颜见乡亲,怕将士们的家眷问他要丈夫和儿子。’打仗就要死人,说这种话着实不利于士气。” 李谷想了想又道:“至于说他赏罚无方,倒是有失偏颇。赦免逃兵的事,是让逃兵冲前用命、死在战阵上;但那些逃兵十分卖命,有几个人不惜死都爬上了城墙,伤亡近半而不惧死。郭都使这才认为他们能够将功补过,把逃跑的罪给赦免了。说是赏罚无度却是有点颠倒黑白。” 王溥一听松了口气,说道:“嘴长在人身上,话真是不能尽信啊!我倒想起那些市井小民,话传了几遍之后就全然变味,成为流言了。” 李谷拜道:“王丞相见微知著。” 俩人说了一番话,王溥这才让李谷陪着去前线亲眼看情况。攻城还在继续,城墙南部修了一些房屋和工事,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和以前攻城也差不得太多,他乍一看没看出怠战的迹象来。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见城楼上的南唐国将士捧腹大笑,一番嘲弄。王溥回顾四下,听得工事那边一阵嘈杂,他忙骑马过去看个究竟。 原来房屋里涌出来大量的水,把壕沟都淹了,水里的人大喊:“里面还有人!里面还有人啊……怎么办?” 王溥喝道:“出了何事?” 一个将领哭丧着脸道:“咱们挖地道,不小心挖到地下的水了,地下水忽然漫上来,挖土的人淹死了不少!” 王溥听罢脸一黑,又看城墙上的南唐军居然在守城的时候、还有心思看着周军壕沟里漫着满沟的水大笑,王溥心下愈发不爽。 第一百零九章 寿州(五) 李重进也看到了城墙上到处大笑的南唐将士,他已经忍不住了,派人去斥责郭绍。不料派去的将领回来说:“郭招讨使说,地道还可以挖,可以多挖几条!他已经想到妙策了,请都部署稍安勿躁。” “操!”李重进按捺不住,怒了,拍着案板道,“挖地道是什么鸟妙策?!你去告诉他,挖地道能攻下寿州城,我拿手心当锅、煎鱼给他吃!” 部将再次回到郭绍跟前,把李重进的话当着王溥、李谷已经许多将领的面说了。众人皆尽默然,低头不语。 郭绍也恼了,说道:“李将军虽然是都部署,节制我部,但事无巨细都干涉,叫咱们如何攻城?寿州这么大个城,城墙又高又厚,难道一天就拿得下来吗?总得给人时间准备!我不要他手板煎鱼,只要给我一些时间!” 王溥忍不住好言劝道:“挖地道没用,咱们从俘虏口里问到了,守城的人是刘仁瞻。此人非同小可!传言此人轻财重士,严肃兵法,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治军、战阵无不精通。南唐主非常器重……刘仁瞻守寿州,据说月前有将领要攻正阳,刘仁瞻未战就极力劝谏,说不可能轻进;结果南唐将领刘彦贞不听,硬要进攻正阳,果然大败,将士的尸体布满三十里路。此人料敌先机,乃南唐国有数的名将;郭都使要做什么,修房屋壕沟掩饰,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挖地道是毫无用处的!” 郭绍忙道:“我知道刘仁瞻看得出来咱们在挖地道,但我另有想法……不过第一条地道运气不好,又没有测量办法,不慎挖到了地下水,这才造成事故。” 王溥叹了一口气,不作多言。 及至大伙儿散去,王溥私下里才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官家派过来瞧攻城状况的。只能如实禀报,不敢欺瞒……现在寿州的情况,攻而无力,又无长远之策,说到官家跟前会对郭都使非常不利。” 郭绍忙拜,诚恳道:“王丞相能如此告知,在下已是非常感动。但我觉得南唐用了猛火油,蚁附强攻十分不利,须得改变策略,不能一味强攻……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断定所想之策能不能凑效。” 王溥跺脚道:“那我回去怎么和官家说?好生为难也!” 郭绍也一脸为难,他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但没有实际试验过,一切都在脑海里构思而已,谁知道用上去之后中用不中用?要是现在就把话说满了,到时候更难看……所以不敢说大话,刚才对李重进的部将发火,也是没忍住;但也不敢和他赌气,要拿“手板煎鱼”赌寿州城。 他说道:“王丞相且多留两日,我前两天到处巡视,发现了可以做手脚的地方。且先表现出一点功绩来,也好稳住上面的人。” “希望如此。”王溥道。 …… 刘仁瞻连头盔都没有戴,在城楼上坐在一把竹椅上十分从容地观察着城下的景象。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他捋着下巴的胡须,说道:“老夫什么阵仗什么风浪没见过,雕虫小技敢在老夫面前卖弄?” “哈哈……”众人听罢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与城下惨叫挣扎的周军士卒成截然不同的状况。 城下人海如潮,高高的云梯和投石器像楼阁一样耸立,就像汪洋大海中的楼船;极目望去,淮水一线连营成片,不知周军有几多人马。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呼啸而来,但刘仁瞻稳坐着,巍然不动。 一个将领从石阶上走上来,单膝跪倒禀报道:“禀大帅,兄弟们已在城南挖了地道,四面安上了瓦缸派人值守,若是敌军把地道挖进城内,动土就能听到动静。” 刘仁瞻点点头,回顾众将道:“城下部署攻城的定是换了人,战守无方,尽用雕虫小技。且此人和李重进必定不合,才上任没几天。” 部将忙问:“周军换了人,大帅如何看得出?” 刘仁瞻笑道:“攻城人马时而退兵,时而攻城,必是上下不和。老夫没猜错的话,新上任的将领不想攻城,又被李重进相逼,所以来回徘徊,举棋不定。” 众将拜服,有人激动地说道:“今我等被困寿州,幸在刘大帅手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有人的言语更加不掩饰,径直说道:“刘大帅乃我大唐最好的将领,能在刘大帅麾下效命,死也是无憾!” 另一个将领恼道:“说得那么难听,皇上是不会坐视寿州被围的!何况刘大帅在此,皇上就是愿意丢了寿州,也不愿意丢掉刘大帅。” 刘仁瞻早就是习惯大家的爱戴了,这一切都是他凭着待将士如亲人、领兵打仗无数次英明决策积累起来,他淡定地说道:“将帅不和,各部不能协同……此乃战机,派人设法从淝水出去请命,老夫要出城布阵,与他讨教几招。” 一个部将忙劝道:“周军野战凶悍。” 刘仁瞻不以为然道:“上下不和,近城者并非精兵,我必破其阵!”他又回头看侧面的方向,说道:“死守不是办法。幸得周军中无良将,若是老夫攻城,先挖了护城河水门,把护城河水排进淝水;守军被逼在城墙内,已是无法阻挡城外的人挖河……可惜李重进这厮困了我快两个月,竟然还要用土填河,废物!”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急匆匆上楼禀报:“周军在西北角挖渠了!” 众将停止了谈笑,脸色顿时一变。刘仁瞻却道:“早在意料中,挖了护城河他也拿寿州没法。走,随老夫去瞧瞧。” ……起码几千个民夫正在城池西北角到淝水之间的空地上拼命挖土,搞得尘土飞扬一片忙碌。 郭绍带着亲兵,骑马陪同王溥观看这忙碌的场面,遥指前方道:“这几天我在城池周围来回走了好几趟,发现寿州城的地形和护城河的水位都比淝水略高,只是不明显;可能是入秋之后(时已近八月间),淝水水位跌落之故。只要连通护城河和淝水,水往低处流,河水还能在寿州城周围挡着进攻道路么?” 王溥看了好一阵,忙点头道:“着实寿州城护城河要高一点,那边有个废弃的水寨挡着,可能有堤坝阻水。不仔细看还以为两条河是连通的。” 郭绍道:“我本来都没注意。不过前些日子我率军从北面淝水渡河时,发现淝水水位很低,有的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过河;但最近几天我看诸军运土填河非常艰难,护城河河水反而比较深。所以察觉,定是唐军堵塞了护城河,以便蓄水保持水位。” 郭绍想了想又道:“若是不能排水,还有一个办法,到淝水上游去把河流阻断,然后改道;这样要花一些时日工夫,但一改道之后,再挖护城河,必然能排掉河水……咱们现在还有近十万人在寿州,让他们去挖河道,总比上去送死强。” 王溥听罢拜道:“放掉了护城河水,寿州也难以攻打。不过我回去在官家面前总算有话可说了。” 郭绍又沉声说道:“若是能让李重进闭嘴,或是允许我暂停攻城,那便更好。” 王溥道:“官家对寿州十分看重……除非你能限期攻下城池,否则不能由着自己,所有人都盯着寿州哩。” 郭绍想了想,张嘴又闭上忍住了。他心道:皇帝本来就对自己不爽,要是立了军令状,万一不成,那不是洗干净了脖子送上去? 王溥看清楚了状况,便急着告辞要回去禀报见闻。郭绍也不多留他,正好李谷也在一路,便托李谷帮忙筹办一些物资原料。李谷提出质疑,但郭绍再三恳求,并说定会记他一个大人情日后必要回报。李谷只好勉为其难答应。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发现城墙上一架床弩正转过来对着这边,一员武将站在那里向自己张望。“操!”郭绍二话不说,拍马就走。 随从也急忙跟着策马掉头,但这时一根比胳膊还粗的弩矢已经呼啸着飞下来,起码两百多步的远距离。身后一声惨叫,郭绍回头看时,一个骑士背上中了大弩矢,从马上摔了下来。城墙上隐隐有人大喊,郭绍一听,好像是在骂自己:“贪生怕死之徒,老夫等你把水放了来攻城,看你拿寿州如何!” 郭绍大怒,取了弓箭拍马回到城下,从马上跳将下来便拈弓搭箭。不料那老将也不逞强,掉头就走。郭绍大骂道:“我以为就你不怕死。” 城墙上“唰唰”抛射出好几支箭矢,郭绍忙拿胳膊遮住脸脖,拿盔甲厚实的前胸对着城墙,倒退着跑,箭矢在周围落地,离得太远没射中任何东西。这时部将已经急忙赶上来,牵着马让郭绍上马离开。 郭绍远离了城墙,抬头看去,那老家伙也在看自己。这时双方已距离两百多步,只能面面相觑,俩人远远地对望了一番。 第一百一十章 名闻全军 第54节 “吱呀……”巨型投石车的杠杆支架摩擦着轴承发出刺儿的怪叫,粗麻绳的绞力让尾部的投石器飞速向空中一扬,“砰!”一枚大石块立刻向半空飞了上去。 郭绍和几个武将亲兵骑着马在各处巡视。护城河的水已经流干了,越来越多的抛石车、云梯被赶工出来送到了前线,整片旷野一片壮观的喧嚣。城南这边本来有很多田土,但现在已经被无数的人踩成了平实的荒地,庄稼荡然不存。只有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一些没有被破坏的水田,只剩下稻桩;稻谷被周军士卒收割之后作为军粮了。 他们骑马慢慢走了大半天才从东边沿着城南绕了一圈,到达城西北。现在攻城主要是投石车在干活,除了损毁墙上的墙垛,时不时也能砸死砸伤一些南唐士卒,虽然缓慢,却在不断消耗对方的兵力。若是南唐军有从墙上退避的迹象,郭绍的将领就会安排佯攻。 这些只是小打小闹。为了让上边的人满意,加上护城河的河水流干了,郭绍等将领正在酝酿一次从三面全线的总攻。 “云梯还不够,再等几天。”郭绍忍不住说,“一进攻,云梯毁损消耗得会很快,必须充分准备。” 南唐国用石油,果真是守城利器,但郭绍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挖起来了。这个时代,肯定只能采露天油矿,没法钻井。 李处耘也跟着郭绍绕着这个城转了好多回,对于他们一行人来说,可能对寿州城外围比自己家门还熟悉了。这座城的城墙围城一个近似正方形,北面是淝水、对岸就是八公山。郭绍等人走路估算的距离,整个城的周长起码十五里;一面墙就是三四里长。 这时李处耘开口道:“主公,我想起一个提醒,咱们除了寻思怎么攻城,还得防守,谨防刘仁瞻从城里冲出来进攻我们。” 一个部将听罢笑道:“南唐军屡战屡败,就靠缩在坚城里。这寿州城已成孤城,他们还敢出来战?反正我是不信的!” “但那是刘仁瞻!”李处耘强调道,“要战胜对手,必先尊重对手,何况刘仁瞻本来就是个值得人敬重的武将,各为其主罢了。” 郭绍开口道:“我觉得李兄说得有理,咱们围城的人虽然很多,但大多是镇兵、乡兵,还有大量未经战阵历练的民壮,本来就存在漏洞,须得加强提防。李兄观之,我军围城工事可有不当之处?” 李处耘道:“这些工事是前任修建的,官家也巡视过,任何有经验的将领都会这么围城。工事是没有问题,我只是担心被进攻时,兵员战斗力的问题。” “我虽为虎捷军左厢都校,但在手里只有第一军、第二军六千来人。余部在李重进手里,不在寿州。”郭绍道,“倒是侍卫司步军司都指挥使李继勋手里有多达两万人步骑精锐……西北靠淮水那个方向,过去能看到大片的营地,就是右厢的驻地。” 李处耘轻轻说道:“李继勋是想等在那里,打南唐援兵。” 大伙儿听罢,其中的明白人都听懂了……李继勋部从来没到寿州城下来过。 郭绍皱眉道:“我等一会儿亲自去一趟右厢大营,让李继勋调兵至前线驻防。毕竟如果真被寿州兵袭击了的话,李继勋在驻扎那么远也有责任。” “只能试试了。”李处耘点头道,“寿州城外围战线这么长,不算北面的淝水,东、西、南三面就达十余里地,六千兵如果分兵驻守、兵力太稀薄了。” 郭绍听罢,越想越觉得有漏洞,当下便跑马赶去虎捷军右厢大营……为了表示诚意,他不是派人去,而是亲自去请兵。连夜赶路,半夜才到达右厢中军大营,愣是等到天明才被放进去见李继勋。 但李继勋表示郭绍是庸人自忧,“郭都使一个厢都校,手里的兵力粗算也有十万,攻不下城池便罢了,竟然还怕城里的守军反过来进攻你?这还像话吗?” 旁边还有个部将更是嘲笑道:“郭都使一定觉得自个是韩信……哈哈,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嘛。”另一个人说道:“在淮南我朝连战连捷,若是郭都使真被龟缩到城里的守军打败了,那真是要名闻全军!” 郭绍亲自前来,跑了半夜路又在外面冻了半晚上,此时心下十分恼火。他和部将亲兵出了大营后,忍不住回头唾了一口骂道:“你麻痹!”部将亲兵也跟着骂:“狗日的他手下都是些什么人?” 回到城下前营,李处耘听说了右厢拒绝调兵协防,只有叹气没有话说了。 郭绍也为难,说道:“要是派人请示李重进,估计也讨不得好。” 李处耘道:“为今之计,只有让第一军、第二军分驻东南、西南两角,这样可以在任何地方遇袭时有一部人马能就近增援……另外从殿前司诸军淘汰的‘下兵’还算堪用,一些节镇的牙兵也可作战,挑选一下集结成军,集中部署在各处位置。” 郭绍以为善,先传令虎捷军左厢二军换地方驻扎,又召集诸路将领到中军议事,以部署攻防之法。 …… 刘仁瞻也每天都在各处城墙上巡视,他看了数天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与众将商议:“若老夫出城,必破周军。” 部将以没有得到上峰回答为由劝阻。大伙儿都不想出城去进攻……娘的,城下人如汪洋,连营成海,怕是有一二十万人?淮水那边远远看去还有成片的帐篷,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人马。兵力悬殊太大了,大伙儿觉得能守城两个月已是十分不易。 刘仁瞻已经观察很久了,这时再也不听诸将的建议,力排众议道:“但凡守城,死守就是死地!这些天周军从八公山大量伐木,做了这么多攻城器械,定是要准备猛攻寿州。坐等他们来攻?不见得就是守城之道。” 刘仁瞻又指着西北方的连营,说道:“那边定是李重进的侍卫司精兵,营地帐篷都比城下的兵好得多,驻地那么远,相救不及。今秋高气爽正当沙场点兵时,又可在任意有利于我的情况下主动出击,乃天时;攻城者和李重进不和,而我军上下一心,此乃人和;我军进攻,可从各门中挑选任意一处,此乃地利。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尚不敢用兵,岂不叫天下人耻笑我胆小!” 他又道:“周军兵多,但精锐都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城下诸部不过尔尔,诸位勿惧。” 众将虽然依旧担忧,但很相信威望极高的刘仁瞻,听罢无不拜服。 刘仁瞻遂下令决心出战,从军中挑选了精锐步骑,悄然准备。又任命自己的亲儿子刘崇为前锋主将,率精兵准备出击。 刘仁瞻再次留心观察了一整天周军部署,作出了决定:“精兵从定湖门(西)出城,得手之后先焚毁淝水河边的器械,然后调头向南进击,再焚烧正面的攻城器械,然后从通淝门(南)入城。” 他又指着西南角的一片营地:“这股人马似乎军纪严明,或是能战之兵,骑兵先打他个措手不及,冲散其营,别让他们集结成阵。” 刘仁瞻在城楼上居高临下,以手遥指,拂袖之间如同指点天地之势。他长身而立,翘首迎风,城下的千军万马仿佛不是能威胁他的人群,早已被踏在脚下。 就在这时,刘仁瞻的眉头一皱,又看见了那天的那个周军将领在远处转悠,虽然看不清脸,但刘仁瞻还是把那厮认出来了……就是骑马冲到城下想拿弓箭射自己的人。周朝不少武将善射,传说有个周军武将在两百多步的距离直接射杀了城墙上的守军武将;这个事刘仁瞻觉得有出入,但也只是距离上的夸张。他可不想和对方将领玩这种雕虫小技的把戏。 “把床弩搬过来,老夫看他敢不敢近前。”刘仁瞻立刻下令道。 那武将相距两三百步,似乎又发现了刘仁瞻,正坐在马上抬头观望。刘仁瞻也皱眉打量着他,两人又是一番远远地相觑。 但这回那武将不来了,刘仁瞻便命令部将大骂激他。只见那人在马上把手伸在耳朵旁,侧耳对过来,似乎在表示听不清楚。 刘仁瞻忍不住嘀咕道:“过两天老夫让你见识见识厉害,再和你计较。” 他遂不再理会,命令刘崇在各部挑选精兵悍将,把军队聚集在城西,随时准备行动。不过何时开城出击,刘仁瞻也要亲自观察,捕捉他认为有利的时机。 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垂落在地平线上,周军的投石器发射也陆续停止了。那些高大沉重的器械树立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形成一道道黑影,有的杠杆还在旋转……此时此景,若是见识过油井上采油机的人,定然会不禁联想到那夕阳西下油井上的景象。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旭日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地间笼罩着幽暗黯淡的光线和淡淡的白雾。郭绍和往常一样,从一间瓦房里走出来,门口的木桶里泡着锤烂的柳枝,他拿着柳枝就开始刷牙。 只有在这时,寿州城外才那么安宁,周围渐渐热闹,就像市集的清晨,又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工匠、只是在这里野营,战斗还未开始。人们刚刚吃过早饭,还没完全进入状态,慢悠悠地开始准备一天的事,这时候太阳还没露头。将领们也不怎么催促。 第一道土墙木头藩篱后面,有的士卒正在给抛石车上黄油,有的人拿着布在擦拭,还有工匠敲得“叮叮当当”给锤铆钉。 终于像利箭一样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了薄雾,天地间仿佛骤然一亮。一名士卒直起腰来,懒洋洋的想趁阳光的时候歇一口气。但就在这时,忽见城门缓缓打开了。士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揉了揉定睛再看,吊桥也正在放下来。 “砰!”吊桥搭在了干涸的护城河岸边。忽见一群人和马都戴铁甲的骑兵鱼贯而出。 藩篱内的周军士卒都惊了,愣在那里,没人敢相信南唐军被围了两个月还能出来!终于有人喊道:“寿州兵打过来了!” 成群的精锐骑士昂首骑着马慢跑向前,矫健的身影、钢铁的光辉,在初升的旭日中形成一道充满力量的风景线。 唐军中有人举剑高喊:“唐军百战百胜!”众骑士“啊”地一阵呐喊,马蹄声骤然急促,刀兵和盔甲的摩擦响起金属特有的重音,重骑飞奔而上,转眼即近。方向没有任何偏转,就像早就预谋好了的一般,直逼周军工事中的木寨门。两边的箭楼上,一个周军弓箭手拉开弓弦,“啪”地一声,拉开了战斗的第一箭。 一个骑士的锁骨下方中箭,身体一歪从马上掉下,“哐”地一声沉重地摔在结实的土上。 寨门口,一些周军士兵正仓促把拒马放在外面,急忙关上了寨门,正抬着木头上来。“嗖嗖……”一窝蜂箭矢飞来,有的钉在了木门上,有的从缝隙里穿了进去,顿时在喊叫声中倒下数人,这些士卒没有盔甲,只有头盔和护心镜,中箭即死伤。 骑兵已冲至寨前,转了方向从门前迂回,一名骑士一侧身以非常娴熟的动作拉开弓弦。“啪!”箭矢从侧面飞出,就近穿进了一个士卒的眉心。前面的骑士纷纷下马,把拒马搬开,又撞开了寨门。 里面的周军士卒调头就跑。但这时唐军骑兵已冲了上来,前面的骑士手持一杆樱枪,身体在马上一侧,干净利索地把樱枪捅进了那士卒的背上,听到“啊”地一声惨呼,骑士又随即把樱枪拔将出来,见那士卒扑倒在地背上流血如柱。更多的骑兵涌进了工事,人们四处逃跑,被砍杀射杀得惨叫四起。 一匹马冲到一台巨大的投石器旁边,马上的人将手里一个瓦罐砸了上去,“哐”地一声,瓦罐砸在木头上破碎,黑稠的猛火油从木架上淋下来。几乎是同时,后面一枝火把颠转着飞了过来,“轰”地一声,顿时火光与浓烟一起冲起。整台投石器在刹那之间就被烧起来了,动作干净利落。 ……郭绍骑着马向西边奔出,看着旷野上到处浓烟滚滚,脸色已非常难看。这时一个骑士奔过来,正遇到郭绍,忙下马禀报道:“禀招讨使,唐兵从西门涌出,进攻我营寨!” 郭绍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远处到处都冒着的火光和黑烟,觉得来人禀报的就是废话。 没多久,李处耘和几个部将骑马沿着路跟上来,说道:“第一军正在聚拢成军,两个指挥已经准备妥当,过来了!”郭绍回头看时,果然听得“咔咔咔……”的脚步声,成队列的步兵正小跑前进,骑着马的武将在队伍旁边吆喝着。 郭绍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看着前面的景象,情知唐军已经最少攻破了第一道防线;因为投石器射程有限、又很沉重,大部分器械都在第一道防线内,这下损失惨重了。但他也没有说任何不关的话,事已至此说那些没用的还有什么用? 他吞了一口唾沫,沉声道:“第二道防线内,左翼(西)殿前司下营第一军在城门东南、宿州刺史的牙兵驻扎在正南……立刻取令旗,派快马去传令,命令驻守的诸军原地列阵切勿混乱,伺机而动。” “得令!” 郭绍又道:“虎捷军第一军诸指挥,立刻向西门增援。” 这时一个部将道:“看见这边出事了,东南面的第二军会不会赶着过来增援?” 李处耘答道:“应该会,王璋在这种时候不会死等命令。” 部将又提醒道:“唐军会不会用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李处耘沉吟片刻,说道:“唐兵不过是突然偷袭,出其不意方可突破我阵线;现在已经开战,东面再出兵恐怕难以凑效。况且守军兵力有限,除非他们想弃城决战。否则我不认为此时声东击西算什么高明的做法。” 郭绍听罢当机立断道:“派人去传令王璋,让他自城南进发增援。” 此时第一军前锋步军已进军上来,郭绍让李处耘率第一军跟进,临阵决断攻击南唐军。然后自率杨、罗、罗彦环及各人亲兵共四五十骑先向城西奔去。 奔了两里地,迎面就见唐军骑兵以重骑开道,向城南席卷而来。乍一看声势浩大马群奔腾,但唐军前锋这股人马一共只有二三百骑。 那股骑兵从西面过来,胜在声势,周军前方阵地内的大量守军乱七八糟不成阵列,人多不能以密阵对抗骑兵,极不堪战,被骑兵掩杀,鸡飞狗跳到处乱跑。 罗彦环见状,便回头请命,见郭绍点头,立刻身先士卒冲上去,身后几员猛将和数十骑尾随而上,郭绍也跟着冲了上去,从背上拔出斩马刀来。 “啪!”罗彦环驰马俯身骑射。一箭一个,连毙数敌,冲近敌骑,便弃掉了弓箭、拔出铁剑来。诸将提着长兵器也杀将上去,个个都从小就立志干武将,身手了得。周军马队虽然人少,却非常凶悍,一接敌就斩掉了唐军马队凸出部;后面跟上来唐军骑兵见状大骇,畏惧不敢上前,调转马头向西而奔。 郭绍等尾随其后,很快看到唐军步兵正在猛火浓烟中混战。看样子唐军大股步兵也是想向西进攻,但从侧翼第二道藩篱里冲出来了一些周军杂兵部队,正乱糟糟地杀成一片。 周军出击的那股杂兵部队好像是宿州刺史的部分牙兵和一大群乡兵,衣甲不全着甲者甚少,战力有限没法击破南唐军侧翼。只见中路一股唐军步兵向这边推进,郭绍忙喊道:“走了!” 众将亲兵又跟着他调转马头,反身向后跑,那南唐步兵队伍两腿跟不上,很快被甩在身后。 约一炷香后,虎捷军第一军一个指挥率先赶到了战场,众军小跑着急行军上去,正遇到唐军向南奔袭的步兵大队。虎捷军指挥使二话不说,大喝一声:“杀!”众军一拥而上,完全不顾队列奔跑上去就拼命。两股人马在中间混战一团,成片的刀兵挥舞有如一大锅水沸腾了一般。 很快虎捷军其余的六个指挥也陆续赶到,战线向两翼扩散,几个兵队左右包抄猛击。不多时,交战的唐兵步卒大败,向西溃逃,被虎捷军压背掩杀,把尸体弃了一路。 郭绍跟着虎捷军兵马追杀了二里地,就见寿州西门打开了,南唐军一众骑兵率先放入城中,后面没有散掉的一股军队也跟着进城。接着就是乱糟糟的溃兵。 虎捷军士卒纷纷从藩篱土墙内径直翻了出去,向城门追击。不多时,只见吊桥就拉了上去,后面的溃兵大喊大叫,许多人滚落进了干涸的河床。 郭绍的武将亲兵马队最先冲近城门,这时城楼上箭如雨下,冲得太快的亲兵中箭数人,大伙儿只好拍马向后撤退。等虎捷军步军跟上来时,没进得城的南唐乱兵就干脆地纷纷降了,主动背对城墙走过来。 四面喊声如潮,但厮杀已渐渐结束。 郭绍觉得这一仗算是打赢了的,因为围城工事的一圈比城墙还大,离城两百步,周长最少二十里,二十里的防线若用虎捷军精兵严守、兵力不够;不能阻止唐军突破防线。但因为早有准备,从几面合围堵截,击溃了唐军……敌兵战败了才退进城内! 可是实际上战果不能这么算,只见城西面的投石车和云梯大部分还在燃烧冒烟,一片狼藉,还有淝水边上正从八公山运过来的军械部件被烧毁了一路。一下子损失这么多器械,还是被从城里的守军冲出来干的。郭绍感觉事情十分不妙。 此前他也有提防唐军可能冲出来反攻,但确实不能断定。刘仁瞻真这么干了!实在是叫郭绍比较惊讶。 浓烟之中,郭绍坐在马上回顾周围久久无言,陷入了陈思。他忽然对李处耘道:“也许咱们还是大意了,对守军反攻没有足够重视,才遭此袭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军令状 “一月!一月拿下寿州城!”郭绍铁青着对部将们说道。 浓烟在风中弥漫,乌烟瘴气好似天空布满了阴霾。诸将愣在那里,附近一片沉默。也许众人觉得是因为他看着无数的攻城器械在自家地盘上被烧毁,气急了。 但郭绍似乎不是在说气话,随即又严肃地说:“下军令状,请奏官家限期一月破城。若做不到,自缚于君前请就汤镬!” “主公……”李处耘立刻要劝。 郭绍摆手道:“吾意已决,不成功则成仁!” “啪”地一声,一根燃烧的木头从投石器支架上烧断掉落下来,让完全没注意周围景象的众人吓了一跳。郭绍转头看向西北淮水方向,李重进和李继勋两人绝对要把责任推卸在自己头上。一句疏于防备就够了。 半个多月前,郭绍是非常不想来攻寿州;但现在,他绝不能放弃寿州。带着失败的阴影从这里撤职,意味着什么?他要死磕在这里,无论那是一根硬骨头还是一块石头,嚼碎了才能吞下苦果;没有退路。 第55节 只有立军令状表明决心,才是最有效地让皇帝不会因失望而撤换攻城主将的办法。 但这个军令状需要有附加条件。精兵太少,虎捷军右厢号称二万精锐在寿州城外,但调不动;镇兵乡兵等杂牌军的战斗力郭绍已经见识了,敌军一冲就惊慌失措不能组织抱团。还有李重进那厮,老是干涉让人很心烦,无所适从。 就好像你拉弓射箭时,正在寻找最恰当的时机和方位,有个人在你旁边嚷嚷:射啊、怎么不射,从这里射、你对着哪里,快射啊……我射你一脸! 现在这寿州城,有粮有兵有墙,刘仁瞻又是个厉害的老将。郭绍真不觉得有什么时机,没有时机就贸然出击很不符合他的作风。 没有战机但可以创造战机。 …… 不多时,李谷派人来了,说替郭绍准备的物资第一批已经运到了下蔡仓库。硝石、硫磺、木炭。 郭绍丢下了面前的满目疮痍的战场,回头对李处耘道:“我去一趟下蔡,这里你看着,有重要的事就派快马去下蔡找我。除了收拾战场,其它事情一切照旧,地道也要继续挖,三面各处的地道都继续;但不要超过城墙……还要在城墙前面挖沟筑墙,掀墙垒土。” 刘仁瞻用石油,守城毁器都很有效。郭绍不知道他的石油从哪里挖上来的,找不到挖石油的地方,但硝石、硫磺的矿点却很多人都找得到。 唐朝就有火药了,不过无法用来炸城。挖地道常规的作用只是悄悄输送兵力偷袭,没有别的用法。想用地道从地下挖塌城墙是不可能的;自古到今没有战例,古人攻城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能挖地道把城墙挖塌,早就有先例了,周军围攻寿州两个月一定会用。刘仁瞻也不可能会认为地道除了运兵进攻、还有什么用处。 炸塌一段城墙也不一定能攻进去,但现在没人能料到这种事,这就是战机…… 还要用垒土攻城迷惑刘仁瞻,郭绍当然知道刘仁瞻会在垒土的位置部署重兵工事,做好防备。这个法子不能凑效,但他刘仁瞻必须要防备,不然佯攻就成了主攻。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火药究竟能不能把城墙炸塌? 郭绍表现出来的攻城策略一目了然:挖地道、垒土。刘仁瞻恐怕在嘲笑自己,连自己人都不相信郭绍如此攻城能凑效吧。不过他觉得无所谓,越是对方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越容易抓住要害出其不意、给刘仁瞻狠狠一击! 当然如果火药没把城炸塌,就听了个响动。那就悲剧了……世间真是充满了危险,郭绍之前忍着,但现在不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一硝二磺三木炭。郭绍在路上默念了几遍,这个比例究竟好不好,他不知道,更记不得精确的比例……记住了也没用,矿物有很多杂质,谁知道混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比例? 在下蔡镇的一个屯粮院子里,郭绍见到了李谷。 “郭将军要这些东西作甚?”李谷道,“用来烧城门吗?寿州有瓮城……” 这句话提醒了郭绍,火药是燃爆,不是爆炸;燃爆的威力取决于燃烧的速度。他见仓库里只有几麻袋东西,用刀划开口子一看,是一些灰色的块状物,像是魔芋一般的颜色。郭绍微微一想,问道:“这是硝石么?” 李谷点点头:“硫磺和木炭都不是问题,大批已从各地调运,克日即到。但附近诸州能收集到的硝石不多,只有从关中急调,地方官累积上报数量不下两千斤,可能还得十天才能运到。” 郭绍忙拜道:“李公能如此得力帮忙,感激不尽。” “都是小事。”李谷微笑道,“我以前做过宰相,和许多地方官都有公文来往,也常被官家授命筹办军需,轻车熟路不过举手之劳。” 郭绍便把一块硝石从麻袋里抠出来,拿在跟前仔细瞧。前世他到底是读完了高中又上过大学的人,知道硝酸钾这种化合物应该是类似盐巴的晶体,手里这石头一般的玩意灰不拉几的,不知道有效的物质究竟有多少。 他一番寻思,不想泄露军机,又派人去寿州把罗猛子部下三百亲兵调到了下蔡,下令封锁仓库,驱赶闲杂人等。 接着在郭绍的授意下,大伙儿就在院子里架起大锅来,又去找来一些需要的物什。钾是元素周期表靠前的活跃元素,钾的化合物一定易溶于水。 半麻袋硝石被锤碎后,就被在木桶里掺水搅化,然后用滤豆腐的纱布过滤出水。过滤过的水被倒进大锅里煮,烘干。终于炒出来了一堆白灰色的晶体,这就是硝酸钾?郭绍抓一撮在手心琢磨,发现里面的晶体规则不一,有些像盐巴一样的小颗粒,还有的晶体是长条形。这不是一种物质,不然结晶后形状应该一样。 郭绍让人拿竹编的筛子来筛,分类。然后把两种晶体分别混合大概数量的木炭和硫化,点火来试。发现只有长条晶体才能急剧燃烧。 然后另外几口锅也架起来了,用那种方法半天就把几麻袋硝石加工成了三桶硝。 左攸帮忙,用称量贵重物品的戥子来称,混合成四十九种不同比例的火药。混合的时候比较麻烦,干燥的三种物品搅重了会自燃,不搅均匀又怕混合得不好。不过左攸等人很容易就想到了法子,直接掺水打湿,和面团似的然后拿到加工粮草的石舂里舂。晾晒一天后,次日再小心碾磨成粉。 但这时郭绍让他们不用费事磨成粉了,直接搓碎成颗粒,拿细筛子筛匀即可。 大伙儿忙活了三天,四十九包黑乎乎的玩意就献了上来。郭绍便和左攸罗猛子以及十几个亲信的亲兵留下,在屋子里试验起来。 方法很简单,试出哪一种燃烧得最快。 四十九种火药再细分成七组,每组选出燃烧最快的一种;然后胜出者再一起最后试验。跟比赛的规则似的。七种火药用纸折叠,弄出一个长条,然后数一二三一起点燃,看哪一种最先燃到尽头。 屋子里很快硝烟弥漫,大伙儿咳嗽不已,只好把门窗打开透气。 整个过程其实非常简单,郭绍等一个时辰不到就试验完了。找出了那包火药的比例:七两五钱硝、一两硫磺、一两五钱木炭。 郭绍隐约知道火药颗粒比粉末烧得快,寻思原因,估计是中间有空隙更容易烧起来?不过他觉得实验是证明一切猜想的方法,而且这事儿又简单,便独自拿同一种火药的颗粒和粉末来点,果然差距明显……同样长度的火药条,颗粒火药烧没了,粉末连三分之一都没燃到。 这边捣鼓得差不多了,郭绍命令左攸留守仓库,罗猛子节制亲兵,叮嘱他们不得泄露军机,否则死罪难逃。另派亲兵斥候至淝水附近设明暗哨,提防细作。 郭绍返回了寿州城。次日,皇帝派来的大臣又到寿州。这回来的人不再是好说话的王溥,倒也是郭绍认识的人:窦仪,还有个随从赵普。 郭绍渐渐想起来,赵普似乎是投靠赵匡胤的人,现在怎么和窦仪在一块却不得而知。 窦仪什么都没说,就在城池附近到处转悠,实地考察城外的部署。郭绍在旁边一一解释自己的部署意图和如何防备城中反击的考虑,并毫不避讳地说李继勋按兵不动,自己精兵不足又遭偷袭,才导致几天前的失败。 两天后,窦仪去了虎捷军右厢大营。然后向东南方滁州去了。 没两日,快马就赶到了寿州,下旨李重进移镇濠州,李继勋部向东北涂山方向调动;部署在南部庐州方向的虎捷军左厢第三到第六军主力向寿州调动,归厢都校郭绍节制。 传旨的窦仪对郭绍说道:“官家说,虽然你并未懈怠,却让守军反攻得逞,难辞其咎!既然立了军令状,在诸将跟前也有话说了,官家不是不讲情面的人。限期一个月,时间一到,若无进展,郭都使要自缚于君前请罪!”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长的一梦 向东北的大路上,无数的士卒步行,人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李重进坐在马上,转头对李继勋说道:“我去濠州也好,这下寿州的事就与我无关了,咱们就等着看那郭绍怎么死!” 李继勋默不作声,想起寿州城外的营寨被袭,自己也应该有责任……毕竟那郭绍是来求过自己的。如今想来真是低估了刘仁瞻;要是能料到,自己当然不会为了私人成见拿军务当儿戏,再说对郭绍也没太大的成见,就是有点看不起他的本事,他太年轻了。 李继勋沉吟道:“郭都使的对手是刘仁瞻,让他去和刘仁瞻较力,确实有点不像话,以大欺小甚也。郭都使也够霉的。” 他心道:自己也不是刘仁瞻的对手。刘仁瞻虽然是守城占了便宜,但兵少,南唐军战力也不行。 “挖地道、垒土……哎,还敢立军令状一个月期限,给他一年期限不知能不能下,这得看寿州城有多少粮。”李重进叹息道,“我是很想看他怎么死的,不过咱们在淮水没捞到半点好处,郭绍在寿州不能逼出南唐的援军,又要干等一个月!看扬州那边……” 说到这里李重进打住了,他不想提张永德的名字。身边的李继勋和赵匡胤据说是结义兄弟,那赵匡胤又是张永德的人……懒得提了。赵匡胤现在能风光,也是靠张永德在高平之战后卖力替他请功,不然赵匡胤根本没机会进入皇帝的眼里;这知遇之恩,加上老部属的关系,赵匡胤一定是和张永德一个鼻孔出气。 …… 扬州的赵匡胤确实打得很轻松。他一脸黑脸成天都带笑意,有时候脸都快笑烂了。进入淮南后不知为何那么顺利,好像是有上天眷顾一样,顺手起来就非常奔放,常常可以随性发挥。比如打滁州时,一番煽动后试手,单骑击落南唐军主将,竟然就这样把城破了,简直和伸手进口袋里掏东西一般。当然刘仁瞻守的城他是不去的,那是留给傻子打的地方。 最近又立新功,一股兵马本来是从长江南岸渡江去别的地方,发现扬州陷落,居然想过来攻打扬州。 这种送上门的人马,赵匡胤当然不放过,一面派人请旨,一面不等回复就率铁骑军出城攻击。 铁骑军经过大规模整顿之后,淘汰了近半的人,又从全国各地选拔精兵悍将补充兵员;数量多达三万的铁骑军,骑兵尤多,非常善战。赵匡胤率铁骑军打南唐军名不见经传的一支军队,不需要任何战术,重骑在前无脑冲击,后军蜂拥而上杀人便是。击溃唐兵三万,一天斩杀万余众……砍菜切瓜似的,南唐军简直是送上门的人头。又是大功一件! …… 但寿州的郭绍就完全相反,他已经不择手段了,仍然非常艰难。 “你确定这绳子的长度刚到城墙?”郭绍谨慎地问一个士卒。 士卒答道:“没错,小的在路上趴了半晚上,凌晨时见城墙上的兵打瞌睡了,这才爬到墙角牵好绳子。” 郭绍就像是啰嗦的妇人一般又问:“绳子牵直了?”士卒答:“直了。” 他低下头,旁边有个枯井一样的黑乎乎的土洞,下面就是地道;不过地道的头在后面第二道防线内,现在城里很难发现地道的方位。 而且这样的地道在城池周围一共十八条,分散在东、西、南三面二十里的范围内。李重进走了之后,郭绍下令攻城全部停了,只用投石车攻打城墙,大伙儿成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挖地道和垒土。 郭绍抬头看去,远处的城墙脚下一片火光,浓烟滚滚。许多军士拿着铲子正刨土灭火。 有两座土垒正在赶工,但是非常不顺利。在寿州城正面的城墙垒土叠山,显然无论是敌我都知道周军想干嘛……把土堆在墙边,垒土为山,就能在城墙旁边形成一个坡道,可以不用借助任何器械仰攻上去。不过众将不觉得这个方法能凑效。冒着箭矢、石木、猛火油在城墙脚下叠土非常缓慢,要被墙上的人攻击骚扰。 周军想到的办法是,先在城墙下面掘沟,然后在沟边定桩、镶木板,土夯板筑的修墙法子;意图修好一道不结实的厚墙之后,拆掉木板推倒土墙。以此来避免被城墙上的箭矢攻击。不过刚刚唐军用抛石车投了点燃的猛火油坛子下来,把木板给烧起来了。昨日更惨,不幸被一枚抛石车的石头恰好命中,直接打翻了土墙。 就算这种垒土方式花费了大力气筑好、形成了斜坡,城墙上早就在狭窄通道防备严密,准备妥当简直有一百种方法把周军进攻人马堵在外面。 不过郭绍还是下令众军没完没了地垒土叠山,十八条地道也在偷偷地挖。刘仁瞻肯定猜得到周军在挖地道,但他很难摸准这些地道具体究竟在哪些位置,十几里长的城墙,他要搞清楚每一条地道的方位需要很多时间。郭绍估摸着刘仁瞻也在挖地道。 ……还有没有什么疏漏?郭绍不断地问自己。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限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郭绍来到下蔡镇仓库,十二口棺材平放在一间屋子里。走进去时,郭绍顿时有种阴风惨惨的错觉,好像这里死了全家一般。不过是一些木头做的大盒子,却能非常直观地给人萧杀的气息。 打开棺材,里面装满了火药包,拿桐油反复浸泡过的布先密封,然后用被子包裹,然后再封一层油布、这种布便是做行军帐篷的布。这些火药,是李谷一个月内可以筹措到的原料极限,主要是大量的硝石一时间搞不到。 “威力够吗?”郭绍问,但不知道问谁。旁边的左攸等人无人能答,皆尽沉默。 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先例可循。除非修一堵墙,像寿州城墙那样在地基上铺上厚厚一层石料,然后埋上火药试一下……唯一预先估算威力的法子。但郭绍是没有机会的。 这次攻寿州,他也只有一次机会!炸不塌城墙,或者炸塌了却没攻进去……没有第二次准备的时间了。就算有,刘仁瞻也不会给你第二次突袭的机会。突破口不够宽,估计又有大量坍塌的土石阻挡道路;只要城里有针对性地妥善防备,完全有机会反应过来封锁口子。 打不掉就得去还军令状,军中无戏言,何况是对皇帝说的。 郭绍搬了根板凳坐在棺材面前沉思,好像是在死者面前默哀,久久的沉默。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所有的地方。 一连想了几遍这半个多月、加上之前准备做得事,他认为成功与否只取决于两件事:第一,火药的威力是不是有效。第二,是不是麻痹了刘仁瞻,搅乱了他的视线? 任何一项出现问题,全盘进攻计划将无功而返。 在这佳节时候,在这大战前夕,郭绍的心情却是非常伤感。本来是来立功的,耗在寿州已是十分不幸;现在顾不上好处了,却要担心脖子上的脑袋。 如果被柴荣咔嚓了,人还有灵魂吗,还能回到姐姐身边吗?也许死了突然醒来,一睁开眼能看到姐姐那熟悉的脸,微笑着说:你做噩梦了。 是的,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噩梦。 而且竟然舍不得醒来,舍不得皇后,也舍不得玉莲和一帮兄弟。如果要在皇后和姐姐挑一个,自己会挑谁留在自己身边?也许两个都挑不到,会失去一切…… 符氏,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也许你根本没有名字。应该有小名的吧?但我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郭绍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思念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女人、一个不属于一个世界的女人,而且如此强烈。 可是,她没有我也活得下去……至少眼下会有官家来保护你、爱惜你。 郭绍两世没有对任何女人有这样的心思,以为所有事都可以理性推论。但此时郭绍觉得自己舍不得符氏……他最爱的女人。他可以不管对错、不管规则,哪怕有一万个不该非分之想的理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应该谢谢符氏,没有她的存在,此时自己将多么绝望多么恐惧!但是此时的伤感和依恋的强烈,却远远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没有任何理由,绍哥儿第一次有克制不住的冲动,此情胜过自己的生命。 如果战败,可能会立刻被逮捕捉到皇帝跟前。郭绍寻思结果揭晓后,自己没有机会了。须得告诉符氏,把自己想的告诉她……郭绍不想把这些心里的话带进棺材。 还应该写一封信给玉莲,交代一下。在东京所有的财产归玉莲支配,由她按自己的意愿分给其他几个人。玉莲没有依靠会活得很辛苦,但如果有足够的财富,可以改变她的命运。 郭绍站了起来,打算用两种纸写信。其中一封是黄色的纸,不必提姓氏,京娘会明白的。此时此景,这个险值得冒,极有可能会成为最后的遗言。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天刚蒙蒙亮,浅浅的薄雾笼罩在天地之间。寿州城楼城里在雾的深处若隐若现,像仙都。而城池南面的大地上,缓缓移动的马潮人海就像是去朝圣的万民。大家走得很慢、很轻。郭绍骑着马带着成片的汪洋大海一般的人马正在雾中穿行,周围窸窸窣窣叮叮哐哐,时不时夹杂着马儿像打喷嚏一样的沉重吐息。 那雾,那朦胧,似乎藏着令人敬畏的未知神力。 人们陆续从防线藩篱内部的斜坡上翻过了土墙木板,陆续停了下来。各军主将副将策马来到了中路,聚集在郭绍的跟前。 郭绍没有别的话,在那里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一个武将奔过来说道:“都准备好了,这边敲锣就点火。” 第56节 郭绍点了点头,回头对众将道:“各回各营,带好自己的人马,按昨夜商议的计划行事。” “喏。”诸将纷纷抱拳应答。这时郭绍忽然说道:“我是立了军令状的,望诸位戮力,今日为我效命帮我迈过这道坎的人,我能记他一辈子。” 他等着众将先回到各自的营中。 过了一会儿,郭绍转过头,看着拿着敲锣的锤子瞪圆了双目的小将,待他转头,郭绍便轻轻点了点头。 “哐!”锣声让郭绍只觉得心头一慑。 将士们忙用手捂住了马的耳朵,自己则张开了嘴,执行郭绍不厌其烦的叮嘱。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云烟深处的城楼城墙,万众瞩目的景象……因为看不清,朦胧中的飞檐、墙垛显得更加巍峨,如耸立在云端。 郭绍把手握紧,看着远处,等待着。人不能不信命!炸吧! 他怀着虔诚在低声念着:“你是我的女神、我的盾牌,给我好运,给我力量;是我的生命之灯,照亮了前路。荣光都是你的,让我为了你高贵的荣光,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忽然之间,宁静的天地突然一闪,如同天神的剑光,如同万般凌驾于这个世间的巨力法术闪耀出的光芒!一大团浓烟组成的巨球腾空而起。 接着,大地在震动,如同突然发生了地震……“轰!”一声巨响才传来。 郭绍觉得天地都在乱晃,天空的琼楼玉宇在崩塌,创世神盘古降临了!他的怒火化作巨大的力量,天崩地裂,天地将恢复混沌!他将制裁这世间所有的罪恶,重新澄清宇内的秩序! 无数的土石在急速扩散的浓烟之中向四面八方飞溅,迎面而来,让人产生错觉,纵有千军万马也会在这弹幕之中化为乌有。 左右两翼的战马被惊吓得开始乱跑,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从天而降的巨陨石吧?这是借助了神灵的力量吧? “啪啪啪啪……”石头土块纷纷落地,像下了一阵冰雹。 天地间瞬间恢复了窒息的宁静。激动的窒息,叫人无法呼吸。 郭绍瞪圆了双目,看着那弥漫的浓烟。伸手摸到了腰间的剑柄,“唰”剑光一闪,他举剑高高直刺天空,嘶声高喊道:“为了降临的神!为了皇上!为了结束神州百年自相残杀的战乱,为了天下亿兆苍生!兄弟们,虎捷军郭绍将和诸位并肩奋战,绝不回头!杀!” 急促的大鼓锤响,那是激动人心的高调音乐,飞旋到空中。 右翼骑兵出击!混乱战马,怒吼的儿郎,战马的马蹄在地面上翻飞,如人海、如马潮,钢铁与热血组成的巨剑,斜冲向前猛刺。 “隆隆隆……”无数的马蹄声和呐喊声练成了一片,成了一阵连绵不绝的雷声。 “万岁!”“大周铁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数的呐喊中各种高调激昂的喊声不断传来。 鼓声催人奋进,万众都被这样有去无回的决心和气势影响了,当人身在其中,会觉得性命似乎已不重要,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感染着彼此。 这一战,在寿州起爆,必将震动天下! 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在气势恢宏的千军万马奔腾之中,在浓烟白雾之中,无数的儿郎义无反顾,卷进了那弥散的硝烟。 郭绍回头对亲兵道:“去见李处耘,让他率步军随后跟上,咱们寿州城中见!传来王璋部,城门若开,便从城门杀进去,毁灭一切!” “将寿州夷为平地,上了!”郭绍一踢马腹,策马先行。周围的马蹄开始缓慢启动,逐渐加速。 马儿轻快地越过被掀倒了的木头藩篱,越过被丢在地上无人过问的投石器、云梯,开始奔腾开始冲锋。夹杂着硝烟和迷雾的风在耳边呼啸,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挡前进的脚步。 那个死去的女神重生,把好运带来,具有神秘的美好的力量,郭绍此时觉得自己笼罩在一种温暖且耀眼的光中,变成了一个有光环的骑士,说不出的轻快和舒爽。 他带着千军万马在土堆碎石中跋涉上了坍塌了数丈的城墙,迷雾散开,亲眼看到了豁口。在这一刻,郭绍全身所有的重量都不见,他觉得自己要飞。 爬上土堆砖石的顶端,只见城里能看得见的地方全是骑兵乱冲,都是周军的人马。南唐军一定被打懵了,大祸临头,神仙也无法临时部署兵力。 “绍哥儿在此!”一个年长的亲兵哈哈大笑地喊道。 “绍哥儿!绍哥儿……”无数的人激动地呐喊,这种轻哩的称呼听起来不是什么尊重,但却充满了爱戴。 只有在这一刻,如同鲜花和掌声的喝彩和荣耀和尊严才能降临,万众瞩目,人们都看得到。但身后的汗水和血泪,长期的苦闷和压力,奋斗,男儿是不轻易拿出来说的。那些东西无论多么沉重,大丈夫都可以转瞬抛诸脑后,一笑置之! “嘿!放开干吧,不投降的全部杀!”郭绍喊道。随即策马冲下土坡。 右翼马兵冲进来之后,为了不堵塞缺口,为了尽大可能让周军兵力向城中投送,直接向北面穿插,深入城池纵深。郭绍部中路骑兵来了之后,便向左边蔓延,直扑寿州城正南门通淝门。 “咔、咔、咔……”大路上忽然一大股步兵的脚步声响起,大量成队列的人马正迎面而来,放眼望去,一片铁盔晃动。 这时候了,刘仁瞻居然还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成建制的军队过来增援,果然无论是带兵还是意志力都非常厉害! “谁为我出战?”郭绍喊道。 后面一人抢着冲来:“末将第三军马军指挥邓飞,请战!” 郭绍挥手道:“上,击破刘仁瞻援兵!”他准备看看情况,如果能击破南唐军扫清道路就直走,不然就准备抛下邓飞部缠斗,自己带着人马在街巷中另找它路。 “得令!”邓飞抱拳道。随即呼喊亲兵和马军径直就向前冲去。 对面军中一个骑马的武将正拿着兵器吆喝,郭绍见状,拈弓搭箭,那人不在前方,相距至少一百步,一般人射这个距离只能抛射。 那武将见马军冲阵,大喊道:“布……” “啪!”几乎是同时,弦声想起,他的一句话还没出口,顿时中箭,在马上摇摇欲坠。“啪……啪……”郭绍连射数箭,众军也纷纷骑射。唐军队列中也胡乱抛射,空中箭如雨下。 邓飞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俯下上身,拉开弓弦,在十余步的距离上几乎是抵着别人的喉咙又射了一箭。在那人倒下的瞬间,邓飞单骑已从缺口突入,同时从背上拔出刀。“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响随即传来。 瞬息间,浑披马具的一排亲兵铁马也冲至,唐军措手不及,重骑已践踏进阵列。一名骑士冲进去,樱枪在右侧抬平,根本不用任何动作,枪头就凭借战马的冲刺直接插进了一个唐兵士卒的胸膛,“啊”地惨叫一声,那士卒双手抱住枪杆。战马未停,骑士顿时松手放弃樱枪,随手拔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前锋重骑一下子就灌进了唐军队列,后面的跟上来,一会儿就开始了混战拼杀。 骑士们居高临下疯狂劈砍,步兵长矛如荆棘无数在刺捅,鲜血在空中飞溅,呐喊和惨叫不已。被逼退的唐军步卒塞满了后面队列的空隙,街面上人马拥挤密不透风。 一名重骑被前面密密麻麻的长矛尖头逼停,战马不愿直撞,前蹄高高扬起一声嘶鸣。马蹄下面正有个受伤被推倒仰躺在地上的南唐士卒,那士卒看着空中的铁蹄,大叫:“不要!别!” “噗”地一声沉闷的踏击,已经骨头碎裂的声响,惨叫响彻整条街巷。 不远处,一个失去了速度的骑士被三面的步兵拿长矛乱捅。骑士正挥刀打开右侧的长矛,“啊!”一声痛叫,左侧一柄长矛已猛刺进他的侧腰。骑士的脸已扭曲,手在抖。几面的步兵趁势涌上来,长矛在他身上胡乱猛扎,血如彪一样在他身上冒出来,被长矛挥动得到处飞洒。 郭绍抬起头看远处时,除了豁口的硝烟弥漫,城里纵深出也是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四面八方全都是涌动的马群人海,整座城池如防洪堤垮了一般,洪水在四面蔓延。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刘公 “扑通……扑通……”郭绍的心坎还没从极度激动中消停下来。 前方邓飞部的厮杀还在继续,后续部队正沿着血路向前推进。郭绍感觉坐骑的马蹄有点滑,这并没有夸张,街面上的血水真的在流,像是下了雨一般。拼镶的不规则石板表面磨平,没干的血水在石板上面粘稠流淌,马蹄不慎都会走滑。 血聚拢在石板之间的缝隙里,颜色变深,露出骇人的线条……就好像大地龟裂的裂痕。 多处的尸体叠在一起已经堆起来了!街面上血腥味叫人作呕,就像一个屠杀场。 郭绍不是第一次经历战阵,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但这街巷中发生的密集冲突受地形影响,尸体非常集中,看起来十分恐怖。他侧耳倾听,远远近近的惨叫和求饶声在空中飘荡,人类在忍受极端的处境。 “中国守城几乎都不守纵深和街巷,最重要守墙,所以很少有巷战……这也是去年在河东武讫镇防御战中,契丹兵破门后很容易上当的原因罢……”郭绍低声喃喃自语,他的心无法平静下来,好像只有把想法念叨一编才清理得出思路。 他当即传令亲兵:“去北面找李处耘,猛攻东门!”“传令杨彪部,从城中向西穿插取西门!”“出城传令王璋部,南门打开后,从城内中央大道直冲,然后攻打西门!” 郭绍下达了一系列命令,重在夺取三面城墙(北面是水门),以尽快瓦解唐军的抵抗。临场的传令兵其实有很大的漏洞,只拿一面小旗帜令旗,没有任何证物,郭绍临时也没机会亲笔写,很多武将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写的。不过这样混乱急迫的情况下,唐军似乎没有机会刷花招。 周军大股人马沿着横向的大街杀至南门,郭绍策马上前一看,城门内和城墙上还有一众唐军在拼死抵抗,他们已经被周军步骑合围。铁蹄践踏,枪刺刀砍,场面十分惨烈。 这一片唐军伤亡已过半,却仍然拼死。郭绍十分诧异,记得有人说古典军队阵亡百分之十就要崩,但正南门的唐军伤亡起码百分之五十了,毫无胜算,空中都是周军抛射的箭矢。唐兵被屠杀毫无招架之力。 人马中不断有人喊:“放下兵器,可免一死!”“跪地投降!” 但唐军在绝望之中一声声惨叫怒吼,前仆后继并不投降,也不崩溃。唐军一员战将大喝道:“宁战死!报刘公之恩!” 绝望的喊声响彻寿州,郭绍也不禁对这股军队肃然起敬。生命谁不珍惜,谁不怕死?当一个人甚至是一众人能达到孟子所言“舍生取义”地步的时候,那他一定是真诚的! 郭绍抬头看去,忽见一个花白须发的高大老人站在城楼上,迎风哀叹。他是刘仁瞻? “刘公!”郭绍大声喊道,“大势已去,何苦再让将士白白送命!何不保持一点风仪,接受失败?” 那老人循着声音看过来,喊道:“城下何人?” “大周军寿州招讨使郭绍,此战的主将。”郭绍道。 “哈哈哈……”刘仁瞻疯狂地大笑了一声。 郭绍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刘仁瞻会屈服的,给他一点时间找回理智。 果然过了一阵子,刘仁瞻便大喊道:“兄弟们,把兵器放下罢!请受刘某一拜,刘某对不住你们……”说罢长长地向城下一鞠躬。 众军回望,一个武将首先丢下了兵器,跪倒在城下,接着“叮叮哐哐”一阵响动,无数的兵刃扔下了。 郭绍在马上也是身体前侧,向正在鞠躬的刘仁瞻致礼。 “郭大帅……”刘仁瞻道,“老夫有一个请求,不要屠杀手无寸铁已经投降的士兵,不要对寿州屠城残杀无辜。若您能答应,老夫情愿下跪请罪!老夫愿率刘家父子以死谢罪!” “刘公,沙场胜负兵家常事。我作为战胜者,但仍然很尊敬你……我答应你的请求!”郭绍大神说道。 但不屠城并不代表着不收刮钱财分赃,郭绍听说,每当攻破坚城,都会纵兵屠杀以宣泄仇恨和杀气,寿州官府的府库和大户的家产能弥补将士的情绪么?他既然答应了刘仁瞻,却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当下便动容地对周围的周军喊道:“无论是‘中国’的子民,还是南唐国的军民,都是炎黄子孙。我们在这里浴血奋战,是为了大统天下,为了结束战乱,为了不再让无休止的内战继续下去。杀人不是为了屠杀,而是为了救民……” “郭大帅!”刘仁瞻微微激动,说道,“城楼上风光壮观十分好看,何不上城一叙?” “好!”郭绍大声回答。周围的部将亲兵劝道:“主公……可让他下来受降。” 郭绍摇摇头:“刘仁瞻不屑做这等下作之事。随我来罢。” 刘仁瞻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就从城墙上下去了,刘仁瞻大声道:“我派人去通知各门停止抵抗,但愿郭大帅能当众信守承诺。” 郭绍不答话,把剑放到剑鞘口子,向前“唰”地一送,便在众将亲兵的前后簇拥下向城墙内侧的石阶走去。两旁挤满了南唐士兵,他们刚刚还在抵抗厮杀,但现在无不敬畏地看着郭绍。 走上城头,只见城外一片周军将士正向正南门涌来,果然波澜壮阔!周军十数万人在城外奔走,好像整个天地间都是人海,寿州城就只是汪洋中的一艘船而已。呐喊地动山摇,响彻云天。 “老夫见过你,没想到这么年轻……”刘仁瞻淡定地面对着城外的人海,回头对郭绍说道。 郭绍笑道:“我也见过刘公,好像是两次,在西门和南门各一次,你还想用床弩射杀我。” “哈哈……”刘仁瞻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郭绍道:“你要是当时杀掉了我,这寿州能守到粮草耗尽。不过,我觉得自己并未真正战胜你……” 刘仁瞻微微诧异:“郭大帅年轻还能如此谦虚,大可不必的。”他看着左侧那边的城墙豁口,似乎明白郭绍所指何物。 刘仁瞻又摇头叹息,久久注视着淮南大地。 “老夫不是输不起的人,我挺服的。这处豁口,如果我能提前有所防备,炸开了你们也攻不进来……” “没人能料到的,这玩意第一次问世。”郭绍实话道。 刘仁瞻叹道:“非也。终究还是我太轻敌了,犯了大错!你在城外挖地道、明目张胆垒土筑山,多明显的是毫无用处的做法,为何又要做……无非是掩人耳目、分散注意的佯动。我竟然上当、竟然反而因此轻视你。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却在这里犯错……轻视对手就是轻视自己。” 他又说:“周军强悍,一个没一点本事的人怎么可能做十几万人马的主将,怎么能被周朝皇帝任命为招讨使?唉!悔之晚矣! 如果老夫能稍微少一点疏忽,就算不知道你会炸城,也能猜到你的佯动、麻痹我军的意图,肯定会有所防备,那城防部署就不会是眼下这等模样了,胜败未知也!” 郭绍微笑道:“刘公还是不服。” 刘仁瞻道:“事后诸葛,何用之有?” 郭绍道:“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你。放了你南唐国定会续命,淮南战役也会多一些艰难厮杀。没有意义的,刘公!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才是天道。大周诸国最强,自应担当起这种大势的使命,越早灭掉诸国统一天下,越能让更多的人免于战祸,让更多的妇孺能不失去丈夫、儿子、父亲。刘公深明大义,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么?” 第57节 “唉!”刘仁瞻深深地叹了一气,苦笑道,“我明白了,我也没打算苟全性命。不过人各为其主……老夫深受皇恩,荣华富贵享了多年,自当以死谢罪。” 说罢忽然拔出了佩剑,大声道:“败在郭大帅手下,老夫也不亏!” “刘公!”郭绍相救不及,忙喝道,“主公欲死,亲兵何在?” 刘仁瞻旁边的亲兵已经上前抱住了他的手臂,有的护住了他的脖子。郭绍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了刘仁瞻的剑。 刘仁瞻皱眉道:“为何不让我死?我是不会投降的,死了谢皇恩,谢寿州将士百姓,死得其所!” “活着比死更难。”郭绍注视着他,“真正的勇士是直面艰难的处境,而不是逃避一死百了。我敬刘公是英雄,何必基于求死?” “多说无益。”刘仁瞻道。 郭绍死缠烂打道:“可不是每个周军将领都像我这样对待淮南百姓,刘公不是口称要为淮南军民请命,也许你活着能替人们做点什么。而今却干脆撒手不管,岂不是口是心非?” “休要激我!”刘仁瞻道,“雕虫小技耳。”刘仁瞻说罢一愣,想起这句话在战前自己也说过。 郭绍道:“等一阵子静下来再想想如何?一个人若一心求死,没人能拦得住的。” 城墙上似乎就是个舞台,几个人在那里当着万众的面,他们好像在演一出话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教他如何带兵 时大周皇帝柴荣临幸扬州,招李重进去扬州觐见,以商军机。李重进走了之后,虎捷军右厢二万众全归侍卫司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麾下,驻扎在涂山南部,以待南唐援军。 果然南唐已经从濠州(淮河南岸,在寿州下游、东部)派出了一支运输军需物资的船队,欲从水路支援寿州。军队大多是老弱杂兵,只是为了护送运输船。但主将却是非一般的人物…… 柴克宏!南唐国主视为皇位保障、有数的得力干将之一,南唐奉化军节度使。他刚到濠州部署防卫;不久前才请旨,寿州的猛火油、箭矢等军资消耗巨大,欲率军前往增援刘仁瞻。 柴克宏,保障南唐军士气的精神领袖。一月前,吴越国落井下石,趁周军攻伐南唐就出兵在背后捅刀打常州,常州几乎失陷;柴克宏率众赶到常州,一战击败吴越大军,阵斩吴越军万余众,当场俘获将领数十人。南唐举国军民士气大振!柴克宏一战名扬天下,所到之处,百姓阻道迎送。老百姓更喜欢听他和母亲之间相处教导的逸闻趣事…… 柴克宏又到宣州,十日整顿城防,宣州固若金汤。 但柴克宏刚坐船走到半路,就听说寿州已陷落,不由得又惊又叹,回顾众将道:“何人能强攻下刘公守的城?” 一员将领道:“周军寿州招讨使郭绍。” 柴克宏听罢又叹了一声刘公,转而又兴奋起来:“定要找时候会一会郭绍!讨教几招。” 不久又有斥候报:“涂山南距四十里有周军二万余众,据说主将是李继勋。” “哈哈……”柴克宏立刻大笑道,“待我给刘公报仇!传令全军上岸结寨!” 部将忙劝道:“周军精锐,大国惧之。我部兵员羸弱,上岸结寨非周军对手;今寿州已失救援无益,不如早早调头回濠州。” 柴克宏不以为然道:“李继勋我知道,宵小之辈尔!利剑在手也不过破铜烂铁,待我教他如何用兵,让他长长见识。” 柴克宏十分自傲,连他妈妈都劝不住,部将如何劝得住? 他又对部将道:“前阵子闻知刘公出城袭阵,李继勋按兵不动,李继勋和寿州招讨使必定不和!今寿州城破,李继勋必定要意气用事,急于求功,岂不正中我下怀?李继勋率兵驻扎在涂山南,不过就是等着打我国援军,现在给他机会让他尝尝!” 南唐军遂到淮水南岸安营扎寨,营地纵深十里。 果然李继勋不敢相信自己最看不起的郭绍居然能攻下寿州,自觉脸上过不去;便率军攻柴克宏部,兼程急行直逼南唐军寨,生怕他们跑了似的。柴克宏以老弱对阵,大败,奔回淮水案的营寨。李继勋部压背掩杀,冲进唐军营寨。忽然一声竹筒塞火药的炮响,四面火光冲天,猛火油和未干的稻草烧起来烟雾弥漫,并迅速向周军人马中蔓延,周军人马被火势和浓烟分割,前后左右不能相顾,将找不着兵、兵找不着将,一团混乱。 此时鼓声大作,四面箭如雨下,柴克宏率少数精兵破其阵,大军掩杀。李继勋被伏击大败,一路奔逃数十里,才逐渐收拢乱兵结阵。 就在这时,忽闻涂山南大营后方出现了唐军奇兵。李继勋根本没料到唐军会跑这么远攻击他的营地,斥候都没有,防备疏忽;后方辎重、粮草被柴克宏的小股骑兵就尽数焚烧。 李继勋回头看时,营地那边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不由得脸色煞白,差点哭了。 李继勋怒火中烧,欲聚集大军以压倒性的精兵战力平推南唐军寨……但因为准备仓促急于求成,军士们随身军粮只有一些麦饼;现在粮食尽毁,没吃的,还打什么仗?军中士气低落,万众看到粮食辎重烧得猛烈,还要担心有没有饭吃……李继勋只好先向下蔡方向退兵,一面派人向李谷催要军粮补给。 李谷筹办淮南数十万大军的粮草军需本来就压力极大,经常不能满足各军的粮草,听闻之后二话不说,先派快马去扬州先报涂山虎捷军败绩,告李继勋的状。 …… 此时李重进刚到扬州,在皇帝的行宫觐见面圣。他当着文武众人的面毫不避讳,不满之意溢于言表:“郭绍无能之辈,尸位素餐,不可能攻下寿州,刘仁瞻连一点压力都没有。臣在军中说过了,就郭绍?他能攻下寿州我手板煎鱼给他犒功!今期限已到,请官家立刻派人到寿州将这厮捉拿归案;我举荐步军司都指挥使李继勋为寿州招讨使,必比郭绍堪用!” 李重进说罢洋洋自得,心道李继勋是赵匡胤那边的人,我这也算不上假公济私。 柴荣沉吟片刻,说道:“还有好几天才到期限,时间不到朕不能言而无信。” 李重进又进言道:“陛下的圣旨可以先让文官写好,到时间了,提前两天让内殿直的人送过去,把郭绍抓回来……不然他到时候或许会畏罪逃跑!”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就响起了肆无忌惮的大喊:“捷报!捷报!寿州大捷!寿州城破,大周军生擒南唐大将刘仁瞻以下数万众!”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很快便哗然。 李重进的脸顿时一白。当场许多事不关己乐得看戏的文武大臣,顿觉这事儿实在太有意思,纷纷看向李重进,好像在说:手心真的可以煎鱼? 李重进冷汗一冒,觉得周围的目光像利箭一样直刺过来,如站针毡十分难受。他一急,脱口道:“假的!怎么可能?那郭绍情知难逃一死,已经慌不择路,胆敢欺君了!” 柴荣却很淡定,等着武将把捷报传上来,亲手拆开一看,随即又传给诸臣观摩。柴荣的脸顿时笑了,说道:“立刻派快马去传郭绍,朕真想马上见到他!”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赶过来,在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柴荣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宦官又送上李谷的奏报,皇帝看了,仍旧传给众臣观摩。 殿中又是一片哗然,人们纷纷骂道:“李继勋太不像话了!手握二万精锐步骑,竟然能被唐军一股偏师击败!”“辎重能被焚毁,全怪主将渎职轻敌,玩忽职守!李继勋不配带兵!” 连枢密使魏仁溥都没好话:“输得不该。本来寿州强下,可以极大地打击南唐国主的心气,有望逼他尽割江北之地,尽快结束淮南战役。大周军马上又大败,影响重大!李继勋不可轻饶!” 但柴荣只是很不高兴,一时没有发话。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在考虑什么。 皇帝只是淡淡地开口道:“命令李谷暂领虎捷军右厢先向寿州退避,叫李继勋来见朕!” …… “哈哈……”郭绍和众将正在开怀畅饮,他左手抓着寿州大户进献的羊腿,右手端着碗。刚说到个什么笑话,惹得众将笑得前俯后仰。“砰”地一声,罗猛子直接丢掉了酒碗,酒水洒了一地,捧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一圈,不料撞倒了一张食案,顿时杯盘狼藉掀了一地。 上面摆着几十口大箱子,都是从寿州府库搞来的铜钱、金银各种财宝。 郭绍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口箱子前,抓起一把铜钱向空中一抛,大喊道:“正大光明地抢钱,大伙分了!” 武将们满眼放光,拍地“哈哈哈……”大笑,有的人直接拍案,案板上的碗盘叮叮哐哐乱响。 郭绍又道:“把大户都聚集起来,让他们出钱,出钱了的就发帖子,贴在门上。严令将士不得再侵扰,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给老子抢光,抢不了的烧光!” “哈哈……” “杀百姓的,奸淫妇女的士卒,抢来的东西全部没收,一文不分!要重惩!严重的一律就地砍头。”郭绍大声道,“我答应了刘公不滥杀无辜,不能言而无信!有人不给郭某人面子,说不听,我也不会对他客气!” 话音刚落,左攸淡定地站起来,拿着一张纸:“刚才主公所言,我已归纳书写成安民状和军令,有些地方稍作修改,更好听一些……请主公过目。若无问题,我这就派人到各营宣读,晓谕全军。” 郭绍看都不看,尼玛没标点的文章,老子懒得看,头疼!他当即就说:“去吧。” 郭绍端起酒碗,又道:“趁左先生还没走,大伙儿一起来,为了胜利,干一碗!” 杨彪不动声色地端着酒碗道:“可惜没有上好的下酒菜。” 众将忙道:“这里有才有肉,杨兄要用什么下酒菜?” 杨彪道:“李重进大帅用手板煎的鱼,定然美味!” “哈哈哈……”众将又是肆无忌惮地一顿哄堂大笑。 有人却道:“还是别惦记着吃它了,李大帅可是侍卫司的头,这怨仇结大了可不好。” 左攸却笑而不语,过得片刻他说道:“先干吧!在下还有事儿出去,多谢主公和诸位抬举。” “干!”“干!”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优雅的暴力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哇。郭绍接到了圣旨,立刻兼程赶往扬州面圣,他没有把十万贯缠在腰上,不过心情大致如此。 在路上居然碰到了垂头丧气的李继勋,于是郭绍与他一路走。郭绍不计前嫌,还故作淡定地好言宽慰道:“人在世间总有起落沉浮,沙场之上再有名的大将也难免失手,李将军看淡点。” “哼!”李继勋好像很不爽。 也许他在心里正骂小人得志?郭绍不太计较这个,只是觉得李继勋确实挺悲催的,他们那义社十兄弟李继勋是老大哥级别的人物,很早就在高位了,这回想要再翻身真不容易;以后“大哥”在赵匡胤这个后起之秀的小弟面前,真不好放下面子哩。 数日后,一行人沿着驿道爬上一处缓坡。忽然之间,郭绍只觉眼前一阔。 虽然已进入秋季,扬州依然山清水秀,绿茵茵的原野、成片的庄稼,和天空蔚蓝如水的天幕、洁白无瑕的云朵相映成趣……整个天地之间颜色是多么清秀、多么醒目。好地方!比画儿里的颜色还自然还亮丽,而且更加辽阔更加有气势。 城楼和城里的房屋、塔,充满着东亚古典建筑特有的韵味,古色古香,如人间仙境。在这战乱的时代,居然有如此幽静美妙的地方!这是世外桃源、却繁华富庶,这是天堂的预备地、却有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渭渠(后世京杭大运河的一段)像一条绸缎蜿蜒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水面如云如烟,鸟儿在水面轻轻掠过。一切充满了诗情画意。郭绍心中已无仇怨,完全被涤荡干净了,他觉得自己沐浴在美好之中,心中充满了阳光,想对所有人微笑,想对所有人好! 江山如画,让英雄尽折腰啊!郭绍觉得没有人不会爱上此时的这一片美丽土地,想要占有她,玩味她。郭绍真是诗兴大发,想要抄诗一首,不然无法舒叹此时的激动与赞叹之情! 一队战马正在城外欢快地奔腾,似乎破坏了这宁静与柔美,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如花的美丽,自然要配男儿的雄壮! “咔、咔、咔……”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郭绍。 他俯视下去,只见一面紫色的方旗被一个挺得笔直的将领双手拿着,上书:大周。将领身后,两列步兵正缓缓行进,队列之整齐、步伐之有节奏,简直如同是一场表演。