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 第1节 本书由 夏有微凉 整理 ================ 《逆水横刀》 作者:香小陌 文案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还是不能避开。 刀锋血影,逆水行舟,此一战你我天涯陌路。 两个有故事有经历的坚强的男人,相爱相杀鏖战江湖、再联手复仇所向披靡的传奇。现代都市架空,剧情人物完全虚构,无逻辑勿深究,主角光环金手指,过程四处洒狗血,1v1,happy ending。 关键词:美攻强受,相爱相杀,江湖恩怨 cp:复仇蛇蝎大美人攻 x 江湖浪子被命运拖不垮打不死的小强受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相爱相杀 主角:严小刀,凌河 ┃ 配角:薛谦x梁有晖 ┃ 其它:美攻强受 作品简评 津门刀客严小刀自幼孤寒经历坎坷甚至不知生身父母,少年落难有幸得到义父戚宝山的仗义相救,干父子之间恩重如山。然而,严小刀却在一次为干爹而接近仇家的使命中,在豪华游轮上与身份神秘容貌倾城的凌公子狭路相逢。彼此性情和心灵的相通令严小刀一步步深陷。然而凌河却为复仇而来,十五年前的惊天血案,事实真相究竟谁是谁非?沐浴在碧海蓝天下的正义与隐藏在阴暗中的邪恶又将鹿死谁手?本文以严小刀的经历为叙述视角,一桩陈年悬案与说不清缘由的两代恩怨为引子,在出人意料的情境下让神秘人物凌河横空出世。凌河嬉笑怒骂之间开口生莲艳惊四座,也让文章在充满悬念的气氛中层层推进,一幕一幕揭开不为人知的往事。两位主角皆是精彩绝艳的人物,情节引人入胜步步为营,感情悄然生发之下又有怎样的高潮迭起,且看全文后续将真相层层拆解。 ================ 第一卷 第一章 严小刀 津门重地,毗邻燕都,熙熙攘攘中蕴藏着沉厚与淡泊气质的一座城市,在港湾一臂环抱之间岿然而立。泛出新绿的远山与更远处的海天连成一片,波涛浩瀚。 山脚别墅区,大片新派的小洋楼将这座老城的一隅唤醒了几分时髦气。 严小刀多年养成早睡早起的武人习性,从床上翻身而起,窗外微熹斜打在他剑眉星目十分出众的侧脸上,染了一层舒云淡彩的晨光。 房门外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气息,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填满了不止一个角落方位,已迫不及待拱着门板。 越是新房建筑质量越是捉襟见肘,都禁不住细细地敲打琢磨,门框扑扑簌簌开始掉灰。严小刀开门的瞬间,两头毛茸茸胡须拉碴的巨物撞入他赤裸的胸怀,用沾满口水的糙舌头把玩儿他的下巴、脖颈,对清晨时分这样的亲昵习惯经年。 严小刀一双大手,粗暴地抓弄着一头大宝贝儿的脖颈鬃毛,亲吻的瞬间伸出舌头狠狠对舔了一下,舔过雄狗一排利齿,毫不吃亏地互相占个便宜,然后把那蠢萌的大脑袋推到身后:“滚了,熊爷,先漱口撒尿去。” 另一头蠢货前仆后继,不甘心地直接跳上,前爪轻车熟路袭上主子大爷的肩膀,一头黑白灰相间顺滑漂亮的毛发胡乱蹭你一脸。 这货却还嫌不够亲密,被一掌拍下去的同时伸爪子来了一招雌虎掏裆。 “诶?跟哥耍流氓啊三姑娘?!”严小刀笑着挡掉企图撩开他大裤衩子的肥爪。 严小刀一路下楼,中途拎了盆、一条白毛巾搭到肩上、又顺手往身后丢去几块犒赏的牛肉干,听到那些呼哧喘息迅速变成欢悦着大快朵颐的一阵咀嚼。 清晨室外寒凉,小风敲过染绿的树梢再掠过肩膀,在光裸的后背上不经意吹起一阵涟漪。 他弯腰在院子里用冷水洗涮,用力搓过肩膀、腰腹,呼出白气,任水珠争先恐后沿着腹肌的沟壑流下去,打湿全身。 湿透的背影轮廓硬朗而鲜明,颇有北方汉子的男子气概。 院子里各屋兄弟从眼前晃过,有光着身子说笑着刷洗的,纷纷抬头往这边喊了一声“大哥”。严小刀直接将半盆子冷水泼过去,当作打招呼,随即招致好几盆水从四面八方的群起攻之,兜头盖脸把他淹得快要漂起来…… “没大没小啊你们,我操!”严小刀从发梢甩出一圈水瀑布,笑骂。熊爷与三娘从房里撞出来,两团彪悍健壮的身躯在水地里撒欢蹿了一圈,摇头摆尾,眼睛都笑眯了,用直白的肢体语言告诉小的们,泼得好啊! 没人怕他,有人还比严小刀大一两岁,但还是都叫他“哥”。 有人从房里拿出一根三节棍模样的家伙事,扎了步子立于院中,往身上摔摔打打。 冷水洗过全身,严小刀又打来一盆温热的水,唯独把他的一双大手小心翼翼没入温水之中,泡了又泡。 看手背,这是一双很俊的男人手,五指修长,指甲也生得匀长好看。 不是娘们儿的秀嫩玉手,也不见狰狞的青筋或粗壮的肌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好看。 他的手掌翻过来时,却有一片如同刀劈斧砍过后被掀开肉、再泛着白的伤痕,触目惊心!新伤不断再摞上旧的,岁月经年,早就没有任何疼痛感,旧皮磨掉再换新的,最终都化作一层厚皮老茧,中间夹杂着七扭八歪抹不平的刻痕。 也只有这些无法掩饰的刀痕,还显耀着这双手的主人十余年浪迹江湖、走在刀刃上的血性和荣光。 严小刀与兄弟们合桌吃了顿早饭,他吃半锅咸卤豆腐脑加三个油饼、四个茶叶蛋。 他回房,脱光换上出门的衣服。 腰间勒一层很厚的黑色护腹带,有意无意藏住了腹肌。左右肋的位置各有三至四把轻刀,小巧轻便,有短有长。最长的约莫才十寸,尺寸型号也没显出多么吓人。后腰还有一把斜背的方口花纹钢战刀,有些分量。 这一切暗影刀光,最终都安稳妥帖地裹进一身衬衫西装之下。一排刀尖,排列整齐错落有致,闪出一道似水寒光,安静含蓄地收拢到白色衬衫之下。 严小刀将西装穿得规矩挺拔、人模人样的,眉眼间没有戾气。他一如平常地整整衣领,嘴角擎个淡淡的笑,在熊二爷与三娘子夹道欢送的簇拥阵势下,出门去了。 …… 生意场上人尽皆知严小刀的身份。这人厉害,是津门大佬戚宝山的干儿子。 严小刀少年时是个孤儿,爹未知,娘不详,没人要,就是寒村蔽路边瑟缩着的一丛瘦骨,低入尘埃里微不足道的一条小贱命,再多捱一个冬夜他就死了。 他被个善心的农村妇女捡了收养,喂他吃上了一口囫囵的饱饭,在烧砖厂、煤山、挖沙工地和海边湿洼的野荡子之间长大。他上学之余做工挣钱,机缘巧合认识了他后来的义父。 他义父那时候也是个穷光蛋,在城郊工厂做工,却待他很好,兜里十块钱只够买四个猪肉大葱包子,一定分给小刀两个。 严小刀跟着这人打工,倒腾小买卖,摆摊赚钱,被地头蛇敲诈追打,与人干架,被人砸铺子烧毁摊位……干父子俩也曾经十分落魄,身无分文,寒冬腊月在城里桥洞下裹着烂棉被睡觉。他干爹在老城深夜唏嘘萧索的灯火中支个破摊,卖些不上档次的鞋子和便宜玩意,小刀就拿棍子帮干爹打狗,与野狗掐架,打小就是个铁骨铮铮的小爷们…… 戚宝山也是个经历过风浪的奇人。没人知晓这人当年是怎么突然发迹的。 干爹穷得照顾不上儿子,那年临走时把身上零钱和家当都留给小刀,到外地去闯一闯。两年后再回来的时候,戚宝山是揣着大兜子钱回来的,发了一笔来路不太明正的财。 严小刀十六岁从职高辍学,从此与他干爹闯荡江湖。 戚宝山的生意一直半白半黑,没有什么不能做或者做不来的,那个年月就看你敢不敢下手、敢不敢做。这人先是砸钱将他们当年摆摊位的服装鞋帽大卖场整栋楼租了下来,从遭人排挤欺凌的穷屌丝一跃做了老板,再一个一个收拾料理远近十街八道尚不服气的小业主们。两年后,城北区最大的四家家居灯具鞋服商城全部收归麾下。 再数年后,东区那两家拥有民国老建筑的过气饭店,旧貌换成了新颜,同时换了招牌和老板,且与衙门里数得上名号的人物都有生意往来;地方电视台每晚头条新闻里经常露面的熟面孔,私下都出入这些饭店。再有数年过去,这座老城开始波澜壮阔的旧城改造运动,无数新式酒店和商城平地拔起,港口打造临湾经济新区,跨洋运输贸易与港口加工业目睹了疯狂做大的繁荣阶段…… 有一些人白手起家,筚路蓝缕,凭的就是胆大手黑敢挣,也能熬得艰辛吃得苦。 严小刀一直在戚宝山身边,两把绣纹钢刀扎场子,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硝烟中往来征伐,背上刀痕无数。 如今早已苦尽甘来,金盆洗手,生活的富足随之而来是静好的时光。戚爷这几年也收了手,尊奉上面的政策大环境变化,审时度势,收敛锋芒,远洋公司及旗下地产酒店的账面做得非常干净,安分守己挣点老实钱,跟各路人马皆相交深厚,谁也别得罪。 严小刀听从他义父的,也认同这些观念。年轻时候争勇斗狠拿命挣来大把的金钱,这钱你有命挣,也得有命去花! 初春时节快速路两侧花香、树香阵阵,混杂了汽车尾气与工厂白烟,调成一股子属于北方城市特有的厚重余味。仓促追赶的绿化成果与高速膨胀的人口交通狭路相逢,颇显无奈和无能为力,渣土车后方时不时扬起一片尘沙,天空像蒙了一层灰蓝色的罩布。这是个发展日新月异的大都市。 严小刀在车里坐成个豪放舒畅的姿势,偶尔手指伸出去掸一掸烟灰。黑车呼啸行驶,车窗开一道窄缝,燃着的烟如红星一闪而过。 开车的是他一个形影不离的兄弟,平头圆脑,一双细眯眼,手脚利落,也能聊。大名杨喜峰,绰号爱称就叫峰峰。 “大哥,快速路到机场很快,今天咱们出来有点早嗳,到那儿也是等嘛。”杨喜峰叼烟,驾驶平稳熟练。 “峰峰,再两个出口,下去一趟,我买个东西再过去。”严小刀将车窗全部打开,半条胳膊搭在窗沿上,手指一点。 “买嘛?买烟啊大哥?”杨喜峰问。 “买件外套吧,还是有点凉。”严小刀说。 杨喜峰转脸看了他大哥一眼,俩人穿的都不算少。 严小刀很随意地解释一句:“从最南边过来,可能没穿厚外套,我出门前忘了拿,正好给干爹买件新外衣。” 他们就是去机场接人的。杨喜峰一副少年老成样,很懂似的点点头,笑说:“大哥,戚爷回来有事儿要办吧?临湾分局里边换届了,给新来的局长递过话,戚爷好像约了过几天跟人家在佰悦吃个饭,大哥您也去?” 严小刀对这些习以为常:“知道,去。” 他是戚爷在应酬场合唯一每次必带的跟班,别的且不论,让他陪着喝酒去,再见见人。 严小刀做事利索大方,长得也不错,出去见客很能给自己人长脸的。 他是个匀长瘦削的脸,黑眉朗目,身材挺拔。 这两年开始流行花样美男和整过容的鲜肉脸。若论五官模样,严小刀也并不十分俊俏耀眼,比不上那些油头粉面。但是,他的眉眼长得很有味道,富有男子气魄的一双浓眉仿佛斜入鬓间,却又没有过分凌厉戾气之相。未开口一双眼先带几分好整以暇的笑意,眉梢轻轻挑动,眼光总好像“还藏了一句体己话没讲出来”,富有一段悠长的深意,让整张脸很有神采。 他鼻尖一侧,细看有一颗小黑痣,小而细致,让颇具阳刚气息的脸恰到好处地揉进一丝生动和温情,十分能打动人。因此,严小刀这个人男人缘、女人缘、甚至路人缘、老人缘,都非常不错。 眼瞅着临近目标出口,前方几十米开外突然挤拥成一团,车辆像受了惊,蹦跳着互相乱了道次。危险的车祸转眼而至。 严小刀目力很好也只能看到一辆大货刹车不及,横着越过大半条车道,狠狠地怼上另一辆50座大客车。瞬间大货翻了,而客车的正方形屁股很恐怖地凹陷进去变成窄烂的屁股。其余小车发出此起彼伏的轮胎摩擦声,随即与横截路面的大车前仆后继地撞成一团。 幸好不是高峰时间,后面更多的车及时刹住,但全部被堵。 杨喜峰平稳地停住车,再经验丰富地将车拐个弯,眼明手快占住了应急道上一个位置,避开前后误伤,然后抬眼摆个“讨糖吃”的机灵表情,等他老大的称赞表扬。 “我过去看看!”严小刀已经半开车门站出来,遥遥瞄了一眼,贴着路肩栏杆很窄的空隙径直走过去了,一贯地麻利儿。 过去就看明白了,一辆淡金色跑车抢道,硬挤了大货。不知是不是大货司机看出了跑车的真实昂贵价格,或者就是刹得太急,翻车撞上临道无辜的大客,连带拖累了后面惨遭刮擦磕碰的一群倒霉蛋。 宾利跑车内能看到一袭羊绒料子的火红大衣,破裂的车窗里流淌出浓郁的名牌香水混合车载檀香味道。 “嗳,果然这没卵球的比有卵球的开车猛多了,操……” 严小刀吐出前半句,后半句都懒得说,这又是哪个豪门富户的姨娘? 第2节 他没管那辆小跑,两条大长腿连跨带跃,直接过了宾利的前盖,又迈过另一辆车,往翻倒的大货车走去。 “诶你、你踩我车?……”跑车里的女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说了一句,好像也听见了严小刀前面那半句话,一股恼羞成怒的神情压抑在精致的眼线妆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位手滑点进来的朋友。新年新文,主角严小刀,他的个人传记坎坷传奇的经历,当然,cp的戏份也是很多的,结局是美好的he。 第二章 掌心刀光 已经有几个热心司机过来帮忙,总之都被堵着走不了。 客车迅速疏散,小有损伤。大货竟是从外省过来运牛的,这一下损失惨重,满大街快速道上开始跑起牲畜来! 司机满面是血但意识清醒手脚还能动,然而惨烈撞击极度压缩了驾驶室的可用空间,倒霉的司机呈现一个非常骇人的角度折叠着被卡在驾驶位上,身体剧烈地颤抖。 严小刀小心地迈上去,问了句:“还成吗你?已经报警了,交警马上就过来。” 司机惊魂未定地点头,在逼仄的空间内表情痛苦。有几名好汉试着帮忙拉扯变形的车门,这是不可能成功的,这种交通事故一定需要专业破拆工具。 交警和救护车像穿越不同次元的时空般终于艰难穿过拥堵的地面,姗姗来迟。然而,门还是打不开。交警一见这场面也晕了,首要琢磨怎么抓住那两头已经翻越护栏自由地奔向对面车道的牛。 严小刀一身整齐的西装,混乱的人群中很打眼,与同样挟裹在人群中的两名警官打照面,点了点头。 都是地头蛇,互相都认识。 “嗳,孙警官。”严小刀打个招呼,互相递出烟。警官同志摆摆手说上班不能抽,但将自己兜里一颗烟硬塞到严小刀手指间,一边在对讲机里嚷:“你们工程车能不能进?!快点过来,车门打不开、人救不出来!” “公路上有一头牛!……还不止,介是嘛啊?一共三头,还有两头已经跑下路基了!”警官又喊,“警示灯赶紧的,至少仨公里以外,统统给我拦住后面的车,当心牛已经过去了!” 严小刀特别理解地安抚了几句,叮嘱道:“孙警官麻烦你们盯着后面啊,别让后边车再过来,再把我们这些老胳膊腿儿的怼在当间一锅端了。我再去看看那个司机,应该没大事。” “麻烦你了啊,严总,真是不凑巧了。”穿制服的人开玩笑道,“又耽误你生意了吧。” “咳——混口饭吃的生意,都拿不出手怕你们笑话!”严小刀走开了还回头笑着摆手,手指夹烟一指,“回头下班喝酒,待会儿别走啊你们!” 破拆工程车不知堵在哪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鬼地方呢,就是不过来。 四面聚集的焦急的过客越来越多,七嘴八舌一筹莫展。有人喊“车子是不是漏油啦”,有人喊“得赶紧把司机弄出来”,但最终大伙喊的都是“这车门完全挤变形了根本就拽不开”和“真操蛋啊就是那辆宾利强行变道惹的货结果那小车屁事都没有怎么没撞上她啊”! 严小刀跃上驾驶室与后厢连接的地方,缓缓蹲下,凝视那撞成皲裂、纠结成一团的破铜烂铁,心里有数了。 他又站起来,这回是居高临下,整个人立于倾翻的大货车上面,比所有人都看得远。他遥遥瞄了一眼后面几公里开外浩浩荡荡的车海,以及远处港口方向浓雾中矗立的高塔和巨轮桅杆。时候耽误得不早了。 他瞅见峰峰与两名热心群众临时结成三人一队,正在公路上斗牛——帮忙围堵那头公然拒捕的大黄牛。 他就着再次蹲下去的动作,右手在旁人不察时摸进衬衫左肋之下。 西装外套好像只是被小风偶然吹起,下摆动了一下。这是非常熟练肉眼几乎难辨的细微动作,再出来时手指闪过一点水样的白光。 “没事啊,忍忍,帮你把门打开。”严小刀凑近,用磁性低音炮安抚那情绪已濒临崩溃的司机。失血导致体温流失,低温致使情绪混乱躁动,周围嘈杂,车厢里还有受伤的残腿牛发封地撞击驾驶室玻璃。那人穿得太少,浑身陷入无助的痉挛。 严小刀随手拿开嘴边半截烟,毫不介意,塞到那夹缝中艰难喘息的嘴唇边。 司机惊惶的目光对上严小刀的,循着烟火气息下意识就抽了两大口,完后才意外地多看了小刀两眼。 严小刀把烟头咬回自己牙间,低声指挥道:“你把头尽量往那边侧……对,甭怕,侧过去,再侧一点,多给我一些拆门的空间……不要回头看我。” 路面上有人试图也要爬上来,严小刀突然以左手一指后面一公里开外:“大黄牛撒丫子过来了,这车头漆是红的,它奔着红色来的,别傻看着拦住牛啊你们!” 围观人群像听到号令,整齐划一地回头找牛。 就这方寸间的局促的几秒钟,严小刀突然抬了右手动作极快,一掌砸向那司机! 肉眼不可能看得清,刀柄大约是扣在拇指之内,四指连同手掌直接裹住刀背,只在掌眼处反射出利刃的白光。阳光下将空气划破一道罅隙,刀影伴随裂帛之音,随即是铁皮割裂开来时剧烈骇人的噪音。 那司机眼角瞥到什么东西砸向他,惊恐的叫声被严小刀居高临下逼视般冷静的目光憋回了喉咙,随即又被哪来的一只左手盖住了脸,防止溅起的铁屑伤及皮肉和眼。 纠缠成一团的一块车门,突然像是失去钢筋铁骨的支撑,脆弱地四分五裂,再好像被剥皮的一块烂肉,轻而易举就大卸成八块! 力量太大了,动作几乎是以掌力劈,别说是肉体凡躯,就算是筋脉骨骼、甚至铁皮铁索,在刀锋的撼动下没什么是坚不可摧。 西装外套又动了一下,严小刀的右手再伸出时,掌心空荡干净。 手掌上一层糙皮厚肉,没有任何绽裂出血痕迹,经这千锤百炼已是铜墙铁壁,握刀就像握筷子似的平常。然而掌下顽固狰狞的铁皮已经缴械,破裂成好几瓣子。 严小刀额头微微洇汗,也不顾身上穿得体面,半跪着一脚撑住,赤手开始吃力地硬扳卷曲的铁皮。 围观的警员与群众再回过头来时发出惊呼,司机染血的身躯已经大半个出了驾驶室。 被困人员获救是犒赏紧绷情绪的最有效安慰剂,众人涌上纷纷拾柴。也没什么人再仔细琢磨,刚才那扇车门是怎么打开的?也许就是被某个人使了巧力碰巧拽开的吧。 救护车在工程车开到之前将伤号及时送往医院。 严小刀轻松跳下车厢,掸掉一身泥土灰尘和不知哪沾来的一小块牛屎。掸也没用,衣服是没法看了,他浑身浸着草料、粪便与泥土的混合芬芳。 “不是我撞的,我没有撞到任何人,我负什么责任?” “我不去交警队,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人又没死。” “铭勋——我车被撞了。我现在被困这儿,警察非让我去交警队笔录,不让我走,说伤了人了……你帮我给他们打电话,让这几个警察别为难我成不成,根本就没有死人。”红衣贵妇一张樱桃口很伶俐,但并未大声吵嚷,也不像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泼妇那般下车撒疯、对交警动手动脚抽嘴巴撕衣服什么的,那也太没风度了。她的口齿冷漠而淡定,她的容颜唇妆丝毫未损,一边和车窗外的孙警官闲拌嘴一边在车内慢条斯理打电话,这时又抬眼反驳警官,“我没超速,你哪只眼看我超速?我没打方向盘我就是正常驾驶,是他后面没刹住车他活该,他撞了别人、撞死几个关我什么事?” “我还‘被’撞了,他应该赔偿我吧?我这块玻璃和后保险杠……”红衣美妇说到这“后保险杠”,回眸就看见某人再次从她尊贵座驾的一侧迈过去了,分明踩了她后屁股上镶金牌照的保险杠。 妆容精致的妇人恰好与严小刀视线一对,一个愠怒难抑,一个冷眼含讥。 严小刀将西装袖口卷起至手肘,叼着烟从容伸腿,在两车夹缝中迈过宾利的大宽屁股,刀爷忒么忙着帮警察叔叔抓牛,不把牛请走这路还是过不去啊。 傲慢的美妇人却遽然愣住了。 并不是认识严小刀。他们不认识。女人只是盯着严小刀西装白衫的很打眼的侧面轮廓,活活地盯了好几眼没拔出来…… 严小刀那天劈完车门又帮警察套牛来着,耽误了不少时间。 有一头公牛脾气十分暴躁,与持械围剿的人群僵持不下,警员已经准备动用狙击手。 严小刀慢悠悠脱了西装外套,拎在一只手里,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缓着步子朝暴躁牛走了过去。快速路旁的野草坡子未经修整,黄澄澄的草足有快一米高,牛眼惊惧地盯着走过来的人。 严小刀将一挂白衬衫从裤腰里掏出来,松松散散地,颇有几分潇洒和不羁,鼻翼上轻颤的黑痣与嘴角笑容相得益彰,口型开阖,似乎在与蛮牛开小会儿谈判,不急不躁。 “成——这个给你!”不一会,严小刀与暴躁牛谈好交换条件,将黑色西装外套大方爽快地抛到牛脊梁上。 暴躁牛眨巴了几下血红的玻璃球眼,眼底血色渐褪,大约觉着眼前人很令它感到亲切和信任,让严小刀抚摸着牛脖子一路给领回来了。 “绝了!”警官给他竖一大拇指,跑过来笑道,“严总,今儿这顿酒肯定得我们几个请啊。” “不用请了,报销衣服钱吧几位大哥!”严小刀抖着他的西装,笑得爽快,借着穿衣的动作,揽着牛脖子勾肩搭背的那只手将掌心雪亮一柄三寸细长柳叶刀收回肋上,充满笑意的眼不动声色。 那三寸小刀见血封喉,一掌可将公牛切颈立毙。 软的不成再来硬的,明的后边还有一手阴的。 几位汉子互相拍拍肩膀,青天白日底下寒暄,又递了一圈烟。 “晚上,松江道的松菊鹤小馆?”一名警官低声提议。 严小刀看了那人一眼,淡淡地:“我从来不吃日本菜。” …… 交警在前面疏通出一条车道,大量拥堵的车辆终于由那狭窄一线缓缓地疏通而过。 杨喜峰平稳地将车滑到他大哥身前,严小刀与几位制服小将客套地挥挥手,转身从全敞的副驾位车窗直接迈两腿进去了。腰部一顺,脑袋再一偏,臀部不偏不倚坐了个端正,仿佛那车窗就是给他设计的,边缘轮廓顺溜地贴着他身侧将他纳入车厢。 严小刀双手撩着带牛臊气的西装,自嘲道:“都成这德性了,也别他妈再装样了。” 杨喜峰幸灾乐祸:“哥,我说香水对男人很有用吧,你就偏不爱用!” “更膈应了,那俩味就蹿了!”严小刀笑骂。 黑车飞速驶下出口。金色宾利内端然稳坐拒不下车而等待“后方支援”的美妇,这时突然开口盘问办事的交警:“刚才那男的是谁?……赶牛的那个人。” 孙警官略诧异,搪塞道:“一个过路的。” 中年贵妇仍然追问:“你们说话了,认识?他是警察吗?他叫什么?” “不是!就一普通做生意的。”孙警官皱眉,将驾照上的名字照片核对登记。 证件表明女人身份,赵绮凤,三十七岁。驾照本还夹着名片,显赫的身份头衔一堆,开这车的显然既富也贵。 “做生意的,呵,这样更方便了……”赵绮凤喃喃自语一句,嘴角隐匿自负的笑容,神态颇像是万绿丛中又挖到一块意想不到的“宝物”。她手里摇晃金壳镶钻手机,再一按,屏幕上闪过方才抓拍的照片。 穿西装的严小刀微低着头,卷起一肘的袖口,侧面鼻梁嘴唇被阳光衬出很俊的轮廓。 …… 第三章 接风洗尘 严小刀当天一路狂奔着进的接机大厅,迎面见到款步走出的戚宝山。戚爷端了一个小杯星巴克,却又穿着对襟丝绸单褂和灰色布鞋,好像略微违和,但其人温和白净的容貌将周身一切支棱的琐碎都融化成自成一家的含蓄风度。 严小刀撸了一把头发,眼含真诚歉意:“干爹,抱歉,我们过来晚了。” 戚宝山把手提小箱凌空扔给杨喜峰,一胳膊揽过干儿子,凑近小刀的面颊耳朵,几乎贴上了,闻一下猛地迅速躲开:“哎呦嘛……晚到没怎么晚,你身上弄的什么味?!” “来的路上刚劈了一头牛!”严小刀笑得纯真露牙。 “果然,一身牛下水和血肠子味。”戚宝山冷笑。 “出了门风大。”严小刀把一件里子带羊绒的夹克外套披他干爹身上。 戚宝山麻利儿一看:“嗳,今天这眼光还可以,挑的不错,比上回那个有进步。” “啧……”严小刀自嘲道,“好歹也是卖衣服鞋起家的。” 大老板不会耍单,身后其实还跟着几名随从保镖,这时候自觉退到很远距离,连同拎箱子的杨喜峰,毫不显眼地默默跟随不乱插嘴,这才显出冷热亲疏的绝对分明。戚宝山紧搂着一身牛臊气的严小刀大笑,边走边又把暖洋洋带上体温的羊绒夹克脱下来:“我穿还是显太嫩,不是那么回事,适合你穿。” 严小刀一愣神工夫,戚宝山捻一下他西装前胸料子,透着温馨色调的父子家常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甭犯愣了,没事,把你身上脱下来我穿你这个。” 严小刀心虚:“太味儿了么。” 戚宝山淡笑:“你什么味?还能嫌你?嫌你早他妈十五年前把你撇下水沟里了,还能养你这么大。” …… 没见过戚宝山其人的,认不出这样的人会是港口富贾一方呼风唤雨的大佬,而且黑白两道通吃,什么风浪都见过,什么事都做绝过。 江湖小说里夸张的渲染都瞎扯的。这人绝对没有三头六臂,甚至眉目间看不出任何凶恶煞气,反而是个匀长脸,皮肤白净,面目性情都安静内敛。 那些长得就凶神怪煞张牙舞爪的、没半点心机的,一露头就先让人围歼了,能活得久? 戚宝山也没很老,大约四十出头,保养不错,看起来就像个文质彬彬的普通中年男子,竟然还挺面善。戴金丝眼镜,穿绸褂布鞋,拎一只四四方方牛皮小箱,这气度这身姿,仿佛往回穿了一百来年,穿回晚清民国时代演绎着这座老城的风土人情,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第3节 回去路上,严小刀亲自开车。 杨喜峰沦落到副驾位,闲得无聊,于是一张快嘴把路上劈车赶牛的笑料添油加醋扯了一通。 戚宝山静静地听好戏,瞥到后座上的商场购物袋子,里面还有另一件厚外套,但像是女士的颜色款式。 “这又给谁买的?”戚宝山盯着严小刀的后脑勺。 “给我妈的。”严小刀道。 “顺便就一起买了,觉着春天内蒙那边过来的小凉风一刮,外套她还是需要的。她那个新楼看着空荡,也不太暖和,我想再添些东西。”严小刀又说。 戚宝山没有妻子,所以严小刀口中的“妈”就只有一位,是当年路边捡拾了他的乡下养母,姓严。 “好。” 戚宝山点点头,只答了一个字,半晌却又抬手用力揉揉干儿子的头发,捏捏肩,很久才放开手,眼底光芒是若有所诉。 小刀,很好。 你今日对我戚宝山百依百顺,我没亲儿子,一定有人说你巴结逢迎、攀附贵戚、居心叵测、惦记着将来的大好处。或许我都会这么想,都不得不防着你…… 但你对那一生贫贱、一文不名的乡下糟老太太好,我敬你严小刀是真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当日中午一行人回到家中,回的是戚爷在城里独门而居的幽静小院。 那座院落地处市中心黄金地段,周边商区繁华,车水马龙,然唯独附近几条街道独辟蹊径,被开发成了旅游休闲的步行街,每条街道都掩映在桐影槐荫之下,确实是个闹中取静的绝佳去处。几条街的房子全是晚清民国遗留古建,各有各的图纸样式,每一栋和每一栋都不完全一样。 青砖灰瓦,石柱白墙,门后观音滴水,廊下八哥伴友。 院落原是某位民国副总统建造的府邸,改朝换代后,又做了几十年出版宣传部门的衙门,最后被戚宝山使钱使门路买下来了。这几条街前后左右的邻居,当然也都是前朝与本朝的各路皇亲贵戚,往来没有贱户白丁。 戚宝山最近几年在外面人眼里,就是个淡泊的“儒商”。这人好像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背景家世和学历,但还挺追求个情趣、风雅,平时就在院子里看看书、逗逗鸟、摆一摆古玩蜜蜡沉香。 戚宝山用饭,嚼得很闲很慢。严小刀吃得快,完后亲自出去打了盆温热的水,弯腰低头塞到饭桌下,给对方脱鞋,让他干爹能一边嚼饭一边泡脚,解旅途乏累。 戚宝山一会儿想起个啥事,回头找杨小弟:“峰峰,你拿回来那个箱子,我给你大哥带的礼物……你的新房子住得还成?” “房子很好!”严小刀答得正色爽快,“谢谢干爹。” 那些大型欧式别墅,其实属于他们宝鼎地产的“临湾观海现代新区”开发项目,纯属自家地盘,想住随时都有。严小刀只要喜欢,他能养三四个家天天换着地方睡。他也喜欢结伴三五个兄弟住在一起,平日跟干爹反而不会同住,各忙各的。 戚宝山感慨:“嗳,哪天我得过去看看,我老是不去,熊二见着我都不认识了,它得咬我吧?” “它敢!”严小刀笑道,“它敢咬您我拿棍子抽它!” 戚宝山吃一会菜忽然又问杨喜峰:“峰峰,你大哥带女人回来过么?” “嘛?”杨喜峰正在五步开外坐高脚小凳撸鸡肉串呢,这时眼放精光抬起头来,“没有吧?没见着过,他就不带回来啊,我们嘛都见不着!” “带回来寒碜你们?”严小刀甩给峰峰一个冷眼,“我体恤你们哥几个苦日子过惯了受不了那份刺激。” 杨喜峰忿忿不平,鸣冤道:“是啊,我们几个日子过得还不如熊二和三娘子,人不如狗!” 戚宝山也笑,手捏个蛏子壳指着严小刀:“你,有什么的?带回来我也想瞧瞧,嗳呀就这事真不痛快。” 严小刀垂了眼皮,这私人话题令他不愿多谈:“没有,没正经的。” 严小刀当然也有女人,颇有一两个相识已久的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只是从来没往家里带。他有时出去过夜,天亮了走人。难得他这人做事光明磊落,没什么遮掩,即便嫖都嫖得出手爽快、你情我愿,不为难苛待女人,不碰良家黄花闺女。 戚宝山当着屋里几个小兄弟,直截了当:“小刀,你别瞒了,我知道你身边那一两个人,模样都挺漂亮,就是身份家世门面上实在拿不出手……不可能将来在一起,根本配不上你!我想……” 严小刀是由“配不上你”这四个字变了眼色,淡淡地驳回了:“有什么配不上的?我有什么身份家世?我配得上谁?” “诶——你给我打住。”戚宝山抬手让他闭嘴,眼光楔上他的脸,“你说你是什么身份家世?你是我戚宝山的儿子,你就是这个身份,什么人配得上你?!” 戚宝山仿佛早有心意,不容置喙:“我是想在周围寻么寻么,至少‘四品大员’以上人家的女孩子,年纪比你小三四岁合适,家世、长相、学历、性格,一样都不能差了,不然连我都看不上。” 严小刀没再接茬,不接话就是沉默的抵触。 “四品大员以上”,意思是怎么也得局级、厅级? 杨喜峰叼着个肉串钎子,乐:“介整嘛啊,那就给我们整个红三代公主来呗!哥,往西开一百二十公里,那城里多的是公主!” 严小刀瞧出他干爹今天胡扯八万,扯得有点远了,话里有话,一准是心里憋着一件正事要“修理”他,自己最近干活儿出差错了? …… 严小刀晚上没陪义父,而是请几位熟人警官吃饭去了。他打电话招呼人,订在城里的紫云楼“八大碗”,正宗本地海货、鱼虾蟹参。 席间推杯换碗,聊的都是天南海北各处闲事八卦,或者隔壁燕都的高层秘闻。 严总在桌上很能喝酒,一人喝掉左右手边四个条子的酒量,还一个劲劝那几位爷不要喝、少喝,免得违反纪律,说“不沾酒纯吃海鲜就不算违反你们的八项规定”。 他倒也不求警察帮他办事,只为交个朋友,绝不强人所难,所以对方才敢跟他吃饭,吃完这顿饭再没有多余的牵扯。 席间一名警官偶然八卦了一句,说某南方重镇大省最近破了一个特大案子,是十五年未能告破的陈年积案,终于找到凶手主犯,但是尚未理好新闻稿对外公布案情。 “刑事大案吗?”严小刀随口问。 警官点头:“当年很大的案子,当然都不是咱们这拨人能了解到的,咱当时还都上中学呢吧。那一省最大的国有银行运钞车被劫,据说有一千五百万现钞和外币?当时从犯都归案了,只有主犯一直潜逃,攥了好几条人命,包括警察,这人就如同泥牛入海,这么多年就不见啦。” “什么人干的?”严小刀这才抬起眼神关注。 “就是个亡命徒,还有退伍背景。”警官答。 “肯定死刑没跑了吧。”严小刀哼了一句。 “可惜,死刑是来不及了,咱们人发现痕迹的时候,也已经死了十五年了——找到的是一具接不完整的无名尸骨。他们是验出dna之后,在档案库里一比对,发现竟然是当年那个逃脱的主犯。”那警员讲了些内部拼凑来的旁枝细节,又不可能知晓外省公安办案的全部内情,讲完半晌,若有所思地盯着严小刀,“所以说,这案情没法跟老百姓交代公布啊,凶手竟然遇害了,就给公安留下一堆腐烂白骨。说明他可能也被灭口了,后面还有潜藏的真凶,或者这人出了一件意外,阴沟翻船,当年就意外横死了……你觉着呢?” 严小刀吐掉一只螃蟹腿,手指轻而易举捏碎一只足有掌心那么大的巨型螃蟹钳子。他直接把钳子塞嘴里,用舌头牙齿碾出蟹肉再吐出一堆壳,吃个螃蟹都吃出铁马山河的气势。 他最后嚼了一片薄姜,抬眼道:“我猜啊,我的纯直觉,觉着是前者,后面还有真凶,他被人灭口了,有命发财没命活,是不是那一千五百万也被‘截胡’了?” 爆料的警官抬眼瞅着他:“严总你直觉还真对,一千五百万在十五年前可是一笔巨款啊。” …… 孙警官招呼服务生进包间结帐,服务生弯腰凑过来对他说:“先生,您旁边那位老板已经结过了。” 孙警官略表歉意地客套一句:“严总您看,您这人就老是这样。” 严小刀在某些方面是很传统的北方男儿习气,对哥们朋友没话说,吃饭一定抢着付账,爽快。 严小刀在包间内即与几位警官道别,却没有将对方一行送出大门招摇过市,而是等几分钟待其余人走后自己再单独离开。 他轻车熟路从侧门出去下楼取车,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掩映下,他在楼梯上留下一道颀长的影子。 从拐角墙后探出另一道影子,只见影未见人,地上的黑影像泼开的墨迹慢慢伸展开来。 严小刀有着多年道上的谨慎,身子一侧后退三步退回楼梯间,燃着的烟蒂直接在他掌心碾灭,绝不在只见影子没见人的时候自己先露头。 几句低语缠绵的女人妩媚声音转过拐角,然后是两个几乎裹在一起的男女撞破楼道阴影,也恰巧很低调地选择了走侧门。因为贴得太紧,地上的影子都缠在一起。 男的手已迫不及待似的撩进裙摆,女人媚笑一声,随后上了电梯。 严小刀从楼梯间墙角后只探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是白天在大街上驾着一辆金色宾利车肇事的那位贵妇,赵绮凤女士。 估计是觉着那件红色大衣穿着点儿背,赵女士这回换了一件深蓝大衣,但严小刀辨得出轮廓细节,两鬓那两缕用发胶修饰出的夸张的卷曲发鬓露了相。 第四章 黄雀在后 赵女士事后如果知晓,肯定很懊恼。她悄没声儿自己感上兴趣的严先生,与她这会儿只是几步之遥,可惜擦肩而过,没碰上面。 她不认识严小刀,严小刀可已经知道她了。 白天,严小刀第二次踩她的车迈过去时,风声入耳听见女的打电话叫了一声“铭勋”。 严小刀脑内迅速过了一遍但凡他认识的、听说过名字的有头有脸人物,简铭勋,“简约名流”地产的老总,肯定没跑了。 他那时有意无意抬头瞭了赵绮凤一眼,走马观碑一般迅速扫过对方的车牌号码。 本市这种新款型号的宾利跑车一共多少辆,都数得出来的,牌号车主很容易就查到。因此,当赵绮凤端详手机里的男人照片、天真自负地以为自己抢占了先机的时候,严小刀已经把贵妇的真名实姓和身家身份从手机里翻出来了,不是姨娘,就是简家正牌大奶。 他认识那位简总,吃过一次饭,打过一次球。 然而这会儿蒙着滑雪帽、戴着滑稽的大号墨镜和防霾口罩遮住整张脸、甚至不敢走正门只能钻侧门的男子,显然不是正牌简总。 那部电梯上去,再穿个走廊,与吃饭的紫云楼一墙之隔,是一家佰悦中庭酒店的客房楼。 1608号房内热浪与香薰袭人,分贝和频率浪得几乎震掉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甩掉墨镜和防霾口罩露出本来面目的男子,将床单裹出一片暧昧潮湿的狼藉。 赵女士撩着男人湿发调笑:“这不中用的,累啦?” 简铭爵虚喘半晌,心里暗自吐槽,这一进屋就不依不饶缠着老子干了一炮,果然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赵绮凤三十七了!妈的,母老虎一般,专门啃食精壮男人,剥皮喝血还吞老子的精气。 赵绮凤道:“最近哪浪去了?以为我不知道?” 简铭爵眼珠里都洇出湿漉漉的浪荡气息:“我哪有那精力?哪个比得上你,一炮就把我阳气儿都吸漏了。” 简铭爵长了一张大长脸,俗话说的马脸,还有点鞋拔子。遮住下半脸的时候,也是浓眉大眼人模人样,然而下半脸一露出来就破坏了整体美感,那不入流的下巴想遮都遮不住。 他做生意怎么都不行,但男女关系很行,都说下巴长的男人欲望也强盛。 把钱和好处从他亲哥哥简董事长那里划拉到自己手上,他的亲嫂子自然是个最方便好使的“交流桥梁”与合作伙伴。两相利用,各取所需,好不风流快活。 赵绮凤刷了几条短信,随手将手机扔回床头。 简铭爵喘息间随便瞄了一眼,突然从那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 “这又是你哪个浪的?”简铭爵冷笑一声。 赵绮凤迅速抢过去了,反而激起对方好奇心,又再抢回来仔细看了几眼:“这人是……” 赵绮凤斜倚床头若有所思:“刚看上的,如何?” 简铭爵眯细眼睛,盯了手机照片半晌道:“这忒么是……严小刀吧?” 赵绮凤反而诧异了:“你认识?谁?” 简铭爵更诧异:“你不认识他?……你开玩笑吧,你‘敢’看上他?!” 这回被激起好奇心的绝对是赵女士了。 “你知道他谁?”简铭爵把手机重重往枕头上一丢,语带讥讽地冷笑女人胸大无脑,“宝鼎集团的龙头老大戚宝山你知道吧?” 赵绮凤耸肩,知道啊,见过两面,做生意是很厉害,但其人也就普通稀松平常人,怎样? 简铭爵眼底的浪荡混混气质都烟消云过了,难得正经说一句话:“戚宝山戚爷这些年从老城杀到新城,在临湾新区和港口占山夺地、呼风唤雨,你当他是吃素斋饭的? 第4节 “我都听我大哥说的,戚宝山手底下猛将如云——当然现在也金盆洗手了——他有两个左膀右臂帮他打天下的,其中一个,‘百手’裴逸,另一个,‘小刀’严逍。” 赵绮凤暗自喃喃重复了一句:严逍。 刚点起一丛小火苗的心思,顿时被泼半盆冷水,却又十分地不甘心。 简铭爵忍无可忍地狠命再泼出剩下半盆冷水:“别他妈做梦了,宝贝儿,严小刀是戚宝山的干儿子!而且戚宝山还没亲儿子,你想勾他?你当他好惹?他能让你勾上?” 赵绮凤讪讪地哼道:“怎么着?” 简铭爵:“你觉着他缺钱花啊?” 赵绮凤:“我就只有钱吗?” 简铭爵心想,你忒么除了银行账户里成堆成堆的钱,你还有什么啊?他说出来的却是摸着良心苦口婆心的一番劝告:“别惹事了,要是让他知道你琢磨什么呢……你信不信他能拿刀削了你胸前这对奶子、划花你脸?” 简铭爵说着也笑了,毫不客气地伸出大手掏进女士低胸真丝吊带睡衣,囫囵地重重捏了一把。 赵绮凤一听也莫名抖了一下,这一身白嫩滑腻的好皮好肉,可舍不得被人割去了。她顿时对于白天的新兴趣感到心灰意冷,索然无味,哼了一句:“其实也没多好看,看脸也就一般。” 简铭爵却忽然笑得诡异,蹦出一句:“你说,上边‘那些人’,会不会对严小刀这一口的,感兴趣?” 赵绮凤斜眼觑着他,忍不住又拿出手机再看照片。 确实不算多么英俊扎眼,但男人的吸引力绝不仅看眉眼五官,尤其这种很不容易勾上手的男人,愈发令人心痒难耐。 简铭爵自己否定了想法:“算了,好这一口的,也太他妈重口味了,太糙。不过……” “我是知道个内情……”他压低声音,眼神诡秘,透出隐秘的贪婪之光,“有人在南海网到一条‘大鱼’,据说是个倾城绝色!而且私底下开盘交易了好几家,标出价了,这几天路子上几乎人尽皆知,准备招大家同去,炖一锅‘人鱼宴流水席’,地点就定在南洋的伊露丽芙岛。” 赵绮凤酸不溜丢地盯着这人:“呵呦,你也去?‘碧海云端’?” 前两年反腐扫黄,南岛的“海天盛筵”以及所牵连的当地官场、外围男女全部一锅烩了,所以底下都比较低调收敛。现在圈内搞这样的社交盛会,不敢在境内,直接开豪华游轮请到南洋小岛。 “去啊。”简铭爵浪笑道,“就是伊露岛,‘云端号’,我也得去见识见识,尝尝那个绝色。” 简铭爵端起炮管子向赵绮凤第二轮开炮之前,就着床头小灯洒下的光圈感慨了一句:“还是我伺候你吧,你得珍惜我啊,宝贝儿! “这世上,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让你拿钱买得来的。确实有很多人,只要你甩出足够价码,他就肯卖。你能让随便哪个男人现在就跪着爬到你面前、舔你脚趾、给你做面首、管你叫心肝奶奶。 “可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使钱是买不来的,使别的你也没有……你还想睡严小刀?甭做梦了,趁早消了这份心,你还是尽情地睡我吧!” …… 浪声偶尔穿透门板,拖着个尾音遥遥地回荡在铺了碎花地毯的酒店楼道内。 从外面听不到里边人说什么,严小刀瞥了一眼门牌,收回手机,重新点燃一支烟闪进楼梯间离开了。 他大致回想口罩男的身高身形走路姿势,已知那是吃过两次应酬饭的姓简的败家老二。 他以前常干这个的,手里捏一张照片,怀里揣两把刀,就出门做活儿了,所以认人记相是一定要很准的,不然你出门砍人会砍错目标啊。 当然,也有好多年都不再砍人了,洗手不做了。 简约名流的老总简铭勋是一位地产商界奇才,圈内威望和为人都不错。只是众所周知,他是个跛子。大约是小时候小儿麻痹没治好,腿是瘸的,身高也受了影响,其貌不扬,走路需要拄一根拐。 严小刀点烟离开时,唇边透出索然无趣的冷笑,原本的好心情都冷下来。 豪门富户世家,掀开衣服下面尽是些丑陋肮脏的虱子,见不得人。 潘金莲与武二郎作天作地、如鱼得水。哪天当家做主的武大要是说不清道不明地意外挂了,这冤头债可也有主了。 …… 严小刀重新恢复一副轻松愉快的心情,是在回到他自己在临湾附近的独栋别墅内。 熊二跟它大媳妇在墙根下甜蜜翻滚着,听见大门口动静双双一跃而起,以百米冲刺竞速的姿态冲向大门。期间熊爷还爪子一滑,直接摔一大马趴!被它媳妇抢了先,率先一脑袋拱进严小刀怀里,上下其爪,甜甜蜜蜜地索吻。 严小刀与三娘子那湿漉漉的粉色鼻尖互啃半晌,自己鼻子上那颗小黑痣差点被啃光舔没了。 这是他养的两头阿拉斯加犬,一公一母。严小刀是这栋别墅绝对的老大,膝下养个小二和小三。熊二膘肥体健,卖相十分雄伟,撞上来能直接拱他一个后仰大跟头,但却是个极怕老婆的怂货。三娘子的鼻子上有一块白化瘢痕,看起来像长了个粉鼻子。 楼下客厅有几个兄弟在打牌,很不消停地扬声招呼他:“大哥!来打两圈啊!” 严小刀晃悠进屋,不屑道:“上回你们几个输光了输的衣服裤衩还挂在房檐外边现眼呢。” “就挂着去呗,给您这栋楼当个‘招子’。”杨喜峰嘻笑道,“我们几个今天穿新裤头了,哥,我们不怕继续输!” 熊二跟过来,拼命从后面拱严小刀的臀部,讨要恩宠。三娘子却又在后面拱熊爷的屁股。 严小刀扭头一指熊爷:“嘛?不要脸啊?!” 杨喜峰狐假虎威地跟着一指:“特不要脸,一对狗男女!” 严小刀进主卧快速洗了个澡,闭门隔绝楼下抓牌叫牌的喧嚣,也算闹中取静。他坐到床头摸出一本书来,一边看书一边吃着从厨房摸来的一碟凉包子。 他在加宽加长的大床上躺成个四仰八叉浑不吝的姿势,这才是真的放松舒服了,而且左拥右抱,左胳膊弯搂着三娘子油滑漂亮的毛脖子,脚底下踩着熊二爷皮毛厚实的肩膀子。 平日经常这样一人二狗同床,真没觉着枕边凄清寂寞,床上够挤,不需要第二个人了。 他平时也看几本闲书,男人么,爱看的是历史、军事类的东西。 其实高中都没念完,远远谈不上文化人,三千常用字好歹都是认识的,道理也是懂的。严小刀床头经常摆的是《西线无战事》《大明王朝》《曾国藩传记》之类,随着兴趣读一读。这两天手头正在看一本《金陵大屠杀》,看到愤懑难抑之处,眉头紧锁,一脚蹬在熊爷肚子上! 熊二爷瞌睡中被踹醒,低声呜咽了一句,愤愤地换了个姿势,又没胆回敬咬一口,不明白怎么触了主子大爷的霉头。 严小刀沉默冷眼盯着那些书页,忍无可忍,心中难平,尼桑国人都是一群披着人形皮囊的畜生,如今竟然还对那些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战犯抱有变态的情感,这群小鬼子怎么还没被亡国灭种? 他下一脚直接把熊爷踹下床的时候,房门响了,门外人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憋着火要踹谁啊——”进屋的人悠然哼了一声,声音沉稳。 敢不敲门就深更半夜径直平蹚进来他这间屋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严小刀暗想自己竟然都没注意到脚步声,也没听见楼下有人招呼。 进来的就是他干爹,戚宝山。 熊二和三娘是一齐从床上翻身跃起的防备姿态,却又战战兢兢地犹疑,被戚宝山那面无表情阴沉着的脸唬住了。俩狗跟班到底还是认出来这位是大爷头顶上的大爷,更加惹不起,很识趣地下床,在老大爷身旁片毛儿不敢沾身地兜了一圈,随即被戚宝山关到门外去了。 “干爹,怎么了有事?”严小刀翻身下床,书丢至枕后。 “没事不能来瞧瞧你?”戚宝山仍然没表情,眼光落到床头吃剩的包子,竟然也跟着捏了一只并不太好吃的冷包子,三口两口吃掉,也不知怎么饿着的。 人心里憋着事,一定莫名其妙地想吃东西,缓解压抑与紧张。 “我晚上请了几个雷子吃饭,紫云楼,完事就回来了。”严小刀如实汇报,没什么隐瞒。 “嗯。”戚宝山淡淡一闭眼,当然不会操心这些芝麻蒜皮小事。 这人一偏头又瞧见枕头上扣着的书,拿过一翻,摇头笑了一句:“你也多大了,还这么愤青!” “没有……”严小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伸腿往床尾一坐。坐的位置这是有礼数有讲究的。 戚宝山是穿着外面进来的衣服,直接毫不客气坐在大床中央,盘着腿,这时才缓缓说出来意:“小刀,我赶回来这趟,是让你出去办个事,做一趟活儿。” 严小刀脸上一切表情凝固,凝聚成庄重严肃的神情,房间里的灯光仿佛都黯淡下去,房内一片阴影,这画风就变了。 “做趟活儿”是什么意思?这种话戚宝山又不是第一回 对干儿子吩咐。 “出什么事了?您就直说。”严小刀问。 戚宝山拍拍腿:“本来想明一早再找你,我想了想,还是赶着来了,不想耽误着。” “做什么活儿?”严小刀直接问。 戚宝山说:“仇家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鱼,绝色。 抱歉无法剧透,会影响cp出场时的“震撼感”(嘛…… 解释一下,这篇行文会和以往作品不同,开场不为烘托cp爱情,而是就写人。小刀是绝对的男主,剧情人物全部围绕他出场溜圈,相当于他的传记,半生传奇故事。如果觉着喜欢小刀这个人的为人处事、性情三观,可以尽管放心地读下去了。 第五章 消息上门 戚爷说,仇家来了。 严小刀听见这么句话,倒也没什么心虚脑热大惊小怪。戚宝山道上混这么多年,还能缺三两个结过仇的? 他没表现出惊诧,却也没有显得多么热血激昂,或是这时候站起来拍着胸脯对他干爹表达耿耿红亮的忠心和同仇敌忾的无畏。 都多少年没干脏活了? 真要去做,倒不是胆怂,心里还是莫名被刀尖戳了一下。 戚宝山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严小刀的脸,一丝一毫表情尽收其眼底,仿佛都知道干儿子在琢磨什么,这时突然笑了,坦然一摆手:“你想哪去了?不是那样。” “没打算让你去杀人放火。让你出去干脏活,我还舍不得,怕你伤着!你是我什么人?”戚宝山眼神在严小刀脸上逡巡,镜片下的面容有一股安之若素稳坐泰山的儒雅气度,情绪则深藏不露。他抬手指着:“小刀,我让你出去办件重要事,帮我保住一个人。” 这事听着还真让小刀茫然。 严小刀:“怎么个事,保谁?您吩咐。” 戚宝山:“收拾收拾,三天之后启程,直飞南岛港口,走国际观光线,在那里搭乘‘云端号’,签证机票都给你办好了。” 严小刀知道这艘走国际观光线的豪华巨轮:“最近这季节,南岛是有‘碧海云端’吧?” 果然大家都知道这么个盛大的节目,严小刀没见识过也有所耳闻,没参与过也大概知道都什么人会参与其中。 “对,‘碧海云端’。”戚宝山点头,“很多人都会去,我那个露面的仇家也肯定在那艘游轮上。你不用针对他怎么样,只需要把这人给我保住,别让他轻易挂了。” 内情一点都不透露,也没法说服人啊,戚宝山斟酌片刻,讲一半留一半:“是十五年前生意道上一个不太对付的人物。那时我还在南方糊口,刚过去不久,人生路不熟,你也不在我身边……跟人结了梁子,那人当年是瀚潮华商集团的大老板,很有背景,做事不干净,胆大手黑,手里有经济案子也有刑案命案,杀过人,最后给判了。 “判了很多年,后来据说这人死在监狱里了,就没能出来。 “十五年啦……这人姓凌,名叫凌煌,你肯定也没听说过。 “现在,凌煌的儿子回来了。” “他回来了,如果哪一天出现在老子家门口,当然不会是衣冠楚楚地登门拜访我,找我叙叙旧,再喊一声叔……” 戚宝山说话口吻是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斟酌盘桓,说出最后一句时,当真眼光都凝在灯下一点。那灯火如坟间鬼火,仿佛还能映出当年暗夜行路时的心惊肉跳……灯下寸余的黄色光圈之外,就是谁也看不见摸不清的一片黑洞…… 严小刀与戚爷对视:“既然是仇家,为什么不直接做掉?” 戚宝山猛抬头与他眼神对峙,眼光毫不避讳,彼此都是在试探摸底对方的真话。 严小刀就觉着他干爹没把话说全,句句透着玄机。 戚宝山也知严小刀就是在试探,当然不是真想杀人放火。 戚宝山转移视线,轻描淡写一句:“哪那么容易了解,做掉了更麻烦,下一个恐怕就轮到我了……再者说,凌煌那个罪案累累的重刑犯,当年臭名昭著的一个名字,结怨结仇太多,惦记着想宰了他儿子、灭他全家、斩草除根的人已经够多了,用不着咱们动他。 第5节 “小刀,你需要做的,就是别让他这么轻而易举一露面就被人活宰了!给我保住这个人,留他一口气活命就成,少胳膊少腿都不论,把人捉住,然后活着给我带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把人捉住,再活着带回来。 平心而论,这个吩咐,比让他干件脏活还令人感到棘手。严小刀行事多年,出去砍个人,还是保住一个人不要被别人砍死?绝对是前者比较轻松省事。 而且,平生头一回,戚宝山连一张目标人物照片都没给他,这是砍谁、保谁? 戚宝山略无奈:“老子手里没照片,我也好多年就没见过,以为已经不在了。 “不需要照片。你只要见着那个人,你就知道是他了,绝对认不错那样一张脸。” 戚爷只待了半小时,末尾还不忘跟干儿子谝几句家常,摆了摆他出远门为小刀精心挑选的几样礼物,都是男人的口味喜欢的随身小物,父子间舒心的温情顿时又找补回来。 楼下一干小弟自从大老板进门,就被那阴飕飕的超低气压震慑住了,麻将散牌还留在桌上,没人敢动一下。 戚宝山最后匆匆离开别墅,面色稍缓。喽啰们在楼下客厅齐刷刷站着,默不作声目送戚爷离开,不点他们的名没人吭声。 门外,戚宝山由数名贴身保镖护送上车,回城里了。 戚宝山手里握有一条不期而至的短讯,如同一道雷劈上他的天灵盖,是要断他的前程和后路。披荆斩棘随波逐浪把一方沃土江山掌握在手中的野心,这才刚刚实现,他的后半生富贵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呢。 【老二,凌煌的儿子回来了。这次你不能再心软,不能再逡巡误事。事不宜迟,快刀斩乱麻,斩草务必除根。只要除掉他,十五年前那件事,除了咱们四人,就再也没有第五人知道。】 …… 那时,戚宝山眼光里有一丛深旋的黑色阴影,让严小刀忍不住一夜辗转,本来是个随性洒脱的脾气,竟然一宿没睡好觉,就硬琢磨这句话。 他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你只要见着那个人,就知道是他了”究竟含着多少层意思。 —— 北方仍是春寒料峭,南国边境此时已披绿穿红,呈现一片繁华热闹的春意,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与华北平原黄沙遮天蔽日的阴沉景象泾渭分明。 停泊于港口的“云端号”,在碧海蓝天之下展现壮丽的身姿,这样一艘银灰色超级巨舰,仿佛下一刻就要劈波逐浪,与翱翔的水鸟一同追逐海天一线那神秘金光的深处。 这不是普通一艘游览观光客船,是这个港口每年深秋或早春季节只开三趟航行的豪华游轮,需要提前许多日期预订,只卖圈内豪商贵戚,买票要凭关系、刷头衔,不然有钱都见不到船票长什么样。 以这船的运行成本,以这每年聊聊几次的航行、“爱来不来”的卖方架子,这种航行显然不是为赚钱回本,而属于上流社会奢靡的交际手段,是一场海上的富豪嘉年华。 从驶往港湾的高速路出口处即已显示出身份的不同,普通游客拥堵的车海中分流出来一条专用车道。公路上方标志牌上刻意没有标明游轮公司或者航线名称,而是标出一枚类似祥云出海的图案标识。一辆一辆昂贵车牌抖着金光招摇过市一般驶入这条专用车道,再进入点起两排幽暗壁灯的几公里长的地下通道,最后从地下钻上来时,就驶向这艘碧海蓝天之下静泊深港的“云端号”。 中途每一道关卡,来宾从车窗里探出一只手,出示烫着祥云出海图案并印有防伪标识和条形唯一代码的皮质游轮护照,刷码子再刷脸进去。这个高端俱乐部里,非富既贵,或者既富且贵,说白了,都是手握无法想象的财富金山平时不知怎么玩、不知怎么作才爽的一群年轻人,再不出海就要上太空了。 港口特区免税奢侈品店在码头两侧林立。那些人一般都看不上,不在这地方买东西。只是有些客人是临时飞过来的商界娱乐界大忙人,随身行李都懒得带,顺手买些旅途中合用的私人物品。 一名戴茶色太阳镜皮肤黝深举止老练的男人,低调携着年轻女伴,溜达着看过几家店面,买了一只爱马仕精致小皮箱,再随手不看价签地指了几条热带海岛风情的高定裙装,大约是两万来块钱一件。随身女伴笑靥如花,还没上船动真格的,已经感到不虚此行。 简铭爵遥遥地从后面张望一会,三步并两步就过去了,低声笑着招呼:“游总,您也来啦。” 太阳镜黑皮男偏过头瞟了他一眼,没那么张扬高调,点点头:“啊。”简铭爵一副脸孔笑开皱纹,那长方形的驴下巴十分突兀地随着笑容上下开阖。 叫游总的也未必真就是个“总”,但是这种场合,你想逢迎拍马拉个关系,总不能张口喊对方“老师”吧。 老师,我这手里有个17岁的嫩尖,36d,还没开过光的,可以玩双龙出水,上寿给您尝尝鲜?……这叫什么话嘛。 游总名叫游灏东,并非老总,就是靠父辈庇荫,在官商之间浑水搭桥、开空壳投资公司空手套狼的二世祖。他爸爸是临湾新区现在握有实权的最大的头,市里副手。这人平时想捞点钱花,多少人捧着钱日日夜夜守他家门外还担心找不到敲门砖。 简铭爵是巴巴地看了一圈,发现来宾多是四九城过来的红贵和新贵,他根本巴结不上,人家都不理他!他只认识游家公子,赶紧地贴过来了。 省府州官家的子弟,表面就比较收敛,不吆三喝四地,端着防备之心。游灏东闷声浏览一家熏着暧昧诡异熏香味道的私密用品店。简铭爵笑着凑在柜台旁边:“游总,这些的都不给劲,我这带了东瀛那边弄过来的最新玩意,我悄悄给您留着。” 游灏东从茶色镜片后面觑着他,当然是感兴趣的。 简铭爵将手提男装皮包拉开一半,露出里面一些奇形怪状东西,笑意暧昧:“游总,看您个人喜好了,绝对能让您身边这位妹妹欲罢不能……” 游总身边的妹妹扭了一下:“讨厌么~~~” 简铭爵认出那外围女是最近古装剧经常露脸的某朵小花,时常演女二女三,每次女一位置都惨被别人抢,资源不够硬,因此才要来“碧海云端”这种场合,结合自身优势寻找新的挂靠资源。 简铭爵又携过自己的随身女伴,一位网上爆红打赏百万的女主播,拿眼神一搭:“回头你跟游总认识认识,他可是又大又厉害!” 这话说得太露骨了,但对付这些人,简直百试不爽。 一群妖男艳女心照不宣,这样的寒暄介绍之后,上了这条船,人扒了衣服就变成没有任何贞操廉耻的兽类,谁的女伴未必再是谁的专享女伴,这就叫做“碧海云端”盛筵的“一锅鲜”。 “哎老子就说嘛,让你跟我一路过来,你偏推脱不来!”隔壁高档男装内衣店里,另一位二世祖对着手机高谈阔论,生怕旁人听不出他有钱和嗓门大。 “不怕,我有通行证啊!我带你上船啊!小刀,你就当我的内什么,‘伴儿’呗!”梁有晖毫不避嫌地狼笑几声。 “你在哪呢?真过不来?一会就开船,今年开春的最后一趟,下一趟可就等到冬季了,真可惜,小刀,哥们就想带你出来见见世面!”燕都某新贵巨富家族的败家货梁少爷,没心没肺地在给他自认为道上的熟人铁哥们拉皮条子。 手机那头传来沉稳而有磁性的低音炮:“哼,你自己玩吧,我给谁当伴?你配吗?” 梁有晖浑不吝地一乐:“咳,我无所谓,你带着我也行啊只要你乐意,我扮男扮女都乐意,小刀大爷!” “真他妈不要脸。”手机那头的人骂了一句。 “要脸就跟你说不上话了。”梁有晖在严小刀这里是脾气真好。 从隔壁店铺出来的简铭爵与游灏东同时都听了一耳朵,也赖梁少爷嗓门实在太大。 简铭爵擎着大长下巴,心里合计,不会是那个严小刀要来吧?严小刀难道也肯卖、肯开价?赵绮凤那婆娘估计要悔死喽,让她端着屋里大太太的架子不陪老子上船。 游灏东茶色镜片下细眼微眯,心一沉,怎么是严小刀来?真麻烦……还好不是更麻烦的戚宝山本人…… 打完电话的梁有晖脑后生风,突然灵光一现,猛回头扫视眼前购物人群。 眼角好像能够从远处模糊视野中剥离出一个熟悉的影子,身高腿长一晃而过就跑没影了,让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严小刀是没来吧? …… 严小刀隐在游轮贵宾必经入口处楼上的拐角阴影里,把每一名踏着甲板轻裘缓带迈上“云端号”的贵客瞧个清楚,在人丛中用眼光一个一个扒拉,野路子的职业病驱使着他耐心寻觅他的目标对象。 豪华大厅中,伴着小提琴乐曲的宽阔的甲板上,不断地流入一丛丛香衣鬓影,俊男美女如云。 他当然没有随着这些宾客一起登船,没人发现他的行踪,他早先一步就从别的途径上了船。 “云端号”太大了,超级游轮上下十三层。其中十间满足老饕不同口味的中西餐厅、以及豪华舞厅、泳池、剧院就占据其中三层,其余十层全部是客房,越往上层的客房越是高端。既然本就是娇客宠儿的航线,就没有供应给穷屌丝的低价位狭窄内舱,全部都是八十平米起的宽敞海景房。 严小刀这人的习惯,既然是找人,也是在这船上做活,他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先就试图把所有房间摸排一遍,脑内盘桓各种路线,将所有房间的位置地形了然于心,不然他不放心。 他身边只带一个跟班,就是经常跟随他的杨喜峰。 戚爷跟他提过,是否带个女伴撑个门面,你那几个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呢,这好机会为何不用? 严小刀想了想还是不带,指不定撞上什么棘手场面,何必让哪个无辜不知情的女孩跟着他受到牵连拖累? 本就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装什么左拥右抱拖家带口人多势众? 一开始他还带着杨喜峰一起摸排,后来嫌这小子手段太慢,直接把峰峰打发回舱睡觉去。 杨喜峰被推回舱房时羞愧地自言自语:“我的哥,你看一遍能记得住个嘛玩意?我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每个舱都长得一样!” 严小刀手快脚快,眼观六路,走马观碑,一切默记于心,猜测哪些房住了重要对头,哪些房间住的废柴路人可以忽略。 游轮视野最好的最顶上两层,是拥有私密阳台和按摩池的复式海景套房,一共只有十套,预订给最尊贵的客人。严小刀瞟了一眼套房内迷你吧台的各式酒水,忍住心痒没有喝掉一瓶再走。 他自己没订复式海景套,不是订不起,而是太扎眼。总共十间白金尊享套房,每位入住客人都是生意圈内名头显赫之人,他在其中一间复式套房的迎客伴手礼附带卡片上,赫然瞥见“梁有晖先生”的字样。 “云端号”承载着极致的尊贵与奢华破浪入海,船头绽开白沫水波,开船了。 直到这时,严小刀发觉,他在游轮所有宾客包括船员、服务生之中,没有发现他的目标;也没见到哪一路客人抬着能塞进大活人的行李箱登船。 你只要见着那个人,就知是他了。 严小刀微闭上眼回忆所有船上他所见的面孔,直觉没有一张脸配得上这句形容。凌煌之子难道就不在“云端号”上,没来? 还是……已经挂了。 第六章 碧海云端 “云端号”白天在海面全速航行,迅速就出了本土海警巡逻舰艇的管辖水域,进入国际航线,一切沐浴在河清海晏的祥和金光之下。只是,这副端庄的美人身姿之下,掩藏着不为外人知的奢靡,只要出了管辖地界,就抽丝剥茧般露出那一张真实的妖孽嘴脸来。 燃着焰火的落日跳脱着吻上海平面,金风玉露一相逢,海天一片红霞,紫色烟花在游轮上空遽然绽放。 一名穿着吊带黑金色鱼尾长裙举止端庄已为人妻的女星猝不及防被人扯住了裙摆,在围观尖叫声中被扒去礼服,以一个相当高难度的三百六十度空中转身抛入甲板露天泳池,“碧海云端”的盛筵拉开帷幕。 游轮甲板上仿佛瞬间变了画风和颜色。 银白色巨舰优雅壮丽的船身上那些原本窈窕徜徉的红颜绿柳,也仿佛转瞬间扯掉脸上欲盖弥彰的面具,剥掉身上那层纯属累赘的人皮遮羞布,满眼是颤抖着陷入狂欢的身躯…… 严小刀比较不走运,他住的相对廉价实惠的第一层舱室,随即发现这里是真的很“实惠”。即便拉上窗帘,也遮挡不住疯狂晃动甚至纠缠一起的人影。 走出舱门也好不到哪去,餐厅和舞厅里大约也开始了。他听出有人就在他房门外楼道里就地开炮,随着动作撞他的门。 严小刀思忖片刻,那位不寻常的人物倘若这时在船上,无论是自愿前来还是被软禁中,应该不会跟他一样选择风景这么糟糕的底舱,太跌份了。 他迅速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站在泳池边的梁有晖梁大少爷,就这时刚被人从后面剥了裤子,像赶一条大白鱼似的被赶下泳池。“大白鱼”还蹦出水面负隅顽抗挣扎了一两下,手机也跟着“噗通”掉水底了。 “操……”严小刀从窗帘缝隙后眯眼瞄着,很无奈。 严小刀无聊得都读完了半本《莫斯科战役》,战斗的种族西伯利亚红军在严酷的冰封阵地上力挽狂澜将德军坚拒于距离莫斯科仅有八公里的郊外。他正津津有味地读到抚掌激跃处,梁少爷在水里跟不知哪个整容脸男妖精打了一场“遭遇仗”,终于从池底捡回手机爬上岸边。 也亏得这新款钛合金壳手机特别防水,梁有晖掌心里“霹雳哗啦”连响三声短信提示音,信息直接显示屏幕上。 梁有晖一听提示音双眼在夕阳的烟火下绽放出亮光,因为他给一些“密友”设置了特殊提示音。 这是严小刀开玩笑口吻的短信:【晖宝,我给你掐了表,才十二分钟不到,你的持久度还不如大熊猫。】 梁有晖赶紧就回拨了。这人用毛巾胡乱抹一抹身子,套上个泳裤,一路顺着隐约的手机铃声,进了船舱,穿越走廊,左寻右觅。某一间船景舱的房门前,斜立着西装革履的严小刀,一副好整以暇的揶揄表情,等着他呢。 “装!你丫还跟我装!”梁有晖指着严小刀的鼻子,却露出单纯的发自肺腑的开心。 严小刀一手撑着门框,把人让进舱室:“我能弄不到船票?” 梁有晖进屋一打量,顿觉这几十平米破屋狭小逼仄简直没法落脚啊:“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订楼上?” 严小刀颓然道:“咳,我干爹骂我了,不务正业还出来浪,花他的钱我就没胆订顶层。” 梁有晖爽气地搂过好基友,拍拍小刀的前胸:“你呀,缺钱花就跟兄弟我吭个气。” 严小刀继续卖惨,自嘲道:“我这张厚皮老脸,在你面前都卖不出个价。” 梁有晖一翻白眼:“谁让你年轻的时候拒绝我的金屋藏娇?!” 俩人浑开荤玩笑,从来都这样,但并不来真的。 梁有晖挺帅气的,从小养尊处优的一个少爷,且是家中独子,见过大世面但没见识过江湖险恶,没经历过生活的辗转流离,这种富养出来的男孩,通常是个没什么心计的直肠子,对朋友豪爽,钱多到花不完,都懒得跟人算计。因此严小刀结交了这么个时不时有些用处但不需处处设防的傻白甜。 严小刀随口闲聊几句,问的都是船上内情。 第6节 梁有晖老实孩子有啥说啥,一一点头:“对啊,楼上左手边是个我们城里的红三代大贵人,右手边是游灏东嘛,你们开发区的大太子爷,正对我楼下就是简铭爵还带了好几个女的……诶?都是你认识的吧!” 严小刀一偏头望着梁少爷,鼻尖黑痣轻耸出玩味的神情:“你来这船上玩嘛的?你钓大鱼来的?” 梁有晖耸肩:“我钓什么鱼?我消遣么,在家里闷的,你又不陪我!” 严小刀暗道,看来梁有晖纯是局外人,并不知情。 梁有晖却也在上下打量着严小刀暗忖,还是小刀兄弟好,模样身段真顺眼又招人爱,刚才游泳池里那个整容鬼一看就是盘丝洞里爬出来的三四流功力的男妖精,搁严小刀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梁有晖突然想起来了:“刚才上船时碰上,游灏东和简家老二竟然都盘问我,你到底来没来船上、你最近都在干吗,你说逗不逗?你跟他俩什么时候有一腿!” 严小刀眉毛一动:“你怎么说的?” 梁有晖:“我说你这人傻正经,肯定不会来的,你这不是让我好像骗他们的!” 严小刀:“……那俩人说找我干吗?” 梁有晖:“游灏东说,他上回打球从你那借了一根高尔夫杆想还给你?简铭爵说,他手里有一副扑克牌的‘嫩尖’,问你哪天有没兴趣一起去‘打个尖’?” 严小刀一脸春风化作细雨的平静笑容,这纯扯淡的无稽之谈,理由编得真烂。游灏东和简铭爵八成都是知情者,都是上船来网那条大鱼的。 戚爷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保住一个人,别让那人被旁人给弄死了,那么明摆着,有人也奔着这目标而来,且有人可能会下手。 严小刀熟悉这些路数,他即便现在连正主的脸都没见着、人都没找见,然而这船上有哪几位不省心的人物可能成为拦路虎,他一个个在心里盘算。 …… 既然与梁少爷搭上线,严小刀自打这个晚上,堂而皇之在“云端号”上公开露了相,不必再躲躲藏藏。他有意跟上燕都过来的梁少,一来,对方是很有家底身份的人;二来,两人一同出入,外人看来就是结伴出来打野食的哥们。 当晚梁有晖就带严小刀去顶层露天焰火餐厅,吃上一顿顶级法餐。 海风吹得严小刀头疼,梁少爷难得善解人意一招手叫了一杯咖啡给小刀。 严小刀抿了半杯咖啡,味道醇厚尾调还带着果木香气,挺特别的,果然是高级法餐厅的咖啡。 “这叫做南洋象屎咖啡。”梁有晖用雪浪白巾擦过嘴,兴致勃勃地给严小刀开眼界见世面,“已经是最贵最顶级的咖啡了,一定要用巴拿马某座庄园出产的咖啡豆,拌上香蕉、芒果和甜甘蔗喂给大象吃了,用缅甸的三至六岁龄的小母象,等它们把咖啡豆和大粪一起排出来,再把整粒整粒的咖啡豆筛出来,烘焙烤香现磨,最后就是你喝的这杯咖啡了。” 严小刀差点吐出来。 梁有晖哈哈大笑,浑不在意,自己细细品着那咖啡香气,凑过头煞有介事地:“听说还一定要是处女小母象哦——她们消化出来的咖啡豆气味比较甜。” 严小刀无话可说,瞥一眼那全是法文的菜单酒水单,也就是你小子欺负老子看不懂洋文。 “比你上回骗我喝那个老磁器口豆汁还他妈难喝!”严小刀瘪着嘴,“你们城里人喝的豆汁吧,我进嘴就知道它很恶心;这什么象屎咖啡,喝进去还不觉着,回味越想越恶心,你喝的不就是大象的涮肠子水吗!” 梁有晖笑得都呛了。 严小刀从来不装,这让惯会装逼的公子哥愈发觉着他稀罕。 碰巧了,当晚,简铭爵和游灏东二人也不约而同选在这家餐厅吃饭,隔着几个桌远远能瞅见,身边各带换了头脸的女伴。 那二人各自心照不宣地,都没过来找严小刀寒暄攀谈,只远远地点个头,不吭声,假装嘛事也没有,大家都是纯来消遣。 这么气氛浪漫的西餐厅,别人都带的美艳女伴,只有梁有晖带个哥们进来吃饭。 梁有晖觉着花这钱很值,严小刀比他认识那些俗气的男妖精强太多了,睡不到也可以多看看。严小刀看着笔直笔直的,勾不上手。 入夜后的“云端号”上,自然又是一派云香雾娆,鬼哭狼叫。 这时游轮已在几国交界的海面航线上,早就出了我朝边境,法律上也管不着。 梁有晖想拉着严小刀一起去藏式欢喜佛按摩浴室享受,当然,是由男服务生伺候的,包全套,可以摆出瑜伽姿势,身子里里外外各个穴位都给你按摩。 严小刀冷笑着推开梁大少的脸:“咱俩进的不是一个屋,我知道你要进右边那屋,我进左边那屋快活,各玩各的,我走了!” 严小刀手指的是左手边画着女士标志的按摩屋。 二人在风月场的入口处分道扬镳。然而,严小刀并未进入女士的按摩屋寻欢取乐,大象的涮肠子水弄得他胃里贼不舒服,什么兴致都没了。 这一夜海面和游轮上皆风平浪静,一丝波澜都没有,透着非比寻常的安静。 严小刀躺在床上,注视舱房的天花板,无声地揣摩着航行路线,白天大约要路过某国港口临时停靠几小时,然后再过一天,就要到达伊露丽芙岛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梁大少的电话姗姗来迟,估摸着昨夜差点精尽人亡,这才回血从床上起来。 严小刀声音软软的:“我也刚起,床板忒硬,不舒服。” 梁有晖眼巴巴地:“那你过来跟我睡啊,我这床特暄、特软!” 严小刀冷笑:“够不够哥们?咱俩换床,还是直接换房?” “哼。”梁大少又碰一鼻子灰,仍然没胆说出太荤的话。他清楚地感觉到严小刀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绝对不是表面上那样好说话,严小刀好像从不对谁厉声厉色,但又让人绝对不敢侵犯亵玩。况且,他连不穿衣服的小刀都没见过,纯属自己兴致盎然地意淫对方。 严小刀从来不在外人面前随便脱衣服。 西装下面是衬衫,衬衫下面是黑色裹腰,腰上两排青光白刃。他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从床上挺身而起,冷水搓身,沉心打坐,展臂运刀,吃饭吃得便宜大碗,生活用度简单随性,这些已是多年习惯。 游轮缓慢靠近港口,险峻地穿行在林立的巨型海上塔吊之间。 青天白日之下,水面波光淋漓,许多人都从舱内走出,站在一侧的船舷内观望港口壮美景色。 一些男女宾客已换上热带短裤和裙装,排队下船登港,有四小时自行游玩吃个饭的时间。 梁有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夜在藏式按摩房试练十八般武艺的身心感受。 “跟表演杂技似的,花样超级多,弄得我个老司机都他妈紧张哆嗦了!哎呦妈呀,我也跟着戏骨上身,还得配合那些个服务生,一群人在按摩床上颠来整去,跟拍钙片似的!” “倒吊劈叉来着吧,把您的筋都抻了?”严小刀不屑地笑。 “哎呀你也试过?空中飞人你玩过吗!”梁有晖立即饶有兴致。 “岁数大了,我飞不动,多少年都不玩儿了。”严小刀冷笑道。 严小刀跟梁有晖闲扯着废话,一双眼却在甲板上的人丛中快速拨拢出简铭爵、游灏东的身影,看那俩人都去哪、下不下港口。 简铭爵大概是被几个妖精缠住了,左拥右抱地被拖下船去买东西。 游灏东就坐到楼顶露天咖啡厅的小桌旁,一动不动,眼光乱飘,甚是紧张胶着的模样。 一艘比“云端号”小上两号的轻型轮船,也缓缓接近港口,停泊之处与“云端号”并排,像是在装卸。宝鼎集团自家也跑远洋运输业务,严小刀描摹着,那艘船不像普通的运输船只,船前船后立着各种机械手臂,船尾似乎还有拖网。 像是一艘大型渔船。 “捕鲸船吧?我在阿拉斯加游轮航线上见过。”梁少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想拉着小刀上岸玩去。 没错,是一艘捕鲸船,结实耐抗,最大吃水看着有十米。 但位于这种航道狭窄、岛屿密布的南洋航线交错地,会有捕鲸船过来? 在那艘船的两侧能隐约看到装载大鱼和海虾的水箱,看来是满载而来。宽阔的甲板上有一块凸出的地方,用黑色油布罩了个严严实实。 一般捕到鲸鱼后,就是这样放在甲板上再罩住。国际上严密限制捕鲸,这船舷一侧有日文标识,想必又是尼桑国鬼子组织的非法捕鲸船队,严小刀心想。 就这时,严小刀发现港口塔吊已在缓缓吊起那用黑色盖布遮住的沉重货物,而且运输的方向是他们这艘游轮! 能顺利吊起来随意装卸的,显然也不是圆滚滑溜的一条死鲸鱼,那黑布像裹着一只大号集装箱,最终落在“云端号”的船尾,装卸补给的位置。 严小刀扭头盯着那状况,突然仰头再找顶层咖啡厅坐着的游灏东。 游灏东这时也站起来了,盯着同一个方向那用黑布笼罩的集装箱。 严小刀突然就明白了。 “大鱼”很可能上船了,竟是以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 或许是其人不敢在天朝境内登船,又或许这中间涉及说不清楚的交易,总之,另一条船在这个三不管地带的东南亚小国港口将大鱼搬上“云端号”,然后再去伊露岛,是这样了。 严小刀之前还寻思,大鱼是自己上来玩的,还是被人挟持胁迫着登船。 他很快就得出答案。那只黑油布罩着的集装箱,或者说是大号笼子什么的,可没有以“贵重物品易碎勿碰”的方式被小心翼翼地抬上甲板,而是直接甩着抛进了海里!船尾几道结实的钢索如鹰爪般尖利结实,抓住那大号笼子的顶部,将下半部分毫不吝惜地浸没到那咸湿冰冷的海水中…… 严小刀眼底变了颜色,瞳仁映着翻滚的海潮,暗自吸了一口气。 那里边难道装了个活人吗? 第七章 笼中之困 这一整天仍是全船贵宾寻欢买乐的时光,且各自相安无事,“云端号”及附近港口有的是乐子,没人注意到曾经有一只被黑油布包裹的货物卸载在“云端号”尾端的船舷一侧,半沉半浮在那冰冷的深靛色海水之中。 梁有晖与昨夜相识的一个服务生搭伴上岸吃饭去了。船上这类服务生晚上才上班工作,白天就是陪客人出游挣些外快。 严小刀在走廊拐角阴影里往窗外探视,打电话低声道:“峰峰,别睡了起来干活儿,去最底下的轮机舱走一圈,看船后面拖的到底什么东西。” 杨喜峰小跟班的房间位于与严小刀同一楼层的走廊另一头,互相还装着不走动。可惜大哥没给他买游戏币,也不承诺公款报销嫖娼费用,法式餐厅更就不要想了,还没带女伴,单身狗杨喜峰郁闷得就整日憋在舱房里啃最廉价的猪柳汉堡。 待到宾客重新登船启航,游轮上又添一拨新的贵客。 来者还是一个集团军的阵势,浩浩荡荡进入豪灯装点的贵宾大厅。一行人整齐列队,低头碎步鱼贯而入,举止优雅得带几分戏剧化,且极其恭敬谦卑,细语媚笑着与所有船客九十度鞠躬行礼。所有男女皆是和服装扮,脚踏木屐。 和服女子穿戴全套饰品,面部妆容类似艺伎,个个婀娜俏丽。 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笑容可掬,从一进大厅这腰杆就没直起来过,不停弯腰鞠着躬,活像是狠命伸着脑袋一路爬行过来的,见人就毕恭毕敬递上名片,点头几乎把脑门贴到燕都红贵太子爷们锃亮的皮鞋头上。严小刀听见那男的对太子爷们讲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中部某省乡音。 不太熟的一张脸,愣让严小刀想了半天。他用中指狠命叩了两下太阳穴,感到一阵未老先衰的危机感。 哪都少不了简家老二,也是一路滴溜滚到那新来贵客的跟前,又是一阵高谈阔论,再私下交换各自手里设计成香水名片式样的女优名卡。 终于等那些人聊完,严小刀掏出一盒名牌古巴雪茄径直过去,在吧台暗处与简铭爵擦肩,递给对方一根雪茄。 简铭爵一挑黑眉,皮笑肉不笑着让严小刀帮他把雪茄点上,吸了再吐出烟圈,用鼻息煞有介事地品尝那醇厚滋味,仿佛也知道小刀要问什么:“渡边仰山,渡边远洋机械重工的大老板,常来咱们临湾深水港的啊!” 严小刀忍不住又叩了一下太阳穴,自嘲道:“我这脑子,酒色伤身。” 简铭爵与严小刀凑头低声交谈:“渡边仰山嘛,你知道吧?明明就是土生土长的我天朝子民,当初就是个没根没基的乡巴佬,去尼桑混了十年,摇身一变就成岛国人啦!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了!” 简铭爵也不是不防严小刀,但这人就是废话多,不说话丫能活活憋死,可显得他知道最多事情。这是资深掮客的职业病,就靠嘴皮子呢。 严小刀笑意深不见底,一身合体西装显得款款有范:“老弟,你好像说手里有副扑克牌要给我看看?赶紧的,好东西别藏着独享。” 简铭爵立刻来了兴致,手里变戏法似的真变出一副牌,带宣传照和头衔的,上流社会档次较高的交际花都是大牌主牌,网红女外围女是小牌副牌,手法华丽地摊开在吧台桌面上给小刀欣赏。 严小刀问:“渡边仰山来船上干什么?” 简铭爵笑得很浪:“来交换资源呗。你瞅他带来的那些‘货’,相当不错,肯定不缺买主。港口许多远洋重型船队都是他家的,捕个鲸啊,抓个大鱼啊……这回没准还要跟咱们献上一条‘美人鱼’呢……” 简铭爵那眼神像是试探,严小刀微耸鼻尖一笑,没有接话。 他撤退时还被简铭爵那厮逼着抽牌,从一副扑克牌里抽了两张揣兜里了。简铭爵笑说“你小子真有眼光专挑胸大屁股大的”,严小刀其实连照片名字都没看。 尼桑大金主的出现,就如同是往鱼群聚居的池子里霍然投了一大把蠕动的可口鱼食。鱼群先还是惊跳着四散逃开,逡巡观望,随即暗自都抵不住那美味的诱惑,纷纷箭一般冲向满足口腹之欲的猎物食粮…… 这一晚渡边仰山手下的集团军可是大出风头,连梁有晖都硬拖着严小刀去看热闹。 第7节 剧场内光柱扫射,群妖起舞,男优女优们伊始仍是合着沉郁的鼓点、清雅的节拍,演绎和风鼓舞。过了午夜,鼓点画风突变,女优们开始随舞蹈一层层剥下累赘的衣服,从外衣剥到内衣,最后只剩肚兜。那几个清俊的男人也差不多路数,剥得最后跟搞相扑的装扮差不多,没看出性感,十分滑稽。 无论男的女的,都在隐私部位吊一只名牌,上面写着自己艺名,供客人当场挑选领走,有什么鸟纯一郎,龟口正红,大奶夹丸子,户下真优美……总之不忍卒读。 饶是严总这样的都惊着了,一阵膈应反胃……真变态。 梁有晖吞下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抬眼瞄严小刀不愉快的脸色:“这帮人玩太过了,我也不喜欢这一套。” 严小刀整了整西装前襟起身离席,离这些人远点,嫌脏。 梁有晖随口道:“岳仰山那家伙,以前在城里见着他还不好这一口啊。他老家不就是某省过来的,当初还跟我们吹嘘,自称是岳家几十代的后人。” “改名换姓才好,一个败类,他也配姓岳!”严小刀眼神一变,冷面抽身而走。 剩下的话严小刀不能再与傻白梁少爷交心。 总之,这渡边远洋集团的老板渡边仰山用他麾下的船将某个重要人物运来,装到“云端号”上,运往伊露岛尚不知要如何处置。游家公子事先知道消息赶来看货,简老二或许也提前听到风声来看热闹,渡边仰山在他们临湾经济新区与各家公司皆有商业运输来往,因此肯定认识临湾握有实权的游家,这群人是有关联的。 在满船宾客彻夜狂欢乌烟瘴气之时,严小刀快速摸回房间,回廊灯火追寻着他修长的影子。 一进门就从门后揪出杨喜峰,二人将房门合拢。 杨喜峰戴个鸭舌帽,身穿瘦胳膊瘦腿的暗色短打扮,低声道:“大哥,我找见了,从西侧紧急通道下楼,穿过那个平时上锁的员工通道门,下到底舱的中间那层——就是中央总厨和后勤杂务那一层——别下到最底层那里都是阀门和涡轮机。” 严小刀低头咬着烟,同时快速换掉西装:“说最要紧的。” 杨喜峰抹一把汗继续:“你就摸到我说的那层,要进到厨房后面的杂货间,旁边还好多工人来来去去…… “那个不是集装箱,真的他妈是个笼子!笼子里面,有人。” “什么人?”严小刀是个利索急脾气,真烦这大喘气的汇报模式,说关键的。 杨喜峰咽下口水,眼神乱跳:“我、我也没看清,隔着窗户嘛,黑咕隆咚我都没敢看!哎呀嘛玩意啊简直见鬼了,不然您自个看看去呗。” “所以笼子还扔在外面,泡在海里?里面有人?”严小刀感到匪夷所思。 杨喜峰战战兢兢地点头,伸手指向路径方向:“大哥您今晚赶紧去看,现在应该还在,过了今夜没准就被鲨鱼啃光了,明儿一早就给咱们剩一副骨头架子!” 严小刀一听这话赶紧的,将贴身衣服塞进短靴再扎紧,做了简易的面目伪装,闪出房门…… 杨喜峰平时看着嬉皮笑脸的猴样,干活儿手脚还是利索的,路径汇报准确。 底舱第一层是工人、服务生的睡舱,四人一间,舱室排列密集,排成鸽子笼一样,中间是一条狭长还堆满杂物的走道。即便在同一条豪华游轮上,楼上楼下也是两重天日,直白甚至是故意地显示社会阶层之间壁垒分明。 严小刀路过走道时与工人擦肩而过,顺手从哪个衣架上抽走一身半干不干的白色制服…… 中央厨房亦是热闹繁忙,一盘一盘的迷你尺寸抹茶起司蛋糕和精致樱花奶酪杯从烤箱中转出,冒着刚出炉的奶油烘焙香气,小工们再将一车车的西点和梅子清酒运往楼上舞厅,今天走的就是这套欢快的和风主题。严小刀顺手扯过一辆盛满碗碟的泔水车,再低头穿过厨房过道。 杂货间昏暗逼仄且道路曲折,已经到了游轮底舱最深处,靠近船舷的边缘。 严小刀一个小窗一个小窗地往外找,揣测应是这个方向。 一名头发蓬乱面孔黝黑的小工,对着某一扇舷窗面朝大海吃东西,一手端个香槟,另手拿着蛋糕——这些东西厨房里应有尽有,厨子和工人没有不偷吃的。 那黑皮小工边吃还边笑,胸膛里发出咯咯笑声,招猫逗狗似的,向窗外一举杯。 严小刀默默注视片刻,从阴影中缓步走向那人。 他轻轻一肘挤开满嘴塞了蛋糕咕哝的家伙,内心已有准备地转过头去,看向舷窗之外…… 深夜的海水是忧郁而冰冷的。巨大的水体被船尾涡轮发动机和扇叶强行搅动着,将水花搅成支离破碎的白沫在低空中飞散。这些全部化作颠簸的波涛,撼动着一侧由钢筋铁骨吊挂着的牢笼! 船尾有两只小灯,恰好点亮这个方向,从上方打出两道交错的灯柱,随着船体晃动出某种毛骨悚然的灯光特效。 晃动的灯柱描摹出黑暗海水中吊挂的侧影。黑色油布在水下被撕裂开来,边缘卷折飞扬着,剥现出那里面隐藏的惊人的残酷。一个身躯修长、宽肩长臂的人,竟是以类似耶稣受难的姿势,手脚皆被剧烈晃动看不清形貌的锁链限制着,连接在铁笼四角,吊在笼中。 也就是吊在水中。 这人已经快被淹死,被吞没了。 汹涌的黑水不断拍击铁笼,黑布裂口就撕得越来越大,晃动惊惧骇人。那笼子吊的位置不上不下,或者就是用心险恶地故意为之,水面看似只及腰部,但荡漾的波浪没心没肺毫不体恤地扑向那无路可逃的被困之人,每一时,每一刻,烧杀围歼一般扑向那人,水不断涌向脸上,再退去,然后更凶猛地涌过来,再倏地四散退去、蛰伏,预备下一波排山倒海的轰击…… 往上吊一些,就不会呛到了。 往下沉一些,也就痛痛快快呛死完事。 水中之人在黑浪奔涌而来时以扭曲的姿势仰起脖颈,在水花从脸上褪去时再大口大口呛咳。幽深水体中荡漾的影子随时要被吞没,一双长腿裹缠在暗绿海藻似的植物之间,在灯柱下极为夺目。 这人没法吃东西,也不能睡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折磨,随时淹死,或者会被挤进铁笼的某一群食肉鱼类活吃,或者再泡几天就泡烂了。 这就是个以天地为陷阱巧妙设置的水刑之牢,能想出来这手段的,也是阴狠至极了。 “这也……太狠了。”严小刀喃喃道。 那滚滚波涛,瞬间像挟着巨大的震撼力和冲击力,席卷了他的情绪,饶是之前有所准备的心理建设也没能撑住。他沾过血、亡过命,都自觉是个心理正常的人,并不享受这样近乎变态地折磨一个人的方式,还不如一刀砍了,多大仇? 黑皮小工悄悄地又从旁边凑过来,看不够似的挤破头往窗外看去。有些人的心理或许是这样,当自己混得并不如意的时候,都欣然巴望着看到原来有人比自己混得更惨,难道乐意看到别人过得好么? 严小刀轻声问:“这人就这么一直吊着?” 小工忙不迭地八卦:“中午就挂这里了嘿嘿嘿!那个渔船大老板的货,让咱们船顺道拖着走!” 严小刀:“这人为什么这样被抓?” 小工:“鬼知道嘞,肯定不是好事!惹了哪个老板、欠了赌债要被剁手剁脚呗。” 严小刀声音没有波澜:“他吃喝过没有?” 小工:“啥?怎么吃喝?喝海水吃生鱼干吧嘿嘿……” 那嚼着蛋糕的一副口齿,让严小刀觉着那嚼的分明是一口人血馒头。下一秒他让那个小工在无知无觉之间后脖挨了一记掌刀,缓缓歪倒在杂货箱上昏了。 做人应守最本分的仁义之道,比如,你看到路边哪个老头摔了,即便不去扶你也别上去再踩一脚、照人脸上撒泡尿;别人喝汤你吃肉,不打算分别人一块但您也别在人面前啪叽嘴,这是严小刀的为人。 又一记巨浪袭来,严小刀下意识奔向舷窗,却被纹丝不动的的双层玻璃挡在船舱之内……忘了被玻璃隔着。 那个猛浪铺天盖地将人吞噬,只看得到连接双臂那两根铁链陷入徒劳的晃动挣扎。许久,许久,水终于褪去时一头黑色长发在白色泡沫顶端飘散开来,一双细长的眼从被水拂开的发丝中曝露…… 灯柱雕刻出轮廓,水膜与光交相辉映出一丛丛弧圈,那些光弧笼罩住那人的脸和睫毛。 苍白面目上以天工雕琢了一双清晰英俊的眉眼。玉石般的眼珠在层层水雾中竟无比夺目,在漆黑的海水中遽然攫取了严小刀的视线,就在那一刻,与之眼对上眼,无法移开眼光。 黑暗舷窗两侧的狭路相逢,无处回避。 两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时光停转,盯着对方。 严小刀暗暗惊异地看到那男子,一双夺魂摄魄的眼里读不出一丝虚弱或狼狈,以近乎妖异的姿势随波逐流在无情、无言、无声的海水中。对方角度明明是向上仰视,却是用那种睥睨的、傲然的、隐隐酝酿着仇情悲歌的眼神,仿佛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 严小刀从那舷窗边缓缓拔回自己眼珠。他刚才其实也是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困住俘虏的铁笼的态势。 笼子是用运输钢筋吊在船尾附近,要提上来一定还是要动用重型机械、起吊装置,他凭一己之力蛮干不可能为之。而对方偏偏又泡在水里,接触不到,无法打开牢门。游轮很高,从这个角度猜测,笼子距离上面的船舷甲板仍有相当一段距离。 货是渡边仰山托运的,船上人员耳目众多,又是在无法无天的国际海域,他其实无法轻易动这批货。 当夜,约莫凌晨四点,这是船上人睡梦最香的时候。除了舞厅和按摩池里挑灯夜战的一群妖精,大部分人都已睡去,而且都不会起得太早,船尾甲板空无一人。 严小刀彻夜未眠。 他只要躺床上一闭眼,那咆哮泛滥的黑色海水就从心头涌起,冲刷覆盖上他整个大脑思维。海水蔓延上他的屋顶,扶摇而上吞没整个舱房,逼得他也透不过气,挣扎着总想爬起来,挣脱出这牢笼,冲上甲板去吸几口咸腥的海风。 他从床板上一跃而起,悄然穿衣,再次摸出房门…… 第八章 悬梁饲囚 这个时分,厨房也早就歇了,只有零散几名收拾狼藉的值夜小工,垂着头睡眼惺忪,干活儿懒散,因此也没发现有个身影悄没声响地摸到茶水间,还顺走了一大瓶青瓜柠檬水。 严小刀心思缜密,顺手从旁边油盐酱糖瓶子里捻了一小点盐,再捻一小撮糖,溶在柠檬水里。 戚爷说要留个活口,要捞到活的。 他只怕那人挺不住多久了。 在海水里泡着不吃不喝,饥饿还是其次,那人一定焦渴脱水了。 海面的风卷着浪头,铺面而来的水沫迅速打湿身上紧裹的一层夜行黑衣。船身的剧烈颠簸是越靠近海面感受愈发明显,游轮几乎是上下匀速地做浮沉运动向前挺进,让人沿着船身一侧根本无法保持平衡。 严小刀借用一根手绳吊挂在船侧,顶着风浪降下,此时距离铁笼顶端仅有两米。他一脚迎着大浪袭来的方向踩住那腕子粗的钢索,以力消力,让自己这只脚作为支点,就黏在铁笼上方的钢索上。 假若此时远远地从海面望去,有个人影挂在船舷外面随风而摆,十分惊险。 严小刀眯眼往下看,晃得厉害,但凭借那两束角度绝佳的光柱,他瞄到被吊笼中的大鱼。这时已知今夜救不了人,这太困难了! 他估摸着,笼子里的人,受光线角度影响,从明处往暗处看,反而看不到他了。他的身躯恰好隐入“灯下黑”的一片阴影。 他腰上有安全绳,腾出双手将手里东西弄好,再往下看时,第二次与笼中那双眼睛对个正着! 对方竟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即便挣扎漂荡在惊涛骇浪之间,仍高昂着头,一头黑发肆无忌惮泼散在水中,像荡涤在漩涡中一只水妖的幻影。两道凌厉的眼光仿佛能够劈波斩浪,直接掀开周遭一层一层雾气和白沫,审视严小刀的一举一动。 严小刀方才踩了钢索作为支点。他一踩,下面人就感到轻微的震动,察觉到他沉甸甸一团黑影的存在感。 这次没有厚实的舷窗阻挡二人视线。 两道光柱交错形成一幅诡异又绝艳的画面,严小刀平生第一次看清这人的脸。 从这角度看下去,那人的脸从绽开的暗黑海浪中扑入他的眼球……脸庞如胎薄骨瓷似的精致,轮廓分明,眉目如画,扯开的衣领中两道锁骨毕现,隐隐能透视蜜色的前胸。这男人长了一双修长凤眼,微微上挑的眼尾与双眉一齐入鬓,嘴唇微张,并不是要说什么,而是在浪来浪往的间隙中粗喘到几口宝贵空气,却又毫无萎靡或惊惧之色,冷冷地打量他准备干什么。 严小刀脑海中莫名回荡他干爹曾经交代的一句话。 你见到那个人,就知是他了,绝不会认错。 …… 严小刀将一包柠檬水用细绳扎好。他脑子里临时只能想出这个极其粗劣的办法。 细绳瞄着那人脑袋缓缓地吊下去,穿过铁笼栏杆,中途还被浪头敲得几乎七零八散。 对方脑子也不笨,一眼看出严小刀要干什么,在那柠檬水包快要接近头顶时,猛地悠上去张嘴咬开。 厨房用透明塑料袋做成的简陋水包,一咬就破。 水包绽裂时一股脑泼洒在那人脸上,兜头盖面,也不知有多少流进嘴里,还有多少呛入肺泡。浪头水花打过来时那张骄傲的脸孔也无能为力地重新坠落到水中,严小刀发觉那人下半身使不上一丝力气,很有存在感的一双长腿,如同两根碍事的废柴就那样漂着,只用两手尝试抓住铁链往上攀,哪里爬得上来? 严小刀又吊了一块蛋糕和一个柠檬水包,能吃到多少是多少,他也真是尽力了。 这次洒得更多,还逼得那人呛了一口咸海水,差点把肺咳出来。看起来额头脖颈青筋都绷紧跳凸,也确实挺可怜的。 严小刀随手打了个抱歉无能为力的手势,底下瞪着他的人露出三五分的怨怒和悲愤,就是在埋怨他,“这么笨你还不如不来!” 这一瞪气势不小,严小刀支撑脚直接打滑,一下子脱离控制,绳索巨大的离心力将他抛出去,又悠回来,后背撞上钢铁的船舷,撞得他在黑暗中眼前自带起一圈飞舞的光弧…… 这回是下面人围观上面人挣扎喘气。英俊的男人微微摇头,送给严总一个大白眼。 第8节 攀岩走壁爬上爬下这事,真不是咱们严总擅长。术业有专攻,每人有所短长。假若他要做的是将脚下几根钢索就地斩断,把那铁笼子彻底抛到海底喂鱼,这事对他非常容易,手起刀落。然而要他将笼中人搭救上来,这根本不可能,他也没有三头六臂。 严小刀办件好事并不图回报,他就为留这人一口活气,谈不上更深一层悲天悯人之心。他面对的恐怕也不是个温言悦耳知恩图报之人,此刻大概身陷囹圄脾气不爽,没给他一丝好眉好眼。 那眼神与海水一样黢黑冰冷,两片薄唇透出几分鄙夷和刻薄,隔着水雾都挣出一身压不服的傲慢。 美而凌厉。严小刀莫名被震了一下。 光线下那眉眼闪出些绿莹莹的玉石之色,他估计自己是眼花了,渔灯下泛出光芒的海水才应是墨绿色的。 …… 进入下一个白日,游轮甲板恢复一片对酒当歌的祥和气氛,乐曲和阵阵欢歌媚语从临近中午开始缓缓攀上十层的客房楼顶,融入露天咖啡屋悦耳的小提琴曲中。 严小刀一路打着大哈欠,甩着腕上金表抖着西裤裤腿,跟梁有晖抱怨昨晚楼上剧场动静太大,让他没睡好:“简直像是一群人在集体开炮!” “就是在集体开炮啊!”梁有晖意有所指。 严小刀唇畔擎着淡笑,眼光不明不暗:“你昨晚跟那一群挂牌的富士山歌舞团浪了一宿?在我楼上的剧场里叮叮咚咚载歌载舞的,有没有你啊?” “啊?没——有——”梁有晖挂着面子不好意思承认,他昨晚被那个叫鸟纯一郎的男妖精在房间里缠住了。他直觉严小刀不待见渡边仰山的妖精军团,严小刀简直令他又敬又爱又怕,明明近在眼前,想亲近都找不到一条捷径门路。 手捧托盘的服务生从甲板上炫技一般旋过去,严小刀随手拿了一杯新调的青瓜片柠檬冰水。 他拿到手里才发觉……不由地心里一动,赶紧尝了一口,淡不唧的,真没什么好味道。 远处,大后方位置的船舷处,两名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岛籍工人,拎过冲洗甲板用的水管子,一直拖拽到船舷之外,水管朝下喷着什么东西,然后发出放肆的大笑。 不知情的宾客根本不会特别注意到船尾水里拖着个东西。 严小刀知道那些人拿水管在喷什么,那是带着羞辱和幸灾乐祸心情的嘲笑。 虽然心怀不快,人丛中他没有动作。凉水管子至少能让人神经元清醒,还能喝上几口水,不至于在正午强烈的日照催磨之下渴死…… 很快地,这天正午,他们终于到达的航线最远一站,拥有天堂般胜景、披着风华绝代面纱的伊露丽芙岛。 临近岛屿大多已经过度开发,被熙熙攘攘的国人旅游团占据,热闹得如同国庆七天长假去游九寨沟,基本相当于一处风景比较优美的菜市场,令人了无兴趣。唯独这个伊露丽芙岛,单独划成一片地界,尽力维持着安静原始的海岛容貌,却又在度假设施氛围上极尽尊贵与奢华。 这座岛就是私人开发留给贵客们独享的,平民游客又被排斥在外了,这样才能显示出岛屿的装逼档次,才能招徕上流社会的另眼青睐。 严小刀关注着某件事,当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码头工人在某些办事人员的指挥下,开始卸货,将那用破黑布囫囵罩着的笼子运上了岸。 严总步履潇洒,大步跃过踏板的同时,从码头上穿着圆领白衫、领口带有刺绣的迎宾小哥手里抽走一张旅游推介手册,翻过那些花花绿绿无用的娱乐广告,找到最后一页关键信息,岛屿开发商公司的名字。 英文他认识极少,估摸着自家跟班小弟杨喜峰比他更加没文化,但他并不死脑筋,用几个关键词在手机里搜了一下,迅速搜出渡边仰山拥有的船舶运输公司。 这岛的后台老板就是那位假尼桑鬼子。 严小刀一开始情报工作没想到这一层,现在看来,伊露岛也是对方地盘网的一个据点。 一晃眼工夫,“云端号”人去船空,男宾女宾们结伴携手,迫不及待地奔跑在伊露岛遍布细腻白沙的海滩上。海天一线的迷人美景好像也有种魔力,把沉醉其中的每个人都映衬出几分纯洁干净的气质,与前两夜的妖男艳女面目判若两人。 才子佳人们搭着摩托艇在海面上冲浪嬉戏。 技痒多时的老手们坐上酒店赌场的牌桌,在觥筹交错之间一掷万金。 严小刀换好衣服路过酒店大堂,正碰上他想要偶遇的简铭爵。 简铭爵仿佛就是故意邀约,满面笑容扯松了下巴:“老严,跟哥哥们一起去靶场练练?” “成。”严小刀十分轻松愉悦,反正他现在也找不见鱼藏哪了,对方的地盘,俩眼一抹黑。 简铭爵真不见外地搭上严小刀肩膀:“渡边也在,就是他家开的靶场!” 严小刀觉着简铭爵这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又好像说什么都是无意的。他轻笑点头:“简哥您带路。” 午后风和日丽,天边海鸥与云一起飞翔。严小刀上身只穿一件纯麻白色圆领衬衫,下身着烟色马裤,高筒马靴,迈大步子走在白色沙滩上。 他身材很好的,从背后看脊柱笔直,腰杆不弯不晃,肩宽、腰正、腿长。 沙滩上袅袅婷婷挪步而过的短裙美女们,不约而同往这边觑着。 难得有个俊朗的男人,在这座岛上竟然单身而行,身边没伴。 简铭爵身旁可是有伴的,而且一出门就带仨,都不知从哪变出来的三位临时战友,脸孔跟之前的又换人了。 简铭爵瞄着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的严小刀,嗤嗤地乐起来,喊了一句:“严总,您这身段,也是绝品了!” 严小刀眯着眼回过头来,正好让背光的脸和脖颈镶上一层金边。 简铭爵身旁三位女士眼都直了。 “我就不该跟您走一路!”简铭爵是能伸能屈也能跪能舔的脾气,对那仨女的摆手做着手势,“别装了别装了,过去吧!我告诉你们,咱们严总可是器大活儿好,能一个战你们仨!” 简铭爵是个专业掮客,干这一手的,见过各式各样的货,所谓观其形而知其实,因此话里有话夸严小刀“绝品”,这话是真心夸他。 严小刀冷面一回头,毫不客气地回敬,对女士们说:“我给你们仨讲一笑话,以前我去临湾‘红场’夜总会玩儿,那儿有位老总他的绰号就叫‘俄罗斯红肠’,据说蒸都不熟、煮都不烂、进了炉膛子里烤仨小时愣都没软,最后愣是把那炉膛子都烫焦了,你们猜这‘俄罗斯红肠’是谁?” 仨女的拍手大笑,指着简铭爵。简铭爵是头一回听严小刀竟然会讲荤段子,一愣,继而也哈哈大乐。 靶场上一派祥和风光,他们临湾一地的社会名流聚齐了,一共七八位各公司集团的头面人物。 做东的渡边仰山当然是主角,殷勤招呼贵客。这人身材五短,头发稀疏,西装执拗地绷在已经发福的腰腹上,让点头哈腰的神情更添了滑稽相。 这不是枪械靶场,风情迤逦的南海岛屿一般没人玩猎枪之类,这是一间低调奢华的射箭靶场,最近两年圈内忽然就开始流行这项无聊的运动了。 游灏东神情严峻,性情也沉默寡言,手上腕上戴专业护具,一箭一箭地练习,技术相当不错。渡边仰山站在一旁笑容可掬,微颔着首:“这靶场简直就是给您量身修造的啊,游总!” 这人热情谄媚的程度像要跑过去端着靶子,自己当成一根靶位杆子,请游总向他的谢顶秃头开弓亮箭。 游灏东墨镜片下浮出遮不住的傲慢和自负。他右手中指常年戴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一看即是价值连城的上品翡翠。用翠戒装点着弯弓射箭的姿态,显出几分雍容的潇洒。 简铭爵也上来射,箭法一般,看出练过几次但不算高手。十箭出去能射个70环。 简铭爵眼神一领:“严总,你试试嘛!” 严小刀耸肩:“我没射过,我不会玩!” 简铭爵不怀好意:“一个爷们你敢说你没射过?你说你射没射过?” 严小刀:“操!” 严小刀大步就上来了,摆好姿势,拉弓开箭,姿势非常帅气洒脱,腰背笔直。弓弦发出裂帛之声惊飞了鸥雀,因为这一箭直接飞上树梢射鸟去了。 紧接着第二箭射到隔壁那只靶位上了。 第三箭,把坐在凉棚下闲吃瓜果的几位女士全给吓跑了,再不敢坐在近处。 围观人等大笑,渡边仰山那松皮肉脸都笑得抖动起来。严小刀自嘲地抖了抖弓:“不好用啊?哎呀,我手指手心真疼,剐着我了!” “笨啊,你忘带指套和护具了!”简铭爵喊。 严小刀咧了一下嘴,皱着眉将两根指头含到嘴里,很夸张地吸着气。 …… 射脱了许多靶之后,严小刀又不厌其烦地向渡边靶场里几位教员讨教,太阳临下山时,终于能打出几个8环。 渡边仰山笑着凑过来:“严总还是很有意思、很有兴趣的嘛!” 严小刀道:“隔行如隔山,领教了。” 渡边仰山眼眯起来只剩下两汪眼袋:“您的手没流血吧?” “咳,流了一点,都让我自己给吸干了。”严小刀摩挲着手指。 不远处,游灏东一双眼透着精光,侧目冷冷地注视他二人谈话。 严小刀微笑道:“渡边老总,咱们也算是一个码头上常来常往,以后有许多见面机会,烦请您多多关照经常指教。” 渡边仰山一挑眉,连忙客气:“我们生意小,路途又遥远,还请严总将来在戚董事长面前多多关照我们啊,大家自己人嘛……哦,今天晚饭后,还请严总也赏个脸。” 严小刀平静注视:“怎么?” 渡边仰山深深地颔首:“我在酒店赌场水族馆还安排了节目,招待几位贵客观鱼,严总如能光临,鄙人荣幸之至。” 观鱼。 “好啊,我的荣幸,一定捧场。”严小刀微笑。 严小刀手一点不疼。 他怎么会流血? 他手上的皮比一块铁皮都厚。倘若伸手往渡边仰山那蹒跚下垂的脸皮上抹一下,他能给渡边抹出一脸血。 若干人往酒店方向走去,简老二还与严小刀继续闲扯着荤话。 只有游灏东一人面色阴沉,面露不满,拖拉在最后,遥遥盯着严小刀镀着晚霞色泽的背影。 他身后三名黑衣保镖,提着靶场老板渡边送给游公子的一堆高档礼品袋,仍难掩晦气。靶场周围空旷,草长莺飞。 游灏东低声盘桓:“看来没错了,严逍也是奔这条鱼来的。” 他突然回头看自己手下:“裴逸这趟到底来没有?这两号人如果一起来的,妈的,那咱也不用争了,直接打道回府吧。” 保镖低声汇报:“肯定没来,船上都查好几遍了,就他一个。” 游灏东摇头:“严逍一人来的?单枪匹马,胆量不小。这意思就是要跟咱们直接来硬的?他敢明抢?渡边那老家伙还他妈敢左右摇摆,原本谈好的事,他娘的,他打算吃两家饭、一个货卖两家?!” 游灏东与身后仨黑衣保镖面面相觑,开始盘算,三打一靠谱么? 只想了半刻,摇摇头,三打一恐怕也干不翻严小刀,到时面子里子怕是都要栽,真不敢硬来。 第九章 池中龙凤 进了酒店大堂,兜里电话就叫唤起来,一听就是哪个讨糖吃的小屁孩又来了。杨喜峰发出哀怨之声:“老大,您忘了宝宝啦?” 严小刀步履生风:“没忘!” 杨喜峰道:“我在您客房的同层,紧挨东面紧急出口那个房间您一看就是了,离码头也近。” 严小刀夸了一句:“利索。” 杨喜峰顺竿爬上:“哥,能去蒸个桑拿吗?报销吗?” 严小刀一竿子又给他打下去:“是不是还得做个面膜、再做个头发?比娘们还麻烦,早知我带个姑娘。” 杨喜峰嬉皮笑脸:“嘛,我比姑娘还是有用些吧?嘿嘿。” 严小刀话音从容不迫:“给我盯着游灏东身后那仨保镖。” 杨喜峰正色道:“放心吧哥,一直看着呢。嘛玩意啊,就那仨酒囊饭口袋,一看就是软脚虾,我都能替您解决喽!” 第9节 梁大少刚从海边骑摩托艇回来,湿着身,一副刚被几个妖精全身上下打劫过的模样,来找严小刀在餐厅吃饭。 梁有晖凑过头,体贴地说:“我看你快闷坏了,夜里12点我约了几个朋友,还有游家那小子,一起去酒店温泉按摩房消遣,你也来?” 严小刀大口咬着东南亚风味的不知什么凉菜春卷,咀嚼着说:“今儿晚上啊?那我估计,游灏东不会特别想见我。” 梁有晖诧异:“为什么啊?你俩不是熟人兼老乡么?” 严小刀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嗳我说,你今天来吃霸王餐的吧?” “啊?”梁有晖傻不愣地赶紧往身上摸。 严小刀一口咬掉一只烤虎虾的肉:“你钱包呢?你坑我买单?!” 梁有晖尴尬地笑:“啊,钱包被哪个吸阳气儿的妖精给我扒走了,太不像话了!小刀——你买单吧?啊不不不,怎么能让你买单,让他们记我酒店账上!” …… 游灏东只要一想到晚间在酒店赌场与渡边会面,又要被迫看到严小刀这个人,就十分的不舒服、不痛快,当然不乐意在温泉池子里裸裎相见、寻欢打炮的时候,还要再见一面。 渡边仰山还就是想要一个货卖两家,撑到最高价位。一双软塌塌的稀松眼皮下面,也透着无比贪婪的目光。好不容易擒到手的货,直接剐了那人都不吝惜,只是自己下手剐了就赚不回老本了,不如让给更想剐了他的人! 酒店深处,造型方位奇特的壁灯像排开八卦阵一样,在四通八达的走廊内指引出通向赌场的通道。角落里四处是微型佛龛式样的熏香灯,发出淡淡的引人迷醉的南海沉香味道。 隐藏在赌场后身的神秘的会客大厅,就是老板招待私人贵客的地方,由渡边亲自将客人一个个引入大厅。 进门之后,眼前视线豁然开朗,恢弘的建筑,奇高的屋顶,一派大手笔,别有洞天。大厅最显著位置是一只巨大的环形封闭鱼缸,湛蓝的海水与各种珍奇海洋生物被人从深海移到这里,供客人品鉴赏玩。 客人们缓缓踱步期间,每人被奉上一杯静冈雪水春茶。 同行的还有渡边仰山特意找来伴游的一位美男。其人黑发俊面,讲一口港普,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开口笑容都只露上下四颗牙齿,估摸也是对着镜子练过千百回了,举止客套有礼且娴熟老练。严小刀认得那是一张明星脸,是荆港特区常来大陆混的一张熟脸,却没想到也在这种场合以色侍人。 头顶有光洒下来。这大厅之上不是天花板,而镶嵌了五彩玻璃,再用各种碎石珠玉镶出马赛克图案。酒店外面的射灯喷向天空时,淋漓的光芒就折射到这大厅里。 简铭爵与那港普明星眉来眼去好一会,将茶饮尽,回头笑问:“渡边君,您专程邀请我们,不是只想让我们瞧这些热带鲨鱼和乌贼吧?” 渡边仰山谄媚的笑容堆砌在脸上,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这后面有个茶坞,几位请上座再谈嘛。” 严小刀闲得都有些无聊,只能不说话,随着那群人观鱼踏青。游灏东和简铭爵那二人的表情简直是急不可耐了,像要拎过渡边捏着脖子逼问,赶紧的老鬼子,别兜圈子,他妈的谈正事! 他们一行七八人,转过那特大号的鱼缸。原来后面又是个开放式的特大号喷泉池,池畔就是优雅的茶座。 几人稍微客套一番,即按头衔身份一一落座,陪客的大明星平日在外面振臂一呼粉丝百万计,私下这种场合反而坐在最下首,就是给金主老板们端茶和提鞋的。 就这转身的功夫,眼尖的简老二先就发出“呃”的一声。 严小刀一回头,也看见了,一排贵客皆是以一个屁股几乎要落座还没坐稳就惊在那里的诧异表情,伸着脖子,睁大了眼,直直地看向那喷泉池正中。 池水中央,银色铁链垂下去,在水流中扯吊着一个男子。 方才角度偏了,他们走过来时全都没有注意,直到坐上正位才看清。古罗马风格的大喷泉池上,战神雕塑立于两侧雄姿迸发,每一尊战神各擎怪蛇护体,手持三叉戟,脚踏盾牌。三叉戟恰好能结结实实挂住锁链,一左一右两根索子,将一个人的两只手高高吊起,身躯坠于池中。 长发在肩头滴水,一双细长的眼半睁半闭,好像也没痛苦,很享受地漂在水里,嘴角竟还挂着一丝揶揄人的笑。 眼光瞟过他时,严小刀觉得那人一双很有韵致的眼睛,在他这里停留半刻,送了他一记别有深意的笑,应该认出他是昨夜光顾过铁笼的夜行客。 不但没挂掉,泡着还挺滋润,这人是鱼变的吗?严小刀心想。 这男子见他们都来了,薄唇划出好看的弧度,竟然直接笑出声。空荡荡的大厅内,只听见潺潺的水声和“嗤嗤”几声笑,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僵硬,各自一番小鬼肚肠,但都不想率先说话,齐齐看向渡边。 渡边仰山盯着那莫名发笑的阶下囚,也笑吟吟地招呼手下:“水太少了,加些水嘛。” 这水确实比海水泡囚笼时少多了,室内池子又不会起风逐浪。渡边仰山显然对这温暖平静的蓄水池不满意,叫人直接再添水灌水,不大工夫,水就直接超过池边的刻度线,最后几乎要满溢出来,荡开的水花打湿了茶坞的棕榈蒲团。 水池中的人立刻就没那么舒服了,方才只及腹部的水,这时满溢至脖颈、下巴,最终将将地卡在下唇那一线,只要一不留神低头就会呛水。那男人被迫不得不将头抬高,眼见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严小刀知道,水只要没过胸口处,压迫心脏位置,人长时间待在下面很不舒服,会产生强烈的窒息感……海水泡笼子的整人把戏,显然也是渡边仰山的阴险手段。 “凌河,你活该今天落我手里这个下场,让大家都看看你丑陋、落魄、肮脏的德性,看你还翻得起浪吗?”渡边仰山平时潜心塑造出一副老好人面目,难得撕下那层伪装曝露出恨意。 水中大鱼冷笑一声,被水泡得黑眉俊目、轮廓异常清晰,反诘道:“落你手里又怎样?跳梁老丑,我瞧你今天贴了几层脸皮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装疯卖蠢、信口雌黄?” 渡边仰山脸色就变了。 “凌河,就是当年那个叫凌煌的,坐牢的老板,他儿子,你听说过吧?”简明煌按身份是和严小刀坐同一条沙发,这时端着茶杯悄悄凑过来。 “听说过,他家得罪了渡边?”严小刀目不斜视,轻声问。 “他们家得罪人多了吧——当然我也都是道听途说,都是听我们家老人儿说的!凌煌那个人,当初是归国改籍的华侨,改没改回国籍我其实也不清楚哈,总之凭借身份便利在南方s省、f省那边生意做得很大,后来发生了诈骗和走私大案,已经十多年前了吧,有几十亿的官司没有?震掉了当地半个官场呐…… “很多人因为他家案子损失了钱,都被骗了,都是些白手起家的小企业主、小老板,甚至村镇老百姓集资的钱,全都打水漂了,资金追都没追回来。听说还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跳楼自杀,啧啧,一辈子养老钱都没了啊。有不少人想把姓凌的从尸坑里抠出来挫骨扬灰呢!”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这些陈芝麻谷子快要跟简老二年纪差不多大,纯属道听途说,能拼凑出这些八卦,也不容易了。 总之就是个声名狼藉也已树倒猢狲散的老棺材板儿,沦为后人偶尔嘲弄的谈资,而且每每提起来,皆是一副“人人得而诛之”的口吻,哪会有人真心细究当年公案的是非曲直? “不过……这脸、这姿色,真不错……”简铭爵不出三句话迅速回归老本行,颇有兴致地将眼光留恋在仰着脖颈挣扎在水中的凌公子,之前的一段江湖公案并不在他心上。 游灏东与渡边一同坐在正位、主位上,此时还真是一脸“人人欲诛之”的义愤,满脸都写着“老子也跟他家有仇”的大红血字。 游灏东一副与渡边仰山同仇敌忾的表情,难得关心地问道:“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害得你们也吃苦头了?” “哼……”渡边仰山的半秃顶在五彩琉璃窗的折射下反出光泽,“凌河……他把我们算计了,他毁了我旗下远洋运输公司近乎三分之二的舰船,他吞了我渡边家的产业!……” 接下来的那十来分钟,变成渡边仰山个人唱独角戏的控诉大会,别人愣是插不进嘴。 严小刀也是头回发觉,这山寨老鬼子这么能说?口才丝毫不输姓简的皮条客。 长话短说,简而言之,渡边集团作为战后被重点扶持的远洋重工企业,有着数十年横霸东亚与南亚的辉煌成就。那些年在高丽海湾、琉球海峡、马六甲、印度洋往来的船只,以及港口工程,曾经一半都属于渡边旗下各个公司,一时风光无二。 然而,近几年集团业绩突然一落千丈,原因未明。也是转过千禧年来全球油价暴涨,人工成本翻倍,生意都不好做,然而这其中一定另有其他因素。渡边仰山这人大约是志得意满之后骄矜气盛,不知怎的落入这位凌公子的圈套。 凌河这样的人,在渡边仰山眼里,原本就一条丧家之犬。你亲爸都入黄土了,你家族都败落了,你们一家子当初已经被警方抄家灭籍,没株连九族已是你造化,我渡边家不过看你有些用处,赏你一口饭吃。 但当初你赏口饭吃的人,那冻僵的身躯缓过活气来,可能就要回过头狠狠咬你一口,把你坑死。 凌公子大约就是这样,回头狠咬了渡边仰山。这人楔入内部掌控了渡边家一些生意的重要关节,再勾连外面人脉,将原本由渡边控资控股的港口、船坞,一个一个地做空、或者敲掉、或者搞破产、或者私自转卖套现……白手起家不容易,要败一个家很容易,如同多米诺骨牌产生连锁反应,短短几年之内渡边远洋帝国的江山要垮。 有些话渡边仰山当着外人不敢说,不能露底。 他以前的许多船只已经易主,被天朝和老毛子的资本家贱价买走了,钱不知所踪。那些钱或许已被凌河设法套走。旗下分公司根本入不敷出,亟待申请破产后贱卖。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能流通的现金,现在就是半个穷光蛋,还死撑着个架子,不然他会对游氏、简氏、戚氏这些港口资本大佬如此用心巴结、点头哈腰?也是不得已而卑躬屈漆四处化缘啊…… “我那养母因气带病,跳楼自尽了。而我继父,一辈子恪守忠信仁爱礼义廉耻的渡边雅治先生,也因这一串打击,因为你这贱人的暗算手段,气得不幸中风卧床不起,至今病势沉重……” 渡边仰山说得情绪激动,浑身颤抖,引人无限同情。圈内人也都听说过的,渡边仰山投靠的那一家养父母,身为名门世家却下场凄凉,确是一个中风,一个跳楼。 低调沉默的港普明星这时弯腰屈膝,特意从沙发这一头跑到另一头,悄悄地,给老板端茶递帕,很有眼力价。 “你就是……一条黑心烂肺的毒蛇……”渡边仰山最后狠狠地咬出这句形容词。 “哈哈哈哈……”池中的美人蛇在呛水姿态中爆出一阵近乎嚣张的大笑,毫不否认自己的杰作,笑容好看,足以让全场人惊艳呵气。 凌河冷笑,两个字:“活该。” 渡边仰山气得腰腹又涨肥了一圈,鼓鼓地转头问游灏东:“游总您说,这样心怀叵测、阴险毒辣的人,对我渡边家而言,他是不是该杀?” 游灏东微微一点头,赞同:“十分该杀。” 渡边又看向简二少寻求支持,简铭爵正盯着那笑得惊艳的毒蛇,脖子往前纵着比鹅脖子还要长,早就走神了,下意识地频频点头:“该,十分地该……” 这时,渡边的视线与那池中美男子的视线同时射向严小刀。 严小刀鼻尖微微耸动,摇摇头:“确实……该杀。” 水中的凌公子,竖着耳朵听到了这句并不洪亮的话,冷冰冰地对严小刀又翻了个大白眼。 游灏东仿佛是下定决心,决定快刀斩乱麻,迟则生变。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掼,竹编的茶具托盘溅上一片淡绿色水渍:“渡边先生,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这个姓凌的,你就交予我吧。” 渡边试探:“游总,您也深受其害,不得不防吧?” “哼。”游灏东不置可否,故意含糊自身意图,“留着总是一块心病,不如我帮您消灾,让您以后不会再看见他。” 所谓之前谈妥的条件,就是对渡边仰山提供临湾港口停靠、转运、税收上各种不为外人知的便利,握有实权的游家在不计回扣的条件下私下送予哪家公司一些好处,这是信手拈来的恩惠。渡边的公司要喘口活气与港口企业贸易往来,只能指望这些筋头巴脑的好处。 渡边一双精明的眼又朝这边瞟来,简铭爵再憋不住了,哼出一句:“怎么着?您几位是真想把这人开铡刀或者下油锅?别啊,不至于吧咱们!” 严小刀慢悠悠开口:“真不至于的,渡边老板,咱们还有的谈吧?” 简铭爵笑得猥琐:“别就给废掉了,留着还有用嘛,不然交给我处置啊!” 渡边不直接答应也不拒绝,耐心等待哪一家开出更合适价码。 严小刀一只手依靠西装前襟打掩护,无比灵活的手指在旁人无从察觉时就发了一串信息。 【临湾深水港现在就停着两艘远洋重型舰,渡边先生如看上眼,关卡手续和免税单都齐全。】 渡边仰山摸到掌心的震动,低头瞟到那行信息。 【走远东航线,跟各港都有低价合同,方便您用。】 渡边仰山低头又看到了,还是没吭声。 严小刀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牙花子疼,迅速下一条信息发给另一个家伙。 【有晖,支票本带了吗?有点麻烦,借钱花。】 梁有晖不知在岛上哪地方鬼混呢,过了十分钟才回复。幸亏简铭爵自带干粮半路出手跟游灏东纠缠,有意想要分一杯羹,让严小刀终于等到梁有晖的回音:【你要借钱?我有啊!你在哪?】 【酒店赌场后面的水族馆,让你保镖把支票给我送来,支票能随便填数吗?】 梁有晖此时一定在感慨交友不慎,这他妈什么朋友!梁少眼前或许晃过了严小刀那挺拔俊朗很有男人味道的身材,再烂的朋友也忍了。这人一惊一乍地回道:【我的哥,你到底要填什么数?!】 水池中再次不要命似的爆出凌河的笑声。那声音当真挺好听的,低沉而婉转,笑出一串水波荡漾的尾音余韵:“一群人渣,我的命还能值出个不错的价钱?快报出个赏心悦目的数来让我听听,大家同场同乐。” 余音绕梁,直上大厅玻璃穹顶,入耳清越。 严小刀手指一紧,凌公子像是知道他在打什么消息,长了透视眼一般。 他是寻个招数暂时拖住那老狐狸,拿到货再撕毁合同也不迟。他这老皮老脸能在梁大少跟前卖出个什么数? 第十章 绝处反击 几个有钱老板召开一场私人茶话会,就想要决定一个大活人的来去归属和生死了。 陷于池中命运多舛的凌河,飞扬的水花将一头黑发吹拂在水面,收敛起下巴时一双凤眼斜飞上挑。水面微波反射出鱼鳞状流动的光,光芒再泛在骨瓷般剔透的脸上,让一张俊脸显得气场神秘而强大。凌河盯着渡边,口唇轻动,还带揶揄的笑意:“老人渣,你是不是一直特别想弄死我?特别想揭了我的皮、抽我的筋? “你是不是一直特别想剁了我的手,砍了我的脚,再把我大卸八块,腌在酒缸里,做成个人彘以泄心头之恨?” 周围一圈人沉默屏息,听着凌河轻言慢语但话中内涵残酷,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第10节 凌河气焰张狂得惊人:“做成人彘也不成,我还有这张嘴。 “老棺材板,你怕什么?你怕我说出什么? “怕我说出……你那与你亲密无间耳鬓厮磨还喂你奶喝的养母她为什么会抑郁跳楼么,你那高尚仁慈的继父一生勤勉敬业他为什么突然晚节不保中风一病不起么!” 凌河的笑声回荡在玻璃天顶之下,似乎在讲最恶劣的笑话,声音却婉转动听,一点也不吓人,脸上表情都是和颜悦色的,绝不妨碍颜值。 渡边仰山莫名开始发抖,大腹乱颤:“毒蛇……毒蛇……” 毒蛇喷吐出毒液,会灼痛周围所有人的脸。渡边仰山双手手指勾起来,这时一定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捂住凌公子的嘴,这才发觉他将凌河吊在喷泉池中央,若想去堵对方嘴,他只能跳进池子游过去了,够不着啊。 游、简二人皆已入神,渡边仰山原来就是中土人士,半路跑去岛国混饭吃的,也就十几年前的事情,厚着脸皮拜在渡边雅治夫妇门下侍奉。其实年纪相差都不多,就不要脸地管人家喊爹叫娘,养母怎会喂他奶喝? 严小刀已经准备好了,起身开始挽袖子,特一本正经地道:“渡边先生,别担心,我帮你堵住他的嘴。” 渡边仰山是万没想到凌河不仅谋其家产、毁其财富,还知道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知道得太多了,这人就不能露面。 水族馆恰逢开饭时间,专职饲养员正在给海洋生物们投食。 渡边仰山满面涨红,突然怒不可遏,吩咐饲养员:“把那条黄貂鱼给我投进去!毒死他!” “等等!” “别啊!” “不成!” 三个方向同时发出阻拦之声,游灏东、简老二与严小刀几乎同时站在池边想拦。就连一直修心养性当局外人的明星美男都紧张地站起来了,拉住渡边仰山的袖子,试图劝解,别出人命啊。 “不,不用黄貂鱼,放那条鲨鱼!咬死他!!” 水族馆大鱼缸养着一条幼年鲭鲨,一米来长,看起来就是个萌萌的鲨鱼宝宝模样,尚未长成,若真长成了,就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嗜血吃人的大白鲨。这就是有钱人作死豢养的稀罕宠物。 饲养员并没有马上听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也愣在那里。 幼鲨倘若真的放进水里,循着人肉味道,牙齿只要沾上,就要把凌公子啃成一副骨头架子。 渡边仰山抢上一步,抄起铁网子,一网子吃力地捞起幼鲨。直接动枪毕竟是案件了,某个人在海岛“不慎”葬身鲨鱼之口,那可就没话说了。 幼鲨脱出狭小水缸之困,在空气中一抖油光水滑的鱼皮,十分畅快地晃动尾巴,铁网可就兜不住了。鲨鱼以一个神龙摆尾的潇洒动作,跃向大喷泉池! 简铭爵大声“哎呀”了一句,是真心舍不得看美男活活喂了鲨鱼啊。 简铭爵身旁的人随手抄起矮几上一只茶具,在电光火石之间出手。那只小茶杯像长了眼睛直飞幼鲨的大宽脑门,冲击力就像一颗子弹,在鲨鱼跃向水中的一瞬间,“砰”地砸中了…… 池中的凌河面无表情,盯着严小刀这一系列很猛的动作。 幼鲨与那只小巧玲珑的茶具双双落水。 鲨宝宝蔫蔫地昏过去了,脑门上并无伤口也没出血,就是直接昏倒在池底。 游灏东心下松了一口气,讥讽道:“箭箭都脱靶,也够难为严总的,射不中比射中还难吧?” 严小刀一耸肩,无辜地说:“所以说隔行如隔山呢。” 渡边仰山脸还涨红着。 游灏东咽不下这口气,拍拍渡边的肩膀:“渡边先生,你最好祈祷你的宠物别在水里又醒过来,下一回它头上插的就是一把飞刀了。” 严小刀信步回座,打了一枚响指重起话题:“凌先生,你刚才想说什么,我很感兴趣,你说。” 逃脱鲨鱼口的凌河脸不变色心不喘,面带微笑但笑容不善:“你感兴趣什么?渡边雅治是怎么中风、他的夫人为什么跳楼吗?哈哈哈哈,他们一家子惨遭人伦之祸关我什么事?世间多的是你们这样偏听偏信没长脑子的蠢人,惯会把这些无聊丑事都栽赃嫁祸到旁人头上,才能显得你等出身高贵门第一身纯洁清廉、衣服下面没藏一只虱子。” 游灏东也好奇:“你有本事说说看?” 凌河仰脸一甩湿发,有一些发丝溅着水滴打湿在他脸上,让那面容更显几分阴郁潮湿的美:“那你要问问站你旁边这位中不中、洋不洋、人不人、鬼不鬼的渡边仰山先生,披着一张逢迎谄媚的人皮,当初是怎么磕响头抱大腿赖在渡边雅治身边,博取其人信任又谋夺其家业,还勾引上他养母渡边夫人的。” 渡边仰山白眼珠子爆出一层红丝:“你血口喷人!” “岳仰山!!”凌河突然爆发,满池碧水仿佛都随这一句话荡出浩瀚的漩涡,将渡边仰山试图顽抗狡辩的心智席卷一空化为徒劳,“你这虚伪奸诈、心怀叵测、自打少年时代就癖好诡异的大变态,你装什么渊渟岳峙的正人君子你也不害臊!你不是最偏好四十开外的人妻么?你与你养母渡边夫人通奸,她那样高龄竟然珠胎暗结,怀了个种,难道是得了男根癌早已老不中用的渡边雅治的种么?那孩子生下来就不健康,变成个不会讲话的智障,对外号称是你弟弟,其实是你什么人你敢认吗?你敢承认那是你作孽的报应吗?” 凌河因为情绪激越而显得呼吸更加急促,面目就反射出光芒。大厅的五彩琉璃天顶确实设计巧妙,这时天外盘旋的所有彩灯,将光柱全部汇聚到这人脸上,光彩照人。 “岳仰山,你这种人还敢妄言什么忠信仁义,你当初改名换姓心甘情愿去做老鬼子膝下逢迎的小鬼子就如同叛国投敌你这是对我族不忠,你背井离乡逐利忘本连你亲爹亲妈都不认了你这是不孝,你唯利是图攀附权贵却又谋其家财此为不仁,你奸辱人妻又逼你继父中风瘫痪趁机鸠占鹊巢实属不义,你罔顾伦常骇人听闻真是无耻下流。就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无耻下流的败类还有几层脸皮敢造次我对你下手暗算?不义之财不取绝非君子,我昨日取了你的不义财今天再剥你这层伪君子的人皮,你活成个大写的乌龟王八还腆着脸在这多人面前丢丑,还不滚出去自剜双目断掉筋脉手足投鲨鱼池自裁?污人口,脏人眼,还存有最后一丝羞耻你改名换姓就对了,你这号人当初从娘胎爬出来的时候,你也配姓岳!”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能听到每人停滞的呼吸。 梁有晖其实还发过来许多条信息,严小刀早就把那位忘在九霄天外,双眼只怔怔盯住池中的凌公子。尤其那最后一句话,极其悦耳地划过他的耳膜直刺心房,几乎让他想为这人击节叫好。 骂得好。 “呵……呵呵呵……”足足安静了一分钟,还是嘴碎鸡婆的简铭爵头一个打破沉默,在严小刀身侧轻飘飘地说,“妙啊……真是妙人儿,够劲,够味道……砍手砍脚真是太可惜了……” 游灏东大约也听得津津有味,有狗血热闹不看白不看,一向深藏不露的面孔上甩出一记轻蔑不齿的冷笑,瞥向渡边仰山。 而被渡边请来陪客的大明星,则一脸假装听不懂中原普通话的模样,垂下眼去,表情着实尴尬。 凌河因为说了洋洋洒洒一大篇,中途呛了几口水都没停嘴,这时攒起的水一股脑从口鼻里喷射而出,控制不住地咳嗽,似是承受着身体上巨大的痛苦,但眼底明火执仗地暴露出得逞后极具满足感的笑容。 似乎已经预料到,这番话说完,今晚肯定是死不掉了。 那笑容当真有毒,让人看上一眼就在眼膜上烧灼出一片光亮痕迹,过目难忘。 眼睫沾满水滴,神情如幻如妖,眼尾眉峰一片青山烟雨。 而且这人嗓音低沉婉转,并不尖锐聒噪,骂人都骂得从容不迫出口成章,让听的人深陷其中…… 严小刀以前从来就没想过,一个男人的容貌,用“美丽”二字来描绘毫不做作。 他对男的也没甚研究,顶多辨得出有些人高壮些,有些人矮矬些,有些人举止优雅讨人喜爱,有些人气质猥琐令人生厌。能博他欣赏的男子着实不太多,比如,此时就在一旁陪坐的某位鲜肉明星,出了屏幕见到真人也不过如此,一个生计不愁的大男人,平白做出一身卑微廉价的攀高结贵之态,活得不像个男人,这样的人不会令他有一丝动容。 今日在伊露岛酒店赌场之内,平生头一回,严小刀觉着眼前的凌公子可用四个字形容。 倾城绝色。 能否倾城那场面太大尚且难讲,这条美人蛇显然把假尼桑鬼子气得快要呕出肺肠。 渡边仰山那壅塞着酒色财气的身躯往沙发上一坐,头往后仰去,面色激剧发白汗湿西装。身旁的侍者和保镖手忙脚乱,往这人嘴里塞速效救心丸。 在场其余人并不关心渡边家族的狗血八卦,但白看了一场别人家的热闹丑事,谁也不会拒绝享受这种拿别人磕牙打屁取乐的机会。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呵呵呵……”简铭爵拨弄大拇指上的红玉扳指,下巴颤动。 “我看,渡边先生身体非常不适,今晚还是先休息,不如有事明天再谈。”游灏东也想拖时间。 “人别淹在水池里了,淹死了这场戏就白看了,把他拎出来。”严小刀这时突然反客为主,指挥渡边家的随从,将凌公子从喷泉池里捞出。 两条铁链从海神的三叉戟上被卸下来。凌河手腕上还栓着链子,双手双脚张开着,狼狈地被拖上岸,像丢块破布似的丢在地上。长手长腿的身材在池边很占地方,十分惹眼。 凌河张着双眼,唇边带着淡漠的笑,舌尖一转拨弄开嘴角的发丝。 湿漉漉的水迹从这人脚边不断流向池中。那条小鲭鲨也醒过来了,一脸懵地开始在大池子里游弋。 不等旁人反应,严小刀又道:“你们赶紧把渡边先生送医院治疗,岛上没有医院就用直升机送到临岛的急救中心。我看渡边先生也照顾不来这里,这位凌先生不如让我先带回去盯着,不会让他跑了。” 严小刀说话间,毫不迟疑大步迈上,抓住凌河一侧肩膀。 他现在琢磨的就是将此人速速带离是非之地。无论是个物件还是个活人,只要落他掌心里,别人就没能耐掰开他的五指再把人夺了。 凌河肩膀被提起时猛皱了下眉,不提防之下被抓得疼了,是真疼,感觉肩膀是被一只钢爪子硬薅起的,腰和下半身却还无力地堕在地上,差点中段脱节儿。这位严先生的手究竟什么材质炼出来的? “慢着——怎么?”开口的是游灏东,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直视严小刀:“严总,这就心急火燎想要把人带走?不跟我们商量商量?” 严逍你想浑水摸鱼就将人领走,当我游灏东是空气吗? 第十一章 倾城的赌码 游灏东也没迟疑,从另一边迈上来,很有心机地先踩住铁链,随即抓住凌河另一侧肩膀。 这是在用左右两股蛮力撕扯一个人,瞅凌河那个饱含愠怒十分嫌恶很想发飙的表情,似乎是抱怨:还不如刚才在水里吊着更舒服! “知道也不会让我挑一边走。”凌河冷哼一句,“但您两位能不能先打一架,打完了哪位还能动弹喘气的,再来碰我?” 果然也都心怀不善。 “嗳,悠着点撕,撕成两瓣啦……”简铭爵说着却也手不落空,上来就捏住凌公子一只脚,把一条毫无生气的腿硬提了起来,而且还心怀不轨地暗地里往前一送! 凌河一条长腿就变成向前折叠着被迫高抬的姿势,从简老二这个角度看去,美人脖颈后仰无力反抗,大腿和胯部那诱人轮廓毕现,整个人躺成个自暴自弃的布偶一般,以一敌三也不做白费力气的抵抗。这人身上原本穿好几层衣服,历经撕扯和海水浸泡早已不成样子,可谓衣衫褴褛其状堪怜,唯独那一双美目烟雨绕城,仍傲然斜睨着周围人丛,嘴角透着蔑视群魔的无畏神情,容色不改。 有了刚才那一出大戏,此人现在即便看着虚弱无力,周围人也没敢真把他当个布偶,下手其实都悠着力气,小心谨慎地对待,生怕被毒蛇的毒液溅上了。 “不要抢了,我还……没、没有死。”身后不远处,一声虚弱发黏的话语挣扎而起。 大伙回头一看,发声的就是此时瘫在沙发上接受急救的渡边仰山。 渡边仰山看样子身体是彻底垮掉,瘫成一口袋烂土豆的样子,胸口无力地凹陷进去,徒劳地上下起伏。先前养母跳楼已是打击,如今这丑事被人当众渲染人尽皆知,渡边家族的名誉完了。 “人……我还……没卖呢……”渡边仰山脑袋略微低垂,眼皮下一双眼珠子泛白,都到这时候还不忘竞标。他确实很缺钱用。 游灏东毫不犹豫:“渡边先生您开价,人我现在就带走。” 简铭爵:“让我先插句嘴……” 严小刀:“他开多少价,我给你翻倍。” 简铭爵笑得肩膀和下巴一齐乱抖:“哎呦您两位这是……我是真没看出来,游总和严总原来都好这一口重口味啊!我还以为你俩,呵呵呵……” 他有意无意一句打岔,倒是给明争暗斗不可开解的两人,提供了一个方便的借口。 严小刀不置可否,总也不能说出实话来。 躺他脚边的凌河,眼尾含光,此时由下往上,冷冷地将他脸上神情扫射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严小刀的下巴、咽喉,要害之处。 简铭爵十分赞赏游灏东和严小刀的品味,此时觉着自己兜里那副扑克牌,简直一群残花败柳惨不忍睹!倘若将这位凌公子纳入囊中,一定占据他的扑克牌集邮册里花魁之首啊。 只是,简老二有自知之明,既干不过游家少爷,又打不过严小刀,所以他也不争,就安然围观狮虎相争,自己做那只等在后面捡剩的大秃鹫,到时捡一块花魁的鲜肉尝尝,也算不虚此行。 简铭爵看热闹不嫌事大,于是提着凌河的脚:“两位老弟,听哥哥一句化解纷争的话,都是风月场上同道中人,都为了尝个鲜嘛,别伤了自己人和气…… “门外就是伊露岛最大的赌场,今天我做个庄,咱们几个上桌摸三圈,谁赢了谁第一个上,后面的排队候着。” 简老二实为自己淫者见淫,全把意思拧了,但拧得恰如其分。 “赌就赌,现在,走。” 游灏东和严小刀几乎同时应了,顺便回敬对方一个“你小子等着”的狠辣眼神。 渡边仰山彻底沦为沙发上一袋子烂土豆了,被视若空气。然而这人毕竟一时半刻又不会挂掉,仍然是这座设施戒备森严的岛屿的老板。岛上保镖打手众多,“云端号”静静泊在码头,大家都在孤岛上耗着,暂时谁也跑不出去。四周就是茫茫无边的大海,去隔壁岛屿还得坐直升机或水上飞机呢。 大厅门外传来声音,有人造访,想要进来。 严小刀这时才想到看一眼手机屏幕,厉害了,梁有晖已经十八条短信各种姿势地攻上来。他都忘这事了,刚才还在管对方借支票本。 第11节 他却先点开峰峰的短信。 杨喜峰:【老大哇,另外两个黑寸头也在门外蹲着,用我进去护驾吗?】 这意思是,游灏东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保镖,另外两人蹲守门外可能偷袭,杨喜峰也在暗处憋着,所有人都在赌场周围聚齐了。 门外硬磕进来的显然就是梁大少。 梁有晖有些身份,门卫也不敢抓他。这人迈步进厅时挂着一脸的忧虑焦急,眼光迅速寻觅严小刀,危难之时才看出人心,这份关心牵挂是真真儿的。 “怎么啦小刀,你没事吧?”梁有晖警觉地扫视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 严小刀心说,够哥们,你还真带钱来了? “赌太大了?赌输了?”梁有晖以为严小刀此时被人绑在这里,准备剁手剁脚,等着他带支票本过来赎人。 严小刀皱眉,咂了一句嘴:“别丧气,老子今晚还没上桌呢。” 简铭爵倒是一乐,搂肩搭背地挂上了燕都来的梁大少:“久仰,难得难得!正好哥几个今儿晚上,是三缺一!” 凌河这时又被身子两侧的人同时撒了手。 虽然撒手的人并没有使力掷他,这人还是后颈和肩胛骨同时落地狠狠撞了下去,面部细微处皲裂开来一层痛楚的神色,腹部微微痉挛。失态的痛楚却又没持续几秒,在严小刀的视线中转瞬即逝,重新罩上一层冷漠无畏的面具。 按说蛇也是一种脊椎动物,是有脊柱和一身小碎骨头支撑的吧,严小刀心想。 眼前这个人就好像没长骨头,或者说,身体因为连日来风吹日晒水淹的折磨,没吃没喝,已经极度虚弱了,手脚几乎无力动弹,像个废人…… 而在座这许多人,试图一掷千金、开局豪赌,竟然在抢这样一个“废人”。 渡边家的随从簇拥着几人,即刻就往赌场的私人贵宾套房去了。严小刀瞄着那凌公子也被一同拎入套房内间,暂时也放心了。 这些人开人肉赌局,当然不会在乌烟瘴气人声喧哗的大厅里,那儿时不时还有善男信女摆v字手抱着老虎机搞自拍照,穿衬衫马甲的年轻男侍应生端着酒水往来伺候。 贵宾赌房是一个宽敞的大套间,外间将两只转角牛皮大沙发相对摆放,墙上镶嵌着一只已被做成标本的北美驯鹿鹿头,公鹿两丛硕大的鹿角霸道地张开,让壁灯在墙上打出复杂的阴影,黑色钢琴砖四方茶几上摆放了洋酒和雪茄……整个房间毫不掩饰那种专属于男性的霸气、血性、对权势与财富的欲望野心。 驯鹿头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两杆猎枪,这也属于豪客的爱好。 众人小憩,游灏东心里憋着不服,顺手摘下墙上一柄枪,在简铭爵诧异的注视下将枪“咔咔”几声猛地拉栓上了膛,对着鹿头的方向就扣动扳机。 屋里人都是浑身一震。 当然,猎枪里根本没装子弹。游灏东也是业余狩猎的行家,掂了枪就知没装弹。 严小刀往沙发上坐得大刀金马,咬了一根南洋柚叶烟,一副过来人懒得跟年轻气盛小朋友争锋斗气的闲哉表情。他有意无意拿过游灏东掷在茶几上的枪,颠来倒去在手里把玩,烟蒂在唇间转圈:“小时候玩的玩具,好多年没有摸猎枪了。” 他手里的枪发出轻微响声,像是内部精密机械齿轮发出的呜咽。 游灏东眼光渐渐直了。他发现严小刀掷回来的枪,枪管明显松脱摇摇欲坠,歪挂在木质枪托上,里面机械齿轮肯定已经散架…… 梁有晖看严小刀的表情一向饱含钦佩,而且透着一种“看我哥们多牛逼”的得意,很有面子:“你玩儿过吧,很熟。” “平时在城市里也用不着。”严小刀冷笑道,“这种好枪是拿来打豺狼虎豹的。我拿来打狗?那是败家!” 严小刀专治不服他的。 游公子简直印堂发黑,不知不觉好像被谁当狗骂了…… 众人各自暗藏机锋、端着茶水咖啡准备上桌的时候,游灏东瞧了一眼梁少,突然拉过梁有晖手臂:“有晖,你今天上桌跟我们打牌,不合适吧?” 梁有晖挑眉:“怎么不合适?我就随便玩玩,不妨碍你们。” 游灏东意味深长:“可我们不是随便玩玩,是要分出输赢的。你上桌了,你跟严总不是忒么一伙的吗?!” 梁有晖:“我?我怎么跟他一伙?” 游灏东说的十分有理,没法辩驳。他们几个中原来的土霸王,是要上桌摸几圈国标麻将的,既然是要斗输赢,还带个大活人做“彩头”,桌上怎么能有两个一伙的?梁少爷你是时刻准备替严小刀点炮么! 严小刀随意松了松腰间皮带,自信道:“仨人也能玩,不然还能斗地主。” 梁有晖蓦地失落,随即被几名黑衣人簇拥着挤离了赌桌,不带他玩。 “人少没大意思……”简铭爵笑眯了眼,“那位凌公子坐得起来不?坐得住带他玩啊!” 游灏东四下扫了一圈,恰好这时,渡边仰山那老家伙也进赌牌室了,当然不是自个走着进来,是坐轮椅上由那位明星脸推进来的。 游灏东也不含糊,霸道地抬手一指:“干脆就麦先生请吧!” 严小刀从来不看偶像电影和肥皂剧,即便这样,不用旁人提醒,他也认识这个人。一路陪客人伴游的英俊男子,名叫麦允良,是两岸三地相当有知名度的一位人气天王。 明星与普通人就是不同,人前人后都富有镜头感,举手投足训练有素、严加雕琢,随便一个小动作都跟杂志摆拍似的恰到好处。这麦允良相貌也十分打眼,是典型的两广美男子,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五官之上又浮出一些美白针和丰颊针的痕迹,帅得很精致,也很人工。 麦允良轻抖的睫毛下眼神明显是犹豫的,根本就是想走,不愿蹚这趟浑水,但被渡边和游灏东双向夹击之下,不情不愿地,坐上了大桌。 渡边仰山歪在轮椅上,口鼻罩着氧气罩,沉重艰涩的呼吸声充斥赌牌室,令人不适。 这人却还不甘心、不死心,从氧气罩下发出破风箱蜂鸣似的声音:“麦仔,你、你替我打这圈牌……我……我……” 简铭爵见色即起意,每回都像是身体里某个开关被按动开启了一样,拉过麦允良手腕:“麦先生,会玩麻将?” 麦允良笑得极委婉谦虚:“玩的不好,出丑了。” 本朝天南海北各地人民群众,就没有不会玩麻将的,必备社交技能,老少咸宜,而且各地还有各地的口令行规。麦允良成天陪富豪们吃饭喝酒打球的,能不会搓麻? 严小刀坐麦允良正对面,客套了一句:“麦先生‘影视歌模’四栖,还能不会摸几圈麻将!” “麦先森是影视歌模床上五栖大明星,”简铭爵一脸涎笑,伸手上去就勾了麦允良的下巴,“技巧娴熟、十项全能!” 严小刀无语,操。 麦允良脸色一下就不自在了,却都没有翻脸,已经浸淫这等应酬场合太久,习惯了各种调笑、非礼,只能借低头喝茶的动作掩饰尴尬,手腕就一直让简铭爵摸着…… 游灏东心里贼,抢先一步将麦允良奉作他的上家,而自己坐严小刀上家以此作为钳制。简铭爵自然而然就落到严总的下家,右手边挨着麦允良。 这一桌四人里,有人是看热闹的,有人就打酱油的,有人信马由缰,有人急火攻心。 简铭爵和游灏东都是麻坛高手,码牌和闭眼捻牌手法熟练。游灏东是一摸上手几个回合之内就快速处理掉字牌,眼花缭乱地开始吃碰,而简铭爵本心就不着急,还在慢慢悠悠琢磨自己手里几对中发白的对子,要不要爽一局小四喜呢? 严小刀眼神平静,手下冷静,这种场合才不会惦记什么大三元、小四喜这样的大牌。 没必要和大的。 这种牌局就是要和牌。 牌桌上倘若连踢各种万字、条字或筒字而不打风刻,很容易就被对家摸清自己是求大四喜大三元这类大手牌,太明显了,就会遭人提防围剿。 严小刀盯着下家的简老二碰了个万字刻,他伸长了手臂和修长五指够出去拿牌时生生地让游灏东很有压力、满面黑云。 麦允良抓牌、出牌动作皆是润物细无声,骨牌磕在桌上都尽量不出声,分明就是很会打牌,却拼命稀释自己在桌上的存在感,甘当个酱油党。 每人还都有每人在牌桌上习惯性的小动作。 简老二喜欢脚底下压节拍,一条大长腿不知伸到哪个的桌下,用皮鞋轻轻打着拍子。 麦允良是口观鼻鼻观心,自己心里压抑紧张,双掌不由自主十指交叉放在嘴边,做成个祈祷的表情姿势。 游灏东双臂抱握,古铜色脑门上仿佛卷起了三重雷云纹,时不时捏一下眉心和太阳穴,一看就是紧张了。 而严小刀是个钢琴手,身形随意,只将左手搭在桌上,五根指头无声地快速来回敲击桌面…… 即便严总的手指长得再好看,也敲得他上家的游公子很烦躁,游灏东盯着严小刀的手很不爽,几乎走神了。 游灏东迅速门前清,眼前一马平川,心情稍微舒畅,再吃了麦允良一个条字,就顺利上停,这时身体慢慢向后靠去,志在必得。 然而他上停之后却不上牌了,条筒万字在各家手下轮流转,就是不给他想要的一四筒。 严小刀半笑不笑瞟一眼姓游的,那人连拆几个万字、条字,就知他是要和筒字。另外两人恐怕也看出来了,谁让你上停那么早! 游灏东手心发虚,在盘算换不换牌。 他正犹豫时就不巧抓来个三筒,手指逡巡片刻将二筒丢出,换牌。 严小刀笑了笑,紧接着原摸原打,故意将自己摸到的一筒大饼子递到游灏东面前。 游公子气得眼球爆出白光,已知此局不妙,他想要的三筒指不定被压在哪处的牌墙里。 丢了这张没用的筒字,严小刀不动声色地上停了,而且手里藏了一副一气贯通的花色,旁人看不出来。 他是“一向听”,就单钓一张五万。 游灏东在犹豫两个万字里打哪一张,又去看四家打出的熟张,发现既没五万也没九万,两张都他妈的是炮牌,捏在手里想要捏碎它们。 游灏东耗了很久的时间,耗到简铭爵敲桌了,心一横丢出了九万。 他见严小刀岿然未动,蓦地松一口气。 严小刀伸臂用修长三指上了一张牌,只用拇指一搓牌面,潇洒地往桌上一丢,同时另一手似乎在桌下轻轻一震,面前一溜牌就“啪”地推牌了。 简铭爵惊呼:“哎呀,万字‘一气贯通’,清一色这在规矩里是二十四番!” 麦允良见缝插针地殷勤为几位斟茶,眼带真诚讨好之意,对严小刀说:“在我们那里,这是四万港币的大手牌了严先生!您还是自摸。” 严小刀咧开嘴笑出一口俊朗白牙,笑模笑样望着游灏东,刀爷好歹比你年长两岁,吃的饭走的路都比你多。你游公子十五六岁那年纪还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刀爷就出来混社会了。我书念的不好,肚里没什么墨水,牌还是很会摸的! 而且,严小刀不怕开赌局。为什么?因为他永远还有后招:打。万一赌不赢再来硬的。 游灏东明白自己还是轻敌了。 如果只摸一局,严小刀已经赢了。 然而他们上桌前讲好的,一局偶然性大,要摸一圈,从麦允良上庄打到简铭爵下庄,看谁一圈下来计分最高。 歪在轮椅上的渡边仰山,垮塌的眼皮下已无生气,只存恨意,这时钱都不想要了,孤注一掷,是真心想要亲手掐死凌河!他就算能挺过心脏病复发,渡边家族几十年的名望、声誉,一夜之间全毁在凌河手里,明天早上丑事就会传遍两岸三地和东南亚,成为富豪圈内冷嘲热讽的笑料谈资。当然,他是绝不承认那些其实是毁在他自己手里…… 他渡边家与凌河毫无渊源,原本无仇无恨。毒蛇就是毒蛇,谋的就是他家族的产业财富,偷天换日据为己有再狠狠反咬落井下石,多么毒辣! 这人突然从氧气罩下面嗡嗡出声音,吩咐手下:“干摸牌没有趣味,要给客人们来点……彩头……你们,把那个人弄来……他本来,就是赌码,就让他,上桌当赌码!……” 众人还未明所以,两名黑衣人从内间拖着个湿漉漉的人就进来了。 可不就是这位伶牙俐嘴、一身傲气的凌公子。 这人身上仍是一片肮脏的湿痕,长发唾面,两条长腿被拖进屋时在地上“沙沙”地滑出两道湿迹。黑衣保镖二话不说,将人扛起往桌上一掷。 他们的麻将桌是一只很敞亮的方桌,比一般麻将桌大许多。 每人手边摆放的餐点茶具全部惊跳而起,茶水四溅!凌河整个人砸在了桌子正中,头冲游灏东,脚冲简铭爵,半边脸无遮无拦地磕在一堆硬牌上,只有那一双眼仍顽强地睁着,直视严小刀,瞳仁深处像蕴含着无底深渊,从那里发出幽然的光芒,卷起海面惊涛骇浪。 谁赢了这圈牌,谁将凌河带走,要杀、要剐、要奸,随意处置。 第十二章 炮打城楼 这弹丸之地麻将桌上至此已是剑拔弩张。 第12节 严小刀面前就是这容貌倾城却又极其落魄狼狈的凌公子,玉体横陈等待被人大卸八块的一副景象。是被大卸八块还是能逃脱升天,就看他手底下这些牌了。 他此时不用趋前靠近,也能十分清晰地端详凌河的相貌。 这个人的眼睛虹膜,确是淡绿色的。 他初见对方那个夜晚,吊在游轮灯火摇曳的船舷上看到的绿水清波,并非眼花。黑发绿眼的男子生活中并不多见,蓝眼绿眼据说都是隐形基因,一般只有白人才有,华裔与高加索人种的混血都很少能够混成蓝眼绿眼。所以,这人不仅有一点混血,还碰巧混出个绿色眸子? 严小刀这趟事办得内心十分困扰。他干爹让他保住这个人,他现在才领略到保一个人是多么啰嗦麻烦的一件事情,真的不如让他出来砍一个人。 凌先生看面相其实很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出头。但再年轻也不是孩子了,明显是个成年成熟男子的身躯,人高马大,四肢修长,即便被折腾几天脱了水,仍然斜对角地占据了整张桌子,让人无法回避那种沉甸甸的耀眼的存在感。 桌子比一般麻将桌大两号,还是让凌河的头很难受地往下仰在桌沿,两条小腿从另一侧挂下去了。毕竟是海水里泡发的,这人形象味道都十分欠佳,然而有那张绝色无双的脸就够了,竟然让一桌人都毫无怨言忍了下来…… 简铭爵守着凌河两只脚,码牌的手都不利落了,从凌河身下抠哧着摸了一堆牌出来,顺手不怀好意地将原本俯卧的人翻了过来。 凌河四肢没有反抗能力,就着就仰过来,双眼冷傲地藐视简铭爵。 简铭爵被盯得一顿:“哎——呀,你别怕,老子这就把你赢过来!这一桌人里,也就是我,绝对不会伤你手脚!” 凌河轻蔑还他一眼:“鸡零狗碎的蠢货,你今天能赢得了牌,砍手砍脚滚着出去的人就是你了。” 简铭爵嘴里一咂摸,暧昧道:“啧,你骂人的音儿都好听,以后,我听你在我耳边天天骂我。” 凌河送他一记冷笑:“能觉得骂人好听,也就是你这个耳鸣眼瞎、水肿肾虚的简二爷。身边残花败柳成行、野鸡成群,一个败家货能让你浪成了开国七十年一代名流,你们简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此时一定感到门楣光耀、祠堂生辉。” “……”简铭爵眼里冒光,抖了一激灵,“呵呵,哈哈哈哈……真够味!” 严小刀觉着,凌先生早晚死在他自己这张不饶人的嘴上,还是年轻气盛啊,这人有二十岁么?您能少说两句消停片刻么,怎么这么难伺候!他码了一半牌感觉数目不对,微微欠起身,凌河后背下面至少还压着三张牌。 他手伸向下面,凌河蓦地住了嘴,斜眼睥睨着他。 严小刀说:“你压了牌。” 他手伸下去,手背贴的是凌河冰冷湿黏的衣服,手指很灵活地摸到牌而不碰触对方后腰和臀部。凌河笑容很美,瞟着他:“严先生真是难得的一派正人君子,手心手背翻云覆雨都这样庄重自持。” 严小刀唇边擎出淡淡的表情:“有什么值得我不庄重不能自持的吗?” 凌河反唇相讥,笑出一分恶劣的神情:“严先生,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面目你这两天忍得也辛苦了,还能庄重自持几天?见过我的人就没有一个还能做正人君子,你赶快揭下这张脸皮来,让我读一读什么叫做人面兽心?” “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我还用装?”严小刀冷冷回道,他就算再平心静气、清心寡欲,也快要被凌河惹出一股子无名邪火,简直他娘的! 又开一局,此时桌面上所有人心神都微微乱了,心思无法集中在牌面,无法避开凌河扎眼的存在。 这个人美貌惊人却又极其恶毒嚣张,完全没有身陷绝境的凌乱惊惶,毒蛇的信子四处挑拨拱火,像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游灏东不想说话,眼皮下面的精光也不断地掠过凌河的身躯,皮相和骨相确实很美…… 麦大明星更是如坐针毡,表情非常不适,其实,不比较还不会有这样的感受,这桌上容颜最为俊美的两个男人,性情竟是如此不同! 凌河的每一缕刻薄、张扬、骄傲和死不服软的性情,都像有毒的藤蔓在这张牌桌的四角迅速蔓延,牵牵连连席卷每个人的情绪和神经,让心智不够强大的人更加畏手畏脚、不知所措,让生活在阴影下的孱弱无能再无所遁形。 麦允良偶尔瞟过凌河的眼,即刻就避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偷看对方,随即就在凌先生挥刀掩杀般的藐视逼视下直接败下阵来。 凌河绝不是布偶,他麦允良才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只会喘气的纸糊玩偶…… 严小刀一杯水饮完了,因为心情不爽而口渴,发现自己的小茶壶被凌河刚才从天而降给扫到地上了,没水喝。 麦允良条件反射比男侍应生还机灵勤快,丢下牌就去为严总斟茶。 他殷勤探身过去,却被凌河的眼光从下面“唰”地罩住了。凌河盯他斟茶的动作眼带强烈的鄙夷和讥讽,从眉心眼底甩给他一个大写的“贱”字,你真贱。 严小刀觉着,麦允良这人其实不错,虽说缺乏男人血性、气场,本性还是善良的,只求生存之道,又没有害人之心。 他对麦允良微笑,举杯说了句“谢谢”。 凌河横着眼峰免费白送给严小刀一个大白眼,绿眼珠子都快甩到那杯茶里了。 麦允良心情沮丧无趣,随手打出个三条,发现打错了,手里的字牌还没处理干净呢。他内心隐隐生出嫉妒,可是,嫉妒那人什么?嫉妒凌公子竟然比他还漂亮,天然无须雕饰、却又咄咄逼人舌灿生莲、令满堂生辉四座惊艳的美貌?…… 游灏东一路上牌出牌,速度很快。 严小刀分出心神来琢磨对手手里究竟是万是条。他怕游灏东这次又是上牌飞快,自己未必再有自摸的好手气。这种快局就是要率先停牌,早停牌才是和牌的重要条件。 偏偏姓游的还在他上家镇着,出牌十分谨慎小气,这又打出个丝毫没用的七条。 严小刀起手摸牌,眼角扫过凌河的身躯,是偶然间突然发现,凌河搁在他这一侧的那手手指,一直在动。 动作极其不明显,不仔细看他几乎错失。 凌河的头偏向一侧,不断后退的牌墙恰好就在他眼角处。从他那个角度,能看到每一只摸牌的手,只要他近距离视力足够敏锐,专注盯梢,而且不是个老花眼。 严小刀拇指摩挲着自己刚摸的牌,不用看也知是个棘手的五条,打五条还是三万? 他随心散漫的眼神却盯着凌河的手,慢慢端详那一根细长食指画出的字样。 凌河画的是三条。 严小刀手里根本没摸到三条。 他明白了,在他之前游灏东摸到的一定是三条,但没有打出。 严小刀不动声色地丢出手里的三万,凌河的发丝黏在脸庞上,脸微微向他侧着,嘴角勾出一丝笑容,这次很有良心地没有朝他放射毒液。 之后两轮,严小刀读到凌河画出的四万、二筒。 他与凌河暗度陈仓,自己手里的牌迅速就上停了。 游灏东不幸抓了一手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九和风字牌,但绝处柳暗花明,决定做成十三幺。 他手里已有十一张幺牌,只缺东风、白板、红中。和一把大的,他就可以翻盘。 然而他不知道,麦允良手里将一对东风做了将牌,还打出一个红中,简铭爵和严小刀手里各有一个红中,红中几乎成了绝张。 游灏东脑内默念,红中,红中,给老子快来红中…… 麦允良摸牌,皱眉,又摸到一张没用的红中,只能再打出去。 游灏东一见那张伶伶地掉进牌池的红字牌,脸都绿了,重重地咬了一下牙床。麦允良一顿,心下惶恐,不知哪里又打错了得罪了土财主? 牌桌上蓦地安静片刻,游灏东假意去摸牌,伸手向那牌墙,却突然伸向凌河!凌河的头正冲这个方向,猛地被人从后面抓住头发提了起来,再向后一扳,脖颈向后被折出个骇人的角度! 游灏东从后面抓住凌河,往他这个方向一寸一寸地拖过来,拖得凌河面色顿时发白,鬓角洇出的汗水与脖颈上的水渍汇合一处沿锁骨流下去,却死咬着唇没吭声。 两人面目是互为倒影对视对方,游灏东居高临下缓缓凑近凌河的脸,捏着凌河的下巴:“你那根手指头再动一下,我把你整只手剁下来。” 凌河仿佛惊讶地轻轻“啊”了一声,在两根铁指钳制下说话婉转轻飘:“原来游总‘也’会使刀剁人?什么样的刀,使得熟不熟,需不需要请人指点?你亮出来剁一个啊。” 重音落在“也”字上,这话挑衅兼拱火意味太明显了。 游灏东当真气得胸口疼,忍耐着瞟了一眼坐在他下首仅有五尺之距、江湖报号津门第一刀客的严老板,他还真不敢剁。 游灏东松开了人,凌河的头发丝重新四散落在额头上,脸上微湿,落花春泥,转脸对严小刀又是会心对胃的一笑。 严小刀眼底光芒幽幽地一晃,那笑容,当真有毒,挠人的心…… 麦允良方才吓得手边牌差点碰掉地上,低头用手帕擦嘴,很快又轮到他摸牌出牌。他心知其他三家都已上停,都盯着他。他手里犹豫那一个六条一个九条,总觉得要点炮了,出还是不出,头都疼了。 严小刀望着麦允良,和颜悦色道:“麦先生随便出一张吧,没事。” 麦允良快速扫了严小刀一眼,内心感激,也是不知不觉中被严小刀俊朗潇洒的风采晃掉了心神,甩累赘似的丢出六条。 严小刀爽朗一笑,从桌下一振,推牌又和了!游灏东眼珠子都快从眼眶中掉出来难以置信,一掌将眼前的牌扫飞,狠狠盯着点炮的麦允良,几乎脱口而出“你个吃里扒外的没用的花瓶”! 麦允良自知大错,一张英俊的脸陷入尴尬,手足失措,到这步田地真是巴结谁、得罪谁都不是。 “哈哈哈哈……”凌河爆出一阵令人浑身激灵的笑。那笑声直抒胸臆一路盘桓上了天花板,在封闭的赌牌室内不停回响。笑声也像魔性了,振荡每个人的耳膜,久久都不散去。凌河眼底映的,是严小刀那副很无奈想上去捂住他嘴的窘然表情,不由得愈发得意,盘踞在这张赌桌上笑了一个妖风四起、酣畅淋漓。 游灏东感到他很需要从渡边那老家伙脸上扯下氧气面罩,扣自己脸上,再服上一剂速效救心。 而渡边仰山此时可能已经气得挂了,不再需要氧气罩了。 第十三章 釜底抽薪 严小刀上庄了,接下来的第三局,已经是游总的背水一战。 游灏东自知没什么戏了,反而偃旗息鼓,只像是排遣郁闷和泄愤一般,每次出牌都将牌移向桌上横卧的人,将废牌一张一张整齐地码在凌河胸口上。 房间内只听见摸牌出牌的脆音,没人讲话。这情形就显得有点变态了,凌河胸口几乎没东西蔽体,锁骨之下胸膛之上险伶伶地码了两溜麻将牌。 凌河仰面直视天花板,手脚都懒得动弹,这回手指头也不给严小刀画小图了,嘴角却还擎着荡漾不去的唇波。这人感觉就是跟普通人心肝肺肠长得不一样,视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羞辱如无物,面无羞耻受辱之感,根本就没把姓游的一根头发丝儿放在心上。 渡边仰山将他抬上赌桌就是要羞辱他,让他显得肮脏、淫荡。 然而在场之人好像没人能淫得了他,都被他蛰了个遍,对着他都不知怎么动手下嘴。 转眼间又是数轮摸牌,该吃该碰的都来了。 简铭爵在一旁被冷场很久了,本也不是奔着和牌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会儿凑过来对严小刀使个眼色:“啧,春图美景,秀色可餐啊……” 严小刀笑着回他:“简哥,您下得了口?” 简铭爵猛摇摇头,嘴角咧得下巴都快掉茶缸子里了:“真下不了口,可真想上手啊!” 这人眼光一转:“美人在侧,玩个小彩头嘛,不然最后这桌的赢家只能有一个,其他人干瞪眼啊。 “咱们谁吃或者碰了一个刻,就脱他身上一件衣服,怎么样?呵呵……” …… 麦允良听见这话时,比凌河反应还大,眼神迅速阴暗下去,发红的眼珠让一张俊脸陷入一种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与悲愤。只是这道悲愤的情绪被强行吞咽、压抑在喉咙下面,导致胸膛不安地起伏,像很不请愿参与这样的场面,又像是与眼前的凌公子“同病相怜”心有戚戚,或者更像是自惭形秽无法自处。 游灏东又往凌河身上码出一张牌,快要码到肚脐,这时突然烦躁了一句:“简总你快出牌,还想不想和牌?!” “好好好……”简铭爵很没脸皮地笑,“不耽误工夫啦,这局谁拿下了,就痛痛快快给凌公子‘喂’一张麻将牌尝一尝。” 凌河冷笑一声,自带烟熏效果的眼尾以余光扫过简铭爵:“说得好像你拿得下?” 麦允良额前汗都快下来了,被某些十分不快的记忆击中神经中枢,表情十分难受,止不住想当桌干呕。 简铭爵说这话是因为手里牌上了停,和五八万还握了个杠。 严小刀听得懂人话和鬼话,知道简老二在琢磨什么下三滥的下流把戏,也知道对方这把憋着手气要和牌! 他手指头真的很想捏碎手里的牌,这圈牌玩得已经够久,差不多该收摊结束了。 凌河含着笑意的脸向他这边转过来,玉石色的眼生出一股盘旋的磁力吸住他的视线,没有出声,却把什么都说了,无声地对他唇语:严小刀,我能不能出得去这间屋,就看你手里这副牌了。 …… 严小刀突然垂下眼睫,若无其事地从裤兜掏了手机。 这动作在赌场并不寻常,旁人一下子就都注意到了,游灏东冷冷道:“搞鬼出千么?” 第13节 严小刀抬眼无辜地说:“怎么会啊?没人能瞧见你的牌。” 游灏东身后只站着他自己的贴身保镖,屋内也没一两个闲杂人等了。 严小刀随手发了一条带彩图的信息,然后就把手机收起了:“给外边我的朋友梁有晖吱个声安抚一下,不然还以为老子被砍了出不了声。” 游灏东狠狠瞪了一眼,分明就不信,又不能上去抢手机。 简铭爵发觉自己西装内兜轻轻振动了两下,他于是也下意识拿出手机。 游灏东简直无语了,烦躁地一掷牌,这两人他妈的都在搞鬼,脸皮太厚了! 简铭爵低头读到一条短信:【本月十五日夜22点05分佰悦中庭酒店1608号房进去的这两人看相十分面熟,麻烦简总帮我认一认。】 紧跟着是黏成双棒的一男一女背影的配图,照片上日期时间人物场景与门牌号码俱全,简直绝了。 简铭爵猛抬头盯着严小刀。 他嘴角乱颤,这回下颌关节真的兜不住他的大长下巴,要掉到脚边地板上了! 足足盯了一分钟吭不出声。 简铭爵的脸色由黄变白,又变紫红,最后变回原来的黄色,这副脸皮也如变色龙一般,早就百折不挠、百炼成钢了,“呵呵呵呵”地径自笑出了声。 成,很好。 严小刀你有种。 简铭爵无声地指了严小刀,自己把下巴颏子又给安了回去,投牌缴械。严小刀则投桃报李送给对方一个化敌为友的单纯友好笑容,一耸肩。 也是豁出去了。 这件事真不在严小刀计划之内,他觉得没必要的。他根本不想搀和简家的一堆烂虱子事,他跟简铭爵无冤无仇,还与简铭勋董事长颇有交情,他不应该这样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筹谋,或许就是那时心里一软,不忍,或许就是简铭爵的某一句下流话刺激到他……再或许,就是凌河深深看他那一眼,像传说中的穿花拂柳手戳到他的软肋。 简铭爵将自己摸到的八万丢了出来,一脸牙疼的悲催表情。 严小刀再次推牌,拿过同壕战友点炮给他的八万。 “等等啊严总!”简铭爵突然拽住严小刀的胳膊,压住他攥着那张八万的手,“刚才说好的,彩头呐?这局谁赢了牌,谁就给凌公子把这张牌‘喂’进去,让他‘吃’了。” 这是浪荡富家公子哥们在风月场所聚众消遣时,最常玩的无聊性游戏,至于塞进去的是网球,还是高尔夫球,还是一张麻将牌,那就看当时手边是有一枚网球、一枚高尔夫球、还是一张麻将牌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塞个小巧玲珑的麻将牌那就是亲哥哥疼爱你、宠溺你、抬举你,比高尔夫球小多了吧? 严小刀拿回这张八万,在手里摩挲把玩,站起身,整个人俯身到桌上。 麦允良这时低垂着头,不愿抬眼看那样以折磨猥亵来取乐的场景。 严小刀视线一路循着凌河的胸口、脖颈最终对上彼此视线,扳过这张绝色的脸,轻轻捏了凌河的下巴让他张嘴,将这颗牌垫在凌河下嘴唇上,咬了。 …… 麦允良失魂落魄地抬起视线时都愣住了,在一屋嘈杂声中默默化为石像,只忍不住又看了严小刀好几眼。 “哈哈哈……”简铭爵无奈地大笑三声,“严总真是情圣高手,这一手怜香惜玉邀买人心,再毒的一条蛇这毒牙也被你拔光了……哈哈哈,佩服,佩服!哥哥我今天服了!” 简铭爵是一棵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两边人物都没必要得罪,这时再对气炸了肺的游灏东一摊手:“哎呀——游总,游老弟,胜败乃赌桌常事么,您想要各色人物,我手里一副扑克牌……” 游灏东知道严小刀与简老二之间一定有鬼,牌桌之下暗通款曲狼狈为奸,但是能怎么办? 一圈牌还没摸完,但后面的局数已经不必耍了,严小刀赢定了。 游灏东心知肚明他今天一败涂地大势已去,再纠缠更丢他老子的脸。“云端号”他以前也常来常往,他是熟客,但这趟旅行确实是他爸爸差遣他来的,不然他才不知晓有什么“大鱼”。 是他爸让他带人上船,探探这凌公子虚实,能抓就抓到手,抓不到也别落到别人手里,谁料到如此棘手难搞,平白碰一鼻子晦气。 如今肯定拿不着凌河了,但自家这公子王孙的范儿不能丢,不然说出去让人笑话,他堂堂市里二把手家的正派嫡系,还干不过戚爷手底下哪个婊子养的打手吗?游灏东戴上茶色墨镜,阴着脸从桌边一撤,带着身后的保镖,但同时来了一招阴的,猛地从下面翻台,掀了这张麻将大桌! 桌上躺着的人猝不及防。 凌河没有丝毫招架的机会,在桌板突然竖直起来他被摔向地面时,仍顽强地试图用手去支撑。 这四方实木大桌相当重,是上好的苏门答腊岛桃花芯木,游灏东也不怕把自己肩关节和腰抻了,这一下使了十足力气,用力过猛,掀翻的桌子直接向凌河拍下去。 严小刀就在五步之内,根本也没犹豫,躬身一上,在凌河落地之前一肩膀就将这人接住了。凌河像没骨头的皮影人,挺高的身材每分每毫全部落到他肩上,两条腿最后才掉下来,重锤般砸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听着都疼。 严小刀另一条胳膊挡住了重重砸下来的方桌,纯吃力的右肘明显抖了一下,但撑住了。零星巴脑的木屑四处迸溅,在暗室光线中飞舞,一堆骨牌“稀里哗啦”从天而降砸在两人身上…… 严小刀这时察觉不对,其实早就察觉了,凌河被人喂药了?像半身瘫痪了一样。 凌河扒他胳膊的两手很用力,指甲快抠到他肉里,也是使足了力气想要挪动身体,但纹丝未动。 简铭爵瞟了一眼,疼惜地说:“可惜啊,严总,你怎么还没看出来?” 严小刀:“什么?” 简铭爵又当了一回先知:“这个人是个瘫子,腿都废了。” “……”严小刀顿住,即便早有疑心,还是心里狠揪了一下又陷入茫然的一片汪洋——腿废了? 这位凌公子性情乖僻,不讲话时薄唇紧阖,浑身就像裹了一层扎手的獠牙与横刺,与下半身羸弱废柴的手感实在太违和了,让人无法联想到一起。 凌河的脸与严小刀就在咫尺之间,审视端详着他的情绪变化。凌河似乎有那么半刻隐隐流露出屈辱、悲凉和苍白,但那种示弱的神情转瞬即逝隐入眉间,低吟似的声音送入他耳膜:“失望了?是不是想骂人?觉着今晚上白折腾了,弄了个货不对板的废物……严总。” 简铭爵自作聪明地叹道:“唉,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块看似完美无瑕的大钻石,嘛玩意儿,它竟然缺了一个边角,底下是个窟窿!看正脸迷死你,看背脸吓死你!严总,我也是听人说的,他早就残废了。” 氧气罩歪掉在一旁的渡边仰山在最后关头总算找回一丝强大的心理慰藉,附和了简老二的信息:“对,他就是个没用的残废……他再厉害,也是个废人,呵呵呵……” 游灏东赶紧也自找台阶下,甩了甩骄傲的公鸡尾巴:“严总费劲心机就弄了个废物?谁他妈稀罕个瘫子,你带走吧。” 严小刀半扇肩膀扛着凌河,他是真单枪匹马,周围人团团注视着他,不进也不退,站满了房间。 一贯知心达意雪中送炭的梁有晖梁大少,这时大概是刚吃完夜宵,不放心又跑回来了,推门而入:“小刀,你摸完牌了?” 严小刀可算见着一个帮手,迅速派活儿:“有晖,帮我把这个人背出去!” 他又回头对赌场老板道:“渡边先生,今天这事多谢您成全,咱们说好的事还算数的,一分都不少给您,有空找您详谈港口舰船的买卖。” 梁有晖是头一回见凌公子,还没看清楚鼻子眼,就被严小刀的吩咐吓住了:“我、我背他?” 严小刀认为理所当然:“他不能走,当然你背。” 梁有晖:“我……啊?为什么要让我背他?!” 梁大少觉着这种无理要求简直是无稽之谈。并非他不够热心侠义,也并非他不愿扶危济困,让他甩一沓钱可以,让他开支票本可以,让他背个大活人,不、可、以!因为出身豪门娇生惯养文弱风流的梁大少他就没有背过人。 而且,梁有晖个子不算很高,大约177公分。 地上仰着的凌先生,虽然没有跟谁并排对比过,目测至少183公分。梁有晖认为,这个家伙长得再漂亮,也是一巨型麻袋的土豆,体积蠢笨,他绝对背不动。 严小刀为什么让梁有晖背人? 从这间私客赌牌室出去,要过好几道门,经过曲里拐弯很长一条通道才能走出赌场。眼前两侧站满了人,不明的黑衣人晃动,面目身份难测。 渡边仰山想留下凌河。 游灏东想留下凌河。 其实简铭爵也很想留下凌河。 四周挡路碍事的这些人,个个居心叵测,各怀鬼胎。 严小刀如果只是一个人,有把握从这间赌场闲庭信步地直接走出去,周围绝对没人找死敢上来与他拼刀。 但他带着一个一步都走不了完全依赖于他护卫周全的凌公子,怎么从这地方全身而退? 严小刀扭头盯住了渡边仰山。他想把那老家伙从轮椅上拽下去扔沙发上,他需要那个轮椅。 偏这时候,凌河用手肘撑起上身,一把抓住严小刀的西裤,抬眼真切地望着他。这人仿佛就知道严小刀在琢磨什么,不容置喙地说:“我不坐那个老棺材瓤子的轮椅。 “我不用别人背,蠢手蠢脚,蝎蝎螫螫地,别人我都信不过。 “严先生,我要你背我。” 第十四章 各自筹谋 严小刀并没太诧异凌先生会提出这等要求。 现在这人嘴里蹦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他都不会感到奇怪。 梁有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闻到凌河周身散发的令人鼻部不适的气味。梁有晖喷的爱马仕男香都遮不住那气味,简直像从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捞上来的一棵咸湿发霉的大海菜,真是又臭又丑,哪里好看? 凌河也没抬举这位梁少爷,丝毫没将对方放在眼里,一手紧紧抓住严小刀的腿,这真是一招“抱大腿”,眼光很毒,专抱这屋大腿最粗的。 严小刀无奈地瞥了这俩人一眼,也没什么迟疑,他就不是婆婆妈妈畏手畏脚的脾气。 他用眼神示意梁大少,您迈腿儿吧,前面开路,这时弯腰一手揽过凌河肩膀,双手架在腋下将对方直接架起来。凌河与他贴身对视的时候,他低声提醒了一句:“自己提防着后面吧。” 他说着把人再往上一抛,直接抛在自己右肩之上,就用这个姿势扛了。 凌先生当真身高腿长,一下子就从中段折叠成两截,两条腿荡在严小刀身前,上身倒挂他背后。 严小刀穿着西装,肩膀上扛着十分具有压迫性和存在感的大活人,迈着疾风大步一路就往外走,眼神睥睨扫射四方。 其实挺沉的,尽量走快一些还不显得那么沉。 他右手揽住凌河大腿,结实地抱住人,左手似有意又似无意地伸进西装前襟之内,手指徘徊在腰腹间…… 他眼前层峦叠嶂似的重重包围,仿佛是被他的气场再一层一层地逼退四散,像退潮的水往两旁齐齐地退开,中间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狭长通路,允许他一路就这样走了出来。 那些人互相觑着,打着惶恐乱跳的眼色,都想怂恿着别人上去,但谁也不敢真上。 凌河倒挂着,视线中摇晃的就是严小刀挺直的后背脊梁,及腰胯一线。他双手吊着没处摆,顺手就探进那西服后摆,抓住严小刀的裤腰。 游灏东远远在后面瞧着,掏手机给自己手下打电话。 这时再打电话或发信息给自己人,怎么也没人回了,他妈的。 严小刀一定外面另有旁人接应,或者是戚宝山的暗中布置。手下养这么一群没用的蠢货,养三个五个都不如养一个严小刀,游公子气得一掌将手机掷向墙壁,掷它个粉身碎骨。 …… 严小刀在大堂捏了两下梁有晖的臂膀,送对方一个“哥们两肋插刀多谢你襄助”的感激表情,然后分道扬镳,径自扛着人回自己酒店房间。 简铭爵还一路尾随他到房间门口,馋猫循着腥味一般,在走廊灯下让了一支烟,凑头捻捻手指:“严总,好货别独享,玩儿完了我接着……不管您把人玩儿成啥模样,我都接着,呵呵呵。” 严小刀抱了个拳:“简哥,今天真对不住啊。那事只限于你我之间不会乱说,这你放心。改天我登门向你赔罪,请你吃饭。” “咳,没大事。”简铭爵笑得很没正型,一想到之前赵绮凤那母老虎十分想睡到严小刀,忍不住捏了小刀的肩,低声耳语,“登门谢什么罪啊,严总,改天过来,咱哥们‘搭伴’一起快活。” 第14节 严小刀把这人关在门外才琢磨过来,这“搭伴”是怎么个意思。 一回身,被他撩在玄关穿鞋凳上的凌河就吩咐他一句:“烟掐了,我过敏。” 已是凌晨约莫两点时分,窗外明月挂空,风轻云淡,极度紧张的一天之后肌肉的疲乏终于袭上脊柱一线,又被各种品牌的咖啡烟酒将困倦之意与强制的兴奋混合起来,让人神经恍惚大脑晕沉。 严小刀将烟从口中拿开:“这一晚上在赌场,烟熏火燎,你怎么活过来的?” 凌河咳嗽几声,难得说出一句示弱的话:“快被熏瞎了,上不来气,眼疼肺也疼,我对尼古丁过敏。” 严小刀一听,将燃着的烟在掌心捻熄丢进卫生间马桶,冲水,再顺手打开换气扇。 他忍不住嘲讽一句:“你刚才那是上不来气?你喘上来这口气的时候得什么样?” 凌河眼峰一凛,半笑不笑:“我现在就喘上这口气了,严总试试吗?” 严小刀很适时地闭嘴不想挑衅,快让耳根清静会儿吧。 他很机警地在屋里摸排了一圈,从吊灯灯罩下和写字台下面抠出两枚纽扣式窃听器,又将房间的灯全部熄灭,走了一圈看房内有没有红色光点或者绿色光点。 杨喜峰发了一条短讯:【大哥,赌场外面那两个蠢货,刚才我替你放倒了。还需要我赶嘛呢,哥您吩咐?】 严小刀对屏幕一笑,回道:【漂亮。看着楼道吧。】 狭路逢生的一天,各路牛鬼蛇神终于暂时偃旗息鼓,时间进入相对平静安宁的后半夜。 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深夜同处一室,开始慢慢领会那种面面相觑之时从四周白色墙壁的各个角落开始洇出的尴尬无趣气氛。 严小刀又给戚宝山发了条短讯,简短报了顺利平安。没想到他干爹迅即就回了电,这人也不知是起夜了在床头听相声逗蛐蛐呢,还是压根就没睡。这通电话来的,让他不得不在卧室某个角落用凌河听不到的声音与戚爷低语了几句。 他干爹电话中欣欣然道:“很好,小刀,你很好,把人带回来我处理就可以。” 严小刀没问他干爹,“处理”这二字是什么涵义,然而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却又给自己找不出个不舒服的理由。 再走出来时,凌河仍然寸步不能挪地坐在玄关小灯之下,暖黄的光圈在鼻梁嘴唇一线勾勒出精雕细琢的轮廓,脸型十分美好。凌河把严小刀给他热的一杯温水喝光,面包饼干等等充饥的食物没动。 凌先生情绪也不佳,揶揄道:“很不方便吧?膀大腰圆个人,打个电话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仿佛有人主动按下开关,“啪”,熟悉模式又开启了,严小刀上臂环抱胸前。 凌河微微一笑:“给你义父戚宝山打电话,你是戚宝山的人。” 严小刀不置可否。 凌河扬头露出脖颈和喉结的弧度,仿佛故意露出要害,笑出两分凄凉:“不过是从渡边仰山手里出来,落到戚爷手里,对我有什么分别?渡边仰山是要用鲨鱼活活咬死我,你义父戚宝山打算怎么弄死我呢?炮烙,车裂,剥皮,还是凌迟?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严小刀微一皱眉:“问你自己,你到底得罪多少人?” 凌河一脸蔑视:“得罪全天下。” 有些话原本不该严小刀来问,但他没忍住:“你怎么跟戚爷结的仇?给个缘由。” “结仇还需要拣什么堂而皇之昭告天下的缘由?”凌河笑得一脸举重若轻,窗外腾出烟花映亮他两人的脸,“再者,戚宝山肯定已经给你讲了,你还故意问,你难道不信他能信我?” 凌河抬眼望着严小刀,像在讲述最活灵活现如在眼前的故事,一脸生动鲜活的表情:“戚爷是不是告诉你,我父亲凌煌是一个十恶不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恶徒,凌煌这个人阴险狡诈、欺行霸市、诈骗敛财、手握血债,最终落得个家财缴没、锒铛入狱的阶下囚下场,这十多年来受尽世人戳脊唾面,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对吧?呵呵……” 严小刀平静地问:“你是想否认吗?” 出乎他意料,凌河脸上露出嫌恶:“他做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替他否认?有本事他从坟墓里拖着一身腐皮烂肉爬出来,自己跟你解释。” “……”严小刀原本还对他义父某些说辞暗存怀疑,这些怀疑现在被凌河抹去一大半。凌煌显然也不像善良之辈,戚宝山说的或许就是实情了。 他转身去拿衣橱里一套备用的被褥:“你睡个觉吧。” “不想睡。”凌河又是一句毫无客套的家常话吩咐,“我要洗澡,太臭了,浴缸里放水,你把我抱进去。” 严小刀觉着姓凌名河的这位公子爷,是个非常矛盾棘手且恼人的存在。 之所以心里还称他一句“公子爷”,完全是下意识对一个人外形气质举手投足的评价和判断。比如,严小刀肯定不认为自己能被称作公子爷,也从来没人这么称呼他,可见人人都长了眼睛,会识别他这个市井贫贱出身、邋里邋遢的糙人。 凌河看起来一定念过书,其实知书达理、什么礼节道理都明白,一看就是名门世家饱受琴棋诗书教养栽培的少爷胚子。他家想必曾经是个豪门富户,司机保姆环绕伺候着。然而少爷胚子一定要故意将一副玲珑剔透的外皮撕敞开来,露出内心晦涩、尖酸、乖戾、恶劣的面目,时不时翻脸刺激一下别人。这人感觉就是故意为恶,并且习以为常。 指不定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比如常被父亲虐待家暴,脑子曾被驴踢坏,或者上火的补品人参鳖精吃太多了。 倘若凌煌其人确实是个手上沾血的恶徒,凌河幼年时的人生必然不会寻常。 严小刀把人直接拖进洗手间,摆在扣了盖子的马桶上坐着,原本相当宽敞的豪华客房洗手间即刻显得有些局促逼仄,转个身恨不得都会踩到凌河僵直前伸的腿脚。 头顶的小灯将严小刀的影子打在凌河脸上,像是他用整个身影将凌公子罩在身下,平白弄出几分暧昧。 凌河坐得四肢舒坦安然,面色祥和,就等着严小刀来伺候。 严小刀真没伺候过别人洗澡。 也不能说没有过,他给戚宝山搓过背。这是正常,那是他干爹,他得孝顺着! 那时去郊区温泉别墅消遣,戚宝山头上顶一条腾起着热气的白毛巾,在暖雾缭绕的浴池里泡着,只露出半个身子。戚宝山不用搓澡师傅的,他有干儿子他还用老师傅给搓澡?那不是显得他戚爷膝下无人孤吊寒酸么。严小刀会半跪在浴池边上,手里也拿条白毛巾罩他干爹肩膀上,捶捶打打,很下力气地按着。 戚宝山会笑着夸他:“手艺真不错,你能靠这双手出去混口饭吃了!” 严小刀笑说:“本来就是靠这双手跟您这讨碗饭吃。” 他和一班江湖兄弟们住在一处,一群大老爷们时常在院子里用冷水洗涮,或者跳进江河湖海畅游,都是港口城市海边出身的水鸭子属性。 但成年男人之间,是应当有天然的界限和避忌的,除非那些性取向迥异和口味重的。 严小刀啧了一声:“不然,我点两个‘钟点工’伺候你洗?” 凌河半睁开眼回敬:“点那两个叫‘鸟纯一郎’和‘龟口正红’的吗?我还嫌脏,你比较干净。” 凌河紧接着又怼他一句:“你可以喊你那个小跟班过来伺候我,如果你不嫌他聒噪话多。他应该就住这层的客房,至多不出上下这两层吧?” 严小刀:“……” 凌河突然乐了,笑得十分顽劣:“我泡在海水笼子里那时候,跑过来偷模偷样打探消息还吓得屁滚尿流跑回去给你报信的人,是你的小跟班吧我没认错?我还能认出他长相,需要我明天给你指认么,严总?” 灯下的凌公子笑容绝美,得逞时眼睛眯细了,让眼尾斜挑出促狭的神情。 严小刀两手握进裤兜,四下寻觅有没有那种封快递箱子的宽面胶可以用,把这人嘴巴封上。 凌河一脸明火执仗的嘲弄,脱衣服也脱得坦荡,并没流露出一分一毫暧昧与勾引之意,将本就破烂不堪撕成布条的上衣弃至脚边。 凌先生不是惨白肤色,白得比较自然,肩颈胸腹呈现微微晒过之后的蜜糖色,锁骨平直优雅,灯下的身躯近乎完美,真是一副好身子。只是连日来饱受折磨,皮肤泡出各处破损瑕疵,被水藻海菜小贝壳侵蚀出黄斑绿斑,看着让人难受,像一块珍宝惨遭了蒙尘玷污。 凌河用眼示意:裤子。 严小刀,你给我脱裤子。 他双腿不能动弹,自己抬不起臀部,他确实不太方便自己脱掉长裤。 严小刀已经草草刷干净浴缸,打开热水管开始放水,本就不大的浴室内顿时充斥了源源不断的水声与愈发稠密地凝结起来的蒸气,湿润感充入鼻腔粘膜,让两人眼睑都染上氤氲。 严小刀神情深不可测,顺着凌河解开裤链的动作弯下腰去帮这人扒裤腿,眼光顺着这两条长腿仔细审视。 就这一下弯腰低头,严小刀将凌河裤子撸到膝盖时突然前掼发力,冷着脸将人往后按在马桶水箱之上! 凌河立刻就被折叠成十分窘迫尴尬的姿势,只有尾骨坚硬的一点勉强作为一个险峻的支撑点,两条大腿被分开架起来了,后仰喘息着盯着他。 凌河略微惊愕,随即眼带讥讽:“严总到底也是好这一口么?” 严小刀哼道:“你不好这一口?” 凌河鄙夷道:“我以为你会多忍一晚,人面兽心你这么快就憋不住了?” “呵,你当我傻?”严小刀眯着眼回敬凌河,“你腿真的瘫了?” 凌河:“……你试试吗?” 两人瞳仁里都映出对方的眸子和浴室的点点灯光,每一丝每一毫表情尽收眼底。严小刀换了个姿势,一掌钳制了凌河的后颈脑干要害处,另一只手从这人左腿膝盖处开始摸去。 严小刀冷眼问:“说给我听听,你怎么瘸的?” 凌河不出声,胸膛剧烈起伏,他仰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姿势像是个无法控制的摇摆套娃、全副重量都掂在严小刀托住他后颈的手掌上,因此十分难过:“你……够了吗……” 这明摆着是要严刑逼口供。 说翻脸就翻脸,来硬的了,严小刀的手段,凌河是真没料到。 凌河喘了口气,说:“惹到人不高兴了,被人弄瘸的。” 严小刀:“怎么弄的?” 凌河反问:“你不是会摸么?” 严小刀摸出来了。他手一顿,难以置信,低声问:“……你的膝盖,髌骨呢?你就没长?还是怎么弄的?” 凌河睁大眼看着他,像是在看某种幻象,唇边还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分明透着极致的空洞与悲伤,只是被往日经年的岁月冲刷得稀薄又源远流长,淡淡地淌在心间…… 严小刀都不太能相信,这也太残酷了,多大仇? “多久了?”他问。 “好多年了吧,也习惯了。”凌河说。 “谁干的?”严小刀又问。 凌河没有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你猜不出来么”的漠然表情。 这是与严小刀毫无干系的故事了,他原本没必要打听。管他是因为什么被人废了。这是某种惩戒,还是报复,或者折磨?或者类似那些藏在黑暗隐秘世界里的变态囚禁行为?这世上总之什么人、什么鬼都有…… 浴缸的水迅速满了,“哗哗”地冲刷着每个人已成思维定式的精神世界。 凌河审视他的表情,品评道:“人性本恶不就是这样么?倘若路边落魄地倒着一具被贴了弃货标签的行尸走肉,围观人等都巴不得排着队上去在那人脸上再多吐一口唾沫,多踩上一个脚印,把他深深地剁到烂泥里,就甭想再翻身……这样的人性我领受多了。严总,你现在想不想也照我脸上剁一脚?” …… 严小刀缓缓放开凌河,无话可说,心里的某处,被刺得躲闪后退了好几大步,没法再重新累积起继续讨伐逼供的煞气。 方才暗自下手捏了凌河的膝盖和腿骨,他使了快七成力气,有痛感神经的人都受不了一定会哀叫痛嚎,凌河的腿似乎没什么反应。 他轻振了一下肩胛骨,站直身体:“对不起啊,我就是一粗人,下手比较重。” 凌河微微一动唇:“小事一桩,严总不必挂怀。” 凌河没有成年男子之间那些避讳,某方面知觉极其迟钝,在严小刀摆弄之下被脱掉全部衣物,脸上毫无表情。 严小刀将人打横抱起,高举轻放进一池温水。 他将洗发沐浴润肤之类的酒店标配用品以及刮胡刀一齐堆在浴池边的马桶盖上,又准备了毛巾和一沓干净衣物。 “……你需要我待会儿进来给你换水?”严小刀问。 “不用,我自己可以。”凌河光裸的身躯漂在浴缸中。 严小刀反手关门离开洗手间,进了房才脱掉身上西装外套,小心地卷起衬衫袖口。 他右手肘部红肿开裂,撞伤了一大块肌肉。他为了稳当地接住凌河,放任那张麻将桌砸上他的手臂。越是高档实木桌子越是死沉,小臂这尺把长的地方就肿起来了,伤处涨成一团紫黑淤血颜色,看着挺吓人的。 第15节 他把跌打损伤油在掌心揉热,自己在灯下处理伤处。男人身上的伤痕,他不想让旁人看到。 …… 浴缸里一池脏水从下水孔转出漩涡再缓缓流走,重新注入清水。 澄清后的温水里,映出被水雾与云山点染过的英俊面容,黑眉星目轮廓分明,凤眼如画。凌河后背靠在滴水的瓷砖壁上,望着干干净净并无装饰的白墙,像在品味一副很有韵致的图画,笑了几声,自言自语,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 “严小刀,久仰你的大名,久闻不如终于见面,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今天真是幸会了。” 凌河一条湿胳膊从浴缸沿儿伸下来,从一堆破烂衣物中摸出他悄悄留下的东西,二指捏出那只“八万”骨牌。 …… 第十五章 真伪面目 伊露丽芙岛的后台老板连夜陷入急救状态,赌场与酒店波诡云谲的氛围在这一夜隐入更深的迷雾,让外人辨不清其中的门道和方向。 迷雾的表象仍然平静祥和,酒店前台经理操着一脸塑胶质地的职业化笑容在每位住客面前熟练地操作电脑,侍应生在各层走廊内以盛装舞步似的规定步伐端着酒水和夜宵穿梭,为通宵达旦点灯鏖战的贵客们送上凌晨的慰问。 顶层豪华套房内,游灏东从一小时之前的满腔恼火愤怒状态中缓过劲了,在微微泛起鱼肚白的窗前打电话。他还不忘将窗帘全部放下,只在窗上留下自己一动不动的灰色剪影。 “爸……对不住您老人家,失手了。”游灏东懊恼的口吻里透着不甘。 “你还好吧?”电话另一头是个弱质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 “我没事,我好得很!就是他妈的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游灏东还在琢磨麦允良和简铭爵那俩不要脸的关键时刻点的炮,根本就是故意耍他!并非严小刀有多么牛逼,而是他输得真窝囊啊。 “爸爸,戚宝山手底下那个严逍来了。完全搅了我的局,一丁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这就是不想给您面子啊。 “……爸爸?!” 回应游灏东的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和酝酿,沙哑的嗓音摩挲着紧促的喘息。 “戚宝山……咳,东东,不要管那个严逍,不要吭声,不要对付他,千万不要闹事。” 游景廉连续用了四个“不要”,眼瞧着恨不得从手机传声孔里伸出两条胳膊,拼老命似的薅住他儿子,按回到椅子上。 “我就没闹,我没动手,已经够忍让严逍那个张狂样了!他把姓凌的带走了,明天就要登船回程,爸您就这么怕他?”游灏东压抑着。 “我怕他?呵……呵……”游景廉哑着嗓苦笑两声,比他的儿子更加压抑,“东东,你以为严逍是什么人?他是延庆道松江道或者三街五市哪家野场子里收保护费的打手混混吗?他本来可以是个让你在脚边随意碾着的、完全不值一提、微末不入流的小混混,可他偏偏现在就不是了,他背后是戚宝山啊。你跟他较真,不也就是跟戚宝山对着干么?” 游灏东:“他……” 游景廉其实很想明明白白提点他的儿子,在这世道上混,早已经不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时代,而是“人靠身份马靠血统”。东东啊,你若不是市委副手的大公子、临湾新区握有实权的少东家,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你走在路上还会像现在这样,随时有人给你让道、还有人为你掀帘提鞋? “我跟那谁没仇怨,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嚣张。”游灏东道。一般比较嚣张厉害的人,确实不能容忍眼眉前有个人比他还要嚣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东东,别惹戚宝山的人马。他让严逍过来,却又仅仅支出来严逍一个人,说明那老东西他心里也没底,他也害怕。这只是个‘试探手’,后面肯定还留着后手……”游景廉顺着轻挪缓步的思维说,“你看,他就没敢让严逍和裴逸一起过来,为什么?怕这两人都折在境外回不来,他也就完蛋了……” 游灏东哼了一声:“算了,不过是个瘫子,值什么可争的?我就是不爽姓严的。” 游景廉对着房间内颜色冷漠的白墙摇摇头:“你不爽他干什么?他配跟你争?他不过是个草根贱种出身、当初谁知哪个婊子养出来的崽,爹妈是谁都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命根子,比他金贵多了。 “严小刀不过是戚宝山的干儿子,又不是血缘亲生,戚宝山也未必多么在乎他一条命,可是你呢?我多宝贝你啊……” 老子的话让游灏东十分受用,心里很不情愿地达到了平衡,终于乐意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以后有机会再算后账。他一根筋的脑瓜子也听出来,他父亲担忧的是背后人物戚爷,虽然他也不认为戚爷有什么可怕的。 港口大佬富商而已,红绿顶戴都没有。在我历朝历代,官家和商家,哪个更牛逼?怕他做甚? “那,那个叫凌河的该怎么办?爸爸,您到底跟那个人结什么仇?您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船上抓他回去?”游灏东挂断电话之前才想起问到正经事,差点忘了。 “也不是非要抓他,哪怕请他回来谈谈也好……可还是让戚宝山占先一步……咳,走一步看一步吧,等你回来再跟你讲。”游景廉在他儿子面前轻描淡写,那淡然缥缈的口吻,形如他面前雕花高脚茶几上线香燃起的一道轻烟。 游景廉穿着暗色绣花真丝睡衣,坐在晨光下凉滑的房间里。 房内昏暗,四周影影绰绰,摆放着许多木偶雕像,在阴影里活像是屋内飘着一堆鬼画符。游景廉站起身,手擎线香,对着木柜之上的鎏金佛像恭敬地拜了又拜。 却还嫌不放心,睡不安稳,这人又挪到大立柜前,拨开一排厚重冬衣,露出里面的木雕暗格。他对着暗格内供奉的白龙王佛牌、符咒、佛手、圣水等等一堆神乎其神不知所云的“圣物”,依次拜了又拜。那副淡泊虔诚的面孔,却让额头鬓角不断洇出的汗珠出卖了心境…… 偶像不怕多,只要灵验管用就都供起来拜。 戚宝山为什么先下手为强抓了凌河?…… 戚宝山是要“除”还是要“保”呢?这人难道跟自己盘算的一样,打算狭人质以令诸侯,然后对我等不利?…… 游景廉坐在躺椅上翻来覆去,至天明仍然睡不着觉,躺椅上都已浸透一席冷汗。 他可不敢对他那脾气硬朗情绪急躁的宝贝儿子说出真相,他儿子那副直肠子就坐不住个事。这么些年苦心经营,如今身居高位独当一面,怎么敢说出来。 …… 津门又一位大佬、稳坐临湾新区首把交椅的游景廉,手边也握着前些日子突入而至的一条短讯。 【老三,不能再心软,不能再耽误。事不宜迟,快刀斩乱麻,斩草务必除根。除掉那个年轻人,十五年前那件事,除了咱们四个,再也没有第五人知道。】 …… 这一宿的未眠人,也还不止游家父子俩。 酒店电梯指示灯亮了又暗,由下而上往顶层去了,最后停在游灏东所住的顶层套房。麦允良换上一身低调体面的西装,衬衫和袖口上缀有花边,站在金碧辉煌的电梯里,对着投射在亮金色墙壁上自己的身影发呆。 他是特意要求服务生带他上楼,不是凌晨出来梦游的,顶层需要贵宾门卡和密码。 他手里端了一瓶高档勃艮第红酒,走到游大少爷客房门前,服务生颔首后退着速速退开了。麦允良立刻又畏惧后悔了,盯着那扇门已胃部不适作呕。然而门猛地开了,他来不及再退散,两名游家保镖露面,一左一右直接架起他的胳膊,架了进去…… 套房,外间保镖坐镇,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抽烟,让烟雾团团罩住内室的隐秘。 里间卧室,游灏东扔掉烟蒂,一脚将麦允良踹到大床中央。这一脚是踹在腰窝,麦允良后脖子疼出一层汗,不敢喊疼。 游灏东剥掉这人裤子的同时,没有任何前戏温存,直接用手指粗暴地扩张,压在麦允良后背上一句一句地发狠。 “妈逼的你给严小刀点炮!!” “你还敢露面?在老子面前表忠心吗?” “大明星?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干什么的?”游灏东猛一挺身,对着麦允良埋进软床露出来的半边脸舒畅地喘息道,“你就是干这个的,我都看过,我看过你那些东西,所有的,你那些无比销魂的视频……” 麦允良随着那些毫不留情的粗暴发泄动作不停颤抖,被游公子故意刺激他的话搅得心如死灰,身体剧痛但眼里没有眼泪,已经习惯了,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从唇舌间挤出一片支离破碎的呻吟。 游公子原本并不好男人这一口,都不愿浪费了他的琼浆玉露,今夜这事纯属泄愤。面对这样“人尽可羞辱之”的白饶的猎物,他的心理就是不操白不操,纯为发泄一肚子怨气,只当是操了严小刀了。 麦允良在痛到魂飞天际意识朦胧的时候,内心偶然划过凌河凌公子的面庞身影。他真心羡慕凌河,他猜想凌河这会儿大约已经换上干净衣物、被严先生从浴室里抱出来,安安稳稳毫无顾虑地睡在房间里,或许还睡在那位严先生的枕边、臂弯里,俩人可心可意地…… 麦允良觉着他才是樊笼中亟待被拯救的那个可怜人。凌河远不是最惨的,他才是更惨一只猎物。凌公子是一尊娇客,有专人护着,安然无虞的,而他自己,都不知明早还能不能从这张床爬下地。 卧室小桌上,随意立着一只大屏平板电脑,某一电子产品名牌刚刚召开发布会推介的最新款,国内尚未出售。这是之前在靶场上,渡边仰山私下打点游公子的一片孝心。游大少爷倒也不稀罕这玩意儿,但境外旅游途中没带啰嗦的行李,手边正好拿这个新款打发时间。 游灏东顺手抄起那瓶价值不菲的五十年勃艮第,拔开瓶塞,将瓶口往身下人那最脆弱处插了进去……他任凭身下的人痛苦地在床上颤抖痉挛,暗红色酒水流了一床,触目惊心…… 两人都未曾注意到,桌上正对大床的那只平板,一直黑着屏,却在摄像头位置放射出一点莹莹的绿光。绿光拖长了间隔时间,促狭似的断断续续闪烁…… 隔壁的房间月淡风轻,一派祥和静好。 凌河此时确是于乱局中享受安静一隅。隔着一层薄墙,他用手指叩了墙壁,也不是约好的,但他听到某人即刻从沙发上起身,开门走进浴室。 凌河用大毛巾裹着已擦干的身体,严小刀也没说话,弯腰到白瓷浴缸里将人再横抱出来,放到卧室大床上。 擦干穿衣,全程无需交流。 凌河欣赏身边有这种知道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的人,而且不讲废话,特别省心,弄得他唇齿间积攒的那一梭子毒液,闲极无聊时喷还是不喷严总取乐,心里竟然犹豫,又给憋回去了。 晨光沿着窗帘缝隙透进微熹,凌河仰卧大床中央,就猜到在墙根底下闭目养神的严总也没睡着。 严小刀是简单粗暴地只垫了一层被子,和衣而卧在窗户下方的墙根里。挺奇怪的,明明外间有个长沙发可用。他身上盖着自己的西装,一条腿蜷起来闲洒地支在墙边。 室内徜徉着一股轻薄的暖意。凌河注视天花板,小声自言自语:“你腰硬,嫌沙发太软么?” 墙根底下闭目养神的大爷,淡定地回以自言自语:“这层窗外往下五米有个平台,有人能上来。” 凌河立刻就明白了,严小刀意思是,如果有人想进来,应当不会蠢到破门而入,而十有八九选择破窗而入,破窗就是破眼前这个窗,而严小刀已经未雨绸缪,连窗户这道关口都把住了。严小刀不曾脱下的衬衫下面,藏的肯定不止八块腹肌…… 凌河几乎要问出,那你为什么一开始选择这间窗外有平台的房间住,多么不安全。 他还没问就自己解答了,外人能上来,严小刀自然也能设法下去,门外若被堵,就从窗户走。 凌河忍不住笑出一口好牙,往墙边盯了那位大爷一眼。 严小刀这人面冷手狠但心思细密,就知是个厉害人物,真不好对付…… 全岛上的宾客都春睡起迟,第二天临近中午待温暖的阳光铺满一室才翻身起床。 严小刀点了客房送餐服务。自厨房穿过员工楼梯,从走廊里走来一位送餐的年轻服务生,穿的也是酒店标配制服皮鞋,只是如果仔细端详这个背影,这小哥走路不是训练有素的笔直规矩,沿着地毯花型在画八字,而且驼背滑溜肩,走到房门口还谨慎地左右乱瞟。 服务生一推门,严小刀一声不吭将餐盘接了。 服务生从帽檐下面支棱出两道顽劣的视线,呵着气息用口型说:“大哥,昨晚,春宵苦短呀,您老还硬朗?” 严小刀送他一个“你很烦”的白眼。 服务生笑嘻嘻地:“需要个腰推、背推的服务不,哥?” 严小刀:“滚。” 服务生:“食物趁热吃啊,干净的。” 严小刀伸手至肋下摸家伙:“还不走,等小费呢?” 服务生吐了下舌头,赶紧脚底抹油,心里吐槽他家老大真他妈小气,真不赏一盒烟钱的啊。 杨喜峰是知道他老大性取向笔直,因此才敢开玩笑。严小刀从来不玩儿男色,就没兴趣。 杨小弟笃定地认为,昨夜他大哥一定是四仰八叉地占据了卧室大床,将那试图不轨的男狐狸精一脚踢到墙角,让狐狸精悲悲戚戚地睡在地板上捱了一夜,一定是这样的。 严小刀将早午饭餐盘放在床上,一条膀子伸到凌河身下,直接向上一托,稳稳地就将人上半身平着托起来,靠在自己身前。 凌河表情懒洋洋的,也是歇够睡足了,显得神清气爽,声音婉转了许多:“手肘上有伤,不用托着我,留着力气准备上船跟人打架吧。” 严小刀:“……” 这回不喷毒液了,直接噎得严小刀找不着话来接。 凌河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叉了一块菠萝吃进嘴去咀嚼:“你小跟班送来的饭?吃着干净、放心。” 严小刀觉着凌公子不仅美得浑身带刺,而且精得咄咄逼人。 这人怎么比杨喜峰还要烦人累心?真是宁愿把眼前人换成杨喜峰。 严小刀也懒得废话,将餐盘上各类食物饮料依次递给不方便挪动的凌河,动作熟练,但又不显得过分殷勤腻歪。他自己把凌河挑挑拣拣看起来不太爱吃的食物都包圆了。 凌河嗓子眼有点痒了,开始一天中的“晨练”开嗓:“伺候人挺熟练的,严总?” 严小刀以不变应万变:“嗯。” 第16节 凌河眼神探究:“大孝子,是经常这么侍奉你干爹吃饭、穿衣、搓澡、磨指甲、端洗脚水吧?” 严小刀心想戚爷有手有脚又不是废柴他老人家需要我伺候吃饭穿衣?他说:“不用,他自己都会。” 严小刀方才从后面扶着凌河,左手稳稳地拿过一杯饮料就喂。凌河眼梢滑出一丝“逗你玩”的色气:“严总,您还这样喂过谁?” 严小刀正色看着这人:“这样喂过我妈吃饭吃药。” 凌河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哦……你妈妈多大年纪了?” 严小刀答:“她今年五十大寿。” “哦?”凌河显然又愣了一下,神情气息与方才就全不一样了,眼眸子里是完全换了一幅背景板和晕染氛围,似乎很真诚问的,“比我设想的年轻,母上大人身体还好么?” 严小刀也真诚回答:“偶尔生过小病小灾,现在挺好。” 凌河:“如今还住在一起吗?” 严小刀:“没有。不想打扰她平时的清静日子,我周末陪她去做礼拜。” 凌河欣然:“你很孝顺她。” 严小刀:“……当然了。” 凌河没问诸如“你母亲贵姓”、“出身哪家名门”、“从事何种职业如今是何身份”之类常人忍不住一定要惠顾的问题,反而问了许多“你妈妈喜欢吃啥”和“平时都给你做什么饭”这样的家常琐碎话题,这让严小刀非常受用。作为晨练重要内容的嘴炮功夫也暂时抛下,二人难得平心静气地交谈。 严小刀认为,凌先生只要不嘴贱喷人的时候,其实脑筋挺正常,举止彬彬有礼的一个人。 他只穿了衬衫,不经意让脖颈间挂的十字架吊坠从衬衫领口掉出,被凌河瞧见。严小刀也没避讳,随意大方地展示:“我妈说戴着能保平安,她就最信这个,呵。” 凌河那双绿色眸子里分明酝酿出少年人才有的浓厚的羡慕和渴望,又带几分失落,只是这近乎失态曝露内心的表情转瞬即逝,重新扣上面具般的矜持微笑:“严总,你家母上大人真有福气,她也一定是个心怀慈爱的好人、善良人。” 严小刀赞同了后半句,驳了前半句:“是我很有福气,能当她儿子。” 凌河忍不住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如果有机会,很想亲自拜访她老人家,讨教怎么养出严总这么一个孝顺能干的儿子。” 浅金色阳光打在凌河一侧脸上,让这人的面目呈现半明半暗的阴影。那融进阳光带着笑容的半边脸简直玲珑通透,又俊美非凡,绝非一切凡间俗物可与之媲美。 严小刀只是很难捉摸,很年轻的凌公子刻意隐在阴影里的另外半张脸,究竟卖的什么成色? 第十六章 玉人心机 伊露丽芙岛上短暂的两天停留时间,迅速在手边滑过了,所有宾客打包重新登船返航。 伊露岛就是这样一个蒙着贵妇面纱的奢密的存在,每年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旱季和雨季,都闭门谢客。岛上只留若干当地土著,管理珊瑚礁和白沙滩。只有每年见缝插针那几天零星的好天气,岛上才接待东亚过来的土豪贵客,赌场、沙滩和茅草水屋赚进一年的流水利润,偶尔还走私珊瑚和深海动物标本,来补贴运营成本。 许多宾客身边的男伴女伴又换了面孔,互相交流过人肉资源,气氛十分和谐统一。也有人从岛上带走热辣性感的土著美女,直接掮人越货。 白沙滩上,一条椰棕小径通往游轮码头,严小刀携着凌公子在小径尽头终于露面时,事先知情的和完全局外的、好事的和路过的、以及岛上的家养保安和服务生们,各路人物不约而同都被这披金斩霞般无法忽视的亮眼的存在,吸引住了精光。 凌河做渡边仰山的阶下囚时一身狼狈肮脏恶臭,况且能让阅人无数的简铭爵惊叹“花魁”,让严小刀默认“倾城绝色”,如今刷洗干净、焕然一新的凌公子,在这区区小岛一块弹丸之地,得是何等风流惹眼的人物! 严小刀是弄来一张轮椅的,缓缓推着凌河往码头走去,也不用刻意招呼熟人,路上眼瞧着都是对他们颔首哈腰殷勤客套的人。 严小刀身体和精神上仍是绷紧的,一刻都不敢放松,眼观六路,瞄着四周保安腰间的枪支军火。凌河侧过头对他淡淡地吩咐:“不用担心,大着胆子推着我走你的。” 严小刀压低声音,只让身前人听得到:“渡边那老家伙应该还躺在病床上,只担心其他几个,或者还有来路不明的。” 凌河反而十分轻松,仰脸探寻瞅着他:“严总,倘若今天是你做活儿伏击某人,你会选择在这岛上现在下手,还是等到了那‘云端号’之上,再暗中动手?” 严小刀不假思索坦白回答:“在船上动手。” 凌河心领神会地笑了:“这就对了么,在归程途中船上动手伏击我们,成功率更高,顺便还能将你我的尸首扔进大海,直接葬身鱼腹,处理垃圾的繁琐都省了,骨头渣都找不见,境外三不管地带也无人细察,我说的对吧?” 严小刀:“没错。” 凌河悠哉闲哉地坐于轮椅上,就是来走秀观光的,没有任何佝偻猥琐的病姿或萎靡不振的神态,微风拂过半长黑发时整张脸像镀了一层光,眉眼末梢染着从天边云端泄下的红霞,眼如绿玉,容光焕发。 而且,他穿的是严总之前穿过的一身衣服,许多人看出来了,这显得极为暧昧,完全脑补二人是从一个被窝筒里钻出来的。 严小刀之前去靶场跑马射箭,穿过一身便装马裤长靴,宽松的麻布衫这时套在凌河上身,下身是烟色马裤,一双褐色长靴。两人身段差不多,严总是“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标准北方爷们款型,而凌河手脚修长更加显瘦,愣是将衬衫长靴穿出个空芯儿晃荡、衣袂飘飘的潇洒感。 两人一前一后,活脱脱是用迫人的气场在人丛中开辟出一条路来。严小刀推着凌公子,一点不像推个残废,简直像推出来一位隐世高人,一代宗师出山来了,随时准备起手抬式大杀四方。 凌河一路向后仰靠着,一手敲着扶手,在码头海风拂面时瞥见船舷上站着姓游的那位大爷。游公子一副茶色镜片之后,眼神仍然带有乖张的戾气,褐金色脑门泛着光泽,一声不响盯着他二人看。 凌河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对严小刀说:“上船吧,走你的。不必担心游先生,他不敢,他对你一定是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严小刀哼了一句:“借你的胆。” 凌河明快地笑出声:“哈哈,严总,我凌河是单人独斗没依没靠,你是吗?你虽然单枪匹马但你后面有人,你背后靠着一棵参天的大树,任何人与你严总打交道,总要计较个你来我往。与你作对就是与戚爷为敌,让你难堪就好比往戚爷脸上啐口水、打耳光,做这些事之前他们能不掂量么?游灏东色厉内荏欺软怕硬,我赌他怕你,他就是不敢!你就只管照应我上船,他以为你后面还有大招,就更不敢轻举妄动,咱们胆子越大他越是要逡巡迟疑首鼠两端。他又猜不出戚爷到底安排了几路人马,自然就什么都不敢做。燕都大剧院的经典言派名段《空城计》,你不会唱还没听过么?” “……你会唱啊?”严小刀发觉凌河讲的每一句话都在情在理,戳人暗穴,与他许多想法不谋而合,有时简直是与他内心吐槽节奏暗合的提词器,让他无法反驳。 凌河难得有雅兴跟严小刀闲扯,仰起脸笑说:“我还学过几句,改天给你唱,如果你能保我活着出去。” 重回“云端号”之后各家主仆收拾打点、零碎拼凑出的时间掠过不提,在回到舱室时出了些小矛盾。 宾客们原装原路地回船,当然仍是各回各的客舱,他们的船票是往返vip接待。 严小刀身边多出来一个人,凌河是个额外的人数,半道以非常途径“搭乘”了这条船,他现在就没地方睡了。他若是有地方睡,严总就没地儿躺了。略显逼仄的舱室里,严总也不能摞在凌河身上睡。 凌河推着轮椅进舱转了一圈,顿觉空间狭小、天花板也太低,他一进来,严小刀都进不来了。 “确实小了点,我睡地板。”严小刀略感抱歉,但他又没有插科打诨向公子爷哭穷的习惯。 凌河可并不体恤严总的一片孝心,诡秘地冲他勾了勾手掌。 严小刀弯下腰,双手撑在这人轮椅扶手上,做洗耳恭听状。 他是个很随意的动作,然而撑下来再一抬眼,却又迅速垂下眼皮回避。凌先生就是那种,远远一眼望过去就被吸住视线忍不住想要移步近前细看的人,一旦真的移近了,这人好看得能将人全副意识吞没……严小刀不喜欢这种肢体感官和神经中枢不太受自己控制总要发痴走神的状态。 凌河倒也不装蒜,伸手就往楼上一指:“这船的最顶层,是豪华复式套房,严总不知道吗?” 严小刀点头:“知道,都订满住了人了。” 凌河不屑道:“你不是有一位土财主朋友,姓梁,叫梁有晖么?” 严小刀:“……” “他一个人住两百坪复式有什么用?他打算在里面放牧养猪吗?”凌河挑眉,仿佛理所当然的,“梁少爷一直很想请你去他那个房间睡吧,严总?咱俩一起上去住他的,让他下来睡你这间——你跟他换房。” “呵……呵呵……”严小刀直接都乐了,从胸口荡出沉沉的笑音。他玩味地望着凌河,琢磨这人脑子到底怎么长得,这么缺德! 凌河笑着回看他,一副“本宫一贯就这么恶”的尖锐表情,谁敢拦我,你们能奈我何? 严小刀很想替倒霉的梁大少爷捏一捏凌河这张俊脸和毒嘴。 梁有晖在套房门口与严小刀打照面时快活欣喜的表情,让严小刀都不由得对这人生出同情愧疚与想要补偿的心思。 严小刀抬高一手扶着门框,低头猛揉自己鼻子。 梁有晖反而没有预料般的炸毛反应,嘲讽道:“老子明白,为了讨好你那左拥右抱如胶似漆的年轻大美人儿!你住的那间鸽子笼,玩双龙戏水都翻不起个浪来,现在后悔房间订太瞎了?” “有晖,回头哥补偿你。”严小刀弯腰颔首90度,真诚地作了一揖。 “哼,人情债你得肉偿。”梁有晖道。 “你想要哪块肉,随便你割了炖了,哥绝对不跟你讨价还价。”严小刀半不正经地笑道。 “严总,我脑门上是不是写了一行大字,叫做‘人傻钱多快来耍我’!”梁有晖照着严小刀的鼻子掐了一把,一直暗自迷恋那鼻翼上一点勾人的小黑痣,无奈舔不到人、尝不到那滋味。 “哈哈……”严小刀殷勤地替梁有晖将还未打开的行李重新拎出房门,“少爷,我送您下楼,给您指路。” 梁有晖回想方才在码头上,眼见严小刀横抱起凌公子迈上舷梯,他本心再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那二人抱在一起珠联璧合,一个俊朗挺拔气场强悍,一个美貌倾城风华绝代,看起来真他妈般配,天生一对,旁人根本插不进去的样子。 严小刀心里评价梁有晖当真是个本性善良的年轻人,不提那些私生活无伤大雅的小节,优越家庭富养出来的少爷其实并不真傻,世事也都通达,只是不屑工于心计,也没长害人的野心,每日就是吃喝玩乐呼朋唤友,做一辈子逍遥散人而不吝惜耗费掉的流水光阴。 都是名门出身,凌河与梁有晖却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凌河又是怎么把一颗心长歪了的! “云端号”的顶层复式太舒服了,就是浮在云端的美妙享受。严小刀刚一搬进来,顿时由衷地赞赏凌河起的这个歪心。果然人在江湖混,就要做到足够的厚脸皮。 这复式套间的一层,是足可以在里边斗一头牛的豪华客厅,转角沙发旁还有迷你吧台。舷窗将阳光引入客厅,投射到餐桌上。阳光追随着住客的脚步顺着旋转楼梯步上二楼卧房,那上面还有更上档次的意式可震荡床垫及双人按摩浴缸…… 严小刀再次检查了房间,梁大少住过的房间其实更干净放心,没有被安装窃听设备。 严小刀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解闷解乏,眼神示意凌河,你也来一杯? “不要。喝酒走肾,我会总想去上厕所,就别麻烦严总了。”凌河转着轮椅一转身,直接在客厅里转了360度,这地儿开阔得可以让两位爷跳一场探戈,让他忽然想找谁跳个舞,可惜不能站起来…… 严小刀将凌河横抱上楼,让这人能睡个下午觉,免得凌先生闲极无聊再拿他练嘴皮子。 他也能感觉到,凌河挂他身上的时候一双手很规矩,恪守礼节,手指根本都不沾他,手掌以半握拳姿势轻搭他肩膀。凌河的眼神从他耳根下巴处淡然自若地移走了。 他拎起对方两条腿拔掉长靴。仰面而卧的凌河一头长发在白色被褥上洋洋洒洒,黑眉碧眼,肤色胜瓷。凌河对他感激地一笑:“严总,我真想感恩送你一个回报。” 严小刀听见这种话就十分警惕,指不定谁又要栽凌公子手里倒大霉了。 凌河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再次诡秘地对他勾勾手,待严小刀像一头大猫似的躬身凑到床上来,才轻声说:“我送你一条好计策,你若是真看不惯游家的满门人渣,就抓他今天一个致命的错处。” 严小刀:“什么错处?” 凌河笑得婉约,声音压至最低:“游灏东毕竟是官家二代,他自己不知检点收敛,竟敢来这个‘碧海云端’,本来就是忘乎所以得忘本了,他和梁有晖这样的在野党花花公子能一样么?他爹越是位高权重,他们一家就越是势如危卵,外强中干,早晚要被眼红的人拉下马,只是早几年晚几年的区别……你可以让他们一家死得再快一点。” 严小刀平静地盯着凌河的眼睛和嘴唇,端详这些匪夷所思的盘算都是怎么从凌河这张脸和这脑子里钻出来的。 凌河直入要害:“在临湾和附近城市拥有近百套房产,受贿数额巨大无法详尽,生活奢侈糜烂,挥金如土,况且游家儿子身兼公职却私德败坏,参与淫乱派对,与上流圈内交际花有染……这些事只要抛出个引子,自然会有看不惯他家等待时机取而代之的人帮你接手。” 严小刀不置可否:“前面那些,都有巡视组的人管着,全看高层愿不愿意彻底查办他家。至于‘碧海云端’,不过是境外的游轮嘉年华,又没有他参与滥赌吸粉嫖娼的直接证据……” 严小刀的意思是,这些贵宾级别的赌场和声色场所,规矩和安保严密,绝对不允许拍照或摄像泄密,往来人员皆对外严防死守,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在一个窝里赌和嫖,谁也别想举报了谁。 凌河摇摇头,分明是很不屑:“严总,昨夜游灏东把谁干了半宿差点弄死,你想不到么?” 凌河不提,严小刀都不屑琢磨别人被窝里那点破事。 凌河一提,他也不笨,立刻就猜到了。 他们套房隔壁现在住的就是姓游的,估摸这一刻也在如坐针毡,算计着这屋。 凌河笑得很冷:“麦先森在燕都高层的‘入幕之宾’也不少,随便往上捅给谁都成。他自己懦弱不堪没有血性不敢声张,一株残花败柳扶不上墙,你还不敢替他张扬么?” 严小刀心里倒呵了一口气,惊异于凌河此人心机深沉、口齿冷酷、眼光毒辣。他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能干什么。” 凌河同样不动声色:“呵,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啊。”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试探,就这时,楼下有人叩门,而且先叩了四下,听不到回音又叩了四五下,很执着地等待开门。 或许是服务生吧,又或者梁大爷实在住不惯鸽子笼,后悔了又杀回来了? 严小刀对凌河打个眼色,让他安心躺下睡觉,下楼应门去了。 第17节 严小刀的背影从旋梯上消失而走的那一刻,凌河呼出一口气,仿佛也终于能够卸下全副武装着绷紧的肌肉和神经,颓然地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氧。 极度疲惫,但眼神执着坚韧,熬了这么些年,心肠早就冷硬了。 他像放映一个缓慢悠扬的长镜头一样,缓缓地侧过身去,脸庞渴望地伸向窗口摄入阳光的光明之处,然而没有够到光明就停住了,脸仍然埋在阴影中,让水墨云山般美好的睫毛遮住眼睑。 会不会显得太露骨、太急于求成了…… 严小刀啊…… 第十七章 伊豆舞女 楼下,严小刀整饬西装衣领,打开房门,门外竟是身着超短款和服、露着两条雪白大腿的一袭倩影。看打扮,这是渡边家弄上船来的富士山歌舞团成员。老板在病床上吸氧气瓶都不妨碍这些人走街串巷搭客挣钱。 这姑娘抹着一脸歌舞伎妆容,比京剧曹操脸谱还要惨白,都瞧不出本来面目长什么样,娇滴滴地对严总九十度鞠躬,随即是一串温婉娇软的尼桑语开场问候。 严小刀真一句也听不懂,冷冷地打个手势:您请右转离开,顺着门牌号敲隔壁老总的门去吧。 舞女当然不走,扭着腰肢大腿,边讲还边打着手势:严老板点了我的钟啊。她同时含羞带怯一撩小短裙,露出私密处的名牌,“户下真优美”。 严小刀读懂了肢体语言,但驳回对方的美意:“我就没点你的钟。” 真优美小姐赶紧又掏出自己的名片,那是一张花花绿绿带性感照片与床上姿势武艺特长简介的歌舞伎名卡。 那卡片瞧着略眼熟,严小刀下意识往西装衣兜摸去,摸出之前在船上简铭爵硬塞给他的两张“扑克牌”。他当时拿到的牌面,确实有一张是这位真优美! 户下真优美前来赴约。 严小刀手肘撑着门框,笑容很有风度但带有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改主意了,不用服务了,女士请回。” 真优美不由分说,一步跨进来,反手就关上了门。 “严先生,我可以进来陪陪您么……我只待一个钟。” 户下真优美一扫方才在门外妩媚勾人的撩汉模式,像立转了表情开关,眉宇间充满忧虑和求助之意,打眼色恳求严小刀。 严小刀从这一句就听明白了,这说的是标准北方普通话,连外国人模仿汉语的那种独特口音都没有。 “你是中国人。”严小刀注视对方眼睛。 真优美惨白妆容之下洇出两分羞惭之色,垂眼默认了。 严小刀可不会当面质问一个女孩“你年轻漂亮有手有脚干点什么不好你给尼桑鬼子干那个”!冷淡婉拒的情绪刻画在他脸上,但他从不让姑娘受辱难堪。他手指客厅里一只单座沙发:“坐吧。” 豪华套房客厅内坐着盛妆华服的舞女,两人所坐位置却相隔足有七八米远,坐在两个不挨边的沙发上,场景相当可笑。在这男盗女娼盛行的“云端号”上,也算是独一份了,令真优美小姐都有些尴尬,没伺候过严总这样的客人。 严小刀脸上仿佛就写着“性冷淡”这仨字。 楼上还躺着一位行动不便的,估计凌河能听到他们说话,听到也无妨。 “我、我小时候母亲带我随继父去了岛国,所以……”真优美小声解释了一句,也无意为堕落的人生进行开脱。 严小刀点点头表示理解:“遇到麻烦事了?” 真优美迅速摇头,手指不停捋着和服衣带:“也没有什么麻烦事,打扰严先生了。” 捱了几分钟冷场的尴尬,真优美恢复镇定声调,略微扬高声调温柔地问:“可以给自己倒一杯拿破仑吗?” 严小刀眼神示意,姑娘自便。 真优美迅速去吧台倒了半杯洋酒,却也没喝,端着酒轻手轻脚拿捏着小碎步,从后面踱到严小刀跟前。姑娘穿的是木屐,在严小刀的听觉感受里这走路声音震如擂鼓,丝毫没有隐蔽感。 严小刀原本将右腿横在左腿膝上,大刀金马地坐着,很有气场,女人一般都不敢随便近身挑逗。他下意识将腿放下来回头看,真优美一个错身上来坐到他大腿上,直视着他! 严小刀横了一肘隔开他与这姑娘的距离。 这招数简直太烂了,现在欢场上的小姐们,活儿都这么糟糕? 真优美抱住他的同时,脸贴着脸,用缥缈颤抖的声音快速耳语:“严先生,这里说话方便么?我,有话跟你说。” 姑娘眼神小心翼翼略显惊惶,胸脯因紧张而起伏,也是怕被窃听。她妆容眉心位置染了一朵精致樱花,随着蹙眉的神情愈加艳丽动人。严小刀用刻刀样的视线试图剥离真优美脸上那一层作为伪饰的妆容,让姑娘愈发手足无措,坐到大腿了又不敢动,如坐针毡。 严小刀既不慌,也不忙,大场面见多了,不会被一个女人两句话就忽悠着走。真优美是简铭爵派来的探马,还是渡边仰山的内应? 就这时候楼上地板爆出“砰”的一声,像是一只玻璃杯掉在地上,但幸运地没摔碎,纯粹就跑出来吓唬人的。 真优美在严小刀膝盖上惊跳了一下子,以为被她老板发现了,瞪着圆溜的杏核眼看着严总。 “没事。”严小刀略显无奈,对不省心的凌河内心吐槽了一句,你扔什么杯子啊!他站起身,连带缠他身上的真优美一起薅起。男人的力气比女人是完全压倒性的,严小刀在真优美吃惊无措手慌脚乱的表情注视下直接架起姑娘快步移动,几乎让真优美两脚不占地一路拖着直奔客厅拐角,路过卫生间却没进去,而是剑走偏锋,进了只能容下两人转圜的衣帽间。 客厅附近这种衣帽间,是让房客进门时挂外套和放置鞋子的。 狭窄,昏暗,逼仄,带着灰尘味道,但非常安全,没人把窃听器安在这里边,严小刀在黑暗中平静面对姑娘的眼:“说吧。” 真优美惊魂安定,这时端详严小刀俊朗脸庞的目光已蒙上一层饱满的信任和欣赏。一道光线从衣帽间门缝扒开一只小手,淡淡地晕染气氛。 真优美说:“严先生,有人可能要害你。 “几个小时之前我上船来,比大部分客人都先上来,准备晚上的表演,我就在剧院后面的化妆间……化妆间的门可能是坏了,隔着屏风,但会议室里的人没注意到我,我就在后面不经意听到……渡边先生和另外一个男人。” 严小刀打断对方:“老头子也在船上?” 真优美很确定地点头:“当然,我的老板他,我是说,渡边先生,他早就上船了。他心脏病复发,带着续氧呼吸机和起搏设备,让人抬着轮椅上船来的,看起来也快不行了。” 严小刀直抒关键点:“另外一个男的是谁?” 真优美这次是摇头:“我躲着哪敢露面?被人发现就活不到现在了。我看不到,也没听出声音,我不确定是不是船上认识的熟脸。他们提到你,说今晚或者明晚动手,说不能放你下船回去,连同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姓凌的先生,说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 “我老板大概收了对方的钱财许诺,那个男人可能是带了许多钱过来收买老板。 “我觉着,严先生您快跑吧,或者躲了吧。” “躲哪去?我跳海吗?”严小刀唇边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严小刀审视姑娘,突然问:“那男的是简铭爵吗?” “简总?”真优美透出一脸遮挡不住的嫌弃表情,“他说话不是那样阴狠吓人的口气,肯定不是他。” 严小刀:“隔壁套房的游总?” 真优美茫然:“我对那位游先生不熟,他没有点过我的钟,我听不出……” “谢了。”严小刀微微闭一下眼,“你怎么敢跑来说这些话?” 真优美显出一丝难为情:“在岛上时简总吩咐我说,您抽到我的牌,让我过来伺候一个钟,还预先替您付了钱一定指派我来。他如果没让我来,我也不敢过来。” 严小刀听得明白,简老二这人真幽默,肯定是派这张“扑克牌”来探凌河的,还惦记着染指凌公子。而真优美小姐另怀心思,忍不住跑来告密。这吃里扒外行径倘若让渡边知道,八成会被关进那老家伙的独门秘制铁笼子扔海里去。 真优美重新坐回沙发,严小刀主动倒一杯洋酒给她压惊。真优美干脆自己抱了半瓶香槟在喝,眼眶湿润发红。 严小刀将小钟上了闹铃:“在这屋待两小时再离开。” 真优美斜身蜷腿在沙发上,抱着酒瓶看着他。 严小刀开了句荤玩笑:“不能让咱们简总觉着老子时间太短吧,两小时也比平常快了!” 真优美掩嘴羞赧一笑,面带樱花之色,也很动人。 就这时候,楼上好死不死地又传出动静,一串“噗嗤咯咯咯”像是死活再也按捺不住的笑声透过被褥的层层遮掩,愈来愈响,从楼上绕着楼梯扶手盘旋而下,穿透力极强地撞入严小刀的耳膜,而且笑起来就没完没了、酣畅豪放,笑尽了揶揄嘲讽之意! 这回轮到严总尴尬一转身,觉着某个烦人的家伙怎么能无处不在?!他其实特别理解和怜悯渡边老人渣是怎么被凌河活活气成心脏病复发的。 金色晚霞在天边燃烧,残日烧掉最后一丝余烬,融化着吞入海平线。“云端号”上最盛大的嘉年华,在回程途中最后一个疯狂的夜晚即将上演,衬着天边灿烂的余光。 真优美提到今晚或者明晚,但严小刀心里有数,明天就驶入领海边界,今晚是那些人最好的机会,如果有人想要动手。 门外走廊已有走动和喧哗,许多宾客携伴出来,从各个不同方向步向餐厅、酒吧、剧场、按摩池……活色生香的夜生活又开始了。 闹钟响了,真优美小姐临走时甚至流露明显不舍之意。 真优美经过玄关时,严小刀一把伸手拦住,将她精致的日式盘头扯乱了后面几束头发,弄歪一只簪子,再将领口也扯开一些。 严小刀靠在玄关墙壁边,揽过姑娘的腰,在真优美裸露在外的后脖子上毫不客气地咬下去,唇齿很娴熟地磨出吻痕印迹,留了个牙印。 然后放开人,以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严先生多保重。”姑娘眼梢绯红,默不作声凑上来,虔诚地吻了严小刀的侧面,不敢再有过多奢求,碎步快速离去。她上岛之前在船上就注意了严总,自然是对这个男人心存好感。只是,有些男人,天生是浪子的性情,总能像海角天边的风一样吹动了人的心,却又让人摸不实在也抓他不住,这就不是任何女人能拿得住的一颗心。 紧跟着又有人叩门,这次倒是没有啰嗦,服务生为每个房间的客人递上金字烫印的正式请柬,请宾客前往楼下红磨坊剧场一齐观看歌舞伎表演,这是今晚嘉年华的重头戏。 严小刀收到的是给梁有晖的请柬,复式套房附赠的剧票是剧院包厢专座。他自己那小舱房的票应当只能坐普通观众席。 梁有晖的电话迅速就来了。 梁有晖凄凉凉地:“小刀,怎么着,你把我房间占了,还把我的包厢也占了。” 严小刀痛痛快快道:“我不去剧场,票你拿走。” 梁有晖一听又不甘心:“小刀,去啦,一定得去啊!这艘船上的‘松竹汀艳舞’在整个东南亚航线上都是著名的,你这土老冒肯定都没见识过,我带你见见世面,你看了不会后悔……咱们坐一起?” 严小刀琢磨怎么搪塞掉这人,梁有晖却说:“还不乐意让我跟你情人坐一个包厢?这么嫌弃我?介绍一下认识么!” 严小刀说:“我就没兴趣,不爱看戏!” 严小刀年纪不算老,但经历算得上丰富,这些年把各种热闹戏荒诞戏苦情戏和逢场作戏等等人生悲欢喜乐七情六欲的大场面见识多了,他现在既不爱演戏,也懒得瞧别人在他面前做戏。 严小刀上了楼去,发现凌河已经撑起上身,与刚才隔空捉弄取笑他的状态又不一样。这人就安静寂寥默不作声地靠在床头,脊背挺直着,双眼凛然望向窗外,让紫色霞光涂满俊美的面庞。 严小刀缓步踱过去,凌河转过头来,妙口生莲:“你去看剧吧,‘松竹汀艳舞’确实有名,不凑这个热闹太可惜了,严总。” 严小刀道:“今晚必须待你身边,过了今晚就入境了。” 凌河浑不在意地冷笑:“有什么的?你出门玩你的,让那几个老家伙放马过来。” 严小刀反诘道:“我出去逍遥快活,你一个人留在这房间里你能行?” “我有什么不能行?”凌河蓦地沉下脸去,很俊的五官像是突遭冰封雪泼一样变得冰冷凌厉,盯视着严小刀,浑身的刺在无形之间都戳起来了。 “我不就是行动不便么,严总?今晚你走出这道门,我是不是就会被人砍死了?一定是啊,你若是不护着我,晚上假若不回来了,我明早就踏不上天朝的土地了。 “夜深人静门外纵情欢声、海面腾起礼花的那一刻,我就会被人砍死在这张床上,到死都挪不动一步,被大卸八块…… “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看到的就是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头,或许还有藕断丝连着连在躯干上的琐碎零件,到处都挂着零碎模糊的血肉。呵,到那时候,麻烦严总帮我把各处零件都缝回来,缝漂亮点,也不枉你我今日相识一场。” 严小刀沉默着听这人说完,胸口涨满的情绪迫使他几步上前直接跨到床上,压住对方半个身子。 凌河迅速别过脸去,骄傲地昂着下巴眺望窗外已尽的血色,像是与天在撕扯、争夺那最后一点霞光,绝不低头。 浅绿色眼珠周围,却曝露出一圈暗红。 严小刀撑在凌河面前,捏着凌河的下巴强迫这人转过脸来,由衷感慨道:“凌先生,你要是被大卸八块,我一定先缝上你的嘴。” 凌河傲气地翻个白眼:“严总谬赞了。” 第18节 严小刀:“……” 严小刀那时心想,凌河这个人,是得有多么要强,多么冷硬,多么口是心非。 凌河,你想说什么? 你不就是想跟我说一句:晚上别走,留下来陪我,我一个人不行。 还用你废这么一大篇乖张凌厉的口舌。 …… 严小刀心底狠狠地被剜了一下,被对方无意间迸发出的强烈的、生死一线的依赖感戳到他的软肋,他常年隐在西装下面一排刀锋之后、还没有人碰触过的软肋。 是男人都有这个死穴,被信任和强烈依赖时,油然而生出的保护欲望,那一刻觉着为眼前人甘冒危险是值得了。是的,在这艘“云端号”上,他就是凌河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他在,凌河就在,这人一条命其实都悬在他身上,一步都离不开他。 然而这位生性倔强的凌公子,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一句谄媚乞怜的软话都不会说出口的,句句话甩出来都要刺他的神经,剜他的心,激他的火。 盛颜之下是颠沛的命运,命运之上仍存一身傲骨。 如一石坠潭,波纹轻颤,留下浅浅淡淡的余韵。那一层余韵尾波当时很浅,在水面上迅速销声匿迹,但却后劲悠长,深埋在绿幽幽的水下,许久之后才让严小刀品出那动心的滋味。 第十八章 歌剧魅影 红磨坊剧场富有盛名的歌舞表演即将上演,男宾女眷们身着礼服从各条走廊缓缓踱入剧院,一时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那些穿着亮片西装打丝绒领结的男人,个个身边好像都挽着一只花里胡哨的禽类,有的像孔雀,有的像凤凰,最寒酸也是只雉鸡,充斥着各色花边蕾丝泡袖及羽毛装饰,品位不高,钱是都没少花。只有严总从走廊里出来时,是由一位俊朗的正装男士推着轮椅上那位更加年轻英俊的西装男士。 后面还跟着一个碍眼的电灯泡,身着骚气的枣红色丝绒礼服的梁大少,亦步亦趋紧随严总身侧,嘴巴呱唧不停。 三人行,三个外形都十分亮眼的男人,也成了这剧场里一道惹人热议的风景。 严小刀那时将凌河从床上拎起,从自己行李中翻出备用的西装摞给对方:“一起去吧。 “待在这房间里也不安全,走廊冷清无人,更容易被人关门捉鳖。现在全船的人都往剧场聚集,那里人最多,或许还能浑水摸鱼。” 他给凌河穿上自己的一件深蓝色埋银灰线的竖纹礼服。 凌河看起来比他高两公分,腿很长,因此将一条十分裤穿成了更时髦的九分裤,露出骨骼清瘦漂亮的一段脚踝。这人随手撩开西服前襟,故意不停地扇风:“咯吱窝底下都没东西可藏,不然怎么显得这衣服在我身上逛荡,穿到你身上就那么臃肿!” 凌河说着也笑了,严小刀就知这人还是嘴硬心软,自找借口下台阶了,想必是反省了方才讲话过分尖刻、没理还不饶人。 果然,这一晚凌河表现十分妥帖,对严小刀简直可用“温柔”二字来形容,推在轮椅上说去哪就去哪,没有撒泼斗气或者对无辜群众喷射毒汁。 只要凌河封嘴,严总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因为身边的梁大少脾气也是极好。 梁有晖心很大,不在乎周围人眼光,完全不在意旁边有几个认识他的、同是燕都过来的公子哥,私下嗤笑这是“严总一王拖两后”、“梁少竟然跟一个瘫子争严小刀”。 梁有晖老马识途一般,领着另两位爷就找到他们的包厢,也是常客,轻车熟路了。包厢模仿新巴洛克的装潢风格,土豪金与典雅的浮雕共存,桌上用红丝绒托着茶花纹饰的骨瓷茶具。 梁有晖觉着那俩人都没来过,于是一路不停地指点介绍穹顶和舞台上的各处华丽装饰。凌河心平气和时十分健谈,态度风雅且游历见识颇广,这两个人竟然就从松竹汀歌舞剧聊到剧场各处大理石雕像的神话由来,再聊到巴黎加尼叶歌剧院的常演剧目、曼哈顿百老汇的排场演员。 梁有晖颇有兴致:“那谁,你看过不少啊?” 凌河微微一笑:“我以前在国外念书旅行。” 梁有晖特别实在地坦白:“我念书是在加州大学某分部,你在哪个国家留学?” 凌河讲话荤素不忌:“去过许多地方,经常换落脚之处,哪里安全没人追着要砍我、杀我,就去哪念书。” 严总都插不上话了,这种富家子弟留学话题有点不给我们穷乡巴佬面子了吧? 但是,他又隐隐觉着,凌公子今天是已经很给面儿了,对他的朋友难得客气地维持社交礼仪。 严小刀的注意力也不在看剧,他对渡边那号人渣重金排演的情色歌舞剧能有兴趣?他的眼没有离开周围一切的往来细节,他们的包厢居高临下将下方舞台和观众席的情形尽收眼底。熟脸宾客和女眷们像一丛一丛蠕动的小黑影慢悠悠散开至观众席各个位置,最终填满整个剧场。 游轮上的剧场不会太大,将将能盛下所有来宾,气氛热络亲切。 四周有香薰味、焦油味、以及麻果与冰毒混合之后略带甜香的气味。可能有富二代在包厢里“溜冰”。 严小刀没跟简、游二人直接打照面,但看到那两拨人也进了二楼包厢。互相之间都各怀心事,只遥遥地点了个头。 游灏东按照他请柬上的号码,撩开包厢的天鹅绒帘,里面却已有人。 游大少皱眉不满:“你走错了吧?” 里面人弯腰致歉,操着不知哪路口音的生硬国语:“啊,可能,坐错,抱歉了先生。隔壁,您可以坐隔壁那间屋。” “神经病!……”游灏东没心思跟外人闲扯淡,坐隔壁也一样,他反正也不想挨着严小刀,膈应人。 就在方才晚餐之前,户下真优美从严小刀房间离开后,随即被两名黑衣人架着进了电梯,其实就是游家保镖2号和3号。 真优美喝过酒,眼神妩媚,满脸酒意绯红,凌乱的头发、敞开的和服领口以及后颈上烫眼的吻痕似乎都在昭示,至少在房间里被人弄过两三个回合。 真优美偏不讲普通话,游家打手又听不懂尼桑语,鸡同鸭讲比划着威胁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屁,那俩保镖实在没看出蹊跷,只能悻悻地放人走了。 严小刀在昏暗的视线中悄悄动手指发短信:【游、简坐哪个包厢?】 他的忠诚小跟班简直像时刻端着手机等候老大一声吩咐,迅速就回复了:【游在您左手隔一位,简在您右手隔一位。】 严小刀:【渡边来了么?】 杨小弟:【没找见。】 严小刀:【我隔壁挨的是谁?】 杨小弟:【真的不认识啊老大,都是生脸,可能燕城来的吧。】 剧场灯灭,由舞台角落缓缓上演由灯影与帷幕一同制造的奇幻气氛。一头白发、涂着白面妆容的妖异的鬼踏着神秘鼓点寻觅他的祭品,鬼持着水墨折扇,一身妖气红妆,不男不女,却又半男半女,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雨幕里下腰,面容美丽魅惑…… 歌舞伎装扮的鼓手在幕布烟火下敲出四面埋伏喊杀震天的鼓点…… 严小刀左手悄悄绕到后面,揽住凌河所坐的轮椅靠背,做出个环抱揽人的姿势,五指有意无意地做钢琴指法,来回地敲八字。凌河应当也注意到他靠过来,默默转过头端详,视线也像是忽然定住在他的侧脸、鬓角…… 严小刀右手则扶于腋下腰侧,视线试图穿透只有一块轻薄墙板阻挡的隔壁包厢,耳朵根还要忍耐梁有晖的兴致勃勃,眼前是豁然开朗的舞台幻景与荡上天去的一群妖男艳女。 歌舞剧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来这里消遣寻欢的客人谁真心要看传统正宗的大阪、江户艺妓表演呢!这台舞剧更像个山寨版的维加斯百乐宫的著名演出,模拟了舞台上的水池,尽管那水池小得像水洼;又模拟了奇幻如仙的空中飞人表演,尽管那些飞人男女都穿着超短露腿的和服,在空中以爆乳劈叉动作撩起观众席上阵阵欢呼…… 更多舞女站在靠近二楼包厢的高台之上,抓住绸带,准备从天而降的那一刻,飞身投入舞池。 有一名梳着精致盘头、身材前凸后致的年轻舞女偏偏没听指挥,关键时刻还在回头瞭望,往二楼这一排包厢的窗口寻觅,迅速对上严小刀的视线。 那姑娘是户下真优美。 户下真优美杏眼内神情惊跳,盯着严小刀,张口像要说什么,却又来不及说,说了他们也听不见,舞台乐声鼓声震天。 那群姑娘下去了,与樱花雨一齐荡向观众席,却又被绸布吊着,在空中折筋斗,以各种高难度空中瑜伽取悦挑剔的观众。渡边手下每一位舞女都号称身怀“一百零八式绝技”,据说就是用这几手绝活,在床上与客官们开怀行乐。 严小刀或许是心中有所顾虑,总觉得真优美小姐不停在看他。 其实距离已经很远,姑娘们以倒挂金钩姿势吊在穹顶之下眼光乱飘,说不好是在看哪。但严小刀发现真优美总是很别扭地将脸扭冲着他们,像用眼神不断告知他“离开这里”。 凌河与梁有晖应当都不认识真优美,凌河的眼神平静无波透着一丝淡然,谁也不看。 真优美的位置是面对他们这一排包厢窗口,能看到各包厢的客人面目。姑娘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而向他们示警。 严小刀不动声色,那手突然揽住凌河肩膀,低声问:“要不要去洗手间?” 凌河琢磨他这话意思:“严总?” 即将荡向舞台正中的空中飞人组突发状况。 剧场上空飞着东西的这类表演,就怕来这一出事故,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根绸布突然松脱,上面吊着的那名舞女尖叫着坠落。宾客满座皆惊,然而并没多少同情心给那掉下去的姑娘,无论坐远坐近的人纷纷以抱头姿势惊慌躲闪,生怕被上面掉下的人砸到。 据说百多年前,加尼叶歌剧院观众席上方曾经掉下来一只水晶吊灯,砸死一名倒了血霉的贵妇,剧院赔惨了。 这次掉下的是人。 严小刀大吃一惊,那失足掉下去的姑娘就是真优美小姐,随同一根很长的绸带一齐飘落,直落下面那个水洼。只有大约三五米高,一定也摔惨了,溅起浪花和尖叫,严小刀好像看到真优美从水坑里抬起头,惊痛地盯着他,仍心心念念他们的安危…… 严小刀霍然起身,面无表情薅起凌河:“跟我走,离开这里。” 他心里明白,他们一行人今晚无论待在“云端号”上哪个旮旯角落,这一战在所难免。船上就这巴掌大点的地方,许多双眼从暗处盯着凌河,躲也躲不开。 隔间的整扇墙壁在他们眼前砰然碎裂。 那就是一层在重击之下迅速缴械四分五裂的薄木板子,碎片与木屑如天女散花向凌河的轮椅这一侧泼洒而下。 尖锐的木屑疯狂戳向凌河半边脸和身子,让他下意识向他最信任的人紧紧靠过去。一道血线从凌河额头发际线倏然流下来。 下一秒严小刀将凌河整个人从轮椅上抓起来,护在身后,挺身而上一只铁掌探入那一片碎屑浓烟之中,与对手的铁拳不期而遇,硬碰硬吃到肉后陷入短兵相接,包厢寸金之地充斥了骇人的铁影刀光…… 像电影里演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梁有晖以为,这一切就不可能发生。 他在战斗开始一刻,屁股下面坐的椅子就向后翻倒,翻到桌子下面,不偏不倚让他能够将自己的头胸要害护住。梁大少半天在桌子下面没爬出来,呆若木鸡,眼前是一片飞起的拳脚和茶具茶杯碎片。 梁有晖也都没见过严小刀跟人打架,真正的恶战。 严小刀眼底是一片猩红之色,西装左右肩膀腰腹处都被划开了险峻的破口。他右肘关节被对手膝盖磕中时爆发骨裂般钻心的疼痛,自知伤得不轻,这样的疼痛更让他怒火中烧…… 杀手是个头发染成黄白色的东南亚裔肤色面孔,受雇拿钱办事的,不太会讲国语,也根本不用说废话了,目标就是越过严小刀直取凌河。 也幸亏杀手没有持枪扫射,或许因为自信,或者更多是顾忌误伤的可能。空间太小,剧场拥挤,数米开外到处都是身家不菲的贵客,哪个都伤害不起,哪个出了人命都是明晨的网络头条。 严小刀携着凌公子,确实太难打了,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用肩膀生扛对方的袭击。对手瞅准空挡,突然伸出一枚铁爪削向他架住凌河的左肩。 那人右臂安装了一只金属爪子。这一爪削下来,不是削掉他的胳膊,就是削掉凌河的胳膊。 严小刀松手了,铁爪利器在他与凌河之间撕裂了空气,划出一道尖锐的楚河汉界。严小刀这一把顺势将凌河丢回轮椅上,一脚踹在轮椅扶手上,将那轮椅转着圈踹出了包厢。 他冷冷地转身,抬手劈向那黄发杀手。 严小刀掌心拳眼处,不知何时露出锋利白刃,以从下往上的姿势斜劈对手腹部、前胸、下巴、鼻梁一线!那人猝不及防,惊异地看着那道白刃几乎将自己开膛破肚、划开一道血线,连带下巴几乎被劈成“山”字型的两个瓣子。飞旋的液体顺着离心力崩射出来…… 严小刀脸上溅了几滴血,转身奔出包厢。 剧院走廊内在沸反盈天的哄闹声中已经变成个毫无秩序的鸡场,各种禽类奔走,鸟毛乱飞。察觉到情况不对的包厢贵客纷纷离席躲避,有位长裙曳地的女士就在严小刀面前摔了个嘴啃地。 人影憧憧的走廊下,空荡荡的轮椅还在原地,由着最后一点惯性,转完最后一个圈。轮椅上却没有人了。 严小刀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瞳膜上一丛一丛的光圈开始发亮、发白,眼晕。 就这二十秒钟都不到,严小刀茫然地四顾,低声喊了几句:“凌河?! “凌河!!!” 第十九章 毁形灭迹 第19节 严小刀在走廊往来纷乱的人丛中,陷入一时半刻的不真实,周围仿佛是幻象。四通八达好几个方向都有走廊岔路、化妆室、洗手间、餐厅酒吧,哪儿都能藏下一个两个大活人,他辨不清应该往哪个方向寻找凌河。 黄发杀手紧跟着也从包厢中踉跄而出,只是负伤并未致命,铁爪从背后再次凶狠地袭来。 那一下几乎砸向严小刀的后脑勺。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以至疏于防备。那个将全副身家性命系于他一手的凌公子,那个没有他人肉盾牌护体很可能就要被人砍死大卸八块的凌河,人呢?…… 从走廊阴影下飞蹿出一道奇速且精悍的身影,是飞起来的,当空一脚踹歪试图袭击严小刀的铁爪手,让那黄毛雇佣兵大痛得嚎叫一声。 杀手迅速就被杨喜峰的拳脚缠住,没料到这其貌不扬的瘦猴子样也这么能打。 严小刀瞧见杨喜峰一丁点感激都没有,对杨喜峰爆吼了一句:“凌河呢!!” 杨喜峰弹开那家伙,被质问得莫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哥?” 严小刀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上头,头发丝都要结冰了,寒凉感浸没内心。 严小刀赤红着眼骂了一句:“混蛋!你就看不住个人吗!!” 杨喜峰被骂得真冤枉、真糟心,内心再次感慨在他老大手底下做活儿,人不如狗啊。 严小刀这句分明是劈头盖脸痛骂他自己。 壁灯洒下一团孤傲的黄色光圈,让周围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更显得色调诡秘、幽暗,非常符合此时营造的暗杀死亡气氛。 凌河被那双粗暴的大手撕扯着肩膀、拖着头发拖进那包厢,掷到地上。 他在杀手以膝盖抵住他胸口的瞬间直视那人玻璃球似的一双眼,直剖对方内心逼问道:“你不是游灏东或者戚宝山的人,谁收买你来杀我?” 可惜这黄毛家伙说话不利索,或者根本听不懂中国话,就让凌河失去了对此人撬嘴拷问再口诛笔伐耍嘴皮子的绝好机会,所以说对手之间语言也是要相通啊!那一双如同利爪的糙手掐住凌河脖子,慢慢从胸腔中推挤出全部氧气,很快就会将他掐死。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香气,发甜,发腻,但又发呛。那人戴着手套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支比常用注射器略粗的针管,眼底闪出毒辣的精光,朝着凌河脖颈脉搏跳动处就插下去。 凌河猛地抓住那根几乎戳入他肉里的针筒,手指同样精准有力。针尖一歪,不偏不倚插入他两根锁骨中间的一点凹陷!那人冷笑一声猛推针筒,就要将里面的东西注射进去! 剧痛,痉挛,让凌河上身徐徐抖动,脸庞涨成脆红色,他开始陷入极度的缺氧状态。 那诡异的香味让他在性命攸关的瞬间睁大了眼逼视着对方,用最强的意志死死捭住杀手那几根手指,不让针管里的东西进入他的血管…… 不想啰嗦的杀手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耳光非常重,凌河在半窒息状态中几乎被打懵,眼神失焦,瞳孔渐渐放大。注射器的银针狠狠插进他脖子,他条件反射般猛地惊跳,张大的嘴像在尽力汲取空气,胸口却陷入哽咽的起伏,十分痛苦。 一截液体被推射进去的同时凌河突然伸指过去,一把掰断那根针头。 肿胀的喉咙让他无法再呼吸…… 胸口像被许多根银针侵袭陷入剧烈疼痛…… 凌河缓慢流动的最终意识里明白这是窒息的表象。他濒死之前头偏向一侧,一双细长的眼仍坚强地维持足够视线,看着严小刀的身影撞破那一团光圈烟火,来到他面前,是幻觉吗…… 严小刀在最初的茫然之后,视线迅速落在十几米开外他们隔壁的包厢,那包厢静悄悄还遮着绒布门帘。显然,刚才好像并没有宾客从那个包厢跑进跑出。 这就是迷惑他的障眼法,注意力的“灯下黑”吗? 严小刀猛醒大悟,冲上去拉开绒布帘。包厢门竟然诡异地反锁。 门锁位置的木板被他粗暴的一刀斩破,并不太硬朗的木质皮开肉绽,他掏进去拧开了门。 凌河横躺在地,看到他进来时现出从容的笑容,仿佛就知道他会来,笑得安详美好,只是额头和鼻子流下两道细长的血线略微破坏了整体无暇的美感。 严小刀一刀横切那杀手的气管,对手满脸惊惧地后仰下腰躲开了。这一刀狠狠戳透包厢的墙壁,也是使了十成的力气,真的怒了…… 第二名杀手也染了一头黄白相间的杂色发型,乍一看那俩人双胞胎似的,有棱有角剽悍阳刚的面型很有记忆特点。 那家伙被严小刀踹出包厢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时,还心存纳罕:清除目标明明都快挂了,竟然还有力气掰断针头?而且手法速度极快,是怎么掰断的? 只可惜这人试图探究真相的心理活动,也没有机会找严总交流了。 那人踉踉跄跄站起,有半秒钟的犹豫,是继续一战争取对目标人物再下杀手,还是迅速撤退逃命跑路? 然而下一刻,这人就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骇人景象。 严小刀冷着脸从包厢中走出时,面部没有一分一毫累赘多余的表情,就是要将对手剥皮剔骨的杀气。 严小刀撩开西装上衣,是向后方荡开衣襟,用一个很不寻常的姿势躬身从背后将两条手臂脱出西装外套,同时将那件西装铺头盖面甩向眼前。 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衣服的影子后面就是让对手永远猝不及防的刀锋。 那柄宽口钢制战刀再现江湖的时候,杀手二号都没看明白,那刀原先藏在哪里、是从哪抽出来、又是怎样瞬间杀到面前的,带着庄严的死亡气息。 甚至四周回眸惊鸿一瞥的宾客,也没有人真正看到了刀,只看到一件腾空飞舞的黑色西装外套,以及一闪而过的白光。 白光如白驹过隙,猛龙过江。 惊恐的眼神倒映在刀刃的亮处,战刀一击直接分筋断骨,血水被强烈的压强从身体里泵出来,直射天花板和墙壁…… 那人瞬间失去一条右臂。 痛嚎辨不出人声,但发生了一些延迟,因为刀实在太快了。从划出血线,血水决堤,手臂掉落,到最后一步的痛感传导至中枢神经,这一连串的发生就像一组优雅平滑的长镜头,一幕一幕上演,足以让承受者的情绪和精神在目睹这一串慢镜头之后终于崩溃。 而且刀刃不沾血。 严小刀收刀,重新穿好外套,还是没有人看到他使刀。 第一名杀手一直被杨喜峰纠缠不下,同时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也发出一声哀嚎。 那两个人同时调转头沿走廊而去,简单粗暴地砸破了一扇玻璃,破窗跳到七八米之下的甲板上,随后竟然翻跃船舷,扑向大洋,投海了。 严小刀没能抓住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对杀手脱身投海,瞬间在汹涌的波涛中失去踪影,也不知这是诡异的逃生之法还是仅仅因为失手就想不开,悲壮地去喂了鲨鱼。 走廊滞留的围观宾客失声尖叫,所有人最后只看到墙壁上许多血点和地上一条血淋淋的断臂。如果不是这些痕迹作为佐证,方才的一切发生太快,如同舞台的幻象。 警铃大作。 严小刀即刻意识到,凶手跑了,留下这烂摊子就是甩锅给他。 他对杨喜峰说:“毁形灭迹,别留着了。” 杨小弟在他大哥鞍前马后,做惯了擦屁股的脏活儿,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拎了那条断臂,钻过方才那扇打破的窗户,一跃而上甲板。夜黑风高之夜销毁证据,杨喜峰将那血了呼啦的断臂抡圆了扔进大海,做了鱼食。 也就这须臾之间,严小刀再回到包房,凌河仍然躺在地上,脸色比刚才发青。 凌河十根手指都扒在地板上,指甲生生地将地板划出无数条白色痕迹,经历过一番挣扎的现场触目惊心。 “怎么了?” “凌河?!” “……” “……你上不来气吗!” 凌河的脸被一层青色笼罩,白瓷质地的肤色化作了越窑的青釉,还带有皲裂的纹路。细细密密的毛细血管从皮下显形,尤其在额角、太阳穴和脖颈位置凸显出来,嘴唇张开着,却分明喘不上气了,身体痛楚地慢慢纠结成一团。 凌河锁骨附近可以看到两个针眼,其中一个针眼还插着一截断针。 严小刀拔掉断针,却敏锐地闻到空气中有怪味。不是氰化钾之类剧毒物,而是浓烈的焦油混合了巧克力甜香,他认识这几种味道。 “他怎么啦,老大?”杨喜峰打扫完战场赶过来,一进门就被呛个跟头,顿时一脸嫌弃,“哎呀嘛玩意儿呢,有人在这屋‘溜冰’啊?” “溜冰”是圈内提及吸食冰毒的行话。 “不是,只有一丁点‘冰’的成分……”严小刀极力压抑颤抖的心境,“那人给他注射了高纯度的尼古丁。” 这杀人于无痕的方式独辟蹊径,处理遗体的麻烦都省了。如果凌河就这样死去,留给调查人员的就是一个“富二代在游轮声色场所玩嗨了注射过量药物毒品身亡”的现场,不会有刀痕枪伤,甚至没什么血迹。 然而凌河不想死,这个人以极其顽强的求生意志扯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呼吸,一把抓住严小刀的手臂,指甲深深抠进他肉里。严小刀明白,他胳膊上那股钻心疼痛就等同于凌河现在所遭受的痛苦。 严小刀一把扯开凌河的礼服,再扯开衬衫,扯掉这人胸前一切可能的束缚。 他拍打了几下凌河的脸,眼看着不行,他单膝跪在凌河面前,双手交叠按住那雪白发青的胸口,用力下按。 他就一刻不停地压胸,按三十下之后突然放开,跪在凌河面前弯腰下去,捏住这人的下巴往起一抬,嘴唇罩住了凌河的嘴。 杨喜峰那小子没太想明白,想要害人难道不是注射冰毒?注射尼古丁做什么? 严小刀回忆起某天晚上在房间里,凌河说过,他对尼古丁过敏。 注射冰毒并不一定致命,但注射一管高纯的尼古丁足可以杀死凌河。仅凭断针无法判断到底打进去多少。 凌河双目空洞,没有自主呼吸,喉咙、气管、肺部像被一团东西堵塞了。 最严重的过敏反应就是这样,气管水肿会导致窒息,不救就会致命。 凌河的嘴唇柔软,冰凉,没有生气,没呼吸。严小刀放开他头,再次双手用力按压胸部,再按三十下,做人肉起搏器…… 杨喜峰都帮不上忙,只能呆看着。他觉得他家老大手劲有点猛啊,真怕凌公子那看起来并不魁梧雄健的胸腔被按塌了,即便救活了也要骨折几根。 杨喜峰也从未见过他大哥这样。 虽然从姿势无法判断严小刀的表情,他就一直这样单膝跪地,从胸口移到嘴,再从嘴唇移回胸部,然后再口对口……严小刀非常执着,非常地不信命,像是要将凌河就地剥了皮、再剖开胸腔、再纠缠住舌头……以死缠烂打的架势把这人折腾醒,生拖硬拽也要将失散的三魂七魄都拖回来。 老子费尽周章地救你,你敢死?! 他的嘴唇晕染开了从凌河鼻子流出的那道血线,鲜明的血腥气让他难受极了。 他再一次弓身,猛地罩住凌河的嘴往里吹气时,凌河冰凉虚幻的唇终于涌出一股真实的暖意,好像也对着他吐了一口气,间接导致严小刀想要脱开嘴唇时两人唇角还连着一丝口水。 他掌心托着的人从肺腔子里咳了一下,漆黑的眸子从最深处划过一道光芒,如流星划坠夜空,点亮了大草原上某一处温暖的篝火。那火种在暗夜中艰难地燃烧出生命力,最终也照亮了严小刀原本已坠入黑暗深渊的眼睛。 严小刀这时双手才抖了一下,眼底蓦然涌上一层陌生局促的红潮,滚烫滚烫的。 两人的嘴唇被淡化稀释开的血迹染成同样色泽,怔然看着对方。 严小刀放开头继续压胸数次,从凌河胸腔里压出一串无比艰难的咳喘。凌河张着嘴,那神情像从远古八荒蹒跚着穿越时光来到他面前,淡定而信任地追寻着这处无比坚实的温暖,用口型道:“小刀……” 作者有话要说:  绝不逆cp,美攻强受,请勿再啰嗦。攻受战斗力和智商情商基本势均力敌,相杀互砍才带劲,谁攻谁都很正常(剧透惹真无奈~ 文案没提扫雷,因为觉着这文没任何雷点没的可扫,除了中间部分要虐同时也要感情飞跃。 第二十章 挑拨离间 船上配备的专职医务人员姗姗来迟,不慌不忙,照他们这个做事效率,严重过敏症患者早该窒息断气了。 一个大剂量的抗敏针打进凌河手臂静脉,再挂个输液瓶,凌河看起来脸色颇有步调地趋向正常,只有前胸后心洇湿的衣物还能分辨出,这人刚刚经历过剧烈挣扎死里逃生。 凌河被捂上氧气面罩堵住一张利嘴时,表情不太情愿,分明就是被人剥夺了随身自带的最强悍得力的武器。 严小刀在担架床一侧,不由自主仍然维持着郑重的单膝跪姿。他脸庞微汗,紧迫关头还是被激出一丝笑意,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那只透明面罩,眼含刺探揶揄的深意。 萍水相逢相交尚浅却都不耽误二人的心有灵犀,凌河立刻就明白了,以眼角边缘锋利的视线怒视严小刀,几乎要拒绝吸氧,严小刀分明就是要嘲讽他自作聪明,如今落个跟渡边老贼一样的下场,吸着氧狼狈地被一群医护抬走! 眼见着凌河以口型与他辩论快要把氧气罩朝天喷掉了,严小刀笑着很大度地对凌先生歉意一摆手指,恳请对方暂时闭上嘴。他低头跟这人说:“专心调理您的内功,等回满血了再跟我作法。” 第20节 凌河说不上是笑是怒,充满威慑力地撩了他一眼。 当梁有晖怀揣吓破的胆子从包厢里爬出来,周围人基本已经散去。他眼见严小刀抬着凌河上楼回房间了,小跟班的还帮凌公子高举吊瓶,一路小跑十分殷勤……严小刀当真从来没有将他梁有晖放在心上,甚至没想起回来察看一眼他的安危,这让梁少爷内心十分失落。 再一回想凌河的脸和身材,十分具有阿q精神、极为擅长自我安慰的梁大少又释然了,又觉得很服气。他自己扒拉着头发上的木屑,边上楼边自言自语:“小刀啊,你这才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路过围观的宾客人群中,简铭爵热火撩身似的掏出电话,跟他那位房帏内的相好赵绮凤聊着。 “宝贝儿,我其实一直还没告诉你,就你想见的那个严小刀,也在这条船上,后悔了吧谁让你没来!……但老子想跟你说的是,我发现一个绝色,非常英俊,又很有那股子说不清的气质范儿,绝对是个男狐狸精的调儿,总之跟以前见过那些歪花残柳全不是一个档次!嗳嘛这条‘大鱼’,形容他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为过……不过,可能不是你喜好的那一口。” 赵副董事正在办公室里忙公务,电话里略不耐烦:“不是我喜好的那一口,你告诉我干吗?” 简铭爵连忙哄着大财神姑奶奶一乐:“嗳,你喜欢的那一口啊……我觉着他看上了那个绝色的男狐狸精!那俩人肯定睡过了,这两天形影不离,你就甭惦记了。” 人群的另一侧,一群争奇斗艳穿得像雉鸡尾巴似的野花野草后面,还有一位悄悄围观事发现场的游大公子。游灏东也阴沉着脸在打电话:“爸,刚才出事了,好像有人暗算袭击凌河! “不是我啊,爸爸,我们的人完全没插手,场面很血腥,不知是谁受伤了,也可能严逍受伤了,我都没看清楚是哪路人干的。” “到底是哪一家下手了?”电话那头沙沙的声音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惊乍情绪,游景廉不由自主又陷入他神经质唠叨式的纠结状态,“难道是戚,不,不对,他的人原本就在这里了,那是谁干的……” “谁这么等不及了,非要除掉凌河,灭掉唯一一个证人活口,然后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有一些念头击中了游景廉的神经,让他握着躺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抖。因为常年的忧虑、心虚、恐惧、瞻前顾后,因为十多年前就横在头顶的那柄利剑,他已经习惯性的神经衰弱、失眠和手发抖了,仿佛那柄利剑随时就要掉下来斩他头颅。 “爸爸?什么下一个就是您?”游灏东完全无法理解,他爹那么厉害能耐一个人,咱们游家怕谁、需要看谁脸色,戚宝山吗? 严小刀放轻手脚将凌河横放在大床上,就那一瞬间,右臂已是钻心刺骨的疼。 “放”的那一下是强弩之末,终于松一口气,伤痛立刻席卷周身,开始啃噬每一道骨节缝隙。他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来有异常,左手撑在床上,右胳膊竟拿不起来。 凌河仰面注意着他,非常善解人意地、自己艰难扳开自己的腿,让严小刀有足够空间把手臂抽出来。 “小刀,你……”凌河从面罩下传出的语调含混中夹杂粗喘,略微失真。 两人距离很近,视线摩擦交汇。仅仅才说两个字,凌河眼神有一瞬的闪烁和回避,迅速就改了口:“严总,您去治个伤,太严重了。” 每一丝细碎微末的表情都落在严小刀眼里,包括那声含混不清却分明从某人两片薄唇里漏出来的“小刀”。以凌河的心智和双商,这个用词的转换已经显得相当直白、生硬和欲盖弥彰,很蠢,却让严小刀心里一软,又莫名戳了软肋,寂静的一片水波缓缓荡漾开来。 严小刀摇头拒绝提议,不走。 凌河微微一笑,指指吊瓶,又指心口,意思是,没问题了。 严小刀轻轻点了他两根锁骨之间骇人的针眼。 凌河摇头,然后手往后方指向轮船急救医务室方向,你去治伤,赶紧的别墨迹。 严小刀再摇头,还是不放心。 凌河笑了,又一指杨喜峰。 严小刀耸肩,那个棒槌不靠谱,老子真不放心。 那少根筋的杨小弟,这时就在床边拎着吊瓶,戳得活像一根医用吊瓶杆子,根本没察觉那二人之间有过一段无声无痕的交流。 严小刀深刻地认同,凌先生只要封上那张嘴别讲话,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个挺美好、挺可爱的人。当然,只要一开口,十有八九要破坏两人之间交流的气氛和美感,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好感度就没了。 凌河真应当就做个哑巴。这人也不需要开口讲话,那一双眼就会说话;眼尾扫出淡淡一层水墨云山、坐看天边红霞的时候,一双妙目足够让一个肚里原本没多少墨水的人,都幻想出许多美好的词汇,如晨星皓月,如秋水横波…… 严小刀脱掉外套,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他对杨喜峰吩咐,去医务室拿点纱布绷带和消炎药按摩油。 他的右臂手肘关节在恶战中被踢中,属于二次受伤,肿胀程度和颜色已经没法看了。 方才为凌河压胸,做人肉起搏器,再次加重了伤情。那一刻就完全忽略了手臂的伤患,仿佛那条胳膊已经不是他自己的,所以凌河的胸腔最终并没有塌掉,是他自己胳膊快折了。 西装表层仍然体面,衬里溅满血迹,凝成暗黑色,一片斑斑驳驳,严小刀缓缓地、小心翼翼剥掉衬衫,尽量不碰触伤臂,露出赤裸精健的上身和腰间一排利刃。 这些事情他做得很熟练,也是因为伤得多了。 他用牙撬开一瓶洋酒,拇指拨掉瓶塞,清洗一下伤口再顺便解渴解乏。他从洗手台上找了个盒子,温水调和药粉,往裂开的伤患处抹了抗生素类消炎药粉,最后再用绷带一层层缠住手臂,固定肌肉。他右臂基本只能微微蜷着,不敢发力。 这种伤就是需要养一两个月,不算大事,但他现在偏偏都没有养伤的时间机会。 回避在洗手间内,他拨通了戚爷的号码:“干爹。” “干爹,我和凌河都遇袭了,有一路人想要干掉他,就在船上,一小时之前发生的。” “……”戚宝山在电话那头“啪”一声关掉了屋里正在听的时调小曲儿,廊下八哥都哑嗓了,头一句话就曝露出紧张严峻,“凌河人呢?他死了?!” 严小刀说:“没有,差点挂了,又救回来,现在应该没事。” 戚宝山也不知是放心了还是失望了,静默沉吟半晌:“哦……救回来了。” 严小刀实在憋不住,还是问出来:“干爹,谁下的手?” 戚宝山却反问他:“你觉得谁下的手?” 严小刀语塞:“……我完全不认识,看着像外面雇来的,失手了就跳海,就不打算让别人认出或者抓到活口。” 戚宝山再次陷入沉默,后来冷不丁又关怀了一句:“小刀,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严小刀面色平静:“一点破皮小伤,没大事,您放心。” 戚爷这句关心也相当生硬,感觉是为安抚人心而敷衍式的关怀,关注点全在于凌河死了没死。 “好,我知道了。”戚宝山在夜深人静的氛围内陷入超脱式的自言自语,“凌河不管是死也罢,是活也罢,总会有人想要切掉这块陈年腐肉瘤子,早晚都要有人急不可耐自露马脚去动手,随他们折腾,我们不如以静制动,看看热闹……小刀,你自己当心着。” 严小刀很规矩地答应着,挂断电话时凝重面色之下是遮掩不住的失望和狐疑…… 十几年前生意上结怨的对头?他一直认为戚宝山没有对他讲全部实话,或者,根本就没一句是实话。只是,有些事情他也没资格打听,其实关他什么事呢?…… 前半夜还挺热闹的,因为发生意想不到的血腥事件,游轮上的安保人员挨门挨房地与客人交谈问话,既是检查,也是安抚。 敲开复式贵宾套房的房门时,身穿黑衣制服膀大腰圆的安保人员还是很客气的。当然,问也问不出实情详情,有关联的人谁会承认?挑起争端的两名嫌疑人直接投海,船员隔着船舷用救生圈和绳索网子装模作样打捞了一会,什么也没捞到,只看到一片乌漆墨黑汹涌的波涛汪洋,于是迅速就放弃了。 剧院的包厢和走廊留下了点点滴滴血迹,但血迹也是属于失踪嫌疑人的,还是没有直接证据指控任何人行为不轨。 船都没有抛锚停泊,连夜又开出几个海里,所有人很默契地试图把这事揭过。 死人了吗?谁看见了。 真要是闹大了说这条船上死过人,“碧海云端”盛筵的这条航线就卖不出去了。 后半夜,游轮在海上进入平稳匀速的航行时间,声色场所人气都稀少了许多,走廊静谧无声。 医护人员终于将吊瓶和氧气罩那些有碍观瞻的家伙事都撤掉了,离开房间,眼前也就没什么能阻拦咱们凌公子用一张妙嘴畅所欲言,毫无成本付出地逞一番快意恩仇。 严小刀觉着凌河好像睡了,但他轻手轻脚俯身过去给这人盖被子时,凌河侧了个身,一条胳膊翻过来,恰到好处搭在他腰上。 两人在昏暗光线下默不作声。本就身高相仿,足以平起平坐又平躺,此时在枕上平视对方的眼。 严小刀其实仍暗怀防备之心,以他的脾气,他就不习惯外人近他的身或者搂搂抱抱。他的床伴儿红颜知己们都曾经抱怨过,小刀,你上了床为什么都不愿脱衣服? 他不脱衣服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扭捏害臊。 床伴都只找交往多年知根知底的熟人,他从来不睡生脸,绝不会在这种事上着别人的道。 凌河望着他:“严总,你是不是睡觉永远不脱衣服?难为你了,右腋下四把小刀,左腋下应当也是四把小刀,你不嫌硌?杀猪宰牛的那把宽刀藏哪里了,我能摸摸你的西装外套么?” 严小刀时常惊异于眼前这人的精明和缜密,仿佛什么事情都料在心中,还忍不住总要刻薄直白地说出来,借以挑衅他的忍耐度。 凌先生只要一张口,绝对有备而来,且来意不善。 凌河以手搭他腰部不是表达亲昵或者勾引之意,就这一下,手指无声地捻过他右侧肋上四柄不同长度的柳叶寸刀的刀柄位置,连位置和角度都摸出来了。严小刀没有弹开对方的手,已是最大程度的容忍此人放肆。 凌河手背上残存一块输液扎针留下的青紫。他看着心疼,没舍得抡开这人的手。 严小刀说:“西装里子全是血,你还是别摸了。” 凌河笑道:“杭绸的里子,还是名牌,太糟蹋了。严总下次不必再麻烦救我。” 严小刀审视对方的眼:“有人托付我保你一条命回到大陆,我也是拿钱办事,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浅色瞳仁里划过一道冰河似的白练,像是黑暗中唯一照亮真相的明灯。凌河惨笑一声:“拿谁的钱办事?你义父戚宝山。他让你抓我回去,打算亲手处理掉我,无奈现在时机变了,等我回去问口供都等不及,呵!毕竟,倘若在家门口动手,我死在你们临湾港口的地盘上你们全都说不清;而我死在‘云端号’这艘船上喂鱼,吃得连个渣子都不剩,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严小刀皱了下眉:“你假若在这条船上喂了鱼,跟戚爷没有关系。” 凌河笑得缥缈无依,却又像用最尖锐的方式剖析真相笑眼前人傻:“严总,你也别救了,救完迟早还要再宰我一刀,然后你难道再救?然后再宰一刀?这样反反复复切来切去,我的伤口也挺疼的,我也有血有肉也能感觉到疼痛、针扎、撕裂、剥皮削骨,不如直接给我一刀痛快!” 严小刀神情慢慢变了,瞳仁针缩盯着对方的眼。 他脑子里充塞了许多疑问,只是憋在心里不愿说。他自己瞎捉摸是一回事,被凌河以这种方式抽丝剥茧般的点破,就是另一回事。 戚爷究竟在隐瞒十几年前什么事情? 戚爷与凌河之间年纪差着一辈,到底有什么仇怨? 戚爷提过的“处理掉”是打算如何处理凌河…… 那两名杀手为什么没有用枪,为什么没有对他严小刀直接使用杀招反而显得处处掣肘? 有多少人知晓凌河对尼古丁过敏?注射一剂量的尼古丁几乎等同于被扔进奥斯维辛的毒气室。 杀手显然不是游灏东弄来的人,那么还能有谁?谁买通了渡边仰山,在今夜船上下手? …… 有些疑问,就不能翻来覆去细想,一旦想到了,就如果根植在脑内的一只畸形瘤子,瘤子是不会自己消化掉,只会越长越大,沉甸甸压迫他的神经,扰乱心智。 杨喜峰此时睡在套房一层的长沙发上。楼上两人都听到那小子起起落落没心没肺的鼻鼾声。 凌河无声地一指楼下。 严小刀:“你想说什么?” 凌河表情古怪,像是陷入愤慨又不甘的情绪,对着严小刀的脸,字字诛心:“从包厢里,你为了保护我一脚踹上我的轮椅,把我踹进走廊。我的轮椅在那打转转,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个黄头发的终结者,就这样堂而皇之扯住我的头发和肩膀,把我拽到地上,再一路拖进隔壁包厢。 “我就与你一墙之隔,就在你的隔壁包厢,肯定有人看到这一幕,明明知道我会遇险,我会被害,但没有人告诉你我就在你隔壁几乎十步之遥。严总,你差一点就晚了一步,就差一点,结果你来早了,坏了人家的计划…… “严总,为什么你身边人就不告诉你,我就死在隔壁啊?” …… 严小刀是在那一刻眼底涌上一层猩红,如一把野火顷刻间燎原,就连隐在发际线内那一道旧伤痕都爆成红色。 他猛地甩开凌河搂着他腰的手臂,盯着这个人。 这张嘴,当真有毒,简直就是蛇蝎。 这人一个小时前还虚弱得几乎窒息气绝,那样子绝不是装死,这才刚缓过气儿来!凌河两道锁骨之间露着粗大的针眼,胸口一片被强度按压留下的青肿,明明气息虚弱却字字钻他的心。才刚回血不足满格,这就开始放招! 严小刀怒不可遏,也是之前对戚宝山已经心怀疑虑不愿承认,胸腔里被一股气顶得十分难受。二人视线胶着纠缠,在黑暗中都拧出噼啪四溅的火花。他一把捏住凌河的下巴,捏得非常狠,这一下就将凌河的面部表情捏到扭曲:“你说够了?还有什么,全倒出来。” 凌河倔强地直视着他,极薄的嘴唇没有血色,唇型就暗示口角的锐利。 严小刀逼问:“那个黄毛杀手,当时跟你说话了?……他说什么了?” 凌河眼底也渐渐泛红:“我告诉你他曾经说过什么,他是谁派来的,你会信吗?” 严小刀冷面无痕:“你说。我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 第21节 凌河冷笑:“我还能说什么?再多说一句我命都没了,你还不如直接去海里捞尸上来问个明白。” 半晌,严小刀点头:“那你就什么都别说了,闭上你这张嘴,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舌头拔下来。” 凌河毫无惧色,也是一脸傲然,绝不在这个关头认怂服软。他只要有一丁点软弱、心虚、趔趄畏缩或者撒娇卖好,以严小刀的聪明心智一定看穿,一定拔了他的舌头、剖出他的真面目。 他那时以应激反射般的手速也掰住严小刀两根手指,按捺不住想要凶狠发力。小刀快要把他的脸皮掐漏了,直捏到他牙床与口腔黏膜摩擦出血,比戳他个针头疼多了。 他还是放弃了,没有像掰断针管那样掰严小刀的手,缓缓松开了…… 严小刀脸猛地靠近他一字一句送出威胁的时候,凌河都没听清楚这人说的啥,严小刀很好看的唇形一下子让他走神,一小时前的回忆鲜明如新直击他眉心,两人唇纹正中还嵌着一抹血色,没有洗掉。 今夜的两人,危急关头都不惜以命相搏,都放了大招,只是一个斩臂,一个攻心。 两人在黑暗中,都懒得搭理对方,心有灵犀在吵架时反而不是好事,话不投机时又不能像小孩那样打闹耍赖,于是干脆用带矛刺的视线互相较量绞杀,将对面的人鞭挞了足足七八个回合,都想压服对方都不能得手,却又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还睡在一张床上。 第二十一章 求拜真佛 半晌, 严小刀才余怒未消地放开凌河的下巴。 即便没开灯, 他也发现自己手劲使大了,凌河下巴上赫然两块发青的指痕。他手太糙,细看几乎是按上去两枚纹路毕现带有血丝的指印。以凌河一贯的脾气,这人竟然就没发怒,没有抱怨喊疼, 一声不吭地捱了, 望着他的眼神含有深意。 本来就是就地取材见缝插针的挑拨离间, 失败了, 抱怨什么?抱怨眼前的严先生没你设想的那么笨吗?凌河自认为心毒但并不龌龊极品,他也佩服心智强大的男人。 凌河自嘲了一句:“严总的妙手, 连牛骨头都能秒碎成渣,捏我真是杀鸡用牛刀。” 两人仍然面对面侧卧着, 近在咫尺, 能嗅到对方呼吸,都不躲闪,却又不肯就近低头讲和。床上的气氛和滋味令人尴尬,手边好像原本应该抚摸着什么人,手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攥不住。那种又恨又恼却又暂时还离不开对方的滋味,着实品尝到了…… 严小刀伸手替凌河揉了揉脸和下巴,把那几乎快要变形的凹陷又修整回来。 凌河讥讽道:“帮我手工削了个脸,我下巴瘦了吧?比那位麦先生精雕细刻的下巴如何?” 严小刀脱口而出一句大实话:“你比他好看多了。” 凌河以唇型划出笑容:“谢谢严总。” …… 凌晨的微光中,严小刀凭借均匀平滑的呼吸声判断,这回凌河是真睡着了。 凌河头转向他,睡颜呈现一种舒展而端庄的美感。凌河仿佛在睡梦中终于屈从了潜意识,卸下又臭又硬浑身是刺儿的架子,一条手臂伸向严小刀,手指抓牢他的衬衫,握在手心里,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两人就在大床上并排而卧,动作中不含任何亲密成分。 以凌河的身材高度,也不是那么容易表现亲昵。比如,这人把头靠向严小刀,也钻不到他怀里去,只能是肩并着肩,就钻不出个“小鸟依人”的姿态;严小刀用轮椅推着凌河出门,对方那气势总感觉就是他推着一位大少爷主子出来体察民情;偶尔不得不把这人背起来,凌河这毒嘴还在他耳根下嘲弄他:“严总,您腰再弯一弯吧,我脚拖地了。” 烦得严小刀回敬对方:“什么时候能换你背我?” 凌河嗤笑:“这有什么?我腿要是治好了,我天天背你玩。” 这将是他们在“云端号”上最后一个白天。 严小刀托杨喜峰出门拐着弯打听一下,昨天在红磨坊剧场不慎高空坠落的舞女,怎么样了? 他事后回味起来,真优美小姐对他们的牵挂担心当真有些过了,一艘船上萍水相逢相交甚浅的舞女与恩客之间,能有多少为了对方不惜铤而走险的情谊?真优美眼神里的东西是真实的,但阅人无数的严小刀从不相信无缘无故之下路人会正义感爆棚或者弱女子能爆发汉子血性,不会。他很想有机会找那姑娘问个明白。 杨小弟也混了一身西装穿上,戴个鸭舌帽,如今也是光明正大的严总跟班了,不必再躲躲藏藏。他叼个烟卷,人五人六儿地坐在按摩浴池的雅座上,替他点烟的一位美女用略生硬的汉语告诉他:“对不起先森,真优美小姐她,身体不适,不能陪您了。” 杨喜峰说:“我老板想点她的钟,昨儿‘用’过了觉得不错,今天不行吗?……听说她昨晚演出摔了,没大事?” 美女悄悄说:“摔了个脑震荡,不知怎么突然掉下去。” 杨喜峰塞给女子两张纸币作为聊天报酬。“您老板如果看得上眼,我有空的。”那美女嫣然一笑,悄悄露出裙子下面的名牌。杨喜峰定睛一看,哎呦嘛玩意儿,好像叫什么“深田幽处子”,一看这诨名就是无底洞中修炼千年的女妖精,专门吸干我们男人宝贵的阳气,可不敢替我老大点你啊! 杨喜峰前脚刚离开按摩房,屏风之后探出个黑衣男子,拖着深田幽处子的胳膊将人掳到后面,可不就是游家3号保镖么。游家保镖摆出一脸明火执仗的黑社会模样,大约是觉着这样很酷、很能吓唬妹子,威胁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幽处子花容失色,手里比划着:“没、没说什么,他家老板,想点真优美一个钟……” …… 杨喜峰回了一下头,瞥向那摆着泰式坐佛养着莲花的幽雅僻静的按摩房入口,再左右环视一圈,上楼了。 杨喜峰跟严小刀报了道,又压低嗓音对他说:“大哥,您觉着这船上现在消停了没?” 严小刀挑眉:“怎么?” 杨喜峰认真地说:“我老觉着有人跟踪我,指不定又是哪一路牛鬼蛇神!哥,您也要当心。” 严小刀点头,拍拍峰峰的肩膀表示安慰,顺手把别家老总送他的一盒名贵雪茄给小弟抽着玩,但坚决不准在房间里抽。杨喜峰乐呵呵地接了高级烟,最后是大哥与小弟二人一起站到他们房间的露台上,面朝大海抽烟。 严小刀绝对信任杨喜峰对他的忠心,兄弟间出生入死这多年,平日同吃同睡,都像亲人一样,用人不疑。因此,当昨夜凌河在他面前说出某些话时,严小刀当真是怒不可遏。照他以前脾气,直接捏碎凌河几颗牙齿,再甩两个耳刮子!你当我严小刀是什么人?我兄弟多年义气,我会信你挑拨? 但他还是对凌河心软了,哪怕心知肚明对方的某些小算盘,还是心软。 对着那张刚从青紫色窒息症状中恢复正常血色的脸,这耳光愣就没抽下去……有句话叫“颜值即正义”,他严小刀能将对凌公子颜值的欣赏与对待这人讲话的信任值完全剥离区分开来,已经比一般人拥有绝对强悍的自制力。 可惜当时两名杀手直接投海,生还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事就是个死无对证,所以凌河才敢如此嚣张地信口捏造。 白天他们在房内用餐时,严小刀接到陌生号码的短信,竟是麦允良。 想来麦允良可能是从游、简或者渡边那里拿到他的电话号码,倒也不奇怪。 麦允良用一贯恭谨客气的口吻说:【严先生,傍晚时分海面夕阳的景色很美,可否有幸陪严先生去酒吧小酌?】 严小刀心想,老子没抽到麦允良的扑克牌吧?这又是游大爷或者简老二打发来给我上眼药的? 一堆废话套话,其实不就是想说:能见面打炮吗? 严小刀看了同桌的凌河一眼。 凌河正在拿叉子叉一块迷迭香煎三文鱼,吃相可一点都不文艺,大口大口咀嚼。剩下一点肉渣叉不起来,这人就直接上手抓了,然后掰块面包开始转着圈儿擦盘子、舔肉汤。 讲实话,这吃相简直有熊爷的风范。 严小刀忍不住想取笑:“饿着少爷了?” 凌河斜瞟他:“大块肉都被你一人吃了,我都没吃饱。” 严小刀冷笑:“确实也不容易,小孩正长身体吧?” 凌河毫不客套:“可以再点一份8盎司的牛排吗,还是逼我啃盘子?” 严小刀开句玩笑:“孩子快吃穷你干爸爸了!……峰峰,去再点、再点一盘!” 越是像凌河这样的人,越不需要装,完全不顾忌生活小节上的礼仪,因为这人天赐了一张贵族气质脸,仿佛天生具有身份上的优越感,有一种众人瞩目的优雅气度,反而不爱那些累赘做作的俗套,随心所欲。反观杨喜峰,坐在豪华套房的法式餐桌上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将一块白色大方餐巾垫在领口,规规矩矩地一手刀一手叉,像举着两根烧火棍一样别扭,生怕别人笑话他土老冒没吃过。 严小刀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把麦允良回绝了:【感谢麦先生盛情,俗事缠身不太方便,改日再约。】 麦允良似乎仍不甘心,又回:【知道严先生不便抽身,可以去你房间见面吗?】 严小刀盯着这短信,突然间不太舒服。 要说心里没忌讳,不可能的,他知道麦允良跟游、简那两个人渣都有一腿,他对男人之间那种事和那个人都没兴趣,饭桌上想起来都觉着恶心、反胃。 严小刀秒回:【房里有人,不方便接待。】 麦允良同样是秒回,语带十二分歉意:【明白的严先生,实在抱歉,不打扰你们二位。】 房里养着凌公子,严小刀却丝毫没觉着反胃。并非他对凌河此时就怀有特殊感情,而是他瞧得出来,凌河甚至比他脾气更倔、更硬、更加要强,凌河就不是为了几两银钱能爬在地上舔别的男人裤裆的那种人…… 严小刀做事一贯谨慎,也在暗暗琢磨游轮入港靠岸之后,他们该如何脱身?他猜测船上已经干净,但会有不少人马在码头翘首等待他们归来,或许等着一睹凌公子真容呢。 照往常做事思路,他人都回到大陆,当然即刻给戚爷报个平安,让戚爷找人接应就万无一失,没人敢不开眼拦他们路。 然而,真要让戚宝山来接他吗? 然后会对凌河做什么,怎么对凌河下手? 疑虑的种子就是这样悄悄种下,生根发芽之后,哪怕你不给它阳光不给浇水,这棵小萌芽它蔫不唧地还总是赖着不死…… 严小刀站在迷你吧台前,单手拎过一瓶没开封的大瓶装勃艮第红酒。瓶子很沉,而他只有一条左臂能用。他就左手将开瓶器插进软木塞,再扣住瓶颈,用牙齿一点一点转动开瓶器,嘴咬着将软木塞拔出来了。 他“砰”得吐出瓶塞,知道背后有两道胶着的视线盯着他。 凌河轻声说:“严总,老老实实给戚爷去个电话吧,让他派人在港口接你。” 严小刀背对这人,心里一沉,凌河他妈的能透视人心吗这人就这么精吗? 凌河就坐在楼梯口最后一节台阶上,晒着午后的阳光,脸上像镀了一层圣光般干净美好:“严总,能跟你同乘了一条船是我三生有幸,也知道你很仗义,但没必要为我拼命。船靠岸之后,你把我交给戚爷,然后你与我分道扬镳,分成两路,你就安全了,不会再有任何人找你麻烦,可以平安回去临湾港休假了——我就是你最大的麻烦。” 严小刀是将西装外套罩在上身,挡住蜷在身前不能动弹的右臂。 确实,凌河有眼就能看出来,真要在码头上遭遇战再打一架也可以,那样严小刀是真要与人溅血拼命了。 也是巧合,就在严小刀心里纠结发狠的时候,又一个他很不想见到的电话号码打到他手机上。 他盯着那号码,就不想接。 凌河善解人意地笑了:“抱歉严总,我是真想挪地方给你提供接电话的隐私空间,可是我挪不了,只能麻烦你移驾洗手间或者衣帽间。” 这话简直是激将法,严小刀冷着脸按下通话键。 “小刀……是我啊,还在船上吗?”电话里是那个一如既往低沉妩媚的男音。 严小刀淡淡地说:“嗯,你有事?” “没什么事,我怕你有事,看你用不用我帮忙啊?呵,小刀,这趟辛苦你了,靠岸时我可以去码头接你啊。”每一句话都带着此人很经典且动听的颤式尾音,听声音严小刀都能脑补出这人的德性,一副瘦长英俊的瓜子脸,戴副金丝眼镜,西装香水不离身,发胶发蜡不离头,每次露面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帅”的自恋装逼模样,膈应透了。 “不必接了,忙你的吧。”严小刀说。 “我不忙,我就忙这件事,这事就是戚爷的大事。我接到你们,你尽管放心把货交到我手上,你就轻松回家歇着,小刀?”电话里隐隐还能听到指甲锉发出的摩擦声。此人兜里一副瑞士进口的指甲钳套装,永远没完没了地修他那一双金贵完美的手指甲! 电话里的人,就是那位鼎鼎大名让游家老小子也很忌惮的“百手”裴逸。 “谢你好意,我心领了但用不着,我会带着货去见戚爷。”严小刀话锋一转,“裴哥是不是纯粹想来‘碧海云端’消遣?你没接这趟活儿真是可惜了,我觉得这地方特别适合你来。” “呵呵,是吗?”裴逸笑得暧昧婉转。 “这船上都是一群美貌绝伦、倾城绝色、谄媚逢迎、笑里藏刀、还阴不阴阳不阳的善男信女衣冠禽兽,应该有不少人合你捕食打猎的口味,都是活的带血,你可以一试。”严小刀说。 “哈哈哈哈……”裴逸在电话另一头大笑,笑得凌河都听见了。 “小刀,你真了解哥的口味。好吧,你自己当心点多保重,禽兽的事咱哥俩见面再交流探讨啊——”裴逸笑吟吟地卷了个尾音。 严小刀被膈应得,隔着西装后脊梁抖了一下。 在一旁明着偷听的凌河笑得一手托腮,正二八经给严小刀竖了个拇指,这几天口才见长啊严总,我这师傅教得好! 裴逸一个电话让严小刀没再犹豫。 或许就是对方那句“把人交我手上你就回家歇着吧”深深刺激了他,保护欲混合了占有欲的复杂情绪让严小刀眼底射出愠怒的猩红色。裴逸是戚爷支来的人马,还是自带干粮跑来搅局的? 严小刀靠在吧台前,沉默冥思足有十分钟,然后看了一眼墙上大钟。 第22节 他没有理会坐在台阶上的凌河,径直走入洗手间,反锁了门。 他掏出另一块信息卡,换掉手机内的常用卡,手动拨出一个他绝对不会储存在号码簿里的电话。 “喂?鲍叔叔,是我……我是小刀。” …… 市局内部的案件分析会议,几位身材高大壮硕的中年领导正坐在大桌旁,听底下各路得力干将汇报这一周来几个大案要案进展情况。其中就有圈内已经流传开来的十五年前某一桩陈年旧案的详情。主犯只剩一堆白骨,目前调查线索显示嫌疑人范围可能从当地扩展到北方几个城市,由各市局协助筛查。 鲍正威副局长兜里手机振动了。他等那手机响到第二遍,才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打个手势让手下人继续,自己突然离席。 鲍局长溜达到洗手间,特意检查了隔间坑位都没人,靠在窗边接了电话:“你说你是谁?” 严小刀说:“我是小刀。” 鲍局长比他还谨慎:“我怎么听着不认识,你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严小刀用掌心揉了揉疲累的眼,苦笑道:“鲍叔叔,我真的是严小刀……临湾天寿福园公墓西侧园第三十二排19号,2014年4月22日。” 这算是个暗号吧。这是鲍正威副局长当年一位同事、战友,牺牲的日期和下葬的墓穴地点,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鲍局长说话不管多少个字都是一口气往外崩:“怎么啦给我打电话?你出什么事了吗?你现在安全吗?你先别说话,找个安全地方再跟我说话。” 鲍正威是老警察的脾气,连珠炮似的一串质问和吩咐。那些不容置喙的吩咐让严小刀蓦然心里一暖,觉着这老家伙像是真心关心他的安危。他忙说:“我没事,安全的,叔您放心。” 鲍正威口气一转开始骂人:“你没事给我打电话?你给老子拜年吗,年都已经过了才想起来?!痛快赶紧说,有什么事!” 严小刀是见着真佛才知道低头叩拜,立刻没了往日的气焰,诚恳老实地开口求人:“鲍叔叔,确实有点小事求您帮我个忙,我…… “我这有点麻烦,我给您卖个眼线支一条情报,您帮我收拾这个摊子。” 作者有话要说:  1.解释下19、20章的疑问,凌河见到黄毛杀手头一句话就是质问,你不是戚宝山或者游灏东派来的,谁派你来的?所以他其实很清楚应当不是戚爷,但就地取材顺手就扣到了戚爷和峰峰头上,干爹这里被小小地黑了一把啦,那就是一章《挑拨离间》,不需要猜更深含意。 2.裴逸这么好听的名字是给之后的文准备的,应当不会太多出场机会了,听听声吧。 3.麦先森要干嘛呢? 4.刀爷跟衙门里的局座有点小联系,后续会怎样呢。 大家看文愉快~~~~~~~~ 第二十二章 金蝉脱壳 南岛深水港码头, 比一个多星期前他们启航离开时更显鲜花团簇, 海风吹拂出阵阵椰香和蓝铃花的清新气。 栈道两侧奢侈品免税店的店员们个个精神抖擞,虎视眈眈,等待那些扫货从来不看价签的土豪冤大头即将上岸。豪华航线的游轮出海次数本来就不多,有一次算一次,有一拨赚它一拨, 错过这条游轮, 下一趟或许要等半月以后。 许多家店铺内, 却进来一些看起来面生、衣着打扮不伦不类的客人。进来之后两个一组在柜台边浏览, 即不购物,也不问价, 既不试穿,还不离开。 奢侈品店员都很会相面和察言观色, 自打客人一进门, 就能穿越对方的外套外型透视到这些人的钱夹有几张黑卡,或者内裤塞了多少现金,具有多少指数的购买能力,绝不会对着屌丝穷酸浪费殷勤和口水。今天过来这几拨人,有明显腰里揣着鼓囊的家伙面色不善的,有歪瓜劣枣其貌不扬的,最后还来了一拨人,都是小平头,穿一身黑色夹克和黑色牛仔裤,斜挎着尼龙男士小包,特像一群走街串巷卖保险的。 就最后这拨卖保险的最穷酸,进店连热带水果冰沙饮料都不买,个个自带矿泉水解渴,瞬间吃了店员们一圈白眼。 游轮上究竟有什么重要贵客,需要这么多喽罗前来洗尘接风? 巨轮“云端号”推开蓝色港湾内潺湲的水波,缓缓接近,停靠在码头。海鸥与不知名的水鸟像是与老友重逢了,围着游轮桅杆欢悦地鸣叫。 宾客们陷入离船之前最后一刻的热闹与匆忙,有傲慢地斜着眼吆喝保镖船工搬行李的,有老总之间寒暄握手拍肩膀子约好下一场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的,还有刚从被窝里下地依依不舍挥别露水小情人儿的。 船工搭好舢板,等候客人依次登岸,偏这时候,那一群斜挎廉价尼龙小包卖保险的堵到走道门口,说要上去接人。 游轮经理与服务生当然不让他们上船,接人也要外面候着,谁知道你们是集体捣乱来的还是组团传销的? “云端号”顶层,走廊里客人过往匆忙,没人注意到两名以棒球帽遮掩相貌、面目生硬的男子慢悠悠靠近了套房门口。这两人并非船客,或许就是凭借刚才码头上一阵混乱,零散着混上船的,并且直奔顶层贵宾套房,目标十分明确。 棒球帽男子再次确认了房间号码,慢慢伸出手摸到房门,一根万能钢丝捅进去转开门锁时仍尽量悄无声息,慢动作十分流畅,随即,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套房内静悄悄的,白纱窗帘拉开一半,被海风徐徐吹起。 宽敞客厅的正中央停着那辆轮椅,依着惯性旋转出最后半圈弧度,揶揄人似的稳稳当当停下来了,像是耻笑来人的愚蠢失算。 “操,跑了?” “去楼上找。” 棒球帽男子刚踏上楼梯口,楼梯外侧放置的一只微型黑色方盒,发出一束红光,与来人诉说悄悄话似的发出“滴”一声。 “跑,跑!!!……” 那俩家伙屁股着火一般又往外跑,以演技十分浮夸的姿势前空翻翻着滚出了房门…… 海风继续吹弄洁白的窗帘,没有东西爆炸。 这屋就没装炸弹。 那是个红外线探测装置,而且是很简陋的便携版,类似小孩玩的玩具。 服务生从对讲机里传递来楼下慌里慌张的消息:“什么?大检查?……有警察上船?” 游轮经理最终没拦住那拨卖保险的登船,因为短短两分钟之后,带团的人严肃地向他出示了警官证,便衣搜查,理由是接到举报“云端号”上有人吸食毒品和从事淫秽色情活动。 游轮上转眼间变了气氛和画风,许多宾客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也有少数原本就心虚的人吓得赶紧翻箱子、藏东西、冲进马桶……还有原本想要趁下船工夫干点什么的,也都默默地收起硬把式,收了手…… 游轮经理汗如雨下,心里琢磨南岛这地界天高皇帝远,没有朝阳群众出没吧,怎么会在这个没有提防的节骨眼上遭到举报,时间掐得这么准…… 位于游轮底舱的员工通道拐角处,快速移动着三个人影。 三人都穿着下级船工的普通制服,衣襟上沾了腌臜的机油点子。 他们撤退得十分顺利。凌河笑说:“严总往这种猫窝狗洞的地方摸爬真是有一手,竟然能开出一条别人都不会走的路。” 严小刀回敬:“凌先生觉着狗洞不好爬,我送您上楼,坐着轿子走您那条康庄大道?” 凌河哼了一声:“严先生甭想甩包袱。” 杨喜峰听那两位一唱一和、一口一个“先生”地斗嘴,也挺有意思。 爬窄道狗洞并没有什么,麻烦事还在于凌河不能自己走路。严小刀走在前面,杨喜峰一路吃力地驮着凌公子。凌河瞟了个白眼:“小哥,麻烦您再弯弯腰。” 杨喜峰扭脸瞅他:“怎么啦,您的鞋头又磨地了?” 凌河哼道:“小哥,我膝盖都快磨破了。” 严小刀撑不住从胸腔里爆出一阵沉沉的笑声,笑声带着很男人的感染力。杨喜峰是琢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姓凌的就是拐着弯嘲笑他个子太矬啊,混蛋! 严小刀笑完回过头安抚式的撸一把杨小弟的头发,然后接过沉甸甸人高马大的凌公子。 两人面对面瞟着对方。严小刀眼底带着这人特有的宽容大度的笑意,让凌河莫名开始留恋这一副眉眼和唇齿间流露出的温度。从少年时代起,已经很少有人能容忍忍耐他的乖张不逊,以至于凌河按住这个人肩膀的时候,总有种“终得一人抱”“如愿以偿”的欣慰和欢喜,却又不解这种无端的亲近感、安全感和欢喜……从何而来? 严小刀可没黏黏糊糊或者表现出欢喜:“避免磨破您金贵的鞋头或者娇嫩的膝盖,还是倒着背吧!” 说着话就将凌河架起来往肩膀上一甩,仍然像上次从赌场走出时那样,将凌河头脚冲下地搁在左肩膀上。只有这样凌河才不会像一麻袋土豆一样拖在地上。 严小刀嘲问道:“这小时候怎么吃的?营养真好,真他妈快要扛不动你了。” 凌河头冲下时声音嗡嗡的:“我都能听出您的骨头关节咯吱晃悠乱响,严总您从小缺钙吗?” 严小刀很健美的倒三角形上半身映在凌河的瞳仁里,确实是一块宽肩窄腰的好身板。凌河估计自己一定是全身血液倒流以至大脑充血,倒立头晕导致恶趣味异于平常了,竟然盯着严小刀的腰和后胯看了很久没错眼珠,平常对别人真没这口味…… 凌河在眩晕时突然冒出一句:“当心右胳膊,别用劲,再抻着了。” 他上回抓住严小刀的裤腰带来着,这次却没有伸手抓任何地方,心理上有一根弦默默地弹开了不由自主攀援而上的手指。他感觉小刀明显忌讳与人贴身亲近被摸到暗藏的刀锋,又觉得抓哪都是对小刀的不礼貌和不尊重。 他终于离开这艘处处陷阱暗藏杀机的“云端号”了,托严小刀的福。随之而来的,应该是另一处危机四伏暗藏杀机的地方吧! …… 游轮的娱乐场所和客房遭遇便衣搜查,而且便衣抓包抓得很准,仿佛都知道哪一间客房有人窝藏了冰毒,哪一间按摩室有暗娼交易,迅速就不疼不痒地扣下几名马仔和外围女,放过了那些名头更为显赫的人物。 像梁有晖、简铭爵、游灏东这些身份,啥事都没有,只是被迫都在船上多待捱了俩小时,各自在房间里听候便衣的问话。 这本来就是一场临时做样子的突击搜查。当地警方根本就不想做这类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像“碧水云端”这样圈内人尽皆知的大咖聚会,公安也知晓它的存在,但抓不抓就是大学问。狼养肥了才有油水可榨,养太肥了又怕养成老虎成为祸患。假若要彻底端掉,也是听奉上方的命令。 当地正与津门市局合作布置另一桩案件的进展,鲍正威借机敲了同行,一定要求这边去“云端号”上扫黄抓毒,只需做做样子,盯住船上可疑人员,保证所有客人安全,不发生绑架凶杀斗殴流血事件就成。 鲍正威私下为当地公安提供的理由是:“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人,在这艘船上,我要保证他的安全。” 码头上原本聚集的那一些面色不善和歪瓜裂枣的不明人员,一看那些挎尼龙小包的黑衣人控制了全船,很识时务地迅速做鸟兽散了。 因此,当登船便衣最终又突然化整为零离开“云端号”扬长而去时,船上人感觉都被耍了! 严小刀扛着凌河就没有走贵宾通道,而是走了服务员船工上下船所使用的偏门旁门。这才叫作猫有猫道,狗有狗洞,区区一艘船都要将各色人物分出三六九等,严格阶级秩序不能走错了,生怕有损这桩生意的贵族范。 严小刀偏偏不吝这些,钻了狗洞,沿着码头通往市区的普通游客车道,驱车溜之大吉。 他们在机场大厅内踱步,彻底把心放踏实了,竟然还有闲心逛一逛当地的特色旅游纪念品店,这时候“云端号”上那些人都还没下船呢。 严小刀自从下了船,就开始有乱七八糟各种电话打进来找他,显得咱们严总人缘特好,好像谁都惦记着他。 梁有晖带着哀怨气提醒他别忘了“人情债拿肉偿”,严小刀笑着答应了。 简铭爵在电话里约他哪天一起“搭伴”去佰悦中庭酒店消遣,严小刀一听这地点就敏感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梁大少郑重推介给简铭爵,让他们几个去搭伴?又觉着这分明是害了地主家的傻儿子,于是作罢。 严小刀之前已经用手机直接转账给简铭爵一笔小小的费用,算是他“嫖”了真优美而付给简老二的“中介费”,所谓掮客就是靠这个从中赚钱,这是严小刀了解圈内行情所必须要支付的礼节性人情费。 此外,还有他手下若干小弟打电话问候,定好在临湾机场为他接机的时间。严小刀不忘了笑骂一句:“给熊爷和三娘喂一日三餐和零食了吗?饿瘦了我的两个宝宝,老子让你们一个月都不准吃肉!” 小弟们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喂啦喂啦,那一对狗男女在您的双人大床上每晚醉生梦死夜夜笙歌,不知做下多少好事,您快回来治一治那俩不要脸的,您再不回来一窝小狗崽子都孵出来了! 严小刀将凌河推进男厕的残疾人隔间,然后靠在一个犄角旮旯打电话。 他心里憋着事情,故意拖拖拉拉不打那个最该打的电话,还是决定先给鲍局长打,毕竟欠局长大人一个人情。 “鲍叔叔,多谢您。我安全了,在机场,让您的人撤了吧。”严小刀客客气气地。 “嗯,早就撤了,谅你也没个大事,你安全就好。”鲍正威沉着声又不失和气和关怀。身居要职对下面人这个尺度拿捏得很好,让人觉着这个老板心怀仁慈挺仗义的,但你平时又绝对不敢惹他。 严小刀客套几句正要挂断,鲍正威话题一转:“你先别急着溜呢,我正好找你有事。” 严小刀故作轻松地问:“您老找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说呢?”鲍正威哼了一句,“老子白帮你一个忙?我手里有个棘手的案子,需要多方汇集信息找出案件的突破口,鉴于保密原则多余废话我不能跟你讲,但我需要你过来帮我看看。” 严小刀一听“老子白帮你一个忙啊”,心里不由吐槽鲍局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做公安的他妈的都贼精贼精的,果然也不会白帮忙。他就怕这官老爷给他派任务,或者找他来问案情逼口供。 “我都明白,小刀,不会让你难做。是一桩十几年前旧案,也不是最近刚发生的,你也不用有心理压力。之所以让你瞧瞧,因为死者死于比较诡异的刀伤。”鲍正威很严肃地说。 “……好,我回去就联系您。”严小刀在衙门阎王面前是不敢不答应。 …… 严小刀在重重心事的重压之下,最终给他干爹戚宝山拨了这通电话,再不能躲了。 第23节 他料想中的结局,是戚宝山让他将凌河带去离他们大本营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城市,远离可能的关注视线,在哪个荒郊野岭的度假村、或者烂尾无人的别墅区内,戚宝山面见凌河,然后下手“处理”掉这个人。他会为凌河扬一剖黄土,然后取道回家,当作嘛事都没发生过,当作就没认识过这个人。 这样的模拟场面在他脑内萦绕好几天了,熬到今天他仍然能够笑对凌河、不动声色,然而心里缓缓地漫生出一片寒凉的荒芜,一片寂寞的空洞。这感觉仿佛就是,当他面对某一种他习惯已久的人生轨道,在这一天突然间就感觉到陌生和不适,突然就生出了逆反和异心,就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凌河? 对待凌河这么个人,还能当做没认识过吗? 然而,电话进程完全出乎他预料。 电话里背景音嘈杂,是戚宝山的某个保镖接的手机:“刀爷,我们正护送老板在机场。” “机场?”严小刀就没听明白,他完全以为戚宝山应该在家等着他们,“哪个机场?” 保镖似乎语带犹豫:“老板说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这时戚宝山拿过电话,电话里是瞻前顾后声如粗喘的呼吸,以及四周前仆后继涌上来的脚步声:“小刀,我很快出境,可能出去待个十天半月再回来,你不用管我,帮我看住家。” 严小刀下意识答应着了,但满腹狐疑,在他印象中,戚宝山为人从容谨慎,极少做事如此匆忙和不着边际。这显然不是公司内部、家人之间计划好的出境旅游或公差,戚宝山这架势简直像要匆匆“出逃”! 严小刀:“您大概在哪落脚?还需要我做什么?” 戚宝山:“先去特区然后再说。没你什么事,你放心在家待着!我已交代给下面,公司和港口任何事情你全权处理了不用问我。 “还有,裴逸跟我一起走。” 戚宝山又补了一句。 “好,明白。”严小刀答得平静利索,内心翻江倒海。 他确实听明白了,戚宝山这时应当是在某个机场的“港澳登机口”,目的地应是荆港特区,猜测到达后会入住某家高档酒店,暂住十天半月,或者迅速就改道欧洲美洲了。 严小刀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是应当为戚宝山临时不打招呼带着姓裴的跑出境了没带他而感到不爽,还是应当为此感到庆幸和终于松一口气…… 他出于暗怀的怜悯和不可告人的私心,在这紧要匆忙的关口甚至没有问:凌河应当怎么处理? 他不问,戚爷也忘了说,那就不算他违逆干爹的旨意。 他一转头,杨喜峰正推着凌河在机场旅游纪念品店里乱晃。机场有提供给旅客的临时轮椅,交点钱就能用,凌河此时一副悠哉闲哉的神情坐于轮椅上,膝盖上抱了一堆精心挑选的花花绿绿的包装食品,去收银台指挥杨喜峰结账。 严小刀等凌河结完账转过身来,尽量云淡风轻地道:“戚爷出趟远门办个事,过几天回来。我先带你回临湾,给你安置个住处。” 凌河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划出一道笑容:“把我安置哪里,严总?” 严小刀说:“先回我家吧,房子够大。” 凌河笑意更深,丝毫不带矜持犹豫:“成,多谢严总费心照顾,那我就登门打扰了。” “怪不得小孩能长个儿呢!”严小刀捱过了正事,身心突然就放松下来无惧无忧了,浑身每个毛孔都很轻松自在,忍不住嘲笑道,“8盎司牛排刚吃完都没消化吧?你这又买了多少零食?上飞机继续吃?” 凌河不屑地动动唇角,把购物袋扒开亮给他看:“狗零食,没有给您的,严总。” 严小刀:“……” 严小刀经常被凌河弄得暗暗吃惊——他好像是在这人买完东西之后才说危机解除、一起回家? 凌河眼底含笑却又暗藏机锋,任何事皆料于股掌之间:“不是说去您家小住几日?总要给您的宝贝儿带点见面礼收买一下,不然,怕它们不让我进屋。” 严小刀躬身双手按住轮椅扶手,这时已经能够平心静气直视眼前美不胜收的一张脸。他玩味地描摹凌河的一双眼:“凌先生,你不然再猜猜,我养的什么狗?” 他说完迅速盯了杨喜峰一眼。杨喜峰冤得赶紧摆手:“老大,别看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过!” 凌河自嘲:“我怎么知道严总养什么狗?我刚认识您,我又没去过您的房子。” 严小刀:“你猜,我听听。” 凌河说:“德牧。” 严小刀摇头。 凌河迅速给出第二个答案:“阿拉斯加。” 严小刀没法再摇头。 凌河笑得天真愉悦如大男孩一般,很坦白地说:“严总您不用防着我,我不会透视人心,只是依照常理推断,你这样的人,总不会养两条柯基、博美、约克夏、吉娃娃吧!” 严小刀这个躬身的姿势,让两人脸离得很近,看得清彼此每一根睫毛浮动的走向、眼底每一丛幽幽亮起的火光、唇边每一簇遮掩不住的笑。 大男孩偶尔迸发纯真坦率、不含心机的笑容,那一刻真的很打动人。 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山庄小住 两头熊样儿的阿拉斯加犬, 隔老远儿就闻到它们主子爷那股势不可挡的纯爷们气息, 堵住内院小门,夹道欢迎老大的回归。 车子先是开进外面一道电控铁栅门,泊进带棚的车库。车库廊檐上,一株八米高的大杜鹃从后面伸出枝桠,倾泻下一片火红的花瓣瀑布。 严小刀下了车来, 绕到另一侧车门, 亲自将凌河从车座上抱出来, 这习惯已成理所当然。 凌河放眼迅速扫视一圈, 这时装饰中规中矩的一座欧式现代风格别墅,庭院植物和摆设一看就是一群糙汉子住的地方, 比较粗豪大气,没什么精雕细琢。傍晚凉风习习, 这地方距离临湾港口也不远, 远眺海湾风景如画。 凌河挂在严总身上,觉着小刀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开门了,他主动伸手推开内院门,下一秒真的是两头熊连头带前爪子和后爪子扑到他的身上…… 熊二与三娘子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卡住最佳位置角度,并且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生怕迎候主子爷迟了一步,今儿晚上肉骨头就比对方分得少了。 然而这一下,热情洋溢且兜头盖脸地扑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根本没有扑到主子爷。 熊二与三娘子是以后仰着的夸张姿势跌回地上,各自利落地翻身,四爪抠地,齐齐凶猛地“嗷”一声,虎视眈眈这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 严小刀皱眉很有威严地低吼一声:“别闹啊,有客人。” 熊爷与它媳妇那鸡血般充满斗志的表情却分明是在嚎叫:有、妖、怪!!! 狗眼辨妖是很有灵气的,熊爷很笃定地上去就是一口,却没咬到男狐狸精的皮肉,被严小刀当胸一膝盖把它拱飞出七八米。 严小刀拧起眉头,假装呵斥:“怎么着,这么不给我面儿啊?” 杨喜峰提着行李与几个兄弟进门,一旁笑呵呵地吆喝:“熊爷别咬,老大今天请了客人进门,不许咬人啊!” 但是,阿拉斯加犬天性是护主和认地盘的,更何况熊爷与三娘这两只从小习惯了霸在严小刀怀里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祖宗,这会儿看见外面忽然又进来一位祖宗,竟然也敢霸在主子爷的怀里作威作福,这还了得? 凌河刚才为躲狗爪子乱抓,一直埋头不敢露面,怕被抓破相,这时才回过脸笑赞:“真是两条好狗,比你们老大掐人、挠人还猛。” 严小刀瞪他:我什么时候掐你挠你了? 凌河回瞪他:严总您真是掐完了就忘性大啊。 凌河轻挪缓步似的遥遥一回头,终于与两条好狗正式打了照面,以居高临下的俯视之姿,点头一笑,让黑发微微地拂开面容…… 翻身而起准备再次扑杀而上的熊爷和媳妇,后腿已做好弹跳姿势一触即发,却在跃向空中的瞬间又跌回地上,站定了脚步,愣乎乎地望着这闯进领地的妖物。俩熊玩意儿目不转睛地仰视凌河的脸,视线相对,仔细看了一会,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咬了。 等到严小刀把凌河安置在客厅沙发上,吩咐兄弟们出门随意买几个菜、弄点饭吃,熊二与三娘绕着八字步扭扭捏捏地蹭过来了,吐着长舌头谨慎迂回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始舔凌河的脚。 “没闻过不臭的脚?诶,我的脚比你们老主子的好闻吧?”凌河嘚瑟着还不忘又黑了一把严总,再摸出备好的见面礼,一堆狗饼干和牛肉肠,进一步邀买狗心。 于是,熊二和三娘最终趴在凌河脚边摆出谄媚姿态,一口一口地接凌河投递进嘴的牛肉肠。 连严小刀自己都感到不能忍了,心里吐槽那俩丢脸的玩意儿,只认酒色财气就不认别的?难道狗也是见人下菜碟,咬不咬纯看颜值的? 这也是冤枉熊爷和三娘了。 狗不懂看颜值,咬不咬看的是气场。越是大狗越难制服,它们只服从于气势上更为霸道的强者。 气场这玄虚的东西怎么讲?这要从头讲起。严总的别墅,比游轮上的客舱又大了许多,宝鼎集团董事长的干儿子,他即便不在乎俗务排场,但排场也还是会显露出来。客厅面积远远超过了普通住宅的设计规模,就是方便严小刀跟他一帮兄弟们混住。 客厅东南角方位与西北角方位,各有一尊转角大沙发,两个转角沙发相对,东北与西南位置再各有两个单人沙发,这客厅里能蹲下十几条好汉。一帮汉子聚在一起,基本就俩事。一,有重大事情开个会;二,打牌赌钱。也没有第三件事了。当然,小赌怡情,严小刀不跟这帮人赌大的,让自家兄弟输得倾家荡产买烟钱都没有了,那就不够仁义了。 然而,今天,宽敞得能支个摊耍枪卖艺的一间大客厅里,从严小刀的视线往那正中看去,眼里就只剩下凌河一人。 凌河斜靠在东南位的大转角里,一条胳膊极其随意搭在靠背上,长发过耳垂肩,心情舒畅地看着他们。那姿势角度,如果往前坐直几寸,就是个规矩刻板全无气质的座谈会坐姿;若再往后倒几寸,就变成很没品位的葛优躺,而凌河拿捏得不前不后恰到好处,将潇洒、慵懒、气韵、风华这些词汇全部融入身上每一道骨缝里,还挑不出一点做作痕迹。 这屋里其他人就好像不存在了。周围兄弟们有出去买饭的,有沏茶倒水的,有去厨房洗西红柿黄瓜拿进来啃的,还有寻思找话陪客人聊天的,然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绕开凌河,在距离凌先生至少五米远开外的地方,转90度直角绕着走,就好像那位置摆了个雷,或者供奉着一尊令人不敢靠近亵渎的活菩萨。 小弟们嘻嘻哈哈哈打着拳一一落座,严小刀发现,最终所有人又都像商量好似的,全部挤到与凌河相对的西北位大转角沙发上,挤了一大排;个个表情乖巧等待训话,活像这屋里凌河才是老大。 只有熊爷和三娘子胆子略大一些,在新主子的左右手边各趴窝一个位置,一点没觉着这样栽了它们老大的面儿,还挺神气活现。 严小刀不能忍了,有点窘然:“赶嘛这是,都扎堆坐?不至于的,他不咬人。” “我不咬你们。”凌河笑得张狂,一指严小刀,“我就只咬屋里最肥的这只。” 兄弟们瞄着严小刀脸色,又是不约而同集体做出了坑死老大的手势:“大哥您坐那!那位置给您留的!” 严小刀扥了扥袖口,不客气地过去,挨着凌河一屁股坐了…… 晚饭吃的北方正宗打卤面以及各种外卖食物大杂烩。严小刀就不怎么做饭,他手下没一个擅长做饭的,平时就是胡吃、下馆子、或者去戚爷那里蹭饭。 凌河倒也不在意吃的什么,抱着一只脸盆形状质地不详的器皿,迅速吃光一小盆打卤面,还在张眼寻觅锅里的,喊了一声“给我再留一碗!”这吃面的豪爽架势,顿时将刚进门时的高贵冷艳一扫而光,深得一群吃货小弟的爱戴和赞赏。 严小刀趁着凌河吃第二盆面条,借口“去解个手”,在凌河叼了一嘴面条瞟着他的目光中离席。 严小刀裤兜里手机响了。他关上洗手间门,蹲在扣住的马桶盖上,以这个姿势接起电话。 “小刀,就是告诉你,我们在酒店歇下来了。”戚宝山声音沉着平缓,这才是正常步调。 “成,您平安没事就好,有什么事您吩咐。”严小刀道。 戚宝山闲话吐槽道:“其实没个屁大事。最近燕都和津门这两边都不太平,传说上边要查掉一些人,难免要找些人过去问话,难免也有牵扯损失。跟咱们州府的游家有干系的那几家都可能牵连,所以我暂时溜达出来避一避,就是这么回事。 “我既然能出来,我干吗不出来?留着姓游的老小子挪不动地方让他着急上火去吧!” 确实,戚宝山生意做得再大,说到底就是个商人面目,有啥风吹草动赶紧脚底抹油。游家老子就不一样了,搁在一千年前,他也是个州刺史呢,全家老小都吃皇粮他跑得了吗。 “小刀,你不用怕,咱家生意很干净,不会牵扯你。”戚宝山体贴宽慰了一句,像要从手机屏幕里伸出一只厚实的大手,捏捏小刀的肩膀。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兜得住!我明儿找集团几位老总吃个饭安抚安抚,我知道该怎么说。”严小刀很利索。 戚宝山淡淡哼了一声,或许是笑了,或许没笑:“你在家呢吧?” 严小刀:“对。” 戚宝山:“姓凌的小子也在你家。” 严小刀:“……” 严小刀心想他干爹确实不好糊弄,赶忙招了:“嗯,我先关着他,正磨刀呢。” 戚宝山知道是句玩笑话,不跟小刀计较深究:“我现在也顾不上那小子,暂时也甭剁他手脚,家门口多少人盯着咱们,剁完了都没处扔他的零件!小刀,你帮我盯着他,好酒好饭招待着也别惹他,尤其看他跟什么人往来递消息。”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寸步不能行的人,他跟谁往来递消息?” 戚宝山叹口气:“小刀啊,永远别小看江湖上这种人。 第24节 “哪天被他杀人放血了、点火烧城了,你都还没反应过来疼。” “……” 戚宝山一个电话威慑力很大,尤其最后一句话,愣让咱们严总晚饭没吃好,吃了半盆面条彻底就没胃口了。 饭后严小刀拎个铲子在院子里铲土,几乎只能用左手使力,把一株去年冬天枯掉的灌木铲了,顺便抽几根烟解瘾。房子里已经被他严令禁烟,以至于他一抬头,发现一群兄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抽烟…… 他又给几位集团旗下的老总拜上了电话问候,约了明天的饭局。 生意上的事情他不会直接插手,他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术业有专攻,集团具体事务都由这些老总和商业合伙人、经理人操办。而严小刀的职责,就是保他们这条大船上的所有人出入平安,咱们不会结伙到港口去收保护费欺负别家,但也不能被别家打上门来抢劫买路钱或者欺负着了,这一点对生意人很重要的,也因此严小刀能如此受戚爷器重,圈子里人都懂得敬他三分。 严总最后上楼去了,带着一身臭汗,衬衫松松垮垮地从裤腰里溜达出来。 楼上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小客厅开着台灯,凤眸长发的人坐在沙发上,神情十分专注,茶几上和怀里各是一摞书。 就严小刀几步迈进去的瞬间凌河抬眼瞭到他,条件反射似的反手就把书藏了,推到远远的一边。 严小刀都纳闷了:“藏什么啊?” 对啊,藏什么啊?凌河微愣,自己也赧颜自嘲地乐了,本来就都是严小刀的书,又不是小孩被爸妈抓包偷看色情刊物,有什么可藏的? “没事,我就随便翻翻,看看严总博闻强识平时博览哪些书目。”凌河笑说。 “高材生您可以随便翻,甭跟我这没文化的讲客气。”严小刀哼道。 当着严小刀的面,凌河反而不看了。严小刀忽然也明白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比如他干爹盯着他看书、看的什么书。看书这事是一件特别私人的事,非常能够曝露一个人的品味、喜好和内心世界。当一个人刻意隐藏自己丰富沉厚的内心世界,大约不会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可又偏偏挖空心思地琢磨,身旁坐的那个人他又会喜欢看什么呢,那个人内心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严小刀仍然能够从书籍堆摆的角度位置察觉出来,凌河应当是很投入地快速翻阅了《大明王朝》、《民国风度》、《曾国藩传》和《金陵大屠杀》,把他最近看过的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严小刀突然起身,眼神看着别处,扥了扥领口:“太臭了,我去洗个澡。” …… 当凌河拄着两根拐杖站在洗手间时,洗澡这事对他来讲仍是个尴尬难题,尽管这一屋子都是男人。 严小刀头发上还淌着水,水滴顺着脖颈青筋勾勒出的线索流进汗衫领口,浑身热气。 严小刀将视线从凌河锁骨和胸口完美的轮廓上面移开,伸手去帮对方解衣服时突然又松开,轻声说:“我叫两个没睡的家伙上来帮你?峰峰还没睡。” 那个动作一放一收转换得亦极其生硬,对于双方的心智和洞察力而言,简直可称之为愚蠢,无所遁形。 凌河坐到马桶盖上,反常地就没嘲笑奚落和对他喷毒汁,心平气和安慰他:“严总,没事吧?” 严小刀掩饰道:“没事,累了,胳膊疼,想去睡了。” 严小刀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精神着、支棱着,根本就不想睡。 几个小弟上楼来,也是一脸懵:“我们给洗?不、不合适吧老大……” 严小刀莫名瞧着那几个二货:“怎么不合适啊?” 除了杨喜峰是先前见过人的,其余几名小弟,脸全都红了,是真的害羞,全部背着手在地上蹭鞋,那表情活像雏男娃子在洞房里见着一位九天玄女,真是一下也不敢造次。 严小刀烦得没辙:“至于么?是爷们不是,赶紧的!” 小弟抿嘴小声笑说:“哥,您也是爷们,您负责,我们害臊,我们不好意思。” “行了。”凌河面无表情打断这群人,相当体贴地想给某人一个台阶下,“麻烦严总把我拎到浴缸里,就不用再管了。” “大哥,凌先生真的比个姑娘还漂亮,我们是真不好意思乱动!”杨喜峰别出心裁地冒出一句,“赶明儿您干脆找个姑娘帮忙伺候嘛,就您外面那位,那位苏小姐……找她帮个忙呗。” 严小刀剜了峰峰一眼:“别胡说八道。” 杨喜峰天真地说:“苏小姐人好心肠好又最懂得疼人,肯定乐意帮您的忙。” 严小刀用狠辣的眼神告诉杨喜峰,小王八蛋你他妈的下个月烟、酒、肉钱都没了! 凌河一听这话抬眼直视严小刀,这一眼飞快射出一梭子短箭,冷笑了一句:“千万别来,严总,您的红颜知己我可真不敢冒犯,我对女人……肯定会有生理反应啊,您这是要逼我犯错借机砍我手脚还是想跟我‘搭伴’寻一个别致的消遣方式? “如果是后者,我今晚很有体力可以奉陪午夜和凌晨两场,您尽管多叫几个人来!” 凌河两道乖戾的视线是从眼睫下面逼出来的,极薄的嘴角阖拢住唇锋,绝不饶人。 了解凌河至此,严小刀要是还看不出这人怒了准备撒火喷毒,那他就是缺心眼了。 他伸手一关门,“砰”一声将闲杂人等全部关在门外,然后探身过来,抱起凌河。 这样面对面抱着,让凌河将头枕在他肩膀上,严小刀以尽量不碰触皮肉的舒缓动作,慢镜头一般脱掉这人全部衣服,然后慢慢扶进浴缸。俩人一句话都不说,像是默默地为方才一堆掉智商的蠢话自觉做出弥补,不愿意为难眼前的人。 …… 第二十四章 识骨寻踪 严小刀下午约那几位合伙人, 就在他们集团大厦一层喝咖啡, 晚上结伴去一处高档酒楼再喝一顿酒。谈事就要在酒桌上,半酣耳热之时,男人聊得比较尽兴和交心。 如果那几位兴致高昂,严小刀恐怕还要饭局过后再安排个午夜场,把几人拉到临湾最豪的会所“雨润天堂”去寻欢消遣。在生意场上甚至官场上拉帮结派、圈养自己人, 都靠这一手, 大家一起打炮, 互相之间不讲避讳, 俗称“炮友”。一群人在温泉池子或者一张大床上赤条条地相见,摘掉面具剥掉衣冠露出禽兽面目, 肉体交流后直达内心,这样才能互相信任对方。你不这么做, 没人会信任你是自己人。 严小刀带那几位老总将车停进“雨润天堂”的地下车库, 还不忘见缝插针悄悄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是心里确实记挂关心某一个人。 他一个铁杆兄弟宽子,在电话里说:“大哥您放心,那位挺好的啊!刚才大伙一起打牌看电视,后来我把他背上楼,他在您卧室里看书呢。您要跟他说话吗?” “不用了,没事,嗯……让他看书吧,都不用等我回来睡觉。”严小刀说。 宽子又半笑不笑补充了一句:“大哥,我们几个人下月的烟酒肉钱都没了,您给补贴么?” 严小刀皱眉骂道:“干什么花掉了?都他妈喂小情人儿了?” “哪给小情人了啊,我们冤啊!”宽子老实厚道地说,“哥您是一代赌神,您带回来这位凌先生,是赌圣来的吧!真坑爹啊,输得我们最后都不能忍了,把他扛上楼让他看书去了……” “……是不是啊!”严小刀也诧异,没想到这一出,又没跟凌河在一张桌上交手打牌,能有多坑? 或者说,也在一张桌上打过牌,只是那天晚上,凌河身陷魔窟命悬一线,仰面横躺在伊露岛的赌桌上,是严小刀所玩过最大的赌码、价格最为昂贵的赌酬。每次回想这一段,都像浮在云端来了一场很刺激、很有意思的梦,男人的尊严和成就感得到满足的同时,也让他品尝出几分甜美滋味——他赢了这个倾城的赌码。 严小刀招呼寒暄几位酒意醺然的老总进了桑拿更衣间。红木雕饰古色古香的贵宾包房内,白气缭绕,人影憧憧,还有穿着暴露的女招待托着毛巾贴身服务…… 严小刀给前台女经理多塞了三倍小费。他在柜前站定时身材非常挺拔,幽暗灯火之下面目英俊,与往来的那些酒囊饭袋对比鲜明。女经理认识他,都是熟人,笑盈盈低声道:“严总有什么要求您吩咐,还是找尹小姐?她说只接严先生您一位客人,别人都不接的,就只上台唱歌。” 身价高些也有些资历的女子,就懂得挑客人了,而不再仅只是客人挑她们,不想伺候的不伺候,肠肥脑满嘴脸猥琐的还看不上眼。其实,谁真心愿意干这行伺候人,谁不惦记有幸遇上良人及时上岸呢…… “晚上还有别的生意,改天吧!你替我问候她。”严小刀将这好事推搪掉了,但仍然从柜上取了一只红包,大方爽快地包进去一沓钱,让经理转交尹小姐。 不嫖他也付账,谁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他觉得这是个情谊在,无论男女之间或是其他的关系,没有被他亏待的人,他绝对对得起身边任何人。 手机短信响了好几声了,他一直觉得棘手没法回复。 但又不能再不回复了,他手指迅速按动打字:【叔,这几天处理生意,过两天找您行吗?】 局长大人的脾气,是习惯了把下面人吆喝着当驴使唤,哪怕严小刀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用听他差遣:【就今天,现在,你赶紧过来见我。】 严小刀无奈地捏自己眉头:【叔,我真的不太方便,走不开。】 鲍正威快要上火了:【你哪呢,老子找你去?!】 严小刀赶忙说:【不用,是我照顾不周,您说个时间地点。】 鲍正威毫不客气:【就现在,鹊芳路101号莲心茶坞,我在包间等你。】 …… 严小刀托付经理及几名手下办事员照看桑拿包间的客人,自己急匆匆直奔车库取车,打个时间差赶往鹊芳路。 鲍局长见严小刀次数并不多,确实有重要事才招呼他,而且非常谨慎,每次都换个地方,更不会在局子里召见他。 这是一家私人茶餐厅,白天卖些西式简餐,招揽附近的白领上班族,晚上就供应咖啡、茶和甜点,满足小资男女的社交需要。茶坞内装潢很有情调,进入走廊包间需要先净手净脸,再换上棕榈叶手工制作的拖鞋。 严小刀觉着,这地方可真不像鲍局长能瞧上的品位,这是得有多么谨慎多么隐蔽,挑这么个男女约会场所来跟他谈案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局座最近枯木逢春老树开花了呢! 一排暗黄色小灯笼在廊下摇曳,严小刀找到局长大人约他的包间。 鲍局长伸腿坐在包间茶几旁,两只拖鞋被粗暴地扔到墙角,戴着眼镜在看手里文件。这人抬起眼皮从眼镜边缘散射出两道视线,算是对严小刀打了招呼,伸手一拍旁边的蒲团。 严小刀恭恭敬敬一颔首,坐到鲍局长身旁,给对方斟茶敬茶。 鲍局长嘲讽他:“这会儿耗子见了猫似的跟我假客气,刚才死活都不敢来见我?” 严小刀笑说:“耗子就是不敢见猫么。” 鲍局长又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质问:“你刚才在哪吃喝嫖赌?我都想直接抄你的窝去。” 严小刀连忙说:“您可别去,我在‘雨润天堂’,您老别跟着我这种人犯错误。” 鲍正威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小王八蛋你等着,赶明老子就让扫黄组的人抄了你们那个老窝。” 严小刀见了阎王就是一副门下小鬼的笑脸:“您抄那家店之前,一定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别把我堵在里边。” 鲍局长拿严小刀没辙,但又一直对小刀存有几分欣赏,知道他与其他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跟戚宝山更不一样,是有机会拉拢、感化的“中间分子”……他见严小刀纯以私人身份、私人关系,上不得台面,但是为公务,不为私情。府衙内的判官私下笼络几名道上的线人,这点小事即便将来被同僚知道,也挑不出大的瑕疵。 鲍局长变回严肃面孔,拿出文件谈正事:“就是一件凶杀案子,卡在法证这一步有点走不下去,麻烦你帮我们看一看。比较重要的尸骨照片都在这里,首先这事你自己要保密、嘴严;其次,你帮我看看,这人怎么死的。” 嘴严保密这一条,严小刀绝对能够做到,因为他一点都不笨不傻,他与鲍正威私下见面的事,绝对是瞒着戚宝山的。按照旧时江湖规矩,他现在做的事就是暗通刑部衙门吃里扒外,在帮派里要被砍手指的…… 没有任何关于时间、地点、案情等等进一步的背景介绍,鲍局长作为这一行当的老江湖,对保密原则非常了解也极为谨慎,每次找严小刀做事,就抛出几张照片或者一件证物、一把刀让他看,其它一概都不透露。