铁盔在上午的阳光成排,他们从头盔到衣甲都是崭新的。 铁,泛着金属特有的黑漆黑漆的光泽;儿郎们虎背熊腰的身体鼓起肌肉特有的线条,充满了铁血与力量。而士兵们手里的樱枪,上面的红色装饰,就像点缀在力量中的一朵朵红花。 “停!”将领喊出雄壮而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全队立刻停止一动不动。 将领走到前侧的道旁,拔出光闪闪的利剑,举向空中,整个动作干脆利索。身后的士卒非常有默契,随着将领举剑的姿势,两队人一转身,分别面对着道路正中。 “啪!”众人的脚一齐剁在地面上,形成悦耳的一声响。真是雄壮而美妙的音乐!士兵们的动作毫无做作,自然而然,却又十分整齐有气势,看得人好生高兴。 不多时,后面的一对全都披着环锁铠鲜明的高大骑兵也走了上来。当前一个青年骑士上身向前倾斜,致礼道:“内殿直都虞候杜成贵,奉旨出城迎接郭大帅!” 郭绍记得杜成贵,去年在东京,带仪仗去市井接玉莲,就是杜成贵率内殿直骑兵去壮声势。对自己好过的人,欠过人情的人,郭绍总是有印象。杜成贵这厮从来没听他有过什么战绩,但一年之后,从都头升到都虞候了。 “杜兄弟,好久不见。”郭绍微笑了。杜成贵也报以笑容:“末将开道,郭大帅,请!” 众人一路前呼后拥向扬州城而去,李继勋默默地在身后,虽然也一同享用了这样的礼遇,但恐怕没什么享受的感觉。随行的还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刘仁瞻,但郭绍不说时,没人知道他是俘虏。因为刘仁瞻根本没被像俘虏一样对待。他看着雄壮的周军气势,似有感叹。 进得城中,郭绍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扬州城内的亭台楼阁,垂柳深深,感觉南唐的一个“陪都”好像也比周朝的首都漂亮。 等到了大周皇帝的行辕时,更是飞檐走壁、雕栏玉砌,磅礴宽敞的殿宇、小桥流水的幽景,无不叫人惊叹。难怪后来李煜在词中意境如此美,简直一点都没有夸张,他就是一个写实词人! 南唐国息烽火数十年休养生息,加上与各国商贸频繁,从北方逃亡来大量文人才子和人口,果然富庶无比。也难怪南唐国一点北伐的动力都没有,这边如此富庶如天上人间,上至皇帝文武大臣下至士卒庶人、对满目疮痍的北方平原有多大的欲望? 而且这只是南唐皇帝的一处行宫罢了,根本不是皇宫。 郭绍等充满膜拜的心情,从汉白玉石阶上趋步而上,迎面是一座建筑在高台上的宽阔的宫殿,正面七道大门。从门外就能看见里面的明镜透光,两侧都是大柱子和窄墙支撑,大片直接敞开的空间。外面还有楼台,玉砌栏杆上雕琢着各种美丽的图案。 没有人喧哗,一个宦官上前一拜,说道:“只准郭大帅和李将军入内,余者等着宣召。” 郭绍何曾见识过如此霸气宽阔、如此美妙的地方,简直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先解下佩剑,让宦官放在门口的架子上,这才沉住气走进去。在这等地方,在如此高端的殿宇,所有的举止都似乎情不自禁地变得更加优雅而具有风度。 二人缓缓步入大殿,只觉得这里十分开阔,在房屋里居然能看到大片的天空、朵朵的白云?以蓝天白云为背景,敞开的空间外面的玉石雕栏好像是建在云端,这里就如仙宫。设计这座大殿的人绝对不是工匠,他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 第58节 蓝天白云下,两只白鹤正在空中盘旋……郭绍如在梦里,之前简直连想都不能想象。现代高楼大厦随处可见,但他真的没见过如此有意境的建筑。 一众文武正站成两排,皇帝穿着紫袍端坐在上面。皇帝的下首,有个人正在说话,他是枢密使魏仁溥。 他的前面摆着一张挂在木架上的大地图,上面是粗笔勾勒的粗矿的地图。魏仁溥正用手掌指着地图说着什么,他是枢密使、一个中年人,但却又兼任节度使,实则是类似宰相和大将的合体,他的气质也充分展现出了这一点。 “四十一朵花”的魏仁溥面相端正,身材高大壮实,从脸到身材都充分证明他是个肌肉猛汉,偏偏这样一个人却穿着文官的长袍,举止充满了儒雅之气。 他的声音沉静,低沉而带有磁性,从容不迫优雅淡定。果然能做到位极人臣的人,气度散发出来不得了。郭绍顿时有点崇拜他,希望自己也能历练出那种气质,像魏仁溥一样充满男人的魅力。 但简直不敢叫人相信,这样优雅的动作下,魏仁溥那淡定的口吻里,说的是暴力、战争、杀戮! “寿州一下,从这里到这里……练成一线,淮南之地已被大周军中路分割。我们不是要守此线,而是要向两翼横扫,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兵锋直指大江(长江),武力威慑南唐国都城,强逼南唐国主割全部江北土地,从这里到这里,一寸也不能少……要全部江北,从此属大周辖地,没有讨价讨价的余地。如果南唐国主不从,则继续第一个方略,以武力进攻扫荡江北全境……” 魏仁溥突然停下来了,抬头看着殿门的方向,微笑道:“我大周军的英雄来了。” 文武群臣顿时转过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年轻的郭绍身上。都是大周最有权力的人,统治整个国家的一批上位者,几乎都在这里,被这样一群人聚焦注视,郭绍的心坎“扑腾扑腾”的,他是第一次在朝廷里成为“主演”一般的人物哦。他已经不止自己的手脚在哪里,似乎全身已不受控制,紧张、激动,情绪交织。 郭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真是一个暴力“邪恶”的政权!武力决定一切,能打、能打赢的人,所有人都会抛弃一切成见尊敬你,无论你的出身、长相、年龄、辈分,武力!战功!就是全部! 上到皇帝,下到群臣,对暴力的迷信已经达到了疯狂的地步,皇帝对横扫六合名成千秋的功业已经达到了迷恋的地步。 郭绍昂起头,咬住牙,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走上前,单膝跪地,行军礼大声道:“臣,寿州招讨使郭绍,奉旨攻占寿州,终于不负皇恩大破寿州城,前来回禀!” “平身。”柴荣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手板煎鱼 大殿里十分安静,众臣表情不一,不过大多都微笑着看着郭绍,包括武将版“包青天”。柴荣开口,不料第一句话便道:“郭绍,听说你下令把寿州抢了个精光,还把官府的府库也一并分了?” 郭绍愣了愣,忙辩解道:“回陛下,将士围城日久伤亡惨重,恐城破之后屠城;臣年轻资历浅,担心约束不住将士,只好如此。淮南军民以百万计,若大周军刚占领淮南诸地,马上以征服者的姿态滥杀无辜,臣担心会激起反抗,途耗兵力得不偿失……” 柴荣又不动声色问道:“你自己也拿了不少罢?” 郭绍额上冒出一条黑线,急忙前后想了一番,只好实话道:“臣家里还有几十口人……倒不是嫌俸禄不够,当然钱是越多越好……” “你是个喜欢钱的人。”柴荣哈哈笑道。 皇帝一笑,众人也跟着露出了笑容,本来有点压抑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郭绍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柴荣又摇头笑道:“我朝连年用兵,用度不足,赵匡胤立的功不比你小,他却能替国家考虑封存府库,全数充公。你胆子挺大,一句话没有,先分了再说;朕现在缺钱,但还能让将士们再吐出来吗?” 郭绍请罪。柴荣道:“罢了,罢了。你总比史彦超好,嗜杀比贪财还应该改!”人众里个头最高的史彦超摸了摸后脑勺,无言以答。 黑脸大汉赵匡胤忙道:“臣不敢居功。” 柴荣又对郭绍道:“攻占寿州利在军国大略……那点事朕不与你计较,朕不仅要免你的罪,还要赏你。” 郭绍道:“臣抢得……分得已经够了……” 柴荣面带笑意,伸手击掌“啪啪”两下。就在这时,只见从大殿的内侧门里,两个南唐宫女带着一个身穿绫罗窄身衣裙的女子小步走了出来。 女子的头上遮着浅红色的纱,隐约只能看到一张脸的轮廓,看不清。但顿时给人一种感觉,她就像水一样柔,步伐举止之轻、好像要飘起来似的。那身裁剪得得体的衣裙,恰好能包裹住婀娜的身材,圆润而柔软,腰和臀的形状最是诱人……其中有大臣数人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柴荣笑道:“这是周军打下扬州时,南唐将领马希崇进献的妇人,你觉得她如何?” 郭绍忙道:“弱骨丰肌,当得起国色天香!恭喜陛下。” “哈哈……朕赏给你了!”柴荣大笑。 郭绍大喜道:“臣谢陛下圣恩。” 旁边的赵匡胤愣在那里像呆了似的,由于郭绍比较注意他,所以觉得赵匡胤此时的表现奇怪……他不是不好女色么?突然有个武将道:“郭将军,你还真敢要,一点推迟都没有……” “哈哈……”柴荣高兴地大笑,摆摆手。众人也不禁面露笑意看着郭绍,或许他在人们眼里是贪财又好色? 郭绍摸不着头头脑,不知所以然。五代十国的武将对抢来的女人不都是当玩物一样可以送人,皇帝赏女人不能收么?但见皇帝一脸开心的样子,并没有不悦,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就在这时,李重进一脸涨红得像猪肝走了出来,拜道:“末将说话算数,这就手板煎鱼给他吃!请侍卫抓条生鱼来。” 众臣面面相觑,郭绍站在大殿中默不作声,只是用余光看柴荣的脸色。 这时柴荣一脸轻松道:“不过意气之争,休要伤了和气。李将军若是真拿手板煎鱼,鱼熟了,你的一只手也熟了;你又没犯大错,朕就眼看着大将废掉一只手吗?天下大事未了,朝廷内部大将就因小事而结大怨,如何了得?郭绍,你给李将军一句话。” 郭绍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不敢不遵陛下之命。” 不料就在这时,王朴道:“李将军把话都说出来了,就这么不了了之却不太好……陛下,臣倒有一个法子。昔者曹孟德言,践踏庄稼者斩首;不料自己的坐骑踏了庄稼,只好割发代替。今李将军扬言手板煎鱼,废掉一只手倒不必,但总得做点什么把说出来的话收回去!” 李重进瞪眼道:“作甚?” 王朴淡然道:“把煎好的鱼,放在你的手板上,进奉让郭将军食用。意思意思就行了。” “你……”李重进大怒。他位高至侍卫司都指挥使,而郭绍不过是个厢都校,高好几级的人,要屈下身份给他进奉膳食?那今后在军中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柴荣一言不发,事不关己似的在上位看戏。 枢密院副使王朴在朝里是出了名的非常不好相处,和谁都不怎么合得来,根本不怕得罪人。王朴直视李重进道:“李将军是要献鱼、还是要言而无信?” “休要欺人太甚!”李重进骂道。 王朴道:“不过叫你送条鱼,李将军未免太小气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呐!”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端着个盘子走上来,说道:“煎鱼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李重进尴尬地站在群臣之中,终于一跺脚,走上去抓起鱼放在手上,来到郭绍跟前,别过脸去、伸手过来。 郭绍便不客气了,从宦官手里接过筷子,便在李重进手上挑鱼肉,放进嘴里吃得“吧唧吧唧”津津有味,还满意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再想伸筷子过去。不料李重进已经一把将鱼扔在了地上,愤愤地向上位拜道:“末将告辞!” 郭绍拱手向柴荣一拜,就想到旁边找地方和众人站一起。刚进来时还挺高兴,大殿上一番干脆利索的儿戏一般的做法,却叫他隐隐感觉暗流涌动。 王朴却道:“郭将军,得了个佳人就满足了?” 郭绍道:“陛下言国库不宽裕,臣不敢再要奖赏。” 王朴道:“寿州之功,可以建节。” 郭绍愣在那里,早就猜测可能这次会进入节度使的行列,但听到枢密院的人说出来,他顿时十分激动。建节,是进入高级武将行列的一个标志之一! 马上柴荣又一唱一和似的,问道:“哪里还有空缺?” 王朴走到木架旁边的地图前面,说道:“陛下,靠近东京,南部地区如何?” “甚好。”柴荣干脆利索地答道。 王朴又看向魏仁溥:“使君以为,许州忠武节度使怎样?”魏仁溥道:“那里刚好空缺了,王公安排甚妥。” 郭绍听到这里,情知自己还会在禁军任职。在东京附近的节镇都没什么兵,精兵全被抽调到禁军了;但靠近东京又展示出了朝廷对禁军将领的信任和恩赐。最大的作用不是让他拥兵自重割据一块地方,而是给一个身份,其次可以开府。 王朴却做得十分张扬,径直在地图上撕下一块,走过来交给郭绍。郭绍拿着一张纸,向柴荣叩谢拜恩。 王朴又道:“郭将军可升作侍卫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柴荣不语,众人都看向李继勋。弹劾者甚众,许多人请奏罢免,以惩罚他在关键时刻丢失周军士气的责任。但皇帝不允,觉得李继勋只是一时失误,本身仍不失为一员大将,以前也颇有战功。便力排众议,只免去李继勋禁军军职,改河阳节度使。 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柴荣和几个人谈笑就决定。由是所有人都应该感谢皇帝之恩,李重进虽然受气,柴荣也是为他开脱过,王朴让他下不了台而已……不过李重进也怪不得别人,话说得太满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郭绍的脸泛着红光,转眼工夫,自己就进入了大周少数的高级武将行列,并任节度使。手里拿着一张破纸,在一瞬间,他的心态完全变了……他不得不感悟人的心态真是跟着地位在变化,处在什么位置,就算只是一会儿工夫,那种感觉和自我定位都全然不同了。 就好像是喝了什么强身健体的药,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更大的力量在涌动,真真切切的感受!虽然还赶不上李重进的地位,不过现在他完全没有惧怕的心思。 不多时,刘仁瞻被宣入见。柴荣十分客气,简直是礼贤下士,要封刘仁瞻做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刘仁瞻拒受,并说自己并未投降。 柴荣不仅不怒,反而当众夸道:“刘仁赡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可比!”遂派人将刘仁瞻“护送”回东京好生对待。 当晚,柴荣又下旨在扬州行宫设宴,为郭绍庆功,赏了一匹骏马和镶黄金的玉带。郭绍在宴席上喝得晕乎乎的,和赵匡胤相谈甚欢……他这时倒想起来,高平之战后赵匡胤说过来日把酒言欢,不过回到东京后赵匡胤早就把这事儿忘干净了;今晚郭绍终于够得上资格和他喝酒,真是迟来的一叙。 宴席之后,郭绍被宦官带到了行宫外的一处民宅,已有人把守。他进得卧室,忽见床上坐着一个女子,以为走错了,忙退了出来,片刻后才一拍脑门:这不是皇帝赏的美人吗? 完全都不认识的人,只是身材气质还不错。之前在大殿上他得了美人就“忘记”了升官;如今升完回来,又差点把美人给忘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走了四趟 郭绍刚被封节度使,当天晚上就隐隐有了一种对某种极高力量的向往,虽然细思之下很疯狂、仍然很不切实际,但这种欲望简直有点迫不及待。没进入高级武将行列时,他都不敢想象,现在却忍不住在心里幻想。 床边上坐着一个美人,她依然用头盖遮着头,却在半透明的纱巾里悄悄偷看郭绍,好奇地看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沉思着什么。 头盖、红烛,简直有种进洞房的错觉。但当然不是,一个大周高级武将不可能娶一个抢来的美女,除非之前就认识有过什么旧情。 从寿州的死亡线回来,又突然受到了如此高级的礼遇,短短几天内郭绍是冰火两重天,大悲大喜起落太大。他终于转头看向了那佳人,大步走了过去。 走到女子面前,他直接一把扯开了她的头盖,但见明眸皓齿、肌肤白净,她被吓了一跳,眼神里可怜兮兮的却仍旧很温柔,和郭绍以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那温柔,叫人联想到了江南水乡、青石小巷、油纸伞,云烟……各种婉约的意境。 郭绍二话不说就开始胡乱脱自己的袍服,把帽子取下来直接扔地方,袍服、鞋袜丢得到处都是。他已经忘记了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周军抓来的、皇帝赏的。 美人双腿紧紧并拢,右手使劲抓着左手,咬着牙坐立不安,惊慌道:“你……你要作甚?” 郭绍看了一眼红烛和丢在地上的丝巾盖头,皱眉道:“你说要作甚?你自己脱自己的!” 他把中衣脱下来径直朝脑后一抛,已是光着膀子,手臂上的肌肉一股股的条线十分清晰,前胸和腹部也是结实成块,浑身充满了暴力感,十分吓人。相比之下,床边的美人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白羊。 郭绍向前一扑,直接将她按翻在床上,一手握住她的纤腰,一手贪婪地在她的裙后捏了一把。女子惊恐道:“你不要这样……” 郭绍不作理会。她如果不是赏给自己,还不是要被别人这般对待,装什么呢……陪睡一晚又不会死,都赏给自己了,迟早的事! 不料女子拼命挣扎,默默反抗,也不叫嚷,然后闷声求饶:“不要,将军……”也许她也明白,叫破喉咙都没用。 郭绍一介武夫、一身肌肉,力气很大,这么个小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女子虽然死命拽着裙子,但还是被郭绍铁钳一样的手掰开了,然后把她的手按在了她的脸侧。女子动惮不得、终于没力气了,身子一软便干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罩顶,如果不是胸口起伏波动、檀口微张在喘息,她的动作就像死人一般。 这倒省事,于是郭绍就扑了上去。 窗缝里灌进来一缕风,把红烛吹得一阵摇晃,摇曳的烛火把蜡烤化,一大滴朱红的烛泪下去。 ……次日,郭绍才从王溥那里知道,那女子姓杨,是赵匡胤在扬州先得到,见其美貌舍不得用,后来才献给皇帝。郭绍一拍脑门,道:“这事办的!昨天我怎么问都没问,直接就要了?赵将军心里可是很不高兴哩!” “对了,她叫什么?”郭绍问道。 王溥笑道:“姓杨。不必计较,不过一个长得漂亮的妇人而已,赵匡胤不会太在意……春宵苦短,郭都使不必着急这么早出来的。” 郭绍寻思,事已至此,上都上了、多想无益,便作罢。他也寻思,自己怎么和赵匡胤冥冥中有缘似的,老是碰到与他有关的女人,而且都是稀里糊涂。 不过现在与之前不同,现在郭绍是侍卫司的人,赵匡胤管不着;两人的地位实力虽还有不小差距,但不至于像以前一样能被赵匡胤随手捏死那么简单了……昨晚赵兄居然还能和自己谈笑风声,把酒言欢。这要是郭绍遇到这种事,看上的女子被他抢先弄去了,恐怕没啥好心情。这一点真不如赵兄。 郭绍告辞王溥,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赶紧找杨氏,在卧房里找到她了。她似乎刚刚起来,穿上了衣裳头发却仍然乱得一团,正扶着柜子边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梳妆台。 “你怎么了?”郭绍问道。 第59节 杨氏的脸“唰”地一红,别过脸去默不作声。 郭绍好心上去扶着她,她的削肩微微一颤,不过没有反抗……看来她似乎也不是个故作矫情的人。 “等阵子我找机会派人把你送回东京去,不会亏待你的。”郭绍好言道,“乱世如此,你跟着我应该不会遭什么罪。” 杨氏立刻回过头来,马上就开口道:“你要我进你的家门?不会把我送人了?” 郭绍纳闷道:“我没事干嘛要把你送人?” 杨氏一脸伤感,小声道:“我已经被人抢来抢去,又送来送去几回了……光滁州到扬州之间就走了四趟。” 郭绍“唉”地叹了一声,说道:“真是可怜。” 杨氏听到有人同情,顿时又哽咽起来:“我觉得自己连风尘女子都不如!扬州一破,马希崇万般讨好周军将领,把我送给赵匡胤,赵匡胤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很规矩,我以为他是个君子;不料第二天就被他送给了大周皇帝,皇帝竟然不要,又给送回来!赵匡胤也不要,蹴鞠一样把我踢来踢去……我有那么不堪么,真是作践人。” 郭绍满怀同情,叹道:“看来我直接就要了,竟然是做了好事。” “真是个粗鲁的武人。”杨氏幽幽道,“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 赵匡胤闷闷不乐地坐在一间屋子里,就在皇帝行宫不远处。赵普在旁边小声道:“郭绍是不是在装啊?又贪财又好色,他都建节了还缺这个,这样有意思么?” 赵匡胤一言不发,正想着杨氏那可人的模样,心里十分恼火。忍痛送给皇帝,不料皇帝竟然随手送人,早知如此自己就收了。不过他还是想得通,不过就是一个南唐国妇人而已。 赵普又道:“我听主公说起昨日大殿上的事,总觉得不对劲。官家这是在夸主公么?” 上面还有张永德,赵匡胤心道。张永德不是一样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名声好得很,做了多少年高级武将,威望又高;而且在皇帝面前说起军国大略不比枢密使差,有勇有谋,文武双全的人。有张永德在,我何必装什么傻。老赵家上位才几年,能和张永德比?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有人喊道:“赵都使的兄弟来了!” 赵匡胤听罢走出门去,只见是三弟赵匡义,忙问:“三弟怎么到淮南来了?” “二哥,嫂嫂……病故了!”赵匡义一脸悲伤道。 赵匡胤的黑脸顿时一变,沉默良久才哀声叹道:“我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她。” “二哥,咱们屋里说罢。”赵匡义看了一眼赵普。 三人进得屋子,赵三开口道:“丧事咱们娘和我已经操办好了,娘嘱咐我对二哥说,赵家深受皇恩,二哥要安心在前线替官家效力,不必牵挂家里的事。” 赵普沉吟道:“逝者已逝,主公还是少些伤怀,心往宽处想才是。” 匡胤点头称是。 赵普趁机又道:“卑职这样说对夫人不敬,不过……彰德军节度使、侍中王饶早先就有意与赵家联姻,不料王侍中的女儿又觉得主公的三弟年纪小(只有出身没有身份),只看得上主公您。现在何不赶紧派人去探探王侍中的口风?万一王侍中提早与别家联姻了,那可就悔之晚矣。” 赵匡胤来回踱了几步,叹道:“夫人与我结发,如今尸骨未寒,我便立刻想着另娶他妇,心中有愧。”说罢黑脸上一股悲伤之情流露,似乎想着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结发妻总是有别的妇人不能代替的地方。 “大事不拘小节,夫人在天之灵,定然也能体谅主公一番苦衷。”赵普忙劝道,“王家可在晋高祖时就是朱门大家了,在河北只比符延卿家稍有不如,但也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这等机会失了,如何再有?” 赵三也跟着劝道:“听说,王侍中之女大家闺秀,生得美貌又读书知礼,正配得上现在的二哥。” 赵匡胤这才痛苦地点点头:“赵普,你亲自走一趟,稍微提一下就行了。” “主公放心,卑职哪能连话都不会说了?”赵普忙躬身一拜,“卑职收拾一番,即刻就启程去河北。” 第一百二十章 甜又咸 东京滋德殿,饭厅里明亮堂皇。铜质的灯架上无数的蜡烛在四面八方照亮,墙壁上还挂着灯笼,橙黄的光流淌在精致美妙的装饰上,如梦如幻。周围穿着绫罗轻纱的宫女比那大户人家的女主人还穿得好,她们低垂着眉目、恭敬温顺。若有人从东京“凡间”走进滋德殿,一定会觉得好像不在一个时代、不在一个世上,这里和市井间截然不同。 墙壁上的名家仕女图雍容华贵、神态惟妙惟肖,不过画像始终只是画像,其美丽完全比不上此间的贵妇,不可同日而语。那仕女图挂在墙上,可能不是拿来炫耀美丽的,而是反衬饭厅里活生生的人……因为和这里的人比起来,那画儿上面的仕女完全就是丑妇。 可是,符氏的神态反而不如画像上的人那么有神了,她的脸呆呆的,好像一直都在走神。 下首两侧分别坐着京娘和清虚,京娘时不时悄悄看符氏一眼,但清虚却正在大吃特吃……她的脸蛋清纯,嘴唇小又薄,但只见各种美味佳肴往那小嘴里塞,吃得一脸陶醉、比谁都多;好似这世间没有比吃好东西更爽的事了。 “我想常常来……”清虚打了个饱嗝,“皇后姐姐,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旁边的宫女脸憋得通红,咬着牙才忍住没出声。 清虚又道:“那个镯子可以卖掉吗?”京娘夹了一块薄的羊肉放在清虚的碗里:“你赶紧吃罢!” 就在这时,符氏夹起了碗里的糯米糕点。宫女已经为这块精致的甜点蘸上了芝麻、炒黄豆、糖调制的粉末,符氏慢悠悠地把甜点放在一枚洁白的陶瓷盘里又蘸了一下,她大概知道吃这种东西应该蘸点调料的。 侍立在旁边的宫女瞪大了眼睛,因为那白盘里装的是咸水!但宫女不敢阻止,皇后要吃什么味儿,谁敢管?连京娘都注意到了符氏拿甜点蘸咸水的动作,忍不住悄悄看着她。 符氏心里默默背着符文纸密信上译过来的话:上次我(吾)知道你病了,生怕你(尔)会有三长两短,如果当初你没活过来,我的心也必定会随之死去,这个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毫无意义…… 这封信她已经读了上百遍,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背得比大家闺秀必读的典籍文章还要熟。符氏觉得自己可以倒着背。 她把蘸了咸水的糕点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京娘和宫女们瞪眼看着她,似乎想说:又甜又咸的味道好吃吗? 但符氏慢慢咀嚼着,面无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又咸又甜的味道原来还可以吃,或者她根本就没注意是什么味,也许她连正在吃什么都不知道? 把信翻译成密信,出自京娘之手。京娘知道是为什么。 符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时不时又闪过片言只语,一些片段,他说:还会有皇上来保护你、爱护你…… 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此时我将多么绝望与恐惧,我也怕死。但现在,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占领了我的全身,从头发到脚趾头,每一寸地方都在想念你。 我最爱的女人,我知道不对(因为很荒唐、罪恶,郭绍从皇上那里领俸禄,却爱他的女人,这种事是各朝哪怕是乱世的道德都不容的),却无法控制住自己,这种情绪已经胜过了性命,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改变…… 也许我会化为灰烬,在宇内的某一个地方能再与你再度相遇;也许我会变成魂魄转世为人,下一世,当偶然相遇,你还会回眸笑一笑吗? 你像女神一样,不!你就是重获新生的仙女,是我的信念。我不知道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努力去找到意义,那就是为了女神的高贵与荣光,我真心相信你能赐予我好运与力量;愿我能攻陷寿州,愿胜利与荣耀终将属于女神眷顾的勇士。 我多想在最后一刻念着你的名字在战场上死去,而不仅仅是一个姓…… 符氏有点控制不住的情绪,那明眸深处饱含了眼泪,从眼睛到喉咙到心坎,好酸,好涩,她默默地吞下了泪水。绍哥儿……绍哥儿……符氏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我听到了你在战阵上的怒吼与呐喊,我听到了你的祈愿,但不能代替你上战场,连替你求情都不能,因为这样反而更糟。 你在战阵上厮杀,我却只能在这里食之无味。 要忍耐,虽然这种压抑很难受,但世间伦常总有它的道理。绍哥儿的胆量很大,他敢这样做……符氏早就能猜到他的心思,但这样直接而热情地表达出来,实在是料不到,或许只有在他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坎、连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符氏心道:但我不怪你。 据说,寿州是难以强攻的,绍哥儿限期一个月立下军令状,恐怕真的要失败了。符氏沉思,性命暂时必定无忧,他刚救过皇后的命,官家不考虑高平之战、攻蜀之役的功劳苦劳,于情于理也该顾着恩怨……关键是绍哥儿战败,但并不是有诸如谋逆之类的本质错误,更是毫无威胁的一个人,官家有必要杀他么?一句你救过皇后性命的话,当众就堵住人们的口。 这时候不问不理,官家反而会顾及皇后、符家。去求情,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反过来添乱。官家若本来就不顾符家了,还理会求情么;若要顾及,不用说更好。 别怪我狠心!我偶尔也真想马上亲自去淮南,当面哀求官家,不顾什么考虑不考虑了……但还是不必了,这样做除了做做样子,还有什么用呢?我相信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绍哥儿死不了,但这回怕是难以爬起来了。厢都指挥使往上的位置,不是仅仅靠皇后的关系能行的,就算靠皇帝也不一定行,也得看本事大小,官家不会为了个人好恶影响整个周朝军队的战力。他要让将士拼命,必须表现出确定的态度和做法;如果仅靠关系就能上位,谁还愿意到战场去拼上性命? 绍哥儿只有那么点根基,寿州立军令状来个大败,能禁得起这么折腾?符氏觉得他很难再起来,就算还有一点希望,也艰难万分;她是皇后,又不是皇帝,并不能直接给予绍哥儿什么。 在这个世道,没有实力的人如果眼界太高、胆子太大,反而是坏事,反而对他不好。无论是符氏自己,还是绍哥儿,如果没有实力,什么都做不了,想什么、渴望什么都没任何作用。 符氏想到这里十分难受……她对这一整件事感到很无奈,寿州那种地方派给绍哥儿,本就不是他的问题;却要承担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终于一餐晚膳吃完了,几个人用清水漱口,然后喝淡茶。京娘道:“皇后似乎身子不适,今晚就不让清虚去打搅您了,明早我们再来谢恩。” 符氏回过神来,轻轻说道:“好生服侍本宫的贵客。” “喏。”宫女们屈膝应答。 符氏回到了滋德殿的寝宫,穆尚宫上前请旨道:“奴婢们把热水准备好了,请娘娘移驾。” “今晚算了,没意思。”符氏挥了挥衣袖。 穆尚宫忙道:“那我叫人打水了服侍娘娘洗脚。” “不洗了!”符氏的口气十分不高兴。 “是。奴婢不敢打搅娘娘……”穆尚宫后退着对旁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大伙儿跟着她一起退出寝宫。 符氏在紫色帷幔中,拖着长裙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就像一个美艳的幽魂。 就在这时,又听见门口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喊道:“娘娘……娘娘,曹泰连夜求见,奴婢本不敢打搅,不过曹泰说带来的是好消息。” “让他进来说话。”符氏幽幽道。 不一会儿,曹泰入内拜道:“奴家心急,就赶着来了。两件事,第一件,郭绍在寿州大捷,攻陷寿州城,生擒南唐名将刘仁瞻及以下两万余众,已经去面圣求封赏了……奴家以为,携此战之功面圣,郭将军该可以建节……” 符氏的脸色顿时一变,丰富又细微的表情在垂帘内急速交替地变化,但她一言不发。 接着曹泰又道:“第二件,韩通得到枢密使调令,将率部出京,去往淮南。”这句话符氏几乎没听到,后面的话她都不知道曹泰在说什么。 曹泰没听到声响,试探道:“奴家说完了,告退。”没听见回应,他便默默地倒退出了寝宫。 良久之后,符氏回过神来时,发现寝宫内一个人都没有了,一时想不起曹泰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忽然有些恍惚,难道刚才是自己走神了,想象出来的场景,其实曹泰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她琢磨了片刻,确定是真发生过的事。 符氏的脸上露出嫣然一笑,刹那之间,紫色、黯淡色调的寝宫里好像一下子亮了几分,似有百花即将绽放。 她决定给郭绍一个回信,想了很多话,最后都吞进了肚子里,被她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唱一和 金盏。符氏想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怪不好意思的,着实太俗气了。她没有大名,因为女子的大名基本没用,武将符延卿也懒得给她取;只有小名,便是金盏……小时候还有人叫她大金盏,更难听。 当年符氏出生的时候,符延卿很高兴,随手拿了一只黄金杯盏送给她当玩具玩耍。然后奶娘先叫她金盏,后来身边亲近的长辈也就都这么叫了,变成了她的小名。还好,听说普通人家的孩儿还有叫狗蛋树根的,说是越低贱的名字越容易养活;符家大户人家,不好意思这么做,取了个金盏勉强过得去。 这个小名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现在连她的父亲符延卿也不会这么叫。奶娘、生母都过世,可能记得这个名字的只有符延卿,但谁知道他忘了没有。反正皇帝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什么都不用写,告诉京娘这两个字是回答就好了。符氏知道那种密信的写法、但没有写,送来的东西她也没保留,只记在心里。 她认为,一个人身上可能找出任何东西,但自己心里的东西,没人能找到。只有心里想的,才无拘无束不用有任何限制。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京娘要亲自从东京跑到淮南去传信。也许这两个字包含了很多内容呢……至少符氏自己觉得这个小名比较重要,在这个世上,如果符延卿忘记了,那就只有她才记得。 …… 京娘到淮南扬州时,已经九月间了,时节已进入深秋初冬。 金盏,京娘还悄悄在他耳边解释:“是她的小名。” 郭绍顿时懂了,记得那封信里有说过想知道她的名字。现在她说了,不仅证明她没有因郭绍的无礼而气愤,反而回应了他……寿州大战前,郭绍确实情绪很低落,没顾得上什么考虑,就是冲动之下写的书信。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要死之前把话说出来也没什么。 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很容易干出平时做不出来的事。不留神被人一刀砍死了还好,那种知道自己要死,慢慢等待那一刻到来的过程才真正叫人恐慌。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金盏,两个字里着实包含了太多。