有几回严小刀还是事后读到新闻结案报道才明白,这案子好像自己曾经帮条子掌过眼。 找严小刀来掌眼死亡原因,一定与刀伤有关。 照片不标注任何信息,严小刀看了几眼就觉着,这东西没法辨别。 这是一堆尸骨,而且残缺不全。公安给这堆尸骨拍摄了尽可能详细清晰的各个部位骨殖照片,但是显然,这尸骨腐烂腐化太久,死了不知多少年。 严小刀盯着那些照片感到莫名其妙:“死多久了?太难寻找痕迹了。” 鲍局长审视着他,不回答细节问题。 严小刀问:“有别的证物吗?衣物,遗物,或者凶器。” 鲍局长用最细微难辨的动作摇头:“要是那么容易看,我们有经验丰富的法医,我还找你?” 严小刀又问:“法医怎么讲?” 鲍局长看出严小刀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硬嘴葫芦:“法医说了,骨殖上全部是刀伤,但是,局子里任何一位职业法医,毕竟都是象牙塔里的大学生,平生经历就没迈出过化验室和停尸房,没有真正拿刀出去砍过人。” “……” 严小刀沉默着看了足足二十分钟。鲍局长非常有耐心,也不催他,但也轻易不放他走,就坐那喝茶养神盯着他。领导都这么盯下属干活儿的,看不出个结果你就给我坐这儿看一宿。 严小刀也是谨慎,想好了确认了才敢说,不能胡说八道。 他为什么谨慎?鲍局长找他一定是棘手大案,他无端想起前一阵请几位警官朋友吃饭时的八卦,警方找到了十几年前一桩大劫案主犯的遗骨。鲍局长总之坚不透露详情,严小刀纯是猜测,如果这就是那堆白骨,这名嫌犯确实遭到了暗算、报复或者纯属报应,被乱刀分尸了!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世道有轮回,一报还一报。 他最终将一堆照片按一些顺序平摊开来,开始讲解:“叔,这人死得比较惨,凶手……我认为至少有四个人。” 鲍正威那一双鹰隼般凌厉有神的眼,眸子仍像精明强干的年轻人那样灼灼发亮,眼神示意你继续,快说。 第25节 严小刀道:“时间过去太久,这人烂了至少十几年,肌肉纹理不可能找回来了,关键部位的骨头接缝关节还是能看出一些。他应当是活着的时候被砍,砍了很久,许多刀,最终死后被分尸。 “这里这处腿骨痕迹,看起来像骨折,而且是没有修复过的骨折,可能当时发生一场激烈打斗,从高处坠下,骨折,被人追砍,寡不敌众,最终死亡。 “还有一些被腐蚀过的痕迹,应当是死后埋了沾染到金属腐蚀物吧……” 鲍正威突然打断他:“你别扯其它的,你就给我说重点,四个人。” 法医都没敢报这个数,竟然四个人,可就一下子让案件复杂程度呈几何数叠加了,却也撕开了许多突破口。 严小刀深吸一口气:“但凡用刀,每个人的手法、力道、角度,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杀手,还是厨房里做饭的厨子,刀工就像指纹一样,可以将每个人都区分开来。” 鲍局长问:“是比较专业的行家做的么?” 严小刀笃定地摇头:“不是,刀用得非常不在行。” 鲍局长确认道:“是跟你比,用得不在行,还是……” 严小刀摇头:“完全就是一群生手、乌合之众,偶发情况下随机杀起来了,乱刀胡砍。” 鲍局长问出最实质的关键:“既然是胡砍,你怎么能判断出是四个人?能给出这四人的肖像吗?” 严小刀一手半握拳掩住口唇,思索着叙述他脑补的故事情节:“所有的人都没有经验,不了解砍哪个关节能最干脆利落地制服对手,所以费了许多刀。其中有这么一个人,还算冷静不笨,眼比较毒,砍了几个很有杀伤力的部位,迅速卸了死者的反抗能力。关键是,这人应当是个左撇子,砍在骨头上是从左侧倾斜进入,痕迹被磨蚀得已经非常细微,但我认为他是左撇子,跟我……跟我使刀方向是反的。” “第二个人非常奇怪,要么是疯子,要么智障,或者更像是精神有些特殊障碍,心理很变态。他留下痕迹是刀尖完全冲下,从上往下直不愣地戳下去……”严小刀讲故事还自带一套标准的动作示范,直接用鲍大人都没看清的方式从腰间捏出一柄长刀,在桌面比划示意,“一般人没有这么做的,像小孩在乱捣东西,他往下这样连续戳了许多下,动作机械重复,力量相当大,属于他的刀尖痕迹集中在死者胯骨、骨盆这个部位。” “第三个人,是唯一不确定性别的,其他三人都是男的,这个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子,甚至可能是个孩子,因为他的力气太小了,胆子也是针别儿大小,我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下刀呢?”严小刀半眯着眼,仿佛已置身于那黑暗的雨夜荒郊野外充斥着血腥气的案发现场,一群人劫财越货露出狰狞的面目。 鲍局长身体前倾,听得十分专注:“怎么叫胆子也小?” 严小刀说:“第三人痕迹全部在死者脚上,而且刀痕浅淡飘忽,至少指向三点猜测,他是在对方已倒地不能动弹时划出的痕迹,多他几刀少他几刀其实无所谓;他离死者相对较远,待在脚的方位远离死者喷血的面目脖颈,说明他胆小害怕,具有正常人对死亡的恐惧感和同理心;他力气小或者胆怯,哪怕只是砍脚,都软弱无力,若不是脚上皮肤肌肉很薄,轻微碰触到骨骼,他都不可能留下让人察觉他存在过的痕迹。” 鲍局长手底下快速地画出位置图和记录关键要素:“所以这人可能是主犯身边的跟班?” 严小刀凭他多年经验道:“一般做跟班的下手才更狠,身份地位高的人不必亲自动手。毕竟,谁都更希望在达成一桩目的的同时,血却沾在别人手上。 “也有另一种可能,四个人,一起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恶事,每个人的手都必须沾上血,作为这场命案中对彼此忠心绝不叛变不吐露秘密的‘投名状’。这人可能就是被同伙逼着动了刀,但又性格懦弱,最终只用刀刃颤颤巍巍地划了死者的脚。” 鲍局长不由得深深瞅了他一眼,这让严小刀觉着,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太实诚了…… 鲍局长将钢笔往纸上一戳:“第四个人?” 这次换作严小刀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凝重:“第四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他是行凶致死的主犯,或者明确地说,他下刀最狠,非常狠,虽然也是乱砍,但这是毫无心理顾忌的残忍的乱砍。有几刀直接砍在颅骨上、肩膀上、横切在胸骨上,痕迹深刻,势大力沉,不给自己留退路……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对流血和人命缺乏同情。这肯定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手掌力气很大,也可能是对其他几人有一定领导和控制能力的‘大哥’角色……” 鲍局长:“……好!” 简直太妙了。 鲍局长合上钢笔帽,伸手攥住严小刀肩膀,无声地表达了感激,多余的废话都不必说。 鲍局长起身时还扔下一句便宜话:“小刀,我就不给你带什么东西了。我送你东西,属于拿好处收买你;你送我的我也不敢接,属于收受生意人贿赂,现在什么都查得很严!” 严小刀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还振振有词的上司,揉着发红的眼皮说:“鲍叔叔我明白,您意思就是告诉我,我这份编外人员的津贴补贴就不用惦记了。” 灯下的包房内,鲍正威看着严小刀,内心有些感慨不太方便抒发,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刀,你又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其实,你要不是那谁的干儿子,老子想认你当我干儿子。” 这话意指略微明显了,严小刀用收拾茶具的动作掩饰了情绪,没有回应衙门局长大人如此直白的示好。他的长辈缘老人缘一直就不错,虽没有亲爹,打他主意想认他当干儿子的人竟然不止一个。 “二姓家奴”的做法,不是他的为人,即便他打心眼里尊敬鲍正威,乐意在不碰触某些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为对方效劳,纯为义气,不计报酬。 鲍正威也不会逼他表什么态,拍拍他肩:“就想嘱咐你平时老实点,谨慎些,违法犯罪的事情,能不做就千万不要做!有人逼你你也不准做!不然我不会徇私枉法放过你!” 严小刀诚恳点头:“叔您放心,我听您的话。” …… 仍是鲍局长先离开茶坞,严小刀过几分钟再离开。 他坐在车上,车窗打开着,放任微凉似水的夜风拨乱前额的发型。他真不想再回“雨润天堂”,提不起兴趣到桑拿按摩房找那几位膀大肚歪的老家伙交流,觉得无趣。又或者是被刚才鲍正威那一大堆照片膈应到了,看见骨殖联想到尸体,联想到尸体他连裸体都不能看了! 毕竟,严小刀也不是做法医的,他并不享受琢磨研究那些东西。 他想回家。 他就想见那个能让他放松、愉快和心安的人,哪怕某人嘴上说话很不好听,动不动逞强拔尖,得理不饶人,但偶尔居家闲暇时捉只蛐蛐斗个嘴也挺有意思…… 严小刀左手支在打开的车窗沿上,给守在“雨润天堂”的副手打了电话,让他们招呼好客人。他右手还没好利索,就搭在身前,用一个摆幅很小但很娴熟的动作转了方向盘,在路口突然一个拐弯,决定不去会所了,直接回家。 就是这不经意间的猛拐,严小刀托着腮淡淡瞟了一眼左后视镜。好像有辆黑车在跟他,急闯黄灯跟着他拐弯。 严小刀半睁着眼,眼角余光斜睨后视镜,下一个小街路口紧接着又拐…… 他直接在附近街区转圈走了个大八字。 那辆黑车或许也瞧出这是兜圈子呢,一声不响地在某个街口突然向反方向拐了,走掉了,只让严小刀回头瞥见车窗内年轻的侧面,以帽子墨镜掩饰面目,长相看不出来。 因为刚才跟鲍局长见过面? 有人跟踪他和鲍正威? 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严小刀一路往自家别墅小区驶去,这时没有任何尾巴了。 许是自己做事一向谨慎多疑,眼花看错了吧。戚宝山根本不在大陆,他也就没什么忌讳,别人他也不怕。假若戚爷还在家门口坐镇,他是不敢也不愿与鲍局长私下会面的。 开进别墅院子时,他望见卧室摆放书籍的起居间,一盏台灯仍亮着光芒,那一刻点亮了整栋房子,十分温暖。 就当是有人还在等他还没睡觉吧……严小刀这一天下来,心头终于腾起一丝热乎气,仿佛从心底最深最寂寞的地方,跳动着跃出一丛淡黄色的充满期待的火光。 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交 别墅前后都是电控大门, 四面围墙很高, 山势险峻,也有摄像头和警报器交叉监视。严小刀将凌河一人留在家里,房子里又有七八个精干的汉子进进出出,还有两个熊玩意儿机警地看家护院,他很放心, 一般人不敢随便闯。 越是在家门口这块地盘, 越是高枕无忧。戚宝山不敢对谁见血大动干戈, 旁人一样也不敢, 皆是投鼠忌器,怕惹是生非。这里即便不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 可也在皇权天威的辐射范围之内,触手轻而易举就能伸到这里拿住你等一干阎王小鬼, 管挺严的。 严小刀进屋后, 在一对狗男女的夹击之下都迈不开腿,绕开那俩货没大没小毫无身份顾忌的乱舔和掌掴,往楼上走。熊爷和三娘一看他要上楼,立刻先一步蹿上去,单单飞奔到起居间的门口,嗷嗷叫了两声为他示警,然后瞪眼围观严小刀如何作法。 起居间台灯与沙发相交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占了,可不就是在灯下翻书的凌先生。 凌河微侧着头,较长的一边头发半掩半遮,发梢垂在书本上,神态在灯下平静而充满光华,眼睫毛上仿佛染着两扇半弧形的漂亮的虹,是那种随时随地令人无法避开视线的天成美感。 熊爷与三娘竖着尾巴活灵活现地像在说:老大,那男狐狸精霸占了您的宝座!我军肿么办! 严小刀忍不住都乐了,伸手依次一捋毛:“行了,你们俩也滚回窝歇着吧,别扎手扎脚的。” 熊爷和三娘毕竟是豢养多年的护院犬,拥有天然的警惕心和使命感,即便已经接受凌河这个非常有存在感的长期房客,然而主卧室这地方,是主子爷看书睡觉的王座,不容外人侵犯领地。今日老虎不在家,狐狸精称王称霸了! 严小刀用膝盖拱着,将那俩熊货直接关到主卧门外。 熊爷和三娘看到卧室门在它两口子面前阖拢的一瞬间,都惊呆了,充满怨气地嗷呜了许久,还试图撞门。这一锅煮开了的醋在两个祖宗之间猛火发酵,它俩在主卧陪侍主子爷左右的宠妾地位都已朝夕不保,姓凌的简直是对数年来一人二狗组成的坚不可摧铁三角的最强大威胁! 凌先生被那撞门挠门的一番大动静逗乐了,一撇嘴,盘算着是先喷那两只蠢狗还是喷狗的蠢主人呢。 严小刀很随意家常地脱了西装外套,同时顿了一下,充满歉意:“哦,忘了在外面抖抖烟灰,浑身都是烟味。” 凌河眼底闪烁出一束以逸待劳“就等你来”的光芒,善解人意又像一切料于心中:“严总够辛苦的,口干舌燥眼睛还这么疼着,是底下人都不好用?熬夜看资料看太久了,眼睛不能拿来当显微镜总盯着看。” 严小刀面如止水但心里“砰”的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看资料眼睛疼?” 凌河笑意深邃:“严总,您眼睛都爆出红血丝了。由于用眼过度神经疲劳导致的红,由于愤怒和暴力情绪导致的红,还是纯粹因为酒喝高了喝得眼红,每一种眼红的颜色和毛细血管充血感它都是不一样的啊。” 严小刀无言以驳,暗中惊诧,点头默认了。他走过去翻翻凌河正看的一堆书,这人开始一目十行地看《万历十五年》和《开国上将》了,思路异常开阔跳跃。 “你对这些书这么感兴趣?”严小刀挑眉问。 凌河摇头:“没什么兴趣,你这也没别的书看啊,严先生。” 严小刀说:“你直接从网上订一批,让快递送家来。” 凌河笑得刁钻,还不领情:“算了,我倒是想买几本通俗易懂适合我年龄档次知识面的言情小说,就怕堆在你家里严总嫌我庸俗、碍眼、没有品位,衬不上您这张沙发。” 这张时刻让人想撕一撕的利嘴…… 严小刀如今都开始享受听着凌河拿小箭刺他,每天忙完公事回来,就这一丁点轻松愉悦斗斗嘴的时间,生活仿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他才不信凌河同学喜欢读言情小说,这小子嘴里的话永远需要掰碎了揉烂了再筛一筛,过滤掉那些障眼法和不明杂质,瞅瞅哪一个单字拎出来还能信。 严小刀是在靠近沙发时瞥见旁边放的轮椅和拐杖,只迅速瞟了一眼然后放眼四周一扫,问:“你今天出去过,上了外面露台?” 凌河面容平静:“哦,是,透透气。” 他二楼的主卧室隔壁,是一个宽敞明亮且没有安装房门和壁橱的房间,采光很好,这在独栋别墅的格局里通常被用作主人家的书房。然而书房并没有被主人爷当成书房来用,而是将练功房、台球室兼临时客房等等多功能揉在一起,再从这间书房往港口方向,有一个很大的二层木制露台,无边的海景尽收眼底。 能辨认陈年尸骨上刀尖痕迹的一双眼,一定很毒。严小刀是瞥见了拐杖底端沾的黄色碎漆,以及轮椅轮子黏住的一片鹅掌枫叶齿——大约就是一枚大头针尺寸的叶齿。 露台刷的确是这种颜色的半透明漆,一株高大的鹅掌枫将枝桠和叶片稀松地掉落在栅栏边缘…… 严小刀像是忽然琢磨起这事,有意无意地道:“我认识一两位这里非常有名的骨科专家,中医西医都有,什么病都能治,改天有空带你去瞧?腿或许还能治好。” “有多么有名?什么病都能治?”凌河面孔倏地冷淡下去,“能比麻省总院、梅奥诊所和约翰霍普金斯还有名吗?” 严小刀虽然听不懂洋名字但也猜个大概,那边特别有名的三所医院。 “我从小到大见够医生了,对见医生当真没兴趣。”凌河一点都不给面子,“我对消毒水、福尔马林和医生穿的白大褂都过敏!” “您的过敏源还真够多啊,生活不易!”严小刀嘲笑地看着人。 “严总要强人所难么?”凌河淡淡地一瞟他,声音很轻但碧色瞳仁之间划过充满戒备的厉色。 两人相视,视线胶着偶有闪烁,各怀一番心思,却又百般斟酌这中间的利害和彼此如滴水穿透人心的情谊,都不愿破坏此时祥和的气氛,不愿强人所难。 不愿意看腿,那就不看呗,何必为难强迫,严小刀心想。 假如凌河不是个瘫子,还指不定嚣张成什么样,浑身长刺,俩人估摸也不会有机会夜深人静坐一条沙发聊天……严小刀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凌河对他的依赖极大满足了他的保护欲望,让他心怀怜惜又极度享受这样的状态,舍不得撒手,这样的私欲甚至超过了对对方身有残疾的同情心。 严小刀摸了摸领口,轻松道:“成,你休息吧。我抱你上床。” 他没把凌河抱去之前住的客房,而是大步直接抱上主卧大床! 凌河暗自吃了一惊,被抱起来瞬移时贴身仰视着眼前的严小刀,双方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可辨,他手臂当胸隔挡蓄势待发,浑身在警惕和绷紧的尖锐情绪下一触即发。 严小刀很温存地说:“我知道你平时喜欢翻这些书,就甭挪来挪去了,你住这屋,我睡客房。” 凌河顿时又一愣:“严总,您不用跟我客气,我……” 严小刀转身利索地将一大摞几乎有二十多本书籍,举过来堆在双人床空出的另一侧,方便取阅。他径直往门外走去,背着脸一挥手:“没跟你客气,我一糙人无所谓睡哪,有块平整的水泥地我都能睡,你歇吧。” 开门瞬间看到熊爷和三娘兴奋的毛绒绒大脑袋,然后是坚实的关门声、一人二狗混闹的呜咽声以及走廊内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这没按牌理出牌的路数,让一贯擅长猜心的凌河十分挫败。 凌河愣在灯下,空旷的主卧室中,他的冷艳刻薄的伪面具、全副武装包裹全身的铠甲、还有他精心布置的有攻有守的防御阵线,都以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哗啦”、“哗啦”,一片一片卸落,被什么奇妙的东西轻松攻破,摧古拉朽般的就给他拆掉了。甚至于,从这副坚不可摧的铠甲中间无法控制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抓住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想让那个人回来。 小刀…… 第26节 凌河垂下眼,唇线抑制不住往上卷起露出笑容的冲动,胸口微抖,有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甜美、温暖和辛酸,从他已刻意模糊掉的少年时代记忆以来就从未尝过的滋味。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就从未结识过想要深交的男子,好像也没有被谁珍重爱惜过……衣冠禽兽猪狗不如的倒是见过不少。 严小刀是个君子。 让他忍不住仰视、不忍亵渎、不知应当怎样对待、都无从下手的君子。 …… 睡主卧的大主子换人了,这事不仅狗祖宗知道,楼下各房兄弟们也迅速知道了。 严小刀是真不在意,既没觉得这算施人恩惠,也没感觉受了委屈跌了面子。那俩狗祖宗还不饶人,进了客房发现双人大软床变身单身汉小窄床了,这叫不乐意呦,上蹿下跳试图在一米二宽度的床上挤出它们哼哈二将的位置来。 哼哈二将上床来了,严小刀睡哪? 踢又踢不走,严小刀最终忍无可忍,一个骨碌连带着被子滚下地板,都不用平铺收拾的,直接裹着被子仰着脸,在地板上睡了。 一对狗男女并排依偎着占据了窄床,流着哈喇子一度春宵。 严小刀半夜从地板的被窝筒里爬出来,觉着饿了,还到楼下厨房翻出几只炸糕。凉的糯米玩意儿实在不算可口,吃得他有点胃疼。 有时候觉着,这一窝单身汉谁他妈都没老婆,日子过得确实有些糙了。自幼习惯自己照应自己,身边没有个人照顾,干爹对他很好但毕竟也是男人。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对哪个姑娘生出过那种强烈需要的感觉,希望能彼此依偎着,寻求温暖、慰藉和情爱的滋味,没有。 早上,宽子从外头买了早点回来。 宽子原名赵宽,也是严总特铁特好使的一个兄弟,而且是这房子里最勤快一个。宽子每天晨练跑步三公里,一路跑着去洋货市场旁边的摊位买了全屋人的早饭,然后像举铁一样拎着那巨型的两大摞打包早点,拎得特别稳,再一路跑着回来,油饼豆浆都还是热乎的。 严小刀瞧见了过来,在那两大摞里翻,翻出一盒烫呼的炸糕、一盒咸豆腐脑和一袋现磨豆浆,单独搁着,不想让别人抢了。 宽子嘿嘿笑了一声:“大哥,您不是爱吃糖油饼么?” 严小刀:“嗯。” 宽子乐道:“一大盒炸糕给谁留?” 严小刀哼道:“给哪个胃大的猪留着!” 旁边两三个人齐声起哄:“别装啦,大哥!世上没有长那么好看的一头猪!” 客厅里的小弟们从刚开始的互递暧昧眼色到悄悄八卦再到现在已经明目张胆挑逗了,连杨喜峰都觉着,我操以前我们都看走眼了还以为是那样的!然而竟然是这样的!不管是怎样的,直的弯的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老大您是真有眼光啊! 严小刀脱了汗衫,端一盆冷水迈出大门,还不忘了回头骂他们:“一群小杂碎的别净瞎想,没事编出事来。” 杨喜峰咬着油饼,很正经很有想法地说道:“大哥,您就从来没有把对象带回家里,这是头一回,给我们带了个活人回来。这回的人不一样,我们都懂。” 严小刀装没听见不发表评论,去院子里练功了。 前院里人更多,特别吵闹,因此严小刀洗过冷水澡、泡过双手、掌心滚过刀刃,很久之后一回头,才发现坐在客厅内的凌河。 确切说,凌河是坐在楼梯口,正对房子大门,从他那个位置,恰好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小刀。 方才客厅没人,但凌河就想下楼,他是一手拄拐一手撑扶手,撑下来的,自己后背弄一身汗,然后出神地坐在楼梯口,享受一片春光。 凌河觉得很值得,当然他不会轻易将这番原因和目的说出口。 严小刀是在一张床上与他同睡过都不脱衣服的人,这大清早是唯一看到这个人脱衣服的机会。 小刀就只穿了一条七分长的练功裤,裤腰松松地已系到最低位置,露出精健匀称的腰部,由两道人鱼线勾勒出胯骨的形态。宽阔的脊背上有一些陈年旧伤留下的白色疤痕,还有细小的绽裂着的新伤口,一双长腿结实挺拔。无论从何种眼光评价,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身材,完美。 从后颈的发际收尾处那浅浅的凹陷一路往下,直至尾椎几乎隐隐露出浑圆的这一线,是无法形容的性感与阳刚交融,最终收进裤腰。 凌河盯着某人那副脊背和臀部竟盯了很久。 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往前走了。 …… 这天也正逢周末,严小刀身着西装下楼,蹂躏着哼哈二将表示出门前的告别,却在试图张口向凌先生告别时感到踌躇甚至一丝歉意。 凌河刚才跟几个小弟听书唱曲呢,其乐融融。这人一开口就被几个兄弟起哄说京剧唱腔和切口不对,愣是把一段言派的《空城计》唱出伦敦音的腔调。凌河仰面大笑,将长发抖得松散而潇洒。这人也并没尴尬寒碜耍脾气,还挺虚心地跟宽子学了一段时调,不一会儿就学会八句,凑成一段唱腔。 凌河转过头瞅见严总,似乎就知他要干吗:“没事,你出去玩,我看你的一班兄弟前几天还没输够、还不过瘾、还不够服我,我打算今天让他们把下半年的烟酒钱、卖肉钱、房产地契、还有他们的爹妈和女人都输给我!” 凌河说完自个先笑,手里像转核桃似的转着三张麻将牌。 严小刀走过来,也拿了三颗麻将牌抛着玩,垂下眼皮道:“不是玩,礼拜天,过去陪我妈。” 凌河一听手指就停住不乱转了:“哦,自己去啊。” 严小刀说:“带他们一帮子人怪闹的,不带。” 凌河眼底闪烁:“哦……确实,老人家爱清静,也只是为了看儿子,又不是要看其他人。” 严小刀:“……” 凌河:“……” 凌河心想,别再玩火往前走了,我还是跟这帮吃货打牌吧。 严小刀心想,还是自己去,不清不楚莫名其妙的,带到老妈面前说什么? 然而凌河手指捏着牌,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出门带着我是个大累赘,还得背着抱着,严总一人出门更自在痛快,还正好能一手举一根糖葫芦轮着吃!”严小刀笑了,脱口而出:“没觉得麻烦累赘,我可以举着你,然后你举着糖葫芦!” 每回对视多看那一眼,心底都像多一层柔情。 没有再多的废话,严小刀飞快上楼拿下一套体面的休闲衫裤,给这人换上,横抱凌河出门,塞进车子…… 谨慎起见,他都坐进车里还是电招了四名小弟坐另一辆车跟随护驾,其实护的是凌河,他自己不需要前呼后拥。 他们从港口至城里,再至郊区,还走了一段省际高速,再从某一个匝道下去,最终换到颠颠簸簸很有乡土气息的村路,到了位于本市与邻省交界的一处小镇,名叫回马镇。 凌河显然头一回来这种稀奇地方,忍不住开着车窗往外看,一会来一个拉着鸡鸭鹅的三轮摩托从他眼前“嘎嘎”叫着掠过,一会又有几只产奶的瘦羊被驱赶着从车门边蹭过。他们的轿车陷入电驴、羊群、狗贩菜贩队伍和赶大集老百姓的层层包围圈中,像被一道黑压压的潮水卷裹着,缓缓往前漂移…… 严小刀开车,路上时不时介绍些地貌和风土人情给某位没见过土世面的洋学生。他不断瞟向凌河,眼球都瞟得酸累,于是悄悄微调了右侧后视镜的角度,让凌先生探向窗外的大脸正好给他映在后视镜里。凌河一脸过度活跃兴奋的神情,像要从车窗爬出去逗狗赶羊。 严小刀一看表:“咱还是晚了,先别回家,先去教堂吧!” 就在说着晚了的时候,严小刀瞥见集市路边一个扎着糖葫芦的三轮车。硕大一个绷子上像戳刺猬球一样颇有效率且节省空间地扎着五六十只冰糖葫芦,各种口味十分诱人。两人都看见了。 凌河瞟他一眼,适时地提点:“孝顺儿子,您已经要迟到了。” 严小刀往窗外瞄准着:“就是脏了点,你怕吃到土渣么?” 凌河迅速一摇头,毫不客气地指挥:“来那根夹心的最大的那串。” 严小刀唇边浮出很俊的笑容,用笑意无声地答应着了。马路太窄,往来各种神奇生物太多,他们车都蹭不过去,车门都打不开。严小刀打开车窗,伸出左胳膊扳住车顶边缘,用一个炫飞了的动作将自己拔出车厢,两下伸腿就迈了出去…… 车子再启动时,凌河手上多了一串豪华版巨型糖葫芦,红果夹了当地特产蜜饯和芝麻糖再渐次插着橘子瓣最后裹一层糖衣和雾霾尘渣,将一方水土与风情完美地融汇。严小刀刚想问句“好吃么”,凌先生已经以毫无尊贵气质可言的速度和气势撸掉好几个果子蜜饯,豪爽地嚼出一嘴糖渣,然后狂点着头把好东西递给他,轮流分享。 严小刀爆出笑声,好像很久、很久了,没有和一个人这样相处愉快,说话或不说话都是令人愉悦的,心思中似乎哪和哪……都与眼前这个人是相知而通透的…… 第二十六章 流落人间 在毗邻省界的回马镇上, 有一座与远郊乡土气息不太相衬的基督堂, 而且是一栋保存完好的老堂,拥有淳朴浑厚的石砌墙壁与一座突耸出来的钟表楼子。 教堂外墙经过维修仍隐约可辨烟熏火烧的痕迹,诉说着这块地方曾经历经的劫难。经过百十年来数次反洋教和革命文化运动还能挺立至今,实属不易,并且终于在新社会里混到了一个省级文保建筑的牢固地位, 也成为远近十里八乡老百姓平时求神拜主搞一搞精神寄托的风水圣地。 门口还停着不少轿车, 与三轮摩托、电驴和卖菜摊子共同争俏, 附近的中年妇女们收起刚在广场跳完大秧歌的锣鼓和红绸, 三三两两排队进入,这些都让圣堂的风景呈现几分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混奏气质。 礼拜日的基督堂是教徒活动日, 查看证件方能进入。 凌河没想到某位老总还真是有证的。守门人问凌河要证件时,严小刀投机取巧地随口一说:“他是我亲戚。” 凌河一手拄拐一手被严总架着的时候, 轻描淡写一撇嘴:“严总我是您亲戚?你们家的月例和零花钱发我了吗?” 严小刀冷笑道:“是不是还得管家长要红包啊, 孩咂?” 凌河回敬:“年都已经过了,容许您老今年先欠着。” 严小刀说:“明年过年一定给少爷您补上。” ……还有明年吗? 这样的时光,有一日算一日。 这算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和关系,没人说得清了。至少,在严小刀对戚宝山的汇报中,凌河这时是应该被关在他别墅的地下室里,而不是被供在主卧室里。 严小刀把这人带出来玩,倒也不怕凌河起了造反之心找机会跑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经给了凌河无数的机会“跑掉”。 凌河倘若知情知趣地逃命跑了,别留在他这里,对他来说才是如释重负且最容易解决的局面。那样,倘若被责问,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跪到戚宝山面前负荆请罪,让他干爹直接砍他两刀出出气就算了,而不用让那些刀口砍在凌河身上…… 可是这人也没表现出要跑的意思,还挺安之若素? 宏大肃穆的教堂内,黑衣的牧师面容慈爱,在台上讲述本周礼拜的告词。教会兄弟姐妹们黑压压地坐满席位,神态安静而虔诚。一些善男信女以跪姿将手肘搭在前排的椅背上,闭目祷告。 两个年轻的悄悄在后面找位置坐了,凌河也发觉,严总对聆听福音和祷告词并无多大兴趣,但两人都很守规矩地保持恭敬姿势,后背挺得笔直。 凌河忍不住小声问:“你妈妈坐哪了?” 严小刀一闭眼:“正中第二排左数第三个座位,她每次都坐那个座。” 凌河隐约看到那是个虔诚地跪叩祷告的女士背影,严小刀应该是经常来陪的。 他又微微凑头过来问:“你不信的?” 严小刀用最细微的动作摇头,随即低声解释:“她老人家又没有逼着我信,随我的意,但我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非要矫情说我不信这个。 “‘孝顺’么,这个词,归根结底就是个‘顺’,让她心里舒服高兴就成。” 严小刀随意解说自己的“孝经”,惹得凌河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觑了他好几眼,每天都能从严先生这里领悟一些让他受教的新东西…… 唱诗、阿门颂全部结束,教友们起身鱼贯上前,接受牧师在额头和手上沾几滴圣水作为平安福,再列队从过道中清场了。好儿子严先生英气笔挺地立在过道口,注视着那位眉目慈爱、自打一转过身相隔老远目光就完全笼罩在他身上的女人,一步上前,俩人来了个厚实的拥抱,带着富有感染力的温度。 没等严小刀开口,严氏先把手指上所剩的一点潮湿气抹到他脑门上:“给你沾点圣水,有福气的!” 严小刀笑容俊朗,从背后变出一件紫色外套:“妈,前几天给您买的。” 严妈一看:“嗳——这么艳,我穿不太好意思了,送别人穿去呗……” 严小刀笑道:“没有别的女士可送。” 严妈突然问:“你是瘦了吧?” “没有!去南方晒黑了显瘦!”严小刀当着他身后的某位知情人,轻松说道,“上周我去南岛出了趟公差,所以那个周末没过来陪您,我出差刚回来。这是我一个朋友,陪我过来看看您。” 严总出差在赌桌上赢回来的“战利品”很有礼貌地开口:“阿姨您好,我叫凌河。” …… 小地方的人群,是生活上简单平实而邻里间互相熟稔的。车窗外时常传来招呼与寒暄,就着车轮后扬起的阵阵黄土。严总驾车回家途中不得不两次停下,让路边熟人有机会跟他老妈隔着车窗聊上几个回合,还顺便赚了熟人几瓶白酒、两包茶饼子和号称家庭作坊手工自制的纯有机丝瓜瓤子刷锅帚……这一切都让严小刀和凌河二人对眼前的人生与交错乱入的回忆感到恍如隔世,无法想象他俩上周那趟公差之旅是怎么过来的。 这就是两个平行而不相交的世界。 第27节 而世间本就是由这许多层结界组成的,有美好的人间,也有黑暗逼仄的鬼道、妖界,各人蛰伏在属于自己的旮旯角落,偶尔相交,各有各的命数。 严小刀没忘了给那几位早被撇在后面的弟兄发了几包烟和两瓶酒,让他们去村口台球厅和饭馆自行消遣。 自从上车回家那一刻开始,凌先生就享受到了严总母上大人的碎碎念功。 “这个谁,小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确实离城里太远、太远了,辛苦你大老远地过来看……” “小凌,路上不好走吧,主要是路不好,颠得不舒服吧,真不好意思啊……” “孩子啊,你在他公司做事?还是……你大学毕业了吗?” 凌河笑意渐浓:“阿姨,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忍无可忍:“妈您就别听他说话,没一句真话!” 凌先生确实长得“少相”,严妈半信半疑,当真认为这个帅哥今年参加高考也是很合理的。 凌河颇有领悟力地破解到对方一番说不出口的关怀。自从一出教堂大门走在阳光下,严氏一眼就看到他需要拄拐行动趔趄迟缓的下半身,一直闭口不问,但又似乎打心眼里感到疼惜和过意不去了,想要关怀,不知不觉想要散发母爱的光辉。 这种母爱笼罩全家、头顶光芒万丈的温馨感一直持续到这天中午,最终化作饭桌上盛的满满堂堂的炖鱼、烧鸭、酱肘子、香椿炒蛋、香干腌马兰头、玉米贴饼子、菜肉大包子,以及单单给凌河剥好的香甜糖炒栗子。严总上桌抄起筷子一看:“呵呦,妈您竟然给他剥栗子!” 严妈一脸理所当然:“我看小凌手挺细的,别伤手了,你手硬么……诶?你想要我也给你剥。” 严小刀连忙一摆筷子:“甭用,我喜欢直接嚼壳。” 严妈又问:“出什么公差,你那个、那个干爹,专门派你去的?” 严小刀低头啃饼点头:“嗯,去外地公司视察一圈就回来了,公费旅游,各种饭局。” 也确实是公费“旅游”,各种高档饭局兼吃喝嫖赌,不算对母上大人撒谎。 严妈追问:“怎么又派你去,他不派别人啊?……挺顺利的?这回没出什么事啊?” 严小刀神情自若:“没什么事啊,哪回我也没什么事!” 严妈是目不转睛瞧着两人吃饭,自己都忘了动筷子,当然,主要还是看儿子。凌河认为,那眼神里总掺杂许多说不清道不出的情感,是忧虑、担心、不舍、无奈、甚至经年累月积压的歉疚之情悄然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严妈将贴饼子煎锅端回厨房,从严小刀背后轻手轻脚走过时,眼底神色一变,分明曝露出一道强烈的带有审视感的焦虑,硬是把话给憋回去了不敢说。已经沉默着放任和纵容了这么些年,现在你说什么还管用? 她最终还是揽住小刀的肩膀,很体贴地从肩到腰捏了捏,又捶了捶,又用力拍了拍,舍不得撒手似的…… “妈……回头我给您捶成吗?”严小刀哭笑不得,悄悄皱起了眉。 “阿姨,您厨房蒸锅里的釀豆腐好像熟了,我想帮您端但是我也帮不了,阿姨麻烦您劳动了。”凌河眼明嘴快就帮严小刀解了围。他都看出来了,慈祥的老妈有几下恰逢不巧捏到某人右臂伤处,那手劲隔着西装将严小刀额头生生逼出一层冷汗。 “能不出差就不要去了,那么远……以后跟你那位干爹求求情,让他开个恩,咱就不要再去了么……”严妈偶尔避开视线,状似自言自语。 严小刀心平气和道:“妈,我给人家做事,总得干活儿拿钱,不然公司里白养我这么个闲人?” “也是,人家不能‘白养’了咱们。”严妈表情倏地黯淡,眉梢眼角露出强烈的愧悔自责,“也是怪我这些年拖累你,家里没钱没土地没有亲戚帮衬。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没找着个能顶事养家的男人,没能给你过上好日子,一大家子最后都变成你的拖累,当初……也只能接受那样了。” 严小刀正色道:“妈您这什么话。” 严妈仍是剥着栗子,微微下撇的嘴角抖出辛酸,低声自言自语:“现在就盼你平安就好,你小时候漂亮着呢,比现在好看,猜想着你母亲应该也是漂亮贵气的人,一定是名门大户的闺秀小姐,肯定比咱家这样寒酸的强多了!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天父都不会宽容我了……” 严小刀语塞,都顾不上劝解宽慰,心虚地飞快瞥了凌河一眼。 恰好凌河也快速瞟他一眼,眼里分明是不知情而感到惊异的,但那对浅绿色瞳仁里流动的光芒异常平滑冷静。凌先生在鲨鱼池子里舌战群雄尚且脸不变色气势如虹,这点小场面有什么撑不住的?他对着面前一锅炖鱼大快朵颐,绽出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俊美笑容:“是吗,阿姨,严总小时候很漂亮?能比现在还帅?您一定找一张照片给我看看。” 严妈抿嘴笑:“嗳,没你漂亮!小伙子你才是真俊,十里八乡我也没见过有你这么俊的!” 凌河又指着柜子上一捆摞好的黑色手工布鞋转移话题:“我说严总上哪弄来这么好穿的居家布鞋,还穿出来给我们显摆,外面都买不到,我能求阿姨您也给我做一双吗?” “成的,都没给别人做过,你稀罕啊我给你做嘛!”严妈重新开怀,笑模笑样的眉眼间犹存年轻时的风韵,眉毛和眼线都描得很好,一看就是利索的女人。 “我们太稀罕了!”凌河搁下筷子,“这锅贴饼子我也帮严总打包一袋拿走,让他吃夜宵别再啃凉包子。” 母爱光环笼罩头顶的严妈上下不停打量小凌先生,就差再问出来,这招人疼的小帅哥,你还缺衣服裤子帽子和围巾吗,你爱吃芝麻椒盐烙饼、蜜枣发糕和驴肉火烧吗!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个人,在他尝试着想要懂事、有礼貌、有人情味的时候,那是非常懂事、非常有礼貌、非常讲人情味的,让他这颗久经江湖的老心都软成那一团绵软甜香的栗子瓤了。 饭后出去溜食,严小刀出门时将风衣往身后抖开,唇边带笑,身形都显得更加高大俊朗。 隔壁门口坐的大叔笑呵呵招呼他:“嗳,小严老板,回来瞧你妈妈啊?你妈真有福气,晌晚过来吃个饭嘛。”严小刀答应着,还童心未泯脱掉风衣陪隔壁几个小孩玩跳房子。 他跟一群孩子单腿蹦得意气风发,心情真是极好的…… 严氏她家住的是这村看起来最新最气派的二层白墙小楼,独门独院。不用说,这是她利索能干的儿子掏钱孝敬的。除此之外,这村通往城里的柏油路以及新换的灌溉引水渠也是严总六年前掏钱雇施工队修的。 严小刀载着凌河在乡间兜风,停在一片旷野之隅,指着远处煤山:“那里在我小时候,就是个私人非法开采的小煤矿,现在还是个非法开采的煤矿。” 煤山在阳光下泛出震撼壮观的金属光泽,周围厂房朝天喷着褐色烟尘,烟柱如同江口的滚滚波涛。壮丽的景色之下,不知埋着多少无名氏卑微嶙峋的破皮瘦骨与不为人知的往事沉疴。 “我小时候在那个山里挖煤。”严小刀说。 凌河完全以为这人扯淡逗他,讥笑道:“挖煤能挖出严总现在一身能耐本事和人物姿色,早知我小时候不该出去留学当假洋鬼子,也跟着你在这下面打井挖煤!” 严小刀坦率道:“我说真的。” 凌河错愕地盯着小刀,一时无言,回想严妈方才饭桌上一番掏心掏肺的自言自语,没能给你过好日子,没有照顾好你,更觉无言。 严小刀反而兴致高昂,又问:“你坐过挖掘机没有?” 凌河平生难得遇到让他都预料不及的变故,挖掘机又是嘛玩意?他又没念过蓝翔,没玩过挖掘机。那煤山旁边停着一辆作业间正在午休的庞然大物,伸出长长的一根神钩铁壁,擎着那轻而易举将地上刨个大坑的爪子。严小刀过去给司机塞了包烟,然后不由分说把凌河拖过去了。 凌河算是明白了:“严总,你也开过这玩意儿。” 挖掘机驾驶位特别高,严小刀几乎跪着把凌河顶进去的,让凌河坐在那驾驶位靠椅背的位置,然后试图将自己挤在凌河身前,嘚瑟一手怎么驾驶这台挖掘机。 这座位就显得太狭隘局促了,严小刀一坐下去,身后的人不爽地哼出一声,已是忍耐到极限没有发飙喷毒,却又话里有话:“严总,您真把我当成未成年,还没高中毕业?我也没那么‘小’了……” 严小刀也很局促,他是很有存在感的身材,前裆已经顶到方向盘了。 严小刀扭回着头,皱眉:“你往后点儿。” 凌河:“我没地儿了,你往前。” 严小刀:“我也没地儿,你再往后!” 凌河:“你坐我腿上。” 严小刀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太沉,怕把你腿坐坏了。” 凌河不屑地送他一个白眼:“我是瓷的吗?就你这点分量,坐!” 严小刀坐凌河大腿的时候,觉得他用后心位置可以听到凌河叠落着的心跳,而且对方比他心跳更快,比他更压抑不住那隐在深渊中被刻意稀释的期待和欢愉。那个心跳曾在他面前骤停,他曾经与命运相搏疯狂地按压那个胸口,现在那颗心听起来无比生动活跃,像是对他倾诉埋藏内心深处的喜悦…… 在这世上,他们曾短暂地流落人间,每一口呼吸都让人想要留住。 夜,两人并排躺在严家白房子二楼的一张床上,恰好能从窗户望见漫天星图。雾霾被风吹散时,夜空中呈现一道璀璨动人的星河。 两人都无睡意,盖一床棉被聊天,就十分的满足。凌河眼底旋转着绚烂的星空,用委婉的声音念白:“我妈妈是在我六岁念小学一年级时去世了。” 严小刀转过脸平静望着身边人,内心澎湃。他明白凌河为什么提起这个话头。凌河不主动探问严家母子间不为外人知的故事,却选择了以退为进,主动讲自己的家事。 “我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他们是在贵族私校中学时的青梅竹马。印象可能不太清晰了,记得我母亲她很漂亮,喜欢把长长的细软的卷发盘起,再让一缕发梢垂落胸前,就像仙女一般。她每晚捧书用英文给我讲故事,记忆里那声音像夜莺一样婉转动听,我现在仍然时常梦到那个讲故事的天籁之音。只是后来她身体不好,病了两年,发达的现代医学成就都没能挽救她,大约就是家族遗传性的致命免疫系统障碍及血液疾病,她病死了。” “我父亲就没有……没有再娶了,一生也只爱我母亲一人,直到他去世。” 凌河闭上眼,似乎陷入一段久远的回忆,不知被碰触到哪一段湮没尘封的往事,就在此时浸入一种难以自控和自拔的悲伤情绪中。悲伤却又因为这人极其强大稳定的心智而遭遇全力压抑,没有爆发出任何强烈情绪,只在喉间和胸口隐隐透出短促的哽咽和痉挛。 严小刀十分体贴地在适当时候保持沉默,等待那些唏嘘最终归于平静无痕。 一位痴情没有再娶的男人? 这是那位生意圈内风评极烂声名狼藉的老棺材瓤子?这是凌河曾经自己口中声称的“十恶不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之徒”甚至“从棺材里爬出来拖着一身腐皮烂肉解释”都很被儿子嫌弃的凌煌?严小刀那时也有一丝莫名的纳罕和茫然。凌河口中的“父亲”角色是自相矛盾的,不知哪一套描述才是这个人的真情流露。 凌河很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严小刀,该你了。 故事太长严小刀琢磨究竟从何说起,倒也没什么值得扭捏隐瞒:“听我妈说,她是在坐着平板车进城往省会医院的路上,她的……怎么说呢,第二任丈夫拉着她、他俩有先天缺陷残废的儿子、还有她第一任已全身瘫痪的前夫,就在路边碰见了我这么一个,据说可能当时在那方圆两里地流浪了仨月吃了仨月剩饭渣子还被狗追着撵快要饿死的小孩。然后,她跟她丈夫,还有她第一个男人,他们仨人把板车就停在路边,商量或者说争执了一个小时,因为家里再多一口人的富余饭都没了,再进来一张嘴就要抓阄选先溺死床上瘫着的哪一个……她不顾她那俩男人的一致反对,最后把我拽上了平板车。” 饶是天资过人的凌先生,也让这信息量宏大但深刻抓住人生重点的两句话,深深地怔住了,需要时间消化。 凌河盯着严小刀,脑内狂跳的思维意识却已穿透眼前人的衣装和躯壳、穿越二十多年时光的重重阻隔,呼啸着掠过那许多陈年旧事,再啸叫着重新涌上他的眉心,那一刻,也好像把一切由来都弄明白了…… 第二十七章 苍天无泪 善良且在逆境中隐忍坚强的严氏, 当然也没有选择回家以后组织一场集体抓阄溺死任何一个人。 她就是一眼看上了当时脸上糊着泥土红皴、纤瘦如柴、但至少骨骼硬朗四肢健全能还能跟狗掐架抢食的流浪男孩, 无论她当时是出于某种对自己残缺孩子的弥补找全心理,还是出于给家里将来添个有手有脚壮劳动力的需要,或者根本就是已经预见到农村人养老不易负担太重医保社保都靠不住、需要有个健全男丁养老送终的未雨绸缪。 来路不明没爹没娘的严小刀,成为这本已破败穷困不堪的家庭的新成员。家里多余的一张床也匀不出给他了,只能每顿匀出一些红薯和土豆, 米面不够吃, 蔬菜肉类基本只能分给瘫痪病号。大床上睡着严氏夫妇与没有自理能力的病孩子, 一道帘子另一侧睡着同样没有自理能力需要严氏时常起夜照顾吃喝拉撒的前夫。严小刀睡在门边, 漏洞的墙外拱着家里两头猪。他成了哥哥,需要帮忙照顾比他还小一岁的那个弟弟。 携着病患前夫一起改嫁是严氏找第二任丈夫时提出的条件, 这在比较难娶媳妇的北方乡村地区相当普遍。越是年龄大而条件不好的人家,也没的挑了, 有的女人甚至带着前任公婆进门, 令本就家徒四壁捉襟见肘的生计更加雪上加霜。 但严氏也无法接受旁人碎语闲言式的好心“建议”,将前夫抛在路边等死,她的良心做不到。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捡来的严小刀,确实是个能干也能吃苦的孩子,干活儿永远比说话多,不说废话,不吃白食,不会让养他的人白赏了他这口饭,从小就是。 剪了头发在池塘里洗涮干净的严小刀,竟然是个帅气的少年,五官俊朗打眼,让严家人眼前一怔,又觉着赚了。严氏那时心中感到慰藉,甚至开始幻想这个勤劳健全的大儿子成年后有模有样也有手艺,就可以为家里娶一房贤惠得力的媳妇,生活就有指望了。 家中日子相对最好的也就那一两年,严氏的丈夫经常去附近村镇接短工,哪里工时紧张缺人就去哪补缺,报酬较高,又能经常回家照应。 然而这个家庭沉重的打击从第三年接踵而至,男人有一次被老乡叫去接了一个短工,是省内一家很有名的建筑工程公司承包的水塔工程。春节前缩短工时追赶工期,生产安全措施就形同虚设,没出事就能省时省钱,出了事就全完。那水塔的脚手架从顶上坍塌,瞬间让十几个贫困家庭临近年关盼望亲人拿着工钱归来的希望,彻底破碎成一场噩梦…… 比这场事故本身更残酷的是,严氏的丈夫没死,只是被砸成了半植物人。 直接死亡的工人优先得到了赔偿,半死不活的人还没来得及拿到应有补偿,工程公司的负责人在这个时候跑路了。对事故负有连带安监责任的镇官员被暂时捋了官职,而资产雄厚的总公司根深树大,弃烂尾工程于不顾拂袖而去,穷到烂泥里的普通人家是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打官司的。 严氏的丈夫辗转病榻两年在各大医院进进出出,耗掉了家中全部积蓄和几十万外债,借债借到远近亲戚邻居已经没人想见到他们这丧气的一家人。这个男人直到郁郁而终都一直想不通,当初怎么运气那么差,没有直接砸死,没能给女人和孩子留一些钱。 这时留给严氏的就是病号和一屁股欠债,她也只剩一个小刀可以依靠。 严小刀用当初拉着他回家的那个破板车,拉了那个男人的遗体上山葬了。 随之陆续而来的是各路讨债者,包括农村放高利贷的很有势力的团伙,一般是靠坑蒙拐骗式的集资骗来村民的钱,再放贷出去,空手套白狼,一坑坑死两拨人。 他们家经常一大早起来瞧见门上插着一只斧子。就严家那扇破烂不堪的门,斧子都快插不住了。 严小刀在附近村庄打各种工,挣钱替全家还债,能叫得出来的活儿好像已经没有他没做过的。 严小刀是差不多那时认识了他干爹,一个在镇中心农贸集市里摆摊卖鞋卖女式衣服的小贩。戚宝山当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白净面善,讲义气且与他投缘,主动喊他“干儿子”,每天碰面给他买包子吃,塞他一点小钱。只可惜,这干爹摆摊也没挣着什么钱,每晚背着全副家当在各个夜市之间被路匪市霸和城管们赶来赶去,也是个一穷二白的单身汉子。 戚爷还是戚叔的年纪,半开玩笑地逗他:“儿咂,你知道我为啥单单看上你、不认别人啊?我在回马镇上见过一个非常灵验的半仙,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会遇到一个出身爹娘不详的孤儿,会是我这辈子升官发财走黄粱运的一位福星大贵人……儿咂你信吗?” 高利贷团伙砸上门了,实在扒不出一分财物,要求他们家拿个劳动力去矿山煤山上顶债。这也是附近煤山老板胁迫和使唤廉价劳动力的好手段。 严氏说,我男人没了,上一个男人还瘫在里屋床上,家里没人了。 那些人指着门外猪圈里喂猪的十岁的严小刀说,撒谎!你家不是明明还有一个男人吗! 严小刀就被那些人带去煤山了,严氏无力阻拦也抢不回儿子,伏地痛哭。 第28节 或者说,严小刀也不算被那些人强迫绑架的,他跟他养母说,就是下井挖几年煤就回来,没多大事,我能把家里债都还了。 那几年严氏统共也没见着儿子几次面,每次见面简直都是在希望中等待最后一刻的绝望。煤山下总是捂着盖子地、悄悄地死人,可能三两月就出个什么事故,从井下剖拉出几个窒息的黑黢黢的死人,发送一些丧葬费将这些命运卑贱的人随意廉价地打发掉,没人会怜惜。严氏怀有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她就会接到从煤山传来的噩耗,碾碎她人生最后一点指望。 然而,关于小刀的噩耗没等来,家里的累赘先撒了手。 在一个雨夜,严氏的前夫伸手从帘子上够到一根布条和一只袜子,就用布条和袜子结了个绳圈,寸移了半宿终于把脑袋将就着套进床头的绳圈里,就躺着歪着个脖子,很艰难地把自己吊死了。这男人临走前几天,为严氏留了一条像是遗言的话:“好多年也没疼疼你了,想帮你做一件好事。” 严小刀从煤山请了半天假,带回一些钱交给他养母还债,再将养母的这原配丈夫用板车拉到山上,埋到继任丈夫身边,让活着的时候就很卑微的俩男人凑合做个伴去吧。 之后又过几个月,家中那另一个累赘,或许也不能忍受这毫无乐趣和尊严的人世,也撒手了。严小刀的那个又残又障的弟弟,有次在家中无人时玩火柴点燃了破棉絮,床烧着了,接着房子和猪圈也着了,一场火轻而易举夷平寒门蔽舍,痴呆弟弟终于平生第一次得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丧生火中。 严小刀将傻弟弟也拉上山,埋在那俩男人身边。 雪后的山梁上,母子二人瞧着那三座小坟包,竟都是一脸坚如磐石,流不出泪来。 严妈那时还低声地问小刀:“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太硬了?咱俩克了一家子……” 这命特别硬的母子二人终于落得相依为命的人世缘分。 严小刀这人从小就不懂得流什么眼泪,也不信命。人生道路上出多大的事都不是能用眼泪博人同情或者用哀伤叹气顾影自怜就能解决。他一定比他的命还要硬。他一向把命含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 …… 讲述往事的人心绪平和还偶尔略带风趣,严小刀枕着自己左臂,瞭望星空,挺欣慰身边能有一个人让他乐意说出这些不屑与外人分享的故事。时过经年,他平静开朗得如同在讲不相干旁人的故事。 然而听故事的人完全就不平静。凌河的脸在星光下忽明忽暗,先是透露出专注而疼惜,随后是感动和钦佩,最终是在故事的某个拐点风云变幻突然变了脸色,面容遽然黯淡阴郁下去,浑身都变冷了。 严小刀才发觉被窝有点冷,方才还挺暖和的,凌河的身躯好像突然间就换季了。香椿树发过茬了,漫山遍野油菜花要开了,凌先生又从春天穿越回冬天了? 严小刀伸手过去,隔着棉被握了握凌河:“冷? “你还要被子吗? “你感冒了?” 对待他内心尊重和珍惜的人,严小刀愿意谨守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抚摸都是隔着被子。他想探探凌河脑门热度,是用手背轻轻贴上去,觉着自己手背比手心皮肤还细腻些,不会显得太粗鲁。 “我明白了。”点点星光下的凌河唇边擎出一丝满含悲意的笑,“然后,你干爹戚宝山回来了,他拯救了你的命运,他替你还了你们娘俩当时卖命卖身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给了你今天!” “……对。”严小刀时常叹服凌河的头脑。跟凌河这种人聊天交心是很舒服的,善察人意,举一反三,听个故事开头都能猜到连续剧结尾,天生适合做人生大戏的导演。严小刀也怕碰上那种笨蛋不开窍的,聊个天都罗里吧嗦得特别磕碜。 凌河长吁一口气,面色清冷:“严总您继续说,我想听听戚爷当初是怎么行侠仗义在你面前表现的。” 转过年的那个春天,某个平常天,让人完全没意料到的,戚宝山就从南方回老家来了。 这人走的时候兜里都没有两百块钱,说是去南方“下海”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穿一袭浅灰色很有质感的羊绒大衣,器宇轩昂。戚宝山乘坐黑色豪车,随身带有司机和保镖,身后还跟着数辆车,直接进村找人。 戚宝山找的就是严小刀,发现严家原址已成废墟,随即找到了在邻居家破瓦房借住的严氏。 戚宝山取得了严小刀的下落,立即马不停蹄驱车去了煤山。 用严妈妈当时话讲,这个认来的干爹,是真念旧情,真仗义!戚宝山的豪车爬上煤山山脚,下车吩咐保镖把矿区的负责人拎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严家那个男孩在哪?把人弄出来,我现在要带他走。” 那矿区老板从眼前人的作风派头已辨认不出当年摆摊卖鞋小贩的痕迹,可还是那句话,我们矿上有合同在身的矿工,能随便让你带走啊?他活儿还没完成呢! 戚宝山骂道,合同个你妈x,把十二三岁孩子拘禁在这万人坑里给你们当苦力使唤,哪天被你们虐待死了就扔废井里直接填井,没死的就一直用到死!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吃人喝血不眨眼的狼心狗肺干的都是什么行当,你们挖煤矿的都怎么发的财! 那小老板看出这人来头嚣张,只得说,他们家欠高利贷了,拍拍屁股就走啊,钱还没还清。 戚宝山问,欠你多少? 小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戚宝山问,五万? 小老板冷笑,五十万!高利贷利滚利,就是这个价,他们家得还一辈子! 戚宝山回头递个眼色,保镖从车后厢拎出一个红蓝编织袋,一捆一捆地数出五十万现金,满满一堆钱,拍到煤山乌黑油亮的土壤上。 小老板这时才觉察不对,五十万的现金也不老少钱,赶忙让手下人去找严小刀在哪,在哪个井下,快去把那孩子提上来。 戚宝山手里揉着两枚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说:“我干儿子出来如果没少胳膊没少腿,我把人带走,这袋子钱归你。如果少了什么,或者命没了,呵……这五十万现金有多少片纸咱们数一数,我就把你们这几个人削成多少块肉片。” 严小刀从井下上来的时候,留着一头刺短黑发,脸被煤渣和油污浸透都快认不出是本人,但那副落魄贫困的躯壳遮掩不住眉峰的英武之气、眼底的清澈坦荡,自幼是一身不低头不服输的很硬的骨头,大家风范的气度仿佛就与生俱来。戚宝山喜欢小刀,从骨子里欣赏,也得意自己识人的眼光,敬佩一个人不必介怀对方不过是个弱龄黄齿的小儿! …… 凌河那时笑了:“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戚爷,对你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严总,你将来,一定不能对不起他,一定不能够背叛他啊。” 那笑容有几分苍凉悲壮的意味,视线似乎已经望到三春五夏之后、继往开来的后半生。说话间凌河自己胸口阵痛,比直接吸干一管尼古丁还要疼,浑身浸在一片失望和冰冷的寒潮之中。 放任自己走得有点远了,动了心才会感到痛苦,今天知道完蛋了。 在这晚之前短暂而旖旎的相处相交,某些蠢蠢欲动不可告人的甜美味觉,都像是留在人间的一场幻梦。如今,两人又都重新堕回到鬼蜮结界。这就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现在一场梦醒了。 严小刀也看出凌河情绪不太对。 每一回言谈提到戚爷,凌河都会变脸色。这很正常,在所难免,毕竟两家是传闻中的“有仇”。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笑着自嘲道:“那时是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戚爷看走了眼,瞧上我了。他就是迷信镇上那个半仙道士算的一卦,认为是我帮他这辈子时来命转、运势亨通。前两年那个道士羽化归天了,他专门带我回来祭奠,为那道士开坛诵经、坐莲招魂,颇费了一番心意。” 凌河也笑道:“戚爷有情有义,有江湖中人风范,以前是我不了解他,我太小看他了。” 两人似乎又都恢复畅快健谈的气氛。凌河望着严小刀:“严总,我忘了问,您今年贵庚?” 严小刀道:“二十八。” 严小刀顺势探询着问:“你?” 凌河翻了翻漂亮的眼皮:“说过了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埋在棉被中的笑声沉沉的:“你高考过吗洋学生?你念的是美帝的高考吧!” 凌河的笑声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矜和傲气,突然又另起话题:“所以说,严总,你干爹是在约莫十五年前,突然在南方发了一笔横财,揣着大包现金回来找你,从此财运亨通富甲一方。他白手起家,当初做的什么一夜暴富的买卖?” 严小刀微摸一愣,坦率地答:“当时我年纪不大,听说趁着那年代法律法规不健全,倒腾走私服装电器摩托车贸易之类。过去这么多年,就没再细问。” 凌河很轻易就放过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却笑得俩人身上这床被子都震颤起来。 凌河突然整个人滚过来,凑近严小刀,鼻尖几乎顶上鼻尖,将一双细长俊逸的眼睁大,说了一句枕边悄悄话:“这可真是一段传奇人生啊,命运的起承转折和悲欢离合都无可复制,简直不可思议!严总,你掂量着看,是一个摆摊卖鞋的贩夫走卒在十几年前一夜间暴富更合乎常理,还是我凌家豪门富贾一夜寒风紧大厦顷坍塌、从金银满箱转眼间就败落成路人皆可诋毁诽谤的囚徒乞丐更加合乎常理呢?” 严小刀迅速沉默下去,无言以对。 实话实说,二者都不合常理。戚爷必然有所隐瞒,与凌家的龃龉可能另有故事。然而这问题本就超出严小刀的年龄资历和本分,他此刻能妄言什么? 他注视凌河会说话的一双凤眼。 凌河神色温存,不愿以唇枪舌剑来逼迫,痛快地将大被一蒙:“严总,睡觉吧。” 浅睡的呼吸声中,严小刀隐约听见某人在被子下面齉着鼻子哼了一句:“你也太老了,严先生,我二十三,你羡慕嫉妒去吧……” …… 第二十八章 琴声忏悔 第二日大清早, 严小刀起床照例用冷水洗涮, 随后将先前带来的两个大箱子电器拆包,给严氏家里安装家用。 随他过来的那四个兄弟,这才是享受了一趟地道的公费郊游“农家乐”,睡到日上三竿了才啃着早点从村口晃悠过来,笑嘻嘻地问:“老大, 这装电器的小事还劳动您?我们来做呗!”。 “用不着。”严小刀横了这帮人一眼, “昨晚把烟钱都上网打游戏了吧?都打赏给那些妖精脸了?跑我这化缘来的吧?!” 小弟们哈哈大笑:“没——有, 我们有工资薪水的, 不用让您给我们买烟!大哥,您把您的工资留着给那谁买花戴吧!” 杨喜峰捂着腚被严小刀一脚踹出大门的时候改口:“不不不, 我是说给那谁送束花!” 严小刀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折断成两截, 塞一截在嘴里嚼着。他现在有点习惯用这种方式“抽烟”了, 不会散布烟熏火燎的不良气息影响到某人。他埋头专心做事,接电线,修理电路板子,这就是一个家里男人应该干的活儿。 家里也再没别人了,但严氏拒绝跟随儿子去城里住,固执地要留在这片并不带来任何愉悦记忆的土地上。严小刀给家里雇了一个做饭保姆,一个每周过来干点粗活的工人和一个照料院子花草的园丁,都是熟悉可靠的村民,互相有个照应,但严氏还是习惯自己做饭打扫。布料考究剪裁精致的沙发套、各式刺绣坐垫、以及屋里每样电器上一块绣花防尘罩布,都足以显示女主人的利索能干。 严妈妈年纪本来就不老,在远近村里这细眉细眼鹅蛋脸就是很温柔标致的相貌,原本不愁嫁,只是命不善待。她忍不住一会过来给儿子擦擦汗,一会又过来喂杯水,过一会又来了,端了一盘玉米饼。 严小刀说:“占着手呢,我待会再吃。” 严氏说:“你张嘴。” 严小刀于是张嘴就着他妈妈的手三口两口啃掉一个饼。 凌河在餐桌旁坐着,视线掠过门外花草,全部注意力都是这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画。这幅图中有些内容他从未领略过,说不清这滋味是惆怅还是心酸,好像瞬间抽缩遁形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三年级生,学着慢慢领悟,原来心肠也可以柔软。 也没有多少机会让他蹒跚学步在这儿慢慢领悟了,缘分就这么浅薄。 凌河把自己挪到地上,就坐地板上陪严氏掐韭菜和择豆角。他不会盘腿,没学过,两条大长腿以很豪放的姿势伸开,存在感几乎占据农村小楼的整个一间客厅,择个豆角都拉开架势颇有大少爷气场,屋子都快盛不下他。严妈也悄悄地打量凌河,瞄凌河那两条腿,特意塞给他烤红薯和本地特产的糖崩豆吃,也看出这小帅哥最能吃了! 在严小刀出去院子时,严氏突然瞅准时机开口,小声含混地试探:“这孩咂,你也在他们那里做事?你是跟着小刀在那间公司里做事的?” 凌河很自然地点头:“是。” 严妈紧盯着他追问:“你这趟跟着他一起出差去啦?经常出差去的?” 凌河觉着他好像是应该点头吧?“……是啊,阿姨。” 严妈身子明显往前探,盯他的那种眼神混合了忧虑、不安和不满,眼神顺着溜下来惊痛地看着他一双残废腿,仿佛迅速就明了醒悟了很重要的事情。严氏那时神情异常难过,欲言又止,低声念道:“好好的孩子,以后别跟着他干事,大学生,干什么不好呢?这么漂亮的孩子,你看你这腿都这样……以后就不要再跟着他,挣那么多钱干吗?!阔气了,有钱了,跟以前就不一样了,踏实安稳活着不要出事,比什么不强呢?……” 凌河心中意会,平静地安慰:“阿姨,严总是个很好的老板,聪明利索能干又仗义,您不用担心他。” 严氏满脸凝聚着纠结和焦虑,这焦虑绝不是偶然发作的感时伤春,看起来被失望、疲惫和无奈折磨很久了,经年累月得有十年八年了吧。 或许,从戚宝山回来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起,严氏这样的焦虑就开始了,且与日俱增。这些年隐隐约约的耳闻目睹,她也不聋不瞎!说白了,五十万现金,就等于把儿子后半生“卖”给了戚爷。在严氏内心深处,她娘俩不过是换了个高利贷债主,债主从那黑心烂肠子的煤矿老板换成了心思深藏不露的戚宝山,从原来有数的一笔五十万欠款变成根本没数的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债! 严小刀很快回屋,严氏立即住嘴,啥也不说,就是不敢在小刀面前提及任何引起母子间不快的话……这儿子说到底不是血缘亲生,敢说吗?有资格管吗?说得翻脸了跑了找谁去? 临近午饭时间,严氏说要去基督堂参加兄弟姐妹的午餐会,让他们回城去。 凌河直接提议:“阿姨,我们俩陪您一起去。” 出门时,凌河悄声对严小刀耳语:“今天不是周末,教堂一般不举行午餐会。” 严小刀醒悟:“哦,对啊?” 凌河小声道:“严总,你妈妈心里有事,担心记挂你,是去教会找人倾诉的。” 工作日中午的基督堂,与前一天门庭若市的卖菜场气氛判若两地,终于恢复了阳光下圣洁端庄的白房子风貌。每隔一小时,钟声沉哑哑地敲响,诉说百年沧桑。 业余的唱诗班练习完毕,从台上下来。 主持圣堂的邱牧师和蔼地向教友来宾问候,看起来风度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凌河其实也不信这些,但很有礼貌地向邱牧师行礼。他内心十分理解,如严氏这样出身卑微却又被命运百般嫌弃的女人,大半辈子泣血操劳历经变故,如今只能与养子和山上一堆坟头相依为命,她最后一点人生希望和信仰她不给天父上帝还能给谁?给别人,谁配承担她的信仰? 基督堂里静悄悄的,果然没有午餐会,阳光透射进五彩的玻璃窗,穹顶精美的壁画放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 第29节 唱诗班练习的台子上,有一架钢琴,边缘角落看起来颇有年代感,但还能使唤。 严妈有意夸一夸宝贝儿子,说:“小凌你听过没有,他会弹钢琴呀!” 严小刀一听就要变脸,连忙哼道:“妈!我不会,妈……” 严妈诧异道:“你弹挺好啊儿子!” 凌河扬起眉毛笑问:“哦?真的啊?” 严小刀尴尬地猛使眼色:“妈我其实不会弹……我那根本不叫会弹钢琴!……” 严氏请邱牧师与她一同进入小屋,去祷告忏悔了,留下两人在空旷的教堂大厅中。 但凡在一个当妈的眼里,自家孩子啥都是最好的,有个什么才能都忍不住想撩出来显摆一下。尤其在这疙里疙瘩的小地方,没见过多少西洋古典艺术的世面,能弹几首钢琴曲,足够出去跟山野村汉们吹嘘了。 凌河是一脸瞧热闹不嫌事大,笑意深邃地瞅着小刀:“不必谦虚,严总,我还真以为这有个手脚粗笨只会拿刀剁肉砍柴的糙人,原来是蒙我,一转眼就露出文艺青年的真面目。” “呵……行了吧你!”严小刀知道今天跑不掉了。他又不笨,用他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你在一个喝着洋墨水在欧美贵族学院里长大的少爷面前吹嘘自己“会弹钢琴”?简直是班门弄斧,还嫌不够出糗现眼? 他自幼一个穷人家孩子,哪有条件学习钢琴?他家里那样,是买得起钢琴的? 他只是长大后每周陪伴母亲过来教堂祷告,抽空向邱牧师讨教。邱牧师善心和气,愿意指导他。半路出家,半瓶子醋,基础指法一概不会,乐谱他也看不懂,但实事求是地讲,严小刀对一切需要用到双手手指的技巧性兼力量性项目都极有天赋,记忆力很好,这就是纯靠天赋和死记硬背弹出来的。 凌河不依不饶:“你弹一个,我听。” 严小刀皱眉忍住笑:“我真的弹不好,让你这位行家听了一准笑话我!哼,那我不如不弹了你就直接笑吧!!” 凌河很捧场地乐了几声,追问:“你都练什么曲子?” 练什么曲子?严小刀诚实地坦白:“曲子我就只会弹三章半!” 严小刀一只左手放在琴键上,随意流畅地弹了一些小节。凌河发现,小刀所言非虚,这人真的就只会弹三支半曲子!《致爱丽丝》、《拉德斯基进行曲》和《卡门序曲》可以顺下来,难度较高的肖邦莫扎特李斯特那是绝对不会。严小刀又很喜爱和钦佩写出《命运奏鸣曲》的贝多芬大师,然而这曲子对他也有难度,只会弹第一乐章的前一半,后面就卡壳了。 严小刀自嘲出糗地爆出大笑,觉着十根手指在琴键上不够用了,他在凌河的嘲笑声中将后半部分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能把贝多芬气得从坟墓里活过来。 仿佛很自然地,凌河拄着拐蹭过来,坐到严小刀身边,严小刀一声不吭就给这人让出半边琴凳。 也不用语言商量交流,凌河右手指端流水般滑出《卡门序曲》的几个小节,看了一眼小刀。严总很不丰富的曲库里,就这支最适合四手联弹,只能将就这位了。 严小刀就喜欢这样的曲子,欢乐,高昂,气势磅礴,弹起来特别酣畅痛快。他不喜欢过分文艺阴柔、甚至弹得憋憋屈屈藕断丝连、活活吊起胸中一口气似的曲子,偏好粗犷大气爽快的。 两人四只手忽快忽慢热情洋溢地抚弄那一排琴键,将每一个音符敲进对方心间。 他们都深深埋藏着真实的心意,脸上极为冷峻矜持,胸口却被快乐愉悦的心情填满、填得涨痛,这一刻享受人生快意的乐章,如此美妙。 对于凌河来说,这不过是他与严小刀之间步入黑暗乐章之前最后几个小节的狂欢,以酣畅淋漓的《卡门序曲》推上高潮再最终划上休止符,够满足了……他因此格外用心卖力,挥洒情绪放任自流,没什么顾忌。 严小刀一双手长得绝好。 凌河本来就不用看键盘,视线毫不掩饰地品读严小刀的手。他喉结抖了一下,忍不住想钻到钢琴里去,自己去当那排琴键都值了。 严小刀也走神了,不知在琢磨什么……第二遍再弹时他开始漏音,手指走位飘忽弹得坑坑洼洼。凌河皱眉扫他一眼,这一扫严小刀自己撑不住先乐了,一路抱歉地笑出声。凌河见缝插针一个“一阳指”帮他补了个音,严小刀觉着这简直是对新手明目张胆的羞辱! 凌河后来又独自炫技一支《土耳其进行曲》,直接将严总秒成了渣。 只是独奏没人帮忙,凌河需要双手扳过一条右腿,让右脚压在延音踏板上。腿不方便,其余两只踏板就放弃不玩了。 严小刀也听出凌先生一定自幼家学严谨,再勤加练习,应该是练十好几年了,不知有没有考级,考哪一级也都够了。倘若不是被基督堂里这台旧钢琴拖累,凌河可以弹得更动听。十根俊逸修长的手指无比灵动,像帖了符、沾了仙水,把一支莫扎特弹得活泼优雅又富含东方人情调,乐声中都充满单纯的童真…… 俩人背着老妈偷偷摸摸弹一会琴,半小时后严氏就从小屋出来,眼圈微红,忏悔祷告难免触及伤心往事。 凌河将自己吃过一块的糕点盘递给严妈,让对方先稍坐片刻:“可以允许我也进去忏悔吗,邱牧师?如果您能允许我的冒昧和对主的虔诚,我有些话想与您分享。” 严小刀诧异地一挑眉,事先没安排这一出? 邱牧师名叫邱文澜,是小镇上凤毛麟角几位富有声望的文化人之一,年纪不小但脸上不生皱纹,拥有信仰且保持豁达从善的心境,或许真可以让人忽略岁月时光的侵蚀。邱牧师微笑点点头,做个手势。凌河仿佛早有预案准备,又回头看向小刀:“严总,可以跟我一起吗?” …… 基督堂内并没有严格的密室忏悔仪式,只是教友之间倾诉式的祷告,严小刀突然意识到,凌河是否想要借此机会对他说什么? 牧师的起居房间内,凌河面对邱文澜慈爱的目光和套路式的开场白接纳问候,那一刻十分平静,侃侃而谈:“慈爱的主,邱牧师,忏悔也无从谈起,只是心灵上负坠的罪恶太多我觉得很累想甩包袱!我今天说的也不过就是一番虚伪空洞的托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今后的人生命运。 “在主面前,我就是个渺小丑陋的罪人,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一直心怀某些恶念,郁郁寡欢,而且无法排遣和解脱。我心中藏着一片愤怒的野火、狭隘的欲念、蓬勃的野心,想要报复……这些恶念有时让我很痛苦,有时又让我跃跃欲试、希望能一尝所愿。” 严小刀喉结抖动了一下,许是心灵感应,都猜到凌河想要说什么。 邱牧师略显意外,但仍将宽厚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凌河手上:“孩子,主会欣慰你愿意讲出来,而你的欲望念头,也会因为倾诉和祷告而慢慢减轻。” “邱牧师您错了。”凌河笑着摇摇头,那一刻眼神突变,口齿蓦然锋利在天父神佛面前都不惧真言,“我的愤怒和仇恨,在我将一切念头成功付诸实施之前都无法解脱,因为我除了它们已经一无所有!我的家庭遭遇变故,我的生活路断人亡,我的父亲惨遭奸人戕害冤死,家世、财富皆成一场空梦。他的死让我在过去十余年被迫开始这颠沛流离曲折无常的躲藏生活,我至今仍然不得不寄人篱下仰视我的仇人怜悯的目光和偶尔发善的施舍,原本应当属于我的一切美好早就随往事和风一起逝去。我想要忘掉的多年前那场撕心裂肺永远嵌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找回的人生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严小刀听到这句再忍不住了,脸色完全变了,黑眉嵌在发白的脸庞上。他想捂住凌河的嘴,片刻前的柔情顺意烟消云散! 他很想对凌河说,你如果就是想倾诉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私下对我讲?为你,我可以考虑你想让我做的任何事情…… 他恍然觉得他了解凌河太少,或者了解戚爷也太少?有许多事情他恐怕从一开始就被摒除在外,从来没活明白过,有些事已完全超出他的认知层面和掌控能力。 久经人事的邱牧师也陷入震动,嘴唇嗫嚅,试图劝慰眼前进入某种兴奋状态的凌河:“可怜的孩子,主会宽容宽恕你的纠结和彷徨。让我替主问你,你的挫折能否另寻其他方式来解决?” 凌河再摇摇头,坐姿端庄,眉间眼底荡出自信而强大的笑容,憋太久了,掩饰不住那种兴奋:“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我会看着那些卑微丑恶的灵魂,背负着他们各自此生的罪恶,一个一个走向灭亡,用他们配得上的方式悲惨地被逐出这个世界。” “凌河!”严小刀压抑地喊了一句,听得十分难受,豁然站了起来。 他后悔进这个房间,后悔带凌河来基督堂。 有些话听过之后不能装作没听过,两人之前若有若无的亲密、旖旎,顷刻间化为乌有,开始剥开现世血淋淋的皮肉露出残酷。就在数分钟之前,他们还并排坐在钢琴前,用一排琴键就足以交心。 “还有那些曾经刻意伤害过我、曾经羞辱欺负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凌河说话间有意无意转向严小刀,眼底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有毒的微笑,“严总,那些都是你熟悉认识的小鬼,他们在赌场上争相叫骂,用一张张嘲弄唾弃的嘴脸围观着我竞价、踩着我的身躯、随意撕扯践踏我的尊严,我还没有忘,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他们的身躯也会随着腐败的灵魂一点一点腐烂,不留下一粒恶臭的渣滓。” 凌河的瞳仁里流淌着两条冰河,冷漠而优雅,声音婉转,没有露出獠牙,但说出的每一句让人不寒而栗。 “……”严小刀哑声道,“凌河,我没想到船上那件事对你是如此深刻的伤害,是我照顾不周到,我真的很抱歉,我们能单独谈吗?” 凌河以令人无法直视的气场逼视着他,让严小刀觉着他才是那个此刻需要拉着牧师的手忏悔罪行的人。 “天父对世间生灵抱有最宽大慈悲的胸怀,主会宽恕你的,孩子……我替主真诚地希望你能解脱……”邱牧师声音略微颤抖,也不停瞥着严小刀,无法理解这只是一篇胡言妄语还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私人恩怨。倘若再结合之前严氏私下对他倾诉的担忧,这一切就更加令人心惊,只是出于神职人员的道德节操,邱牧师不能互相透露。 凌河做着最后一番优雅的陈词:“邱牧师,我的恶念太多,这些不过是露出冰山的一角。每一次我仰望替我们凡夫俗子背负着十字架的主,都感到万分羞愧,我才应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世间丑恶灵魂与我自身罪孽还债的人,我的血就是将来对主最虔诚的祭品。 “我现在一切一切的困扰,只是不能如愿将我所尊敬仰视的人抱在怀里。精神的契合、肉体的吸引与心灵的如影随形,最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我真诚地向主忏悔,希望我真心敬重的那个人,将来了解这一切之后,能够容纳宽恕我……阿门。” 邱牧师是房间内的一道陈设,凌河的每一句话,都是告诉严小刀的。 …… 他们一行人从基督堂出来的时候,严小刀缄默无言,双手一直紧攥,攥出疼痛,身在云里雾里。 他几次试图从后面悄悄拉住凌河的胳膊肘,把这人拉一边说话,但凌河不留痕迹地甩开他的钳制,甚至回头对他报以礼貌性的无辜的微笑。那样的矜持礼貌显得十分隔阂,遥远,与之前坐在琴凳上的亲昵柔和,就是咫尺与十几里地这二者的差距。 凌河脸色平静,与严妈还有聊有笑,就好似刚才在牧师房间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走出充满神秘感的肃穆的教堂,重新曝露在早春阳光下,仿佛一下子又迈回充满人间烟火的世界,四周万物抽丝剥茧般展露出生机勃勃的容颜,人间是如此美好。 严小刀再想找凌河谈话、交心,已不知从何说起。凌河已经自如切换到人畜无害的居家日常模式,根本不给他再谈的机会。这人就是两幅面孔、两副躯壳,各自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喜怒爱恨无常,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严小刀已失去判断力,他手里攥的究竟是哪一副躯壳下的凌河?……这个人就从来不曾真正被他攥在手心里。 几名小弟将车停在基督堂门口,那几人靠着车子抽烟,一看就是老大身旁几只走猫的闲懒模样。 杨喜峰见严小刀出来了,忙上前说:“大哥,您手机关机了啊?找您的电话都打我这来了。” 严小刀想起他进教堂时出于礼节将手机静音,这时屏幕上出现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梁有晖说:【小刀,我爸让我过来出趟差,正好顺便找你耍几天!哥们得款待款待我吧?】 简铭爵说:【严总,上回船上一别,临走都没打声招呼您就跑啦?兄弟我一直惦记您,改日出来打个高尔夫?我有上好的“进口球杆”和“高尔夫球”都可以借给严总随便用!】 梁有晖的父亲是福布斯排行榜名义上的燕都当地首富,名叫梁通。当然,真正的超级富豪都拥有更深的红绿背景,搞排名噱头的公司是挖不出他们家底的。但梁通能够上榜,也是属于圈内皆知的身家丰厚了。 而简铭爵要么是手头缺钱要么是缺生意了,这叫一个忙活啊,不甩扑克牌了,开始用高尔夫球来编排他的丰厚资源资产。 渡边仰山旗下的联络秘书,也接连两天电话短信不停骚扰他:【严总,上次您答应我们老板的商业合同何时能够兑现?不妨请戚董事长一起出来大家见面详谈。】这当然不是哪位秘书的自作主张,一看就是那老匹夫的贪婪,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不死心。 严小刀竟然又接到鲍局长的一条秘密信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现在不仅是人数的问题,你能认出什么刀吗?】 严小刀很想把鲍大人鲍青天的号码直接拉黑,惹不起的青天大老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看似大批是闲人闲事,却一桩又一桩,接踵而至。 第二十九章 豪掷千金 从远郊小镇回到市区, 两个多小时车程, 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开车的人是轻车熟路,并不嫌开车是件累赘事,还能绕路尽量走人少车少的高速口,躲避那些在路上横冲直撞的超载大货。这次没有碰上嚣张换道的车匪路霸,或者将活牛卸载在快速路上满街跑的奇观, 也没人跟踪盯梢。 严小刀下午即被人喊去公司签字, 戚爷不在, 经手的文件基本都是他来签字。隔天, 他又被手下港口分公司的小头目搬去救驾。原来,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某友军公司, 卸载集装箱和囤积货物将他们的消防通道区域霸占了,明明占他们家地界竟还插上友军山头的旗子, 而且每个月继续往他们这边蚕食。消防口的领导带着官兵进行年初例行检查, 双方小头目正在码头扯皮吵架,消防队领导负责在中间和稀泥劝架。 严小刀心里也烦躁,这一帮眼皮子浅的整天不琢磨正经赚钱路子,净玩幺蛾子!他穿一身西装撸着袖子跟对方在太阳底下扯了快一小时,口干舌燥。对方那一窝无赖说,东西搬不走,想移走您自己移啊。 严小刀觉着这家友军最近欺行霸市势力见长,以前那副抠唆鸡贼样,现在这是换老板和股东了吗?他转脸给他的小头目打眼色,小经理战战兢兢地附耳汇报:“严总,他们最近可嚣张牛逼了,傍上大粗腿,‘梁生’听说已经内部入股准备收购他们,还没对外公布,这些人都新来的可张狂了。” 严小刀一听,指着对方小头目:“我操,大伯子家的地盘你也敢下嘴吞,你吞得下我?” 他在对方小头目一脸懵的表情下抄起电话:“梁有晖你小子什么时候到?太子爷您就是出这趟差的吧?赶紧的,老子现在就在码头上等着款待你丫的!” 严总干脆利落一个电话就把这件扯皮事解决了,最后是由友军公司领导点头哈腰一路跑着把“大伯子”送回专车,并且约好改日与消防队领导一起吃饭顺便给严总敬酒赔礼道歉,瞬间瓷儿得跟一家人似的。 严小刀觉着,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妥帖顺溜了,若是换成他今年二十岁,这事就不是这么解决。他那时穿一件白色紧身汗衫,黑色长裤,腰里别着刀,蹲在码头上跟对方“划道”:“前几个月临湾港口有一家刚爆炸完你知道吧?你瞅瞅你这些货值多少钱,你想也炸一次看看礼花吗!” 现在他绝对不这么干了,争强斗狠的欲望都淡了,也是因为年龄大了,一晃眼也小三十岁的人。夜深人静一人躺床上跟熊爷对着撸的时候,也会彷徨自己下半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浪荡得一个人过。 不对,熊爷自从迎娶了三娘,都不找他撸了,早就抛弃了他这个万年单身王老五,每晚找媳妇滚狗窝恩爱缠绵去了。一个人孤寂惯了,有时,真希望每晚回到家时,有那么一盏暖黄色的灯永远是为他留着,有个人在家里等他。 严总一般不需要专车和司机,属于那种特接地气特随和的老板,今天纯粹去码头跟友军掐架才摆个副总裁的谱,由公司里一名司机为他开车。 他很快就发觉,还不如自己开得利索。 下了快速路准备进城时,严小刀淡淡地瞄了一眼后视镜,说:“小李,你上右拐标志的那条道,慢慢减速,对,但是别右拐,你左拐,快点,加速拐!” 司机是正正经经给老板们开车的,习惯于将车驾驶得十分平滑稳健,路上颠一下硌着老板都可能砸了饭碗,哪学过瞎开啊?严总几个指示就弄晕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严小刀的右手在大腿上悠闲地摆钢琴手,快速地敲,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不停在弹《卡门序曲》最欢畅高潮的几个小节。 “先别回公司,从这个口出去上辅路。”严小刀又说。 司机莫名其妙,但秉承做司机的职业习惯,老板让干吗就干吗,绝对不问、不多话。 妈的,严小刀暗骂一句,从上了快速路他就已经注意到,这趟是一辆灰车在跟他的行踪。 “看见前面那个公交站了吗?靠边,突然踩一脚,停车。”严小刀说。 司机依他指挥猛一脚刹车停在公交站口,严小刀都没等车子停稳,冷着脸拉开车门冲出去。他表情凌厉,右手虚握掩盖在西装左襟下面,这是他迷惑性的威慑动作百试不爽。 他沿着便道大步走向后车,那辆灰车一激灵似的赶紧一踩油门,几乎压着他脚面呼啸而过,很怂地跑了! 看来跟衙门局长没多大关系,对方盯的就是他。 第30节 而且每次都在他出门办事的时候悄悄尾随,也并不动手闷他怼他,没有什么危害动作,但整天拖着一条阴魂不散的尾巴,还不知对方是哪一路,着实令人不爽。 前两天他带凌河一起回母亲家,特意带了一班小弟,就是防着有人路上跟踪下手。然而带凌河出去一路平静,就没遇见盯梢打劫。对方意图也不在凌河? 严小刀到家,先脱了西装在客厅里抖干净烟味,然后叼着一个玉米饼上楼,几口吃光。 这玉米饼还真是凌河从他老娘家特意打包回来的,只要是吃这件事上,凌大少爷是手脚最利索而且真不客气。凌河看起来也爱吃严氏做的菜肴,这让严小刀心怀慰藉,估摸一大半是因为严氏弄出来的那一桌河鲜水产土鸡野菜的农家筵席确实好吃,还有一小半原因……严小刀只当凌河是在“爱屋及乌”…… 凌河独自坐在起居室外的露台上,眺望远处港口彻夜通明的灯光。夜里风大,这人身着单衣,竟然也不觉冷。 凌河扭头白他一眼:“你衬衫裤子上也有尼古丁味道,特别呛,还不都脱了抖抖?” 严小刀一笑:“懒,活得没那么精致。” 凌河的笑一贯带有揶揄意味:“严总,其实你浑身上下就像在焦油里已经浸泡过十几年的老枪味道,你那味儿都浸在躯壳里了。我每天见你就如同在吸二手烟,你抖衣服有什么用?” 这话本意是玩笑,却让严小刀立时生出自惭形秽的羞愧。面对凌河他心思比较敏感,以前没觉着,自己是不是看着特别不修边幅? “……特糟糕啊?那我走了。”严小刀一转身,有点受伤。 凌河忙改口:“没有,你坐下。” 凌河就是嘴毒成瘾,没想埋汰小刀。在他眼里心里,严小刀的一切都是极美的,难闻的二手烟他都乐意忍了,因为那抽烟的唇形和夹烟手指都是完美的…… 严小刀将西装外套给凌河披了御寒,自己单衣而坐。 他偶尔瞟向他家正门方向,从露台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车辆从外面拐进自家别墅的林荫小径,然后驶入电控大门。面朝大海,背靠大门,确实是个观赏风景顺便等人归家的好位置…… 凌河很不见外地从西装外套兜里摸出一枚信封,打开瞧了:“‘麦动随风,夜景良人’巡回演唱会——临湾站’,红场贵宾坐票第二排?呵……咱们认识的麦先生要来开演唱会?” “哦,对。”严小刀应道。贵宾票是快递到公司前台的,他顺手放兜里忘了留在办公桌上。 “麦先生一番心意,严总可别辜负。”凌河端详他表情。 “他什么心意?我就没准备去。”严小刀理了理衬衫领口,直视某人。 自从上次“云端号”上认识,那位麦允良确实一直跟他有联系,每天坚持不懈发两三条短信,走的是婉转抒情的文艺路线,还忒么都是繁体字,非常考验严总搜肠刮肚的那丁点学问!严小刀回复得很不勤快,基本上是一堆“嗯哦啊好”和最有用的一个字儿,“忙”!麦先生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每天早晚三省身似的问候他,可能人都有这种贱脾气…… “为什么不去?跟熟人叙个旧。”凌河笑得深邃,“我在你家憋得也闷,你养的这群小坏蛋现在打牌都故意不带我玩!我还没去过你们本地鼎鼎大名的‘红场’。” 严小刀一票否决:“你别去,我也不带你去。” 凌河一双眼眯出不善的寒意:“我去了影响你看演唱会,还是妨碍你跟麦先生互诉衷肠重叙旧情?” 严小刀皱眉:“这什么话?” 凌河淡淡地递了一记白眼:“成,您自己去!我是怕严先生万一彻夜不归,您这别墅空荡荡的,我夜里睡觉不安稳。” 还忒么讹上我了?严小刀说不清是嫌腻歪还是好笑,摇头吐槽:“你这人真是够了!……凌河,我不带你去,因为不想让你见你曾经在船上遇到的人,我怕你难受不开心……你不是真心乐意见麦允良吧?” 凌河不以为意:“我为什么难受?我怕什么?” 严小刀神情有异,许多回忆片段纷至沓来,黑暗乐章中某段华丽而奔放的咏叹词涌上他脑海,带着浓墨重彩的色泽和尖锐的对比度,背景里还有基督堂的钟声,这些他怎么可能忘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反复斟酌着词汇:“那天在教堂,对邱牧师,你曾经说过你非常在意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凌河,我一直很抱歉那时没有照顾好你,当时贪图做事手段和效率因此选择了极为糟糕的方式‘赢’下你,可能让你感到深受伤害……” 也许今夜是个较好的时机,两人促膝交谈解开一些心结。 “严总!哈哈哈哈……”凌河竟是用一阵大笑打断了严小刀非正式的道歉和“忏悔”,“我都忘了我那天说过什么!我怎么啦?” 严小刀咬着下唇:“……” 凌河笑得极其顽劣无赖:“我错了严总,你妈妈那天给我红薯和糖豆喂多了,我血糖高就抽了,在牧师面前说了一番胡话,当时心情特好就吓唬你的!我好得很,我们年轻人随口开个玩笑,老大爷您别当真。” 吓唬你老大爷的?严小刀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眼前这人到底哪句真话? 凌河浑然不觉自己作风多么恶劣,笑得没心没肺,夜光下浪出一脸妖气:“抱歉严总,我那天大姨夫来了,您真的别当真,呵呵……” 凌河的表情分明在讲:这就叫作代沟,老大爷婆婆妈妈的。 严小刀捏着眉头阖上眼,骂了一句凌河的这位大姨夫亲戚。 他突然起身逼近,对着凌河的脸,鼻尖几乎摁上对方的鼻尖,强行压抑住最后一刻可能暴露他隐秘情感的失控动作。 “凌河,以后别再说那种让人难受刺激的话,我当时真的当真了。” 凌河不知是否听进去这句恳求,但他盯着严小刀鼻翼上秀气的黑痣也盯很久了,这是需要多么强大的心智和自控能力,才能在小刀的脸凑过来时不失控抚摸这张英俊动人的脸…… 凌河口中的话永远只能信一小半。 严小刀表面内敛,不发脾气,那晚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地回想前日在基督堂内让他触动惊心的忏悔。 我的愤怒和仇恨在我把一切邪恶念头付诸实施之前永无解脱,因为除了它们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些伤害过我、羞辱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 严小刀幡然醒悟,这些话其实才最像那位将伊露岛“云端号”搅得天翻地覆的凌公子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经典凌氏语录,字字诛心,令人畏惧胆寒,散发出带着黄色信号烟的危险毒性。凌河不就是那副德行吗,随心所欲随时喷你一脸!倾国绝色的面孔上仿佛就刻着 “本宫很恶毒有本事你们来砍我”! 只不过最近田园悠哉生活过久了,严小刀在刻意遗忘那些令他不舒服的记忆,刻意地遗忘最初相识时那个出言狠辣性格刁钻、让他很不适应不喜欢的凌河。他硬是把凌河塞进一个形象单纯美好的椭圆形盒子,合乎他的口味,偏偏对方最近也努力配合,将四方棱角和尖锐的矛刺都收敛了,愣是生塞硬套钻进这椭圆形的盒子里,刻意塑造出个温柔体贴彬彬有礼的年轻后生模样。 凌河是不是也装得挺辛苦的,快要憋不住了? 究竟哪一副躯壳,才是属于这人的真面目? …… 严小刀也想过着手暗中调查往事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隔多年,南北相距,都不知从何下手,没人可问,集团里几乎所有人手都比他的资历还浅,问谁?谁清楚戚爷当初底细? …… 接下来一个星期,严小刀白天除了去各家分号和港口处理公事,找各路友军和衙门口官员闲嚼打屁,其余空闲时间都给了过来出差的梁有晖。梁大少是为自家企业跑腿办事,梁董事长有意锻炼独子出来跟外人多打交道,而且临湾新区又毗邻燕畿交通方便,这地方就成了太子爷们常来常往的一块私塾教场,许多二代在港口减税区都有跨国生意往来。 梁有晖问:“小刀,你跟那位凌先生,还在一起?” 严小刀垂眼一笑:“你说的哪种‘在一起’?当时在船上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 “行啦我都懂!”梁有晖略感遗憾落寞,“以前哥们跟你两地‘分居’,也沾不上手,现在我终于准备常驻临湾新公司了,可以经常找你消遣,结果你已经娶了!” “谁娶了?滚。”严小刀用口型骂了对方一句,却又莫名为这句“娶了”而心动。 回到公司,他发现自己办公桌上又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竟然还是两张‘麦动随风’演唱会贵宾票,位置还都差不多,还夹有麦允良亲笔的问候短签,客气诚挚地邀请严总一定赏光。 严小刀有点没弄明白,麦允良一个多星期前就已经给他寄来演唱会入场券了。这人怎么又送票?票卖不出去吧?只是上次的信封没夹带亲笔信笺罢了。 他秘书小姚风风火火进来,特兴奋的德行:“严总,刚才麦先生亲自来公司给您送票的!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他还戴墨镜棒球帽遮着脸!” 严小刀瞄着姚大美女一脸意犹未尽的陶醉:“你们一帮人围观索要签名来着吧?” 姚秘笑嘻嘻地:“我们也没有太给您丢脸,就签名加合影呗……微信号都没告诉我!” 严小刀没话说,还能拦着姑娘们追星么?现在谁不追小鲜肉?就连一年一度的年三十晚主旋律政治晚会都塞满了各款可口的鲜肉。 姚秘扭着a字裙小蛮腰出去了,临走还拍了一句言不由衷的马屁:“严总其实您也特别帅,另外的一种帅,跟麦先生不一样口味!您仍然是我们大家最爱的宝宝,您别吃醋哈!那个什么,咱们的一季度末奖金,这个奖金啊……” 严总丝毫不带任何欲念地很想在姚美女屁股上狠掐一把…… 位于灯塔山脚下的“红场”,是经济新区最大一家文化设施场馆。它的前身是公家的民族宫大舞台,在临湾成立新区行政区划的那两年迅速改制私有,被简家旗下的文艺公司以抄底价格收走了,再耗费巨资装修,迅速改建成这样一家走高端豪华路线的演艺场馆。因其外墙呈现砖红色宫墙模样,夜灯下富丽堂皇,又被称为“红场”,这几年承办各类明星商演,赚大了。 炫目的灯柱旋转扫射着喷向天空,将夜幕下的红场衬托得像一只熠熠发光的大号聚宝盆。大规模应援团式的迷妹粉丝们从四面八方聚来,年轻学生是送钱的主力军,化作一股人潮前仆后继涌向红场发光的入口处。 严总所住的别墅离红场还真不远,同在港口区。他也不着急看时间,与凌河二人捯饬妥当了才抱了人下楼。 两人穿了两套几乎同色的西装,只是款式上凌河那件的领子是缎面,袖口有四颗金色纽扣,而严总不喜欢这种累赘的花饰,只穿纯色。 随行的1号保镖峰峰和2号保镖宽子在客厅门口围观,互相打一眼色:“哎呀嘛,老大这看着跟结婚似的……真般配,干脆就结了呗……” 就在他几人准备出门,门口又来一拨送快递的。这回送的贵重大家伙,来了一辆铁壳押运专车,五六名装卸工人,手法专业,十分小心严谨。 从那辆专车上,抬下来一架三角钢琴…… 凌河遽然愣住了。 他只需要瞄一眼那些巨型纸箱纸壳上的德文和英文双语标识,就知这是哪一家进口品牌的演奏会级别钢琴,昂贵不凡。 凌河是不太喜欢身边的事情出乎他预料、让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忍了片刻才转过头看严小刀:“严总……以您那三支半曲库的卡拉ok水平,好像不太需要购买施坦威d级演奏会型号的钢琴,太土豪太浪费钱了。” “给我用就属于糟蹋东西暴殄天物了。”严小刀淡淡地答,“我给你买的。” 凌河喃喃地:“不对,他家高档琴需要提前三月预订,拿不到现货,你从哪订的?” 严小刀说:“我‘截胡’了。我说我需要最快时间运到,多加点钱,把预订名单里排最靠前的这架琴悄悄先卖给我。” 凌河坐在那里,像演绎慢镜头一般将头缓缓低下去,眼睫上点染着门外的夕阳微光。他故意用手指不停摩挲西装袖口的纽扣,借以掩饰极其复杂彷徨的情绪。他又不是没见过施坦威,他这样的人,对于豪掷千金博君一笑这类奢侈风流的小把戏早就应该嗤之以鼻、无动于衷了。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觉着特无聊,特俗气。 可是,是小刀啊…… 他不远千里回来大陆,这一趟精心织构筹谋已久他为了什么?他顺水推舟如愿以偿住进严总的家他为了什么?他今夜一定盛装出席麦允良的演唱会又为了什么?而在此时,这些重要的议题好像又都不重要了……凌河是在不知不觉间眼眶发痒、鼻塞、喉咙痛,症状发作类似春季过敏,他对严小刀这个人就是严重过敏! 凌河望着严小刀,尽量用十二分真诚的语气说:“严总,我原本也不会久住你这里,或许再过十天半月就不在这里,不愿辜负您的好意,太浪费了。” 严小刀微一摇头:“不会浪费,将来你找到更合适住处,琴也跟着你搬走,就是送给你的。” 这事木已成舟,都没法拒绝。凌河认为他若是此时说“太贵重了我不敢收”之类的屁话,就显得忸怩作态太不爷们了,墨墨迹迹的不符合俩人的性情作风。 严小刀又不缺这百八十万块钱,其实他凌河也不缺这笔钱,都买得起。豪掷百万买琴,就是一见如故相送知音,与钱无关,两人心里都懂。 凌河笑问:“严总其实有意偷师,你是想跟我学弹琴吧?” “可不是么!”严小刀自嘲道,“不然每回都是那三首半,都没法出去跟那帮文化人儿大老板嘚瑟!拜托你了凌先生,多多关照,勉强栽培一下这个不识谱不入流的学生。” 有些人,认识十年八年,好像也没怎么了解对方,没剩多少情谊。 有些人,认识十天八天,却好像已经认识一辈子了。 第三十章 唇枪舌剑 若不是凌先生坐着轮椅进来, 明显行动不便, 在场许多人可能以为,这西装革履玉树临风的两个男人是这场演唱会麦歌星请来的特别嘉宾。发型眉眼略微一捯饬,这颜值这身形,绝对够得上明星水准。 严小刀推着凌河选择人少的贵宾通道。往来的具有身份质感的宾客不少,都是娱乐圈文化圈内的名人、友人, 互相之间发个露脸微博捧个人场。下回别人开演唱会、发新片宣传, 麦允良也得去捧别人的场。 一路都有一些经纪人模样的宾客, 惊艳般的盯着凌河脸看, 然而视线往下溜到双腿时,又失望鄙夷地摇摇头, 望而却步。如果凌河不是腿残,那些人估摸要扑过来问, 你是哪家公司歌手?你签约了吗?你准备毁约跳槽改嫁我们家吗? 他们果不其然遇见了老熟人简铭爵。 红场大东家就是“简约名流”集团, 简老二也算裙带人物,但他大哥嫌他办正事冥顽不灵,文娱公司的生意也没交他打理。简铭爵就相当于一个时常出入红场与各路豪客拉皮条关系的混子,金玉其表,龌龊其中。这人深谙近水楼台借地生财的好手段,表面上还总端出一副“这是我们简家生意”的主子爷嘴脸。 他西装内兜也揣着一只信封,内装门票,快递寄给他的,尽管他出入根本不需凭票。 “哎呀,严总!……哎呀……”简铭爵谈笑风生之间转过他一张标志性的大下巴脸,抚掌过来寒暄,然而后半句的“哎呀凌先生”生生被他噎进喉咙,整个人都怔住,发花痴一般呆看凌河。 简铭爵见过凌河最落魄不修边幅时的样子,在赌桌上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长得再美也总欠缺点体面气质。然而今天的凌河,是包装过的,衣着光鲜,具有明显混血特征却又充满天然烈性美的眼眸在灯下神俊飞扬。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招呼了一下,与之握手。简铭爵面部肌肉抖动,心里一定在痛抽自己,一辈子最不该输掉的,就是伊露岛上那一场押上活人赌码的豪赌啊……凌河其人确是倾城绝色,走哪都能艳压全场,结果呢,竟然被严小刀这号不谙风情的爷们赚去了! 凌河竟也好心情地伸出了手,修长的手骨连同腕子被简铭爵趁机攥了很久才放开…… 第31节 简铭爵咧嘴一乐,拍拍严小刀肩膀:“这一对玉人儿,好看,般配!哥哥我没说的,羡慕嫉妒恨呐!” 严小刀面不改色:“还得多谢简总当初成全。” 简铭爵听得差点咬碎一排臼齿,奶奶的,这是嘲讽老子当日被迫放水给你姓严的点了个炮么,混蛋! 严小刀在贵宾通道看到游灏东。他倒是有些诧异,游某人也会来这种人多无聊的场合? 游灏东照例隔着一段距离与严小刀点点头,算作熟人之间招呼,但不凑近不热聊也不推杯换盏,还端着港口少东家的架子。他不是来盯凌河的,上回那档子事已经颜面扫地,他一丁点也不想见严小刀,不想再搀和那事。 他西装口袋内也有一只信封,两张前排贵宾票。若不是身旁女伴撒娇硬拖着他来,游灏东对麦允良的演唱会不感兴趣。 演唱会过程本身乏善可陈,就是按部就班以经典套路流程走下来的港星演唱会。炫目的舞美、内衣外穿的热辣伴舞、左一套右一套的现场露肉换衣、时而穿插进来插科打诨的各路帮帮唱嘉宾、还有英俊小生麦允良挥着麦克指挥的全场大合唱……这些浮夸的包装成功地让听众暂时放弃纠结唱功、演技、金曲榜、代表作之类更富有内涵的元素。 严小刀与凌河坐在贵宾第二排,离舞台已经太近了,吵得脑瓜欲裂震耳欲聋。而且他总觉着麦允良视线盯着他,麦允良好几次都忘词了,不停瞟他们这边看。 严小刀只在麦允良招呼“前排的朋友们站起来让我看到你们”的时候,实在逃不过勉为其难地伸胳膊挥了挥荧光棒,结果还被身边某人嘲笑。 严小刀不介意与凌河亲密地挤坐一起,总之,在这贵宾席上许多人眼里,他与凌河早已互为入幕之宾,在“云端号”上就睡过了。目前圈内流传这条八卦:有一只来路不明的男狐狸精把戚爷手下硬朗笔直的严小刀给掰弯了。 严小刀右手从后面圈住凌河,搭出一个若有若无的保护动作。 男狐狸精在满目盘旋的灯光中回头看他,捉着他耳朵大声喊道:“你胳膊圈着我合适吗严总!!” 他们需要互相嚷才听得到。严小刀以为凌河不乐意,还不及收回手臂却被对方占了先。凌河挥出左胳膊结结实实搂住他,洋溢着快活,再次喊道:“我个子比较高!这样才合适看懂了吗!!” 严小刀皱眉忍笑,还了对方一句“有毛病!” 凌先生嫌嗓子累,情急上了一串手语,再不依不饶用手比划彼此头顶高度的顺差,我一八四公分,你才一八二,老大爷您不服您有本事二度发育啊! 严小刀感觉得到,凌河彻头彻尾沉浸在愉悦中,十分畅快简直有些忘乎所以,笑起来牙齿都比平时多露出几颗。而这种无法掩饰的快乐,应该不是来自台上卖力献唱的麦先生。凌河也在不停地看他,近在咫尺,每一次都把淡淡的呼吸喷到他耳侧,视线在他脸上烫出温度…… 坐前排唯一烦人之处是总有捧着鲜花毛绒玩具的粉丝冲过来,前仆后继地试图扑倒爱豆或者沾点皮肉便宜,疯狂热情程度真让严总这样年纪的大爷们吃不消。熬到临近结束现场已相当混乱。贵宾席附近通道都堵满了人水泄不通,毫无秩序可言。 有歌迷与安保人员打了起来,还有人继续前涌,这种场合很容易出现拥挤或踩踏的意外伤害事件,保安疯狂出动。 贵宾席上坐了许多重要人物,光线不明 这种场合也最容易下手,各种意义上的下手,比如意外伤害、浑水摸鱼、偷天换日、或者趁火打劫,悄悄捂嘴绑走一两个人恐怕旁人都很难察觉…… 有个人故意从严小刀他们面前狭窄的座位过道之间硬挤过去。 那人戴墨镜和鸭舌帽,暗色灯光下回头望了一眼。 凌河正视舞台前方,并不看人,用力摇了摇头。 那人低调迅速地低头走开了。 …… 演唱会终于在全场粉丝大合唱安可曲中结束了,舞台侧面匆匆跑出一位助理,特意找到严小刀:“严先生,之后还有后台庆功会,有鲜花蛋糕和夜宵点心,还是请您多留一会,麻烦您赏光……” 严小刀推着凌河步出剧场时,是内心策划好趁乱赶紧溜的。他从凌河脸上的神情透视出与自己内心节奏相同的澎湃。凌河满面春风好似也同样在说:赶紧溜吧,眼前这些人无聊碍眼,我们回家一起去弹个曲子…… 然而,贵宾通道却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被截断了,拐了一个生硬的直角弯,直接通往后台庆功会入口。为麦允良演唱会大获成功的庆功会恰恰就是简氏文化公司操办的,他们的老总站在那入口处,红装紧裹丰满的身材,笑容风姿盎然,与各界人士游刃有余地寒暄,对每位贵客做出“请”和“让”的手势,这已经跑不掉躲不开了…… 严小刀与对方不熟,没打过交道,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老总就是赵绮凤女士。 赵绮凤非常富有风度和社交经验,虽是半老徐娘但犹存年轻时的美貌和韵致。严小刀感到对方肯定也认出他,但这人既不局促也不尴尬,浑身泛着珠片高光身体乳的耀目光泽,挺胸抬头平视他笑出两块苹果肌:“严总,久仰久仰您的大名,很感激您百忙之中为我们公司捧场,感谢您出席麦先生今天在临湾的演唱会……” 严小刀不卑不亢一点头:“应该的,赵总,您太客气,感谢您的邀请款待。” 赵绮凤又特意弯下腰与凌先生微笑攀谈,这小细节相当体贴。她又娴熟地招呼:“里面备有酒水和港式点心给大家顶饿,一会还有祝福和切蛋糕环节,请两位漂亮的先生慢用哦! “严总,今天可‘又’耽误您回家的车程啦,感谢您宽宏大量不计较。” 赵绮凤最后半开玩笑似的卸掉双方心头尴尬,情商很不错。 严小刀不得不认为,赵女士床上那堆风流韵事且不提,言谈举止行事作风比简老二那个蠢货强多了,经商也有经商的样子,怪不得简家许多生意是这女流撑起大旗,靠浪荡公子哥是真不行。 庆功酒会自然又是商业帝国各路土豪神仙与娱乐圈人士私相交好的机会,三五人扎一堆,各自隐蔽在阴暗角落里,谈着不能为外人听的好生意。 严小刀与凌河专挑无人角落,安静地凑头聊天。凌先生毫不客气地拿一堆吃的,都是新鲜出笼的港式茶点。 凌河吃烧麦虾饺奶黄包那是一口一个,直接往嘴里抛。严小刀看着想乐,全场俊男美女中间,就没见凌河这么吃东西的。“人家都矜持,小口细嚼慢咽,我都怕您噎着!”严小刀端着水杯伺候这位大少爷。 “少废话,反正我好看。”凌河脸皮厚到一定程度。 严小刀无语,又必须认同这话,人好看真是无敌,吃成一嘴油凌先生还是能比别人好看! 他觑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找着借口兜着圈子虚与委蛇向他们走来的人,内心再次因为某些记忆而不适,很疼惜地搂过凌河征求意见:“你要是不想坐了,咱们走?” 凌河凛然一笑:“现在走,是因为简铭爵游灏东和梁有晖都过来了吗?” 没错,那一堆熟人都过来了。 严小刀试图分辨凌河的真实情绪:“不用管别人的,你如果不想看见那群牛鬼蛇神,我带你回家,我不想让你不舒服。” 两人眼神交汇紧贴密语的样子,当真是太和谐、太显恩爱了。严小刀已经毫不避讳地伸开一臂搂住凌河,全世界都信服这俩人有一腿,即便实情是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俩人在家从来没这么亲密过,因为觉着没必要。严小刀好像生出一种逆反心理,越是人多眼杂的场合,他情不自禁想要将凌河收拢在自己臂弯里,就是做给所有人看的,已说不清这是来源于他一贯的保护欲望还是已露出蛛丝马迹的强烈的占有欲。 简铭爵从赵绮凤身后路过,哼了一句:“特意为了勾严小刀还假模假式搞个庆功酒会,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夫人?” 赵绮凤冷艳地回敬:“跟他没关系,我们例行的庆功会!哪能像你做事无边无际、顾前不顾后?” 简铭爵摸着鼻子一乐:“我觉着你今晚肯定要赔本,你瞅见他身边那只碧眼狐狸吗?人家毕竟比你年轻十多岁,还他妈是个混血大妖精!我告诉你这个妙处吧,这男人操男人,操起来才是天雷动地火有滋有味,但凡试过的就拉不回来啦,更何况这样艳冠群芳的美人儿!” 赵绮凤不屑道:“我没要怎么样,找严总纯做生意,你脑子想太多。” 游灏东坐过来就只不停喝红酒,跟严小刀是没啥可聊,聊太客气显得谄媚,可也不能呛茬翻脸。他爸爸最近专心致志礼佛,整日下了班就躲进几家寺庙,都不回家了,歇斯底里地大笔大笔往庙里捐钱,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让他都瞧不上。 划拉那么多钱,再都捐去建寺拜佛,给那些腐败的秃驴充实小金库,游灏东是完全不理解他爹这个套路,有钱搁在自己口袋里慢慢花不好吗? 游公子跟他爹父子之间感情还不错,也因为他是独苗儿子,嫡亲的根正苗红就这一脉,再怎么闹腾也父子连心。他爸跟他妈其实夫妻情谊早就没了,冷淡相对各忙各的。男人但凡发了迹的,身边相好的排队翻牌都宠不过来,谁还有兴趣回家对着糟糠之妻? 不过圈内很多人闲嚼八卦,说知州游大人身有隐疾,面黄体虚盗汗,男人那方面不太行,每回跟相好的都是有心无力,上了床一分钟就泄,因此得一讽刺的绰号“游三秒”! 当然,这是简铭爵之流在背后嚼舌根子取笑游知州的,当面都下巴磕地阿谀奉承着,当着游灏东的面儿也不敢乱说。 严小刀撬开一支红酒,敞开了喝酒其实是挡话题的很好方式。 简铭爵在严小刀被一位老板拎起来勾肩搭背互相敬酒的片刻工夫,机智地挪到凌河身边,压低杯口敬了一杯:“凌先生,上回的事多有得罪啦,不知者莫怪您千万海涵,以后我跟严总之间……还得靠您多加斡旋。” 凌河冷笑一声:“简总抬举了,简总自打娘胎出来一向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临湾红场一带浪名远播,需要别人替您周旋?您自己打转儿就够瞧了。” “哈哈还是这个调调,好得很!”简铭爵微醺着留恋凌河的容貌,浑然不觉羞耻地干笑两声,“严总确实器大活好,不然能侍弄得心直口快的凌先生您欲仙欲死,唯独单单对严总一人乐意委身柔顺服帖,啊?” 这话是十足的猥亵调笑,简老二是不敢上手,只敢打个嘴炮。 凌河笑意幽深,眸子在灯下透出墨绿色富有层次感的光芒,突然凑过头去,凑得简铭爵都一惊。凌河讲话如优雅的浅吟,是男人声音却又万般悦耳好听:“简总,您有些事恐怕弄岔了。您怎么不去问问严先生,‘我’是不是器大活好技巧娴熟,我有没有让他欲仙欲死,他才会对我这么死心塌地、形影不离啊?” “啊?”简铭爵被这一岔,就没明白,“呵呵,这不会吧?……严总那个人,这真是笑话了。” 凌河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抚膝,丝毫看不出残废与卑微之态,坐姿如同风云际会时拨一拨手指既能让全场翻云覆雨。他笑觑着姓简的全身上下:“怎么,简总很有兴趣试试?你我不妨哪日约了一战。” 简铭爵都被吓唬愣了,后脊梁滚过一激灵。凌河即便坐姿也显出身高和肩宽的优势,居高临下逼迫俯视着他,眉峰发梢间气场刁钻而强大,让简铭爵恍然觉着下一刻就要被这人扒光裤子干翻了,这气场真不输床上那姓赵的母老虎啊。 简老二不由自主地后屁股门一紧,夹紧菊花赶忙溜了。他对被人走后门可不感兴趣。他也不认为严小刀看起来是喜欢被别的男人干的,怎么看都不像…… 酒会主角麦允良终于从一群人簇拥中得空抽身去切了蛋糕,斟了香槟塔,再为每位客人端来香槟和蛋糕碟。这是他终于找到的堂而皇之靠近严小刀的机会。 麦允良尚未卸下舞台妆容,俊美的脸上堆满细碎金粉颗粒,右眼涂有夸张的闪电妆。这些妆容巧妙地掩盖住了下面那层面皮上的焦虑和病容,只是在与诸多大佬们擦肩而过互相拥抱时,偶尔能看出这人眼中跳动的惶恐,以及深填于眼眶内的疲惫倦怠,好像随时想要抽离人群,将自己填塞进苍白的角落…… 严小刀说不清对这位麦先生是怎样感受。从男人的人格、尊严上来讲,他不欣赏不尊崇这样的人生选择。 他猜得到麦允良大约怎样在圈内立足,有所得你就要有所付出,年纪轻轻即拥有脱离现实的名气和财富,这是白来的?今天庆功会上邀请的那位卫视主持人“一哥”也是一样的。那人名叫卢易伦,私下也是高级男公关路数,他们交往奉献、劳心劳力侍奉的对象,不是他们的纯情粉丝,而是达官贵戚的太太团,或者干脆是达官贵戚本人。卢一哥据说与二十几名富豪高官夫人有染,走“夫人路线”开公司敛财。 麦允良永远显得过分客气谨小慎微,弯腰鞠躬为严总敬酒时脑顶几乎撞到严小刀鼻子。 “严先生,荣幸能再次见到您,感谢您今天愿意露面捧场,我是想……”麦允良斟酌着讲话,心情就如杯中晃动的透明酒水。 “捧场应该的,收到您的赠票肯定要来,抱歉啊当时正好在外面办事,这么忙还劳烦您跑一趟,以后可别大老远的!”严小刀言谈爽快,然而毫发未伤地就将麦先生“我是想”后面的真实意图堵回去了。 “?!”身旁凌河迅速盯了严小刀一眼。 麦允良又东拉西扯几句临湾的风情与红场的奢华,他兜里捏着一张写有他房间号的酒店名卡,一直踌躇迟疑,眉头因自身的焦虑而紧皱着。他看得出,严总待人客套但谨慎保持五米距离,生怕沾了他身上哪处的细菌病毒似的;而严总身旁的凌先生,一双精明厉害的眼,从始至终对他喷射火苗严防死守,甚至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 麦允良试探地问:“严总,不知是否方便,找个时间与您聊一些……在临湾演出的事。” “哦,我又不负责这块的生意,完全外行,怕帮不了您。”严小刀很委婉了。 凌河冷笑一声:“严总,麦先生是邀您私下见面单独交流,至于您是否负责这块生意负责哪块生意,并不影响全方位‘交流’。” 严小刀还能听不出这个,给凌河打个眼色:乖,你别闹。 麦允良尴尬低声解释:“凌先生不要误会,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事私下聊聊。” 凌河一双凤眼光芒四射,直逼麦允良美妆下的面皮,一点不尴尬也一点都不压低声音:“你想跟严总聊聊您和简总私下的风流倜傥浪迹无边,还是您跟游少东家私下的敞开胸怀直入主题?我也很想听。” 麦允良脸色变了,如同被人当场甩一耳光,遽然别过脸去。也幸亏四周音乐狂响,人声嘈杂,没人察觉此地有两只妖精撸袖子开掐了。 严小刀皱眉,毫不掩饰地伸出手握住了凌河的手,想让对方心安:干吗啊,别这样。 他忽然又生出甜美幸福的幻觉,心里暖得发痒。所以,这位一贯面狠心冷口角锋利的凌先生,是为他吃醋了么?…… 吃醋又不像纯吃醋,更像是凌河面对麦允良的身份无法掩饰骨子里深刻的鄙夷与厌恶,见着对方就找茬喷毒液。只是严小刀琢磨不出,这“多管闲事”般的强烈愤慨从何而来? 说到底严小刀仍是要维持生意场合的虚伪客套,而凌河敢于撕破脸面与任何人针锋相对,“与本宫三观不合者,寸土不让,直接碾死你们一群妖艳贱货!”严小刀本心无比欣赏这样坦率而强悍的凌先生,真心喜欢…… 有一位看起来是“简约名流”部门经理的人过来邀请严总,说他们简董事长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严总,请严总过去喝杯茶叙旧。 趁着严小刀暂时离席,麦允良眼明手快起身就要跟去,凌河比他手更快,一根手杖直接杵过去拦住麦允良的腿。 麦允良沮丧无奈地放弃了,重新坐下来:“凌先生,您真的误解了,我只是找严总有些正事,绝对没有其他心思。” 凌河极薄的嘴唇轻开轻阖,又甩一梭子毒液:“哦?麦先生有正事?我还以为,麦先生兜里赚到的房子车子票子,没有一件是靠正事赚来的,你的人生中还能有正事?!” 麦允良生生地哽住了,说不出话,涂着闪电妆容的眼那一刻被凌河的刻薄无情逼出湿润泪光,羞辱感涌上面皮。唇枪舌剑他完全不是对手,无从招架,本来也没几人是凌河对手。 凌河口齿冰冷地送出一句威胁:“麦先生,严总是个正派的好人,收起你的手脚和心思,离他远一点。” 连我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人,你敢碰?你配吗? 凌河盯着麦允良,就是想要手撕了这群人。 第三十一章 白虎节堂 严小刀一听简董事长找他喝茶, 对于“简约”德高望重的大老板简铭勋, 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因此离席跟去了。他临走还不忘电招峰峰和宽子从门外进到酒会现场,照顾好凌先生。 那位经理指引着他七拐八绕,在庞大的红场迷宫里穿过一些房间,引到尽头一间镶有厚重黄杨木质大门的会议室。 严小刀那时有些诧异, 简董事长也不出来跟诸位打声招呼, 单单就要见他?文娱公司承办个普通演唱会这类事情, 简铭勋也不会事必躬亲地打理, 就没必要出现吧? 第32节 经理引他进入辉煌气派灯火通明的大会议室,严小刀抬眼瞭到一片红, 墙上一副椭圆形水晶镜框中映出女人成熟美艳的面容,婀娜身形正背对着他, 对镜补涂口红。 “……赵总?对不起啊, 我走错了。”严小刀心头一凛,人还没转身但右手直接向后反抓门把手,反应非常快。他拧出了“咔嚓”一声金属搭锁互相羁绊纠结的声音,门已被人从外面反锁。 他分明听到门外一串鸡零狗碎的脚步,那人已悄悄地跑掉。 赵绮凤回头,口红还捏在指间,朱唇训练有素开启出最富有魅力的圆润口型,惊讶瞧着他:“呦,严总,夜深人静,怎么是你啊?” “对不起,赵总,麻烦您让您的人把门打开吧。”严小刀不动声色,一手扶住西装襟扣。江湖经验丰富至此,一进门就明白了这是个声色场上的白虎节堂,今天是他大意了,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赵绮凤言谈和走姿皆维持端庄优雅,她的身份自然与外面那些妖艳贱货有所不同,不至于饥不择食地扑,她也没那个必要。她走到会议室圆桌边,双手撑桌前倾做出一个最能显露事业线霸气的姿势:“严总,正好我们集团总公司策划一个中英企业之间合作的港口项目,我了解你们宝鼎也有英方合作的企业,我想看严总是否有兴趣坐下谈谈,你做你们戚老总的代理,有钱你我一起赚?” “谢谢赵总提拔,不如请简董事长过来一起谈。”严小刀面无表情,思索今晚如何脱身,面前人若不是简董的正牌夫人他早就拆门了。 “这个项目由我全面协调策划,跟我们‘简约’做生意您只能跟我谈,严先生请坐。”赵绮凤换了一只高跟鞋脚点地,却在不经意处悄悄脱了一只鞋,一脚脚趾轻抚另一脚的脚踝,缓缓勾上小腿…… 赵女士玩这一套娴熟优雅,游刃有余,不说破不挑明不进不退但就是不放你走。严小刀紧贴大门不动,心里暗骂一句三字经,凭这姑奶奶绵里藏针皮下春秋的纯熟演技,怎么没人封您一尊影后呢! 椭圆长桌平铺着一张仿貂皮的盖毯,灯下那块盖毯呈现一片暗织着华丽暧昧情调的绛紫色,这其中暗涵的意味令他感到恶心。 …… 凌河在严小刀离开几分钟后察觉有异。 他方才净顾着跟整容妖精掐架了,这时仔细一想,“简约”的大老板如果来了怎会躲起来,不与到场贵宾寒暄敬酒?严小刀论地位并不是宝鼎集团的一号二号人物,简大老板有必要神秘兮兮单独约见? “我去洗手间。”凌河说着转动轮椅直接往会场外走。 杨喜峰赵宽那二人立即屁颠颠跟随伺候大爷“宽衣”,凌河这才发觉,给他派这俩保镖着实碍手碍脚,妨碍他做事,他其实需要别人照顾、保护?与其说照顾他,根本就是严小刀派了俩人监视他。 酒会灯光很暗。眼前的群魔乱舞在凌河眼中不过是一片拂手可去的幻影,他转着轮椅滑过游灏东时,从那位刚刚刷完朋友圈的网红女伴手底下瞬间摸走对方手机,锁频尚未触发就流利飞快按出一个号码。 洗手间的大隔间内,凌河嘴唇贴着手机麦克,只见唇动:“猫,帮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猜是姓赵的女人,你去找严小刀在哪个房间,可能被对方绊住了,或者设计下药,酒后乱性,再强行偷拍一些对他不利的照片。他今天确实喝不少酒。” 手机里一个十分利落并且干净的中性声音答道:“凌总,那在场这些人怎么处理?就这样了?” 凌河没有迟疑地吩咐:“今天就这样了,让大家都撤吧。” 干净清澈的中性声音明显不甘心,而且脾气不小,很能抢话反驳:“我说少爷,票寄出时都没想到今晚能来这么齐,人都齐了,您说撤?好歹也拿住一两个,得手了再撤,随便拿哪个都是绝好的突破口。” 凌河轻蔑笑了一声:“人齐了怎样,我再开一桌赌局邀老熟人们一起上桌吗?撤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再想想。” 他说再想想时,心里分明惦记着刚运到家的那架华丽震撼的施坦威,在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时刻砸他心坎上的礼物。他想弹那个琴,教小刀弹一支曲子,在严小刀这个人身边再陪伴几天。什么计划,什么筹谋,其它事什么都没这个更重要,权且都扔一边不管。 “该回家了。”凌河眼底突然趟过两道冰河泛出寒光,口齿凌厉地对电话中人吩咐,“去把严小刀捞出来,顺便,替我在那位赵女士脸上多划几刀再撒点盐!” 凌河按掉手机时自己都没察觉,太过使劲以致几乎按碎了桌面键上的装饰水钻。他心里憋着一股想撕赵绮凤的邪火。 他销掉通话记录,坐轮椅慢悠悠滑着回到酒会现场,在游少东家的女伴低头往茶几下寻找手机时随手将那玩意丢进女子臀部与沙发的亲密间隙中。 …… 很沉得住气的赵女士很快发现,她面前的严先生比她更沉得住气,不急不跳不打不骂, 出不去也走不了,但就是让她沾不上身。 赵绮凤不停拨弄自己小腿的动作非但没能达到实际良好的效果,简直像个笑话,暗暗觉着自己趾甲盖快要把丝袜磨出洞了。 明亮的会议室水晶灯效果下,严小刀非常帅气,西装下身材完美,竟比那天在快速路上偶遇时更令人心动。麦允良那样唾手可得的玩物不让人稀罕,越是得不到的越让人惦记……赵女士脸上维持着职业女嫖客的程式化笑容,心里开始发虚,又被自己一身无名火烧得感觉像要自焚,这场演出真是要赔本吗? 严小刀扫了一眼坚固的窗子,估摸一下他们所在的楼层。这种私密性很好的会议室,常年空调恒温,不必费力气去跟全封闭的窗户较劲了。他眼角扫到木质大门旁边,一般人不会注意的盒状安全装置,镶在墙壁上的。 两人都不点破,但显然彼此心知肚明。赵绮凤无奈笑着摇摇头,优雅地踱步过来:“想必严先生对这个项目并不太有信心,可我真不想让简董事长费心过来说服你接受,我也不想找戚爷做生意,我只对跟严先生您合作感兴趣,我诚恳真心地希望能帮助你获益得利,更上一层楼,绝对不止今天的位置。” “好意心领了,赵总,我诚恳真心地对您的合作邀请不感兴趣,且永远不会考虑加入。”严小刀直视对方。 永远不会考虑与你们这样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你把我当成简铭爵麦允良吗? “赵总,您看错人了。” 严小刀说。 “哦?那是我走眼了,我看错了吗?” 赵绮凤挑眉。 就这时,严小刀状似无意地伸手摸到墙上那安全装置,打开盒盖,依据微弱的绿色指示灯判断这东西正常能用。他毫不犹豫按下红色火警,在火灾警报器发出尖锐鸣叫的一刻再抠开另一个盒盖,从里面抠响了直达红场安保人员的安全警报器。 赵绮凤下意识都往后退了两步,被两种警报器尖利刺耳的魔幻交响曲震得,有那么片刻面露惊愕,但没有过分慌张。她是没料到严小刀还有这招,气得都笑出声。 这一场确实是她赔本了。她对严小刀平添几分欣赏之意,因此并不想生拉硬扯抱大腿似的强留,不愿就不愿吧,走就走吧,碰上这么一位难搞的爷们,也是难得了…… 被惊动的安保人员很快就要找到这间会议室。 他们宝鼎集团总公司大楼里也有类似警报器,估摸还是同一家品牌的玩意,看着眼熟。严小刀也知道保安快要来了,并不耽搁,西装前襟风动的速度没有让赵女士看清楚一分一毫。 手起刀落,从上往下地削,极为细腻的刀片插入门缝之间,第一下没劈开,第二下拨开了那副锁的弹簧装置,大门开了。 门开了但锁还没完全弄坏,只是被刀尖剜残了锁头装置。 “今晚失陪,赵总您多保重。” 严小刀在赵绮凤十分复杂不舍的表情之下,很有风度地全身而退。 他为对方重新阖拢会议室大门,并在关门的瞬间将锁头拨至反锁。他已经手下留情,互相不撕破脸,若是换成他年轻时的暴烈脾气,或许真会划花对方的脸。 他一转身刚要离开,从警笛大作的嘈杂背景音中分辨到,楼道拐角暗处迸发出一阵拳脚磕碰短兵相接的闷响,还有几袋子烂土豆摔倒的声音,四周随即再次陷入黑暗和平静。 严小刀右手伸进西装左襟,冷静贴墙而走,摸过走廊拐角一看。 地上竟然倒了俩人,已被打晕但没出人命,其中一人就是方才骗他过来的“经理”。 那人手边丢着被砸的相机,显然是想在门外“静候佳期”完成龌龊的阴谋,没来得及下手。 严小刀心里一动,赶紧捡起相机翻里面的存储卡,发现存储卡已被人碾碎销毁。 下一秒严小刀扔下相机,在悠长的红场走廊内一路狂追!前面的人根本还没走远,那脚步声分明就在五十米开外,只是这地方通道和房间太多,平时录制节目还安排有小剧场、化妆间、服装间、会议室、录音室,哪里都能藏人。 严小刀身高腿长,脸不变色心不喘,一路死咬着紧追不舍。 他这几天被人跟踪得有点毛了,虽然这次的跟踪者貌似自动站他一队,是要帮他。他就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是谁! 严小刀对红场路径不熟,偏偏那人好像比他更加路不熟,七绕八绕走冤枉路,鬼打墙一般,两个没带gps的路盲在夜幕笼罩地广人稀的巨型场馆里可能绕了好几圈。 他在两处拐角的地方已经看到那人。 背影纤瘦修长,亦是长手长脚,棒球帽和墨镜遮住了头脸的辨识度。个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严小刀一恍惚,这人是男是女竟都没看出来,二者都像。 那人腿脚竟然飞快,简直像要飞檐走壁上天了,在几乎被严小刀堵在一个服装道具间的时候,飞身上桌直扑窗口。 严小刀“嗳”了一声,想起在“云端号”上跳海的杀手,他可没想逼得这家伙跳楼。 然而,这是个很方便跳楼跑路的二楼房间。 那人终于脱身了,落地姿势像猫一样迷人而轻巧。严小刀甚至听到对方在暗夜里发出一声轻松快意的笑,背身而行同时朝着楼上所在的位置,比了一个嘲讽他老人家跑得太慢的中指! 严小刀:“……” …… 火警铃声将酒会现场及散落在红场各处的宾客全部吓出来了,摸不清头绪地往出口处疏散。 人群中果然看到峰峰宽子两名忠心耿耿的小弟,一左一右护着凌先生。 然而,峰峰和宽子皆火烧眉毛似的一脸焦急想去寻他们老大,尽管附近一丝浓烟着火的迹象也没有。凌先生稳坐钓鱼台,偏不让那俩傻小子去找,慢哉悠闲地告诉那二人:“不用蝎蝎螫螫的,你们大哥摸去化妆间与人偷情风流去了,一会儿提上裤子自己就出来。” 严小刀果然一会就出来了,周身毫发未损,就是跑路追人弄得有点累,胸口起伏,额角明显有汗。 “大哥您、您没事吧?您刚才听见火警了吧?”峰峰有点信了凌公子的连篇鬼话,他家老大衬衫领口撑开盗汗微喘的模样,确实很像仓促行乐找女人滚过床单。 “没事,走,回家。”严小刀不想解释。 凌河唇边划出一道弧线,笑看严总:“看这一头汗,跟谁大战了三百回合?” 严小刀不搭理,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忍不住伸手捏住凌河的嘴和下巴,手劲里带着“让你嘴欠”的不满,却又分明暗含暧昧和宠溺感,舍不得捏重了。 凌大爷喷出一声鼻息,明显还不满意,因为看到严小刀波澜不惊的表情,就知赵女士没有被划花脸,失望。 将凌河塞进车子时,严小刀眼底光芒闪烁不定,突然扯住杨喜峰到车后,在旁人连口型都读不出的角度低声道:“刚才凌先生没有离开过你们?” 杨喜峰道:“没有啊怎么啦?” 严小刀面色严峻:“你们一直盯着寸步都不离吗?” 杨喜峰莫名地说:“就是一直盯着啊……中途去了趟洗手间,但是我俩在门外看着,就几分钟,绝对不可能离开。” 严小刀感觉自己可能疑心病太重,确实不好,但他就是无法抑制某些出于直觉的怀疑。 他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可能,且不说凌河能不能从轮椅上飞起来,那个人身形比凌河足足小了一圈。凌河也是瘦长身形,手长脚长,背影相似,但一百八十四公分的身高在人群里是很打眼的,这个数据目测属实,没有虚报,没穿内增高。 今天出门以及回家的路上,非常顺利安稳,没见尾巴。 车内,严小刀状似无意地对凌河说:“每次带你出门,总以为会有人对你不利,然后发觉担心都是多余的,连个跟踪盯梢的人都没见着。” 他观察凌河那一副不温不火浑然不怕试探拷问的表情,凌河耸肩笑道:“我已经在临湾这块地界落脚好些天了,就在戚爷和严总的保护下,谁敢对我不利?见过我的人越多,我越安全,越没有人敢动我。大伙都知道我在临湾逗留,互相都盯着,我万一意外挂了,就是冤有头债有主。” 严小刀只是突然间意识到,他每次与凌河出门都是瞎担心,只要凌河在他视线内就非常平静。但每次这人离开他的视线,他单独行动,就会遇到对他行踪很感兴趣的、若即若离的小尾巴。 好在,对方似乎并无意加害于他。 …… 第三十二章 心猿意马 严小刀知道赵绮凤这样财势雄厚、有胆呼风唤雨的女人, 做某些事是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 且严小刀也不能将她怎样,因此有恃无恐。一个圈子里的,彼此之间利益千丝万缕,看遍尔虞我诈,严小刀不可能蠢到亲自跑去简董事长面前告状, 说你太太在外边玩面首、还试图勾引我。也许简大老板身残志也不坚, 早就知道且默许呢!因此, 这种事绝不能由他的嘴说出来, 只能吃个亏下次学乖点躲着走,还要提防别被人构陷惹一身骚。 不仅不能揭发抱怨, 下回见着这群人还得继续虚与委蛇热络寒暄,就当嘛事都没发生过。 时常感到身累心累, 觉得那池子水特脏, 更想远离那些牛鬼蛇神,只与身边他钟情的人享受岁月静好。 归家已是深夜,一片忠心的熊爷与三娘从窝里跑过来,睡眼惺忪地用口水糊他二人一脸。严小刀抱着凌河上楼时,经过客厅里的施坦威,问:“你是想把琴放楼上起居间还是楼下大客厅?” 凌河反问:“你想在楼上起居间跟我学弹琴,还是楼下客厅?” 严小刀笑,心头流淌暖意:“……楼上吧?” 凌河:“成。” 严小刀:“明儿一早就请人搬,已经约好调音师过来。” 脱掉外套和长裤的凌先生看起来闲适慵懒,就穿一件严总的衬衫和大短裤,把居家休闲服随时随地穿出杂志男模的气场。一双很打眼的长腿露出来,脚型都是骨感修长的文艺气质。 第33节 凌河原本想睡,可能觉得港式虾饺烧麦吃多了,揉了揉胃,又撩起自己头发闻了一下,顿时被熏得一头重重扑倒在床上生无可恋。 严小刀挤兑对方:“你是想求我帮忙给你洗头吧?” 凌河仰躺着回敬:“真不忍心麻烦百忙之中的严总礼贤下士。” 严小刀开玩笑道:“长发特别吸二手烟,你赶紧剪了吧!” 凌河说:“我三岁就这个发型,二十年都顽固地没有剪短过,不打算改变。” 凌河坐在洗手间水池前的高凳上,弯下腰去。严小刀沉默着站在凌河身后,两手用最轻的力道帮对方捋顺头发,一点一点用温水弄湿。 他特意将洗手间门完全敞开,用四周敞亮通明的灯火以及楼上楼下互相能听到动静声音的通透感来冷却自己滚烫火热蠢蠢欲动的身躯。 严小刀在酒会上喝了不少,自己就干掉有一瓶半的红酒和许多香槟,记不清了。他一向喝酒豪爽海量,与赵绮凤周旋都没觉得脸红耳热上头。夜深人静为凌河洗头,才开始察觉酒精强烈的后劲,他站在壁灯的黄晕之下,眼前恍惚,手指有点不自然地抖。 拿刀他从来不抖,拎着几条湿漉漉柔顺无害的头发,他抖了。 他慢吞吞地打泡沫,按过耳后位置,凌河嫌他动作太温柔:“你使点劲,这样越揉我越痒。” 严小刀:“痒?” 凌河:“本来我不痒,让你揉得现在浑身都痒。” “我又没咯吱你。”严小刀无奈地笑,“我手太糙,怕你不舒服。” 凌河恶作剧突然从底下伸出一指禅戳他腋下,严小刀猝不及防被摸到软肋,从来没被人摸过的地方,浑身火都快炸起来了…… 凌河哼道:“你刀呢?身上都不带刀……也不怕我害你。” 严小刀的天然低音炮今晚尤其醇厚诱人:“你来,我看你怎么害我。” 凌河今天嘴炮打得都结巴了,只是以他的伶俐口舌小刀没听出来,他几乎脱口而出,有胆不带刀,也不怕我强暴你? 冲掉洗发水时,严小刀仔细地将凌河耳朵和后脖子的泡沫弄掉。他指腹和手心皮肤遍布疤痕和硬茧,摸上对方皮肤总感到抱歉,让他按摩肯定和用一块砂纸打磨差不多。 凌河后颈弧度看着很好,许多水还是顺着脖子胸口流下去了。这人撩了衬衫自己囫囵地擦脸擦水,抱怨的话音含糊不清地埋没在衣料褶子中,难得脾气态度都很软,跟几个小时前霸道尖酸地嘴撕麦大明星简直判若两人。 严小刀轻手轻脚替对方攥干头发,就这时,裤兜里手机响了。 戚宝山的例询电话。 他当真陷入片刻的迟疑犹豫,但恰恰因为当着凌河的面,不能不接,不接就太暴露此时恋恋不舍的真相,太丢脸。他真不是那种跟谁腻歪缠绵的人。 严小刀沉着脸进了另一间洗手间,照例是踩着蹲在马桶盖上,他家马桶盖因此换得特勤。他干爹总挤兑他,说他这是村里哪个庄稼汉蹲门槛前端一大碗吃面的姿势,真他妈土。 “小刀,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过几天回来。”戚宝山闲扯几句家常之后,突然切入正题。 或许就是一句试探,但真把他试探着了。当空一道雷劈了头顶似的,隔着电话都能察觉到严小刀心跳漏了三拍,脑电波突然乱跳,如临大敌:“……嗯,成,哪天回来我去接您。” 戚宝山分明冷笑一声,但也不像要生气发飙:“小刀啊,圈子里都传遍了,传得我隔着八个省都知道。干爹给你讲一笑话,这笑话说……有一只男狐狸精掰弯了老子身边笔直笔直的严小刀!我就闲着磕牙打屁问你,有这回事不?” 严小刀语塞,太阳穴疼,伴随着老谋深算的戚爷在电话里抑制不住的笑声。戚宝山哼了一声:“呵呵,你也甭他妈跟我吭吭哧哧地还装蒜,你是我儿子,这种事我第一回 问你啊?有就说有,没有就没有。” 严小刀压抑着说:“人家都跟您说什么了?没有,没上过。” 戚宝山痛快骂道:“嫖过就说嫖过!我都不担心你嫖了他、操了他,我是担心,你没干,但你已经动心了、迷了道。” 严小刀坦率道:“没有。即便背着您,我也真没干那事。” 戚宝山无奈叹息,都有些心疼:“小刀啊,我一猜就是,你就没干,都没机会上手,外面人知道个屁。” “……”严小刀心想,戚爷在他主卧床下装摄像头了吗? 戚宝山缓缓道:“凌煌的儿子是什么人?你知他以前干什么的?小看他了,他能随随便便让谁弄上手,连我都不信。妖精撒出来就是准备咬人害人的,不是出来跟你玩儿风花雪月的,他能吃亏?” 严小刀在一堆抒情式吐槽中就抓住一句重点:“他以前干什么的?” 戚爷少见的语带厌恶,很不屑道:“我也是个给人当爹的,我也养儿子还不是血缘亲生我都接受不来,所以不齿某些事,不愿跟你说。 “我要是告诉你凌煌那个人跟他亲儿子不清楚不干净,当初就是凌煌把他儿子腿弄残了圈养着,你信不信?凌煌可能人都没死,那父子俩一直在一起你信不信?不然渡边仰山老奸巨猾,能在一个二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吃这么大亏?当然,都是江湖传言,监狱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之也没人亲眼看见凌煌的遗体运出来火化。” 严小刀维持蹲姿闭上了眼,用抖动的喉结压抑胃里瞬间涌上的翻江倒海。 戚爷可能又聊了一些零七八碎细节,他没听清,压了几分钟把胃里那股劲平和下去,本来就酒醉头晕。 他干爹没理由故意骗他。 可这种江湖传闻编出来有人信? 编料挑事的人都见过凌公子本人吗? 干爹与他挂在一条藤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至于故意颠倒是非。但严小刀凡事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快三十岁人了见得世上人形妖魔鬼怪数不胜数,他直觉凌河就不是“那种人”,凌河在他面前两副面孔,喜怒好恶鲜明,但哪一副面孔都不是“那种人”。 凌河在乡下小白楼与他对着星空倾吐往事,说过他的父亲很爱他的母亲。 凌河对渡边仰山的嬉笑怒骂对游灏东的严词厉色对简铭爵的鄙夷不屑以及对麦允良的刻薄挖苦,伊露岛上鞭挞怒骂渡边仰山那一席话严小刀到现在还能全篇背出,字字合他的意、戳他的心,每一字都曝露出这个人溶在骨血里的某些印迹,简直是凌河唯一真实的一张底牌了——其他事上估计瞎话不少。 一身清高骄傲甚至自恋自负如凌河的人,就不会甘心为人禁脔,行不伦不齿之事。严小刀自认这件事上与凌河互为知己,互相欣赏对方,这是别人挑拨不动的。 戚宝山突然静下来,语重心长:“小刀,你我父子这么多年,而且来日方长,我的都给你留着,我怕你接不住我这摊子家业,你该明白我待你如何。” 严小刀心沉下去:“干爹您这什么话?我不知道您待我如何,那我成什么狼心狗肺的人了?” 戚宝山打断他:“就是真心叮嘱你一句,姓凌的绝非善良之辈他就不会对咱们安一分一寸的好心,干他都可以,但别、动、心。我很快就回来,但还是不放心你,怕你着人家的道,让哪个居心叵测的坑了。” “不会,谢干爹提醒,我小心着。”严小刀说。 戚宝山最后道:“你如果觉着这小子麻烦,拿不住,就直接把人扔大街上去,自然有人接手,省得咱们捏一个大麻烦进退两难,又不能宰了他,也不能供着他。” …… 严小刀挂断电话,狠拍自己脸几下不暴露过多情绪,蹲在马桶上愣了许久才起身。 浴室灯下,凌河一动不动坐于高凳上,头向后仰过去,闭目养神。头发已经吹干,身上却像在浴缸里涮过一样,白衬衫湿得透透,透明着紧嘬在皮肤上洇出一片浑然漂亮的肉色。有一滴水不安分地从鬓角溜下来,顽皮地蜿蜒着淌过脖颈脉络线条,最终活泼泼地汇入领口,融入诱人的蜜色肌肤。 美人在骨不在皮,灯下侧颜轮廓如塑如画。 凌河转脸看他:“戚爷电话。” 严小刀:“你怎么知道?” 凌河挺心疼地瞧着他:“你脸色好像刚被人打了,能把你逼出这副表情,也只有戚宝山。你不如把我直接扔大街上吧,省得如此煎熬,两面周旋左右为难。严总,我不想让你为难。” 严小刀无奈地都笑出声,很想给凌河击节鼓个掌,很想一步上前吻住这个人的脸、轮廓、嘴唇……什么都没做过,却是真的动心了。 严小刀盯着凌河的眼:“我自己抽的。” “别,脸怪疼的,没必要这样为难。”凌河摇头不赞许,有时心智成熟得令人生畏,却又转眼间露出欢悦期待的笑容,“严总,明天教你弹个曲子,允许您点播,你点哪个,我就教你哪个!” 这天夜里,严总没睡好。 他不承认这是因为凌河,主要原因还是喝了酒,头有点痛。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人就在他这间客房外面窗根底下打炮。 偷听到打炮这件事真他妈是个不情不愿的意外。估摸那位爷情急之下全然忘记最近他们老大睡的是客房,不是主卧,客房窗户就在这墙根正上方几米之处。更关键是,宽子这家伙最近刚交往了女友,也是个半风尘的女子,二人好像有点来真的了。宽子知道他老大都不往家里留姑娘过夜,自己也不敢破了规矩,到了钟点却又舍不得放手,二人月光下对视如胶似漆,忍不住站立在墙根下就来了一发月下野炮。 这件事极其可笑,严小刀原本不在乎他自家兄弟在外边干点这个,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子,谁没个七情六欲,喜欢哪个妞儿千万别放过,这是他跟他弟兄说的话。 只是那动静太近了,一阵仓促混乱的喘息却又透出炽热的真情实意。窗根近如床根,声音大如擂鼓,在酒意的催动之下快要烤着了他的床。 他现在开窗出去一伸胳膊,都能给宽子弹个脑呗儿,或者直接扔一只鞋、泼一盆水下去,可那也太不地道了,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品德。 严小刀感觉他床边这堵墙都在动,甚至数得出那上下摇撼的频率。他在黑暗中沉默着一翻身,裹着被子狠命压抑下半身不受大脑控制的异常行动……身下却“嗷”的一声随即一阵翻滚乱喘,无辜的熊爷媳妇被他的手掐醒,不满地嗷呜一声,连滚带爬跌下床滚到自己老公怀里去了。 狗都是成双成对。 严小刀一声不吭翻身下床,将自己关进浴室。 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七情六欲。 喷头下冰冷的水柱终于稀释了皮肤上的热辣烧灼感,却还是没能扑灭炙烈燃烧的心火。 严小刀没脱睡服,低头看着汗衫和短裤在水花一路兴之所至的撩溅下,迅速打湿成透明,露出麦黄色的匀称的肌肉。他把额头抵在湿润的瓷砖上,唇边却止不住陷入沉醉的笑。他幻想那一层淡淡的蜜色,细致完美的身材,修长的腿,长发与微抖的喉结……粗糙的手指快把自己脆弱的地方磨出血来,他很想从一团白雾中将他梦萦魂牵的那只手抓出来,让幻想与现实在身上美妙地重叠。 严小刀喉咙里终于爆出一串低音喘息,再让喘息声最终淹没在潺湲的水流和缭绕的蒸汽中,谁也没有惊动。 …… 后来的两天,严总请来的专业调音师连续登门调试那架演奏会级别的钢琴。 也是因为某位客户十二分的吹毛求疵,生怕糟践了严总买来献爱心的高档货,若不是腿脚不方便,凌先生简直像是要自己钻到琴键风箱里,拨弄那些无比繁复的机械零件,一根一根地研究。 这天午后,严总在公司楼下快餐部,跟几个秘书下属吃过简单午饭,一手插兜溜达着穿过一楼商务大厅,顺路拐进咖啡店。 这个店并不属于某一家满大街充斥泛滥过度掺水的连锁巨头品牌,独门独家还挺别致小资。老板就是个外地来的年轻小哥,也刚开业不久,看起来不像能赚多少钱回本儿的,但胜在做买卖诚恳认真。严小刀原本不那么爱喝咖啡,就是某一晚下班回家给凌河带了两杯店主推荐特惠买一送一的拿铁冰沙,难得受到凌先生称赞。俩人对饮一模一样的两杯饮品,那感觉很不错……搞得严小刀现在成了这家店的vip卡积分客户,每天捧场。 小哥挺酷,并不特别热情地拍他这vip的马屁,微微一点头:“老板您点。” 严小刀眯眼看菜单小黑板:“昨天推荐的那个,什么来着……” 酷哥一转身去拿杯子了:“冰豆奶抹茶拿铁,稍等一下。” 严小刀一笑,觉着小哥真有心。 紧跟他身后的客人也点了一杯什么。严小刀就在等咖啡的时候抬眼一瞭,愣住了。他记花式咖啡名字不成是因为心思不在那些琐碎上,但记人脸特征的脑子足够好使,这客人用帽子墨镜和防pm2.5大口罩遮住全脸,周围没一人认出这是个明星。 严小刀一看就知,这人是麦允良。 他辨认出麦允良脖颈至锁骨这一带的轮廓线条,此处的肌肉纹理呈现向内收窄的走向,脖子紧致修长,青色血管外凸,很有特点。注意这些细节有时是必要的,比如,要下刀专挑某条大动脉放血,或避开某条动脉只戳个小洞不伤人命,就需要注重细节处的刀法。因此严小刀有时评论别人干活儿的“残次成品”,会忍不住对鲍局长吐槽,这个完全是外行干的,乱刀胡砍。 麦允良低头靠近,有礼貌地颔首。严小刀淡淡回了一句“你好”,随即去拿自己咖啡,他其实都准备假装没认出对方来。 麦允良隔着口罩像蒙了一层人皮面具,话音带着沉闷的厚重:“严总,我坐明早第一班飞机回港,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可否借一步说说话。” 严小刀很客气地没给面子:“马上有个会,买了咖啡就得撤。” 隔着墨镜都能看透麦允良失落艰涩而带恳求之色的眼神,又令严小刀心存不忍。他真的并不厌恶对方,完全是为凌河。哪怕凌河不在眼眉前盯他梢、查他岗,他心里认为应当避嫌,已经喜欢上坏脾气爱吃醋的凌先生,就不与旁人做瓜田李下之事。 麦允良突然凑近:“严总,我有事想告诉您,您知道您身边那位凌先生是什么人么?他为什么严防死守防着我与您讲话呢?……我好多年前就见过他了,我认识他。” 严小刀眸子骤然一缩,即便他有意维持,尽量显得处变不惊,瞳孔的伸缩却很难掩饰。 严小刀低声哼道:“你什么意思?” 麦允良一声不再吭,转身就走。 严小刀疾步跟上迈出店门,隐约听见店主小哥冲他们背影吆喝了一句:“欸那位先生您的咖啡!”…… 麦允良一路惊弓之鸟奔向办公楼一侧自己的私车,拽开车门瞬间被严小刀一掌拦住。严小刀伸手指轻轻一拨就掀开对方口罩,露出麦允良苍白气喘的脸:“话说清楚你再走。” 麦允良说:“严先生上车可以吗?我们找一间咖啡馆或者茶餐厅,您不要误会别的。” 严小刀盯着对方车迟疑片刻,拿过了车钥匙:“我开车,你说你要去哪。” 严小刀给对方的表面理由很体贴,这里是内地,麦先生不习惯靠右行驶就别乱开。他其实是谨慎惯了,车钥匙和方向盘绝对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随便坐别人的车。 一上手就觉出来,昂贵品牌车子性能不错,严小刀轻蔑地觑着后视镜远处那辆疑似准备启动跟踪系统的某小灰车,叮嘱了一声“麦先生抓紧”。 第34节 麦允良还没琢磨过来,严小刀驱车上路在中线隔离墩的尽头突然猛拐抢在对面车前面打了个u型调头,车尾都甩飞起来,随即扑下辅道右转甩脱周围视线。后面传来其他车辆的谩骂和急刹,再等有人想跟时,他已将车飙出五公里之外。 第三十三章 私相授受 麦允良在严小刀那几下猛拐的时候, 紧抓车顶把手还是撞了耳朵和肩膀, 吃痛又不好意思喊痛,怕严总笑话他太弱鸡。跟严小刀这样男人比起来,他确实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个漂亮懦弱的花架子。 麦先生看起来也不确定去哪,对临湾当地显然不熟, 严小刀于是自作主张开去一家比较偏僻的私人茶坊, 门脸七拐八绕地藏在非闹市的居民区内, 一般人都找不着, 生意自然冷清。 二人在包间内坐定,严小刀也懒得点单喝茶, 他连自己那杯拿铁都滴水未沾。他坐定桌边直视麦允良的眼,毫不客套:“麦先生, 你想对我说什么, 说吧。” 麦允良低头开始斟水的一套程序。天生的慢性情人,确实要先预热才能进正题,谈话都先要洗杯子斟水洗茶泡茶,捣腾半天最后滤出来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杯茶,拿给咱严总洗牙缝都不够,严小刀的爽利脾气真受不了这套繁文缛节。 麦允良轻言慢语地:“严先生,其实就是,快要离开了,难免不舍,就想找人说说话。” 严小刀直入正题:“你说凌河怎样,你在哪见过他?” “哦……我……”麦允良已摘下墨镜,完全暴露了他举棋不定时眼神的顾盼游离,“我知道您关心凌先生,我方才怕严总不愿意见面,就随便说了一句,其实没有的,对不起啊严总。” 严小刀眉头缓缓聚拢出两道刻线,下一秒他整了风衣领子起身拔脚就走懒得多说废话,脸色冷下去的时候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让人心生畏惧! 麦允良一惊,下意识就拉住严小刀,但腿没跟上小脑的指挥,脚绊在桌腿上。这人竟是以一个意料之外的半跪姿势扑在严小刀面前!因为这突入其来的尴尬的肢体接触,亦或许是长久以来饱受的与男人尊严相悖的冷眼、嘲讽、羞辱,麦允良眼眶鼻子都涨红了,肩膀因情绪激烈而激荡抖动,一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子在人前狼狈至此,确实让人于心不忍…… 严小刀都觉无话可说,扶起对方重新落座,再不动声色地从麦允良的掌握中挣脱自己手腕。 桌上一盒纸巾成为体贴麦先生低落情绪的最好的安慰剂,麦允良擤过鼻涕也自嘲地笑道:“让严先生看笑话了,我也不经常这样,实在是最近压力很大,经纪公司总是给我排工作,演唱会和综艺合约的档期逼得很紧,睡眠和心情不好,严先生愿意坐下陪我聊几句,我当真感激不尽。”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点头:“理解。工作差不多就好,钱挣再多,都不如日子过得自在开心,能随心所欲不受他人摆布。” 麦允良也知严小刀话里有话,眼角苦笑出几丛深及肌理的皱纹,打多少玻尿酸蛋白针都遮掩不住从精神层面洇出的苍凉:“严先生,你是不是觉着像我这种人,就是自取其辱恬不知耻,见棵大树就往上爬,已经腐烂得不可救药了。” 严小刀直言:“没有,我看得出来,你不愿意。” “你不愿意”四字出口,麦允良顷刻间泪腺决堤。 这张英俊的脸最终遭到触动被戳痛时,五官每一块肌肉每根线条都陷入痉挛,漂亮的躯壳在肝肠寸断的抽搐间碎裂了,散落一地,即便到这时却仍然不敢哭出声音,把压抑的大颗泪水都吞进嘴里已成习惯。 麦允良哽咽着说:“严先生,我没有选择,当我有足够的心智和能力想要脱离这个可怕的大火坑,已经晚了……浑身都已经腐烂龌龊不堪,我即便爬出去了,我这种丑陋肮脏的面孔怎么在所有人面前立足呢?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之上,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没办法了……” 是,为了难以抵制的巨大利益不得不全盘托付一个男人的骨血和尊严,之后心生悔恨再想要脱离利益大网的勾连却又不敢不愿承受事业名声的损失打击,对吗?自古美事难两全,甘蔗都没两头甜,严小刀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麦允良用通红呆滞的眼望向严小刀,仿佛魂魄缥缈无依:“严先生,我八岁那年就命中注定,掉进魔鬼的掌心了。” “……”严小刀的神色在麦允良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变得严峻。 麦允良说,他是个私生子,而且,是个从出生就存有目的的私生子。 只是,这所谓的目的不是哪位外室或偏房姨太太拿来与大奶争宠的筹码。他是在他父亲特意筹谋计划下诞生出来的可以利用来为家族赢得利益的砝码。 只是生为砝码,自然是爹不疼娘不爱,一出生就注定是一桩龌龊的交易。 一个漂亮乖巧的男孩子,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比如,对于生不出子嗣的家庭,你家儿子多,就可以卖给人家一两个,私生子又不是原配嫡出,卖价还便宜,甚至可以白送;再比如,对漂亮男孩具有某些特殊癖好、来者不拒多多益善豢养在堂的人家,你家儿子富余也可以送个人情,这可就比送上几幅名人字画、名车名表或是送一艘游轮、一架施坦威钢琴,更能投其所好且彰显诚意!“献宝”这种事,贵在有心,贵在投对方所好。 而且,献出的越是自家血亲的孩子,越能显示这份“投名状”袒露出的红心和忠心。你若拿个路边捡来的野小蹄子充数,平民贱货,不是富贵人家的种,谁稀罕玩弄你? “富贵人家?你那个父亲,是谁?” 严小刀听得一言不发面色隐隐发白,在外人看不见处,茶几的桌板背面被他的手指划出四道深刻的痕迹。他无法相信在这繁华的世间高楼广厦之下,会有这种触目惊心的交易、冷漠恶毒的父母。他自己不知亲生爹妈是谁,长于贫寒破碎的家庭尚且留恋渴望父母之爱,他是真不想听到这种事。 麦允良凝固的眼中映着窗外的景色:“我大概是,回归那年之后的一年,被送来内地,送给、送给内地最有财势手眼通天的一群大佬,就是圈子里的那些首富们……我的父亲,就是用我换来一笔强大的资本和舆论支持,求到了一个他梦寐以求的议员会重要席位。那么重要的历史时刻,别人都有的他那样人绝对不愿甘于人后,他的商业帝国需要体面的身份来辅助,需要像那些大佬表态度表忠心,需要……” 麦允良已有意含糊细节,关键人物名字一个都没说出来,严小刀心里明白,绝不会只是求到区区一个议员或者代表席位,可能是更高更显赫的位置,如今都不能提及。因此,眼前的麦先生一定原本出身名门世家,只是名门庶子不幸做了一颗倒霉的弃子,被迫用半生的名声尊严换来某些人的高官厚爵与纸醉金迷。 “你是说,八岁,他们下得了手?”严小刀艰难地问。 “不,也不是,有人偏偏不喜欢幼稚的,要先养大,就喜欢挑个子高的、长成成年模样的……”麦允良声音轻飘飘的,“十五岁生日那天。” “其实,这大约就是个特定圈子,有特定的一些人弄权掌势享受豢养的猎物,再有些人负责为他们物色搜罗未成年的‘幼崽’,组织这样一场颇有年份跨度的养成‘游戏’。不止我一个人是这样倒霉悲剧的命运。前两天庆功会上您看到的那位主持人,就是卢易伦,我知道他也是……和我一样……是被迫的……他本来不愿意的。” 卢易伦,卫视台绰号“卢一哥”,才华横溢口若悬河的天才主持人,长相亦十分英俊,私下据说是许多贵妇砸钱捧场的男公关大宠物,却没想到是这样原因。 一群丧心病狂的变态。 究竟是谁,或许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个圈子里永远不缺逼良为娼泯灭人性的各种权钱交易与钱色交易,供求关系的万世铁律一定会让这样的交易生生不息、往复循环。 麦允良的卑微,以及这个人的抗拒、无助、懦弱、恐惧,所有这一切肤浅的表象,都拥有了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一种注解和诠释,水落石出。 麦允良喝了一些茶,情绪稍缓,面色仍然发肿:“严先生,您可能感觉十分突兀,我与您并不熟,原本素昧平生,却找您说了这么一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我为什么要对您说这些呢? “因为,我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可以说真心话!人前风光,人后寂寞,总不可能对我的歌迷粉丝,自爆我无比丑陋丢脸的真实面目,也不能和助理、经纪人、公司、朋友讲出来。这种事,没有人会同情你,只会骂你肮脏、恶心……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一坨裹着光鲜躯壳的行尸走肉。” 麦允良竟笑了一声,那笑声无比凄凉和难听。 即便不在舞台上,这人平时习惯性化妆,然而妆容都掩不住面皮下苍白的病容。麦允良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原本应当是一块蕴藏丰富的金矿,然而金矿被不断剖挖劫掠,已被筛去一切闪闪发光的金质,眸子里只剩两抔苍凉的黄土。 “最近压力很大,被那些人逼得受不了,总是失眠,病得……很厉害,医生说是抑郁症,我真的很难受,就想临回去之前再见您一面。严先生,您真的是个好人。” 麦允良说罢嘴角抽动出笑意,望着严小刀,好似终于得偿心愿。 严小刀心里一恸,喉咙发梗,甚至无法说出适当的安慰话语。几句廉价的安慰值什么?能弥合这深刻入骨的伤痕,还是能扭转这苛刻无情的命运? “我能帮你什么?你尽管说。”严小刀道,“你还是可以选择离开,出国,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后半辈子重新开始。” 麦允良垂下眼皮,不置可否:“我会考虑您的建议,重新开始吧……我明天就乘飞机回去,难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严先生,认识您是我三生有幸,送您一件礼物聊表寸心。” 麦允良是有准备而来,从随身手包中拿出一只深蓝色贵气典雅的方盒,盒子正面是某瑞士名表品牌标识,一看就价值不菲。 严小刀下意识婉拒:“不用这样。” 麦允良说:“我一点心意,您一定收下。” 严小刀挺难受的:“粗鄙之人帮不上任何的忙,没脸收受东西。” “是我耽误您时间又糟蹋了您上班开会的心情。”麦允良一脸诚恳歉意,“就是一块我已经用过几次还修理过的手表,并不多么贵重,我也知道严总买得起任何一块更高档的表,不会稀罕价值。但这是我与严先生交往的一番心意,请您一定收下,一定自己保存。” 麦允良眼神恳切,像是又要扑倒跪下了。那蓝色盒子硬塞进严小刀手指之下,两人的手顶在桌面上几乎陷入僵持对峙,严小刀最后一刻伸开手掌握住了手表盒:“好,我收下,但请麦先生保重身体,你若有需要帮助,我随时乐意帮忙。” …… 这场艰难的谈话本该到这里就结束了,心情无比沉重难受。 严小刀起身,麦允良却还呆坐在那里紧攥茶杯,快要将白色瓷杯攥进手心,与苍白的手骨融为一体。 严小刀一手五指捏着桌角,就那么片刻,已将并不坚硬的芒果木掰出木屑,哑声对麦允良道:“你刚才说,那是个特定圈子,不止你一个人遭遇这种悲剧的命运……除了你和你提到的卢易伦,你知道还有谁在‘那里边’?” 麦允良攥茶杯的手发抖,卑微和懦弱的本性让他每每在这种关键时刻唯唯诺诺、首鼠两端。 “这里就你和我,你说。”严小刀耳朵都闭上了啥也不想听,但就是忍不住问出来。 严小刀问的什么意思,麦允良会听不懂吗? “你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凌河?”严小刀不看麦允良的眼。 麦允良尽量平缓语调:“就是,我第一次和第二次来内地时候,在燕都,‘那个’地方……” 严小刀诧异:“那就是你很小的时候?” 麦允良点头:“大家都,差不多年纪吧……我今年二十五岁,我想凌先生跟我差不多同岁?他应当比我年轻一些,那时就很漂亮。” 严小刀有那么一刻额顶青筋暴跳,五雷轰顶,感到耳鸣,以至于不得不双手撑住茶几,弯下腰盯着麦允良说话:“麦先生,那么多年了,你当时八岁,你是不是根本就记错人了?” 麦允良睁大眼,若有所思道:“凌先生又没整容,他那张脸,还是与众不同的混血,严总,您认为会有人把他认错?他好像改名换姓了,以前根本不是这个名字,但如果您十几年前就见过他,您会认不出来他现在的样子么?” 麦允良面前的茶杯碎了,在严小刀指尖碎成一片渣子一片渣子的。 严小刀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会让自己眉眼间染上血色的,绝不会失魂落魄,不会惊慌失措。他直起身,掸了掸手指,郑重其事对麦允良道:“我想,你就是看走眼、认错人了。 “刚才那两句话,只限你我之间,我不希望你再对任何第三人提起,你能答应我吗麦先生?” 麦允良惊异地抬头看他,但瞬间就明了了那种言语无法描绘的深切情谊。他多么羡慕这位凌先生啊! 严小刀道:“我就当今天没有听到你说的这些话,从来就没听说过,以后也不想听见有任何人从你这里听说或者提起,能答应我吗麦先生?!” 麦允良木然点头:“我不会说,严总您放心,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 两人在茶坊内就分道扬镳,严小刀脸上看不出任何激烈情绪,郑重道:“麦先生您多保重,如果有什么事,一定打我电话,我先走了。” 他没有再踏上麦允良的车,大步迈出茶坊冲入冷风里,北方的初春春寒料峭,杨树漫天飘花,撒乱人的心。 他一人踏在遍地杨花的便道上走着,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独享寂寞,分门别类整理自己的情绪。他内心深处稍稍有那么一刻在权衡,是继续单身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和百无聊赖的寂寞,不必负担任何烦恼,还是选择用肩膀揽住一个人,扛起有可能接踵而至的全部非议和压力,就守护在那人身边。 这种权衡持续了大约十秒钟,天平沿着单一方向的摇摆一头栽过去,两侧砝码的胜负已分。 他想要那个人,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或者以后将要发生什么。 三天之内,有人往凌河身上连泼两盆脏水。 第一盆脏水来自戚爷。他不敢质疑干爹在骗他,但圈内的风言风语怀疑凌煌就没有死,凌煌与儿子之间“不干净”。 第二盆脏水来自麦允良。麦允良当真不像在编故事说谎,这人在茶坊里自始至终都濒临崩溃状态,身体一直痉挛。以严小刀可算丰富的江湖经验,麦允良应当患上比较严重的抑郁症了,这要是装的编的,演技就太高超。麦允良没这个演技,也不会有人搭上自己和家庭的双重人格名誉编出这种故事博人同情。 他心里非常清楚,凌河是有秘密的,凌河的家世和父亲是有问题有内情的。 凌河有两幅面孔,有时性情孤僻乖张不近人情,这一定是有缘由的。 凌河只提过少年时代出外留学,但究竟留学几年,是否在内地生活过,跟谁一起生活,这些背景严小刀其实一无所知,也从不刨根问底。 在他的观念里,钟情就是钟情,钟情不论家世门第。 他脑海里印象深刻的,就是凌河对他说过的许多话。 凌河开心像孩子似的说,“我个子比你高,我搂着你才合适。” 凌河夜深人静与他目光交汇时说,“允许你点播,我教你弹曲子。” 这些是演技? 严小刀闭上眼回想,身边这人虽然演技实力一贯精湛,偶尔的偶尔真情流露时,彼此之间情谊就是真实的。 他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根夹心大糖葫芦,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任凭冷风和尘土扫过他的风衣后襟。他撸着红果豆沙和橘子,大口大口咀嚼,舔到嘴角的糖渣,确认这玩意还是心目中那个味道,偶尔夹杂一些粗粝异物口感但本质酥软香甜。 第三十四章 情之所至 晚上, 严总回家比平时晚很多, 回来就已经是全楼兄弟们例行熄灯睡觉的钟点。 他们这座院落很大,严小刀住的这是主别墅,楼下两个房间睡了四名小弟。主别墅旁边还有一栋加盖的副楼,也能睡七八人。平时就是十几个男人混住。 严小刀刻意耗到了晚饭和饭后娱乐时间结束,避开所有不必要的纠缠。心有些疲惫, 不想听不相干的人在他眼前打趣聒噪他与凌先生的关系, 平生头一回觉着, 这单身汉“集体宿舍”嫌太挤了。 第35节 通往起居间的露台上似乎有人影, 再仔细一看,就是那株鹅掌枫的树影, 从春至秋将落叶飘得四处都是。 勤快的宽子从楼下卧室探出个脑袋,乱发显示睡意, 被严小刀做了个“嘘”的手势赶回去睡觉。事实上, 今晚的背景音催眠曲非常高级,都不是唱片录音,而是现场演奏,是他们这楼的御聘专属琴师用施坦威弹出来的。月光流水,一地春红,整栋别墅内飘荡着妙不可言的钢琴曲。 起居间正中摆放着华丽的三角钢琴。弹琴人的背影安静优雅,从背脸看去脖颈至脊背一线的弧度完美,衬衫下匀称修长的肌肉最终都收拢至柔韧的窄腰上。风流的气度倜傥的身姿都像是从云端步下,这不是凡尘…… 熊爷和三娘都变得安静了,被琴声调教得走路姿势拿捏起猫步,迈着文艺狗的步调,四只肉掌轻拿轻放,而且秉承着一曲终了才能鼓掌的西洋演奏会礼仪,不到曲终绝对不敢汪汪乱喘,曲终了才敢跑过来与主子爷亲昵磨蹭。 严小刀将西装外套留在沙发上,走过去,坐到琴凳空着的一侧。 位置就是给他预留好的,专等他归来。 “对不起啊,回来晚了。”严小刀将双手放在琴键上,随便敲几个音,太安静让他受不了。 凌河淡淡地一翻眼皮,话里有话:“回来睡觉就好,不然别墅闹鬼。” 严小刀问:“我是辟邪的门神啊?” 凌河揶揄他:“你比门神长得俊多了,但辟邪的功能类似。” 两人并没有约好,但双双把姿势摆出来了,兴之所至,又来了一曲热烈高昂的四手联弹。 严小刀感慨道:“一屋子人都甭睡了。” 凌河特别不讲理:“管他们睡不睡?咱们弹咱们的!” 凌河从网上订了一堆琴谱,快递来的。都是初级中级课程材料,显然是给某位大龄初段选手准备的。凌河将琴谱教材抛给他几本,眼神示意,老板您点播时间到。 严小刀的心情一页一页随着琴谱书页不停翻过,白花花地带着跳跃的音符,水银泻地一般,他突然望着对方的眼:“我今天中午在咖啡馆遇见麦允良,跟他聊了几句。” 凌河脸上毫无讶异,每一丝情绪都随着细长的凤眼与黛色眉峰缓缓流入额角发帘下面:“你随意跟谁聊,不必向我打报告。” 严小刀低音轻缓:“就汇报一下,不瞒着你呗。” 凌河冷笑一声,一记无形的刀剖开谈话实质:“严总,你有什么事想问我吧?不必拐弯抹角,你问。” 这就是凌式风格,就这么咄咄逼人不给彼此留个转圜余地,毫不遮掩其个性锋芒和读心之术,都懒得跟你兜圈子虚与委蛇。 严小刀注视对方:“没什么可问。” “严总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凌河斜睨着他以视线剐向他的面皮,极薄的嘴唇好像只是微微开阖就砸出一串, “什么明枪暗箭疾风猛浪什么妖魔鬼怪虎豹貔貅我没有见过?我不会被任何问题吓死或者噎死,严总尽管来,千万不要憋着。” 严小刀很确认地说:“我没任何问题需要问。” 就那么片刻,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力和心情,不是逃避,而是释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浑身裹着戾刺、光芒耀眼四射、脾气又臭又硬谁都收拾不服的凌先生,跟麦允良或者卢易伦简直太不一样,身上每一片鳞片都扎手得不一样! 严小刀敲一下琴键,语带讨好意味:“你刚才那支曲子是什么,我就学那个。” 凌老师不留情面地驳回了努力上进的学生:“《月光奏鸣曲》,太难,你学不会,学仨月都够呛。” 严小刀说:“就慢慢学,仨月还算个事?” 凌河垂下浓密的眼睫:“我教你个容易的,争取三天就学会。” 严小刀那晚并没有太明白,凌河为什么就不教他个难点的曲子,慢慢磨,着什么急?非要三天出师? 凌河拿曲谱让他挑,选了个看起来还算简单的巴赫。两人效率真心不太高,因为弹着弹着就好像变成互相捉着对方磕牙斗嘴,基本就是小刀练指,凌河练嘴,把个学生批判得基本一无是处。小刀有时不自觉地被对方的眼睛吸住视线,默默地再调开视线,却用眼角余光瞥见凌老师死死盯着学生一双手看,像要吞了他的手指。 两人比较靠近的那只右手与那只左手,弹到某些音域不期而遇,却又心有灵犀般的,无名指小指部位的掌骨就贴合上了……谁也不吭声,谁也不拿开手,手都黏住了,于是琴谱就变成一副乱弹。 弹琴弹过了午夜,真是捱到再不收摊手底下娃儿们要跟主子爷揭竿起义了,巴赫练习曲只弹成两页,约定明日继续操练。 严小刀把凌先生拾掇洗漱上床,自己独自走回客房,让孤单寂寥的影子慢吞吞地拖在走廊昏暗的灯下,生生拖出几分明明不想走、明明牵绊着的压抑。他进浴室脱掉上衣,先就将脑袋扎到喷头下面,用冷水狠狠冲刷清醒,然后面对镜子。 冷水毫无怜悯地打湿他的头发、胸口和其它部位,水珠在浓密乌黑的睫毛上跳跃。饮鸩止渴式的强行冷却,最终让身体最后一块遮挡布之下坚挺的起伏变得无法掩饰。严小刀突然凑近镜子,难得开窍似的转过左右脸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笑了,任凭那甜美的心境往更深处一寸一寸沉沦,这是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心动…… 他以前都没这么欣赏过自己的相貌。明明已经过了最青春猖狂的年龄,反而自恋起来,再次刮干净下巴,并且用漱口水去掉烟味。 严小刀一丁点都不笨,十分敏感,凌河在得知他私下见过麦允良之后坦率地一句“有什么疑问你尽管问”,从某种角度来讲,就相当于承认,凌河确实早就认识麦允良,麦允良也没认错人。 麦允良私下透露的关于凌河的陈年旧事,很可能真实地发生过。 也正是这样,他觉着没必要刨根问底了。对待珍惜的人,是要抱在怀里疼的,而不是以逼问过去的狭隘方式推开对方。对有些事他根本不在乎,而对某个人他已经太在乎了! …… 严小刀将额头抵在滑溜冰凉的镜子上,做出最后的负隅顽抗。 片刻,他低头摘掉腰间极少离身的黑色腹带和所有的刀,觉着没必要了,他对凌河不设防。他再将白衬衫穿回湿润的上身,滚烫的手指碰到自己着火一样的皮肤。 拖长的影子重新出现在走廊,也没有再逡巡犹豫,大步去到主卧室,开门进去。 开亮床头小灯时,凌河也并没睡着,眼神迷离地仰面看着他:“……严总?” 严小刀站在床头,白衫下的身躯挺拔而健美,头发淌下的水珠才流到脖颈间就已烧至滚烫温度。 “……你有事么?”凌河皱眉,突然现出警觉防备颜色,头猛地往后一撤,像要挣扎蹿高着坐起来。 严小刀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床边陪对方聊几句,他是右腿跪上床头,左臂楔进去抱住凌河的头和后背,整个人弓身压了上去…… 严小刀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凌河的眼因震惊而凝成墨玉色。在那两颗瞳仁缭乱的光芒中,他化作一丛深色的大型猫科动物的影子,沉甸甸悍然压上。他用额头和鼻子压迫住凌河的脸,鼻尖与鼻尖互相磨蹭,无比地钟情,却在几乎吻上的那一刻疼惜地嘴唇战栗而不忍。 对方的嘴唇分明也陷入战栗! 凌河眼里瞬间被击垮成一种精神涣散式的迷醉和迷恋,霎那间身躯的贴合让严小刀整个人连同三魂七魄都炸开了。他身体聚焦在这一点上,心魂已沉醉地荡在充满祥云的天边。火热,滚烫,烧灼……以脆弱皮肤为遮挡的最后一层躯壳在如此甜美的碰触下不堪一击,迅速灰飞烟灭…… 身下人好像从喉咙到喉结深处都重重地抖了,有一条胳膊在东拉西扯地推拒他。 严小刀手臂都在发抖,以往引以为傲的经验化作虚无,自己像是一台青涩的试验品,狼狈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初尝如此钟情和疼爱一个人的滋味。他珍视地捧起凌河的脸,罩住嘴唇,在无法用语言或从前任何经历来形容的甜美触觉中探入对方口中,唇舌相交,将其间仍在徘徊犹豫的一切喘息都席卷一空,那一刻摧枯拉朽让野火瞬间燎原,将眼前一切夷为平地,只剩怀中这完美的人。 他想确认凌河就在他怀里,与任何肮脏龌龊的交易已毫无干系,就真真切切存在他身边,给他一个拥抱,一句安慰,足矣。 “小刀……严总你放开……”凌河沙哑压抑的声音埋没在严小刀润湿的胸膛间,像隔了一层棉花,然而突然一掌击中他心窝,力气所造成的痛感可是实实在在! 两个男人力气都不小,几乎动手在床上翻江倒海打起来。 严小刀眼底因情动而滚烫潮红,以上压下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在肢体纠缠间从领口探入凌河后心。家居睡衣在他的手劲之下迅速四分五裂地逃亡,钢筋铁皮都扛不住他的指力,更可况区区一层软布? 他一手循着令人迷醉的蜜色皮肤猛地探入凌河裤间。 他真的为眼前人忍太久了,太喜欢了,以至于从前那些抗拒和抵触、矜持和傲慢,如今想来显得可笑,在凌河面前不堪一击。 …… 严小刀在某个瞬间听出凌河胸腔内忍无可忍的挣扎和抗拒声,那下面如同埋了一座活火山,在不断地动荡颠簸中突然间喷发了,喷出的岩浆遮天蔽日扫走了云端的浓情蜜意。 深深吻住的唇舌间也出了故障,凌河试图咬他,撕咬他的舌头随即甩脱他的嘴。 “铿”一声,硬骨与硬骨碰撞出闷响。 一条胳膊肘砸在严小刀下巴上,砸得他被迫往后一仰。凌河右手以反掌姿势掐住他喉咙,二人形成一动不动坚拒对峙的姿势,一个叠摞着另一个,灯下粗喘着瞪视对方,都隐忍不发。 “凌河。”严小刀并不想松开人,即便不用手摸,也感觉得到下巴肿起一道红痕,凌河下肘砸得很重,用了全力。 他怀中的人僵硬成一块不容侵犯的磐石,眼眶从未如此爆红,已是怒不可遏,身上不只滚烫,而是向他喷射火苗!凌河掐住他就没松手,肌肉绷得像铁块。 是自己表现太着急太粗鲁了? 已是有史以来最温柔一次。 严小刀对自己掌心的糙感一向有自知之明,被摸的人肯定不舒服。他却摸得很爽,凌河的手感妙不可言,身材完美,让他都自惭形秽…… 他也自认不是个麻烦墨迹的人,有感情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喜欢就是喜欢上了。他认为凌河也是同样直白爽快的脾气,两人性情如此相投心有灵犀。两个大男人,还需要围在床边“探讨”、“解释”现在在做的事情?彼此之间还不明白? 严小刀温存地说:“弄疼你了?我抱歉。” 他的喉结在凌河三指钳制下起伏,并不躲闪,随便对方掐。 “严总你疯了吗?拿开你的手脚自重你的身份,你是最近腰散腿懒想嫖都懒得迈腿出这道大门?”凌河唇齿间甩出这句。 严小刀轻声道:“不是。” “你想干什么?”凌河手中无刀但眼神如刀,“正人君子伪装太久憋坏你了还是衣冠禽兽来得太容易,轻车熟路迫不及待?严先生,我凌河确实家道中落无才无能,就是在你这里乞食偏安的一个残废,你就这样欺我孤家寡人还打不过你么?你跟简铭爵游灏东又有多少区别?反正近在手边,不沾白不沾?” 凌河喜怒无常的突然翻脸让严小刀眸间划过强烈的惊愕和不解,手劲逐渐放松下去,脊背上滚过一道寒凉:“凌河,别这么说,我没那样想过。” “您怎么想,严先生?”凌河冷笑了一声,也是不解和愤慨地反唇相讥,“你我算是什么关系?从我迈进你家这道大门开始,我难道算是你邀请下榻的客人还是由你代你干爹软禁监视的俘虏?我是在你这里观鱼赏月还是其实寄人篱下随时等待一声下令宰割?严先生你别告诉我你不明白实情是后者。今天这一出算什么?你前脚从我床上提了裤子下去,戚宝山后脚就让你砍我手脚把我扔海里喂鲨鱼,你是打算从还是不从呢有情有义的严总?” 严小刀惊愕了片刻才开口反诘:“凌河,我会下手伤你?我伤过你吗?……即便戚爷今天站在这里,我也会想方设法保全你不被任何人所害,你这样不相信我?” 凌河不屑道:“你怎么保全我?跟那位对你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干爹比,我之于你,不过是命若草芥的萍水相逢。严总假若还要点脸面,留点自尊,就别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口是心非,留着力气去向你干爹表这个忠心,也就只有他能信!” …… 严小刀全身都冷却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怀抱中身躯僵挺着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的美人。 美到倾城,狠到极致。 每一句话乍一听都十分合理,他甚至找不出硬话去反驳,字字句句像当头闷棍抽他的脸,刺他的心。他在那一刻领教了凌河的凶狠,片刻前的温情灰飞烟灭,仿佛就不曾存在过,什么都没有过。 然而,方才他以舌探入对方深喉的刹那,他分明感觉到唇舌的强烈回应和肢体的投怀送暖;他抱着凌河忘情爱抚时分明感受到对方也试图迎合他,抱住了他……而且是用那种很男人的方式,以无法忽视的硬朗的手劲抱了他,揽住他的脊背抚摸他,那绝对不是幻觉,凌河就是在抚摸他……只是须臾片刻的缠绵拥吻,将他送上云端,让他误以为对方对这事是愿意的。 严小刀很想把心掏出来有些话却不能明言,只能将疼惜化作一片密织的含蓄的耳语:“我心疼你,我想护着你,你有多少情非得已和言不由衷,你告诉我,我可以分担,我替你扛。” 凌河不假思索地驳回:“多谢严总好意,没必要。有些事你根本扛不起,而我也不需要谁心疼。我不是那位自甘堕落又懦弱不堪、人后顾影自怜人前摇尾乞怜的麦允良,我讲话心直口快也从不言不由衷,严总有这番怜香惜玉还是去可怜那位麦先生吧。” 严小刀极为失落,喃喃地:“……你不愿意?” 凌河松开袭颈的那只手:“我不愿意。” …… 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 …… 严小刀艰难地从凌河身上移下去,尽管就一尺距离,很简单的动作,那种刻骨的寒凉和失望已经把他抛离眼前人很远,滚到了天边。 凌河或许反省到自己的无情,浓密的眼睫遮住真实的光芒:“严先生,真抱歉,或许哪些事让您产生误会。我与您的喜好口味正好相反,我‘不是’,我不喜欢男人之间那件事……您还是那位英俊潇洒魅力四射的严总,您只是找错对象了。” 严小刀静静看着对方:“我也‘不是’,我也不喜欢男人之间那事,我没做过。” 但我喜欢你。 严小刀以为,这样的话在两人之间足够得上一种最深刻的表白,不必再说腻歪矫情的废话。我也不好男色,我从来没碰过男人,就因为你是你啊,凌河! 凌河分明一听就领悟了,抵死挣扎一般调开视线,却让喉结的一道颤动脱离了控制掠过四野洪荒。 严小刀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出门,在针扎一般难受的心境下压抑着痛苦离开。 凌河说了不愿意。 他肯定不会强迫对方,俩人床上那点事,要的就是两厢情愿,求得就是互相钟情一刻的耳鬓厮磨,他绝对不会用强。他没强迫过任何人,更何况是他真心相待他想要珍惜的人,下不去手……即使两人武力值差距是如此明显,他压上对方大腿使力蛮干做成那件事简直太容易了。 夜里他蹲在后院角落一块岩石上抽烟,享受冷风,还被住在副楼一哥们瞧见了,伸出一张脸问他:“老大,还不睡?” 第36节 “犯瘾了,外边抽根烟。”严小刀答。 “呵呵,老大真会疼人……”那哥们回屋了。 严小刀脸上也没什么太颓丧难堪或者要死要活的表情,他心里痛苦,但从来不对外人表露出来,从小就这样,他能经得住任何人生打击,这点儿算什么? 严小刀没有机会亲眼了解,他背身关门离开卧室后,凌河自己关灭床头小灯,将一切欲泪欲笑近乎疯狂的神魂颠倒完全掩盖在寂静和黑暗中。 凌河仰面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他脑海中英俊挺拔的影子。他的鼻尖梦寐以求地终于蹭到某人鼻尖上,以被动的快要窒息的方式被蹭了很久,揉上了那颗十分性感的小黑痣。 他点上自己嘴唇,在千丝万缕的纹路间回味那个美好的唇形是怎么样吻上他的。他丝毫没有这种经验和经历。他回忆那萦绕在兴奋神经中枢之间淡淡的烟草香气,竟然还混合了漱口水的甜薄荷味,即便这样仍然挡不住专属于小刀的烟草的热辣;他回忆那略微粗鲁但烧灼他的心的深吻,只可能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酣畅淋漓充满阳刚气息的吻。 他把手指探入自己唇舌间,徒劳地试图找回两人舌头交缠时,那种狂喜,那种燃烧,那种携手探入无穷极乐世界的美妙。 …… 我不喜欢。 我不愿意。 我对男人之间做那种事感到恶心、作呕。 可是……是小刀啊。 第三十五章 惊闻噩耗 第二天, 严总凌晨就脚底生风出门上班, 没有给小弟们留下寒暄说笑互相泼水的活泼身影。他甚至有足够时间替所有人买好早饭,将两大摞饭盒搁在客厅桌上。 他仍像往常那样,单独预留两盒凌河最爱吃的东西,临走时一群懒汉都还没有起床。 公司里就他一人,就没见过老板是全公司里来最早的。他站在十多层楼高的房间内面对落地大窗, 将心境一览无余, 眺望这座城市拨开浓雾现出微光那一刻的晨曦盛景, 回想这些年经历。 他平生喜欢上一个人, 做事问心无愧,绝不后悔, 不会轻视自己,更不会怨恨对方。 到了上班时间, 严总还客串了一把前台先生, 玉树临风地站在大门口的柜台后面,垂着眼皮装模作样打字,然后抬眼给每位员工刷卡,道一声“早啊”。 他让闲嘴八舌扎堆进来的姚大秘及几位姑娘吓了一跳。嘴里叼的油饼飞到文件桌上,手里捏的包子“滋”的一声,滋了姚秘自己一脸油汤,从睫毛膏滋到鼻梁上的阴影粉,再将新款伊夫圣罗兰限量版口红修饰过的饱满红唇涂成个大油嘴,生生糟践了一副完美精致的妆容。 一向演技耍宝的姚大秘,今天竟然没有哭抱严总大腿让他赔一张完美妆容脸,不在乎顶着大油脸在办公区招摇过市,最后悄悄摸到老板办公室,抿着红唇站在严小刀桌前。 严小刀抬眼:“季度奖金已经发了你还想干吗?” 姚秘书摇摇头,笑得毫无矜持,得意而诡秘,突然向他一伸左手! 幸福的姑娘左手中指戴了一枚不算大鸽子蛋但对工薪族已经很有诚意的白金钻戒,在纤纤玉手上嘚瑟着炫目的光芒。 严小刀一愣,旋即真诚地说:“恭喜你啊大美女,哪个男人这么有福?” “谢谢严总。”姚秘书抿嘴笑,“嗯,昨晚上求的,我还矜持了一会呢……严总,婚礼的时候谁都不请也肯定得邀请您哈!” 严小刀一哼:“你是真想邀请我,还是等着红包把你那破车淘汰换辆新车呢?成,我先把大红包准备好。” “谢谢老板!大红包那必须的!”姚秘书笑得心花怒放,“我其实想请您当首席伴郎,但您长得太帅了,明星似的,把我老公都比下去了这很不合适啊!” 严小刀的笑容在姚大秘踩着高跟猫步出去将屋门阖拢的瞬间静静敛进嘴角,面部表情与简约低调的办公室装修背景逐渐融为模糊的一色。 他忍不住伸开自己一双手,手背,手心,翻来覆去端详半晌。 从来也没戴过什么戒指,土豪摆阔的翡翠戒指之类他不稀罕带,情投意合的对戒钻戒也没人送!他这种遍布硬皮疤痕的手,可能就是一双不适合戴戒指的手,糙人一个,没人跟他互换戒指。 自幼也习惯了,好像从没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过,因此也从不奢求有人垂怜他。 …… 傍晚照常全员打卡下班了,严小刀披上外套已经迈入电梯,因此就没听到好不容易捱到下班终于能浑水摸鱼上网刷几分钟娱乐八卦的姚大妹子在办公区发出的惊呼。 姚秘书花容失色,左手光芒缭乱的钻石闪花了电脑屏幕,转过头呆怔着对同事道:“天哪,天哪,你们过来看,网上流言说那谁死了,真的假的?……就是前几天还来咱们公司合影的呀,他死了?!……” 公司离家不远,行政区划上都属于港口新区。 严小刀是在接到梁有晖电话的同时再次瞥见后面那辆阴魂不散的灰车。 灰车每次就只是撵着他,摸他行踪,没撞他也不找他打架并没干什么坏事,然而咱们严总今天心情不太顺溜。 他接上耳麦:“喂,有晖?” 梁有晖的声音破碎而断续,听起来简直像一部濒临崩溃下岗的破旧车载音响里传出的嘈杂电波,好像也在开车的路上:“小刀,小刀你在哪啊?” 严小刀道:“公司回家路上,你怎么啦声音这么乱?!” 他这边说着话,眼尾扫过后视镜,冷锉着牙猛地拐上了便道,令后面的小灰车猝不及防被他怼到了前面。他随即冲下便道,撵上那辆灰车的屁股。 被跟踪的转眼就变成了跟踪者。 梁有晖继续发出如崩溃电波一般的声音,抖动着波痕:“小小小刀,我我能过来找你吗,我有点害怕,我出了点事……” “出什么事了你说话!”严小刀最烦他妈的讲话墨迹,他知道梁少最近几天还在新区,正在寻觅长期驻扎的酒店或公寓。他在下班堵车的长蛇八卦阵中猛一踩油门逼上前一辆车,却在几乎撞烂对方屁股的瞬间再踩刹车,粗暴地顶了对方的保险杠。 “小刀我、我、我们家,不不不我住的酒店房间,好像死了个人……”梁有晖的声音淹没在那声碰撞中。 “什么?!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严小刀这时拉了手闸下车就能把前面那灰车里的人揪出来,掀开帽檐墨镜看个清楚。他心里总产生异样的第六感,怀疑某个人……但梁大少这不懂事的废柴,关键时刻隔空都能拖他后腿,他只略一迟疑刚想下车,前面的拥堵很不凑巧突然间疏通,灰车剁了一脚油门溜之大吉了。 严小刀肚里那股无名火稍微散去,他不愿承认他今天就是受了姚姑娘手上那枚鸽子蛋的刺激,他也想送一颗,送谁?谁能疼他一回呢。 他放慢行驶速度,往自家别墅区方向驶去:“有晖,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梁有晖喘息声很重,说话声却很小,这时还在避重就轻魂不守舍:“我能去你家么?我现在你们小区里了,你是哪一栋?我都没地方住了,我那房间里,好像死人了……” 梁有晖又说了一些话,在严小刀听来,那声音像老式点唱机将旧唱片磨出穿越时光的沙沙的质地,话音完全都不真实。 严小刀注视前方道路的眼神一寸一寸变色,四周绿荫道在他黑色瞳仁里突然紧缩成一团,然后迅速放大、疯狂地抖动盘旋。 “有晖你说什么?” “谁死了?!” …… 严小刀驾车驶入自家电控大门,梁有晖等在林荫小径旁边,已经挥手让出租车驶离。 梁有晖失魂落魄地低头小跑着,跟着严小刀的车屁股就进了院。这人脑顶头发就是没经整饬的一丛鸡窝,衣服明显是昨天穿的今天就没换,还带着懒睡后蹂躏出的一层衣褶,皱皱巴巴的,平时光鲜阔气的富家子弟派头今天荡然无存。 严小刀莫名问了一句:“你车呢?” 梁有晖哭丧着脸,一摊手:“车也没了啊,我不知道啊,这怎么一回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严小刀怒了,心情颤抖:“到底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 梁有晖怔怔地望着他,见到他的“知心大哥”兼“保护神”他才安定了,才回过神:“我昨晚没回酒店,出去玩了,睡到中午,然后下午才回去,就在刚才,回去还没进门就听见扫房间的清洁工尖叫了,房间里全是血,满床满墙满地都是,我都快吓疯了……我瞅见那人还是睁着眼睛的呢,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好可怕啊……” 睁着眼睛,就是死都未能瞑目。 两人就站在前院别墅楼前,一个心急火燎,一个不着边际。梁有晖也不用再啰嗦了,因为这时严总手下几个兄弟出来,也是一脸“有重要情况要向老大汇报”的惶恐表情。 峰峰和宽子二人是陪同严总参加过红场酒会的。“老大,不就是前天开演唱会还请咱们去看的歌星吗?”杨喜峰直接递上手机,连续刷开几个不同网站几乎要神经瘫痪的网页。 严小刀神情严峻地低头默视那些消息,一言不发。 网络这玩意儿,是彻底颠覆生活维度的,永远在猝不及防时已经搅了个铺天盖地,永远奔跑在围观看客承受能力的前线,甚至不断大步跨越着碾压键盘侠们的兴奋点。只是,在这类事件发生时,这样的兴奋显得比较残忍。抢在官微发出任何官方口径之前,各种渠道的流言蜚语已甚嚣尘上,概括就一句:前几天刚在本地开完演唱会的大明星麦允良,意外暴亡。 严小刀颈间喉结抖动了一下。 更多细节在爆料者只言片语中展开,可能就是酒店目睹的服务员急不可耐跳出来求蹭热点:“只说我看到的一些实情,麦允良是死在某家高档六星酒店里,而且是裸死,当时就没穿衣服。” “富商身份不明,不知谁做的,现场判断像是玩太大了,结果把人玩死了。” “天哪,麦允良一直没有公开的女朋友,他竟然可能是弯的,还是那种癖好,真幻灭!” “没错,就是。房间看起来很像电影里布置的调教现场,很多那种奇奇怪怪好恐怖的玩具,据说比性窒息什么的更严重,因为出了好多血,好像失血过多给弄死了,有钱人好残忍啊。” …… 严小刀眼睛特疼,他需要频繁挤眼才能辨认屏幕上的小字,各种爆料和渲染排山倒海冲击着考验他的防线,在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极力撑住如山般坚韧的表情,内心像被撕裂开来,被人抓扯着、搅着的难受。 别人都不知道的,他就在昨天傍晚,还见过麦允良,而且双方说过那些非常重要的话。 他记忆力很好,以致这好记性已经成为一个沉重的累赘和负担。麦允良说过的话讲述过的往事一句句一桩桩交织回荡,陪衬着网络流言里最刻薄尖锐的字眼,无法抹去。 …… 严小刀与旌旗猎猎的各路八卦队伍立场都不相同,他是个清醒且知情的、立在局内与局外之间那道门槛上的人。站在风中,他突然抬眼看梁有晖:“你当时报警了吗?” 梁有晖怔然摇头:“吓坏了,想问问你怎么办。” “酒店肯定看到就报警了也不用你报。”严小刀迅速替这人回答了,却又皱眉审视梁少,“网上说的富商是谁?你房间里还谁住,你跟我说实话?” 梁有晖摇头:“没有,就我,可我什么也没干啊。” 简直他妈的猪脑子! 严小刀都想替梁家亲爹扇醒这位此时此刻还在走傻白路线的少爷:“是你房间里出了人命,有晖,你跑我这里干什么呢?你就不应当离开现场。” 他甚至能看到梁有晖裤脚和鞋头上有轻微的血迹,但那也是麦允良的血迹,踩在他前院草坪上,洗刷后的一丁点痕迹都能验出生化反应。 梁有晖的俊脸上填满沮丧和失望,视线随着严小刀原地徘徊的身形而移动:“小刀,你是不管我了么?出了事你就、你就这样,你还吼我……” “没不管你,而是你就不应该脱离现场乱跑,很简单一件事,让你跑成作恶心虚畏罪潜逃一样,还潜逃我家里!”严小刀摇头十分无奈,与一个智商水平有严重差距的人谈话真是件很累的事。这平白又让他脑海里掠过凌河的身影,跟凌先生谈话绝对不累,没一句废话——凌河还在家吧? 梁大少爷擤一擤通红的鼻头,拽着严小刀风衣后襟像缀着个尾大难掉的秤砣似的进了屋,仿佛这样拽住小刀才能让他拥有安全感。临湾新区这里不算他家地盘,他在此地最要好的哥们、最信任的人,还真就是严小刀,因此出了事除了给亲爹打电话求助,就是就近跑到哥们这里避难。梁少爷就没想那么多该来不该来的考量,第一,他害怕,需要有个坚实的臂膀靠一靠,所以要找严小刀;第二,他没地儿住,更需要找严小刀。这就是他脑子里唯二重要的两件事,至于死者是谁、怎么死的,他脑容量照顾不下那么多。这就是一个缺乏强大心智和遇事自理能力的超级巨婴。 而严小刀恰是那种很能给别人安全感的人,一向很靠谱。 严小刀假若是断案的条子,头一个就把梁少先排除了,所以梁有晖根本不用跑。就梁有晖纯良软弱的老好人脾气,这人连只猫都弄不死,平时即便再风流无所节制,也不会弄死人。 严小刀将巨婴扔进沙发,随手抛给这人两袋零食:“有晖,你先歇着,你自己看着表,不出半小时,市局刑警队的就会上门来请你去局里问话,你就在这里等吧。你也别在我家洗脸换衣服,就这儿坐着不准动窝!别把你的生物痕迹踩得我满屋都是!” 超级巨婴明显感觉出刀爷对他的嫌弃不满,这时安静消停了,终于没敢问出“刑警队怎会这么快找到你这里”这类弱智问题,然而那无辜可怜的表情,就差攥着衣角啃手指了。 严小刀都没有心思去嫌弃和不满,他脑子里纠缠放大的就是两件事。死的是麦先生,怎么会突然这样?人怎么死的,谁害的? 他上楼之前经过杨喜峰,眼神一示意楼上。 峰峰附耳低声道:“一直在楼上,就没下过楼,午饭是我送上去,也没吃太多,胃口不好吧?” 严小刀中午在公司也没怎么吃,心情严重影响胃口。他更加对凌河生出一些愧疚。 再仔细回忆昨晚情形,他感觉凌河就是在被他伸进裤内大力抚摸、摸到近乎放肆忘情并且捏住臀部柔软又坚实的部位时,突然整个人就僵硬暴怒了。好像腿都能动了,要不是他压得结实就要从床上蹦起来……还是自己当时做得太过分,太粗鲁了吧。 起居间的半透明窗帘随风飘扬,琴凳和沙发上都没人。坐轮椅的人以一丛高大绚烂的鹅掌枫树为背景坐在露台上,长发的背影好看极了,悠闲地眺望港口那一段波澜壮阔的海天盛景。 白灰相间活泼好动的三娘在露台上颠来跑去,时不时用脖颈与凌先生的大腿进行亲昵接触。 三娘吃着地上什么东西。 第37节 “别乱吃!”严小刀低吼一句突然大步迈上木质露台,凝重的脚步将木板挤压出嘶哑声音惊起狗狗。严小刀毫不犹豫将三娘子嘴巴里咀嚼了一半的什么东西硬给掏出来,手指十分凌厉而且不怕被狗牙划到,愣是掰开嘴抠到喉咙口,把三娘子抠得极不乐意地嗷嗷。 凌河略诧异地抬头看他,指尖捏的是半只凉包子,看着像中午剩的。 另外半个包子被严小刀硬抠出来了,三娘子表示非常委屈和愤慨,扭着胯骨“汪”了一声,对如此的霸道集权专制十分不满。 严小刀给出一个很刻板的解释:“我一贯不让这俩狗乱吃,怕被人喂下不该吃的东西。” 凌河唇角淡淡一个表情:“我就喂了半个包子。这包子不是号称‘狗不理’么?我就试试,狗理它还是不理。” “看来三娘不是狗,已经成精了。”凌河白了他一眼。 严小刀的解释也是真的,熊爷和三娘被他调教得,这家里只有他、峰峰、宽子三人喂的饭才能吃,三人每日早晚轮流喂食,别人给的不能吃,狗食必然绝对可靠。这是他别墅养的一对看家护院狗,他管理狗都力求谨慎。 说直白了,别人若隔墙丢个包子进来,给你家狗下药下毒呢? 严小刀并非特意戒备某个人,只是被许多他无法解释的事情萦绕和打击,精神过度敏感了…… 凌河简短直白:“麦先生是不是出事了?刚才听见你们在楼下说。” 凌河眉关紧锁,在傍晚凉风的调停之下愈发显得黑眉白面,眼神深邃且陷入某种沉思,看起来也像为麦允良的事情感到困惑和困扰。这人匀称的上半身罩在严总的亚麻色衬衫里,一条大盖毯覆住双腿,搭在腿上的两手骨感修长,若有所思眺望远方时整个人竟比平日成熟高大许多,眉目深沉不可测量,又或许就是观感上的错觉?…… 聪明人都绝口不再提昨夜的故事,都成年人了,这床单滚了也就滚了,没做也就没做,过去的都过去,没必要自寻烦扰或者过度骚扰旁人,更不会死缠烂打。 严小刀端详安然稳坐的凌河,眯眼道:“你觉着,谁做的?” 凌河诧异地回他:“这怎么说?我只知道,肯定不是楼下那位愚蠢的少爷做的,他不去录口供找不在场证明,跑你这里避难,可笑!” 严小刀艰难地说:“看描述情形,是在酒店里做得太过火了,把人折磨死了。“ 凌河的口吻索然淡漠,都不看他:“入幕之宾那么多,挨个排吧,几十口子人,谁不都有嫌疑?” 严小刀心里蓦然一紧,却又无法反驳凌河这很难听的话。凌河但凡提及麦允良,就是一贯的鄙夷和不齿,哪怕得知对方死讯仍不改昔日冷漠,看不出分毫的怜悯与同理心。只是,如今严小刀隐隐约约猜测到一些内情渊源出来,对凌先生这样的态度说不清是应该“理解”,还是感到难过? “我说话直,严总别介意,就是实话实说。”凌河察觉到他不开心,顺嘴又是一记闷雷重劈,“举个例子,假若昨夜死在床上的人不幸是我,并且是以那种比较暴力刺激重口味的性爱方式被人弄死,那么几乎唯一的嫌疑人,就是对我看起来很感兴趣的严总您了。沾过皮肉必然有说不清的牵连,不然你帮麦先生排一排,能不能排出一手停牌的麻将,看看哪张牌能和?” …… 港口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整个天都像发怒变脸一般,突然阴沉下去,露出掩藏在光鲜洁净背面的陈年污垢锅底之灰。 严小刀睁大了眼,不愿相信此时此刻眼前的凌河。倾城的面孔仍然令他心动,说出的每一句都是拿刀割他的心,没割出血就毫不留情再补一刀。 严小刀一声不吭,转身走下露台。 凌河暗绿色漂亮的瞳仁里映着小刀的背影,以嚼碎臼齿之力压下内心最深处想要爬过这满地的荆棘险壑、翻山越岭将小刀拖回来请求他留下的渴望,放任那个背影最终失望萧索地消失在门边。 凌河扭过脸去,昂首注视天边如血如妖的红日最终堕入洋面,让自己恢复原本该有的面目,如同他当初在“云端号”上那样。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也都开始了。 两人之间可能无法再维系心灵相通的柔情缱绻,也不再需要虚与委蛇的温存体贴。只是,在狂风暴雨夹裹着冰雹降临的一刻,他悄悄攥在手心的那枚八万骨牌,明明被他的指纹都快磨圆了,为何还是能割疼他的手、割开他的心呢? 第三十六章 抽丝剥茧 蚕豆大的雨点横扫林间便道, 抽打着人的心, 迅速将窗外一切都变得阴暗潮湿,尽管此时每人各怀不同心境。 果然不出严总所料,条子半小时之内就到,市局刑警大队队长在客厅时钟走到第二十八分钟时率领几辆车包围别墅,然后才暗暗发觉有点儿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了。梁有晖正垂头丧气地坐客厅等他们来呢, 随即就被这栋楼当家做主的严总双手奉上, 一句废话和波折都没有。 燕都的梁董事长已接到消息, 正赶过来, 也已经先经电话疏通过,刑警队自然心里有数, 没必要对这一副窝囊样的富二代严辞厉色,将人请去警局问话就是了。 刑警队长依照例行规矩, 也需要盘问临时接待过梁有晖的严总。严小刀就在客厅沙发上镇定大方地坐了, 与对方谈话录口供,有问必答,实话实说,显得特坦诚,特别替警方着想。他唯独隐去了他所知的最重要一件事:麦允良昨日曾掩饰行藏与他私下见面,并吐露某些不为人知的上流社会的隐秘。 …… 前脚将警察送走,严小刀冷着脸上楼把自己关进客房。房门阖拢的刹那,他才终于能够放下脸上镶的坚固壁垒的面具,和人前那一副一贯镇定、刚强、洒脱的躯壳,把自己抛弃似的深深掷入床中,用双手蒙住脸,心里难受极了。 片刻,都来不及难受,他猛地又从床上坐起来。 他轻手轻脚麻利儿地从床头带锁抽屉内拿出麦允良昨日送他的礼物,睁着一双红肿疼痛的眼,静下心开始思索和研究。 关于麦允良,他现在手里只剩下这东西。 严小刀自认是个义字为先的江湖人脾气,无论做事、对人,他对得起任何人,绝不辜负朋友间的信任和嘱托。 麦允良临别特意赠送这块手表,他昨晚也拿出来看过,并没什么特别,是个高档品牌,但也不算特稀罕的白金限量爆款,他自己也买得起。严小刀不太理解麦先生为何临行前非要送块表,他即便一向对自己人缘比较自信,可也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对方对他怀有更为执着深刻的特殊感情。双方真没熟悉到那份上,统共才见几面,不至于吧? 麦允良的死,与昨日见面对他倾诉衷肠倾吐秘密有关吗? 为什么单单就要见他? 为什么就在见他不到十二小时之后,这人突传恶迅? 严小刀之所以在得知噩耗的刹那震惊难受的情绪难以言表,恰恰是潜意识里隐隐察觉到,自己是不是做事错漏了哪里?他是不是因一时愚昧和心胸狭隘,“辜负”了麦允良对他的信任…… 现在再回想当时情形,他就是因为麦允良有意无意最终提及凌河的往事隐私,刺到他的感情,令他不悦,让他甚至将这种闲言碎语认作是麦允良对凌河的嫉妒和栽赃……因此他离去的时候,连对方的车都拒绝再沾,仿佛沾了麦允良的车座他都对不住心里当成宝贝的那个人。 会否正是因为这样的不悦和刻意冷漠回避,他错过了最终挽救麦允良的机会,间接致使对方死于非命?严小刀一口重重咬在自己食指手骨上,千锤万炼的手指都被他咬得浮出尖锐疼痛。 又有谁还知道麦允良昨天见过他、对他吐露秘密?除了无法确定是否存有暗中的盯梢者,确定知道此事的其实就仨人,麦允良自己,小刀,凌河。 凌河。 严小刀快要将手指头吞了,一颗心在疯狂作大无所顾忌的风雨声中摇摆,对有些事无法再镇定,无法再佯装不知道。 …… 港籍明星在内地以非正常方式死亡,绝对是狂风骤雨之势席卷娱乐圈的大事,可以预见未来一个月都是争夺键盘侠眼球的头条,藏着掖着是盖不住的。 市局官微最终也撑不住了,正式确认这条消息,尽管官方辞令中为当事人打了个欲盖弥彰的马赛克:【位于本市临湾新区xx大酒店在今日下午发生命案,一名二十五岁中国籍男子死于酒店房间,现场较为血腥,死因尚不明朗……此案正在警方紧密侦破之中,请市民勿信勿传网络谣言,请勿转发敏感图片……】 网上沸腾,哭崩了的迷妹不明真相的路人与嗑着瓜子纯看热闹的群众以及不怀好意趁机抹黑的水军,各方势力纵横捭阖,一股脑震荡着社交平台的承载能力。从白至黑五颜六色什么样儿评论都有,那架势像要逼着死人开口说话,快说,你到底怎么死得,还死得这般丢脸难看? 如此热烈的关注度超越了各条国内国际大事和社会新闻。这样的热情,假若搁在一件全民繁荣皆大欢喜的事件上或可锦上添花,然而搁在这事上,却是抢着头条一遍又一遍撕开那令人心痛和刺目的悲剧惨事。 手机响了,严小刀瞧了一眼,这次没犹豫迅速接起:“干爹。” “小刀,我都知道了,事闹大了新闻铺天盖地,你一人兜不住了。”戚宝山往日轻柔慢缓的话音显得发哑,听着竟然也像一宿没睡好觉,隔着电波都能闻出一缕窜鼻子的焦糊味。这次戚爷烧焦的不是他家灶台上哪一只煎锅,烧焦的是心吧? “干爹我……”严小刀是没料到戚爷关注这种娱乐圈八卦。戚宝山对那群鲜肉明星是从来没兴趣的,没包养过年轻男人,平时都不接触,一贯看不上那些莺莺燕燕。 “我也不是埋怨你罩不住,早也料到了。”戚宝山话音低哑阴鸷,手中两枚核桃几乎捏碎,“我再不回去收拾了那小子,等着被他把人全灭吗?!” 严小刀喉结抖动,身形在床侧塑成了一尊石像,不必再问都听出戚爷口中的“他”应当指的谁,但他觉着就不可能。 “游家那一家老小这会儿还活着呢?”戚宝山突然问道。 严小刀那时没明白这话所指:“没听说游家出什么事?” “呵呵。”戚宝山一听游家那一池子大鱼小鱼还没有被失火的城门所殃及,反而略微失望,“他们家就快了,等着看吧。” 严小刀:“……” 戚宝山:“我后天回来,你也不用张罗接我。小刀,照顾好你自个,你千万不要出事。” …… 严小刀撂下电话,一分钟都不再耽误,将蓝色表盒小心翼翼裹上几层包装塞进西装口袋,离家出门。他临走没忘了悄悄叮嘱全院兄弟,看住人,不能让凌先生迈出主卧室起居间一步,不能接触联络工具…… 外面雨势已是瓢泼,北方大城市不堪一击的下水道系统在拥有洪荒之力的雨水中左支右绌,此消彼长,通了路东头就堵住路西头,水势已蔓延式的涨上人的心间…… 严小刀去的是市中心百货大楼隔壁,当地历史最久、名头最响一家老字号钟表店。 从民国时代传下衣钵的百年老店,现在终归是没落了,只能靠着英租界旅游景点式的门面装潢吸引一些来此怀旧的老主顾和小年轻,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来这种地方买表修表。严小刀是半道上将已在下班路上的钟表店老板截住,在雨中强架着这人回店。 店老板是一位五旬半秃头的平常脸汉子,擅长察言观色,一见这块价值不菲的瑞士名表再看严总冒雨前来浑身西装半湿再兼一脸煞气的来势,不敢迁延,赶忙将店内灯火重新点起,坐到台灯下细细察看。 “这……先生,看不出什么问题啊?您这表到底有什么问题?”店老板试探问他。 严小刀皱眉:“我就是看不出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一定有问题!比如,这块表有机关或者密码吗?里面藏东西了?能打开吗?表壳里面有没可能藏电脑芯片?” 店老板没敢吱声,低头继续端详,已开始默默脑补出一大串宫斗宅斗或商战谍战的情节戏份。 这店老板估摸技术能力有限,胆子也小,推脱看不出。 严小刀直视着人,口吻突然变冷:“看不出来你敢在这市中心开店?” “……”店老板开始抖了,觉着眼前这人可能要撸袖子砸他的店,“这,先生,我本人确实水平资质有限,我要是给您这块表打开了,挺贵的东西我怕装回去就走不准嘛……我们店里原来有一位修表老师傅,岁数大了前两年退休了,他老人家水平高,我是他小徒弟,我……” 严小刀:“你师傅人呢?” 店主:“呃,在家呢嘛,不来上班了。” 严小刀:“电话住址门牌号给我,就现在。” 店主:“这……” …… 严小刀当晚简直像上门打劫来的,站在老城区腹地某栋旧式居民楼一户家中,在书房门口扶门框而立,就跟门神把门似的,不准外人进,也不准里边人出。鹤发暮年的老师傅从他手中接过了贵气的蓝盒子。老师傅灯下沉心而坐,慢慢悠悠地也不理那尊门神,老得看起来脊背都要抖了,双手却没抖。 这书房里像是有破烂收藏癖的那种老人的仓库,书柜和书桌上堆积叠落各种老式钟表、手表和修表工具。花镜架在微塌的鼻梁上,老师傅用细致的工具打开了手表,拆出许多细小机械装置和螺丝。 严小刀尽管办事比较雷厉风行,也没有太过失礼,声音很轻,生怕惊飞了那一桌零七八碎。 老师傅最终从花镜镜片上方的空隙间抬起视线,微微摇头:“客人,没有,就是一块表。” 严小刀眉头紧锁,失望和无助溢于言表。没有?是自己想错方向了? 他无声地走到桌前,单腿跪下去下巴抵在桌沿上端详那一堆已拆成最细的零件。老师傅极善解人意地说:“是您很重要的东西吧?放心,我再给您原样装回去,仍然让它走得很准。” 严小刀垂眼:“是一块遗物。” 老师傅瞧着这一位年轻俊朗的后生对这所谓“遗物”如此上心,自然又展开了一番充满浪漫主义迷思的脑补,八成已经补出了一本四十万字的民国风情言情小说,只是这番脑补跟严小刀的纠结就完全不一回事了。 老师傅还不放心他,又对他深深一点头:“客人,你要相信我手艺,表里真的什么机关都没有,特殊字符和码子也没的,真就是一块瑞士表啊。” 严小刀颔首鞠躬致谢:“老人家,今天实在打扰了,多谢您。” 然而以他一贯的谨慎和义气,弄不明白这件事他当真是牵肠挂肺,夙夜都难安,平白摧磨着他的一番肺腑却无以回报对方在命运关口如此的信赖重托。 …… 再说咱们梁大少爷被请去警局喝茶聊天,其实也没有怎么样。本地官府也知晓他是燕都首富梁通的儿子,请他喝茶是真的有烟有咖啡也有好茶,还有垫肚充饥的点心。警官们也看出这娇贵的少爷就一样子货,描金的大马桶绣花的大枕头,生怕梁有晖在屋里因为心理脆弱或者低血糖再晕过去,平白给警局添个大麻烦。 梁有晖都不用衙役们对他运用审讯手段攻心战术的,将他从哪里认识的麦允良都见过几次面有无感情和利益纠葛三下五除二能招的全招了。他有春季花粉过敏这种在国外生活患上的富贵少爷病,身上这痒那痒,不停地用纸巾擤鼻子,然而归根结底是一句话:“我连麦仔前些天在临湾的演唱会都没有去,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船上,后来就没有见过面啊。” 跟他问话的就是之前去严总家请他的市局刑警队队长,穿着警服正装的一名阳刚汉子,姓薛名谦。 薛队长淡不唧儿的一张冷面孔,典型的“条子扑克脸”,但冷又冷得每回都能给嫌疑人留出两分主动示好交代的余地,嘴唇动了动:“那么久都没见了,麦先生怎么会进你的酒店房间?” 梁有晖忽闪着一双大眼,坦率得都有点可怜:“我就前两天刚开的一个房间,想在临湾做生意长期住的,我自个行李还没搬进来,房间还空荡荡的,再回来屋里就血漫金山啦,我招谁惹谁了啊!” 第38节 薛队长手里捏一支钢笔,很有节奏步调地在笔记本上不停画圈,圈得梁有晖那俩大眼珠子也下意识围着笔尖转悠,仿佛小行星沿着既定轨道围着一颗大恒星做周而复始的平移运动,转成个恍惚的对眼儿。 这是警官同志在心理学上的一招“噬魂大法”,就在梁有晖不由自足鬼使神差地将视线由笔尖移至薛队长那一张很有金属质感的酷脸时,金属突然铿锵发声质问:“那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跟谁在一起?” 梁有晖一激灵,赤红着脸招供:“几个老总接我出去吃饭么,吃完饭,男人嘛,就一起放松一下,‘雨润天堂’嘛……啊,不是,那个、那个……” 梁有晖不慎爆出了老总们组团出入声色场所的聚点,顿觉这事不该说的,这不是害了那一堂子清纯无辜身世可怜的小倩们嘛,一准儿得被黑山老妖扫荡了吧?薛谦不屑地哼出一声,说不清是笑模样还是鄙视:“你也没闲着,遭报应了吧?以后就该哪睡就回哪睡就对了!你如果是回的自己酒店房间睡觉,能出今天这种事?” 梁有晖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教导主任对留级学生语重心长的教诲,很服气地沉痛点头:“您说的都对,以后该哪个床睡,就哪个床睡,再也不出去玩了。” 只是他眼眉前桌对面这位教导主任比较特别,常年出外勤将一张扑克脸晒成深麦色,搁在普通寻常人身上一定黢黑土气,然而配上薛队的冷兵器汉子气质,这黑啤酒的卖相还挺耐看!唯独眼眶位置被墨镜压出了一双有点让人出戏的大白眼圈,梁少顶着一对黑眼圈盯着对方那大白眼框,终于在衙门口的审讯桌上嗅出一丝风情的味道。 这时候麦允良案就是市局操办的头号大案,不知戳了哪个部门的敏感点了,被上级透出口风限期半个月内破案,黑山老妖最近很忙,焦头烂额,谁还有闲心置喙“雨润天堂”那点小破事? 薛队长也不是吃干饭的,同时已布置手下调查过梁同学近日行踪,很容易就从各种人证和监控录像中确定这人说的实话,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薛谦只是例行问话确认梁有晖的诚实和无辜,再顺便套一些关于麦允良的人际关系信息。 薛谦问:“你知道的人里面,燕津两地,还有谁和麦先生比较熟悉,尤其有‘那方面’来往的?……我是说,床上关系、情人关系?” 梁有晖谨慎地转了转眼珠:“这可真不太好说,薛警官,我先拉个名单……” 旁边做笔录的年轻警员“噗”了一声,薛大队长用他粗糙的拇指食指指腹捏住自己历经熬夜疲惫不堪的额头,无奈地听梁少爷掰开手指口舌生花,平生那点儿头绪和智慧全用在了这件妙事上,竟还当真很配合地理出一份足有二三十口子的已是保守估计的大名单…… 梁少这样身份,既然暂时洗脱嫌疑,不必收押,迅速就放出来了,只是在薛队这里留了备案,保证一个电话随传随到。梁有晖丝毫没介意这种遭受监控的待遇,很认真精细地记下薛队长的电话微信,迅速给对方打上跟严小刀的号码同样级别档次的特殊关注设置。 梁有晖没想到,深更半夜市局一楼大厅竟然有人等他,而且等他的人是小刀。 严小刀是从修表老匠人家中出来后,迅速给薛谦发了条微信,客客气气问候:【薛队长,打扰您了,我朋友有晖怎样了?我知道他无辜的,但也不妨碍您办事程序,如果没事了我去接他出来?】 薛队长惜字如金:【赶紧带走!】 严小刀见到梁有晖迅速搂过人来,作为好哥们说了一些宽慰对方的废话。梁有晖经此一役,连夜间消沉许多,也迅速成熟了两分——当然在严小刀眼里仍然傻白如透明人。这人双手插兜低头随严小刀踱过走廊,挺俊一张瓜子脸顶个鸡窝头,身上两天没洗澡连蒙带吓都快馊了,硬是整出几分颓废青年的文艺气质。 严小刀还在以知心大哥身份说着什么,梁有晖突然怔怔地开口:“没事,我也没特别害怕。薛警官对我挺好的,这人竟然比薛之谦长得还帅。” “……谁?”严小刀这种直男的直脾气,对男人的品貌身材真没太大研究,谁帅谁不帅的,整天琢磨这个? 梁有晖认真品评道:“他不是叫薛谦么。我觉着比薛之谦更有男子气概,特酷特阳刚的那款。” 简直他妈有病。 严小刀心里吐槽梁大少不分时间场合和人物对象就敢精虫上脑,他指着这人两眼正中的高鼻梁:“你丫忒么刚出来,就你这小心思让人家知道了,当心薛队长拿警棍爆你菊花。” 梁有晖顿时屁股缝一紧,在警局大厅里走路双腿都夹起来了,他就是天生爱好男人的属性,见到特带劲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对穿制服的也没有更多的企图心了。 梁有晖挽着小刀的胳膊:“那,你带我回家?薛警官说让我两周内不得离开本市。” “我家不太方便,我带你……”严小刀此时已经算好一些事情,自然是不能带毫不知情的梁少在别墅里碍事。他正思忖去哪家酒店安顿这人,外面又来两三辆黑色轿车,黑衣墨镜的精瘦身影带着手下匆匆进门,竟是连夜从燕都方向赶过来的梁董事长,来接儿子的。 圈内知名的燕城首富梁通,在外面一向是低调且富有城府的,并不吆三喝四颐指气使,也不会谄媚逢迎虚假客套。这人低声与某位警官交谈数语,随后就戳定在那里,自己不动,等着儿子送上门来,就阴阴地看着梁有晖一言不发。黑色大衣将这人裹得愈发结实精干,相貌身形甚至发型都很有效率,感觉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特别有用的东西,没用的累赘不要,匆忙间头发都一丝不乱,透出豪强商人的精明实干。 梁有晖是家养小耗子见了镇宅老猫一样,跟寻常人家父子见面不一样的,连声“爸”都不敢喊,自知心虚有愧,眼神都含羞带臊地缩严小刀怀里去了。 严小刀与梁董事长不算太熟,鉴于对方长了一辈,隔空客气地颔首叫了一声。 梁通根本就不说话搭理,就这么牛逼。 严小刀也总算掐算出梁有晖单纯软弱的性格是怎么被揉捏镇压出来的。父母强势则子女弱,没错。 梁有晖哪还敢跟着严小刀出去浪?灰溜溜被老猫拎回去之前,他难得惆怅地对小刀说:“挺难受的其实,麦仔最后一场演唱会,他给我送票了,我临时陪生意就没能去,真后悔啊,你去了么?” 严小刀心里一动:“麦允良给你送票了?” 梁有晖:“送了啊,没给你送吗?” 严小刀:“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梁有晖:“……没带身上,可能还在我公司办公室里。” 梁有晖被严小刀逼着形容那票子长什么样:“就是一个信封,快递到我们分公司给我的,里面两张演唱票贵宾票,还是第二排的好座……没有啊,没看见麦仔的亲笔便签卡。” 严小刀最后一次与麦允良见面时恰好问过此事,麦允良说:“严总,我就只给您送过一次票,我去您公司拜访但您当时不在,我还跟您的秘书一位挺漂亮的小姐合了影。” 麦允良应当说的是实话,严小刀认为。票还能是谁送的?谁如此热忱如此有心“邀请”他们一干重要人物出席麦先生的演唱会?实情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三十七章 急转直下 雨终于歇了。 严小刀回到家时心事很重。他一向是不愿将情绪外露的人, 上楼时脑子和上半身重得像被人灌了铅, 双脚却轻飘飘如同踩在云雾里。 心里没底,弄不清楚许多事,就是这种纠结和不明朗的心态令他很不舒服、不愉快。他是喜欢把周遭一切人事看得透彻清晰、再稳稳地照料周到的那种人,然而有一天突然发现,身边他在意的这个人何止是不需要他自以为是地施加关照, 弹指之间就能颠倒局势拨动乾坤, 能耐得就差要上天了, 像是在耍着他玩儿! 别墅飘荡在悠扬美妙的琴声中。昂贵的施坦威与优雅的凌先生的组合, 这琴声怎么可能不好听?只是现在再听让他心里愈发难过,无法接受。 杨喜峰警惕紧张地跟严小刀打个眼色, 再摇摇头,用口型道:没出过房间。 杨喜峰附耳低声向他老大汇报, 凌先生对他们几个弟兄说:“别在门口来回晃悠, 晃得我也心烦。我知道严总不准我出房间,我就坐这里弹琴,你们集体退散吧!” 这人真就没挪动窝,一晚上琴声就没间断。 严小刀望向那端坐的熟悉背影,凌河坐在琴凳一端,身旁邀人四手联弹的位置,竟还虚位以待为他留着! 严小刀忍耐不住情绪,大步生风,挟裹着想要撸袖子动手拷问实情的风云雷电气势,然而走到这人身后,面对凌河安详的背影和纹丝不乱的琴声,那股子气势全都被这一招化骨绵掌糅合着稀释掉了。 一曲终了,严小刀双手猛地压上去按下琴键,让低音区和高音区一齐发出震荡式的轰鸣,双声部跌宕起伏的声波在两人眉心眼底都震出纹路,层次复杂深邃…… “小刀。”凌河轻声说。 严小刀这姿势是从背后将人虚虚地环抱,可以理解为亲昵姿态,也可以理解为将凌河钳制住准备随时发难勒颈,如何诠释全看两人心情了。凌河也没反抗,面对小刀他还能怎样? 严小刀将下巴贴到凌河头顶,用指尖大小的方寸之地感受对方长发的温暖,原本一串开场白质问应当是“那些票是不是你送的”、“红场里有你的布置安排”和“你到底筹划些什么”,然而这些迂回式的欲盖弥彰废话连篇归根结底指向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对麦允良下手戕害? 他简直问不出口,因为他从根本上不相信这一点,这是冤枉凌河! 半晌,严小刀改口问:“凌河,你一向厌恶麦先生,更不待见简、游一伙人,那天为什么一定要去听演唱会?你见麦允良干什么去?” 凌河答得简单直白:“纯属随兴所至,严总,我那天什么也没做。” 凌河做了什么总之一概不承认,都没必要纠缠拷问,严小刀失望。 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真心实意:“戚爷都快回来了,你还不走?” 凌河浑然不惧:“严总刚买的琴还没弹两天,这么昂贵,我还想多稀罕几天。” 凌河双手也撑在琴键上,四只手几乎合拢却又徘徊逡巡着不能相握。 凌河笑得辛酸,无话可说,内心已是波涛翻滚巨浪滔天。 小刀,我那天在红场什么也没有做,我厚着脸皮寄人篱下赖在你家里一直都不离开,这二者原因不是一样的吗。 我想留下来多陪你几天。 我想和你弹琴。 人生在世难得求一知己,我与你分开了我凌河很难再找到一个贴心达意的知己我也舍不得! 严小刀撤回手臂,一声不吭坐在凌河身侧。两人如今是轻车熟路都不用废话,四手同时摆在键盘上迸发出的就是一曲热烈激昂荡人心魄的《卡门》联弹。严小刀现在一个音都不漏,游刃有余,因为凌河即便不在他身边时,他脑海里也时常反复回味练习,四手之间配合已是滴水不漏炉火纯青,这份天生的默契感也让人无可奈何! 曲终人散,严小刀很有风度地道了晚安:“你早点休息。” 他手指夹上一根烟,溜达到二层露台上。高大的山茶和杜鹃已快过季,艳丽的大花朵铺了一地,鸢尾和月季的花骨朵却要冒出来了,一茬接一茬,总有新鲜热闹令人猝不及防的景色。 这晚也是巧了,深夜月半时分,严总一般不会出来闲逛,平时早睡早起,偏就今天心事重重浑身绷紧得肌肉都疼。户外湿气很重,月光洒在木质露台上,他缓缓踱步到栏杆边缘处,想看洒到下面的落花与那无情倾覆的海水。 他的别墅恰好在整座小区边上,完全临海,是一座地地道道的海景别墅。小区内也是这排别墅标价最贵,戚爷将位置最好的一栋留给干儿子住。别墅巧妙地依地势而行,建在海滩边一片天然的岩石高地上。他这座露台外侧恰好悬空在黑色岩石之上,是以类似悬空寺的建造方法,将十数根圆木插在下面礁石缝隙中,完全托起露台和一部分别墅的构件。 这样,从海滩上看过来,他们的房子遥遥立于黑礁石之上,如同云雾缭绕的缥缈峰上一座别致的观景台。 别墅房间向外极目远眺,就是沙滩和一片浩瀚的波涛,金光红日,水天一线,美不胜收。 然而,很少有人会每天扒着栏杆使劲儿往正下方看,严总大忙人一个,他没时间照料这些小细节。他真是偶然一回扶着栏杆向外瞟了一眼,蓦地内心一沉,定在那里。 扶手拐角的连接处,有极为轻微的磨损,一般是鞋底往复划过而形成,木头翘起细微的两根倒刺。 视线再往下,底下支撑的那根圆木边缘,似乎也有一块踩出的痕迹。圆木本身直上直下、滑不溜手,没有任何趁手或者能踩脚的地方,假若有人试图从此处爬上爬下,严小刀脑补了一下,就是需要用鞋帮鞋底一侧抠住木头,因此容易留下“抓手”般的痕迹。 再往下看,光线很暗了,只能借助院子里鹅掌枫树冠包裹着的一杆庭院装饰灯。那下面的黑色礁石上,隐隐约约的,好像呈现出半只脚印。 …… 那一刻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描绘的心惊肉跳! 严小刀向下费力地盯着那些隐在自然地貌之间若有若无的痕迹,盯得眼都疼了,眼球几乎要突破那一层红肿血丝的包裹和阻拦。他双手抠着栏杆,难以置信,后心陷入一层战栗…… 因为距离沙滩和海已不远了,海风与水雾常年侵袭,礁石应是滑的,爬满了暗绿色微生物和苔藓,就是典型的海滨生态。那些脚印清浅,应是踩上时恰好蹭掉一块苔藓,就露出手掌大一片摩擦过的横截面痕迹。经过之前大雨冲刷,痕迹模糊,四周露水雾气缭绕。 夜太深,光线不够用,他实在无法看得更远,然而用常识判断那下面应当会找到更多鞋底经过礁石的痕迹。这座天然石头山不高可也不算矮,关键是边缘陡峭,乱世嶙峋,是没有被修整过的一段峭壁,是别墅区的天然屏障。当初这样修建,就没有预备着有人能从这里爬上爬下。 倘若真的爬,严小刀目测估计那陡峭和打滑的程度,他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上下,绝对不轻松! …… 月光下严小刀独倚危栏,面庞发白,黑眉曜目在微弱光线下还坚强地维持本来的尊严,没有扭曲狰狞,没有暴躁失控。 他右手五指仍然下意识地在栏杆上快速敲动,像敲击琴键,脊背滚过一道彻骨的寒凉。 心已经像被一把纤细的刀片从最柔软不设防的肋骨间隙插了进去,悄无声息地剜开他,割裂他,再轻轻搅动着他,搅得他喉咙里冒出一股淡淡的甜腥气。 这可能吗…… 可能吗…… 就在他家里,在他眼皮子底下。 露台犄角本来有一枚摄像头,严小刀看都不用看,那摄像头最近肯定已经“碰巧”坏掉了。 谁在这些日子总喜欢流连在露台上看风景,一耗就是半天一天?谁时常等在那高处等他下班回家,往左边看能观察到他驱车回家进入电控大门,往右边去就能看到礁石沙滩和海水? …… 严小刀难受地咬住右手掌骨,他艰难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直到现在弯曲抬高右肘时,仍能感觉到肘关节肌肉韧带发紧。那地方伤是好了,但总需要一段长时间彻底恢复原来的干练利落。 然而现在,如果关于某个人这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伪装虚构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障眼法,那么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甚至包括他们一同经历的危难和战斗,他所受的伤,全部都可能是个圈套。 为什么会这样? …… 纯美无暇的琴声仍在继续,从房间内悠扬地游走,飘扬过海,覆盖整座暗潮汹涌的海滩。 钢琴曲子丝毫未乱,至少以严小刀这个初级段位选手听过来,听不出一丁点的惊跳抖动或错音漏音,手稳且心稳,稳得令人不寒而栗。 中间能听出熊二和三娘那俩谄媚的畜生钻到房间里,找凌先生讨好卖乖。凌河应当是拿开左手去逗狗,两只二货被抚摸得惬意舒服,哼哧了一会才走掉,而凌河的右手仍然轻松自然地弹着曲子,或许唇边还挂着笑意,就是如此强大无敌的心智。 第39节 严小刀不能回头寻觅,他感觉背后有双眼,那双眼无处不在。他此刻回头就能与之对上视线,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他谨慎地挪开脚步,慢慢离开那最要紧的现场位置,一手插兜,淡淡地扫一遍视线范围,夜色越来越深,只能等到明早再仔细察看。 现在冲回房间抓住当事人提着衣服领子质问,凌河不会承认的。 当初两人在伊露岛共处一室,在浴室里他下了七分力的狠手凌河都拒不承认,现在怎么可能再改口? 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是他捕风捉影误会了,还是他从头至尾被人耍了,不弄清楚无法甘心。 …… 彻夜没睡的可不只咱严总一人,也是这一夜,专案组连夜加班察看各处监控,试图缩小嫌疑人范围。 薛谦大队长双腿翘在办公桌上,用力敲着被各种繁杂信息壅塞住的脑袋。这人抿掉大半杯咖啡,拿出一根新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面用力提气闻了闻,就跟缉毒犬闻到k粉一样双目放光。 梁有晖原本就没嫌疑,案件此刻陷入僵局,就是因为他们调查出的人际关系名单实在太长,一个一个地捋很耗费人手时间,手下人员两人一组都安排不过来了。而且最关键的,那家酒店相关楼层和车库的监控,零零散散专门在关键地点坏掉,到底谁当晚进入过那个房间,什么信息也没留下。 酒店大部分监控仍然好用,依照薛谦判断,做手脚的人也像是临时仓促计划,只能挑拣最重要位置下手。假如将酒店比喻成一座大迷宫,正确的通路在中间几处关键位置黑掉,走不过去。这是嫌犯故意在作案前弄坏,还是有其他人刻意弄掉监控,将水搅浑?…… 当晚登记入住酒店的客人,有些人可能用的假名假身份证,混淆了警方视听,根据入住登记名册查不到曾进入梁有晖房间的客人真名实姓。按常理讲,梁有晖已经订下的房间,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再让别的客人入住,高档酒店在这种事上都能出差错,把两拨客人凑到一个屋,前台都不知干什么吃的一群蠢货! 薛谦在酒店盘问前台时气得直想抽人大嘴巴。那几位前台先生小姐没出事时就是游手好闲以聊天刷手机打发时间,一出事百般推诿,谁都不承认自己曾经接待过客人入驻梁有晖房间。六星级酒店服务生还当真端着六星级的架子,没见到警官证之前对他们这些身背小黑挎包的便衣爱答不理,一脸嫌弃。妈的,是知道我们条子住不起六星级吗?出差确实从未住过四星以上的薛队长,此时很想甩开膀子骂人。 外勤人员大步迈进办公室:“薛队,找着车了!” 薛谦:“……梁有晖那辆失踪的宾利?” “对,就是那辆豪车,在距离案发酒店相当远的北郊区县,没有通过省际公路往外省逃窜所以之前搜索疏忽了!附近村里群众举报发现的,车里有血迹,但人早跑了。”警员回答。 “化验血迹dna。” “希望那就是麦允良的血,猜测应该就是了。” 薛谦把手头厚厚一摞资料往桌上一拍,破案在即的兴奋感重新吞没神经中枢,咬着烟蒂大声吆喝屋里所有人:“查查查!沿途所有监控,谁开的这辆车到达了最后弃车地点!” 全市的监控总不可能都坏了吧。 这事就有眉目了,只是需要些时间和人手翻看那些无聊冗长的沿线监控录像,弄这个特费时间。 “想办法缩小范围吧,绕过那些烦人的监控。”薛谦把半截烟掏出来回折了几下,不嫌磕碜地又塞回嘴里,“查查车库里还有没有跟梁有晖的宾利看起来类似的车,无论车牌型号还是外观颜色。” 他就是天马行空的发散式想法,住这种酒店的总之非富即贵,还有其他人开宾利小跑吗? 酒店车库就那疙瘩大地方,迅速就得到反馈:现场没有类似车了。 “出事之前的傍晚,有没有类似车进库;然后在出事之后这二十几个小时内,有没有类似车辆在咱们没有封锁地下车库的情况下偷偷开出去了?”队长继续发号施令,指挥手下干活。 这回还真让薛队长给蒙着了,他就是觉得此事蹊跷。 车库监控是坏的,但出库之后通往大路的路口有完好的摄像头。警员指着那段录像,不断放大到比较清晰的图谱:“薛队,这个,是在法医估算的案发时间之前一小时,经过这个路口,有可能最后就是进了车库。这也是一辆宾利,跟梁有晖的车颜色还差不多!” “驾驶员看外套颜色是个女的。” 薛谦简直想现在就跑到路口爬上红绿灯杆子,亲一口那只珍贵的摄像头宝宝,省他多少工夫啊!他拿烟头戳着那屏幕:“放大放大,找技术人员甄别,开车这女的是谁家阔太太!” 办公桌上的手机恰好在兴奋点上蹦出短信提示音,梁有晖道:【薛警官晚上好,我的车找到了没有啊?】 薛谦:【有眉目。】 梁有晖:【太好了,辛苦薛警官。】 薛谦:【心疼车了?重要物证你一时半会也不能取走。】 梁有晖:【我不心疼,我不着急,我不取走,就寄存在薛警官那里我挺放心,比停哪都让人放心!】 梁少打完字搓了搓手指,心想我心疼什么啊,我没话找话呗。 薛谦读着微信里一行小字,哼了一句“有毛病”。不心疼不着急你哪那么多废话?你们家又不是买不起,少爷您可以买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的宾利,凑成一串葫芦娃,每天换着开,一星期都他妈的不重样! …… 严小刀一身白色汗衫和运动裤装,特意换上轻便跑鞋,在清晨天边金光照耀的时分驱车绕出小区,驶到海边停车场。 浓雾给他的车子蒙上一层莹莹欲坠的水滴,笼罩此时欲坠谷底的心情。他的头发肩膀迅速也被海边水汽打湿,低头想点根烟都点不着,手滑,烟卷也湿了……他心里尚存一线侥幸和柔情,内心仍然有个身影属于那两日在回马镇他母亲家里,那个影子纯真美好,与他心贴心靠在一起,心跳的节奏都是相通的。 他抹了一把鼻尖上的露水,徒步往海滩某个方向跑去,寻找自家别墅悬崖的位置。 海滩上有零星的人跑步健身,还有人清晨出来从湿沙下面挖蚌壳和蛏子。严小刀一路踩沙狂奔,一双鞋迅速看不出本色,脚底浮出一层硌出来的隐痛。 “严总,晨练啊!”还碰见个邻居。 “是啊,早。”严小刀扯出心绪不宁的微笑。 他很快跑到那一片黑色礁石之下,定神向上看去,目测丈量那块地势和距离,都有些震惊和震撼了……内心五味杂陈,无话可说。 为自己的愚蠢、自负、疏忽和轻率感到无话可说。 这险峻,这高度。 他凭借经验揣摩对方会选哪一条路径,有些巨大的岩石看起来需要徒手攀岩的功力,还有一片紧锣密鼓交织成一片的碎石堆,稍微爬一爬可能就会触动碎石划坠…… 能这么玩的,不仅是不瘸,妈的简直是轻功飞檐走壁。 …… 严小刀也没什么恼火,有八分是失望,他竟都配不上对方对他讲出一句起码的大实话。 也有两分安慰,至少,这里没有人是双腿残废的瘫子,脑补还是活蹦乱跳结实得很呢! 他喜欢了一个人,直到这一刻还深深喜欢着,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改变、无法忘怀。 严小刀也不认为这是出于“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某种求而不得的不甘和纠结,并不,而是出于两个男人之间经历过险境考验之后的情意相通,心智、成熟度与许多想法上的不谋而合。他不认为他能与许多人都达到精神层面上的默契与合拍,他也是骨子里有几分自尊和傲气的人,有许多坚持,直到今天,他也只认识了一个凌河,深感相见恨晚! 他真心希望凌河能过得好,脑海里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戳得疼。单方面的情谊,确实让他感到彻骨的心寒。 半小时之后,做事极有效率的严总已经到达老城区,本市最好一家骨科和运动损伤科综合医院。 严小刀直接在国际部挂两百元的特级专家号。肯花钱总有办法能缩短等待时间并提高服务质量,普通门诊的专家号您擎早儿四点钟来挂吧! 他捏着挂号单穿越走廊,这个科室整条走廊好像就他腿脚最灵便,行动敏捷地侧身以最省时有效的路径穿过人缝。身边尽是拄着双拐、吊着胳膊或者坐轮椅而来的病患。严小刀现在回想,他可也给凌河推过许多次轮椅呢…… “主任,就是向您请教一下,一个人髌骨缺失,有可能什么情况?”严小刀请教办公室内看似经验丰富的老主任。 主任瞧严总这胳膊腿无比完好一阵风刮进来的样子就纳闷:“髌骨缺失可能性多了……病人呢?” “抱歉病人不在这。”严小刀一屁股坐到病人凳子上,硬着头皮按住老主任桌上的处方单,“就是类似于手感摸不到髌骨,缺失或者萎缩?或者天生就没长?有可能吗?” 主任这边厢也是皱着眉头硬琢磨,毕竟严总挂号预约了谈话时间:“天生髌骨萎缩发育不全在我们临床病例里也挺多的,也有因为少儿时青春发育期滥用注射药物导致的骨骼问题,还有就是……你真确定是缺失或萎缩吗?病人片子给我看看?” 严小刀被问得遽然愣住。 他确定个鬼。 他能确定是髌骨缺失或者萎缩?他只是下手摸过,他甚至并不拥有专业骨科知识或者按摩推拿理论,完全自负地凭自己手感,以为自己可以摸出来!他根本没有看过凌河任何的医疗资料或者x光片。渡边仰山简铭爵那也是几个糊涂没谱的,人云亦云,当初谁头一个下结论说凌先生是个残废? 老主任活见了奇葩似的瞧着他:“就是嘛,都没有片子,哪能确定是骨骼出问题?如果病人行走不便膝盖不能弯曲,有可能肌肉问题,有可能韧带关节,甚至有可能是心理问题嘛!” “是我的智商问题。”严小刀眼望窗外,淡淡地给出结论。 “……嗯?”老主任很想在诊断单上给严总下几服镇定安神的中药,然后转去精神科。 严小刀强忍着千疮百孔全面崩塌式的心理防线,又问:“主任,您这有哪位髌骨萎缩或缺失的病人情况我能了解下?这类病人,他们平时能走吗?能通过康复锻炼恢复下肢能力吗?” 主任随手一指门外走廊正走着的一名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低声道:“瞧见了吗,就那个小孩,他就是天生髌骨萎缩缺失症,这不是康复得不错嘛!也能走,就是膝关节无力,下肢软弱,肯定没有正常人那么利索,也不能参加剧烈体育活动,但康复后还是能生活自理的……关键是你得把病人带来让我瞧瞧!” “我明白了。” “多谢主任,打扰您了。” “病人不会来了……他健康得很。” 严小刀撤开凳子起身,脸上仍维持富有涵养的微笑,向医生告辞。 …… 严小刀确实明白了。他曾经几次委婉提议带凌河去瞧个专家,都被凌先生三言两语巧妙回绝,如今看来,以凌河的骄傲和要强,这人倘若真瘸,一定上天入地阅尽天下名医不遗余力也一定要把自己治好,这人怎么会愿意坐轮椅上? 他只是心软没有逼迫对方。他见过凌河腿部膝盖位置的陈旧式伤疤,甚至粗大的针眼,明显在少年时代曾经遭遇过肉体上的虐待伤害,那些疤痕让他心软以至被蒙蔽。 凌河一定曾经瘸过,因此懂得巧妙伪装残疾。但是,这人一定已经治愈了! 第三十八章 魑魅魍魉 凌河装得太像了。 不,凌河都已经装过头了, 简直欲盖弥彰。 严小刀尾随在那有腿病的男孩身后, 心情五味杂陈地走出一段距离。很显然那男孩是可以走路的, 只是双腿比常人迟缓,上下楼不够迅猛伶俐, 跑跳运动也会遭受很大影响, 但有一条底线,绝不会是半身瘫痪不能动弹的情况。 凌河在他面前屁股都不挪动一下, 挪一下都需要他帮忙撑住上身, 上楼下楼上个床都是“严总您抱”, 进个浴缸都要他抱进去……从相识第一天起在“云端号”上就是这么一副拿乔的样子。 严小刀拿出一根烟,随即想到医院楼道不能抽烟。 他干脆地撅断过滤嘴,将剩下那截烟卷连同里面细碎的黄色烟丝丢进口中,面无表情地用力咀嚼, 用充满辛辣口感和焦油香气的味道让自己更清醒些, 眼底逐渐涌上一些蛛网般的血丝。 他这时接到梁有晖电话, 还以为这人是要回燕都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平静道:“有晖。” 那边是梁少爷单纯而兴奋的、天生携带巨婴萌感的声音:“小刀我告诉你啊,警察找到新的嫌疑人啦!” “小刀,我就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哈,不能让我爸听见。”梁有晖还有心情煞有介事地向好哥们汇报情况,手机好像是埋在被窝里,“刚才听见我爸跟局子里熟人通气,我彻底没有嫌疑了,我的车找到了,那天是被嫌疑犯开走啦!” “嫌犯是谁?!”严小刀站在人潮涌动的医院走廊正中,都忘了移步让路,瞬间激起周围无数咂舌声和白眼。 “是简家老二简铭爵,还有简家公司的女老总赵绮凤,你都认识的吧?他们两个从酒店开走了我的车,把我车还毁了,弄了一车恶心巴拉的血,我爸气坏了刚才还骂人呢!”梁有晖没有一句作假,一五一十地向小刀兄弟报讯,真是一支忠诚好使的传话筒,还自带扩音喇叭的效果。 “……”严小刀眼眶发红,牙齿嵌入嘴角最痛一点。 梁有晖之后一堆废话他都懒得听,梁少爷好像是说:“那位刑警队长破案神速,我爸说回头给他裱一幅锦旗送过去。小刀小刀,你说我……我亲自过去送锦旗合适不?会不会显得特别那个,不会真的被警棍爆菊吧!不然你陪我去呗……” 麦允良,梁有晖,简铭爵,赵绮凤。 严小刀觉着,他已经能够替警方先一步猜出下一位颇有来头的涉案目标人物是哪个了。 伊露岛的那一桌黄金人肉宴赌局上,掰指头都数得出来,一共还能有几人? 他感到难过和不寒而栗……简家也是临湾头号豪门首富,凌河你疯了吗? 严小刀一步迈三节楼梯跑下楼道,冲出医院大门,心情仿佛已越过千丘万壑与十里八荒。他想赶回家,他仍心存一丝希望能赶在警局的办案步调之前,阻止事态向不可控制的地步发展。 …… 揪出新的头号嫌疑人过程并不艰难,但薛大队长还是比较谨慎,第一遍瞧出那女士面容大致形貌时,忍着没说出来,还是继续翻找沿途监控录像吧。 第40节 北部郊区的公路录像也调出来。这录像是快速拖着看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轻松容易一马平川。离开密集繁华的城区之后,尤其通往几处农业乡的交界地带,渣土车砖石车水泥罐车甚至马车运牛车都很多,唯独途经的豪车是极少的。 一辆宾利没事溜到那种地方,原本就是有蹊跷。 驾车人看起来极其慌张和崩溃,根本就没有作案或者反侦察的经验,慌不择路。宾利车在凌晨时分借着天边白光蹿下路基扎进了草丛,随即就被陷入一块泥泞的小沼泽。车内二人一路上就没停嘴争执,女的极其彪悍指着男人脑门子大骂,隔着模糊的监控画面仿佛都能听到那歇斯底里的尖利指责。男的一阵狂抹脸,汗流浃背,偶尔把脸埋在方向盘上哆嗦,或者忍无可忍扭脸回敬几句,然后招致女士更猛烈的狂风暴雨般的噪音人身攻击,大部分时间拍打着方形盘发泄情绪。 “操,这是女的把男的当场骂哭了吗,真厉害!”薛谦评论道。听不见声音他都能感觉到河东狮吼的泼悍气场。 “薛队,您认识那俩人吗?”年轻警员随口问道。 “嗯……我看着,好像认识。”薛谦咬着烟说。 他猛醒过来,将屁股下面的椅子飞速旋转一百八十度,吩咐手下:“去去去赶快给机场出入境咱们的人打电话,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截住,不能出境!但也别抓得太狠哈,下手温柔点,先把人给我留住。” “截谁啊?这俩人谁?”底下小兵还没来得及查车牌、走访证人和对比照片呢,一宿都没睡。 视频中的女士踢开车门冲出来!高跟鞋一脚崴泥坑里了,女人以慢镜头的频率和滑稽可笑的动作挣扎了几下,仍然不可挽救颓势地坐进泥沼中。这位姑奶奶顽强地爬起,顶着一身烂泥和草屑,危难关头仍没有放下雍容华贵的豪门大太太气度。即便那身羊驼绒大衣早已浑身已污秽不堪,女掌门人的风度气势绝不能减…… 而那男人,关键时刻化出原形,心理城墙的坚固度明显不如女士,还死赖在车里不愿下去。这人不断踩油门试图将宝车弄出泥坑,不知是否因对车辆性能不够熟悉,与烂泥撕扯了数个回合最终失败。一个男人,最忌讳当舍不舍而优柔寡断啊。 男的下车,从监控中都看得到,衣服上有一片血迹,脚下行走路线犹如陷入癫狂,头发乱得像一丛被雷劈出来的荒草,下一刻就快要原地爆炸自燃了。 薛谦呼出一口烟圈,眯着眼说:“我在网上产经新闻版块看过照片,本市知名优秀企业家的介绍——就那种花钱雇人生拼硬凑的软文——这好像是简约地产集团的那位女老总吧,号称咱本地商界标杆式的传奇女强人!还是开豪车的,基本就是她没跑了……这种人出了事肯定先琢磨跑出境外,在机场把人给我截住!” 机场国际航线登机口附近,一个高个子移动标靶绕着迂回的路线蹭向某一趟去往欧洲航班的登机口。 这人包裹得好像身上携带了百八十种致命细菌病毒,全身上下能捂住扎紧的地方全副武装着,口罩厚得恨不能把自个儿憋死,也不敢让周围人透过一丝丝缝隙辨认出他模样。 他肩上还扛着一只大号登山包,手里拖着行李箱,名牌皮包手袋和箱包全部不敢带了,也没有助理和小秘帮着拎包,这一身淋漓的大汗全都闷在薄厚数层衣服里面自产自销,生生给他蒸出一个桑拿效果,都快虚脱了! 旁边座位上是两名其貌不扬的年轻女学生。女学生a瞟了一眼,拿笔杆子一点:“你觉得那人是谁?今天有人登这趟航班吗?” 女学生b翻看手里密密麻麻记录详细的近两周各路明星航班信息资料汇总,摇摇头:“没有这班,这人谁啊?不是咱们要等的人。” 女学生a很御姐地抖肩哼了一句:“不是明星他穿成这样干吗?浪费咱们注意力,神经病!” 包裹得如同丧尸的男子尾随在登机队伍里,这时两名出入境公安及数名便衣从四周悄悄接近,围成松散的包围圈。一名警员礼貌但很有威慑力地点了下头:“先生,您护照证件看一下。” 透过黑色宽边墨镜,那名丧尸眼神明显迟疑,还是掏出了护照,却在警员低头查看护照时手抖了。 “这是您照片吗?麻烦您把脸上墨镜口罩呼吸器什么的摘下来。”警员唇边甩出一丝无奈的冷笑,这家伙裹得忒么跟要进毒气室似的,还嫌目标不够显眼? “我、我呼吸不畅,我有心脏病,我对雾霾严重过敏!今天pm指数两百六,摘了面罩我会死!”丧尸哆嗦着说。 这人一张嘴说话就露陷了,原本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张脸,不慎露出一块足以暴露其身份的面部特征。为什么呢,因为这位爷的下巴忒显眼了,一说话下巴颏子突兀地抖动开合,那无比滑稽的鞋拔子脸几乎从防霾口罩里钻出来,再也藏不住首尾。 “简铭爵先生,我们有一件案子需要向您了解情况,麻烦您不能登机,随我们走一趟。请吧!”话音未落,几名便衣从左右架住简老二胳膊,为他维持着起码的体面但不容分说赶紧架走,远离围观人群视线。 简铭爵仿佛仍然陷在那一夜的惊恐情绪中,全然丧失掉从前在名流圈内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气质风度,全身颤抖着爆出辩解声:“不是我,我没做!我没杀他!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要害死麦允良啊不是我……” 麦允良? 围观人流中有年轻人爆出惊呼。 这人在机场试图出境逃跑,难道就是害死麦仔的凶手? 常年泡在机场的职业接机应援团们如潮水般一拥而上,纷纷掏出手机一路狂追冲下二楼跟拍! 抓人的便衣警员们都有点方了,腿脚竟都跑不过业余狗仔,前面一路跑,后面一路追!有人爆发出尖叫和怒骂,有人冲上去试图拉扯丧尸的拙劣伪装,扯掉了简铭爵的口罩墨镜露出真容……有人迅速抢发头条通知各大营销号,顺便附上照片和渲染式的爆料,“害死麦允良的坏蛋凶手企图跑出境外!今天中午在津门国际机场被警方围捕,万人围攻,当时场面惊险壮观!嫌犯据悉可能是本市知名富商企业家!” …… 另一位嫌疑人,并没有与简铭爵同行跑路。 简铭爵犯了跟梁有晖同样的路线方针错误,发生这么大的事,你逃跑,逃跑还有用吗?麦允良毕竟是个两岸三地拥有知名度的明星人物,不是谁家没名没姓的小猫小狗街边哪个路人乞丐,可以偷偷给警方塞钱了结一条人命的。这个人没了,警方迫于压力也一定要给外界舆论一个交代,一定会抓人,你跑能有用? 再说,如今这年代都讲求国际合作联网通缉了,嫌犯们一个个被引渡回国,你跑能躲开?下半辈子日子不过了吗? 简家大宅内一片气氛不寻常的死寂,掌门人简铭勋本来近日就因身体不适,糖尿病和高血压接连发作,住进海滨疗养院了,没想到不在家时出了事。家里的保姆厨子佣人司机,也都听见了风声,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简老二机场被捕万人喊打无比狼狈的照片,这时皆人心惶惶,私下里以眼神交流那天塌了般惊恐沮丧的心情,没准儿一个个已经开始备简历准备跳槽了,但谁也不敢吱声说出一个字。 家里的姑奶奶可还在镇宅呢! 主卧内欧式仿古镶珍珠玳瑁的梳妆台前,赵绮凤独自端坐,喝掉一小盅燕窝,漱过口,再上个晚妆,优雅的动作配上细腻白滑的皮肤精致媚人的五官,一身紧身干练裙装,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美艳大方且精明强干,再拿只手包就能出门参加圈内富豪晚宴了。只是沿着落地窗缝隙钻进来的一股海风吹开轻纱再吹上赵女士裸露出的大片脖颈,在皮肤上吹出一层战栗起伏。 保姆徘徊在门外,生怕自己因为带来坏消息而被牵连,战战兢兢小声说:“楼下有客人找您,是……是公安局来的……” 赵绮凤缓缓下楼,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一串“啪嗒啪嗒”轻松悦耳的声音,临危不惧,丝毫都不怯场。她从楼梯位置居高临下望着客厅身穿制服的薛大队长,仿佛就是故意撑着一口气要和简铭爵那没用的蠢货做出强烈对比,发型妆容和身姿都维持着高贵从容的仪态。 薛谦不敢怠慢,亲自前来请人:“赵女士,有一件案子需要麻烦您去警局接受调查录个口供,请您跟我们合作。” 赵绮凤往她精心挑选的名贵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展示她保养得当引以为傲的修长小腿:“薛警官,您有什么事就这里谈吧,我认为没必要去警局。” 薛谦维持客气但不容置疑:“我们办案的规矩,是需要您和我们去警局谈谈,希望您配合。” 赵绮凤瞭对方一眼反问:“我看不出任何必要,我是嫌犯么?” “成,那我打扰您几个问题,赵女士。”薛谦大刀金马地往简董事长家名贵丝绣沙发上一坐,“前日凌晨,您是否与简铭爵先生同时驾驶一辆金色宾利,途径市区最后停在北郊某地的三岔路口路基之下,在车陷入路边沼泽地时下车徒步离开,然后在二十六分钟之后上了前来接您回去的司机的车?我们有沿途和当地监控录像为证,也有司机的口供。 “第二点,赵女士,那辆宾利车并非属于您或简先生,车辆属于当日原本住在某酒店某房间的燕城朝阳户籍二十六岁男子梁有晖先生。你们二人开走了他的车,并在车中留下麦允良的大量血迹。港籍二十五岁男子麦允良更多的血迹发现于该酒店房间,该人已于当日凌晨差不多同时间在房内死亡。 “第三点,赵女士,麻烦您提供照片里这件羊绒质地大衣、咖啡色裙以及高跟鞋,我们需要化验您的衣物,看上面是否留有死者生物痕迹。请问衣服和鞋现在在哪里? “此外,我们还在该酒店房间发现含有唾液dna痕迹的酒杯和喝水杯,以及大量指纹,我们希望采集到您的样本进行比对,相信您不会拒绝这样简单常规的要求? “总之,我们需要知道,您为什么会在关键时间段内出现在酒店案发现场,与死者麦允良有过怎样接触,曾经对死者做过什么,最后又为什么带着死者血迹匆忙离开现场并开走梁有晖先生的车,同时将自己的车不慎留在现场,事后又趁我们不注意悄悄再开走了? “更多的细节证据,如果您还有兴趣听,可以跟我们回警局慢慢地聊。赵女士,请吧!” “……” 敲山震虎,打蛇七寸,薛大队长知道赵女士架子大,估计不好说话,都懒得兜圈子,直接抛出嫌疑证据,这些问号你解释不清楚,你不是嫌疑人谁是嫌疑人? 赵绮凤丰满的胸脯在客厅辉煌的灯光下不停起伏抖动,抖得快要蹦出礼服裙领口,精致妆容描绘的一副画皮之下是因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肌肤,振得粉妆和腮红一层层扑簌而落,将傲慢雍容的气度振落一地……她右手食指中指上两根长指甲方才因为抠着沙发木质扶手,已经悄悄折断。 “我什么都没做,这件事根本就和我没关系!” “都是简铭爵那个蠢货王八蛋,是他把人弄死了我就没碰过麦允良。” “我真的没碰那个年轻男人,我对那人又不敢兴趣我碰他做什么?我已经结婚我是正经的商人,我的丈夫是简铭勋董事长我们夫妇感情恩爱,我丈夫身体不好生着病还在疗养院里躺着,我还需要去照顾他,我怎么可能和外面别的男人扯上不正当关系?我不需要去警局我什么都没做!” “那天我……我根本就没有想去那间酒店,是简铭爵打电话约我去的,他诳我,他骗我去的。” 薛谦在关键问题上打断:“他怎么诳你去?” 赵绮凤朱唇颤抖,牙齿上都沾满口红,凌厉怨怒的表情挺吓人的:“我接到他一个电话,他说有我想见的人,我才去的……早知是个圈套我根本就不会去!” 薛谦一挑眉,很感兴趣:“他怎么说的?有你想见的什么人?” “肯定是他……”赵绮凤两条手臂开始抖,一瞬间突然也开窍了生出灵感,察觉这里面蹊跷,“肯定是那个人他想要整我,他报复我!薛警官你来调查我,还不如直接去调查那位严先生。” “哪位严先生?”薛谦歪头眯起眼琢磨,难道我昨晚刚见过的那位? 赵绮凤杏眼圆睁,黑金色眼线在眼眶上跃动挣扎,歇斯底里恨道:“宝鼎集团分公司的老板严逍,电话里说他在酒店房间等我,就是骗我的,八成就是他一手搞的鬼你们怎么不去查他!” 赵绮凤知道她这趟警局审讯室谈话是免不了的,她毕竟沾了一身麦允良的血,还有她在酒店房间留下的唾液指纹,在那无比混乱惊惧的场面下她来不及销毁任何不在场证据。但她不甘心,临死一定还得拉个垫背的,背着抱着一齐灭,凭什么就老娘倒霉吃官司?相关人物一个也甭想逃脱牵连。 薛谦在起身之前,面无表情地在他笔记本上写下“严”字,还郑重其事勾了个大圈,钢笔力道直戳纸背,不太结实的笔记本纸都给戳漏了。 警员将赵女士请上警车带回局里详细问话,薛队长临走不忘吩咐:“去楼上衣帽间找那件大衣和鞋,带走化验。” 薛谦坐在自己亲驾的那辆车内,迎着车窗外扑面而来的烈风,以车载电脑迅速抓出目标人物资料,对他副手说:“赶紧查查查这个严总! “身份证大名是严逍,二十八岁,本市南郊回马镇武平村户籍,先别打草惊蛇,先搜集充分证据再抓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难啃,都是硬货,但凡涉案都不会轻易认账的!” …… 春日烈风中飞车赶回别墅,严小刀那时握方向盘的手都在抖。 这一趟回家没人跟踪他。他想,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应该也觉着,已经没必要再跟踪,一切可以明着摆上台面真刀真枪。 他打开电控大门驶入前院时,出于习惯仍往楼上露台方向望了一眼,孤独的鹅掌枫与前院的山茶树隔楼相望,露台上哪还会有什么人等他?卧室窗内一片黯淡,一盏小灯都没有为他开启。 他从熊爷和三娘中间生硬地挤过去,挤不过去就直接伸开长腿跨过,上楼。主子大爷一脸冷酷对两位宠妾的毛都没沾就走,惹得两只熊玩意儿充满失落感地一路嗷嗷追到主卧门口,却最终被一扇沉重的大门挡在走廊。 凌先生今天这个钟点竟没有弹琴,也可能刚弹累了正歇着。 凌河在昏暗没开灯的沙发上低头把玩着什么。半长的头发帘恰到好处地垂下,遮出个美人犹抱琵琶的光影效果,半边细润斜长的眼露出来,眼尾云山雾罩。 凌河手里捏的,正是那只“八万”骨牌。他估摸严先生再看见这张牌也没印象了,他一直还留着,偶尔拿出来捏一捏揉一揉,想象自己揉的是严小刀的脸、严小刀的鼻子,已经把这张长方形牌的棱角都磨圆了。 今晚最后一夜,想再多看小刀一眼,夜半时分再悄悄离开吧。 凌河把骨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咬在嘴里,回忆严小刀装得一脸浪荡登徒子表情却将这张牌塞到他唇间的有趣情形。二人那时眉来眼去十分默契,凌河自顾自抽风似的笑了。 他这时听见大门口动静,狗扑人、人上楼、熊爷三娘一路追逐某人脚步这一连串急促声音逼向卧室门口。凌河下意识飞速藏牌,将骨牌塞进身后沙发缝隙的同时严小刀推门而入! 严小刀视线如两串子弹横向扫过他所在位置,在看不见的地方扫出一排弹壳碎屑火星飞溅! “你手里藏什么?”严小刀声音沙哑,脚后跟势大力沉地磕上房门,大步迈过来抓住他手腕。 “……”凌河吃惊严小刀掌骨之下蕴含的不同往日的力道。 “我看看。”严小刀脸色不对,低声吼道。 凌河眼底流露抵制的不快:“放开您的铁爪子严总,你挠我干什么?” 然而这种时候,故意刺伤人的冷言冷语对严小刀也没用。他亦是有备而来,今天就不会放过这茬,你到底还藏什么啊凌河?! 以凌河一贯凌厉强势的性格,他不愿向一个人坦白暴露的感情,他就是不愿意坦白暴露,无论眼前这人是严小刀还是谁。他死命按住沙发坐垫想要藏那张牌的同时突然双脚离地被严小刀斜拎起来了!两人力气之大动作之猛,导致凌河抓住的连体沙发坐垫撕扯着带动了整条沙发。见证过两人之间那许多和谐亲昵时光的长沙发,仿佛也心不甘情不愿见到此时的反目和难堪,沙发木脚在地板上惊魂不安发出一连串呻吟和摩擦声,拼命想要阻拦这二人。 长沙发随即来了个后空翻,直接被抛起来翻倒,摇撼砸地的声音让整栋楼层战栗! 凌河个子很高被扯起来时与严小刀平起平视,两双眼皆是黑眉耀目在瞬间对撞爆发出碎裂星云。凌河反掌还击捏住严小刀那只侵犯他的手,而严小刀毫不犹豫一腿横扫凌河的膝盖。 凌河在小刀吃惊的目光中被扫到地上,横着重重摔倒砸在沙发与茶几中间。 这一下也砸在严小刀心上,如急痛攻心,疼极了。 他抖了一下,躬身弯腰盯着凌河,恳求似的:“你自己就不疼吗? “别再摔了,你不嫌疼,我疼。 “你站起来给我看看。 “我知道你能走能跑你他妈还能攀岩你还能上天呢!凌河,你给我站起来。” …… 第三十九章 分筋错骨 在严小刀和凌河二人不张口说话的时候,整栋别墅就陷入令人心焦的鸦雀无声。主子打架, 狗爱妾们都不敢喘气。 许多兄弟其实就在楼下客厅,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站着, 听着那沙发翻倒砸地的骇人声音,不知是应该冲上去劝架, 还是应当恪守做小弟的规矩, 缄口不言莫管老大的闲事。武力值上他们绝对相信他们老大很猛的战斗力,反正打起来不会吃亏, 可是, 这为什么啊…… 第41节 严小刀自我评价极少发怒, 尤其对待凌河,能忍则忍、能放则放、能装傻尽量装傻,今日是忍无可忍。在他也十分要强、讲求男人尊严的血性里,他无法容忍这样的耍弄和欺骗。我愿意忍你, 但你不能得寸进尺就把我当傻子。 呈后滚翻姿势躺倒的沙发前面还有一张茶几。 趁这茶几还没被二人抛起来掀翻在地, 他一把将凌河按躺在长方形茶几之上, 以身躯和一条大腿压上。凌河仰面受制于坚硬的玻璃面茶几上,双腿分开被迫郎当垂挂在茶几边缘。 “凌河,你我相处这么久,我待你怎样?” “……我这个人不配让你对我讲出一句实话?”严小刀一双钢爪捏住凌河肩膀。 凌河那姿势很难受,但气势不会减,自下而上直视他双眼:“严总待我一向温存体贴,柔情蜜意,非礼勿碰,小心轻放,实在不当心把我踹了一个跟头您自个儿心口上还先疼一疼呢!严总您想要哪一句实话?” 这夹枪带棒的嘲讽生剐着严小刀的眸子,在那双坦荡清澈的眼睛里剐出一层斑驳的红潮。他哑声说出他想求证的事实:“凌河,我就问你,你常来常往的起居间露台,东北角木头栏杆上,被鞋底磨出的倒刺痕迹是哪来的?木桩上那些攀上攀下的鞋印是谁爬出来的?露台下面如此陡峭的乱石绝壁上一长串脚印蹭掉了绿色苔藓又是谁留下的?你别告诉我是哪只小野猫爬出来的,你别告诉我那是我家里小二小三儿爬出来的,它们俩都爬不上来,你可真有本事!” 凌河以一双细致尖锐的眼斜睨着他:“严总,您家里养着这么多口人,猫三狗四都有,怎么不下楼去挨个摔打一遍问问?你亲眼看见我爬墙了?” “我没亲眼看见。”严小刀就知凌河不会轻易认账,但他不打算再退让,“你敢说那不是你的脚印?” 凌河特干脆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是。” 严小刀嘴唇抖了一下:“对着你去世的父母给我起个誓,说那不是你干的。” 凌河冰绿色的眸子猛地针缩,突然怒不可遏,回手就是极为凶狠的一掌扇向严小刀的脸却被抓住手腕。严小刀话一出口心里也不是滋味,迅速收回上一句:“不必起誓了,你说不是你,那我猜猜是谁,那晚我们二人去看麦允良的演唱会而我被赵绮凤堵在会议室里纠缠,门外跟踪而至帮我干掉两名打手的那个人,飞檐走壁敏捷得不像常人,我猜的对吗?” 凌河被捏手腕剧痛,有些地方已呈现青紫瘀伤,让他察觉到严小刀今天疯了,绝不是跟他打情骂俏闹着玩…… 严小刀忍着怒意跟这人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凌河你背后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你住在我家你到底想做什么?那个我每天一出门就跟在我车后面的尾巴也是你的人,对吗?你在筹划什么?” 凌河口无禁忌:“当初不是严先生您大发慈悲宽宏大量赏我口饭吃给我一个栖身之地?我处心积虑恳求你收留了吗?严总您老人家岁数不大疑心病这么重,还不把我卷了铺盖扔大街上去?留着我每天热炒凉拌回锅涮,是为了满足你的变态虐待狂么?” 若是一般人,这番羞辱就给炸晕了;若是渡边仰山那年纪和心理素质,这时恐怕已经心脏病半死不活了。严小刀没那么弱智和不堪一击,拨云见日就缠住一句关键词:“你就给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的人?” 凌河是一贯死硬刁钻:“实话,我口里能有什么实话?我没一句实话能入严总的耳,我说什么你会相信?” “凌河你!……”斑驳的红潮覆盖住严小刀的眼,“你腿到底能不能动?你压根就没瘫痪对吗你为什么从头至尾欺骗我?!” 他那时觉着凌河简直又狠又毒又无赖,软硬都不吃,无药可救,就应该把这人顺着窗口扔大街上去,谁想要谁捡走。 可他偏偏就喜欢上这个又狠、又毒、又无赖、软硬都不吃、无药可救的凌公子,他还是仅存一线希望地想要留住对方…… 严小刀为什么往复纠结刨根问底凌河两腿到底是真残假残? 个中道理逻辑已很清晰,假若凌河的腿明明就是完好的,那么这个人,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的一切,甚至从一开始的相遇,全部都是假的,就是做了一个局。 “凌河,凌河你看着我你眼神别躲!……你的腿其实没有残废,你每日完全来去自由,你根本就没必要寄人篱下住在我这栋楼里。你每天憋我家里也憋坏了,以至于想要判断我行踪特意派人跟我的车,对吗? “你并不需要被人照顾、要人服侍,也是难为你了,凌河,你这么……这么‘不愿意’跟我有那样的亲密关系,还要委屈自己让我给你洗澡、洗头,你受这么大委屈委身在我身边做你不愿意的事,你每天在我身边都很受煎熬,生不如死巴不得早点甩开我,对吧……”严小刀摞在凌河之上胸膛起伏发抖,嘶哑的声音终究向身下贴合的人暴露了他钢铁躯壳包裹着的脆弱。 凌河很薄的嘴唇快速嗫嚅了片刻,眼底好似冰川融化时从罅隙里透出一道光芒,试图解释,十分想要解释什么,却最终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被小刀极为强势的压迫逼出他更为强势的叛逆和傲骨,什么也没有解释。 我怎样做人你懂就是懂,你不懂我不屑解释。 凌河仍然高昂着头,他没对任何人低过头:“我现在就巴不得赶紧被你甩开,严老板你今天够了?滚下去离我远点。” 严小刀:“……” 严小刀难受得说不下去,想到那时他沉醉在这段甜美钟情的虚幻感情里一厢情愿亲近对方的时候,每晚在浴室里强忍着欲念碰触对方的身体可望而不可及的时候,却恰恰是凌河最嫌弃、最不情愿、最厌恶他的时刻……假若所有的温存都是虚情假意,一切的珍惜皆是自作多情,那种彻骨的心寒,太伤他了。 …… 严小刀自幼命运坎坷,大风大浪都经过,以为自己可以看破人情冷暖与世间生死,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果然最伤人就是情关。 凌河这样的冷傲要强,这样一身逆鳞从不服软毫不妥协,这人得是有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忍功,才能这么长时间里纡尊降贵做小伏低,蛰伏在他身边? 如果再往前倒叙,‘云端号’那条船上又是怎么样的一场戏?假若凌河的腿根本就是好的,这人就不会毫无自保能力不得不依附与他,红磨坊剧场内的谋杀原本都不该发生,凌河就不会毫无反抗还手能力地被杀手拖入包厢,就不会被强行注射尼古丁差点挂了,也就根本不需要某个痴傻的呆子发疯似的为他做什么人工呼吸。 红磨坊的包厢内,凌河脸色呈现淡青色气若游丝地横躺在地,脖颈插着一截断针。 尼古丁注射量不多不少,恰好让这人陷入窒息危险但又不会致命,或者说,恰好需要严总危难关头英雄救美,但又让凌河的身体无伤大雅,总之死不了……那根针头又是被谁掰断的? 可惜俩黄毛杀手全都跳海穿越了,总不能是杀手自己将凶器掰断。 而伊露岛赌场之内,凌河假若没有瘸,这人根本不需假作禁脔之态奄奄一息躺在赌桌上做人肉筹码,凌河一拍桌子就能翻身跃起,或许身形姿态比在场那一群蠢货都更矫健灵活。看这人手指功夫不弱,拳打游灏东、脚踹简铭爵、再用两根指头捏死渡边仰山都应当不在话下,还需要他严小刀挖空心思赌那些牌吗? 甚至那段惊险又美好的海上萍水相逢也是海市蜃楼。凌河无比聪明一个人,怎么会被仇家擒住?渡边仰山那老人渣是既贪婪又愚蠢,他有多少本事能抓住凌河?以渡边仰山的头脑智商,他给你凌公子提鞋都不配! 凌河,你是为了上船,就是为制造一个机会与我们这些人狭路相逢,对吗? …… 所有这一切,就是一局策划完美的攻心战。 步步为营,处处心机,攻的就是你严小刀的心。 而他对凌河无法割舍的情感,有多少就是由来于对方那副任性躯壳之下偶尔流露的脆弱无助,激起他强烈的保护欲和疼惜之情,好一个滴水穿石润物无声,让他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中动了真心,让他牵肠挂肚,欲罢不能…… 你到底站不站起来? 严小刀突然将凌河两条大腿掀起来,以全副分量将人压成屈分姿势。茶几上瞬间风起云涌双方陷入肢体的对垒和纠缠,撕扯开的衣物下面露出一大片诱人的蜜色胸膛,充满雄性张力的粗喘声音令门外蹲守的熊爷一双黑玻璃眼都露出惊惧,不断挠墙以排解紧张气氛,没听过这样可怕的两只公妖精掐架。 严小刀五指扒住凌河腹肌下已扯到最低的裤腰,露出股沟隐秘地带,低声问:“我要是今天强了你,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还能舒舒服服躺在这装死吗?你能不能直接从这玻璃板上蹦起来?” 凌河是那一刻陷入震惊。 在这一秒之前他都没有将今天的龃龉放在心上,隔三差五来一场舌战之于他是信手拈来安之若素,他以为小刀的爆脾气也如一阵龙卷风,撒个野就过去了。 两人手指和肘关节都磕得生疼,凌河在反抗中暴怒:“严小刀你卑鄙无耻!!” 冰绿色的瞳仁被逼出一片鹅掌枫叶的血红色,带着淋漓破碎的微光和嘶哑的挣扎,手肘可能都磕成红肿……凌河那时被压成个极其羞辱难堪的姿势。本就身高腿长绝不娇弱的一副男性身躯被另一个强悍的男人压着,那种昭然分明的受迫姿态对在场两个人都是极具感官冲击力的景象,血脉偾张。 凌河全身肌肉都绷成棱角坚硬的岩石,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衣冠禽兽,眸子里原本蒙着一层很好看的光膜,碎裂坍塌掉了。 “你放开,你敢。”话音从牙缝里撕磨出来,凌河眼神寒冰彻骨盯着近在咫尺之人,浑身蓄势待发像下一刻就要一跃而起了。 …… …… 严小刀还是下不去手。 他做不出那种禽兽卑鄙之事。那不是他能干出的事。凌河不愿意,难道他愿意? 他不爱好那些变态的趣味,人生在世难得求一知己,求到这个地步,已是近乎卑微地恳求对方一句坦白、一声慰藉、一点爱惜。 凌河在反抗中脱出他的压迫,自残一般直接将自己从茶几抛到地上,家具的尖锐棱角和地板的冷硬平面一定弄疼了身体,有一丝黑发咬在唇齿之间,额头和后心全部被汗水浸透。 茶几上呈现一道长龙般蜿蜒的碎裂痕迹,半扇玻璃板摇摇欲坠,凌河的后背透过衬衫洇出血点,流血了,流血都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软话。 严小刀不愿意让凌河倒在碎玻璃堆里。他拖着那修长的身躯,将人扔进主卧大床柔软的床褥中。 他双手捧着凌河的头:“凌河,你可以一辈子就瘫这床上不用下地那是你的事,我就在乎最后一个问题……麦允良怎么死的?” 凌河眉头缓缓拧起:“我害死的?” 严小刀:“跟你无关?” “你是为麦允良?……”凌河终于领悟,后背流血手肘青肿都顾不上了,血色即刻涌上绿眸,“严小刀,你今天就为他才跟我动手?” 严小刀是为了谁呢。 严小刀是无法承受脑海里哪怕仅有一丝些微对凌河做局害命的怀疑,这一丝怀疑如今已扩大成一片无法回避的巨大阴霾梗在二人中间:“凌河,我知道你厌恶他,但麦允良毕竟无辜,他卖身又不害人,那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麦允良算什么东西。”凌河眼底光芒之冷淡,人如其名,如北极寒地流过一道冰河,他对那三字组成的名字绝不会施舍一丝同情,冷笑道,“他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严先生怀疑我,就现在报警,拎着我去警局,你或许还能领到一份举报嫌疑人有功的盒饭。” “凌河,你……” “你还算是人吗?”严小刀轻声哽咽,脑海中想象的是酒店房间里满屋墙壁上飞溅的血迹和无助惨叫的身躯。 “我不算人?他算什么人?!”凌河气得几乎吐血,深刻的嫉妒浇注在无边的醋火上在顷刻间燃起了燎原的暴怒,“麦先生倾国绝色艳冠群芳,活着的时候就得严总爱护疼惜青眼有加,如今命都没了还能让你朝夕不舍念念不忘,你的心肝宝贝不知廉耻死在别的男人床上你就对我发疯撒野——” 只可惜他的听众在混乱烧脑的一刻,没能理解那十分明显的吃醋意味。 下一秒是肌肉挣扎扭结之后骨骼被拆分开的极为细微却极其骇人的声音。 声音越小,事儿越大。 凌河话音未落,最后若干个字被卡在喉管中。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他脚踝猛地直蹿上小腿骨,持续不断且愈发强烈如同电击一般,剧痛搅动着钻入他尾椎与中枢神经,像一道利钻切割撕裂他的腿。一条右腿一下子在那排山倒海剧痛中快要失去知觉,他感觉不到右脚的存在。 从那疼痛袭来的位置他判断严小刀拆了他右脚脚踝。 凌河的冰绿色瞳孔缓缓扩大,呆怔的视线缓缓穿透天花板,三魂六魄飞出天外。 他的视线越过了眼前人与他同样痛楚的脸,越过碧海蓝天之间染着金光的云端,越过四手联弹悠扬畅快的钢琴声,越过一地火红色的山茶和杜鹃……过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地将魂魄收回七窍,让严小刀的身影重新映上他干涩的眼。 他整个人陷入无法控制的战栗,却仍死咬着唇,没有哼出一声。下唇绽出粉色伤口,洇出一大颗血珠。 折磨与反抗皆是无声,屋内一片死寂能听见那快要断掉的脚踝无意识进行神经性抖动时脚骨摩擦出的声音。 “麦允良是不是你害的?”严小刀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摸过凌河的头发,凌河的脸,再摸过凌河的嘴唇,眼眶突然红了,比凌河所受的肉体之伤更痛十倍百倍,“下一个是游灏东,对吗?” “再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你原本计划什么时候对我动手? “条子就快扒皮扒到这了,戚爷后天就到,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你都干了什么? “就算为了我们两个,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准备怎么‘处理’我这个罪人?你又让我应该把你怎么办?” 严小刀是那个对凌河下手的,却也是低声下气恳求的。 凌河没有应答,汗水从这人发根、额头、鼻尖发散式的奔流,一颗一颗汗滴划过脖颈上青色筋脉,然后他听见另一侧脚踝被分筋错骨的声响,骨骼尖锐的疼痛钻入他的心,翻江倒海将他撕裂。 “凌河,你说过你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如果没有知觉,你就不会感到多少疼痛,你为什么还会发抖流汗?” 严小刀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 两人对一切已心知肚明,说出的话,以及没说出口的话。 有那么一刻,严小刀今天头一遭似乎辨出凌河掩藏在面具下的真实情绪。 这样冷酷乖张的凌河,有那么一个瞬间,脸上也曾暴露出防线坍塌时的心碎和崩溃。对于凌河这样一个人,这已经算是很大的失态。 “小刀,你害我。” “麦允良那样的人算什么?我弄死他又怎样。严小刀,我害过许多人,但我没有害过你,我伤过你吗,我害过你吗……” “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你却这样害我,你竟然下手害我。” …… 只是这种真情流露式的崩溃转瞬即止,重新收敛化作一层坚不可摧的躯壳。凌河仍然是那个裹一身尖锐戾刺的凌河,高昂着头,即便身陷绝境也毫无孱弱之态,绝不哼出一声,绝不会对眼前人求饶。 示弱、跪舔、求饶等等这些词汇,就不在他的字典里,从小就没学过。 “你什么时候打算对我说实话,就喊我一声,或者喊疼也成,我听得懂。”严小刀眼含痛苦面色铁青,起身而走时发僵的脊背仍然挺直,大步迈入走廊,重重地拍合上卧室的门。 第42节 第四十章 一网打尽 堂堂简约集团董事长家的手足同胞简铭爵先生,进了警局就如同一只掉进鹞子窝被卸了妆扒掉华丽皮毛的秃尾巴鸡, 甭管往日你是何种的风流倜傥、气定神闲, 坐进这间铁栅排开的审讯室, 那就是要被千锤百炼炼出你的原形,锤出你的屎尿来, 不现出原形甭想跳出经验丰富的老鹞子的爪心。 简铭爵头发蓬乱着, 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略突出地挂在一对眼眶内,像是快挂不住了时刻就要七零八落脱到地上, 就要缴械投降了。他面前桌上, 平铺着警方从垃圾山里查获的带血的衣物鞋子。 薛大队长没跟简二爷拍桌子动粗, 很客气的。他只是派人到临湾新区山脚下的垃圾山里去翻了最近两天的“新货”,以不动刀枪的方式逼着简二爷速速向无坚不摧的市府刑部衙门老实交代。 简铭爵的大下巴抖动着,黔驴技穷之时伸手管薛谦要一支雪茄。 薛谦像老哥们之间吐槽一样,凑近了坦诚道:“局里不给我们报销雪茄, 特别抠儿, 就没这笔经费, 我就抽十几块钱一包的这种烟了,您不想抽这个,我这还有爽口耐嚼的茶叶根!我们条件艰苦,您凑合选一样吧。” 简铭爵两扇腮帮子凄凉地抖动,一地寒风扫过落叶。 薛谦松一松制服领口,语重心长地开始心理恐吓:“简先生,监狱里条件会更艰苦,茶叶根都是隔夜的,牢头大铺二铺嚼剩下从嘴里吐出来的再给你嚼,可黑了!不管是不是您做的,您坦白,我们一定从宽。” 简铭爵高大的身材瑟缩在衬衫下,交代过程中不断被薛队的廉价香烟呛得咳嗽:“我、我就是那晚,找麦先生约一下,真的就是稀松平常的约个炮,他说一早就要回港了…… “那酒店新建的,特高级,他说床是特制的很舒服,我们就选择了那家酒店。 “我也不知怎么会进梁有晖那小子的房间啊,麦先生开的房他告诉我房间号码。酒店房间总之都长一个样子,进去都是一尘不染的,鬼知道那是谁的房间! “我、我就跟麦先生做了……薛队长,您说两个大男人嘛,约会还能干什么,麦允良他又不是未成年,我没有猥亵未成年啊这种事你情我愿的……”简铭爵抖着拿烟的手指为自己脱罪辩解。 “所以是麦允良开的房?”薛队长当然知道两个成年男人深更半夜特意去高档酒店开房是要做什么,肯定不是闲聊天或者斗地主,他眯细了很有神的眼睛却话锋一转,“但是,那些极富有想象力的很刺激的进口玩具,好像不是麦先生带去的吧?” 这才是真章,简铭爵面色遽然涨成猪肝色,却不是因为羞耻害臊,这人懂什么是羞耻害臊?简铭爵是在极度紧张焦虑之下失态,快让自己憋窒息了,赤红色再缓缓刷上一层难看的粉白,脸变得煞白,燃着红星的烟灰从手指间扑扑簌簌乱掉:“就是助兴的一点小玩意,圈里人也都常玩,没什么新鲜的,让薛队长您见笑……” “助兴的小玩意,却要了麦先生的命,对吗简先生?”薛谦眼神一凛,上身前倾真视嫌疑人,缓缓说出的话一击即中,“那只死死扣在麦允良颈部带有锋利锯齿的狗项圈似的东西,是您的特殊癖好么?” 简铭爵额头生出黄豆大的汗珠滚落眼睑和腮帮,汇成溪流聚在他暴凸的下巴颏上,最终“吧嗒、吧嗒”掉落桌面,敲动着屁滚尿流坦白从宽的节奏。 他简老二自诩器大活好、风流博爱、万柳丛中攀花过的一名老司机,开车经验丰富且技术高超,他也万万想不通,随便玩玩竟能玩出一条人命!对方偏偏还是个有名有姓的明星,任他塞钱疏通恐怕都摆不平的一条人命啊……麦允良也是身经百战“百折不挠”的老江湖、老花瓶了,明明平时很禁折腾的一个人,怎么会,那天怎么就会…… 简铭爵是亲眼瞧着那事发生的。 血。 止不住的血。 …… 血从麦允良脖颈处以喷射的方式四溅了出去,溅在床上,溅在枕头上床头灯罩上以及墙壁上,还有惊呆了的赵绮凤那女人的脸上裙子上。 简铭爵那时陷入惊恐的嚎叫,扑上去想解开那可怕的从玩具变杀器的东西,但那魔鬼凶器解不开了。他想用毛巾替对方捂住伤口,然而毛巾也迅速染成血红…… 简老二是个医学常识上的白痴,不懂急救,极其无知。他只懂一些他这样人所必备的生理卫生知识,上学时念的最优课程就是生理卫生课本的某几章相关章节,整天琢磨男女下半身那点事。然而,当麦允良脖颈动脉破裂血溅三尺的时候,他彻彻底底吓懵了…… 他裸着的身体上也裹了一层对方的血。 他平生最恐惧和魂飞魄散的时刻就是那时…… 麦允良临终前容颜仍然俊美,双眼半睁,像是死都不瞑目又好像终于从耻辱痛苦的半生中解脱了。这人一只手五指还死死扣着简铭爵的腕子,灵魂出窍似的要抓着某人一起迈上黄泉路面见地狱判官。简老二被吓得死挣活挣,与个死人拉扯角力拽了半天,把儿时吃奶的力气都挣出来,才不至于被逼得当场把麦允良手腕手指剁掉。 他惊跳着滚下床去,将血迹又沾到地上、沙发上。他去洗手间冲掉手上的血,粉色的血水顺着下水管盘旋着流走。他然后从地上摸起一件一件衣服胡乱地穿上,西装马甲都系错了扣子。 …… 薛谦不想再听那些令人不快的细节。他把笔录本彻底丢给书记员,别过脸去,将半边脸掩入香烟的团团烟雾中。 副手进来附耳汇报:“薛队,我们一直在找是哪位前台服务员接待麦允良,但现在麦允良已死,其他人互相指认都指不出个确定人来。酒店有至少两位服务生在案发时间突然离职去向不明。” “离职的都有问题。”薛谦抖着二郎腿,狠咬过滤嘴。 “登记信息非常不详细,还都是假身份证,早跑没影了,酒店管理奇烂!现在这帮人没出事都这么搞,出了事就留下遍地坑。”副手在外面跑了一天,郁闷地一屁股坐椅子上大喘气。 薛大队长手上还有一份赵绮凤的简短口供。 赵女士的晚妆与礼服裙交相辉映,容貌美艳风采不减当年,将他们市局的审讯室妆点得好像简氏总部的董事会议室。这让一贯傲慢眼高于顶的薛队长都自觉眼前一亮,衙门里这十年没粉刷装修过的破房子都跟着蓬荜生辉了,实属荣幸啊。 赵女士点了咖啡和烟,吞云吐雾皆维持着上流社会高雅仪态,话音委婉清晰,逆境中仍不慌不乱,凤落泥沼但范儿不能丢。 录个口供都像在给底下的喽啰们派活儿,“老娘心情好就赏你们一口饭吃”的架势。 “我等我的律师,其他问题你们知道的不必再问我,不知道的我也不想说。” “我就是开自己车来的,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开错了车,开错也是因为简铭爵那个贱人太蠢!我的自动车钥按响的就是那辆宾利,上了车就发觉根本不是我的车,但我的车钥匙不见了,简铭爵那蠢货闹出人命畏罪潜逃,还连累了我!” “我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麦先生。” “人就是简铭爵害死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我没兴趣。” “说完了,就这些。我每天这个钟点就要休息保养了,等我的律师来再谈,警官同志们散了吧。” 简大奶奶这口吻,活像皇城里的老佛爷眼皮一耷拉,手一抬:小谦子,你跪安吧。 “简、赵二人可能就是当时太慌了,就方了。任凭他们是平日里呼风唤雨兴妖作怪眼都不眨的,终究也是头一回见到死人吧?可以大致回放当时混乱的情形,两人亲眼所见麦允良死前惨状,慌不择路想要先离开现场,却开错了同颜色类似款的另一辆车,关键是电动钥匙怎么被调换的?” 薛谦在大办公室里,两腿翘上那张文件乱叠的办公桌,对着大白板不紧不慢地条分缕析。 他的副队说:“赵绮凤是比简铭爵晚一步,大约十分钟之后到,也是经大堂而走。她在酒店楼下买过几瓶饮料和香口胶,中途手包里东西被人调换非常有可能。” 薛谦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虚幻的某一点,点点头:“假若有人有心要调换,而且我猜,这人又是一张暂时查不出来的假证。” “你觉没觉得这事特逗,要说梁有晖,咱们是百分之百排除嫌疑了,就是财主家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儿子!据说圈内口碑还不错,挺实诚大方的一个人,这案子于他纯粹就是无妄之灾吧?就好像……”薛谦眯眼描摹梁有晖那张毫无城府心计可言的超级巨婴脸,“就好像有什么人非要把他姓梁的生拉硬拽给牵连进去,手段相当牵强生硬,但达到了预期效果。明明没有梁家什么事,也给他们惹一身去不掉的腥臊,是不是这感觉?” 底下小警员打岔:“好歹也是隔壁燕城首富的儿子,圈内外号散财童子,人傻钱多,不栽赃他栽赃谁?梁董事长气坏了吧,这种事传出去很跌面子。” “但是,赵绮凤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电话叫去现场的,而简铭爵口供明确否认那通电话是他打的,他就没请他嫂子去玩3p,但他嫂子还是去了。这事还是得查当时两人之间那个电话,尤其查那位严总有没有涉案!” 薛谦可还没忘他随身本子上力透纸背的一个“严”字,他相信自己一贯灵敏的直觉怀疑。 案情分析会中间还穿插各种富豪圈八卦,衙门里知道的都很多,这要是再不分享交流八卦,平时上班拼死累活跟狗一样就太没乐趣了。大案加班期间夜生活尤其无聊,实在对不起每个月那仨瓜俩枣的工资津贴。 “赵绮凤想动用她老公关系帮她摆平这事?她跟简铭爵麦允良这俩男的深更半夜同处一室,什么关系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即便能洗脱杀人嫌疑,也洗不干净那些烂事!” “有人开始爆料了,赵女士跟咱们本地四大地产豪门每一家都有那种关系,她睡了她生意伙伴某老总才十七岁的儿子这则爆料太牛了,未成年啊,这是毁灭性的,圈内绰号赵金莲!” “键盘侠太可怕了,哎呀嘛,简老二他们家各个成员关系包括祖宗三代都被人肉了,当初发家暴富那些烂事全给扒皮,扒得比咱们调查内容都多,豪门恩怨大戏啊。” “诶,姓赵这女的性感照片被人肉出来了哈……” “这年头断案还用咱们警察么?跟着网友走就成了,都他妈觉着自己最精,这微博专题是一堂案情分析会啊,这帮键盘侠都是福尔摩斯还要警察干吗!……” …… 薛谦溜达出办公室,一双皮鞋在楼道里跺得远近一排房间都听得到这公夜叉驾到。他手里拿了鉴定报告,进了他们局里的法医化验室。 “房间内饮具上的唾液dna以及相关指纹,属于简、赵二人,这个确凿无疑。当然也有一些是死者留下的指纹。” “死者体内留有男性精液,初步化验找出两个精液样本,其中一个样本属于简铭爵,另一样本归属不详。” “但是,死者身体上、床单、沙发上,都没有发现赵绮凤的生物学痕迹。” 法医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要害问题。“等等,有两个人的样本?”薛谦眉头紧锁盯着那份化验报告。 “是啊薛队。”身材五短敦实、看起来吨位十分稳重的中年法医说,“推测死者在死前应当在较短时间内曾与两名男子发生过性关系。” 薛谦从牙齿缝里“嘶”出一口气,老子还得回去重新调查那份恩客黑名单。 “最后,麦允良体内发现这个东西,是在死者的……肠道内部……顶在非常深的地方,所以昨天查看体表我没有找到,今天得到他们公司和家属签字同意,我们解剖了才发现的。”法医用镊子从证物储存箱中拎出一只透明口袋。 薛谦夸张嫌恶地皱了下眉,但还是很专业地拎起那口袋摆在阳光明朗处:“……我靠,还忒么挺贵重,翡翠。” …… 薛大队长用文件袋装好重要证物,风风火火地冲进楼道准备安排布置新的人手战略,“夜叉”迎面碰到他们局子里的“阎王”,鲍副局长。 “怎么着?你可还只剩十一天了。”鲍正威面孔严肃,勾了勾手掌,将他的得力干将拐带到楼道拐角,“有眉目了没?” “死者体内发现第二名男性的生物痕迹,以及一枚翡翠戒指,推断还有一个男的当晚跟那谁上过,我现在去查这个人。”薛谦跟鲍局长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但三言两语切中要害,快速一晃文件夹中的证物,“初步嫌疑是宝鼎集团某分公司那位严总。” “……谁?”鲍正威深邃的眼角分布着一片精明老成的皱纹,眼眯了起来。 “正调查呢,严逍。”薛谦道。 “哦……嗯。”鲍正威有条不紊地抬了抬眉毛,“我听说过那人,应该不会是他。” “有许多细碎证据指向这人可能涉案。”薛谦一手撑住墙壁,特别自信地望着他的上司,“局座,我一贯相信我直觉,这个严总一定有问题。案发当时梁有晖就这么碰巧跑到严逍家中躲藏?您可没见到当时我去抓梁少,那位严总游刃有余玉树临风的模样,极其镇定,极有派头。就凭他那份冷静和镇定,这就典型那种高智商型的犯罪人格,临阵不乱心理素质极佳,具有反测谎的天赋和反侦察能力,回答问题是滴水不漏,什么都不沾。” “……”鲍局长瞄着薛谦那完全沉浸在重案解密的心理满足感之中极为兴奋的表情,都不知如何反驳才不会太打击这小子一贯膨胀的自信。他总不能说,老子了解严小刀底细,大风大浪他见多了还不至于见着咱们就吓破了胆手脚抽筋,他冷静镇定才是正常表现,你哪天看他慌了就真不正常了! 薛谦利落地一抖档案袋:“明天就请这位严总过来喝茶,顺便麻烦他在咱们局里捐个精!瞧着吧,验dna看当晚与麦先生上过床的第二人是不是他,八成就是。” 鲍局长强忍着不动声色,这时都忍不住了无奈地泼出一盆凉水:“没弄错吧?啧……我听说那个人就不好那个,他直的吧。” “您怎么知道姓严的就不好那口他就是直的啊?”薛谦乐了,在上司面前笑出几分荤素无忌和吊儿郎当,“您认识他?您看人准吗局座?当初,您可也没看出我好哪一口?” 鲍正威一听面色就不自在,迅速撤开一步以示避嫌,不耐烦地一挥手,特嫌弃:“行了行了你,你那点破事甭在老子面前摆谱!……你那个,就你那个前任,最后真分手了?” 嫌弃完了鲍局长又忍不住打探下属的情感隐私,这颗八卦之心与年龄职位都无关。薛谦淡着面皮满不在乎道:“分了呗,他劈腿,我还不分?” “咳,别给我影响工作。”鲍正威体恤地一点头,“成,你查吧,按你思路查,我不干涉。总之限期半个月,你看着办!” 鲍局长察觉自己为严小刀讲太多话了,总是忍不住想罩着小刀,难免要惹人怀疑。他不应当让旁人瞧出二人关系,那样不是在帮对方,反而会给严小刀惹来更多麻烦……查就查呗,只要不是你做的,刑警队不会无缘无故栽赃清白无辜。 …… 那一个小时,好像是严小刀有强烈印象的记忆里最漫长难捱的一小时。 在这一小时里,前院园丁动用割草机割了十八分钟的草坪,后院一株大山茶娴静地落掉最后三朵开败的残红,海边掠过十二声嘹亮的鸽哨,螫手螫脚的杨喜峰偷摸上楼四趟在门口张望,脚步声蠢笨得让人无法忽略……而他的心口一共抽疼七百多下,这个数字实在数不清了,放弃去数。 严小刀没等来凌河喊他,更没听见有人喊疼。他已经捏碎三只玻璃杯,捏烂了楼下和楼上两个躺椅的扶手,自己手指戳了木屑倒刺划出裂口。 最后是宽子实在忍不住:“大哥,算了,您也别在这自残,能有多大矛盾?哥,上楼哄哄人家,今天这事就过去了。” 能有多大矛盾?杨喜峰给宽子使眼色打暗语:“两口子吵这么凶,难道他俩谁出轨啦?” 宽子摇头:“肯定不是咱们大哥。” 峰峰点头:“对哦,咱老大最靠得住,可是那位都没出过门,咱们天天盯着,你说他咋出轨?” …… 这种事,最终还是严小刀妥协。 因为他心软。 他也有点后悔了,折腾凌河就是拿刀削自己肉一样。 他面对凌河,永远都比对方心软,他舍不得心里美好的形象再被自己亲手给打碎。他这辈子,只有别人对不起他,他没对不起任何人,负心薄幸之事他不做。 严小刀铁青着脸重新上楼,手一指,只用含着刀锋的视线就将熊二和三娘那俩狗腿子逼退到楼梯之下,任何活物不准上来烦他。他轻轻打开卧室房门,眼风囫囵地一扫,眼前一切足以让他一颗心猛地缩成一团,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第43节 凌河就静止地躺在床上,没有动,没挪窝,仍然保持他一小时前离开时的位置和姿势,只是,床上和这人身上,到处都留下强忍过疼痛的痕迹…… 凌河是从下唇正中流下一道细长的蜿蜒的血线,血线淌过下巴流至脖颈、喉结处。淡淡的一根红丝在流动中缓缓倾向一侧,最终滑入锁骨的沟壑,看着并不觉可怕残酷,反而有种独特的冷冽的美感,非常美。 一头黑发全部湿透,洋洋洒洒带着汗水铺在床单上,而几层床单上上下下也已全部浸透。汗水将蜜色皮肤滋养得略微发白,更显出人间盛景般的骨瓷质地,美在骨相。 这也就是凌河,能将受刑的一副凄惨相都拿捏得如此动人。只是在平静安详的神态中,更令人震撼心痛于那与外表决然迥异的坚忍与烈性。 严小刀大步走上前去,躬身弯下腰瞅着这个人,想抱都不知从何处下手,凌河的眼神疲倦而冰冷,甚至连怨怒也瞧不出,忍疼也是忍得累坏了。严小刀只与对方对视一眼,彼此都无话可说。他转向这人的脚,坐到床边轻轻抬起凌河一条腿,不得不再捏住脚骨,用力将脱臼的位置再掰回来。 他背身听到身后是从胸腔子里撕咬出的“嗯”的一声,然后是漫长绵长的一口气。他知道特别的疼。 他干这事手法确实不熟练,刚才下手太糙太重。这事要是由姓裴的来做,一定极为擅长,裴逸那个神经病大变态拆分人骨将人大卸八块却还能让表面都皮肉相连,不仅完全看不出拆卸痕迹,而且精准地拿捏力道。从1至100的一套刻度尺表上,你想要感受哪道刻度线的疼痛尺度他就能让你疼出什么尺度来。严小刀没这个功力,他动了动手指一下子就拆大劲儿了,只能寄希望于复原后脚踝不要留下永久性损伤。 他又将另一只脚复位,两条骨相很美的小腿已肿得不成样子。 他又楼上楼下跑了两趟,取了冰袋纱布和骨伤药膏。冰敷过后,凌河终于从深度疼痛中得到缓解,之前都快要虚脱昏厥了。 凌河唇上那道血线,是为强忍剧痛不喊出声,自己将下唇咬破。严小刀突然俯身下去,难受地快速在对方出血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吻得很轻,再将嘴唇重重落在凌河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凌河没再发飙,打嘴炮的力气都耗光了,眼底行云布雨,齿间轻吐出血沫:“严小刀,你混蛋。” “是,我混蛋。”严小刀与这人鼻尖相抵,轻声认了个错。 严小刀觉着今天这事他也是自作自受,他动手了,完后他又心疼,最后还得跑前跑后给凌先生敷药疗伤。熊二和三娘那一对哼哈二将溜上门来,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狂吐舌头,嘲笑这愚蠢的人类主子,家暴是好玩的吗?打完了还不是你自个儿收拾一地狼藉,然后床头下跪认错! 凌河将疲惫涣散的眼神调出焦点,盯着他的脸意味深长道:“严小刀,今天这件事,是你我之间私事,与任何旁人和死人都无关,麦允良算什么他不配我放在心上……但我绝不饶恕你。 “严先生,你等着,我今天受的罪,改日一定全数奉还给你。” “成,我等着。”严小刀帮凌河理好一头潮湿乱发,面无表情地抽身而起。 …… 屋里家具还翻倒着没人扶,严小刀将破裂欲碎的茶几挪至门口,准备找人抬下楼去卖废品。他然后用力扶起后仰的长沙发,一颗哑光的牙白色小物件终于寻到沙发折个跟头的机会从缝隙里掉出,叽里咕噜滚向墙边,滚了好远才停下。 严小刀微愣,过了一会才反应到,那是凌河刚才试图“藏”的东西么? 他捡起那只骨牌,在手里反复摩挲,甚至摸出骨牌棱角与众不同的浑圆度,已被谁磨钝了八个边角。许多重回忆掠过脑海,凌河那时无助地躺在赌桌上对他笑得妖媚,那场景新鲜得如同昨日。 这个人,这些日子,其实变化相当大,潜移默化,与当初已判若两人,只是二人朝夕相处,反而忽略了许许多多本该重视起的细节……万般复杂的心思那一刻风起云涌,严小刀猛地站起来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凌河。 对我说句实话成吗? 你一直留着这张牌还时常拿出来偷看的“心情”,与我以为的那种“心情”,是一样的么? 第四十一章 两肋插刀 严小刀在复杂心境下忍不住再次吻了凌河,不忍碰触破损的下唇部位, 只用自己嘴唇最轻柔温存的接触力道, 蹭弄对方嘴角, 小声问:“为什么藏这张牌?” 两人从鼻尖相抵再到几乎将眼睫毛互相缠绕打结了,这样的方寸之地四目交汇, 再曲径深幽的心思恐怕也藏不住。严小刀有一刻心有余热地恍悟, 他好像看穿了凌河瞳仁深处一片细碎淋漓的光芒,沿着其中伏笔的草灰蛇线, 这些光芒最终汇聚成一些有迹可循的图案呈现道他眼前, 似琴键上美妙的五线曲谱, 又似乡下农家小院那个夜晚的星空…… 他就用舌尖轻轻舔了凌河没有受伤的上唇,然后张口含住那片极薄的嘴唇。他分明感到那一片很会骂人捅刀喷毒液的嘴唇也在他唇间轻轻摩挲,凌河竟也张口含住他的下唇! 严小刀是万般没想到,凌河在肉体忍受剧烈疼痛之时, 还了他一个吻。 压抑的浅尝辄止引发了悸动和起伏却又不能肆意孟浪, 只是蜻蜓点水, 却胜过语言上无数回合的你来我往暗箭唇枪!两人唇纹上仿佛都生出纠缠的曲线,丝丝入扣迤逦地缠绕,这就是凌河对那张八万骨牌的回应,以凌河的方式。 两人嘴唇分开时,凌河傲慢地白了他一眼,绝不打算妥协原谅,却也懒得再反抗——这样独处时光的缠绵总之还能有多少? 凌公子是骄傲的,手握一把双刃剑直剖两人内心,我爱你才吻你,你惹我的待回头再收拾你,两厢分明。 严小刀也不愿道歉,他确实不忍心,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面对凌河他没有错!他很有把握今天这事已经让他猜了个十有八成,只是一些细节略有出入还欠琢磨。比如“云端号”上那两名诡异的黄毛杀手,当初他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现在他就怀疑凌河,那俩杀手是否根本也是一招障眼法?既没对他下狠手更没有杀死凌河,假若当时用的不是尼古丁注射而是一颗子弹,凌河还有命在那等着他实施急救吗?偏要诱使他去救,这就是攻心战。 他都来不及跟凌河再详细掰扯,这块麻将牌既然都诈尸露相了凌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就接到楼下兄弟报讯。 宝鼎集团的大老板回来了,刚下飞机,严总这边就接到自己人内线汇报。 严小刀将那颗牌重新放回凌河掌心,一一合拢对方五指将骨牌妥帖地握住:“骨头和筋没断,养几天就能好,这几天千万不能下地用力,尤其不准再爬后院那个乱石头堆,你想出门想逃跑都告诉我,我送你走。” 凌河调开视线怼他一句:“接你的主子干爹去吧,别耽误了时辰还得下跪磕头。” 严小刀风风火火地飞步迈出大门,留给看家弟兄一句那帮人抓头皮都无法理解的话:“不用盯人了,他想走,立刻让他走;他想打电话叫人让他叫人;他想开车,车库里所有车随便他挑一辆顺眼的开走。” 戚爷都回来了,还能怎样? 严小刀不能叛主,但凌河应该知道他敞开大门不再设防,反正你身后也有同伙能救你,想逃跑自己赶紧跑吧,还耗在我家里做什么? 戚宝山也没用严小刀接机,没闲工夫摆大老板的架子。这些日子津门重地形势突变波诡云谲,山雨欲来风满楼,哪还有心情在机场等干儿子的八抬大轿。几辆黑车一路飞驰着回到老城区,位于林荫道盎然幽深之处的民国白楼别墅。 凌晨微熹中,严小刀的车就停在别墅门外法国大梧桐树荫之下,仍是一身黑色西装,长身挺立在车子旁,见了戚宝山快步走上去。戚宝山面色沉郁复杂,没多说话,然而连夜坐红眼航班风尘仆仆地赶路,还是让这人脸上现出疲惫的黑圈,下巴都没刮干净。 戚宝山是收拾特干净利索的那种人,每天早上必用二战前老品牌的进口剃须膏和刀片刮脸,坚决抵制时髦高科技产品。这瘦长白净一张好脸上,哪天若是胡子都没刮,这就是心情不好突然间把日子过糙了。 事实上,戚宝山阴着脸是因为坐了几小时飞机醒来想收拾脸才发现,他出门太急把常用的刀片剃须膏落在那边酒店里,顿觉此乃遇事不祥之兆。 客厅内,戚宝山屏退闲杂人等,对干儿子勾勾手掌。待严小刀近前弯下腰,戚宝山突然伸二指捏了小刀的下巴,狠狠捏住,真是一脸又宠又恼的表情:“出多大事啊,我的儿!” 戚宝山一句“我的儿”,喊得严小刀心里一颤悠,垂下眼睫,觉着许多事愧对戚爷,许多事他私下左瞒右瞒。凭它有血缘无血缘,戚宝山信任他宠着他十余年如一日是真的,戚宝山也没对第二个人喊过“我的儿”。 凌河骗他,他再骗他干爹。 再说戚宝山这人,为何这节骨眼了反而敢回来?因为此时市局从上到下,包括网路的平民老百姓,关注焦点都是荆港明星酒店离奇暴亡案,这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总之都顾不上别的事,更顾不上十几年前沉积的旧案。旧案缺乏媒体关注度,你把它再拖一拖也没人在意,内部就默默地拖下去了。而戚宝山到处都安有眼线,自然也是收到稳妥消息才回老巢。 戚宝山两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搭,眼神示意:“说说看,薛队长查到哪一步了?” 严小刀在他干爹面前把事简明扼要地说了,现在警察已经确定简家老二涉案且难辞其咎,过失伤人,赵绮凤那女人没有亲自沾手,然而作为简氏老板娘这名誉声望也算是栽了。 “那淫妇,也早该她露一露脸,耻辱。”戚宝山一脸不屑和淡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做人,就是得意时切莫倨傲骄矜飞扬跋扈,不然待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日,不知有多少人要落井下石,专等凤凰掉鸡窝里的时候看她的大笑话。” 戚宝山又低声盘算:“游家公子还没事?” 依照行家里手这个思路,游灏东那厮怎可能还置身事外不被牵连,早晚的事。 “你呢?”戚宝山突然盯着严小刀问。 严小刀一顿:“……我跟麦先生没那种关系,不会。” “没关系就好。”戚宝山嘲笑道,“男孩子血性方刚,我怕你一时情迷勒不住裤腰带。还好,你眼光也挺高,瞧不上那些千人踩过的‘烂抹布’!” 戚宝山以宠溺的手势轻拍严小刀的面颊,眼神饱含探究的深意:“那位凌公子呢。” 严小刀如实道:“还在我家呢。” 戚宝山淡不唧地一哼:“那咱现在走吧?” 严小刀明白,这事他是万万躲不过的。 …… 严小刀路上仍是将手掩饰在西装衣襟内,暗度陈仓发了一条短信:【凌先生在家?】 杨喜峰秒回:【还在啊哥!】 咳……严小刀叹一口气,心揪得难受。他对凌河已经产生怀疑动过一次手,但他动手属于他与凌河之间私事的恩怨、情感的纠缠,他真心舍不得凌河被旁人伤到一分一毫。这多多少少还是归于大男人的某种自私霸道心理与独占欲,他可以找凌河闹别扭但别人不行,别人闹起来他又心疼。 严小刀想了一下,为了给双方留个后手余地,悄摸着快速又打一行字:【地下室收拾出来,把他先关到地下室别在楼上。】 他然后默默地垂下眼帘,于心不忍,将这行字删掉没发出去。 太他妈操蛋了,当初毕竟是你想要与凌先生温言软语于是将人供在主卧,现在又胆怂了?这是人干事?如若戚爷责问,自然应由自己一力承当,关系搞太近了难道怨凌河么? 高峰时间,老城往新区的道路从未如此顺畅,前方和两侧的车辆与严小刀一点都不默契、一点都不心有灵犀,非但没有将他们堵在半道多堵一会,反而像被车头分开的两道波浪一样,纷纷地就往两侧退散开去,整条快速路上好像就他们这辆车开得最为酣畅,风驰电掣。 戚爷迈进严小刀的家熟门熟路,手里有一份备用的电控大门钥匙。 大老板进门,并不撸袖子吆三喝四或者吹须瞪眼,没必要,眼神一扫就具有足够的威慑力,大客厅内四五名兄弟立刻站起来挺得板儿直。戚宝山微眯的一双眼隔在一副轻薄镜片后面,总让人感觉隔着一层心,琢磨不透这人心思,无须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即足以令人敬畏。 戚宝山只用眼神示意:要见的人呢? 杨喜峰特聪明自觉地赶紧指路:“戚爷您这边请,地下室。” 严小刀就站戚爷身后,眉头一拧:咋回事啊? 杨喜峰根本都不敢吭声,眨巴着使眼色:真在地下室。 严小刀用眼眶使力剜了峰峰一眼,很想骂人:老子吩咐你们关他了吗想造反吗小王八蛋! 杨喜峰两边受夹板气,这冤屈受得,用口型道:不是我关的,凌先生命令,他自己爬下去的! 严小刀一下子就明白了,蓦地像被一盆温突突的水兜头盖脸泼着他的心口浇下去了。那水化作一团暖流,让他心里柔软而且难受,都不知见着那位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凌先生还能说什么? 凌河啊…… 这人就是这样,总在不经意间又狠狠戳他软肋,偶尔这么招人疼。 他别墅确实有一间不常用的地下室。当然,谁也并未明言布置过那地下室就是关押“囚犯”的,严小刀家中也没关押软禁过什么人,他又不是变态,对于囚禁、折磨、调教养成之类癖好不感兴趣,就没关过人。 厨房后面储藏间一侧,有一道窄门,过了窄门自楼梯而下,潮湿水汽夹杂着令人很不愉快的各种腐败霉味扑面而来,搅动着嗅觉神经,即便是严小刀这类自认为生活上很不讲究的糙人,也认为这地下室没法生活,待半小时扫个蜘蛛网他都要被熏得头晕。他刚开始有意愿将这地下室改造成个台球厅、器械健身房之类,后来认识到这里沿海地带地处低洼,气候湿润多雨,地下结构的潮气湿度太大,不适合停留居住,因此就放弃了。 别墅区内还有一两家住户最近找物业在闹,投诉地下室竟然渗水。严小刀果然在楼梯底层拐角处瞅见墙壁上洇开一团灰色湿迹,这新房质量,天知晓渗的是雨水还是海水。 严小刀是这事完后听峰峰讲,凌河自己非要住进来。 凌河那时吩咐小刀的手下:“娃儿们慌什么?戚爷很快要来这吧?这楼好像有个地下室,你们把我关到地下室去,免得给你们老大惹麻烦。” 下不去窄楼梯就要求小弟们抬他下去。 小弟们不肯抬不敢抬,他自己从轮椅上撑起,坐到地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挪,吓得峰峰和宽子也跟着滚下楼梯赶紧把人扶进去了。 ……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半明半暗的旧灯泡,孤家寡人似的艰难撑起这一室微光。 凌河脚踝伤了总之也不方便挪窝,就仍然倚靠在轮椅上,手里不知从哪拎出一只鸡毛掸子,简直是闲着玩一样,转着轮椅这逛一逛,那挤一挤,在地下室有限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堆积的快递纸箱之间穿梭,挥舞着鸡毛掸子扫蜘蛛网,自寻其乐。 这也就是凌先生,永远不走寻常路。 估摸还是有些洁癖,心理上迈过不去,受不了这栋别墅里这帮糙爷们整天躺在垃圾堆上过日子,特想把这地下室整理干净一些。 凌河的头发很久没打理,略长了,让这人弄了一根头绳绑上。绑了头发的凌河没有乱七八糟琐碎发帘遮掩面部五官,英俊的脸十分清晰地从黑发中曝露出来。侧面看去,细长眉眼略微吊梢并拢入发迹,鼻梁高且直,耳廓的形状都是完美的,透亮中带点淡红色血丝。 严小刀认出墙角摊着的一床被褥,就是从他楼上壁橱里翻出来的备用款。凌先生连这一手都布置妥当。 凌河见他们进来,泰然自若地挺直了脊背坐正,将娱乐工具鸡毛掸子暂时丢到一旁。 严小刀在那一刹那就能察觉得到,戚宝山与凌河,当真是许多年前见过面的,无论各人讲的真话假话,二人果然是历史源远流长。 戚爷只打量一眼就迅速阖上了眼。这人抬了头缓缓向后仰过去,整个身躯抵御着地心引力将平衡点艰难地落在一只后脚跟上,那时像是吊着一口气陷入了回忆,任凭那如烟如潮的往事排山倒海一般涌到眼前,一幕一幕如惊涛拍岸,情绪涨满容量有限的胸腔,胸口都不由得陷入起伏…… 第44节 戚宝山终于呼出一口气,身体由后仰姿势拔回来,落在平地。那一刻,都没什么所谓“仇家”之间的恼怒或者恨意,没有,堂堂戚爷竟也是一脸的悲悯、疲惫与无可奈何。 这么些年,无论是躲的藏的,还是追的跑的,都太累了。 凌河竟然也垂下眼睑,面容平静从容,没有暴跳:“戚爷,多年不见。” 戚宝山能说什么?说当年瞅见你是个英俊男孩的时候,你还没几岁呢。戚宝山说不清滋味地笑了一声:“小凌先生,你跟我干儿子一辈,按理你该管我叫一声叔。” 凌河淡淡翻了个白眼,我认你这个叔? 戚宝山扫视这人下盘,直中要害问道:“你脚怎么了?” 凌河两条脚踝连同小腿明显肿胀成萝卜,缠着丰厚的纱布,可以闻出使用药膏的气味。 凌河快把一对漂亮的眸子翻出来了,语带怨怒:“拜您干儿子所赐,下手真狠,差点把我两只脚掰折。” 戚宝山是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虐待戏,事实上他都没料到凌河会困在地下室,他以为这位凌公子会闲哉享福地卧在严小刀床上,甚至会用小刀的心肠软与一时情迷来挑拨离间、拔枪相向、要挟他就范……以他的缜密心思,故意先在家中停留片刻再过来面见凌河,已经是给那两人预留一个转圜的时间差,看那二人如何折腾。 戚宝山转向小刀:“到底怎么啦?” 严小刀就站五步开外,不假思索回道:“不听话,把我惹火了,把他脚掰了!” 严小刀那一脸不快的情绪,说的就像真的似的。 戚爷似笑非笑其实很像无奈的苦笑:“小刀,你不会是……哪天夜里憋火了没熬住,想要动一动咱们小凌先生那一身好皮好肉吧?垂涎他的人可不少。” 严小刀脸色迅速不自在,调开视线小声骂了一句三字经:“他不乐意就算了,反正也不会走路脚也没用,掰断了正好。” 凌河也被逼出怒容,冷哼一声:“戚爷养的一个好儿子,在外面衣冠楚楚人模人样,背后藏的也不过是一副兽心。这是否也归功于戚爷的言传身教,对付仇家讲求个先奸后杀的戏码?传出去可真有面子!” 从戚宝山立场角度看过去,简直就像谁家岳父大人在围观小两口拌嘴吵架,口舌逞凶剑拔弩张之间还夹杂些暧昧的羁绊。毕竟,圈子里传得言之凿凿,严总与男狐狸精早就睡到一个被窝了,说得好像人人都趴床根亲眼瞧见似的。 三人各自一番心思肚肠,都在试探,也都在藏,句句话都半真搀假,到底谁在演戏都已经说不清了,都太入戏了。 戚爷盯着凌河的脚:“你腿真的残废了。” 严小刀迅速接口:“我试过,没反应了。” 戚宝山左手从棉布外套里掏出来,看起来并不糙戾的五指悍然捏出骨骼作响的声音大步迈向凌河:“正好我也试试。” 下一秒,戚宝山与凌河之间猛地楔入一个严小刀,直接平行瞬移动作奇快。严小刀面色冷峻:“干爹……” 戚爷突然问:“你刀呢?” 严小刀:“……” 戚爷面无表情:“宽口那把钢刀在身上吗?给我。” 严小刀后背僵直站着,那把钢刀当然在身上,藏在严整潇洒的一套西装之下。 凌河也是僵坐在轮椅上不说话,眼神是从下往上瞄准那父子二人,很薄的嘴唇将全部惊心动魄的情绪咬至嘴角一点。戚宝山一副镜片将眼神透视出影影绰绰的效果,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这时突然上前一大步直接探囊取物,一把扯开严小刀的衬衫! 室内看不见的硝烟逼退湿气,温度急速盘旋升高,仿佛能看到阴暗的墙壁四角火星四溅。 干儿子腰间藏了几把刀,藏哪了,做老子的是心如明镜,如同松针衬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透过白衬衫看得一清二楚。 “干爹何必呢?留个全乎人给我。”严小刀声音压到最低,但字字清晰并不软弱懦弱。 “他腿不是废了?两只脚留着也是碍事的摆设不如直接砍了。”戚宝山言犹在理。 严小刀衬衫被扯,露出一片麦黄色胸口。他是不能也不应对他干爹动手,眼见戚宝山伸手从他怀中直取一柄十寸细长钢刀。 严小刀现出失望之意:“您真要把人砍手砍脚了,我还怎么留?我对养个人彘没有兴趣。干爹,看在我面子上,饶他一回。” 戚宝山直视小刀的眼:“这小子这趟回来干什么的你心里清楚,我饶他他能饶我?!” 凌河操纵轮椅的双手蓄势待发往后就撤,只是脚踝实在疼痛难忍根本无法发力,此时无奈想飞也飞不起来,攀岩走壁是更不可能。他却看到横挡在他身前的严小刀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快如闪电裹住了戚爷右手。严小刀在戚宝山持刀直奔他这方向袭来的时候,竟捏住了戚爷的手腕手指顺势挺身一带让那柄细长刀刃插入自己肋间。 戚宝山与凌河瞬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愣住,睁大了眼盯着中间的人。 这屋内三人中,使刀的行家自然还看严小刀。他想让那柄尖刀进谁的腹,一定就是进谁的腹,别人都没他手快,手指也不会有那样凶狠的爆发力。 小刀你……戚爷将这三字碾在牙齿间,眼神里有一丝狰狞,使力的一瞬间又赶忙往回收力。两人腕子手指纠缠一起立时呈现你争我夺的拔河胶着之势,竟然是戚宝山想往回收,而严小刀一声不吭毫无惧色将刀尖直送自己左胸之下两根肋骨之间的脆弱隔膜。 从凌河坐的这个角度看不到,刀尖顺畅无阻地穿透雪白衬衫,戳出一个血点。 血色从那一点上如策马轻裘一般洇湿开来,就像点滴的水墨在雪浪纸上晕染出一幅云雾遮山的图卷,只不过这次缭绕的云纹呈现一片刺目的绯红色。 从小刀的视线也看不到背后。凌河下意识倾身伸长手臂,指尖抓住他的衣服。凌河是想揪住,小刀你不傻的?戚宝山老狐狸他明摆着试探你,你跟他玩三刀六洞?你来真的吗?…… 严小刀呼吸平稳,面色分毫不改:“干爹,看在我往日给您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赏个全须全尾的人给我,我感激涕零一辈子。” 戚宝山惨笑:“小刀,你这是跟我侍宠要挟?” 其实都谈不上要挟,以二人关系,这件事假若传扬出去,知情者一定会说这是戚宝山不仁,简直太不通人情了!他严小刀为戚老板这些年打拼天下血溅临湾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就求戚爷“赏”个合心合意的美人儿您都不准,竟还动了刀子,这透着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还斩人所爱的路数,以后谁还替你卖命? 严小刀任那一片血迹在他胸口下方张扬开来:“不敢要挟您,上辈人是非恩怨我也没资格插手,干爹,今天这一刀我替他接了,够不够?” 戚宝山镜片之后瞳孔骤然紧缩:“小刀,你就为了……他?” 严小刀也不顾每次呼吸和说话的力道摩擦着胸肋,让那片绯红的云山色泽更显艳丽,又说道:“这一刀就算已经砍了他的左脚,求干爹再赏我一刀,算作砍右脚的,今天这事就算了。” 其实无须凌河兀自心疼、暗中担忧,严小刀脑子也不傻,这还远没到搏命的时候,他可没想真捅自己。 在帮派之内,“三刀六洞”是最狠最严厉的自裁,一般只用在两种时刻,惩罚背主求荣出卖兄弟的叛徒,或者假如严小刀有一天想要背离戚爷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三刀都捅到对穿,基本上命也没了。 此时这把刀攥在严小刀手里,真切地应了“游刃有余”这四个字,进退自如到何等程度恐怕戚宝山都难以分辨。刀尖已入他肋间有几厘几毫都了然于心,只是表皮见点血,没捅到脏器,不会穿透,不会把命捐在这里。 这事就看谁更心狠,谁比较心软。 …… 这天傍晚在地下室小黑屋内,三人对峙最终像是戚宝山心软了。 戚宝山在作势想要捅第二刀时将刀尖拔出,一掌将柳叶刀抛出去,无声地扎进对面墙壁,也像扎进自己心窝。 戚宝山那保养相当细致的面庞皮肤瞬间沧桑了许多,只能归咎于地下室糟糕的阴湿地气,短短几分钟就毁肤伤脸了。凌河昂首直视这个人,眼瞅着那一层白嫩细软的面壳蜕化下去,等着看下面将会露出何等真实面目。 戚宝山眼睑下垂,朝小刀挥挥手:“你先出去,我跟小凌先生说话。” 严小刀衬衫下摆挂在外面,胸口一片红,但并不准备走。他也明白,这栋房子内只有他能保护凌河的周全。凌河曾经骂过他的那些话“在你那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干爹面前你怎么保全我”深深刺痛过他。 戚宝山叹口气,认真地说:“我不会碰他,不伤他,我与小凌先生单独叙叙旧,小刀你出去。” “多谢严总仗义,不必担心,你先出去吧。”凌河也说。 地下室那扇门“砰”得阖拢紧闭,将一切私密交谈敛入门缝。 …… 严小刀是千不愿万不甘地从地下室里移步出来,染血的衬衫触目惊心,让客厅中围上来的兄弟们全部吃惊心痛,他却摇摇手示意“无大碍”,心里惦念凌河的安危。 他不知戚爷打算跟凌河怎样叙旧,难免内心不安,怕戚爷会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凌河。而叙旧的内容竟然每一句都要瞒着他,一丁点都不能让他知道? …… 严小刀确实听不得这段叙旧。 戚宝山弯下腰虚心向小辈求证:“小凌先生,我就向你请教两个疑问。 “第一件事,是谁把十五年了都没人找得到的一摊腐烂死人骨头给抠哧出来,再捅给公安,竟然让那人间蒸发的死人重见了天日,想要翻这件原本已经入了黄土的命案? “第二件事,是谁给我发的那条消息,让我去‘云端号’上对付你?我这些日子思前想后投鼠忌器结果错过了除掉你的最好时机,一直捱到今日我才想明白,我一直以为那条消息是那个人发来的以至于疑心重重,其实……是你通知我的,你散布给所有人消息,你设一个圈套想诱我们全部上船然后伺机动手,对吗?” 凌河的脸被遮盖在戚宝山宽厚脊背之下,这时移开一个角度,梳着马尾辫的英俊面庞移出阴影,很有风度地点头:“晚辈惭愧,戚爷您真聪明,怪不得钓您您都不来船上露面。” 戚爷自嘲道:“我聪明个屁!只不过在你眼里比小刀的脑子还稍微强点?” 凌河不屑地白了一眼,内心暗暗吐槽,我将小刀收藏在心里,任何人都比不上他一个指头、一根头发丝,你又怎么可能比他强? 作者有话要说:  稍稍解释:剧情并不复杂,明线就是麦先生的案子,暗线就是十五年前旧案,复仇天使为了报复旧案设计让某些并不无辜的相关人再次卷入新的案子,这就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之间联系,直线直通思维就可以啦。当然,麦先生交代的那个更深的“圈子”,是后半段要解决的更棘手问题。 第四十二章 交易筹码 当年几位相关人物,想必都收到那一条登船寻仇的讯息。 只不过惨淡的现实令凌河失望至极, 仇家在多年之后早已没了当年神佛不惧的煞气和拼斗之心, 这些人纷纷也都人到中年, 富裕舒坦的日子过惯了,却又常年被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惊天秘密所折磨, 谁都害怕见到陈年真相有一天露头。当真相浮出海面之际, 一个个声名显赫的人物,皆惊惶胆怯首鼠两端, 谁都不敢露面, 最终来的是戚宝山的儿子、游景廉的儿子还有简家二混子, 正主一个都不敢出现。 如果“云端号”算是一盘棋,凌河其实是个输家,白折腾一番还兼活受罪,身心俱疲没能得逞, 甚至试图借机挑拨严小刀与戚爷的关系都不能成功。他把自己当做那只诱人的鱼饵, 想钓的大鱼一条都没来, 来的全是不入流的虾兵蟹将,动手都不值当,当时也是气坏了。 然而如今回忆,却总让他内心油然而生钟情后才品尝到的甜美,是凌河这苍白寡淡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未尝过的滋味,以至令他无法自控的沉溺。碧海蓝天之下那一段日夜相对,同床共枕的短暂缘分,每一分一秒都像荡漾在云浪之巅,迤逦美妙…… 他的唯一收获就是网到了严小刀这条原本置身事外完全无辜的鱼。他认识了严小刀,足以令他感到不虚此行,三生有幸,甚至相见恨晚,只恨他比戚宝山那老家伙晚了一步。 在严小刀没能目睹的故事另一面,方才那一番急赤白脸拔刀相向的惊心动魄全都消失,就好像刚才那些事就没发生过。更有甚者,片刻前那一番强弱攻守的鲜明态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戚宝山面上现出深思熟虑后的愤懑与不甘,躲了这么久不愿与凌公子狭路相逢,今日最终撕开面具显露真身,在凌河面前缓缓蹲了下去。 这人平时净嘲讽干儿子,蹲在马桶上讲电话、踮脚蹲门槛上啃炸糕油条那德性,这样俗气,能让老子脸上也随你沾点光彩吗?如今在凌河面前蹲下去的也是他。戚宝山仰脸望着凌公子,久负威名的江湖大佬,终于蹲出了原形,不就是二十年前那穷到摆摊卖鞋一文不名的贩夫走卒! 凌河稳坐轮椅之上,毫无自卫还手之力的身躯向上挺直,竟在那个瞬间将身材拔高了许多,宽阔的肩膀沐浴在肉眼看不到的阳光之下,昂首睥睨天花板一角,偶尔垂下眼睑扫一眼戚宝山。 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戚宝山给凌河竖个大拇指:“你可真有本事,能让小刀今日为你两肋插刀,我佩服你。” 凌河谦逊回道:“小严老板仁厚义气,戚爷就不该那样试探他逼迫他。我一个平庸之人命若草芥,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我配不上严先生的厚爱。” 戚宝山方才确是试探,一试就试出小刀一番侠骨柔情的真心。 这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干儿子,他能怨谁?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凌家公子简直就是怀有预谋的蛇蝎美人。戚爷当然不会蠢到拿自家房子地下室当作屠宰场,原本已经错过让凌河彻底闭嘴的最好时机,如今来不及了,绝对不能授人以柄在家门口这么多双眼皮底下砍人,凌河是万万杀不得的。 现今倒也庆幸小刀请来了凌河。凌河毕竟是在自家手心里当个菩萨供着,没有落到别人手里,还不至于联合那几人来对付他……他还有机会翻盘。 