郭绍马上能想到一些,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慢慢品味,女人心海底针呐! 郭绍闭着眼睛坐在窗边,不再说话,他一时间没顾得上京娘……请容我先陶醉幻想一番。 第60节 ……不料他还没充分感受其中滋味,亲兵的禀报就惊扰了他的美梦:皇帝召见。 郭绍赶紧站起来,到卧室里找官服换上,转身后见京娘和杨氏正在面面相觑,相互打量。郭绍道:“这是京娘,杨娘子,你可以信任她。我先去面圣了。” 他就带了一个亲兵随从,骑马跟着报信的武将,来到了昨日的行宫。不过今天不在大殿上,而在一处比小一些的屋子里,看起来像是茶厅。 没有文武百官,一共就两个人:坐在上位一张木案前的柴荣,以及下首的王朴……皇帝身边只有一个人,不是魏仁溥,而是王朴。王朴应该是五十来岁的年纪,不过看起来很苍老。 居然得到皇帝私下里召见,郭绍一时间受宠若惊,忙叩首道:“臣奉召,拜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起来,起来吧。”柴荣说话不像平时那般威严,反而很温和。 郭绍小心翼翼爬起来时,从余光里看皇帝,但见他一脸很刻意的笑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郭绍硬着头皮垂手立在下方,等着皇帝的问话。 不料先开口的人却是王朴,王朴好言问道:“听说郭将军打寿州,把城墙给炸塌了几丈宽,似乎用的是‘伏火药’(火药的道教炼丹术语),郭将军是怎么做到的?” 柴荣立刻好言道:“自古武将家都有些看家本领,王副使莫要强问,若是郭绍不愿意说便算了。” 王朴道:“淮南还有不少重镇大城呐,若是还能依样画瓢炸开,能在淮南节省不少时日,事关军国大略。” 柴荣道:“那也不能强逼人家,到时候有什么城实在攻不破,派郭绍去便是了。” 古代武将都有一些准备拿来家传的看家本领,是要拿来成就武将世家的东西,绝对不愿意传授给别人;就好像有名的各行各业工匠一样,收徒弟也不会全部传授,有些本领是传儿不传女、代代相传的……传说后世明朝的戚继光,就是因为自家没有传人了,才把自己练兵、治军的一套写出来传世,不然也是密不可宣的私人本事。 所以柴荣才做得扭扭捏捏,其实他是尊重自家的武将,不然皇帝的威风一拿出来,不说也得说。 郭绍听他们一唱一和,终于明白柴荣和王朴想干嘛了。这君臣还真是红脸白脸对唱,配合得相当默契,好像排练过得一样。 尼玛只有说出来了,皇帝都开口有那意思,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没法子,说出来可以、但得暗示一下自己是多么忍痛割爱。郭绍便一脸痛苦,好像要他的心肝一样。柴荣见到“唉唉”地叹了两声。 郭绍这才说道:“臣得之不易啊……”说罢微微侧头。 王朴立刻挥手招呼门口的两个宦官:“去,去,都走远点。” 这时郭绍才道:“只要陛下需要,臣是愿意进献给陛下的。只不过有一些话想进谏……” “但说无妨。”柴荣大方地说道。 郭绍道:“陛下文治武功,前比唐太宗毫不逊色,自然不怕那北方游牧铁骑,只需大军迎战即可破游牧骑兵的袭扰。但将来陛下一统天下后,天下承平进入天平治世,后人恐怕安于承平久不知兵;野战不行,抵御外辱就只有靠高墙重城了。一旦这力摧坚城之法传了过去,后世之人要守城守墙更加不易。正道是一把双刃剑,用的时候犀利,一不小心却反来伤到自己。” 柴荣听罢点头赞道:“赵匡胤说你心怀天下,说过什么来的……” 王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对。”柴荣笑道,“你言之有理,此法不能泄露。” 郭绍遂道:“臣平时对道教有兴趣,虽对此只知皮毛,却最爱访寻那些隐士高人,此法便是在华山得来的。道士们拿来伏火,经臣之手才想着用来炸城。” 郭绍遂将火药的配制和比例交代了。甚至把过滤硝石杂质、用煮炒结晶法重新成固体的法子也说了出来。当时赶制十二棺材的火药,参与制作的亲兵很多;郭绍不把这些过程交代,万一有人被问出来,反而让皇帝不高兴……不过还是留了一手。 他忽略没说是分组法试验火药威力的方法;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有用,木炭和硫磺都有杂质,产地不同其实比例是应该有变化,虽然有效成分的比例有不同、只会影响一部分爆炸威力。分组试验的时候因为不需要太多人手,只有左攸等几个人在场。 还有便是一个门道,郭绍也是故意不说。他让人埋火药的时候,叫亲兵到地道里面把四面的土夯实,再用土密封地道,进行密闭……除非领悟能力逆天的人,谁能明白这里面的缘由?火药是燃爆,不夯实、特意注意密封,爆炸起来威力就不好说了。 光知道火药配方,想一下子就成功并不容易,没干过的人实际操作干砸了也实属正常。反正到时候不关郭绍的事,是别人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没做好,不能怪火药本身有什么问题。 郭绍留一手经过了利弊考虑。他本来认为倾囊相授、交给朝廷管制有利于统一的进程,但想起了赵匡胤……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赵匡胤已是武将重臣,他以后有可能会得到这些东西;没有赵匡胤、也有别的内部可能反目的武将,世事无常,干嘛不先留一手看看情况? 郭绍又道:“攻城也不能太过依赖此法,比寿州城墙厚、结实的大城或者地下的状况不好,可能炸不塌。偶尔用之也许效果不错,总是用的话、守城的将领必有防备,不一定能让咱们安心埋药、就算费了大力气炸塌了也不一定能攻进去。” 王朴道:“郭将军所言极是。军以正胜,巧计不过为辅。” 柴荣赞道:“郭绍忠勇可嘉。” 郭绍听罢心下高兴,皇帝的话听起来好像随口一说,但嘉奖的话里有个“忠”。皇帝嘉奖武将的时候多了,总有些讲究。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走到门口道:“禀奏陛下,南唐国使臣来了。”王朴正在书写刚才的内容,这时停下笔,转头对柴荣说道:“南唐使臣必定是求和来的,要不先让他把信呈上来看看什么条件再说,不必急着召见文武大臣。” 柴荣淡定地点点头。王朴这才说道:“你去把使臣带上来,让他上呈国书。” 郭绍听罢道:“臣请告辞。” 王朴道:“又不是什么机密,不如郭将军今天就在这里陪侍官家罢。”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逼降与扩地 南唐使者以国主李璟的名义前来求和。条件是:李璟去掉皇帝封号,改称南唐国主;割让寿州(已失)、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六州,每年上贡百万金和帛,乞求周朝罢兵。但柴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使者的条件,提出要求要江北全境;并毫不含糊地进行赤裸裸的威胁,如果南唐国不从、就要南渡大江,直接灭掉南唐国,拿他们的国库来犒赏将士。 柴荣一人先拒绝了求和,然后才召几个文武重臣商议军机。 郭绍有幸参与这次军国大事的议定,这从未有过……在此之前他都是只能听命于上峰,上面究竟想干什么除了靠猜一无所知。但现在总算有机会亲自参与这种大事了。不过郭绍在整个过程中不发一言,只是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最先知道的是一个重要消息……韩通从东京出发,带来了在战前就开始建造训练的数百艘战舰,正向淮水挺进。 ……议事上很多人说话,各抒己见。 不过枢密使魏仁溥的话最为直接:“这是南唐国第二次求和,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先做出声势,要南渡一战灭掉南唐国,以逼迫他们第三次求和;其次,同时进行向两翼扩地扫荡的准备……” 郭绍从魏仁溥的话里大概听明白了方略:朝廷其实只想要江北之地,一则增强自身的战争潜力,二则剪除南唐国寻找机会进攻的可能;但并没有急着攻灭南唐的准备。 韩通带来的战船水师除了意图控制淮河,最重要的目的是恐吓南唐国。 这简直就是欺诈!原来国家之间也会玩这一套……如果这种军机泄露出去,让南唐国心里有底,自然就不会那么怕周朝的欺诈了。郭绍认识到柴荣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定程度上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魏仁溥又在上首位置搬来了挂在木架上的粗糙地图,郭绍这次近距离看清了那张图。地图和古人的画法极不相同,最大的不同是用圆圈和线条来勾勒重镇和道路、水系;感觉魏仁溥借鉴了郭绍去年进献的秦凤图纸的画法,难怪魏仁溥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挺顺眼。 “枢密院议定一策,可兼顾‘逼降’、‘扩地’二略。韩通部水军已从颍河进入寿州附近的淮水,可从寿州出发顺淮水而下,同时以陆兵自寿州向东挺进,水陆并行。先扫除淮水上的南唐水军,然后经濠、泗到达楚州;疏通楚州西北的鹳水后自漕渠南下大江。” “大略若有进展,我大周军便有要夺占大江、南渡的迹象,南唐国主必然恐慌,恐失金陵(都城江宁府,今南京)……此乃逼降。”魏仁溥淡定而沉着地侃侃而谈,“同时将水军沿路调运至长江的途中,陆兵横扫,可试图夺淮水沿岸、东部的濠州、泗州、楚州诸地;并用淮北镇兵攻海州(淮河北岸、连云港)。既得,则所占之地连成一片,又可进一步与吴越国接壤呼应……此乃‘扩地’。两全其美之策也。” 有部分大将听了个迷迷糊糊,被唬得是一怔一怔的,表情看起来一时半会压根搞不明白。郭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竟然比不少大将还懂,完全清楚魏仁溥想怎么干了……郭绍真的是第一次参与制定这种大战略。 如果魏仁溥能说简单点,无非就是一面吓别人,一面蚕食江淮地盘而已。只不过考察了一些水陆地形,选好了路。战争路线是一条折线,从寿州出发,向东直线推进;然后折转方向,南下长江。 柴荣以为善,当初刚进淮南的设想就是中路突破。第一大步因寿州攻破已经达成了,此次定策是进入第二阶段:扩大战果、逼降。 他说道:“可以两路出击,韩通部和寿州各军向东进攻时;殿前司诸军可攻雄、泰,同时扫除战船到达楚州后南下的障碍。” 柴荣又道:“据报濠州有守军五六万、濠、泗之间还有南唐水军战船数百艘。从寿州东进必有大战,谁来主持北面水陆大军?” 众文武纷纷看向两个人:张永德、李重进。 张永德默然,铁骑军现在在扬州附近、控鹤军一部在清流关(都在靠南方的地区)……再说之前皇帝似乎说漏了嘴:要“殿前司”诸军攻雄、泰。张永德刚升殿前都检点,是殿前司两大主力的最高统帅,没理由去管侍卫司诸军的作战。 李重进脸色有点难看,也没有开口,并用不经意的眼神看坐在后面的郭绍。这厮似乎还对上次当众羞辱的事耿耿于怀。 但郭绍刚升步军司都使,地位和威望都不足以统率各军,他是不可能被任命这么大的战略作战的。 柴荣道:“朕要亲征濠州。李都使,你继任淮南都部署,见了韩通后准备一下,节制诸部进逼濠州!” 李重进抱拳道:“末将领旨。” 柴荣转头看向郭绍:“你和赵晁率虎捷军左右二厢,率先东进;直接听命于朕。” 郭绍忙道:“末将领旨,即刻便出发回寿州。” 柴荣道:“寿州治所迁到下蔡,让李谷判寿州府事。” …… 郭绍带着京娘、杨氏和一众亲兵先行离开扬州,北上赶往寿州。先没有回到寿州附近的驻军中,而是去了一趟下蔡,把京娘等人安顿好。因为李谷在下蔡主持寿州事,这里又是后方,因此郭绍也没急着让京娘和杨氏回京。 不料就在这时,二弟杨彪找着到下蔡镇来了。说是符彦卿家的人到寿州找郭绍,杨彪这才把人带到下蔡。郭绍忙叫人请进来见面。 来了三个人,不过另外两个牵着马和院子里的亲兵说话,显然是随从。只有一个中年人一脸微笑地向客厅门口走来。 此人是个文人,不仅穿着巾袍,投足之间和武夫也大不相同。他上前做了一个十分周正的作揖:“在下覃良,奉命前来拜访郭将军。在下是河北卫王家的人,是个教书匠,哈哈……叨扰之处还请郭将军多多海涵。” “覃先生,里面请坐。”郭绍也一脸笑容道,“能见到卫王家的人,郭某荣幸之至啊。” 覃良号称是符彦卿家的……郭绍不辨真假,他倒是见过符彦卿,身边的人却不认识。不过且听这人说什么,就大概猜得出真假了,多半也不会假;谁没事打符彦卿的幌子来见一个周军将领干甚,符家又不能干涉淮南的军务。 俩人完全不认识、不了解对方,更没有共同话题,但在客厅入座后居然一唱一和寒暄了不少废话。这文人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确实没武将干脆。 “恭喜郭将军寿州大捷,此战当真闻名天下,郭将军必成我大周又一名将。” 郭绍道:“哪里哪里,全凭官家统率有方。” 说了半天,覃良才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上来:“卫王这次派在下来,主要为了送请帖。卫王去年在晋阳之役时与郭将军就认识,但当时军务繁杂、未得与郭将军多言,实乃平生之憾事。希望淮南战事结束之后,郭将军能赏光到河北卫王府一见,卫王欲与郭将军再叙叙往事。” 郭绍也不讲究,当着他的面就瞧了一眼,信封密封处居然盖有符彦卿的烧漆印,然后就拆开来看。看了好一会儿才读通书信的内容。 覃良又问:“郭将军以前在卫王府从过军?” 郭绍笑了笑:“几年前是卫王府上的侍卫兵。” 覃良叹道:“几年光阴即成大器,郭将军真乃有为之士……冒昧一问,不知郭将军祖籍何处,父母可在?” 郭绍“唉”了一声,说道:“幼时家在兖州乡下,本是殷实人家。当年家乡大旱又遭蝗灾颗粒无收,方圆数百里大乱、盗贼群起,族人及同乡多出门逃荒。郭家又遭山匪劫掠,先父率众抵抗被戮、先妣早年已去,我只身逃出来到了兖州城。后被卫王相救,遂从军在府上效命以报救命之恩。” 他倒是没撒谎,说的都是记忆里的东西。 覃良听罢一番感叹,又同情了几句。郭绍倒不需要同情,因为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感觉,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郭将军今非昔比,还从没和哪家定过亲?”覃良试探道。 郭绍微微皱眉,皇后不是不让我娶妻么,她没告诉你们?郭绍只好肯定地说道:“父母不在,无人做主,至今还未娶妻。” 覃良的嘴角露出笑意,点头道:“大丈夫先报国,后成家,不晚不晚。倒不用着急的……在下所言,不知郭将军是否知其中之意?” 郭绍忙点头道:“我懂……” 覃良听罢十分高兴,又好意地小声提醒道:“此番淮南之战尚未结束……郭将军已不必急于立功,求稳才是上策。” 俩人顿时相谈甚欢,话也不用明说,一番眉来眼去简直是一拍即合。郭绍遂留覃良夜宿在住处,晚上叫人准备了酒菜作陪了一顿,然后赶紧把左攸找来,让他写一封感谢卫王邀请的回信,照着抄了一遍。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刽子手 夜已深,一轮半月挂在夜空,月光如水般清凉。 郭绍回到卧房休息。杨氏正躺在床上,听见门响便回头看,正好与郭绍目光相对,她的脸一红,把头别到了里面。 她的话很少,毕竟只认识几天,还是被强占的。郭绍也默默不言,准备睡觉。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一个人的声音道:“罗将军从寿州连夜赶来了,说有要事禀报郭都使。” “哪个罗将军?”郭绍问道。 第61节 “罗彦环。”门外来的侍卫道。 这天都黑尽了,罗彦环进下蔡镇恐怕不容易,必有要事。郭绍只好对杨氏道:“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杨氏没有应答,还是侧着身子睡着。 郭绍捡起刚刚剥掉的袍服穿上,打开房门时,只见罗彦环真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这座宅邸就一个院子,进大门就只有这么一片地方。 罗彦环见郭绍出来,忙走上前道:“实在我有要事。”郭绍道:“我知道。” 罗彦环道:“今天斥候逮住了一个细作,但还有两个骑马跑掉了。被抓的这个马被咱们的斥候射死,腿上也中了一箭,这才抓住。逮回来之后我就下令一顿打,然后他招了,说是南唐国右卫将军陆孟俊、派他们去见李重进的,从濠州来;我又下令拷打了一番,他着实不知究竟见李重进何事……不过南唐国的将领与咱们侍卫司马步都指挥使有来往?这事非同小可,我赶紧就找主公来了。” “是有些严重……”郭绍踱了两步,说道:“你先让亲兵给安排间屋子,歇一晚上,明早我有事派给你,且容我想一想。”郭绍又沉声道,“以后别叫主公了,你我都是禁军将领,你又不是我的家将。” 罗彦环点点头。 郭绍返身推开房门进去,却忽然看到杨氏居然站在门口,浑身穿着素白的中衣,头发也是散的,一不留神倒吓了郭绍一跳。他没好气道:“你站在这里作甚?我和部将正说军务,与你无关。” 杨氏脸色很不好,愣愣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说陆孟俊?” “好像是这个名字,南唐国右卫将军……你认识?”郭绍问道,因为杨氏本来就是南唐国那边来的。 不料杨氏的眼角一大滴眼泪就无声地滴了下来。郭绍见状不知何故。 杨氏突然跪伏在地,哽咽道:“郭将军,你帮我杀了陆孟俊罢……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此人投降南唐国之前、是楚国的人,改立楚王马希崇的时候大肆杀戮,把杨家满门都杀了,就剩我一个……先父舒州刺史杨昭恽,以及杨家满门百口人,全被他屠杀,陆孟俊是罪大恶极、双手都是血的侩子手!” 郭绍忙扶住她,好言宽慰:“听说他到了濠州,我这次出征正要去濠州,若是打得赢,把他给你抓来。” “若是郭将军能帮我报仇,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杨氏大哭。 郭绍叹了一口气,等着她哭够。她哭了一会儿,又道:“我不去东京了,就在淮南等着陆孟俊死!” 郭绍安慰了一番,便顾不上杨氏,左思右想,干脆地写了一封告密信,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派心腹骑快马去扬州禀奏皇帝……打小报告。他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该我打小报告的时候了。 …… 李重进正在前往正阳,侍卫司龙捷军一部正在那边驻扎(龙捷军剩下的人马都在河北防备契丹);韩通的水军也在正阳。 一行人走到晚上,发现附近没有驿馆,只好建立营地搭帐篷夜宿。这时便遇到了南唐国的“使者”,细作居然知道他正从扬州赶回淮水,可能扬州也有他们的细作;使者在路上候着他了。 李重进屏退左右,把使者叫进来问话。那使者拿出一枚蜡丸,敲开之后里面竟是一封密信,便呈上去给李重进过目。 信中自称南唐皇帝,并派陆孟俊想办法送给李重进。内容没有什么掩饰,就是劝李重进投降南唐国,南唐皇帝必会重用,并承诺授其高官和荣华富贵;并保证说投降南唐国的人都过得很好,和他李重进联系的陆孟俊就是好榜样云云。 劝降的理由也很充足。首先李重进和张永德不和……不知道南唐国主从哪里得知的,张永德曾经在柴荣面前提醒:李重进有二心,一定要防备! 李重进也听说过这件事,倒不是南唐人胡编乱造。 南唐国主李璟还有一些话,大致意思便是:周朝国主(柴荣)早就想弄死你了,只是碍于亲戚情面和不能让将士心服,才暂时没动,但迟早会想办法整你。听说国主怂恿王朴,逼你向部下进奉煎鱼,此等羞辱已传至外国(南唐),李将军颜面何存,威信何存?此中关节,难道李将军不懂么?趁早来吧,强大的南唐国欢迎你…… 李重进又羞又怒,忍下一口恶气,冷冷审视来人。忽见他的腿上有血迹,便问道:“路上遇到事了?” 来使只好实话道:“不慎碰到了周军游骑。” “有人被抓了?”李重进问道。 来使忙摇头:“已经死了,而且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此信只有我一人知道。” “哼!”李重进冷笑了一声,已然清楚了大致过程,立刻喊道,“来人,把奸细拿下!” “你……”来使大急。 李重进道:“把二人,来带这蜡丸和密信,一起送到扬州给官家。” ……不过柴荣已经先一步得知了此事,只是不动声色。待到李重进把密信送来,柴荣这才领情了,并派人去宽慰嘉奖李重进的忠心。 不过柴荣还是很生气,当着几个重臣的面骂道:“李璟小儿,竟敢如此下作!” 王朴忙劝道:“想用离间计挑拨我君臣、大将,这也太拙劣。陛下英明,岂能上当?” 王朴基本不拍马屁的,哪怕拍皇帝的马屁也非常不容易;这一点比冯道还正直。去年冯道在朝里“直谏”皇帝不要亲征河东,直言不讳说柴荣不如唐太宗;后来柴荣才明白过来冯道这家伙就是变相拍马,还做出一副很刚正的样子……王朴却不会这样说。 柴荣寻思了一番,明白王朴的意思了。他觉得和王朴君臣搭档真是越来越有默契。 柴荣便把密信拿给张永德看。 张永德道:“臣与李重进将军都是周军大将,若是大将不和便影响军心,臣去年的进言有失考虑。” 于是柴荣和张永德、赵匡胤率内殿直和铁骑军一部离开扬州时,张永德便请旨先行,先去了正阳。 张永德单骑入李重进的大营,又进他的中军大帐谈笑。李重进这回也没有拿脸色给他看,言语之间十分融洽,接着又留张永德吃饭喝酒,相谈甚欢。张永德主动提及去年的事、并不是出于私人怨恨,于是俩人表示尽释前嫌,重新开始。 不过李重进喝高了之后,忽然提及:“步军司都指挥使郭绍,去年在高平立功,似乎张检点很替他表功说了些好话。” 张永德道:“郭都使去年有军功,我只是出于公平一视同仁,与他并无私交。除了在公事场合见过几面,从来没与他私下见过、说过话。” “原来如此。”李重进点头道。 张永德劝道:“郭都使是李将军的下属,我觉得他倒不是想存心羞辱你。李将军再回想一下数日前在扬州的情形,并非郭都使一意要和你过不去;我看,这点小事,放下便算了,李将军别往心里去。” 李重进被一提醒,真回忆了一下,然后耳边就响起了郭绍嚼得“吧唧吧唧”十分美味的声音,那小子吃了一口意思一下便算了,居然还想夹第二次。那煎鱼真的有那么好吃? 李重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言语越来越少。 等张永德走了,李重进传来部将,询问那晚在路上游荡的斥候是哪一部的人马。部将不知,派人查了很久,才搞清楚:虎捷军左厢第一军。 李重进心里更加提防。那虎捷军第一军、第二军和郭绍去过秦凤,在那边没人管得到……里面没郭绍的人谁都不信。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二妹 郭绍次日启程,过八公山。虎捷军右厢大部分就驻扎在山的东边,李继勋从禁军卸任后,厢都指挥使赵晁带领这股军队;这时候他们军粮不足,等着李谷调运军粮。郭绍便决定暂时不见赵晁,先走寿州。 及至寿州城外左厢大营,诸将听闻都自发地纷纷到中军行辕来了。 郭绍也一时没在部将们面前出现,在被大军营地包裹的小村子的房屋里踱来踱去,感到十分烦闷。两件事:第一件,替部将请功升军职,在扬州没有说话的机会,况且是一堆有功将士不是一两个;只有禀奏侍卫司马步军司李重进。第二件,符家的事。 符彦卿的书信里,说得十分含混,只是邀请郭绍叙旧谊。昨夜郭绍又剖析了一番其中关系,感觉符家的态度并不乐观。 在大周朝几代世家的高门大户很多,有能耐的年轻武将也不少。为何符彦卿独独写信与自己态度暧昧?定是皇后的意思,符彦卿才能选中郭绍。 既然皇后都开口了……郭绍也是没成婚的单身汉,符彦卿还需要含含糊糊么?唯一的原因就是符家可能还有点看不起郭绍,想要他去河北一趟多观察审核一下。 郭绍去年初才开始发迹,不到两年的时间当然根基门庭和那些军阀比不上;虽典精兵,地位也是不上不下。一般大户人家可能觉得他的地位已经够高大了,但符家这种世代封王女儿可以嫁皇帝的门户,对郭绍这等地位不上不下、人丁稀薄的门庭显然还不是那么满意。 符二妹已经二十三岁了,在古代简直是“剩斗士”级别的闺女。如果随便一个有地位的人都能让符彦卿看得起,恐怕早就嫁了……这时代的“剩斗士”一般不是妹子的问题,大家闺秀婚事全凭父母,和她本人反而没多大关系。 郭绍想来想去,也没觉得符彦卿有什么错。 有了符彦卿的态度给他一盆冷水,郭绍才反思自己,着实根基脆弱,很没安全感。像郭绍这种单丁独户只靠军功上位的武将、禁军新秀,一旦什么时候失手,郭家就得变成什么也不是的境地,可靠性和安全性都太低。 但是他并不愿意轻易放弃与符家的联姻……正因为单薄,才要和树大根深的家族抱团!再者,皇后曾经说过二妹和她长得很像,郭绍纯粹是对二妹充满了憧憬、哪怕没见过。 曾经有个西方人说,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就会觉得全世界其他所有女人都黯淡无光。 郭绍觉得这句话有点夸张,不过好像也有道理,他确实觉得没人比得上符皇后。 皇帝赏的那个杨氏,当时脸都没露,就把当场的不少人惊艳得一怔一怔的,客观上如果不是长得非常漂亮,也不至于让大周皇帝和赵匡胤等人都额外对待,像对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世上妇人很多,真正的美人还是稀缺。 但连杨氏这种美人,郭绍也只是觉得长得还可以,但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受……甚至被赏赐的当晚回去,他竟然忘记了有杨氏这个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杨氏的姿色不够。 不过符二妹在郭绍心里就完全不同,在郭绍心里一直记着符氏的一句话……二妹和我长得很像。 就在这时,左攸走进了屋子,问道:“主公何事烦恼?” 郭绍便道:“去扬州面圣,但没机会替将士请功。” 左攸不以为然道:“来日方长。主公不是升步军司都指挥使、兼许州节度使么?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郭绍点头以为然,遂与左攸一起到作为中军大堂的堂屋里。只见这里站满了几十个人,见郭绍进来,目光全都投向他的身上,纷纷拜礼。 郭绍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免礼了。他先回顾左右,虎捷军左厢一共六个正规军,其中第一军、第二军的将领大多投奔了帐下,还安插了几个兄弟,而且这帮人从秦、凤开始就在自己麾下效力,两个军中根基很稳……其余的四个军将士,因为大破寿州也建立了威信,不过只有邓飞等少数人态度明确愿意投效。 如果能经过郭绍之手,再提拔一批将领,那情况就更加不同了。 郭绍径直开口道:“两件事,第一,奉枢密院军令,虎捷军左厢、右厢先锋攻击濠州;稍后请左厢诸军将帅与我一道确认调兵令。三日后开拔,罗彦环率部提前一天出动,沿途多放出斥候游骑。 第二件,在寿州有功劳不小的将领,大家商量一下,让左攸列个条呈,报侍卫司批复。” 这时众将才纷纷贺喜郭绍建节、荣升侍卫司步军司都使,堂屋里的气氛渐渐吵闹起来。郭绍也不管,只在闹哄哄时问道:“谁认识右厢都指挥使赵晁?” 一个将领道:“末将在他手下干过。赵都使……很下得起手。数月前,淮南都部署李重进破正阳南唐军,俘获三千众,交给赵晁看管。不料他一夜之间把三千手无寸铁的人全部屠杀,尸体成山简直惨不忍睹。” 郭绍愣了愣,心道:上次在晋阳,史彦超杀几个乱兵加几个妇人,简直都不是事;不知为何史彦超戴上了嗜杀的名声,赵晁却没有。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来报,一名小将送上书信。郭绍扯开一看又传给部将。 李处耘看罢皱眉道:“赵晁军粮不足,想就食于寿州城……末将认为,不能让他进城,可以从寿州调运一些储粮先运给他。” 郭绍以为善,当即下令道:“派人去见赵晁,命令他五日后开拔,军粮我会帮他解决。严令赵晁绝不能滥杀淮南军民,否则决不轻饶!” 一个部将又进言道:“末将有一言。赵晁和赵弘殷是世交,又是家门,据说交情很好……” 郭绍对赵晁不熟,但对赵弘殷是如雷贯耳。 对赵晁的印象只停留在高平之战前夕,赵晁当时在控鹤军做将领,在皇帝亲征的路上、进言不可轻易决战,结果被关在路上的一座城里,周军班师回朝时才被放出来……郭绍认为此人很不善于把握机会。 高平之战多好的机会,什么内殿直里一个姓马的一个小卒都直升了;赵匡胤等人更是如乘云端,一步登天。连郭绍这种在十将和都头之间徘徊的底层将领、都因此战爬起来。而赵晁是高平之战前就能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居然混到现在反而成郭绍这等人的下属了。 而赵弘殷之所以如雷贯耳……他是赵匡胤的亲爹!不过现在赵弘殷的儿子更出息了。 郭绍对虎捷军右厢都校赵晁没好感,但暂时没办法,也不愿意与他结怨。 …… 请功升迁的名单报到了李重进那里,郭绍早料到这厮不会那么便宜自己。 果不出其然,三天后,大军刚要开拔,李重进派来了二十几个武将!领头的拿着侍卫司的任命状,说道:“奉侍卫司马步军司之命,前来任职。” 郭绍恼怒道:“虎捷军有功将士的任命状呢?” 来人道:“军都校、副将的任命需要上呈枢密院复核,然后侍卫司才能决定。指挥使一级的人,李大帅认为郭都使任人唯亲、夸大军功,不能升迁。” “那你们有啥军功?”郭绍当着几十个左厢将领的面大怒。 众将见状都是愤愤然。 来人正要说他们都有什么军功,郭绍突然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任命作势要撕毁! 顿时闹哄哄的堂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这场面简直是诡异极了!所有人都看着郭绍手里的那一份纸……不,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首先是李重进的脸,然后是侍卫司的威信!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放开,冷冷地递还给那将领,说道:“官家金口玉言,本将先锋军直接听命于官家!如今大军出征,临时换部将不利于军心稳固;请送还给侍卫马步司都指挥使李大帅!恕本将不能受命。” 来人愕然,一面后退一面道:“郭大帅竟然当众忤逆上峰任命,那咱们先告退了。” 第62节 这时候众将才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七嘴八舌道:“李都使欺人太甚!”“大周军有军功居然不能封赏,我还是第一回听说!” 也有人劝道:“李都使掌侍卫司,现在大军在外,皇帝亲征还好。等没有战事的时候,侍卫司各军诸事都要经马步都指挥使之手,咱们能忍一口气,还是忍了罢。” 郭绍板着脸,说道:“我说过,谁对我实心,我心里有数,绝不会亏待了将士。李重进作梗,我还有办法,直接呈报枢密院!” 郭绍直言不讳道:“枢密使魏仁溥、副使王朴与我都有交情,这事儿必定会秉公处置。左攸,你再誊录一份请功的奏表。” 他又道:“大军按期出发,别的事诸位不必担心,只需戮力上阵。朝廷只有公道!” 郭绍转身走出堂屋,心里又想到了符二妹,那个传说中和皇后长相差不多的妹子,已经二十三岁了等不得了。暗忖:此战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勇猛忠诚 九月秋风一起,天气该越来越凉了。大路旁,宽阔的梧桐叶子在风中飘荡,如同是纸钱一般,凭空给天地间点缀上了肃杀之气。军队正在这样的萧杀之中开拔。 驿道上被兵、马踏起的尘土在秋风中飘扬,夹杂着落叶的黑影,空中好像飞沙走石。除了大路上的军队,两侧稻田之间的好几条小路上也有单列行进的人马,无数的人成群结队,好像是大地上被搬家的蚂蚁占领了一般。 郭绍翻身上马,他的脸色很沉静。此时此景放松的心态已经结束,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心里也不能松懈。毕竟两万大军在手里,出了点错就不得了。 他身上的中衣是灰色的棉布,因为白棉里衬在烟雾腾腾的路上容易把领子弄得污黑,反而看起来更脏。腰间的芴头是红色的绸缎,上面绣着花纹,这是较高级别的武将才能穿戴的东西……早上刚刷过牙,特意洗过澡,现在他浑身都干干净净。洗完澡的时候还对着水里的影子念叨:我已经找到了最佳状态! 上个月底刚满二十岁,没有庆贺没有宣扬,身边的人都没注意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不过郭绍看起来却比较成熟……大概是长期风吹日晒出征打仗的原因,面部虽然平整,皮肤却黄而显老;身上的肌肉更让他看起来不像个普通后生。他和那高门大户公子的外表完全不同,两道剑眉已完全破坏了儒雅潇洒的气质,高大挺拔的身板、长臂,坚毅的面部轮廓、沉静而明亮的眼神,让所有人不会注意他才刚满二十岁的事实。 郭绍与一众部将亲兵张扬地策马奔出来,他又勒住战马,再次留心观察了一番队伍起营开拔的情况。 就在这时,忽然见营外一个骑马的骑兵,带着两个步兵和一个妇人向军营走来。那妇人正在嚷嚷:“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 郭绍心道已经严令不准扰民了,这些兵在起营的当天从哪里抓来的妇人,竟然要抓进营中?他一踢马腹策马上前,用马鞭指着那妇人道:“怎么回事,哪里抓的妇人?” 骑兵下马禀报道:“禀郭都使,她在大军周围到处乱瞧,行踪奇特。咱们就带回来交给上峰。” 妇人急道:“我从开封府来的,来找人!” 郭绍听她开口就是开封府的口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妇人灰头土脸一身很脏、连鞋也走破了,然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觉得不太像是细作。妇人一脸黑乎乎的很花,倒像是故意抹黑的,不然她到河边洗一洗脸总有工夫,淮南到处都是河。但郭绍还是从她的耳背发迹处发现这娘们皮肤其实不错。 “你找谁?”郭绍问道。 妇人道:“我找郭二。” 郭绍脸一黑:“谁是郭二,我是在问你找什么身份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 旁边下马的骑兵喝道:“老实交代,这位是咱们的大帅,如果郭大帅认为你是细作,便神仙也救不了你!” 妇人吓了一跳,哭了,哽咽道:“郭二是我的郎,几个月前刚成亲、我都还没来得及过门,郎君被传令出征,一直了无音讯……镇上的其他儿郎都有音信回来,就他没有……郎君是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的步卒,我过淮水后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在这里。” 郭绍手下光是左厢就是三十八个指挥,但恰好记得第一军第一指挥的将领是李大柱,因为这家伙是跟着自己去打了秦、凤的部将。他便又问了妇人,是哪一都、哪一队。 这妇人倒是灵巧,能把话说清楚。 于是郭绍便传令道:“去找李大柱,让他把第三都第二队的十将叫到中军营门来。” 没多久,听说主帅召见,指挥使和十将急匆匆就赶来了。一问,真的有郭二这么个人……看来基本可以肯定妇人不是什么奸细。 郭绍下令道:“放人。” “我郎君呢……”妇人反而不走,缠着十将问。 十将道:“战死了。” “甚……甚么?”妇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如同死灰,她摇头道,“你骗我,骗我。” 