戚宝山摘下金丝镜,把挺干净的镜片仔细擦一遍再戴上:“小凌先生,都这么多年了,你……你也放下吧!咱们大伙各有命活来日方长,成不成?” 凌河盯着眼前的伪善面目:“占了十几年大便宜的人,如今平心静气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这样吃了大亏的人说,‘你放下吧’,戚爷,我是应当夸您宅心仁厚呢,还是夸您老糊涂了?” 戚宝山无奈:“你骂吧,嘲讽吧,我都能忍。” 凌河冷然道:“来日方长那是我,戚爷,您还有多少来日,不妨再请个半仙儿为您掐指算算,您的福星干儿子这回还能不能罩得住您的命?” 饶是戚宝山都不由自主抖了几下,从尾椎骨抖到肩膀:“你这样不依不饶一定要我们都不能好过?” 凌河无声地一锉牙:“您好过了我就不好过,戚爷您今日手中攥的一切,您的财富地位您的豪迈江山,原本都应当属于我吧?这一路走了这么远,脚底下曾经踩着多少人的斑斑血迹和腐烂白骨,您敢不敢现在走出去让您干儿子知道真相?比如,公安发现的那具陈年尸骨属于当年劫案主犯陈魁安,绰号陈九,陈九是被什么人乱刀分尸的戚爷您一共砍了几刀?” 敢吗? 敢抛下今日一切富贵荣华、众人仰望的权势地位、前呼后拥的排场威风,抛下这张伪善面具和尊严去对你干儿子坦白交底?你戚宝山不过就是个织席贩履之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哪一家皇亲国戚,你当自己是大汉刘皇叔么卖鞋能卖出天下,仅凭一个算命先生三寸不烂之舌的吹捧你这条贱命还能打下今天这一切富贵江山! 凌河的口齿和眼光就如同最尖锐的刀锋,将那些说出口的以及没有说出口的销骨诛心之词,全部插入对手的心脏。 不敢…… 第45节 万万不敢…… 已经抓到手的一切,谁又舍得再撒开,再拱手送予别人,然后将自己抛下身败名裂的罪恶深渊呢?换作谁也不舍得放,自己有命吞得下或者没命吞不下的,一概都不舍得弃。 戚宝山现出颓然的老态,信服地点点头:“凌河,你别忘了当初,救你一命的人,可也是我。” “……”凌河哽住。 戚宝山神情投入而动情道:“如果不是我,你也没命了,你也没有今天的好活。他们非要斩草除根,说到底是我心软,是我拼命拦着才保你一条小命,我还不够心慈厚道?我当初就不忍害你,今天还是不忍对你下手啊!” 凌河没想到这人演技爆棚竟然还有这一出,老大年纪了还耍这招不要脸?这一副口是心非兼虚情假意,就差直接喊他一句“我亲侄子啊”!简老二那般巧舌如簧的货色在戚爷面前都要甘拜下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戚宝山咬住食指手骨,模仿他干儿子焦虑时的习惯动作:“我知道你想报仇,小凌先生,不如这样,我俩谈个条件…… “我助你报仇,你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放老夫一马,你我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凌河冷笑:“公安改日就要神兵天降登门拜访戚爷,您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戚宝山道:“除了钱我也一无所有,我只有我干儿子,我拿小刀来跟你谈条件,够不够?” 凌河脸色蓦地一变。 戚宝山微微挑起稀疏恬淡的眉:“难道我琢磨得不对?小凌先生对我家小刀,一丁点疼惜之情都没有?你不想得到他?” 凌河十指抠进椅子扶手,一使力脚都疼了,更激起他的恼火和不甘。与严小刀的私人恩怨且不计较,我得到或得不到严小刀,你戚宝山说了算吗!我心中的小刀,也是顶天立地热血男儿他不是任何人的傀儡或附庸,他就如此受你的支配摆布? 凌河一双碧色虹膜从边缘处洇出血丝,眼神有一种狠绝气势:“戚爷,您今日服我能让严小刀为我两肋插刀,就不信我哪天能让他在你肋上插那两刀?” 戚宝山被逼至墙角仍十分自信,摇头道:“我养出来的儿子我最了解。凌河,你哪怕只有三分懂得小刀的性情脾气你就应当明白,今日你与我作对倘若得了逞,我死在你手里,你与小刀之间还有戏可唱? “他舍不得你被砍手砍脚,你不如现在直接去问他,他能平心静气看着老子被你砍手砍脚?他敢不敢做一个只为一己私爱就背信弃主忘恩负义让所有人不齿唾骂的禽兽小人?……以你对他了解,你认为小刀会怎么做呢,小凌先生?” 凌河抖了一下:“……” 凌河任凭那一片浓墨重彩的血丝染透他的眼,脚骨的疼痛钻心裂肺,知道戚宝山说的是实情。 他早就明白,都不必对方替他点破。 严小刀甚至对他动手,残伤他的身体,都一定不会对干爹动手。 他是把小刀放在内心最重要的位置珍藏,而在严小刀心里,最重要的恐怕永远都是救他于少年穷困绝境之时的恩人,排第二的是给了他活命和一口饭吃的养母严氏。而自己,天知道已经甩出多少位次之外,或许还不如楼下那一群招朋换友喝酒吃肉的兄弟——顶多站在那一群“红颜知己”中间能勉强力拔头筹? 江湖男儿讲求的就是一腔忠孝仁义为天,一身铿锵铁骨为地,至于缠缠绵绵儿女之情,只能排在不入流,说出去都怕让人笑话。 我从未害过你。 你将来总还是要对我动手的。 两人都好像打蛇打到对手七寸,捏住要害互相都不舒服。凌河那一刻从内心寂寞的深渊涌上一层心灰意冷,从容地开口:“好,戚爷,咱们成交。” 严小刀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别人交易的筹码,还是个挺有分量的贵重筹码,而且,是由身边他最重视在意的两个人。他也让这两人为他费尽了筹谋和心机,这一堂会开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急得他在客厅里转了十几圈,这么长的工夫别说砍手砍脚了,把凌河碎个尸都够了! 在他几乎准备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直接踹门进去的时候,戚宝山从地下室里慢慢腾腾走出来。老练的戚爷也遮不住那一脸恍惚和心事重重,走路都有点晃,历经一场耗神的攻心战,后脊梁都出汗了。 “干爹。”严小刀又是瞬间平移横在戚宝山面前,心都揪着。 “没砍他,汗毛都没沾他的,你就放心!”戚宝山心里憋屈一口气,没好心情。 “多谢干爹仁义。”严小刀将声音压低,自知有愧。 戚宝山原本也不准备把凌河怎样,凌河背后一定有一番筹谋暗处安排着人马,他不敢动,但对干儿子他敢。他眼带潮红盯着严小刀:“你跟我来,有话对你讲。” 出了地下室再上到二楼书房,房门阖拢将内外一切声音隔绝。戚爷猛一转身,对身后近在咫尺的人使出了整条胳膊的力量,爆发力惊天动地,狠狠扇在严小刀右半张脸上…… 这一下太重了,成年男子的手劲是可以将人打残打聋的。 严小刀眼前一黑漫天金星乱喷,自知眉骨一定爆了,但还是硬扛住了。 他用腰力撑着以硬碰硬,脚下一步没躲,一股黏稠的液体从他眼皮上游移而下,带着尖锐痛感,倒是与胸肋的伤处遥相呼应了。 “疼吗?打你打得疼吗?”戚宝山没有再打第二下,也是极度的心疼,捏住他脸,双手把他的脸攥到手心里用力抚摸,“小刀,打你都不是因为姓凌的小子,我佩服凌河,他真厉害,生子当如凌河,养儿子就应当都养成凌河那样! “我打你是因为你自己犯蠢,你竟然信他!……从头至尾被他骗了、耍了,还为他两肋插刀,我以为你比渡边仰山那个老蠢货聪明可你没有,你亲眼瞧见渡边家怎么被整得一败涂地,下一个就是简家、游家,你还信那个人,我一巴掌能打醒你吗小刀?!” 严小刀无话可说,有些事他与干爹想法背道而驰,但也不必纠正反驳各人的立场三观。 “我不会毁您的基业让您受害,也不想让他受委屈。”严小刀说话时因眉骨绽开出血,表情壮烈而凝重。 从头至尾被骗这事他心里有数,说到底是他心甘情愿被骗,故意装瞎。如若不是他装瞎,凌河真能在他身边耗这么久安然无虞,还能作妖? 更多详情他不愿对戚爷讲出来,不愿与任何人分享,那是属于他与凌河之间的情感隐私。两人或许不能在一起了,偶尔内心回味他平生抱过、吻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以后也不会瞧上第二个,权当做个念想。 …… 那时在地下室里,戚宝山拎过丢弃一旁的鸡毛掸子,用小棍尖端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写下四个大字,也就是四个人的姓氏,他与凌河都心知肚明。 戚宝山当着凌河的面,一一点着这四人姓氏,默不吱声将他自己的“戚”字两笔划掉,拿鸡毛掸子扒拉着其他三位:“这是你名单上恨之入骨想要找的人对吗,小凌先生?” 凌河不置可否,就是默认了。 戚宝山坦诚道:“你我都是生意人,只讲求成本和利益,这个买卖你稳赚不赔。 “你尽管放手去干你的,我总之不拦着你,你也不要再找我麻烦,阳关大路你我各走一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戚宝山又一掸子戳到了凌河心口,他在那些姓氏旁边,写下笔迹劲道的一个“刀”字。 “我就养这么一个儿子,也是我十几年的心血。小凌先生你也是够精明,你只要拿住了小刀,将来我戚宝山这份家业,不都变成你们两个的?你敢说你不是以此手段谋夺我的家产?……你这笔买卖可真不吃亏啊。” …… …… “呵,想谋夺我的家业,还要夺走我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的栽培……”戚宝山仰面长叹让眼底泛出湿润,猛地用力将嘴唇按上小刀挨打受伤那半边脸上。 严小刀下意识没敢躲闪和推拒,面部却比刚才直接被打更感到刺痛,心情陷入突如其来的起伏和惊诧。 他一动都没动,戚爷竟贴着他脸摩挲着吻了很久,最终逼得他侧过脸去,尴尬地撤开一步。 戚宝山嘴唇和手指上,沾的都是他的血。动情的眼神和战栗的指尖好像迸发出内心某些从未暴露示人的癫狂情绪,这让严小刀不太理解,没见过。 他也不喜欢旁人对他身体上的亲近接触,很不习惯。其实他与凌河也没有频繁亲密的耳鬓厮磨。 戚宝山唇中央残留一点红,用温湿的毛巾替他擦掉伤口血污,说:“小刀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把你拱手送给别人,绝对不会……他就甭想。” 这话莫名其妙且十分不善,逼得严小刀心里又是一沉……你要把我拱手送谁? 戚爷也来不及再抒发胸臆,在这时突接短讯。 这人只往手机上瞥了一眼,脸色竟然比刚才跟凌河谈交易条件时更加焦虑难看。 戚宝山仓促道:“还有话回头找你说,晚上或明早你过来我家里,我们再谈。” 严小刀点头应了。 戚爷匆忙地连夹衣外套都没有系好,即便房门严丝合缝,墙壁也足够隔音,他也不放心在干儿子家里回这个电话,大步下楼就出门去了,另寻稳妥他处。 …… 戚宝山接到一条短讯:【老二,快两年都没见面,咱老哥俩也该谈谈这事究竟怎么办?】 那短讯号码一直在他手机通讯录里,只是轻易从不联系,署名是“游”。 …… 戚宝山前脚刚走,留下用大号铁锁锁住的地下室小门。严小刀用药膏纱布粗劣地拾掇过面部伤口,迅速又开了锁奔回地下室,确认凌河胳膊腿还在不在。 房间阴湿昏暗的灯下,凌河抬眼一扫严小刀这副刚被人修理过的尊容就什么都明白了,两人彼此了解到已不需要煞有介事地嘘寒问暖,“您这张俊脸被谁打了”。 这世上,除了他戚宝山,还有谁敢打严小刀的脸都打出血还不怕被戳个三刀六洞啊? 凌河把脸狠狠扭向一旁,不说话。越是心里惦记的,他越不想见,因为见面无话可说,说的都不是自己真心所想。地上瘫着被折成两截的鸡毛掸子。当然,那几个大字也都被抹掉了,包括那个割人肺腑的“刀”字。 严小刀说:“搬回楼上吗?这太潮湿,对你脚伤不好。” 凌河答:“不用,搬上再搬下的麻烦,多住几天怎么都能习惯。” 严小刀:“……” 凌河很无所谓地笑了,抬手一指房间角落:“你看,这地下室还有个独立卫生间,我住很方便。” 严小刀知道那卫生间脏得要命,从来没人打扫,想不出凌河这样的人还能忍。 他又默不作声地俯身下去,察看凌河的脚伤痊愈情况,给这人重新换一层药膏和绷带。 凌河很想吼严小刀“你这个大妖精快离远点别再来引诱勾引我了”,恰在这时杨喜峰急步从楼梯跑下来,又怕打扰他二人说悄悄话,顿了一下,还是低喊道:“大哥,那什么,门外有条子找……我是说,市局刑警队的薛队长找您,好像要问您麦先生那个案子。” 严小刀眉心一凛,心情遽然沉了下去,一沉到底,没想到这节骨眼上有人奔他来了。 他心里一清二楚,就知道麦允良案子从头至尾是谁的设计和手笔,几小时前唇纹缠绵抽丝的吻尚带余温,一把剑已经悬在他的头顶了,俩人吵架归吵架,怀疑的话说过不少,他还是不敢相信有这么一天,竟然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凌先生确实就能狠到将感情事与筹谋的大事一分为二,各取所需还互不妨碍,心肠如此冷酷。严小刀十分难过悲凉地看着凌河,点点头:“好,成,我去见警察,你想让我跟警察交代什么?” 凌河无言以对:“……” 严小刀转身就走。 凌河分明是想拉住他解释清楚却站不起来:“……小刀!” 薛大队长已经不请自入站在客厅中央,四面环视这别墅的装潢和气度,就跟进朋友家串门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么。 严小刀从地下室走上来时面色凛冽如冰,面对薛谦一丝笑模样都没有:“薛队长要问什么,这里谈还是进局子谈?” 薛谦的反应故作夸张,眯起眼端详他:“严总今天贵体欠安?不舒服?那咱们其实可以……” 严小刀打断对方:“谢您关心,没什么大碍,想谈什么就谈。” 薛谦面色也十分不善,口吻轻佻但暗含机锋:“麻烦严总百忙抽空去帮我们录个口供,没什么要紧,就随便聊聊。” 严小刀这一刻对除了凌河之外任何其他人都不想给好脸色,冷冷地拿眼一扫对方:“薛队长稍等,我上楼换件衣服。” 严小刀那时西装外套是罩在肩膀上,衬衫一片血迹,薛谦只要不瞎一定看到了。他进了卧室,扔掉西装再褪掉衬衫,心头的隐痛已然超越肋骨与眉骨上破绽的伤口疼痛。警察这时候找他,薛队长拎他去警局问话,都是拿着刀刃往他伤口上再划一刀,再狠狠给他撒一把盐。 他低头撤掉腰封和腰间藏的柳叶刀,进警局肯定不能携带这些家伙。 再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裹上风衣外套,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全部伤痛藏在衣服之下,不愿意示人。 严小刀感受到被什么东西蛰了眼的刺痛,有些湿润,但强忍着没有让那片湿润感再扩大蔓延。有时候,饶是再坚强的一个人,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多么希望有人替他分担一些、疼惜他一些。 第四十三章 亲密证人 严小刀只是被刑警队请去警局问话,远不到嫌疑犯的地步, 因此随行警员对他都算客气, 起手抬势都是“请”的姿态, 也不会给他戴手铐之类,只是态度都矜持缄默, 绝不透露任何内情。 严小刀直觉今日是那位薛队长要找他麻烦。 第46节 人和人之间讲求个缘分, 都无需深入了解,看对方就忒么不顺眼。 尤其对于严小刀与薛谦这两个遇到极端事皆寸步不让的冷倔脾气, 两人都不愿直视对方, 默默调开视线, 似乎在用疏远回避的眼神告诉对方,你我就不是一个路数,天朝大道各走一边能不能别在这碍老子的眼? 例行问话的椭圆桌小会议室中,每人嘴角咬一颗烟, 都是“任你放马过来老子洒脱无畏”的气度, 薛队长轻敲笔记本:“麦允良殒命当日整晚, 严总您在哪里?” 严小刀答:“在家。” 薛谦:“整晚一直都在家么?” 严小刀用眼神笃定这个答案,话音纹丝不晃:“一直就在家,早上才离家去公司上班。” 薛谦:“有人能为你一直在家作证?” 严小刀:“我家养了一屋子人,都可以作证。” “太好了!”薛谦拿笔一指严小刀,笑着朝后方打了一枚响指,他的副手在严小刀狼一样的注视下匆匆出去打了一个电话。 “还有件事,严总,当日傍晚也就是案发前六小时,监控显示你在公司楼下曾与一名年轻男子一同驱车离开,一路超速心急火燎地去了某家茶餐厅,说说那个人是谁吧?”薛谦用舌头拨弄口中烟蒂,你来我往数回合之间就像打了一套无影拳,在空中用视线与受审人交火。 “我不能私下见个熟人么薛队长?”严小刀冷冷道。 “如果你私下见的人碰巧是当晚受害人呢?”薛谦毫不相让。 “与他如何受害没有关系。”严小刀其实心中难受,想到麦允良那时对他的每一句肺腑交心。他没能挽救对方性命,也不敢就这样对警方交代实话,更不能交出那块他心目中可作为重要证物的手表,他还真信不过薛谦这人。兹事体大,鬼知道这姓薛的人品是否靠谱?知道真相后是会为麦先生伸冤,还是直接连同他这位知情人一齐灭口? “我直接问吧,严总当晚在麦先生受害前是否与他发生过性行为,比如在茶餐厅私密包房内?或者之后是否……” 薛谦话音未落,严小刀俩字顶回去:“没有。” 薛谦的表情好似早就一个大步跃到这个点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严小刀否认:“严总您确定?” 这轻佻的问句活脱脱就是挑衅,严小刀挺直的脊背紧贴住椅背,才能强行抑制想从椅子上拔起来摔茶杯的冲动:“我跟麦先生没那种关系,我从来没有跟他上过床。” “好吧,既然这样……”薛谦一撤椅子,那一脸半笑不笑的神情,分明就化作两个大写的“不信”二字,“现在事实是死者麦允良体内发现不止一名男子的生物痕迹,也就是精液痕迹,我们在设法排查这第二人,麻烦严总配合一下,捐精验个dna成吧?” 严小刀盯着薛谦,舌尖一卷将半截燃烧的烟蒂卷进口中,一点一点嚼烂了,一口吐在了警局会议室的圆桌上。 那嚼烂的烟蒂竟然还带着血,是他被戚爷打过脸导致口腔黏膜流出的血。 薛谦也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严小刀手指着桌上血红色的烟蒂:“dna有了,薛队长拿去验吧!” …… 严小刀看出来了,姓薛的某些话就是故意激怒和羞辱。 以他现在的心境,被人当面怀疑他与麦允良有肉体关系,对他就是一种侮辱。 而薛谦也是有意惹恼问讯对象,也是一种侦讯策略,并不算过分。他知道眼前某人心智缜密不好对付,把人惹暴跳了或许还能诈出些有用的边角料。他却没想到严小刀是真敢在公安局耍横,在一屋数名警员视线夹击众目睽睽之下抬身走人,就是明目张胆的发泄情绪和藐视刑部衙门。 确实不算嫌疑人,没有任何证据,过来喝个茶聊个天,警局也留不住人。 “卧槽啊……这人也太嚣张了!”做笔录的副手将笔往桌上一掷,还得憋屈地用证物袋收走桌上带血的烟蒂。 “其实,翡翠戒指的归属咱们现在已经明确,不是严逍,我们知道戒指主人是哪个,但我就觉着这个严总肯定有关联!怎么就那么巧,监控里麦允良临死前把自己伪装得好像幽会偷情一样,与严逍密会了一个多小时?到底谈过什么这又是个死无对证,除非严逍乐意说实话。”私底下的薛队长,轻吐烟圈眼含失望情绪,方才那一副浑不正经的德性一扫而空,金属雕塑般的侧面在微光下现出硬朗而持重的本色。 薛谦抖着手里厚厚一沓内部资料:“严逍的底细,一查就是一筐黑历史,资料摞起来比简铭爵赵绮凤和麦允良仨人的都厚实。只不过都是陈年旧事,单拎出哪一件又都不算太严重,也没原告,都够不上现在剖坟掘墓再追究他刑责……以后再说吧,现在查那位戴翡翠戒指的正主! “诶对了,刚才去严逍家里问不在场证人的呢?”薛队长突然回头转向众人。 …… 薛谦将严小刀拖在警局耗时间,本来也没预计能从正主口里问出要害,堵在别墅门前的刑警队副队长一行人才是突击查证的真章。 守候的人马当时接到警局会议室的报讯电话,紧跟着就按响了别墅门铃,让开门的宽子眼露明显的戒备警觉:“警官同志,您几位不是已经把我们严总请走了吗?” “对,我们来替严总问问他在案发当夜的不在场证据。”方副队长不由分说,抬腿迈进客厅。 在严小刀不在场并且完全没有事先勾连做假证条件下进行突击问讯,才能拿到确实的口供,薛大队长一贯就是这个办事思路,并非针对严小刀一人。刑警队的方副队名叫方煜辉,出入走哪都戴一顶棒球帽,遮住一袭干练的毛寸发型。方副队肤色黝黑身材五短,但臂膀上精健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严家小弟们齐刷刷地全部站在客厅内戒备,老大不在家,也要保全老窝不能被人端了。当然,待客风范还不能丢,杨喜峰给每位警员递了一杯茶,然后一伙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条子们坐在转角沙发上抿茶叶根子,那场面极为可笑。 杨喜峰不假思索地回答问题:“我们几个当天晚上都在家,我们可以给老大作证他当晚在家睡的。” 方副队是直来直去的爷们脾气,问话也是笔直笔直的套路:“你当晚睡的哪,严总睡哪?” 杨喜峰道:“我睡楼下手边这屋,我们老大睡楼上。” 方副队说:“对么,你跟他不在一个房间!你怎么作证严总当晚在长达八小时时间内一直在房间睡觉,一直都在这栋楼内?” 宽子瞠目:“他不睡觉他能去哪?我们老大每晚都回来睡!警官同志您这就强词夺理嘛。” “平时每晚咱们临湾新区也没死人么。”方副队生就一张古铜色脸膛,两道黑眉拧成个结思索着说,“只是分析这种可能性,你们严总有可能从二楼翻下来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别墅,对吧?” 宽子不服:“这……睡个觉还要每一分钟都盯着,才能做证啊?!” 地下室与客厅相连的一堵墙一直发出“哒哒”的轻微敲击声,因为是从空旷的地下传来,声音像来自远方淡淡的轰鸣,客厅人都没注意。 敲得久了,下面人估计实在忍无可忍,扒着楼梯一侧阴凉潮湿的墙壁,一步一挪十分艰难地爬上来,这时才让客厅一角眼尖的杨喜峰醒悟,这楼里还有一位大活人呢。 凌河的脸从小窄门后露出来时,满头满脸洇出虚汗。楼梯狭窄难爬,他脚疼欲裂,这个关口暗自又把严小刀从里到外骂了一遍,大混蛋。 杨喜峰哪还顾得上:“凌先生您先回去歇着,警局的又过来找茬,在客厅还没走呢!” 凌河一双眼皮很薄,眼神锋利带勾:“找什么茬?找你们老大的茬吗?” 杨喜峰满腔怨愤与凌先生低声开会道:“就是麦先生死掉那天夜里,非要问大哥的不在场人证,哪一分钟漏掉了没盯住他的都不算数,这他娘的整人嘛!” “扶我过去。”凌河完全没当回事,冷笑了一声将一手搭在杨小弟肩上,“要什么样的人证?我给他作证够不够用?” 方副队应当完全没有料到,今日在严家大宅碰见这么一位难搞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讲,比坐在薛队长会议室圆桌对面那位爷还要难啃。 凌河端然稳坐在转角沙发属于他的固定位置上,峰峰和宽子两名小弟不必商量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站到凌公子身后,自动当起贴身保镖。就连熊二与三娘也捏准时机恰到好处地蹿出来,一只跃上沙发将脑袋钻进凌公子的臂弯,充当怀中娈宠;另一只气势雄霸地伏在凌河脚边,做门下走狗。 这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立时就让方副队醒悟,这位才是这栋房子里执旗掌印的男一号啊! 凌河穿着并不光鲜,衬衫外裤沾染尘土灰迹,脚踝缠有绷带。然而这人举止自成一派风流态度,刚才发根和鬓角洇湿了,这会儿将湿漉漉的头发重新绑成马尾绑于脑后,非但不损俊面容貌,反而让湿润眉眼间呈现一幅云遮雾罩的水墨画韵味,神秘而好看…… 凌河笑时嘴角微弯,带动一双细长的眼瞬间向上挑起,是既诱人又压人的气势,于暗处风起云涌让整张面孔鲜活动人:“方警官,当天夜里我与严先生在一起,我可以给他作证,他整晚都没有出去过。” 方副队一听就察觉“有事”:“哦……凌先生,你们住一个房间?” 凌河笑得动人,一条手臂很自然地搭上沙发:“当然,我当晚和严先生睡在一张床上。” 方副队垂下眼,这肆无忌惮暴露暧昧的交代,还真不好继续往下问了。 “有什么不好问的?”凌河仿佛知晓警官同志们脑子里都琢磨什么,语带机锋但毫不遮掩,“麻烦方警官回去转告你们薛队长,告诉他严逍是我的人,严先生就不可能去找麦允良,更没兴趣与麦允良过夜、跟那个死人没有一分一毫任何的牵连!让他别再浪费时间,不如用他的宝贵办案日程去查真正有牵扯的那一群恩客。 “方警官,我那天夜里每一分钟都和严先生在一起,我们俩都没睡觉。严总那个人,他干那事不用睡觉的,我们做了一宿……他就没有离开过我。” 方煜辉是听到这句开始犯膈应,微耷的眼角扫向与他同来的警官,手底下笔录都记不下去了。方副队是打内心里吐槽卧槽今天又被姓薛的给坑了,为嘛让老子来问这个口供?这个讲话百无禁忌的男妖精,应该拎去跟薛谦那个取向异于正常人的重口味大变态聊一聊,这两人来个双龙会,没准正对薛队长的欣赏情趣,正常的爷们真他妈不想受这种刺激! 凌河声音婉转,讲话却极为豪放,人生词典里从来没有含蓄或羞耻这类词汇。他手心不停揉着三娘子脖颈上漂亮的灰白色毛发,手法很像情人间的爱抚,分明是从心底里在爱抚一个人,爱抚那个虽然此时不在现场却纠结在每人心里的严先生。 凌河在某一瞬间也被戳到痛点。他就是故意的。 他在叙述他这段时间日以继夜所沉浸的性幻象。严小刀那天晚上确实一时情欲勃发吻了他、抱了他,虽然情节在中途崩坏以至于后面过程与幻象略有差距……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就没有离开过我…… 这甚至不算完全的撒谎,那一夜小刀整晚都在他身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存在于他的脑海与肢体、他无法控制的身体起伏之间,全部的性爱幻想。 他就是被“麦允良”这名字戳到不顺心处,需要发泄。公安找上门来查问严小刀与麦允良的关系,这就是对他心中完美的男人的一种侮辱,沾上那个名字他都嫌作呕。 不太走运的方队长今天成了凌河针尖对麦芒发泄情绪的对象,头顶一片黑云将脸色罩得更黑。毕竟,他们也确实没能找到严逍当晚离家在外的监控证据。方副队严肃着一张条子脸迅速起身,坐久了还怕周身沾染上大妖精释放的魔瘴:“就这样吧,谢谢凌先生答疑解惑,改日我们有问题再联系你。” 凌河连窝都没挪,毫不迟疑地反唇相讥:“查仔细点吧方警官,我怕你们薛队长不甘心,改日又要你过来搜严总的生物学证据。可惜避孕套用完了没给他薛队长留下,同床的痕迹估摸也查不到了,要让薛队长失望了实在抱歉。” 凌河说完一笑,与怀中的娈宠拥抱着蜻蜓点水,允许三娘顶着湿哒哒的粉鼻子舔他,默默幻象与他鼻尖相抵的是他所爱所想所念之人。 方煜辉压下棒球帽,一阵旋风般头也不回奔出严家大门,打定主意以后跟这一家子有关的案子您薛队长自己斟酌应付去吧,这栋宅子里妖气冲天。 凌河觑着方副队的背脸,视线掠过面前的人像移动布景一步跃向窗外远方。严小刀这混蛋只能留着我来收拾,别人在我面前欺负他、找他麻烦,想得太便宜了,我还舍不得! …… 薛队长扑了个空,心有不甘地跑到鲍局长面前,将口供笔录展开快速一晃:“局座,您还跟我吹牛说您看人最准?您对严逍瞧得准吗?” 鲍正威咳了一嗓子,收敛住内心了如指掌的心理活动:“他没涉案,我猜得不准吗?” 薛谦一撇嘴:“哼,暂时没涉案吧,但他是弯的,您看出来了?” 鲍局长:“……” 鲍局长面对这位夜叉拎着公文袋在楼道里旋风般飞过还一路砍砍杀杀的背影,灵光乍现回了一句:“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没事找他喝茶聊天?你闲得?” 一贯眼高于顶的薛队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见鬼了,我对这号人没兴趣!” 即便两个男人之间,也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相吸的一定是脾气性格迥异却又心智相抵互相欣赏的两人,比如小刀之于凌河;而脾气性情太相似的一般都凑不到一起,互相看对方死活就不顺眼,就像这一时刻的严总与薛队。 方副队刚离开严宅别墅,严总这边就快到家了,就是一个时间差。 他在路上已经截获杨喜峰的电话汇报,峰峰那小子是唯恐他老大知道内情晚了,在电话里掐尖献宝,甚至将凌先生那些原本已相当大方豪爽的“口供词”又添油加醋渲染了一番。 这个夜晚云开月明,每一丝黑云都在这个当口上善解人意地退散,天顶留出一片洗净的开阔地,暗夜掩藏下玲珑九窍的心都被读了个通透。 原本就不是读不透,而是无退路。 严小刀都懒得按下电控门铃,徒手爬墙,翻过前院的铁栅栏门,再大跨步飞上小楼门前的楼梯。 灯火通明的客厅内只有几个兄弟在等他回来,不见凌河身影。他有那么一时间的恍惚,不知应当上楼去找还是下楼去找,这样的不确定让他心里顿时又疼起来,很是自责,是自己没有照顾好那个人。 杨喜峰不怕死地指了指楼下,随即死得其所地收获他老大两道比刀子还锋利要切了他的视线。 严小刀奔进地下室,凌河仍坐在那个位置,楼梯上漫射下来的恬淡光线轻扬了一些光圈在这人脸上,雕塑般的面部轮廓明暗层次分明,就是在等他来。 两人眼里分明都被痛楚、纠结与哪怕片刻的分离折磨得很惨。 严小刀蹲到凌河身前,在凌河面前双肘支起,下意识不由自主地十指相交摆出祈祷姿势。从前在他内心,完全不以为然他养母每次跪在基督面前三拜九叩的这般姿势,今天才明白,这不过是当一个人发自肺腑地有所渴望和祈求时,最自然而然忠于本心的肢体表现……是真的很想捧起眼前这个人。 他只是没有双膝跪地,还不至于的,以他一贯很大男人的脾气,没给谁跪过,也不会让自己很低贱地祈求别人什么。 严小刀就想问一句话:“凌河,你这么喜欢我? “你心里有我。 “你真……你真敢跟警察那样说……你……” 凌河像被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着弯腰探身过来,就在严小刀把要紧话快要说出口时,根本也不需要再给他说话机会,或者两人之间就不需要絮絮叨叨的废话,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凌河居高临下揽过他的肩膀,捧着他的脸。眼底的光芒瞬间碰触到视线纠缠之处那一丁点火花,星斑一样脆弱的火花随即爆出一丛灿烂夺目的火苗!熊熊的焰火在霎那间就燃起来了,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让一把烟火燎过荒原。 第四十四章 一吻话别 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让凌河堵住了严小刀的嘴唇, 而且以不容反抗的姿势将一切大包大揽, 把能够抱到的部分全部搂入怀中。两人碰撞的唇有那么一瞬都陷入不知所措的战栗,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激动又小心翼翼地寻找对方最柔软却又是最坚韧的那一处缺口。 第47节 对任何旁人都不容侵犯坚不可摧, 唯独只对对方坦坦荡荡敞开的那一处缺口…… 严小刀先捉住凌河的嘴角, 随即就被兜头罩脸地反压, 凌河占了姿势上的便宜用碾的方式压迫他、吸吮他,这一下就捉着他的唇霸道地将他整个人往前带。 严小刀一个猝不及防就给跪了。 他前脚掌的平衡点在拉扯之下前倾, 泛红的眼眶和享受的喘息声一起凌乱, 十分狼狈地双膝跪在凌河身前,却舍不得放开那甜美的一点, 两人全副意识都集中在销魂蚀骨的唇齿间。 凌先生谈不上任何接吻技巧, 如果这世上还有他不擅长做的事情, 他自认确实不擅长一切与情感表达有关的姿势。他尤其不擅长用如此亲昵的方式表达爱恋钟情,很少,或者几乎就没有,练习的机会, 也没有练习对象。 凌河脑补并刻意模仿着那一夜小刀吻他的方式, 然后以令他不断回味已然熟练于心的方式再到现实中与他想念的人舌吻, 边吻边学,双唇灵活地追逐和吸吮小刀的舌。鼻尖相抵的力道压得两人鼻梁软骨都疼了,却仍不甘休,沉醉其间的甜美。嘴角的口水藕断丝连,再用舌尖亲密地为对方舔舐掉口水……这滋味让两个人皆身心颤抖,万般深陷而沉溺, 却又心酸。 这吻的激烈方式让严小刀那时有一丝惊讶、一丝困惑,让他缺乏预料和安全感。凌河压上来得突然,并不真正在他双手掌握之中,这人随时都可以甩开他的嘴唇、抽身而走,而他自己只是以跪姿被动地接受这个吻…… 凌河霸道地咬他嘴唇。 凌河不厌其烦细细致致地舔他每一颗牙齿。 凌河咬他鼻尖上的小黑痣。 这不太像即将步入恩爱人生的吻,却像是吻了今夜就没明天。 凌河吻得过分投入,过分痴迷,双眸闪烁出一层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微光。光芒的无数个断层之下却深埋着压抑和悲伤,似乎还有遭遇阻挠后激起的烈性和叛逆。 吻得气息不足,肺活量被抽干。 两人都下了很大决心,将自己从对方身上拔回来。身躯贴合的部分像两块拼图互相找对了目标,曲线严丝合缝,勉强分开时仍能体会到彼此动情时剧烈的起伏变化,再抱着继续啃下去就要转移阵地引火烧身了。 这人瘫痪? 见鬼,浑身上下都生龙活虎健康结实得很,毕竟年轻五岁! 严小刀清晰地觉出凌河对他有反应的,凌河探入他的西装抚摸他的时候,那是明确的生理反应。 凌河撒开手还不甘心,在小刀的上唇唇珠位置狠狠咬了一口。 两人分开时,严小刀嘴唇破皮染红,一滴血珠在唇间摇摇欲坠,似神来点睛之笔,让原本就带伤的脸庞又添一抹沧桑气质,淡淡的一片血光中呈现富有张力的男性美感。 凌河就是不甘心,戚爷能在你脸上留的,严小刀,我也可以在你脸上留! 气息平复之后的凌河高昂着头,有那么片刻喉咙不停哽动,也像是付出极大的决心。他被迫移开视线,话音艰涩,因为这样低声下气商量祈求的话实在与他性情不符,这恳求的交换条件更是他从前无可想象绝无可能的交易,已经无情碾压了他的底线。 “小刀,我今天问你一句话。” “你也清楚,我不可能长久留在你身边,我们注定无法继续若无其事地这样相处。” 凌河还是将祈求的话率先说出口:“小刀,如果……如果我答应你,那天夜里你想要的东西,你想从我这里索要的全部,我都可以给你,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离开戚宝山?” 严小刀仍维持跪姿,面色却慢慢变化,血色在眉骨和唇间燃烧,悄无声息地一抿唇将血珠吞了。 凌河极少亲密地喊他“小刀”,两人这好几天甚至互不理睬,一句好话没有。此时的亲言密语听起来如此令人心酸,那种滋味,好像逾越了万水千山跋涉过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他面前,却发现彼此之间仍隔着一条最终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凌河喉部轻微滑动,但主意笃定而清晰:“我是说,永远的‘离开’,你与你那位干爹分道扬镳,无论这个人将来遭遇生老病死、祸福穷奢,无论最后是怎样结局,你跟他分开,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愿意吗,小刀?” 他已经将两人之间关于麦先生的一切龃龉自动跳过去了,麦允良根本不算阻隔两人缘分的障碍,那件案子可以预见会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方式快速了结,实在不值一提。 严小刀缓缓起身,两人亲密贴合的肢体骤然分开:“你打算怎样?……你打算怎么对付戚爷?” “你不会答应的,即便为了我。”凌河脸色蓦地冷下去,也没有太失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严小刀一句话干脆地反驳:“凌河,你会为了我,放弃你现在正在实施并且准备要做的一切吗?……你也不会。” 凌河,你当初搞垮渡边仰山的家族企业,鲸吞其大部分财产,难道只是正义感爆棚为了收拾教训一个猥琐人渣?不是。你凌河才不会有那些闲情逸致,你从来不管真正的闲事。渡边的财产应当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这笔钱你是一定有所用处并且有你的筹谋和野心,你也是心无旁骛目标明确,我猜的对么? 你会放弃你想要做的一切吗?放弃与戚爷或者周围任何人继续做对,就此收手,就为了我? 你也不会啊。 严小刀心如刀割。 凌河仰脸望着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小刀,你最尊敬崇拜爱戴的这位干爹,其实藏匿多年不敢对你道出实情,他其实是个双手沾血足以被处以极刑的罪犯,甚至他当初为你赎身的五十万都是不清不白的不义之财,是一笔赃款……你愿意重新考虑我方才的提议么?” 凌河捏住小刀的手腕,留恋那跳动有力的脉搏,似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努力。 “戚爷把我养大,我吃了他十多年的饭,你让我怎么选择?……我难道去公安局检举揭发他?”严小刀轻声反问。 凌河:“……” 严小刀脸上没什么表情,千帆过尽归于平静后徒留一层淡淡的难过。或者说,他也不笨不呆,这些日子从凌河口中积攒的细碎点滴,让他猜测到许多可能性。那些过往的恩怨像一座大山压得他时常喘不过气,只是他从不自怨自艾。 “凌河,我明白你的意愿,但我没办法帮你做那些事。 “背信弃主,见色忘义,反咬一口,恩将仇报,我做不到。 “现在我再拿出五百万、五千万还回去,也不可能抵销当初干爹救我一命的那五十万。你要我怎么做?如果那五十万是不义之财,这就是老天当初判我命数该绝,当初就不该赎我,莫名让我多活了十五年,我再把这条命还给他就是。” …… 背信弃主,见色忘义,反咬一口,恩将仇报,他严小刀一定做不到。 这人如果当真这样做了,这一刻将爱人揽在怀中缠绵,情欲烧身就反了戚宝山,那就不是严小刀了那是三姓家奴吕布,也就不是凌河此时此刻痴心纠缠这样欲罢不能想要得到的一个男人! 聪明绝顶善察人意如凌河这般,当初在回马镇武平村严氏宅邸二层小楼上与某人夜诉衷肠,那一刻就已经明白,他与严小刀之间不可能的。他自从认识了小刀,这些日子里每一分钟每一个眼神动作,对这个人所下的功夫、所花费的心机,全是白费。 他对严小刀再用心,也不过是如今富贵通达之后聊以娱人的锦上添花,岁月静好时享受的一点风花雪月。戚宝山那老家伙,是在严小刀人生绝境时的雪中送炭,知遇之恩堪比伯乐相马、慧眼识珠,这是使多少心机都换不来的——因为凌先生你来晚了! 戚宝山用区区五十万就买断了严小刀的后半生,这人眼光太毒,这笔买卖太赚了。 人生相见恨晚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先认识得你,而我晚了一步? 凌河在最悲哀之际仍然笑得云淡风轻,对付眼前难以逾越的关隘举重若轻,心却是凉了,无形中又让自己的身躯和心肠重新冷硬起来。说到底,两人之间情分也就这么多,说你多么喜欢我,说你多么想要我,一时的下半身情欲毕竟抵不过十数年的亲情恩缘。 “小刀,也是我很对不住你,关于这件事一开始就忽悠了你,没说实话。”凌河一指自己膝盖,不必再解释双方也明白。 “小刀,你我萍水相逢一场,没有过往,也难提‘将来’二字,到这份上已是交浅言深,今天算是话别。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我肯定不会是这副倒霉落魄任人欺辱的模样,你千万不要对我同情怜悯,千万不要对我这种人手下留情。 “严小刀,对你,我光明正大地恳求过,今天是你拒绝了我;将来,假若我用什么不入流的方式得到你,你别怪我心狠手黑……戚宝山他不会轻易对你撒手,我也不会!小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凌公子绽放笑容时美艳不可方物,绝美带毒的笑容令人窒息,口里却说着道别的话。 严小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戚宝山的所谓交换条件、交易筹码,是一句都不能相信的。自己都这么宝贝的一个人,戚爷能不宝贝着么,怎么可能舍得拿来交易?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严小刀嘴唇上还有被他咬出的血水。 凌河舌尖还残留两人真情迸发时热辣的呼吸。 两人相距咫尺,片刻须臾间却仿佛已远隔千山峻岭,中间划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绝他们的这道鸿沟眼见着缺口越扯越大,奔腾的洪流填塞住这道宽阔的楚河汉界,内心已被一片汪洋覆没。 …… 这一夜,相信很多人都没睡好。 黑夜用一块遮天蔽日的巨大黑色幕布掩盖住人间的一切蝇营狗苟,让见不得人的行迹在这块幕布下心惊肉跳地往来穿梭,做出最后一番挣扎。 一辆豪华越野款黑色suv呼啸着驶离市中心高档住宅区,在拐弯时不明原因地剐蹭了绿化带,将华丽的钢琴黑色车漆刮出两道丑陋狭长的痕迹,却都顾不得停下来骂街,像一头丧家的猛兽遭遇群狼追逐,仓皇流窜至西南面的郊区地带。 越野车在不太平整的路上跃动前行,车里只有驾驶员一人。这人光头造型,金褐色脸膛,黑灯瞎火竟还戴着那副一成不变的茶色墨镜,好像那副轻薄无力的镜片能替他遮掩住即将曝光的某些真相。 这开车的人,可不就是堂堂市里二把手家的公子爷游灏东么。 他也不是要逃到哪去,而是危难情急之时先就想到求助最亲近可靠的人。这条乡村公路通往潭居寺,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负盛名、香火最旺的一座庙堂。 游灏东将他的豪车就撇在寺院门外。夜深人静的潭居寺早已闭门谢客,高门阔院从墙上伸出一株黑压压的老松,几根枝杈组成一副遒劲的利爪,像是要将游公子一把抓进门去。 游灏东粗暴地拍打寺门,等不及,想要攀墙进去,无奈功夫有限又不会飞檐走壁。他只能等待大门旁边的红漆小窄门在深夜里呻吟着打开,一名俗家弟子模样的值班员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大晚上的你干吗啊?你谁啊?” 游灏东推开窄门就闯进去…… 这人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跑来求菩萨保平安的,他从来不信这些描金泥糊的神佛造像,有个屁用?咱们堂堂游大公子信奉富贵权势买路财,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游家这么些年在临湾是什么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怕什么? 他怕什么呢…… 他一路跑过正堂大殿,再跑过偏殿。巨大一座寺庙包括前院后院,被他跑了个遍,寻找潭居寺内留宿俗家贵客的起居室。 “我爸呢?我爸爸住哪个房间?”游公子随手揪住一个穿灰色袍子的,不知是真和尚还是躲被窝里吃肉偷香的假和尚。 “你爸?……施主您您您是说,法号‘余孽’的那位施主吗?” 余孽你个狗屁见鬼!游灏东光头上都冒出一层青烟,在黑夜里发着光。他就一直认为他爸起这么个破名字忒不吉利,他爸最近几年素斋吃多了,脑子缺油水,许多言行透着古怪和费解,为什么取个这么难听的法号? 游家老子游景廉,已经有几个月就没怎么回家住。这人好像突然从某一天起就成了丧家之犬,有家都不回去,平时要么卧在高档六星酒店里醉生梦死,要么藏身在寺院庙堂之内拜佛求神。公家分的大院不敢回,怕听到官场风声,怕见同事;自家的私宅别墅也不敢住,总觉得内心罪孽深重惊魂不安。只有这深宅古庙最适合他住,守着青灯古佛,听着木鱼钟声,才能给那惶恐不安的灵魂赋予暂时的安抚与慰藉。 据圈内靠谱的传说,很多等待伏法的大老爷在他们最后一段时间里惶惶不可终日,都是这么个夹着尾巴失魂落魄的状态。 游灏东踏进起居室门槛时,穿皮靴的脚毫无顾忌地踏到水泥地上,让黑暗中躺在地铺上的人惊跳而起,“啊”得惊呼一声,那一刻以为……以为终于跑不掉了,这是公安局的人来铐他了,巡视组的人来抓他了。 “爸,是我!”游灏东低声吼道。 法号“余孽”的这位施主,僵坐在他参禅打坐的地铺上,一张瘦黄的脸极度缺乏往日风采,让人绝对看不出这应当是一位在港口招风唤雨的封疆大吏,根本不该睡在佛堂庵房这种地方。 其实有些事在机关大院里实属常见,大家不都是歌颂着马列唯物主义,怀揣着毛泽东思想红宝书,然后将各种坑蒙拐骗的“大师”和风水先生奉做家中上宾,常来常往,各保平安。游景廉是常年吃斋,自诩为养生之道,偶尔在推脱不开的宴请和社交场合,被迫与肉类“结缘”吃掉它们,回家还要烧香拜佛超度那些被吃掉的肉…… 然而游灏东认为他爸爸最近一段日子沉迷得太过了,已经几乎不理朝政,不见菩萨不可终日,睡觉都要抱着佛脚,简直是一种病态! “爸,我就是出去惹了点是非,需要您帮忙,帮我遮过。”游灏东盘腿坐到床铺旁边,又觉着盘着忒难受,不习惯这样的憋屈,还是将两腿伸开成公子爷的架子。 “爸……您听说过,最近麦允良那个案子吗?”游灏东心里懊丧,垂下眼皮。 “我操,我他妈也是中邪了,那天晚上,我怎么料到麦允良那人偏偏出现在那家酒店!” 游景廉:“哪家酒店?” 游灏东:“就是您订了长期房间,之前一直住的那家酒店。” 游景廉:“你干什么了?” 游灏东咬牙切齿,却又暗暗心虚理亏:“我那天晚上干过那个人,那个明星,结果他死了,警察现在在抓人,在查谁把人弄死的。” 游景廉面皮变色:“……那个明星是你弄死的?!” 游灏东爆发:“不是,没有!我放他走的时候,他明明还好着呢,鬼知道怎么当晚就死了!” …… 游公子是不会自责自己身带罪孽的,他也一头冤情,不就玩玩么,麦允良怎么偏偏就死了?沾他一身骚。 临湾那家六星级酒店,坐拥靠近港口的绝佳地理位置,游景廉长期在里面租用一套海景套房。这对于他们也是常事,有些人平时办公接待都住在酒店。游景廉租用这么一套休闲度假的房间,在城里市中心某家宾馆还另有一间办公用的房间。只是他登记用的化名和假证,没有使用真名,因此公安一开始核查酒店住宿和“恩客名单”时,没有即刻查到游家这一层。 麦先生当晚在酒店一条走廊中经过,从某处摄像头视野中拐弯消失,进入走廊迷宫中的盲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偏偏就消失了那么二十分钟不知拐哪去了,后来才又重新出来。 麦允良当时去往的,就是游景廉租住的海景套房方向。 薛队长在临湾查案多年,对酒店房客真实名单或许是提前知情的,但假若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薛谦自保头顶官帽绝不会随意惊扰盘查府衙的顶头上司。然而一旦掌握证据,薛夜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拾棍打蛇了,也绝不手软。 第48节 游灏东事后也开始游魂不定,充满了怀疑,麦允良怎么偏巧也来这家酒店呢?真是冤家路窄。 游公子当夜只不过是路过来找他爸,扑了个空,心情正烦闷,想开小跑去海滩吹风,气势汹汹大步生风时,在楼道拐角处与麦允良撞个满怀…… 那英俊的大明星当夜打扮得妖娆,好像还化了淡妆,黑眉俊目唇红齿白,头发上涂了亮片发胶,一看就是来酒店开房会情人的…… 如果不是碰巧遇见,游灏东绝对不会主动去找对方。 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他对男人没多少兴趣,他性取向明明是直的,平时那几个叽歪烦人的女朋友还招呼不过来,快把他的阳气和钱包都掏空了。对这位麦先生,纯粹是因为前情缠身,看不顺眼,又因对方比较特殊的身份,以至于在游公子心里,就成为一个理所当然随时可以拎过来玩弄的发泄对象,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连嫖资都不用付。 一个在外人面前众星捧月纯情高傲的明星,关起门来被他骑在身下狠狠操弄,这样强烈的对比和反向落差感,特别能满足某种变态的折磨欲和占有欲,游公子是这样感受的。这也是为什么圈内明星们的饭局价码卖得很高,有钱老板们骑的就是一般人只能隔着屏幕仰望而摸不到手的名人…… 游公子将麦允良按在房门上粗暴地捣弄,不停逼问。 “打扮这么骚气,出来见谁啊?跟谁开房?” “你是不是喜欢姓严的?” “那天在酒会上我都看出来了,你对严逍特别感兴趣眼珠子都没离开过他,你喜欢他?!” “你今晚是溜出来跟他约会上床吗,临走了还依依不舍!” …… 麦允良没有眼泪的眼眶中流露出一种深陷绝望泥潭以至无动于衷的麻木,摇头没有回应那些问题。 游灏东也并非吃醋,他又不爱麦先生。他就是恼火憋气,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猜测麦允良可能喜欢严小刀,就令他生出旺盛的破坏欲念,男人之间争强好胜的欲望在那一刻战胜了他这身份架子本该拥有的冷静和理智。 他做得十分不明智,把麦允良搞得很惨,自认为这样就是痛快淋漓地报复了严小刀。 他将几根粗粝的手指一起捅进去,粗暴地扩张,不慎将常年戴于中指的戒指留在里面。当时情绪过于亢奋,急于报复,他近乎癫狂地将自己暴凸着的身躯一部分也顶进去,在麦允良凄惨的呻吟和恳求声中,将那枚戒指顶得更深…… 这事发生在他爸爸租用的那间套房内,没有外人看见,并未在后来的案发房间留下他的痕迹。 只可惜游公子放麦允良穿上衣服离开他房间时,竟然忘记将那枚关键的翡翠戒指取出来。回想当时情形,估摸也是抠不出来了,只能去医院。 游景廉瞪着他儿子右手中指根部的白色印迹,那上面空空如也:“戒指呢,你的戒指呢?!” 那是他给宝贝儿子在佛祖面前求的开了光的翡翠,花费不菲。游灏东脖子上还另有一枚名贵的翡翠观音挂坠,都是保平安的。 游灏东一脸懊丧,耳廓涨红:“戒指应该在公安局里,薛谦那家伙也是神佛不敬、软硬不吃,一向专门跟咱们作对!这人脾气很不好搞,私下找路子使钱也跟他讲不通他不收钱!听说他就要传唤我了……” 第四十五章 蛇鼠露相 第二日凌晨, 起早晨练的宽子这一桶早点都还没有买回来, 戚宝山一个电话召唤严小刀去“请早安”。 “请早安”这话是说笑的,两父子之间多年来有这习惯, 戚爷心情好的时候, 瞧这春光明媚的天气不错, 就叫小刀过来城里的林荫宅院,闲逗蛐蛐磕牙打屁。戚宝山在电话里说, 你甭吃早饭了, 过来我这里吃,我给你单独做。 只是在这多事之春, 这大清早会面显得当不当正不正的, 让严小刀觉着他干爹肯定不是请他逗蛐蛐打麻将的, 只怕又要重提昨日之事。 他临走仍是轻声轻脚进到地下室,看到凌河睡在墙角阴湿的地铺上。 凌河脸冲墙壁将神情全部埋在阴影中,一手横搭在腰腹间。严小刀猜这人肯定醒了,但不会跟他说话的。他凑过去吻了凌河一侧鬓角, 聊以慰藉自己心中想念, 又握了握对方手腕, 离开了。 清晨的林荫道小白楼,阳光透过枝头树叶的缝隙,在严小刀脸庞上映上斑驳的光影。 院子里十分清静,滴水观音照常滴着水,八哥鸟见到熟人到访,常年如一日用下沉式的本地口音唤出他的名字:“倒儿~~~爷~~~” 戚宝山与严小刀见面, 都是老江湖的脾气,经验老道,过往的糟心事尽量不提,互相轻轻一点头,小刀喊一声“干爹”,那事就过去了,不然还能怎样? 戚宝山以眼神示意,让严小刀坐到桌边红木梨花太师椅上,还特意走过来,掀开他的外套和衬衫,外一层里一层地都掀开,瞧里面的伤口。 “上了药,没事。”严小刀说。 “我知道肯定没事,就往里戳了指甲盖大小那一丁点,就是拿刀比划着吓唬吓唬我!”戚宝山不屑道。 干爹这是给他一个台阶下,严小刀不好意思地垂眼笑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你就算准了知道我心疼你,呵?这世道,从来只有老子心疼儿子的,儿子心疼过老子吗?谁家也都是这样,不孝子。”戚宝山往八仙桌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坐定,两枚玉石核桃发出脆响从左手倒到右手,半调侃地挤兑小刀。 “儿子也心疼干爹,以后不那样了。”严小刀低声致个歉。 戚宝山今天也像有意弥合感情,主动给严小刀洗茶泡茶。严小刀要上手,这人推开:“你手太糙,你不会做。” 戚宝山闲做无意状突然问:“那姓麦的小子出事前,你是不是见过他?” 严小刀微微一愣:“……嗯,当天傍晚碰巧遇见。” 戚宝山:“聊了些什么?” 严小刀:“没聊什么特别的。” 戚宝山的目光从眼皮下瞭出来,仔细审视严小刀的神情。这让严小刀也盘算,干爹怎么知道?想必警局内部也有戚爷撒出去的眼线,肯定不会是薛谦,但戚宝山应当知晓了他在警局录下的口供内容。 戚宝山显然起了疑心,追问:“真没聊特别的?小刀你不要瞒我,他有没有给你看过什么东西,或者给你什么东西?” 严小刀是当真心里咯噔一声。 戚宝山并未露出威逼表情,淡淡的没有表情才是最有威慑力,就一只手握着玲珑剔透的骨瓷茶杯把玩,另一手轻轻在桌上敲动,那意思就是:就你这点道行,别瞒啦! 严小刀还真的将东西带在身上,原想进城路过另一家进口品牌的专卖表店。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默不吭声从随身公文包掏出那只精装蓝色盒子。 随后的小半天,严小刀就坐在这梨花桌旁,围观他干爹拆表! 戚宝山显然跟干儿子想到一起去了,都察觉这瑞士表可能暗藏玄机,麦允良偏巧那晚给严小刀送表,这简直一定是心怀叵测大有文章!戚爷维持一副老成凝重的表情,大敌当头似的,趴伏在桌案边,用几根尖头小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开表壳。 严小刀没想到他干爹还有这套手艺,想必也是年轻时四处学艺打工赚钱,平时又喜欢在宅子里鼓捣一些民国时期的机械工艺老玩意儿,喜欢收藏古董,对修表行当也就略知一二。 他内心紧张得七上八下,视线都快要钻到那一桌子针别大小的琐碎零件里面,生怕他干爹从中查获麦允良真正隐藏的玄机,那些或许不适宜让外人知晓的惊天秘密。他还清楚记得麦允良那时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自己保存,不要交给别人”。 戚宝山换上一副金边老花镜,埋住头极为认真,右手持表,左手拧动袖珍螺丝刀…… …… 完完整整拆了一遍,最后戚爷的月白色绸布小褂的后身都让汗水洇湿了。结论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啥也没找到。 这个结论,让严小刀暗地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有让秘密曝露在第三人眼前,他就没有辜负麦先生;然而他还是没能破解这块表,仍是没有完成麦先生的嘱托。 戚宝山蒙着一脑门子汗最终放弃了,重新将表装好,也是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盒子递还给小刀。 严小刀给他干爹洗脑似的解释:“真就是一块普通的表么。” 戚宝山无奈地一指他:“你小子,莫名其妙招这些桃花!” 严小刀:“……这事真的没有。” 戚宝山摇摇头,仍然忍不住提醒:“小刀,我了解你的为人,你就是讲义气而且心思重,嘛事都让你憋在心里不愿意跟我说。但干爹这次就提醒你一句,无论姓麦的后生他当初跟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要管。” 你不要管。 “明白我意思吗,小刀?干爹毕竟比你多活二十年,真心都是为你好,有些事就不要过问,不能去碰触。那位麦先生总之已经去世,这人从此从世上消失,你每年清明给他烧一盆纸就算尽了朋友情谊。你自个在自个面前划一道红线,这是你管不起、扛不起的一件事,千万不要去碰!” 严小刀轻声点头:“我明白。” 戚宝山放松下来,阴霾散去云开雾明,发觉干儿子这还饿着呢,于是进厨房做顿早午饭。严小刀是真不会做饭,因此这事他也就不会假模假式地进厨房撸袖子了,他煮出来的东西那就没法吃,他屋里两条狗都嫌弃他,熊爷都拒绝吃! 戚宝山手艺不错,平时吃面都很讲究地要吃手擀面。戚爷做了一顿本地家常的打卤面,将那黄花木耳白菜与油豆泡切成细碎,煮成一大锅。一笊篱的大海虾去皮剁碎丢进卤中,再点几滴酱油色,最后勾上芡……这一锅卤就喷香得没治了。有钱大老板未必都喜欢雇佣保姆厨子的,戚宝山平时就在宅子里自己鼓捣点儿吃食,作为一项生活的艺术,别人做的他还嫌弃。 严小刀打下手只能帮忙剥个虾壳,但这锅面他能干掉一大半,从小就爱吃他干爹这锅面。 戚宝山最后还耍刀工切了一碟蛏子肉凉拌黄瓜丝,海滨特色的爽口小菜。 戚爷偶尔抬眼递给他一口蛏子肉,严小刀伸头就着对方的手,几乎都进嘴了还是拿手接了,要像以前他就直接用嘴接了。 戚宝山也没说话没搭理他,那时心里一凉,两人之间说到底隔了一层,已生出无法弥合的忌讳和嫌隙。这儿子养了十几年快成了白给别人养的,就要拱手相送他人!他确实不甘心,但他自认在某些方面也算是个正派君子,尤其对待小刀,他仁至义尽且绝不强求,哪天进棺材板了财产都打算留给小刀了却一桩心愿,这方面让旁人绝挑不出他戚宝山一分一毫毛病。 严小刀就双手插兜闲哉地靠在厨房门框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他干爹切黄瓜丝。 这人切菜是用的左手。 戚宝山是个左撇子。 这事严小刀一直知道。戚爷平时吃饭写字或者与重要人物握手,一般还是用右手,唯独在使刀切菜这件事,或者做一些需要全神贯注的细致活,比如刚才拆解那只瑞士手表,才曝露出左撇子的天然习惯,改不了的。 同一天,一贯办事效率极高、办案作风像上前线打仗的薛大队长,将游家公子游灏东请进警局的小会议室。 跟严总的待遇一样,有茶有烟,不必进审讯室坐铁椅子,但一个都不放过,每一位重点人物都过一遍堂。 游公子进市局衙门喝茶这件事,迅速就让圈内消息灵通人士打探到了。许多人私底下议论,这其实就是对游家发了一枚散着橘红色烟雾的信号弹。薛队长不过是市府衙门打头炮的代言人,这人做出的事情,一定是经过高层授意和指点的,游家要出问题,连薛谦都不惧了,竟然明目张胆地给游家儿子上眼药,以前谁敢啊? 游灏东当夜确实与麦允良发生过性关系,这一点有戒指和生物学痕迹作为佐证,游公子就算再骄横的一个人,在薛队长面前,也不得不铁青着脸承认实情。游公子以前一向瞧不上薛谦这种条子,随处鸡飞狗跳四面点火放烟,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忒碍眼了,因此没有任何私交来往,见了面都板着面孔懒得伸手递烟。这回不知有没有在内心深刻反省,自己平日做人未留转圜余地,当初怎么就没下功夫打点刑部衙门里这出了名的一头公夜叉呢! 但游灏东还是自信着的,不会因此受到牵连,薛谦就是找他茬。 他就是操了麦允良,做就做了,他又没杀人放火。他手里就没沾血,麦允良的死与他无关。 薛大队长也明白,游灏东并非害死麦允良的凶手,这桩男人床上的风流事并不能奈何根深树大的游家公子。退一步说,哪怕游灏东就是凶手,是否能定其罪恐怕都不是他们本地公安一个小小衙门或者检察院判能够定夺的事情,这中间牵连着高层许多人事利益的纵横捭阖。说到底,是讲究嫌犯与受害人哪一边的胳膊大腿更硬一些。 麦允良看起来是要白死了。 真正惦记着想要为麦先生伸冤张目的,竟只有警局内的薛谦和公门之外的严小刀,以及网络上无数与之素昧平生的痴心的祭奠者、追随者。这人生前风光,贵为一株摇钱树、海上花,去世后迅速被经济公司弃若敝履不愿再提,生怕牵连糟污了旗下其他的阿猫阿狗。那些高官富豪圈内不为人知的秘闻丑闻,怎么能被揭开盖子曝露那丑陋不堪的真实面目? 麦允良自己家人也不给力,那位年过半百还流连花街柳巷不务正业好吃嗜赌的母亲,在媒体话筒前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狰狞面容,残妆都哭拧了,说到底就是想要钱财赔偿。这些年倚靠儿子的卖肉钱偿还赌债,这会儿提款机一声不吭地当机挂掉了,谁养活她下半辈子啊? 麦允良档案上“父亲”这一栏完全空白无迹可寻,他真正的生身父亲绝不会在这时露面为他鸣冤,躲还躲不及。 因此,简铭爵游灏东这些涉案牵连的公子爷,最终不过是拿钱消灾,把麦先生的丧葬费缴付了,再偿清其母所欠的赌债窟窿,足够封住那老女人的嘴,很快圈内都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 薛队长心中怀有义愤和不服,即便身在公门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把这些人拎到局子挨个审一遍就是敲山震虎,让这些平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豪门娇客,也懂得畏惧社会法律之上道德准绳的红线和底线。 …… 案件大的脉络似乎水落石出,许多细节仍然令人百般困扰,比如麦允良为何凑巧选择游公子时常出现的酒店、谁有意无意破坏了许多监控、谁将这人引入梁少预订的房间并偷换赵绮凤的电动钥匙、而究竟谁给赵女士打了个电话诳她去到现场……假若没人打算继续深究,也能凑合给公众一个囫囵吞枣式的交代,键盘侠们无从知晓这些费解的细节。 然而,似乎就有人不想看到这件事虎头蛇尾地结案。 事情的转折点恰恰出现在游公子被刑警队请吃茶的这天中午,简直像双方约好的,而且专门等到正午12点整,几乎所有公司和政府部门进入午休、学校下课学生直奔食堂午餐的时间点,网上又爆了。 薛队长目送一脸晦气铁青色的游公子离开会议室,这边的年轻警员就面色惊悚地扯住他低声汇报:“薛队,网上又有人爆料,这回是好几个视频网站集体爆了,我我我悄悄点开看了,是姓游的和麦允良那什么,那事被人拍了!” 薛谦都不太相信,那天晚上被人拍了?还敢放出来? 刑警大队办公室内迅速炸窝了,所有人各抱手边一台电脑搜索那些视频,看得瞠目结舌。有人不慎忘记调整音量,刺耳的水渍声和粗喘声从音箱中传出时令许多人反胃不适。方副队长这样脾气和取向皆刚直不阿的汉子,被恶心得直接摔键盘不看了,午餐盒饭都没法吃了。 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得知消息。 严小刀桌上摆着吃干抹净的一只铝盆,他干爹细嚼慢咽还在吃。他溜进厨房顺手将铁锅里最后一口卤汁也刮干净了,还没迈出厨房,聚光于手机屏幕的两行视线蓦地定住了,万分震惊…… 游公子也刚出警局没多久,坐在私家车内生闷气,接二连三的报讯电话疯狂炸开他的手机:“东哥您、您看网上,那什么,好像是您被人拍到……” 情色视频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网络震荡,铺天盖地而来,用那些晃动模糊却充满刺激性的淫靡的镜头撞入每个人的关注视线,再烙印式的覆盖每个人的记忆,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 第49节 薛队长恐怕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这视频究竟在哪拍的。 严小刀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住过这家酒店,几乎差不多的房间格局,关键是镜头露出了床头充满南洋岛屿风格的桃花芯木雕饰,雕刻的是一只苍鹭引颈伫立于水中。那是伊露岛的国鸟,岛上随处可见。 苍鹭的举止神态孤标傲世,身姿娴静优雅,不理会俗事,就静静凝望床上粗暴纠缠着发出呻吟声的肢体,目光中饱含怜悯与宽恕。 被压在下面以跪姿饱受侵犯的受害者痛苦地战栗,面部被打码了,然而在这样特殊非常的时期,许多人从他汗水蒸腾的胸腹、手臂上的小块色斑、甚至挣扎揪扯着床单的五指形状都能辨认出,受害人是麦允良。 而施暴者没有任何打码,仿佛就是要将这副丑行恶行全部昭告天下,将这人平日里不能示人的一切残暴、凶恶之态,赤裸裸地呈现在镜头之内,用这无形无迹的方式将一个人剥皮销骨,挖心掏肝。 事情大了,薛谦气得将一沓子文件横空摔在白色写字板上。文件撞歪了墙上的梅红色大幅锦旗,锦旗署名“梁氏集团”。薛谦任凭纸张在空中天女散花,破口大骂“他妈的谁干的”!网警立即开动马力四路出击,开始和谐并删除视频,试图尽力将不良影响截留在可控范围之内。 几家视频大号网站慌乱中纷纷发表声明,试图撇清干系:这视频绝对不是我们发表的,我们的网站今晨被人黑了! 然而来不及了,许多三流和不入流的非法网站迅速转载,在人人皆是娴熟高手的高科技时代这样刺激流量和国民关注度的爆炸性八卦是阻拦不住的。越是不该流传的东西,通过社交平台的柔软触手无孔不入,将最残忍的隐私渗透进虚拟空间的各个旮旯缝隙…… 网警部门向薛队打小报告,查出来像是境外地址的黑客行为。 这已经超越了咱薛队长伸长两条胳膊能够管辖镇压住的范围,鞭长莫及。薛谦把一颗烟蒂在嘴里嚼烂,他认为自己判断也没有错,假若能追踪到抛出视频的幕后人物,也就能知道谁在以一只拨转轮盘的大手暗暗操纵案件的许多细节,房间设局,模糊监控,伪造通话,再调换钥匙。 如今看来,这件事从始至终的网络走向皆有迹可循,步步为营,比对着警方的破案程序和步骤,用一杆无形的鞭子将几路涉案人物剥皮露脸再口诛笔伐,毫无人情味地痛打这些道德败坏的落水狗。 …… 满床泼洒下来的红酒,一滴,两滴,落到地板上,就是无辜者鲜红的血液,刺痛、烧灼着每个人苍白的眼球,试探着人心底线,碾压着胸口位置那一道负重承压的膈膜。 严小刀随便寻了个借口从戚爷家中跑出来,一手撑在自己座驾的车顶,微微弯下腰,感到呼吸艰涩。视频他第一遍没看完就点叉了,看到那瓶勃艮第的“用途”他实在看不下去,明知自己无力阻止整件事的爆发和传播。 他脑海里回荡起教堂神圣的钟声,唱诗班富有穿透力的歌声洗涤着凡夫俗子的心灵,冲刷着心头那一团血色,让内心一清二楚。 他回想起凌河那时面对天父与牧师说过的每一句“玩笑话”,多么残酷。 “那些曾经刻意伤害过我、羞辱欺负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他们在赌场上争相叫骂,用一张张嘲弄唾弃的嘴脸围观着对我竞价、撕扯践踏我的尊严,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 所有的涉案人员,就是当初伊露岛赌场上这一桌精彩的麻将:已死的麦允良、简铭爵、游灏东和严小刀自己,甚至还要算上围观吃瓜的梁大少,以及不知为何被卷进来的赵女士。某些恶贯满盈的人渣,果然都以他们最擅长的淫荡的方式在公众面前身败名裂,败在他们以往最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的风月场上,死得其所,一点都不冤枉。 严小刀还记得凌河那时眼尾扫荡着风情反问他的话:“你怎知我就没有游灏东嫖了麦允良的证据?” 果然让所有人都看到证据,以这样的方式。 严小刀感觉他一副很硬的心肠都在抖,有些事触及他的底线他无法接受,即使面对的是凌河。 是你的大手笔么? 你就这么痛恨这些人渣,恨到如此地步,以至需要动用这些手段,全然不顾无辜的麦允良死后最后一丝体面。 这究竟是有多大的仇?要毁掉多少人名节? 仅仅是为了那一场将你当作筹码的荒唐赌局么?绝对不是。 凌先生,你内心埋藏的仇恨,绝不是表面造势的那样简单。 …… 市里每半月的例行会议,原本应当台上列席进行重要讲话并指派工作的某位领导,称病缺席了,这已是这人最近三个月第三次托病。这理由就快要装不下去,看这意思此人确已病入膏肓,离下台不远了。 会议上气氛诡异,大领导讲话讲一半卡壳忘词,心不在焉。底下出席的人,胆子大的以会心的眼神互相神交,胆小的继续沉默着喝茶或者埋头假装做笔记。有人下庄自然就要有人候补上庄,这是大快人心的一桩好事啊。 没人主动提到“游书记”这三个字,都缄口不言避免犯下口舌错误。裹脚布式的会议赶紧结束吧,都等着散会之后三五熟人凑成一伙,私底下八卦那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视频呢。 游书记这天中午在自家私宅摆下小型家宴,邀请圈内和官场同仁来家中小酌,其实就是拉关系找人帮衬,化解此时危难之局。 受邀的人物没有一人出现,全部推脱公务繁忙或者称病爽约。 这时候谁还来?自然是一个都不肯露面,这里面包括接到请帖的刑部衙门院判鲍正威以及执法夜叉薛谦,全部找借口不来。 游景廉颤抖着手将一只精致的紫金茶壶摔在墙上,摔得粉碎,一片茶水污渍毁掉墙上价值千万的名家国画。 那些在你得势风光之时,为你高朋满座锦上添花的人,是绝对不准备在你倒霉失势的时候跑来雪中送炭助你脱困的。人家不在这时踩你一脚落井下石,就已经念及往日同袍情谊了。这一点,游大人浸淫官场多年,比谁都明白。 …… 第四十六章 遇袭反歼 游公子从警局回来这一路心惊肉跳, 车窗外滑过的一道道视线都好像在对他指指点点, 辨认出他的面目,用足以烁金销骨的悠悠之口唾弃着他的脸。 游灏东最终无处可去跑回自家大宅, 还是想找他父亲求救。他看到的却是一桌分毫未动的凉羹冷饭, 昔日高堂之上喧哗满座, 如今一桌好菜都没人稀罕赏光。他从前春风得意张扬跋扈的时候,那些朋友、哥们儿, 让他最瞧不上眼的门下奉承之辈, 估摸也都听到圈内风声,这时一个都不露面了, 游家的门槛上连只老鼠都不过境。 麦先生毕竟是个明星, 这是老幼妇孺路人皆知的一件大丑闻了。 山间千年松柏伸展着苍劲的枝杈, 像巨龙在阴霾滴雨的天空中伸出惩奸除恶的利爪,淘尽人间各色小鬼。朱红色的庙堂山门,衬在冷风与黄土交杂的背景色中,染血一般刺目, 让身带余孽的人更加胆寒。 游灏东踏破内院门槛冲进庵堂时, 零星的雨点随他的脚步掠入室内冰凉的地板。他亲爹老子苍白的脸上眼神呆直, 盘腿坐在那参禅打坐的蒲团之上,刚刚按掉手机通话键。 “爸,我,这次根本就是有人憋着搞我,故意把那个视频发到网上……能找人删帖吗爸爸?删掉网上全部内容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爆料?”游公子平日做事强硬惯了,此时思路仍是以硬碰硬地防民之口, 哪儿发洪水了就堆上麻袋堵住哪里。 “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那东西,删帖、堵水,还有用吗?”游景廉声音沙哑。 游灏东年轻气盛死要面子的,这回脸面栽大了,却千万个不愿认栽:“他妈的是谁干的?当时在那条船上、在岛上,谁憋着算计我?是渡边仰山还是严逍干的?!” 游景廉眼如无底深渊,对他仍然蒙在鼓里的愣头青儿子摇摇头:“东东,你这单纯的脑袋,你以为这单单只是个带颜色的录像视频吗?这就是有人点着这根引线,要烧我全家啊。姓麦的死掉这件事,这屎盆子就全扣在你头上了。” 游灏东百般辩解时脖颈上青筋暴跳:“怎么扣我头上?我又没杀人,凶手明明是简家二混子!” 游景廉沙哑颤抖着道:“可是外面铺天盖地骂的都是你,所有人都指认你是那个‘凶手’! “东东,你以为麦允良那人就是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三流小明星?他不是,他背后也有人啊,背后也有大人物供给他花销、供给他血,常年豢养着这只上流社会的高档宠物,闲暇时再捧他出名,纯为观赏把玩,偶尔才召见宠幸。平时你们这些人不尊重他,拿他作乱取乐,随便玩玩儿可以的,但你们现在把人家精心豢养了十多年的胯下娈宠玩儿死了!这事就能揭过吗,揭不过了……” 游灏东惊呆了,无知无畏了这些年,完全没听说过这中间的曲折。他在惊惶中暗暗衡量他爹这话的轻重,却还抱有一丝侥幸和不甘心,眼球扯出一片隐晦的血丝。 什么样的大人物? 那样的大人物是你这等小鱼小虾能够得上的? 那些埋在酒缸大瓮中经过陈年发酵早已糜烂不堪的圈中隐秘,像游公子这样年纪的黄齿小辈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有些人知道,游景廉就知晓有那么一个“圈子”,而且,他还不仅仅是知晓……他十五年前还是外省区区一个小科员,怎么能迅速攀高爬梯、封侯进爵?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地使钱“献宝”,昧良心的事情他也做过,而且是糟蹋别人家孩子去献宝博得上位……心虚啊,罪孽啊。 如今铸下大错,点了这根导火线,游灏东就好比成为标靶上一点圆心、砧板上一块鱼肉。对于真正位高权重的人,想要搞你,想碾死你游家几个人,就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容易,只需微微使个眼色,将巡视组那一群青天白日的活夜叉派到津门胜地溜达一圈,就可以抄你的家,灭了你满门。 “这事是谁挑起来的,谁要坑你,谁要搞我们全家,我早就猜到了……”游景廉蜡黄着一张瘦脸,怀抱一尊白瓷观音像,像是抱个初生娇弱的娃娃,更像抱着他的命根子,这时恨不得一夜倒退回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没有铤而走险、没有富贵发达、没有骄奢淫逸、没有落到今天已找不到回头路的窘迫境地……如今,真的只能求观音菩萨保佑渡劫了。 游灏东不相信:“是渡边仰山那假东瀛鬼子?是他在岛上录了像敲诈我!” “渡边仰山就快入土了他算个屁。”游景廉面色灰败,喃喃道,“是凌家的大公子,一定是他,是凌河来寻仇了。” 游灏东全然不解,他与凌公子只有两面之缘,怎样得罪了对方?凌河为何穷追猛打算计他?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视频,想到洪水猛兽般的舆论唾骂将他鞭挞得体无完肤,他名声都完了这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游公子一锉牙:“就是跟严逍混在一起的那个男妖精?……我剥了他的皮!!” 游景廉从蒲团上蹦起来将儿子拿下,也早有准备,已经筹划妥当成竹在胸。这人从行李箱中抖出一沓假证件和船票:“东东,不要再去找那个妖精惹是生非,那人就是一条歹毒的蛇!你、你明晚就走,这是船票。机场海关肯定会有人拦截,海面上管得最松,咱们有临湾港口的特别通行证,你就坐这趟船先到达横滨港,再转道温哥华,咱们家在那边还有几处房产……” “爸爸!”游灏东的金色大脑门在暗室里放光,眼底爆出猛禽一样剽悍的目光,“我跑了您打算怎么办?我是那种大难临头就顾自己撒丫子跑路的怂包软蛋吗?我才不跑,我饶不了他们!!” …… 游灏东与简家二混子又是性情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物,这样腹背受敌的危机关头,游公子竟还爆发出几分硬汉子的强悍和血性。他不会临阵逃跑,他也要寻仇,你们为什么设此毒计栽赃陷害我,老子抓你姓凌的回来,问个清楚明白。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上朱红的山门,雨珠含泪从木门上滴落,像滴出一串串鲜红的血。 游公子携带七八名保镖,驱车直奔位于临湾新区的严宅别墅。 严总的住处并无保密,有心查个地址还是很容易找到。游灏东不是要找严小刀,他就是来抓凌河的。 座驾因为紧张匆忙,或许因为怀揣一腔暴躁的火气,转弯时压到马路牙子,轮胎磨出尖锐的噪音打出一丛火星。那丛火星追随着车身一路穿越林荫道,撞入正对严宅大门的这条小径。 别墅门前要道显然有严密的摄像监控,电控大门没有里应外合也打不开。因此游公子飞车杀到时,楼内的人也迅速发觉这里异常的动静。 偏巧这时候,严小刀不在家。 严小刀还堵在傍晚从城里至海滨的这条快速路上,在下班回家的车海中缓慢挪动。眼前一片红绿车灯闪耀着刺眼的光辉,让他疲惫而麻木。那些光芒在他眼膜里悄无声息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随飘雨的天空黯淡下去。他手机响了两遍都没接,不想听到峰峰那个贫嘴贱舌的跑来跟他汇报,“网上又有大八卦了。” 别墅区响起枪声。 游灏东当时根本闯不进前院,心急火燎之下掏出手枪打那个电控门锁,打了两枪没能打开,此时院内开始反击。 这等明目张胆的挑衅已经进犯到山头,严家小弟哪能让自家山寨失守,那也太跌老大面子了。 门口的警报器响声大作,游灏东将一梭子弹撩在别墅白色大理石外墙上,让溅起的石头碎屑和火星为他这边的人马壮势生威。 这里是人口稠密的临湾新区,警察随时就到,游公子到达此处当然也不是真要杀人放火。他私人座驾的后箱内常年放着枪盒,他在严总的宅邸墙壁上刻上“到此一游”的痕迹,就是挑衅和泄愤的意味。恰恰因为前院里也没有人傻到站出来给他当活靶子,他才敢明目张胆地放射冷枪。 他也发觉严小刀不在家,趁此机会釜底抽薪,就抓凌河。 宽子与几位弟兄守住正门门口,一记精准的点射点在大门口石头墩上,将游公子暂时逼回车子后面。杨喜峰打了几通电话,他家老大竟然就不接手机! 杨喜峰这小子精明得很,立时想到仍住在地下室的凌公子。两口子虽然吵架了,指不定啥时候雨过天晴又要合好的,早晚还要搬回楼上主卧,那还是咱大哥疼爱的心上人啊。 杨喜峰拎了一根粗重的棒球棒,十分笃定且仗义地准备为凌公子充当贴身护卫保镖。 他才打开地下室的小窄门,吓得差点往后一仰滑倒在楼梯口! 门后现出凌先生肩宽腿长的高大身材,庞然大物般的黑影由一盏小灯打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一侧墙壁上。正是这形似一只大型猫科动物攀援而上的黑色影子吓了杨小弟一激灵,以为房子里又多出来一个人,见鬼了。 凌河脸上并无焦躁表情,举重若轻,眸心两点微光精锐而细腻,审视客厅四周状况。然而这人仍然受到伤患的牵制,扶着墙,一级,再一级,轻挪慢蹭着拾步上阶,迈出地下室。 凌河听到外面枪声,俯低视线扫了一眼杨小弟心急火燎的蠢样儿。二人身高具有相当的差距,以前他总坐着,以至周围人极少意识到这样强烈对比形成的距离感和威慑感。 “是姓游那家伙,杀到咱家门口放冷枪!我怕他进来……”杨喜峰正待表功,说“我怕他进来伤着您凌先生您快找地下室墙角躲起来我来保护您”,他的视线溜到凌河下半身一双长腿上,那些蝎蝎螫螫的话全被眼前不可思议的风景堵进喉咙。他的嘴巴张大得能塞进自己拳头,这回真是活见鬼了。 “你拎个棒球棍干什么?你拿棒球棍打游灏东么?”凌河眼皮一瞟,噎了峰峰一句。 凌河扫一眼客厅窗户位置,再瞅一眼楼上:“你们严总有枪吧。” 杨喜峰还沉浸在震惊中,一时很想招呼宽子他们过来八卦,我的个嘛玩意儿啊你们快来看这个人! 严小刀家中肯定是藏枪的,这点毋庸置疑。 凌河脑海里滑过那些已被他咀嚼回味过无数遍的片段式回忆,想到伊露岛上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直接吩咐:“去把你大哥的猎枪拿来给我。” 杨喜峰:“……” 严小刀也只晚了一分钟,不寻常的枪声在他拐进小区大门时撞入他的耳膜,猝不及防。 那声音假若传入普通人耳里,就是几声鞭炮响,虽然放炮的节气不太对,普通人没经验也想不到那些。然而尖利的鸣枪声传来的方位让严小刀猛醒,突然想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他的车子飞速穿越林荫绿化带,跃上通往别墅大门的私家小径。 他猛打方向盘,让车身随着惯性甩了90度,如一匹脱缰野马横向冲出来,撞向袭击他家大门的顺序第二辆车。那黑车被撵着屁股一路磕磕绊绊冒着火星,一头扎进整齐排列的冬青树丛! 那些车辆牌号都被遮挡了,但进口豪车车标已经暴露出了根深蒂固的阶层自我认知,办这种事都不吝惜开好车。严小刀也一眼瞅见了游公子。 下一秒,“砰”,那是十分爆裂的一声响。 从他家别墅二层某个窗口腾起一团气度优雅的青烟,烟火气息然后随着一阵小风缓缓在空中飘荡。 第50节 严小刀惊愕,坐在驾驶位上一猫腰,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待他再一抬头,前方游公子那辆座驾的车前胎,施行了完美的爆破,爆成一堆破铜烂铁和橡胶皮。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飘出,就类似老城区以前很老式的爆米花铁膛子在街头发散的味道。 猎枪子弹势大力沉,足以穿透车厢铁皮,但并未朝着人打,一枪精准爆胎,让偷袭的来人立时人仰马翻惊惶蹿入车后。这伙人一定深深感到此行不吉,出门前肯定没查黄历、没拜观音,严总不是不在家吗…… 严小刀并未看清那团青烟之后隐蔽的人影,这是谁开的枪? 但他楼里那些人,全都看清楚了,这一枪是谁打的。 凌河那时不用旁人搀扶,忍着锥心刺骨的脚痛自己上到二楼,找了个最佳位置角度,是客房洗手间的窗户,恰好正对大门前的来客。 他曾经坐在这小房间的洗手池前,特别不要脸地指挥小刀帮他洗头,因为那时他还有腿瘫作为很好使的挡箭牌,可以随心所欲的跟小刀腻歪耍赖。遗憾的是,如今再也没有这样的借口了,以他们二人的性情脾气,原本都不会跟任何人腻歪耍赖的。 杨喜峰以双臂撑起,纵身跃入顶层阁楼,在尘土飞扬的阁楼夹缝中摸出他家老大藏的长方形枪匣。他却连弹匣都不会装,只能战战兢兢地连枪带弹夹一并递给凌公子。 凌河将一头长发梳成利落的马尾,侧身隐蔽于洗手间的窗边,然而一低头时,前额一侧发帘还是活跃地逃脱出头绳束缚,斜斜地垂下来挡住了眯细的眼睛……当真是无论再怎样伪装,也挡不住这副健康的身躯在危急关头的精力充沛和厚积薄发,他脑顶上每一根头发丝都跃跃欲试了。 凌河嘴唇很薄,瞄准时又下意识双唇紧阖不透一丝气息,静如雕塑。修长有力的身形十分冷冽,在针尖落地可辨的安静氛围中绷出一股富有张力的肃杀气…… 他移动准星很不屑地划过游公子青金色的光头,瞄准尊贵座驾的前胎,一枪爆破。 随后再次横向移动,瞄准了座驾的后窗玻璃。凌河放枪前还特意抬头多看了一眼,确认车后座当时没人。一双妙目微挑如画,唇边擎着恬淡的表情,再低头瞄准,又一枪爆了后窗。 …… 杀鸡其实用牛刀了。 这是半自动高端猎枪,0.31寸的大口径子弹,可以扛着去非洲丛林打豺狼虎豹的。 那两辆车齐齐调头,从冬青树丛里拔出头来,仓皇而走。 凌河放下长枪,轻轻甩动略微发僵的手臂。他憋在楼里俩月没能走动锻炼,大口径猎枪着实有些分量,胳膊托得累。 杨喜峰目瞪口呆地又接回了枪,身子略微后仰呈现个泥塑木雕般的崇拜仰视姿态。 “枪不错,告诉你大哥,就是该保养上油了。”凌河从垂落的发帘后面淡淡一扫杨小弟,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以前在落基山脚下一个常年下雪的小镇住过,我打过好几只熊。熊的头骨很厚,头部是蝶形骨还有个坡度,百米开外很难一枪集中眉心致命,有时需要连发五六枪,要一直打到猎物吐血彻底不能动为止。这枪打什么都够了,拿来打那条丧家狗确实可惜!” “……” 杨喜峰目瞪口呆的何止是这枪法! 第四十七章 不辞而别 游公子的车没逃出多远, 又听“砰”“砰”两声爆响。另外两个车胎被当成玩具一样爆破掉了, 这次废烂胶皮中间楔的是一把轻刀。 游灏东被迫跳车时迅速回头瞥了一眼,那一眼让他心惊肉跳, 茶色镜片后面闪烁的眼神暴露出色厉内荏的真相, 也顾不上其他人, 调头扎进林荫小道就跑。 他身后一路猛追的是怒不可遏的严小刀。 游公子毫无方向感地扎进别墅区周围那片山坡树林。这条山间小径其实是蜿蜒着通往海边的一条近路,附近居民晨跑途经之路。宽子他们跑步去洋货市场买早点, 每次就走这条路, 因此严小刀对地形非常熟悉,而游公子很不熟悉。 游灏东这位大公子, 是典型一流的火爆性子, 二流的富贵身家, 三流的能耐身手。 他一贯的傲慢自负行事作风在严家别墅门前被当头甩了一记闷棍,使坏偷袭一败涂地以致颜面全无,到这时还都不明白是被谁当头反击,那两记势大力沉的精准爆射究竟谁开的枪? 姓凌的那小子, 不是个身躯羸弱毫无自保能力的残废瘫子吗? 游灏东的脚跟不上手, 手跟不上他的脾气, 这时被撵得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严逍你他妈家里养个男婊子专门害我!……你混蛋!!” 他在颠簸的山路晃动的视线中,在明暗难测的树间阴影下,想放枪都瞄不准。枪这玩意,在某些场合还不如刀好用,因为枪太危险,要么打不准, 要么就致命,容易闯下不可弥补的大祸。 严小刀在游灏东踩上一截枯树枝子快要跑到山路尽头的时候,单手从腋下带出一道清风明月般寒光凛冽的刀锋。修长的一片小刀轻松地甩出,刀柄重量带起惯性,在半空划过一道月牙弧线,斜着穿透游公子打开的风衣后摆,最后“噗”一声戳入一棵粗壮的大松树。 游灏东惊出一身冷汗,以为中刀了,前扑着摔出一身虎落平阳的粗苯和狼狈,枪都掉在枯枝落叶上,却原来只是风衣一角被刀尖钉在树干上。 够了。 严小刀没有再动,笔直地站在十五米开外处,面无表情盯着人,右手食指中指之间夹着第二把飞刀,你还敢再战? 游灏东自知今天栽大了,面子里子都没了,胸中却填满悲愤之火和找不到答案的冤屈。 这人将风衣扯烂才挣脱那柄没入树干的刀锋,狼狈地起身,赤红着眼眶怒问:“严逍,老子今天就想问候你全家,你回去替我问问你那小情人儿,他为什么陷害我?他为什么在船上偷录那东西还放出来害我?!……为什么!!” 严小刀无法替凌河回答这种钻心的问题,但他可以为麦允良说句公道话:“游灏东,你对麦先生曾经的所作所为,你今后有任何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 游公子刨根问底得不到答案,将来死都不能瞑目。他猜测凌河与那渡边老狗是一伙,在船上演了一出双簧,只为算计敲诈他游家财势地位。在游公子心里,想当然地认为,这点富贵权势就是世上凡夫俗子们至高无上的追求,多少人都眼红惦记着分他家的一杯羹呢。 游景廉那晚没能拉住他儿子去城里挑衅放枪,自知完蛋了,又心惊胆战不敢跑出寺庙。 这座庙堂就是他最后赖以寄居的脆弱躯壳,让他把头埋在下面当个鸵鸟,等待最后的审判降临。 他昨日与戚宝山通过电话,曾经刀头舔血做下人神不知的惊天大案的几个人,这些年,交情也慢慢淡了,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平时见面和通话极少,逢年过节轻描淡写的问候也开始显得情不由衷。 祝老哥们“贵体安康”时,那弦外之音却分明是问“你咋还没死”。 内心那滋味,就好像生怕自己没命享财,又生怕对方活得太久。每个人都巴不得那桩隐秘在黑暗中多年的罪恶,就干脆随着岁月的迁移和人脉的凋零,永远地被一剖黄土埋葬掉。最好这世上就从来没有人知道,在某个微末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夜发家飞黄腾达的不可思议的传奇路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不能见光的恶事。 你们若都死光了,就没人再知道我那些事了…… 电话中,游景廉问:“是谁拼命算计我们?是凌家人?” 戚宝山道:“就是他,凌煌的儿子。船上的事应当就是诱咱们入瓮的圈套,但他当时没有得手,陈九的那堆骨头也是他挖出来悄悄捅给警察的。” 游景廉癫狂地说:“为什么还让那个凌河活着下船!为什么没有在船上就把他扔下海!你还拦着我儿子动手!” 戚宝山无奈地说:“我又怎知你当时想要做什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当初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在船上差点把凌河结果了性命的杀手又是谁调遣的,是你吗?!” 游景廉辩驳:“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有派人去杀他!” 戚宝山半晌道:“不管大家每人想怎么样,我们见面再谈吧。过几天就又是初七啦,每年的这个月初七,说好的,咱哥儿四个总要见上一面,叙叙旧,也不知还有几年能凑齐这一桌麻将了!” “……” 你来我往的互相猜忌疑虑,老谋深算的多疑和谨慎,甚至多年累积的不信任,最终让他二人自己人挡了自己人的道,都错过了最完美的时机,这时再后悔抓狂已经来不及了。怀有复仇之心的毒蛇爬上了岸,冻僵的身躯缓过活气来,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咬人了。 夜路走多了,胆小的毛病却还在,恶人也怕见到鬼。 却原来自己就是那只鬼,在记忆中那个鬼影憧憧的雨夜,昏黄的旧巷,凋敝的旅店破屋,利刃握在手中时,齐齐砍下,鲜血迸射,杀念四起血影刀光的那一刻,也曾心跳如鼓,仓皇如鼠…… 游书记只怕他自己连这月初七的再聚首都捱不到,就要被抓或者在担惊受怕状态下吓疯了。 在凌河这件事上,他之所以逡巡犹豫,就是因为信不过另外那仨人中的心狠手辣之辈。凌河倘若被灭口,下一个被灭的一定是他,当年知情的同伙们个个都被永远地封口入土,剩下的那位幕后人物才永远地安然无虞。 “哗啦——”一声脆响。 心惊肉跳的回忆长镜头让某人本就衰弱的神经更加恍惚,手里的白瓷观音不幸滑落地上,不知砸到哪一处要害,距离地面只有区区不足一尺高,洁白端庄的观音像竟然摔了个粉粉碎! 一道黑影从床铺边飞蹿而过,游景廉吓得发出尖声细喘。 这人从枕下摸出防身短刀,在昏冥难辨的光线下气息混乱地胡乱挥舞。 老鼠走夜路巡街不幸撞到这么个疯子,赶忙吱哇叫着溜走了。游景廉却仍然双手高举着刀柄,刀尖朝下,神经质地向心中的黑影戳下去。他在无法控制内心惊涛骇浪时,通常会暴露这一年轻时就落下的毛病,狂躁的神经连着肌肉导致了动作痉挛,不断机械式的重复举刀,就不停地戳下去,不停地戳,直到将床铺戳成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洞小眼。 …… 游公子拾枪离开时,背影仍维持着一身倨傲骄矜,强撑着他的霸道和体面,绝不轻易低头。 严小刀踱过林间密叶,沉默着捡拾他的柳叶刀。他的心思也像这一层层堆积的潮湿的落叶,叠落着许多重的困惑,沉甸甸的,此时踩上去都发出“咯吱咯吱”不安的颤动。 手机又响,他这才接起电话,发现漏掉峰峰这么多趟呼叫。 至于么,老巢还能被人端了? 杨喜峰汇报:“老大您快回来,凌先生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严小刀一开始没听懂那落在“走”字的重音:“他走什么了?” 杨喜峰这颗瞻前不顾后的脑袋瓜,传话报讯也是尽力了,其实一字双关:“大哥,凌先生刚才放了两枪把姓游的打跑啦,然后现在,他真的走了。” 严小刀的心一沉到底,掉入林间一望无际的苍茫:“……他走哪去了?” 早已预料这样的结局,事到临头仍然难受得他深深哽咽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 凌河甚至不打算与他告别,特意选他不在家时离开。 如果昨夜那个吻,能算是告别…… 杨喜峰道:“他就是离开了,他自己走着出去的!大哥您不拦着吗?您真要放他走吗?” …… 那时,凌河打了一通电话,十分简短只讲两三句话,好像凌总吩咐手底下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两个字就能传情达意。凌河自己缓步迈出大门,离开严小刀家。 头一次正大光明站在这一方清澈透亮的天空下,以别墅为背景,头顶青天白日,眼望前院如茵绿草与热烈怒放的大杜鹃花,美好的时光点点滴滴都逡巡羁绊着脚步,回忆如影随形。阳光打在凌河宽肩窄腰与一双长腿组成的背影上,镀上一层金属的边缘,让背影更加修长而锋利。在那雕塑般的美感之上,却呈现出一种与周围美妙景致对比强烈的遗世独立与孤独寂寞感。 两个人才暖,舍不得走。 临走,凌先生回过头留下一句细心的关照:“峰峰,大门口有几个弹壳,赶紧帮你大哥清理干净,警察可能会来查问。” 一辆遮挡牌照的黑车不出两分钟就驶到别墅大门之外,将凌公子的身形收纳车中。同时,另有两辆车不声不响地猫在远处,一左一右作为策应,护驾黑车迅速离开,转眼就不见踪影。 这些人马显然静候多时,随叫随到,或许最近这段日子就一直在严宅附近忠实地等待召唤。 “大哥您现在开车去追啊,或许还能追得上!”杨喜峰着急,两口子就是吵架闹别扭嘛。 “……” 严小刀靠在那棵大松树上,让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打在他前额,让他的心思变得清明通透。 严小刀道:“不要阻拦,让他走吧,不用追了。” 杨喜峰:“……大哥。” 杨小弟这样与生俱来的缺心眼少根筋的人,都听得出这是伤心,这是不舍,这是失恋。 严小刀仰面靠在空无一人的林间树干一侧,任凭凛冽的风在他四周卷起片片残叶。他双手合十将一片柳叶刀夹在掌中,让刀片摩擦掌纹,手疼能让心疼得少一点。 他太明白凌河为什么一定会走,因此绝不会纠缠阻拦。 事实上,是他自己亲手把凌河逼走了,让凌河在他身边不能再藏、无处遁形。 像凌河这样脾气心性、一身戾刺与傲骨的人,他假若不“残”不“瘫”,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委身在你严小刀身边?他就不会啊。 假若凌河当初出现在他面前即是气质锋利身怀绝技,又是性情如此强势清高,两人一定是青天大道各走一边,各怀忌惮,根本就不会凑到一起。 凌河只有以残废面目示人时,才能在世仇的阴影下为二人寻一个无为无害的借口,堂而皇之寄人篱下、借宿他家中。凌河只有瘫在床上做一根无用废柴的时候,才能以退为进、罩上一层孱弱的躯壳作为保护色,让两人各自放下戒备,共享相知相处的机会而又不伤大节。凌河也只有两条腿不能动的时候,才能明目张胆地求他抱抱、求他脱衣、求他给洗头洗澡、偶尔恃宠跟他撒个娇…… 凌河是真的“不愿意”吗? 不愿意这人早就抬屁股迈开两条腿走人了,耗这么久干什么,难道真稀罕那架施坦威! 第51节 凌河其实是“愿意”的吗? 凌河被他摔在碎玻璃板上后背磕出血,那时都死咬着牙拒绝承认,其实是仍想要继续装下去,想要留在他身边。 然后,他就把凌河的脚踝拆了。 严小刀到今天才想明白两人之间感情牵绊上的许多细节,只是领悟太晚。 他自己冲动做下错事,一次两次触犯了对方的大忌,怨不得旁人。是他非要逼着凌河揭下伪装的面具、撕开那层触觉敏感的盔甲,却忽视了,这些日子两人独处时的凌河、与他看书弹琴交心的凌河,难道不是他也最渴望、最想要留住的那副面孔吗?为什么亲手打破了这样的美好? 严小刀回到别墅时眼底有两块红斑,也不说话,只拿过凌河用过的那杆枪,抚摸了许久。他把那两枚空弹壳小心翼翼收藏了,好像那是什么宝贝。 他猛然想起什么,奔上二楼卧室去找,将卧室大床、柜子、沙发、衣帽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是发疯一样。 杨喜峰这些人大气也不敢出,探头往卧室里瞅,约莫是在纷纷吐槽,老大,凌先生应该不至于偷拿咱家的钱! 严小刀找了半天没找到,吁出一口气,眉心唇边竟爆出欣慰感动的喜色。 杨小弟小心地问:“哥您找嘛玩意儿?” 严小刀眼眶又略微发红:“他把我给他的那颗‘八万’带走了。” 一屋兄弟连带两名狗爱妾,都不了解“八万”是一段什么剧情。 感情到了这份上,哪怕这人已不在身边,对这个人的全部心思,是已浸入他的全副精神意识、他每一块还能动弹的肌肉、每一道骨缝罅隙和每一根头发丝里,甩都甩不掉。“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话讲的真对,严小刀觉着自己最近都老了,明显情绪脆弱和极易动情,以前对谁、对任何人都不会这样。 施坦威如一尊外表华丽的黑色庞然大物,静静伫立在主卧的起居间内,占地着实不小,这巨大的家伙凌河没能带走。 严小刀发现凌河好像带走了他两套衣服,一套是在伊露岛他二人同穿过的衬衫马裤,还有一套他平时常穿的长款棉布睡衣,都穿得挺旧的,竟被凌河收破烂似的扫走了…… 他的手机送出短讯提示音,完全陌生的号码,字里行间却映出一张最熟的面孔:【感谢严先生这些天善心收留,你多保重。】 严小刀想都没想就回了一行字:【琴你忘了带走,改日让人过来抬走吧,你我留个纪念。】 凌河没再回复,保持沉默。 严小刀将那串号码默记于心,轻易不去骚扰对方。 以他的脾气,也绝不会死皮赖脸地去纠缠恳求,他也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对方那晚提出的以肉体换忠诚的交易条件。男儿志向是在天地之间,对不住所爱之人,但会将那个人妥帖地收藏心里,轻易不愿将这份感情拿出来招摇示人。 作者有话要说:  1.前一章露了个左撇子,这章又露了一个。 2.小河不会想跟小刀分开,很快又要见面和以另一种方式“在一起”的。:) 第四十八章 节外生枝 又是许多人的不眠夜。 最近这段日子, 这伙人是牵一发动全身, 都被某一根看不见的恼人的细线紧紧地牵着肉,勒着脖颈要害, 哪一个都睡不好觉, 哪个都过得不消停, 都快要发疯神经质了。 而那个牵住了细线另一头、勒住他们要害的人,已经从严总的别墅离开, 在这座城市灯火摇曳的夜色中暂时消失了踪影, 不知何时再要露头,给予某些人以沉重致命的一击。 尽管公安官博尚未理好通稿发布官方靠谱消息, 网络上的传言甚嚣尘上, 已经将这件事的始末言之凿凿, 说警方准备将麦允良案以“意外身亡”结案,几名富二代豪门公子哥哪一位都不会判刑,公门势大扭转乾坤,最后都会以赔钱消灾的方式将此案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这些无理取闹式的传闻又让衙门里的薛大队长气坏了, 手底下一帮娃儿们加班熬夜半个月, 调查出这些人物情节, 结果让网络传闻中一句完全不必承担责任的“公门势大”,就将警方的功劳与苦劳全部抵销,变质发酵成了仅仅存在于键盘侠脑海想象中的钱权交易、官大欺民。 薛谦审理在案的关键人物中,梁有晖是被抹一脸黑的无辜酱油党,严逍是缘由莫名地特别可疑但确实找不到关联证据,赵绮凤是出现在场并协助主犯出逃, 但没有与受害人发生关系的痕迹,游灏东是对受害人进行虐待凌辱但缺乏致命伤害的意图举动,而最终接手的简铭爵一着不慎导致受害人死于特殊癖好人士常用的某种性爱玩具,但都没有强暴的证据。 因此,到了警方这里,这确实只能是一桩意外事故,哪个都判不了,简老二的罪责也足可以拿钱买个平安。 能对这些人进行审判的,也就只有道德洗礼和舆论压力了。 如今看来,杀伤力最为猛烈的,竟是那段曝光的视频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比以往历次引发网络狂欢的“艳照门”事件都更加令人发指、不忍卒睹。这是一段富豪圈内发生性凌虐的证据录像,场面残暴,事实确凿,触目惊心,令许多良知尚存的人观后不忍。原本磕牙八卦的吃瓜群众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万众一心,调转枪口集中火力,燎原的怒火铺天盖地快要将施暴者撕碎烧焦了。 这番证据没有悄悄递给警方,而是直接甩上网络,填塞了社交平台的各个缝隙角落,摆明就是要逼死游家,不再给对手任何斡旋转圜和黑箱操作的余地。 市府各机关重地,这些天都陆续接待到携带烂西红柿和鸡蛋的抗议示威应援团,门口被迫挂起牌子闭门谢客。这时谁也不愿替游书记一家再捂这个盖子,太丢脸了,可也绝不愿在非常时期充当炮灰。 充满正义感但找不到发泄途径的抗议者最终袭击了简家大宅。 昔日富丽奢华堪比皇亲国戚宅邸的简氏豪华公馆,在红色油漆和墨汁大粪的洗礼下完全变了一副尊容,遍身斑驳灰头土脸,最终落得个遭人唾弃门前冷落的下场,门口还被倾倒了一卡车垃圾。 附近执勤的警员也是内心正义感爆棚的,时刻准备着袖手冷眼围观,以“法不责众”的理由放过了那些泼墨汁和倒垃圾的,只在最终有粉丝团开来一架大型挖掘机准备铲了简家大宅、将酒池肉林夷为平地时,才撸袖子上去将人拦下…… 简氏股票大跌,从一季度前的高位急速下挫,以难以挽回的颓势跌至谷底,市值在几夜之间蒸发数十亿美元。 简、赵两名涉案圈内人士,那日从警局释放回家,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或者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漏出消息再暗中调拨组织,这二人到家门口才刚从保姆车内下来,脸色本就晦气不爽,在猝不及防之下遭遇兜头盖脸的袭击! 简铭爵用风衣抱着头试图在人群中消声遁形,随即被人肉党们辨认出那原装的大号下巴。简老二狼狈被人追打,又怂得不敢还手,从街这边逃到街对面,亲身领略了什么叫作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而赵绮凤这位简家姑奶奶,曾经在圈里也是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她赵大奶奶想要得到的男人还没有得不到的!然而今天却就这么阴沟里栽了,栽得很惨,极其丑陋丢脸。她精致的盘发被扯散扯脱,发髻上郎当地挂着某些禽类卵蛋溅出的黏稠液体,她的眼线妆容在混乱厮打中溃败抹花,裙装被扯出一根内衣肩带,名牌高跟鞋飞到马路牙子下面的阴沟里…… 赵绮凤被随从保镖解救出来,两人架着她迈过门口一堆垃圾,逃进大宅。这女人平生从未受此折辱,噙在黑色斑驳眼线内的湿气强忍着没有滚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门外山呼海啸般的一声声“贱妇”痛骂。 赵女士一定感到很冤,她怎么着麦先生了?人死也不由她啊。 一辆黑色轿车慢悠悠驶过简宅门前的林荫道,被涌动的抗议人群和狗仔团队裹在其间。黑车似乎有意放缓了车速,颇有兴致地欣赏沿途连绵不绝的热闹场面,车头还不慌不忙地急刹车让过了一筐臭鸡蛋,没有让禽卵液体溅上车窗。 茶色玻璃后面一动不动坐着梳马尾辫的男子,如歌如画的翡翠色瞳仁如果落在人群中就太夺目了,这时恰到好处地被车窗保护色悄悄遮挡住,没有露出行迹。车上人一手搭在后座靠背边缘,将眼前一派狗血风景愣是瞧出来了某种清新雅趣,唇边浮出讽刺的笑。 副驾位坐的随从跟班身形纤薄但面容俊俏,回过头来话音清脆:“我说老板,赵金莲当初偷腥吃了窝边草,引诱生意合伙人的未成年儿子,这桩烂事在网上曝光那家集团老总都气疯了,据说昨天在商会上体面都不顾,当场揪着简家人打起来,合同撤销生意一拍两散……老板,您也太狠啦。” 美男薄唇一撇,哼了俩字:“活该。” 艳光四射的年轻大美男,只是略显形单影吊,有意让身旁宽敞的车座虚位以待,也不知将来要留给谁的…… 地下室密谈时,戚宝山也问过他,猜出你也会对简家人一并下手,简氏在本地经营多年,与游家有千丝万缕生意联系,那两伙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被查都跑不掉。简家可惜养出那么一个浪荡不肖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早晚毁他一家的名节,自作自受,但赵绮凤是怎么回事? 凌河对此懒得回应解释,不屑与外人道。 名门贵妇赵女士在他眼中就是卑贱蝼蚁一般的不入流。只是,这不入流的贱人觊觎他的小刀,还设下圈套欺侮小刀,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妇人以她最娴熟擅长的方式身败名裂吧! 严小刀就是他一个人的,旁人企图染指,全部该撕。 …… 与此同时,严小刀步入位于临湾新区的私立海滨疗养院,电控自动转门为他优雅而缓慢地开启,从一面光洁明亮的玻璃门之后将严总西装革履严正挺拔的身影让进门来。 严小刀手里还拎着礼品和果篮,这是来疗养院看望病号的。 他其实并不想来,对于简家人这是个多事之春,刚开春就流年不利,见了面能说什么?难道安慰人家最近接踵而至的倒霉事么?但戚爷提点几家分公司头目组团过来瞧瞧简董事长,严小刀不露面问候就不合适,简氏毕竟还没垮台,以后还要生意往来。 疗养院是个僻静清幽之所,墙壁颜色略显低调冷感但设施极其整洁,楼道安静无人喧哗,护理人员轻手轻脚规规矩矩,沿着每日既定路线推着疗养病号穿梭于病房餐厅娱乐室和花园之间。四周的极致清静幽雅显示着这里与鱼街菜巷普通民众深远的距离和疏离感。 他们在病房门口被拦,病人推托体弱抑郁,不见人。 不愿见人才是情理之中,严小刀利落地将慰问卡片与自己名片夹在花篮中,一同递给护士:“麻烦您转交简董事长,就说宝鼎集团公司晚辈严逍敬上,祝他贵体早日恢复健康。” 他们还没转至电梯间,又被追过来的护士叫住:“哪位是严先生?简总请严先生留步进去谈话!” 其余几名随行老总和经理再次被拦,正主要求只见严小刀,毫不赏面子地将旁人一概拒之门外。 严小刀自认与简董事长还算有些交情,因此不疑有他。他要见的这位简铭勋先生,与那浪荡公子简老二完全不是一路货色,是一位极富能力和威望的地产企业家。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若都一路货色,当初也建不起这份丰厚的家业。但凡豪门富户大家族内,必然有筚路蓝缕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有昌明盛世长袖善舞的继业者,还有广厦将顷时再添一把柴的纨绔败家子弟。 严小刀从前被戚爷有意推出去,作为他们集团的形象代言人和“公关先生”,与简总吃过几次饭还打过网球高尔夫,颇为投缘,相谈甚欢。双方其实差十几岁,简铭勋年纪比戚宝山还长两岁。 然而此时,靠在病床上身着睡服的简董事长,这气色和气质,比先前可就差太多了,仿佛迅速又衰老了十几岁,面相可以当戚宝山的叔叔了!原先看起来饱满敦厚、颇有人缘福相的面颊和厚鼻头,肉都掉了,微耷的眼皮将郁闷愤然的心情毫不掩饰地嵌进每一道皱纹中,对刚进门的严小刀幽怨地白了一眼。 听说简氏股票被某些公司抄底狂购,像是商量好了危难时刻联起手来落井下石,而且趁火打劫坐地分赃,专门挤兑躲在疗养院不想见人的简董事长。这人心情能好? 客套寒暄的废话且不讲了,严小刀刚把礼品盒放下,简铭勋那张冷脸板了半晌,终归还是不忍也不习惯如此怠慢访客,开口道:“让严总费心,特意过来对我这个老没用的嘘寒问暖!我这腿小儿麻痹瘸了很多年,心也糊涂了许多年,不懂识人,知人知面难知心,今天算是受教了!” 一声“严总”就让严小刀心里不是味,明白这话不善。两人有年龄差,简董事长一般热情地称呼他“小刀”,直呼名字反而显得坦率亲热。 严小刀客气道:“简董,听说您身体抱恙有一阵了,才过来看望,是我招呼不周,很抱歉。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尽管直说。” 简铭勋眼底寒凉调开视线,被子下起伏的胸口昭示这人分明憋了一肚子话。 二人顾左右言他又是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简铭勋那时好像突然忍耐不住,抛却平日风度,男人硬朗的脊梁骨徒然就从靠垫上戳起来了。只有残疾多年的一条腿还盖在被窝里不甘心的抖动,假若不是残的,估摸已经一脚踹向严小刀心窝了! “严逍,我跟你算有点交情,待你不薄,没想到今天这样。我就纳闷了私底下一定要问问你,案发那晚给我内人一个电话将她骗到酒店,那电话到底是不是你搞的?!” 严小刀当真是一愣:“……简董。” 他其实并不确切知晓赵绮凤接那电话的内容,薛队长审讯是以各种套路威逼恐吓连带使诈挖坑,唯独不告知他实情。但他也并不呆傻,迅速回道:“简董,我当日没有给您夫人打过任何电话。” “是吗?那是鬼打的电话?然后她就心急火燎地去找你私会!”简铭勋眼底泛出红斑,那是遭遇信任亲近之人背后捅刀时被逼出来的气急败坏。 严小刀着实尴尬,但也没有迟疑,不卑不亢沉声说道:“我跟赵总原本也不熟,她应该不会特意去见我,我也没有打电话诳她。” 简铭勋看透了世态炎凉,冷哼一声:“你跟绮凤不熟啊?那么红场酒会当晚去私人会议室跟她见面幽会的人,不是严老板你吗?” 严小刀真是被噎住了,脸色发青,就知这麻烦事要惹自己一身腥。 他强忍着喉咙发痒作呕的情绪,脑海中回想当晚场景,恍然大悟:“当时躲在门外拍照的两人,是简总您的心腹?” 他算是瞧明白了,这一家子又是一笔烂账。简董事长腿部有疾,虽然人物勤劳敦厚、腰里多金,无奈做爷们的男子气概先天不足,无法满足自己老婆床笫之间的强盛欲望。夫妻二人定然面和心不和,各怀心思,赵氏在外面养小白脸那些事,简大老板怎么可能真瞎?糟糠夫妻在表面上和谐恩爱共同发财打下江山,背后指不定有多少声东击西和尔虞我诈。当晚将他约至会议室的那位“经理”,八成就是受两口子的分别指使,先过来诳严小刀,然后又给大老板卖眼线偷拍他们幽会照片,赵绮凤怎么可能雇人偷拍自己淫乱出轨的证据,显然又是黄雀在后! 但凡心思正常的男人,常年戴绿帽子终归都沉不住气,尤其这种事以如此寒碜现眼的方式昭告了天下,堪称奇耻大辱。昨日集团各位董事齐聚在简铭勋的疗养病房,逼宫一样,逼着他先将赵绮凤清出董事局和公司实权部门,下一步还指不定要如何翻江作浪。 简董事长此时歪靠在病床上,就是一副刚被人轮了的哀怨表情,怒怼严小刀。 简铭勋给严小刀放出一段只有短短几十秒的录音,原来警方调查的这段录音,简老板早就从办公室电话设备中截获了,因此暗坏怨愤耿耿于心。 录音中的那人以十分暧昧的口吻道:“宝贝儿,约了你最想睡的那个男人,严逍现在就过来某酒店某房间等你,上次他没答应,估摸是犯傻后悔了还是想约你,想抱上你这个大金主啊!你今晚不露面,将来可别后悔错失机会呦呵呵呵!……” 那声音模仿得真像简老二,但仔细听又不是。严小刀认脸和听音有些天赋,那男人声音比纨绔子弟简铭爵更带几分市井小民出身的痞气和不羁,且故意混淆在背景嘈杂的车流声中,当日就欺骗了色迷心窍身痒难耐的赵女士。 简董事长抛出微型录音设备时严小刀紧张了,以为会听到凌河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凌河,想必也是凌河派人做的手脚,现在各种电讯黑客技术发达,一个伪基站就能劫持简赵二人的电话号码。 简铭勋看似念着昔日与严小刀的交情,才格外憋闷难受:“有这么个公司趁着简氏危机在背后兴风作浪抛售挤兑,从中抄走大量现金,趁我有难劫我的财,严总想必也跟这种公司无关了?” 严小刀被质问得不爽,正色道:“我不是背后动手脚趁火打劫的人,什么公司您说出来?” 简铭勋哑声道:“我也查了查,那公司就是个空壳幌子,背后的投资靠山好像叫做‘瀚海集团’,你听说过吗?” 这名十分耳熟,但又不是直接打过交道的本地任何一家企业,严小刀一时脑子想进岔路,没想出来从哪听过这么个名字? …… 就在二人密谈对峙的当口上,房门突然开了,专职护理员凌乱匆忙地汇报“简总有客人找那位……”。这话随即被后面的人劈头盖脸地挡掉,访客一步直接跨进门来。 这种高级疗养病房是规矩严谨的,伺候老板的底下人假若办事都这么不成体统,早就被扣光月俸开除别干了。简董事长与严小刀同时抬头皱眉表示不满,夺门而入撞破视线的却是衙门里那位公夜叉,薛大队长。 出人意料的访客,身着便装行动干练,一路闯入简董事长病房且目的明确,好像生怕这屋里哪位重要人物还能有机会跳窗跑了。 简铭勋憋着情绪但维持礼貌风度问道:“薛警官不是前两天来过,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薛谦见着正主心下一放,气定神闲地还捋了几下头发耍帅,对简铭勋一点头:“抱歉打扰简先生,我是来请这位严总。” 见严小刀神色一紧,薛谦冷笑着补充一句:“路上给严总您公司打过电话,秘书说您在这儿,我专程过来请您配合调查,跟我去局里走一趟。” 简铭勋一听这夜叉是来找严小刀麻烦的,立时敛心屏气不吭声了,不关他事。 第52节 严小刀紧抿着嘴角,锋利的眼神与薛谦那不怀善意昭然若揭的视线在半空中短兵相接,针尖对麦芒互相用眼角余光掐了两个回合。也幸亏严小刀对男人没那些心思琢磨,不然这会儿一定寻思薛大队长是不是他妈的看上他了,死气白咧纠缠你丫是有病吗? 薛谦嘴角擎出揶揄之意,下巴一抬:“又耽误您生意了,不好意思,严总请吧?” 严小刀在薛谦与简老板一前一后含意不明的视线夹击下,冷面缄默着走出去。薛谦截杀到此处来找他,这得是多么迫不及待心急火燎要找他麻烦?这人又要盘问什么? 严小刀此时不怕薛谦抓他错处,他在麦案上就没有把柄可抓。他怕的是被问到凌河,他刻意隐瞒的细枝末节太多了,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对凌河的怀疑供出来。 第四十九章 真相大白 严小刀乘坐薛大队长的专驾前往市府衙门, 眼瞧着这车经过市局气势威严的牌坊式正门门口, 视若无睹地飞速闪过,钻了小胡同, 在小巷深处不知哪一道侧门停住了。 严小刀整饬过衣领, 昂首阔步刚一下车, 敏锐的感官与时刻警觉的周身防备意识刹那间惊觉耳后生风,有人袭击他!严小刀猛回头亮肘防御的同时后颈遭遇重击, 火辣辣地生疼, 一只黑色密不透风的布制头套简单粗暴地封住了他的五官,稀释掉他所能呼吸到的氧气, 一杆坚硬的管状物体抵住他后腰:“严总悠着点, 别做无谓挣扎。” 低声吩咐他的不是旁人, 还就是薛谦。 对方以武行练家子的手法钳制住他。二人十根手指互相拧着,十八般不服气地绞了半晌才骤然拔开。 严小刀视线受阻,黑暗中被一左一右二人制住,惊异地问:“薛队长是打算把我拉到暗处直接处以私刑吗?” “不——会, 就试一试严总。”薛谦暴露了私底下堪称经典的放浪形骸的笑声, “我果然也没看走眼, 你手劲挺大的,练过。” 严小刀其实只使了五分力,既不能将对方手指头掰断,又不能抽刀大开杀戒,剧烈起伏的喘息让他愈发感到头罩里的氧气稀薄不够用了:“薛队长想拷问什么,就地问吧!” 薛谦冷哼一声:“严总甭害怕, 又不会要你命,随我上楼。” 薛谦也确实就是一招诈和,他的身份人尽皆知,他就算再看不爽严小刀,也不能真的伤人。严小刀被一左一右像架犯人一样拖着走,倘若此时有狗仔记者从小巷暗处蹦出来拍照,他这副模样被曝光简直是要毁他名节,真是拎刀砍人的心思都有了。明知薛大队长是有意使绊子报复上次的事,却又无可奈何对方。 他视线完全被遮看不到路径,凭借方向感推测自己被带入警局的侧门,大约是从视线相对稀少的犄角旮旯一条通道被带上楼梯,转了好几个弯。 这一路上两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隔了一层黑布头套闷着嗓子还不忘了斗嘴。 严小刀:“这他妈是要去您薛队长的私人刑讯逼供室吗?” 薛谦:“严总见多识广身经百战,害怕啊?” 严小刀:“烙铁电椅老虎凳竹钎子,薛队长尽快来。” 薛谦:“那些对您严总都太小儿科,没用!你皮糙肉厚,我得给你喂点猛料。” 严小刀:“……人渣!” 薛谦:“诶我还就是!不然严总把您衣服里藏的管制刀具都交出来给咱看看?!” 严小刀:“……” 周身的空气流动突然间清爽畅快了,他们最后进了一间光线霍亮的大屋。 “啧,薛谦,你这……” 一嗓子熟悉的厚实嗓音,让薛队长的好戏演不下去了,严小刀将头套扯掉,面前皮笑肉不笑假装仁慈脸的鲍局长让他真想喷那俩条子一脸血! 鲍正威暗自对薛谦一瞪眼,用眼色说话:你搞什么?让你掩人耳目地悄悄请人过来。 薛谦耸肩,一脸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局座,我‘掩人耳目’‘悄悄’地给您把人‘请’来了!” 严小刀黑眉立目,进行无声的抗议,却又不方便当场抱住局长的大腿喊冤,气坏了。 鲍青天尴尬地瞪一眼薛谦,又暗度陈仓似的给严小刀递上几枚眼色,哄着两个不省心的小辈,平生头一回尝到受夹板气的滋味,真忒么麻烦。 鲍正威清了下嗓子:“严逍,我们找你过来,让你帮忙再看一看麦允良那件案子,最后一处有争议的疑点,希望你能配合协助警方结案,尽一个守法市民的责任嘛。” 这类千人一面的官方辞令在严小刀的观感里透着一番假模假式的客套。他垂下眼皮,在薛队长看不见的地方对局长大人噘了下嘴:不高兴,老子他妈从今天起不想给你干了! 鲍正威无奈地溜达过来,原本背在身后撑起大领导架子的右手迅速拿出来,帮他整了整一脑袋乱发,以眼神表示:小刀,好歹给我个面子。 严小刀觉着刑部衙门里这位黑脸老鲍和那位绿脸夜叉,真是一对最难缠的大鬼和小鬼,特别擅长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还都脸皮特别厚。你跟他谈江湖规矩的时候,他跟你提恩德旧情;你跟他们讲公理道义,这些人又开始跟你玩旁门左道,简直要逼良为娼! 他孤身应付两位公门人物深感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脑海里划过他惦念牵挂的那人的影子,这时想起他与凌河之间相处的日子,愈发的难过,悔不当初。 没对比就没伤害,此时才愈发觉着,凌河待他是极好极温柔的。凌河那样一个人,在他面前愿意收敛烈性子和一身的毒刺,有时甚至是腻着他、讨好他,凌河一向工于心计但从未谋害过他,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待旁人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指不定在哪条路上就给他挖个陷坑。 鲍局长指派薛谦将严小刀从后门悄悄领进局子,在许多人眼皮底下仍试图避人耳目,也是想要保护过往历史并不清白的小刀。对这一点,严小刀是明白的。 在他内心深处,尚存一道承载着正义公理与世间义气情谊的高压红线。这道沉甸甸的界限,让他与那些堕落在黑暗深渊最底层真正的邪恶势力之间隔开一道深邃的鸿沟。他愿意让这道红线束缚住他的手脚、勒令住他的行为,他也反省过年轻时的无知暴戾,本心不愿让手上再沾罪孽。他也感激鲍正威曾经对他的宽容和恩情,因此对公门中人怀有发自内心的敬重和臣服。 然而,即将被带入停尸房时,严小刀还是犹豫了:“局长……我还是看照片吧。” 鲍正威不解:“人就在这,你还看什么照片?” 严小刀在门口徘徊良久,那些气味令他极度不适,或者说,那些仍然鲜活存在并持续发酵折磨着他的记忆片段,让他非常难受。这可不像在大街上撞见一个横尸于车祸现场的无名路人,让他能够心情不起波澜地当场冷漠走开,这是曾经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年纪大了愈发心软念旧,他有点受不了。 结果这一天,严小刀就站在走廊上,面朝大窗户连抽了两根烟。 市局衙门的判官和夜叉默默地陪着他,仨人并列站成一排,一齐对着窗外抽烟,这般待遇也没第二个人了。 鲍局长心下狐疑,忍不住凑头打探:“你跟麦允良真没什么?” 严小刀在心里白了局座一眼,老头子一把年纪当了一辈子直男,外孙子都有了,您老真忒么八卦!有些话他是发自肺腑饱含忠诚,坦荡地答道:“我有爱人了。您别听外面的人乱说,让我朋友听见了,他那个人特别介意,他不高兴。” 薛谦与鲍正威同时盯了严小刀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望天,心有灵犀地没再追问。总之都读过凌先生那份绘声绘色、详细生动的口供,大家心知肚明这“爱人”是哪个。 薛谦那副神思就没爽过严小刀,戴上口罩更显出这人眼球转动的模式独辟蹊径,两道视线不停剐着严小刀的脸。但这人办正事手法还是利索的,以白布严严实实盖住容易引起五感不适的大面积部位,戴消毒手套小心轻拿地只揭开关键部位,并递上工具。 严小刀都没碰,默默看了一眼迅速闭上,声音压抑在口罩内:“颈动脉被切割导致破裂大出血,还有什么值得可疑么?” 他没学过医理,只会凭借经验“阅读”伤口。 鲍正威沉声道:“关键是这人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鲍局长这话当即就让严小刀敏感的神经弦“腾”得跳起来,在他脑海之间凌乱舞动——麦先生“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证物台上放着那只致命的性爱玩具脖套……严小刀拿起证物仔细端详,心猛然被揪起来,好像被人掐捏着他最脆弱不设防的喉头部位提了起来,将他悬在半空鞭打撕扯。他有些难以置信,赶忙又跑到冰柜前,这次都顾不上回避和忌讳,将遮遮掩掩的白布一把撩开,几乎是双眼趴在那饱受创伤已惨不忍睹的致命部位,睁大了眼在伤口截面上寻觅蛛丝马迹…… 那天,严小刀就这样来回往复走了有七八趟,他的面皮就在鲍局长和薛队注视下缓缓凝结成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极力掩饰外露的情绪,声音却悄然地含混哽咽,心潮澎湃如江口决堤之水。 他这样对局长汇报的:根据颈动脉肌肉和血管破裂的方式,要害部位应当是用一段极细极薄的刀片割破的。刀片制作巧妙,嵌在玩具里。 鲍局长深看着他:“所以你也看出是刀片。” 用刀片致命,有几处最合适下手且极难解救的部位。一是左胸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二就是颈部大动脉,其次还有骨盆处复杂密集的血管以及脑干、颈椎。但那些部位都埋得较深,显然用刀刺更方便,这些位置基本是一击必死,当场都难以解救。 鲍局长又问:“刀片怎么进去的?” 严小刀说:“这个看似玩具的脖套,它的作用就好比一只动能加速器,并不直接杀人,但是依靠通电后的快速震动和开阖,在开到最大频率时瞬间勒紧了受害人的脖子,将刀片送进去切开血管……” 简老二弄来的高档进口稀罕货,毕竟只是个寻欢助兴的玩具,并不直接杀人,只是做了顺利运送凶器的一件载体。 薛谦冷冷地横他一眼:“你玩过吗?你能确定?” 严小刀道:“不同尖锐物体戳出来的创口或者截面,有很细微的差别,分辨是普通锯齿还是特殊刀片这并不难。” 薛谦眼眶发红:“严先生,你这么干过?” 严小刀咬牙回道:“我没干过,但这很明显我看得出来。” 鲍正威用严肃的眼神制止薛谦。请严小刀过来是以“特殊专业人士”身份做亲身的佐证来说服薛大队长,严小刀的判断与衙门里几位正牌仵作的判词是一致的。 严小刀突然抬眼直视鲍局长,脱口而出:“当时究竟谁下的手?难道麦允良是自己把这个狗脖套似的玩意套上,自己下手勒毙了自己吗?” 鲍正威道:“是简铭爵执行的,但简老二说他当时做得太兴奋忘乎所以,口供还交代说……受害人当时一直在勾引他、诱使他一定要那样做。另外,他口供称受害人曾单独在浴室待过几分钟,有机会在工具上动手脚。” 薛谦低声骂了一句:“死无对证,姓简的现在想怎么说都由着他一张嘴了。” 人都已经保释出去,暂时在家监视居住,薛队长已经憋着火随时想烧简家大宅了,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对于他的身份立场非常不职业,他太执着于揪出真相,绞杀凶手。 严小刀强忍住难受的心境:“是他自己选的玩这个吗……我是说,如果当真是麦先生主动提出……” 鲍正威挑眉:“什么意思?” 严小刀掀开白布指着某处:“麦先生的颈部血管其实与一般人不太一样,我不懂医,完全是以实践常识来看,普通人颈内动脉埋在这条肌肉里,并不那么容易从外部直接割断,而死者这根血管在颈部有一个90度转折外凸,我之前就注意到了。” 鲍正威领悟了,话音带有某种说不出的沉重:“如果我再告诉你,从受害人胃里检出包括□□和替代肾上腺素等等几种药品的成分,事实就更清楚明白了。” 严小刀此时心如刀绞,茫然地望着局长大人。 鲍正威解释道:“就是我们俗称的几种常见兴奋剂,可以短时间迅速提高心率和增强心脏排血。 “我们搜查过受害人酒店房间,没有找到药盒,估计已经被他自己销毁扔掉了。 “但是,他在一个卫生间纸篓内漏了一样证物,是剥开药品后丢弃的铝箔药囊,有他沾手服用的指纹和唾液痕迹,就在当天傍晚赴约之前。” …… 薛谦沉默许久,掀开口罩露出脸上每分每毫全部的表情,金属雕塑般的面庞在那瞬间流露不忍。这人眼眶内突然露出红斑,愤然道:“所以咱们的结论只能是,麦允良自己弄死了自己,当事人有意选择这样的时机和方式,自杀身亡。” 严小刀胸口受到无形的重击,再回想之前的交往,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以他一贯的内敛和坚强,胸口作痛凹陷下去的一刻都能脸不变色,尽量不露出过分的悲哀和崩溃情绪。 许多事情是死无对证的。 但事实已经以抽丝剥茧的形式一片一片摊开晾在众人眼前。严小刀坐在物证台的办公椅上,身体随着转椅无意识地转动,眼前一幕幕往事像倒带一样掠过,许多人的影子从白色房间干净刺眼的墙壁上此起彼伏,交错地浮现。 薛谦就坐在他对面,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咬着半截香烟:“局座,其实我早就明白,这就是结案所需的真相。 “麦先生是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残酷方式,报复了那些多年折磨他凌辱他的人渣,只是方式太惨烈了。他那时一定知道游灏东把戒指忘在里边,他故意的,他带着游灏东的戒指,开房勾引简铭爵,最后按计划顺利成功地割开自己的脖子……” 习惯于用放荡不羁的神情掩饰真面目的薛谦,偶然从眉心嘴角中凝结出一层沉重和肃穆的纹路,也仿佛是大浪淘沙终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曝露了沙丘下面真实的质感。那种复杂的神思也让严小刀在那一刻对这位薛队长产生新的认识和评估,以前双方都比较任性和脾气大,就误解了…… 衙门内部估摸早已推断出真相,就是薛队长一直从中作梗,不然这案子早就结了。 严小刀止不住地回想那天傍晚,麦允良几乎是强迫他收下手表遗物,还曾经“答应”他,考虑重新开始。 麦允良那般懦弱胆怯又自暴自弃的性情,早就把自己抛到堕落的烂泥塘里,这么多年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的态度过着依附于人却又充斥欺凌虐待的生活,饱受旁人冷眼与嗤笑,却在终于决定结束这惨痛畸形的人生的时候,选择了如此悲壮刚烈的死法,血溅三尺糊上贱人们的脸! 选在游家常年出入的酒店。 临行前故意服用加快心率和促进血管扩张的药物。 明知自己血管弯曲外置容易割伤,还选择那样的方式。 最后就是那只被动过手脚的脖套玩具,一块细小但致命的刀片。生怕不能即刻死在当场,因此选择最万无一失的方式。即便当时最有经验的医生就在现场,除非极其果断地伸手探入脖腔压血、还要运气极佳地掐住割断后收缩进入颅内和胸腔的大动脉血管,不然根本是无法挽救,他必死无疑。 临死还喷了简铭爵赵绮凤一身血,让那些人一辈子洗刷不掉一身带有血污味道的肮脏痕迹。 …… 薛谦无法平复心情:“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想不开?最终受害的是他自己,那些人渣屁事都没有!” “你也甭急,这人没有白死,最后不是引出了那段不知被谁扇风点火爆出来的视频?”鲍正威有心安慰他的得力部下,有意无意间漏了口风,“上边已经派兵遣将调查游家了,猜测就是明后两天动手拘押,恶事做尽总有报应,秋后算账永远都不嫌晚。” 薛谦将一只脚从踩着的桌边沿上撤下,瞪了严小刀一眼,没说谢谢,调头离开。他仍然心有不甘,他确信以麦允良的心智摆不出这个局,背后一定有人利用麦先生的自杀意图推波助澜,暗中摆布一群木偶一样的蠢货,将情节一路推向高潮让败类们挨个原形毕露。薛队长本心也很佩服,干得漂亮,真他妈解气,只可惜他查了一圈没能将这幕后之人揪出来,将来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刚迈出停尸房,薛队长恰好头一回正式收到某位少爷墨迹含蓄的邀约短信:【薛警官,正好过来临湾办事,有空嘛,出来吃个饭好吗,我请客你选地方。】 第53节 脾气火爆的薛队长直接回了仨字:【吃个屁!!】 梁有晖的邀约来得太不是时候,直接碰了硬钉子。薛谦回复完后也觉得自己有点粗鲁不给人面子,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解释两句,还是放弃了。妈的没心情解释,梁少爷你有钱整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老子没工夫陪你,你小子就吃屁去吧! 严小刀迈出警局侧门,临走没有答应鲍局长让他再看十五年旧案的请求,心情确实难以承受。 阳光打进小巷子里,照出一线天似的一道光明,一直通往巷口大路。严小刀的脸庞恰好跨越光明与阴影的两极,脸上的明暗分界泾渭分明。他抑制不住心情,给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麦先生已查实自杀,警方或明日结案通报。】 他太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想要见到凌河,内心受到强烈感情冲击的时候,愈发感到孤身为战的寂寞萧索,身边竟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过了片刻那边才回:【严总您节哀顺变。】 口气看似有几分不爽,却真真切切就是凌某人的尖酸口气。严小刀惨笑着摇摇头,凌河,你跟死人吃那口飞醋?我从始至终担心牵挂的人,从来就不是麦允良,一直都是你啊! 麦允良承受不住那些折磨和苦难,终于死掉了。 他突然十分心疼凌河,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记忆犹新麦允良临走前对他吐露的秘密,如果对方讲的确是实情,凌河当年经历过什么?性情如此冷傲乖僻心肠冷酷不近人情的凌河到底发生过什么?是谁逼得凌河变成今天这样? 只要有那么一针一毫的想法凌河可能曾经的遭遇,严小刀觉着他杀人的心都有,太心疼了。 他在思绪恍惚间坐着计程车回家,两眼直勾勾掠过窗外车流景物,都没有警惕此时会有人跟踪,直到偶然间瞟了后视镜,视线与紧跟其后的一辆车对个正着! 即便相隔重重障碍,彼此瞳仁的焦点都能严丝合缝默契地重合。 严小刀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盯着后视镜:“司机停车!不是,截住后面那辆车!” 宽阔的快速路上车流密集,无法随心所欲地停车截车。前方遭遇暂时拥堵,他们刚一减速,身后车子在严小刀回头的瞬间故意变道,以旁边一辆十八轮大货为屏风,绕了过去。 那辆车换道换得任性嚣张,颇为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手段,在后面好几嗓子投诉谩骂声中还是硬塞,顺利挤到大货车右侧,而严小刀在大货的左侧,中间被一道大山完全阻挡视线。 只是惊鸿一瞥,他认出梳了马尾的凌先生,麦允良讲的没错,这个人的这张脸永远认不错,即便化成灰,凌河也是比旁人耀眼夺目的一堆亮金色的粉末飞灰!明艳的阳光下,凌河开车的姿态气定神闲,从容地放纵视线与小刀纠缠交汇,仿佛就是为了看这一眼过过瘾而来。 严小刀一声不吭地冲下车,在后方一片惊诧和吐槽声中绕过大货车想要追下去。他却无奈地看到前方车流这时开始动了,凌河将车门落锁迅速启动,却在那个瞬间隔窗毫不掩饰思念情绪,两道视线炙热发烫能烧穿车窗玻璃。冷色调的眸子原来也会燃烧,冰绿色也有温度,凌河就侧身凝视着小刀,硬是咬牙将车开走,迅速消失在公路出口处…… 车轮在苍茫大地上继续前行,道路前方掩在一团很不明朗的雾气中。二人只是在茫茫车流中隔窗相望那么一眼,确认对方一直都在身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彼此等候。 第三卷 第五十章 单刀赴会 严小刀当日傍晚收到戚宝山一条普通寻常的讯息, 让他第二天午后过来城里。严小刀琢磨他干爹可能又要盘问麦允良案的八卦, 或者吩咐他其它事情,干爹对他耳提面命各类吩咐, 这是很平常的事。 警方也在临近中午时分以官微发布了结案通稿, 内容大致与严小刀了解的信息一致。各个平台渠道上自然又是一片悲天悯人的凄声厉语、不依不饶的口诛笔伐, 痛哭亡者的哀声与对警方结论的质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时半会还压不下去。但这些热闹过几天总要消停下去, 让一切回到正轨归于平静, 让普通人面向权贵阶层常年积累的怒火有一个宣泄的出口,等待斯人去后桌上那碗淡茶最终冷掉, 将来也不会再有人频繁提起那个名字。 严小刀中午随便垫些食物进肚, 路过城里老店还拎了一口袋十个包子出来。又见旁边卖糖炒栗子的窗口飘出诱人的香气, 他想到干爹也很爱糖炒栗子这绵软的一口,于是排队又买了一包栗子。 他自己对糖炒栗子倒是一般,他爱喝一口小酒配清口的小海鲜,比如戚宝山以前常给他做的姜醋凉拌蛤蜊肉和拌海蜇皮。 喜欢栗子的不止戚宝山, 某位留洋学生也喜欢吃用土法炮制的栗子, 严小刀心里想着他爱恋的凌先生, 认真地剥了几个栗子,就当是为凌河剥的,自己替凌河吃了。 到了城里老租界内戚宝山的宅邸,严小刀敲门发现没人,自掏备用钥匙进去的,房子里竟然一人都没有, 也是奇怪了。 他干爹非常有意思,在客厅平时听相声时调、剥栗子肉蛏子肉的八仙小桌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就是寻常的钢笔字迹,说傍晚时分回来,让严小刀先把门廊底下那几盆海鲜收拾出来,晚上干爹准备亲自掌勺开筵。 大老远特意把我叫来,给您收拾海鲜? 严小刀倒不吝惜一把好力气给干爹劳动,然而但凡下厨相关事宜,派他做都是极没有效率的,都不如让宽子或者峰峰来做。 廊下太安静了,司机保镖也都撒出去了?严小刀坐在小凳上跟那十几只生龙活虎的龙虾海蟹做艰苦卓绝的斗争,愈发觉着今天不太对劲。戚爷把他晾在这,哪去了? 他拿出手机看,今天是个初七。 翻了翻他的手机日程,没有任何特别标注。 龙虾实在不知如何清洗,他无奈之下拨电话给他家里唯一一位能凑合下厨房的兄弟:“喂,宽子?” 接起宽子手机的却是杨喜峰:“啊……大哥。” 严小刀:“诶?你啊,你干吗呢?” 杨喜峰:“没干吗,逗狗呢。” 严小刀:“闲得你?宽子呢?” 杨喜峰:“哎呀……大哥……他出去啦。” 以严小刀的敏锐再加上峰峰这少根筋的确实不懂遮掩撒谎,他已听出蹊跷:“宽子干吗去了?” 杨喜峰竟然反问他:“大哥,您今天去戚爷那里干吗去了?” “我问你话呢!”严小刀吐槽道,“戚爷让我在家给他剥海鲜,这堆龙虾怎么弄?是要用刀背砍晕了吗?” 杨喜峰咬了咬后槽牙,墨迹着道出缘由:“大哥,宽子就刚才被戚爷叫走了,所以我也纳闷,我以为您跟老板在一起,结果您前脚刚走,他老人家后脚就来了,带了很多人! “但他们都没进屋,我在窗口远远瞅见那辆头车里应该就是老板,一共叫了宽子和咱们另外俩兄弟,跟他们车走了。 “临走还让把手机搁下,都不准带,所以我就替他接您电话了么。” “你小子他妈的早不说?!”严小刀登时就怒了,头皮上有一道血线变得猩红。 “吩咐了不让乱说嘛,哥我不敢说……”杨小弟又是一头冤枉,每次遭遇夹板气都让他很想趴地下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把墙角那两盆狗粮吃了,真羡慕熊爷和它媳妇整日装傻卖萌混吃混喝还不用操心的日子啊。 严小刀撩下电话就醒悟了,一脚踹向那盆海鲜,将半盆水泼在门廊下! 这事十分不对。 戚爷带走了宅内全部人手和保镖,估摸还带了集团内部人马,甚至私自抽调他身边的宽子。 戚爷临时叫走的那三名兄弟,是他严小刀身边最能打架的三个人。 而这一切瞒着他,故意提前将他支开,坐在这儿剥什么海鲜,就是掐着表消磨掉他的时间。 连手机都不准携带,这是办大事的路数,因为人多嘴杂带手机容易走漏消息。 但是这么多年了,戚爷做什么活儿需要瞒着干儿子? 从来不会,不仅不应当瞒,打架这种事一般直接派严小刀一人出马就搞定了,至少也是驾头车打头炮的。 严小刀擦净双手重新穿好西装,手指下意识摸过腰间一排刀刃。他脸沉得像从天边浩浩荡荡压下来一片云层,那种被人刻意蒙在鼓里隐瞒耍弄的感觉令他愤怒! 他能想到的一切情况中,只有一种可能性让戚宝山带这么多人出去办事却隐瞒他、坚决不能带他一人! 凌河。 严小刀飞车汇入天地间的茫茫车海,太阳就在他的眼前隔着一层前挡风玻璃跳入云层,躲猫猫似的收起霞光,偏又隐隐露出一块边角,在他面前捉襟见肘却仍在试图隐藏真相。 戚爷似有意似无意地不接他电话。 严小刀根本不知去哪里找,徒劳盲目地在他所能想到的一些地方兜风转圈,恍然发觉他甚至不知凌河有可能出现在哪、身边有没有人能护着! 他越线靠边,停在通往临湾经济新区的高架大桥紧急停车带上,手掌狠狠砸向方向盘,爆出骂娘声。无数车子从他左侧呼啸而过,碾压着他因牵挂而纷乱的心情。 严小刀认为他的猜测判断没错,却一筹莫展。 他重新拿出手机查日历,可惜他这人一向活得很糙,平时办事靠脑子而并不依靠细致的行程记录,同时也出于避免被查的保密因素,从来不把详细日程记下来以防不利。如今实在想不出,这样普通的日子戚宝山带这么多人会去哪里?难道凌河也瞒着他向他干爹约战了? 严小刀让车子重新汇入车流,右侧车道竟然被附近村民好几拨出殡队伍占据。那些村民举着幡子一路哀嚎出悲调,狂撒纸钱,在车来车往的桥上也不怕危险,从高架桥往河道里来了一场很不讲究的天女散花。严小刀瞟了两眼又觉着不像出殡,就是每年清明时节本地乡下特有的习俗,全族亲戚老幼乘车抬轿去到海边的山坡上,面朝无边无际的大海祭扫故去的亲人。 清明节了,又到了陪他母亲上山祭奠那死去的两任瘫痪丈夫和倒霉残障弟弟的时节。 大片大片的圆形纸钱从天顶飘洒向空中,还有仿照美元式样打造的洋冥钞,上面写着“冥国通宝”、“阴曹地府银行”字样,摞成大捆大捆地在海滩上焚烧。许多男女老幼拎着用金银铝箔做成的大串元宝和锞子,唱着本地流行的曲艺走在通往海滩的柏油路上。那附近有港口著名的一处景点,叫作潮头矶,青黑色的一块巨大礁岩伫立在浅滩上迎风碎浪……这情形如此眼熟和印象深刻,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海边白幡飘舞,招魂队伍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气里正大光明地霸占市容焦点,一路鬼哭狼叫招摇过市。他去年就见过这样场景,他去年差不多时节也是走这条路去海滩,当时干什么去了? 严小刀终于想起来了。 去年曾在差不多时节专程陪戚爷去海边山坡,好像也是初七,而且行程相当保密,只带了他和一名司机。当日他将车停在潮头矶附近的隧道出口,而戚爷去了潮头矶之上一栋老楼,据说与极其重要的客人会面,甚至不准他随从陪酒。戚宝山在那楼内待了足足四个小时,深夜才离开…… 严小刀以往从未琢磨算计过他干爹,因此对许多事不疑有他,只做忠实的跟班,从不多管闲事。这也是在大老板身旁做事最基本的操守,你闲事管多了嘴巴太碎,以后甭想干了。 只是现在很多事不一样了,他也开始敏感多疑,心有所属之后终究也开始提防戚爷。戚宝山其实每年差不多这日子都来海边见人,但每年只带贴身保镖,不会拉大旗扯虎皮似的带着全副家当,这架势简直像要去打一场平津战役! 严小刀飞车驶过高架桥,抄近路直奔海边潮头矶景点的方向。 今日阴天多云,想必将是一个月黑风高漫天星斗被遮的夜晚。乌云翻滚着涌向海天一线,洋面上的波涛卷出令人窒息的暗黑颜色。 严小刀是在隧道入口附近截住了戚宝山的车队。 他单人单车开得飞快,而戚爷大约是带人在其它地点集结商议事情耽搁了,竟然在这儿被他堵了,也是没想到。 严小刀一路追车,自家集团下属那些车子他一眼都认得,哪个都甭想瞒着他踩着他过去! 他的一部车像一匹撒疯脱缰的野马,尾气夹杂着暴躁的火星,瞅准了直冲戚爷座驾,以车头别住车头,做出了一件要挨板子抽耳光的胆大妄为之事,把他干爹的车给别了。 随行几名保镖手伸进西装内兜准备掏家伙了,车窗内是戚宝山绷成一块黑色礁石的震惊面孔,而车外是严小刀冷峻着脸双手按住车门的搏命架势。 戚宝山用眼神制止有所动作的保镖。对他干儿子,他疼爱有加不愿使用武力双方动手。 “怎么啦这是?”戚宝山自己下车了,“你想干什么你直说,小刀?” 严小刀自知理亏,但绝不退让:“干爹,您今天想要去哪?您能不能不去?” 戚宝山惊异地瞅着他,那时心里也在左右摇摆:小刀难道知道些什么?究竟知道多少?凌河背弃双方约定泄露了多少真相? 戚宝山不漏声色地道:“我去海边会见几个人,你撒疯似的拦我干什么?” 严小刀追问:“您想要见谁?” 戚宝山脸冷下去:“小刀,你太放肆了。” 严小刀:“我替您去见您要见的人,成吗?” 戚宝山:“……” 严小刀今日的架势和气势,就是拦住他干爹坚决不让开路。他也懂得,只要拦住戚宝山,其他手下人自然也就做不成事。 他挡在车前,顺手指着某辆车里坐的宽子等三位兄弟,还有其他人,含意十分明显:没我允许今天你们谁都别动! 众人面面相觑,确实不敢违抗严小刀,却又不好违逆了大老板。 戚宝山眼眶突然凹陷下去眼珠略凸,细腻温和的面目隐约露出狰狞:“小刀你他妈今天是要造反吗?!” 严小刀近日经常失眠十分缺觉,眼下透出两块黑圈,在身心深度疲惫状态下硬扛着。隧道入口处一股强风刮过,他的身躯坚强地伫立风中岿然不动。他摇摇头:“干爹,我怕您今天出去会有危险,我不想让任何人出事……您要做的事,我替您去;您要见什么人,我替您见。” 戚宝山诧异地打量严小刀,琢磨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小刀这番剖白,是真心替他着想还是为了……谁? 戚爷确实预料到今天情势危险,绝不涉险吃亏,因此拉开大队人马,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确认危险会最终来自何方神圣,难道严小刀知道? 初七这一天,是戚宝山与他那几位穷家筚路上一道发财、曾经磕过头洒过血的异性兄弟老相识之间,每年约定会面的日子。他们四人,每年都会租用这一晚的观潮别墅密会相谈,不透露外人,坚不带随从,互相之间往来低调,行程诡秘,大家见一面确认安好,顺便叙谈当初交情。 第54节 已经十五年了。 年复一年,日征月迈,兄弟之间当初为利益相交、同流合污结成的所谓“情谊”,早就抵不住岁月的侵蚀,扛不住陈年旧案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曝光和发酵。如今个个富贵发达、家财万贯、妻妾子孙环绕膝下,早就没有了当初的义气血性和果敢,性格里那些奸诈晦涩、敏感多疑的暗黑因子在微火慢炖的状态下逐渐冒出头来,割裂了彼此的情谊,动摇了他们的心智。 戚宝山与游景廉之间,就是在这样彼此牵制忌惮猜疑对方的心态下,面和心不和,被一个凌河就搅得彻底乱了方寸。 戚宝山半辈子做事谨慎,绝不铤而走险或将自己置于险境,今日赴会十有八成有诈遇袭,他原本就不想赴约。他谁都不信任,既不信凌河的承诺,也不信任互相保守着秘密的另外仨人。 戚宝山伸开手臂,恢复往常柔和面色:“小刀,来,跟我回去,咱爷俩今天哪也不去了。” 严小刀仍然戳着不动:“我替您去,潮头矶上的观潮别墅对吗?” 戚宝山突然拧起眉头:“都不去了!小刀,你过来,跟我回家!” 戚宝山对他伸出一只大手,严小刀却大步往后退,扭头上车。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打开戚宝山座驾车门,从后座拿走他干爹最常穿的那件宝蓝色棉布中式对襟外套,脱掉自己黑色西装,换上这件蓝色外套。 戚宝山大惊,他是真心爱护疼惜小刀的。私心他有,忌惮他也有,但这辈子亲儿子和干儿子合在一起,也就剩严小刀这么一个贴心可靠的人。 戚宝山冲上去要拦,吼了一句:“小刀你回来你发什么疯!” 严小刀上车发动了引擎,眼神绝决,按住车窗边缘对戚爷道:“干爹您放心!您屋里桌上,有一包您最爱吃的醉香园糖炒栗子,是我刚买的,扔进烤箱烤烤还能回软,您快回去吧……” 戚宝山心里一颤,目瞪口呆看着严小刀飞车离去,随即原地转圈狠狠一脚踹上隧道口的花岗岩墙。他恐惧干儿子有一天知晓全部真相,但也绝不愿眼睁睁看着小刀陷入困局。 …… 在严小刀内心深处,有两个人他这辈子牵挂不下,一定要护着。对戚爷和对凌河,无论讲求忠孝仁义还是诉说儿女情长,都是他背负的感情债。他无论如何就不希望这两人今天有机会见面,他一定要从中“作梗”。 他随即就给凌河的号码拨去电话,果不出所料,凌河拒绝接听。 他发去一条短信,直截了当地质问:【你今天打算怎么对付戚爷?你要干什么!】 他紧接着再发:【你能停手吗?】 这是两句严词厉色的试探。假若他猜错了,凌河那不吃亏的脾气一定劈头盖脸骂回来。 但凌河没有回复,只言片语都不给他,严小刀认为他猜的就没有错。 不管戚爷往日每年去观潮别墅会见的神秘贵客是谁,他今天在潮头矶上将要见到的人,一定是凌河!而这些人一定具有某种他尚不清楚的关联。 在严小刀看不到的地方,手持尚方宝剑的巡视组也在当日下午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收网行动。 几名在当地完全脸生的正装人士,面目严肃地突然出现在市府的内部例会上,堵住大门往来的通道。会场内即将带稿发言的领导和底下喝茶睡觉的办事员们全部僵坐在现场,大气不敢哼,人心惶惶。巡视组无视会场保安的阻拦,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游副官的踪影。 调查组人员问:“他今天请假了?” 一把手的大官颔首答话,都不敢正眼回看:“没有请假,本来应该来参会的。” 调查人员追问:“人呢?在家吗?” 大官转了转眼珠子心下一合计,附耳低声告密:“郊外有一座香火很旺的潭居寺,听说他在那租了一间居所,还起了僧名法号,您几位去那找找?” 巡视组控制了市府各个衙门,封锁资料进行调查,黑白无常们随即撒开大网,迅速又直奔位于荒僻市郊的潭居寺。然而追到寺院中,将俗家子弟们的起居室搜了个底朝天,暂时拘留审查了数人,愣是没找到游景廉的下落——这人跑了! 凌乱散置的木鱼袈裟、生活用品和摔成碎片的观音白瓷造像,都昭示了这人临走时的仓皇,如丧家之狗。 …… 与此同时,临湾深水港附近的客运码头,傍晚时分照常吞吐收纳着熙熙攘攘的各路旅客。栈道两旁高耸入云的路灯的顶端燃起灯火,照亮了通往苍茫海面的前路。至少两艘客轮正在往下卸人,经过简单清扫之后就要装满乘客再次启航,目的地就是大洋对面的横滨港。 天空中尚未飘雨,在某些逃亡人士如惊弓之鸟的内心世界,却已是一片凄风冷雨,尽管表面仍然强做镇定坚强。 通往客轮码头的这段长路上,有个人没有开车,不惜倚靠双腿长途跋涉以避人耳目。因多年长坐办公室缺乏锻炼落下一身神经衰弱和动脉硬化的富贵病,拜佛求神改行吃素都治不好这一身沾染铜臭气的毛病,这段路走得相当艰辛,一路气喘吁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行头和资本,全被他这一跑而毁于一旦。 然而此时不跑,他们家也完蛋了。 这人裹着长款雨披,遮住头脸和身材,拎个民工式的编织袋,打扮寒酸低调如同码头随处可见的清洁工人,手里却攥着头等舱卧铺的一张船票。 前方人群逐渐密集,以特有的天朝排队方式在一条检票入口附近拥堵成至少三条开叉的队伍,旅客前呼后拥。躲在雨披下的头等舱客人略显迟疑,嫌恶地皱了皱眉,却又不得不放任自己的身躯也汇入涌来涌去的人流中。他多少年都没排过队,他在当地随便做什么事就从来不需要排队,每次都是专车司机接送,领导通道直达,他哪见过排队啊? 这么些年拼命上下钻营,捞财敛钱,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吗!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明明尚未排到窗口,突然有检票工打扮的男子一搭他肩膀,拦住他去路:“这位先生,您船票呢?” 雨披下的人手指才摸到口袋,就被人掏兜直接野蛮地抢走了证件船票。 检票工冷笑:“先生,您这张身份证,照片是你自己,姓名籍贯出生日期家庭住址都不对吧,哪家派出所的内勤收了好处帮你做的假证?” 雨披下的手指僵住,寒凉之气从脚心路过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检票工道:“游书记,您要去哪啊?您要去的不是横滨,是温哥华维多利亚橡树湾高地某富人街区某排某栋独立屋别墅,我说的对吗?” 游景廉那时惊异地瞪大双眼,嘴唇抖索彻底失声,没想到自己还未逃出边境,对方连他海外房产落脚之处都一清二楚,欧洲银行账户的存款想必也早被人摸清底细?!银子和房产都保不住了,他还逃什么逃?出去了也要迅速成为海外通缉贪污嫌犯名单上一条跳不出渔网的大肥鱼啊! 他身上的深绿色雨披,原本是公众视线中刻意隐身遁形的保护色,如今却让他叫天叫地都没人回应。码头匆忙检票赶路的旅客根本没人注意到,前方队伍里突然少了一人。游景廉被几个不明身份人士捂住了口鼻,架起来拖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开始飘洒零星雨滴的港口…… 完了。 是巡视组神兵天降奇袭临湾港了吗?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准备直接将他生吞活剥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猛料口供的绿脸夜叉和黑脸包公吗?…… 游景廉头戴黑色头套,身上湿淋淋的,被人猛地掷在发出沉香木气的旧地板上。他还处于两眼一抹黑的混沌状态,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进了调查组的审讯室。 他头发支棱得像一丛可笑的鸡窝,肩上全无大佬的气焰,惊恐地四处一扫,头顶的黄铜俄式吊灯突然点亮光芒,将一束射穿人心的光束打在他头顶,让躲藏在阴暗旮旯的小鬼无所遁形。 游景廉终于瞧明白了,不对啊,这并不是调查组或者刑部衙门的地盘,这不就是潮头矶上那座民国旧宅观潮别墅的顶楼吗? 今天是某月初七,他清楚得很,今晚原本是他们几个老鬼一年一度私下密会的日子,但他哪还敢露面? 是谁将他绑架到这里?是戚宝山?还是…… 阁楼上闲庭信步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半边身子隐在旋转楼梯顶端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这人将一头黑色长发利落地绑于脑后,气度绝佳,穿一身麂皮马甲、马裤与长靴。 风度翩翩的捕猎者,开口并不凶恶或者张牙舞爪,反而优雅深沉,那些话音聚拢在罗马古堡式的巨石穹顶之下,自带一阵足以振聋发聩的回音。 美男娓娓道来:“游大人,多年不见,没想到今日在这座观潮别墅里旧人重逢,呵呵。您四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可真会挑地方,这么些年,原来就是在这座面朝大海风景优美的潮头矶上你来我往暗度陈仓,暗中密会阴谋筹算,蛇鼠一窝同流合污!今日机关算尽被我抄了你们老巢,游大人打算怎么把那些陈年往事揭开盖子,和我这故人之子摆一壶茶叙叙旧呢?” 身形挺拔的男子微微压低下巴,双手擎着金属枪管,居高临下俯视游景廉,枪口瞄准着他的眉心。 游景廉牙黄色的脸在枪口之下霎那间泛白,两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凹陷垮塌,变了形貌,他却顺利认出了眼前人,凌河。 凌河从阴影中走出时容貌十分俊美,混血的眉眼精致俊逸,头发一丝都不乱,半侧面在轻轻曳动的吊灯光线下现出文艺复兴时代雕塑才可能拥有的完美线条。一双凤眼拥有烟视媚行之色,然而此时并无任何媚骨之态,反而自上而下射出凌厉的气势,鼻梁和嘴角的锋利刻线让这个人整张脸迸发出逼迫与讨伐的气势。 游景廉恐怕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凌公子怎么提前知晓他逃亡的日程路线,掐得如此准点将他从码头截获?他跟他儿子一前一后分乘两条客船,自认为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船票是一位生意上的“老板”几天前悄悄上供给他的。游景廉却也不想想,他游家落到这步田地,别人躲都躲不及,以前给你打点送钱是利益交换,你这棵大树都垮台了,谁还供着你这尊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 送他船票的幕后之人,就是今夜举枪将他堵在观潮别墅中进行审判的人。 凌总假若想要放过这人逃亡,今晚就能放他逃了;想要截住他,随时都能截住。游景廉的行踪,也包括他那独苗宝贝儿子的下落,一直都掌握在凌河手中。 “游大人,这楼梯看着是不是有点渗人?别害怕,咱们来聊聊您这些年是怎么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呼风唤雨,最后竟然落到这样满门抄没无路可逃的落魄境地吧?”凌河目睹游景廉脸变煞白心惊肉跳的尊容,唇角浮出直中对方要害畅快淋漓的笑容。 第五十一章 密局审判 暗黑色海浪凶猛地拍击在暗黑色礁石上, 四分五裂碎成白色泡沫, 礁石之上的石楼已伫立百年,岿然不动。这座别号“观潮别墅”的石楼, 活像立在黑夜中一头身躯高大且面目狰狞的恶鬼, 不屑世人, 不惧神佛,迎击着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和预料中的这场暴雨, 同时觑探着脚下一条蜿蜒公路上往来奔波的渺小虫蚁。 这栋石楼实为老城当年饱受殖民屈辱、遭遇九国洋人划地租界的一个见证。洋鬼子在这块拥有海湾盛景的天朝港口重地, 生生地造出一座古罗马拜占庭风格的沙俄贵族堡垒。 石楼由两栋并立的鸳鸯式堡垒组成,中间有一道石廊相连, 上下共分六层, 大房间套着小房间, 路径十分复杂,阁楼上面还有一层防御式的雉堞城墙。