十将道:“我骗你作甚,就十来天前,咱们攻进寿州,被墙上倒下来的猛火油……” “好了!”郭绍制止道。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全身被石油粘住燃起火,黑乎乎一身大面积烧伤血肉模糊的惨状,简直生不如死的死法。 第一军的将士跟着他打过蜀国,又在寿州城用命帮他打赢了生死攸关的一战。郭绍的情绪立刻被影响了,表情一正,温和地沉声对妇人说道:“你的郎君勇猛、忠诚,他为了结束内战统一河山的崇高事业、为了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献出了宝贵的性命,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苦,很安详。” 周围的将士听罢肃然起敬。那个十将忙附和道:“郭二死前对俺说了,见着他的媳妇,告诉她再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郭绍又传令亲兵:“把她送到下蔡镇,找京娘。让京娘先照顾她,等回东京的时候一路捎带回去。我个人出钱,抚恤郭二的家眷钱五十贯。” 但是妇人却不走,眼泪把她脸上的污垢冲洗成两排白印,摇头直哭:“我不相信,我要见到他……他的尸首呢?” 十将小声道:“那天死了太多人,南唐兵和周兵混在一起。将士们怕耽搁久了起瘟疫,一股脑儿全埋了,不知道埋在哪里……喏,城东那边就有个坑,埋了几百人。” 妇人见他一指,便向城东那个方向奔去。两名郭绍的亲兵刚被下令护送她至下蔡,便跟了上去。 郭绍便不强求,率军继续出营,回头对部将道:“你们带兵打仗时,能减少伤亡、便尽量减少……传令诸将,沿途严禁滥杀无辜。” “喏。”部将抱拳应答。 这时杨彪说道:“那赵晁下令一夜坑杀三千降卒,究竟在想啥,这么做有啥好处?” 一个将领接过话来说道:“有的人心黑,就喜这么干,没啥理由。” 郭绍等走上驿道,他转过头,远远地看见那妇人正在地里拼命地用手刨土,后面的亲兵拿铲子过去了。 真可怜! 他不禁心想,能不死就一定要活着。高级武将当然不用上阵拼杀了,被人阵斩的几率微乎其微……性命之忧,最大的危险来源于自己人! …… 缺失的安全感让郭绍现在的心里很不安分。现在让他有点精神紧张的人是李重进。在印象里赵匡胤才是成大事的人,李重进是谁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肯定成不了大器;但是他成不成事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眼下能威胁到自己。 这让郭绍有种急需提高权力、实力的本能反应,不然在李重进手下以后有好果子吃? 人的需求真的是无穷尽,生存、安全、欲望。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恐怕做梦都羡慕郭绍这样的地位;但到了这个地位,还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不是郭绍贪得无厌,他对眼下的物质生活已经比较满意,比那些无数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过得好得多;但权力小了实力弱了,没有安全感。 战功,更大的权力;联姻,更宽的人脉、更雄厚的后盾。 …… 濠州,柴克宏刚刚得到任命状。他现在开始接手濠州城内五万大军、以及整个濠州地区所有唐军的兵权,并全权负责部署防御。 南唐国主李璟,寄予了这位名声大噪的名将极高的厚望。圣旨中殷切的言语如在耳际,皇帝几乎要对一个武臣掏心窝了,淮南乃至整个南唐国就靠这一战!希望柴克宏能打赢周军,为全国的将士振作士气,扭转被势如破竹一败再败的局面! 柴克宏走上濠州城楼,城上城下的唐军将士一片欢呼,气氛之热烈如果过年过节。 “濠州终于有望了!”濠州城的官员、将领甚至军民都激动万分。 柴克宏向城下挥手,顿时又是一阵疯狂热烈的呐喊,场面之热情,比起现代的追星族齐聚并不逊色。 唐军战无不胜的大将!出征以来连克常州吴越军数万,又以老弱败周军精锐的神将!他是淮南以百万计军民的希望,害怕精锐而强悍的周朝军队的南唐将士,将追随这位大将找回唐军的尊严! 就在这时,一员武将走上城,在柴克宏旁边小声说道:“据报,周军先锋军两万已经从寿州开拔……主将是郭绍,打败刘仁瞻的郭绍!” “哈哈哈……”柴克宏忽然仰头大笑。大声说道:“刚刚接到军情消息,周军来了,主将是郭绍!破寿州刘公的郭绍!不过,他遇到的是我柴克宏!濠州的将士、乡亲拭目以待,且看本将如何替刘公找回颜面!哈哈哈哈……” 濠州城的武将们愕然,那是因为他们不熟悉柴克宏。柴克宏自己的部将倒见怪不怪,主公就是这样一个嚣张自傲的人,不过柴克宏有嚣张的本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家母的信 柴克宏夜归,忽闻家母送信来。他急忙掌灯细读。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柴克宏不敢藐视、十分敬重的人,那就是他的母亲。母亲一介妇人,却能给柴克宏以极大的影响。 征吴越国之前,柴克宏尚不出名,许多大臣都不信任他。但柴母亲自上书,说她的儿子可以带兵做武将,如果做得不好,她愿意和儿子一起承担死罪…… 柴克宏赶紧读完家母的亲笔信,顿时大惊诧异。 内容和以前的鼓励截然相反,他甚至怀疑是伪信!但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笔迹和用语都是柴母无疑。连母亲写的信都分辨不出来么,柴克宏这点还完全可以判断的。 柴母劝他装病,不要接受濠州的兵权,急流勇退!她在信中的大意:你现在名声太大、皇帝和南唐军民给的期望太高,一旦遇到了挫折,后果就承担不起;不仅是个人和一家的荣辱,更关系南唐国的兴衰、数十万将士的士气。这样大的责任,不是你一个人能担得起的。 况且儿子因为军功大、升得太快,历练不够,现在整个濠州有近十万大军,已经脱离了儿子的能力。你的父亲常说,一万人的军队可以巧取,十万人只能以正胜。你的能力和南唐军的战斗力,都不足以担任如此大的重任……万一失利,愧对皇帝给你的恩赐和信任。 如果濠州战败的人不是柴克宏,而是一个没有被南唐国军民爱戴和寄予厚望的将领:丢掉的就只是一个州,而不是整个南唐军的士气。 柴克宏看完信,心里深受打击,很不高兴。 他想了一夜,次日又恢复了自傲,不打算听从母亲的劝诫。柴克宏召见部将时说:“抓到了周军斥候,来的人马是虎捷军左右二厢。右厢都校赵晁,就从此人身上开始入手。” 众将不解,忙问其故。 柴克宏冷笑道:“数月前正阳兵败,降三千余众。俘虏交赵晁之手,他当夜就全部屠杀。此人嗜杀成性,但我南唐国数以百万军民,他杀得完吗? 寿州、濠州诸州有数以十万计的屯田农兵,但因朝廷官吏经营不善,这些人在周军入境后就立刻望风而降,迎道纳款。要让这些屯兵明白周军残暴的本性,激起他们的反抗;如此一来,周军数万众在濠州面对的就不仅是濠州城五万人,而是数以十万的汹汹起义!赵晁便是突破口。” 柴克宏说到这里,已经把昨夜的不快抛弃得一干二净,哈哈大笑道:“届时无数的南唐儿郎袭扰其粮道、哨营、斥候,必让周军深陷濠州境内。 各地兵乱,周军劳师日久,粮道不济、运送更是困难。我再部署城防,严守濠州,拖延时日疲劳其军。待寻找到战机,必破周军!” 众将拜服。 柴克宏部署濠州城防,先是加强城墙防御,找来修筑城墙的官吏,详细考察城墙地基和风水情况。 柴克宏曾派人去观察过寿州豁口,知道城墙是被地道里埋火药炸开的……周军是如何炸开了城墙没人搞得清楚,但情况是城墙可以被炸开;柴克荣专门针对这件事考察部署濠州城防。 他的打算是在濠州和南唐义军内外呼应,在这里和周军耗个一年半载,或是一两年。所以对濠州城坚守的希望很大。 如果城墙某处被攻破?很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真是柴克荣制胜的法宝。 柴克宏和身边的部将说道:“自古守城,不谙巷战。今我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内部署伏兵;周军从某处入城必奔各处城门和中央十字大道。届时鸣炮为号,以烟雾大火乱其阵,再以精兵各个击破。反攻城墙,反复争夺,濠州城不成焦土,周军别想攻占此城!” …… 陆孟俊和柴克宏同时任职濠州,他为监军使、柴克宏的副将。 时周军罗彦环部为前锋率先进入濠州境内,四面派出斥候打听情报。一个斥候佯装成百姓,深入唐军控制区,不料口音不合被人识破,遂骑马返身狂奔。 路上马匹的腿伤了,斥候无奈只好杀了战马用稻草匆匆掩盖,躲入了一个户百姓家。 斥候在柴房里被一对年轻夫妇发现,情急之下跪地哀求。说自己被仇家追杀才逃到淮南来的,被抓住会死得很惨。 那年轻妇人见这个斥候年纪轻轻的、又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强壮,这完全是可以顶起一个家的强壮劳动力,死了好可惜!妇人心生同情,便劝丈夫救他一命。 丈夫情知淮南正遭兵祸,此人操北方口音可能是周军斥候……不过在普通老百姓看来,周军、唐军差不多,打来打去反正都是汉人。在危难之际仗义救一条好汉,反而结了一段义气。丈夫不顾父母的反对,将斥候藏到地窖,并送膳食和饮水。 周军斥候感恩戴德,询问了这家的姓名,诅咒发誓等战争结束了,要专门携家中妻子到淮南来拜谢,以结兄弟之义。但那匹死马的尸体很快就被唐军追兵找到,并在附近搜查。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了周军斥候。 唐军小将查明状况,这家百姓只是出于同情心才收留奸细、且并不知情,便抢了他们家的一头水牛以示惩罚。 不料陆孟俊刚好带着亲兵在大路上巡视,听闻了这件事。立刻带着亲兵队到了百姓家中,下令将其全家绑在堂屋里。但见那年轻妇人有点姿色,便欲下令亲兵当场侮辱。 部将劝诫:“做此等事似乎不太妥当。” 第63节 陆孟俊不顾,大骂奸细就该严惩,遂与众亲兵围观取乐。又打量了一番周军斥候,喝道:“定有奸情!这妇人生性放荡,才留汉子偷人。本将今天让你死得瞑目。”当下又要妇人与周军斥候交欢。 周军斥候破口大骂:“要杀便杀!我非禽兽,岂能对救命恩公的妻子做此等事,死也不从,但求个痛快!” 陆孟俊拔剑要杀妇人的幼儿:“去!和那汉子苟合,否则我先挖了他的眼!” 妇人大急,只好含泪听命。 但陆孟俊等坏事干完了,还是把妇人的小儿一剑杀死。那妇人奥啕大哭,悲伤哭声惨不忍闻。 门外的一个幕僚听得里面的动静,摇头叹道:“陆公不能成事,在下所投非人。” 旁边站着刚才劝诫陆孟俊的部将,忙问其故,又道:“陆公虽然残暴,打仗还是很勇猛的,悍不惧死。” 幕僚不以为然道:“陆公干这种事不止一次了,杀人前定要让人生不如死,百般凌辱折磨。并非受戮之人罪大恶极,而是陆公就喜此道,并以此为乐。 他自己不怕死有什么用?他不看重性命,对生无眷恋。但世上更多的人只想活,想好好活着。所以陆公这样的人,没有人愿意追随的。” 当下便摘了官帽丢在地上踩了几脚、骂道“操,这东西戴我头上,真觉着丢人”,然后对那部将道:“就说我回老家耕田读书去了。” 幕僚骑马往南走了一段路,寻思陆孟俊可能会派人追上来捉自己,便转行小道。不料走迷了路,又撞见周军游骑,被逮。 ……那幕僚被逮回罗彦环的军中,罗彦环策马上前,问道:“来者何人?” 那文官道:“在下扬州周端,是南唐官员。” 罗彦环遂收之,夜宿时邀请他到帐中饮酒,发现话不投机,此人太有文才又不收敛,十分清高。罗彦环不喜,又怕他是南唐军故意派的奸细,便派人送去给濠州先锋军统帅郭绍。 郭绍说话也很直接,迎进帐中便大笑道:“罗彦环不敢收你,是怕你是濠州柴克宏派来的细作。” 周端听罢摇头叹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旁边的李处耘乐得笑出了声:“周先生好大口气。是不是千里马,总得跑一个给人瞧瞧,哪来那么多千里马让人随手一牵就到手了?” 郭绍和李处耘等部将一起嬉笑,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投周军,不怕家中的人被报复?” 周端冷笑道:“我说过要投周军吗?就陆孟俊,他能报复周家的人?族老周公君太、致仕时乃司徒,曾任内枢使、平章事、侍中!陆孟俊一个楚国降将,得到皇上厚待施舍才保住地位,他敢动周家的人!” “周君太何许人?”郭绍愕然问。 左攸提醒道:“叫周宗……他的女儿倒是颇有艳名,叫周宪、字娥皇。” 郭绍寻思了一番,周娥皇是不是李煜的大周后?当下便决定不难为周端,先派人送下蔡镇关起来再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打油诗 郭绍部行至半路,闻后方数十里外的赵晁部辎重忽被“白甲兵”袭击;赵晁大怒,派兵把沿途屯田的农场屠杀了一遍以示惩戒。 白甲兵在寿州就出现过,郭绍有所耳闻。南唐国一直在淮河沿线防备北方的攻击,已经经营数十年:除了驻扎重兵精锐,还大片地开垦农田驱赶青壮去屯田,设想是一面屯田一面训练战兵。 李璟父子的想法不错,但施行起来不太成功,屯兵深受其苦。周军攻打淮南后,南唐屯兵纷纷投降,夹道欢迎成为带路党。 但现实再次给了淮南屯兵狠狠一耳光,周军也不是善茬,各部将士以征服者自居,动辄就抢、杀。于是寿州屯兵纷纷起义,他们没有甲,用纸叠在一起作为盔甲,故号“白甲兵”!甚至有的人没有兵器,竹子削尖了就战斗。各地反抗蜂起。 柴荣临幸寿州后,采纳了李谷的建议,禁止杀戮,又亲自到白甲兵聚集的山前劝他们回去耕地。李谷一番治理,这才逐渐平息下来。但白甲兵的名声已经传遍淮南。 因为白甲兵战斗力不怎样,只能凑准了空荡打打边鼓,周军其实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郭绍听闻了赵晁的事,立刻就十分重视。别人没见识过,他可是懂得什么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到时候周围都是敌视的百姓,斥候、设哨、找路,各种军务都很难办,这不是自己挖自己的眼睛? 他先派人严令赵晁不得杀戮屯兵和淮南百姓,但效果几乎没有;那厮表面领命,其实毫无作为,将士被袭击了一肚子火……赵晁治下不加严惩,杀人又不用抵命,没有代价的事就很容易干出来。 时皇帝已经率内殿直诸班、控鹤军以及一干文武到了寿州,着重部署濠州之战。 郭绍寻思了一整晚,他知道赵晁和赵匡胤的爹关系很好,本来是不打算树敌的;更不想出手惩治他。但如果濠州战事不顺利,损失更大!两权相害取其轻,郭绍决定亲自骑快马赶往寿州见皇帝一面,打小报告。 ……寿州城行辕内,柴荣正坐在上位公座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下巴的稀疏胡须,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黑,但却给人苍白的错觉,可能是那种浅黑很不健康……大部分壮汉风吹日晒后肤色是油黄油黑,但柴荣的皮肤只是浅色,还有斑。不知道的,以为皇帝酒色过度,所以看起来才虚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其实柴荣饮酒适度,从来没醉过,更不好女色。 他正在考虑高怀德的事。 高怀德时任铁骑军右厢都校。从军已十一年,从太祖(郭威)时就为周朝效力,去年关键的一战高平之战也在军中。但后来便一直原地踏步,没有晋升。 到淮南之后有点微功不足以升迁,但柴荣念及其资历,想再次追述高平之战的军功以及淮南的微功、提拔他一下,让他建节获得高级武将的身份。 因为征淮南迄今为止数月,各方面进展都比较顺利,柴荣已经提拔过很多人了,比如张永德为殿前都检点、赵匡胤为殿前都指挥使、郭绍建节……等等很多人。 不料柴荣一提起高怀德建节的事,刚才赵匡胤的话音刚落地:“高怀德领铁骑军右厢,驰逐败度,作战军法不严,行军疏于防备,以侥幸才没落败。” 高怀德真的不行吗,带精兵会出篓子?柴荣不是别人说什么都完全相信的人,他考虑到了一些私人因素:据说高怀德和赵匡胤不和。 赵、高二人的芥蒂可能是他们都做殿前司东、西班武将的时候种下的,后来又激化。高怀德的资历比赵匡胤高,以前也是赵匡胤的上峰;但去年和今年赵匡胤极快地晋升,已经是殿前司两大精锐的二号主将了,高怀德还是厢都校。要老资历武将高怀德对以前的下属、而且是不和有怨气的人低声下气,恐怕有点难堪。 当然柴荣考虑的事情更多、更深。大家都知道他在想,但无人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忽报前锋军统帅郭绍求见。柴荣立刻下令让他进来。 郭绍拜见之后,把白甲兵和赵晁的事说了一遍。 柴荣听罢直接说道:“赵晁不合你的意,朕就把他换走。” 郭绍没想到皇帝如此痛快,有点受宠若惊。柴荣见状,便道:“朕已经听说了,守濠州的将领是柴克宏,此人近来在南唐国名声大起。你和韩通只要在濠州打赢,赢得干净利索,必叫李璟和淮南唐军大失所望,此役之效用非同小可!你只管全力用兵,不必循规蹈矩。” “谢皇上隆恩。”郭绍忙道。 柴荣又道:“上次你上呈枢密院替部将请功?魏仁溥,有这事吗?” 魏仁溥鞠躬道:“回陛下,有这件事。” 柴荣干脆地说道:“全部准了,即可授有功将士军职、封赏。” “臣遵旨。”魏仁溥道。 郭绍听罢十分高兴,但压力也更大……他想起了明朝的袁崇焕,吹嘘五年平辽,崇祯皇帝多般满足他的要求;但没做到,就要凌迟处死。皇帝希望越高,让他失望时愤怒就越大! 不过,压力是不能让一个年轻人退缩的。每个人都下意识想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在重大的环节上证明自己,越重大的事就越刺激;越能得到关注和表现的机会。郭绍也不例外,他的兴奋多于压力。 柴荣沉吟片刻,说道:“让高怀德调任虎捷军右厢都校,赵晁到铁骑军来。” ……高怀德,郭绍竟对这个人非常熟悉,在现代社会时就知道了。他本来对“后周”了解不多,很多这个时代的重要人物都不熟,但恰恰这个高怀德并不那么重要的人,他听过。 有关高怀德的东西,他是从戏曲故事里听来的。一部叫《三打陶三春》,一部叫《高怀德别女》。 不过在这里,郭绍对戏曲里的故事很怀疑,特别是高怀德别女……说的是高怀德年轻时穷困潦倒,只有卖掉女儿给人家做丫鬟抵债,然后才去京城投靠大人物。 郭绍没了解错的话,高怀德出身武将世家,父亲高行周在汉、周两朝都封过王,这样的门庭出身,爹是王、儿子能穷……能混到卖女儿的地步?这也太扯了!难道是后人专门编故事黑他,极有可能,听说他和赵匡胤关系不太好。 郭绍对皇帝这个任命非常满意高兴,现在他下意识地已经把赵匡胤当成是对手。和赵匡胤关系不好的人,郭绍就最愿意拉拢。 一定不能让高家这么大的势力倒向赵匡胤!高怀德似乎在后世被称为北宋将领,恐怕后来也投向了赵匡胤的怀抱,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因为大军还在半路扎营,郭绍当天就骑快马赶回到了先锋军大营。 郭绍召集军都校、副将以上大将在中军商议,专门针对白甲兵的事。 “官家已经调高怀德到右厢任都校,我军主动屠杀的事应该可以遏制。但我认为这件事有南唐国的官员做‘推手’……便是他们有目的的阴谋。白甲兵在寿州已经消停,为何突然又去袭击右厢?” 众将根本没想这些事,不过听郭绍一番解释,倒也点头觉得有理。 郭绍继续道:“我想了二策。 第一,找一些妇人做几面虎旗,送到各军营中,就说是南唐国百姓自发送的,激励周军英勇的将士;并晓谕全军,袭击咱们的白甲兵都是南唐国士卒伪装……嗯,就说是陆孟俊干的!让将士们不要被陆孟俊蒙骗上当,被奸诈之徒利用了。 第二,抓住了白甲兵俘虏,一律善待。并告诉他们屠杀百姓、屯兵的人是陆孟俊,意图嫁祸周军;让俘虏回去劝百姓不要上当。每次都这样,传得就开了。” 就在这时,左攸道:“在下按照主公的意思,写了一首打油诗可以传唱,主公瞧瞧如何。” 郭绍接过来一看,念道:“卑鄙无耻陆孟俊,偷偷摸摸袭周军,嫁祸白甲兵。背后又杀淮南人,摇身一变成周兵,缺德太多必报应,路人皆知小人行,陆孟俊呐陆孟俊!” “哈哈哈……”众将一听顿时哄堂大笑。 郭绍道:“很好,非常好。将士和百姓都不懂什么高雅诗词,打油诗最好,没事就唱。张贴到各处,念给大伙儿听。” 郭绍兴起,说道:“还可以排演几出戏,大军驻扎下来的时候就在军中演……让陆孟俊也出一下名。” 左攸又道:“正好有一段事,那周端(陆孟俊前幕僚)说出来的。南唐百姓窖藏我军斥候的事。” 郭绍也听说了这件事,忙道:“内容得改一改,要着重凸出淮南百姓和大周军将士军民鱼水情,以及我军秋毫无犯深受淮南百姓拥戴的内容。还有歌词别写得太难懂了,就咱们说话这样,好让将士听得懂。” 左攸点头道:“主公所言极是,戏本我来写。” 第一百二十八章 善于射箭 濠州城南,方圆数里内尘土飞扬。 “嘿!嘿……”不远处就有两个穿短打的大汉抬着一根粗壮的木舂,一面吆喝一面很有节奏地夯土。挑着担子的壮汉赤着脚一面咬牙快走,一面拿围在脖子上的脏布擦着汗。 帐篷敞着,濠州城楼就在黄尘弥漫的远方若隐若现。郭绍正站在一副木架前面,拿着毛笔在画画!画得实在是丑陋,不过他似乎很认真,一面详细询问斥候,一面在纸上添加线条。他在画一个很粗槽的城池示意图。 这时又有几个武将进账,他终于把毛笔丢在了砚台里,转身说道:“修六个营寨,每个都要双层防御,周围五十里都要安插暗哨、派出游骑。” “喏。” 郭绍又道:“我们刚到寿州,兵力只有两万。既不围城也不攻城,先占住地方再说,谨防敌兵偷袭。” 一个部将禀报道:“城西北有一片涂滩地,有唐兵数千众拒守,不仅修了围栏工事,还挖通了淮水修了护城河!城北有水寨,聚战船二百余艘。” 另一个部将报:“在下游泗州发现唐军战船数百艘。” “派人四面监视,暂不管它。”郭绍立刻下令道。 不一会儿,一员武将被几个亲兵带进帐来,武将抱拳行礼道:“末将祁鹳,右厢军校,奉厢都指挥使高怀德之命,前来拜见郭大帅。” 郭绍顿时一脸和善的微笑,先问了一番高怀德的境况,甚至还问他身体好不好之类,简直像是故人好友一样关心……都是向训和赵匡胤带坏的!郭绍和这两人相处不多,却在他们一言一行中学到了很多;特别是赵匡胤,被郭绍内心认为是对手,却并不妨碍他向对手学习。 但都校祁鹳并非来联络大将之间的感情,他很快说起了正事:“李继勋将军任右厢时,败于涂山西南,末将亲自带兵参与了此役。先是,李将军听闻寿州城破,便急于进击,然后中诱敌之计、又中埋伏;等到败军回周军营地时,粮草被奇兵焚毁。末将以为,柴克宏早就料到了李将军的动向,准备得很充分。” 郭绍点点头,从砚台里拿起笔,在一本破册子上写:洞察对手用意、料敌先机,善用计、善捕捉对手大将心理。 “你继续说。” 祁鹳道:“我军大败,是中了伏击。当时各部急进,完全没查验脚下和周围的陷阱,忽然硝烟浓烟弥漫,将士分离。惊慌失措之下,遇到了柴克宏几股精兵打头阵,故有大败。后来我看到他们也就是少数几支人马精锐,其它的乱哄哄一片追杀,衣甲不整队伍混乱,也不是多么厉害。咱们只是措手不及!” 郭绍又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将事情大概和自己的看法记了一下。然后交给左攸、杨彪等部将察看。 众将都觉得郭绍言之有理。李处耘道:“柴克宏头脑精明、善用巧计,仅靠一人之明,但不善于掌控太多的人马。” 郭绍等大伙儿议论了一番,便笑问道:“那诸位觉得我有什么长处短处?” 第64节 杨彪道:“大哥善于抓住战机,一击而中!” 左攸沉吟道:“占住大义,鼓舞士气。在下觉得主公提出结束内战、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很好。古人言,以王道伐不义,便是此道。” 王璋哈哈笑道:“我来说郭大帅的不是。那李重进到处说郭大帅心慈手软,不能带兵。我倒真觉得主公有时候过于仁慈……就像攻破寿州城那一战,能做到不屠城的恐怕只有郭大帅你了……” 李处耘道:“最要紧的一点,我大周军显然比南唐兵更勇猛善战。” “我来说说自己罢。”郭绍道。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洗耳恭听。 不料郭绍只是淡然地说道:“我善于射箭。” “哈哈……”众人先是一愣,顿时又哄堂大笑。 郭绍并不留右厢的武将祁鹳,派人把他送走了。众将也纷纷散去,各自去盯着他们的营寨修筑。 濠州城还没围住,城外和河上都有南唐大量军队,郭绍暂时没到处去瞧。他老实呆在中军营地里,正在寻思柴克宏以及别的事。 他的手指轻轻在案板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暗忖:刚说那柴克宏不善于统制大多人马,自己似乎也不怎么行。 目前郭绍虽为步军司都校,实际亲自控制的只有虎捷军左厢,就两万左右人马,但铺开的范围已经不在视线内。这个时代的大将究竟如何掌控部下,郭绍表示无从知晓……也许高怀德这种世家大将才清楚,他爹一定会把各种技巧教给儿子;但大将肯定不会有闲心手把手教外人。 各行各业要干好都有一些技巧一些感悟,得靠前人的经验,也靠自己的经验。无论多么有天资的人,不能生下来就会干某件事。 郭绍想来想去,决定自己想法子改变一下现状。用传令兵、军令建立起一个简单的指挥系统,作为尝试。 ……(郭绍找人刻了八十八枚木头印章,然后从下营中挑选了那些被精锐正规军淘汰的“下兵”数百,组成传令兵。 这些下兵相当于屯田的屯兵,平时没军饷,被告知成为传令兵后就是虎捷军正规编制,与诸军将士同等待遇,愿意加入的人很多。不过郭绍亲自带着部将复查了这些士卒,不要求勇猛强壮,只要机灵,说几段话让他们复述,只要马上把大意说得清楚就合格。 然后每人发三面令旗,插在背上以区别作战将士。 准备妥当,郭绍便召集左厢数十武将到中军议事。先把木头印章拿下去让他们看,一共两种印章。 第一种十二枚,武将和中军各六枚,每一枚上只有一个字,“忠、勇、武、信、义、胜”,是发给军都校的。第二种下发三十八枚,是给指挥使的,上面刻二个字,“忠甲”、“忠乙”、“忠丙”如此类推。 郭绍道:“每一次作战前夕,便抓阄。抓到哪枚就是哪枚,不得泄露自己的印章,也不得向别人打听。如果遇到紧急出军来不及抓阄,则以上次抓的字为凭。” “各部禀报军情、中军下达军令,都要加盖印章。字对不上,军令作废,可以不予理会。” “当然,指挥使的第一个字忠勇武信义胜,抓阄后可能和军都校的字不同。要记住当日发了多少次军报,每次都写上数字,防止军令和军报在半路遗失。” 郭绍当场任命左攸为行军参赞,负责书写收发军令;又令覃石头为传令兵指挥使,负责统率差遣传令兵,把他手下剩下的几十个人都编进了传令兵队吃军饷;罗猛子依旧率亲兵队三百人。 覃石头就是在攻寿州的时候率部逃跑,差点被李重进下令就地正法的老卒;后来郭绍求情,幸免……又在攻城时勇猛立功,死了一半人之后活下来的被免罪。他的儿子本来是都头,不过被猛火油烧死了,覃石头被郭绍直接任命为下营的都头;后来一直追随郭绍,忠心耿耿,所以郭绍现在已经很信任他了。 据说铁骑军那边经过筛选淘汰,全是勇猛的大汉。不过郭绍又要淘汰的一些人重新编进了禁军系统,他似乎并不计较手里都是些什么人。 无论怎么样,就算被禁军淘汰的士卒,总比当初在武讫镇那帮七老八十的老头中用。因此郭绍毫不嫌弃,只要是兵都收着。) ……郭绍又把上次拿来“作秀”的一批绣着老虎图案的旗帜拿了出来,叫人绣上各军编号,然后发给大伙儿用。 一时间修筑好的几个营寨里,到处都飘着猛虎旗,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不过还算霸气,似乎虎成了虎捷军的标志……虎捷军本来和虎没什么关系,因为以前不叫虎捷军,周朝建立后才改的名字;就像铁骑军以前叫小底军一样,换个名字而已,人还是原来那批人。 不久之后,高怀德率右厢到达濠州。 高怀德发现营寨和工事都让郭绍给修好了,他很省事,直接就把军队驻扎进了修筑好的营地。 陆续又有从寿州调来的数万民壮、镇兵、乡兵到达濠州,一时间濠州城外的人马越来越多了。郭绍便下令开始构筑两道围城工事。 唐军按兵不动,周军也没什么动静,将士们成天都在干活,准备各种各样的器械。 十月中旬,皇帝率内殿直、东西班、控鹤军精兵临幸濠州。发现西北河滩地上有一股唐军驻扎,立刻下令东西班都指挥使祁廷义进攻唐军。 祁廷义人称“祁驼”,他还真带着士卒骑着骆驼冲过了南唐军工事外的护城河,然后众军掩杀,大破南唐城外工事,俘获三千人。 柴荣大喜,升祁驼为虎捷军左厢都校,填补左厢都校的空缺。 郭绍曾任左厢都校,后建节升步军司都指挥使,原来那个位置一直空缺,这回被“祁驼”一屁股坐上去了。皇帝亲命,没办法违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庞大的橐驼 “祁驼”祁廷义到虎捷军做左厢都校很悲催(都校就是都指挥使的俗称,意为都指挥使级别的将校)。他会很快发现,左厢是上峰郭绍的基本盘,重要的位置都已换血,祁驼一来就变光杆司令;下面那些武将只听郭绍的,称兄道弟的关系,又有郭绍这个步军司都指挥使撑腰,能理会“祁驼”就奇怪了。 不过郭绍怕把“祁驼”逼急后,打小报告、告他拉小山头结党。于是多般叮嘱部将,又严禁禁军武将称呼“主公”。 但郭绍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 祁廷义一到左厢报道,见识了大帐内的气氛,二话不说就称“唯郭大帅马首是瞻”,一点立场都没有。 只见此人人高马大,长得比谁都高壮。帐内站的武将都是些高猛汉子,但都比不上祁驼……一时间郭绍想起了史彦超。但祁驼和史彦超完全不同,他身上没有杀气。 史彦超一个眼神就能让人非常有压力,很不友善。祁驼的面相和神色,一看就不吓人。 后来有了解祁廷义的将领在郭绍跟前玩笑,终于让他知道了“祁驼”这个外号的来历:本来叫祁橐驼,后两个字的音一样,有点轻哩,后来武将们就常叫祁驼。 骆驼长得比马都高大,但跑不快也不凶猛,用在祁廷义身上正好……因为这家伙就像骆驼似的,长得比谁都高大,有一副庞大的身材,就是没啥用。打仗做事完全没谋略,被敌兵揍了或者叫他去进攻,急了才发愤。为人也本分,不和谁争什么,内斗就想逃避忍让。或许,难得糊涂也是一种智慧。 …… 攻城战逐渐开始,不过郭绍没有下令军队进攻,而是守着城修工事、用抛石车砸墙。又下令乡兵把壕沟、土夯墙推进至护城河边,扛土石去填护城河。 这回攻城没法用火药,因为李谷一时间再弄不到那么多硝石;何况濠州此次肯定有堤防,恐怕不好使了。 城外已经收割完的庄稼地被践踏成板实的土地,一些房屋也被拆卸了,无数的攻城器械“叽咕”直响。郭绍骑着马绕着城墙到处察看。 攻陷寿州后,皇帝似乎认为郭绍是攻城专业户,一攻城就让他上。其实郭绍很想说:我最不想干的事就是攻城。 战场上一片吵闹。一行人骑马至城东,郭绍忽然发现插的军旗有个“陆”字,便仔细观看了一番,果然城楼上有一面旗帜上写着:濠州行营监军使陆。 郭绍回头对李处耘说道:“据周端言,陆孟俊不得军心。我军破城,这里就是突破口!” 部将道:“听说陆孟俊作战还是很凶悍。” 郭绍笑道:“街头争强斗狠、恃强凌弱的地痞,让他们到战阵上拿命和对手一命换一命,你认为会怎样?” 部将无法作答,也不明白郭绍所言何物。 他们转了一圈,便绕道回中军。这时忽然闻报:韩通在城北大破南唐水师,焚毁战船七十余艘! 众将听到了消息,陆续聚集在中军大帐,争相庆贺。祁驼、韩通在濠州城外的连战连捷,已经逐渐肃清了城池外围之敌。 却见郭绍坐在上位上坐着沉默不语。众人诧异,忙问何故……难道韩通战胜了,郭大帅不高兴?也没听说郭绍和韩通有什么过节。不过那韩通确实难相处,人称“韩瞠眼”,脾气不好性情直,谁说被他得罪了、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先派人去祝贺韩通。”郭绍道,站起身来道,“诸位庆贺随意,不必管我。容我想一想。” 郭绍低头沉思着什么,踱出帐外。没一会儿,他忽然转身道:“取弓箭来!” 众将见他忽然有了雅兴,纷纷出帐看他射箭。中军行辕外正好有一排练习用的草人木板箭靶子,郭绍接过弓箭,看向百步外的一副靶子。 “前阵子,我对诸位说,最擅长的是射箭。此非虚言,看我如何射中百步外的靶子。”郭绍道。 他拉起了弓,忽然又放下。回头见大伙儿一脸迷惑,他便伸出手背到空中试了一下风,说道:“要等一等,风向不对。” 李处耘也善射,听罢便附和道:“百步外通常只能抛射,并不好射中。距离越远,风向越重要,射箭确实要看风的……顺风最好。” 郭绍淡然道:“西北涂滩地大胜,今日韩通又焚毁南唐军水师战船七十余艘,风向很顺。” 众将听罢若有所思。 这时郭绍再次拉开了弓弦,瞄准靶心坚持在半空。“啪!”忽闻一声弦响,大伙儿抬头看时,百步外真射中了靶心! 众人一阵叫好声,郭绍也笑道:“这段时间练习少了,箭法倒还没丢下。” 当然战阵之上射箭比射靶子更不容易,如果对手穿着厚甲、离得又远,对着他胡乱射一箭能有什么杀伤? 郭绍微微闭上眼睛,想起了让自己最初成名的那一箭,射杀北汉第一猛将张元徽!那件事恐怕这一生都难以忘记,就像初恋一样,每一丝细微的记忆都藏在心底。混乱的战阵上,在那一刻居然找到了感觉上的完美。 顺着风,感受对手的上下起伏,找到一击必杀的位置。在某一时刻,机会稍纵即逝,必须使出全力义无反顾地放开弓弦!如果错过了一次,也许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时机。 风向,就是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濠州唐军一败再败,这就是大势。 目标,便是对手的软肋和弱点,也许很小,但只有从那里出手,才不至于射到厚甲上。陆孟俊,此人就是濠州的软肋。 力度,一定要够,如果射中了一下子没射死,他还会让你看好了再射第二箭吗?郭绍觉得必须突然进攻,第一波就要用上全力,用上尖刀,必不能陷入消耗、给对手回过神来的机会。 “三日后全线进攻,总攻濠州!”郭绍回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但没有人提出意见。虎捷军左厢已经洗过牌了,上层武将中没有人会为了反对而反对,除非有人进言……但郭绍的口气不是在问谁,而是决定,进言便没有了意义。 或许有的将领心里会觉得有点草率,因为打濠州还没真正攻过城,一来就要总攻? 但郭绍不觉得自己草率,深思熟虑当然是没有,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郭绍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武师教头说的话:想得太多,不一定是好事。虽然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只是记忆;但郭绍对此记忆很深。 那是多年以前,在符家王府中联系射箭,有个教头教习。郭绍从小就练过箭,但箭术不行;教头见他底子不错又肯用功,就指点了不少,其中一句便是:想得太多,不一定是好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多年来郭绍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确实,有时候想太多了就容易瞻前顾后缩手缩脚,不肯主动冒险,反而发挥不好。 如果想得太多,郭绍今天能容易下决定吗?他会被很大的心理压力压垮……想到打败仗,谁输得起?对手柴克宏输不起,郭绍也输不起。 他这点底子,输和赢之间差距很大。如果赢了,各种机遇包括联姻就会让他的实力进一步急速扩大。输了,会失去更多。 所以干脆不去想!