外层的花岗岩让城堡如同披了一身坚固铠甲,而内部的华丽壁画与宏大的穹顶吊灯又让这栋堡垒充斥神秘庄严的宗教洗礼气氛。 海上逃亡之旅还没开始,就被断绝最后的希望。 秘密聚点让死对头破获行踪, 还抄了后路。 作恶之地最终成为审判之地, 所有这些, 随便哪一条,都是游大人脆弱的神经走向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游景廉腰包里有一柄手枪,这时早忘了还击。本来就不会用枪,动武完全不成。 手边竟然还有人为他准备了一张绸布刺绣软椅,一只高脚茶几,为他沏上了一壶平时最常喝的武夷山大红袍。茶几上摆有精致头梳、镶宝小镜子和进口皮鞋擦, 提示着游书记这些年家中司机厨子保姆环绕着伺候衣食无忧的人生。这一切的款待手段,此时就是最微妙的讽刺嘲弄,都是凌总筹谋多日处心积虑要将对手一击崩溃的心理战术。 眼前的铁制旋转楼梯,看着多么眼熟啊。 多年前荒郊野岭的旅舍破楼内,不也有这么一个楼梯吗?只不过那楼梯为二十年木质,做工粗陋且年久失修,深夜踩上去就发出极为难听的吱吱呀呀声,像黑老鸹嚎出的丧钟,像鬼打墙时的哀鸣,又像村子里那些五十元就给睡一晚的中年暗娼最没品味的叫床声…… 游景廉坐在椅子上形如泥塑木雕,事到临头反而镇定得可怕,汗水在后心肆意奔流,脸上一根汗毛都没炸,像是用黄泥糊出一张死不悔改的脸。 游景廉哑声说:“凌先生,你……你死气白咧纠缠我干什么?当初死的那个混蛋陈九,他本来也不是好人,被警察抓了也是死罪难逃。” 凌河冷笑着接口:“陈九确实死罪难逃,那么游大人敢不敢走出这栋楼去即刻昭告天下,十五年前是你们几人替天行道合伙做掉了劫匪,然后毫不客气将那笔赃款鲸吞据为己有!一千五百万你当是划给你们的擒匪赏金吗?您胆儿可真肥啊。” 游景廉心虚无言,移开视线。见钱谁不眼开?当初他就是部门里最卑微无用、受人排挤的年轻职员,做事稀松无能,领导不待见,单位里没人缘,一辈子也攀不上一官半职,还做白日梦想走仕途?更何况,他就没见过那么大笔钱,巨额的诱惑…… 游景廉嗫嚅道:“死的就是个光脚的泥腿子、亡命徒,那短命恶鬼又不是你爹,你费尽心机三番五次非要找我们麻烦……” “死的仅只一个陈九么?”凌河像随手按下静音键似的打断对方,那气势让游景廉就当真一个多余音也不敢出。凌河道:“游大人装傻还是健忘?那可怜的旅舍老板娘如何滑胎流产,那一家子无辜如何葬身火海,化工厂房为何被夷为平地浇灌水泥,凌煌又是怎样被你等一群宵小之徒栽赃陷害?!……为了圆一个谎言而被迫撒下更多的慌,为了掩盖一条人命占据巨额赃款又不得不戕害更多人命,我讲故事讲的生动吗,游大官人?” 凌河知道的太多了。 谁告诉这个黄齿小儿这许多细节? 凌煌那老家伙当真如传言所说就没死? 游景廉是这时额头沁出大颗大颗汗珠,弄污了他的黄泥面具,开始流黄汤,自知逃不掉了。 他多年为官积累的口才在这时派上用场,嘶哑哽咽着向凌河求饶辩白:“我、我一不是主谋,二不是砍陈九第一刀的人,三不是砍下致命那一刀的人,四也不是最后将他剁成肉块分尸的那个!我、我充其量就是个从犯,即便真的判刑我都罪不至死!” 辩驳得真好,把自己择得干净。凌河很有风度地一笑:“对,游大人胸中有墨,但你胆子不大,你既不敢砍第一刀也没砍致命一刀,当然更不敢分尸,但以您的聪明智慧,杀人劫财再至最终处理尸首骗过警方法眼,这一连串诡计智谋,谁的主意?” “那是戚宝山出的主意!”游景廉面色一白,反口就是一屎盆子扣到当年结拜兄弟头上,“戚宝山那个阴险狡诈之徒他脑子比我好使!!” “哈哈哈哈……”凌河笑得张扬而讽刺,俊美的五官在灯下射出具有强大摄魂力的光芒,突然将那婉转悦耳的声音压至深沉宏亮,“游大人真幽默啊。这时候人人都恨不得自己当年是个智障脑残精神病,眼瞎手残腿瘫痪,就可以将所有罪恶择得一干二净置身事外。倘若现在去问戚爷,他估摸要直接指认自己从小就是个痴呆! “好个忠肝义胆的桃园四结义,磕头洒血的过命之交,发财越货的时候你们讲究同袍情谊个个心狠手辣,大难临头却只有争相互咬各自抱头鼠窜。你当年发的是杀人截胡的不义之财,你上位用的买官鬻爵的不入流手段,你为官做的是贪赃枉法蝇狗之私,你平日搞的是装神弄鬼乌烟瘴气勾当。游大人,你够不够胆量今天就去你老婆儿子面前揭开脸上的泥糊面具、撕下庙堂之上红顶花翎的伪装;你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之心和为父做人的担当,不要让你的儿子因你的过失而代你受过!罪行败露只会仓皇逃跑,蛇足鼠辈毫无血性,我真替你这种猥琐的败类感到羞耻惭愧,你后背上那根脊梁骨的密度还不如你的儿子!!” …… 游景廉被骂得浑身痉挛。他都没去过“云端号”,却也尝到渡边仰山被骂到心脏病发那一刻的酸爽销魂滋味。 凌河骂到这里顿了一下,也是日夜辗转反侧被某些回忆折磨得痛苦难捱,哑声道:“游大人能爬到今日高位,靠的只是往上送钱么?送钱恐怕都不够,你还送过人吧?你应当清楚自己当年昧着良心做孽,你毁了多少人家孩子的清白和一生……” 游景廉被并不严词厉色的两句话猛地敲中要害,血压极具飙升,面色忽而变红忽而转白。凌河手中一杆长枪仿佛将他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是他自己内心防线彻底坍塌碎成一片瓦砾。 凌河都知道。 当年燕都见过的那个倾城绝色的男孩,果然回来复仇了。 怪不得这样对他穷追猛打,要置他全家于死地还害他儿子,因为他自己以前坑害过别人家儿子!所谓的追究陈年旧案只是个借口和引子,凌河果然不是为了恶徒陈九,甚至不是为凌煌,而是为了,为了…… “我当初也是被逼无奈我又不是始作俑者!我、我罪不至死,我是对社稷有功之臣!我怎么也算是临湾新区全城老百姓的大恩人!那些外商投资项目都是我拉来的,那些钱都是我生出来的!那些赚钱的金蛋都是我下出来的蛋!!……” 第55节 游景廉意识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准备跟办案人员讨价还价、表功减刑了。 这就是一场审讯式的心理攻防战。凌河怎会知道谁砍了几刀、哪一刀致命、究竟多少人受到牵连?他也知之甚少,不过是虚张声势,营造气氛借机“敲诈”口供。他暗暗地连蒙带猜,连唬带诈,游景廉身后两只壁灯都安装了录音器,能诈出一句是一句。 凌河最终放轻步调,道出今日之局的终极目的:“游大人,您自首吧。” 游景廉那根很不硬朗的脊梁骨猛地一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条出路。他一小时前还惦记着亡命天涯,后半辈子享受维多利亚港湾的豪宅游轮,哪舍得抛却富贵人生陷入牢狱呢。 “游书记,向调查组直接投案,或者现在去警局找鲍局长和薛队长自首,坦白从宽。 “向他们交代陈年旧案的真相,告诉他们你的同伙都是哪个,谁先自首,谁就立功减刑。你不既不是主谋也不是主刀,你只是从犯,你只要交代就是给自己镶一道免死金牌。”凌河引领着游景廉的思路陷入剧烈波动和挣扎,句句诱导和攻心。 游景廉神经质地摇头不情愿。堂堂一个州官,将来竟然要剃成光头,穿着囚服,与一群粗鄙不堪的低贱的囚犯沦为同类,这让习惯于每日吃斋拜佛品味高雅自命不凡不穿杭丝睡衣都睡不着觉的州刺史大人,情何以堪啊。 “你在惧怕什么?你在犹豫什么?”凌河察言观色,侃侃而谈再压一根稻草,“游大人,今天从这栋楼出去您已经没有退路。您发挥聪明才智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你们这处密会地点?我怎会知道本月初七你们四人团伙在这观潮别墅里见面!是谁给我递送消息让我在这里下手劫杀你们?是谁一直在出卖你们?……就是你现在逡巡犹豫首鼠两端都不愿去揭发举报、还要替他遮掩隐瞒的那个人,你现在保护的,恰恰就是出卖你的人!” 凌河手里确实握有一条讯息,有人提前递消息给他,曝光了这一原本绝密的约会处,不然凌河怎会有机会提前布算、筹谋设局? 游景廉突然间全明白了,惊呼:“是、是他……一直都是他……” “对,就是他,你们组团作案的那位‘带头大哥’。”凌河难得施舍两分怜悯心,为这优柔寡断的蠢材摇头叹息,“你再不去自首,就要被他灭口了。” 游景廉想得到,凌河也想得到,为他递送密迅的人,就是当初“云端号”上试图杀他灭口但未能成功的人。他们所有人都在这张棋枰上,有人现在想要釜底抽薪,一掌打翻这局棋,把所有棋子都掀翻在地一个也不留! “大哥呵呵呵哈哈哈……”游景廉怀恨在心惨笑了几声,“那个心肠歹毒的人一直就要把我们灭口……他自己攀上了富贵的高枝儿一只乌鸦变成凤凰,他想要屹立不倒富贵千年让我们替他背黑锅……” 砰! 直通穹顶的顶楼大厅内发出一声令人猝不及防的枪击声。 城堡的独特构造让这声枪响回荡在圆柱形建筑空间内,恢弘而震荡人心。 子弹是直奔游景廉去的,就在他脱口而出“大哥”并且明明已经被凌河动摇了心智、说服了情理、几乎就要答应随凌河走出这栋别墅去警局向鲍局长薛队长磕头自首的时候,阻止了这人说出更多的话。 也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游景廉多年神经衰弱一紧张就浑身乱抖的毛病,救了他一命。那颗子弹从斜刺里瞄准他左胸,意在灭口,却因为他一个剧烈后仰的姿态而错失目标靶位,擦他胸口而过,射伤了左臂。 凌河吃惊,在阴影中迅速寻找掩体躲避,因为那持枪人随即就调转枪口将子弹射向他所站的位置。枪子在滑石镶嵌的墙壁上留下几枚骇人的弹孔,杀人都不吝,更不吝惜毁坏一处古迹文物了。 游景廉痛得大声嘶嚎,在黑暗中自己被自己的叫声吓破了怂胆,扭头就往楼下跑走。 他在一番谆谆善诱之下刚被激发出一丝色泽淡漠的自首念头,就被这一枪打得烟消云散。他以为凌家公子迫不及待要打死他报仇。 他不愿投案! 他也不甘心死! …… 第五十二章 狭路相逢 凌河根本没有开枪, 也不会蠢到在这种场合犯下不可挽回的血案。 事实上, 他手里拿的就不是枪,而是一根防身用的金属管。心惊肉跳的游景廉想当然地认为, 凌公子举起瞄准的应是一杆长枪。 在这节骨眼上枪击游景廉, 阻止这人讲出真话, 如此嚣张粗暴地阻拦自首,这一枪的用意和幕后指使已昭然若揭。 观潮别墅内气氛瞬间大乱, 灯影在生死关头乱晃, 在地板和楼梯上照出扑朔迷离的影子。数条人影从各房间的暗处冒出来,扑向那打暗枪的杀手。凌河当然不会是单枪匹马毫无防备, 他的人马原本已经控制了全楼的进出口, 暗下黑手的人怎么进来的? 这座拥有百多年历史的殖民地老楼, 果然是一处绝佳的堡垒,内部地形曲折复杂。凌河站在顶楼楼梯一角,而枪击方向来自于四层某一角度,从那位置自下往上, 能监视住顶楼动静。 楼内风声鹤唳, 人影憧憧, 声东击西,往复追逐,仿佛上演一幅宽银幕的谍战打斗大片。 凌河用了对手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攀上铁制雕花镂空楼梯,双脚踩住楼梯栏杆,相隔七八米纵身奋力一跃, 竟悬空跃过了天井,一脚踹翻那迂回逃窜的黑影,令对方枪械落地。 凌河落地时疼得剧烈踉跄,咬牙起身,伤脚还是掣肘了他的行动,今日计划可能落空的念头让他怒不可遏,心里万分恼恨弄伤他脚的那个混球…… 搞暗算的人丢盔卸甲一般,趔趄着蹿至双塔堡垒之间相连的那道石廊。那人一闪身,好像突然钻进什么竖井式的暗道,飞快地溜之大吉了。 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凌总的部署,明明整栋楼都在他掌握控制之中,正门后门所有通道都有把守,怎能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来去自如还搅了局? 这栋楼一定有一些表面隐蔽而不为人知的通道,能够让别有用心的人暗中进出来往,直接摸上了第四层。这种百年老宅作为海边堡垒,都有暗门暗道,如此熟悉地形假若不是大楼的管理员清洁工,就是之前常来造访的人物,会是什么人已经很明显。 游景廉在雨夜中孤注一掷发疯似的跑掉,身后一串稀稀落落的血迹被雨水迅速稀释隐匿了痕迹。 凌河捏着楼梯栏杆,因功亏一篑的愤怒而下意识攥紧冰凉的铁制扶手,手骨关节惨白…… 凌河是头一次来,他并不熟悉观潮别墅内轻易就能把人转晕的地形暗道。 跟他同样头一次迈进这栋老楼门槛的还有严小刀,也同样是个没带gps比较容易转向的路盲,之前在临湾红场玩追逐战就绕晕过一次。 确切的说,严小刀也来过一次,是作为“地陪”招待外地老板来海边观光本地风景名胜。他给老总们买好门票,送进去在一楼转了一圈,觉着极其无聊,直接溜达出来站在门口抽烟。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竟然连临湾深水港最著名的文物保护景点都没有认真参观,也是太没文化了。 他将车停在院内,正大光明进来,趟得就是一条阳关大道,不惧怕犄角旮旯暗藏行迹的城狐社鼠,倒要瞧瞧这楼里藏了多少只鬼! 戚爷春秋天外出时常穿这件宝蓝色棉服,暗处尤其亮眼,让人以为是戚爷欣然前来赴约了。 门廊和客厅灯火通明,甚至隐约闻到俄式大餐的香气,让人误以为剑影刀光都是脑补的幻觉,下一刻穿白衣的男仆就会走出来,恭敬地为贵客们端上奶油杂拌、罐焖牛肉和俄式红菜汤。 严小刀一手虚掩在衣服前襟内,在一楼大厅缓缓移动,光线的折射让他向各个方向留下长吁短叹般的几道影子,在不同的房间迂回。他凝神聚意在眉心和耳廓,不放过任何针尖坠地的响动,谨慎而冷静,那时已能感觉到暗处藏着的铁管磕碰到家具,有人好像在轻拉枪栓。 他尚不清楚此时楼内发生的事,完全不知这栋楼里已经来了至少三路人马,且各行其是,快要把楼炸了,今夜迟早短兵相接。 他沿楼梯上到三层时,光线逐渐昏暗,他终于遇到袭击。 严小刀那时确有一种豁出去的坦荡心境,因此敢于单刀赴会,就不打算给自己退路。 游景廉怕死,他不怕死,不怕有去无回。 他潜意识里希望碰上凌河,希望遭遇凌河的人马,这样他就算没白来一趟。无论对方拉出来多少人,他就是一人承担,假若自己今夜在此地能以血溅三尺的方式化解双方的一桩冤孽债,他不在乎替他干爹捐掉这条命,或者替凌河捐命。 他也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直面剖开自己的心意,不愿让戚爷遭遇暗算阴沟翻船,也绝不愿看到凌河羊入虎口以卵击石,两方他都难以舍弃。 袭击他的那根铁棒从肩后暗算时严小刀如脑后长眼!他故意等到对方先动,突然闪过脊梁以反手掏向身后的诡异姿势拨开那沉重一击。他的腰部常年锻炼十分柔韧,六寸轻刀在他手中穿花拂柳就将危急的情势妙手回春,四两拨千斤,将铁棍从对手的虎口弹飞! 袭击肩膀而非后脑,就是意在卸掉他的反抗能力但不要他性命,严小刀在回招瞬间迅速估量对手并不算过分恶毒的意图。 昏暗中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纷纷扑上,数条身影皆精健修长。那些人进退十分有序,暗中仿佛听从着严格的号令且训练有素,没有暗放冷枪痛下杀招而明显意在生擒。三层大厅之内严小刀身形凌厉但步伐敏捷灵活,以一敌众毫无惧色,掌心刀刃划出一道白光令对手畏惧地纷纷闪避,但那些人也并不怯战退走,坚韧地依照计划接二连三再顺序扑上。 墙上油画偶尔遭到牵连而轻轻摆动,吊灯被刀尖磕出尖锐鸣叫。 严小刀瞄准一人发动连击,刀光闪烁之间对方完全看不清招式无从招架,却在这时突然眼前一片黢黑,像是一块黑色幕布从天而降。一张仅能容下一两人的铁丝网罩兜头盖脸砸向他,那几人将边缘搭扣和绳索用力一抽,像围猎打渔一样将网子收紧,将他牢牢扣在其中! 深重的铁网砸得他手肘一痛,周身被结结实实束缚,成为困兽的严小刀眼底被逼出暗红色。 一盏壁灯突然放亮,为首的人物身材纤瘦步伐灵活,头戴鸭舌帽遮住面容,然而张眼一看严小刀,很明显地“咳”了一声,眸子里透出十足的嫌弃和颇为古怪的无可奈何。 严小刀遭遇埋伏,这些家伙如果想要他命易如反掌,然而当他的面孔在灯下亮相的瞬间,这帮人集体爆发出一脸“哎呀嘛怎么又是你”的颓丧表情,齐齐对他翻了个白眼,今晚他妈的又让我们白折腾了! 这帮人好像个个都认识他,而且没想真正伤他。 严小刀瞬间领悟:“凌河在哪?” 他顺口一诈,显然诈对了路数。领头的人粉薄的嘴唇傲气地一撇,意思分明是说“我会告诉你?” “让凌河出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谈!!”严小刀低声吼道。 那群围攻捕猎的家伙把眼神一凑,这杀不得宰不得、打都不敢下手狠打的严小刀是真难伺候,咋办呢?放过他,撤吧。 “你们别走!!”严小刀急道。 他又恍悟自个吼得太急,态度太霸道,这时是真心想求凌河能见一面。他第六感官生出一些细腻朦胧的知觉,两人应当就近在咫尺,周身都能嗅到凌河经过的淡淡气息。而且,领头围猎的这位鸭舌帽小子,假若他猜的没错,就是先前在红场会议室外帮过他忙最后又以飞檐走壁的帅气姿势跳窗溜走的小王八蛋。 今夜假若被困的人是戚宝山,手里有枪都没用,真就只能束手就擒或者坐以待毙。然而铁网困住的是严小刀,命中注定是要呜呼哀哉在咱刀爷手心里,也是不走运啊。 严小刀手臂与掌心一起运力,抡出一声“稀里哗啦”的暴击。看似坚韧的铁网兜简直像块破布不堪一击,瞬间撕开一道惊世骇俗的大裂缝。再来几刀,直接粉身碎骨。 就这时,“砰”一声枪鸣,打炮仗似的,惊动了楼内所有的人。 严小刀大惊,奋力撩开铁网脱身,完全顾不上尖锐的铁丝边缘在他额头和手上划开纷纷乱乱的血道子,这一声不明不白的枪响击中了他的脑海和软肋。 凌河。 …… 严小刀听到的也是袭击游景廉的那声枪响。 他从正门进来,进入鸳鸯双塔的南楼一层,一拨人迎候着他准备瓮中捉鳖。而对游大人的私设公堂提灯暗审,是在双塔的北楼顶层。他与凌河同处在这栋观潮别墅内,中间相隔无数楼梯、房间、走廊、石廊,曲径通幽,让人颇有一种“身陷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茫然,互相几乎擦肩而过。 一栋城堡如一局中盘搏杀的棋局,同时上演两台好戏,这时过门儿一打,人物开始转场,两位角儿那一刻同时患上了心灵相通无药可救的症状,不约而同冲上了通往另一栋楼的石廊。 严小刀出现在漆黑长廊的一侧,窗外狂风大作,海浪呜咽着拍向黑色魔鬼礁石。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惊异的视线再次于半空中狭路相逢,就站在一道长廊的两边,惊痛地互相望着,中间仿佛阻隔着怒海波涛。 化成灰都认不错的精致面容,梳辫长发,一双长腿隐在阴影里。凌河抬起头时,眸子里自带深邃的漩涡将严小刀的全副情绪席卷着吸了进去,彼此的呼吸心跳都步履维艰。 严小刀有那么数秒钟如遭电击,心软得一塌糊涂。 凌河身上穿的,就是他的那身旧衣服,麻布衬衫和马裤长靴在这人身上如此妥帖,曾经带着他的体温,此时也一定沾染着凌河的体温…… 凌河见到他,却好似非常悲痛,好像目睹眼前景物纷纷坍塌一般陷入无边的愤懑和无奈。 凌河仰面长叹,有那么一瞬间脖颈缓缓地向后仰去陷入无法控制的情绪,在一串滑动的慢镜头中对他露出喉结最脆弱的要害,严小刀你来斩我。 严小刀不忍,轻唤一声:“凌河。” 凌河抬眼盯着他,薄唇紧扣,从齿缝和唇间逼出声音:“小刀,当初我故意散出消息,在‘云端号’上设下圈套等戚宝山这条大鱼上钩,结果戚宝山就没来,我等来的是你……今天我在这潮头矶上再摆鸿门宴约见戚宝山,他又没来他为什么不来?!来的竟然……又是你……严小刀!” 小刀,你是来砍我的吗。 第五十三章 大桥惊魂 两人之间深刻的情谊彼此心知肚明, 此时却无法抒发哪怕一丝的柔情。严小刀尽量平心静气:“刚听见枪声, 你没受伤?” 凌河微微一摇头,随即执拗地看向窗外咆哮着拍上悬崖的浪涛, 我又不笨哪那么容易就受伤!真是忧人多虑, 小刀你就不该来。 “凌河……”严小刀那时想说, 给我们两人一个机会,收手吧。 但话到嘴边他讲不出口, 明知对方不会答应他, 明知又是一场割裂心房的互相刺痛和伤害。 “凌河,我知道你今天想捉的是戚爷那条大鱼, 结果捉了我你肯定不会高兴, 但我以为, 这世上,你是那个最懂我的人,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定替干爹来赴你的约。”严小刀喉头发梗,但有些话不讲出来他快憋得七窍出血, 下次再见面都不知何年何月还能有机会说出口。 凌河眼眶突然发红, 那样的红恰恰因为围衬着碧色瞳孔而愈加淋漓鲜明:“严小刀, 我也以为,在这世上你是那个最懂我的人,你也明白我为什么不想在这里见到你,永远都不想见你。” 严小刀反问:“不想见我,为什么穿我的衣服? “你想念我,对吗? “为什么从我家不告而别?你就这么惧怕见我? “你不惦念我你还特意留着那张没用的麻将牌干什么, 凌河?” 第56节 凌河被逼到墙角时是鬓角青筋暴露、嘴唇几乎咬出血丝的。 凌河觉着自从认识小刀之后,自个儿智商和脑容量都严重缩水了,那些伶牙俐齿舌灿生莲的无敌技能在严小刀面前全部秒化成渣,一丁点毒液都喷不出来,喷出的明明是自己胸中一口血。 严小刀的质问全部直中要害,他执着地大步上前试图抓住凌河。 两人相隔一道长廊,凌河眼神固执,就没有打算拖泥带水和藕断丝连的意思,也没时间耽搁,转身就跳了石廊窗户! 严小刀大惊失色,踉跄着冲过去头皮都要炸起来。等到他跑过去探身一望,才发觉这个窗口的位置事先已埋好绳索暗线,在黑暗的风暴中险峻地摇晃着。凌河戴了手套护具,修长的身形顺着绳索快速滑坠,用的就是攀岩高手熟练的坠岩技术。这人一只脚在花岗岩外墙的突出部分踩了几下,动若脱兔,瞬间就降落地面。 与此同时,楼内及墙外现出许多身影,从各条通道以各种途径汇合在地面。凌河一头湿发,睫毛含水,回头深深看了小刀一眼,对他郑重地摇头,就是示意“求你了别再跟着我”。 凌河确实穿了严小刀的衣服。 还有一些严小刀看不见的事,比如,凌河每晚睡觉还穿着小刀那身很旧的睡衣。对人对己都薄情寡恩的凌先生,并不介意一辈子就自我放逐沉浸在对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思念中,孤独地度日,他反正也习惯了。 乌云在远处天边堆积成一道崇山峻岭,能听到万马齐喑般的阵阵雷鸣,这就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严小刀在充满警示意味的雷声中醒悟到面前更为深刻的危机。 他也没有犹豫,攀上绳索以同样的方式滑坠而下,不吝惜没戴护具的手掌快要磨掉一层厚皮老茧…… 方才上演一幕幕好戏的几拨人马,又像是得到了暗号一哄而散,此刻全部离开观潮别墅,双塔楼内重新拉上寂静漆黑的幕布,暂时曲终人散了。 游景廉是发疯逃跑。 暗处偷袭者是沿地道不知所踪。 凌总的部下人手全部驱车汇入雨夜,再四面散开去,重新张开打蛇捕鸟的无形大网。 严小刀迅速发动自己的车,毫不犹豫地追出去,并且一眼盯准了凌河所乘的那部车子。 在这几路人都没有留意的暗处,在这个期间,其实还来过另一个人。 某一路公共汽车在潮头矶这一景点靠站停车,每一天周而复始任劳任怨地接待上下往来的游客。车上冒雨下来一名男子,样貌遮掩在雨披和雨伞之下,从低调稳健的步伐与中等结实的身形判断,这是一位保养还不错的中年男人。 这人也是来赴每年之约的,而且不带虚张声势的保镖或扈从,连专车座驾都没的,竟然一路从车站两腿走着,爬上悬崖石阶,走到观潮别墅的正门前。 男人迈进客厅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黑灯瞎火溜了一圈没见到任何人,就出来了。 作为参会者存在感几乎为零,事到临头竟然都没人将这一号人物还放在心上,也没人跳出来抓他砍他。这个人抬头仰视雨中丝毫不减恢弘气度的双塔堡垒,在巍峨的建筑之下身形显得十分渺小,毫不起眼。也是多年复杂的心境那一刻在脑海里汇聚成一片澎湃壮阔的波涛,男子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谁也没见着,反而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家去了。 伞下的男子,就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又走回车站,萧索的背影自然而然地融入雨中。 …… 严小刀行车飞快。也是做人保镖的出身,他驾车该稳时手很稳,该狠时也能在公路上横冲直撞让四个车轮都飞起来。 出了观潮别墅,脑内自带的gps“哒”一声自动开启,重新投入正常运转。严小刀作为这一带的老江湖地头蛇,非常熟悉本地的交通和地形,并且自信自己比凌河更擅长于开车追人。他遇上堵车就拐上辅路,遇见红灯就飞上马路牙子,一路超车,紧紧逼住前面的目标。 他在冲入隧道时顺利撵上凌河的车,两人几乎是并驾齐驱着一同驶入隧道口,占据了这个方向上仅有的两条车道! 密集的雨点突然在车顶销声匿迹,挡风玻璃前残留着摇摇欲坠的水珠,两侧辉煌的壁灯照亮前方。隧道内的特殊收音效果让往来的车辆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然而在他们二人的耳膜里,四周却好似寂静无声,只能遥遥听到彼此擂鼓般杂乱的心跳。 两人同时扭头盯着对方,眼神痛楚地交汇纠缠,都是于心不忍,又都怒不可遏,都想要拦住对方的行动,都像是要骂醒对面的人,你能不能放手?! 严小刀将车身贴上去,几次探头试图逼停凌河,却又拿捏着分寸不愿伤了对方。 凌河面无表情地猛踩油门加速超越。 两人的车在好几个瞬间已经贴上,摽在一起擦着肩拖行,钢制车身与轮胎都擦出一串骇人的火星。凌河警告式的撞掉了严小刀的左侧后视镜,盯着他用口型吼道:回去!! 凌河这种人,是不会在逼迫和威胁之下改变初衷的,永远都是遇强更强,绝不妥协,令试图压迫他的人适得其反,哪怕这样的方式也会深深刺痛割伤他自己。 假若严小刀能找到一个更恰当的时机与凌河见面,用更温柔的方式与这人促膝交心,今天不会是这样急转直下的情势,只是严小刀也找不到其它机会了。 这段隧道很长,却终究要驶到尽头,两人在磕磕撞撞互相角逐中并肩冲进了雨帘,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按喇叭声。 瓢泼的雨点重新砸上玻璃,化作一层放任自流的水膜覆盖住前窗,渲染着人心的纷乱与焦灼,眼前景物都变得模糊,灯影憧憧…… 前方是一座观海大桥。大桥横跨于港湾的河道之上,承载往来通勤的车辆。 这桥已有二十余年历史,最近市府正在筹资加固重修,有些地方以橘色标志线和三角墩拦隔,将行车空间挤压得更加局促。 冲上大桥时凌河直视前方,眼珠返潮洇出的红丝已然盖住了原有的绿玉色泽,一双细长的眼因为情绪激烈而陷入蒸腾的烈焰。眼角燃烧着斜飞上挑,刺入太阳穴位置那一片猩红色斑之中。 前方是大桥中间位置,路面相对最窄的桥段。 偏巧不巧的,前方远处有一辆大货车压线停在紧急停车带上,大约是雨夜打滑熄火了,还欺行霸市一般占据了另外半条车道。这种车总之从来都漠视交规,仗着车高马大,在路上无论是走是停,都不管不顾。 凌河突然放招,加速以车头挤住严小刀的车头,将他狠命往那辆大车占据的紧急停车带上逼去! 只有约莫五十米距离,在高速行车状态下这五十米稍纵即逝,严小刀根本猝不及防,几乎失控般冲向大车尾端。 凌河再次隔窗深深望了严小刀一眼。 这是在一座大桥上。 他很清醒地记得小刀说过会水,而且是极擅长游泳的。 他也清楚小刀身上带刀,某些情势下很容易自救脱困。 这一眼没什么犹豫,意念绝决,凌河放任车子撞向严小刀的左侧。大货车的后屁股在黑暗的雨夜中如同一张巨大突兀且刻板狰狞的脸,一副牢不可破的钢筋铁骨压上严小刀的视线,让他在万分震惊中明白了凌河的意图! 严小刀与凌河的再次匆忙对视在爆裂的刹车声和车胎翻滚撞击护栏的瞬间戛然而止,只是他没机会看到翻车的霎那间凌河就一直扭头盯着他,那一双狠绝了的眸子里闪过一片惊惶破碎的灯影…… 严小刀在危急关头做出了他认为正确且是唯一的无奈选择。他只是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凌河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让车子以翻滚的姿势跃过了护栏,直接坠下大桥。 两人从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太了解对方,心灵相通。 只是这样的灵犀通透,在向对方痛下杀招的时候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严小刀只是关键时刻手软心软,没想到凌河下手不念旧情如此狠辣。 他在颠倒乾坤的撞击中护住头脸要害部位,车子插入河道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经历了十数秒感官失去意识后的失重状态……浓黄色的水花吞没挡风玻璃的视线,头朝下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的心情粉碎着砸向河底污浊的深渊…… 今日雨大,从各个郊县的支流汇集过来的雨水全部流入这条河道,车子因此没有跌入浅滩翘着屁股直插淤泥,而是冲入激流迅速没入水中。 水迅速从车窗缝隙灌了进来。四周挂出无数条小瀑布,试图将他逼入死角绝境。 严小刀不是那种关键时刻惊慌失措或自暴自弃的蠢人怂蛋。他判断车子此时是以四轮朝天的姿势漂在河道中心。他一掌撑着车顶,粗暴地拔脱缠在腰间的安全带,在黄汤快要逼近他脸的一刻,在狭窄的车厢内奋力调转过身! 他迅速挣脱外套,拔出腰上一柄小刀,张大口做了几下深呼吸将车内仅存的一点氧气纳入肺内,然后对准前窗的一处边角,刀尖奋力地扎了下去…… 这与凌河此时脑补的自救剧情步骤一模一样,分毫都不差。 凌河独自行驶在雨夜,刮雨器在他眼前机械式的不停摇摆,在他失神的视线中左一下又右一下,生生剐着他的心。 凌河脑海里给严小刀掐着一块表。他在某一时刻突然张大了口,深吸进一口气。车厢内此时空气凉爽,播放着一曲轻松明快的英文乡村音乐,他却死死咬住嘴唇屏住了呼吸,放任面色逐渐涨红,额上青筋毕现…… 河水倒灌着涌入已成烂铜废铁的车厢,严小刀从破碎的车窗中脱身,在浑浊的激流中触摸周身试图恢复方向感。 激流很猛,他不间断地为节省体力而放弃挣扎随波逐流,终于瞅准时机猛地向上一跃让头部浮出水面。涨红的面孔刹那间得到释放,他大口大口地吸氧任凭雨水在头顶浇筑成河…… 凌河眼神空洞地盯着仪表盘上的秒表,估算小刀的肺活量能够坚持多久。 他沉默地进行倒数,终于也在某个时刻突然释放,痛苦压抑地咳出肺来,心脏由于憋气太久像针扎一般疼痛。 有人能脚沾着地还把自己吊死,凌河自认为有足够强大的自控能力咬住牙关自己将自己生生憋死!他对人对己都能下足够的狠手。 凌河冷漠地试图切断神经感官与肉体心灵上这双重疼痛之间的感应路线,重新封闭他对一切人情冷暖温存旖旎的知觉与领悟。这些领悟曾经都是严小刀教会他的,他从未尝过,受益匪浅,因此才对这个人念念不忘。 他猛地转弯加速,朝着既定计划中临湾码头的汇合处飞速驶去…… 远处桥上灯火通明,人影乱跳,聚集攒动的人头显然都在往这个方向张望。有人报了警,遥遥听到警车和救护车尖锐的鸣笛。 严小刀抖开肩膀划水,不用等来人救援,体力足够支撑他慢慢向岸边游去。 江水冰凉浸入骨髓,由周身血管的支流汇入心脉,严小刀最终躺倒在堤岸的斜坡上,仰面望着头顶墨色的深渊,张着嘴让雨水争先恐后流入口中。 他仍在止不住地回放坠桥那一刻,凌河眼底近乎凶狠的毅然决然的表情…… 你是想撞死我,还是想逼我自己跳桥? 我想念你,你恨我是吗? …… 戚宝山在这期间拨打过小刀的电话,想知道干儿子在哪,但打不通了。严小刀的手机跟着那辆报废的车还漂在水里,已被黄泥汤子泡成一块发不出任何信号的废铁了。 严小刀只是冥冥中感到这一夜要出大事。凌河那人是做事非常讲究手段和追求效率的,不会做无用之功,这时如此决绝不念旧情将他逼走,凌河今夜绝不是准备一路开车回家睡觉去的。 他裹着全湿的衣服强撑起来,裤子紧贴在他大腿上,裤脚泥泞。 手机没了,他腰腹部缠着的护腰上一件东西也没少,这些才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 湿润的夜风打在严小刀身上,并没有在他结实硬朗的身躯上打出畏惧抖索的涟漪。他这人也一贯耐操,流血都能生生吞进肚子里,不会婆婆妈妈地喊委屈,也绝不流眼泪。 他跑上公路随手拦下一部出租车,脑子里快速转动,今夜回戚爷那里,还是去找凌河? 第五十四章 请君入瓮 冰冷、疲惫和头痛欲裂的感觉袭上身躯, 严小刀坐上出租车略微想了一下, 对司机一指拐弯进城的方向:“回城里,林荫大道。” 雨夜还坚持在街上转悠接活儿的, 都是出来赚一口辛苦钱。司机以余光瞟了严小刀几眼, 好几回忍不住开口想说:客人, 您这一身黄泥汤子,我这车座还怎么接待下一位啊! 若是换成个面目软弱和善些的乘客, 司机都想要直接停靠路边甩人了。然而一瞧此时这位乘客刀锋一般冷酷阴郁的侧颜、眉骨磕出的血痕以及一双攥紧的铁拳, 甚至周身某种令常人畏惧的气场,出租司机愣就把话憋回去了, 没敢吭声。 严小刀注意到司机不停瞟他, 特心疼地盯着他屁股底下的座位以及脚下湿漉漉的一大片。他懒得废话, 直接掏兜拿出钱包。幸好钱包没有随着手机一起沉河,他抽了两张百元大票搁在挡风玻璃前面,这回司机瞅都不敢瞅他了,目不斜视地开车。 严小刀是担心凌河以卵击石带人袭击戚爷在城里的老宅, 因此想要直接回去与干爹汇合, 只要他在场, 至少能挡在那二人中间。也就这时候,也是巧了,他隔着车窗瞄到茫茫雨幕中踉跄前行就要扑倒在地的一个人。 狼狈雨夜中扑跌前行几乎爬着往前走的人是谁? 严小刀偶遇的正是从观潮别墅逃进黑暗世界的游景廉。雨点毫不留情抽打在游景廉脸上,水幕沿着五官轮廓的沟壑争相奔流,让这个人的面孔和表情都变得很模糊,就像颞颥爬行在苍茫大地之间的、一只已经失去脸面身份的卑微渺小的虫蚁, 这时恨不得不再有人记得他,没人认识他,逃到海角天边越远越好。 游景廉胳膊上带伤,伤口经过雨水冲刷看不出来流血,让他得以在路上奔跑了很久都没人察觉异常。然而,疼痛和混乱的精神状态还是让这人跑起来像个漫无目的的疯子,在便道上横冲直撞,差点碰到一对伞下依偎行走的小情侣,溅起女孩细声细气的惊呼和男孩充满戒备鄙夷地呵斥,“干嘛你,耍流氓你?!” 游景廉也不敢去医院,甚至不敢打车回家,身侧轰鸣着驶过的每一辆车,在这人眼里都是前来张网抓他的,不是凌河的人那就是中央来的调查组。他无路可逃,迟早是别人鱼篓里一只乌龟王八。 “停车!”严小刀喝停了司机,打开车门冲进雨里, 哪怕这个人身形岣嵝面目模糊,严小刀仍是一眼认出游景廉。在临湾做生意,大大小小的代表会议、政协会议、各个企业财团商会的应酬活动上,每次都是正装革履地出席、被各路马屁财团簇拥着走上领导位置发言讲话的这位大人物,哪能不认识? 游大人此时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比路口地下通道里住的那群乞丐都不如。丐帮长老们还讲究个资历,在地下通道里摊开铺位是讲求先来后到的。游大人这时想要露宿街头,连个没有雨水的干燥地方他都占不到。乞丐们又不认识府衙内的大人物,衙门大人给我们编外三无人员走个后门儿发放救济吗?有月钱可领吗?谁稀罕搭理你! 游景廉抬头瞅见严小刀,丢脸的时候都想赶紧躲开熟人,装不认识。 严小刀拦了对方:“游书记您怎么了?你要去哪?” 游景廉僵在那里,还试图垂死挣扎,撑起不卑不亢的官威:“严总你这是,要捉我回去吗?” 严小刀不解:“我为什么捉你?捉你回哪?” 第57节 游景廉凄凉惨笑了一声:“姓凌那小子,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严总在我这儿还装什么好人?我是败了,失势了,我做了坏事,我猪狗都不如!你们两个打算把我怎么样?!” 严小刀目光敏锐,赫然瞄到游景廉身上有血,很干脆地一把拉住人:“我先送您去医院吧!像是枪伤,谁打的?” 游景廉戳着胸口要害处:“您那位很有本事的凌先生打的!” 严小刀:“……” 严小刀脑内像被一颗子弹穿骨而过,“砰”的一声,立时想到观潮别墅内一声惊世骇俗的枪击……他深信不疑,以凌河的不择手段应该做得出来。 游景廉兜里电话响了,响过数个回合,他根本不敢接听,就知那些电话是要将他从躲藏的犄角旮旯猫窝狗洞里揪出来,进行最终的罪行审判。倘若只是贪污受贿,这类经济犯罪罪不至死,顶多判个十几年再混个减刑保外,这些官场把戏他游大人是最内行门清!然而多年前的一桩桩旧案,这些年为急速上位一路打点过的买路财、做下的亏心事,让游景廉尚存的几分自知之明已经提前给自己判了至少死缓。 严小刀盯着游景廉铃声作响的衣襟,突然伸手进去,不由分说抢过电话! “喂?”他毫不犹豫地接听。他沙哑的声音埋在淅淅沥沥的水声和过往机动车轰鸣声中。 电话里就是严小刀搁在心里念念难忘的人,声音沉静而婉转:“游先生,您受了重伤还是不要在外面乱跑,快回来吧!您家大公子今夜也肯定上不去那趟预订的船,不能遂您的意愿逃到温哥华了。他正在我这儿喝茶,等着您回来解救他。” 凌河听起来颇有闲情逸致,这时候肯定没有淋在雨里挨冻受饿,就像正在哪观鱼品茶。 “你儿子在他手里。”严小刀闭上眼睛,把电话丢给游景廉自己听。 游景廉最后一道防线碎裂坍塌在雨中,一切的傲慢矜持从肩头抛掉,对着电话吼叫:“东东,东东他在哪!!” 凌河干脆利落地威胁道:“临湾5号码头北栈货仓,你儿子的公司藏匿走私贵重货箱的仓库!一个小时内您不到,我就只能把您的宝贝儿子直接走私到哪个荒无人烟的太平洋小岛上让他自生自灭,你父子再见一面就会比较困难,我也于心不忍。” 游景廉对着已挂断的电话陷入神经质的嚎叫,那边早都没人理他了。游大人绝望地看着严小刀,颠三倒四道出了一番真相:“他在报复我,我手上沾了血,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棍! “我这么多年都隐瞒着犯下的罪孽,我这种人竟然升官发财! “我罪有应得,我活该!但我儿子是无辜的他不应该对付我儿子! “我害怕我不敢,我不敢自首…… “你干爹戚宝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他也甭想再伪装正人君子!!……” 雨水沿着严小刀五官的轮廓汇聚到他下巴正中一点,在他的胸口肆意流淌,在暗处冲刷着他的心。 严小刀略粗暴地抓住游大人的肘弯,不由分说:“你现在跟我走,去5号码头。” 游大人倘若有机会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他父子俩今夜一个都逃不掉,就出不了海面边境线。 他那套船票既然有问题,他儿子从他这里拿到的票,也一定有问题的。游氏父子的行踪早就全盘落在凌总掌控之中,老猴子和小猴子上天入地都跑不出凌总的手掌心。 凌河今夜就是以天罗地网封堵当年涉案人物游景廉,逼对方走投无路之下只能自首。先是釜底抽薪让游家父子双双身败名裂臭名昭著,再设下十面埋伏之计关门打狗,就是将这人逼至死角。 对于凌河而言,他捉不住隐在幕后的带头大哥,因忌惮严小刀的掣肘也拿不住戚宝山,那么,这位游书记就是他最好的突破口,让这个掩藏着丑恶面目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联盟从内部分崩离析,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崩裂于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云端号”,溃败于麦允良的死! 此时按照原定计划搭乘另一条船打算连夜奔赴横滨港的游公子,也已经泥足深陷,根本不可能跳出这个布好的棋局。 游大公子难得收敛起一身嚣张气焰,压抑着怒火与不甘,独自冒雨在检票队伍里挪动脚步,等得心焦而不耐烦,心里还惦记着搭另一条船的他爸爸。 游灏东不停地捏响手指和蹭鞋底,中途还接了一趟相好的电话,在电话里特爷们洒脱地说:“哼唧什么?你甭担心,老子没事!最近诸事不顺流年不利,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到了温哥华就接你过来!……别哭哭哭得丧巴我!” 那相好的网红脸小妖精估计这会儿心想,谁忒么知道你游大公子出去了还回不回来?哪天真成了通缉犯你还敢回来?我对你这号人用的一番心思又都白费了,眼看就要到手的豪宅宝马都飞了,气死老娘了! 终于排到检票窗口,急着下晚班的检票员拿过票据就皱起眉头,比游公子更不耐烦:“你这什么票?票不对!” 游灏东莫名:“怎么不对?” 检票员说:“就是不对!你这是在我们正规窗口或者官网渠道买的船票吗?假的!” 游灏东暴躁的脾气点火就着:“假你妈勒个x!” “诶你?你这人?……”检票员下意识遮脸挡住游公子几乎抡上来的拳头,“告诉你这票不对嘛,轮船公司标识不对,日期书写方式不对,而且防伪码是假的读不出来!鬼知道你从哪自印的一张票!……什么玩意儿嘛浑不讲理……” 游公子半辈子没这么懊恼和理屈词穷。平时这种出差和旅游事务都是秘书安排、随行保镖拎包检票,他就只管昂首阔步大路朝天,摆他大少爷的架子。他哪里认得正版船票就一定应该长啥样? 游灏东一掌将废票掷在地上碾碎成渣,醒悟自己今日被人耍了。 耍他的人不会仅仅想要将他绊在客轮港口,他今夜也将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游灏东试图硬闯舱门被保安架出来,这时候再喊“你知道我老子是谁吗”都没用,何况他也不敢喊这句,喊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随即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心存险恶地逗他:“游大少爷,今晚在忙什么?忙着跑路?” 游灏东面色微变:“你谁?” 那人道:“你们一家老的小的都夹着尾巴跑路,我们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怎么办?让我们怎么活?我们老板当初进贡给你家前前后后加起来几百万好处,你们家在临湾的别墅怎么捞到的?游少爷您今天想走,先把这么多年白拿的好处费都吐出来!” “你!……”游灏东怒不可遏,“你他妈的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那人再上一棍:“您当初许诺给我们老板在这临湾港口统共十四个码头的停泊权限、税收优惠和政策利好,何时兑现?你一家子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不算数的?” 游灏东那一刻如醍醐灌顶:“渡边仰山你个老王八蛋!!” 对方毫不客气:“游公子跟我们老板坐下谈谈,您如果不来,我们今夜烧了你在临湾5号码头的北栈货仓!” 儿子成为牵制住游景廉的诱饵,而另一个老家伙今夜又成为牵制住游公子的诱饵。 情色视频的坑人陷阱他还没找那老家伙算账,这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游公子愤怒地扔掉随身行李小箱,一颗大光头在码头的街灯下泛着金铜色光泽,曝露出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从不认为渡边仰山那副棺材瓤子有胆量跟他当面叫板,那老家伙躺在轮椅上,还剩半口气他敢! …… 第五十五章 码头决战 富有预谋的一步步棋, 以及冥冥中数条巧合的相互牵绊交织, 让所有人在这个雨夜相聚在临湾5号码头,波诡云谲的情势已如箭在弦上, 一触即发。 凌河其实也浑身湿透, 他看起来并不比那时刚从河里爬出来的严小刀更加体面。 仿佛就是刻意为之, 那时的凌河坐在带有顶棚的码头甲板上,却让自己大半个身子和一双长腿伸出来, 承受狂风冷雨的捶打。在他并不宽广也没有蕴藏多少温度的内心深处, 他认为这也算是一种义气,与严小刀同风雨共患难的义气。 义气这种情怀他也是从小刀那里学来的。他脑补着此时奔跑在黑暗中的严小刀, 即便看不见摸不着这个人, 都不妨碍他将内心极其有限的一点温暖和柔情遥寄给对方。 一道行动矫健的黑色身影, 轻手轻脚溜到他身后:“我说凌总,你还真打算淋雨淋一个晚上?雨伞我这还有一把,你要不要用?” 凌河很倔的:“不要。” “算啦,凌总!”黑衣小子扶额, “那位严先生应该早就爬上岸了!” 凌河猛一回头瞪着他的跟班:关严小刀什么事? “你蒙谁啊?切~~~”小个子黑衣保镖故意拉长的话音竟然也透着嘲讽揶揄的意味, 口没遮拦的脾气深得凌总真传, 谁也甭怨谁了。 凌河闷不吭声,遥遥地远眺天边乌云都遮不住的最明亮的那颗星,一盯就是很久,不挪开眼。 黑衣小子无奈地摇头,找身后埋伏的其他同伴一齐发表吐槽和讨伐大会:“这人才叫自作自受吧?我说刚才咱们赶紧下去,把姓严的捞上来你们不听!……真要是受伤了, 或者脑缺氧窒息变成傻子怎么办?你们怎么知道那家伙确定能三分钟出水?他真的会游泳么?要是掉下去时直接磕晕了呐!……” 距离码头尚有一段距离的深水港湾内,此时停泊着数艘万吨货轮。 船体的桅杆和三角标志旗在靛蓝色背景中影影绰绰,瞧不太清楚,其中一艘拥有钢筋铁骨的灰色大船,带有“渡边远洋重工”的标志。 凌河眼神尖锐,倏地被那大船舷梯下来的一拨人吸住视线,注意力罩住那伙人。 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还有人从大船上上下下,专程驾着巡逻艇往码头方向而来,鬼鬼祟祟暗中行事必然反常有妖! 港口编制的巡逻人员这会儿都在屋里喝茶打牌看电视,谁会出来查岗? 凌河一双凤眼眯出举枪瞄准的精细姿态,看清楚是谁之后猛地往后一仰,轻轻“啊”了一声,真有意思啊。 这算是一番巧合,还是有人自投罗网?! 来的这一伙人多势众,周身保镖环饲,坐在当间的人明显行动不便,从大船上直接坐着轮椅上了巡逻艇,跟坐轿子似的由众人抬着,一左一右还有两人负责遮头打伞,可不就是当初在“云端号”上心脏病发作的一袋子烂土豆么!这位渡边大老板,这两年财势日渐衰微,分公司纷纷倒闭手头极度吃紧,烂土豆都长芽发霉了,可还放不下出入的排场架子,坐个小艇都恨不得在船屁股上摆一圈富士山歌舞团的舞女撑起豪华隆重的场面。 “对,就是5号码头!姓游的他家囤积贵重货品的大型仓库都在这里。” “咱们的人手先占住货仓,然后跟姓游的谈判……他们家现在完蛋了随时垮台,不怕他不妥协松口,把好处都交出来。” 渡边仰山与手下不停手指前方商议着策略,这类手段在管理法规不严且黑箱操作盛行的港口水路,甚至海关部门,都并不鲜见。谁霸住了一批货,谁就有能耐趁火打劫坐地生财。生意场上的规矩总之都是人定的,江湖上谁横谁厉害就是谁说了算! 这渡边老板估摸也听到了内地圈子里抓捕令的风声,今夜意在趁人之危,带够了人手志在必得。他坐在大型巡逻艇上,愈加靠近码头了,这时一抬头,恍惚觉着看到了仇家? 可不就是“仇家”么,在渡边老板的视线中,假如他没认错人、老眼没瞎,风雨中梳着马尾发型端然而坐的年轻人正是凌公子,简直像是正等他驾舟前来! 凌河这张脸,真没那么容易认错的,尽管这人此时扮相十分窘迫,一缕头发帘滴着水垂在脸侧,许多条水线沿着锁骨和胸沟流淌到浅色麻布衬衫之内。凌河是极少露肉的,相貌绝色的人都不屑于用这一手撩人,但此时海边的潮湿氛围让他的身躯在衣物之下变得透亮,微微显出上半身诱人的线条,裤子紧绷在两条腿上。 渡边仰山遥遥地一眼看出,凌公子竟然跟他一样,此时也坐在一把轮椅之上! 老头子一下子就从半死不活的躯壳里蹿出几缕生龙活虎的魂魄,胸中重新涨满豪气,只要一想到凌河现在仍然跟他一样落魄倒霉,再嚣张厉害也不过是个站不起来的无用废物,就觉着十分解气。 渡边从开船之人身边抄起一只艇上标配的扩音喇叭,喊道:“姓凌的小子,给你三分钟时间离开这里跑路吧!我怜悯你年纪轻轻双腿就残废了,今天就不放鲨鱼咬你了!” 凌河在冷雨中受冻反而容貌更显俊美,皮肤白里透红,冷笑一声:“渡边先生,看来上回您还没死透,今天再死一回?” 渡边暗含警惕:“你让开路,我没有想找你麻烦!” 凌河仰脸一笑:“老猪狗,可我想找你的麻烦。” 渡边这一口气差点从耳道里岔出去!果然平生跟这姓凌的小子最犯怵,命犯这个大煞星。游轮上所受的一番奇耻大辱他无法释怀,他极度抓狂又数度错失良机都弄不死凌河。 今天恐怕也是渡边老板的最后机会。 他嘴唇轻抖,对手下悄悄下了命令:“上岸!抓住那姓凌的小子,他一个坐轮椅的瘫子他跑不了……生擒住他,我就把他卖到横滨的窑子里再赚一笔,顺便整死他……” 渡边原本只为打劫求财,挂着航运大鳄的旗号行海盗分赃之实,无意撞上凌河。 而凌河原本只为钓游家父子上钩,无意挡路那老棺材板的生意。 凌河今夜当真只是邀请游家父子同去警局自首,这是退而求其次相对完满的结局。游景廉已是瓮中之鳖,落网是迟一步早一步的事,他这一局里车马炮相士将帅齐全,唯独没有渡边老人渣的位置,渡边想扮工兵过河,他都还嫌弃这人废物无用。 然而那位不屈不挠还颇不服老的“工兵”,这会已经挂着氧气瓶横渡洋面近在眼前了! 凌河维持优雅闲洒的坐姿,没有回头,只以声带轻轻颤动暗中吩咐:“渡边带了不少人马,只能提前动手了。” 他身旁当然拥有自己筹谋多年的家当。身后一条条精干的汉子半隐身在码头各处角落。 黑衣小子相当冷傲自信:“放心吧凌老板。” 凌河也是被某些人揶揄惯了,语调态度反而平和,又不放心地提醒一句:“这里是内地港口不是境外,你们别下太狠的手。” 黑衣小子瓮声瓮气地:“掐架还得悠着力!早知当初在‘云端号’上我就拔了他的氧气罩,让他一命呜呼就没今天这麻烦!” 当初在“云端号”游轮上,看似孤身落入险境命运随时危殆的凌公子,船上不知还有他布下的多少人手,甚至有两人恰巧就住严小刀预订的经济舱隔壁!凌河当时假装一副身残志坚清冷孤高的模样,说到底,图谋的就是严小刀这个人……只不过到今天地步,他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伪装弱势了。 那巡逻艇上有人低声发出号令,眼瞧着竟有七八条面貌狠厉身形矫健的身影,在船还未及靠岸的时候突然暴起,伸长猿臂纷纷跃上甲板,组团的重量差点把条形枕木甲板跺出个大坑!这伙人来势极其凶猛,直扑凌河所坐位置! 领头的打手一只利爪距离稳坐轮椅的凌河几乎只剩几米之距,突然被暗处弹出来的一条腿踢中。还击的人以双掌拍地倒立着飞身而起的诡异姿态,一踢将那名打手弹出十几米远。 瞬间,暗处的屯兵也齐齐跃出,在凌公子面前摆起一道如长蛇盘卷的防护阵型,双方短兵相接。 两路人差不多都穿黑衣,外行人倘若此时围观,都分不清哪拨人属于哪拨的。而且双方都很有斗架的职业素养,互不吭声,招呼都不打,根本没有电影里演的拱手拜拳那一套废话,交手即开始放招。 然而,内行之人还是能够从眼前的混战看出门道。两拨人是完全两种路数,攻上来的气势凶暴,不惧怕杀伤人命,出手一阵疾风暴雨毫无避忌;而守势的一方号令严整,攻守和进退皆层次分明,暗中节制不出杀招,场面上就好似节节退却,快要守不住了! 第58节 黑暗中只见拳脚相撞的闷响和隐约晃动的黑影,没有叫阵和喧嚣。冷雨中相对僻静的码头上,一时半会都没有旁人发觉,这里已上演一场攻城略地的大戏。 凌河略微惊异地打量那些打手,暗中品评,渡边老总这次带来的人马真不一般,拳腿套路稀奇诡谲,还掺杂东瀛忍术里面某些躲闪腾挪的功夫,因此十分适合点灯夜战浑水摸鱼,而且还有人阴险地使出暗器! 凌河知道今天得费点事了。 渡边老总想必是上回吃一堑长一智,临时弄来几名鸡零狗碎很难对付的东瀛打手。 凌河尚有闲暇拎起脚边的暖水壶,少爷在打架之前需要喝几口温水润润喉咙。他然后塞了一颗润喉糖,嚼碎,让唇齿间留下菊花冰糖薄荷的清新味道,抵消打斗过程中可能令他喉咙不适的血腥气。 巡逻艇已在码头靠岸,渡边眼见本方得势,十分自信地吩咐将自己抬上甲板。他血红的双眼饱含兴奋,对贴身一名保镖使了眼色。 渡边仰山对凌河近况毫不知情,严总的小弟当然不会通报给渡边:我们凌公子会走的! 掐架非要往眼前凑,这就是作死还给自己抄个近道,凌河心里吐槽一句,吁了一口气,手指捏住轮椅两侧扶手,双腿暗中发力…… 东瀛打手捏着诡异奇绝的暗器已攻上眼前,凌河正要起身时突然发觉脑后有风! 有人从背后袭击他,以极快的速度直奔他而来,之前的步伐如同水上飞一般刻意地隐蔽,竟在雨声中轻而易举骗过他的耳朵!如此危急关头凌河突然面临腹背受敌,身前身后的杀手都不知真实路数如何,而且都离他近在咫尺了。 以凌河一贯的强大自信,他出手是不会犹豫的,在那东瀛打手几乎抛出细小尖锐的暗器的同时突然飞身上移,眼神毒辣且指力强大,二指极其精准地捏住那暗器的齿刃再径直推入对方掌心! 对手猝不及防,“啊”一声痛叫伴随的是凌河自己完全失去平衡摔出轮椅。他出手的同时已经不可能躲过身后袭击,只能让自己飞向湿滑的甲板。 他摔出座位时已做好生扛背后重击的心理准备,却在回头一瞬间撞上与他只有区区两寸之隔的这张侧颜,彻底惊住了…… 凌河也是喜欢将一切稳稳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他一向捏着别人做棋子。他一点不喜欢惊吓。他被卷入这个人的臂弯护卫之中,眼前这张令他痴迷的面孔同样也带一脸修罗煞气,湿透的衬衫勾勒出臂膀上紧绷的条条肌肉,手中闪过一点坚定的寒光。 凌河看到的人是严小刀。 严小刀就是从后面突袭,右手一拨就将凌河拨离这片危险区域的直径范围内,如一支奇兵突然加入战阵。一点寒光绕着那东瀛打手的右半边膀子只是划了一圈,都看不清招式,那家伙猛地一颤随即向后仰倒,腿脚凌乱拌蒜地不停往后撤退,沉重的步伐却已跟不上求生的意志。 就是瞬间发生的事,严小刀手中一柄细长的修罗刀卸掉了对方右半边身子的武力值。当然,卸得并不过分,并未伤筋动骨,力道拿捏恰到好处,血水从那人肩膀位置扑扑簌簌地冒出。 严小刀回头深深看饿了一眼凌河,确认他安好,返身再战另一名扑上来试图救场的打手2号…… 凌河站在码头甲板的雨中,在一段漫长深远的镜头中,身体挺直而略微僵硬,眼神空洞望向远方。然而,如果这时给这人摄取一张面部的细致特写,凌河翡翠色的瞳仁里飞旋腾挪的就是严小刀的影子。 周围一切背景在水雾中全部化作模糊的虚无,他眼里原本就只有严小刀。 第五十六章 风云突变 这原本是渡边仰山与凌公子不期而遇解决新仇旧恨的一场火并, 这时候两位正主反而被晾一边没人理。严小刀的出现, 从根本上改变了打群架双方的强弱形势和胜负关系,渡边老板手下确实没有人手再去照顾凌河了。 严小刀就是在老城区巷战和打群架的出身, 对临湾港口每一处码头和船坞的地形了如指掌。他是混战人群中唯一身穿白色衬衫的人, 不带任何保护色伪装或者战衣防护, 身形在暗夜里刷过一道一道明艳耀目的白光,永远都与旁人不同。 一颗雨水好像是从严小刀发梢上甩飞出来, 脱离了向心力作用, 顺着转身横踢时带起的力道风声,“啪”一声甩在凌河脸上。 凌河被那颗雨水烫到, 挺直的脊背蓦地抖了一下, 不由自主地以手指在自己脸上逡巡摸索, 在水珠就要沿他面部轮廓划坠而下时将之截获。他垂下头看着指尖的水如获至宝,毫不迟疑送进唇间抿了,吸吮自己的手指。 凌河觉着这颗水都是暖的,带着小刀的体温。 只是, 他内心此刻如遭受了滚刀油煎一样痛苦, 这样的痛苦, 严小刀也是不会理解和体恤的。严小刀就一路稳稳地挡在他面前,是他的守护天使,也是前路上一块翻不过去的绊脚石,开车撞都撞不走这人! 凌河一屁股坐回被他当做障眼法的轮椅,这一刻有点儿希望自己是真瘸。 他假若真瘸,残手残脚地彻底瘫在这张椅子上, 等同一个废物,什么大事也做不成,那些已经蒙住他的心、彻底控制了他心智与意志的筹谋和野心,也就知难而退烟消云散了,这半生不至于在这条绝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独。 走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退路了,难道之前这些年也都白活了吗? 凌总手下的黑衣小子倚仗虚实难辨的凌波微步,将对手诱至甲板边缘,四两拨千斤将那人踢海里去了,身段极其秀致和潇洒。看起来,那个蠢蛋竟然不会游泳,出来做活儿都不掌握一项救命的技能,这回彻底做了浪里白条,狂喝水挣扎。 黑衣小子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给踢下去的,浑不成还要自个儿再跳下去捞人吧!他飞起潇洒的一脚,再扫下去一只救生圈,不偏不倚正砸那厮脑袋上。八成是真给砸晕了,那人像个胀气的大麻袋漂在水里…… “我说凌总,您跟那位,到底有没默契啊?”黑衣小子闪到凌河身旁,止不住想要吐槽抱怨。不过这样横向一比,更显出黑衣服的小子明显比凌河低矮纤瘦,足足小了两圈。这人十分傲慢高冷地一撇嘴:“我们根本不需要严先生帮忙,我们几个有这么没用吗?” “是,我也不需要他帮忙,他还来干什么。”凌河双眼微闭,声音低哑。 黑衣小子是旁观者清,一针见血:“凌总,严先生为谁来的?还不是为了您么!” 凌河无话可答,两人之间曾经的深情厚谊,此时已成为绕不过去的负担。 凌河扣下眼皮陷入一片黑暗,在黑色夜幕中不断交织闪回他当时凶狠地将严小刀挤下大桥的那一幕,以及此时严小刀孤身力战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城墙挡在他身前的情形…… 这还是那个小刀,他一直都没有看错人。 这是永远让他仰视的如山一样的男人,让他每一次对这人做出一分一毫的伤害都感到痛苦无边,都是加重自身的罪孽。 严小刀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步伐远没有往日那样的潇洒如风,在凌河的眼光理,那挥刀的手臂甚至都有些沉重迟滞…… 在观潮别墅内以一抵挡数人围攻挣脱埋伏、再落水自救,这一夜因凌河的设伏而步履维艰,种种波折和艰辛已经耗掉严小刀大部分体力,他支撑到现在全靠坚韧的意志和无比强大的镇定,以及对身后坐在轮椅上的凌河安危的担忧。严小刀知道凌河不是瘸子,但渡边老家伙带来大批打手围攻,他仍然揪心凌河或许不能全身而退。 凌河的安危周全,仿佛已经成为系在他心头最沉甸甸的一番责任。他永远无法眼睁睁看着凌河陷入包围而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做不到。 渡边老总这一夜的心情也像是坐了过山车,刚刚膨胀吹气的得胜野心,此时被严小刀的突然出现打击得风雨凌乱!几缕头发湿哒哒地覆盖在这人的脑门上,吃惊和慌乱的神情缓缓爬上面部各条纹路之中,渡边仰山低声地嗫嚅:“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 2号打手也败下阵来,3号打手在暗处观察,脚底下分明犹豫了一下子,偷摸估算着严小刀还能剩下多少体力,咬着牙壮着胆飞扑上来。 这就是一番艰苦的车轮战。 严小刀长身而立在码头甲板上,额角旧疤因恶战而变得猩红,眼球也是红的。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细长骇人的刀峰,突然微微一动再一收式,尚未出招,3号对手已吓得“噗嗤”往后滑了一跟头! 两人就这么相隔数米面面相觑,对手不敢动,严小刀也不动,在静止的状态之中稍作喘息,平复一下瞬间席卷全身肌肉的疲劳酸胀。 他太累了。 自知体力已是强弩之末,眼前略微模糊,是强撑着身躯集中自己的专注力。 那不怕死的3号打手在瞄到严小刀双眼瞳仁略显空洞失焦的瞬间,突然发动偷袭式的杀手锏,跳起来抡圆手臂持械暴击!严小刀见影闻声才动,已是身经百战,那一刻十分冷静,压低身形就地滚落躲开袭击,从下往上轻声划过的刀锋白刃恰到好处将对手双脚靴底连同脚底板全部划开一道罅隙,在悄声无息之中,以一招釜底抽薪让对手在失声痛叫的同时失去了战斗力。 严小刀就地打滚的同时眼角余光瞥见又一道暗处袭来的黑影,他仍是狼狈倒地之姿,借最后一丝力气将飞刀出手,那细长的刀锋简直像携带千钧之力,“砰”一声就将那即将扑上的身影原路撞了回去,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那人“钉”在码头凉棚的一根木质立柱上! 严小刀滚至对手身边,伸臂摘桃,将戳在对手肩窝并不致命的轻刀摘走了。一群人看着那家伙像泄了气的一只憋皮球,沿着柱子出溜到地上。 就连凌总手下絮絮叨叨很不服气的黑衣小子也住了嘴,暗自倒呵一口凉气,拜服了。 凌河这时已经恢复冷静如常的表情秩序,内心波澜壮阔巨浪滔天,但面色深藏不露,让人看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 “你们都看到了。”凌河声线轻飘地说,“假若将来真有一战,我们谁能拼过严小刀。” 身旁几人互相瞅瞅,诚实坦率地摇了摇头:“严先生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我们打不过他。” 凌河点头承认:“没错,我们拼不过他。今天只是抓一个游景廉,倘若今天来的人是戚宝山,以严小刀对戚爷的忠心耿耿,他一定跟我血战到底,绝不会畏缩退却,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不会允许我往前再走一步。” 身旁数人陷入沉默。 凌河惨笑,爱恨交织之下吐露出真话:“小刀啊,你让我能拿你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放过你,我怎么能把你这样的人再留给戚宝山?” 严小刀没有听到凌河低声喃喃的密语。水面上隐隐的发动机声和汽笛声组成嘈杂的背景旋律,他仰面倒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几乎就是筋疲力竭,剧烈起伏的胸口艰难地追逐氧气。 …… 此时,码头上一场遭遇战基本已经结束,而且是以一边倒的方式,总共也就持续了几分钟。凌河手下人马把其余虾兵蟹将全部料理了。 贸然引发争斗的渡边老板,为自己的愚蠢冲动和不及格的双商付出了惨重代价,一伙人七手八脚地打捞着掉在水里扑腾挣扎的同伙,逃窜着再蹿回到巡逻艇之上。 凌河根本都懒得对渡边仰山乘胜追击,那假尼桑鬼子半边身子已经入土,在他眼里就是一条卑贱的虫蚁,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回头也看到了游书记。游景廉是被严小刀一并架着过来的,方才一露面就被按住了,此时木木呆呆坐在棚子下面,自暴自弃地连反抗都省掉了。身旁几人挺好心地给游书记包扎伤口,这毕竟是州官身份的大人物,谁也不希望这人因为失血过多就挂掉了。 渡边仰山在手忙脚乱之中再次吩咐手下人,把自己重新抬回船上跑路。 这一趟折腾纯属多此一举,何况手底下十数名保镖此时个个都是断胳膊断腿的落魄模样,自身都难保,谁真心要管这老家伙的死活! “把我抬上去!先不要开船,你们先把我抬上去!!”渡边老板愤慨情急之下,往前扑跌摔倒在舢板上,几乎头朝下投海。这一大袋“土豆”被人捞出水,湿漉漉地搁在船板上,巡逻艇在雨中不顾险情冲破波浪,往远处深港的大船方向驶去。 渡边仰山是这时发现,海面上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异动。 凌河他们也发现了。 有人来了,而且又是个“应约”前来的熟脸。 之前收到威胁电话,连日来积累的愤怒已经膨胀到无法遏制,挤压掉了原本就空间不足的脑容量,此时掐着时间火速赶到5号码头货仓的人,除了那位游大公子,还能有谁! 游灏东途中再次接到几乎令他心肺炸裂的短讯,如当头一棒兼火上浇油。 那是一条带图的信息,文字言简意赅:【5号码头北栈货仓,不孝之子再不露面,我们就把你老子爹炸上天。】照片里是游景廉失魂落魄坐在一把椅子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周围漆黑空旷连背景都难以辨认,显然是遭人软禁了。 游灏东那一刻是失去理智的,是不具备冷静正常的心智或判断力的。 他看到的照片其实背景来自观潮别墅,凌总“特意”发给他看的。这张照片在某些巧合的作用下与渡边老板的威胁电话互为佐证,令他深信不疑!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那肠肥脑满的假尼桑鬼子,假若有这个机会,他如果有严小刀那一套拆肉卸骨的本事,他真想一刀一刀活剐了那老东西。 游灏东半路上还想了个自以为很妙的计策,从海边某处私人老板的游乐场偷了一架水上摩托巡逻艇。他一路驾艇,走了水路而没走旱路,来得神不知鬼不觉,以至于近在眼前了所有人才发现游公子驾到。 渡边仰山眼皮耷拉覆盖住暗红的眼球,已经认出是游公子,顿觉大事不妙,嘶哑着声音吩咐:“快走,开船,快走!!” 这时候腹背受敌的可就不是凌河,而是他了,竟然遭遇旱路和水面上的双向夹击。他今夜既没能顺利劫夺游家的货物,也没拿住凌河。游公子在货仓里非法寄存的大件贵重走私货品,丢了都不敢报警的,这回想必也要被姓凌的小子顺利纳入囊中…… 游景廉犹如立在海边码头上的一具泥塑木雕,以盘腿打坐的菩萨姿势木然望着远方,这时才懵懵懂懂地抬头,毫无防备之下一眼看到他儿子! 他没想到这时候在这地方还能与他宝贝儿子见上一面。 他以为今夜就要被扭送司法机关,关进铁窗,下一步就是对待犯罪官员的轮番调查审讯,直至判刑下狱,他甚至连向家人忏悔道出实情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对不起他的一家妻儿老小,这么些年都隐瞒着那段不体面的真相。 他张大了眼,看着他儿子驾驶一部摩托艇发疯似的在水面飞驰而过,因为相隔一段距离,肉嗓喊话是听不到的。 “东东!……东……”游景廉不安分的挣扎和求救企图迅速被遏制在喉咙中。 “老混蛋你他妈甭想跑!”游灏东熟练地驾驶快艇,速度明显比渡边的大号巡逻船快了一倍,撒疯似的在海面上盘旋,转弯时溅起一道巨大的弧形的浪花,场面十分惊险。 渡边的船在游公子第一下冲过来时,往前仓皇地跃着逃过了撞击,没想到游公子在远处打个调头,再次冲过来! 渡边仰山那时也陷入恐慌,游公子不要命了吗?这小子今天是要同归于尽吗? 渡边老板却又哪里知道内情?他哪清楚游家现在势如危卵大厦将倾的困境,他哪里想到他当初孝敬给游公子的一份普通平常的办公礼品,竟被人做了手脚给游灏东录下致命的视频。那段不堪入目的视频将游家人彻底打下十八层地狱、打出了原形……这笔烂账如今是要算在他渡边仰山头上的,在游灏东心中就是不可饶恕,都该下阿鼻地狱。 “开枪,拦住他,拦住这个疯子!”一船的人都吓住了,掩不住色厉内荏和内心的胆怯。 游灏东脸上绷紧,眉骨微微抖动,褐金色的皮肤在海面上泛光,驾着摩托艇直冲着渡边仰山船头而来,试图在船头急停再跃上船去打人。 渡边仰山从驾驶舱底下的铁盒中摸出一把枪,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枪。 火力发出时,铁管中喷发出一股刺目的烈焰火舌,在黑色水面上突显出一道笔直的暗红色光影,令人胆战心惊。码头上的人都能听到“噗噗”几声子弹入水的声响。 严小刀此时也翻身坐起,惊异地盯着水面上出人意料爆发的火并。 那道光影所及之处,突然的,瞬间的一声巨响轰鸣,像天边一串惊雷带着隆隆渐去的尾音,又像油箱可燃物质在电光火石之间遭遇了引爆物,引发了最猛烈的爆炸……火光现形之处,游灏东驾驶的摩托艇化作一团火球,霎时间让一切灰飞烟灭…… “啊!!!!!!” 第59节 “啊!!!!!!……” 甲板上的游景廉亲眼目睹,陷入撕心裂肺的疯狂,挥舞着手臂冲向甲板边缘又被拖回。假若没人拦着,这人直接就要跳海游过去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是一瞬间的事,来不及,根本没的救,或许都不会有什么痛苦。 时也命也,是谁催着赶着最后竟要了游公子一条性命……怨恨有人设套?还是怨他自己呢?…… 火球同时燎着了巡逻艇的船舷,好几个人身上都溅上火星,恐惧疯狂地打滚扑打,渡边仰山衣服着火跌下海面…… 两方人马最终毁于一场深刻的误会。误会来自于一幕精心的布局与刻意的挑拨构陷。而始作俑者,却是这些人这些年手上血迹斑斑的欠债和余孽,如今一个接一个地陷落,下场悲惨,苍天饶过了谁呢! 码头上的人惊愕地驻足,都说不出话,没有料到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海面上腾起一团壮丽绚烂的火光,火星分崩离析地喷向浓墨深渊般的天空。 游景廉的嚎哭嘶喊声惨不忍听,即便心肠冷漠的人也会被带起同情的节奏。周围陷入沉默,没人拦着他哭。黑衣小哥显然于心不忍,丢个眼色吩咐几个人驾驶一辆小艇,扛了一摞救生圈丢向泛着火光的海面…… 凌河面无表情,把情绪强行压抑在眼眶内,他眼底映的也是那团燃烧的火光。 凌总不费吹灰之力,没折一兵一卒,几个回合的离间之计足以借刀杀人,自己隔岸观火,手都不沾血。 严小刀此时回过头来,也是万般震惊尽收眼底,哑声问坐在轮椅中缄默的某人:“凌河……怎么会这样?” 凌河抬眼看他:“应该怎样?” 严小刀:“游书记身上那一枪,是你打的?” 凌河淡淡白了一眼,懒得辩驳,这一串变故他怎么解释? 严小刀心情颤抖:“你疯了吗凌河?” “我没疯。”凌河讲话毫不嘴软,反问道,“严总想要抓我送去警局吗?您自便。” 严小刀:“……” 游景廉亲眼目睹一切的发生,精神好似彻底崩溃,此时瞳孔放大,失心疯一般,或者已经疯了。这个人撕心裂肺的嚎啕成为黑暗中最残酷的咏叹调,那一刻交映着严小刀记忆里麦允良遍布紫黑色血迹伤痕的遗容。 严小刀声音沙哑:“火警响了,警察就快来了……凌河,你快走吧。” 是的,警察几分钟之后就会赶到,凌河没工夫跟严小刀抒发胸臆或者自证清白,他脑内已经快速直通他的下一步棋。游家和渡边彻底败了,家毁人亡,游景廉倘若这时已疯,指望这人前去自首交代事实的计划恐也泡汤。那么下一步,他将会怎么做? 下一个应该对付的,是谁呢?…… 下一个,应该就是比游景廉和渡边仰山头脑精明十倍不止的戚宝山吧。逼疯心智脆弱的游大人易如反掌,然而,怎么才能将深藏不露老谋深算的戚爷也逼到死角?……这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醒】下一章很虐,建议不想看虐的读者直接跳过下一章不要购买,但我一定会写,再往后就没啥虐的可以一路看到底。“新司机”开车也在第三卷 。 目前一直严格按照原始剧情设定走的,不会更改。所以,如果小天使们猜到了哪一段剧情,那么就是说对了哦~ 第五十七章 杀伐决断 就在这时, 一阵小风掀起战局的一块边角。 这些人的注意力尚且都集中在海面惨剧, 没留意码头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原本受伤伏地半死不活的黑影, 被他们自己人开船逃跑时落下了。这家伙此时暗怀恶意地抬起头, 摸出金属暗器。 严小刀与凌河不约而同悄悄注意到那动静, 胸口无法遏制的火星终于找到了发泄出口,两人几乎同时动了, 同时飞脚, 一个踢手腕,一个踢后心。严小刀是黑眉立目眼带猩红, 而凌河是面色雪白眸心闪烁, 一前一后夹击让那倒霉蛋哀嚎着飞出数米, 精准地掉出甲板范围,溅出很高的一个浪花。 下一秒,严小刀收势的时候,凌河没有收脚。 凌河脸色是惨白的, 眉心映着火光, 一双眼盯准了严小刀手臂展开时暴露的肋下软处。他坚硬的右膝沿着弧形轨道一路顺畅没有阻挡, 火力全开抡开了发力,重重砸在严小刀右胸靠下一击即碎的位置! 严小刀胸口遭受重击时几乎向后凹陷,他甚至听得到自己右侧第五、第六根肋骨绽开无数道罅隙随后崩塌碎裂的声音……胸口剧痛化作一股黏稠的甜腥从胃里涌上喉间,却被他以意志力强行压住,在任何时候都不愿对眼前人卖惨示弱。 他无法再支撑站立,肌肉完全失去控制地向后倒下去, 在后脑几乎撞向甲板时,好像是被一条胳膊捞了一下,后脑勺垫在一只手掌上砸向坚硬的枕木! 倒地的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也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血水还是从齿缝间喷出,胸口陷入四分五裂般痛苦的痉挛,说不出话。 四下里都是轻微的“啊”一声,黑衣小子下意识地都闭上眼,哎呀,这…… 严小刀棕色瞳孔里映着的,是凌河绝美的令他心碎的脸。 这一脚毫不犹豫,用了十成十力气,就是没准备再补第二脚。 或许凌先生也有自知之明,普天之下没有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不会动情,倘若再需要补第二脚他恐怕下不去手了…… 凌河自己在那个瞬间胸口也像遭受重创,剧烈夸张地抖了一下,咬着下唇弯下腰。那滋味,就好像联通着心脏与一切人类情感的上半身和作恶的下半身两条腿互相挣扎着在掐架,快要将他从中间一扯两断。凌河那时心想,都说拥有血缘关系的孪生子会有某种心灵感应,他和小刀没有任何的血缘,可为什么,这一刻,自己心口也会疼呢,是真的很疼……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感情,他没料到原来欺负小刀会让他这么疼。 凌河也没有别的机会了,恐怕就是今夜这一次机会下手,在严小刀经历恶战力竭疏于防范的时候,定然一击即中。 小刀,你恨我吧? 小刀,你不会宽恕我的。 …… 严小刀倒在甲板上,有一段时间双眼发黑意识不清。 他汗湿的嘴唇轻轻翳动,却没有问出“你为什么”。 如果此时还需要向对方探究一番为什么,那他就是太蠢太傻了。 只是有些事,看得透,忍不住;想得到,却还是没防住。 严小刀只知道凌先生腿是好的,能走,能跑,估摸着还能翻墙攀岩,以前瘸过,但已经治愈。他却没想到,凌河为治好这双腿经历了多少艰辛,康复路上洒了多少血汗,要比常人多付出多少倍无法想象的磨炼,又为了什么?但凡换一个人可能早就放弃了,这辈子会走就知足了,还奢望能上街打架啊? 因此严小刀就没提防,凌河下半身竟然是有功夫的。 他在凌先生面前,终究还是轻易卸掉了原本最该牢固坚守的防线,一见凌河误了终生。 两人相识这么久,历经数次危局和劫难,甚至周围人对一个“瘫子”每时每刻的羞辱嘲弄和猥琐调戏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凌河这样的脾气心性,竟然都能忍了,年纪轻轻却深谙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道理,将大招憋到了最后。如今真相大白,以前种种的落魄孱弱俱是迷惑人心的假象,至于“今夜你从这道门走出去,我就等着被人大卸八块”这些严小刀当作是两人之间甜美回忆的片段,全部都是试图摧心拔寨的障眼法,都是对他的精神世界攻城略地的好手段,只为了关键时刻这最致命的一击。 “警察就快来了,带上他,我们走吧。”凌河的话音毫无波澜,冷静得可怕,转身就走不多看一眼。 他是个按部就班条分缕析将这些年人生计划安排得非常有步骤的人,每一步都未雨绸缪,且精心谋算。在他走的这条路上,他唯一一次糟糕懊恼的失算,就是在严小刀面前感情沦陷。 严小刀在半昏半醒的剧痛煎熬中,被几人抬了,装上车。 警笛在海湾长鸣呼啸,码头海面呈现一片黑色的带状油渍,雨水的夹攻让残余的火势迅速偃旗息鼓,只留下一些触目惊心的烧焦痕迹。 这在当地圈子里也算一件大事,明早就会传得沸反盈天,人尽皆知。大家私底下都会这样八卦,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游家公子,在一场原因不明的斗殴中丧生于爆炸火灾,猜测五成是生意矛盾和分赃不均,另外五成可能是跟谁争风吃醋抢小婊子,得罪人太多,都不知有多少仇家。而那个臭名昭著的假尼桑鬼子渡边仰山这次走夜路终于遇见鬼,在爆炸中严重烧伤落水,昏迷不醒被送往医院,恐怕也老命难保在劫难逃了! 码头上只剩下沦为孤家寡人的游景廉,被发现时,所有人都很吃惊。警方原本刚刚接到内部缉拿通知,正式通缉负案在逃的游姓官员,通知海陆空各处海关排查过境旅客,不经意竟在这里找到了活人。 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目击证人游景廉已经说不出一段完整的前因后果了。 游景廉那根脆弱不堪的神经元在遭受接二连三打击之下,终于精神失常。 被人发现时,游大人抖抖索索地爬在雨里,脸颊凹陷双目失神,完全丧失了昔日的风采。游景廉手指摸到一把遗落的利器,迅速如获至宝地捡起。他于是就双手握住刀柄,以他所能挥出的最大力道直上直下向甲板枕木戳去,破罐破摔一般,发泄出潜意识里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凶狠和愤懑…… 木板在连续戳弄下,遍布一片密密麻麻的刀尖痕迹。可惜严小刀没能看到这样重要的一幕,没有机会拉着凌河推心置腹地问一问,在你的复仇名单上,为什么有这位游大人呢? 严小刀距离很远,横倒在黑色礁石组成的一块高地上,模糊视线中还能隐约看到码头方向的动静。而码头上来来去去的人全部化作微小而忙碌呼号着的人影,瞧不到他们这里。 严小刀从对方身材和高度辨认出来,拿枪顶着他太阳穴的黑衣小哥,正是之前他在红场遇到的跟踪者。这小子力气一般,但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好像也学过几手东瀛忍术的内功。 凌河盘腿迎风而坐,在礁石的顶端眺望远方浓云不断聚拢开阖的布局。 这人原来也是会盘腿的,就没有不会的,严小刀在心里惨笑一声。 雨势间歇,天边露出一角淡淡的微光,恰到好处照亮两人的心,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明透亮过。严小刀淋着细细的雨丝,凌河也淋着雨丝坐在泥泞中,好像就是故意作陪,绝对不让小刀一个人吃苦受罪。 凌河声线仍如平常,低沉婉约:“你怎么不问问我,干吗对你下手。” 严小刀疼痛虚弱但无比清醒:“我明白。” 凌河眼睫上沾着水滴,嘴唇翳动半晌,仍然不甘心、不死心地问出来:“那你能不能,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两人眼神相碰,精准地触到对方内心世界,根本不需废话。凌河迅速收回前言:“你不必回答了,我以后也不会再问。” 他对别人从没有这么婆婆妈妈,被拒绝过不止一次了,还要再被打脸? 凌河深深看着严小刀:“小刀,我曾经真心提醒过你,下回再见到我千万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你没有听我劝告。 “严小刀,你这个人自视甚高过分自信,这一路上犯了太多错误。你最大失误就是对我心太软!心软也就罢了,你的第二个致命错误,就是对我屡次心软放过却又决绝地断了我们两人的后路,不愿意顺服于我,你只有在拒绝我的时候最不拖泥带水! “你的第三个致命处,就是你太强了……你这样的人留在戚宝山身边,让别人如何能不忌惮你提防你?但凡想要与戚宝山为敌的人,怎么还能留你在其中掣肘?当年那个算命道士说的对,你是你干爹这前半辈子发迹显富的大贵人,你人强,命也强,我怎么还能把你留给戚爷?” 严小刀望着凌河,一字一句都听懂了,明白了凌河准备做什么。 他眼中的凌公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冷静,这个年轻人怎么都不像只有二十三岁,自己还是太小看对方了。 但他也不打算改口,不会求饶。 凌河弯腰凑过头,低声呢喃送给他一句:“你是我留给我自己的……我永远不会把你留给别人。” 凌河没有迟疑犹豫,手指动作飞快,扯开严小刀衬衫,从黑色腹带中拔出一柄十寸长刀。刀刃寒光在严小刀眼球上一闪而过,只是他在津门港口浪迹半生没遇到过对手,就没有想到有今日的马失前蹄和血光之灾。 刀尖刺破他脚踝骨骼筋脉最为复杂交错的地方,而且是大力地捅破直接对穿,让那柄刀直上直下插进岩石! 血蓦地涌出来,裤腿和脚上一片徜徉的红河。 严小刀浑身上下猛地一恸,肌肉绷到最紧试图抵御脚踝袭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他的睫毛簌簌抖动,凝重的眼眸像被一块黑幕覆盖住了,没有一丝光芒。他的身体缓慢在地上移动,呈现一种自卫护住周身时的蜷缩姿态,只有那只右脚被戳在地上无法动弹,死死咬住的嘴唇没有漏出一丁点声音。 “啊~~~~”原本以枪抵着严小刀头的那位黑衣小哥失声低喊,幸亏手指没走火了。周围一圈人默默捂脸皆惊。 这一句清澈亮白的细嗓终于暴露了真身,那家伙一把扯下黑色面罩,瞪大眼睛瞪着凌河。 光线下仔细端详便会恍然大悟,“小哥”其实是一位面型瘦长、容貌帅气绝伦的姑娘,也就是凌总口中曾提及的“猫”,大名叫毛致秀。只是这位毛姑娘气质中性,手脚利索,就被严总先前错认成男人。 毛致秀扮了一脸“好疼啊”的扼腕痛惜表情,忍不住怒视她家这位伤天害理暴殄天物的主子少爷。估摸也是严总这张脸男女老幼通吃,身材更是挺拔俊逸,走哪都人见人爱,黑衣小子在观潮别墅里对严总都没舍得下狠手,特意替凌河留了情面网开一面,果然这年头放冷枪都在背后,下手最狠是枕边人啊! 下一刻,凌河直接将手机丢给身后的人:“给他录下来,就现在。” 凌河自己调开视线不看,把活儿派给别人。身后几人默不作声打开镜头,场景一点都没浪费,给严小刀拍下了视频。只是现场气氛略微凝重,从下手的正主再到身边的喽啰们,没有哪个脸上能读出开心得意,没有人这时还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凌河眸心的光芒如摔碎的琉璃一样令人缭乱,沉声问道:“小刀,你怪我对你太狠么?你拆我两只脚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严小刀肩膀和后心微微痉挛,因疲惫失血而视线模糊,却又因为身躯的剧痛而无比清醒,嘴唇上布满汗珠,没喊疼,也没吭声。 凌河道:“你拆我两只脚,我才拆你一只,算是看在你我情谊对你手下留情了小刀,你觉着亏吗?” 严小刀眼里终于露出一点微光,哑声道:“不亏。” 凌河摘下自己腕表,调了个闹钟,直接搁在严小刀眉眼前:“我调了一小时的闹钟,就一小时,你自己看表。当初我躺在床上活活疼了一个小时,我一声都没哼,我受得住你也一定受得住,我绝不占你一分钟便宜!” 凌河眼里有血光,那一刻是真的狠,对人对己都绝不手下留情,谁心软谁输。 严小刀也明白,谁心软谁输。 他今天输得很惨,一败涂地,自己暗暗揣摩脚踝的伤势,他脚筋可能断了,这只脚废了。 第60节 这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大挫折,遭遇的最惨重伤患,却万般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刀光血影来自凌河。比脚踝上更为剧痛的撕裂感在他胸口,是在撕他的心,裂他的肺。他浑身发冷,不知是因为开始大量失血而导致寒颤,还是因为心都冷了…… 码头方向能看出人影憧憧,往来车辆不计其数。 严小刀一只手突然移动位置,惊得顶着他太阳穴的毛姑娘手又是一紧,“别动!”。然而,严小刀只是伸手扒住了身侧坚硬湿冷的岩石。他的五根手指都快要插进岩缝,指甲边缘磨出粗糙的刻痕……他的喉结不停抖动,每一分疼痛都被他吞咽着咬回齿间,这样的时刻,他是不可能在凌河面前哼出一声的。 视频将他平生最狼狈惨烈的一幕完完整整地留了底。 凌河随即拿回手机,快速敲字并发出视频,抬眼告诉严小刀:“我把你现在的样子发给戚爷了。小刀,你猜猜,你干爹会不会搁下手里的蛐蛐儿罐子,带齐人马火速赶过来搭救你?” 严小刀深呼吸顺了口气:“他知道你有埋伏,他不会来。” 凌河皱眉低喊道:“是,他也知道今夜潮头矶上有埋伏,所以他就没有去,他让你去!这就是你忠心投靠死心塌地的那位干爹。你是义字当头,他是专门坑你!” 严小刀哑声道:“戚爷没让我来,是我要替他赴约,我知道一定是你。” “……”凌河真有一种冲动,想再掏一把刀插了小刀的右脚,“严小刀,你简直愚不可教你执迷不悟!” 严小刀不愿反驳。他并非愚不可教或者执迷不悟,万般缘由一切道理他都明白,私下辗转反侧想过许多往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也没有选择。 黄豆大的汗珠汇聚成几道水线,顺着雕塑般的脸部轮廓扑扑簌簌流下来,严小刀嘴唇灰白,目光仍然硬朗坚定:“凌河,今天这件事,能不能到此为止?你砍了我,就当是出一口恶气砍了戚爷,一切到此为止。” 凌河惊异地盯着这人:“……” 严小刀咬着牙道出真心话:“戚爷手底下人多势众,他不是游景廉或者渡边仰山那样的蠢货他精明得很,你别去惹他……你若还不解气,尽管再砍我几刀,随你想怎样,我今天都替他挨了!你收手吧,离开这里,从哪来的回哪去……” 严小刀内心明镜,他跟凌河之间已经完了,互相之间都无法面对,不可能在一起,对“将来”的最后一丝奢望彻底变成一番美好的幻影,镜中花,水中月。他最后一丝如果能称作奢侈心的愿望,就是不愿看到两败俱伤。 凌河蓦然站了起来,站在黑色礁石组成的山顶上,离天更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撕裂头顶遮天蔽月的乌云。凌河那一刻是愤怒的,是悲伤的,是百般求索却求之不得的煎熬,俯视着小刀的脸庞:“严小刀我告诉你实话,戚宝山他现在一定已经看见你浑身是血虚弱不堪躺在这里,随时可能被大卸八块,他知道是我干的,他是不会来救你的,他今夜绝对不会露面! “严小刀你还不明白?戚宝山在这个局里他早就想到壮士断腕、弃船逃生,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段随时可以切掉的尾巴、一条破了洞随时凿沉抛弃的小船,他不会全心全意再信任你、倚仗你,他对你的猜疑忌惮早就磨灭了你和他之间哪怕还有一丁点脆弱不堪的父子情谊,你的命永远没有他自己的命那般重要!” “你干爹不会来搭救你,他宁愿眼睁睁看着你流血过多死在仇人手里。严小刀我今天要让你明白,戚宝山靠不住,你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我要让你明白,你是应当跟他,还是跟我!” …… 毛致秀直接甩了一把汗,冷眼旁观眼前彻底走向对立两极的情绪拖都拖不回来的两人,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就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再清醒也没用,八匹马都拉不住这互砍的架势啊! 毛姑娘内心万分想要吐槽:凌先生您聪明一世,却在“情”字上糊涂一时,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陷入这样糊涂而自负的怪圈。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您对严先生倾心真意、情有独钟,可你瞧瞧你今儿晚上都做了什么?你把严小刀的脚砍废了,倘若脚筋断了,这人哪怕将来跟不成戚爷,他难道还乐意跟你?这一记大昏招啊! 世间这些头脑愚蠢情商低劣却又自作聪明自命不凡的男子啊……幸亏本姑娘从来也没喜欢过一个臭男人! 手表的分针秒针缓慢移动,这是严小刀历经的最漫长一小时。 肋骨和脚踝上针扎式的刺痛逐渐消失,或者说,疼痛的面积洇开变大,遍及了全身,他的感官知觉已变得麻木不仁,任督二脉都堵了。外冷内秀的毛姑娘中途不动声色给他脚上洒了一包快速止血的药粉,而且未经凌主子同意。凌河装没瞧见,没有横加阻拦。 戚宝山果然就没有回电。 再说戚爷这边,早在打不通严小刀手机时,就已发觉情况不妙。戚宝山当然没有闲情逸致还坐在家中客厅里逗蛐蛐,他带人撒开网子,兵分许多路在港口附近低调地搜寻,一切悄悄进行,不敢声张惊动旁人。 码头上烈焰腾空的悲壮景象,加之线人的汇报,让戚宝山一时也陷入震惊和失语。 游家父子彻底完了。 戚宝山一向瞧不起姓游的,游景廉外强中干又良心坏透,这些年令人不齿的事情干了太多,让二人渐行渐远,终于在情义道义上分道扬镳。戚宝山尤其鄙夷游景廉当初曾经为了升官发财目的,竟然接近和踏入那个兽欲肮脏的“圈子”,用清白无辜的少年换取加官进爵,令人发指。 但是,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唇亡齿寒啊…… 戚宝山避在车中,隔着一条街遥望着5号码头陷入混乱救援的场景。他瞧着游景廉被几人架出来,又像是押解出来,塞进救护车。 游景廉有一瞬间突然抬头盯住他,让戚宝山在夜幕下隔着一块车窗玻璃都眼皮惊跳,以为对方发现他了,以为对方就要向警察和盘托出将一切都供出来,将这一张棋枰上所有棋子儿彻底打翻!然而,游景廉的双眼却是空洞无神的,视线毫无温度和气息地平移过他的车,再平移过眼前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对世间一切富贵繁华与喜乐哀愁皆视而不见,仿佛魂魄出了天灵盖,已经超脱成仙了……黄粱一梦彻底化作一剖尘土随风飘散,终于大彻大悟六根清净,然而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戚宝山低头阅读凌河发来的短信和视频,一幕幕血光映到他的眼里,让他在惊骇中无比凝重。今夜受刺激太多,被凌河一招接一招地拍晕,也快麻木了。 凌河问:【拜上戚爷,求教您现在这样情势应当怎么办,切了严小刀身上哪一段合适?】 戚宝山沉痛地闭了一下眼,回道:【犬子无能,让小凌先生费心了,你看着想要哪一段就切吧!】 他这样回复,手指都抖了。他养小刀这么大,他自己也没把人伤成这样过。 凌河说:【既然如此,严小刀这人我就切成肉块笑纳了,感激戚爷的慷慨割爱。】 戚宝山盯着屏幕上那行小字,几乎咬碎自己牙齿。他冷冷地回道:【今夜码头失火有人家破人亡,小凌先生好大的手笔,你好自为之!】 戚宝山明白他今夜不露面就救不成小刀,但露面必然陷入乱局,凌河就是要以小刀为诱饵,激将法逼他入瓮。更重要的,凌河永远都是当年某些案件的活人证,这人随时都可以站在警局里指控他,这也是最令戚宝山感到掣肘以至于一退再退无路可退的原因……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委屈你了,小刀。”戚宝山喃喃自语,“我不会就这样轻易舍了你,我舍不得,我还是要拿回来的。” 他确实舍不得,不甘心这么多年父子情谊烟消云散。凌河太狠了;凌河不仅是要让他入狱伏法,而且就是要斩他的根脉,让他将来被枪毙了都没人给他收殓上坟! 凌河随口就将戚宝山的回复全念给严小刀听。 严小刀咬唇一声不吭,自知今夜孤身被陷已是一条绝路,没人会来救他。 凌河扣上手机,手表的闹铃恰好这时敲上两人被辗转摧磨了很久的神经。毛致秀一抬下巴,对旁的几人飞速使了眼色,几名兄弟蹲下身将刀撬出石缝。但那把刀还穿透着连在严小刀脚上,不敢轻易取出,这是打算连人带刀整个儿抬走治伤。 凌河俯下身揽过严小刀的肩膀:“小刀,你不用担心,现在终于轮到我照顾你了。 “你这么乐意追着我,跟着我,一刻都不放松地盯梢我。好,干脆就让我带你走吧,我们不用再分开了。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背你吗?咱们俩之前说好的,等我的腿好使了,我天天背你。” …… 作者有话要说:  1.真的虐完了。 2.之前提到两人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一起”,所以不会分开,还是“在一起”。 3.小河说过的话都会实现,“等我腿好使了,我天天背你。” 第五十八章 辗转南下 凌河说:“等我的腿好使了, 我天天背你。” 严小刀原本不该再对眼前人曝露任何情绪波澜, 听到这话还是像寒潮抚过全身,抖了一下。两人那时曾经的柔情蜜意、心有灵犀, 全部化作一层稀释的淡红色的血水, 在他心底的瓢泼大雨中漫开, 血色侵入四肢百骸。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凌河的一手掌控,翻云覆雨玩弄旁人于鼓掌之间。 严小刀看着凌河说:“借个电话用用。” 凌河竟然也没问他是否要报警, 或者就是相信他不会报警, 毫不迟疑就将手机给他了。 严小刀不会报警找人捞他,他与凌河之间私人恩怨, 他活该受着, 与任何人无关, 凌河当初报警了吗?凌河那时被他拆了脚踝,竟然还回吻了他……凌河这人永远就是这样。或者说,两人之间一直就是这样,越知己知彼越是煎熬。何况, 他一个响当当的爷们, 绝不乐意让人目睹自己今天这副惨象, 流血流泪都想找个无人的角落,一身伤痕自己咬牙扛着。 他拨通杨喜峰的电话:“峰峰。” “老大!”杨喜峰这连珠炮的声音从手机里蹦出来,“老大您在哪啊?我们就在码头附近,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打了几个小时了!您没出事吧?!” 严小刀气息微弱,顿挫着说:“我没事,很好。别找我了, 现在,立刻,都回家去。” 杨喜峰脑子不笨不傻,立时听出这声音咳喘带血:“大哥你怎么的啦?你说话声音不对你出嘛事了你现在到底在哪我们去找你!” 严小刀重重咳了一声:“不准找我!……都回家去,把家给我看好,人一个都不能少,我过几天就回去……你们都给我夹紧了尾巴待家里,都不准出门。” 就在打电话这一分钟工夫,几辆车亮着颇有威慑力的前车灯越过颠簸的山路,也找到这片黑色礁石组成的高地。 电话里杨喜峰突然叫道:“大、大哥,那个是你吗!” 几辆车里纷纷冲下来人,个个儿都是凌河无比熟悉的面孔,互相都认识,正是严总别墅里同吃同住的一班兄弟。两路人当场撞个正着,严家小弟们满脸惊愕难以相信眼前一番惨状。 严小刀横在包围圈中,遍身是血。 双方尚隔一段坑洼不平的山路,却已满眼血红拔枪对峙,严小刀只遥遥扫了一眼,此时因心急发力而汗如雨下,咬牙道:“小王八蛋不听话,让你们回去,都滚蛋。” 杨喜峰扔下手机悲愤地大喊:“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哪个王八羔子对你下黑手!” 严小刀心里太有数了,这几人完全都不是凌河对手。他不想死,他还想最大限度地保住自己的人,不想区区一晚上就这么被人“团灭”。 他低声不容置疑地吩咐,或者说就是命令:“让开路,现在,让凌先生的车过去。你们敢动一下,别认我当大哥。” …… 严小刀被几人慢慢抬上一辆厢式卡车,塞入车厢后座。毛致秀手下人已经暗地里放轻手脚,当真没想为难他,然而挪动间一阵剧痛从上到下抽打得严小刀几乎哼出声来。他浑身痉挛,大口大口吸气,血水和着汗水从脸上滑落。 他的头缓缓向后仰去,倒下的位置恰好是凌河的大腿,头枕在凌河掌中。 数辆车不疾不徐地从中间一条狭路上通过,扬长而去。窄道两侧站着严宅的弟兄,眼睁睁目睹他们老大被带走了。 严小刀判断是对的,他们的车过去之后,山脚下从不同方向又有几辆神秘黑色厢式卡车紧随而上,一支车队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滑过。方才杨喜峰他们所处的境地,就在对方火力包围圈内。凌河一向心机深沉行事缜密,今夜安排应当是没有大纰漏的。 杨喜峰绷不住抹眼泪哭了起来。 宽子在凌河车子经过眼前时眼眶爆红,突然爆发悲愤的吼声。 “为什么!! “我大哥对你这么好,你害他,你竟然害他!! “你个忘恩负义心如蛇蝎的东西,你狼心狗肺!!……” 凌河隔着车窗应当是听见了,但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睫稳稳当当捧着严小刀的头,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得偿所愿——小刀现在是他的了。 严小刀这样的男人,假若不是此时身受重伤,实在走投无路,怎么可能乖顺服帖地愿意跟他走?断然不会。 他反正被人当面痛骂“心如蛇蝎”都不是第一次了,渡边仰山也骂过。随便旁人怎么骂,他早已能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杀伐决断全凭我行我素,不在乎了。 …… 车厢哪怕只是轻微的颠簸和摇晃,都能从严小刀眉心和嘴角颠出一串细碎轻微的痛楚。细细的痉挛感沿着一道一道的汗水流经脖颈上的脉络,最后全部汇入凌河手中。 凌河轻轻抚摸他的耳廓,另一只手好像帮他托住胸腹,可能是避免进一步骨折崩塌。 凌河那只左手移到他胸口上,一片明显红肿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泥血雨水混合液交相呼应,掌骨突出的地方破皮出血了。毛致秀递了一只滴管粽瓶和消痛药粉:“凌总,抹药吗?” 凌河不说话,冷面摇头拒绝敷药。 毛姑娘翻了个白眼,就没打算劝第二遍,以嗫嚅的口型对身旁同伴说:熬着吧,不敷药,你看不疼死他! 严小刀最后一丝清晰的意识回忆到,他肋骨被袭仰面倒下几乎后脑撞地的瞬间,确实有一只手捞住了他后脑勺,代替他的脑袋撞到嵌有许多凸出铁钉的甲板枕木上…… 疼痛不断侵袭过界,超越了他感官能够承受的极限,又因为不断强行压制耗费了太多体力,太累了,逐渐模糊的意识以及一层一层幻觉开始在他眼前作祟。 四面白墙冰冷刺目,麦先生站在那停尸间铁柜子前,青瓷色的皮肤冒出一层白气。麦允良眼神清澈但已无生气:“严先生……我死得惨,我心里冤,我原本不愿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杀死我自己,在所有人面前曝露出我最龌龊不堪、羞耻屈辱的面目……我认识凌河,他欺瞒了你,我十多年前就见过他了!……” 麦允良没有活气的身躯隐入一片寒凉的白雾,他的干爹戚宝山突然跳出来,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一张白面也激出猩红色:“小刀我都明白,我都懂!你今夜是故意的,你口是心非,你去赴约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他,你为了凌河!你一直都在千方百计护他,你瞒着我做了许多事,你贪恋男色不念旧情,你忘恩负义吃里扒外,你今天为什么跟着凌河走,你早就想要背叛我离开我!……” 严小刀额头渐渐发烫,因内心煎熬而十分难受,感到有人抱住他的肩膀,却也只能释放给他十分又一的慰藉,无法让他彻底解脱迷惘和纠结。 戚爷此时被另一人凌厉地一掌推出他的意识,这个人黑眉白面,一双细眼与黑发一齐在暴风雨中飘扬。这张脸突破水雾傲然扑入他的眼帘,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令人心碎。这是凌河,凌河对他说:“小刀,你又心软了,你这人心软还固执,你温存撩拨我却又最终拒绝我。小刀,你对你干爹的忠诚真可谓是执迷不悟至死不渝,顽固不化死不悔改!害我家破人亡毁我一生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小刀你为什么就不能顺从我 第61节 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 …… 严小刀一贯性情沉稳内敛、主意坚定,做事不会首鼠两端逡巡迟疑,在他清醒之时,他都没有过如此深刻的刺痛和纠结。只有在昏迷的一刻,潜意识里压抑在最深层的邪魔外道终于翻了上来,露出狰狞面目叫嚣着侵入他的意识,才让他偶尔曝露出男人最真实的脆弱。 他坚强得太久了,以至于许多人拿他的心不当一颗心,拿他的肉都不当块肉,就以为他严小刀百毒不侵、坚不可摧、能扛泰山,却忽略了他也会伤,他也疼着了,他也会对一个人心灰意冷。 严小刀自从当夜被凌河带走,再到之后的一天,有一大段记忆呈现空白。 也是因为身体虚弱伤重失血,乘车辗转颠沛流离,再加上潜意识里对某些事的抵制抗拒,以及麻药的昏睡作用,他几乎昏迷一天一夜,恰到好处地捱过了手术后伤口最为疼痛的十几小时。 待到再次醒来,他是躺在柔软而狭窄的长条床铺上,稍一偏头能看到双层车窗外面碧绿鲜嫩的枝桠偶尔用梢头轻敲车窗,再飞速划过他的视野,他们竟是在高速奔驰的列车上。 四周干净雅致的环境显示这至少是个头等车厢。他身上盖了厚实保温的蚕丝软被,枕了鸭绒枕,这些可又不像任何动车车厢能提供的标配。过道内听不到卖菜场般的喧闹,没有三教九流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制造出的混乱拥挤,凌先生看起来把这节车厢都包下来了。 靠在他下半身顶着他的人,是毛姑娘。一回头发现他竟然睁着眼,毛致秀屁股扎刺似的往前一出溜,那表情分明就是“男人身上都有毒我才不碰”! 毛致秀轻咳一声,润了润嗓音让自己显得温和清脆:“凌先生刚出去了,本来他坐这儿的,我可没有挨着你坐你别误会啊!他让我顶着你腿,床窄怕你滚下去。” 严小刀没说话,用眼神对姑娘表达了淡淡的感激。 毛致秀是个清雅帅气的女子,面如白瓷,柳叶般轻挑的眉眼深具东方韵味,相貌美而不俗,十分耐品。姑娘将头发挽成个髻子梳在头顶,干净利落,穿帽衫和一条低腰嘻哈裤,手腕和后颈有黑色纹身,背影偶尔看着像男孩子。 严小刀忆起那日在红场的一番遭遇追逐战,品评道:“轻功不错,跑的是真快。” 毛致秀其实诧异严小刀竟还愿意跟她讲话,嘴角一翘:“承让了,严先生!” 严小刀即便身受重伤,并且就是在眼前这帮人手里受的伤,他天生不是那种冷淡傲娇或者心胸狭隘的庸俗性情,不会骂骂咧咧,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心底柔情也磨光了,他琢磨的是下一步怎么办?怎么解决如何脱身? 毛致秀沉默片刻,没忍住,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上回你误会他了,严先生,从你家房子后面那片悬崖爬上爬下的人,是我,不是凌总……你还因为这个跟他吵架。” 严小刀扬了一下眉毛,显然,凌河在他家装瘸装那么久,总需要有个可靠人物递送消息,因此凌先生只需端坐严总家中每天弹弹钢琴,弹指飞灰间就统筹了全局。然而,他跟凌河翻脸大打出手又何止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 他问:“你还天天爬?” 毛致秀轻振一下肩膀,猫尾巴都翘起来了,骄傲地说:“早晚各一趟吧,凌总只要在露台上,我就上去找他聊个天,就当锻炼身体了。他爬墙不如我,他都下不来!” “哼。”严小刀冷笑一声,“姑娘您可真行。” “谁说我下不来?!”那个低沉婉转但带有明显讨伐口吻的声音撞破了车厢内的空气。凌河高大的身形只要一出现,瞬间塞满视觉空间,顺带还吸走了车厢里大部分空气,周围立刻显得闷涩而逼仄。 毛姑娘与严小刀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的气氛立时烟消云散,都住了嘴。 凌河目光快速从严小刀脸上滑过,这其实是血色刀光之后严小刀清醒过来头一次与某人打照面。两人紧绷的嘴角都没有主动软化开启互致问候的意思,都不开口,可就瞬间冷场了。 毛致秀一撇嘴,很有眼力价“腾”得就蹦走了,比当初爬墙跳楼的动作还利索呢,蹦到过道另一侧的床铺躺着了,唯恐被喜怒无常的主子爷的毒液溅一脸。一群探头探脑围观重伤号的小伙伴倏地将视线回避开去,但可以打赌这帮人耳朵都没回避。 凌河是骄傲的,永远高昂着头,冷场也不会尴尬。在凌先生的人生词典里,许多形容描述正常人心理状态的词汇他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温言软语哄哄人道个歉之类。凌河跟谁温言软语过?凌河为人行事会后悔道歉? 凌河弯腰检视严小刀的右脚,说:“我知道铁轨上颠的厉害,疼,给你打过止痛针,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你忍忍吧!” 这人说着自然而然坐到严小刀腿侧,这位置就应当是他的,他可以一坐坐几个小时,等待小刀醒来。 严小刀终于率先开口,已不需寒暄客套和开场白:“你带我去哪?” 严小刀有一阵子的恍惚,凌河要把他带走?难不成将他直接押运出境?他以为凌河的人一定在燕都津门附近有一处据点,安全藏身之处,还要继续死掐戚爷不松口呢。 凌河难道会放弃计划? …… 凌河当然也不至于因为插了严总一刀就痛不欲生准备浪子回头,他不会改变心智,但可以改变策略,由直取强攻变为迂回周旋。 他刚在洗手间与留守的部署通了电话。市局衙门紧急抽调人手,调查5号码头的恶性交通事故。目前内部消息,事故受害一方游某某因油箱中弹起火爆炸当场丧命,而肇事者渡边某人烧伤落水窒息,呈现严重脑缺氧状态半死不活躺在icu。巡逻艇上还有若干轻伤号,然而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土国籍,竟是一群小鬼子。衙门就为这破事还私下照会了该国使馆,估摸处理时还要考虑国际亲善关系。 码头上发现持械斗殴痕迹,然而现场最重要的人证渡边仰山与游景廉,此时都不能做口供了,无法指证究竟何人算计他们、何人策划了这场火并…… 某些知道内情的人,比如原本应当在观潮别墅聚首的另外三位老伙计,当然不会自露马脚跑去向警方指证或招供,这时巴不得躲远远的,为昔日结义兄弟游大人父子俩在清明节烧一盆纸上一炷香,就算厚道仁义了。 当然,在波及范围更广的网络键盘侠势力范围内,这桩惨事被杜撰成了故事演义的末回终章。麦允良案终于沉冤昭雪,游家公子被描述成苍天有眼雷劈了罪人,而渡边老匹夫竟然平白赚了一个替天行道的美名! 老城区戚宅的周围密布眼线,但老谋深算的戚宝山足不出户按兵不动。 凌河是在这种情势下选择绝不恋战拖泥带水,迅速离开津门重地南下。游景廉自首是没指望了,戚爷自然会死扛到底绝不说出真话,警方破案太慢,背后“带头大哥”根深势大一手遮天,为今之计,凌河只有改道另辟蹊径,假途灭虢。 凌河十分执着地对严小刀道:“小刀,我想带你去南方一些地方,我要让你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当年许多真相,我要让你最终明白,你那些拿来自己感动自己的忠诚和义气不过是你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这些天你对我提防猜忌处处掣肘,甚至对我动手……是你自己的顽固不化和死不悔改!” 凌河好似又施展读心术了,句句戳到肋上,让严小刀胸口又开始疼了。 要说两人骨子里脾气还是相似的,躺在对面铺位的毛姑娘无奈地对同伴一摊手,憋不住都想拿根鞭子抽人了:少爷,对付严先生这种纯爷们硬汉子,您要先学会一招化骨绵掌,再学一招拈花拂穴手,他哪痒你挠哪,温柔点儿挠,才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啊!你这上来一套独孤九剑,先把人家戳成三刀六洞了,然后八卦掌、伏魔掌和大力金刚掌轮番招呼,严先生他吃你这一套吗?!嗳,情商低得没救了…… 列车以单调重复式的节奏在轨道上高速前行,像是有意催促着在沉默中尴尬的两人,一路向前看吧,别再回头了,再回头都是一腔血和泪啊。 严小刀仰望车厢顶的天花板,点点头:“许多事我也想明白了,是我当初疏忽不察,上套也怨不得你。所以,当初其实是你散步消息引我们一干人等上船,就像这次在观潮双塔一战的套路一样,你一直想钓的就是戚爷,但不幸钓了个我;你不是大鱼,我才是那条鱼。只不过我这条花鲢不值钱,要杀要剐都嫌费事,因此你另寻他路,你选择住在我家留在我身边下手,随后就发生了麦先生的事……” 严小刀叙述的情节事实基本清楚,只有一点凌河很不同意,却又无法开口。 小刀,你这条大鱼不值钱吗?你是一趟南岛之旅最昂贵的收获,跟你相比,旁人可以直接被划归为一堆鱼饵鱼食、蛤蟆蚯蚓,连鱼都不配当!……凌河在心中默想。 严小刀平复气息,瞟了一眼四周装睡偷听的一群人,很慢地说道:“‘云端号’上,你不仅没有任何危险,全程局面都在你的掌控。以你的能耐本事你就不会被渡边仰山那头蠢驴所伤,被擒就是深入虎穴,假装羸弱就是引蛇出洞,我佩服你的胆量,凌河。船上到处都是你的人,以前我不认识,昨夜算是认全了。“云端号”上住我左手边经济舱的就是对面上铺那位短发小哥,他后脖窝偏左位置有一颗黑痣,当时穿印花衬衫大短裤每天在走廊里转悠。住我右手边舱室的就是那位姑娘,只是当时她变装易容,让我一直以为隔壁住了个男士,香水味暴露了,她总是用这一种香水。凌河,你是连我住哪间舱室都未卜先知了吗?” 对面上铺和下铺,同时伸出两颗按捺不住就喜欢抢答发言的脑袋,迫不及待辩解:“没有啊严先生!就是碰巧了,这就缘分呗!” “而且就那一排舱室打折便宜,其他的贵得要死,又不能明着团购,我们人多要省钱啊!……” 两个喽啰迅速就被凌河的视线逼回去了,继续维持装睡的僵硬姿势。 车厢里所有人内心都暗生惊异和佩服,严小刀重伤未愈麻醉刚醒,头脑如此清晰且口齿连贯,当初船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能逃过这人法眼,当真不好对付…… 严小刀伤处还疼着,但心情平静,确实已经死心了:“凌河,我就再问一句,麦允良怎么死的。” 这是他们最初反目的缘由,是卡在两人之间带血的心结。 凌河迅速调开视线,眉头紧蹙显然不愿搭理这个话题:“警方结案了,麦先生殁于自杀人尽皆知。” 严小刀回敬:“警方也会很快结案说游灏东死于渡边仰山枪击造成的意外,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 “……”凌河扭头盯着严小刀,眼底突然爆出怒意和委屈,被迫坦承道:“我安排了几人在酒店里,还在电话上做过手脚,但麦允良是死于自杀,我没教给他!” 凌河忍无可忍补了一句:“那些恶心东西我没玩儿过,我教不出来!” 凌河说完别过脸去,眼眶突然发红,也是被某些掩盖在故纸堆下令他作呕的陈年回忆击中了尾椎神经,脊背都微微发抖。 严小刀听出凌河意指之事,却刻意掠过了容易引发龃龉冲突的敏感话题。麦允良说他在那个“圈子”里见过凌河,而凌河说没玩过那些“恶心东西”…… 严小刀哑声说:“那个视频,是你找人拍的,你真的不应该,就那样……不留余地、不留体面。” 他本意也并非马后炮指责凌河,尤其为了麦允良而指责凌河,在他对眼前人柔情蜜意早已耗尽的时候,为什么有些话说出来仍然会疼? 凌河傲然道:“我对麦先生已经够发善心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怎样他,他死后才放出视频,我给他生前留足了脸面!他活着总之懦弱没用、人尽可夫,现在人都已经不在了,假若能够借此一箭双雕扳倒游家和简家,他就算死得好歹还有一桩价值,我为什么不能做?!” 凌河一双绿眸毫不掩饰与生俱来的霸道和强势,一番话理直气壮,绝无流露恻隐之心或懊悔之意。 严小刀闭上眼,那一刹那突然与眼前人从咫尺拉开了天涯之距,仿佛就是许多琐碎小事悄悄日积月累最终导致的溃坝决堤,触到他一些底线,让他无法接受凌河的所作所为。 两个人随便聊上几句就聊出剑拔弩张的火星,昔日的和谐相处果然就是凌河刻意揉捏性情、委屈求全生生造出的假象! 更何况如今二人强弱与攻守的形势已完全调转,凌河手下人多势众,来去自如,生杀予夺全不在话下,眉梢眼角间的锋芒都遮掩不住。他若还能温存善待小刀,必然是顾念旧情,买卖不成彼此仁义还在。 第五十九章 怀璧其罪 恰在这时, 窗外景物斗转星移, 隔壁车厢传来搬动行李的喧哗。凌河暂时收起一身矛刺,话语间仍然温婉:“到站了。之前上门叨扰严总挺长一段日子, 现在正好有机会投桃报李, 请你贲临寒舍小住几日吧!” 一听这句吩咐, 周围传来一阵长吁短叹的收兵卸甲声。两位爷总算没有再次撸袖子掐起来,一群竖耳朵偷听的部下拎在手里时刻准备泼出去灭火的水桶冰桶之类也就纷纷收起了。 严小刀被抬下车厢就看出, 他们是来到相隔了三个省车程的峦城。 他平时出差四处转悠, 阅历颇为丰富,大城市哪都去过, 对景色优美如画的海滨胜地峦城也算熟悉, 只是没想到, 凌河在峦城当地也有不为外人知晓的住处。 峦城四季如春,潮湿润肺的空气自海滨白色沙滩向陆地上吹来。海风拂过老城内白墙红瓦的教堂和民居,在那些玲珑别致的小房子的红顶上吹出一片瓦片形状的涟漪。红顶之间再点缀上翠色葱郁的植被,车子在起伏弯曲的羊肠小道上迂回着兜圈, 自半山腰向下望去, 就是一幅色泽鲜明的美图盛景。 而凌先生的居所, 竟然就是峦城当地疗养度假区内的一栋老楼,这让见多识广的严小刀颇为惊讶。那些老房可不是市面上亟待危房改造的普通民居,而是民国年间城市沦为殖民地租界时筑起的高档洋楼。 这买楼的品位和手笔,比戚爷不差了。 隔一层车窗,严小刀尚未仔细端详这栋楼的外貌形容,凌河打开车门, 突然凑到他面前。 凌河是想弯腰抱人,低头察觉有异常,单膝跪下轻轻扶住严小刀的脚踝。绷带之下洇出血迹,严小刀淡淡地道:“路上太颠,晃悠出来一点血,没大事,不用看了。” 凌河也没废话,两条很有劲儿的胳膊往严小刀腋下和膝盖弯楔进去,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人横抱起来了! 然而抱是抱起来了,凌河脚下突然发软前倾,还是眼明手快的毛姑娘帮忙抱了严先生两条腿,悄悄卸掉部分重量,才让凌河不至于马失前蹄。 凌河是瞬间脚腕疼了,两个人重量都压在他脚上,确实吃力。 严小刀当真不太习惯,眉头尴尬地拧着,终于忍无可忍想要拒绝:“别抱我,弄个轮椅吧。” 凌河面无表情哼了一声:“怎么就不能抱?” 严小刀:“……没必要劳累你,我不习惯被人抱。” 凌河话音不善,甩出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我也不习惯被别人抱,还不是抱来抱去抱了两个月,不是抱得挺顺手么?” 严小刀一手微微抵住凌河的胸膛,凌河一低头,不经意间留长的发帘就斜斜地垂下来,撩着他脸……与两人之间此时的冷战都无关的,严小刀纯粹不习惯这么个“雌伏”于别人的姿势,心理上还不太能接受横着进屋。但他一动就胸疼脚疼,无法动弹。凌河才不管他疼不疼,当仁不让地将他抱入小楼。 小刀,当初你这么横抱我的时候,我也委屈,不得已而蛰伏委身于你。 今天终于轮到老大爷您委屈了,您就敞开胸怀学会享受旁人的“照顾”吧! 作为一家之主的凌先生,将贵客稍作安顿之后,迅速就跑了,不知溜到屋里屋外哪个角落悄悄搞事去了,撇下小刀一人。严小刀倒是落个轻松自在,只要凌河别在他耳根下放毒,说一些与他三观不合、不顺心如意的话,他心态上原本是豁达随性、随遇而安的。 凌大少爷的宅邸,与他先前脑拟的风格完全不同,与他自己家更是千差万别。 这栋民国旧楼当然经过重新的装修装潢,外饰和内墙皆是新作,然而其间的低调和朴素令严小刀吃惊。都不能用朴素来形容,简直是苍白和家徒四壁!是的,凌河的家看起来是色调“苍白”的,从墙壁粉刷选色,楼梯栏杆的漆色,再到家具和各种细节装饰,整栋房子白得刺目,简洁干净得让人进去有点不舒服,好像很容易踩上去就造出一枚糟污的脚印,破坏了这刻意塑造出的洁白。 善解人意的毛姑娘在他身后悄悄说:“踩吧,没事,踩脏了也有人擦。” 严小刀嘲讽了一句:“主人看起来喜欢干净,怕踩脏了他要直接剁掉我的脚。” 毛致秀将柳叶眉一挑,故意倒呵一口凉气:“哎呀!我是章鱼那脚都不够他剁了,你管他呢!” 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家具和装饰,但又不是二十年前农村严氏家中因为极端贫困造就的蓬门荜户。事实上,这栋老宅本身就价值不菲,远近这一片独栋洋楼别墅不是被行政机关占用,就是富豪们购置改建成为私人产业,再就是开辟成旅游参观的景点,没有一户是寒门陋室。凌先生的私宅是明明买得起,却在四处刻意留白,二层通顶的大吊灯是朴素的白色磨砂灯罩,地板用的色调最浅的桦木,灯具不带雍容华丽的水晶流苏,楼梯不做精致典雅的雕花扶手,墙上没有价值连城的装饰油画,桌上也没有值得把玩的新奇摆件。 这房子里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烟火气息,没有时调评书,没有麻将桌上推牌的脆响,简直什么都没有,透着那位主子爷骨血里的冷淡与冷漠! 严小刀自己不算作风奢侈的,但圈子里见惯了各种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凌河又是个异类。 严小刀轻声品评:“你们凌总,是不是平时也没什么私人兴趣爱好,每天就坐在房间里欣赏四面白墙?” 毛致秀点头:“是啊,我们这位总裁少爷能有什么爱好?他每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他挥师北伐挺进中原狼烟四起的大计划,就没别的事了!当然,我们帮他实现计划鞍前马后呗。” 换言之,这世上也没有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每个人脑容量都差不多,在其他事上蜻蜓点水不做流连,才能将全部心思专注在大事上,殚精竭虑心无旁骛。 第62节 严小刀试探:“你怎么认识凌河?” 毛姑娘将精致细白的眼皮淡淡一翻,避重就轻:“好多年前就认识了,在美国。我是从福利院出来送去寄养家庭的孤儿,他也是没依没靠的孤儿。” 严小刀又问:“这栋楼什么来历,叫什么?” 毛致秀说:“以前好像是哪位民国文坛大佬的故居,凌总买下来,就给折腾成现在这样。正门右手边挂了牌子,‘瀚海楼’。” 瀚海楼? 严小刀一下子被击中某一条记忆的神经,想起来了。果然是“瀚海”,凌先生呼风唤雨的大手笔,有了渡边老毒物的港口船舶产业为基石,再辅以简氏集团万贯家财作为锦上添花的添头,凌河手头绝对不缺钱,风头正旺。 严小刀被几个汉子抬进专门为他收拾的客房。这间客房简直可算楼内家具最全的一个房间,现代风格的白色大床四件套一看就是新买的。 “家具刚拆封,不好意思啦严先生,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经是抽风机换气扇轮番作业,可还是有点味道,您多多包涵吧!”帮他挪脚和脱换外衣的小跟班柔声说道。 家具果然是昨晚置办,凌河步步算在前头,连夜布置出他下榻的房间。 严小刀说:“让你们凌总费心了,我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没必要为我浪费他的钱。” “远没有施坦威费钱啦!”严总的贴身男仆嘴碎闲扯了一句,一脸了然于心的暧昧表情。 小跟班都没去过严总的家,没见过那架施坦威,然而严小刀豪掷万金为凌总裁买琴的风流典故,已是人人皆知的绯闻八卦。 这小跟班又是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特色人物,一脑袋卷曲烫发,发型调教梳理得还颇费一番心思,但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小哥讲话时嗓音柔媚婉约,走路一扭一扭的,时不时对严小刀暧昧地挤个眼,露出涂满上眼皮的眼线眼影……果然凌总身侧吸纳了一群很不一般的人才。 烫发的小哥姓苏,名叫苏哲,手脚麻利儿,一路哼着霉霉的乡村情歌将严总换下的外套衬衫内衣都收进筐子,搬下楼洗衣服了。 毛致秀推门而入,恰好抓获苏哲搬着沉甸甸的洗衣筐扭着脖子向严先生抛送媚眼,眼瞧着抖了一地的眼影粉。 毛:“阿哲,你寻么什么呢?脖子都让你扭折了,给我们弄杯咖啡去!” 苏:“遵旨嘞,毛仙姑!” 毛:“滚!” 苏:“哎呦,凶巴巴得嫁不出去!” 毛:“呵,你倒是不凶,你嫁出去了吗?” 苏:“哼,人家老公是个嫩草,还上小学呢,我在耐心等他长大。” 毛:“……神经!” 别说毛姑娘抖了一激灵,见多识广的严总后脊梁上也翻出一片鸡皮疙瘩。 那种感觉很奇怪,他与凌河之间,在旁观者眼中怎么也应当算是“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血溅当场重伤致残”。或许之前的心理预设已相当完善,当这残酷摧心的一幕真正来临,反而卸掉了压在他肩膀上最沉重的感情负担,让他轻松无畏了。凌河这一刀下去,就是斩断他的退路,终于让他解脱了,暂时不必再困扰纠结于划边站队的单项选择题……严小刀竟然连愤怒生气的感觉都钝化了,此时还能平静地瞅着凌宅里一群小字辈插科打诨。 也幸亏有这帮活宝讲些笑话,给毫无生气的白房子悄悄添上一抹颜色,不然住这种房子真要憋闷死,这房子像个性冷淡住的地方! 严总躺在床上歇息养伤,一只脚高抬着吊起来。 过了片刻,苏哲又进来了,端了一只果盘,上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摆了仨瓜俩枣儿似的几颗水果:“严先生,挑您喜欢的吃。” 严小刀扫了一眼,凌河家里竟然连餐具都是雪白款式,边缘不镶金属,也没花饰图案,倒是突显了枇杷果的橙黄欲滴和大樱桃的娇艳嫣红。 然而说是“几颗”,还真就只给几颗,严小刀抓了两枚樱桃扔嘴里,盘子里都找不着第三颗了!然而苏哲小哥就连枣子和枇杷也不给吃了,直接端盘子走人。 严小刀摇头吐槽道:“你们凌总怎么过的日子?平时家具也不买,水果都不让多吃几个,咳,守财奴!” 毛致秀坐在大床对面椅子上,横翘着二郎腿,应声点头附和道:“特别的守财奴,有钱都不知怎么花!” 然而毛姑娘嘴角露出会心的笑意,笑得深邃诡秘,颇有韵味的眉眼好像能织就出一番微言大义。 窗外金红色的晚霞铺上树梢,晚餐直接送到严总的床上。 严小刀也没假客套,迅速拿起刀叉。都已经被人砍成这样,不付钱吃他凌家几顿饭,他还是有资格吃的,被围殴也得先做个饱死鬼!他胸骨仍然发痛,无法坐直,身体呈现一百五十度钝角姿态,也不妨碍他大快朵颐。 这是一顿西餐,具体哪一国风味他不太讲究,但菜是以头台冷盘沙拉、冷汤与黄油西点、白肉荤菜、红肉荤菜和甜点咖啡的严格顺序一道一道呈上。 严小刀吃饭一贯是大刀金马的男人气势,即便很小资的一顿西餐也能让他吃得刀叉杯盘缭乱作响,一叉子下去是一大块红肉,再一抿嘴这大块肉已经没了。他是真饿,饥寒交迫失血过多,觉着这顿饭着实好吃,简直无上的美味!太祖武皇帝朱元璋当初在颠沛战乱中喝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推崇为人间绝品珍馐,估摸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当然,这饭做得又比珍珠翡翠白玉汤精致和丰盛太多。严小刀是吃到第三道菜才迟钝地发觉,怎么每一道菜里,都有樱桃的影子? 冷盘是橄榄油烤蔬菜,配羊奶起司、开心果仁和樱桃果醋。 汤盆是西瓜蓉甜汤,配白兰地腌渍大樱桃、鸭胸肉冻和鹅肝酱。 白肉主菜是柠檬麝香草煎比目鱼,以稠樱桃酒浇汁。 红肉主菜是樱桃酱煎小羊排,配乳酪起酥。 最后上来的甜点是樱桃派,配黑巧克力冰激凌。 一套五道菜式,颇花了一番心思的。怪不得刚才就给他吃两颗樱桃,食材都用来烧菜了! 严小刀擦着嘴,率直地称赞一句:“不错,很好。” “能不好吃么,外面买都买不着!”毛致秀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小羊排,边嚼边说,“我们跟严总您家公司没的比,我们家主子是个守财奴葛朗台,平时也没见过奖金津贴公费旅游之类的好处,但是干活儿卖力也还有些奖励,比如附近哪家新开餐馆的就餐券之类。优秀员工最高一等奖励,就是一共九道菜的这样一顿饭!您今天才吃五道菜!” 毛仙姑显然是连扯带忽悠,说得跟真的似的。 严小刀觉着特新鲜:“这是阿哲做的?” “他会做这一套西餐?”毛致秀张成o型嘴,不屑道,“那小子就会调个咖啡,不然早有男人把那个妖孽娶回家收房了。” 说咖啡,咖啡就来了,苏哲小哥端了咖啡进来。严小刀一看更为诧异:“冰豆奶抹茶拿铁,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 苏哲肩膀一耸,忽闪着带水晶贴片和眼影粉的眼皮:“我哪知道您爱喝啥呢?我们凌总让我就调这个口味。” “他还记得我爱喝这个。”严小刀心里流过一丝淡不唧儿的隐伤。 毛致秀微微摇头,忍不住提点道:“就是他给您点的咖啡啊。” “……” 就是凌先生给你点的咖啡啊。 严小刀恍然明白了,强行压抑住一丝惊愕——他公司楼下开张了几个月的咖啡店。 那位面相和服务态度都很酷的咖啡店主,当初为他推荐了冰豆奶抹茶拿铁,还声称促销买一赠一。 所以,一直都是凌河在为他“点”每天的花式咖啡,店主小哥不过就是个传送带,买一赠一就有两杯,可以二人分享。 新开的小店,专门就在他公司楼下,每天盯着他进进出出,每天观察他见什么人。 他在店里遇见麦允良,追出去与麦先生私下见面,凌河当晚在他回家之前就知道内情,当夜又因他的情不自禁逾越雷池,二人床上龃龉打了起来…… 严小刀垂下眼睫时暴露了眉头深锁出的凝重,作为别人刀俎上的一块鱼肉,他无话可说。 凌河这个人啊……倘若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确实犹如在天堂云端飘浮着一般,是人间一件最愉悦快意之事,彼此心有灵犀眉目传情,知心达意温存妥帖;然而,倘若与此人交恶,不幸互为敌对,对于任何人都会是一场噩梦,这个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且心冷手狠,就不具备平常人都有的共情之心,也不会在乎儿女私情吧…… 毛致秀似乎就不在意对他严小刀透露一两个这盘棋局中凌河布置下的棋子。毛姑娘自信的眼神分明是说:严总甭琢磨了,您就是瓮中之鳖,您身边到处都是眼线,扫卫生的送快递的还有您公司面试新招的员工,可能都是哦! 严小刀惨笑一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顿饭也是他做的?” 毛致秀面露真诚,认真地点头:“是啊,他专门给您做的一顿饭。” 严小刀:“……” 毛致秀粉润的嘴唇轻轻一抿,抿出一句多余的废话:“凌先生那个人,您就甭指望他跟您赔句软话了,他就那样,不可救药!” 毛姑娘明明是凌河的心腹,也确实对凌河忠心着,然而此时这脸上表情,分明让严小刀读出一种“那只大妖精我们早就看够了快来个能降妖伏魔的厉害人物把他领走吧”! 然而,毛姑娘内心真实的情绪是,严先生,我们真没有把您当成软禁俘虏或者座上贵客,您就是那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男菩萨!我家这位嘴毒心狠孤僻乖张冥顽不灵不可救药的凌主子,这么些年,他就没有喜欢过第二个人您还看不明白吗?当局者迷,我们早都看明白了! 正主一晚上都不露面,只是过几分钟就从不知哪条走廊溜达出来,故意路过严总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偷看,然后又沉默地转回去…… 两人见面话不投机一定掐起来,还不如不说话不见面。 凌河在自己家里,终于可以穿回自己的衣服,露出最真实的本来面目,再也不用伪装尊贵优雅的少爷。这人就连衣服的颜色款式,都是苍白无趣的! 假若让外人来做个品评,凌先生穿衣打扮可真没看出霸道总裁的风范,上身一件极为朴素的白色圆领t恤长衫,下身是浅卡其色的收腿家居长裤,都是打着“清仓甩卖”条幅的摊位上最普通廉价的牌子,而且一买买一打,每天挑选衣服穿的这番脑力活动都省掉了。长裤的边缘因为洗涤次数过多已磨出毛边,也懒得换新。脚上一双夹脚拖鞋,露出瘦白泛青的脚骨。 浅淡苍白的衣装,包裹了一副绝好的身材,衬着一张绝色的脸,形成某种别扭而强烈的反差。 严小刀吃过药后闭目养神,休养生息,偶尔眉头微簇和喉结划动暴露了他了无睡意的真相,脑中纷乱,思绪万千。 毛致秀离开房间时,苏哲在身后噘嘴哼了一句:“你说这是何必呀!哎呦,严先生要是稀罕我,我二话不说今晚就嫁,一百零八种姿势随便他点,只要伺候得他舒服满意,又帅又男人呦!” 毛致秀差点抠出两颗白眼珠子砸死这小妖精:“做梦吧,看得上你?” “当然瞧不上我啦。”苏小弟扭着蛮腰一摊手,“可是他瞧上的那位怎么回事嘛!我觉着严先生人挺好,他伤这么重,没骂咱家少爷,也没有对咱们恶言相向。何苦来嘛~~~” “你懂什么?”毛致秀倏然凝重正经起来,悠悠地叹一口气,“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严先生是很好,他自始至终就没做错什么,却遭受断肋断脚的无妄之灾。他这种人必受旁人所害,就是因为他自己太强、太厉害了,时刻令人忌惮提防、投鼠忌器。任何人想要对戚宝山下手,必然先拆他的左膀右臂,头一个除掉严逍。咱们凌总做错了吗?绝对没错啊! “凌先生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他成为戚宝山身旁一颗弃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总之没法再用了,才能留住这个人。 “严逍是没法再回戚爷身边了。只是,这样下手太残酷,终归于心不忍啊。” …… 第六十章 情网难弃 严小刀在瀚海楼小住几日以来, 最大感受就是凌总家中伙食当真不错。 也是因为参照物对比强烈, 比他以前一帮单身兄弟混在一处胡吃海塞强太多了。每天早中晚的病号三餐,以及零食夜宵热饮, 不出几天, 迅速就要把暂时中断健身练功活动的严总喂成个胖子。 每天菜色还换着花样, 一周下来,准保让他把欧美几国的美食菜系吃一个遍。比如, 今晨早点是俄式腌鲑鱼配黑麦麸面包以及希腊风味酸奶, 晚上夜宵送的是法式“熔岩”巧克力蛋糕,蛋糕里面带溏心热巧。 做菜的主子爷反而极少露面, 时不时差遣阿哲递个菜单, 让严总点餐。 凌宅小白楼内恐怕只有厨房算是用具齐全, 然而凌河做菜的方式都能让人领略到这人的孤傲冰冷,这人就几乎不开明火的。 厨房也是黑白灰瓷砖拼凑出的简单色调,全套不锈钢灶台微波炉烤箱洗碗机,擦得一尘不染。 站在不锈钢电热灶台前的人长身玉立, 垂下眼睫盯着电炉丝上的平底小煎锅, 煎一只五分熟的蛋, 以红椒粉佐料,配酸奶酪和南瓜蛋糕。 谁说西餐没有技术含量?严小刀从他这个眼光看去,随便的五道菜一个套餐,凌先生已经将煎炒炖烩和腌烤熏炸各种烹调方式都用上,奶油汁醋汁和香草调料有几十种,而且步骤了然于心, 都不必临时抱佛脚从网上翻菜谱。 严小刀胸骨不那么疼了,难得下一趟楼。他坐在灰白色转角大沙发里,说是往窗外看看风景,却无法回避厨房里那位男士实在扎眼的存在感。 严小刀对毛姑娘道:“你说你们凌总没兴趣爱好,这不就是他最大的兴趣?” 毛致秀从沙发上仰着头往后瞭过去,显出天鹅颈的优势:“凌总,做饭是您平生最伟大的兴趣爱好吗?” “不是。”凌河正在以轻巧的手法和最短的走动距离,极为熟练地完成了五分熟的煎蛋摆盘、冷冻黄油加热、铺好各层食材的意式千层饼放入烤箱调准温度、给烤箱内快熟的龙虾汁咸起司面包刷黄油、切碎蒜蓉、最后将隔夜腌渍的小牛肉条放入平底煎锅并发出令人闻声知味的“嗞啦嗞啦”声音。 时间和步伐都计算精准,没有多走一步路,眼光中不起波澜,看不出厌倦,但也没看出是在享受烹调的乐趣。只能说,一个人腹有才华心灵手巧达到了一定程度,他无论从事什么,都能做到极致完美,凌河就是堕入凡间的这样一片凤羽,一只麟角。 凌河抬眼解释:“从小自己做饭,习惯了,我不做饭我吃什么?等你们两个饭来张口的给我做吗?” 第63节 毛致秀碰一鼻子灰,以灵巧的动作后仰翻过沙发,也是顺手成自然地就把煎蛋奶酪南瓜蛋糕碟拿过来了,给严总打一眼色:甭理他,咱们先吃! 严小刀嚼着暄软美味的蛋糕:“你们凌总以前念过厨师学校?在餐厅里做过?在美国还做过什么?” “在美国……厨师学校?”毛致秀挑眉,再次往沙发上呈葛优躺的后仰姿势问道,“您念过厨师学校吗,老板?” 凌河说:“没有,但我在许多西餐厅打过工。” 毛致秀对严小刀耸肩:“他在西餐厅打过工。” 凌河又道:“致秀,问问严总还要南瓜蛋糕么?还是吃很快就熟的小牛肉,或者等三十分钟吃千层面?” 毛致秀再凑头探问:“严先生您是继续吃南瓜蛋糕还是吃小牛肉还是三十分钟以后……麻烦您二位能不能直接对话?!” 客厅与厨房之间的传声筒愤而罢工偃旗息鼓,房子里顿时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严小刀默默咀嚼南瓜蛋糕,凌河低头把用黄油和醋汁煎好的小牛肉装盘洒调料。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墙,别人看不到这堵墙,却偏偏将这两人之间的言谈气息心跳和脑电波全部阻挡得严严实实…… 毛姑娘顿时后悔几乎要锤胸顿足,她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瞅着前后这两个愚蠢的男人,沮丧的神情就是一副“快跟我说话你们谁要说话我来者不拒随传随到”! 严小刀和凌河都不算别扭的人,有仇报仇直接撸袖子干,为什么不讲话? 不讲话就是怕吵架,很怕再次触及某些不愉快甚至价值观念三观底线都无法相容的话题。 如果已经完全不在乎对方,也就不介意撕开脸面口不择言;恰恰是心里还存着体贴和在乎,都不愿让对方难受,所以干脆不说话,堵住嘴吃饭最安全了。 倘若不来凌河的住处,严小刀也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两个人,当真是属于两个平行世界的生物,可能原本不该有交集。 许多斑驳陆离呈现不同形状的碎片与细节,为他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多面的、有棱有角的凌河,让他心里渐渐也有所知觉,凌河是怎样演变成今天这德性的。凌厉尖酸的口齿,偏执刻薄的性情,家徒四壁的大别墅,苍白无趣的衣着装修,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嫉恶如仇却又信奉以恶制恶,明明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却偏偏以最恶劣嚣张的面孔对世人鞭笞怒骂……而且,这个人无父无母无亲人,生活中显然也没什么知心朋友,没有感情生活,没什么像样的娱乐爱好,也不养宠物,会弹一手好钢琴但家里竟然没买琴! 一个聪明绝顶万事皆通的人却好像是个了无兴趣的冷淡绝缘体,活得像个孤僻自闭的清教徒。 这应该怨凌河自己长歪了吗? 在这人的少年成长经历中,有人曾经教过他应该怎样更有滋有味地活着,换一种更轻松愉悦的方式去看待周遭的一切吗? 有人曾经教给他如何品味和感知尘世的人情冷暖、凡间的烟火气息,宠爱他,关怀他,保护他,将他拥在怀中教给他应该如何爱人和自爱、如何温存善待他人也温存地善待你自己啊! 恐怕就没有。 幸亏还有毛致秀这样心直口快性情洒脱的姑娘陪侍左右,严小刀打心眼里对兰心蕙质的毛姑娘生出感激之意,尽管这种感激由来莫名——说到底凌河这人现在关你什么事?还用你来关心照顾? …… 峦城气候凉爽怡人,晚风逼退午后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浪,带着花香与海水的咸腥气将脑补中的一番美景吹入窗棱。毛姑娘饭后与几名同伴到半山腰林子里散步兼练功去了,回来时个个的面色因为被汗水浸润而容光焕发。苏哲的烫发被吹成一把湿润朝天的水草。 在客厅里看闲书的严总,抬头瞥见那群人,心里莫名一恸,调开视线…… 他出不去,他脚残了。 严小刀一贯压得住情绪,泰山崩于面前也能不躲不闪,不动声色。他遇事不爱自怨自艾,也不怨天尤人,默默地将每一丝可以称作难受的情绪嚼烂了嚼出血再吞进肚里,但心里是真难受。 凌河并没出门,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闪进客厅,过来抱严小刀上楼。 旁边几人假意客气了一句:“凌总,我们帮忙抬呗。” 凌河干脆地回绝:“不用,我来。” 几名同伴贼有眼力价,手都没从裤兜里伸出来,遵从毛仙姑的眼色指示倏地齐齐往后退一大步,给两位爷让出通道,站成道边两排小白杨的姿势。 严小刀其实很难抱。 他身高腿长,男人肌肉密度大就意味着分量一定不轻。凌河暗自松了松肩膀,两条胳膊伸进来勒起刀爷,发力时咬了一下嘴唇。 一下竟然没勒起来,因为严小刀单手往下抓住了沙发,人就定格半空中,低声道:“别抱了,没必要,我又不是两脚都残,给根拐杖。” 严小刀的嗓音是一发很有男人味的低音炮,眼神慑人,即便重伤在身,周身仍有一股不容侵犯、不可亵玩的气场。 凌河垂眼望着小刀,也是毋庸多言的表情:“我家没配备拐杖,也没轮椅,你只有我两条胳膊能用。”然后一使力将人抱走了。 凌河说话没个温柔劲,动作还是暴露了体贴,小心翼翼将严小刀放在洗手间的一张软椅上。这些天脚踝已止血结痂,可以洗洗了。 热水管源源不断洇出蒸汽,蒸汽再以有形的状态在狭小空间里缓缓扩大势力范围,终于将两人的视线鼻息团团包围,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情。凌河轻声道:“洗澡吗?我帮你。” 两人之间,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多么荒谬。 严小刀被蒸汽熏得难耐,喉结动了一下:“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凌河拨开白雾,认真地盯着他:“不用这么厌恶我,你自己怎么洗?” 严小刀眉头微蹙:“没厌恶你,我用不着伺候。” 凌河脱口而出:“你肋骨和右脚都不能沾水,你怎么进浴缸?我帮你洗,我又不会强暴你!” 严小刀闻言黑眉跳动,人在屋檐下极易敏感,那一刻当真被刺中男人的尊严,眼光自下而上射穿凌河:“你强暴得了吗你试试?!除非你再砍我另一只脚和两只手。” 两人横眉冷对,盯着对方,却都暗自后悔口不择言,几分钟之前明明没想要吵架。凌河抱着人进来时,心里想的是对小刀温存软语、捶背宽衣、揉腿擦身,端洗脚水,为小刀做什么他也都是愿意的。 他想留下小刀,就一直留在他身边,怎么样都可以…… 凌河声音放低,退而求其次:“我怕你在浴室滑倒,你一只脚也没法迈到浴缸里。你这么烦我,我换个人来伺候你,你就不用对着我这张脸了。” 凌河面皮下分明有强烈的失落,但口角不掩锋芒,办事雷厉风行,扭头就喊楼下:“阿哲你上来。” 严小刀一听就压低声音制止:“别让他来!”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一脸了然于心但又互相不爽,嘴上都不能认怂。严小刀又不瞎,苏小弟那样儿都快弯成桂发祥大麻花了,大波浪发型烫得就像一脑袋麻花似的,让苏哲来折腾他洗澡? 凌河没安好心地一翻眼皮:“这样,屋里就只剩下致秀了,不然我让致秀来?” 严小刀快被眼前人气晕,一定是浴室里蒸汽太盛的缘故,他头晕气短。 凌河嘴角暴露出细微可辨的恶劣表情:“你不用避嫌,致秀她……她也是弯的,她对你就没性趣,她才不会见到男人的裸体就魂不守舍要以身相许了,你尽管把她当男孩使唤。” “凌河你够了吗?”现在是严小刀想要往堪称无赖的凌先生脸上喷一梭子毒液。 凌河就是一副闲情逸致刁难人的表情,深情款款道:“屋里就三个人选,我,阿哲,致秀,三选一严先生您看哪个比较合心顺眼?” 凌河其实不爱掩藏心事,也没有自闭症或者选择性缄默,这几天跟严小刀极为默契地双双陷入冷战状态,这张利嘴着实憋坏了发霉了,他是不爱讲话的人么? 两人你来我往打嘴仗其间,楼下正门响了,有客来访。 凌总根本不用下楼,长了透视眼,直接喊楼下:“蕙真,上来见严先生!” 凌河轻声解释:“蕙真很想念你,一面之缘还想再见见你,问候一下严总,她手脚比我温柔利索,让她来吧。” “我……”严小刀莫名其妙,还不及反驳,一串半高跟皮鞋踩出的细腻优雅的脚步声迅速攀上楼梯,已经来在浴室门口,蕴含一番迫不及待的心情。美丽端庄的姑娘头戴绢花礼帽,深色格子薄呢外套内搭套裙,透明丝袜配精致的褐色皮鞋,这一身复古打扮,恍然是从九十年代画报里走出来的宅男女神,松岛菜菜子的款型。 姑娘摘下礼帽对严总颔首弯腰,满眼惊喜期待地向他问好,第一句是尼桑语,第二句就是标准普通话了:“严先生,很荣幸还能再次见到您,非常想念,非常关心您的安好。” 严小刀一见对方礼帽下的白净脸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他自己愚钝他早就该想到了! 凌河窃夺渡边仰山的产业,在“云端号”上设下圈套必然每一步都精心布置,渡边老毒物身侧怎么可能没有凌老板的人?不然,是谁在生意伙伴的礼品内暗下手脚让礼品成为一记杀招,录下了那一段让游家最终身败名裂、诱使游公子命赴黄泉的情色视频! 来人正是“户下真优美”小姐。 “真优美”十二分抱歉地再次90度鞠躬:“严先生,真的很对不起上一次没有对您说出实话,以后请叫我柳蕙真,请严先生原谅宽恕我的欺骗隐瞒。”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对柳小姐摇摇头:“不会怪你,隐瞒也是你背后的凌老板隐瞒我。蕙真,你头上伤好些没有,脑震荡康复了?” 柳蕙真对严总的关怀备至感到惊喜,眼眶洇出湿气:“已经好了,让您担忧了是我的过失。” 严小刀淡淡一笑:“不用客气,我一个糙人不了解内情,不知你是凌老板的红颜知己,那天失礼冒犯了你,姑娘你别介意!” 红颜知己?凌河眸心被刺了一下,咬着嘴角扭开头,严小刀对柳蕙真的态度都比对他温存许多。 柳蕙真本来就是服侍男人的行当出身,穿着套裙皮鞋提供蹲式服务,十根葱葱玉指帮严总宽衣解带不会流露分毫的扭捏羞涩。她将洗澡水调试成最舒适温度,再递上温热的擦脸毛巾。 一家之主凌先生顿时好似戳在浴室里一根孤家寡人似的晾衣杆,还长手长脚地占地方很碍事。他伺候人确实不如柳小姐,他服侍过哪个男人洗澡?温言软语妩媚娇羞那就更比不上,他对谁做小伏低地献媚过? 柳小姐快要剥到严小刀的内裤,凌河两眼发直盯着墙上被水雾打湿成迷茫色调的镜子,眼眶里突然爆出自尊心受伤的神情,决意对浴室里这一男一女今晚哪怕将要发生的风流韵事滚床单之类都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随他们去!他一言不发调头就走,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严小刀赏脸待见他。 “凌河你回来!”严小刀突然沉声叫住他。 柳蕙真从精致的睫毛下对严小刀递出一枚细雨春风绕指柔的眼色,脸上分明是与毛仙姑遥相呼应的福至心灵与善解人意。姑娘用口型悄声道:“严先生,我老板他是个好人,您不要责怪他……他很爱你的。” 柳蕙真是用口型呵气,最后那几个字严小刀不能确定,却让心口与软肋同时被戳。 柳蕙真像顶着雷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在两个男人都还骄矜气躁没反应过来时,提起裙子踩着半高跟以一阵优雅的小碎步迅速从现场消失,下楼找毛姑娘倾诉久别衷肠、表达姐妹情深去了。 以后洗澡都可以省去挑挑拣拣的兴致,凌河、阿哲、致秀、蕙真四选一,还有什么可选?在严小刀内心深处,能牵他肚肠伤他心的,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就只有这位顽劣不堪不可救药的凌公子,让他又爱又恨,爱恨交织! 凌河历经身心煎熬终于松一口气似的转回来,阖拢了浴室门,转怒为喜的表情重新融入满室白雾。凌河这回彻底学乖,眸子里映着阑珊的灯火,依照方才柳蕙真做事的姿势,温存地将严小刀的右腿架在安全处,褪下衣服。 严小刀无奈叹息:“所以,柳蕙真在船上是奉了你的指示,前来跟你接头暗通消息。” 凌河:“是。” 严小刀:“怎么就那么巧,我从简老二手里抽中她的扑克牌?” 凌河笑道:“你即使没抽中她,她也可以寻求各种方式‘毛遂自荐’啊。” 严小刀摇头感叹这一步一陷坑的套路,不解地问:“可是你们俩都没说上一句话?” 凌河解释道:“也不用说话,她只要把想要传递的消息告诉你,通知你有人设计暗害我,你自然会设法护卫我的安全,对吗,严总?” “有理。”严小刀对凌河的连环计表示钦佩信服,难怪柳姑娘不顾个人安危为他们报讯,瞄到杀手动静不惜从高空坠下为他们示警。他又问: “你怎么提前预知游灏东会跟麦先生做那事?” “我并不能提前确定。”凌河轻巧而不屑地道,“但这些人上了‘云端号’就是做这桩龌龊不堪的人肉买卖,录下他跟谁都是大有用处的备份,赶上谁就录谁。当然,其他人房间里我也录了,存档有备无患。” 严小刀对凌河某些时候表达出的无情无义和不择手段深感皮肤血管发冷,尽管洗澡水是热的,但又想不出理由来反对。 “还记得蕙真在你房里点了一杯拿破仑吗?”凌河靠近他,声音温柔,“对游公子得手了就点拿破仑,如果录的其他几人,就点芝华士或者勃艮第。” 严小刀恍然大悟,冷笑道:“然后,你在我眼皮底下,跟她玩儿了一个‘摔杯为号’。” “是。我欺瞒你但当时并无意害你,小刀,你还生我气吗?”凌河聊着前情,脑子已经在片刻须臾之间走神了,流连着严小刀的脸和鼻尖那颗小痣。 确实,那时的凌公子,将全盘计划欺瞒着他,却并没有意图下手害他。 “好歹一个姑娘家,你派遣她在渡边那个下流东西身边做那种以色侍人的生意,于心何忍?”严小刀终于憋不住道出他的价值三观。 凌河蹙眉,也是忍不住了:“你这么看我?我认识蕙真时,她就一直在渡边身边好几年了,我没有逼她做那种事!她想要脱离火坑,我随时可以助她脱困。” 两人近在咫尺,鼻息可闻,互相之间皮肤的温度都可以感知,讲话不知不觉变成知心达意的耳语。 凌河什么时候在他面前乖巧得像一只猫,严总都不习惯了!然而他确实行动不便,拖着伤腿由凌河轻挪慢捻将他扶进浴缸,一只右脚翘在外面。 凌河却还不回避,眉间眼底描摹着严小刀的脸和身躯,神情竟是近乎猖獗的崇拜和发痴。严小刀身材是极好的,无论从男人还是女人的品味眼光看去,每一分每一块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利落,横卧在一池温水中。这样健美又极致诱惑的男性躯体,在各种高热量垃圾食品、添加剂和地沟油填塞毒害的一代肥胖虚弱人群中,当真已经不多见了。 严小刀不看对方,好些天没沾水了,他觉着自己身上都快馊了。终于泡进浴缸,迅速拨开头顶的花洒,将全身沐浴在淋漓的水雾中,洗涮个酣畅痛快。 没有筹划,没有预谋,凌河的眼眸卷起两丛墨绿的漩涡,在凝视中悄悄荡起浪花。小朵的浪花越聚越多,终于化作澎湃的波涛汪洋。替小刀冲净头发泡沫时再控制不住内心一重一重的万水千山,凌河蓦地往前一跪,下巴磕在严小刀肩膀上,将滚烫的嘴唇用力摁上他的后颈,只一下就像皮肤拥有磁力产生强烈的互相吸引,黏住了扯不开! 凌河轻抖着在他后颈和肩膀上印下一片细细密密的吻,寻觅渴望已久的热度,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吼“我又不会强暴你”,这才几分钟,就要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吃进去打脸了。 严小刀挺直着脊梁,不暴露丝毫的孱弱病容或者迁就姿态,调开视线不看对方。凌河陷入舌尖深吻撩热他的后颈终于控制不住开始追逐他的嘴唇时他猛地偏过头去,拒绝与对方接吻,在忍无可忍躲无处躲的情形下沉声开口:“凌老板。” 第64节 凌河发出深重的喘息,分明就是成年男子长期遏制正常的人性和欲望终于厚积薄发的动静:“小刀……” 两人撤开几尺之距,身体突然失去期待已久的亲密接触,皮肉都叫嚣着发冷,心与口无法从一而终。 严小刀神情凝重,正色凛然:“凌先生,终于也轮到我在你面前卸下脸面和尊严,跟你说这番话,现在是我伤重残废无力自保、无路可走寸步难行,被迫寄人篱下看您凌老板的眼色和善心赏我一口饭吃,你今天出了这间浴室,我明天另外一只脚还能不能留在身上我都没有把握,你这会儿想干的事情,你觉着有意思吗?” 凌河:“……” 严小刀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便这并非他故意为之:“我算是凌老板你邀请下榻到此一游的客人,还是你一番妙计围而歼之的猎物俘虏?我被你软禁在家里,我是来陪你观鱼赏花儿或者跟你风花雪月的吗?……你想发泄找别人风流去!” 字字肺腑真言,严小刀不假思索,都没打结巴。 凌河眼里并没有歉意和懊悔,将一番绮丽的真情脱口而出:“小刀,我知道你脚伤了一定怨恨我,我做的事我承担。我当你的另外一只脚,终生陪伴在你身边绝不离弃,对你绝不辜负不会变心。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愿意……每天给你做饭可好?” 你就是打算这样“承担”? 一开始都计划好了? 严小刀惊愕地琢磨凌河此时的自信超脱和理所当然,突然有些理解,凌河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性情偏执,不走寻常路,脑回路颇有几分骨感清奇。一件事的缘由与最终结果之间某些必要的人之常情和推导逻辑关系,在属于凌先生的大跃进式的思维方式里,就是不存在也无所谓的。 所以,一个星期前你砍了我的脚,现在,你他妈想睡我? 你问问我胸口疼不疼我乐意吗?! 严小刀倘若不是对这张脸难舍旧情,就直接甩嘴骂三字经了。然而对着这张倾城的脸,他终究就是骂不出口。 第六十一章 不速之客 凌河对一个人许下不离不弃的终生之约, 也是平生第一次。只是, 这个时间节点选的太糟糕了。 凌河心知肚明自己做下的好事,垂下眼睫缄默片刻:“你要怎样才能点头愿意?” 严小刀还是不习惯对凌河冷言冷语, 调开视线说:“把我脚治好, 治回原样儿你放我走, 咱俩再谈其它。” 凌河猛然抬眼:“你还要回到戚宝山身边?你这样……你还能回去?” 没有什么比这话更戳严小刀的心,堪比一把利刃凶暴残忍地割开他的尊严。严小刀眼眶骤然发红, 哑声道:“没错, 我回不去了,戚爷也不会稀罕再养我一个残废, 我对他还有什么用?我有什么脸面回去?!” 有些心里话凌河只要不逼供, 严小刀都不愿开口剖白, 默默地把血含在嘴里吞进肚里。住进来这些天,凌总聘请的私人医师每天例行到访,足不出户就能给他诊断敷药。严小刀也问过那位医生,对方愈是对他善言安慰并且含糊其辞, 他心里愈发的清楚, 他右脚脚筋断了, 这脚没救了残了。 这些年在临湾码头呼风唤雨叱咤江湖的严小刀竟然变成一个瘸子,当年有多么牛逼哄哄现在就是多么的凄凉狼狈,那些心怀叵测的庸人平生最喜欢围观虎落平阳、见人落魄倒霉,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的手段一定无所不用其极! 他这些年出人头地的能耐、安身立命的本事,假若全部落成一场空,他还剩下什么?他一个响当当的爷们就要被迫委曲求全委身在凌河身边, 做对方豢养的金丝雀小白脸吃嗟来之食吗?你当我是简铭爵、麦允良那号人? 凌河不死心地问:“你的脚倘若治不回原样呢?” 严小刀反诘:“你也清楚明白治不回原样了?” 欲念和柔情化作一阵足以撕裂天空的电闪雷鸣,雷声咆哮着远去,身躯也迅速冰冷,凌河突然冷笑:“严小刀,我明白了。所以,你这人完好无损完美无缺的时候,你死心塌地跟着戚爷你一定不会跟我;现在你残了,终究还是不会选择跟我在一起。我第二次恳求你,你还是拒绝我。在你的光明坦途与大好前程里,就没有我这个人存在的位置。” 凌河说到某几个字胸口大恸,但没有多余的废话纠缠或者再次恳求,倏地站起身:“我是恶魔,我心如蛇蝎,我就是这个德性你受着吧。严小刀,假若我面前就只有这两个选择,你完好无损地跟在戚爷身边或者你一脚残缺留在我身边,我一定选择后者!” 伤人的话永远是一把双刃剑,左右开弓,一戳就是两个洞,对两个人都没有放过。 严小刀望着怒而冲破水雾离去的凌河的背影,有一刻的恍惚,这是凌河的真心话还是发怒时言不由衷的恶言恶语?这还是当初令他心动的那个美好的人吗…… 当晚凌总臭脾气发作从浴室跑掉了,严小刀又不能自己爬出浴缸,还是苏小弟带几个汉子帮严总脱身,最终将他妥帖地安顿到大床上睡觉。 苏哲为他穿睡衣时,眼睛盯牢了某些凸显男性雄风的敏感部位,不停地放电和发花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滚到严小刀的胸沟和腹肌上。在苏小弟看来,这样的两人还要吵架斗气,他家凌总真是不谙风情兼暴殄天物啊。 苏哲恋恋不舍贴身服侍到深夜,恨不得要爬床求欢,终于被毛仙姑冲进来薅着他脖领子将他拖走。毛致秀嘲讽道:“你省省吧孩子,你解锁一百零八般姿势都没用,严先生不好你这个口味!” 苏哲埋汰自家的主子爷同样不留情面:“严先生怎么就专门好那个茅坑石头又臭又硬的一款呢?你说严先生是不是快要气昏头了,他还爱不爱咱家那位难伺候的大少爷?” 毛致秀叹息道:“你没瞧见严先生眼睛里的红斑么?你没瞅见他都不和咱俩说话么?你说他还爱不爱?……咳,世间所有愚蠢的男子啊,我们女人就没有这么难弄的面子和自尊!” 严小刀少见地因心情不好一夜未眠,隔着浅色窗帘透视海港城市一片闪烁斑斓的星空。 就在半夜,房门悄悄开阖,侧身贴墙进来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踱步到他床边。黑影子把双脚黏在那儿就不走了,好似对着一尊裹成木乃伊还吊着脚的睡神都能看得有滋有味兴致勃发。 严小刀以眼睫余光辨认来人的身高身材,就知道是哪个,闻味他都能闻出来。 两人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再次一起夜观天象、饱览星图,只是一个闭目装睡,另一个沉默是金,那一刻的尴尬让严小刀恨不得下一秒赶紧睡得不省人事,才不至于听出寂静的房间里两人呼吸心跳都声如擂鼓。