他只是在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只是认为这样决定是此役最好的选择。至于结果,想太多做什么? 三天时间,足够准备好进攻。包括上奏皇帝,和联络高怀德;以及召集部将分配任务、抓阄。 …… 郭绍醒得很早,天还没亮,但睡意全消。 帐外一片安静,油布之间的缝隙里闪动着篝火的火光。帐篷里的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光线还不如野地里明亮,周围一片黯淡。 将士们还在梦乡中,连起得最早准备造饭的伙夫都还在睡。不知道几更天了。 郭绍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其实不是很好,很多时候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每当很重要的时候他就睡不好。这种情况在前世就有了,高考前夕他就曾经失眠,一晚上只能有半晚时间睡着。 他干脆爬了起来,浑身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气节已经进入冬季,别说凌晨还特别冷。他便找了外衣裹在身上,在床边静坐调整呼吸。 闭目养神一会儿,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郭绍睁开眼睛时,忽然一只“老虎”猛地出现在眼前,那是一面虎捷军的新军旗。本来绣得不怎么像,但光线一模糊,反而看起来好像有一只虎! “嗷!”耳边忽然好像想起了一声老虎极具威慑力和进攻性的示威低吼。 郭绍瞪圆眼睛,盯着那只虎,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了它!凶猛的野兽,浑身充满了威怒和杀气,在这充斥着杀戮与暴力的世间,自己就是一只虎、而不是一只骆驼,必让对手胆寒! 我已经找到了最佳的状态,每一个决策都是绝对正确的! 第一百三十章 郭破城 第65节 郭绍望着晨曦中的北方,默默地想:高贵的皇后、美丽的符金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晨光驱散了迷雾,朝阳给大地带来了温暖;正如郭绍心中此刻的激动心情,他想赞美这一切,是太阳成就了生命,是脆弱的生命让大地生机勃勃、分外妖娆,它们虽然短暂而脆弱,却在每一刹那尽力绽放出美丽。 他转头对身边的部将说:“战争会死很多人,但青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人类刚会用石器就学会了战争,不经历战争就不会有真正的太平!” 杨彪听罢回了一句:“当兵吃粮卖命,如此而已。” 郭绍:“……” 嘴贱的杨彪,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濠州(今安徽省凤阳县临淮关镇)城外,一整排士卒抱着牛角号,鼓足了腮帮,“呜……”苍劲的号声撕破了长空。“咚咚咚……”一个大汉在竖立的大鼓前,死命挥舞着双锤击打起鼓面。 空中一只盘旋的鹰惊起,向远方深空冲了上去。 “唰!”城东正面的罗彦环拔出了剑,斜举到半空。前方一面绣虎方旗缓缓向前倾倒,与地面平行。那旗帜上的猛虎被放平,在风中一荡,顿时就像一只老虎趴在了地面上,随时准备跃起一般,“嗷!”似乎有一声怒吼在嘈杂声中若隐若现。 “周军必胜!”一声大喊拉开了进攻的前奏。 万众呐喊,声音响彻云霄,震动山河。弥漫的人群、铁甲,带着冲车、攻城锤、云梯、床弩开始缓缓地向城墙汹涌而至,就像洪水、像海潮! 罗彦环紧张地握着剑柄,一手摸到了脖子上的肩巾,红绸上居然绣着花瓣,那是出自罗夫人之手的东西。 穷困了许多年,现在已经升军都校、兼刺史了,回京就能拿不菲的俸禄,妻子和小妾一定会说阿郎好厉害!罗彦环瞪圆了眼睛,咬着牙希望能挺过这次大战。他和无数的人一起,穿过薄雾,背对着晨曦走向濠州城门。 ……濠州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箭如雨下。空中飞舞的火箭,就像一群群萤火虫。 皇帝柴荣带着一队文武官员、精骑策马在外围奔跑了一圈,观看着此情此景,到处都是进攻的人马。人说郭绍心慈手软,这么大面积全线攻城,一天不死个上千人能了得?如果天天都这么耗,半个月虎捷军就要打光! 不过柴荣没打算干涉郭绍怎么攻城,只是旁观。 这时他回头指着城北云集的周军战船,说道:“传令韩通,把投石车搬到船上去,打水门增援虎捷军攻城。” “遵旨!” 话音刚落,忽然一骑快马奔来,大喊道:“周军大胜,虎捷军左厢攻陷了东门月城!” 众人听罢大为惊诧,魏仁溥叹道:“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就破门了?濠州不是柴克宏守的?” 柴荣“哈哈”大笑,回顾左右道:“郭绍破城当真得力,不如叫他郭破城好了!走,朕去东门月城亲自嘉奖将士。” 将士们大笑。 大臣劝不住,柴荣带着人马亲临前线。上了月城城楼,只见城上城下全是人,浓烟箭矢中将士前仆后继,都是虎捷军左厢精兵……直接拿精兵攻城,当真少见。 郭绍听闻,上城来拜见,激动道:“唐军守城大将陆孟俊,麾下部将王充在咱们攻城时兵变,城门一片大乱,我部趁机用攻城锤撞开了城门,一拥而上攻占月城!” “王充何在?”柴荣问道。 一员唐军将领上前拜见,说道:“末将叩见大周皇帝!陆孟俊生性残暴,日杀不辜。昔日,其幕僚周端脚踩乌纱大骂而去。末将心里不服但忍着,就等这一天叫他好看!” “甚好,朕定重重赏你。”柴荣大喜道。 郭绍忽然大喊道:“大周天子在此看着兄弟们,此时不用命,更待何时?” 众军大喊:“为皇上而战!” 将士争先,猛攻月城墙和主城墙连接处的女墙,但上面泼了猛火油,大火冲天。大伙儿背着沙袋上去灭火,善射的将士纷纷以弓箭射击。 主城门下,周军士卒抬着从寿州缴获的猛火油泼在城门上烧。不过城门上糊了厚厚一层稀泥,半天烧不毁。攻城锤被拉进了瓮城,“砰!砰!”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鼓声。 投石车也在汹涌人马中从瓮城门拖进来了,唐军墙上一片混乱。两个唐兵士卒抬起一桶猛火油,忽然“嗖”地一声,一支火箭正中油桶。 “轰!”一大团火球冲天而起,两个唐兵士卒惨叫,油桶直接摔在了城墙上,大火弥漫和浓烟滚滚。周围的唐军将士一哄而散,争相逃跑。 周军士卒在浓烟中不顾命地搭着楼梯翻上了主城墙的女墙,上面的唐军乱兵轰轰,竟不能遏制有数的周军将士,爬上去的人越来越多。 郭绍见此地唐军毫无章法、战守无方,回头对一个部将道:“传左攸,下令第三军骑兵进入瓮城,准备突击入城!” 他拜别了皇帝,来到临时搬过来的传令兵队中,一连下达了十几道军令。左攸正在奋笔急书,一面叮嘱手下检查字号,他不住地擦汗,脸上的表情再也找不到那种淡定微笑,紧张得不行。军令下达得非常缓慢又麻烦,郭绍这才意识到这一套东西也不是那么好用……此战后须得向别的大将学习,入乡随俗用这个时代的经验法子才行。 不多时,只见年轻壮汉邓飞先军入城,麾下数百精骑汹涌至瓮城内,众军对着墙上骑射,“噼里啪啦”十分密集。 就在这时城门忽然就被攻城锤一下子撞开了!城门洞开,只见里面正有一些周军步卒在城门里面站着,城门就是他们打开的。外面的邓飞二话不说策马便走,率骑兵当先汹涌入城。 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杨彪率第三军步兵正在小跑行进,成队列的军队,无数的铁盔闪动、樱枪如林,分外雄壮。猛虎旗在人群上方飘扬,上书:虎捷军左厢第三军。 周军先锋步骑按照军令,首先不管城墙,直接从中央大道向城池纵深挺进。天下几乎所有有军事据点功能的城池,南北东西都有两条宽敞的主干道,就是为了防御时能畅通无阻地向各处调兵。 邓飞部沿着大道冲入十分顺利,后面还有更多的周军步骑过来。 就在这时,忽然两侧街巷中“砰”一声炮响! 邓飞暗呼不妙,果然顿时只见空中燃烧的稻草和冒着白烟的竹筒纷纷飞来。再看左右两侧时,马拉的大车被一些士卒噼啪鞭打着冲上来,瞬息之后车上燃起大火浓烟滚滚。一众唐兵士卒从两侧争相冲杀。 “杀!”邓飞大喊一声,率军就策马迎战。这时大街上白烟弥漫,浓烟四起,将士不停咳嗽,不辨东西。 两侧的喊杀声一浪盖过一浪,不知有多少唐兵从四面八方冲来。大伙儿在大道上拼杀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骑马的人一面跑一面大喊:“咱们中埋伏了!郭大帅下令,全军后退!” 邓飞策马循着声音过去,喝道:“军令呢?” 骑马的人道:“战事危急,郭大帅只是差遣末将来传令。” “我军字号!”邓飞手里的樱枪提了起来,一面在马腹上踢了一脚。那人见状调头欲跑,但慢了一步,邓飞的战马已经加速,上来对着他的背心一枪捅了上去。那人惨叫了一声,从马上扑倒在地。 邓飞大喊道:“敌军离间计,假传军令!叫诸军使什么也别管了,见人就杀!” ……厢都校祁驼率军和第一军王璋部一起冲进城里,大股人马沿大街向左翼密集挺进,同样中了埋伏。一些唐军骑兵装作是周军趁烟雾、上来大喊散布流言,部分将士惊慌大量向后退却,又与后军相遇造成了混乱。 唐军精兵杀出,祁驼等部与主力分割,又遭前后左右伏兵围攻。祁驼见状大急,率众闷头猛冲,身边的人见他没跑,也跟着死命作战。 祁驼挺在军中,连中十余箭不死,又传令:“各自抱团,死战不退!” 郭绍来到东门主城门口,调兵扼守城门,将领们大喊:“前军退至城门者,立斩!” 此时城中到处都是大火,浓烟滚滚一片混乱,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郭绍不顾军乱,不断调集虎捷军左厢各部精兵先进入城池,再让各镇节兵马跟进。一员武将站在墙上大喊:“进城后如果找不到上峰者,可各自为战,各级将领临机决断,死也要死在濠州城内!” 一些百姓从火灾中跑了出来,但立刻被乱兵射杀践踏,境况惨不忍睹。成千上万的虎捷军步骑精兵陆续从东门不断进城。“咔、咔、咔……”大量的步兵像黑漆漆的钢铁洪流一样经过城门,整齐的脚步声、鼓号声和前方混乱的场面融为一体。 郭绍回头对罗猛子道:“去找左攸,让他接连派出三道军令,严令左翼祁廷义(祁驼)、王璋,不计一切代价打开南门,好让高怀德部杀进城去!” 整座濠州城都在战火和铁骑下呻吟、颤抖!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降表 城中一片混乱,郭绍已经搞不太清楚哪一部在哪个地方。不过他搞不清楚,唐军主将恐怕也对军队失去了控制,混战之中南唐军投降者甚众,大局已定。古代军队尤其是内战,巷战却不那么好打,失去阵法之后全靠底层武将控制部属。 守东城的南唐军全部投降。郭绍听闻陆孟俊死了,便和罗猛子等人一道前去观看。 走上城楼,只见一众丢掉兵器的降兵正跪伏在地。一副木架上正躺着一具尸体,郭绍走上去时,忍不住拿手指轻轻捂住鼻子,一股糊臭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 只见那尸体浑身烧伤,面目已黑乎乎模糊得辨不出五官。身上倒是穿着大将的衣甲。 就在这时,郭绍发现尸体旁边还放着一把剑,伸手就抓了起来,一按机簧,顿时弹出一截如水的清丽剑光。郭绍面色一喜,将剑拔了出来,拿指甲在剑锋上轻轻一划,立刻削掉了一小块指甲,他不禁赞道:“好剑,好锋利的剑!” 众将纷纷祝贺郭绍得到了宝剑。 但郭绍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大将是怎么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陆孟俊要是亲自冲杀第一线,东门能乱成那样,所有唐军士卒都乱跑么? 他立刻就诈道:“此人绝非陆孟俊!陆孟俊何在?” 没人回答,郭绍想了想,说道:“城楼上的降兵都原地不动,谁动杀谁!去把王充(南唐军兵变的武将)叫来。”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降卒磕头道:“饶命!郭大帅饶命,末将便是陆孟俊……” 顿时周围的南唐军降卒面面相觑,有的人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陆孟俊平素应该对部下十分暴虐,不料自己却如此贪生怕死……叫投降的将士大失所望。 郭绍还是叫来了王充,一认果然是陆孟俊。遂叫亲兵单独绑起来,陆孟俊一个劲说道:“卑职愿投效大周军,在郭大帅麾下鞍前马后!”但郭绍不予理会。 忽报柴克宏被高怀德围在了南城,郭绍忙下了城楼,率亲兵精骑出城,绕城赶去南城;因为城里还在混乱,到处都是大火火灾,反而走不了捷径。 和寿州一个相似的场景,柴克宏坐镇在这座城的正南面,此时已经没地方可去。柴克宏乃南唐国名将,郭绍赶过去只是想一睹风采。 高怀德也在这边,他没下令军队进攻南城城楼,不过城门已经洞开,里外全是周军部队。 郭绍策马到城下,仰着头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城头的柴克宏,只见原来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武将,比郭绍估计也大不了几岁。柴克宏到底是名将,比起陆孟俊来气度不同得多,他坦然站在那里,丝毫不躲避。不过也没有周军将士拿箭射他。 烟雾在风中滚动,郭绍忽然感觉到了这个年龄与自己差不了太多的武将心中的绝望。成王败寇,失败的滋味应该不是那么好受罢! 罗猛子在马上大喊道:“柴克宏将军么,赶紧下来投降!刘仁瞻在寿州也没守住俺大哥攻城,现在还好好的,俺大哥不会亏待你。” 郭绍想了想,招呼罗猛子道:“别劝了,由得他去。” 柴克宏忽然大声道:“我没有败!是部下害我,并非我用兵不如人!”他说罢忽然仰头疯狂大笑。 郭绍回顾左右道:“刘仁瞻可以被宽容;柴克宏没法被饶恕,他不敢投降……南唐国的国运、唐军的士气、淮南的众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么快就垮了;这么年轻一个人背负太重的东西,他背不起的。” 话音刚落,只见柴克宏无比留恋地久久盯着偏西的太阳……眼神充满死灰,看得郭绍心里一紧。 “我没有败!”他大喊一声,身体忽然向前一倾。 “砰!”郭绍只觉得心里一颤。 …… 柴克宏死在濠州,他背负了南唐国太多的责任,该他的、不该的都怪罪到了他的身上。 不久之后,泗州水师大将率三百余艘战船向韩通投降。泗州守将范再遇上表周朝皇帝,称家眷在金陵,容他悄悄把家眷接出来后就举城投降;柴荣准其奏。 韩通率水师至楚州,南唐军大将郭廷谓率部投降。楚州守将张彦卿死守,但被困在城里动惮不得。不久后,韩通水师从楚州进入了漕渠,直逼大江。 张永德、赵匡胤率部攻打雄、泰,二城守将听说濠州柴克宏战败,出城聚兵决战,被赵匡胤率铁骑军击败。南唐国大将李景达率众刚刚渡过大江想增援淮南,听说多地失陷、周军水师克日即进入大江,又率部回去了。 周朝皇帝把行宫设在了濠州城外,没多久就等到了南唐国主李璟的降表。 郭绍等一众大将在行宫里目睹了南唐国投降的仪式:使臣刘承遇跪地献上降表。李璟在书中自称南唐国主,放弃皇帝尊号,求割大江以北全部十四个州、六十县,每年进贡周朝朝廷财物数十万。南唐请求投降,哀求柴荣不要渡江再打他了。 时值显德二年腊月,淮南战争持续半年多结束。柴荣动用了几乎全部周朝的兵力数十万众。 柴荣的脸上露出了几近病态的红光,周围的大臣武将都面有喜色。柴荣说道:“朕答应南唐国主所请,你回去告诉南唐国主,将来可以举国内附大周,朕会厚待他。” 使臣退下,等待周朝皇帝的诏书。 柴荣迫不及待地对有功将士进行了一番封赏和部署。战死的武将不少,但提拔的更多。人太多,郭绍记不住,当场只额外关注与自己有关系的人。 郭绍被擢升为侍卫司马步都虞候,仍领许州忠武节度使;高怀德出任侍卫司步军都指挥使、建节度使;柴贵任虎捷军右厢都指挥使。张永德和赵匡胤已分别为殿前都检点和殿前都指挥使,军职升无可升。李重进仍领侍卫司都指挥使,并加兼校检太尉、淮南节度使(郭绍觉得后两个官位似乎没什么实用)。韩通任侍卫司副都指挥使,史彦超调入殿前司任殿前都虞候。 另外一些是枢密使批复的中层武将的调任,郭绍比较亲近的部下李处耘、罗彦环、杨彪、王璋都擢升了军都指挥使(全在左厢),原来左厢的武将有部分人被平调至右厢。罗猛子、邓飞领军都虞候,罗猛子仍兼领郭绍的亲兵指挥。 众人纷纷向皇帝祝贺。没多久柴荣就起身,召枢密使魏仁溥、副使王朴及几个宰相离开了大堂。 第66节 郭绍知道:柴荣的战争机器绝不会停下;按照之前了解的周朝战略,现在最大的后方威胁蜀国、南唐已经打服,柴荣暂时不会再理会这些国家了,他的目光立刻转移到:契丹辽国! 大周朝最强的敌人。哪怕它现在正处在虚弱期,但同样是柴荣视为头号强敌的对手! 但郭绍隐隐记得,柴荣没有和辽国分出高下,后来就病死了,赵匡胤陈桥兵变轻松得到了他的江山。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中学历史书上背过的内容,郭绍对这两件大事倒是记得很熟。 此时淮南战争似乎比史上更顺利,结束得更早。但柴荣的气色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健康,他还能活多久?郭绍内心感受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的压力。 郭绍不愿意投效赵匡胤……投效过去也不能被当自己人,根本不是别人那个圈子的武将;那么只有与他为敌。但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实力仍然不强,虽然军职已经很高了,但爬得太快,其实脚下有点虚……侍卫司第三号人物,实力只局限与虎捷军左厢,只是禁军的八分之一不到;在其它部队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 就像李重进,侍卫司最高军职的武将,郭绍觉得他虚得更厉害。 “我没有败!”柴克宏纵身一刻的那句话深深印在了郭绍的心里。自己不能喊这句话! 赵匡胤…… 到处都在欢庆胜利的时刻,郭绍忍住了心里的焦躁。他默默地率亲兵带着一个俘虏到下蔡去了,俘虏就是被五花大绑的陆孟俊,郭绍打濠州的战利品,没带到柴荣那里去、自己就扣下了。后期的胜利突然加速,诸事极多,好像大伙儿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俘虏。 进得院子,杨氏听到动静就走了出来,瞪眼看着郭绍道:“听说你在濠州打赢了,见到陆孟俊了么?” 郭绍转过身,招呼亲兵带上来,问道:“是不是这个人?” 杨氏一看,顿时捂住嘴,眼泪刹那间就浸满了眼眶。她颤声道:“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不是人,心肠歹毒,手段之残暴……” 郭绍心道:我还得感谢他,没有陆孟俊,濠州能那么顺利?柴克宏泉下有知,到阴间去算账罢。 他二话不说解下佩剑,递了上去:“亲手杀了他,报仇。” 杨氏接过剑了,咬着嘴唇拔了一下,没拔出来。郭绍上前轻轻按了一下机簧,“铛”地一声,宝剑的剑光露了出来。 杨氏“唰”地拔出剑,缓缓走上去,她的全身都在颤抖。陆孟俊瞪圆了眼睛,说道:“杨夫人……你听我说,我也迫不得已,当年……啊!” 一剑从他的腹部捅了上去,但剑比较重,刺出去就偏了,血溅了出来。后面抓着陆孟俊的亲兵急忙避开,这妇人的手法完全是歪的,别捅错人岂不倒霉? 陆孟俊的腿没被绑,被人放开惨叫着调头就想跑,但脚下被亲兵轻轻一绊,摔了个嘴啃泥,痛叫声像杀猪似的。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要把人折磨侮辱成那样么……”杨氏一张脸惨白,见了血之后双臂抖得厉害,但还是咬着牙上去乱刺。 可怜那陆孟俊,被杀了十几剑还没死,他的血把杨氏全身都溅满了。这个美艳的妇人,浑身都是血迹,看起来分外诡异。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拘一格降人才 “啊!”“隆隆隆……”郭绍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铁马,闪亮的刀光、飞溅的热血,支离破碎的意象纷纷涌上来,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全身起火痛苦打滚的士兵…… 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水。 窗外已蒙蒙亮,郭绍想起皇帝行宫搬到寿州的日子应该是今天,遂翻身起床。 就在这时,只见睡在暖阁里的杨氏穿着中衣就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神色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脸庞又极尽温柔。如同江南的烟雨……凄清、迷离、轻柔,芬芳中结着淡淡的愁绪。 “主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郭绍愣了片刻。这时她便掏出了手帕,走上前来,仔细地擦他的额头。 郭绍内心的汹涌渐渐冷却、平息了,一会儿时间就陷入了这种莫名编制的温柔之中。四下十分宁静,宁静得寂寥。那躁动的、粗糙的神经渐渐变得细腻。 “主人今天有公事么?”杨氏柔声问道。 郭绍点点头:“去迎驾。” 杨氏转身把一叠折叠得很整齐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上前拉开他的腰带。不一会儿,郭绍就稀里糊涂被她脱了个精光,杨氏轻轻咬着嘴唇,脸色变红。然后给他换干净的带着清香的白棉内衣、然后是褶衣戎服,一层一层仔细而整齐地穿好。 她柔软而修长的手轻轻握住郭绍的大手,让他按着衣角。她站在郭绍的正面,手臂伸到他的背后拉直衣服,把腰带从后面绕过来,这个动作好像是在拦腰拥抱郭绍。 在服侍时,杨氏柔软丰腴的胸脯和白净的体肤难免时不时触碰到郭绍,手指在穿衣服时从他的胸肌上滑过、甚至蹲下来抚平他大腿上的戎裤,轻柔地抚摸他的全身。郭绍的鼻子里闻到了女子身上的清香。 穿戴好,杨氏又让郭绍在凳子上坐下。郭绍没说话,也很顺从地由着她折腾。她拿着一把小剪刀把郭绍的剑眉轻轻修剪了一番边角,又修剪他嘴上长短不一的浅胡须,给他束发、打热水仔细地擦拭他的脸。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郭绍的脸,眼神专注,表情更加娇羞柔媚。 许久之后,郭绍洗漱好了,披上一层软锁甲、提剑配好,长吁一口气从卧房里走出来时,只觉得自己是焕然一新……整洁干净的他忽然认为自己就是古代版的绅士。嗯,感觉还不错,自己的言行也似乎因此更加讲究了。 郭绍大步走出房门,只见一个年轻妇人正在院子里的木盆便是洗衣服,却是不认识的女子。片刻后他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来找阵亡丈夫的小媳妇。 妇人看到了郭绍,便站起来垂手低头立在旁边。郭绍问道:“我记得叫人给你五十贯抚恤,给你了么?” 妇人点点头,没开腔。 郭绍又问:“找到你郎君的遗体了?” 妇人哽咽道:“没有……” 郭绍叹了一声,不再问她。这时亲兵牵马过来,他便接过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头也不会地出了大门,顿时一阵嘈杂,“驾”的喊声,马蹄声喧嚣一片。 快到中午时才到达寿州大营。郭绍先碰到了枢密使魏仁溥,便下马与他寒暄了一阵。 魏仁溥举止十分淡然,不过看得出来,他看郭绍挺顺眼的。郭绍也觉得他很顺眼,一时间便各种恭维,郭绍说道:“整个大周朝,满朝文武,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魏公。” 魏仁溥微笑道:“哦?” 郭绍道:“魏公身强力壮,如山之躯;却又满腹文章才华,儒雅淡泊。一文一武浑然一体,投足之间颇有古之君子风……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到扬州面圣时,在扬州行宫大殿里,魏公指着图谈论国家大略,气度风仪叫人心神往之。当时我就想,要向魏公学、把你当恩师一样看待,将来也要历练出魏公一般的气质……” “哈哈!”魏仁溥摇头笑道,“郭大帅言重了。不过年轻时有多历练的想法,倒是不错的。” 魏仁溥还有别的事,先拜别了。郭绍也寿州军营四处游荡了一圈,便闻皇帝大驾临幸寿州,便跟着一众武将去驿道上迎接。 皇帝前呼后拥,队伍中旌旗如云,不过他倒是没有坐什么大驾,骑着马就来了,果然是武夫作风。 一大群文武、仪仗簇拥着柴荣进了寿州东门,但柴荣一时有兴致,先上了城楼。众大臣只好沿着城门内的石阶跟着上墙。 柴荣一手重重地拍在墙垛上,眼神里充满了感情,久久眺望着淮南大地,辽阔而富庶的原野让他一连赞叹:“好!好!” 他又转过身来,环视周围道:“这次淮南之战打得很好,非常顺利。” 就在这时,魏仁溥淡然道:“陛下,寿州是此役中的第一要地,幸好顺利攻下来了。若寿州不能攻破,现在淮南之役会是怎样的境况?” 众人顿时小声议论。寿州没攻下来,周军必须分出重兵长期围困,否则无论沿颍水、还是淮水上游进出淮南都要被南唐威胁。 柴荣沉吟道:“从古到今,寿州着实是扼守淮南最要紧之重镇。寿州一破,南唐军被夺气也。”他说罢在人群里看到了郭绍。 魏仁溥微笑道:“故臣以为,此役之头功,应属郭将军。” 郭绍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全赖陛下亲征,将士才戮力用命。” 郭绍寻思:赵匡胤也是屡立奇功,论杀敌和破敌数当属第一,他会不会觉得他才是头功?自己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出个风头就罢了,如果非要争功,赵匡胤心里会满意吗?寿州是怎么攻破的、其重要性如何,只要是有见识的大臣,心里自有分寸,没必要就哈哈大笑得意忘形、自个出面强调。 只有李重进才没事到处树敌,把自己罩了进去。郭绍干嘛跟他学? 郭绍当下便道:“陛下麾下猛将如云、控弦百万,寿州必然能攻克!不是末将上去,也会有别的大将……末将起于行伍、出身微末,今能名扬天下,全赖陛下英明神武、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末将等只有在陛下的麾下才能建功立业。” 柴荣听罢大笑道:“不拘一格降人才,说得好!” 众将听罢也一番附和,气氛渐渐热闹缓和下来。 柴荣移步,城墙上的文臣武将急忙让开一条道,躬身立于两旁。柴荣缓缓地从大家面前走过,打量着每一个人。大将们的表情激动起来,皇帝站在自己面前那么亲近,这简直是一种殊荣。 柴荣走到了将领董遵诲跟前,忽然问道:“董遵诲,你似乎不高兴?” “微臣不敢!”那武将忙跪伏在地。柴荣伸手扶起,武将这才说道:“如此风光之时,臣忽然想起家母,她不能看着儿子高兴,故忽生忧伤之情。” “真是个孝子。母安在?”柴荣并不责罚。 董遵诲道:“家母在幽州,战乱后相隔一方,不知所在。” 柴荣神情微微变化……幽州,或许一提起幽州他就能想到更多。但柴荣却道:“尽快班师回朝,天下因战事久苦,需要休养生息。” 刚才的一幕小事,郭绍也注意到了,他也觉得董遵诲真是个孝子。不过他对董遵诲并不熟悉,没来往过,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 等柴荣去了寿州行宫,郭绍等散去,在城里碰到了李谷。 时值中午,郭绍发现寿州城的一些店铺酒肆已经恢复营业了,这得多亏攻陷寿州后没有屠城,刘仁瞻也投降得比较痛快,让寿州城遭受的破坏比较小。 郭绍便两番提及李谷对自己的恩情。这倒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李谷及时调运火药原料,否则在寿州立了军令状,自己就玩完了。 他便请李谷到酒肆里吃饭,要请一顿酒席。李谷笑纳道:“恭敬不如从命。” 俩人天南地北玄吹了一番,郭绍便随口问道:“董遵诲是谁?” 李谷放下筷子,说道:“他舅舅是高怀德,郭兄弟不知道?高怀德现在不是做步军司都指挥使了么……” 李谷言下之意,感到有些诧异。郭绍是虎捷军起家的,现在是侍卫司马步都虞候;下面的侍卫司步军都校对他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何况步军司是直接管理虎捷军的武将。所以李谷才有此诧异,也许他认为郭绍早就该把高怀德祖宗三代查个清楚了。 但郭绍确实不知道,高怀德刚刚调入步军司不久,来往也几乎没有,他哪有工夫和门路去查人家? “原来如此……”郭绍频频点头。 上次郭绍在高怀德派遣的武将面前嘘寒问暖的,但高怀德似乎并不太领情。这人出身两代封王的武将世家,虽然比郭绍职位略低,但那底蕴和资历可不是虚的;高怀德心里有点不那么尊敬郭绍这个上司,拿点架子也情有可原。 高怀德要是很圆滑,他也不会和赵匡胤那种人结怨了。 郭绍并不与之计较,反而又回想起高怀德的外甥董遵诲:他娘在幽州,失散了,很想念他的娘……董遵诲的娘应该就是高怀德的亲姐姐或妹妹。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雪花 酒至半酣,李谷忽然叹了一气:“在此地不远有个渡口叫正阳,郭兄弟应知?” 郭绍点头道:“当然知道,李公先锋入淮南,就是走正阳。” 李谷端起面前的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神情之间颇有些伤感:“想起了我的好友韩熙载,当年就是我亲眼送他渡过淮河的……就是在正阳。渡口依旧,人却已不在。” 阳光从简陋的竹帘缝隙里洒在李谷的脸上,郭绍忽然觉得:此人好像一个充满着真挚感情的诗人。郭绍沉下心来,心里放下了高怀德、放下了赵匡胤,以一副倾听的姿态问道:“韩公现在在南唐国?” 李谷点点头,声音竟然有点哽咽:“人生难得一知己!真是舍不得他啊,可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世事无常,他的父亲当年牵涉了一场政变,被杀;韩家全家也因此被牵连。韩兄只能化作商贾奔江南。”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罢,少倾,又苦笑道:“郭兄弟,你猜我们分别的时候说了什么?” “猜不到。”郭绍注视着他的表情。 不论怎样,李谷现在是真把自己当好友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私事,更何况是协助逃犯向南唐国逃奔的往事;更不会失态到情绪流露的地步。 李谷看向窗外,怔了片刻,回头道:“韩兄言,吴国若用他为相,必长驱以定中原!” 郭绍声音沉静,看着他说道:“李公如何回答的?” 李谷面露笑意,“我当然也不让步,说道中原若用我为相,取吴国如探囊取物。” 郭绍沉吟片刻,端起酒杯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谷斟酒与之同饮。郭绍又端起酒盏道:“为了知己,再干!” 第67节 两人在这随意找到的酒肆里不知喝了多少,李谷大醉。郭绍叫来他的随从,带人把他送回下榻处,这才离开。 ……郭绍下午先骑马赶回下蔡,见到了杨氏,又把京娘等叫了过来,安排道:“淮南禁军可能要班师回朝了,你们和大军一同并不太方便,而且军队走得慢。”他看向杨氏,“你的仇也报了,让京娘和罗猛子带一队马兵和你们一道先走。” 她们都点头称是。 郭绍见那个找丈夫的妇人还在这里,便道:“你也和她们一起回开封府,然后就回家罢。” 年轻妇人忽然小声道:“郭将军能不能收留我……我只要到府上做一个奴婢。” 郭绍听罢,暗自回忆了一下当初碰到她的状况,感觉不像是被刻意安排:首先她是被斥候逮到中军来的,不然她无法正好碰到出营的郭绍;其次她那天的伤心如果是演戏,那也演得太逼真了点;身份是一个名叫郭二的士卒,军队部属番号也对得上……应该是自己多虑了,郭绍在这个时代几年,不认为五代十国有什么像样的间谍组织:像明朝厂卫那样的东西。 但让阵亡禁军将士的遗孀做自己的丫鬟,似乎也不太好。 他便不动声色问道:“为什么不回家?” 妇人低下头,道:“我家很穷,之前就嫁过一次了……丈夫是个病痨,婆家给我父母一笔钱财要娶过门冲喜,不料洞房当晚他就去了,喜事办成丧事,村子里很多人都说闲话。后来的夫君郭二和亲戚来奔丧,他便看上了我……夫君人很好,既有武艺又能干活、一有空到我家来帮忙,人长得年轻高大,还领皇粮军饷;他还一点都不嫌弃我,我还以为总算命好。不料刚高兴地定亲,他就出征了,我送他走的时候,他说了要我等他回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垂着头,忽然就一滴大泪珠啪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哽咽道:“我不想再回去了,肯定有人会说我晦气,还会有人欺负我。” 郭绍叹息了一声,说道:“确实有点难以面对,不过你父母肯定会担心你的。还是回家吧,到了东京,让京娘送你回去……对了,你叫甚么名?” “巧娘。”妇人道。她不再多说,默默地退出去了。 郭绍转头看她,只见她身子单薄、穿着朴素,经历着实也可怜。他当下便沉声对京娘说道:“你设法查清楚她的底细,确认她的身份。从她家的邻居、亲戚入手,还有郭二所在的小队,总有一些人和郭二熟悉的……我让罗猛子协助你。” 京娘正色道:“我明白了。” 郭绍安排了下蔡的事,便告别京娘和杨氏,相约到东京后再见面。 …… 柴荣对淮南十四州进行了一番部署,建立四个节镇控制淮南。忠正节度使(下蔡、治寿州)、淮南节度使(雄州)、保信节度使(庐州)、永泰节度使。 其中李重进带禁军军职出任淮南节度使,禁军高级武将出镇地方,李重进的发展似乎不容乐观。柴荣还进行了一番调兵部署,投降的南唐精兵大多被迁出了淮南。 腊月中旬,禁军开始陆续班师回朝。 郭绍部虎捷军左厢在濠州,搭浮桥渡过淮河就是北方,他希望能在年关之前赶回东京,好过个年。但诸事繁琐,最终没有如愿,前期部队也是显德三年正月才到达东京。 各军人马分别从几道城门入城,城里十分热闹喧嚣。长街两旁挂着红灯笼,还有各种贩夫走卒、戏耍卖艺的都被撵到道旁观望,节日的气氛还没有褪去。百姓们在街边闹哄哄地看着进城的将士,有的家眷还送上来吃的,打了胜仗的将士一个个兴高采烈。不过南唐在淮南的军事力量也不是浪得虚名,虽然迅速在半年多就解决了战争,但周军阵亡人数也不是小数目,那些死了人的家眷会是什么感受就不得而知了……正如宰相王溥所言,打仗就要死人。 虎捷军不是禁卫,郭绍在进城前就下令左厢军都校,回京后除了留下少数人当值,其他人进城就可以自行解散,让将士回家休整三日。 “连破寿州、濠州城的大将叫郭绍,号郭破城……”走在大相国寺南边的街上,郭绍居然听见有人在议论自己,不过那帮人显然不知道他正带着寥寥数骑打旁边过。 刚进入府邸所在的大街,就见玉莲和几个妇人站在那里等着了。她见到郭绍骑马过来,脸上顿时一喜。 郭绍从马上翻下来,走到她的面前,唤了一声:“玉莲。” 玉莲的鹅蛋脸冻得红扑扑的,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她走到郭绍面前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哽咽道:“以后你不准再写那种吓人的信了!” “玉莲。”郭绍抚摸着她的肩膀。 