凌河明明只是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在严小刀如同显微放大镜的细腻心理活动刻画下,那手劲儿动静大得好像将他的脑袋在枕头上扯来扯去! 凌河用手指摸他鼻尖,陷入绵长的回味。 凌河弯下腰,借着最微弱的光芒仔细端详他的脸,享受艺术品似的,炙热的鼻息喷得严小刀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时假装惊醒都来不及了,他一动就会吻到凌河的嘴。凌河在他脑门和鼻尖上各亲一下,逗留大约半小时后终于走了,让他得以恢复正常的呼吸。 严小刀前几天依靠止痛针和镇定药物进入睡眠,睡成一头死猪,因此他不知道,姓凌的恶魔脸皮很厚每天半夜都会溜进来骚扰伤号,未经他允许就上下其手地非礼他,亲他的脸,亲他鼻翼上的小痣…… 第二天白天,凌总估摸着对昨夜的所作所为和恶劣作风感到心虚理亏,就没怎么露面,早餐都是柳蕙真帮忙递送上楼的。柳姑娘又将床铺、衣物和房间陈设一切收拾妥当,窗帘拉开,放入大量新鲜湿润的空气。 以严小刀阅人无数的经验,柳蕙真也是那种绝品的女人,性情温婉润物无声,能让男人如沐春风十分舒服。柳姑娘做事十分利落,温柔体贴但又不过分骚扰,哪怕贴身服侍都不会让被服侍的男子感到尴尬不适。有一种女人就是天生聪慧且贤惠,不考虑某些职业经历,这是值得带回家善待的女孩。 他以前认识的红颜知己苏小姐,也是这类型的女子,风尘中自有颜如玉。 当然,严总现在已经失去了把任何姑娘带回家的兴致喜好。有些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与某个人即便柔情不在,分道扬镳,却再也回不到当初没遇见时的单身心境。他钟情的那个人,论温柔贤惠怎么比柳姑娘差这么多呢! 严小刀是不知道,那位既不温柔又不贤惠的任性总裁,一大早拎了几个袋子,驱车赶往码头早市了。 峦城的码头早市,是远近各路老饕食客皆慕名艳羡的绝好去处,而且当地居民都知道,每周这一天的清晨就是大批渔船回港的时刻。码头鱼市上人山人海,鱼虾鲜货在水箱里活蹦乱跳,这时想要吃一顿闻名遐迩的峦城大对虾,38元能买一兜子! 凌河惦记小刀喜欢微辣咸香的口味,午餐打算做五道菜的泰式套餐。 打鼻子的腥气充塞了嗅觉,穿高帮胶鞋的渔民船工拎着大桶来回晃动。各种鲜活海货在指间滑不溜手,黏液还留在手心里,凌河裤子上被身后挤来挤去的买鱼大妈蹭了一屁股的螃蟹泥。 凌总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扒拉大水箱里吐着泡的鲜货。 胶鞋船工说话带着特别怯的当地乡音:“小哥,还挑个剩么,俺家都是好东西!” 凌河说:“挑你家最好的。” 船工小哥一乐:“嫩给一家子挑呢?拿不少啊。” 凌河眼皮都不抬:“给我老婆买。” 船工小哥一听赶忙蹲下指点:“这蚝艮齁鲜齁鲜的,嫩捡这个!鲅鱼黄花鱼多来几条,剁馅包饺子吃可鲜了!毛蛤蜊和海虹子,嫩家大嫚儿肯定爱吃呗!” 凌河吐槽道:“带壳和刺多的不要,我家大嫚儿吃东西不吐皮,嚼了生咽。” 船工小哥哈哈乐道:“快拜闹了,谁家嫚儿那样吃东西呦!” 凌河没有跟大妈们扎堆抢那些减价打折的便宜货,他亲自一个一个挑的最贵的对虾、蛎虾、虎头蟹、生蚝、蚝艮、黄鲫子鱼和小章鱼,再拎着几只黑色大口袋从早市出来。 凌河平时没太注意某些事,因此回家时没能留意到,身后竟然有跟踪他的尾巴。 一辆半新不旧的深色吉普跟在他车后,跟随他一同驶入被一行行整齐排列的紫薇、海棠和五角枫掩映的洋楼别墅区…… 吉普车在峦城堪称“山路十八弯”的陡峭坡路上开得横三竖四,颇有北方汉子的气魄,几次几乎冲进绿化带,轮胎强行骑上马路牙子火星四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路也不太熟。 车子停在瀚海楼附近的紫薇树荫下,车内这位理着酷帅寸头、棱角颇为硬朗的男人,以墨镜遮眼,在电话里闲聊:“那位凌先生刚到家,正卸货呢,这后备箱里都装得都什么玩意儿……大黑塑胶袋,还挺沉的,这袋子是咱们平常出现场装尸块用的吧! “一共好几个袋子,够拼出一具完整尸身了。 “严逍应该就在他家,两人是一对儿公鸳鸯么。 “就是穿的忒低调了,一开始都没认出来他,穿的像电子城里修电脑的大学生!” 凌先生拎着装满尸块的证物袋,步伐优雅,就在拿钥匙开门的刹那被身后突然蹿上台阶的人物拦住:“凌先生,打扰了。” 凌河视线穿透对方很酷很扎眼的墨镜,盯着薛谦的眼白和瞳仁,镇定地点点头:“薛队长,久仰。” 薛谦没想到凌公子一眼就能认出他,两人之前尚未正面交锋,只是互相久闻大名,凌河的敏锐冷静令他暗暗惊异。这下也撑不起神秘感和威慑力了,薛谦开门见山:“是啊,我出来休假,冒昧打扰凌先生一小时。” 薛谦说着手就没闲着,迅速扯开凌河手里一只黑色塑胶袋,往里一探,看看是不是罪证。 “呃……”薛谦心里狠骂一句“你他妈耍我”,迅速抽回手指。黑袋子内确实是一堆新鲜打捞的尸块与活体,没有血腥气却充斥了海水腥气,他瞄到凌河一双碧眼射出幸灾乐祸的嘲弄。 凌河讲话时声音剔透婉约,但语带讥讽:“虎头蟹还是鲜活的,小心夹手。薛队长是闻见腥味才来的吧?” 衙门“御猫”薛大人心里窝火,毫不客气地趁着开门瞬间迈步进屋了。 和严小刀头一次光临下榻的感受差不多,薛队长也察觉到,凌先生不是凡夫俗子的性情做派。 别墅地处黄金地段,估价不菲,然而这家中装修,完全没有圈子里那些有钱公子哥们酒池肉林金碧辉煌的气派。这家里冷得……这是衙门停尸房的配色和装饰风格吧?假若在正门正对的这面墙,再配上一溜不锈钢大抽屉柜,一通到顶冒着低温白气,可就更像停尸房了! 毛仙姑脑顶梳髻,身着居家的紧身无袖黑衫,露出臂膀上一大片黑色纹身,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从薛队长眼眉前蹦过,互相都甩给对方“你不是我好的那一口快走开”的嫌弃表情。 最好这一口的,是咱们的苏小弟,自打这位薛夜叉一进门,苏哲一双秀气的杏核眼都瞪圆了!这英俊挺拔又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啊,要么一个都不来,短短一个星期之内一来就来俩!果然严小刀是个福星,莫名其妙就把这位帅气的薛警官也引上门来。 薛谦外罩着一件休闲款西装,牛仔裤,西装内的紧身背心领口开得比较低,很惹眼的外表之下袒露出两分骚气的内涵。这人坐沙发上只要一低头,就露出属于纯爷们的一道感情事业线,苏哲捂着胸口芳心鹿撞差点失血晕倒,脚底下拌蒜拌到毛仙姑身上,被毛致秀嫌弃得甩了个白眼:“你也矜持一些,争口气!……煮咖啡去!” 苏哲为这位没有预约的不速之客奉上一杯现调的奶沫拿铁,在客厅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捧着心口含情脉脉去了。而当家的大主子凌先生,在自己家里是一如既往的冷峻潇洒,拎了两只大号塑料盆在厨房里侍弄活体海鲜,对突然驾到的公门人物没有畏惧之色,就丝毫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薛谦佩服凌河的冷静淡定,这一对公鸳鸯果然是一路人,都不好对付。 他也懒得废话,大刀金马地横翘起二郎腿,甩着脚腕子直入正题:“凌先生,您应当也猜到我今天干吗来的。” 凌河抬了一下眼皮:“薛队请讲,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薛谦不兜圈子:“本月x日也就是一星期之前那天夜里,凌先生在哪里?是否曾经去过临湾5号码头北栈货仓?” 凌河脸皮都没颤一下,嘴角一撇:“不就是你们府衙知州他们家的游公子,出事死了那天晚上吗?怎么啦薛队长,还没找到迫害游公子的凶手?” 薛谦笑了一声:“案子是暂时结了,游某某死于摩托艇起火爆炸,开枪造成事故的是渡边某某,现在还昏迷不醒躺在监护室。老家伙本来心脏就岌岌可危,重度烧伤之后脑部和咽喉受损,难保以后都不会再醒了,哼。” 这些简略事实在警方案情通报里都能读到,不算绝密消息。 “啊~~”凌河煞有介事地一张嘴,“独子不幸被恶人所害,游书记不会也气掉半条命吧?实在让人唏嘘感叹啊。” 薛谦说:“凌先生还真说对了,差不多吧!游大人最近疯疯癫癫,有中度中风和神经失常的迹象,也倒在医院里!” 以薛队长好恶分明的正直本心,他一丁点都不会对游家父子的遭遇抱有同情心。至于重症监护室里罩着呼吸机不省人事的假尼桑鬼子,在圈内更是臭名昭著人人唾弃,落得这么个下场,纯属咎由自取。但薛谦毕竟是衙门公安,查清事实真相秉公断案执法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的职责所在。 薛谦问道:“咱直说吧,凌先生,你跟那晚的码头事故有没有关系?” 凌河擦干沾染腥气的手指,眉峰一挑:“薛队长认为应该跟我有关?” 薛谦胸膛起伏着一笑:“凌河,虽说那几个关键证人死的死昏的昏,都无法开口做出呈堂证供了这一点对你小子十分有利,但我们毕竟还有其他在场证人以及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你说呢?” 凌河踱步过来,一人独占薛队长对面的长条沙发,同样横翘二郎腿毫无惧色:“那又怎样?我不慎伤害到哪一位了吗?” 薛谦说:“你伤没伤谁不好说,但严先生一直跟你在一起吧?严逍当晚同样出现在码头,你们二人打算如何解释?” 凌河耍赖地一耸肩:“严先生有手有脚他出现在哪我真无法控制,他不能去码头散个步吹吹风?” “当夜下着大雨,您二位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手拉手去码头吹风淋雨啊?”薛谦眯细了双眼突然甩出杀手锏,“那么这把带有严逍指纹痕迹的刀你们二人又如何解释?!” 犯痴的苏小弟猛地从神志不清状态中醒悟,花痴的时机不对啊,这位薛警官是来砸场子找麻烦的。悄然旁听的毛致秀上身骤然绷紧,双臂抱胸,后肩和前臂的黑色纹身反射出油亮的光泽。姑娘心里也在飞速回放那晚的情形,每一幕意外都深刻在脑海里至今历历在目,严先生怎会蠢到将一把关键的刀掉落案发现场? 薛谦不等凌河狡辩:“严逍住你家吧?请他出来聊聊,我其实就要找他谈!” 凌河毫不掩饰袒护的意图:“严先生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见你,薛队长还是专心跟我谈吧。” 第65节 薛谦反问:“刀又不是你的,你会使刀吗我跟你谈什么?” 这时楼上某人放了一嗓子低音炮:“劳驾哪位上来一趟?扶我下楼。” …… 第六十二章 情谊与刀 经过简短一番挪腾, 严小刀拄着一根手杖坐上沙发, 在外人面前毫不犹豫选择了跟凌河坐一条沙发。俩人像同时上了一杆天平,各自占据天平两边位置, 镇住场子。 薛谦从齿缝中“嘶”了一声:“严总你脚怎么啦?” 严小刀显得毫不在意:“一点小伤。” 薛谦相当惊诧:“谁弄的?谁还能伤着你?” 严小刀的非正式口供简短精悍:“就是那天码头上伤的, 渡边手下。” 严小刀刚才在楼上躺着没睡, 听见楼下不速之客的来访。他耳朵很尖听出薛队长声音,听不到这些人具体聊过什么, 但他足够聪明, 猜也猜得到薛夜叉造访一定是盘问码头一战的是是非非。 薛谦略显意外:“那我还真想不到,那几个小鬼子打手, 竟然有能耐把严总的脚给砍了!” 严小刀冷哼一声:“是我一不留神马失前蹄, 怎么着薛队长是专程大老远过来笑话我的?” 薛谦质问:“严总是当场跟渡边的人打起来了?” 严小刀反问:“那伙人攻击凌先生, 我为我身边人打一场架,算是人之常情吧?” 严小刀句句对答如流不假思索,反应之快以及罩在凌河身上滴水不漏的遮掩袒护让在场的毛致秀苏哲都暗自惊异,毕竟私下谁都清楚严小刀的脚被谁砍的。 这意思是, 有一位护花使者在雨夜英雄救美不慎伤了自己的脚, 而且救的是自己被窝里的情人, 这逻辑也没有不正常,但薛队长就是无法抵消对眼前二人层出不穷的怀疑。 凌河反而遽然安静下去,缄默不语,两眼直勾勾盯着茶几上,透明证物袋中,严小刀遗落在案发现场的那柄钢制小刀。 什么时候掉的?…… 怎么会呢?…… 严小刀办事手法一向利索老练, 每一把刀是有数的,不是随手丢着玩儿,每天带了多少把刀出去,回来还是多少把。当时严小刀曾有一招诡异绝妙的飞刀出手,将渡边家3号打手直接钉在柱上随后立即将刀抽走,绝对不会愚蠢到将武器遗落现场留给别人当作把柄。 除非……除非严小刀那时已经受伤了,拾不起他的刀。 一道灵光同时击中毛致秀与凌河,毛致秀在回放一帧一帧影像时瞪大眼睛恍悟,而凌河在飞跃千山快速回忆中重重抖了一下他的右腿,那条腿仿佛遭受一记无形却尖锐的重击!他原本潇洒的二郎腿颓然从左膝上滑脱,呼吸凝滞短促。 严小刀斜觑着发觉凌河的失态,打算速战速决,将杀手锏又抛回给薛谦:“刀是我的没错,但那上面只有我的指纹,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血迹,我是事故受害者之一。薛队还有什么疑问吗?” 薛谦咬咬牙:“我们还在观海大桥下的河道内,打捞上来一部损毁的车,那辆车也是严总您的。” 严小刀:“对。” 薛谦:“你怎么掉下去的?” 严小刀:“前面有个大货违规急停,把我挤下去了!” 薛谦气坏了:“你掉河里了你都不报案?” 严小刀厉声道:“我都爬上来了我还报什么案?报案请薛队过来看热闹帮我善后吗?对不住,我这人脸皮薄又跟薛队长您不熟,爬上岸我就自行离开了。” 好一个巧言令色,滴水不漏。 薛谦知道他今天什么都问不出来,“受害者”自己都不报案、拒绝指证任何凶犯,他死气白咧刨根问底地追查还能怎样?严逍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身边某人,却又令他毫无办法。 严小刀与凌河在外人面前一贯这样,吵架闹脾气纯属私人感情恩怨,绝不吵给外人看,因为外人没资格看。此时面对薛大队长,昨夜什么嫌隙龃龉都忘了,瞧见薛夜叉就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两人各守各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薛谦今日单独造访且私下询问口供,已是网开一面,并没打算为难这二人。 他若真想为难,早就传唤凌河进局子了。案件凶犯确实是渡边。游公子在“云端号”游轮上,被渡边老板利用礼品下套,拍下色情录像作为生意上的威胁,视频从海外曝光,导致二人结仇。游公子前来寻仇双方火并导致意外爆炸事件……这逻辑没毛病啊?用渡边仰山的名字在结案报告上向上峰交差就足够了,薛队长没有任何硬性证据链去指证其他人,只是单纯想要弄清全部真相。 薛谦把翘起的脚放下来往地上一跺,冷脸道:“成。” 这人正要离开,凌河突然抬眼:“薛队,麻烦您一个问题,这把刀您从哪里找到?” 薛谦道:“码头甲板上。” 凌河追问:“我是说具体位置,甲板哪个角落,哪一根枕木上?” “……哪根枕木上?”薛谦挑眉不解,低头翻他图片库里海量的现场物证图,将当时他的一张随手抓拍展示给凌河。 凌河只瞟了一眼那个位置,像是非常难受,迅速闭了眼,再睁开时,扭过头直视严小刀。 严小刀调开视线一言不发。 那是他平生吃的最大一个亏,受的最重的伤,历经的最惨烈一战,下手的是他最喜欢的人。他无话可说,也没兴趣几次三番地被迫回忆惨败。 薛队长临走有意发泄不爽,执意将那柄刀作为“有效证物”带走,拒绝还给正主。 薛谦前脚刚迈出去,被毛仙姑拍上大门,凌河迅即一把架起严小刀想要上楼。严小刀蹙眉不吭声推开这人,凌河偏不放手,两人你来我往很重的几下推搡让毛致秀以为是要打起来了。 凌河改变战术,蛮不讲理地就势将严小刀按倒在长条沙发上。严小刀一只脚站立不稳,仰面倒下的瞬间被凌河一只手护着他头骑了上去! 毛致秀摇头叹息,招呼苏小弟回避。 苏哲小声哼唧:“天哪……我再看两眼…… “天哪,我还以为……咱们凌总……猛啊……” 苏哲的粗暴定性式评论被毛仙姑捂住嘴堵在喉咙里,人被拖进洗衣间。毛仙姑此时心生感慨,这位薛警官没事尽管勤来几趟啊,公家不报销差旅费我们给您掏钱买票过来旅游!在薛警官您锲而不舍尽心尽力的搅合下,我们家难伺候的少爷跟严先生重修旧好简直是指日可待! 空旷的客厅里,视线之内只剩沙发上扭缠在一起的两人。严小刀在姿势上吃了亏,却又下不去脚直接将某人踹飞。凌河居高临下将鼻尖压上他的,陷入癫狂情绪刨根问底:“小刀……” 凌河掀开他的睡衣,赫然暴露出那一片受伤的肋骨,没裹束腹带一目了然。 严小刀闷声说:“别看了。” 凌河的声音不再优雅和游刃有余,手指比划那片位置喃喃自语:“六寸长的轻刀,当时应当是藏在左面肋下第三格位置,你用极快速度右手食指中指抽刀,速度太快没人能看到,以致于我都没看出来,你当时手里还有刀…… 客厅吊灯散射光芒,打在凌河背上。凌河的身影逆光,深邃复杂的表情隐于灯下黑暗。 严小刀直视凌河镶着一层金属边缘的脸,轻声说:“你的膝盖好不容易治好,估摸也是康复苦练了好几年才恢复成这样。我这一刀下去,你这些年就白折腾了。” 凌河像是非常难受,坚硬的戾刺与任性固守的城池防线在这一刻千里决堤,迅速丢盔卸甲,战栗的肩膀将一身骄傲与不服尽数抖落在地,一向干涸如沙漠戈壁滩的眼眶涌出一层水膜。 即便是在严小刀筋疲力尽时他趁乱偷袭,他还是输了,就没有打赢。 他的右膝就要撞上严小刀胸口时,迎候他的是夹在指间的这柄刀片,在黑暗中防不胜防定然一击即中,本应顺水推舟楔进他的膝盖让他当场断腿血崩。 只是,持刀的人在那个瞬间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抉择,刀片从指间掉落,让凌河的膝盖重重砸伤了两根肋骨。 …… 后来,凌河一晚上又没怎么跟严小刀讲话,似乎也陷入心理上的挣扎和抉择。他的抉择远比严小刀那个出刀还是不出刀的选择更加艰难和撕心裂肺。 毛仙姑与苏小弟显然强烈误会了某些事情的进度进程,携房子里其余家眷连带司机保姆园丁全部回避得无影无踪,一晚上不知跑哪儿浪去了,整栋白花花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仍然勉强维持冷战的俩人。只是这样的维持只要稍微点个捻子,就要烟花四溅土崩瓦解了。 伤号老大爷以葛优躺的姿势闲在沙发上,仰脸瞄着天花板,余光扫向他的英俊的专职厨子。 少爷在厨房内面无表情手脚忙个不停,每一份心思都专注于沙发上躺的那位大爷。 凌河手上突然顿住:“我忘了,海鲜是发物,不该给你吃。” 严小刀接口道: “没事,皮糙肉厚不吝这个,吃!” 凌河嘴角勾出欣慰的表情:“生的你现在能吃么?有些菜式要生吃最鲜。” “你看老子这样像什么事儿不行的吗?”严小刀一只伤脚裹成粽子高抬着翘在沙发靠背上,洒脱地说,“以前怎么吃现在还怎么吃。” 凌河烧菜间隙瞟了一眼,被严总偶然摆出的如此豪放的姿势搞了个猝不及防。他的视线被黏住了,竟盯着小刀抬腿时暴露的腰间皮肉和紧绷在家居睡裤内性感的大腿看了许久……真是个尤物。 手底下“滋滋啦啦”开始爆响,凌河意识到小章鱼烤糊了,这么简单的菜也能失手? 他默不作声将糊在铁篦子上的一串章鱼倒入垃圾桶,重新撒了调料再烤两串,顺嘴吐槽了一句让严小刀听不懂的话:“糟蹋东西,祸国殃民!” 谁祸国殃民? 严小刀没听明白,不停按着手里的遥控器调台,又赫然发现葛朗台凌先生家没有购买电视盒,只能调出四个台?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严总扔掉遥控器,只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端详很好看的凌先生。 他确实下不了手,面对凌河永远的不忍心。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谁下得去手?凌河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眼伤疤,是什么人如此毒辣凶狠?…… 两人总算恢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模式,很默契地一晚上没吵架,这顿泰式海鲜功不可没,严小刀深刻地领悟了“吃人家的嘴短”这个浅显道理。 严总先后尝试了第一道酸辣柠檬汁生蚝,第二道白酒焗杂式海鲜浓汤,第三道炭烤小章鱼配香草绿豆蓉酱汁与紫色番薯饼。他抿掉叉子尖上的小章鱼,嚼得香气四溢,是真心赞不绝口:“好吃,凌河你也真行!” 严小刀还是心软兼心胸豁达,买卖不成仁义在,当不成两口子也不愿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他叹息道:“就你这一手,追求姑娘无往不利吧?想追谁也都够了。” 凌河叉着盘子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吃相豪爽,将章鱼嚼出一嘴油花:“我没追过别人。” 严小刀本来就是心思敏锐的人,他再迟钝也感知得到凌河花了一番心思体贴他,讨好他。只是,他吃着生蚝海鲜汤烤章鱼,脚上的“红烧猪蹄”就能不在乎了吗?有些事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他从来也没怨恨过凌河,不恨,也不打算报复,只是前方的路堵死了,没有希望坚持着再走下去。 一晌贪欢其实很容易,他可以不负责任地答应跟凌河上床,只为满足二人的一时冲动情欲饥渴而享受露水之欢,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玩一玩怕什么? 然后呢? 当陈年旧案的阴霾与那些挥之不去的暗黑身影再次降临到头顶,像一张残酷的网将两人裹在其中,再一次的腥风血雨和撕心裂肺仍然无可避免,身不由己,到时谁再砍谁一刀? 晚间,严小刀照例睡到半夜某个时辰,房门暗合了他潜意识里的期待,再次开启并快速阖拢。 浅色窗帘透入一地月光,翩然而入的黑影在床前只矜持了半分钟不到,一声不吭没打招呼很不要脸地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凌河侧身缓缓收拢手臂,以极为缓慢的享受般的动作将他抱在怀里,也终于得偿所愿。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人就是这样的,以前住他临湾家里的时候,装得多么冷艳清高,小手指头都不跟他勾一下!现在换成他凌先生自己家,上下其手什么姿势都敢在他面前亮相,脸皮厚得很! 严小刀用很爷们的嗓子在对方眼眉前哼道:“有事说事,没事跪安,还睡不睡啊?” 凌河回敬:“知道你就没睡着,昨儿夜里你就一直醒着。” 严小刀偏过头正视对方:“你知道我昨夜里醒着?” 凌河送他一个白眼: “哪有人睡熟了还屏气的?没憋坏你吧?” 两人靠得太近,身躯几乎相贴,隔着最后一层被子和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滚烫与坚挺。他们之间仅剩的隔阂,却偏偏是一望无际无法跨越的一座大山。 严小刀有些心酸:“凌河,能对我说些真话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凌河回答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再深入的前情血泪,凌河无论如何讲不出口,内心徘徊良久,舌头咬出血都说不出口。 舌尖一丁点痛意足以将血色扩散,无数恶魔披着狰狞的幻影向他扑过来撕扯他眼球上的血管,抽他的脸,用利刃剖他的心,将他踩在脚下踩入泥沼再发出嘲弄的狞笑……他自幼见惯恶毒,尝遍世间惨事,所以才学会以恶制恶、以毒攻毒,这世道就是谁心软谁输。 能让他心软的只有怀里的小刀。 第66节 凌河迅速闭上眼,眼球的血管被扯疼了,阖上眼皮才能暂时驱散那些令他作呕的身影。他对小刀还能说什么呢?说,我凌河的身世命运,比你严小刀的身世可怜悲惨十倍百倍不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无颜面在人世间安身立命,夙夜不能阖眼、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将来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你双宿双飞……表白这些有意思吗?他是习惯于卖惨来博人同情,还是甘心用倾诉悲惨可怜的卑微方式来换取小刀对他施舍感情? 沉默僵局了十分钟,凌河温存地抱住人:“小刀,等你伤好差不多之后,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散散心,顺便让你了解一些真实的往事。” “好。”严小刀一口答应。他清楚该来的总是要来,也就不再迟疑回避。他也好奇很想知道,当初戚爷秉着江湖中人的侠肝义胆、救他母子于命运水火之中的五十万现金,以及随后一发不可收的横财运势,究竟都怎么来的。 凌河这次没非礼他的鼻子,视线交汇直入深邃的漩涡:“你说过,要是能把你的脚治好,治回原样,你就跟我在一起,你说话算话么?” 严小刀黑眉紧蹙,不情不愿地将皱纹展开:“你啊……咳!” 一句叹息,叹出他对凌河这人永远的无奈纠葛与心疼心软。 严总身子骨结实硬朗,恢复很快,受伤这种事对他如同吃家常便饭。旁人的伤筋动骨需要一百天,在他这里可能只用三个星期,就能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跟一帮人吆三喝四、活蹦乱跳了。 他本性开朗,自有寒门蔽户出身的江湖中人的一腔豪气,这也恰巧合乎凌总身边一群伙伴的鲜重口味,咱们严总平生走到哪,都是男女老幼通吃的舒服讨喜类型。 这段时间其中有几天,凌主子不在家,据毛致秀说她们凌总临时订机票奔赴外地,单独行动谁都没交待,去了一趟西北边陲的s省,不知又悄摸筹划了啥事,回来时表情阴郁凝重。 凌总亲自去书店挑选,扛了一堆符合严总志趣爱好的闲杂史书兵书,让他在床上方寸之地就能博闻广识兼达天下。凌河面带笑容而语带讥讽:“咱们严先生真是雅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已近而立之年还没来得及修身齐家,就打算治国平天下了。” 还没等严总集中火力放炮,毛仙姑从门框后面探出丸子头,激动地说:“老板您可以嫁啊,您嫁了他不就有家也有业了吗!” 严小刀毫不体谅地抖肩大笑,笑得肋骨都疼,饶有兴致地欣赏凌先生吃瘪语塞时满脸不服的蠢样。 严小刀靠在床上闲翻着一套《上下五千年》,有一回对凌河说:“借你手机一用,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两个星期都没回去陪她做礼拜,瞒不过去的,我就跟她说我到外地公司出差几个月。” 凌河站他房间中央,陷入仓促而至的踌躇,并非犹豫借还是不借手机,半晌道:“别告诉你妈妈我做了什么,别说是我砍了你的脚,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 “我不会讲。”严小刀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他也不愿刺激他母亲大恸。 “小刀,这件事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很对不起你妈妈,伤了她宝贝儿子。她知道了一定无法接受,一定非常伤心和怨恨我。”凌河把手机丢给小刀,掩饰住复杂难堪的情绪走出房间。 凌总吩咐毛仙姑,“大伙收拾收拾,严先生脚伤差不多痊愈了,我们明天合伙搭伴启程。” …… 第六十三章 夜市偶遇 古道险峻, 前路多艰。 跃过崇山, 顺江而下,一派河山偏巧就在这个地段, 大刀阔斧地释放出锋芒, 陡峭的山岭与幽深的峡谷全部毅然决然投入到滚滚河道之中。地标山峰昂首而立, 凝视着这信马由缰的一江春水,坐看惊涛碎岸, 将自古以来三江地界剽悍的民风与张扬的血性, 淋漓尽致地挥洒。 此地恰好三市交界,是一块鱼水丰美的三角洲地带。三座城市名字都带个“江”字, 因此又得了一如雷贯耳的绰号, “三江地”。以至于越来越少人专门提及那三座城市的名字, 只说是“三江地”出来的老乡,就自带一股此地民风与生俱来的气势。 好山好水之间,富丽堂皇的新城边缘地带,挤压着旧城彻底改造之前有如落日夕照般的最后一番盛景。一条荣正街, 年代悠久且别富韵味, 聚集和养活着周围三江六省最吃得辛苦、坚韧不拔的一群男女。市井小民日复一日忙碌于街头巷尾, 鸡鸣而作,日落不歇。 南方天气已迫不及待地提前转夏,入夜后的凉风终于缓缓逼退了白日热浪。 小摊小贩零散的烧烤摊位在某一个时间点相约而至,雨后春笋一般的从潮湿地缝里冒出来,再一呼百应聚拢到一起。桌椅板凳迅速挤占了荣正街各家商户门前的一隅之地,宽门窄路上处处飘着炭烤香气, 让城市管理者们都只能因为法不责众,对这样的场面望而却步。 一辆黑车停在荣正街最外围的入口处,夜市被徒步边走边吃的食客们填塞得水泄不通,美食诱惑当前谁都不会谦让谁,车辆已是寸步难行。 车里站出来的高个子帅哥踮脚往前一探,立时皱眉一闭眼,转过脸对车内人温存道:“本来想带你过来尝鲜,太挤了进不去,还是换一家大店?” 车里的这位纯爷们把黑眉俊目一拧:“怎么进不去啊?咱俩还挤不过他们?” 帅哥梳一根马尾辫,身材高大,却是一手搭着车顶做出弯腰恭迎重要人物的姿势:“严先生,我关心您,怕您老不方便硬挤。” “行了吧,马后炮式的虚情假意你给我收起来!”严小刀都懒得废话,直入他最关心的正题,“哪个摊最好吃?” 凌河深望着严小刀,帮着搭了一把手,让小刀顺利地从车内蹦出来。严小刀在搭上凌河手腕的瞬间恍然察觉出这小子分明摆了个“老佛爷吉祥”“恭请老佛爷回宫”的搭臂姿势,顿觉被愚弄了,很想在一群同伴看不见的地方狠踹某人一蹄子!无奈脚不方便,无论踹出哪只脚,左脚还是右脚,他都要站不住了。 严小刀回头想拿一根手杖。 凌河不动声色挺身而出,用眼神示意:我就是一根手杖。 严小刀沉默着刻意忽略了这种明目张胆索取身体非正常接触的“示好”。 凌河小声说:“我背你?” 严小刀哼道:“不用,大爷能走。” 严小刀念出的“爷”字,可不是有气无力的轻声,是尾音往上翘着的二声。 透镜般的夜空像是富有生命力的,俯视荣正街上熙攘的人群。灯火将布局极度拥挤、缺乏统一规划的商户妆点成色彩斑斓的马赛克,于长街的两侧星罗棋布。两位身材俊逸挺拔的男子缓缓穿行人群中,只是其中的一位步履蹒跚,需要手杖支撑…… 凌大少爷其实也不知哪个摊子好吃,他哪来过这种地方?他扭头又问后面人打听:“秀哥,阿哲说的哪个店?” 毛致秀利索地拨出电话,同时在人群中以最佳路线灵巧地穿梭:“阿哲,凌总问你,你舅妈家到底哪个店,黑灯瞎火我们找不到!” “俺舅妈家的炸臭豆腐和烤鱿鱼是整条荣正街最好吃的,但是俺就是不要告诉你们,哼!”电话那头的苏小弟正憋一肚子气呢。 “我们给你舅妈的小店捧场送钱,你小子还不乐意?”毛仙姑道。 “出去玩儿不带我,不开心!”苏小弟哀怨地独守空房,一个人负责在峦城看家,这时滚在床上,很不要脸地抱着严先生睡过没洗的枕头一解相思。 严小刀约莫都听见了,打个眼色从毛姑娘耳边捏过手机,对听筒里咳了一声:“阿哲,哥肚子饿了,店在哪?” 苏哲口齿间射出一串清脆伶俐的连珠炮:“严先生俺舅妈家的店在荣正街往里走四百米拐三道弯的第两百一十五号名叫‘阿嫂烧烤’!招牌菜是炭烤鲜鱿鱼螺蛳粉肉酱面油炸臭豆腐鸡油炒豆豉和绿豆面糍粑!您可一定不要忘了点人家最喜欢喝的米酒和黄梅汤了啦,替人家多喝两杯,特别的甜~~~~” 凌总翻了个大白眼。毛仙姑在一旁放肆地大声嘲笑:“这花痴病不能放弃治疗!”…… 他们一行人穿越了马赛克拼接而成的贫民陋巷,最终找到“阿嫂烧烤”的大招牌,顿呼上当。 哪有店面?就是一个烧烤摊子、临时支起的雨棚和几张圆桌长凳。一层地沟油浮于便道表面,一贯敏捷如飞的毛仙姑踩上去差点就地躺一大跟头,连滚带爬仙气全无! 一辆豪车在他们身边拱来拱去,寸步不让,从人缝里杀开一条崎岖的路,硬是将车停到“阿嫂烧烤”隔壁的豪华大店面。这一路上磕磕绊绊,车厢外壳难免与道路两侧的桌椅板凳亲密接触,溅起一声声埋怨和咒骂。车内的富家二世祖打开车窗,带着王霸之气指桑骂槐,车外的泥腿子穷汉抄起板凳嚣张还击。 豪车车胎蛮不讲理地几乎压到严小刀唯一好使的那只脚。 “你当心车。”凌河眼明手快搂了他腰,把他照顾在臂弯的安全范围之内。 身后的摊主以三江猛雷之势甩出一把大菜刀,向着远去的车屁股狠狠就是一掷!那菜刀从严总头顶打着旋子飞过,“砰”得砸到豪车保险杠! 此地市井民风之泼悍,令使刀的行家严先生都难免瞠目结舌,与凌河面面相觑,这什么地方? 严小刀约莫猜到凌河为何率众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名义上所谓的公司奖励公费旅游胡吃海塞等等说辞全部都是粗陋的障眼法,这地方一定有凌河想让他看到的事、见到的人。 …… “阿嫂烧烤”统共也就三张桌,来晚了客官您就请站着吧!占据隔壁桌与毛姑娘背靠背而坐的,是一位小年轻,大学生模样,瞧着像是与室友二人结伴出来吃宵夜,谈话掩在闹市乌烟瘴气的喧闹声中。 高个子男生从背身看去,半旧的t恤被两副硬朗的肩胛骨撑开着绷紧,身形高大宽阔。正面长相也颇有特点,两道眉骨坚硬凸出,仿佛与面部轮廓与生俱来地较着劲,眉毛眉峰浓密。这张年轻的脸显出几分与年龄时代感不太相符的的性格棱角,确实与时下普遍的阴柔娘炮类型完全不同。男生的眼眶却又深凹下去,将一些更为复杂的心思悄然藏在眼底。 这男生对着一大碗面条大口大口地吃,半吞半嚼,吃相颇具当地土生土长的豪爽汉子气概,让他身旁腼腆秀气的同伴忍不住发痴地瞄了好几眼。 齐雁轩笑起来唇形挺好看:“你说的这家店真的不错,挺好吃的。” 陈瑾把肉酱面条塞满一嘴,嚼着,唇边甩出自嘲般的细微表情:“嗯……其实就是便宜,贵的我也请不起你!” 齐雁轩赶忙说:“没事,你还想吃哪家店?下回我请你呗。” 陈瑾垂下乌黑的睫毛,很酷地道:“用不着,哪有吃饭让媳妇请客的!” 齐雁轩尝到一颗糖渣渣儿,都能通过以点带面的发散式联想获得自给自足式的心理慰藉,于是在桌下勾住男友空闲着的左手,悄悄摸那手上的两块硬茧:“那我待会儿请你看电影吧。” 夜幕下搭伴吃面的两个大男孩子,是距离荣正街只有三个路口的樊江大学大三学生,两人念不同专业,但很小时候就认识了,如此算来,是一对竹马恋人。 两人各吃净了一碗面,外加炒豆豉、糍粑和炸臭豆腐,竟然还不到三十块钱,上哪找这么便宜的摊位?陈瑾痛痛快快地为两人结了账。 齐雁轩瞄到炭烤大鱿鱼的价签,要十五元一串,于是摇头说他不爱吃鱿鱼。 陈瑾忽然又改变主意,眉峰微蹙:“不看电影了,就走走。课程论文写得我烦!” 齐雁轩点头:“那好,咱们不乘公车,就走回学校?” 齐雁轩平时是悬心吊胆地体贴讨好着他的男友。他能看出陈瑾也喜欢他,两人毕竟相识多年知根知底,陈瑾其实很在意他的,也从来不在外边花心风流。然而陈瑾这人的性情,简直就像是三江地神女峰顶上那一片积雨云,常年都不散,一年四季永远是阴不阴晴不晴,忽高忽低,变幻莫测,不知啥时候就在太阳底下喷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冰雹冷雨,发火是不带预算的。 高兴的时候特别疼他,不高兴的时候陈瑾动手打过他。 …… 学生恋人前脚刚走,隔壁桌又迅速被几个光膀子穿大裤衩的泥腿汉子占据。那几人将长条板凳换成个颇具气势排场的八卦阵摆法,脚踏拖鞋踩着凳子,用啤酒就着炭烤鱿鱼大快朵颐。 夜市里吃饭喝酒的客人,可不就要东拉西扯地闲聊八卦。其中一名穿黑色跨栏背心的汉子道:“诶?都看新闻了吧?那个运钞车的悬案,嫌疑犯尸骨找到了,就是之前一直怀疑的陈九。” 另一名赤膊汉子从后腰到肚皮绕着几圈肥膘,仰脖灌下一听啤酒,颠着他的肚子:“看了!新闻里说户籍就是咱们三江地的,这人干什么的?” 黑背心男子道:“这你不知道?一直就说是三江地人,十五年前老家就在这条荣正街上,劫了银行一千五百万!” 赤膊男惊叹:“呵,肚大手黑啊,佩服这人胆子真大!当然还有胆子更大手更黑的,竟然又把陈九给劫了!” 黑背心男以茹毛饮血的力道用臼齿撕扯着鱿鱼串,骂了一句:“反正银行里钱都他妈是有钱人的,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有啥的?劫的好,换成我我也想劫他们一笔!” 街头巷尾之间的流言八卦,在社会阶层的最低洼处堆积和发酵,裹着一层尘土的糙砾,透着一地淡淡的血腥,带着游走于红线边缘地带的冷漠与桀骜不驯,以及百年代代相传的剽勇作风。这一桌人边吹啤酒边聊,那架势眼看着就要拔刀而起,也想一起干上一票! 严小刀沉默听着,之前已经看到警方发布的简短通告。 他总是有这种有趣的经验经历,时不时从某一条案情通告中,发现自己曾经“经手”过的蛛丝马迹。若是往常,他都是憋一肚子不能为外人道的舒畅和骄傲,为自己的神通广大知晓内情而得意。唯独只有这回非常不舒服,憋了满腹的狐疑惊愕——就是那个案子。 十五年前疑犯尸骨。 一千五百万。 这笔钱谁拿到手,发家绝对都够了,一笔巨款。 严小刀疑心病都快犯了,隔壁那一桌人就是忒么凌先生请来演戏的吧!这番话特意说给他听的?他甚至怀疑鲍正威是否也是一伙的,故意让他提前知晓这个案子,探查他的反应? 严小刀突然直视凌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认识我们市局鲍局长?” 凌河狂嚼着鱿鱼串,表情挺逗的,忍俊不禁:“你看我像是认识局长大人,还是像跟衙门公安串通一气的人?” 两人都有话想问,又都有事要瞒,互相用视线剐了片刻,最终默契地将疑问化作一番心知肚明。 绝对的肉食动物凌先生将最爱吃的食物先都扫光,盘子里只剩糍粑。这人嚼了半块,表情不太对。和很多洋人的饮食习惯一致,凌河明显不爱吃黏米,还在努力地准备吞掉剩余食物。 “不爱吃就甭勉强。”严小刀从凌河嘴边顺走了沾过口水的半块糍粑,再将盘子扫荡一空,痛痛快快全部塞自己嘴里,爷们吃个东西还跟你墨迹? …… 齐雁轩揽着他男友胳膊弯,陈瑾那条手臂骨骼硬朗,道道青筋明显,二人一路走出荣正街范围。 一个驼背独臂的老者挑着两大袋子货物,经过一条黑暗逼仄的小巷,往后街的店家仓库运货,路边门槛上还闲坐着更多等活儿的扁担脚夫。陈瑾以无声的视线掠过那老汉畸形佝偻的背影,两道=浓眉簇出不忍之情,脚底却又疾步想要离开这块光怪陆离的地方。若不是看在小吃摊物美价廉,能让他负担起这样一次平民廉价的约会,他才不想再进这条大街! 陈瑾都走出去了却又停住,嘴角抖出几分阴晴不定的情绪,回追上去将刚才吃面找的十几块钱塞给那老驼子,“你刚才兜里掉钱了”,然后在对方诧异的灰白色目光中迅速搂着齐雁轩转弯离开。 陈瑾吹着夜风自嘲道:“这月的杂费宿舍费和各种苛捐杂税交完,零花钱他妈的也差不多了,下半个月的每天伙食就是在宿舍六层楼顶上喝风了!” 齐雁轩丝毫不介意二人家庭经济基础的断崖式差距:“你用我的呗!你每天下课吃饭时间,在楼下等我一起。” 陈瑾调开视线,冷笑道:“小时候花你爸的钱,你爸养着我,现在我都这么大了,我再花你钱,让你养着我?……我也太他妈贱了。” 齐雁轩小心翼翼地变换语气:“那也不能算是花我爸的钱,你就当成资助你的是希望工程么?只不过碰巧一对一结个对子就结到你这里,我爸资助谁不是资助呢?……念书受教育成才的钱,借来的并不丢人。” 第67节 陈瑾出身在一个落魄贫寒却又偏缝屋漏夜雨的支离破碎的家庭。假若不是三江地民政局当年大发善心,搞出这么一项轰轰烈烈的颇有政绩工程嫌疑的“三市公务员帮扶失学少年赈济教育助学基金”项目,他恐怕熬不到义务教育初中毕业,就滚出校园南下打黑工去了。他得到了一笔雪中送炭般的助学捐款,成为校园里被众人特异的眼光划分出去的那一群“吃救济生源”的其中一员。也是凭借这样机会,才结识了供他念书的齐家儿子齐雁轩。 他的命运与某些人一样,也是在不知情下就经历了人生最重大的拐点。只可惜,他们老陈家祖坟位置不对、坟头风水不测,没有能够从最低洼深陷的底层逃脱生天飞黄腾达,反而越走越低、越拐越差,跌进一个大陷坑里。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陈瑾平生唯一聊以慰藉的就是,齐雁轩竟然喜欢上他,两人少年相识日久生情。 回了学校可就要进楼锁门熄灯了,他俩根本不住在一栋宿舍楼。 齐雁轩在拐进矮树林的时候,有意无意揽住男友的腰,摸到坚实的腹肌。 陈瑾没说话,沉着脸,喷到齐雁轩脸上的粗重气息却已无法掩饰年轻强壮的身体里猖獗的冲动。他搂着他的男孩往夜色更深的树林中走去,在一个暗处猛地勒住齐雁轩,粗暴的力道若是让人看见一定以为黑灯瞎火有人勒颈抢劫! 齐雁轩眼神迷乱,也是习惯了陈瑾时常在那方面具有的轻微暴力癖好。仓促间的燎热不会减损亲密时的激情,齐雁轩被退拒在一株大树一侧,裤子褪至脚踝,以扭曲的姿势站着,只有吃痛得厉害时才哼出几声,承受着陈瑾激烈疯狂地将他撞向树干…… 陈瑾忍不住,他是真心喜欢小轩的,却又每一次都忍不住对齐雁轩下这样的重手。 他中途突然将齐雁轩从树干上扒下来,大力按压着后颈迫使对方以很难受的姿势跪下,他再从后面压上去……小轩看起来略微痛楚,在遍布泥土砂砾的粗糙树坑里膝盖可能都磨破了。那姿势也很耻辱,随着他的动作,骨头都快被拆散了。 夜市喧闹灯火摇曳的荣正街深巷子内,一扇漏洞的门板遮不住全街面上最破败凋敝的一户人家。已是家徒四壁的八米小屋再也经受不住摔杯砸碗式的祸害,家庭在疯狂家暴的拳脚下又一次破碎得淋漓尽致,无法修补……男人从后面压迫着那可怜的女人,双眼血红酒气熏天无视最后一丝温情与哀求。那动作无比粗暴,暴虐式的长期折磨与凌辱让人触目惊心。凄厉的叫声早已唤不醒街面两侧习以为常的冷漠人心,却整夜整夜刺醒着破木板子后面失眠发抖的男孩…… 陈瑾的双目缓缓洇出一片血色。 这层血色中分明也承袭了孤僻暴虐的气质,人前压抑出的刻板阴郁每每在人后终于无法掩饰,骤然剥现出里面最真实的血肉。 他从这样的施暴行为中获得如饮甘露的心理慰藉和身体快感,享受地听着齐雁轩发出惨叫瘫软下去…… 他想起两人好几年前的初次偷尝禁果,竟然还是在齐雁轩那个当公务员小官儿的爹妈家里。他突然抱住齐雁轩,剥掉对方裤子在猖狂的冲动下做了那件事。自幼被挤压在社会底层藏污纳垢的夹缝之中,这些年所遭受的冷眼嘲弄、所尝尽的刻薄酸楚,在那一刻终于以操了有钱人儿子的方式得到无法描述的强烈满足感,也令他从此嗜虐成瘾,欲罢不能…… 在血液里横冲直撞的隐秘的暴虐因子经过这趟很合适的发泄渠道,就好像随着射精那一下子的爽绝感,也暂时烟消云散了。 每回完事后,陈瑾一定会懊恼后悔,赶忙把齐雁轩从地上抱回来,往对方耳后流汗的地方用力亲了几下:“媳妇,我送你回宿舍……” 第六十四章 微服私访 第二天, 凌总率领的一行人特意睡了个懒觉, 专门等到荣正街的早市时辰已过才赶过去。 各路的肉贩子菜贩子、活鸡活鸭贩子与狗贩子,一早上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 小捆扎成大捆地甩卖准备收摊。早点摊位前拥挤的人流也在某一特定时间像相约好了似的, 一哄而散, 在这个城市并无明文规定但集体默认的上班上课时间忙碌地奔向各自安身立命的地方。 贩夫走卒们撤退,留下一地菜叶鸡毛, 荣正街各家店铺掀开门板, 迎进从天顶洒下的一缕缕晨曦。凌河和严小刀踏着烂菜叶子,又趟了一遍老城区这条大街的前街后巷, 当然, 这回不是来品尝当地特色小吃, 而是探路寻人。他们并不确定知晓,他们要找的那些人物如今在社会夹层的哪个犄角旮旯避世谋生,甚至在不在世都不好说。 凌河尽管衣着随意恬淡,但这张脸实在忒扎眼, 容易露相, 旁人过目不忘。严小刀拿眼神示意凌先生:你就留在车里歇脚乘凉吧, 这种活儿得看老子的! 毛仙姑不仅脾气爽直,做事也十分利索,梳了个丸子头,穿一件赤着两条手臂的黑色紧身背心,走路拽得就像哪位横行三江地的大姐大今天心情好,到咱们荣正街回门的, 还故意袒露后肩上一片蟠龙伏虎的墨色纹身! 毛大姐大嘴角咬着一根细长的香烟,自带八十年代港产片过江龙的气场,从某位店老板手里一把抓走了人家正打着一半的扑克牌:“哎,我说,你们店隔壁原来住的姓陈一家子呢? “哦……不是你家隔壁?转过弯那条巷子里? “姐知道陈九挂了,新闻里都讲了,腌成一挂陈年老腊肉,骨头都快烂没了。 “老子死了还欠了一屁股烂账,就敢不认账了?他们家欠着好多钱呢。 “他有儿子吧?老子欠债儿子还钱理所应当,他儿子藏哪了?!” 毛仙姑头脑聪明,碰对了思路,那店老板对于陈九死了好多年债还没还清的这种奇幻情节一点不感到意外,小声哼道:“儿子,确实有一个……咳,早就离开这条荣正街了,早跑啦还能留这里等债主打上门……” 毛致秀用指尖“啪”“啪”一声一声地弹着牌面,吐出优雅的烟圈:“一个大活人能跑哪去?有眉目门路没有? “小时候就不在这儿了? “他家再没别的亲戚了?老婆也死了?” 店主语带不屑:“谁跟这户人攀亲戚?躲还都躲不及……谁去打听他家还剩什么……” 从往来商户口中能打探到的信息支离破碎,并非昔日老邻居对陈九一家有意袒护遮掩,而是表现出彻头彻尾的鄙夷与冷漠,就没施舍过关注和关心。一种与表面的热络繁荣对比强烈的冷漠疏离感笼罩着这条荣正街。这里的每个人都依附这条街而生存,又打心眼里想要跳出这个樊笼,想要改变原生的命运。 四五米开外的一道破木门槛上,坐着两个等活儿的中年扁担挑夫。大龄且长期单身的泥腿汉子,一定属于官方数据里那三千万剩男之列,这时用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毛致秀,从胸瞄到腿。 “那小娘们脸还挺俊。” “就是平胸,没奶。” 一根手杖突然搭在那两名挑夫身前,力道不大,但手快得让那俩汉子立时舌头打结住了嘴,严小刀眯眼闪进那二人视线:“诶,眼热啊?缺女人? “这条街上男的这么多,陈九那混球挂了是死得其所,寡妇没再跟个谁?” “俺们根本不认识陈九……”其中一个挑夫沙哑着嗓子道,“但俺听俺哥提过那人,他老婆以前也这条街上挑扁担的,养了个儿子,后来不知哪去了,可能没活路早就饿死了呗。” …… 他们逛了足足有一上午,特意围着打听来的陈家旧址晃了好几圈,能问的人都问到了,真材实料就没问出一句。 所谓的陈家旧址,不过就剩下几块木板子围住的狭窄破屋,早就被一户外来的商铺作为囤积废料的杂物间,一点线索都没了。 隔壁大婶戴了一脑袋卷发夹子,通体散发着三无品牌廉价染发膏的难闻气味,手脚粗鄙地泼了一盆洗完头发的脏水。咱腿脚不便的严总愣没躲开,被泼了一裤腿!大婶耷拉着眼皮子毫不客气道:“不知道不知道!不认识陈的! “都说过多少次不知道还要来问! “俺家新搬来的,从来不认识十多年前就死绝了户的!赶快走开不要挡着俺大门把俺的生意都挡掉了!!” 毛致秀低声道:“假若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只有姓陈的那家伙自己最清楚,当年是谁下手做掉他,是幕后尚有同伙,还是居心叵测图财害命的路人?” 凌总按下车窗,在天顶一线阳光照射下露出深不可测的俊脸。他对毛致秀和严小刀摇头轻笑:“碰上个脾气难缠的大婶,您二位就黔驴技穷了?探路这种事,还是得由我出马。” 严小刀心想,你凌先生出马又能怎么着? 你能绑架了大婶严刑拷打,还是您打算出卖色相引诱逼供对象? 凌河可没打算出卖他倾城倾国的色相,特意用帽子墨镜严实地裹住面部特征。他让毛姑娘带严总去找地儿吃饭歇脚,自己将修长的身影隐入荣正街往来过客组成的人群中…… 午后的阳光凝结在荣正街色彩杂乱斑斓的马赛克屋顶上。 这是整条街相对最为宁静萧条的时刻,许多店家闭了半扇门板,在堂屋内睡午觉,忙碌了一个早晨兼上午,下午歇着,就等晚间掌灯时分开夜市赚够一天的流水。 大婶左手捏着她的真皮手包,右手拎了一盆挺沉的月季花盆栽,拽着一双外八字脚从外面回来,早晨烫好的一脑袋自助发卷,还呈现着生硬做作的人工波浪形状。 大婶嘴里哼个小曲,捏着手包里的钞票十分得意,一抬头瞅见某位皮肤上嵌着纹身的大姐大,毛仙姑以双臂抱胸的姿势,拦住她回家的去路! “呃……”大婶再转身一回头,背后是一位身高腿长的年轻帅哥,肘弯搭着墙壁悠哉闲哉地瞅着她。阳光钻过墨镜帽檐的刻意修饰,衬托出帅哥周身遮掩不住的光芒。 “说了不知道不知道!再纠缠俺就喊警察来啦!!”大婶恼火,眼角和嘴角一齐射出泼辣凶狠的表情,也是靠着这一套丰富的表情包,从年轻时就在荣正街闯荡。 “您就喊警察啊~~~”帅哥讲话婉转而悠然,“一去一回两趟地铁,身形敏捷手脚利索地都没掏钱买票,一侧身一骗腿您就蹭进去了,临回家还顺手从街道办大门口‘喜迎xx大’的横幅下面顺走了公家一盆月季花!这位阿姨,您赶紧喊警察过来。” 大婶蓦地一愣,抖了抖嘴角,脸皮却厚实得很,早已百折不挠百毒不侵,一声不吭迅速就跑。凌河也不强行阻拦对方,大婶健步如飞奔回家门口抬头一看,一名高大俊朗的汉子伸长着一条腿,正坐在她家的木头门槛上,彻底封住她逃回家的路线。 凌河优雅地踱步而来,手掌抚上大婶门口停的一辆橘黄色单车,舌尖一咂摸:“这自行车看着十分眼熟,如果把车筐去掉,车后座拆掉,不就是你们樊江本地满大街跑的共享车么。” 大婶脸色顿时不对了,自行车之前不是藏大门里边的吗! 凌河嘲讽道:“这车只有车筐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吧?” 大婶骂道:“要你这个娃多管闲事!” 凌河脸上打趣的笑模样突然消失,冷笑一声:“你中午刚才跑去衙门办事处,用了不知谁家的证件领到手了杂七杂八各种补助,你每月都去领钱吧,这经年累月也凑不少钱了?你家的古稀老人在哪,你家里残障人士和大病低保户在哪?你冒领的是谁家的补助?!” 这事是真要被拘留罚款的,大婶脸上的嚣张气焰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凌河趁那大婶愣神,突然伸出二指顺走对方的手包,从里面扒拉出身份证和补助证件,将名字念出声:“蔡……红英……这不是你的名字?这不会就是原来住你家隔壁陈九的寡妇吧?发死人财是损阴德的,您可真有胆量和本事!” 凌河审人一向善于步步紧逼信口开河。他就是依照算计人心的思路随口瞎蒙的,然而这世上各形各色的人心,恰恰每次就在他的精巧算计之内入了彀。“骂死王朗”的口才上可拳打天王贵胄,下可脚踢牛鬼蛇神,对付这腹无点墨的市井小民是杀鸡用牛刀了。大婶整个人如同被霜打烂的一棵豆苗、被剪成秃尾巴的一只大山鸡,过半晌,认命地往门槛旁一屁股坐下,赌气道:“问啦问啦!不就是那短命死鬼的一家子,你们要问什么!” 严小刀如今也摸透了凌先生为人做事的思路。 凌河办事是荤素不忌不择手段的,手段游走于正大光明与阴暗晦涩之间那一条狭窄的边缘地带。在凌河眼中,黑白分明的强烈正义感是不存在的,每一个人在这艰难世上历经一路的摸爬滚打,身上一定都溅着污点,都有不堪启齿之处,无非就是污点多少以及旁人是否揭你盖子的分别!谁也甭想伪装一世清白道貌岸然。 大婶打开了话匣子,也好似终于逮到机会发泄一腔怨气,说到最后严小刀想插嘴都插不进来。 “俺当初嫁到这条街,住十八年了,那死鬼一家子可算死得早,陈九要不死俺们全都得搬家,简直鸡犬不宁!吃喝嫖赌他样样行,这没用的男人就是赚钱养活家不成,挑扁担还不如他老婆勤快!” “他老婆一个苦命女人,也是活该不争气,几乎隔三五天被打一回,打都打不跑你说她得有多么贱?俺要是蔡红英,早就直接拿把菜刀拼了命剁死那男人!” “啥?十五年前那个案子?当时鬼知道是他做的哩,俺又没有看到他抢银行,他抢了银行又不会分给俺们多点钱!俺记得他当时回来过一趟,给他老婆买了些吃的,大手大脚买了几件挺贵的新衣裳,还给他儿子付了一学期学杂费,这人胆子多大呦!” “俺为啥记那样清楚?因为陈九从来都从他婆娘手里抢钱的,他就没交过钱!然后这人就突然失踪啦,再也没回来。现在看来,就是发了绝命财被人砍死回不来了呗!” “陈九那时就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混球,扁担他也不是天天挑起……哦,那家伙最后失踪前的一阵子,就是替人挑运衣服布匹的。有外地人来俺们这条街,租开店面做生意,卖衣服鞋子啦……都是啥人?哎呦过去这么多年,俺真记不清都是啥人!” 甚至未等凌河和毛致秀反应过来,严小刀面色遽然沉下去,仿佛是循着那大婶的口供思路在隐秘地带快速扒拉出一些蛛丝马迹,突然问道:“你说的卖衣服鞋子的外地生意人,其中有没有一个身材中等不胖不瘦,白面,戴眼镜,说话沙哑慢吞的人,当时大约二十来岁?” 大婶拨弄着花盆里的月季花骨朵:“实在不记得啦!” 凌河与毛致秀会心达意,齐齐盯了严小刀一眼。凌河于是从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大婶:“他说的就是这人,您见过吗?” 大婶仔细看了半晌,摇摇头:“俺这脑子要是还能记得,俺就成妖精了!” 快要成精了的大婶在烫发上别了一只大花发卡,这时臭美得扭了一下,逼得毛仙姑从胳膊上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大婶又说:“男的失踪之后,留下孤儿寡妇也怪可怜,他老婆挑扁担供养儿子,身体很差,没两年也得绝症病倒啦,后来应该是死掉了。她儿子?没爹没娘肯定送去福利院了!不知道哪家福利院了俺又不关心!” 大婶嘴上讲着漠不关己的悠悠往事,手上却用伪造证件每月按时领取那份原本属于蔡红英一家寡母孤儿的困难补助。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世道人心。 能问出的真材实料连同各种边角料,都抠哧差不多了,临走时,严总抽出一张钞票递给那中年女人:“以后别再去领那份死人补助,把民政局的钱留给那些还艰难活着的人吧!麻烦您今晚在这个巷口上,给那位可怜寡妇烧个纸钱火盆,成吗?谢谢您。” 大婶眼神诧异,咬着嘴角垂下眼皮,默默将钱接了。 转过身去毛致秀低声埋怨:“严先生您竟然还给她钱?这可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严小刀淡淡地说:“全凭她自己良心。” 正待要驱车离开,大婶追出巷口问了一句:“你们几个不是警察吧?” 严小刀眯了一双精细的眼:“您见过警察?” 大婶一撇嘴:“俺见过多了!之前几个月就来好几拨人调查这个陈九,俺都懒得招呼,问来问去真烦啊俺全部说不知道!昨天刚刚又来过一个,俺看着那人就像警察,你们几个不像!” 凌河颇有兴趣:“那人长什么样子您说说?” “那人脾气也凶得很,我被他缠得烦,才不乐意搭理你们。”大婶这时的记忆仍然新鲜,不假思索一蹴而就,为他们画影图形,“那人大高个子,皮肤晒黑,戴个墨镜挺霸道的,开一辆吉普车。” 严小刀与凌河互相一瞟,默契地同时开口:“夜叉?” 市局衙门分别了结了麦允良和游灏东的案子,看来这时已重新调准注意力,扒皮十五年前这桩旧案。鲍局长的部下与三江地的公安之间一直有跨省协作的关联,没想到薛大队长恰巧同来此处调查公干。 坐回车中,严小刀此刻心如明镜,对凌河道:“其实,你大可以直接把你所知的实情都告诉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走马办案的事儿交给那位薛夜叉也罢!” 虽然此前颇多龃龉不合,严小刀如今对薛谦其人也生出另一番印象观感。那是个脾气很臭让人横竖看不顺眼的家伙,却也是个认真缜密且富有正义感的很好的警察。 凌河望着他的眼:“小刀,我知道是谁做的,但除非当初的犯案者乐意投案自首,自愿招供,我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控那些人,我并不知晓细节也拿不出真凭实据。你觉得,那些已经在高官厚禄与声色犬马的富贵人生中浸淫多年的大人物,有哪一位有这个胆量和气魄投案自首,敢将自己剥个一干二净、一穷二白、一夜回到解放前?” 严小刀摇头,显然不会。 “你一中午都没吃饭?”严小刀突然问。 “没呢,饿过景了不用吃了。”凌河说。 第68节 一贯胃口很好的肉食大猫凌先生说“饿过景了”,严小刀这心里有点儿心疼。他理解凌河这一路带他所走访的人、所做的事,他明白凌河做的是对的,只是自己心里别扭,这些陈年往事的揭盖儿过程对他其实挺残忍的,需要时间去慢慢稀释消化…… 他搂住凌河的腰,也是顺手了,以大家长的口吻命令:“先去吃饭,长身体的年纪不准饿着!” 摸到凌河后腰才觉着不对,这事他妈的怎么能摸顺手了? 严小刀迅速收回手指调开视线,却让凌河在之后一路上都在思索,如何将严小刀那只磨砂纸一样的糙手拽过来,按回到自己腰上……皮糙带茧的手他也喜欢,那是小刀的手啊。 凌河连啃了两个双层起司猪柳汉堡作为下午茶加餐,他们一行人下午又跑去民政局打听樊江市的福利院孤儿院设施,给办事员塞了红包要出一份名单,然而连跑几家机构都没有寻找到合乎身份的目标。 华灯初上,江边城市在一股云山雾罩的水汽中缓缓滑入美妙的夜色,灯火都像披着一层轻纱帐,从帐子里露出朦胧神秘的容颜。 江边这座吊脚酒楼,也是当地一家著名的网红河鲜菜馆,晚间食客盈门。凌河对小刀说:“也不能天天带你去吃廉价的荣正街,好像我舍不得花钱。” 毛致秀帮腔道:“托严先生的福,不然跟咱们凌总出门,真的是要天天吃荣正街!” 凌河斜眼瞪毛致秀:“秀哥,你对严先生讲一句实话,我有那么吝啬吗?” 毛致秀意有所指:“老板,这么些年您一个女朋友都交不起,男朋友就更没人瞧得上你!您说这是不是您太吝啬不舍得花钱约会的缘故?不然还有其它缘故,愿闻其详?” 凌河被噎得没话讲,长了一嘴毒牙也有口头上吃瘪的时刻。 毛致秀见缝插针“噼里啪啦”地狠命助攻,已是司马昭之心,句句话都是说给严小刀听的。严小刀心知肚明这种刻意感,然而毛姑娘的话怎就这样合他心意、让他爱听呢…… 他们几人挑选了无烟雅座坐下,然而从吸烟区到无烟区这一片通畅的弄堂里,尼古丁颗粒混杂在湿润的水汽中,不可避免地飘过来了。 严小刀特意坐在挡风位置,试图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帮凌先生拦截一部分焦油气味。 凌河忽然挪了椅子,坐到凑他很近的位置。 严小刀问:“干吗?” 凌河道:“总之都是烟味,还不如闻你身上陈年老烟枪的味。” 服务员手脚真不利索,扯嗓子喊都喊不来,凌河中途客串跑堂的,起身两趟,一次是拎了一大壶甜玉米热饮回来,第二次是吩咐厨房再上几条严先生爱吃的野生刀鱼。 身影裹在江边灯下水雾中的凌公子,容颜俊美且身材修长,行走于黄杨木搭建而成的流光溢彩的酒楼里,在庸夫俗子构成的市井小民群体之间实在太惹眼了。 隔壁雅座单间内有几名公子哥模样的也在吃饭,酒过三巡,瞧着凌河从门口路过两趟,有人眼睛就直勾勾了,带着满嘴酒气戳到包间门口,眼带狎昵之意盯着凌河。 “诶,来我们桌吃啊,我们包间里点了一大桌,各种很贵的河鲜活鱼!”那公子哥眼底泛出放荡的潮红,打招呼的方式都透着轻蔑。 凌河对旁人的搭讪视而不见,第三趟起身是去帮严总要一包牙签。 他经过时被那公子哥故意挺身蹭了一下。凌河抬眼以刀削斧劈的视线将对方逼退一步,沉声送对方一个字:“滚。” 也怪咱们凌总穿得太低调,寻常老百姓学生仔的装束,配衬这一副惊世绝艳的容貌,就让某些心怀叵测的猥琐之徒开始蠢蠢欲动,以为可以仗势欺人随意戏弄亵玩。 毛致秀攥着茶杯很想砸人。严小刀将自己一条好腿慢悠悠抬起来,横搭在一张椅子上,以身形拦住那厮还想要近前一步的不轨意图,拍拍自己身侧让凌河坐下。 凌河嘴角卷出个小表情,都觉得这一出戏十分幼稚可笑。然而跟小刀玩儿这种幼稚游戏,他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众目睽睽之下,凌河亲手从严小刀后屁股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塞小刀嘴里。 严小刀轻咬着烟,笑,眼神示意:给哥点个烟。 凌河在外边一贯很给刀爷面子,温柔地凑近,点上了火,却发现严小刀没舍得将一口烟圈吐他脸上,转脸全部喷给旁边那个登徒子。 若是刀爷以前的脾气,脚底下这只椅子就飞去登徒子的脑顶了。但这是在外地,对方一群地头蛇,他们没必要过分招摇惹出嫌隙,耽误了办正事,严总不是二十岁愣头青的年纪了。 走出酒楼下台阶时,凌河当仁不让地搂了严小刀的肩膀,臂弯搂的就是他的势力范围。 只要双方的心思暂时逃避开复仇、心计和干爹这些令人不悦的字眼,两人之间一切的相处都是这般情投意合。 第六十五章 寻访旧人 周末正午时分的“优而思英语育才学校”大门口, 是家长们接送孩子上补习班的时刻, 上午的一拨学生往外走,下午的这一拨手里拎着包子酿皮汉堡之类各种简餐, 正在往大门里涌。片刻的交通堵塞, 在学校大门口呈现出由人流汇聚而成的一个大漩涡。一群望子成龙病急投医的家长和那些每日疲于奔命焦头烂额的孩子, 全部被卷进这个劳民伤财的大陷坑里。 大门口横七竖八趴满各色社会车辆,四个轮子的当仁不让堵住正门口显示傲慢骄矜, 其余两个轮子的电动和脚动款黑压压地堆在后面, 其实都在这座大陷坑里前仆后继地扑腾着,谁和谁也没有多少高低贵贱的分别。 英语学校的隔壁, 是一片荒草地, 市府林业部门正准备在此地搞些绿化, 以整齐划一的方形石板和侧柏树银杏树覆盖上这片狭长的荒地。这一小块地方已经废弃荒芜很久了,就像新老城区边缘三不管地带镶嵌的一块疤痕疖癣,垃圾和狗粪堆积成山。 毛致秀把防霾口罩都戴上了,皱得眉毛不是眉毛, 鼻子也不是鼻子, 面对眼前垃圾污秽遍地的景象, 喊道:“凌总,就不可能是这里!您还真要进去刨垃圾堆吗!” 您刨垃圾堆挖坟掘墓能掘出当年的证据?姐坚决不动手帮你刨!毛仙姑心里吐槽。 凌河竟都没有戴口罩,眉头紧锁出茫然和焦急,指尖捏着他们弄到的名单信息,沉甸甸的心思足以将周围销魂的气味摒除在他严密运转的思维意识之外。 严小刀蹒跚着脚走过来,望着前方:“按说就是这个位置, 当年的‘慈恩堂’福利院么。” 凌河郁闷道:“可是这个福利院早就拆掉了,房子原址都没了,荒废多年。” 如今再行施工盖上绿化,陈年的痕迹真是一丁点都找不见了。 福利院早都没了,假若当年里面住了一批孩子,姓甚名谁流落何方恐怕也很难找了。民政部门的官方留存信息七零八碎少得可怜,周围商铺频繁易主,街坊之间面孔冷漠陌生,什么都查不出来。 市府民政办公室科长跟他们说:“那个‘慈恩堂’?十年前早就查封处理了,你们还要找?” 严小刀问:“为什么查封处理了?” 科长秉承着面对人民群众时一贯“有求懒得应”的标准公务员态度,耷拉着眼皮与脸皮,翻看着桌上资料,绝对不抬眼看人:“查封肯定有查封它的道理,有违规的事情。” 凌河:“怎么违规?做什么了?” 科长当真不耐烦了:“它怎么违规是我们政府处理的事情,你就不要问!” 凌河眉头一蹙,眼峰吊上发迹边缘时已曝露出愠怒颜色,双臂往那办公桌上一撑,眼瞧着要往小科长脸上喷一口了。 严小刀眼明手快,悄悄从后面扥住凌河的裤腰,把人扥回来:别发火,这地儿可不是你这么粗暴办事的! 跟衙门里各类官僚主义和势利眼打交道,凌先生这位外来的和尚可就没经验了,你以为还能用在荣正街小巷子里对付鸡贼大婶那一套?还是游轮上对付渡边老人渣的那一套?但这种事是咱们严总的擅长,各种嘴脸他见多了,无论什么人他都能招呼。 严小刀掏兜摸烟,手指奇快,直接在衣服内兜里就搞了个小动作,然后连烟盒一齐客气地递给对方,爽快一笑:“您抽根烟,咱慢慢说。” 科长默不作声以眼皮余光一扫,烟盒里只有一根烟,塞了一卷钞票。 科长叼了那根烟顺手就收起烟盒,双方的你来我往是无缝衔接。办公室内顿时云开雾散四海清平,官民在轻松和谐鱼水之欢的氛围下交谈顺利,严总笑着给对方点烟。 “慈恩堂”福利院是一所官方登记在册的福利设施,每年吃官粮拨款,还时不时收受私家企业的捐物捐款。然而,这堂子在十几年前就遭查关闭,原因竟是贩卖人口! 严小刀一开始还以为就是虐待孩子,不曾想当年这所福利院的所谓院长领导见钱眼开,吃了熊心豹子胆,偷换了做人的良心,竟以身世可怜的孤儿们易财易物。 当然,这种贪赃枉法的行径仍是掩盖在某些合法交易的背后,做得并不算太丧心病狂。这社会上毕竟有许多人是想尽办法求子而不得,官方设置的领养渠道条件严苛且费时费钱,那么私下暗度陈仓的黑市渠道,可就全凭福利院长一人点头了。 福利院长名叫雷征,那时候也是当地小有名气和势力的人物,性格张扬,人送绰号“雷老虎”,被查之前曾经出手阔气地买了好几套房子。 钱就是这样赚到的,孩子悄悄出手,利润由个人中饱私囊,至于孩子最终瓜落谁家,将来命运是福是祸,谁还在意?自求多福吧! “到底有哪些孩子被卖了?警方有试图解救吗?您这里能找到当年的记录名单吗?”严小刀忙问。 科长在桌上一摊手,耷拉着眼皮冷漠地摇头,他关心那些?这回塞钱也编不出情节。 凌河厉声问:“那卖孩子的人渣院长呢?” 科长以不耐烦的表情下了逐客令:“当时可能对雷征判了轻刑罚了钱,后来的都不知道!” 一直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毛致秀,临走时突然上前重重拍了那小科长的肩膀,拍得对方一愣几乎要发飙。毛仙姑两道秀眉一挑,视线将对方肥厚的面皮狠狠一剐,冷笑道:“赃烟抽多了您可别呛死!” 从楼道里出去,重新站在旷野的阳光下,毛致秀将那塞满人民币的烟盒抛回给严总。 严小刀俊朗地一笑,对毛姑娘的爽利脾气由衷地欣赏,忍不住一伸大拇指:“手很利索,我不如你!” 小刀、凌河、致秀三人,有那么片刻陷入集体沉默,彼此只用视线神交就能明了对方内心的愤慨和难受。今日在场的这三位,恰恰就是三个都没爹没娘的孤儿。 凌河父母早亡,都是在他知晓的情形下眼看着去世的。他清楚事实,却无能为力无法挽救父母双亲悲剧性的命运。 毛致秀出生即遭遗弃,而后被送至寄养家庭。这种所谓的寄养家庭,许多就是以寄养孤儿为缘由每月领取政府月供以及减税证明,毛致秀十几岁时用冰镐报复了屡次试图对她不轨的继父,离家出走逃跑再也没有回去,结识了凌公子。 而严小刀连亲爹亲妈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他完全不了解自己真正身世背景,也不愿深究细想。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之间,何处不能安身立命。 毛致秀不爽地吐槽道:“如果陈九的儿子当真已经被卖掉,咱们上天入地也没处去找了!或许当年就没活下来,早就饿死啦!再者说,那小孩子就能知道当年凶手是谁?” 凌河轻声说:“假若真是这样,只能指望薛队长抱着那堆腐烂的尸骨研究出凶手了。” 严小刀心里憋着内情,抱着一团烂骨就研究出凶手是谁,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知道薛夜叉这回能不能开挂了。 几人沿着便道再次从旧址荒地旁走过,途径英语学校门口。一辆车子从校门开出来,自他们眼前经过,带孩子的家长隔着车窗向驾车人哈腰问好:“芦校长您出去啊!” 驾车人是一位约莫四十五岁中年男子,笑眯着眼挥挥手,挺有领导风范。 轿车被前面几辆三轮摩的暂时堵住去路,严小刀拄拐略不方便,可还是晃悠着上前,一手搭在车窗沿上,客气一点头:“您就是这家英文学校校长?” 车内中年男子身着西装,风度翩翩且面色坦然:“啊,嗯嗯,我是啊。” 严小刀忙问:“您在这地方开班办学也不少年吧?您知道您这学校的隔壁原来是什么地方?” “隔壁?”中年男子眼神无甚波动,敷衍一笑,“不知道啊,隔壁不就是一块荒地嘛!” 毛致秀声音清脆爽快,像口里嚼着一只脆梨,扬声道:“校长,您听说过隔壁以前有一家‘慈恩堂’福利院吗?您认识他们以前什么人吗?” 中年男子眼皮下一双眼球明显地针缩了一下,眸底就如一汪褐色酒水遭遇猝不及防的一碰,在透明酒杯中瞬间晃动闪烁了一下,但经验老道地迅速恢复如常:“呵呵,真的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毛姑娘手脚麻利儿帮忙搬开碍事的那辆摩的,中年男人正要踩油门赶快离开,这时候一杆湿哒哒的大墩布挥舞着满脑袋布条子,直不楞地捅在车前挡风玻璃上,女人泼辣的叫骂声灌入耳膜:“芦清扬你还躲!姓芦的你开骗子学校赚昧心的黑钱!你赔钱,赔钱,赔钱!……” 周围仿佛从人缝里突然冒出了七八人为一伙的闹事者,那些人唯独没有拉横幅之类,但其他家伙都齐全了,锅碗瓢盆似的全部往芦校长车上招呼,就闹起来了。 毛姑娘吓一激灵,迅速扶着严小刀跳开那一根大墩布的袭击范围。 凌河没有毛致秀上蹿下跳那样敏捷,意欲上前搀扶的两只手竟然都落了空。他眼瞧着小刀被裹进致秀的臂弯。虽说明知毛姑娘是丁点别的心思也没有,纯属善意好心,然而但凡瞧见小刀沾了旁人的皮肉,都不开心呢…… 学校门口本就人多拥挤,攒动的人流在芦校长轿车周围“嗡”一声散开,唯恐受到波及,先避开数尺距离,却又都不走远,步伐整齐地自发组成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将车子围住无法离开。这就是典型的天朝式当街看热闹,人人面露好奇兴奋但默不作声地品味这看热闹的销魂乐趣。 在学校门口闹事,可以称为“校闹”。几名校闹男女扒着芦校长的车窗玻璃,一大瓶蓝墨水直接泼了进去!芦清扬毫无抵抗还手之力,原本相貌堂堂的一张脸顿时被一层靛青色的水膜严严实实笼罩,如同抹了一张窦尔敦的蓝脸谱。 中年男子的仪表风度与那张赖以生存的面具顷刻间被扯碎、坍塌,芦清扬里面那层脸瓤子神情大变。 校闹们向学生家长一条一条地历数控诉这所骗子学校的不是。 芦清扬你个坑蒙拐骗凡事只认钱的大混混! 披个冒牌教育工作者的皮弄个坑爹的补习班和出国留学套餐,你一句英文都不会讲全都骗人的! 坑了家长十几万块钱,吹牛吹得天花乱坠能一键直通给我们家孩子办到澳洲留学,拿一堆看不懂的英文材料糊弄,最后办下来的是毛里求斯!我们家孩子要去澳洲,你他妈的坑十几万把我们送去毛里求斯看猴子吗?!……你给我们退钱退钱!! 小刀、致秀与凌河三人,并排挤在看热闹人群的最前排,默契地一齐维持双手抱胸姿势,看个目瞪口呆…… 一场热闹最终被赶来的保安和警察劝散,解救了陷入重围中的芦校长。芦清扬那时极其狼狈,原本要出去约会,此时满脸满身肮脏的墩布水和蓝墨汁,靛青色已嵌入眉头眼角法令纹的一道道沟壑之间,这人原本温润的相貌褪去,表皮隐隐浮现出几分暴躁和狰狞之相。 一块白布手帕从车窗外递进来,芦清扬躁郁地一把抓过手帕,囫囵式的抹一把脸。 递手帕的人贴近车窗,细致入微的一双眼带着精光打量他:“芦校长,您真不知道您学校隔壁有一家福利院?” “哪里有福利院?早就拆了!”芦清扬抬眼一看长发的俊脸,调开视线。 第69节 “确实拆了,十几年前拆了。”凌河莞尔一笑,“你学校门口挂着一枚十二年校庆的金字招牌,芦校长资历也挺久啊?” 芦清扬法令纹之上肌肉微微抖动:“都说了不知道!你是警察吗你凭什么问我?” “你认识雷征么?”凌河突然盯住对方眼底闪烁乱跳的光芒,“还是你就是雷征?!” “谁是雷征简直他妈的莫名其妙!”芦清扬恼羞成怒,竟爆粗口对凌河骂了一句,恶狠狠道,“我一个男人你看不见吗我怎么会是雷征?!” 芦清扬口不择言,飞快地发动车子,狂塞硬挤地将车开走。 这位教育工作者,说话可一丁点没有教书育人的气质风度,堂堂仪表外皮包裹的就是一副粗野村夫的本质,枉称校长头衔,看来也是个半路出家的冒牌货,从事私人补习班和留学业务圈钱。 毛致秀莫名琢磨着芦某人临走那句话:“他是男的怎么不可能是?雷征不是男的吗?” 凌河与小刀头碰头地翻阅名单资料,凌河嘴角划出一道充满妙趣心情的弧度,抬眼与严小刀会心对视:“跟上芦清扬的车。” 毛仙姑的长手长脚拥有最敏捷的一类灵长类动物的行动力,但眼神一般,能说流利普通话就很不错,读写就真不能指望,都没看清楚资料的标注。 人的名字有时只是具有迷惑性的一枚标签,充满威武阳刚气息的姓名背后可未必就站着一个威武阳刚的爷们。凌河笑出一丝表情:“芦校长撒谎,他知道这个雷征雷老虎是一头母老虎。” 芦清扬兜着一身靛青色汤汤水水在路上飞速驾驶。墨水的痕迹干燥凝结后,这些线条在他面皮上勾画出更为清晰真实的一张面孔。 哼,芦清扬嘴角抖出轻蔑的一声,老子知道你们几人想打听什么事!一堆陈年烂事鸡毛蒜皮,查什么查?不就是私底下给几个娃儿找了落脚的人家吗,不就是从中赚点外财吗,本来就是一群没爹没娘命若浮萍草芥的孤儿,当初没有老子喂他们一口吃的,早就是路边的饿殍,沦为狗食!他们还得感谢老子这辈子的积德行善,至于最后卖到什么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那就全凭你自个儿在如来观音面前的运气造化了。 不是还有娃儿卖给了美利坚国过来买孩子的,不用考学您就出国了,你们家祖坟上插花儿了! 将来过得不好也甭来找老子晦气! 人活一世上,有的是捞钱机会,就看你胆儿肥不肥,看你敢不敢捞。 孤儿院被查封倒闭了又怎样?老子一家子不出三年就翻了身还是十里八乡最牛逼的好汉! 这芦校长年轻时大约也算个美男子,有些长袖善舞的社交魅力,赚钱全凭迷惑人的色相和忽悠人的嘴,年纪大了四十多岁仍是一位颇有魅力的中年男子。然而此时,淡青色的面孔仿佛从那下垂的嘴角处生出一对青色的细长獠牙,露出凶相…… 哼哼,老子知道你们几个想打听谁,这几个月他妈的公安都来好几趟了,各种盘问,烦不烦? 昨天还刚来了一个,被我三言两语打太极拳哄骗着去城西北找福利院去了,让那个条子满城转悠消磨时间去吧! 芦校长急速飞驰回家,洗掉狼藉,重新换上一身料子西装,用发胶将发型侍弄得油亮水滑。打扮成一副业内精英的人模人样,这是要去约会。 中年男子身家体面而且有财有势,钱包鼓胀起来难免保暖思淫欲,此时不风流等到七老八十的还干得动么?活一辈子不能亏啊!芦清扬接上他在外面包养的老情人,驱车往公园偏僻地方行驶。他一路上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志得意满地抚摸着裤腰带,咂摸着这些年的意气风发,老子在这三江地,无论干啥行当都是平趟! 这大中午的艳阳高照,公园角落背风无人处,一对中年野鸳鸯在车内解开裤子浪荡苟且,趁热打铁颠鸾倒凤,光天化日之下行毫无廉耻之事。 就在芦校长车子后面不远的隐蔽处,跟踪三人组全部憋在车内,正在抓阄决定谁上。 开车的毛仙姑把香肩一耸,伶俐的口齿毫不客气:“两位爷们,这种事不要为难姑娘家,您两位划个拳呗!” 凌河先下手为强手一指严小刀:“严总您去。” 严小刀煞有介事地一瞪眼:“不是你出的主意跟踪抓包?凌老板您请吧!” 凌河板着面孔:“我不想看那个,严总您最有经验。” 严小刀冷哼道:“老子有做的经验,没有偷窥捉奸的经验。” 毛致秀烦得拍了一下方向盘,差点不慎拍响喇叭,赶忙把手缩回,埋怨道:“你们俩这么墨迹?万一那姓芦的衣冠禽兽是个阳痿早泄呢?三分钟泄完了凌总您可就拍不到要挟他的证据了!” “……” 这位姑娘家讲话如此口没遮拦荤素无忌,车后座上两位男士反而都不吭声了。 一看那两位没声,毛致秀再接再厉,回过头故作恍然醒悟状:“哎呀,老板我都忘了,您还没有交往过男朋友,您还是一位清纯少年!您还像当年我刚认识时一模一样都没变啊,早泄是什么您恐怕也不懂!” 凌河回敬道:“秀哥你懂,你交过男朋友吗?” 毛致秀以纤纤素手打了一枚响指,浑不吝地说:“姐都是看好莱坞电影学的!” 严小刀半握拳捂了半边脸,憋住笑意,生活在毛姑娘的各种调剂之下如此有滋有味。 凌河也不知被触到哪一处痛点,低声骂道:“肮脏。” 咱们凌总骂完这俩字,没有再叽歪墨迹,抄起手机推开车门就过去了! 严小刀他们这个位置监视角度很好,然而他一双眼早就不是监视姓芦的动静,全部视线都罩住凌河。凌河正在隔窗快速偷拍,脸却嫌恶地扭到一边,看起来确实忌讳车内人野战行房的苟且之事,很不情愿看到那两副半裸的不洁身躯以老汉推车的庸俗姿势发泄着文明人压抑在虚伪面皮下的原始冲动。凌河一定感到十分恶心…… 然而凌先生做事一贯也荤素不忌,寻求最便捷省事的路径达到他的目的,不介意使用这类不上台面的手段。 凌河恰好不在眼前,这机会是很难得的,毛致秀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从后视镜里与严小刀对视:“严先生,您也看出我老板有点奇怪吧。 “他有那方面心理障碍,身体上也有些障碍,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这不是暴殄天物么,当真可惜了。我劝他去看男性专科或者心理医生,他也拒绝。有一回我们一群人在别墅里看黄片,就是欧洲拍的那种情色片子,他都不能硬。” 严小刀骤然听到关于凌河的这种隐私,想刨根问底都不知问什么好、从哪个角度问……他内心五味杂陈,盯住后视镜里毛姑娘的眼。 毛致秀轻吐出一串带有忧郁灰白文艺色调的烟圈:“你知道他以前经历过什么。” “什么?”严小刀脱口而出。这些日子他表面绷得全无所谓,过去的一段感情已不会回头,然而事实上他在意关于凌河的一切事情! “我认识凌先生很多年了,他所有的变故遭遇我都一清二楚,所以我乐意帮他做事。”毛致秀口吻平静,“严先生您自己去问他吧。假若哪一天他对您坦白说实话了,那就是他‘愿意’了。” 毛致秀点到为止,随即闭口再不说出一个有用的字,就不停抽她的烟。 这一招确实成功戳到严小刀的软肋,简直就是抓心挠肝钓他的魂。 在之后许多天里,毛致秀的话都让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恰恰因为曾听说一些让凌河这个名字沾染尘垢的江湖艳闻和蛛丝马迹,面对正主他问不出口,说到底还是心疼在乎这个人。 凌河也只拍了一分多钟,用来敲诈勒索足够了。 一幕激情戏恰逢演绎到高潮,两位甘于奉献的色情片场演员激战正酣,骤然听到轻敲车窗的指音,芦清扬眼睑带汗,正待大展雄风,一回头瞥见面带讥讽嘲弄意味的凌先生…… 芦清扬被这一惊吓,这一趟真的早泄了,立时就绵软下去,从未在情人面前如此丢脸,颜面扫地。 凌河嫌恶地往窗内一瞥,姓芦的那位情妇也不年轻,半老徐娘神色慌张地用衣服遮挡胸脯,一身白花花的肉混乱颤抖,指不定又是哪家出来偷腥解馋的如狼似虎的妇人。 “拍什么拍?!”芦清扬的衬衫西裤仍然凌乱,扣子都上下系错位了,发型被发胶和汗水混合着黏成一坨,愤怒地喘息道,“你到底要怎样?你不就是想打听‘慈恩堂’吗!” 凌河直截了当:“雷征你认识,她什么人?” 芦清扬瞪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他情妇全替他招了:“不就是你们家那只雷老虎么?哼,还说要拿菜刀砍死我的!” 芦清扬蓦地泄了气,无话可说。 “原来是这样。”凌河挑眉大悟,“原来芦校长您开的是一家夫妻黑店,做了大半辈子的人口贩子生意!只不过,您两口子以前是开福利院往外面倒卖孤儿,现在是开英文学校往三流四流国家倒卖学生?” “福利院卖孤儿?”他情妇也惊诧了,“芦清扬我以为你这种怂货只敢卖假证、卖肾,你还卖过孩子?你、你这不是犯罪吗?” 凌河懒得多废口舌,晃了晃手机,一记无形的刀戳中芦校长心口:“发给您家母老虎呢,还是发给您二夫人家的公老虎?不然发双份给他们欣赏? “这要是在古代,您两位是要被浸猪笼的,您就招了吧。” “……” 芦清扬将西装穿上,做模做样地一捋发型,破罐破摔道:“你不就是想打听那个姓陈的儿子?我又没卖他,他死活关我个屁事?! 严小刀此时已拄拐站在凌河身后,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陈九的儿子现在人在哪,叫什么名字?” 芦清扬不屑哼了一声:“陈九一个杀人犯,杀人犯能养出什么好东西? “他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初在‘慈恩堂’那两年就是个很难搞的刺头,早就想给他卖了都找不着买主,谁家乐意买他这样性情不讨喜的男孩! “后来他跑了,吃我的穿我的一丁点恩情都不念,他就直接跑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替我赚来一分钱! “过了十多年我偶然当街遇见他,那小子长得很有特点,一脸戾相,过去这么多年我还能一眼认出来。”芦清扬说到此处突然猥琐地笑了,笑得很不善良,“我没想到他还敢在附近住,竟然还考上大学了,他是真怕遇见知晓他底细的老熟人啊,特意还改了名字。” “他以前叫陈芃,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平凡人的凡,命若草芥一个贱种嘛,这名字最适合他!他自己不乐意,嫌弃这名字不吉,后来悄悄改了,可惜再怎么改也改不掉他卑贱的出身、被人唾弃的家庭!他改成个王字旁,还他妈的惦记想当上贵胄之士公子王孙呢,呵呵,做白日梦!” 凌河干脆利落地威胁道:“麻烦芦校长把关于陈芃这人以前所有资料交给我们,换我手里这个视频。不然明儿一早上,全城的人都会在优而思学校对面的广场大屏幕上欣赏到这段精彩短片声情并茂的现场直播。” 第六十六章 恶毒的血脉 深夜, 芦清扬又回了一趟家, 这回是被凌先生用偷情视频要挟着,被迫回家偷拿资料。 他们在楼下树荫影子里等候。芦清扬家住二楼, 他们甚至能听见芦家窗中传出中年夫妻泼悍的争吵声。那传说中的“雷老虎”, 果然是一头母老虎, 虎啸声不绝于耳,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芦校长被骂得一脸狗血四溅, 仓皇躲避。 芦清扬一个健步蹿出门, 家门阖拢的刹那一把菜刀照他后脑勺飞过来,不偏不倚戳到木门上。 芦清扬没好气地将几只破旧牛皮纸袋摔给凌先生:“都在这里了, 你们要的东西,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陈芃那小子现在就在樊江大学念书, 你们去找吧。还有,千万别跟那小子说是我告诉你们的,我可不想惹麻烦。”芦清扬十分谨慎地补充了一句,脑内闪现陈九儿子眉骨粗重的一副凶相, 和那洇在骨血里的暴戾性情。他额角和手指上还能找到斧头刃口留下的旧疤, 浅白色印痕还在。陈芃还是七八岁的小屁孩时, 在福利院里,就给他这位当时的院长老公身上留下了刀砍斧劈的痕迹。在芦清扬心里,这种天生的拧种,就是人间的祸害,而且命硬命长,永远都在坑害身边的人! 坐在车内, 严小刀快速翻了一遍牛皮纸袋内的陈年资料,纸张乱七八糟堆叠的方式显示着这些孩子当年被卖钱处置时所受到的漫不经心态度。 严小刀突然抽出一张档案纸:“你们看这小孩长得像谁?” 严小刀认人记相很拿手,眯眼端详这有趣的照片,尽管照片里的男孩那时还没有将一脑袋头发烫成大波浪曲线,仍是保持着清爽干净的短发模样。 凌河凑过头来,微露惊异。毛致秀则直接从车前座跃过来,活像一只身形可以随意抻长的妖猫,仔细端详档案照片,惊呼:“哎呦,这孩子当年长得这么清纯正常?这不就是阿哲吗!” 凌河点头确认:“就是苏哲。” 严小刀恍然大悟:“所以苏哲当年被雷老虎两口子卖钱了?……卖给你们家了?” 照片上的苏哲白净乖巧,是个漂亮的男孩,一定是许多需要儿子的家庭满意的选择。 严小刀生生又赚了凌先生一记白眼,凌河蹙眉道:“怎么就卖给我们家了?” 凌河解释道:“我只听说他是一对美籍华裔夫妇从中国大陆领养来的,我真不清楚原来是这么买来的。他养父母家庭后来遭遇一些变故,养父生病去世,家道中落十分不幸,他因此辍学流落西餐厅打工,我做帮厨,他做吧台调酒师,我们是这样才认识的。” 原来又是一个命运惹人唏嘘垂怜的孤儿。 严小刀一直暗自揣摩,年纪轻轻的凌先生能在身边聚集一群忠心耿耿且志同道合的伙伴,除却自身个人魅力与服人之威,一定还有其他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原因,让这些人愿意凑在一起,坚定地彼此信任和依靠……因为在这些年轻人坎坷曲折的人生中,也实在没有太多人能够依靠,只能靠他们自己艰难地一路前行,试图寻找一处落脚的港湾,甚至寻找一个愿意包容、收留他们下半生的“家”…… 严小刀略有疑问:“那他那个舅妈?” 毛致秀耸肩:“那是他某一任‘干哥哥’的舅妈,根本不是他自己亲舅妈!他就是干哥哥多呗,逮着个长得帅的都认哥!” 严小刀将那一页纸的资料小心收起保存:“先别给阿哲打电话透露这个,回去找机会问他,看是否还能帮他找到真正的亲人。” 一行人深更半夜寻找临时住宿,打算明日一早再到学校捉陈九儿子,掌握了姓名学校这人就跑不了。 学校旁边位置距离最近且看起来条件不算太烂的星级酒店,竟然就剩最后一间标准房。 这种需要交涉的事,一般都是严总出马,也不需要民主推荐以及举手表决,好似这种事就应当是身为老大哥的严总来办,他有经验会讲话。 严小刀找前台耐心地商量:“您再帮忙看看,我们有男有女,一间实在不方便就没法住。” “我们就一间房,没多余的,不然您去隔壁家看吧,还不如我们家。”前台小姐眼皮都不抬,对待口音不熟的外地客人就这态度,您爱住不住。 毛致秀从后面戳一戳严小刀的肩膀:“严先生不用考虑我,我没问题。” 夜深人困马乏,他们三人最后全部进了一间房。 严小刀进屋直奔长条沙发,然而腿脚不便就是有这份无奈,抢沙发竟然又没抢过毛姑娘。毛致秀心有盘算并且眼明脚快,几乎跃过严小刀以一个利索的筋斗翻上沙发,“啪”一下就横着躺下去,霸占住长沙发从头至脚的所有面积,生怕再被严小刀抢回去! 第70节 严小刀气得都想笑,拿手杖一点:“这位姑娘,您请上床,我睡沙发。” 毛致秀将一双柳叶细眼瞪圆:“您睡了沙发我和凌总怎么睡?我和他同床共枕吗?当然应当我睡沙发,严先生您请上床吧不用客气!” 凌河被晾在一旁,根本没人搭理他或者与他商量,好像他在一桌麻将里是那张“蕙”,搭谁都可以,咱们凌总百搭。 严小刀与毛仙姑打着俏皮的嘴仗,二人心里琢磨的却分明都是凌河,又都不提这个名字……毛致秀和衣而卧,将毛巾被往脑袋上一蒙,声音隔着一层包裹物温突突地透出来:“我睡觉一向特别死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您二位请随意。” 说完这话,毛致秀迅速就一动不动不吭声了,挺尸成一只死猫,留下严小刀与凌河在只开了一盏小灯的昏暗房间内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凌河垂眼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用力拔掉脚上的鞋。 拔掉一只鞋才想到小刀脱鞋不太方便,凌河脚上还踩着另一只鞋,特意绕到大床另一侧,蹲下身帮小刀脱鞋。 严小刀低声道:“不用,我自己行。” 凌河眼皮不抬:“我乐意。” 是,他乐意。 严小刀也只有残着瘸着的时候,能这样无害地陪伴在他身边,两人才能有相处的运气机会。严小刀瘸着一天,他们就能彼此扶持着相守一天,这事实听起来无比残酷无奈,让凌河内心深处被恶魔侵吞占据的那一半此时感到无比的销魂和满足,欲念得逞之后捶胸发出叫喊:你瘸得好! 他内心的另一半,尚存善良与不舍的柔软的另一半,却又心疼得无以复加:我把你弄瘸了,我自私我混蛋,我对不起你,小刀。 严小刀右脚伤口已经痊愈,恰恰因为外伤好了,内伤才昭显出来,令人无法再回避忽视。他这只脚没法用了,着地后完全无法发力蹬踏,裂肉断筋的地方软绵绵的,没剩多少知觉。 同床共枕原本是花前月下一度春风的美事,借着窗外的水汽云山、晓风朗月,然而此时三人同处一室,严小刀是想问的话问不出来,憋在心里快要嗜虐成瘾。枕边人稍微动弹一下都能激起他皮肤上淡淡的一层涟漪,身躯上此起彼伏的动静每时每刻都提示着他,他对凌河,永远是有知觉、有感情的,放不下牵挂。 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两人正在重新地活这一辈子,重新感受命运兜兜转转捉弄之下偶尔尝到的甜味。 “严先生别抖了,地震似的。”凌河听起来莫名的嗓子发哑。 “……我就没抖。”严小刀辩解。 严小刀确实没抖,然而在内心同样不宁静的凌先生的感官知觉里,严小刀每一声心跳和呼吸都响如擂鼓,对他同样是一种深刻的折磨。 两人盖的一床被子,互相极度影响睡眠。严小刀很体贴地将被子全部挪到凌河身上,自己撑起上身,拎过外套盖到身上了,侧身背向而卧。 凌河突然翻身而起,把全部被子甩回到严小刀身上!那股气性,就好像严小刀惹他欺负他了似的。 凌河大步迈向洗手间,将自己彻底关进小黑屋。 这令人惊诧的行为让沙发上那只“死猫”都惊得活过来,从毛巾被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呦? 凌河那时是真受不了了,由心到身失控。 刚才“地震”的哪里是严小刀?分明是他自己,浑身的肌肉陷入地震和山崩,血管里正在发生海啸。 在江边吊脚酒楼里,他凑近了脸,看着严小刀点烟时的英俊侧颜,就已深深地迷恋。 他的身体,仿佛正经历着天地初生时剧烈演变的地壳山川运动。人类最原始的性欲冲动是历经了万年世世代代的繁衍演化,才从最初动物性的自然交配演变成富有丰富人伦情感的爱情,甚至婚姻……在他这里竟然只需要片刻须臾,就让他明白,此时面对一个人彻头彻尾的沦陷与钟情! 凌河此时只要垂下双眼,仿佛都能看到自己身躯上的山石崩塌、河流改道、草木苏醒、血液激荡……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发生对撞和剧变。原本令他引以为傲的优越的自制力这时反而成为负担,毫不留情地嘲弄着他的焦躁和狼狈。肌肉血脉之下仿佛掩藏了许多条暗流,暗流在某一个拐点汇聚成一条大河,在压抑中骤然溃坝决堤,洪水冲破他的血管…… 有些事他以前从未经历,也并非人事不通的白痴,而是就没经历过,以为自己不会有。 甚至之前严小刀压他身上求欢用强的时候,他都没有生理反应。他对小刀的感情,一直是心灵上的尊敬、吸引、奉若神明、爱不释手。牵着小刀的手,吻到了对方的嘴唇,就以为自己一生满足了。 凌河在做最后一刻的垂死挣扎,难得陷入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最终忍无可忍抄走了洗手间内厚厚的一卷厕纸…… 他把头抵在冰凉湿润的镜子上,抬起眼睫就能够将瞳仁的深处一望到底,窥探到自己的内心——他爱小刀。 他眯眼从睫毛缝里再往下面瞅了瞅,嘴角掩饰不住沉醉的微笑,却又皱眉感到有些嫌恶和肮脏。属于成年男人的正常生理欲望击中他尾椎时让他品尝到了转瞬即逝却又无法描摹的欢愉,让他快意地发抖。凌河扬起漂亮的脖颈深深呼出一口气,眉眼在灯下流淌出销魂之态,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乐意偶尔这样随心所兴用手指放肆一番。 会弹钢琴的手指做这件事无比灵活旖旎,可快可慢,可重可轻,可深可浅。 小刀也会弹钢琴……凌河幻想严小刀那一双耐看而美型的男人手,五根手指妙极了。 四周静谧无风,洗手间的浴帘却在他意识深处的某一篇回忆录中,突然发出沙沙的响动。 他的身躯骤缩成少年时的骨骼模样,长发垂肩,俊美而纤长,一双碧眼在水汽中迷蒙,眉眼总像笼着一层云雾般的神秘气质…… 无父无母的美少年,倾城之貌不是福气却是灾祸。 浴帘之后愈加粗重的喘息声撞破他的迷茫意识,一双窥视的浑浊的眼在万般求而不得的欲望中煎熬出绛红色。那动静就好像有人一把捏住脖颈从喉咙里捏出最细微的一声,吊在半空中随时都会崩断,随即陷入更加粗鲁张狂的喘息……这样的场景刺激到凌河骨子里叛逆的血脉和以牙还牙的反抗性情,让他随时想要摸出一把利刃,刺出一刀。 这一刀,他不刺出去,到底是意难平。 没想到最终,刺到了完全无辜的严小刀,也算终于抵销了心头一股莫名的邪火。然而假若当时不砍那一刀,他一定陷入更为长久的困扰和不甘。少年时代的阴霾,终究不易摆脱,还是伤到了他最在乎的人。 小河。 你长得太像你的父亲。 一个男人,拥有如此惊心动魄倾城绝色的容貌,假若你没有一副尖牙利齿,没有冰冷坚韧的铠甲和固若金汤的防线以抵御周身,假若你没有一副赖以生存自保的尖锐性情和强大心智以维护你的尊严,你的下场一定是悲剧性的,你已经亲眼看到了前车之鉴。 凌河,在你的人生路上,你敢有一分一毫的暴露软弱和任人欺辱吗? 不敢。 …… 凌河原本支撑身体的那只左手突然砸上镜子,张开的细长五指抠住镜子边缘,徐徐发抖。 以冰冷和尖刻面目与世人横眉冷对他已习以为常,私下这样的柔情旖旎他只给过严小刀。 他低头研究手心里羞耻黏滑的东西,自己用手指揉了揉,再凑上鼻子闻闻气味,然后嫌恶地快速洗掉。这样陌生的激情,他也是第一次。 他所有的第一次,都只给了严小刀。 凌河让自己从粗暴的哮喘声中迅速平静,低头拉好裤链,重新整理妥当。再抬眼时,他在镜子中脑补小刀此时发型微乱、俊朗洒脱的睡颜,往镜子上匆匆一吻,开门离开洗手间。 …… 同是这一夜,齐家的公务员父母同时出差,为一对地下小情侣再次提供了校外留宿的机会。 客厅茶几上堆着零食袋和几只已倒空的啤酒罐,电脑里放着带点激情色彩的译制片,影片男主角缠绵的情话声遮掩住人生拐点上两颗躁动不安的心。 齐雁轩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再出来时坐到陈瑾大腿上。陈瑾不说话一把抱住了他,从后面勒着齐雁轩的腰,挤着拱着将人拱入房间。 对于齐雁轩的卧室布局陈设,陈瑾是非常熟悉的,之前已来过不少次,无论是光明正大前来齐家作客,还是私底下暗中偷摸幽会,都来过。 齐雁轩被拱到床上,压倒了一摞书本。果然从小就是个三好学生,床上不放碟片不放漫画,竟然放一堆教学参考书,陈瑾在心里无聊地吐槽……他先直起腰来,迅速脱掉自己的t恤,故意在对方面前袒露具有野性魅力的健壮身材,再慢慢解开裤子。 和校园里时下流行的美男娘炮相比,陈瑾还是颇有几分男性吸引力的。换句话讲,在大学生群体某个不为外人知的隐秘圈子里,齐雁轩这类型的很多,而像陈瑾这样的还挺不好找,僧多粥少,因此齐雁轩喜欢,舍不得放手。 陈瑾用眼神示意:“你来。” 齐雁轩内心期盼却又有点哆嗦,不知陈瑾要怎么做,每一回在他家里,陈瑾都不明原因地格外粗鲁…… 陈瑾调换了一个上下位置。他眼角余光瞥到床头好几大摞的参考书,仔细瞄到书脊上的字眼:“你要考研?” 齐雁轩抬起头:“嗯,是啊,考研算是一条出路吧。” 陈瑾说:“你还是要考研?……那你自己考吧。” 齐雁轩试探:“你不考吗?” 陈瑾反问:“我这成绩能考得上吗?算了,别难为老师。” 齐雁轩说:“你还有体育特长嘛,考研也会综合考虑有特长加分指标的,咱俩就考本校……” 陈瑾固执地打断,点破他心中认定的实情:“我就不是因为体育特长,我当初考进来就是靠‘特困生’的指标!” 齐雁轩忍了半晌还是说出实话:“陈瑾,你别老提那三个字成么?没有人瞧不起你,是你自己的一块心病。” 陈瑾一掌将好几本书抽飞到地上:“我提一句你就受不了了吗?还说没嫌弃过我?!” 我就是个特困生。 我能认识你小轩是因为我们家穷。 我能有机会上学也是因为我们家穷,我被划入那一桩积德行善的政绩工程“扶贫计划”。 我能考上大学最终还是因为我们家穷,每所学校被教委强制要求达到的3%贫民特困生和残疾生源,恰好又把老子圈进了这项指标。 你们这些自幼父母双全出身优越的学生,怎么可能理解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们都不会理解,你们没吃过那些鄙夷和白眼,你们没有经受过社会底层吃人的夹缝中,含羞忍辱人不如狗的生活。人和人从出身就是不平等的,再怎样努力、再怎么改名字都改不了这条烂命。 付出快十年的感情,也让齐雁轩此时进退两难心灰意冷:“我是想考研留在本地,将来也能考上公务员。你却总想着离开这里,你离开了咱俩将来怎么办呢?” “我就是想要离开这里,早就想要离开,如果不是为你留下来,我根本不会报考这所大学!”陈瑾那一刻讲出了真话,“我一天都不想在荣正街待下去,不想见那些人丑陋嫌弃的面目,不想再看那些人对着我和我母亲脸上鄙夷地吐口水,老子受够了你们这些人!” 那晚齐雁轩过得简直生不如死。 陈瑾跟他大吵一架之后竟然把他拖进他父母的卧室……记忆中上一回他俩大吵,还是高考前夕为报考哪一所大学而发生激烈争执,陈瑾是嘴上强硬,最终竟然妥协了,不情不愿地为了他留在三江地。这让齐雁轩感到,陈瑾还是在乎他的。 齐雁轩完全无法理解,陈瑾为什么喜欢在他父母床上做那件羞耻的事? 双方体力和武力上毋庸置疑的差距让陈瑾干起那件事毫无顾忌,任性地肆虐发泄着血管里往复冲突的粘稠燥热的血液。床头摆放着齐家父母与儿子的合影,陈瑾故意将小轩的脸掰过来,正对那一幅合影相框,仿佛这样就能让齐家父母、让所有人欣赏到他此时的杰作…… 陈瑾心里清楚,他是在用那个人以前常用的姿势,做着一模一样粗俗不堪的行为,就像许多年前,他隔着破烂的门板听着女人屈辱的求饶声,一遍又一遍目睹那个恶人所做的恶劣不堪的事。他就是无法控制地在重复这一切的老路,尽管他并不想这样。 只有偶尔床上这般暴虐的变态的生理发泄,才能掩盖他心口的疮疤,才能暂时缓解掉他每每在网络和报纸上读到那令人耻辱的千夫所指的名字、每每在街头巷口听到关于十五年前陈年旧案人们指摘谈论的每一条蛛丝马迹,这些时刻他所遭受的内心煎熬。 常年这样的煎熬,早已让他不够宽阔强大的心胸发生强烈的质变和扭曲。 他曾经单纯清白的童年时代,也早在十五年前那个血光冲天的雨夜被毁得一干二净。记忆中的那些阴霾,或将牢牢缠住他,笼罩他的一生。 他在抽动着宣泄出来时,偶尔泄露出一些口风,也不知齐雁轩那时听懂没有。 “我就是个人渣,我不是好人,我也做不成好人。” “小轩你知道什么?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你不会瞧得起我……我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陈瑾那时眼眶也红了,抱住几乎昏过去的齐雁轩。 他感到自己失去控制地向深渊堕去,无法自拔无力解脱,饮鸩止渴越陷越深。这也像是命运的一种残酷循环,就快要转回到当年狭窄幽暗的荣正街后巷子那条老路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所有的第一次,都只给了严小刀。” 第六十七章 临阵脱逃 一大早起来, 凌河和严小刀似乎都睡得很好, 同床共枕相安无事,精神奕奕。反观毛仙姑一脸无奈的疲倦, 好像就一宿没睡, 瘦长鹅蛋脸上顶着两枚很毁形象的大黑眼圈, 一夜从仙界被打回凡间。 毛姑娘操心太甚,一晚上就竖耳朵听着动静, 结果只听到那两个既矜持又愚蠢的男人互相和着节拍的轻微鼾声, 什么也没发生。 几人在酒店隔壁的小饭铺吃早点。严小刀喊服务员:“再来一碗酒酿蒸蛋,一屉蟹黄小笼包子!” 严小刀把热乎新上的酒酿蛋和小笼包都摆到凌河眼前:“你多吃点, 年轻人补补身子。” 凌河气势顿时涌上来了, 反驳道:“我补什么身子?我虚吗?” 严小刀脸上瞧不出真实用意, 淡淡一笑:“你可不虚,你正当年。” 第71节 “……”凌河今早是身体不虚但心有点虚,听严小刀这么说,耳廓竟泛出斑斓的血丝, 血丝连缀成片化作一阵红潮。严小刀看见了?听见了?不可能, 自己昨夜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硬咬着牙把一切隐秘见不得人的喘息都压在浴室门后了。他尤其善于伪装和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 严小刀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 但他知道,昨夜凌河翻身下床,在洗手间里逗留足足半小时才蹑手蹑脚地出来,每一声刻意放轻的脚步都是心虚耳热欲盖弥彰,少爷您难道深更半夜拉肚子了吗? 老子毕竟比你凌先生大上五岁, 阅历丰富办过正事的。凌河你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刀爷十六岁就青春无悔偷尝禁果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严小刀叹了口气,眼尾微光望着凌河雕像般美好又持重的侧颜,难免又因心中各种猜测和揣摩替这人感到心酸。 凌河啊…… 自从伤了脚,被凌先生劫持软禁,随后一路南下寻访旧案,这一段时日却也是严小刀完完整整重新认识了眼前人的一段机会。凌河在他面前,从未像现在这样简单、直白而透明;透明得跟梁有晖差不多了,一看就透,尽管凌河无论如何并不傻白甜。 毛姑娘说凌河对一些事有心理障碍,或许有更糟糕的生理障碍,从未有过任何感情经历,严小刀觉着自己能猜出个缘由大概。 他现在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如今回想那时他一厢情愿地深夜突袭,饿狼扑食似的强吻求欢,结果惨遭白眼和拒绝;又因为麦允良的案子焦头烂额对凌河动粗家暴,试图用强;而最后凌河竟然拖着一双伤脚在他面前艰难地恳求,愿意做肉体交易以换取他的易主“变节”……凌河一定曾经熬过艰难岁月,而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只不过是在凌河所经受的少年时代噩梦魔魇和心灵创伤之上,又添了一把爽口的调味料。 打着感情的旗号,却一点都没珍惜对方,确实操蛋。 那时他太不了解凌河。假若事情能重新再来一遍,他会用更好的方式守护二人的感情,而不至于搞到后来的刀兵相见鱼死网破。只是感情这事,好像过去就已经过去,很难再重新拾回来。 …… 早起赶课的钟点,校园内的自行车流从某一时刻开始如同开闸放水,黑压压地从宿舍区涌向散落各处的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海棠树洒下纷纷的花雨,许多花瓣充满柔情地沾染在车胎上。 陈瑾从楼里冲出来,潇洒地单肩挎着书包,蹬上自行车熟练地穿梭于人缝中,中途停在便道的早点摊旁边:“俩茶叶蛋,六个包子。” 他昨夜回宿舍睡的,而齐雁轩留在父母家中。 今早齐雁轩给他发短信,说在教室等他。陈瑾已经都后悔了,知道自己昨夜又抽疯了实在混蛋,因此特意买好双人份的早餐,见面后一定温存哄哄小轩。 校园大门开放不设防,陌生面孔时常进出不足为奇。毛致秀将车停在宿舍楼门前,探出车窗问过路学生:“同学,这是28楼吗?土木工程专业住这个楼吧?” 毛姑娘声音不大但口齿清脆伶俐,在嘈杂的人流车流和鸣笛声中竟能穿透入耳。 毛姑娘问完即利索地回头道:“凌老板,就这楼,上去找!”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陈瑾耳后生风,猛地半侧过脸瞟向这辆车子,以及车中的几人。 或许就是被各路人马也包括警方寻找他、盘问他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强迫他揭下伪饰的皮囊,逼迫他不得忘掉自己卑贱的出身,不准他重新开始他的人生,又或许就是他自己惊弓之鸟了……陈瑾直觉这是又有人要找他麻烦,试图解开他身上见不得人的腐烂疮疤。 他曾经在校园里偶遇前来办事的芦清扬,当年那个混蛋人渣福利院长,竟然一眼认出他来。然而,越是人渣在藏污纳垢的社会旮旯夹缝中反而越混越好,混成了人精。芦清扬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在他面前伪善地淫笑着,嘲弄他,威胁他,说他“你个杀人犯的儿子竟然考进咱们三江地最牛掰的一所大学”、“你的老师同学知道你亲爹的一堆烂肉白骨都上电视新闻了吗哈哈哈”…… 当然,最关键是,风声入耳时他听到一个“凌”字,凌老板。 幼年时的记忆原本不清晰了,有时候越不愿意回忆起的一段过去反而越深重地刻在脑子里,经久挥之不去,经过岁月的沉淀和筛选,最终剩下的就是一堆零散琐碎的记忆拼图。这些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东西,然而单独拎出其中哪一块,都足以令他胆颤心惊——比如“凌”这个姓。 生活中姓凌的人很多吗? 不多,没那么巧。 陈瑾用竖起的衣领遮住脸,压低面孔猛地蹬上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他买的两份早饭。他顾不上去教室找齐雁轩一起了,背影迅速没入茫茫的自行车大军中…… 凌河几人在土木工程系的宿舍楼没找到目标人物。 他们随即赶往上课的教室。老大不小的几个人,都有好几年再没进过校园,凌河与致秀基本没有在内地念书,而严小刀就没有那个荣幸考取过大学。毛致秀嘴闲地问他:“严总以前学什么专业,这么有本事?”严小刀一点没嫌丢人,说得爽快:“学了好几门手艺,车个机床啊,开个挖掘机什么的,我都可以!” 他们走过宽阔的教学楼走廊,途径冒着白汽的热水锅炉以及万年不变散发出生化毒气味道的厕所,最后掩着鼻子摸到这间教室。 这是大学里的跨专业公共大课《马哲》,小礼堂里一片黑云,只看得到学生们一个个滚瓜溜圆的脑顶,手底下都不知瞄什么呢,反正没一个真正是在琢磨深奥的唯物主义哲学理论。 戴黑框眼镜、梳齐耳短发的中年女教授正在课前点名。 女教授抬头面无表情瞟了一眼门口几位不速之客,手拿话筒,继续点她的学生名单。 女教授:“陈瑾?” 礼堂最后位置稀稀拉拉的几排学生里,有一位身材清瘦的男生略轻飘地答:“到。” 周围同学回头瞅了一眼那男生,默契地都不吭声,大家也都知道那不是陈瑾。互相替哥们答“到”在课堂上太常见了,尤其《马哲》、《社论》、《人生理论》这类大家坐在课上集体发呆孵蛋的无聊科目。每堂课一个宿舍就来俩人,大家轮流值班答“到”。 严小刀眼很毒,扫过齐雁轩的脸型五官和肩膀上身,迅速下了定论:“不是他,陈瑾根本没来上课!” 严小刀看过官方案情通报里主犯陈九的旧照,也看过陈瑾幼年时的档案照片。以他认人相面的判断力,一张照片足矣,陈瑾肯定不会长得这样纯良无害。 女教授再次以迟缓的慢动作转过头瞧他们:啊,不是他? 毛致秀一吐舌头,两手揽着两位爷迅速闪出教室门口的视线范围,溜之大吉。校园氛围实在不适合他们,让他们三人好像进错了园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齐雁轩缓缓将脸埋入考研课本的书页间,不想让旁人读出他的失态,难受极了。昨晚发生那样的龃龉,他给陈瑾发过短信,但对方没有回复,没来上课,没有再来找他…… 随后的整个下午和傍晚,齐雁轩在极度沮丧和漫无目的的满城游荡中度过。常年巫山云雨笼罩下的三江地难得见到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只是天气美不美全凭各人度日的心情,骄阳炙烤下失落的一颗心被迅速冷却干燥,拧不出一丝柔情来。 齐雁轩背着他一书包的参考书,穿梭在这座熟悉城市的浮光掠影之间,匆匆寻遍他与陈瑾常去的几个地方。陈瑾考取大学之前,在城郊一处老旧居民楼中租过一间小屋。那片足有六十年历史的红砖楼如今破败不堪,楼面砖瓦坑洼不全,门口画了个大大的“拆”字。房东大婶面带戾气回他一句:“早就搬走不住这儿了,这房子过几天拆迁了!” …… “云洞”酒吧,舞池内红绿射灯朝天乱喷,在天花板上描绘出充满酒色声情的图案。舞池的火热与另一侧幽暗角落里独处的客人形成鲜明对比,整个酒吧布局像一幅太极图,半明半暗,一半是炙烈的火焰,另一半是深沉的海水。 这其实是圈内一家同志酒吧,他们以前都来过。 齐雁轩落寞的表情映在杯中酒水里,低头发了一条短讯:【哥,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别难受了,我在云洞,你来吗?】 齐雁轩也是个相貌秀美的男生,留着一层打薄的齐额发帘,内双的眼皮在眼尾扫出天然烟熏。自然有人喜欢他这一口,远处有一桌喝酒的公子哥瞄他很久了。 上酒陪客的服务生瞧出小齐同学面善,乐意不收小费陪他聊上两句:“学生仔,失恋?被人甩了?” 齐雁轩摇摇头:“没有,他不会甩我。” 服务生一张嫩脸上堆砌着久经沧桑看破世情的世故和老练:“感情事上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谁和谁都不过是各自命中匆匆过客!所以你来了这儿,我也来了这儿,谁没被对象甩过?” 齐雁轩秀气的脸上却有一双镇定的眼,神情也很固执笃定:“他就是心理有结,怕我知道了嫌太丢人瞧不起他的家庭出身,其实我早就知道。 “我明白他心里迈不过的那道槛是什么,我知道他爸当年是杀人嫌犯,我也知道他爸爸早就死了……他太不信任我,也不信任他自己,轻易就放弃掉了做人许多更重要的东西。” 齐雁轩从卧室门缝偷听他父母讲话,他父亲曾经说漏嘴过。 服务生半晌无话,下意识替他喝干了半杯酒,赶紧给客人又倒满一杯:“这路太难走,小施主您多保重吧。” 齐雁轩没等到人,从“云洞”走出来时夜色已深,小巷寂静客流渐稀。昏暗长路上映着他修长的影子,路灯打上这副书生模样的秀气面庞。 齐雁轩一看就是体面家庭出身的好学生,自重且乖巧的男孩,更何况肩膀上还背着书包呢。他尚未走出小巷阴影见到大路上的街灯,被人在书包上一拍:“学生仔~~~” 酒吧里那位公子哥长了一双略不正经的桃花眼,一个男人飞眉斜眼这就是流里流气、淫相外漏。公子哥迈着醉酒后东倒西歪的凌波微步,下一步伸手就摸小齐同学的下巴:“学生仔,一个人孤枕难眠吧?哥哥今晚有空陪你一定让你乐不思蜀嘿嘿……” 齐雁轩挥开对方的手,在外人面前性情也并不软弱:“谁用你陪?!” 他转身就走,却被对方一把扯掉了书包。书包里还有他复习了好几个月的参考书和习题册对他无比重要。齐雁轩回身争抢书包,二人剧烈拉扯,公子哥的两名帮凶从暗处晃悠出来,一左一右将齐雁轩按在墙上,那些狞笑的面孔在他惊惧的眸子里投射出凌乱的光影,压上他的脸实施强吻…… 小巷一蹙即灭的灯火下又快步走出一人,身影更加孤独寂寥,却绝不柔弱可欺。 陈瑾在酒吧转了一圈,再一路找过来,面孔那时蓦地爆出一股不寻常的戾气。他仍是在乎感情、在乎小轩的。 陈瑾的眼瞬间爆成血红色,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以变成那样。他随手从不知谁家的门板旁边拾了一条铁钩子,一钩子下去血水从一人后肩膀溅射出来…… 痛嚎,厮打,围殴,反击,互相追逐……小巷子里数人打成一团,陈瑾眉骨和手臂都见了红,却丝毫没有惧怕和手软。流淌在血管里的暴戾因子或许已经挥抹不去,就好像出生时就被烫在他眉心的烙印;又或者就是源自他常年自暴自弃与放任自流的心态,在他自身的潜意识里,他也认同这就是他会做出的事。 凌先生从隐蔽处的车子里慢悠悠跨出来时,特意挑了个比较稳妥的时机,也不必着急着慌,先让那傻小子挨几下拳脚吃个亏。 严小刀如往常一样,以老大哥的神态自然而然道:“没大事,我去收拾。” 凌河按住小刀的手腕,会说话的一双眼就把话都说了:我去,你在车里歇着。 严小刀很不习惯这种情形下他竟然在车里躲着歇脚,围观旁人撸袖子上去动手打群架?这就不是他严小刀了。凌河拿捏着词汇,琢磨怎么讲不至损伤小刀的自尊心,于是说:“你这么小瞧我打架的本事?” 凌先生打架的本事不弱的。而且,这人根本就没有撸袖子拉开架势,不会损害自己一副俊美的容貌,身形一贯从容优雅,如行走的模特衣架。 暗处发招“啪”的一声,一名陪公子哥劫色的打手1号被捏了手腕甩出七八米远。 又是“嘶”的一声。公子哥本人后腰上皮带被擒,发出酒气熏天的抱怨声随即就被踹上膝盖后窝,被迫正对齐雁轩来了深深的一下跪。 公子哥回头一看,酒都醒了,这不好像就是前日在江边酒楼他想捞起来尝鲜的美人鱼吗? 鱼都没有吃到嘴,直接被鱼给抽了…… 打手2号被一只富有骨感的手狠狠扇了一记耳光。那只手动作摇摆幅度很小,但出手极快眼花缭乱,随即捏了那厮的喉咙要害几秒钟,令其挣扎间暂时头昏腿软溜到地上。打手1号试图反扑,还没扑到跟前就被一条长腿“噗”地踢中腹部三圈囊肉,再次飞出去坐进门板边的烂菜筐! 凌河与小刀打架风格很不一样,各有各的长处,也都符合各自身份。小刀是街战使刀的出身,江湖草莽大开大阖的气度;而凌河师从西洋拳术教练,学的是空手道和击剑术,眼毒,手指硬朗,身形奇快,打群架都打得很有气质,片叶不沾身。 车内的严小刀不知不觉探出脸去,盯着凌河一席浅色白衣身长玉立的背影,也有片刻的恍惚和沉迷。 陈瑾脸上有血,从眉骨正中和眼角两处流下两条血迹,血光遮住半边脸显出两分狰狞。他转脸厉声吼了齐雁轩:“这么晚不回学校你跑出来逛酒吧招惹这些人?你发什么骚?!” 齐雁轩靠在墙边一抖:“……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让陈瑾又软化了,没再骂人,拉住小轩的手腕:“跟我回家。” “你站住。”灯下的凌先生,以地面上一道剑锋般冷冽的影子拦住陈瑾去路。 陈瑾扭头看到凌河,脸色又是一变。 凌先生显然不太懂得与陈瑾这样混社会底层的野小子打交道,互相拿冷傲冰凉的眼神瞪着对方,下一步你还打算怎么谈? 严小刀从凌河身后上前一步,路灯下的身影厚重宽阔,以一派江湖老大哥罩着小兄弟的体恤口吻说道:“脸和胳膊都伤成这样,回学校让人看到怎么交代,又得跟你们班主任和宿舍楼长大姐平白多费口舌!上车吧,陈同学,齐同学,哥带你们两个先去医院,把伤口包上!……跟哥走吧!” 第六十八章 不期而遇 凌先生全程充当冷面大神级提款机, 为两位学生仔在急诊外伤科付了医药费, 而严总就是一位免费提供荤素各种品牌心灵鸡汤的知心大哥。严小刀一副俊朗的面孔确实老幼通吃,眸子里总流露出一种温存, 对熟人生人皆是这样。他身上那一份久历人世悲欢沧桑的淡定范儿与阅历感, 也很能现身说法让懵懂冲动的年轻人服气, 很容易博取旁人的信任。 齐雁轩酒量不济,在急诊室吐了, 脸色发白地靠在男朋友肩上。 而陈瑾显然对姓凌的先生心存忌惮, 不愿以眼光直视,却愿意坐在严小刀身旁, 不知不觉就肩挨上了肩。这孩子长得不错, 看肩膀位置的高度和宽度, 已经比得上严小刀。 陈瑾眉骨伤处贴着纱布,不卑不亢地昂着头,对严小刀道:“我知道你们为啥来找我,想找我麻烦的人多了, 不就因为陈魁安吗。 “他活着时候没让我和我妈过上一天好日子, 死了都让一家子不得安宁, 逃哪都躲不开他。讨债的,讨命的,你们想抓我讨什么啊? “我没钱,我也没妈了,我妈好多年前也死了。她在荣正街挑扁担养活我一口饭吃,她生肿瘤倒在大街上没钱医治, 根本没人管她死活,终于就病死了。我什么都没了,你们还想问什么? “对陈魁安我没啥好说的,我听说他当年是被人砍死的……砍得好!!” 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在外人面前评价自己亲生父亲,直截了当说“砍得好”,这份冷漠冷酷之下,定然埋藏着二十年来最深刻的悲哀和心寒。陈瑾说完垂下眼,自己也难过地抖了一下。父亲这个角色原本应当顶天立地,支撑起一个家,是小孩子心目中仰视的偶像,但在陈瑾这里,就是每每让他抬不起头来、感到自卑和丢脸的始作俑者。严小刀能理解这样的情感。 严小刀关注地问:“你知不知道当年详情,你爸究竟被谁所害?是身边熟人吗?” 陈瑾漠然道:“他能有什么熟人?狐朋狗友,赌桌上的赌友。” 严小刀:“你认识哪个吗?” 陈瑾武断地驳回:“不认识也不想回忆!” “你们这帮有钱公子哥真他妈够了。”陈瑾突然爆发,喉结抖动着说道,“你又不是警察,你问这些是太闲了吗?挖坟掘墓挖别人的疮疤就是杀人不见血,能不能别到我面前一遍一遍提醒我陈魁安是我爹,我爹是个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杀人犯!” “……” 第72节 “我爹也是杀人犯。” 严小刀只沉默了半秒钟,尽力用他最平和的语气缓缓道出他压抑内心已有数月的真话,令陈瑾都惊异地抬起眼来。 我干爹可能也是个杀人犯,有些事情我都明白,但不愿细想不愿深究令人不快的真相。 不仅可能是个杀人犯,而且砍死的就是荣正街这个混子陈九,劫财越货,劫走了那一笔恐怕令很多人都无法抗拒的巨额诱惑。那笔钱原本可以属于你陈瑾的,假若运气好的话,今日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原本是你们陈家。没有一千五百万哪怕有个五十万,也能让小陈同学你今天在学校的同学面前出人头地,让你有钱交往任何档次的漂亮男友。然而,这笔钱竟然被别人超手截胡了,你就没有拿到一分一毫,你们一家从此被打入命运最底层的深渊。这五十万不义之财不偏不倚落到我严小刀头上,赎了我一命,让我跟着凶犯飞黄腾达,鸡犬都升了天…… 陈九的儿子与戚宝山的儿子,就这样深夜并排坐在医院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长椅上,促膝相谈,各怀一番不能坦承的复杂心事。 人生的际遇和命运多么的可笑,却又冥冥中自有它一番绝妙的安排,让这些人从各个角落里走出来最终聚首,理出了埋藏在陈年残迹中的草灰蛇线,然后站在四面轨道相交的这个中点站上,重新选择自己想要走下去的方向。 “我想彻底忘了以前那些事,北漂或者南下打工,找个没人打听我、认识我的地方,我也想重新开始……”陈瑾弯下腰,将饱含湿润红潮的表情回避在阴影中,手掌狠命揉了两下眼眶。 小陈同学还是有很大机会彻底摆脱童年阴影,这个案子破案后,过个一年半载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严小刀内心一阵悲凉,很难有机会再重新开始的,反而是他自己吧。 你的亲爹,他若对不起你,你一句不认他了,那就不认。 然而当年那位甩出一麻袋现金赎了你一命这些年待你情深似海恩宠有加的干爹,能说不认就不认么?没血缘都养了你十多年,养一条狗尚且都知道忠心护主,你还能连条狗都不如? 破案的节奏紧锣密鼓,沉重的步调不断敲打他的肩头。他又能带着他干爹逃到哪去,才能躲过这一劫? 人在江湖,终究是身不由己。 …… 凌河踱步过来,陈瑾下意识地避开身体,好像冷冰冰的凌先生身上长了一排冰锥扎他。 齐雁轩又想吐,头靠在陈瑾怀里被扶着去洗手间了。 严小刀挺直了脊背坐在医院楼道里,脸上表情没崩,但眼底有两块红斑,偶尔彷徨无助的时候也渴望有人能让他靠着,能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说哪怕一句两句的温存话。 他微微侧过头去,脸骤然埋进了一个并不算柔软但血液温热的怀抱,竟然是凌先生腰上肋骨的位置。 深夜急诊走廊内仍然熙熙攘攘,病号络绎不绝。凌河并没有使出浮夸的抒情动作,却永远与他心有灵犀,且洞察力细致入微,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伸手揽住他的后脑勺,以旁人难辨的动作允许他将脸埋入自己腰间。 严小刀能感到凌河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后颈,甚至轻捏了他的耳垂,像是无声地对他明言:这里有个人疼惜你,一直都在你身边,就没有离开过…… 严小刀每回都是把一切心理活动嚼烂了,绞碎了,再像木工厂里压缩三合板一样,把自己的心碾压成硬邦邦的一层又一层,沉甸甸地摞起来,不愿让外人窥视到他的脆弱。 凌河这一趟对付他的招数确实比在“云端号”上、在乡下农家小院时更绝,先剁了他脚断他后路,让他回不去戚爷身旁,然后再慢条斯理地割肉放血,动摇他这些年来固执捍卫的一些信仰和观念,侵蚀他与戚宝山之间十多年的父子亲情。 面对眼前这个颓废得好像一无是处的名叫陈瑾的男生,严小刀感到很愧疚,尽管当年那个陈九也不是好东西,这显然就是一出黑吃黑,看谁下手更狠更黑,最终心肠最狠的那一拨人逃脱升天,摇身一变就拨转了命运的乾坤。 毛致秀原本在走廊里绕着蜂巢路线瞎溜达,别致的一颗丸子头在那些平庸的后脑勺组成的人流缝隙中间若隐若现。 毛致秀突然拨开人丛跳回来:“那小孩呕吐吐了这么久?陈瑾不会是跑了吧?” 毛致秀刚跑到面前就一愣,立时后悔自己来得真不巧啊,陈瑾那小子想跑就让他跑吧!严小刀情绪模糊难辨,将大半张脸都埋在凌河腰侧,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立一坐,凌河将小刀的头揽在怀中。这样沉默中蕴含强大情感张力的动作,在静止状态下竟都如此牵动人心,周围仿佛陷入无人之境,世间一切凡俗、嘈杂与是是非非都化作一幅虚无的背景。 严小刀被毛姑娘从恍惚中拎回现实状态,将脸移开,凌河的手却还在他后脖颈子上留恋逡巡了半晌才悄悄移走,似乎对旁的事都心不在焉了,慢吞吞道:“陈瑾跑了?” 走廊尽头拐角的洗手间内,齐雁轩独自坐在马桶上,失落沮丧但嘴角强咬出坚强。 毛姑娘不管不顾地闯入男厕,毫不客气地将身后几名神情怪异的男宾推至门外:“小齐,你男朋友呐?” 齐雁轩抬眼看她:“他说不想再跟你们谈了,不想再回忆,他说要离开一阵子。” 毛致秀惊道:“给他二十四小时冷静思考机会再老实交代问题就很客气了,他不是离开一天而是离开一阵子?!” 严小刀手势拦住毛致秀:“小齐,陈瑾他是不是有心病,有心事?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你一定知道。” 齐雁轩神情闪烁,轻声道:“他一直都想躲到南方去打工。 “他妈妈葬在城北离这里不是很远的福山墓园,他如果离开樊江,临走一定会去看望他妈妈。” 凌河道:“看地图上这个位置,福山墓园应当是一块高档墓地,价位可不便宜?” 齐雁轩难受地点头:“他这人就是这样啊,我爸这几年资助他念书的生活费,他省吃俭用攒着不用,都拿来给他妈妈买墓地了。” …… 火车站位于三江地三市交界处,也是中南部这一片区域最大的铁路枢纽,每日发车时刻频繁,往来的旅客大军浩浩荡荡。这些人,像是从这块土地的各条夹缝和各个旮旯角落里忽地冒出来,全部聚集在这座火车站,再沿着铁轨四通八达的方向如忙碌的蝼蚁一般四散开去,奔赴各自的行程终点。 这个清晨像往常一样,摆摊小贩占据各处要道转弯的空地,拖家带孩子的中年妇人用强壮的身板挑起扁担和臃肿的行李包。 这种人流密集且龙蛇混杂之地,很容易让不熟悉当地气质的外来旅客感到晕头转向,难免就要陷入坑爹小贩和黑车司机设计的陷阱圈套。不过,这些转晕了头成为砧板鱼肉等待挨宰的外地旅客中间,可不包括咱们一贯英明神武江湖经验丰富的薛大队长。 薛谦身上只挎一只轻便腰包,以俭省体力和空间,紧身t恤与合体的淡青色磨白牛仔裤包裹着精健壮硕的身材。一副墨镜替他遮住容易暴露目标的大白眼眶,只露出被阳光灼晒成赤褐色的额头和脸膛。 左手一瓶矿泉水,右手一袋面包,这就是常年外勤的刑警队长的一顿早饭,挺辛苦的。 薛谦身贴一个大粗立柱,低声地讲电话:“局座,知道了您老真啰嗦!今天就回去,最后再盯那小子一会儿,看看能否有收获。 “那小子来火车站是要跑路,但不清楚是要去哪、有没有人接应。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也是要拿他手里可能攥着的证物,撬开他嘴。” 薛大队长是作为跨省专案组的配合成员之一,出差过来樊江当地开会总结的。以薛谦的脾气,浪费时间开他妈什么总结会啊?案子还没破呢,你丫已经开了七八轮总结会了纯属耽误老子的工夫,案子是能开会动动嘴皮就侦破了的? 当然,当地警员已经将各路相关证人走访了不止一遍,但薛谦就是不放心,明明自个儿是出差在外,人生地不熟,他一定要沿着自己的思维路线,重新再过一遍。在樊江当地逗留这几天,他坐在会议室里听大领导们废话扯淡的时间里,都在脑内马不停蹄地搜索和描绘他需要的证据链。 陈瑾单肩扛着一只硕大的书包,龟速移动在买票检票的队伍里,深埋的面孔偶尔快速左右张望,两道硬朗的眉骨都快要架不住一重一重的心事。 当然,这人书包里背的肯定不是考研参考资料。他刚从福山墓园过来,临走带上了他认为有纪念意义并且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陈瑾抬头浏览整整一个大屏幕的列车发车信息,一堆密集不清的小字令他感到茫然缭乱,根本没确定去哪,最终犹豫着盯上一趟去南方g省省会的最近时刻列车。自幼孤僻、顽固和叛逆的性情促成了陈瑾这次从医院溜号逃走,他眉骨上还糊着药膏纱布。他就不愿受制于人,也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对任何人释放的善意都心存狐疑,在许多场合下,他表现出的冷漠无理只不过是掩饰内心的恐惧和脆弱。 他其实舍不下齐雁轩,但小轩这人婆婆妈妈的,带在身边太麻烦了。大三临近暑假大家都出去找实习,他打算先去南方落脚找个工,再联系小轩。 在小陈同学左耳斜后方45度角的绝佳观测角度,十米开外之处,薛队长捏了捏自己耳垂,不停地嚼口香糖解闷。 薛谦查案经验老道,昨日芦清扬那家伙丢给他错误信息,白折腾耽误他两三个小时,但薛队长很快就自我矫正回到了正确的路线轨道,相当于从另一个方向迂回着也找到这一处关键点。他被人耍了一趟,也是有报复心的,随即就跟当地部门的同行打了招呼:“就你们本市这所‘优而思’英文补课学校,不是什么好地方吧?他们有正规办学资质吗,没人查吗,没人管管吗?坑蒙拐骗有一手啊,专坑家长们的血汗钱,你们有机会过去查他几趟,赶紧把这家骗子学校给封了、端了!” 薛谦昨夜悄悄跟踪,是看着严总将陈瑾带去医院包扎外伤。衙门老猫薛队长蹑手蹑脚地对一群嫌疑人实施跟踪,以至于严小刀都没察觉到,这回身后的大尾巴狼是公门中人,而且也等着从中下手截胡呢! 薛谦瞄着陈瑾耳后心想,先不打草惊蛇,我先让你买车票,老子先看你要去哪,判断你在外地有没有熟人。等你快上车了我再抓你! 第六十九章 救命灵符 摆开摊位卖盒饭肉包子的小贩, 约莫是没能从陈瑾和薛谦这两个穷酸鬼的兜里赚到钞票, 心怀不满地瞟着他们,愤愤地敲着沾满污垢油渍的锅铲。这些常年驻扎在火车站的商贩们, 以逡巡交错的猥琐视线寻觅着冤大头猎物, 恰好掩盖住了隐藏在更深角落里不怀好意的几双鬼眼。 偏在这个时候, 薛队长的手机微信响了。 他之前疏忽,忘了关静音, 信息提示音在嘈杂的车站内不明原因地具有某种穿透力, 令原本就心有余悸的惊弓之鸟十分警觉。陈瑾莫名焦躁地回头看了薛谦一眼。 薛谦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低头瞟短信。 某位巨型萌物隔着屏幕就透出一副哈巴狗相:【薛哥, 上回的玩具收到了嘛?有空出来吃饭吧!】 薛谦隔空顺着电波感受到一股舔屏的威力, 仿佛被对方的口水舔了一脸。 那没心没肺的家伙紧接着又来一条:【知道你工作忙每天都忙啦, 我闲着呢我找你去啊。】 每句话的末尾必带感叹词,一串“啊啦嘛吧”弄得薛谦浑身激灵。薛队长平时跟人讲话,习惯性地给对方粗暴地喂枪子儿,然而当飙出去的枪子儿拐个弯变成糖衣炮弹打回给他, 着实让他很不习惯, 觉着腻歪。 “叮叮咚咚”的动静接二连三, 薛队长赶紧就把手机所有功能彻底静音,在心里吐槽,他娘的这小白痴隔着五个省都能拖老子后腿,你烦不烦?差点把我的嫌疑人给吓跑了! 隔三差五或打电话或发短信骚扰他的,自然就是梁大少爷。梁有晖百般找理由约他吃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意念相当执着,每天向他输送强大的功力,百折不挠。而且,这人最近开始改变策略深化路线,拎着从粤菜酒楼打包过来的点心夜宵,亲自登门去他办公室骚扰。 “老子传唤你了吗,请你配合调查了吗?”薛谦板起傲慢的面孔,拿手一指门外,“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回家等候传唤!” 然而,薛谦假模作样的矜持扛不过手底下一群小兵蛋子没见过世面,闻到高档夜宵的味道连队长是谁都不认识了,当场一拥而上恨不得踩着他们队长的后脊梁骨跃过去,抢走了梁少爷手里的两大摞外卖。直脾气的方副队长说:“薛队这就是您不识时务了,先把夜宵留下您再赶人走!” 前两天,梁有晖特意送了他一台最新款的掌上游戏机,竟然是从国外名牌旗舰店直接寄到他办公室,搞得办公室里一群碎嘴子大呼小叫,唯恐天下不乱…… 薛谦不是人事不通的青瓜蛋子,也是混社会的老江湖了,况且咱薛大队长做人一贯自信自负兼极度自恋,对自己床上床下的男性魅力很有信心,前任劈腿纯属是前任没有眼光水性杨花,绝对不是他薛队长不够爷们罩不住小男友,这份尊严不能掉!薛谦沉默瞟着手机屏幕,此时心情亦十分微妙:姓梁的小屁孩,你就是想追我吧? 心够大,胆儿够肥,你丫脑子没坏吧? 你小子觉得合适吗? 你的财主爹在家没教过你不要随意骚扰警察叔叔?各人吃各人碗里这口饭,原本就不是同一个圈子、同一种生活方式的人,没正事别来互相搀和。 薛谦平时闲得没事嘴皮子发痒的时候,跟对方随意搭讪撩个荤段子是随心所至,然而“燕城巨富之子梁有晖可能是在追求他”这一灵感击中他的神经弦,这可就不是适合撩拨的对象,双方都身份敏感,他也要避嫌。 薛谦犹豫着甩给对方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出差,忙。】 他随即补充一句:【小少爷,你闲得没事想玩,找别人玩吧。】 一语双关。已是三十一枝花成熟年纪的薛谦认为,两个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明说,婉拒对方的勾搭和邀约这份态度已经很明确。 被梁有晖牵了一根线无端遭遇骚扰的薛队长,再一抬头,瞄到前方动静不太对。 他在一线行走多年,对眼前局势一贯具有预判的眼光,面前的检票队伍突然改变了匀速移动的步调,队伍中间部分像发生了角度奇怪的折射,在某一个拐点上人群突然跑偏,就好像一盅五颜六色的骰子被打散了,掷于地上四散开来,而其中他所关注的目标骰子一蹦一蹦地偏离既定轨道,好像要溜! 陈瑾心思很重并且敏感多疑,瞄到陌生的薛队长那副面孔身材,没由来地感到对方具有威慑力的气场很像昨夜医院里那位严总,戴上墨镜就跟双胞胎似的。 确实有点像,不然猎艳无数的花花大少梁有晖为何如此胆大不要命,偏偏对衙门口的薛队长一见钟情意犹未尽呢?因为薛谦外形气质都像严小刀。 陈瑾突然脱离队伍发生移动。 在薛谦的视野范围内,他突然发现四周好几条队伍里,有其他人同时追随着陈瑾的方向发生移动。 薛谦立时就明白了。他脚步如离弦之箭,毫不犹豫地穿越人丛,一双鹰隼般有神的眼牢牢盯住前方目标的后脑勺。这样的盯梢和劫夺行动他平生干过百八十次了,眼毒手快,一声不吭以一只大手从夹缝暗处抓住陈瑾的胳膊肘。 薛队长的一只铁爪子抓住就不放松,在陈瑾猛然回头的吃惊神色间将一张酷脸对上对方的视线。 陈瑾惊诧,猛地想要甩脱,死抓自己背包。 “跟我走,我是警察。” “别回头,后面有人盯着你,你可能有危险。” 薛谦沉着嗓音只用两句话就抵销了陈瑾惊恐中试图挣脱他手臂的企图。这份强大得足以稳定人心的气场牵引着陈瑾的脚步,陈瑾几乎跌跌撞撞地被薛谦拖着走。 两人步伐飞快,完全是以薛队长式的奔跑速度冲破包围圈逃离现场。四周瞬间的风声鹤唳让小陈同学血液里的不安分因子疯狂地惊跳,这时已不由自主地摽住薛队长,在仓皇间寻求对方强有力的保护。 火车站鱼龙混居眼线复杂,既适合跑路也适合下手,周围全是各种各样诡异的面孔,或冷漠苍白,或晦涩猥琐。 又一只铁爪一样凶悍的大手从后方扯住陈瑾的背包,陈瑾发出“啊”一声! 陈瑾一个草芥之人并不值钱,谁在意他的去处与死活?有人就是想要抢他的包,也是因为好奇,或者就是心虚,挖空心思想要知道那背包里到底藏了什么,值得这少年不惜孤身南下、仓促跑路。 陈瑾用咯吱窝夹着背包死命与对方争抢,毫无招式地一阵拳脚乱踹。他在打斗中眉眼露相,就是跟他亲爹当年神似的凶狠之相,关键时刻掐架毫不手软!而薛谦出手刚猛,一记重拳与那名抢劫者的鼻子和嘴在半空中对撞,立刻就让那厮鼻子血崩如注,嘴唇绽裂开花! …… 凌河偏瘦的身材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率先进入检票大厅,这时严总和毛助理还在因为身上不符合规定的携带物而与安检发生纠缠。 凌河踮起脚让视野居高临下,遥遥地一眼先瞄到陷在人群中表情无比凝重的薛谦! 薛谦是一手按着陈瑾的头掩护这男孩,飞速地寻找出口。凌河遥相一望就明了形式,他想找的人现在落在薛队长手里。 第73节 螳螂捕蝉,看起来追踪而至的黄雀还不止一拨,所有人聚齐在候车站大厅。 一把锋利的尖刀在人缝中亮出凶相,以猝不及防之势割向陈瑾的背包带。 刀锋不长眼,自然也不认识眼前的真神夜叉,那两双试图劫货的贼眉鼠眼一左一右夹击薛队长。薛谦眼眶边缘立时爆出灼热的焰气,一脚靶向精准地踢歪了其中一人的手腕子,却被另一个家伙手持利刃割破背心,划伤了臂膀。 俩小毛贼论手脚功夫稀松平常,只配在咱薛队长门下磕头点地的,但旁门左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混子挥刀乱扎无所顾忌,而薛谦恰恰是有所顾虑的,他不能乱来,只能左支右绌撤退防守。 四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千姿百态表情生动,既无意帮忙,也不挪开步子让路退走。 薛谦气得从牙缝里骂出一句。刑警队长当然有枪,但不能随便乱放,每一发子弹都有数的,打一发都得跟上级写材料汇报,麻烦得很。他藏在衣服下面后腰枪套里的枪倘若掏出来撩一梭子,很容易误伤这群无聊又无知的看客。这年头穿制服的最不好做,毛贼伤了警察一群人袖手旁观,倘若他薛队长由着脾气性子大打出手,警察伤了小毛贼,可就要登上各大门户网站今晚的社会版块头条了,弄不好被人录下来千夫所指狗血淋头! 薛队长听觉灵敏,车站内具有混响效果的噪杂背景音里,一声机械齿轮的轻动在他耳膜深处惊起颤动的涟漪。那个声音,就是扣动扳机前的轻响。 陈瑾那孩子毫无经验和防备,还在以凶狠的气势与小毛贼厮打。 薛谦在吃惊中没有犹豫,是以跃起来的姿势猛地一把推开陈瑾,将他的证人推离他脑海中根据声音和凭借经验判断出的靶心范围! 陈瑾尚不明就里,踉跄拌蒜着被这一下狠狠推到墙角,枪响了。 血水迸出时,激红了陈瑾原本晦暗苍白缺乏感情波动的瞳膜,让他万分吃惊而陷入震动。他大叫了一声…… 凌河与严小刀也同时听见枪响,候车大厅秩序大乱,看热闹的群众开始一哄而散。 凌河来不及了,决定抄近路。他这近路走得极为粗暴霸道。他一脚踩上其中一排旅客候车座位的靠背,脚掌掌握着平衡腾空又跃过两排车座,十分敏捷。他就这么一路踩着座位靠背,独辟蹊径,像走钢丝一样,失去平衡时甚至毫不迟疑地踩了旁边一位无聊围观群众的肩膀借力…… 薛谦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推向墙边,捂着小腹同时护住头胸要害,还不忘回头瞥一眼他的证人。 他却眼瞅着凌河这家伙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冲过去,不但没管他,凌河是一路目标明确直奔陈瑾掉落在地的背包。 我勒了去这姓凌的心机混蛋!……薛队长气得想从地上蹦起来,腹部出血的地方放射出螺旋状的尖锐疼痛。 凌河抢包时,恰遇其中一名已经倒地的毛贼还不善罢甘休,他一脚踩上那厮的脚踝。这是空手道里一记最简单的下劈下剁,那小毛贼听到自己脚踝处发出支离破碎的恐怖声音,痛得尖叫。 严小刀在步履蹒跚时出手动作依然洒脱,掌中有刀却无意伤人,只在飞身前扑时用刀柄狠磕了第二名小贼的膝盖窝。这个动作不大,但足以卸掉对手浑身戾气,严小刀以一个利落的前滚翻毫发无损地重新站到薛谦面前,弯腰关切地问道:“薛队长,您没事吧?” 执勤警员与保安从车站四面八方奔过来,迟来得恰到好处,正好擒住两名毛贼收拾残局。 “你手里还真有刀?……严先生你怎么过的安检?!”薛谦脑门上洇出一层汗珠,嘴上不能服软,这时还不忘了身为公门中人的执法责任。 薛谦低下头察看自己的伤口,哭笑不得地皱了下眉头。 他从被枪火烧烂脱线的廉价淘宝款尼龙腰包里,拎出那只碎了屏的掌上游戏机。 他的腰包被一颗子弹打穿,子弹恰好打在游戏机的金属外壳边缘,直接烧出一个黑洞,屏幕稀稀拉拉裂成马赛克式的碎片。子弹头触到他身体时已成强弩之末,绵软无力地剐破了他腹股沟处一块好皮好肉,给他打出一泡子血,没有伤到任何脏器。 车站执勤人员迅速辨认出两名抢包小贼的脸孔,就是常年混迹火车站的江湖混子,在当地派出所像走亲戚串门一样常进常出,早就挂了号的。 就在一小时前,火车站大门口,那两人收了五百元钱,受人指使抢劫陈瑾的背包,说事成之后再付给他俩两千五百块钱。薛谦气得当场骂人:“猪脑子,给你钱你就做,缺心眼儿啊你们俩?让你们俩替人扛炸药包你也干吗!” 只要拍出三千块,没准真能找到没脑子的愿意替人扛炸药包。 那两个蠢货收钱做坏事完全不知内情,待到知晓他们出手伤害的对象是外地过来办案的刑警队长以及警方手里重要证人,这回惹着阎王了至少得关几年,立时吓得屁滚尿流,在警车里一阵磕头捣蒜地喊冤。 花钱指使他们的人,早就随着候车大厅内做鸟兽散的看客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监控内留下的影像戴有伪装、极度模糊。薛队长锉了一下后槽牙,那人胆子太大了,敢躲在暗处对他撩了一枪。 手段太嚣张了。 薛谦出门办案一般都穿便衣。他那时设想,对方应当是不清楚他的身份才敢下手吧? 陈瑾坐在墙边沉默不语,似乎受到强烈的震动,身子像是被钉在那里纹丝不动,总之没有再试图溜号逃跑。 薛谦捂着伤口自己站起来,一把按住凌河:“凌先生想截胡?你不能这么不厚道吧!” “截胡的明明是你。”凌河将面庞上全部细微的表情最终化作嘴角一丝扯动,毫不示弱,“那就见面各分一半,薛警官?” 严小刀没理会那俩人以打嘴仗的方式讨价还价,他拖着一只伤脚在陈瑾面前蹲了下来:“陈同学,你如果当真知道点什么,还记得当年的事,对薛警官说出实情,他是个好警察,他能保护你的安全。” 陈瑾一点不留情地狠狠咬住自己下唇嘴角,抬头扫视环饲他的一张张面孔,视线掠过严小刀和薛谦,最终停留在凌河身上,才松开牙齿:“凌先生……我记得我听过这个姓,有一点印象,那位凌老板,是他砍死了我爸爸吗?” 凌河眉头一蹙,迅速驳回:“不是,你弄错了,你说的那位凌老板没砍你爸爸。但你既然听说过这么一位凌老板,那么,砍死陈九的人当年或许和这个凌老板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和社会关系,对吧?” 第七十章 草灰蛇线 笼罩在伏天热浪里的三江地, 这样的热度既能大炼钢铁, 也能烤焦那些暗怀叵测躁郁难耐的人心。荣正街各条低矮的巷子里,蝉鸣声震耳欲聋。吃苦耐劳的扁担掮客们在街巷间往来穿梭, 任由赤膊的肩膀与黑裤下裸露的小腿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互相碰撞。 陈瑾那时还叫陈芃, 是他刚出生不久, 他亲爹难得心情不错时,问对街一位有文化的老会计翻字典起的名字。草命之下的一个凡夫俗子, 陈九认为这名字很适合自家的种, 字体也挺好看。 陈瑾骨相硬朗但略微单薄,身子一路贴着墙根溜回家里, 回避着街坊邻里冷漠鄙夷的目光与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对街一个大婶出来吼他一句, “你爹前几天从俺家抢走一辆板车, 回去问问那个无赖死鬼啥时候还给俺们?!” 在外面鬼混足足两个月都没回家的陈九,那天傍晚破天荒的回家露面了。 这人出现时穿着一件当时时髦款式的外贸t恤,晃着健硕身躯跨进家门,咧开的嘴角叼着一根万宝路烟。门边叮叮咣咣的桌凳翻倒声让陈瑾瑟缩着溜至墙角, 对他这个爹是一贯冷漠畏惧。陈九一掌削到他下巴:“忒么给老子喜兴点, 臭小子……” 陈九这十里八街出了名的人渣, 但凡在荣正街一露面,苦主债主们纷纷不约而至。 陈九那糙戾的嗓门一晚上就嗡嗡个不停,还带着一股邪性的笑:“甭来找我,老子不干了!从此以后老子都不用再挑这副破扁担了哈哈哈哈!” 陈瑾从破木头板子后面露出半张脸偷窥,前来向他爹讨债的人络绎不绝,打打嚷嚷, 其中还有一位最近时常雇佣陈九运货送货的主顾。那人是白净的脸,单薄匀长的身材,慢条斯理地讲道理:“陈九,给你活儿做你还不做?做人手脚勤快才能养家糊口,你这样人不挑扁担你难道去教书?” 陈九抄起门边那杆子扁担,横在自己大腿上,狠狠一下直接磕折,撅断了! 陈九那晚原本应该悄没生息地跑路,尽快远走高飞,就不该回自己家门口露脸嘚瑟,但他没文化他憋不住。 伪劣的人性就是这样,受人白眼鄙视、压抑憋屈了这么多年,可算是一朝鸡犬得道快要升天了,谁都摁不住内心膨胀的欲念和野心。在陈九那足够凶狠却并无多少城府与智慧的心思里,发了邪运外财一定得让家乡父老目睹他的富贵骄矜、艳羡个眼馋肚歪,不然这份大富大贵就来得不够痛快淋漓啊。 白净脸的主顾还想要说什么:“陈九,这份明早去螺江的运货单……” 陈九嚣张地挥开手,让那薄薄一张货单打着旋子飘到遍布灰尘蛛网的屋角:“算了吧你,甭跟老子脸前唧唧歪歪地废话!” 白净脸不满地低声道:“你以后不做也就不做,前两趟欠下的货单条目呢?我的货呢?你总要把事给我办完了。” 陈九冷笑:“对对~~~老子啥时候还欠你的货单?找别人去,滚蛋!” 白净脸眼底蓦地露出不善,眯细了双目:“陈九你个老小子,我也是做小本生意在三江地混得不容易,你不守生意规矩坑我的货你耍我玩吗?!” 陈九抖着嗓子:“操,你个不识相的对对,老子还怕你个外来的穷酸破落户?卖几双破鞋妈的以为自己能卖成大老板了!老子哪天碾死你个对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明、白、吗?” 威胁的话语祸从口出,甚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面目张狂的人,未必真能做到心狠手辣不眨眼睛,而外表文弱无害的人物,也未必就做不出杀伐决断的凶残事。 陈九猖狂地动了手,撅成两半的扁担条打在那人后背上,将人赶走。 那位主顾临走时面色阴沉,淡淡地回敬了一句:“陈九,做人留点余地,不要太过分。” 躲在暗处偷窥的少年陈瑾,分明能从那白面书生模样的人神色间窥到戾色和凶相,那人眉心好像开了天眼,现出一束暗红色的血光。 …… 在债主频繁的上门争吵与邻里间奚落声中长大的陈瑾,对这些场面习以为常,并没当回事。他从遍布罅隙的木头板子后面冷漠地移开眼球,很快又被更为骇人的声响吸引注意力。 又一轮债主砍砍杀杀上门来了,可不就是远近四方排场最大的高利贷放债团伙。那几人就在巷口和陈九还打了一架,让几户邻居门前都溅了血点,鸡飞狗跳。 陈九再踏回家门时臂膀上有一块新鲜伤口,口中骂骂咧咧:“妈x的,老子有的是钱,但一分都不还给你们!” 陈九正对上女人惊恐如鸟雀般的微弱眼神。 本就不太结实的床单撕裂揉烂的动静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哀求。那哀求声时响时息最终被男人粗暴的喘息吞没……门后偷窥的少年面对这样粗野暴虐的场面感到生理性的厌恶和作呕,他看到陈九狞笑着又一次扳过蔡红英遍布泪痕的脸,强迫对方面对床头那张岳丈岳母的合影。 这也是陈九的一块心病,混混人渣从一开始就让蔡家老人瞧不上眼,不知怎的花言巧语骗到了蔡红英下嫁。因此陈九每次在床上撒野,都要摆正那张照片,仿佛这样就是在他岳丈面前强暴了自己老婆,发泄胸中一口腌臜的恶气。 大恶人做完一切恶事,喝干两罐啤酒,没有收拾随身任何细软,再也瞧不上那些破烂家什。这人临走给女人留下几件新买的时装裙子,给儿子留了一个学期学费。 那个傍晚,陈九在荣正街家中只待了约摸一个小时,之后迅速离去不知所踪。这是这人最后一次在家门口视线中露面,从此了无踪迹。 但陈九并不知道,他家小子当晚跟踪了他。 陈瑾那时也不知哪里迸发的勇气,小小年纪胸中也攒了无边的怨恨怒气,从墙角拎了一根铁钩子,怀揣一把菜刀,在他母亲奄奄一息的啜泣声中冲出家门。 做娘的一生懦弱可怜,但儿子性情并不懦弱。 陈瑾那时心里想的,就是砍死大恶人,一了百了。 他循着陈九的行踪,打了一辆当时郊区很常见的三轮“蹦子”。蹦子载着他驶出樊江市地界,好像是沿着某一条乡村野岭土路,进入螺江市一片比较荒芜的地方。这里满目是低矮的民房,稀稀落落点缀在树林土包之间。 他记得几条重要的细节。 陈九从树林间转出来时蹬着一辆破旧宽大的板车,用油布覆盖一车见不得行迹的货箱。 陈九在乡间一条通行货车的大路边放肆地拦车,最终上的就是一辆厢式中型货车,车身白色,车尾有蓝色喷漆的公司图标。陈瑾甚至还能隐约描述出那块图标的款式。司机的声音顺风飘过空旷荒原上一片高高低低的枯黄色野草:“我这是凌老板公司的公车,你拦车干什么啊!”…… 陈瑾应当庆幸自己很走运,他当时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假若真要跟他亲爹动起刀来,保不准陈九那个尿性,虎毒食子将他捏死省得他碍手碍脚。 陈瑾在公路边追车肯定是追不过的,最后跟丢了人,也就没能亲眼目睹陈九最终的下场。他饿着肚子在荒郊野岭晃荡了两天,只得拎着菜刀傻乎乎地又回家去了,因此保全一条小命,也与平生一笔巨富擦肩而过。 …… …… 他们几人,此时就坐在医院一间大病房内,摒弃闲杂无关人等。受了伤的薛队长只让医护将伤口简单地止血包扎,斜靠在床头听取小陈同学的口供。 陈瑾讲述的往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前半部令人揪心,后半部竟然来了个直接烂尾。 “然后怎样?”薛队长追问。 “然后就没了,我就回家了。”陈瑾眼神十分坦白。 薛谦:“之后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陈瑾:“之后……然后街坊就传闻他可能死在外面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就死了啊。” 这部烂尾剧情还烂得颇吊人胃口,在薛队长面前形成一个没填满的大坑令他抓心挠肝,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蛛丝马迹,但每一条痕迹都烧脑费神。 像个香饽饽一样被几人争来抢去的那只背包,打开来里面就是一堆相当有年份的古董破烂,是陈瑾保存在福山墓园他母亲的骨灰隔间内的遗物。遗物保存条件不佳,挑挑拣拣之后能分辨出这么几样东西。 几件现在看来款式已然过时的人造丝女式裙装,品味土里土气,散发陈年霉味,应是陈九临走买给蔡红英的衣物。 一堆扁担工签下的运货单。这种东西在荣正街十分常见,现在都还有人使用。当年的挑夫们是收取少量订金将货物从一地运往另一地,有时一半路程需要驱车,另半程是走路,走街串巷辗转两三天时间,运到目的地再收取剩余的劳务费。运货单上,有许多陈九本人歪歪扭扭其貌不扬的签名,也潦草记录了各位货主的名字,然而不是机打而是手写,这就给众人辨字认形留下许多暧昧空间。 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桌,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哧辨认,最终也没认出几枚完整的姓名。 岁月的痕迹令那些纸张脆弱发黄,字迹浅淡渐消,饶是咱们严总这样眼神很好的把式,也感到捉襟见肘和无可奈何。也就是蔡红英母子这些年来还把这些垃圾当成宝贝似的保留着,准备一代传承一代呢,这也是长期受虐之后表现出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吧! 除此之外,还有陈九欠下的高利贷赌债清单,也依稀辨出几个债主的名字。 薛谦严肃说道:“几条重要信息咱们条分缕析一下。 “也就是说,当晚陈九离家临走前,至少见过两拨与他有经济债务纠纷的人,这两拨人可以说都是债主,都不爽陈九这个混子。陈九拍拍屁股想要趁夜远走高飞,债主一定会追,两拨人都有明确的作案动机。 “姓凌的老板的公车这个很容易查到,顺藤摸瓜或许可以找到当年这位开厢式货车的司机,看最后见到陈九的人是谁。 “最后见到陈九的地点也很微妙,三江地三市交界这么一处三不管地带,真是个绝好的案发现场,十五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全部搜一遍,能并案的都拎出来并案,事实也就差不多了!”薛谦脑补了小陈同学坐三轮蹦子经过的土路山路,沿着地图的虚拟路线一直追踪至郊外,最后利落地在地图上圈出一个他推测出的原始案发地。 薛队长心里已经有数了,顺着这些线索专业的侦查员很快就能捞出一筐一筐材料。他抬头饶有兴趣地瞭了凌河一眼。 第74节 凌河毫不躲闪,直视薛队长逼视的目光。这时候但凡有一丝畏首畏尾,好像自己心虚似的。 薛谦轻飘飘说了一句:“姓凌的老板?凌这个姓可没那么常见。这位凌先生,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你今天是顺脚路过了樊江市火车站!” “我不是碰巧路过,我是来协助薛队长您尽快破案。”凌河答得理直气壮,面对薛谦的质疑目光照单全收不置可否,剩下的话用眼神都说出来了,我不怕您薛队长沿着这些草蛇灰线一路追查到底,我还就怕您不去查,您尽管放手去查! 薛谦用录音笔将陈瑾的口供录下了,又重新听了两遍细细地琢磨。 薛谦突然问:“小陈,你说的‘对对’是谁?什么‘对对’?” 陈瑾回答:“我也不知道,我爸当时就是那样说的。” 薛谦:“这是陈九说话惯用的感叹词?还是称呼对方的名字?” 陈瑾:“不,他不用感叹词……我当时听着,就是叫的那人名字。” 薛谦:“那人当时多大年纪?” 陈瑾:“也就二十来岁吧,看着不老。” 薛谦自言自语:“还有名字叫‘对对’的?如果是身份证大号还容易查到当年的人,这要是个街上喊来喊去的绰号,事隔多年可就不太好查了。” 陈瑾讲话带有浓重本地口音,这个发音类似三声的“怼”。 薛队长在纸上描来划去,百思不得其解。“怼怼”?“对对”?这什么玩意儿? 陈瑾终于道出心头积压多年的梦魇,这时反而好像突然卸掉了重担轻松了许多,整个人眉头都舒展了,埋着头毫不客气吃掉了薛队长的那份病号饭。早知道说出实话竟然这样轻松自在,他早就招供了,以前的固执自卑多么愚蠢。 病房内最安静的反而是严小刀。 凌河旁听薛队长问案,眼光却一直笼罩在严小刀身上就没离开过。他已尖锐地察觉到,严小刀是自从陈瑾交代到某一个故事结点上,面色突然阴暗凝重下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凌河用力盯了小刀一眼。 严小刀移开视线,有意避开他的盯视。 凌河有一个瞬间几乎绷不住一步跨到薛队长面前,他可以轻松笃定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让薛队长不用派侦查员出去挖线索了,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但他咬着下唇忍了,竟是顾及着严小刀在薛谦跟前的体面,顾及小刀当场的情绪,还是让薛队长自己去办吧……薛谦很快就会翻到真相最后一页。 巫山行云布雨的黑色暗潮压上严小刀的脸,瞳仁间隐约可见一道激流,在狭窄的航道中挤压着咆哮而过,惊涛拍岸,碎裂成浪花。那些浪花碎成星星点点,在严小刀的眼眸间留下复杂斑驳的光芒…… 凌河与小刀离开病房时,薛队长又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部署当地专案组同事替他迅速追查几条线索,当年荣正街上欺行霸市的高利贷放债团伙都是何人,带有蓝色车标的姓凌老板的货车及司机,还有三江地交界处某几个村落的情况,需要实地走访,大量查询知情的旧人。 凌河在薛队长面前一脸波澜不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己与当年案子有任何关联。 但薛谦还是在他几乎迈出房间时喊住他:“凌河,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凌河转身答道:“凌煌。” 查询这些户籍人事信息并不难,薛谦都懒得在陈年档案故纸堆里兜圈子,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十五年前凌煌是公司老总?他公司注册名称叫什么?” 凌河答:“瀚潮华商集团。” 薛谦随口重复一遍这公司名字,眼神十分精明:“掩埋陈九尸骨的地点是一处发生化学品爆炸的厂房,恰巧当年在大约同一时间发生一场蹊跷的爆炸起火,还烧了人,集团法人和负责人承担了操作疏忽管理不善的责任。如果我没记错,这家厂房当时就属于瀚潮华商集团?” 凌河面露钦佩:“薛队长您没记错。” 薛谦气都没喘,紧逼问道:“陈九的尸骸在今年年初重见天日,是因为有这么个公司低价购买了这块被化学品污染的废弃荒地,打算重新开发,然后就‘碰巧’挖出一堆烂骨头,向警方报了案。如果我仍然没记错,这个注册两年的公司叫做瀚海集团。“ 凌河嘴角微微擎起:“薛队记性真好使,佩服。” 薛谦觉着他已经都明白了,意味深长地点头:“成,谢了。” 剩下的废话不必问了,警方很快就能将相关人员分门别类查个底儿掉,一个也跑不掉。 凌河面带由衷之情:“薛队长有伤还辛苦办案,一定保重身体。我等您破案的好消息!” 凌河他们几人当晚在附近酒店下榻,这回酒店房间富余,不需要任何人抢沙发睡了。 然而凌河与严小刀各自心事重重,仿佛都还陷在薛队长刚才病房问案支支脉脉的细节里,站在酒店大厅眼光四散飘忽,不知在琢磨什么。 毛助理瞄了一眼那两位爷的迥异神情,上前一步对前台道:“来三间房……” “不,两间。”凌河开口打断。 “三间吧。”这回反而是严总口吻轻飘。 “就两间!”来势汹汹的凌先生从前台经理手中捏走两只门卡。 凌河也不解释,一声不吭将其中一间房的门卡抛给毛致秀,旋即转身架起严小刀一条臂膀。他像劫持绑架一样,勒着严小刀的腰,快步上楼进到他两人的房间,用后脚跟将房门踹上,还特意上了两道安全锁,让外人绝对打不开门。 严小刀知道以凌河这人的精明善察,他的脸色哪怕瞒得过薛谦,都瞒不过凌河,今晚这场龃龉是势在必行躲不过去。 “你别闹。”严小刀沉着脸推开对方,正二八经地整理衣服领子,思忖今夜如何应付。 凌河就没有给他在周身建起防御堡垒全副武装到牙齿的机会。凌河被他甩开时,反掌重新摽住他的胳膊,竟然用了一招空手道的锁技和摔技套路,反关节扭着将他摔在了大床上! 