几个月前在寿州,郭绍着实做了一些最坏的准备,其中就有给玉莲的一封信,明确提到如果自己不测,他的所有个人财产归玉莲支配……这相当于用最俗气的方式说:在郭绍身边的人,玉莲在他心里占的位置最重。 郭绍让她在自己怀里纵情地发泄情绪。男女当众在大街上抱在一起,似乎有点稀奇,不过也没人敢理会一个武将在干什么。 “郎君……”玉莲一副委屈的样子唤着他,手臂抱得非常用力。 她的身子软软的在怀里很舒服。郭绍忍不住又伸手摸她的柔顺的头发,忽然见一朵雪花掉落在那青丝上。他抬起头时,只见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分外漂亮。 但透过雪花,他忽然看到一张俏脸在旁边茶楼上的窗户上……不是李家小娘么! 李娘子发现了郭绍的目光,顿时一愣,她很快就消失在窗边。 郭绍好言道:“这里很多人,咱们回家说罢。” 玉莲乖巧地点点头,总算放开了他。郭绍牵着马,和她并肩走在雪花之中,向着不远处的府邸走去……郭绍回头对几个亲兵说道:“回家和亲人团聚罢。” 几个人抱拳执军礼道:“属下等告辞。” 郭绍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刚才的那座茶楼,站了一会儿,然后进门去了。李处耘现在已升作禁军都指挥使,虽然是郭绍的部下,但地位已经很高,在此时比起一般的官僚还有地位;郭绍觉得自己不该再去招惹李娘子,除非他想清楚不娶符二妹,而娶李娘子,这样的话当然李处耘和李娘子应该都不会反对的。 郭绍不想那么做……雪花飘荡在地上,很快就化了。李娘子那一见钟情般的心动,不过如此……如果抛却利益,却没人能取代符氏在他心里的位置。 还是联姻得到的实力巩固和威望积累来得实在。得告假去一趟河北,不过也不能太急,这几天得先去拜访一下向训。向训这回留守东京,什么军功没捞着,但总算是以前帮过自己的人、关系也不错,不走动关系就淡了。 “主人。”一个温柔的声音惊起了郭绍。 郭绍抬起头,只见杨氏正在前面,轻轻屈膝双手置于腰侧,向他作了一个万福。就在这时,郭绍感觉手上微微一凉,身边的玉莲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刚下雪……”郭绍抬头看着天空笑道。又用随意的口气招呼杨氏,“免礼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邀请信 玉莲醒来的时候,伸手往旁边一摸空空的,郎君什么时候起床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她把光溜溜的玉白胳膊伸出被窝伸了个懒腰,听到屋子里窸窸窣窣的有动静,以为是那小女孩董三娘,便问:“什么时辰了?” 一个柔软的声音道:“快中午了,看你睡得香,我就没叫你。” “呀!”玉莲听得声音陌生,不禁惊呼了一声。转头看时,只见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正走过来,她顿时想起是京娘带回来的美人杨氏。玉莲拿被子把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皱眉道,“你怎么进来的?” “门开着。”杨氏的口音很不一样,听起来又轻又软。 杨氏忽然掩住朱唇“嗤”地笑了一声,她看着玉莲乱糟糟的头发和床铺,轻轻道:“很累吧?” 玉莲脸上刷地一红,不知如何作答。 杨氏小心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小声说道:“你可别多心,我又不会和你抢什么。我只是主人的一个小妾,只要个容身之处,真不愿意在这么个院子里斗来斗去,太费心了。你要是愿意,我还能侍候你。” 这杨氏长得明眸皓齿,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十分讲究,从衣着到手指都修饰得非常精致。所以玉莲一看到她就有种本能的威胁感,但听到她这么一说,玉莲心下便一软,没多想就说道:“我也不过是个妾,唯一的依靠就是郎君。” 杨氏姿态很低,又很温柔,轻轻拉住玉莲的手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大小之分,以后我把你当姐姐一样看待。” 玉莲被三言两语就说得十分受用,态度也温和起来:“我初见你的模样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倒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好相与的人。” 杨氏听到她提到大户人家,想起自己确实也是宦官之家出身,便幽幽叹了一口气。只这么一叹气也是如有婉转风情。她脸色凄清,苦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氏收住心神,弯腰拾起掉在地板上的玉莲的胸衣,又看玉莲羞臊的神色,便轻轻把东西给她藏到床头的袄子下面。她又悄悄说道:“我注意看了一下,内院住的人就玉莲姐能服侍人,其它的不是粗手粗脚的妇人,就是两个身子单薄的小娘,不像是能侍寝的。以前就你一个人和主人……你还真受得了?” 玉莲红着脸,没好气道:“你说这些作甚……” 杨氏轻笑,悄悄说道:“我在淮南时,被皇帝送给主人,第二天一整天腿都站不直了,累得连着几天人都是恍惚的……要是每天这样,谁受得了哩。所以多两个姐妹还是好事,只要人好相与,玉莲姐你说是不是?” 玉莲想了想,说道:“郎君可能要娶妻了,卫王家的二娘子,却不知道是怎样的人。” 杨氏道:“卫王?符家么,那她的姐姐应该是当今皇后。” 玉莲点头道:“正是。” 杨氏道:“如此尊贵的女子,我们更没法和她比的。要是今后咱们自己又生出间隙,上下受气,这日子还怎么过?” 玉莲当下看杨氏便越来越顺眼了。她最是容易生出同情心,心道:杨氏在淮南被武将抢了来,就好像当年李守贞府被攻陷一样……幸好抢她的人是郭绍。不过也是无依无靠地来到郭府,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自己干嘛还要欺负人家? 玉莲又想起以前那个武将家的妻妾把自己当货物一样卖,只觉得自己不是那样恶毒的妇人,不能那般对待杨氏。 杨氏也挺聪明,在府上才没几天日子,瞧出玉莲是内府最有权力的女子,便多般讨好。 杨氏又一面夸赞玉莲的模样儿,一面痛心疾首地说:“主人是大周朝廷有数的权贵人物了,你怎么还穿这种粗糙的布料?” 玉莲道:“郎君让我管着收支,要是妇人不持家,金山银山都会销空的。” 杨氏笑道:“玉莲姐可不能这么想。主人到现今这个位置,钱财多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住地位。你不用给他节省一些身外之物。” …… 郭绍从向训家回来,左攸一路,二人一前一后先在外院的客厅里又坐下来谈论。 左攸皱眉道:“不是去拜访向将军,我也没听说赵匡胤的元配过世了。赵匡胤急着要去河北娶王璋的女儿。” 郭绍道:“赵将军如今贵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和王侍中家联姻并不奇怪。” 左攸沉声道:“主公可还记得董遵训说他娘在幽州的事?” “记得。”郭绍点点头。 左攸道:“董遵训是高怀德的外甥,他的娘就是高怀德的姐姐。高怀德如今可是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上面主公任侍卫马步司都虞候,下面虎捷军左厢的兄弟是您的底子;那高怀德不上不下卡在中间,直接管辖虎捷军,位置十分重要。要是高怀德被赵匡胤拉拢过去了,咱们以后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左攸口气很焦急地说:“那天主公所言,董遵训说起他娘的时候,赵匡胤也在场。赵匡胤这次去河北,会不会也想到通过搭救董遵训娘亲的事,试图修复和高怀德的关系?” 郭绍沉吟不已,心里寻思了一遍:高怀德被从殿前司踢到侍卫司,据说是因为赵匡胤说他不会带兵。赵匡胤刚刚才说人家的坏话,这就要想方设计拉拢了? 不过也说不定。郭绍的脑海里闪过赵匡胤那张黑胖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偏见,郭绍总觉得黑脸赵匡胤很厚黑。为了权力布局,他想尽释前嫌也说不定。 郭绍想到这里,从怀里把符彦卿的邀请信掏了出来,这时在攻陷寿州后,符家派门人送到淮南的信。郭绍递给左攸:“你来保管这份东西。” 左攸谨慎收好,说道:“东京市井南北商贾极多,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可以让杨彪去找几个去过幽州的向导,杨彪嗜赌,和坊间乌七八糟的人颇有来往,让他去办这事最好。” “甚好。”郭绍点点头,“左先生稍等就去找杨彪。” 左攸又道:“罗猛子忠心最可靠,可以让他带亲兵轮流到主公府上当值,既能保卫主公安危,也多差遣的人手。” 郭绍采纳了左攸的全部建议。 他想了想又问:“在濠州时,我布置的传令兵组织是否堪用?” 左攸的脸一黑:“太繁复了!没打仗的时候,寻思起来还是那么回事;一打起来,诸事紧迫,不仅军令十分缓慢;而且一道军令要经过太多繁复过程,极容易出错。” 郭绍想起在濠州月城上左攸满头大汗的样子,点头道:“我觉得不适合实际。不如解散了,把覃石头的传令兵指挥改编为镇节部曲,让他们先去许州驻扎落户。还有在淮南抓到的周端,可以先让他去许州住着,我看此人没什么问题。过阵子如果他愿意,就让他领许州幕府的长史。” 左攸以为善,赞同郭绍的考虑。 郭绍现在是许州忠武节度使,这种镇节没精兵,建节就是图个地位和俸禄……但节度使依制可以开府。许州虽然没什么兵,大小也是一块地盘,没必要嫌弃。拿在手里,开个府总是能增强一点实力。 ……侍卫司还有很多事需要考虑,官场上还有不少人应该拜年、走动,但郭绍打算抓住最重要的事办,便是去河北。现在正值年节,各机构只有少数留守的人,诸事运转不灵、效力缓慢,正是可以抽身之时。 一番准备之后,他向侍卫司告假出行。 随从选定:左攸、杨彪、罗猛子,最初都那批亲兵十九人,都是郭绍心腹中的心腹,还有雇佣的商帮向导四人。 众人议定先去大名府,卫王符彦卿的地盘、天雄军节度使的镇所。 从向导那里得知,从东京出发一过黄河,到河北大名府不过四百里。这是郭绍第一次要去大名府。记忆里曾经在符彦卿府上呆过不段时间,做卫兵,但那时符彦卿出镇的地方不在大名府,而在兖州。 郭绍安排:我们对大名府不熟,雇来的沈三等不过是贩夫走卒,也和卫王府没关系……左攸先带几个随从先行,找到卫王府后、把拜帖和卫王的邀请信送进去。然后我和剩下的人在大名城驿馆等王府派人来联络。 于是他们拟定分作两路,各自备好旅途用度、向家人道别,然后在郭绍府邸聚拢。 时值正月初,过年的气氛还没过去,东京的市井街巷中,百姓还沉浸在佳节之中……和赵匡胤续弦王侍中的女儿一样,郭绍这回也不是为了美女,主要为了联姻。 郭绍等走出府门,只见东京的雪还没停,小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大家都准备了蓑衣。他牵着马走到街上,翻身上马,旁边的随从已先行,雪地上留下一窜黑的马蹄印…… 第68节 要往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见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郭绍忽然之间有种相亲的感觉,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万不如一 “大名城!”向导沈三指着雪花里的巍峨大城。 虽已进正月中旬,河北的雪却还没停,一行人都披着蓑衣。在大路上勒住战马,蓑衣大汉们眺望着前方。 原野上白茫茫一片积雪,飞雪深处,巍峨的大名城若隐若现。真是很有气势的城,乍一看就比寿州的城大得多。这里的景象没有青山绿地、没有石桥流水,这里更加粗矿、更加狂野。 从商帮雇佣的沈三又道:“大名城外有驿馆,咱们不如先赶去驿馆再说。” “甚好……驾!”郭绍一夹马腹,先策马继续向前奔去。 大城的驿馆就跟依附在主城边的小城似的,有完善接待往来客商的客栈、市集、官府。到了驿馆,才发现这风雪之中,原来仍然有非常多的行人商贾,小城内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郭绍等一行不是公务,也不想贪那便宜,便自己掏腰包入住客栈。这里处于河北和南方各地的交通枢纽,天南地北操着各种口音的人都有,郭绍一行人说开封府口音简直一点都不奇怪。作为周朝都城,开封府去往各地做生意的人更多。 交接了马匹,郭绍便道:“大伙儿旅途劳苦了,找几张桌子,我请酒席。” 众人一听都高兴起来,沈三道:“正好喝些酒暖一暖,哎,俺已经等不及了!”另一个同行的向导笑骂道:“沈三个酒鬼!” 郭绍的目光从杨彪脸上扫过,情知二弟虽然说话不好听,人倒是很懂事的。他的目光停留在罗猛子身上,专门叮嘱道:“三弟,少说话,别闹事。” 罗猛子摸着圆脑袋道:“俺知道了。” 杨彪的马脸凶神恶煞的,听罢哼道:“大名府是卫王的地盘,你别不识抬举,在别人地盘上闹事;卫王看在眼里,会怎么评价咱们大哥?别出头,看哥哥们怎么做,你就跟着!” “俺很爱闹事吗?”罗猛子很不服的样子。 郭绍想起当初在东京龙津坊,一点破事罗猛子闹出的阵仗,和杨彪一起点头。郭绍心道:只要自己人不主动胡来,应该是没有什么事的,那找麻烦的人吃饱了撑的……会没事来惹你二十几个高猛汉子么? 大伙儿入座,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店小二就上来:“客官们吃点啥喝点啥。” 郭绍好爽地说道:“这边三张桌子,好酒好菜尽管上来,要够咱们吃。” “好嘞!贵客您稍等哩,就来。” 沈三听罢笑道:“东家阔气!” 一小会儿,小二就先端来了热茶和干果,以及几盏冷盘。一众人便先喝热茶吃干果闲聊,等上菜。那小二上来一脸笑意道:“看您是出手大方的贵客,小的们专门泡了好茶,这茶还好喝罢?” 郭绍没尝出好歹来,便随口笑道:“娘们只要是年轻的,都不会太丑;茶只要是热的,都不会太难喝。”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引得周围的顾客纷纷侧目。 小二陪笑道:“还是有点区别的,茶的好坏俺说不清楚;不过年轻娘子,却是有极大的不同,好的歹的大伙儿一眼就看出来了,您说是不是?” 旁桌一个长袍汉子一口接过去,说道:“店小二说得没错!这大名府最好的娘子不就是卫王家的二娘子?这有什么好比的,一万个年轻小娘,也比不上人家一个啊!” 果然古今同理,一说到美女,大堂里的气氛立刻就热烈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说上话了。店小二趁机偷懒,一面斯紧慢条地作势要给郭绍倒茶,但倒了半天还没动静,尽做一些没用的琐碎动作。 这时另一桌有人道:“符二娘的姐姐是谁,当今大周皇后;这方圆百里……不,千里内!有哪家的娘子能比得上符二娘?听说她只比皇后小一岁,至今养在王府,为何?卫王要挑个好夫婿可不容易哩,那可得什么王侯贵胄家的公子才能想的事儿……咱们这些人哩,也就只能看看。呵!看都看不到的!” 店小二把倒了半天没倒出来的茶壶往桌子上一搁,眉飞色舞道:“大伙儿想看?还是看得到的。” “哦?”众人顿时把目光聚集在店小二身上。 店小二一脸得意,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大伙儿不耐烦了,他才开口道:“我告诉你们一个法子,不是大名府的人,过路的我一般不说……”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柜台上一顿骂,小二脸一沉作势要去干活。旁边一桌的汉子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把话说完!” 小二嚷嚷道:“掌柜的,客官们不让俺走!”这才急道:“过几天就是上元节,每年大名城都有灯会。去年就听人说在灯市上见过符二娘的车仗,诸位客官要想看,在这儿多住几日,等到上元节,去逛灯会说不定就瞧见了!” 他说完,这才被放走,大堂里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邻桌一个汉子一脸红光,说道:“咱们得在这儿过上元节,多耽误几天,能看一眼大名鼎鼎的卫王家二娘,确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儿哩!” 同桌立刻有人附和道:“卫王生得好女,能在大名城有此见闻,也不枉来一趟……” 郭绍等都没说话,闷头就茶吃着干果。罗猛子似乎特别爱吃炒杏仁,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他吞下一口,终于忍不住靠过来嘀咕道:“没想到大嫂的名气这么大。” 刚说罢只见杨彪那张马脸上的圆目瞪着他,罗猛子忙住了嘴。 郭绍听得人们的议论,心下愈发觉得这事儿恐怕不容易。这是什么年代,老符居然把女儿养到二十三岁不嫁,肯定是当宝贝、不见不见兔子不撒鹰。 郭绍惦记符二妹着实也不容易,去年就在心里念叨着了,先去攻蜀国立功、又在淮南卖命,好不容易升到了高级武将……资格应该还是够了,就不知道符彦卿怎么看。 众人吃过了桌席,郭绍又叫人要了几间套房,大伙儿一起上楼去歇着等左攸的消息。 一行人还念着刚才在大堂的见闻,罗猛子一进屋就说:“大哥,俺听那些人一说,敢情大……符二娘子是天下第一美人呐!” 郭绍道:“最主要还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 “大哥这么一说,是那么个理。”罗猛子点点头。 杨彪这时冷笑道:“三弟媳妇在东京市井不也挺有名气,汤饼西施!” “哈哈……”众人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 罗猛子摸了摸脑袋道:“已经不卖汤饼了,那几个钱算啥。现在你弟媳妇在家享福,坐着就有吃,躺着也行……那汤饼西施一辈子没想到跟着俺老罗还有这一天,嘿嘿。” 亲兵们忙附和道:“罗将军拜对了把子。” 郭绍一脸严肃道:“那也是三弟上阵拼来的,我一向是公平公正。” 就在这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郭绍叫人打开房门,看见左攸过来了。左攸一面拍着膀子上的雪花,一面道:“卫王派人来了,咱们这就去卫王府。” 郭绍上前亲手给左攸拍背上的雪,便听得楼梯口一个声音道:“郭大帅,别来无恙。” 只见来人就是到淮南送信的那个教书匠,身后还有两个文官,上前拜礼。郭绍上前见面,寒暄了几句,说道:“诸位屋里稍候,我准备一下。” 郭绍疾步走进客房,刚才在楼上吃了顿酒菜,上来就和一帮兄弟说废话,竟忘记了沐浴更衣。 身上穿的一套衣裳又汗又脏,哪能这么去“相亲”……郭绍情知,这玩意第一印象还是挺重要;都不认识的人,人家也只能看你的外貌仪表。 皇后的亲妹子、年纪也相仿;而且是皇后亲口安排的。这事儿不能出纰漏! 洗澡是来不及了,不过从头到脚换一身干净的衣服还比较利索。他当即从包袱里翻出自己最好的一套常服……乌纱幞头、紫色绫罗圆领袍、白缎中衣、鹿皮面靴子。 这一身不是官服,但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穿的。在郭绍看来,常服就相当于休闲装,潇洒又不失品位;这是在东京一家高档裁缝铺定做,从裁剪到针脚都无可挑剔,大周朝都城的有名裁缝铺,那是行业的高端。 他先换了中衣,寻思穿得太厚很容易显得臃肿,一咬牙不怕寒冷,直接在中衣外罩上袍服。换好衣裳,他又在铜镜面前敲了敲,伸手在鬓发上一抹,感觉十分满意。 等郭绍从卧房里走出来时,众兄弟顿时一阵嬉笑,罗猛子大笑道:“大哥要去做新郎官了,啧啧!” “把你的脏手拿开!”郭绍骂道,“去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走人。” 一行人麻利地收拾好,走出房间。被寒风一吹,郭绍直觉得身上有些哆嗦。大名府和东京就隔了条黄河,也太冷了点。 他不打算骑马了,在前呼后拥下径直上了马车。把帘子都放下来遮好,没有风吹着,感觉还扛得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廉颇老矣 一行人行至卫王府前,顿时道路就堵了,只见大门外排着一大群人,都是些穿着华贵的人,所以车、马随从太多才造成道路拥塞。 一个穿青袍的中年文官在郭绍的马车旁说道:“郭大帅,咱们只能弃车步行过去了。马匹留在这里,小厮们会照料好。” 郭绍只得下车,一面走一面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热闹光景,这场面,只有在向训家请客的时候才见过。就在这时,忽见路上的人纷纷向那青袍文官点头哈腰,一个个称呼:“李公无恙乎?”“李公安好……” 那青袍中年人只是微笑着点头,腰不弯、礼数没一个,甚至连一句回答都没有。郭绍感到诧异,接待自己的两个文官穿的是官服,品级都不高,竟然有这般架子。 有个老头儿上前一脸讨好道:“李公您给安排一下,啥时候能见卫王一面呐?在下从去年腊月就想拜见卫王,眼看年节都要过了。” 文官好言道:“卫王年岁高了,需要静养,每天不能见太多人。” “是,是,愿卫王贵体安康。” 郭绍等也没能进王府,而是在大门东边的一处别馆内安顿。姓李的文官道:“郭大帅等先在这里安顿,院子里有厨子、奴婢和差役,有管事的;要是还缺什么,只管和他们说。这两天卫王头有点晕,正找郎中针灸呢,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好一点。我就去通报,等他老人家能见客了,立刻与郭大帅相见。” 郭绍无奈,只好说道:“没事,卫王年岁高了,千万注意静养。” “实在抱歉,那在下赶紧去问问。” 一众人只好进院子,让小厮们安排房间。郭绍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衣裳,寻思今天还能不能进王府去。 “官家的岳丈,架子是不小哩,连禁军大将专门来拜访,都不容易见着。”杨彪哼哼道。 左攸沉吟道:“我要提醒主公一些事,还得稍稍注意。” 郭绍道:“左先生但说无妨。” 左攸向亲兵递个眼色,一个亲兵就走到门口守着,左攸这才低声道:“这一次千万不要提亲事,一提就难堪了。我之前也纳闷,哪有谈婚论嫁时叫男子到女家见面的事?唐朝也没这个规矩……看了那封邀请信,我忽然想明白了。” “明白何事?”郭绍随口一问,见屋子里有烧红的木炭,就朝那边挪了挪。身上只穿了两件衣服,这气温,就算身强力壮也不太扛得住,白激动了。 左攸淡然道:“这次主公拜访卫王,就是将领之间叙旧谊,不该有别的事。”他顿了顿道,“通常联姻,没有像这样见面的道理。不过规矩是定死的、人是活络的,女家娘子真要想看,又能说动父母,那便有法子……找个由头邀请主公拜访,就是法子。所以咱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说,一说就说不通了;要说也等离开大名府,派媒人去说。” 郭绍道:“先父母过世得早,这些礼数我还真不太懂。多亏左先生提醒。” 左攸继续道:“我不觉得这是卫王拿架子,卫王肯定没意见……他见过主公,知道什么样子;主公是有名的禁军将领,什么情况一问便知,也没啥好过问的。如此一来,卫王还多此一举破坏规矩邀请主公见什么面? 所以,这事儿背后肯定是符二娘的意思。估摸着卫王比较宠爱这个女儿,所以才由得她胡来。这娘子年龄大,心里就有主意,不愿意稀里糊涂把自个给嫁了……主公觉得,我这么一说,可是这个理?” 郭绍点头道:“有道理。” 他心道:御姐确实难办,想法多。要是那十二三岁的姑娘就被父母做主,小姑娘能有什么主意? 左攸道:“卫王那里倒没什么。他肯定愿意促成这门亲事,否则不会那么麻烦……” 杨彪一个劲点头:“左攸一说,我也想明白了,恐怕真是这么回事。卫王有什么不愿意?符家有皇后、有十几个出镇地方的武将,再来一个禁军大将,他们家哪条路没人?现在大哥这身份,卫王怕是有一百个情愿!” 左攸道:“正是如此,但事情偏偏就这般稀奇了。所以关键是符二娘,如果她不满意,卫王可能也比较难办。到时候主公就得想办法主动了却这桩事,要和气收场……本来就怨不得卫王,他也有好意;咱们没必要为了点事与符家产生芥蒂。” 郭绍点头称是,心里却不愿意那个“如果”。皇后好好的安排布局,前面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偏偏在最后一关搞不定一个小娘子,最后没能和符家联姻……岂不是白费了皇后一番心意? 那符二妹究竟喜欢怎样的人,有什么兴趣爱好?真是一无所知,无从下手。这时候他才醒悟,原来泡妞也一门十分重要的技能;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有钱、出人头地了,自有妹子投怀送抱……不过真有妹子不局限于这些的,就像符二妹非要看他本人;关键人家什么也不缺,所以那些什么权位、富贵在她眼里恐怕便不过如此。 这符二妹,如果郭绍都搞不定;赵匡胤来的话肯定更没戏,哪怕他是个真豪杰。 郭绍一拍脑门道:“之前我真误会卫王了。符二娘的事,应该怪不得卫王,要怪也怪卫王太宠她。” 罗猛子笑道:“别担心,大哥一表人才,大嫂定然一眼相中,哈哈哈!” 郭绍问道:“三弟所言不是谬赞?” 众人纷纷点头,左攸笑道:“要论中看,反正咱们一行二十几号人,就主公最耐看。”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郭绍笑道:“只要不是《周忌讽齐王纳谏》便好了。” 第69节 就在这时,忽然门口的亲兵道:“主公,来人了。” 郭绍站起身时,见不久前送他们进院子的文官又回来了,文官一脸堆笑道:“郭大帅久等。卫王听到您到了王府,立刻就叫在下来请。郭大帅,请!” 郭绍客气道:“劳烦带路。” 心下暗忖:这么快,左攸说的还真有理。这个从武讫镇“捡来”的幕僚,虽然没啥大谋略,但相处、用起来着实顺手。 随从并不跟郭绍去,反正在人家的地盘上,自有卫王负责安全;卫王要是不负责,二十几号人也不够看。 郭绍和文官一前一后走角门进王府。郭绍虽然是禁军高级武将,但没加兼什么侍中一类品级很高的,在地位上还真比卫王低不少。 及至一座大殿,忽见符彦卿笑吟吟地站在台阶上,亲自出门来迎了。符彦卿当然不能出大门来迎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那就不合礼反叫人笑话,但走出屋门来迎,意义也是非同小可的。 “前岁一别,转眼近两载也。老夫终于又见到郭将军了。”符彦卿口齿清楚,完全不像是什么正在针灸头晕的人。 郭绍忙作揖拜道:“郭绍拜见卫王。” “免礼免礼。”符彦卿急迫地走上来,竟然一把携住郭绍的手腕,“请。” “卫王身体还好吧?”郭绍忙热情地回应。 符彦卿笑道:“廉颇老矣,但饭还是挺能吃的。” 郭绍一愣,回过神来便陪笑,老少二人“哈哈”大笑。这时郭绍的心情一时间就好了起来,与起先的心境大不相同……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地位上升太快,之前连自己的心态都没真正适应。 他的底子是薄,但起码挺能打,手里名义上掌握了四分之一禁军精锐、实际掌握八分之一,这已经算很有点实力。在大周朝,禁军越来越重要……确实应该得到卫王的正眼相待。 听符彦卿提到廉颇,郭绍不禁暗忖:卫王打仗确实不太行了,前年忻口之战符彦卿的部署真是一塌糊涂,他在晋阳之役后就没再带兵打仗;不过看来符彦卿只是用兵稀里糊涂,但人还没老糊涂。 走进殿中,郭绍顿时感觉一暖。真是个舒服的所在,布置富丽堂皇,还有大量木炭取暖,冬天在这种地方呆着确实很不错。卫王不容分说,携他到上位上对坐,一众丫鬟就摆酒上来,大殿里还有不少武将文士陪侍。 郭绍此时竟然可以和符彦卿平起平坐……他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记忆里卫王是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卫兵。 几年光阴转眼即逝,今非昔比,如在梦中。 如果不是郭绍身居侍卫司都虞候、忠武节度使,符彦卿和他是完全没有话说的。但现在居然有说不完的话,武将之间很容易找到共同话题……先从寿州之战说起,只要想闲扯,扯到明天早上都可以。 二人谈笑风生。就在这时,郭绍忽然才发现这上位的侧面有一间耳房一样的偏厅。门前挂着珠帘,郭绍抬头看时,只见到珠帘内似乎有身影一闪而过;拽地长裙却在地上凝滞,被他清楚地看到了裙摆从地面上消失的过程。 温暖如有春意的殿宇中,仿佛有一阵暗暗的清香飘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味与声 饮酒仰头,每次喝酒郭绍都看那偏殿门前的帘子,但再也没见到那拽地的裙袂。 一时间,郭绍竟然莫名有点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奴婢换了一只琉璃壶,又换上晶莹的琉璃杯。郭绍看时,只见那琉璃容器呈半透明,不如玻璃器皿透明,但更加细腻精致;里面装着紫色的液体。 “青州葡萄酿的。”符彦卿笑道。 卫王的鬓发花白,脸上爬上了老年斑,不过面相很端正,谈笑举止也颇有风仪,这个年纪了还能有如此雅趣兴致着实不是一般人可比。 郭绍赞道:“葡萄美酒,得夜光杯。” 符彦卿立刻便续道:“欲饮琵琶马上催……”郭绍又配合道:“醉卧沙场君莫笑。” 符彦卿面带笑意,脸上又忽然露出了几分沧桑,一时间神色复杂极了,最后叹了一口:“古来征战几人回!” 俩人相视大笑。郭绍心道:本来以为符彦卿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战争后遗症,但此时他觉得这个老人心中或许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感叹。 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古来的边塞诗,这首虽然看似潇洒、实则悲凉,郭绍倒更喜欢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回”的决然,那样才更有激情。 “哆哆……”丫鬟的素手轻柔地斟满两只琉璃杯。郭绍用右手轻轻拂了一下袍袖,双手举起琉璃杯道:“我敬卫王。” “好,好。”符彦卿举杯。 郭绍正想先干为敬,忽闻符彦卿道:“不怕宾客们见气,这酒老夫一般是不会拿来待客的。因为太少了,是小女二娘亲手酿造……” 郭绍手里的琉璃盏顿时停顿在唇边,便闻得一丝沁人心脾的水果酒香。这时他才仔细观之,只见那酒汁在杯中晶莹剔透、颜色纯粹,十分美妙。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清凉柔滑的酒汁就顺着舌尖、沿着舌苔,一直滑入喉咙,直到心坎。 这酒不是一种滋味,她有甜、涩、酸三种味相互交织,又浑然一体成一种奇特的味道……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天然地混合在一起却能叫人觉得它们本来就应该是一种味。郭绍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婀娜清丽的女子,玉白的手在葡萄汁中轻轻地搅动……春暖花开,世间开满了鲜花。 美梦之酒,能叫人充满了各种遐思。 据前世的见闻,有的葡萄酒要卖几万一瓶。但如果有人拿一瓶那种昂贵的酒,要和郭绍手里这杯酒换,他一定是不肯的。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发现符彦卿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脸,顿时意识到刚才自己竟然当着主人的面,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陶醉起来。他不留神之下脸微微一红,心下十分尴尬。 郭绍一饮而尽,佯作若无其事问道:“这酒当真酿得好,定然有什么妙方?” 符彦卿笑道:“就是选好果子把汁榨出来,滤好,然后装进坛子里埋进花树底下,过几年就能喝了,每年都做,自然就每年都有得喝。究竟是怎么做的,老夫不是太了然。” 郭绍问道:“这样就能变成美酒?没添加什么材料么?” “酒里要加什么?”符彦卿反倒问他。 郭绍不能作答,只得又赞了一番。但见下面陪坐的宾客,虽然也有好酒喝,却没有这符二娘亲手酿造的葡萄美酒招待。 这时符彦卿轻轻“啪啪”拍了两掌,声音刚落,忽然就响起了丝竹之声。郭绍猛一下还以为符彦卿在屋子里安装了类似声控灯一类的高科技。 在音乐中,一众穿着鲜艳的女子鱼贯入殿。莲步中环佩摇曳,长袖遮掩着脸,面对上座站成两排,步子小得像是在飘。接着女子们一甩长袖,把脸露了出来,个个笑意吟吟,在丝竹管弦的旋律中舞动妙曼的身姿。 外面白雪皑皑,殿里的女子却衣衫单薄,幸好有炭火。 郭绍故作饶有兴致地陪着符彦卿观赏,时不时劝上一杯酒。他其实是个很喜欢美女的人,但此时不知怎地,总觉得这些年轻女子好像缺点什么。 符彦卿观赏了一会儿,便离座要入内稍作休息。丫鬟上前欲扶他,郭绍忙一副殷勤的样子亲自扶起符彦卿,然后趁机跟着他去偏殿。 刚才在里面穿着拽地长裙的女子,一定不在了。不过郭绍跟上来,是为了求符彦卿一件事。他权衡了一番,见符彦卿对自己还是挺看重,想来求他一件事他应该会考虑。 丫鬟扶符彦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符彦卿也招呼道:“坐,郭将军请坐。” 郭绍比较直接,径直就说道:“本不该让卫王烦恼,不过有一事还真得请卫王出手才有指望。” “哦?郭将军但说无妨。”符彦卿道。 郭绍倒是说的实话,万事不求人这等话他是不会说,但确实很少主动求人。除非他认为有必要,那件事重要、且自己办不了,他才会开口;绝不会什么事都想依赖别人。 他开口道:“我有个好友叫董遵训,他的娘姓高,不幸在战乱时身陷幽州。现在幽州已属契丹,要再找回来就万般艰难了……高夫人以前住什么地方知道,现在在何处却不知道。卫王在河北结交甚广,不知有没有认识的人,对幽州比较熟悉、又有路子?” 郭绍以为这事很难办,毕竟高怀德和董遵训都是高级武将,手里还是很有点人的。他们都没办法,那这事一定没那么简单。 不料符彦卿一抚掌道:“知道以前住什么地方就好办。去年正有一个幽州的契丹将领来投老夫,手下还有一些汉兵。此人从石敬瑭引契丹南下时,就一直在幽州,让他去寻人,多半能有眉目。” 郭绍顿时一喜,忙起身道:“卫王帮了大忙。” “先别谢,事儿还没办成。”符彦卿笑道,“对了,那契丹将领叫什么来的……姓萧。去年的事,老夫忘记他叫啥了。” 郭绍忙道:“等卫王传令了那萧将,我派两个人和他一起去。” 符彦卿赞同道:“如此也好。郭将军在大名城多住些日子,等着消息便是。你就住在王府,府外的礼馆是待客的,却不是待好友的。” 郭绍拜谢,果然卫王丝毫不提联姻的事,虽然已经亲切地称作好友了。郭绍也记着左攸的提醒,半句不提。 晚上又是晚宴,酒肉很丰盛,连跟郭绍一起来的将领和幕僚也邀请了;还有许多宾客陪坐,多番吹捧郭绍。但符彦卿同样只是出场意思一下,很快就离席;这老人似乎不太喜欢油腻的食物,也不太爱吵闹。 郭绍喝得醉醺醺的被扶到王府的一间厢房休息,不辨东西。一众娘们要服侍他洗澡,他觉得在有可能成为岳父的家里这样放荡不羁有点不太好,驱散了妇人们。 沐浴更衣后,他隐约听到北面传来了一阵琵琶声,便披上毛皮斗篷走到门口听。正好旁边有府上的奴婢,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产生幻听,便问:“你们听到弹琵琶的声音了?” 一个小姑娘答道:“听到了,是二娘子在弹。” 他闻罢久久驻足倾听。似乎离得有点远,声音很轻。 郭绍对古典音律一窍不通,不知道弹得什么曲,要是拉弓弦他很娴熟、乐器的弦则茫然。但他还是用心倾听,静下心来时,才觉得那珠玉般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清雅,好像有一个衣裙轻扬的清秀女子,怀里抱着琵琶在倾述着温柔的情意。清丽、婉转、悠长…… “真好听。”郭绍叹息道。 今天傍晚,外殿那么喧嚣、那么欢喜,整个大名城也是河北有数的富饶繁华的地方;偏偏在这样的都市里、在这样的朱门大户里,却藏着一个清幽女子……安于寂寞、幽静孤高,藏在深闺二十三年不示人。 在这美妙的琵琶声,郭绍对符二娘子期待很高。符皇后就是个天仙般的女子,气质、见识、相貌都是凡间难见的人,她的妹妹,年纪相仿的妹妹,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嘻嘻……”丫鬟的笑声惊醒了郭绍,把他从失神中拽了回来。 郭绍看了那望着自己笑的娘们,顿时觉得是庸脂俗粉,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有兴趣也不敢乱来。他转身进屋,又问道:“今年大名城也有灯会?” 那丫头口齿清楚地答道:“有的,每年都有。除非契丹人打到城下了……但听说契丹人也要过上元节,所以他们也不会正月十五打仗。” 郭绍忍了一下,终于还是不禁问道:“我在大名驿馆,听说去年二娘子也去看灯会了?” “没有。”丫鬟肯定地说,“二娘子怎么会去街上?” 郭绍笑道:“果然江湖市井间的人吹牛从来不打草稿。” 他拉了斗篷,感觉喝了酒身上发热,但风一吹会更冷。便道:“我要睡了,你们也去休息,不必管我。” 第一百三十八章 繁华与失落 两天后就是正月十五。这阵子郭绍无所是事,若不是为了等着契丹将领和亲兵、去幽州找高怀德姐姐的消息,他都想回东京了;反正也见不着符二妹,此次也不能商议联姻。 上元节白天没什么有趣的事,倒是晚上的灯会值得期待。 左右无事,与其闷在屋子里,当然不如去逛逛灯会。郭绍早早就准备好,天没黑、长街上的灯就陆续开始点亮,他便找卫王府上的丫鬟问明白灯市的方位,和一众兄弟一起上街。 街边的积雪还没融化,夜幕还未降临,但街面上已是灯火辉煌。以卫王府侧面的一条大街灯火最为密集,然后向四周辐射,整个城池今晚都特别光彩繁华。若非郭绍刚刚不久前才从战场回来、知道现在还是五代十国,要是只看这大名城今晚的景象,肯定会认为现在正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 “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的呐?”路上一个正在张罗铺子的老妇向郭绍等招呼。 这是个卖宫灯和手工玩意的铺子。郭绍和气地笑道:“咱们就是四处看看热闹。” 郭绍注意观察了一番,街上戒备很森严,卫王府派出了大量士卒在各路口驻扎当值,还有一些官差在四处巡逻;靠近房屋的地方还放着不少大瓦缸,好像是用来预防火灾。他当下就觉得天雄军幕府对上元节早有部署,回头对大伙儿说道:“诸位自便,各自找乐子,不必跟着我了。” 初时街上的人还不算多,忙碌的都是那些商贩和铺子。还有靠近灯市的民宅也跟着做生意,在门前装饰点缀一番,摆出一个摊位,猜灯迷、挂宫灯,既图个热闹似乎也能赚钱。 等到夜幕刚刚降临,灯火的颜色愈发突出,街上很快就车水马龙人多得如闹市,游人如织,宽敞的大街也开始拥挤。 特别是灯市街口,一道巨大的纸扎半拱形装饰红彤彤的,就好像是凭空生起的彩虹十分漂亮;那周围的树枝上挂着的无数宫灯也点亮了,光秃秃的树枝摇身一变分外绚丽。要是视线再眺望得远一点,只见整片街区如同有繁星闪耀,将夜幕的天空也衬得黯淡无光。 “哐哐……”一阵锣鼓声让嘈杂的街面更增喧嚣。郭绍循声看时,只见一条灯龙在半拱彩虹旁边舞了起来,一群身着鲜艳衣裳的人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欢快地跳舞。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郭绍也兴致勃勃地观望,旁边一个几岁的小姑娘正骑在大人的肩头上,一边舔着手里的糖萝卜,一边“咯咯”地直笑。 在这个时代,除了去那花柳巷寻声色,娱乐真是不多,郭绍也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逛街游玩。感觉符彦卿手里的大名府还治理得不错,不过今夜还是觉得缺点啥……对了,在驿馆听到符二妹会在上元节出现在灯市,本来挺期待,但在王府上的人证实不过是吹牛,心下多少有点失落。 刚刚这么想,忽然见一队车马迤逦而来,那前后都是些高头大马,左右还有不少丫鬟仆从,护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那马车四面没厢板,拿浅红色的绫罗遮着,一看这装饰就知道是某个贵夫人或者大户千金……男子谁乘这种马车? 第70节 帘子里隐隐坐着一个人,在灯火之中印出一个影子,果然是妇人。忽然听得有人大声道:“这是卫王府的车仗啊!那不是符家二娘子?” 许多人的目光立刻被从龙灯那边吸引过来,纷纷引颈观望,还有些人起哄。这里面说不定就有那天驿馆里的人。连郭绍也有些诧异,符二妹今年还真来看灯会了? 街上熙熙攘攘,马车一进灯市就缓慢下来,还常常被堵在中间。就连卫王府的车仗,今晚也不会驱赶欢庆的百姓。 于是人们慢慢步行也跟得上马车,郭绍便是跟着马车步行观望的一员,左攸也跟在身边。旁边一个汉子大笑说的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来一阵风罢,吹开那帘子,叫咱们一饱眼福长长见识!” “郭将军,很想看符二娘呢?”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说道。 郭绍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是个穿男子青袍戴着帷帽的娘子,一块轻纱从帽子上垂着,遮住了前脸,不过离得近还是能隐隐看到轻纱里面的光景;不料垂纱里面还有面巾蒙着大半张脸。灯火虽然绚烂、但光线总比不上白天,很朦胧,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你认识我?”郭绍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确实是个女的,穿什么不重要,她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女的。女扮男装毫无作用,所以她才会用帷帽遮住脸吧。 女子的声音轻悠从容,又带着点调侃的俏皮:“郭将军眼神高,不记得我了,我们不是在卫王前殿上见过么?” 这么一说,郭绍顿时觉得那笑吟吟的眼睛真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一般。卫王府前殿?是那个斟酒的丫鬟,还是跳舞的某个舞姬?郭绍真的没注意,特别是那一群舞姬,当时他没什么兴致、心里惦记着高怀德姐姐的事,没注意看那些美女……难道舞姬里有人悄悄向自己抛过媚眼。 “哦,哦……”郭绍只好糊弄过去,并不想点破自己对她毫无印象。 他指着街上的马车问道:“她是符二娘子?” 青袍女子笑道:“是呢。” 郭绍觉得这女子很有意思,那带着笑意的眼神虽然隔着面纱,却叫人轻松叫人温暖。身材也生得好,且不说能把宽大的士庶袍服撑起的胸脯,那如削的背、那腰身,什么衣服都根本没法掩饰住,明眼人一看就猜得到什么线条。 大概是那天跳舞的舞姬,跳舞的女子一般都挑身段的。不过面前这娘子却很有灵气,自然散发的一种很有爱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而那天跳舞的女子却总让郭绍觉得少点什么。或许人的心境不同,眼睛里看到的就不同了。 郭绍并不反感这样一个女子和自己一路。他忽然说道:“要起风了,咱们站的方向不对,换对面。” “咦?”女子诧异。 郭绍笑道:“你要信我,我善于射箭,每一个神射手都是要感受风向的。现在风小,说不定一会儿风就大了。” 女子身边还有个随从,左攸也在后边,一行四人便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横穿过去。 就在这时,风真的就吹大了,而且恰好是从这个方向吹过去的。“呀!”青衣帷帽的女子惊喜地轻呼一声,她可能觉得郭绍很神乎。 郭绍没理会她,赶紧瞧那马车上的帘子。一下子就飘了起来,虽然只一小会儿,但他已经看到了坐在马车上的娘子,一个长得白生生的穿着华贵绫罗绸缎的年轻女子。 圆圆的脸,脸上十分激动,兴高采烈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的。 郭绍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这种热闹的场合高兴点没什么错,但那圆脸的二娘子好像一点害羞都没有,巴不得人们都看她……叫人想起了驿馆里的那个店小二,哗众取宠、人来疯等印象闪过郭绍的脑海。 也许是错觉,就看到一眼不能给人家定论。 但郭绍还是掩不住的失落,就算不在意气质,相貌也不怎地,皮肤似乎还不错,但圆乎乎的脸有点婴儿肥、双下巴,这完全不符合郭绍的审美。如果完全不考虑气质风仪,那张激动的笑脸并不讨人厌,还有点可爱,却实在不是男女之间倾慕那种喜爱。 果然联姻就是扯淡么,你要图人家的地位身份,还要挑姿色,那就太挑剔了……不是那种又肥又黑的妇人,都应该烧高香了吧? 郭绍不断地说服安慰自己:娶妾才取色。 “郭将军,你很失望么?”旁边的青袍女子看着他的脸。 “没有,没有……”郭绍的笑容已经很勉强、很难看了。 青袍女子轻笑道:“真是言不由衷,你这呐,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身边这娘们是卫王府的舞姬或者侍女,郭绍当然不会说心里话,要是她回去给卫王或符二娘说,那这事就糟糕了……自己真的想好了,不和卫王联姻? 尼玛!一个爹生的,为何皇后和符二妹相距那么大?可能两姐妹不是一个娘。 郭绍心情沉重,不由得考虑到了皇后、符彦卿的根基。他再度回忆了一遍刚才看到的车上的女子,确实觉得还不算丑,年轻、皮肤白。只是比起家里的玉莲和杨氏来,姿色实在是天壤之别。 前世的“网恋”见光死,就是没看到人投入了太多的个人幻想,以为对方天仙似的,结果呢,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现在的郭绍就有这种心情。 有时候确实是没法子,真正的素颜美女毕竟是稀缺品……娶不到美女做妻子,还是要过日子。还好郭绍家里有两个貌美的妾,名正言顺养在家里,想来还能接受现实。 郭绍咬牙心道:皇后的支持、符家的姻亲,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应该更重要。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她的颜色 街上熙熙攘攘,繁华似锦,灯火灿烂。但所有的盛景都不能安慰郭绍失落的内心。不远四百里之遥渡过黄河到这大名府来,图个什么?图权利、图稳固手里的一切,只能这么想了……不过他总有种直觉,马车上的那娘们不应该是符二。却一时没心思琢磨这直觉的来源。 郭绍的心很乱、乱得一团麻,心里既牵挂联姻、又考虑符彦卿帮忙找高怀德他姐的事。 跟着那辆华丽马车走的一群人陆续散了,各自游玩;人们也失去了兴趣,符二只不过是一个很有身份地位的娘子,如此而已。恐怕失望的还有那天在大名城驿馆兴致勃勃专门逗留到上元节、专门想看看符二的旅人们。 在人如潮、车如水的街头,郭绍默默地走着。他发现刚才那个青袍女子还在身后,便回头道:“你还跟着我作甚?” “郭将军这是恨屋及乌……你嫌人家符二娘子,连我一块儿嫌弃了?”女子笑眯眯地调侃道,声音轻悠、婉转,十分好听。 郭绍正色道:“我什么时候时候说嫌过符二娘子?你回去不能信口造谣。” 女子的轻笑是抿着嘴发出的那种声音:“那要看你怎么做了。” 郭绍皱眉道:“你要我怎么做?意下是索贿?” “可不敢说得那么难听。”女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其实这女人的声音非常好听,不急不缓的很有节奏和韵味,郭绍并不嫌她和自己一路,反而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只怕这舞姬真回去乱说。 郭绍左右一看,除了左攸都是些陌生人。女子还有个随从,也是戴着帷帽,但从来没说过一句话、连声音都不吭。郭绍伸手往怀里一摸,摸到一把成串的铜钱和一些细碎金银,想塞给她,便一手拉起她右手……反正是个歌舞妓。但刚拉住她的手郭绍就愣了。 温润、比绸缎还滑,惊鸿一瞥,只看到那袖子里被拽出来的芊芊素手一眼,白、比玉还白净,隐约似乎有光滑细腻的光泽。手背上绣画着一朵嫣红的红花,点缀在洁白的手腕位置娇艳欲滴。 她缩得非常快,比泥鳅还要矫捷,立刻抽手回去,她的口气立刻就变了,又冷又恼:“你作甚!” “唰!”郭绍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身后那个一声不吭的娘们突然拔出了短剑的一截,金属的摩擦声中寒光一现。郭绍的心下一紧,幸好他也对短兵器刺杀技巧很有点经验,腿上和腰上的肌肉立刻绷紧,全神注意到了那个随从身上。 他的全身心骤然紧张! “玉清!”青袍女子急喝道,然后轻轻摇头。那叫玉清的随从手里的剑光立刻就不见了,站直了身子,仍然没吭一声,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冷静得可怕。 郭绍愣在那里,什么都没干,电光火石之间的紧张气氛瞬息就收敛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刚刚抓出来的铜钱,像个傻瓜一样呆立在那里。 “谁告诉过你女子的手是随便能拉的?真是气人!”青袍女人的口气非常生气,一跺脚转身就走。 这不是一个一般的奴婢,定然是王府上的比较有地位的娘们。但以郭绍的感官,应该不是符彦卿的亲人,因为出身显赫的女子一般比较注重礼仪,私自跑到大街上逛灯会已经不太像话了,手上居然还有那种娇艳的“纹身”,长辈肯定要管教的。 越是有地位的娘们,越能接近符彦卿或符二,能说上话。 郭绍急忙追了上去,好言哄道:“我失礼了,向娘子道歉……娘子叫什么名字?” 女子走得急,气呼呼的没有言语,也不理睬郭绍。这下换了位置,该郭绍在她后面跟着。 从后面看,只见她走路一快起来、腰身扭动真是有万种风情,背后的轮廓形状能把直身长袍也能衬出流畅的线条来,修长的脖、直的背、柔韧的腰、弧形圆滑的臀;还有在长袍内的修长双腿走路急了、大步了会时不时撑到袍服,留心观察能发现两条大腿很长直。 这身材要是不遮掩肯定不得了,不知道有多美……恐怕皇帝送的大美女杨氏都比不了,杨氏是温柔、柔软,前面这娘们却浑身都隐隐饱含活力、丰腴却线条分明。所以郭绍第一眼看到这娘们女扮男装,心里马上就感觉她浑身没有一处不表明她是女人。 俩人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默默走着,那叫玉清的女侍跟着青袍女子。左攸一声不吭地跟着郭绍,他纯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刚才那情况如果郭绍有危险,他也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只见前面的路边摆了长长的一排木架布蓬,就好像搭的葫芦架一样。“葫芦架”下面挂着许多葫芦一样的宫灯,上面写着长长短短的句子,都是些灯谜。 女子慢下了脚步,仰着头一个个看,她的脸上遮着纱巾,所以离得很近才那些灯上的字。郭绍也心不在焉地看上面的句子,只见一盏上写着: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他随意寻思了片刻,心道:日,这什么跟什么,也太难猜了!他便不吭声。 这时走过来一个妇人,说道:“只要十五文钱,就可以买一盏宫灯,要是能猜出上面的谜,在挂在旁边的小物也能相赠。” 青袍女子看了好几个,仔细看着一盏灯旁边的小礼物。郭绍瞟了一眼,只见是一枚红线拴着的斑斓石头,肯定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不然人家做生意得亏死……估摸着河边捡来洗洗,拿线一拴就忽悠人。 “玉清,你过来帮我猜这个谜。”女子招呼道。 玉清动都不动。女子也不计较,无奈站在宫灯面前,似乎在冥思苦想。郭绍看都不用看,连那女子都猜不出的,自己一个武夫更没戏。 但他还是没开口问那礼物多少钱……虽然是个俗人,但还没俗到这个地步!这上元节猜灯谜,本来就是图个乐子,跑上去拿钱买,什么兴致都给破坏了,没事出丑么? 那卖宫灯的妇人可能看出青袍女子猜不出来,便笑道:“还有个法子哩。只要五十文买纸墨,客人也写一个灯谜,或是提一首诗,贴到那边的板墙上给游人助兴。这个宫灯和礼物都可以相赠……对啰,谜底在宫灯里面。” “在哪里?”青袍女子问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头一众人大声嚷嚷起来:“好好!王公子好句!” 青袍女子道:“能在这里写么?” 卖宫灯的妇人道:“这边没地方,没关系的,这里都是读书识字的风雅人。” 青袍女子便跟着妇人向前走,不料她个子高挑,忽然撞到了木架的顶棚,“呀”地一声轻呼,头上的帷帽就掉了下来。 前边的墙边围着一群人,其中不乏穿锦袍的年轻公子,因为这个时代识字都肯定家境殷实、或者至少在大户人家呆过。那边的人听到一声婉转轻悠的如叹息一般的小娘轻呼,纷纷转头看来。 “哦……”忽然就是轰然一阵惊叹,那些人一个个瞪圆了双目。郭绍在后面,只见那些人夸张的表情,甚至有个白脸士人竟然拿四根手指咬在嘴里,眼睛瞪得溜圆……这尼玛看到了什么,这么夸张! 青袍急忙弯腰捡帷帽。郭绍赶紧加快脚步越过她,到前面一看,也愣了。 那圆润的上半张脸,弯弯如月的眼睛,就算没笑也如同叫人如沐春风,明亮如月、充满了隽永的韵味灵气,又带着点俏皮活泼;她此时却有些恼怒,有些羞涩,但无论是颦、还是羞全都非常可爱……头上的青丝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黑的青丝和玉白的皮肤在发迹形成颜色非常鲜明的反差,如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画出来的水墨画,如在梦中、如在云烟……那肌肤的颜色,被她身上的深色青袍反衬得更加洁白无瑕,在橙黄的宫灯下泛着浅浅鹅黄的流光。 郭绍觉得她的脸上富有光泽的肌肤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神圣一般的光晕。 夜空,似乎绽放了百花;这春,来得更早了。但这春色春风很快就被她用帷帽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最让郭绍呆若木鸡的不是她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美好,而是她长得非常像皇后符氏! 特别是眼睛,除了神态不一样,就眼睛的形状简直和符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才是符二,她就是符二!郭绍敢百分之百肯定,这个女子才是符二,之前车上看到那个娘们,谁知道是谁? 后世人口达到几十亿,信息发达,但要找出两个相貌一样的人也极不容易。何况符氏也出身卫王府,在一个府上找出两个长得很像的、年纪还差不太多的女子,而且没血缘关系?打死郭绍都不信。 符二,你真是太调皮了!居然和我玩这种花招,我还以为你是个清高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她竟然装模作样,还主动跑过来糊弄自己。 郭绍这才醒悟,也怪自己太笨了。符后不是说过她妹妹和她长得很像吗,前年说的,之前居然没想起!那马车上的女人哪里可能是符二? 符二戴好帷帽,对那卖宫灯的妇人道:“我不要了!你这个架子怎生搭得这般矮?” 第一百四十章 最后的几步 符二妹戴上帷帽就想走,不料立刻就有个白面绸袍年轻人走了上来,身后还有好几个同伴,挡住了符二的去路:“娘子既然有雅兴,何不留几句雅词,让大家也不枉此行。” 郭绍立刻站了上去,说道:“别人要走,你挡着路怕是有点失礼吧?” 绸袍青年一副淡定的样子:“你是谁?” 郭绍脱口道:“你挡着的人,是贱内。” “你才是贱内!胡说八道甚么啊?”符二刚想返身走另一边,听到郭绍的话立刻就回过头来,口气里又急又气。 郭绍这才发现自己失言,开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就好像之前把人家当歌妓,轻浮地拉她的手一样。今天自己的表现真是一塌糊涂,果然泡妞太缺乏经验么? 绸袍青年听罢大笑道:“兄台用这等话调戏人家娘子,未免太下三滥了!” 第71节 随从顿时一番哄笑。 “兄台,适可而止。”绸袍青年看了一眼符二妹,道,“如此明目张胆,出口下流……你这口音,开封府的?娘子是咱们大名府的人。这都什么地方跟什么地方,你一个外地人公然调戏良家妇人?”他又向符二招手,“小娘子,你别怕,有俺们大名府的人给你撑腰。” 另一个人说道:“为了这样的娘子,真是被插两刀都值啊,咱们这二十几年都白活了!” 郭绍摇头叹息了一声,心道:尼玛想得太容易了,被插两刀算个什么。老子去年从蜀国打到南唐,才刚刚摸到边。 就在这时,那卖宫灯的妇人出来道:“别吵了,都是斯文人。前边就有官兵,你们也不敢斗武,我给你们出个主意:要不就斗文。刚才的娘子看上了这盏宫灯,你们斗文,分个高低,谁赢了我这灯送谁……一张纸五十文。” “哈哈,你可真会做生意。”绸袍青年笑道,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郭绍,着实不像读书的文人,便道,“不过这法子也好!” 这时只见符二妹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等着瞧的样子。这娘们,肯定早就知道郭绍是武将,似乎还记着刚才的气;也可能想观察郭绍怎么收场。 此情此景,动武或花钱都落了下乘。 一众年轻士子也围住了郭绍。绸袍青年笑得合不拢嘴,说道:“我再给你出个主意,干脆问问卖宫灯的大姐,那宫灯谜底和小物什能不能花钱买?” “斗文,我接了!”郭绍一拍脑门忽然十分爽快地说道。 符二听到这里,微微摇头,便转身就走,似乎在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丢人。 缎袍士子喊道:“小娘子别走哩,给我们裁判输赢。” 符二没理会他,和那个叫玉清的随从就向街对面走,已经走到了街心。 士子欲走,却被郭绍一把拽住:“哪里去,不是要斗文么?” “人都走了,斗甚么?你要那灯便让给你!破玩意!”士子急道。但郭绍拽住他不让收,他恼道:“你赶紧来一句,不会就别拉拉扯扯!” “左攸,替我写。”郭绍喊了一声。 等左攸提起笔,他略一回忆,便长声念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大街中间的符二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刚才郭绍想起这首词的时候,一时间就想:此时此景不让这首词面世,简直对不起自己到古代来走一遭。 好不容易见到符二妹,刚才两个细节的表现都不太好,现在不设法补救?抄诗的节操……现在郭绍还顾得上什么节操?为了在她面前表现一下,他打算什么都豁出去了! 反正已经抄过一首元曲,抄一首是抄,抄两首还是抄。 这时只见左攸两眼放光,转头催促道:“主公,写好了,你尽管念,我写得过来!” 郭绍一口气背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忽然之间,只见大名府的灯市耀眼漂亮,树上的灯、街上的华丽马车、贵妇人……敲着锣鼓舞动的龙灯,一瞬间就获得了灵魂。 一切俗的雅的实物、只是没有生命的事物,此时获得了生命、充满了诗情画意。 古人真的很厉害,能把一个灯市描绘得比真的场景还美妙,但这里的历史已经改变,以后还会有辛弃疾吗?如果没有了他或他的这首词,这世间千百年都将损失掉一点灵气。这词没有任何之乎者也,连郭绍在现代都能诵读得津津有味,它不受时空的局限。 刚刚还嬉笑怒骂的士子们,愣愣地看着他。 “请问兄台尊姓大名?”士子一面看街中站着发愣的符二,一面问郭绍。 郭绍道:“辛弃疾!” 说罢丢下一块黄金,转身便向人群里挤。他是逃,在符二面前表现了一下,不管什么了,先给她留个文武双全的好印象再说……但在这里多留,很容易被一帮对他不满的士子弄出纰漏来。毕竟郭绍背得不少诗词、却只局限于中学语文课本。 但他很快又返身回来,抓住那个宫灯和小饰物一拽,直接开走。 卖宫灯妇人当然不会阻拦他,摊子上丢的一块黄金,她正放在牙齿上咬。 “主公,应该还有两句!”左攸急匆匆地追了上来。 郭绍急忙挤过人群,向一条巷子里走。他看了一眼左攸,这清瘦的文官经常在自己身边,便道:“别人写的词,我情急拿出来救急。” “我不信。”左攸急了,“还有两句!” 郭绍想了想自己刚才背到了哪里,一边走边道:“告诉你也没事……你怎把人家的毛笔拿来了?” “一枝破笔值得几何?”左攸拉住郭绍的袖子。 郭绍好不容易才想到了自己抄到了哪里,刚走过巷口,一回头,忽然见符二和那跟班不知从哪里转悠过来的,竟走到自己左边的街上。 外面的主街上灯火灿烂,喧嚣无比,才隔一条巷子,这里的光线就没那么绚丽了。他愣了愣脱口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下符二愣在了那里。她和郭绍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面面相觑,久久无语。 郭绍错觉,好像认识符二很多年了……也许是因为认识她姐姐很多年了。郭绍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很轻很小心,符二站在那里没动。 他真的每一步都很不容易,像在寿州,差点就掉脑袋了。只有走过无数艰难的路,才能有机会站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而不仅仅是一首词。 但可笑的是,经过了千山万水的跋涉,却要靠抄一首词来走这剩下的几步。 符二诧异地看着他,因为郭绍的眼睛瞪着,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情绪一样。 “我只是个舞姬,你知道的,不然你怎会对我那般轻薄?”符二幽幽地说道。她肯定很容易就懂了那首词的最后几句的表面意思。 现在她还在戏弄自己! 郭绍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什么都没用……无论你心中有澎湃的风浪,但别人刚刚认识你,又不知道那么多,说了反而莫名其妙。 他只是默默地说:终于能让你正眼看我一下了。 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街上顿时微微一亮。郭绍抬头看时,只见烟花在空中绽放,绚烂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唐朝就有烟花爆竹了,火药一发明出来,立刻得到了应用,不过方向似乎有点歪。 “呀……”符二妹抬头惊喜地发出了轻叹。 郭绍忍住了肚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口上却温和地好言说道:“烟花绽放时,许愿特别灵验。下一枚升空了,许个愿望罢。” “真的?”符二妹好奇地问道。 郭绍微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要闭上眼睛的。” “砰!”又是一闪,她急忙闭上了眼睛,还虔诚地双手合十。 等烟花缓缓向八方落下、渐渐黯淡时,她手上挂上了一个小东西。她睁开眼睛一看,是那一枚红线串着的斑斓石头,她不禁乐了:“你……” 郭绍又递过去一张纸条:“还有谜底,但宫灯已被我丢掉。灯都是一样的,只是谜底不一样罢了。” “哎呀,你这人真是……心还挺细的。”符二妹垂头小声说道,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她张开手,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纸条,忽然又带着娇嗔,气道:“原来是这个!气人,我怎么没想到呢。” 就在这时,忽然那个随从竟然说话了,声音冰凉得一点起伏都没有:“二更三点了。” 符二妹忙道:“我得回去了,不然会有大麻烦。” “我送你到府门口,卫王府。”郭绍问道。 符二妹忙道:“不用了,千万别送……还有千万别说出去见过我,不然……哼!再也不理你了。” 郭绍执礼道:“那我远远的在后面跟着,确定你安全回府……还问请教娘子芳名?” 符二妹随口就道:“绣珠。” 郭绍听罢心道:这算什么名字,一听就是丫鬟的,不会是乘马车那个娘们的名字,又拿来忽悠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高夫人 上元节那一晚之后,再也没见过符二妹。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就好像她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 春天仿佛在一夜之间骤然降临。正月下旬,天气转晴,风中已经送来了春的气息,大街小巷、屋顶、台阶上的积雪渐渐融化,留心一看,树枝上已经有了绿意,园子里从稍远的地方看,就能发现蒙上的一层新绿。 万物已经复苏,一切都好像有了新的开始;但郭绍却留恋在那个停滞在冬色中白雪皑皑、吹落星如雨的夜晚。 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思念符二妹……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子。熟悉,是因为她和符后太像;陌生,是只见过一面,而且只是帽子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半张脸已叫人难忘怀。符后和二妹在郭绍的心里交织、融合,让他得有点迷糊。不过符后和二妹还是极为不同,二妹更加俏皮清纯一些,少了沉重之感;大概是经历不同的缘故。 如果郭绍没有记错,史上的符后在淮南战役中就生病亡故了,符二妹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或许,只有皇帝才能保护这样一个女子,因为她实在是一露面示人就容易遭人惦记。 真是个又遭人喜爱、又让人牵挂的女子,还有点气人,她是打算一直装作一个舞女忽悠戏弄自己? 郭绍在王府外面的礼馆里,符彦卿那府上实在有点无趣,还不如和一群兄弟、左攸一块儿。 他正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忽然听得街上响起了“哒哒哒……”非常急促的马蹄声。城池里这种马蹄声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什么急事。 郭绍走几步跨出大门,循声瞧去,只见一个高猛大汉风尘仆仆一脸乌黑骑着马奔过来。那不是和契丹将领一起去幽州的亲兵卢成勇? 壮汉也看到了郭绍,刚勒住战马,马还没站稳,他就一个翻身下来,抱拳道:“主公!已经找了高夫人所在……” 郭绍心里一喜,忙携其手臂道:“进来说。” 壮汉卢成勇沉声道:“契丹人萧进冒死在幽州找了以前认识的辽将,打听高夫人,几经周折正好获知了高夫人的下落。她在幽州被一个辽将强抢为妾,那辽将又调到了瓦桥关南的一个军寨里。咱们昼伏夜出在一处山林里藏着,萧进会说契丹话,装成契丹货郎去打探了一番那个寨子,有辽骑数十骑,奚人步卒百人。 萧进决定率众袭营,抢了人就走。但咱们只有十八骑,只能寄希望于突其不备,不知成败。” “到辽军军营里抢人?”郭绍心里有些不安,觉得那帮人有点凶多吉少。主要就算突破了军寨,要跑出来也不容易。 郭绍在廊庑里踱来踱去。这时左攸、杨彪、罗猛子等人也出来了,亲兵卢成勇只好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如果不考虑符二妹本人,只考虑结盟和权利。高夫人和符二妹同等重要……联姻能结盟,救回高怀德的姐姐也能结盟。 以郭绍力所能及的谋略思维,他有种直觉:柴荣有点忽视隐形实力……张永德和李重进的地位最高,被防得很死;但郭绍觉得这两个的实力其实都比不上赵匡胤,赵匡胤在殿前司有什么防备和制约? 枪打出头鸟,郭绍觉得自己现在的地位等级已经不需要刻意注重提升。相反四处拉拢人,打牢基础和人脉才是他应该消化的、至关重要的努力方向。 高夫人必须被救出来!否则怎么拉拢高怀德那一大票人?根本无处下口。 “我想去一趟北方,接应一下萧进他们。”郭绍道。 左攸忙劝阻:“辽境内去的人多是没用的,除非发动举国战争才能打过去。主公不可无益冒险。” “我们不去辽境,就去河北边境等着,能早点知道消息。”郭绍急迫道,“在大名府成天也没事做……如果萧进等失败,有人被俘,会不会供出他们袭击军寨的目的?” 众人皆尽默然,显然会供出来。只要抓到活的,总有办法让人招供……那高夫人就不会再到辽境南部地区了,将失去下一次营救的机会。 郭绍实在坐不住,便通过礼馆的管事求见符彦卿。 符彦卿也劝了几句,但见郭绍急着想去接应,便修书一封,给定州节度使的引荐信,“郭将军可以去定州,节度使孙行友与老夫有过数面之缘,你又是禁军武将,他该会在必要时派兵接应。定州隔条河就是边境,在大周境内是离瓦桥关最近的地方;但偶有契丹游骑过河打草谷,郭将军要多加小心。我给你派两个人带路。” 郭绍拜谢,拿着有印的引荐信出了卫王府。 他和众人一番准备,又向王府官吏借了二十一套盔甲,换上戎装、带了干粮水袋就走。一众人都是习惯军旅生涯的人,倒是十分利索。 …… 从大名府到定州,约六百里,比郭绍等从东京到河北来更远。不过好在大部分路都比较宽敞平坦,河北平原正是骑马的好地方,郭绍心里也急,兼行三日就到了定州……若非要找渡口过河几次,可能会更快。 一路上看起来还比较太平,没有见到符彦卿所言的打草谷,辽、周边境一派平静,甚至到处都看到有农夫和耕牛在地里春耕劳作。 郭绍询问了亲兵回来的路线,先在附近部署亲兵游骑;这是个破败的渡口,只有三艘小渡船,应该是来往的货商平民用的地方,只有几个老弱周军设的哨点。分派妥当,郭绍等进定州城送拜帖。 定州幕府招待了郭绍一行,当天晚上就有酒席,还有官吏陪席。这种场合郭绍从关中到河北都经历多次了,别人尽地主之谊,至少第一顿酒是免不了的。郭绍又把符彦卿的信交给了幕府官员,果然第二天就见到孙行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