严小刀也不至于瘸了一条腿就打不过,是不想跟这人动手动脚。但凌河的不依不饶让他心生几分恼火,低声道:“小河,有话咱俩好好说。” 难得一声亲昵的“小河”,严小刀已经心软心虚了。 凌河根本不理会他的示弱,将他推倒在床试图直接压上。 “你……没大没小,有完没完?”严小刀蹙眉撩起他结实有力的左腿,拱着凌河的臀部猛地将人掀开,试图脱身。凌河长手长脚纠缠起来毫不吃亏,竟然再次发力,来了一招锁臂擒拿术,从后面勒着他脖子将他勒回床上! 两人动作很大,力气刚猛,没几下额角都微微洇汗,喘息渐浓,再打下去就要激出火了! 严小刀还是心软,认命地松开胳膊,仰面躺在大床上:“你说吧,你今天想干吗?” 凌河顺势骑到他腰上,薅起他衣服领子:“小刀,陈瑾那个小祸害都坦白交待了实情,你还不向薛队长交待?” 严小刀:“我交待什么?” “在我面前你还装?”凌河俊秀的脸上洇出一层由怒容拼凑的红潮,“小刀,你才是真正的知情者,你最清楚陈九最后一次出现在家门口那个前来催货的主顾是谁!” 严小刀说:“我当时就不在现场,又看不到监控和照片,我能确知什么?” 凌河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势汹汹,压住严小刀两侧锁骨低声吼道:“那个在三江本地方言里绰号‘对对’的人是谁?你为什么不直接向薛队长坦白?!” “……” 第七十一章 擦枪走火 房间内寂静无声, 只有床头小闹钟周而复始地敲击出枯燥的“滴答”声, 为两人此时粗重的呼吸心跳合出节拍。 严小刀蓦然垂下眼睫,半晌道:“你指望我说什么?你和薛队长有能耐查案, 查出来是你们的本事, 我绝不阻挠掣肘薛队办案, 也不会拦着你,你们查你们的, 不要来问我。” 凌河胸口起伏:“严小刀!!” 严小刀仰面望着凌河被心火烤红了的脸, 颇为无奈:“凌河,你之前为了逼游景廉投案检举, 都把人逼疯了。这回轮到你逼我检举, 你打算怎么把我逼疯?” 凌河弯下腰啃咬严小刀的耳垂, 耳语着说:“就是你干爹,对吗?戚爷什么时候在哪搞出一个‘对对’这么可笑的绰号?这名字到底什么含意?” 严小刀面无表情瞅着他,摇摇头,不说。 两人是互相用鼻子顶牛的架势, 压膜机似的快把鼻尖压平了。凌河抵着严小刀并非意在亲热, 他恨不得下嘴咬人了。 是的, 专案组大规模查询走访,顺着脉络抽丝剥茧,汇集各条线索总能找到当年旧人,只是需要花费许多时间。而眼下就有一人能让案情豁然开朗柳暗花明,能为薛队长节省兜大圈子的许多时间,这人就是严小刀。凌河十分确定小刀这次是知情不举, 在薛谦面前隐瞒重要事实! 这可能就是某人当年用过的一个绰号,连“曾用名”都算不上。或许只有一小部分人知晓,知情者死的死散的散,户口本身份证上都没有“绰号”这个栏目,如今问谁去查? 凌河当然也可以直接抛给薛队长四人组黑名单,但刑事重案讲究的就是办案铁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时过境迁这么些年,你找不到铁的证据,指望哪一个宵小之徒会良心发现甘愿认罪伏法? 凌河是没有这份耐心的,他想要速战速决。 戚宝山只要一天不倒台,就是对他与小刀之间的极大威胁,他内心无比焦虑彷徨,多年的忍辱负重也许会功亏一篑,含着血泪已经艰难爬到这样关键的拐点上,却好像离那遥不可及的目标和幕后岿然不动的魔鬼越来越远……这些焦虑他甚至不能说给小刀听。戚爷是楔在他和严小刀之间的一根杠子,也是挡在黑暗池沼一潭死水之上的屏障,假若没有这位干爹,他与小刀何至于刀兵相见差点反目成仇? “愚不可教!……顽固不化!”凌河咬牙切齿,掐着身下的人,却又不能打不能骂,色诱甚至肉体交易那些招数当初也都用过了,最终是他自己很丢脸地败走麦城铩羽而归。 对待小刀他就是无从下手,无计可施。 严小刀这种男人,他假若不想说实话,你把人打一顿有用吗? “凌河。”严小刀轻声说。 肢体的牵扯纠缠与大开大阖的打斗动作让严小刀上身不太齐整,喘息间从剥开的衬衫底下露出胸膛和腹肌。 “凌河……”严小刀眉心微蹙,又小声喊了一句。 凌河一开始以为自己幻听了,这人打算服软求饶么? 他随即迅速醒悟,严小刀是疼着了,却又硬挺着爷们气概不好意思喊疼——他骑人的蛮霸姿势双腿夹到了小刀曾遭受重创的肋骨。 肋骨伤处摩擦是很疼的,严小刀鬓角和后心都洇出汗了。 凌河一愣,迅速翻身下去。 严小刀衬衫不慎撩起的地方,露出一大片肌肤,成熟而富有魅力的身躯并未激起凌河内心的邪念,反而令他油然生出愧悔之情。他眼睛没瞎,当然都能看得到,那片地方在手术后不可避免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疤痕。外科医生技术再好也只能查漏补缺弥合伤患,不可能将一尊碎裂过的瓷器修复成原先完美无瑕的模样…… 凌河陷入沉默,弯下腰吻了严小刀伤痕斑斑的肋骨,寻着那些浮在皮肤表面上沧桑的脉络,有几块疤就吻了几下,也在心中默数:今日我伤害过你多少,他日定然全部偿还给你,绝不让你平白吃亏。 一场有预谋的严刑逼供,最终因凌先生缴械放弃而草草收场。 凌河郁郁寡欢地滚下了床,这时很想重新订一个房间,又觉着面子上跌份——自己凭什么滚蛋? 二人同床共枕,各睡各的被窝,并且将脸各朝一边,裹得严丝合缝互不骚扰,呼吸都不跟对方分享交流,脾气也都很倔的。 入夜,待到严小刀鼻息声逐渐均匀,凌河再次光脚下地,不声不响走入洗手间。 有些事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第三回,也像上了瘾着了魔一样。凌河一向自负地认为,他对自己心智、情绪、身体的管理能力和自制力足够强悍,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因为身体上的动情而自寻烦恼,简直是自讨苦吃,作茧自缚。 他的身体好像只有十六岁,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和冲动。他上瘾了。 …… 严小刀同样光着脚,心情复杂地踱过不开灯的门廊,已经站到洗手间门口才让躲在里面的人警觉。严小刀身上散发出的具有逼迫性和威慑感的气场,如有实质地钻过门下缝隙,缓缓渗透到洗手间内,让凌河在混乱喘息声中戒备地问:“你干吗?” 严小刀心绪平静,低声问:“你没事吧?” 这话隔着一扇门,简直好像严先生长了一双透视眼在调侃和揶揄他,并且明知故问!凌河气不打一处来,回敬了一个字:“滚。” 骂完了凌河自己颇为无奈,他极少讲脏字,认为这是骂人的最抵档段位,完全不符合他在这方面的职业九段水准,然而此时,这个字最符合他想把严小刀一脚踹回房间大床的心情,这大妖精不要半夜从被窝里跑出来催他身上的火。 凌河却没料到,这扇薄薄的门板连带不堪一击的普通转锁,原本就拦不住严小刀。 严小刀默不吭声地以一把三寸短刃拨开了转锁,毫不费力,轻推开门,门后藏着的凌河面露惊愕,有生之年都不曾想到会陷入此刻手忙脚乱和欲盖弥彰的尴尬! 他因情动而眼角耳廓绯红。 他的裤链不整。 手心掌纹中残留着他不愿示人的痴缠痕迹,痴缠的是自己的身体,全副心思却都是小刀。 第75节 少年时代某些不愉快甚至令他作呕的记忆,在那个瞬间地毯式扫荡掠过他的脑海,仿佛无数双大大小小的鬼眼在四周呜咽着、咆哮着向他扑来,猥琐的偷窥的眼泛出黄白色污浊气息黏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让他心惊肉跳,让他在冲动暴怒……直到凌河在喘息中认清开门闯入的人确实是严小刀。 凌河被逼至墙角时飞快地收拾自己,掩饰下半身的狼狈,顺手扯过浴帘,裹住自己身躯,一张面孔仍是不屈不挠地傲然直视严小刀。 在他那一套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羞耻”或者“害臊”这些幼稚的词汇,现在才恍然大悟,那是因为他过去二十年苍白无华的人生中,也没有人情、爱情和性事这些内容。当他开始悄悄地自我品味和尝试这些事情,还是在自己相当迟钝的一层脸皮下察觉出蠢动的羞耻之心,以至于怒不可遏瞪着严小刀的一双眼都发红了。 严小刀双手撑向墙角,将他合抱禁锢,凌河调开视线,不卑不亢:“严先生,离我远点。” 所谓的“害臊”心情在凌河这里只有指甲盖一丁点大小,微不足道,迅速就被他强大的情绪管控能力将之像剔牙慧一样剔除,凌河低声嘲讽道:“色情狂……严先生您这么喜欢偷窥别人做这个吗?” “没有。”严小刀叹息道。他以额头与凌河的头蜻蜓点水一般相抵,再迅速移开,将人揽在怀中,“你手法不对,那样不舒服,我教你怎么做。” 随后的事在沉默中进行。 压抑在天花板下面,狭小房间内,急促的心跳与喘息互为呼应,将洗手池内没有拧紧的水龙头逼出“滴滴答答”的水声。连绵的滴水声缓缓加快,愈发急促迫人,和着严小刀掌控住的节奏,镜中映出凌河执拗地扭向一旁的脸,耳廓被红潮吞没,但尊严架子都没丢。 凌河完全没有防备严小刀会来这一手,也是小看对方这脸皮的厚度了。属于年轻男性的血脉偾张无法拒绝眼前如此严丝合缝的默契亲密,全身各处敏锐知觉都终于找到它的归属。严小刀以略微粗糙的下巴摩挲他的耳朵,一副更加粗糙的大手像是暗中指点教授这其中的奥妙和点点滴滴,尽量以不伤害凌河自尊的方式,很有技巧地让他领略到绵延无绝的快乐。 快感来时如惊涛热浪排山倒海,去时却是丝丝入扣回味无穷。 两人这时再次以鼻尖旖旎地相蹭,轻微的触觉舒服得令人战栗发抖。 凌河发出淡淡喘息,身体猛地向后反弓过去将头抵向墙壁。他抬了一条手臂挡住泄露天机的湿润双眼,却不慎暴露半开半阖的嘴唇,张扬的脖颈上喉结不停滑动。 严小刀做这事是经验老道游刃有余,顾忌凌河的接纳程度尽量手法温存,只轻轻揽住凌河后腰,尽心尽力让对方舒服,这回没有伸入裤内放肆地乱揉乱捏。两人足够强大的自制力让这场临时意外失火导致的亲密行为维持在无伤大雅的范畴内,小心翼翼地令火势没有太过失控。 凌河是不知该夸严小刀技术太好,还是骂对方是一只老妖精。他盘桓良久,喷了一口酸不溜的醋水:“手活儿真不错,你给多少人做过?” 严小刀坦白道:“还真没有,我又不找带把儿的做,给别人这是第一回 。” 凌河心领神会,嘴角弯出弧度,满意地对小刀笑了一下,自尊心迂回着降落到这一点上,得到了平衡和满足。 “对不起啊。”严小刀一肘撑墙,另一手虚掩着环抱凌河肩膀,用一个不带任何猥亵意味的体贴姿势安慰着,真真切切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仨字包含许多重含义。 对不起我没有在薛队长面前坦诚实话。对不起我逼得你深更半夜躲在洗手间里自亵。对不起有些事我注定不能遂你心愿。 凌河摇头,两人之间早已跃过万水重山,道对不起都多余了。毕竟他也对不住小刀,这辈子欠小刀的三刀六洞他不准备赖账。他甚至也从不怜悯同情他自己。 凌河不太整齐的恤衫领口漏出一片胸膛,光晕下呈现很好看的浅橘肤色,属于年轻男子的一层肌肉看起来很匀称,厚度不多不少,既不过分雄伟纠结,也不觉骨感干瘦,应当手感很好。 游刃有余的严总盯着凌河的领口,随即发现自己有点撑不住了,喉咙干涩。 凌河往下方飞快扫了一眼,对显露男性雄风的异常尺寸皱了下眉头,迅速抬高视线拒绝细看。他不是没有见过严小刀的身体,但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相合着看到那暴露高涨情欲的器物,他感到一阵反胃…… 严小刀捕捉到那闪烁的神情,探询着问:“你怎么了?” 凌河说:“没怎么,不太喜欢那样。” 凌河对性事的反应就是这样奇怪,对严小刀的渴望和对男性身躯的避讳嫌恶十分违和地揉捏在一起,显然这人自己也陷入矛盾的情结,面对亲密关系自相抵触,不可理喻也无从解释。 凌河是喜欢他的,这一点严小刀确认无疑。然而凌河对于精神恋爱的兴趣甚至大大强于肉体上的鱼水之欢,这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男人,是不正常的。 凌河一掌推开小刀,表情有些揶揄意味:“严先生,我硬就行了,你在我面前抖什么?” 这人很拽地系好裤子就出去了,在床上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迅速堕入梦乡。发泄掉不少精气和阳气,美少年今夜感到有几分困乏。 严小刀自作聪明地给自己挖了个坑,奋不顾身跳了进去,然后发现不讲江湖义气的凌公子一个健步跃上坑顶逃之夭夭,把他自己留在坑底憋了一身火,只能吃廉价“自助”了。 第二天早上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两人谈不上言归于好,只是意外的擦枪走火。 那边厢的薛队长,也没有在医院久留,就没把自己当成个需要照管的伤号。他电话里给专案组平级同事派活儿的口吻,活像平时支使手底下小兵小将,恨不得24小时内就把三江地翻一个个儿。用人用得忒狠也容易遭人吐槽啊,然而薛夜叉就不吝这些,反正他在同行间的名声口碑一向“令人称道”。 薛谦很精细地将陈瑾拜托给当地办事员,就安顿在局里的招待所,妥善保证小陈同学的安全。 陈瑾在招待所房间等来了小男友。 齐雁轩小心翼翼走过去时陈瑾松了一口气,满怀歉意地将脸埋到齐雁轩怀里。 童年时代的家庭阴影不可能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但陈瑾还是在那时尝到云开雾明后的释然。倾吐掉精神垃圾之后顿觉肩头轻松,有些事也并非那样难捱,他从前是愚蠢地钻了牛角尖,越钻越跳不出来,平白给自己头上套了一副属于上辈人的枷锁,也很对不起小轩。 陈瑾这时再抬起头望向天空,天顶某一个角落为他敞开一块空明之地,射进一缕阳光。命运其实对每人都很公平,看你有没有勇气驾驭这条命,而不是让命骑在头上驾驭了你。这只叫作命运的魔人的妖精,你弱了它就在你面前逞强,你强了它才能乖乖任你摆布。 陈瑾让齐雁轩陪同,在招待所隔壁的商场闲逛,说:“想给薛警官买点东西,人家都受伤了。” 逛了一圈随即发现,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各类营养品保健品动辄几百几千,他还真买不起,顿时又为自己的幼稚和一根筋感到懊恼。 陈瑾回去招待所后,默默溜进薛谦居住的房间,把薛警官换下来几天都没洗的脏衣服收走洗了……钱他没有,干活儿的力气还是有的。 薛夜叉吃晚饭时,从同事的饭盒里抢了一大串辣烤鱿鱼,抢完就走。 同事转过头指着他骂:“谦哥,您注意您小肚子上的伤口,戒辛辣!” 薛谦笑道:“老子戒酒都不能戒辣!” 他同事诅咒他:“你等着,你肚子长好了肯定留一道红疤!” 薛谦浑不在意这些,他身上伤疤不少,这是爷们的气质,男人的勋章。他晚间吃饱了发呆无聊的时候,给梁有晖发过去一条带图的信息,认为这事有必要向梁少爷交待一句。 图片就是那只游戏机破裂黑屏的尸首照片,惨不忍睹。 薛谦打字说:【这宝贝救了爷一命,还是应该谢谢你,挺贵的东西糟蹋了。】 梁有晖回道:【坏了啊?没事不贵,我再送你几个新的。】 天生迟钝的超级巨婴这根反射弧确实有点长,过了足足五分钟才爆炸了,接连轰过来好几条信息:【怎么回事?这难道是子弹打碎的?薛哥你受伤了吗?你现在没事吧你在哪啊!】 薛谦眼瞅着手机“嘟嘟”响个不停,来电显示和短信提示音争先恐后地撑爆手机屏幕。他忍不住乐了,都能脑补出来梁有晖此时一脑袋炸毛的滑稽天真表情。小孩没见过世面,至于的么。 薛谦还是接了电话,梁有晖咋咋呼呼地不停追问他到底在哪,当即就要订机票过来看望他。 薛谦一口回绝:“不用,你千万别来。” 梁有晖止不住地关心:“哥你真没事啊?我怎么听你现在说话声音不对,你是不是头晕,气短,失血过多?那颗子弹打在小肚子上,将来会不会肾虚啊?” “你才肾虚!”薛谦笑骂,“老子结实得很,行啦你别闹腾,等我回去,找机会请你吃个饭吧,谢你的救命之恩。” 薛谦为了挡住这小白痴想要飞过来探病的企图,被迫都开口邀请梁少爷吃饭了。 他其实很想跟梁有晖说,你丫钱烧的吧?别闹了,咱俩又不合适,你别费那些花花小心思。 他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觉得做人还是善良些,涉及感情之事应当厚道。自己这算是太聪明了一步到位,还是自作聪明想太多了? 这种事倘若判断力出了差错,他薛夜叉以后甭在同志圈里混下去了,梁有晖明火执仗地就是在追求他!然而,面对如同一盆清水一眼就能看穿看透看到底的梁大少,他反而有点不太忍心。 …… 第七十二章 深入腹地 大清早, 凌先生打了鸡血似的, 把几位同伴从被窝里拎出来,开始新一天的行动计划。 这人大约是昨夜在洗手间里连放了两炮, 尝到舒爽的滋味, 今早起床时带着一身飒飒的威风和爽气。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身形好像都从平地上又拔高了两寸,走路都横着拽起来。 “有些小孩发育晚, 二十三窜一窜, 还真有可能。”严小刀在洗手间叼着一根牙刷自言自语,一抬眼撞见大大咧咧直闯男厕所的毛姑娘。 “什么东西窜一窜啊?”毛致秀对俗语、歇后语之类掌握得不太灵光, 就没听懂严总如此关键的感慨。 这小子发育相当不错了, 以后要是再窜一窜, 老子在小孩面前都不够看了……严小刀把后半句话连同牙膏泡沫全部咽了回去,带颜色的荤话没必要说给姑娘家听见。 吃早饭时,凌河嘴角掩饰不住沉醉的笑意,一声不吭连吃了三碗馄饨, 让坐在一旁了然于心的严小刀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年轻, 身体素质好, 胃口也真好。” 凌河舔干净嘴唇,冷笑道:“老人家过奖了!” 两人陷入偶尔挑衅斗嘴的模式,并且十分享受,乐此不疲,严小刀斜眼一瞥凌先生:“老人家也曾经年轻过,都懂。” “年轻过?”凌河反唇相讥, “严先生,你放心地老掉,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毛助理差点儿被一口馄饨汤给呛着,可又没听太明白。 严小刀往回翻找自己十多年前那些已经淡漠发黄的记忆,谁在青春年少时没有热血过、疯狂过?初尝性事的妙趣引火烧身又欲罢不能的销魂滋味,他也曾经领略过。只是这些年时过境迁,对那件事已经变得口味淡泊,甚至有时床上遇见不合心意的人味同嚼蜡了无兴致。太早开窍果然容易乏味早衰,直到他认识了凌河,好像在略微偏离人生方向的某一条岔路上,遇见一件珍宝,再也没觉得生活乏味…… 凌河偶尔流露十分讨人怜爱的孩子气,有时偏偏又耍弄城府心机,令人忌惮,严小刀已说不清他喜欢的是哪一副面孔的凌河,面对一个无论过往经历亦或性情脾气都很不简单的凌先生,他只能照单全收接受属于这人的一切,没有挑挑拣拣选择性接纳的机会。一面色彩斑斓的多边棱镜在光线下反射着神秘难测的光芒,你能将它砸碎了只拣出其中一块单薄苍白的碎片,然后说你喜欢它么? 离开酒店餐厅时严小刀轻声说:“我们别去了,一切线索都留给薛队长吧。” “确实有薛队长就够了,他是个很厉害也靠得住的警察,咱们权当出来旅游,明天就回家。”凌河突然笑出坦率的气质,“你坐过三轮蹦子吗?我还没坐过,我要坐一个玩儿!” 凌先生今日是取道小陈同学口供交待的那条出城路线,前往三江地的交界处,也就是薛队判断的当年第一案发现场。并且,凌河拒绝了毛助理提出的开车建议,特意跑去荣正街的早市,租了一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三轮蹦子。 毛致秀看到那辆小蹦子,捂住她最精致的小清新文艺脸,几乎来个后滚翻逃之夭夭:“老板,这破玩意儿你让我怎么坐?!” 这种座驾,在市场上已经快要被更新换代集体淘汰了,只有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农村及城乡结合部地带才能看到。现在当地更流行两轮子的电驴,以及大尺寸的三轮摩托,能拉快递能带猫狗还能接送孩子。凌河从集市里扒拉出来一辆老款式的三轮蹦子,还挺不容易,廉价的硬塑料顶棚将他们三人极为勉强地容纳进去,憋在里面感到呼吸困难满目疮痍,每个人被分别塞进一个角落,几乎无法挪动身体。 严小刀先就无奈地笑出声,这也就是凌河这神经病想出来的,坐这个玩儿?! 他一伸腿就会踩到谁,一抬胳膊几乎碰到毛姑娘的胸部,他只能像坐冰棍一样,使出一套憋屈的缩骨功。三轮蹦子没走几步,就开始在路上倾斜,随后丧心病狂地直奔马路牙子冲过去,毛助理花容失色地大叫:“重心不稳要翻车啦!” 凌河抱怨道:“小刀你分量太沉了!” 严小刀哭笑不得:“这赖我?” 毛致秀指责他俩:“严先生那么沉,凌总你还非要跟他挤着一起坐,侧翻啦你快坐到我这边!” 驾车的是一位农民老司机,对眼前状况习以为常神态自若,唇边带着迷一样的微笑,对待他们几位城里过来体验生活的老板就是个“逗你玩”的表情。破旧不堪的三蹦子在鸡飞狗跳的气氛中重新开动,沿着疙疙瘩瘩的乡间道路蹦着前行,凌河心不甘情不愿地和毛助理并排挤坐一起,享受着车屁股冒出的黑色尾气浓烟,早饭馄饨都快颠出来了。 凌河浏览着当地地图,给老司机指路。走到差不多一半的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如此凑巧地遇上了熟人。 薛队长竟然也出现在连接市区和郊外的土路上,这人原本应当今天坐飞机回临湾了。 薛谦一手撑着带伤的小腹,站在毒日头底下,口干舌燥地在与另一位老司机交涉,旁边也停着一辆三轮蹦子。 老奸巨猾的薛队长,果然与精明剔透的凌老板的想法不谋而合,暗中达到了一致,竟然也从城里弄了一辆三蹦子,沿着推测中的这条路线打算重蹈旧路。然而薛队长不走运,他租的那辆蹦子实在太破了,才走到一半脚程,一只轮子飞了,再走下去就只能在山路上以爬行的速度干蹭,薛大队长郁闷地踹了一脚那不争气的蹦子。 薛谦一回头也瞅见熟人,叼着烟精明地上下打量:“好么,你们几位果然不是来度假的。” 严小刀从塑料棚子里探出半个头,调侃道:“薛队长,您不然先回去吧,我们替您走这一趟?” 薛谦冷笑一指他们几人:“警察请你们下车,你们这辆车先让给我!” 果然是浑不讲理的夜叉,凌河回敬道:“薛队长有伤在身不宜车马劳顿,您还是请回吧。砍死陈九的几个小毛贼无关紧要,我们替您追查料理,您不如专心查一查凌煌凌老板的公司当年怎么样了!” 前往郊区走访查案的警员其实有一大拨人,是一次集体行动。唯独薛队长独辟蹊径非要乘坐三轮蹦子抄小路过去,他又不甘心向同事们打电话求助,太他妈丢人了,只能厚着脸皮抢劫严总他们这辆车。 毛致秀用纤瘦的身形堵住车门:“不不不薛队长,这车只能坐仨人。 “哎呦,您再上来就真的翻车啦,散架啦!” “您不准上车……” 薛谦跟严总身材差不离儿,实在无法将一副宽肩长腿的纯爷们身材硬塞进那拥挤不堪的塑料棚子。他转念一寻思,突然柳暗花明,指着那位驾车的老司机:“警察办案,请你先下来,车借给我,你可以走了!” 薛谦租车不用花钱,很不要脸地给老农司机打了一张白条,签上自己名字,就堂而皇之地把三蹦子据为己有。 第76节 严小刀愈发开始欣赏薛谦这号糙人。 薛队长讲话和走路时明显看出腹部伤处捉襟见肘,估摸是靠止痛药强压着劲儿,确是让人敬佩的一条硬汉子。 毛仙姑紧捂住胸口认为,这一趟出门简直是舍命陪君子,她的一颗丸子髻都快从脑顶上颠飞了。薛队长驾驶三蹦子的气势如一头野狼下山,在土路上张牙舞爪连蹿带跳,但凡遇到对面来车,就一路鸣笛气贯长虹将对方吓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严小刀隔着一层硬塑料挡板嘲笑薛谦:“薛警官,这是一辆没有执照的无牌非法蹦子,您可是知法犯法。” “办案需要,便宜行事!”薛谦哼了一声,“我穿的便衣,我今天就是没带执照的无牌警察。” 三江地三市交界处的一片三不管地带,这些年来目睹着周围城区日新月异的强势繁荣,竟然还能安安静静固守一副破败与萧条的旧貌。 也是因为这地方原来就穷,底子很薄,久而久之成为城市贫民聚集杂居的一块钉子区域,以至于它尽管处于三座城市的地理交通要道,却姥姥不疼舅舅也不爱,谁都推脱不要,不愿将这片区域正式划分到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划进来是一定要耗费民政救济资金和拉低本市人均gdp的。因此,这狭长贫瘠的地带,如今就成为城市发展“灯下黑”的一块盲区,就像一个随意游荡在这片荒野上的留守儿童,谁都不想管,无人照料。 低矮破旧墙皮残缺不全的小楼,以层层排列挤压的方式在眼前形成一片层峦叠嶂,布局完全不符合建筑与消防安全条例,却仍然坚韧顽强地挺立。有些小楼像,是这几年新建的,式样土气且偷工减料;另有一些民房,明明圈出了醒目的“拆”字,却迟迟拖拉未拆,拆迁资金永远都不到位,将这块地方生生拖成了烂尾的边脚料。 隐藏在“灯下黑”的这块边脚料,就这样掩人耳目地藏了十几年,在一桩陈年旧案的逼催之下,在薛队长及专案组的执着追寻之下,微微掀开破席的一角,露出下面藏污纳垢的真容。 薛队驾驶他的三轮蹦子如神兵天降,沿着进村的一条下坡路呼啸而来,一路蹦还一边鸣喇叭,惊着了道旁几名穿便衣的当地警员。 同行们惊愕地目送薛谦轰轰烈烈地开着这辆带棚三轮车过去了。 村里两条黄狗路见不平,被这气势嚣张的不速之客激起义愤,追逐着三蹦子追了老远,几乎咬上薛队长的裤腿。后面一群围观瞧热闹的警员毫不讲江湖义气,幸灾乐祸地大笑。 几辆警车停放在各个村口,调查人员撒开一张弥天的大网,将这里从前发生过的故事抽筋扒脉再条分缕析。 这地方太容易藏事,加之从前办案程序粗糙不讲证据,就没人花心思查,各地都懒得管。如今突然认真调查起来,讲究人证物证铁证,许多当年的蛛丝马迹和遗案痕迹就纷纷浮出浑浊的水面…… 几乎一整天内,凌河与小刀跟随薛队长把附近几个村庄走了一遍,精力体力和纠察真相的欲望都相当充沛,眼见着日头最后都撑不住了,叽里咕噜连滚带爬地堕入远处山脉之间。 凌河有时情不自禁从身后环住严小刀的腰,心疼小刀走路很累。 严小刀自己不提,但确实累。他伤的是右脚,无法发力,重量和重心就无可避免落在左脚上,长久这样下去,原本完好的左脚也容易积劳积损,踝关节胀痛。 但严小刀这人一贯强撑,不吭声,不抱怨,不啰嗦废话,不愿在旁人面前示弱了。 自知造孽的凌先生附耳对严小刀说:“我去开那辆蹦子,我开车带着你走?” 严小刀瞟他一眼:“呵,算了吧凌老板,那个蹦子开起来颠屁股!” 凌河说:“我不怕颠。” 严小刀一本正经又带点调笑意味:“真的很颠,硌得慌,对年轻人身体发育不好。” 凌河甩还给他一句:“多谢严总体恤,我好得很。” 凌河被严小刀说得浑身起毛发痒,难免回味昨夜在洗手间内的过火亲昵行为。严小刀这只大妖精已经将他身体某些部位的密码解锁,对他那方面的步调、节奏甚至私下癖好都了如指掌,够不要脸的! 薛队长昨天是逼着专案组的同行连夜干活儿,抽调十五年前这附近发生过的一切可疑案件资料,试图刨坟掘墓从故纸堆里找出值得并案的联系。 他们在傍晚夕阳斜射的光辉下走过一片拆迁的瓦砾,恰好在两个村庄的交界处。 这里靠近主干大道,从公路一侧迈过半干涸的引水渠,再穿过一片稀稀拉拉的玉米地,橘红色晚霞为青嫩的玉米苗染上很好看的光泽,路边立着一块大红色手写体的“旅店”简陋牌子。两个村庄命运各有不同,左手边的村子房屋鳞次栉比,高矮装修各不相同,街面看上去像是以粗陋的针线功夫打了各色补丁。而右边的村子,正拆到一半,放眼望去就是一片萧条的砖石瓦块。 薛谦相当失望:“可恶,都拆了,人都搬走了,以前有什么房子、有什么人,都找不见了!” 薛队长咬着烟蒂咕哝,狂骂了几句当年白食俸禄庸碌无为的办案人员。 他手里拿着资料,指着左手边街面上刷成浅绿色的一栋三层小楼:“这是当年一个私人小旅馆的地址,当时曾经失火烧光,派出所档案里有旧照片。” 凌河抬眼打量这座装修风格奇葩的旅舍,显然这是在旧址残骸上新建的建筑,即便“新建”二字也没有让这栋乡村旅舍显出一丝耐看的气质,着实土里土气。 毛致秀轻松地跳上门口石阶,耸肩道:“房子翻新可惜就不是原来老宅了,但是店老板还在?叫出来问问喽!” 薛谦从资料中抬起眼,面无表情地对毛姑娘摇摇头:“原来的店老板不可能出来接受咱们问话了,店主夫妇就是在十五年前的火灾中双双丧命。” 本性善良的毛姑娘惊悚地捂住自己嘴巴,真是一桩人间惨剧啊。 严小刀立时捉住这蹊跷处:“火灾是意外还是人为?” 薛谦郁闷道:“能找到的资料报告十分含糊潦草,当时定性就是一场意外。” 他们围着小楼转了一圈,也没看出所以然,店主大婶以为他们几个外地客人是要住店,忙不迭地从店门跨出来向他们推销床铺房间。就转这一圈,那大嫂子出来推销了三趟,操着浓重口音叽喳说个不停,坚决不放过这群兜里有钱的城里人。 店主大嫂说:“八十块一天,双人标准间能住俩! “不然六十,六十也给的! “六十再搭服务,你要不要?要吧小伙子,搭服务的这多划算嘛!” 那大嫂自认为很有眼色,打量凌河与毛致秀的气质像是一对九零后年轻情侣,于是越过他二人不推销特殊服务,专门逮住严总和薛队这两个糙老爷们单身汉,恨不得使出三头六臂。 老江湖严小刀一时不察:“什么服务?” 大嫂一脸面无表情习以为常:“就服务呗,你想要咋服务都成。” 便衣的薛警官假模假式地咳嗽了一嗓子:“大嫂子,你们这旅店里什么人提供那种服务啊?” 大嫂那眼神蔫儿不唧地囫囵往自己身上扫了一圈,暗示已十分明显,然而在严总往后仰着几乎倒退滚走的惊诧表情中又赶忙补充一句:“年轻的也有,在隔壁呢我帮你叫,一百块你要不?” 凌河被一口口水呛到,盯着严小刀大笑出声,毫无哥们义气,那笑声带着十足的捉弄和嘲笑! 凌河对那大嫂子喊道:“六十我们要了,我替严总付费,就点这个服务!” 严小刀伸开臂膀将一肚子馊汤就没安好心的凌先生拎走收拾,老子忒么的看起来有多么欲求不满? 凌河丧心病狂的笑声回荡在玉米地深处:“六十和一百的两个都点!给严总来两个……哎呦……” 凌先生不知有没有被严总摁在玉米地里打了屁股,这事就不能让薛队长瞧见了。 他们在隔壁小饭铺以几碗宽条肉臊子面填胃,算作一顿简单粗陋的晚饭。 席间还不忘四处打听。然而,这饭铺老板是这几年新搬来的,旅舍老板娘也是新搬来的。这几条街人口流动性很强。铁打的城中村,流水的城市贫民。 再出来时天色已晚,他们正站在大路之间逡巡迟疑,原先那一片瓦砾废墟在黯淡的天光中吵嚷起来,有人站在民房顶上敲锣叫喊。一股焦黑的浓烟从碎瓦间渗出难闻的气味,屋顶和下面的两拨人像要撸袖子打起来了,都讲究先声夺人,正在进行第一轮互相投掷自制的燃烧型攻击武器。 瞧热闹的村民不失时机地将闹事地点围住,天生自带光环且身兼保护市民安全责任的薛大队长奋力拨开人群才把自己挤进去。 薛谦瞧第一眼立时就明白了,这种暴戾的场面他也见多了——拆迁钉子户。 那片废墟中,如今仅剩一栋旧楼孤家寡人似的顽强挺立,已被挖掘机轰掉了外沿的一个犄角,剩下三面墙呈现三足鼎立的模样不屈不挠地对抗镇上的拆迁队。 当地派出所也派人来了,估摸着已和工程公司打好招呼,对这最后一个钉子户的攻坚爆破任务是志在必得,今夜准备齐心协力进行围剿。 “王崇亮,你下来!有话好好说你点啥火你?你快下来!!” 屋顶上的那名叫王崇亮的男人,举止孤僻神情乖戾,深凹的双眼泛出绛红色血丝,也是长期盘踞在这孤楼上好几个月了,被断水断电激起更加暴躁的反抗。这人令人费解和无解地拒不签订补偿合同,给多少钱都不搬。 男子一头粗硬的黑发支在头顶,支棱起一身偏执的戾气,显露出不惑之年硬朗汉子的样貌。像这把年纪,原本是应该拖家带口,找一份稳定的营生,盖起三间新瓦房过着平顺踏实的日子。这男子此时却手拎一只冒起黑烟的烧瓶,摆开一副打算同归于尽的愚蠢架势:“俺就不搬,凭啥拆我房子?凭啥让我搬走! “老子在这条街上住了十七年,俺就是不搬走,一辈子就是要住这个房子死也不搬!” 一只烧瓶随即从屋顶掷向人群,溅起一大丛火苗。下面的人开始怒骂反击,往那院中扔进各种奇形怪状的火源。薛队长那时被击中敏锐的神经,突然大吼:“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不能伤人,不能伤了他!!” 十七年。 凌河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仗着身量高度的优势,遥遥地也听到他想要知晓的关键词语。他与薛队长同样的反应神速,突然迈开鹤脚一样的大长腿拼命往人缝里钻去。 凌河脱下自己外套,奋力冲上去扑打危房一角燃起的火焰和黑烟,仿佛这栋房子下面就埋藏着他多年寻求的真相。 凌河在这一刻爆出的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也让严小刀感到吃惊。 严小刀想把这人拦回来都来不及。凌河眼里迸发出的那股子癫狂执着让他感到很熟悉。他曾经躺在凄风冷雨的码头甲板上,被凌河打了个裂骨断筋,那时候凌河眼眸之间也是这样执拗…… 这里没有少爷,没有总裁,凌河完全不顾安危。一股黑烟猛地蹿上他的脸,周围瓦砾石屑随时坍塌发生爆炸,一团跳脱的火星在烈风中瞬间几乎燎着他的长发! 第七十三章 判官夜审 幸亏薛队长喊得霸道, 拦得及时,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一片废墟几乎就要火烧连营的一桩险情被及时制止了, 一群人三两下将火情扑灭。当地工程队想必也不愿为区区一处破旧廉价的民房闹出人命, 只要能花钱买个签字点头, 谁愿意闹啊? “房子是俺的,地也是俺的, 凭什么你们说搬就搬?俺就不、就不顺你们的意搬走!”王崇亮那男人, 还站在房顶上与众人僵持着不下来,脸色都熏成一枚黑烟炸弹的滑稽模样, 头发在脑顶上炸着刺儿, 真是个不折不扣不可理喻的犟种。 抄家伙准备围剿的人群悻悻地四散开去, 群众七嘴八舌地摇头摆手。 “这人有神经病。” “没文化,脾气直,年轻时脑子就有点问题,这样都好多年了。” “怪不得快四十的人了还讨不到老婆, 谁乐意跟这个疯子过?” “……” 凌河可能是被黑烟呛住了嗓子, 让严小刀和毛助理从土石堆上拎回来的时候, 弯下腰咳了个天昏地暗七荤八素。严小刀这才想起某人身带尼古丁过敏的少爷病,那些自制火器中的燃烧物,普通人闻了都受不了,更何况凌河。 严小刀从后面抱住凌河的腰,揉胸捶背给少爷顺顺气。凌河把自己搞成一副黑面小生的脸,脸上抹着深一层浅一层的黑烟腻子! 凌河挣脱严小刀阻拦的手臂, 扒着山墙爬上那摇摇欲坠的屋顶。 王崇亮就剩下两颗大白眼珠子能够一翻一翻地表示清醒,泥塑木雕一般坐在瓦砾上,头顶一片带着烟火气的淡紫色天光。 凌河蹲下身,盯着那姓王的半痴半疯男子:“你说你住这条街上有十七年了?” 王崇亮:“哼,是,俺就不搬!” 凌先生才不感兴趣这王崇亮家搬不搬拆不拆,他单刀直入:“十五年前就在你家的街对面三十米开外,有一家夫妇俩经营的旅店突然失火,你记得这回事吗?” 薛谦也爬上房顶,弯腰端详那黑脸汉子。王崇亮呆若木鸡似的眼球叽咕转动几下,惨笑:“失火了,烧死人了,都烧死了。” 薛谦忙问:“你见着了?你当时在场吗?” 王崇亮的喉咙被烟火熏得沙哑,笑得略瘆人:“都烧死了……房子烧光了……啥也没剩下。” 毛致秀无可奈何地甩着纤纤玉手扇开眼前的烟雾,摇摇头下了结论:“凌总,好不容易找见一位住了十七年的老人儿,结果竟是半个疯子!” 要说薛队长这心里没有失望,是不可能的。他临时拖延了出差休假计划,带伤上阵,这一趟是雄心勃勃志在必得,甚至向本地专案组的同行夸下海口这次一定破解迷局。他恨不得将远近十里八村所有大大小小的案子,什么走失儿童拐卖案、聚赌敲诈案、电信诈骗集资案全部拆分整合,重新串联到一起,寻找其中暗藏的关联和脉络,都快魔怔了。 天色太晚,路途偏远赶不回市区,凌河突然提议:“我们再待一晚,明天再回去,或许还有别的线索。” 凌河就连寻找打尖住店之所的麻烦工夫都省了,顺手一指街对面那栋裹着淡绿色漆皮的蹩脚旅舍,不容旁人置喙:“薛队长,我们今晚就住这家!” 凌河毫不避讳严小刀一个劲往他脸上甩过来的眼色,以嘲笑的口吻放毒:“严总,跟那两位六十块和一百块的村姑无关,我就不越俎代庖给您‘点菜’了,您自己去隔壁家挑个顺眼的带过来!” 严小刀毫不客气地一手搭在凌河肩膀,狠狠捏了几下解气。 之前他在玉米地里撵凌先生,终究还是脚不方便,竟然没有追上,着实懊恼。然而,凌河这小子好像意犹未尽,绕着他兜圈子又兜回来,笑呵呵地送上门来给他捏。他捉住凌河的衣服,抬脚软绵绵地踹了凌河的屁股,以示惩戒。 那位老板娘大嫂子一见几位城里人前来光顾,满脸容光焕发心花怒放,一手点着钞票屁颠颠儿地让出最大一个房间,再将唯一一个袖珍单间指给女士。 这种村口旅店,平时招待的就是过路的长途大货司机,好几人搭伴睡一间,条件简陋到让毛仙姑戳在门口磨蹭鞋底半天都不肯进屋。反倒是三位男士一脸的安之若素,什么腌臜地方没见过?给一块干燥地板就能凑合将就一晚。 丰神俊朗的薛队长四仰八叉倒在一张长条单人床铺上,胳膊腿都懒得动弹一下,转眼就打起小呼噜。 大嫂笃定地认为,自己先前的卖力推销遇见了识货上门的主顾,豪爽地对严总说:“一百块,就在隔壁,俺去给你叫?” 第77节 穷乡僻壤这些已婚多年且已生育过的女性,对待男女之事就像对待每日吃喝拉撒一般习以为常。留守妇女与单身汉子之间,老板娘与住店客之间,那些远在他乡的打工仔与打工嫂之间,就是露水结缘各取所需,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与吃喝无异,不会显出丝毫羞臊知耻的心态。 严小刀从木板床上蹦起,这回可一点都不豪爽大方:“别别别叫,大姐您千万别,大姐您回去歇着吧!住宿房费我们一分钱都不少给您!” 严总难得吃瘪认怂,对着那大嫂子几乎就要打躬作揖磕地上了,这让凌河嘴角划出促狭的弧度,这样的小插曲太滑稽了。 大嫂一脸“活见了不识时务不解风情的假男人”的表情,撇了撇嘴,了无乐趣地关门下楼,心里笃定地认为城里的男人样子货,“那方面”都不行。 坐在木板床边的凌先生很浪地甩了甩二郎腿,趁着薛队长打呼噜,突然凑过身来:“严总您嘴挺刁,一般人还看不上?” 严小刀毫不客气:“我看上了一个,敢来吗?” 凌河寸土不让:“来,谁不敢了?” 两人互相用视线纠缠,若不是顾忌身后三尺之外就睡着那位更不解风情的夜叉,两人都有些按捺不住,身上都很憋火…… 凌河却再次让严小刀没想到的,特意下楼去到那间糊了一墙腻子的返潮发霉的厨房,弄来一盆热水。 凌河蹲在地下帮他脱鞋,按在水盆里泡脚。大少爷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不必废话,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用润物无声的体贴行动表示:我就是从一开始这样计划好的,你就瘸着吧严小刀,我就是要跟你这样“在一起”。 日久见人心一定让你屈服,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严小刀并未抱怨自己路走多了脚疼,但凌河倘若看不出他疲倦脚疼,那就不是善解人意的凌先生了。 破旧的窗棱上绿漆斑斑驳驳,墙皮脱落后露出一大块一大块烂疮补丁似的痕迹,外地乡下如此一间陋室,房间内的空气却是暖洋洋的。凌河也不说温柔体贴的话,扳过严小刀的腿,给他按摩疲惫的小腿和脚踝。 “你是真心疼我还是假疼我?”严小刀无奈地吐槽对方,“咱俩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凌河对感情之事毫不讳言:“我真心疼你。” 严小刀如今已很了解凌河的脾气为人,凌河说出这种近似表白的话,也是真心的,但凌河这号人“疼爱”一个人的方式实在令他吃不消,思维和手段都异于常人。 严小刀若有所思:“凌河,你为什么兜个大圈子一定要来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细节真相,就是不告诉我?难道这家店里有问题?” “我也没有知道多少,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再说,我知道有什么用?”凌河用浅淡的道理反驳他,“这件事最关键的是,我们能否找到证人证据,让薛队长最终查清和相信命案的真相。” 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一寸一寸揭开那张再也掩盖不住的破席子,露出堆积在下面的陈年污垢,一点一点剥离出真相……严小刀十分清楚这就是凌河正在做的事情,从根基上动摇着他原本固守的某些认知,这确实要比一股脑填鸭式地将所谓真相灌输给他、强迫他接受,更能触动人心,也让他更加难受,每一天都如坐针毡,等待着最终被洪水浪涛吞没的那一刻。 …… 毛仙姑在厕所小间里捏着鼻子哼小曲,苦中作乐。 薛队长的呼噜都打出好几个乐章,鼻音的旋律和节奏时快时慢,时高时低,看来是真累坏了,偶尔在梦话里骂上两句。 夜深而人不静,各怀一番复杂心绪,凌河和严小刀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各自睡在一张窄床上,时不时在黑暗中瞭望对方沉默无声的后背。 山风吹进破窗棱子,吹得窗口一块剥开的墙皮“哗啦哗啦”作响,十分扰人睡意。旷野中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风声吹进耳膜,也是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又好像一把长期没有上油的破旧的弦乐器,几根丝弦岌岌可危,在勉为其难的拉扯之间就快要崩断了。 拉扯到高音处只听“啪”的一声,弦断而哭声骤响,男女莫辨,但嗓音沙哑,像遥遥飘荡在遥远的天边,却又近在耳畔墙角! 谁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薄板子一样形同虚设的房门“吱呀”一声就开了,纤瘦的黑影蹑手蹑脚溜进来,行动敏捷然而张望的动作鬼鬼祟祟,却没想到凌河与小刀都没睡着。 严小刀等那黑影摸近前,从床上“腾”一下坐起薅住对方:在你刀爷面前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哎嘛,吓死我了!”姑娘煞有介事地发出惊呼,反掌牢牢抱住严总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踏实了。 溜进来的家伙就是睡在隔壁单间的毛助理,从床头小灯下露出一张颠三倒四的黑眉白脸。再牛逼的女汉子原来也怕黑怕鬼,毛仙姑披着一条图案很怯的大花被面,活像个跳大神的萨满神婆,不由分说蹿上凌河的床挤坐在一起,用口型说:“凌总,严先生,这屋里闹鬼吧!什么声音啊,忒吓人了!” 凌河问:“你瞧见什么了?” 毛仙姑以玉手一指:“走廊里一道黑影‘唰’得过去,蹿得比我还快!” 凌河嘴角一扯,流露不屑表情。这世上没有神神鬼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可能有哪个蹿得比擅长飞檐走壁的致秀还迅捷灵巧,只不过是把女孩子吓唬着了。 耳畔那奇怪哭声再起。 黑暗中浅绿色的眸子一闪,凌河对几人使了一枚眼色。他一声不响的以慢动作悄悄穿上鞋,突然从床上站起来,从空中一步跃向门口! 凌河是一点都不畏惧,就不信闹鬼,一双长腿跑起来极快,闯入毛致秀的房间察看。严小刀紧随其后,眼瞅着一道黑影从破楼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冒出来,一晃而过蹿下楼梯! 哪有什么青面獠牙的小鬼,分明就是半夜溜门撬锁的小贼!严小刀扑上去捉人时与那黑影一同踩上吱呀乱响破败不堪的楼梯,承受两个大男人重量的楼梯顿时发出惊慌错乱几欲崩坏的巨响。偏偏这个楼梯自上而下还在中途打了三个90度拐弯,地势造型奇葩,让严小刀没能刹住车,半边身子被离心力抛出去,猝不及防撞在楼梯拐角的栏杆上。 说到底还是受脚踝伤病所累,严小刀摔出去时有一刻陷入万分的懊恼和沮丧,往常捉个小贼何至于如此狼狈和不堪大用?身手竟还不如致秀一个姑娘家…… 他光着脚板滑下台阶,从楼梯的第一个拐弯处失去平衡摔下,然后是第二个拐弯,最后一摔到底滚了下去,所幸在最后一个台阶用肩膀一扛避免磕伤了脸,没有把高鼻梁上讨人喜欢的一颗小痣给磕飞了。 然而,那个黑影跳出一楼窗户跑了,没有追上。 严小刀回头怒目而视,瞪着这暗算他的恼人的楼梯…… 裹成花被面粽子的毛仙姑以及薛队长在后面低声惊呼:“严总,您这一摔分量不轻,快把楼梯压塌了!” 看店的大嫂这时才迷瞪着双眼从一楼房间里出来,反而不急不慌:“怎么啦?干啥呢?” 薛谦问:“老板娘,你不知道你这旅馆里闹鬼?” 大嫂面带不屑,分明想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没见过世面小题大做:“月月地闹,俺早都习惯了,让她闹去呗!” 薛谦:“怎么回事?“ 大嫂略微尴尬,原先还想对住客三缄其口隐瞒实情,这时硬着头皮道出实话:“这旅馆以前死过人嘛,你们也都听说过吧?烧死过俩人嘛,可不就是闹鬼么,那俩死鬼整天在楼上绕来绕去地唱小曲吓唬俺的客人!早知闹鬼俺当初就不买这块便宜地皮,俺也是被人坑了……” 走廊灯突然亮了,凌河从灯火通明的楼上缓缓走出来,眼神精明,手里拎了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凌河眯眼问薛谦:“薛队,今天好像是个特殊日子?十五年前那场火灾,发生在几月几号?” 薛谦对这些信息滚瓜烂熟,张口就报不打结巴:“九月十五号,不是这个月,但今天确实也是一个十五号。” 凌河快问:“那一对死去的店主夫妇叫什么名字?” 薛谦快答:“都姓李,男的叫李连富,女的叫李淑萍。” 凌河点头:“这就对了!” 凌河的视线掠过斑驳的墙壁,老旧的木制扶手。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划过楼梯扶手上一些黑色的印迹,给薛队长和严小刀分别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确是煤油烟火残留的呛味。墙上还有不慎蹭上的黑灰,呈现半边深半边浅微微擦过去的痕迹,指示着小贼的逃跑方向。 对焦油过敏的凌先生对各种烟火气息都十分憎恶敏感,方才刚一冲出房间,就闻到谁家锅底烤糊了似的熟悉味道。 薛谦点头扯出一丝笑容,悄悄说:“你也觉着街对面那位被烟熏成黑炭脸的家伙有问题?” 凌河痛快地一摆头:“薛队长不妨跟我来个两头一堵,关门捉鳖?” …… 一片断瓦残桓之上,那栋危房只剩下三处墙角还有地基,这时已是家徒四壁满目疮痍,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地方,唯独只剩睹街思人的最后一丝念想。 三十大几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除了守着这栋充满回忆的破楼,还能去哪呢?男子落魄地坐在床板上,臀部挨着大致能看出棉被形状的一堆破烂棉絮,胸脯不停起伏,还残留着奔跑跳窗之后久久不能将歇的粗重喘息。 男子表面上木然痴呆,黢黑色眼珠深处分明透出两道清朗的视线,在黑暗中品味这份孤寒滋味。 他因仓促奔跑而激起的粗喘刚刚平复归位,另一种更加难以抑制的粗喘袭上胸膛,常年孤独单身,也没有女人,除了那几本色情画报和网购的充气娃娃排解郁闷,就只能依靠脑补了。王崇亮在脑海里回味着许多年前,女人青春洋溢带着潮红的面孔,手感温热丰满的身材,肆意纵情地相拥,滚在地板上享受隐秘的鱼水欢情……他将一只糙手伸进自己裤裆里抚弄,回忆的画面已然模糊,失去而永远回不来的温情让人愈加心酸。 外面的瓦砾堆好似发出轻响,门窗轻动。 王崇亮还沉浸在饮鸩止渴般的自亵放纵,躺在棉絮堆上粗鲁地喘息着,没意识到有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的破屋,围观目睹他的猥琐行为。 一个高大的身影肩披长发出现在窗边,煞有介事地模仿尖细的女嗓:“王崇亮,李淑萍的鬼魂过来找你啦~~~” 又一个高大身影堵住门口的通路,冷笑一声:“王崇亮,你在干什么?你在想谁?” 王崇亮被吓一激灵,几乎裹着破棉被套子跌下床板,脑补中的影子与现实中的鬼影蓦然重合,当真让他以为活见了鬼。他顶着一脸没洗掉的黑烟,浑身的情欲都随着一脖子冷汗蒸发掉了。 他下意识抄起一件家伙事想要护身反抗,长发的凌河迈开长腿破窗而入,已近在他眼前。凌河挡开袭来的板凳,眼明手快抄起桌上一搪瓷缸子的隔夜凉茶,猛地泼在男子脸上! 王崇亮从混沌恍惚的发情状态中猛醒过来,一屁股坐回床上,惊愕地瞪着将他夹击在中间的凌先生和薛队长…… 薛谦蹙眉,服了凌河这套蛮不讲理的办事路数,还是递给王崇亮一块毛巾:“你先把脸擦干净吧!” 屋顶吊灯打开,摇曳的灯光下男子蘸着一脸茶汤不情不愿地抹净黑烟,露出真实面目,竟然是一位相貌堂堂的汉子。 这人口唇边蓄着一圈胡须,颇有男子气概,半裸的身材相当不错,胸膛肌肉结实,想必年轻时也是个挺耐看的英俊汉子。然而,王崇亮的眼神茫然而闪烁,长久的离群索居造就了落魄和古怪的性格,习惯性的躲避周围视线,很怕见人,脊背微微发抖。 满屋堆积成山的废物垃圾让薛谦和凌河都没法下脚,墙上贴的情色海报以及床上的塑料充气裸模昭示着大龄单身男人凄凉的生活。 薛谦和凌河上下打量这位相貌出乎意料还挺受看的村民王崇亮。 薛谦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重心长道:“王崇亮,我们过来找你谈谈当年往事,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你就跟我们说实话吧!” 凌河懒得迂回绕圈子,直截了当剖开他心中疑问:“这位钉子户王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村子里拆迁补偿金如此丰厚,全村的男女老幼都搬走了,为什么唯独你一户顽抗至今据守不搬呢?这栋破房子,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又或者,其实是这条街、这个村子,对你而言具有特殊的情怀,对吗?” 王崇亮轻抖了一下,手指往棉被套子里寻觅廉价的香烟,迅速就被薛队长塞了一支高级烟。 凌河不顾燃起的尼古丁烟气:“王先生,您半夜在对街的旅店里装神闹鬼,究竟是想吓唬谁?您是想吓跑那开店的老板娘,还是想招谁的魂呢? “王崇亮,李淑萍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在每月十五号李淑萍死亡的祭日、在她当年被火烧死的现场,都要摆出这副灵牌纪念她,你每个月都来旅店折腾闹鬼吗?!” 王崇亮指间烟蒂一抖,抖落一地缥缈无依的飞灰,听到“李淑萍”的名字不由自主两眼放出光泽。 凌河审问的方式一贯咄咄逼人,英俊的面孔背后是粗暴犀利的唇锋,而且将杀手锏留在关键时刻。他这时掏出从旅店墙角发现的那件奇形怪状的长条木板物体,用力往陋屋方桌上一戳! 那玩意儿立在灯下幽幽地发光,黑灯瞎火看着确实有点恐怖瘆人,原来不过是手工自制的一副小木牌,上面是两行蹩脚红漆小字,毫无书法气韵可言,一看就出自文化程度有限的庄稼汉子之手,倒也情真意切,倾吐着思念心声。 【爱妻李淑萍、爱儿牌位】。 薛谦皱眉不解:“你到底是谁?你是李淑萍的丈夫?她丈夫李连富不是同时一起烧死了吗?” 王崇亮抖了一下,突然嘶哑失声:“我不是李连富!我才不是她那个没良心的死鬼丈夫!” 凌河问:“那你是她什么人?” 王崇亮蓦然涣散了精神,笑了:“我是她相好的男人,我才是她男人,她是我的老婆……” 在场几人一下子恍悟,都理解了。这位已经在村里住了十七年的王崇亮,真是一位“隔壁老王”,当年应是遇难女店主李淑萍的姘夫。 这个人对李淑萍夫妇的遇难真相十有八九是知情的,却知情深瞒不报! 第七十四章 天光鱼白 凌河甚至比这位隔壁老王更加激动, 按住对方肩膀质问:“那天晚上你看到什么, 你说出来?” 即便年代久远,某些令人肝胆俱裂的突发事件, 在记忆中已经烧出不规则的痕迹, 最终化作头脑中的一道伤痕、一块疮疤, 时不时地剥现流血。王崇亮神思惊恐而恍惚,双手比划着:“着火了, 我看到有人放火! “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失火。夜里有贼进了旅店,在店里打起来了……好几个人, 打起来了他们拿刀砍人……我吓坏了, 我不敢看我悄悄跑掉了, 然后就看到淑萍回来了,店面着火了,他们放火啊啊啊—— “我老婆烧死了,她烧成焦炭从楼上摔下来惨死! “她怀着孕, 她怀了我的儿子, 啊啊啊——” 也是快四张的中年汉子, 骤然被扯开思绪讲出一段尘封的往事,抖索着肩膀失声嚎啕,陷入无法抑制的悲痛哽咽。 男人的哭声,是长久压抑憋屈过后突然的情感爆发,比女人哭起来更加令人不忍听。多年的崩溃和绝望终于寻到机会发泄出来,鼻涕眼泪在胸口揉了个一塌糊涂。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屋顶断壁残垣上盘桓, 回荡在已成废墟的一条街上。 第78节 晚来一步的严小刀,此时就站在王崇亮家几欲坍塌的门口。 孤独的一盏街灯将余辉打在他挺直的身躯上,像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一盏指路明灯。面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这又一桩人伦惨剧,他的内心已如明镜。 为了遮掩一桩命案,被迫犯下更多的命案以掩盖真相,一滩血色的面积越扩越大,猝不及防失控了一般流向不同角落的缝隙与暗河之间……许多支离破碎的线索,这时再从地下暗河中浮出水面重见天日,缓缓移动着拼接到一起,最终连缀成一条有凭有据的证据链条。 严小刀眉目凝重,望着这一地乱瓦之上、因家破人亡而痛哭流涕的男人,内心有一种叫作人性的情感,像被人摁着从针板上碾过。 假若换作是个心肠冷硬自私的人,会觉得这些往事根本就与自己无关。但是在严小刀这里,他觉着自己简直像个帮凶。 …… 这一晚,薛队长的好言宽慰加上凌先生的连逼带吓,以穷追不舍双管齐下的效率,让这条街的最后一家钉子户王崇亮断断续续讲出了当年实情。而且,这人记性相当好,记得许多细节,想必也是常年孤独一人,生活贫困简单,脑子里硕果仅存的温情回忆就是当年与情人李淑萍之间的聊聊片段。 十几年前刚流落到三江地打工的王崇亮,确实是个相貌周正且手脚勤快的年轻汉子,平时去工地搬砖靠着一把力气挣些小钱糊口,也在这条街上受雇给人家盖房子、刷油漆,打短工期间结识了住在街对面经营家庭旅店的李淑萍。 李淑萍那个丈夫,开店赚了几个钱,有了身家。男人这种生物,无论属于哪个阶层,无论是王孙贵戚或者下里巴人,但凡生活富足兜里有了剩余的闲钱,必然生出不安分的心思和花花绕绕的肠子。李连富据说在镇上包养了二奶,时常住在外面就不回家,旅店生意的琐碎事务几乎全部落在李淑萍头上。 青春寂寞独守空房的老板娘,花名在外欺瞒不忠的丈夫,偏偏街对面还住着一个年轻俊朗身强体壮的单身汉…… 王崇亮有一回到老板娘李淑萍的旅店里粉刷窗棱油漆。他蹲在地上干活,循着背后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去,视线自下而上看到的就是李淑萍穿着空心的睡衣,布料下面若隐若现的凹凸的曲线,头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赤脚站在他面前。王崇亮一个从来没沾过女人的青瓜蛋子,哪受得了这种诱惑?那一刻情欲失火燎原,让二人失控…… 原本暗含报复意味的出轨,在旅店厨房的地板上、客房沙发上经年累月滚出了一腔真情,竟然珠胎暗结,王崇亮原本是想等待这一年的工钱全部结清,就带李淑萍私奔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小日子。 老天薄幸无良,幻想中情投意合的一家三口小日子没能开始,一群挣扎在社会底层佝偻着腰杆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对人生所抱有的希冀和憧憬,在那个昏黄的雨夜里全部破灭。 李淑萍随正牌丈夫回老家办事,旅店暂时关门歇业数天,门口用一把大锁锁住。然而,这种门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根本挡不住想要潜入这家空荡荡的客栈落脚过夜的恶徒。而那晚发生的事故,恰巧被熟门熟路溜到后院窗外偷窥的姘夫王崇亮看在眼里…… 许多看似模糊的暗线拼凑起来,在思维敏锐的薛队长这里,已然拼出了事件大概的发生过程,捋出一条清晰可辨的脉络。 天边浮出淡紫色天光,紫气东来再泛出一层鱼肚白,薛队长彻夜未眠整理出海量线索以及下一步的查案方向。他从随身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抬起头来,领口别着一支录音笔,左半边脸和左肩膀之间还夹着他的手机,在电话里迅速就将任务全部下达,一刻都不耽误,争分夺秒。 薛队长是个火爆的急脾气,办事也确实利索,让外人瞧在眼里是真心佩服。 这只活的夜叉,好像长着三个脑袋,能同时思考三条思路,照顾六个方向,八只手伸出去同时干活儿! 薛谦眼中两道射出夜路明灯似的兴奋光芒,对众人条分缕析地说道:“现在我们已知,当天携带成箱赃款跑路的陈九,应当是劫持了一辆带有凌氏‘瀚潮集团’标志的厢式小货车,雨夜里沿着市郊公路流窜途径此处。而且他当时并未杀害司机,可能也是预备长途跑路,需要一个人替他开车省事。可惜当年郊区地段的监控手段极为落后,时过境迁完全没有视频资料了。作为银行劫案首犯的陈九,自然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住店或者借宿,他进村恰好赶上李氏夫妇不在家,于是潜入空无一人的旅店,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咱们假若给陈九画一幅角色人像,陈九此人性情暴虐,带有极端暴力倾向,但头脑远不够精明缜密,显然就不是成大事者。他身边急缺一个智囊团,他极为自负且不顾后路,最终只能是个倚仗身强体壮而单打独斗的莽夫。这人身带巨款一时得意忘形,或许还琢磨着在旅店里生火做饭,饱睡上一觉,却没想到捕蝉的黄雀在后。据我分析,跟踪而至的仇家应该还不止一路!……那个所谓的司机一定也脱不了干系,他为身后的主犯悄悄通风报信,半路在旅店劫杀了陈九。” 严小刀沉默着旁听薛队长分析案情,果然头头是道。他现在对大部分事实已了然于心,相当于听薛谦做了一篇事无巨细的总结陈词,几乎可以一步跳到结案报告。 或者说,他与凌河这里所掌握的一半事实,拼接上薛谦所发现的另一半线索,就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事,全在于他愿不愿意坦白,以及凌河是否打算与薛队长直接合作了。 薛谦继续讲道:“按照王崇亮的供词,后续而至的凶手尾随陈九也潜入旅店,月黑风高之夜双方遭遇战,火并,最终走上一条罪恶的不归路。当时至少一共有四个人,合伙将陈九砍死身亡,劫夺了那笔重要赃款。这个过程被王崇亮窥视到一小段,但他没敢看清楚就吓破胆跑掉了——他假若不逃跑恐怕也要被当场砍死分尸!而恰恰在这时候,店主夫妇先后回来,踏入了可怕的死亡陷阱…… “王崇亮并未及时看到李淑萍从正门进店回家,但可以根据结局推测,李淑萍大约前脚进店,迅即被制住,李连富后脚进店,夫妇俩同时遭遇凶徒,过程细节暂时不得而知,最终就发生了王崇亮以及这条街许多街坊邻居目睹的那场离奇的大火。 “李淑萍夫妇在这场灾祸中是完全无辜的。二人毫无预料地践入死地,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作为不得不被灭掉的目击者,他们命中注定与案发现场一起被焚成一堆黑色焦炭。怀有身孕的李淑萍从旅店二层跌下,很可能是被人残忍扔下去的,当场一尸两命……李连富在店内烧成焦炭。 “这不是普通火灾,是煤气罐爆炸,爆炸型火灾炸掉了店内一切痕迹和血迹,毁尸灭迹。唯独陈九的尸块当时被运走,这伙人十分精明地掩盖了第一现场,按时间推算他们随即在化工厂制造了爆炸案,将之作为完美的弃尸地点,顺手就把那位凌老板坑了。直到最近,尸骨在废弃厂房的酸碱废墟里重见天日,被警方发现。” 而薛队长之所以在尚未鉴定痕迹的情况下就断定这个旅店是第一现场,是因为他让唯一活口证人王崇亮辨认了照片。 事隔多年,王崇亮当时魂飞魄散一个凶手都没看清,唯独看清了受害者的脸。这人一眼就从七八张照片里找到陈九的面目:“就是这个人,他当时摔在一楼地板上,脸上身上都是血,我躲在窗外,我吓傻了。我后来连着几年做噩梦都是这张脸,我绝对认不错他,薛警官,是他……” 一辆警车和几名便衣将证人王崇亮接走,妥善安置和保护。 王崇亮对周围人警惕心很重,只愿意信任薛队长:“薛警官,我进局子不会再挨打了吗?我怕再被指成嫌犯。” 薛谦对这人说:“你放心,这次不会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真凶。” 王崇亮当年也曾报过警,然而他一个没文化的乡民不懂审案路数,进局子录口供差点把自己栽进去。当年的办事员以乱判葫芦案的态度将王崇亮用逼供手段审了一遍,竟怀疑他报假警扰乱官方视线。王崇亮被迫改了供词,从此对真相缄默不言,这桩火灾糊里糊涂定性为意外事件,直到专案组将旧事重提、旧案重启。 这位远近闻名的顽固钉子户,这回不需要拎着煤油瓶子跟拆迁队直接对峙了,薛夜叉替王崇亮做了主,严词厉色臭骂了那几个在王家破楼门外提溜转悠的不善面孔:“房子不准拆,谁也不准动这上面一砖一瓦!这房子现在是刑事案的证物,里面指不定保存了当年李淑萍留下的什么东西。这事儿我说了算!不服的让你们公司领导和村干部过来找我!” 薛谦别有深意地看了严小刀一眼。 一行人步行走回旅店,薛谦顺手扶了严总一把。严小刀顺势搂过薛谦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心绪极其复杂,但他也有他讲究的江湖道义和仁义理智,由衷地说:“薛队长辛苦了,早日破案,让真相大白。” “破案这就快了!”薛谦突然凑到耳边低声道,“刀痕鉴定专家,我还有个事儿请教你。” 二人在旅店一层拐角找了个僻静地方。 凌河好像狠狠瞟了他一眼,估摸是觉着他跟薛夜叉化敌为友的进展速度实在太快了,竟然已经好到勾肩搭背的程度!严小刀知道年轻气盛的凌先生就是个醋坛子,给凌河递了个眼色:乖,谈正经事呢。 二人在铺洒了晨曦微光的窗口站定,薛谦开门见山言简意赅:“严总,你还记得之前你为局座看图画像,推测出来那几个凶犯的脸谱?” 薛谦对前情了然于心,严小刀点点头,他这个跨界线人的身份也就没必要再对薛谦隐瞒。 “其中一个凶手,如你判断的那样,出于某些奇怪的行为癖好,或者说存在变态的性心理,他在死者的胯骨和性器官附近,直上直下用刀尖连续戳出许多尖锐形状的伤口。”薛谦从他的手提电脑加密图库里调出照片,悄悄放给严小刀看,“你再帮我仔细瞧瞧,这两张图片是不是很像?” 严小刀趴上屏幕定睛细看。前一张图片就是他已观察过的陈九骸骨,而后一张图片,显然来源于雨夜的临湾码头。他一眼就认出枕木拼接而成的甲板,在那一片木头上,竟然也呈现出刀尖戳出的一片密密麻麻小孔。 沧桑木纹上遍布了刀痕,一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感到碍眼和不适,然而在辨别能力精准的严小刀面前,这就是一块足以昭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决定性物证! 他的目光与电脑屏幕放射出的辐射胶着在一起。每个人使刀的力气、角度,都具有独一无二的排他性,无法模仿,不可复制。在严小刀这样的人眼里,辨认刀痕就如同警局鉴定科专家读取指纹。 “这是谁?谁用的刀?”严小刀话一出口脑内灵光乍现,自问自答,“游……游景廉?!” “就是这个人。”薛谦用最细微的动作点点头,“出事那天夜里我现场提取到这个证据,我也觉得很像。” 严小刀感到难以置信,游大人毕竟坐到了一方大员的高位,这人难道十五年前曾经落草为寇?游景廉平日阴晴不定道貌岸然,竟然做过这样的惊天血案,无法想象,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薛谦附耳说道:“而且,游景廉调任到咱们那儿之前,一直在南方任职。我查过了,他不是咱们老乡,他原本是三江地的人,籍贯和出生地都在距离这里仅仅只有二十多公里的螺江市。” 这就对了。 如果游景廉原本发迹地点就在这里,追本溯源,一切都找到了原始的脚印踪迹。 但凡确认其中一人的身份,还能找不到其余同伙?只要将游书记这一路的社会关系掰碎揉烂就清楚了。 严小刀投桃报李,也给薛谦贡献了一条线索:“薛队长,我昨夜里为了追王崇亮摔了一跟头,从这道楼梯上滚下来,这跟头其实也没白摔!” 严小刀蹲到旅馆楼梯台阶最下方,给薛队长指点:“你看,这栋旅馆虽说是新建的,但以这背后倚着斜坡的地势,可以想象原先李淑萍夫妇的老店,也是差不多同样的格局,这个楼梯拐了三道弯,应当就是依山而建的原有建筑布局。这个形状个色的楼梯,不仅摔过我,当初应该也摔过陈九致命的一跤!” 薛谦一下子明白严小刀的所指。严小刀说:“陈九腿上有骨折痕迹,推测他很可能是遭人偷袭、追逐、围攻,当时从这道楼梯上滚下摔断了腿,未能逃脱升天,最终死得其所。” “这画面感太棒了,这可就多谢严总了!”薛队长抚掌,眼底放射精光,再次对他附耳道,“办案推敲的细节严总尽量先保密,别打草惊蛇。“ “薛队长您放心。”严小刀欣慰和感激薛谦此时对他的信任,尽管以他真正知晓的内情,他其实配不上对方的信任。 他不会出卖他干爹,但也不会出卖薛谦。行走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地带,在夹缝中寻求生存之道,孤独地踏在天理正义与恩缘旧情的这一条钢丝线上,这一路他扛得很艰难,但义无反顾。 严小刀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遥望旅店门外断瓦残垣之上显露顽强生机的一株紫藤。他内心一座很重要的基石碎裂坍塌掉了,瓦砾的碎片扎疼他的心。然而同时,又好像有一片新的植被覆盖上原先的废墟,从心口干涸的沟壑里支支脉脉缠缠绕绕地长出新绿。这像是他坎坷人生中一条必经之路,他必然所要迈过的关隘,他痛定思痛脱胎换骨之后的重生。 凌河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这里应该不需要咱俩了,我带你回家。” 是,游景廉的身份只要露相,顺藤摸瓜一切迎刃而解,只是时间早晚和效率的问题。一切交给值得信任的薛队长,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们两个自带干粮的便衣协警了。 严小刀牢牢抓住凌河手腕,像快要溺水的灵魂终于确认了一直游走在他身旁没有遗弃他的救生筏,他淡定地点头:“我们回家。” 凌河好像从后面亲了他的头发。 严小刀不确定,但他埋在头顶发丝之间的头皮感受到一股炙热的鼻息。凌河无法抗拒地蓦然靠近,不再顾忌周围闲杂人等的无聊视线,再旁若无人地抱起他离开。 第七十五章 冤家聚首(薛x梁) 三市交界的城中村实地走访, 收获突破性的证人线索, 旧案如同一个巨大的怪物终于被拖出藏身的泥沼,还沾染着一身黑血疮疤与无法剔除的俯骨之俎。剩下的任务就是由专案组办事员们耐心地进行案头和取证工作, 一点一点剥开尘封的灰尘和苔藓, 将那大怪物剥现出真实的面目。被线索点燃起的各方干劲和热情格外高涨, 条分缕析的信息一股脑传回当地市局,最终的好消息指日可待。 彻夜不眠不休的薛队长, 确实累坏了。 他这一趟外地公差收获颇丰, 破案立功很有戏,可也快要把一身骨架子折腾散掉, 这时候趴在警车后座上, 感觉好像浑身骨头都被拆分开来, 又经过重新排列组合,哪块跟哪块的韧带关节都还没有合并长好呢,胳膊腿都像新装上的,陌生得不听他的意识和神经使唤。 便衣侦查员们在村口进进出出地进行收尾性工作, 薛谦直接趴警车后座睡着了。 然而, 这人才享受了片刻的打盹, 就被手机里夺命连环提示音吵醒,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声音有些软:“嗯,我,嘛事? “谁?谁去你们局子找我?” 薛谦脑子一懵,从车后座挺直了坐起来, 结果脑袋顶不慎撞到车顶。身体还处于停滞罢工的打盹状态,脑子已经被撞醒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本地警局的同行以寻他开心的口吻向他汇报:薛大队长,有一位姓梁的长得还挺帅的,据说是从燕都赶过来,带着花篮果篮和营养品,过来看望为民除害身先士卒身负重伤的薛队长您,现在就在隔壁会议室里等着,您打算跟这位梁先生说点什么?这人估摸从机场直接赶路过来的,还没吃早饭,不然我们请他在公家食堂凑合吃一份包子馄饨配雪里蕻小咸菜的早饭套餐? 薛夜叉脸色都快绿了。 他年纪不小了也一贯脸皮厚,性取向这事他从未刻意隐瞒过队里的领导同事,毕竟,你一个三十岁相貌身材都很正点的爷们,没有心理疾病没有生理上的难言之隐,从来没交往过女友这种事瞒不过的,谁爱说闲话让他们说去。平时也没人真敢找他麻烦或者说他闲话,能做到两杠两星的二级警督是他业务能力的体现。然而这忒么出个差在外地,梁少爷你要把老子的花边新闻炒作得满城风雨吗?你那一套花花肠子上面顶了个猪脑子! 薛谦迅速拨通梁有晖的号码,对着电话里那风尘仆仆却又带着欢欣雀跃期待的声音一阵劈头盖脸:“少爷你抽什么疯?你有毛病啊,谁让你来的?!” 梁有晖在薛队面前一向乖巧讨好,嘴里像含着一勺蜜:“薛哥你别生气嘛,我就是关心你,过来瞧瞧你身体好些没?” 薛谦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薛大队长也有惨遭突然袭击狼狈左支右绌的时刻,梁有晖忍俊不禁:“一桩小事,不是只有你们干公安的消息灵通,我找几位航空公司的朋友按姓名和资料检索,很容易找到你的行踪嘛……” “你敢查我的行踪?!”薛夜叉脑顶冒出三缕青烟,本来就肝火旺盛这回可找到发泄渠道,“你忒么就是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得忙我的工作!” 梁有晖嬉皮笑脸地:“知——道!等你忙完了咱们一起回去,你想走陆路、水路还是航空?我去订票!你们这公安局周围有上档次的酒店吗?我开个房间,等你忙完我请你吃饭。” 薛谦:“……” 薛谦这会儿明白了,他从前确实是自作聪明,小瞧了梁有晖这小子。梁大少爷他妈的是这方面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也是一步到位,平时伪装傻白甜扮猪吃老虎,关键时候从天而降把他堵在外地,中间罗里吧嗦的过程都给他省了,这意思就是要直接酒店开房了! 确实,圈子里两个弯的互相勾搭一下,看对眼就勾肩搭背找地儿开房去了,又不是未成年小雏,老大不小了哪那么多废话?怎么就你薛警官扭扭捏捏地不痛快呢?这回轮到薛谦被噎得没话讲。 薛谦没好气道:“这儿没有上档次的五星酒店,老子平常出门出差就没住过五星级,我就住六十块钱一晚上的招待所!” 梁有晖脾气特好,左脸被警棍抽了再蹭上右脸:“好嘛,那我也跟你一起住招待所呗。” 简直就是一块特大号的牛皮糖黏上来就撒不开手,薛谦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你别闹了,这毕竟是在外地,行政单位里面,让人看见对我影响不好。你把你送的花篮果篮都收走、藏起来、赶紧离开!” 梁有晖显出情场上的经验老道:“薛哥你当我真傻啊?我什么也没乱说,对你没影响。我就跟他们说,我出差办事顺路途经此地,花篮果篮都是我妹托我送给你的。” 薛谦:“……啊?” 梁有晖笑道:“我本来就有个妹妹么,我就说是我妹感谢薛队长办案有功,送给你的花篮啊!” 薛谦愣了片刻,心里突然五味杂陈:“你小子,还挺有经验的,你以前经常干这种事吧?到处给别人送名牌礼物送大花篮,用你妹当借口你用过多少次?呵呵……你想泡我?我那么容易让你泡上么?!” 薛谦迅速挂断电话,给电话那边的人留下关机后一串含意不明的提示音。 支棱着一双灵敏耳朵的严总披着外套经过,一手撑在车顶,调侃道:“薛队长,谁这么大胆子敢泡您?” “你那个朋友。”薛谦特别牛掰地拽了一句,“丫简直欠操!” 这话骂出口,薛队长自个儿心里也一颤悠,脑补了梁有晖的样子,其实并没想过操了对方。梁有晖长挺帅的,身材很不错,毕竟养尊处优懂得保养和捯饬,整天就是一身短夹克、珠片衫和名牌紧身九分牛仔裤,光脚穿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油头粉面洇出几分骚气。梁少爷从后面看屁股长得很棒,臀型圆溜挺翘…… 但薛谦自认为以他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凭他的臭脾气和底线三观,他就不可能跟富豪权贵圈子里的人扯上棘手的肉体关系甚至感情纠葛,哪怕这样的想法算是一种戴了有色眼镜的偏见。 更何况,那种身份的男人都花心,四处撩骚就是想玩一夜情,薛谦上一段情伤刚刚痊愈,没兴趣做豪门少爷闲来换个口味招猫逗狗的玩弄对象。 “我这个朋友有晖,其实人挺好的,没有一般公子哥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那些臭毛病。”严小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了一句,“他这人最大毛病就是花花肠子风流成性,这一点确实欠操!我认为他很需要找一个厉害的对象,好好整治整治,收拾他一顿!” 第79节 严小刀把这话点到为止,也不过分露骨,随即挥手算作告别:“我们先走一步,那辆三轮蹦子您自己开走处理吧!薛队您多保重,回去临湾咱们有机会再见。” 后面跟上一步的凌先生,对薛谦递上一枚很有深意的眼神,突然凑近了脸轻飘飘地说:“薛队长一贯最擅长降妖除怪,正好把那不安分的贱人收了,我还懒得收拾他,多谢了。” 凌河嘴角勾出一道带毒的笑容,说罢扬长而去。 “……”薛谦当时都没听明白,这又怎么个意思? 薛队长在跟车回去市区的路上,还在不停讲电话,讲得口干舌燥。他在电话中吩咐专案组侦查员:目前已确定籍贯为螺江市的落马官员游景廉具有重大嫌疑,以游景廉为结点发散式查询此人当年的社会关系,兵分三路查找剩余嫌疑人。1号嫌犯特征,三江地高利贷团伙某位骨干分子甚至就是当年团伙首脑,事前与陈九有债务和斗殴纠纷,事后一定已卷款潜逃且改名换姓;2号嫌犯特征,外地前来三江地做小生意的货主,道上有个暂且含意不明的绰号“对对”;3号嫌犯或知情人特征,驾驶凌氏集团货车被劫的某位司机,姓名身份不详……这些人无论当年关系如何,无论这是经过一番策划的预谋劫夺还是偶发事件的激情杀人,陈年旧案终归是要水落石出。 侦查员给薛队长反馈一条重要信息:凌氏集团的董事长凌煌,早年涉入经济案件而判了重刑,然而再细察当年案卷,发现当初的海关走私和集资诈骗案子就是疑点重重、事实不清。 “疑点重重事实不清还判了十几年?这他妈是谁判的?!”薛谦立时开骂。 侦查员无奈地说:“咳,薛队长您也知道,十几二十年前公检法那个断案手法和程序,跟咱们现在的程序就没得比,卷宗都不能以现在的眼光标准细看,漏洞百出,冤假错案多了去了……” 按照案卷上罗列的罪名和巨大吓人的犯罪金额,假若事实清晰证据确凿都够判死刑的,可偏偏又证据链不足。证据不足却又不无罪释放,干脆就在无罪和死刑之间来个折中,判你个十五年。很多案件都是这么判的,表面看来相当符合儒家讲求的中庸之道,然而对于司法与正义而言,这样的“中庸”就是浑不讲理。 这案子再次超出了薛夜叉爪子伸出去能罩住的范围,就交给当地经侦部门深挖去吧。 …… 薛谦从警车下来。樊江市市局衙门的正门口,巴掌大一块很小的广场,被一辆特别耀眼的宝蓝色豪车抢占了全部风头,跳广场舞的大妈都被挤到旮旯去了。 薛谦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又是一辆宾利,还换了个更加炫目摆阔的颜色。 南方天气热,梁大少把短夹克换成了夏日风情的大花衬衫,下半身仍然是瘦腿九分西裤配尖头半高跟皮鞋。梁有晖喜欢这么穿,这样一来显得他身量苗条,海拔高度距离薛警官更近一步,乾坤朗日之下看帅哥看得更清晰;二来,对于他这种老江湖老司机,紧身裤显得他臀翘,诱人,身材优势就要露给对方看。 薛谦一走近就察觉了,嘲讽道:“你这半高跟里面还塞了一块内增高吧?快要比我高了,不要脸。” 梁有晖见着正主什么脾气都没了,笑呵呵的:“太矮了怕你在人群里看不见我嘛。” 薛谦蹙眉又问:“你不是打飞嘀过来么?你哪来的车?” 梁大少一耸肩,在他们这圈子的人眼里,薛警官这话问得特傻,一看就是平头老百姓的思维模式。但梁有晖本性不是倨傲张狂的人,实话实说道:“我爸在三江地也有生意伙伴和酒店投资嘛,这都是我们家的车,想开就开出来。” 自己确实井底之蛙,薛谦哼了一句:“真他妈阔气!” 两个约炮经验丰富的老油条,这会儿感觉已经一步迈过了心思不清不楚的暧昧不明期,反而不知要跟对方说什么。 薛谦心想,姓梁的小孩,其实你都知道我知道你琢磨什么呢吧? 梁有晖心想,好哥哥,我早就知道你都知道了,我真喜欢你,你就从了呗! “老子还饿着肚子呢!”薛谦一摆头,冷笑道,“少爷,你还没在局子里吃过饭吧?” 梁有晖对薛警官一见钟情那一次,就是他头一回进局子里挨审讯,今天又是头一回在公安局里吃工作餐,果然他的许多“第一次”都上供给他薛哥哥了。 菜市场一样人来人往的打饭窗口,快餐厅式简洁成套的桌椅,让端着不锈钢餐盘左右张望的梁大少爷感到极为陌生的新鲜感。梁少爷中学在燕都念的私立贵校,大学本科就加入富二代留学军团,这种传统的机关高校食堂他真的没有享受过。墙上挂的各种锦旗标语口号让他目不暇接。 他迈下楼梯刚一伸脚,“滋溜”一声差点来了个大劈叉! 幸亏薛队长眼疾手快从旁捞住了梁少爷的蛮腰以及那只不锈钢餐盘,这人才没有一劈到底,让紧绷合体的西裤当场裤缝脱线露出底裤。 薛谦强忍住笑:“不好意思啊,这地上都是油,比较滑。” “不不不,是我鞋底滑。”梁有晖是得陇望蜀得寸进尺,顺势就往薛谦胯骨上蹭过去,想蹭蹭薛警官臀部的肉感,感受一下是否符合他的脑补。他随即就被薛谦甩开胳膊推一边去了,老虎屁股是你随便蹭的? 劈叉姿态暴露了梁少爷深厚的瑜伽功底,竟然能够劈得很低很直。薛谦垂下眼睫讽刺道:“平时没少玩这一手功夫吧?少林铜人十八式、意大利吊灯之类的?” 梁有晖顿时如遇同道中人,两眼发射艳遇般的光芒:“薛哥你也玩儿过?下回我带你去……” “我玩谁啊?”薛谦瞪了对方一眼,“没那兴趣!”他毕竟干警察这行的,即便没玩过也知道诸如“雨润天堂”、“碧海云端”这类情色场所的各种角色扮演戏目和价位表。 梁有晖立刻收住话头和蠢蠢欲动的心思,感觉自己是真上套了,仿佛被脾气冷傲偏又帅气逼人的薛警官牵着他的魂走,对方偶尔丢给他个带温度的笑模样都能让他激动很久……是不是也有点犯贱啊? 可是这贱犯得值,薛警官这样的重口味硬汉子,圈子里很多人好这一口,这是什么人都随便能泡上手的? 这食堂明明有精细小炒,薛谦故意带梁少爷去大锅饭窗口排队,让这傻孩子体验一把人间疾苦,体味一下上山下乡的滋味。梁有晖面对这一餐盘的黑暗料理大集合,竟然把韭菜炖牛肉、香菜炸汤圆和辣条炒饭都吃得有滋有味。他是直接用吞的,纯为了显示他追求薛哥的诚意和信心,这顿食堂料理再难吃也得生吞活咽啊! 面前的薛警官秀色可餐,带有现代派雕塑质感和金属光泽的面庞太英俊了。 梁有晖以前从不吃香菜,被那怪味膈应得差点当场噎死桌上,脸憋得通红,一碗香菜汤圆简直就是香菜炸弹! 薛谦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窘迫,最终都于心不忍,用筷子敲他餐盘:“那个香菜和辣条,可以允许你吐出来别吃。” 梁有晖眼含泪光,忍辱负重地发挥谄媚攻势:“你吃什么我就跟着你吃什么呗。” 薛谦眼底滑过一道精光,抱着不善的心思,从配菜小碟里夹起一块当地特产每餐必备的臭豆腐,一整块直接塞自己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还给梁少爷深深地一指:“好吃,来一块!” 梁有晖当时眼就直了,胃内翻江倒海,香菜和韭菜混合搭配拳脚相加形成一股毒气弹似的浓烈味道,直往喉咙口蹿上来。若不是心仪的帅哥就在面前他一忍再忍,他就吐出来了。 “呵呵。”薛谦笑着又吃了一块臭豆腐。 梁有晖的眼泪默默流进肚里,这万恶的毁我男神的当地名产带毛臭豆腐啊! 他原本这一趟是志在必得,手包里备齐了避孕套和润滑油,印度神油之类的春药补药不敢随便拿出来怕被打。他脑补着一桩好事,就等饭后将薛谦骗上他的宾利,俩人熟门熟路也没什么羞涩扭捏的,到时找个僻静地方,在车厢内按住薛警官的胸膛捏住鼻子就来一招强吻…… 这下计划要泡汤,梁大少意淫脑补的春梦美事透出来一股带毛发酵的臭豆腐味道,这忒么真是下不去口啊…… 专案组一位同行端着餐盘从他们桌旁路过,顺口问道:“薛队长,你朋友啊?” 薛谦面不改色答道:“嗯,我以前审过的嫌疑犯。” 那警员忍不住又盯了梁有晖几眼,嫌疑犯?明明瞧着很像网络娱乐版头条照片里曾经出现的燕城著名富二代公子哥…… 梁有晖从餐盘里斜飞出一个暧昧眼色:“薛哥,你再抓我一次,再审我啊?” 薛谦冷冷淡淡地,唇边却分明被他的赖皮逗出一丝笑模样,用口型训斥他:别犯贱。 吃罢一顿开胃的食堂料理,梁有晖捂住叽咕作响的肚子随薛队长走出局子大门。他这一趟舍命泡帅哥也够下血本,机票和花篮果篮那丁点开销对他而言,就好比普通人给对象买一根糖葫芦,信手拈来,不算什么开销,然而这顿工作餐吃得,他回去需要上医院洗胃! 两人确实不是一路人,无论性情脾气,亦或平时的工作和生活方式,这就不可能……薛谦从局子里迈步出来时,内心有一丝惆怅,拒绝的话也都想好了。 他大大方方上了梁有晖的豪车,吩咐梁少爷将车停到隔壁街心公园不太显眼的地方。 梁有晖都能闻出来他车厢内充斥的腌臭豆腐味,然而一想到他马上就能吃到薛警官的豆腐,无论什么烹调口味的豆腐他都准备屏住气息咬牙忍了。薛谦坐在副驾位上,脸庞侧面冷峻硬朗的轮廓好看极了。 男人跟男人之间,当然首先看的是相貌眼缘身材,是否合自己口味。 比外表更重要的是,自幼养尊处优心肠柔软的梁少爷,就喜欢这样浑身拥有肌肉感、性格充满安全感的成熟硬汉,所以他以前稀罕严小刀,现在真心很爱薛警官。 薛谦难得心平气和露出温存之意,语重心长道:“有晖,你大老远跑一趟,心意我领了,你快回去吧。 “我这人平时工作非常忙,没时间招呼身边朋友,难免有怠慢之处,有时脾气不好难免有驳你面子的时候,你别跟哥一般见识,但是也别费心再来找我。” “所以咱们……”薛谦这番婉拒的话已挂在嘴边,稍微一偏头,猛然惊觉梁有晖的脸都快沾到他眼睫毛边上了!梁有晖本来没这个胆量扮演强吻角色,毕竟薛警官这里可是警棍手铐皮鞭辣椒水一应俱全,轻而易举可以揍死他这个图谋不轨的采花贼。然而薛谦难得用平和温柔的口吻对他讲话,挺直的鼻梁、美好的唇型和t恤下面勾勒的胸肌,实在太诱了,他下意识循着一股臭豆腐味凑到对方嘴边。 薛谦喉结一抖,眼明手快二指捏住梁少的喉咙,把扑上来试图亲他的小狼狗摁回座位:“别闹!” “哥,我没闹。”梁有晖突然从平日里嬉皮赖脸的面目中抽离出来,露出正正经经的表情,“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就是觉着我没诚意,不相信我。我都二十六了,我也想找个稳定可靠的朋友,以后再也不出去浪荡胡混了,再也不会出现上回那种烂事了!” 梁少爷脑子不傻,他只是不爱跟旁人玩那个花里胡哨心眼,不玩心计可不代表他人事不通。 薛谦略感无语:你还提上回那档子烂事? 梁有晖心思一动又想出招数,从车载储物箱里掏出他特意带来的玩意儿,一堆光鲜的礼品盒子。上回只送一个,这回一送就送四个,能开一条明杠了。 薛谦哭笑不得:“搞什么?你给我买这么多游戏机干什么?我忙着呢没工夫玩这个!” “这玩意带在身上,比开了光的观音坠子还管用,能给你挡子弹啊哥!”梁有晖煞有介事地把礼物一一拆包,给薛队长揣在怀中摆开位置,“我教给你啊,哥,这只机子挡在你左胸,护住心脏位置。这两个你挡在腹部,护住左肾和右肾,男人的肾最重要了……俩护肾宝!” “还剩一个,少爷您准备给我摆哪?”薛谦强行绷住笑意。 “还用问嘛,你身上哪块肉最重要啊,哥?”梁有晖拎起最后一个掌上游戏机,把东西往薛谦裤腰正中位置一挂,竖起来的形状正合适,“这个护裆啊!裆打坏了怎么办!!” “简直他妈有病!”薛谦一口带臭豆腐味的口水喷了梁有晖一脸,明知这小子拿他寻开心逗乐呢,但他那时真被逗乐了,大笑。 他一巴掌扇向梁有晖,却是闹着玩轻轻扇过去的,手指撩了对方下巴,没有用力。一身疲倦和睡意都被梁少爷搅合没了。 “哎呦——”梁有晖对这温柔的一巴掌甘之如饴,“哥,我才送了你四个不锈钢外壳的‘护肾宝’,咱俩就有了身体接触。早知道我把那个店买下来,我给你用‘护肾宝’镶个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啊?” “滚蛋。”薛谦笑骂,却不知怎的把拒绝的话一次又一次含混地吞回去,有些动摇,舍不得拒绝…… 梁有晖又很不要脸地去掀薛警官的t恤,非要瞅一眼自己救命之恩的成果。这份死皮赖脸又为他争取到了视奸薛队长八块腹肌的千载难逢机会。 薛谦左躲右闪才把这只巨型“哈巴狗”从他身上抖落下去。 薛谦心里明白,他平时工作性质就跟打仗似的,紧张惯了,身边接触的人从上到下,从领导到同行再到三教九流各色犯罪嫌疑人,没一个能让他轻松的,都他妈是人精,让他身心疲惫应接不暇。他身边就缺一个纯开心逗乐的活宝,就像梁有晖这样,不带心计城府,聊天都不用转脑子,令他十分轻松,愉快。 梁有晖假若不是某位首富的儿子,长得不错,身材不错,性格也很好……他现在就跟这人去酒店开房,他不介意认认真真地追求对方。 可对方偏偏就是梁通的嫡亲长子,圈子里传闻来路很不简单的大富豪梁先生。 将来肯定不能长久,不如现在就把蠢蠢欲动的小幼苗扼杀在摇篮里。感情这事不能以孤单寂寞时纯泄欲的滚床单开始,最终再以门不当户不对性格不合父母不同意等等鸡飞狗跳一地狼藉的乱局收场,没意思,没必要,就不应当开始。 第七十六章 海滨浴场 严小刀将飞机座椅调成仰躺姿势, 用毛毯横三竖四把自己囫囵裹成个蚕蛹, 十分疲劳,却还是没能睡个安稳。他在急促的起伏和呼吸中尝到梦魇滋味, 在令人窒息的无边黑幕下面挣扎片刻猛地睁开眼! 一睁眼几乎碰到凌河的鼻梁, 凌河是以鼻尖相蹭、嘴唇略微错开的姿态目不转睛凝视他:“小刀?” 严小刀迅速上下转动调整眼球, 想起来他们是在飞往峦城的飞机头等舱上。 凌先生关切地一只手压住他胸口锁骨,怪不得给他压出了梦魇! 严小刀抱歉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啊, 刚才睡着了。” 凌河面带深意:“你不仅睡着了, 你还说梦话。” 严小刀:“……我说什么了?” 凌河啃着自己嘴角,没有隐瞒:“你喊你的干爹……呵, 叫得还挺亲热。” 多么亲热也没有吧?严小刀用眼神向精明的凌先生投降, 他确实梦到他干爹戚宝山, 日有所思必然夜有所梦,也不知对方怎样了,有没有恨上他。他一向重情,多年来烙印在他骨血里的那些情感, 比如亲情, 比如孝道, 比如义气,不是轻佻地说抹掉就能抹掉。假若有一天全部抹掉了,就好比把他这个人的骨头都打碎,重新拆分排列组合,再强行拼接成另外一个人。 这一战凌河大获全胜,确实足智多谋。薛队长也很上道, 让凌河兵不血刃就达到了目的。 而严小刀被斩断的和被敲碎的,远远不止他的脚筋脚踝…… 严小刀一低头,满心的凄凉感慨立时烟消云散,笑出来。他的毛毯刚才不是贴身裹他身上的么? 蚕蛹式的被窝筒不见了,一条毛毯平摊开来覆盖在他两人身上,然而却因为头等舱座位宽敞,毛毯显得幅员不够左支右绌,一定被他在睡梦中拽来拽去。脸皮很厚的凌先生嘴里说着“我找不到我的毯子了空调很冷”,一边堂而皇之地用后脚跟将自己座位下的毯子踢走。 严小刀嘲弄地一笑置之,懒得揭穿这位少爷,刚才的梦魇恐怕不仅只因为凌河压了他的胸口吧。 英俊的空少端来飞机餐。 头等舱的空姐空少们比经济舱来的形象好些,总归是有钱老板们口味比较挑剔刁钻。严小刀如今对同性有了兴趣,忍不住多瞟一眼,顿时又觉得纯属浪费自己的视线眼神。世间男人都是庸俗抠脚大汉,哪个都不如小河。这就是凡间俗物与天仙绝色的分别,去整容都没用,等下辈子重新投胎吧。 飞机餐也极难吃,严小刀已经属于不太讲究的糙爷们型,叉着一块撕不碎也嚼不烂的老而弥坚的牛肉,实在难以下咽,自嘲地笑出声:“我这味觉被你惯坏了!” 凌河心领神会,薄唇划出心满意足的俊朗弧度:“今晚晚餐随便你点,我给你做。” 第80节 两人默契地交换餐盘,把凑合能吃的东西以互补互助的方式扫清。凌河负责吞掉百嚼不烂的牛肉,严总负责吃掉塞牙缝的水煮蔬菜,互相拣对方不爱吃的东西吃掉。 凌河偶然提了一句:“你想家,想你的兄弟们?我家里电话你随便打,我不会妨碍你们叙念旧情,但是你不准离开。” 我不阻拦你念旧恋家,但我也不打算放你走,绝不放……这就是凌河对待严小刀的策略,表面上软硬兼施,实质上是大妖精撒开一把带有黏性的蜘蛛丝,死缠不放。 严小刀时至今日也终于尝到受夹板气的滋味,他手底下最亲密的兄弟团现在肯定恨死凌河,哪天再碰面铁定要撕起来,这中间的误会隔阂怎么劝解? 凌河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笑了:“我给你干爹、你母亲、还有你家熊爷三娘一群小弟寄了一些特产,人吃的和狗吃的都有,我们峦城的干制海鲜,还有三江地的几样特色名产,我都帮你寄过去了,一共寄过两批。” 严小刀诧异:“你寄过东西?” 凌河笑出几分恶劣,就没安好心:“我当然以你名义寄去的。邮包寄件人假若写我的名字,他们得以为我想下毒吧?” 严小刀摇头叹息,忍不住伸手捏了凌河的后脖窝,柔软且微微凹陷的地方。 凌先生精得面面俱到,走一步棋事先想好三步,永远走在他前面。跟凌河在一起,就是随时准备对谁磨刀霍霍,不然这把刀哪天就要架在自己脖子上,当真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人假若单纯得像梁有晖那样,他这日子能过得轻松简单许多。 然而,真要是像梁大少那样简单寻常,毫无嚼头,他也不会对这个人如此迷恋,爱恨交加欲罢不能。 一行人回到峦城的瀚海楼别墅。院落内,应季的紫薇与海棠争相竞艳,朴素苍白的一栋老房子被衬托出几分青春活泼的步调。 独守空房的苏哲见着他们回来,就差扑倒在严先生面前哭抱大腿撒娇了!可怜的苏小弟这些天就过着白天吃垃圾食品舔盘子和晚上闻着严先生的睡衣自撸的浑浑噩噩日子。这会儿做饭的大厨和他心仪的硬汉子一齐回来了,食欲与色欲都有了着落,苏小弟笑逐颜开,脸上开出妖娆的海棠花,晚上赶忙就将头发重新烫了烫,精心梳了一个新潮发型在严总面前招摇过市。 是日晚餐,凌大厨给严先生做了五道菜的西式大餐,并且只做给严小刀一人吃,顺手递给苏哲一盘蛋炒饭,随意丢了几颗作为剩余边角料的虾仁进去。 凌河就是这副脾气,在表达他对某一个人的偏爱与钟情时,对桌上其余人连面子都懒得招呼,我行我素,就是如此孤傲任性。 苏小弟在毛仙姑的嘲笑声中一头磕在餐桌上,顶着脑门上的大粉包愤愤不平地昂起头。炒饭就炒饭呗,俊男在侧秀色可餐风景无边,一盘蛋炒饭咱都能吃出脸红心跳性欲盎然的滋味。 严小刀也笑了,笑出一排很好看的白牙。 他迎着凌河虎视眈眈监视他吃饭的目光,头顶着雷将自己盘中一块六分熟的百里香煎小羊排夹到苏哲碗里。他不会鄙夷嘲弄苏哲对他偶尔的腻歪,但也不跟对方耍暧昧或过分亲密,言行举止自有分寸。 严总当晚招来苏小弟,聊起在三江地调查“慈恩堂”福利院的奇遇,拿出一份印有苏哲童年照片的发黄的档案。 苏哲脸上情绪略微尴尬,沉默片刻,却又迅速回复坦然和率真,扭了扭肩膀撒个娇:“哎呀哥你揭我老底嘛,好讨厌呦!……是嘛,我是被卖到美国,我养父母对我挺好的,孤儿院有的是比我命运还要惨的,我没什么值得抱怨。” 严小刀以大哥的姿态揉了揉苏小弟的烫发,这小子镶的一对黑金耳钉挺时髦。 苏哲低头玩手绳,突然靠到严小刀肩膀上,眼中布满柔情和渴望:“哥,我还有个姐姐呢。亲姐,她也被卖了,我回大陆来,我是想找到我姐姐。” 严小刀摆正对方的头:“卖到哪了?” 苏哲摇头:“不知道。” 严小刀:“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有照片吗?她也姓苏?” 苏哲再次摇头:“我没有照片,她也不姓苏。我们俩同母异父,我姓苏,她姓黄,卖给别家就不知道要姓什么了。我姐姐很漂亮的,她对我可好可好啦……” 很暖的严总用力拍拍苏小弟:“办完手上的事,我帮你找这个姐姐,你放心吧。” …… 再说严小刀这个人,脾气性情和人缘都是极好的,在凌宅住了不过个把月,眼瞧着就把上上下下的心都收拾服帖,不止是苏小弟,这房子里没有人不喜欢他。 他仍然习惯大清早呼吸着晨风寒露洗冷水澡,这么个色的生活习性,迅速勾得凌总一群跟班每天清早陪他一起洗冷水,成为一项时髦的健身活动! 瀚海楼充满小资情调的院落里,形成这样一道奇异的风景,一群爷们各自拎个大号塑料盆或者水桶,打一盆冷水在院子里往头上肩膀上浇,激得发抖打颤,还要装腔作势地大叫“舒服”、“痛快”! 毛致秀翘二郎腿坐在门口石台子上,与温柔的柳蕙真并排坐着,指着这群无聊的男子大笑:“发什么神经!” 然而,毛致秀围观了两天终于也忍不住,加入了发神经的洗冷水澡队伍。 姑娘唯一不方便在于不能随心所欲地脱衣服秀肌肉,在糙汉子队伍里显得略微扭捏局促。毛致秀身材也是极好的,黑色背心勾勒出盘靓条顺的模特架子,肩膀和手臂暴露出常年练功积攒出的漂亮肌肉,水花淌过她肩胛骨部位的绣纹,黑色纹身在阳光下被洗得灼灼发亮。 有一个人,明明可以秀出肌肉,但偏偏从来就没秀过,人前从不脱衣露肉,说不清是害臊还是傲慢。凌河从大门后悄悄闪出半张脸,视线掠过一群晃动的胸脯和后背,唯独让严小刀的身形从一片模糊虚晃的人影中凸现出来。 苏哲都脱了,自恋着一副瘦猴弱鸡似的身材,穿一条小短裤在严先生身旁晃来晃去,明知吃不着,不是他的,但也不妨碍这孩子平日里一贯擅长自作多情兼自我陶醉,严小刀多瞟他的裸体一眼他就臭美得觉着自己赚到了,反正凌总吃醋也不会真的敲断他腿或者剪了他的小嫩黄瓜! 严小刀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一层水膜覆盖他的肌肉,面目俊朗而洒脱。他时不时伸手指着,吆喝那几位爷,“檀中内关,神厥合谷”、“洗够半小时才能舒筋展脉、延年益寿啊!” 严小刀纯是开玩笑的,苏哲厚着脸皮不失时机地蹭过来:“哥,像我这样的骨骼清奇,我是不是练功夫的好材料?我也想打通任督二脉,练飞檐走壁,九阳神功!哥您教教我呗,您给我指指任督二脉在哪里嘛,怎么打通……” 所谓任督二脉,皆是以人体两腿之间的会阴穴为起点,往前行走从身体正面由上而下叫作任脉,往后行走沿着脊椎到达头顶叫作督脉,谁不知道啊? 毛致秀喝道:“小贼,不准犯贱!” 苏小弟被毛仙姑识破了一番奇技淫巧,吐了吐舌头不甘心地捂着裤头跑走了。 躲在角落里偷窥的凌总,确实酸得牙根发痒,很想找一条鞭子抽苏哲的屁股……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面对严小刀这样的人物,这人是无论走到哪、落到什么田地都能泰然处之随遇而安,以人格魅力压服周围眼光,生生地把一家之主凌先生晾在一边。 毛仙姑洗完冷水,身上还湿漉漉的,就给众人秀了一手飞身上房的绝技。姑娘轻巧地助跑攀上墙头,在一道围墙上闲庭信步,最后直接跃上别墅房顶,潇洒地摆了一招金鸡独立,再摆一招白鹤亮翅。 众人喝彩,汉子们朝房顶上喊:“秀哥,还是这么帅啊!” 严小刀抬眼往晨曦笼罩的红瓦房檐上瞅了一眼,面容蓦然陷入静谧,移开视线让淡淡的萧索自行稀释化解在黢黑深邃的眸子里,不丧气不抱怨,沉默着往楼门口走去。 他上不了墙了。 他走路时能看出明显的摇晃,虽然瘸都能瘸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很耐看,但确实瘸了。 严小刀走上台阶,被隐在门后的人眼明手快拉住了手腕,脚步一踉跄就栽进门厅内。 他与凌河几乎胸口贴合胸口。二人胸膛的轮廓默契地贴成让人浮想联翩的严丝合缝,差不多的身形高度让他们总能面对面端详对方眼底细微的痕迹,心情上寸丝半缕的萧索与失落都无所遁形。 凌河眼底闪动含蓄的歉疚和情谊,轻声说:“你想去海边走走吗……我,我带你去海滨浴场?” 凌河说这些话,语调总是不自然,远不如这人张嘴骂人喷射毒液时那般巧舌如簧游刃有余,好像天生就是以硬碰硬的古怪脾气,就不懂得怎样与人调情,或者说几句斯文甜腻的软话。 玩温柔体贴确实非他所长,而且他也不太会邀约,没有正式的约会经验,长这么大二十三岁了,他约过谁? “好,去。”严小刀不假思索。 凌河硬着头皮已经做好要被嫌弃拒绝的心理建设,甚至不由自主开始调集火力预备下一刻如何跟严小刀翻脸发飙,没想到小刀答应他的邀约如此大方爽快,一梭子毒液又没有用武之地了。他唇边绽放惊鸿一瞥的笑容,难得不设心防地笑了,牢牢攥住小刀的手腕舍不得松开。 许多矛盾已经硝烟散尽,没有人替他俩正式按下开关键,所谓的冷战就没声没影儿地偃旗息鼓了。还战什么? 随后这一路往海边去,凌河即使开车都腾出一只手握住小刀,好像生怕严总改主意临阵脱逃。 峦城一年四季都是避暑耐寒的胜地,这个月份的海滨浴场海水微凉,沙滩上却已人满为患,游客与海鸥追逐着争夺细软白沙上的落脚之处。脚底踩出的海水窝里,有清晨涨潮退潮留下的一群懵懵懂懂的软脚甲壳生物。 新婚夫妇来沙滩上拍摄婚纱照,又亲又抱又举高,一个骑着另一个摆出各种高难度姿势。新娘子的特大婚纱裙摆被海风吹得当空乱舞,铺头盖脸,正好扑在从旁路过的凌先生脸上。凌河略微郁闷地默默将婚纱从脸上移开…… 凌河的穿着打扮实在太普通,摄影师尚未仔细看脸,随口像使唤喽啰似的招呼:“诶?那位先生帮牵一下裙摆,帮牵一下!” 严小刀笑着看凌河弯腰帮人家牵裙子。 凌河也就是今天跟小刀约会心情阳光敞亮,若是往常,凭这人暗黑系的臭脾气,可能会等新娘子从面前走过时悄悄踩住对方的裙摆,对秀恩爱的狗男女立斩不赦! 一对新人中的男士猛一回头,瞥到凌河的脸,瞬间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激起了同性相斥的戒备警惕:“不用他牵裙子,不要他牵……” 严小刀笑着将凌河拉走,给那位恍然醒悟一路试图追上来的摄影师留下一双扬长而去的潇洒背影。影楼摄影师在他们身后喊:“先生做代言吗!报酬好商量啊,愿意拍广告片吗!” 海滩上许多人吹起救生圈和充气皮筏,下海游泳,严小刀伸开手臂抻了抻筋骨:“成啊,老子也去租一条皮筏子,你来不来?” 严小刀是有意嘲讽某人骨子里既小气又害臊,肯定不会脱了衣服下海游泳,那样就不是凌河了。 挺直着脊梁吹海风的凌先生,翻给他一个淡淡的白眼,随即兴致勃勃地提议:“我带你去坐摩托艇。” 浴场老板圈出一块水域,出租双人座的摩托艇。严小刀挑眉问:“你喜欢这个?你玩过?” 凌河摇头:“从来没玩过。” 严小刀一咧嘴:“你行不行啊?我来吧!” 凌河当仁不让地吩咐:“你坐我后面,我来驾驶!” 摩托艇在一阵刺耳的马达轰鸣声中,猛地从严小刀屁股底下往前蹿去,让他猝不及防后仰着几乎被甩下水。他凭借柔韧的腰力又折回来,这回学乖了,严阵以待勒紧了凌河的腰,抱着凌河从浅水湾向海面深处乘风破浪…… 凌河绝对没有开过这种极其幼稚的电动玩具,他没有跟任何人玩过需要身贴身、肉贴肉的双人游戏,以前就从来没想过。时至今日,他所刻意苦练的一切本领技艺,都含着深刻的筹谋和算计,都是有目的而为之,从来不是为了娱己或者娱人。这样的快乐逍遥与他二十年来的人生毫无关系,这是天堂般的人生享受…… 他全部的第一次,也不过都给了严小刀。 两人的衣服迅速全部湿透,一浪高过一浪的水花铺天盖地将他们包围,咸腥的海水与温热的肉体散发出的味道在鼻息间萦绕,让人在无比的愉悦兴奋之间快要窒息…… 凌河的湿发撩到严小刀脸上,湿透的白色衣物贴身勾勒出两人胸膛和大腿的形状。 凌河的臀部偶尔顶得严小刀前裆有点难忍。摩托艇每次往前一蹿,都让他控制不住惯性,往凌河后背重重地撞上去。 双人摩托其实座位足够宽敞,严小刀后来隐隐发觉,不是座位太窄,是他自己的问题……爱恨交织到最后剩下的,终究还是无法割舍的爱与钟情。 凌河上身穿的是一件半开襟的“亨利衫”,三粒纽扣都散开着,被海水浸润的胸口毫无遮掩地放射出蜜色光彩。 两人从浅滩中一步一步走岸,好像踏着波浪浮出水面,身后是海天一线一望无际的波涛。严小刀偏过头瞟着前胸后背都湿透的凌河。这人亚麻色的长裤也都湿了,裤脚遍是泥沙,下体微微显形。 严小刀瞄了一眼,迅速移开视线看海鸥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不得不承认凌先生果然每顿饭没有白吃八两干粮,从小喝牛奶、吃牛肉、啃黄油长大的少年,发育得很不错。那天在酒店洗手间里教这小子怎么撸炮,他就看出来了…… 凌河当晚跟小刀说,他临时出一趟远门,订了红眼航班,快去快回一天一夜就能回来。 “去哪?”严小刀略微不解,“我陪你吗?” 凌河神情不定,一口回绝:“不用,我自己去。你在家等着,不准趁我不在悄悄跑了!” 严小刀还真没想偷跑,回敬道:“我要是想走,一定在你面前大大方方地从正门离开,我不干悄悄跑了的怂事儿。” 凌河被戳到短处,有点没面子,在严小刀面前愤慨地拿手一指:“我不在家,这楼里没一个会做饭的,严先生您就尽情享用快餐外卖吧!” 严小刀迅速七拼八凑堆出一脸懊悔的表情符号,演技浮夸地捂住胃部后仰倒在沙发上。他的胃口真是让凌河养刁了,如今再吃外卖盒饭已经无法忍受,由奢入俭真难啊。 他眼瞧着骄傲的凌公鸡在他面前翘着尾巴志得意满地离开了。 严小刀当时没猜到凌河这人去哪了,他完全想不到。 第七十七章 妙手神医 凌公子只带了两名贴身保镖, 连夜乘航班去了宝鸡。 凌河连下榻宾馆的时间都省掉了, 连轴转不需要休息睡觉,他所要办的事情比睡觉重要得多。他出了机场直奔大人物的家门, 左右手提着峦城特产干制鲍鱼海参礼盒登门拜访。这种场面也是难得一见, 凌先生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似的, 长途奔袭给人家献礼。 凌河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平时这些客套礼节他自认为用不上, 对许多人和许多事他要么不在乎, 要么施展心计巧取豪夺,他都不屑对任何人逢迎谄媚。然而这世上, 有些事情就无法巧取, 有些人就不会让他予取予求地“豪夺”……今天是当真有求于人, 不得不撕下骄傲的面皮卑躬屈膝。 他进屋颔首,客客气气问道:“请问张文喜大夫在吗?” 一位身形干练瘦削的男子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摆弄窗台上琳琅满目的几十种稀奇植物。这男子穿一身宽松的绸布中式褂子, 黑色千层底布鞋, 民国书生气质的衣品有点像戚宝山那个酸劲儿, 但是比戚爷年轻多了。 这家伙也是个人精,仿佛后脑勺开了天眼,用特有的玩世不恭口吻将他顶回去:“怎么又是你呀?上回都告诉过你不要来了,饿不给你治!!” 凌河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能治,张大夫?……是太严重治不好了吗?” 背身的男人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瘦长的麦黄色脸庞和一双细长精明的眼:“不是, 治得好,不就是接个脚筋吗,这种小伤小痛饿治起来拿手得很!但是,饿最近心情不好,饿谁也不给治,你们一个个就都瘸着吧!” 第81节 没听过这么不讲客套也不需要编纂任何理由的拒绝方式,凌河呆怔住,站在那里。 凌河前来寻访的这位少爷年纪不大,是圈内相传一双妙手和一把手术刀包治外伤百病的神医。 建国后相传宝鸡有这样一位“神刀张”,隐居在秦岭西沟里,时常被中央请到燕都的海子里,给各位大领导、圣上、相国们看病。这人做外科手术不见血不留疤,手到病除,不留痕迹和后遗症。可惜啊,吹得再神的半仙,也有天命之年,有他命中注定的气数,自己都治不好自己。后来这位“神刀张”就去世了,身后有一位传人,据说手活儿也不错,就是凌河专程前来拜访的这位小神医张文喜。 然而,眼前这人很不好说话,张文喜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僻不符常理不合人群,或许就是自恃有才眼高于顶,想怎样就怎样,给不给治全凭他喜好心情。 张文喜坐在一张梨木雕花的古董椅子里,端着一杯盖碗茶,垂下眼皮子一口一口地撩拨浮在热水上的一层茶叶,故作悠闲,简直就是来气人了。这小子一脸痞相,真不像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像山寨出来的。 凌河孤伶伶地戳在那里,平时都是他掐尖使坏去气别人,随口一梭子毒液喷人一脸让对手仇家满脸抽搐溃烂生疮,这种事他最拿手了,他是真不擅长开口求人。他这时脑补盘算着普通常人面对此类局面的方式,是应当扑上去抱着张神医的大腿痛苦流涕打滚哀求、以悲情动人,还是砸钱、色诱、或者拔枪呢?恐怕都不管用吧。 凌河凛住气息走近两步:“张大夫什么时候能心情好些,愿意给治?” 张文喜哼了一句:“不知道,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看饿的心情。” 凌河蹙眉,心里憋着邪火,也是不善地打量对方:“张神医,您眉心处神色郁结,舌苔发黄,嘴角生疮,脾气暴躁,看起来就属于肝火旺盛、火旺阴亏,您是失恋了心情烦躁吗?” 张文喜猛一挑眉毛:“呵呦,你是大夫饿是大夫,你诊病还是饿诊病?你小子还敢挤兑饿?!” 凌河将成盒的海鲜礼品放在房间地上:“既然失恋了不爽,也算我来得不是时候,实在抱歉。张神医,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您一定保重身体,心情转好之前您给我好好地活着!” 这话如此阴毒让张文喜满目惊愕,就没见过这样口气张狂敢对他出言不逊的求医病患,怒对凌河的背影:“你、你给饿站住!” 小神医最近心情不佳,确实失恋了,而且失恋已不是一天两天。 张文喜自幼喜欢的那位青梅竹马,回山东老家结婚去了,嫁给另一个男人。他不但没捞着,还屁颠颠儿地给瘸腿的情敌把伤腿治好了。这样宽宏大量妙手仁心的积德犯贱行为,咱们张神医觉着受够了,善心已耗尽,再也不想管闲人的俗事还要眼瞅着这些人在他面前晒狗粮,谁腿瘸让他瘸着去吧,关老子屁事嘞? 张文喜憋了一肚子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的闲闷气,手一指身旁座椅:“凌先生你坐这里,饿问问你。” 待凌河坐下,张文喜斜眼瞟着他:“你说的断了脚筋的那个男人,是怎么伤的?借了高利贷还不起被人砍脚?还是做了恶事遭人报复?” 凌河摇头,但凡提及严小刀他的恶毒怨气也就烟消云散,认真地回答:“他是很好的人,从来不做恶事,怎么会遭人报复。” 张文喜顿感好奇,微微凑近身子:“好人却没有好报,那是怎么断的?” 凌河面无波澜,眼神清白,像是叙述一件平常的家事:“我是恶人,我用刀扎断了他的脚。” 张文喜口中“嘶”了一声,夸张地抬腿揉揉自己脚脖子,感到一股穿心扎肺似的尖锐疼痛:“这人跟你有仇么?你下手这样狠!” 凌河再次摇头:“不是,他是我老婆。” 张文喜捂住胸口差点儿从梨花木椅子上后仰折过去!他也瞧出这位凌公子的精神状态与心智推理不似常人,明明讲述着最凶狠恶劣的行径,这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上,两道眼神如初生婴孩一般透亮清澈、纯情无辜,好像与凡俗污浊的俗世就完全不是一路;这人讲述怎样扎穿了别人的脚,就像在自家厨房拎一把刀切鱼剥鳞一样稀松平常,好像完全不通人事情理,这是什么脑子?要么脑血管长歪了,要么是脑干位置挂着个垂体瘤子。 张文喜为自己顺顺气,吐槽道:“你砍都砍了,你还花钱再请饿去治?神经病,你耍饿玩儿呢?” 神经病凌先生怕冷似的微微一抖,语塞无言。 砍都砍了,不给治又能怎么样? 假若残一辈子都治不好,严小刀会不会仍然选择原谅他,仍然跟他混在一起,至少表面上仍然给他一个“心甘情愿”? 严小刀一定会瘸着脚拥他入怀原谅他,继续放纵他的任性恶劣声名狼藉,总之两人在一起,哪管世俗旁人的眼光里他们这算是同甘共苦还是同流合污?……凌河心里有所判断,十分笃定。孤身陷落在黑暗泥沼这么些年,以恶为护身铠甲,以毒为伤人武器,这么多年他也只遇见严小刀一人,能让他如遇见天神一般,用崇拜的角度去仰视对方。这个人就是前来拯救他的护命天使,时不时令他自惭形秽,却又欲罢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对小刀的钟情迷恋情绪中辗转煎熬。 小刀昨天在院子里看到致秀徒手爬墙上房,那时眼里曝露出一片失落和荒芜,他躲在门后偷看,他很难过。 小刀在乡村旅舍的楼梯上打着滚摔下去了,他甚至来不及扶住对方,一身英雄气虎落平阳,一个破楼梯竟然绊住了他心目中完美的人,尤其让他抓心挠肝。 凌河认为自己亟需再来一场忏悔,在那位邱文澜牧师面前,并且需要更改某些忏悔词的内容。他的心境已经与数月之前大不一样。无论将来是否能与小刀共度一生,这个人在他身上烙下的一层一层改变,深深浅浅地刻在他皮肤上、骨骼上,这些无法否认。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得不再穷凶极恶,变得柔软善良一些……尽管这样的领悟他永远不准备对严小刀吐露半分。 凌河淡淡地对张文喜道:“我想给他治好,让他恢复从前的样子,让他能开心一些。” “这样啊,咳!……”张文喜细润修长的眉眼闪出碎光,干脆利落道,“我收你一千五百万,你能付得起这价钱,我包给你心上人的脚丫子治好,让他完全感觉不出他曾经伤过。” 凌河惊问:“你要这么贵的价?” 张文喜一脸理所当然:“原本一只脚丫子只收一百五十万,换头才要一千五百万呢。但你刚才说,你媳妇的脚是你拿刀扎坏的,既然是你造的好事,对所爱之人尚且如此歹毒心狠手辣,饿怎么能不让你多出点血?一千五百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饿就不给治!” 凌河怔然瞪着张文喜,难得在外人面前示弱哭穷:“我没有那么多钱,现在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些现款。” “咳,你砍人家脚的时候,那么痛,怎么没想到拿不出钱治呢?”张文喜两手一摊,冷笑道,“饿若是收你钱收少了,凌先生你下回哪天又不开心了,打算家暴你媳妇,你再扎另一只脚?治这一回让你倾家荡产就最好咧,这辈子也就没有下回了!” 张文喜字字句句狠辣刁钻,就是故意对他冷嘲热讽、毫不留情地鞭挞,凌河瞠目结舌瞪着对方,才发现今日遇见了活的对手。 凌河低低地垂下眼睫,眼睑下垂落两丛水墨画般的阴影,轻声说:“张神医,我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你不能通融吗?” 张文喜反诘道:“你还有房子吧?” 凌河:“……” 凌河两眼发黑,甩了甩头甩掉眼前黑色帷幕上飞舞的一片金星,咬牙说道:“我可以卖房子,你先把他的脚治好。” 张文喜顺手从案头抽出一张宣纸,一双细眼透着旗鼓相当的精明刁钻:“凌先生给饿打个正式的借据,一千五百万绝不能少给。” 凌河也没有抠抠唆唆或是逡巡犹豫,掏出签字笔在借据上签下自己大名。 这一个签名写下去,他就背上了一笔巨债。 天道轮回多么可笑,凌河唇角擎出一丝自嘲的笑。只能让陈九那家伙再活一遍,他得杀过去截胡才能弄来这一千五百万。 …… 大主子爷不在家,凌宅别墅就少了一根能镇宅辟邪的标杆,瀚海楼里往日的门风规矩、条条框框,一夜之间都被踢蹚散架了似的,在这位外严内宽而且很没架子的二主子严小刀面前,就没啥规矩可言,一群男女老小开启了胡吃混睡的造反模式。 高级大厨不在家,毛仙姑早中晚三顿买回外卖盒饭,喂饱全家。 严小刀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之前跟一伙单身汉同居那么些年,每天吃宽子买回来的各种口味的杂牌盒饭,过着一把很糙的日子,是怎么凑合活下来的?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人生的,不仅仅是凌河啊…… 白房子墙色冰冷装修简约,厨房里是一片不锈钢外壳的凉锅凉灶,一丁点人气都没有。那位凌先生虽说每次在厨房里像站木桩一样,也浪不起来,表情高冷面瘫,但凌河本身就是一道倾城绝色的风景线,面瘫也是“美人瘫”,穿一身旧衣烂衫和夹脚拖鞋都很耐看。 毛致秀和几名同伴打算结伴去海滩玩儿,邀约严总一起去开摩托艇,严小刀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心里念着漂亮又心灵手巧的小河。凌河不在家,跟谁搂着抱着玩儿双人摩托艇?他无聊得只想宅在卧室里看《万历十五年》。 严小刀在峦城前后住过这两趟,还没有去各地旅游景点游玩,毛致秀于是开车带他在城里高低起伏的山路上转悠赏花。 凌主子不在家,毛姑娘还是谨慎的,出门开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杂牌厢式房车,外表稀松瞧不出个所以,车里塞了七八条精壮的汉子,她一个女汉子负责开车。 毛致秀后肩露出帅气的纹身,戴墨镜,嘴角含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四只车轮在山路上颠簸飞起的驾驶风格就如同女土匪下山了。 严小刀下意识抓住车顶把手,把持不住浑身乱颤的身子骨,屁股都离开了座位,忍不住喊:“姑娘,咱悠着点!” 兄弟们捂着胃哼哼唧唧:“秀哥,刚才的排骨盒饭都颠出来啦!” 毛致秀叼着烟嘲笑他们:“看你们这一群娘们似的!” 车厢里爆出互相挤兑打趣的话音与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一路心情十分畅快。 路过峦城当地最有名的基督堂,严小刀说要进去买一件基督的浮雕小挂像,寄给他妈妈,聊表一寸孝心。毛致秀说,不用您严先生亲自迈步下车,我下车跑腿替您买回来呗! 他们的厢式车就停在基督堂不远处的林荫下,严小刀用手肘撑着车窗边缘,坐看风景,道边的梧桐树将大手掌一般透绿轻薄的叶片在风中扇出“哗啦哗啦”响声。 几步开外,人行道上有一处立式公用电话亭,那部电话突然就在严小刀面前响了。 从电话响起第一声,一贯警觉的严小刀就注意到了,偏过视线盯着梧桐树下的电话亭。这是供路人投币使用的公用电话,谁会往公用电话上再打电话? 四周街道嘈杂的车流声中,那部电话闹中取静,自顾自响个不停。严小刀耳朵很灵,电话明明断掉变成忙音,对方又拨了一遍,继续在他耳畔作响,仿佛就是专门响给他听的。车上其他伙伴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 一个小弟若有深意地看了严小刀一眼,严小刀面色冷峻不动声色,就没动窝。 “严先生您不接电话,我替您接了!”那小弟猛地拉开车门跳下车去,刚一拿起听筒,恼人的电话铃声生硬地戛然而止,重新变成一串忙音…… 严小刀不吭声,对一切了然于心。他判断这通电话是有人打给他的,那么对方应该看得到他坐在车里,周围都是人手和眼线,他就不可能去接电话。 这电话又或许本意就不需要接听。一声声激越的铃声,就是一种尖锐的提点,又是某种急促的召唤和催促。在接下来的一下午和一晚上,那道电话铃声就在严小刀脑子里扎了根,仿佛生成了有分量的活物,不停在他神经弦上翻来覆去地碾过…… 第二天清晨,严小刀拄着一根手杖,站在早市熙熙攘攘的门口,看着致秀和阿哲进去买早点盒饭。他上身穿防雨材质的帽衫,帽子遮住半张脸,下身穿一条及膝的大短裤,这是当地汉子在海边趟雨的最平常打扮,平实而潇洒,也算入乡随俗。 他见过凌河也这样打扮,下意识就模仿了。凌河偶尔露出一双修长小腿,很垮的一身便装都能穿出男模的质感。 就在毛致秀进出仅有的一两分钟间隔时间,一辆黑色轿车以猝不及防的车速突然闯入,硬着头皮扎进早市门口乱堆乱造的自行车电动车八卦阵中。车窗打开,车内人压低熟悉的嗓门喊道:“大哥,快上车跟我们走啊!” 严小刀惊异地看去,车内其中一人是戚爷身边保镖,他认识的熟脸,另一个可不就是他兄弟宽子。 他脚伤好差不多了,在峦城这座旅游城市优哉游哉地度假放风这么久,在外人眼里就是乐不思蜀了,戚爷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哪?在他们去三江地探案期间,他的部下已经围着瀚海楼别墅转悠好几天了,一直等他回来。 宽子同样眼含惊异和不解,拽住他的胳膊:“大哥您别愣神,快上车啊!” 严小刀:“宽子……谁让你们来的?” 这句问的纯属废话。 于理,当初就是受伤被劫,他现在上车走人不辞而别,绝不算是不仁不义。 于情,他根本就不想走。 严小刀一把按住车门:“宽子,麻烦你俩帮我给戚爷带句话,我脚坏了,将来对干爹他也没什么用处,我对不起干爹,让他老人家多保重。” 他答应过凌河,绝对不会在凌河不在家时溜之大吉,这话说到做到。两人冷战两个月几乎斩掉旧情一刀两断,他还没有向对方重新表白,他在内心深处开启了对二人将来的设定模式,他后半辈子想要与凌先生一起度过,不论那些可以预见的坎坷与承担……他愿意承担。 那二人显然是一愣,茫然而不甘心:“大哥,戚爷让我们给您带几句话。老板他说……” 戚宝山身边的保镖有意模拟了老板的口吻,就连顿句标点和沙哑的嗓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小刀,你去了南方,十多年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必你都已经清楚了。是干爹年轻时造下的孽事,心中有愧。天道有轮回,强行改运将来必遭报应,年纪越大愈发后悔了。 “小刀,干爹就你一个儿子,没有你就是膝下无人,将来哪一日命中劫数到了,我横尸街头,都没人给我殓尸送终。小刀,干爹自认对你始终如一没做过一件亏心之事,是你心太狠了。” 严小刀面不改色。 他这副坚实硬朗的面皮,却是以他本人能够辨别的声音窸窸窣窣皲裂下去,许多复杂的情绪挣脱了束缚,从罅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打击着他的眼眶和瞳膜,让他十分难受。人年纪大了就是不如年轻时中用,如今心软的是戚宝山,心狠的确实是他严小刀。 他艰涩地点头:“我把手头的事料理清楚,立刻就回去看望干爹。宽子,给戚爷带一句话,情势危殆覆水难收,能走就赶紧走吧!” …… 内心的一杆天平,历经数月以来的左摇右摆徘徊挣扎,天平两侧互相绞杀窒息的分量也终于分出了胜负。严小刀也没有预料到,他能如此坚定毫不犹豫,仿佛也是事到临头才有所领悟,全变了,他也再回不去从前。 严小刀撒开手,右脚蹒跚着撤开几大步距离,就是拒绝当场坐车离开。他要等凌河回来。 苏哲顶着一头鸡窝似的滑稽烫发,从早市摊位上转悠出来。这小子左右手拎着大盒的外卖,细脚伶仃却又一扭一扭,扭动幅度快要赶上电视里演的竞走运动员,将“自恋”二字诠释得浪出天际。 宽子愤懑难过地叹息,又无法理解他家老大是被妖精下了蛊还是中了邪,只能七手八脚迅速调转车头,喷出一道灰心丧气的尾气,让车顶淹没在攒动的人流中…… 当天傍晚,瀚海楼的厨房和客厅茶几上堆满了白色污染塑料垃圾,吃完的盒饭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大主子爷回来了,身后带着千里迢迢请来的张文喜大夫。 毛仙姑麾下的众家丁喽啰皆是以双臂环抱的姿势,围观着这位江湖传闻神医圣手的张大夫。张文喜进凌家大宅上下一打量,坐下只说了一句话:“这个房子的颜色,饿喜欢得很,适合做手术室!” 苏哲对毛仙姑不停眨巴眼睛:“还以为是个糟老头子,这位小神医年轻帅气的嘞!” 毛致秀怼他:“你又看上了?你但凡见着个活的男人,就能从人家的坐姿脑补到一百零八式。” “我哪有哦!我也是很挑的!”苏哲眨着清纯无辜的黑眼仁,对毛仙姑讲悄悄话,“你信不信我,这小神医是弯的,你瞅他看我的眼神哦~~~” 毛致秀忍无可忍,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这不可救药自作多情的神经。 毛姑娘在楼梯转角处拉住凌河,附耳悄声汇报:“昨天出门路过基督堂,街边有一部公用电话连续响了两次,应当是打给严先生的。今天早上在早市,有一部黑车跟踪我们,想要接严先生走,但他竟然没有趁机走掉。” 凌河似乎对一切明处暗处的动静都了然于心,无论他人在本城还是身处外地。他乌黑的眼睫在吊灯下闪烁出光彩,嘴角微微一抿:“给美国那边的房屋代理打个电话,把我在纽约布鲁克林的公寓挂牌卖了吧。” 第82节 “啊?!”毛致秀的两弯柳叶眉差点从眉骨上挑飞了,“卖啦?卖了以后您回去住哪?” 毛致秀转念又一想,哎呦,凌总您不会是已经跟严先生讲好了,打算嫁给他?自己娘家名下的房产就都卖掉?您好歹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回去哪不能住?纽约地铁站的地下通道不是也睡了不少人吗?……我也能睡那里。”凌河对于钱财之事原本就淡泊随性,心里唯独记挂着小刀,唇边却不经意间泄露了一层带暖黄色灯光的笑意。 第七十八章 神龙摆尾 凌河纳闷, 严先生怎么这么安静?严小刀平时一向眼观六路耳聪目明, 今天他大老远回来,严小刀在楼上都没露脸、没搭理他。 卧室空无一人, 床铺散乱着没叠, 果然柳蕙真不在家这群糙爷们一个个懒虫上身, 没一个叠被铺床!枕头和床上还留有某人仰卧时压出的身形痕迹…… 凌河蹙着眉头,走路时肩骨摩擦出一层细碎的火星。他循着窸窸窣窣猥琐不良的动静, 一路找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某间书房。 他一撇嘴, 猛地打开书房的门准备捉奸! 呵…… 严小刀跟两个小年轻的躲在书房里,这假期过得惬意得很。仨人都戴着海绵耳机堵住一切俗世噪音, 手里叽叽咕咕, 对着桌上三台电脑做着更俗的事情。 凌河悄没声息地一个健步迈过去, 以他对某些方面可说是比较青涩单纯的经历,他以为今天会抓到一群很浪的汉子私底下偷摸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比如看个片子,撸个手活儿之类。 严小刀聚精会神盯着屏幕, 眼神还招呼着另外两人, 手指熟练地操纵键盘和鼠标。这帮人正在发动星球战争, 联网刷怪! 凌河想错了。严小刀那方面经验老道了,远不是青涩的毛头小子,毕竟十几岁就下海实战,现在都快三十岁的成熟爷们。现如今能撩起严小刀兴趣的,就是那天两人在酒店卫生间做的好事,教给毫无房事经验的凌先生怎样享乐快活…… 那两名同伴互相一打眼色, 在乌云遮面的凌总气势汹汹压上来之前,迅速从座位上弹起,给老板让出空位。凌河理所当然地坐到严小刀身侧,端着键盘其实不知应当按那个键,瞟向严小刀的眼分明射出两道鄙夷:你竟然背着我偷偷玩儿这个? 严小刀却也瞅着他:“你玩儿这么无聊幼稚的游戏?” 凌河反问:“不是你在玩儿吗!” 严小刀:“凌总,是您的公司职员教给我的!” 凌河:“那我为什么不能玩儿?” 凌先生的人生简单苍白,缺少调剂的色调,尤其极度缺乏娱乐享受,确实不会打游戏。严小刀也不太擅长,但他喜欢教给凌河,在这张白纸上涂抹上专门属于他们两人的色彩。 凌河学得半懂不懂时,面对电脑屏幕恨不得手脚并用还一脸不甘心几乎要伸手挖开显示器的表情,让严小刀享用得十分惬意,爆出一阵嘲笑。凌河这人脾气一贯霸道,倘若面前对付的是一个活人,早就喷毒液或者撸开袖子动手了;然而对付的是一台冥顽不灵的电脑,油盐不进软硬都不吃,血槽打空了就是空了,打挂了就是挂了,打得凌总没脾气。 严小刀笑说:“老子只能帮你偷偷开个外挂了。” 原本好像一直处于监视和软禁状态的严小刀,对这样的度假生活有点上瘾了……有这么舒服的“软禁”吗。 他以前也没见过这么幼稚愚钝、人畜无害的凌河。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最好,永远都不会腻歪嫌多。 两人捉对打了三局游戏,心情都很鲜亮过瘾,凌河这才想起来,楼底下还坐着那位神医呢,再若怠慢下去,张文喜那个臭硬的茅坑石头怕是要拎包扭头走人了。 凌河搁下鼠标键盘,心思踌躇时下意识将双手握紧纳入两侧的裤兜,望着严小刀的侧颜:“小刀,我请了一位大夫过来,给你治脚。” 严小刀:“哦,你就是干这事去了?” 严小刀面对屏幕,原本轻松畅快的心情一丝一缕敛入眼角唇边的纹路中,显得成熟冷峻:“还治什么?医生已经下了最终诊断。” 医生的最终诊断就是那只脚废了,脚筋断了没的治,就一直瘸着了。 凌河瞄着小刀的脸色拿捏分寸:“张大夫说还是可以治的,让他试试?” “不必了!”严小刀迅速一口回绝,“我都不纠结这事,你还纠结什么?” 严小刀心想,砍也是你砍的,还要费尽心思再给我医治,真是神经病,凌河啊…… 严小刀根本不想再提那件事,面对凌河他也无话可说。命中注定是栽对方手里,他的一切大度、宽容、豁达之心,千锤百炼之后已被撕扯揉捏到支离破碎,再重新捏合重塑,全部交付给了凌河。前情龃龉他可以一概不去追究,喜欢就是喜欢了。 凌河绕过直截了当的道歉,兜了个圈子:“我知道你脚不好用了心情也不会好,我还是想给你治好。” “甭拿我心情不好说事儿。我现在挺好,一日三餐有好吃好喝伺候着我,凌先生的美意我都享受到了,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严小刀反诘。 凌河蓦然收住口,两人再次陷入片刻的沉默和尴尬,话风不对随时又可能吵起来。 对于感情事,严小刀自认比凌先生痴长五岁,岁月没有白活,心里想得很清楚。两人个性都太强,周身裹的那一层戒备和芒刺随时扎疼对方,谁都不是随意向另一个人服软犯贱的脾气,对于大是大非立场上的许多事,就不可能随便妥协。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这样的情势,如此艰难地坚持钟情一个人,必然还是要分出个客观上的胜负强弱。两人之间最融洽和谐的两段时光,前一段是凌河装成瘫子委身于他,而后一段是他脚残废了,不得不寄居在凌河家里……严小刀也领悟了这些沉重的代价。 瘸着很好,瘸着可以避免许多江湖纷争,没人会忌惮一个瘸了脚的严小刀,没人再需要他了。他一时半会儿有足够的心理建设和客观理由不能回到戚爷身边,心安理得陪着凌河混日子了。 两人相识于妖风四起惊涛骇浪的船上,真正感到离不开对方,却是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细水长流的朝夕相处之间。 凌河调开视线望向窗外红瓦绿树的风景线:“小刀,你还是记恨我吧。” “记恨谈不上。”严小刀答得干脆利落,“当初你扎我一刀属于咱们两人恩怨扯平,从此互不相欠,过往全部抹平。现在你非要给我治好,我认为属于不可理喻兼多此一举,没必要!身上的伤口即便痊愈,疤痕永远都还在那里,不可能装作没有疤。只要你不再提起,以后不再这么做,我也不会再提。” 凌河垂下浓密的睫毛,胸膛陷入剧烈的起伏,心口这块阴霾的边缘逐渐洇开、扩大。明知小刀就是记恨他了,永远会给他记着这笔欠账,有些事情做过就无法挽回。 凌河咬住下唇,脊背僵直着起身走出房间。 严小刀以为这人放弃了不可理喻的愚蠢想法。 凌河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壁橱内的密码保险柜。保险柜里摆着他的几把枪,还有一些需要谨慎妥善保存的药品,比如具有高度杀伤力的剧毒药物。他拿出一次性针头,抽取了一小管无色无嗅的透明液体。 凌河再次走进书房,严小刀回头瞄到人。凌河面无表情,眼底蕴含两道令人瞬间警觉的冰渣样的纹路。 凌河轻声道:“小刀,你过来。” 严小刀警惕地站起来,凌河大步突然近前时他下意识横起一肘做出自卫姿势:“你干什么?” 凌河虚掩在身后的右手突然出招,根本没有直接的皮肉接触,手握针头毫不犹豫直接戳中严小刀脖颈与锁骨交界的软处,迅速将针管里的液体推入! 严小刀眼露惊异哼了一声:“凌河你……” 凌河话音温存而轻柔,扶着他的后脑:“小刀,你别怕,只是麻醉剂,不会伤到你。” 严小刀也想到这是麻醉剂,他简直快要气吐血了。谁忒么刚才觉着眼前这个人幼稚愚钝、人畜无害?三局游戏打完了这小子原形毕露。 这就是凌河蛮不讲理一意孤行的办事方式。只要是凌河想要做成的事,旁人反对抵制都没用,这人一贯不打商量而且不择手段,是一定要做成事的。 高效的医用麻醉剂几秒钟就见效,严小刀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骂出口,结实的身躯缓缓往地板上出溜下去,后颈不偏不倚落在凌河掌中,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挣扎,却只能任由凌河将他的头抱住…… 凌河将小刀横着抱起,搬回卧室,平放在床上。 他弯腰吻了严小刀愤愤不平之下微张的嘴唇,用自己的唇拨弄着把小刀倔强地张开的两片嘴唇强行阖拢。 张文喜并没有拂袖离去。 凌河下楼时,看到的是致秀、苏哲和张文喜三人各自占据转角沙发的一个宽敞位置,全部以盘腿的姿势舒舒服服坐着。每人手里握着一大把扑克牌,正在热火朝天地斗地主,还一定要分出个胜负输赢。 毛仙姑骂苏小弟:“吃里扒外,你这小贱人,专门给你的干哥哥们放水!” 张文喜畅快地大笑:“老子行医水平一般般的,打牌饿可是擅长得很,不需要谁给饿放水!” 凌河扶额默默围观这三位神气活现的活宝专心致志地斗地主,斗足了三圈,宾主尽欢,场面友好而热烈。张文喜在下唇上松松地叼着一张牌。凌河认为,这位大夫最擅长的应该是耍帅吧? 他怕楼上那位爷的麻药就快要醒了,不得不很煞风景地挥手中断了牌局:“别斗了,先把脚治好,人还麻翻着呢。” 他拎了小神医上楼,张文喜进屋一看严小刀昏迷不醒的样子,一拍脑门:“哎呦,你麻醉他干什么嘞?我开刀无痛无血,就从来不用麻醉剂!” 凌河道:“张大夫,你不麻醉他,他就不会给你老老实实躺着,你赶快动手。” 张文喜穿上一身白大褂,一双细眼射出精光,将翘首以盼的凌公子毫不留情关到了卧室门外:“家传绝学,不准外人围观,凌先生您稍安勿躁,稍等片刻吧。” …… 严小刀再醒过来的时候,睁眼的瞬间深深叹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又在凌河面前栽了,还是不可救药地对这人心软。今天是凌河出乎意料地给他开了个挂。 神医张文喜这时早已拎着他的小药箱,迈开四方步,脚下生风离开瀚海楼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张文喜替人疗骨治伤,从来都是速战速决,二十分钟搞定了严小刀一只脚,片刻都不耽误,随后飘飘然地离去。脚下自带一股遗世的仙风,一身风流的傲骨,赶回程航班去了。这人临走却也没问,凌先生你应该什么时候还清那一千五百万呢? 苏哲徒留了一汪口水含在嘴里,遗憾地摇摇头:“来了一个又走了……好帅啊……” 毛仙姑双臂环胸瞧着张神医的背影:“这小子能不帅吗?快要嘚瑟上天了,上下嘴皮一碰就一笔巨款。” 严小刀右脚包了一层绵薄的纱布,没有洇出一滴血迹。麻药劲儿才一过,他已经能感到脚腕子轻松自如,原本松松垮垮、断了筋脱了环儿丝毫使不上力的地方,突然就有了实实在在的知觉。这“神刀张”手里的一把刀,果然名不虚传。 张文喜留下一张简单的字条,笔迹是龙飞凤舞地耍帅:【消炎壮骨的几味中药,隔水炖汁煎服,每日早晚各一碗,连服七日。大侠平时且多加修行锻炼,不日即可恢复如常,飞檐走壁。】 柳蕙真偏巧这时回来了,进屋都不歇脚,贤惠麻利儿地过来给严总收拾脏衣服,重新抖一抖被子,然后送上今晚菜单:“严先生,我老板请您点菜,晚上想吃什么?美餐行吗?” 严小刀对凌河的情绪永远是复杂且无奈,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让你老板自己来!我想吃他!” 柳蕙真睁大一双杏核妙目,对这“吃他”二字迅速心领神会,有了自己一番缱绻旖旎的理解。姑娘的半高跟皮鞋一路踩出轻松欢快的“哒哒”声,跑下楼喊她老板去了。 凌河上楼准备以身饲虎,严小刀已经一路蹦着蹦到楼梯口。他毫不客气拍出一掌,二指狠狠捏住凌河的下巴,顺势捏住这人一副伶牙利嘴不准开口说话。 凌河的嘴被捏成个鱼嘴模样,从侧面看就是对着严小刀噘嘴。 这人又什么时候对任何人噘过嘴撒过娇?就不会。 被捏住了嘴却还掩饰不住尖锐嚣张的一嘴尖牙,凌河白了一眼,口齿含混不清说道:“严先生,眼瞧着脚治好了,你又厉害了,有本事你来揍我。” 严小刀面带怒容:“我同意了吗你敢麻翻我?!” 凌河轻挑眉峰:“严先生你第一天认识我?” 严小刀懒得打嘴仗,照着凌河被捏成鱼的一张嘴,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愤怒的啃咬终究还是留有情面,牙齿触到柔软的皮肉浅尝辄止转为细碎的轻啄,然后是绵长的吸吮。二人互相含住对方的嘴唇,也没剩多少柔情的动作,早就跨过了试探调情的步骤,就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嚼碎了吃进去用来填胃…… 当晚,凌大厨正在厨房给严总做煎猪脸肉和南瓜汤的晚餐,又有客人来访。 这位客人可算是认识了凌宅大门,轻车熟路地造访,事先都不打声招呼,毫不见外地伸开大长腿就迈进来,还得到了苏小弟完完整整一套殷勤的待客功夫。苏哲就差在瀚海楼的大门口铺一条红地毯了,让这位客人直接开着四个轮子压上红毯。 来的可不就是薛谦薛大队长,现在已经拿凌河和小刀的地盘当成自家熟人的后院,随来随走。 薛谦穿一身很显身材的背心仔裤,沾染着一头热汗和尘埃,风尘仆仆。凌河拎了一只塑胶锅铲,歪头瞅着这位爷:“薛队长,您又来问案?我们躲在山高水远犄角旮旯的地方,最近什么都没干,没有给您惹麻烦吧?” 薛谦将墨镜一摘,眼角笑出极富魅力的鱼尾纹,浑不吝地抖了抖肩膀:“咳——老子今天不是来问案的,不用这么警惕我吧?我刚又从南方出差回来,顺便路过歇个脚,跟凌先生讨一顿晚饭吃,不至于虎视眈眈赶我出门吧?!” 薛队长嘴上说不是来问案,然而聊上了头讲得仍是案情。这人脑子里填满的就是条分缕析的案子,一层一层向中心剥离。 游景廉在旧案中但凡露了相,以这人为中心划一个圆,顺藤摸瓜很快就揪出线索。 薛谦说:“这位游大人以前就是三江地政府里一个芝麻小官,没有几斤几两的本事,但是十分贪财。他挪用了两百多万公款,你们猜他干了什么?” 严小刀跟薛队长凑在桌上,喝一口小酒。 薛谦主动跟严总碰杯:“游景廉是真贪!别人贪污公款就是据为己有,拿来供自己花天酒地、养个二奶什么的,这个人贪污公款,他还想要母鸡下蛋以钱生钱,欲壑难填啊。他拿着这笔贪污款,放了高利贷!” 严小刀眉心微蹙:“他是官员,他还敢做高利贷生意?” “他自己一个地方小官,有头有脸的,当然不会直接出街露脸去放高利贷。”薛谦慢条斯理解释道,“但他可以跟高利贷公司做生意啊。一层又一层地往下面放贷,盘剥获利,所以他认识当时三江地最大的高利贷团伙头子,此人名叫张庭强,这两个人背后根本就是一伙。” 第83节 严小刀是头一回听说“张庭强”这个名字,不是一个圈子和路数,比较陌生。 他事后倒查当初的新闻,这姓张的确实是当年南方五省赫赫有名的江湖混子,四处逼债劣迹斑斑,敲诈勒索以及各种绑架拘禁故意伤害案层出不穷,在当地是几进宫的熟脸。也就是那个年代当地的社会治安混乱、法治意识薄弱,让这种人在下层民间社会的夹缝中得以为非作歹,肆意忘形,若是换作今天的法治社会,这种人早就被清除出公民队伍了。 薛大队长不是随便提个名字的。 他嘬了一口白酒,说:“根据这些线索以及小陈同学提供的债主名单,我们基本判断了,主犯应当就是这个张庭强,但棘手的是,关于这个人的线索现在又无疾而终了。” 严小刀蹙眉:“张庭强人呢?” 薛谦道:“张庭强在案发后一段时间内突然消失,不知所踪,这人就找不见啦。” 严小刀迅速反应过来:“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突然找不见了,一般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和陈九的下场类似,在看不见的地方被其他人做掉了;第二个可能,这人改名换姓,拿钱远走高飞,去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换成一种令外人都料想不到的身份逍遥法外……我认为是第二种。” 二人再次不谋而合,薛谦双眼放出精光,端起酒盅一比划:“说得太对了。” 凌河在厨房里忙了一阵,穿着一身白衫白裤,做事的手法优雅利落,晚饭很快上桌。 凌河面色如常,就像往常给严总端盘上菜那样,目不斜视,就好像没注意到桌上还有一位客人,虽说这客人脸皮也比较厚,在凌先生家里吆三喝四,就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主人的脸皮更厚。 第一轮上菜,严总面前是一只精致小碟,盛的是酸橙火鸡肉蔬菜沙拉,薛队长面前是一盘五个煮饺子。 第二轮上菜,严总面前是煎比目鱼配熏牛骨髓和青苹果核桃色拉,薛队长面前还是一盘五个煮饺子。 待到第三轮的五个煮饺子上桌,薛队长印堂发黑,实在忍无可忍了,因为严总面前分明是一盘香煎猪脸肉,配龙葵和五彩胡萝卜,色香味俱全无比诱人,勾得薛队长眼珠子都直了,想扑过去抢严小刀的盘子! 可以推断的是,凌先生将一大袋二十五枚速冻饺子煮好后,分装五个盘子,这就是给薛队长的五道菜。 薛谦都有些后悔登门讨饭了。他盯着严小刀盘子里的煎猪脸肉,再瞅瞅自己这一盘速冻水饺,这忒么是凌先生的待客之道吗?这人故意的吧? 薛谦哼着说:“凌先生,我说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凌河反问:“怎么不公平?” 薛谦瞪大了眼,手指着盘子:“我说凌先生,你给他吃的就是扒猪脸,给我就是速冻饺子啊?” 凌河一本正经地使出诡辩术:“饺子也算年夜饭的档次,薛队长您可真奢侈。” 虽说早知道这两只公鸳鸯在被窝里的暧昧关系,薛谦仍是哭笑不得:“我奢侈?你这也太偏心、太不地道了!” 凌河自认为偏心偏得理所当然,冷笑着以口型对薛队长说:他是我媳妇,你也是我媳妇? 薛谦语塞,这什么玩意儿,简直不可理喻! 严小刀隐约听见这句,被一口菜呛得猛咳嗽了几声,盯着凌河的背影。然而在“调转枪口一致对外”的门规之下,愣是把当场拍桌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他又因为“媳妇”这么个称呼,品出几分具有新鲜感的柔情蜜意…… “玩儿角色扮演么,戏真多。”薛谦大口大口嚼着他的速冻饺子,含混咕哝着替严总解了围。 第七十九章 秉烛夜谈 一袋速冻饺子吃完, 薛队长瞄到凌大厨去洗手间, 起身就跟了过去。 凌河从洗手间出来,与薛谦一错肩的片刻须臾, 薛谦一掌伸出去按在墙边, 毫不客气地拦住去路, 对凌河勾勾手掌。 凌河心里料算薛队长就不是过来排队解手的。 薛谦找了个严总视线无法拐弯就看不见听不见的客厅角落,低声道:“凌先生, 就是找你聊聊, 关于凌煌的那件相关案子。” 凌河一听,怪不得薛谦出差特意“路过”峦城。刑警队长平时忙得日夜颠倒四脚朝天, 哪有闲工夫跑来寒暄要饭?显然, 薛谦不是来通报普通的案情, 这人也绝非“路过”。 凌河冷然道:“原来,薛队长就是来问案的。” 薛谦讲话干练利索,简明扼要,就说三件事。 “凌河, 关于凌煌那件案子, 经侦部门已经有大致眉目, 我先给你透露一二让你放心!集资诈骗和走私都有内情,省内发改委、法院和海关有几个内鬼,贪赃枉法偷梁换柱,与人合伙罗织了罪名。凌煌出问题之后,他公司的资产当时都被查封。然而,那些资产变现之后价值大约二十几亿, 在档案中七零八落下落不明,这笔资产和现款可能被人以其它方式贪掉了。专案组会继续调查,查出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能追回的财产尽量帮你和你的家人追回来。” “辛苦薛队了。”凌河点点头,早知道就是这样。 薛谦眼带一丝迟疑和不忍,还是讲出第二件事:“凌煌这个人,在出事入狱之前,还犯了一件小案子。但他当时贵为大老板毕竟有头有脸,有人报案指证他,被他轻而易举化解,就不了了之了。他……他被人报案参与猥亵男性未成年人,在公司和家中有针对少年的不轨行为,这件事你是否了解? “很凑巧的,你能猜到举报他的这个人是谁吗?” 薛谦说出每一个字都盯着凌河的脸。 凌河干脆地说:“猜不到。” 薛谦没给凌河喘息的机会:“那你知道受害人是谁吗?” 凌河沉默。 薛谦眯眼描摹凌河脸上每一分每一毫的细微变化。凌河慢条斯理地用一条毛巾擦着手掌,擦手的力道几乎要将毛巾撕成粉碎,每一节指关节都攥出刺眼的白色,攥出叛逆和抗拒的情绪。 凌河也明白薛队长特意避开了严小刀,试图单独撬开他的嘴,这算是薛队长顾及他的隐私,表现出一番关怀体贴之心么?一路不依不饶穷追猛打,这番体贴不要也罢,有什么可问的? 凌河眉峰微挑,反问道:“薛队长问我?你觉着是谁啊?” 薛谦再接再厉乘胜追击,以审案的节奏加以诱导再层层推进,在凌河闪烁不定刻意回避的目光中放出第三句话:“凌河,凌煌当真是你亲生父亲吗?还是说,你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当年出事了? “根据我们调查,凌煌曾经因病就医医治无效死亡的材料是造假,也没有减刑假释保外就医的档案。所以,凌煌是不是根本就没死,这个人还活着?他现在在哪?……你愿意跟我们合作说出真话吗,凌河?” “……” “我不愿意。”凌河以四个字回敬,随手将毛巾甩回毛巾架。长条形的毛巾带着鞭子的力道,好像是用一根鞭子“啪”的甩在薛队长脸上,尽管薛队长也不该挨这一鞭。 凌河拒绝得生硬,不兜圈子不拖泥带水,根本懒得纠缠,连薛谦都没料到凌河是这么坚不合作的硬脾气。 我不愿意。 就是这样,一切都没的谈,凌河眼神一挑,就是准备送客了! 薛谦轻咳了一声:“我知道这种陈年旧事再提起来,你……” “再提还有意思吗?当时没查,现在假仁假义地跑到我这儿嘘寒问暖再刨根问底?”凌河倏地凑近薛谦,以带着刃光的愤怒眼神逼视对方,“也太晚了吧?” 凌河眉心放射出的气焰直接逼得薛谦向后撤了两步,薛谦难得地表达了歉意:“经济案件确实是有内鬼滥用职权贪污违法,而刑事案件,如果受害人当时未成年,没有直接报案和做出详实口供的能力,我们警方也……” “呵!”凌河不屑地喷了一声,鼻息重重喷到薛谦脸上,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如果受害人当初未成年,毫无反抗自保能力,那么他现在也该成年了,他现在有足够能力自保,也有足够的本事追讨当初被别人欠下的一桩桩债,并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还用得着你们出来多管闲事吗?……薛队长你多虑了,劝你还是把伸出去的手臂收一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凌河发完了火,平静地又补充一句:“薛队长不用钻牛角尖,你想错了,我不是受害人,没人能害我。” 速冻饺子都不应该喂给这人。 凌河在内心默默吐槽,毫不给客人面子,满面阴郁扭头就走,将薛谦扔在洗手间门口。 薛大队长的臭硬脾气也是圈内闻名,今天假若换作面对另一个人,他早就发飙骂人了。然而薛谦这回却没有发火骂人,生生地忍了,盯着凌河倔强不肯妥协的背影,最终摇头叹了口气。 薛谦也是一切皆已了然,有了答案,此次就是专程前来旁敲侧击当事人,当面做一番求证…… 严小刀从桌边站起来,因为喝了白酒,眼眶现出红润色泽,又因为手术后的脚踝尚未完全痊愈,走路时还摇摇晃晃出一身郎当劲儿。严小刀过来搂了薛队长肩膀,就像他平时搂他身边的兄弟,自带大哥气场:“走啊,继续喝。” 凌河想要赶人的话被堵回喉咙口,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薛谦一眼:有本事你在严小刀面前把事儿抖落出来? 薛谦也以摇晃的步态掩饰他此时头脑的清醒,对凌河横眉立目的警告视而不见,分明就是还赖着不想走,先是不请自来,然而就自请在凌宅过夜了! 凌河在厨房里,用一只砂锅给严小刀煎中药,懒得搭理楼上那两个糙人。 薛谦很不见外地进了严小刀的房间,两个大男人把酒瓶和酒盅搬到床头柜上,这就是准备喝酒夜聊。双方以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误会,自命不凡的耍性子,现在也都自己打脸吃干抹净了。误会过后觉着还算臭味相投,都是性情中人,不妨往前再进一步,由神交变成深交,做朋友也不错。 薛谦在床上盘腿而坐,与严总再一次碰杯,推心置腹:“严总,你知道凌氏集团那个案子,我们是怎么找到的线索?” 严小刀:“怎么回事啊?” 薛谦打了个响指:“这还得有赖于陈瑾和他那个小朋友,就是他学校里那个对象,齐雁轩,你还记得吧?” …… 陈瑾一个背负着杀人犯儿子恶名的顽劣不堪的小子,本来就是硬脾气兼直肠子,没有七拐八弯那么多心眼,因此恶念来得快,解得也快。薛队长把他从少年时代阴影的泥沼里打捞上来,陈瑾就像从里到外涮肠子一般将怨气苦水都倒出来,轻松多了,好像一下子甩脱了卡在脖子上让他窒息多年的一副枷锁。 爹是爹,儿子是儿子,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为上一辈的老人渣们背罪扛债呢? 陈瑾拉着齐雁轩,再次去了荣正街,这回是在傍晚天光尚存时,大大方方地穿街而过,没有在意周围是否有认出他的老熟人。陈瑾请齐雁轩吃了烤鱿鱼,两人各叼鱿鱼的一边,一口一口地咬,一直咬到中间,把鱿鱼吃光,让嘴唇碰上嘴唇。 两人这一晚是如鱼得水,齐雁轩这么些年也没尝过这样滋味,就没换过什么姿势,从未面对面地如此亲密,都感到有些意外。陈瑾竟然抱起他,让他骑在上面…… 他们几乎把所有姿势试了一遍,顿时觉着从前那几年都白活了,折腾什么呢。 陈瑾好几次问齐雁轩:“喜欢吗?这样舒服吗?” 这还用回答?齐雁轩那一晚快活得不行,头一回尝到被宠爱的滋味…… 两人估计是玩儿太累了,极度放松警惕,虽说是在齐雁轩自己的房间里,不是在齐家爸妈房里,可是不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结果被齐家老子推门而入堵在床上这种事,也是过度放纵之后意料之中迟早要发生的状况。 齐雁轩那位当官的父亲,名叫齐孝杰。 齐孝杰是白手起家的平民大学生,在官场上一丝不苟经营了大半辈子,谨慎地做人,低调精心地伺候上官,因出身不足缺乏靠山而上升空间有限,一步步向上爬也爬得不容易。这人平生以来遭遇的最大震惊和耻辱,就是看见自己亲儿子竟然被陈瑾搞在被窝里,两个孩子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一顶乌云罩在齐孝杰人到中年蝇营狗苟日显疲惫的脸上,就像当场被那个死鬼陈九从坟包里爬出来,狠狠抽了他的面皮,让他蜡黄色的脸皮变成通红,额角抽出一道道血丝。一夜之间门风败坏,门下耻辱,这辈子指望能多么有出息的宝贝儿子算是被陈瑾毁了。 齐孝杰捶胸顿足怒不可遏,冲上去抽了陈瑾两个大耳光。 陈瑾硬着头皮给齐孝杰跪了,说他是真心喜欢小轩,将来想要跟小轩在一起生活。 齐孝杰吼:“不可能,你做梦,我不同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就休想!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当初怎么会掏钱资助你上学!你这种人天生就是没良心、养不熟的贱种,就不是个东西!我掏的钱都喂了狗!!” 齐孝杰急火攻心之下把能骂的难听话都骂了,把自己儿子骂哭,把陈瑾骂得调头跑出他们家门。 这人最终颓然坐在沙发上,红着脸陷入愤怒和抽泣,上了年纪做父亲的人,最后竟然也哭了,翻来覆去地抽自己耳光:“报应,这就是我的报应……” 齐孝杰哭得很难看,随着肩膀抖动的节奏,鼻涕邋遢着流下来,这么些年饱受煎熬,亦是万般懊悔:“我是自作孽,我贪了钱,昧着良心做了坏事,这是活该啊……” 辗转反侧煎熬了三天,齐家老子一下子瘦掉十几斤,终于无法承受脆弱的心理防线在最后一根稻草面前崩塌,去警局自首了。这人交待出当年经济案件的许多线索,甚至拿出存有赃款的存折账目交给了警方。 齐孝杰在调往三江地之前,在邻省的海关做事,是海关里官职不太显眼但掌握进出贸易实权的小官。他在海关走私诈骗案中勾连协助某些人构陷了凌煌的公司,从中收了一笔大额贿赂。 齐孝杰后来参与三江民政局的所谓慈善工程,在“三市公务员帮扶失学少年赈济教育助学基金”里捐款,可不是碰巧抓阄抓到的陈瑾,他是特意选择了一对一帮扶陈家小崽子,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陈瑾是大劫案死鬼陈九的儿子,从一开始就隐约知情一部分的真相。他就是内心不安,为了积德行善,忙不迭地抛出一笔小钱,对他们家而言总之微不足道的数目,帮一帮那无家可归的倒霉孩子,赎回他原本也不值钱的良心。 没想到积德行善搞出了大麻烦,良心没赎回来,还把自家清清白白的好儿子搭进去了,果然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 这故事内情令人唏嘘,严小刀都替陈瑾和齐雁轩那俩孩子捏了一把担心。那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家庭阻力不小,不知道以那二人羸弱的肩膀与涉世未深的人生经验能不能扛住这样的压力。相比起来,严小刀觉着自己和凌河面临的阻力都不算什么,他自认为骨头很硬,他扛得住。 严小刀酒喝到不多不少刚好,喉咙滋润舒服。 薛队长或许是喝高了,脑门和眼眶有大片红斑,深陷到床头柔软的靠垫里,翻看手机。好像就是无意地,薛谦呈给严小刀他随便翻到的几张手机照片。 薛谦道:“陈九的那一堆碎骨头,有一处肩膀位置被切开了,你都见过吧,咳!自作孽不可活,死得是真惨。” 第84节 严小刀只瞟了一眼,两道视线被手机屏幕上的图片吸住,呼吸停滞。 这张照片他没见过,看起来跟上回鲍局长给他看过的照片是一个套系,但确是一张堪称“漏网之鱼”的照片,清晰地显示某一根半腐烂骨骼的横截面。 薛谦:“被刀砍分尸了。” 严小刀:“对,所以骨骼断面是这样。” 薛谦:“你能看出来,这是一把什么刀砍的吗?” 严小刀:“……” 鲍局长一直想忽悠严小刀跟警局合作,判断凶手用的什么刀,而严小刀一直推脱没去,把这件事躲了,今天又被薛谦找上门来,捅开了这张照片。 严小刀面无表情,牙齿轻轻咬住嘴角,内心的波动瞬息万变。临湾港难测的风向在海面激起万丈风浪,拍击着他的心……这是什么刀? “怎么的?”薛谦挑眉,“你还看不出来啊?” 严小刀喉结抖了一下,无奈笑道:“天底下那么多种类的刀,这怎么看?能看出什么来?” 严小刀都感觉自己笑得僵硬,面部陷入细微的痉挛,这时只寄希望薛队长是真喝高了,没看出他临时装上的矫饰的面具。 薛谦眯细了一双酒意醺然的眼,视线像刀剜着他的脸,又像是手持两把硬毛刷子,试图狠命刷掉他脸上糊的一层腻子,刷出面具下面那张柔软鲜活的面孔,刷出真相。 严小刀回避开薛队长带有审视意味的眼睛:“照片不清楚,我看不出来。” 薛谦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机:“估计这是一把分量很重的钢刀!而且,挥刀人使的是左手吧?” 是,挥刀分尸人使的是左手,下刀专门选择拆骨的要害,心思缜密下手冷静。 这些线索,还是当初他自己大嘴巴似的毫无避忌地告诉给鲍局长。 严小刀有一瞬间的两眼发黑,如今回想当初,都觉得那位足智多谋的鲍青天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什么?鲍局长故意诳他帮忙看这个案子,就是试探他的反应、准备一锅端? 严小刀对薛谦饱含歉意地摇摇头:“薛队,我资质有限,真看不出来,您另请高明吧。” 薛队长也没打算纠缠强求,宽宏大量一笑置之:“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事人估计也很纠结,悔不当初一时的冲动和恶念,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死人的骨殖说出了真相,指认了凶手!” 薛谦不愧公门中人,是辨人审案对付各种牛鬼蛇神的老江湖了,这句话铿锵有力,头顶自带正义凛然的气场,逼得严小刀别过头去。薛谦的视线带有炙热的温度,盯得他面颊侧面滚烫……他实在无言以对。 严小刀也发觉,薛队长不是普通的出差途中“路过”,耽搁得太久了,完全不像薛谦风风火火日理万机的作风。 薛夜叉终于在凌晨时分告辞,赶大清早的航班回临湾市局了。严小刀从半靠床头的僵硬坐姿中直起腰,因为紧张而长久维持同一姿势熬了几个小时,肩膀和腰都酸了。 一线天光拨开罩在红瓦绿树上的黑色幕布,城市的美景在晨曦中露出真实的色彩。薛谦前脚刚离开这座楼,严小刀随即翻身下床,面目严峻,闪身摸进凌河睡觉的卧室。 他在鱼白天光中轻手轻脚,寻找他心存重大疑问的东西——他的刀。 他自从被凌河“捉”到这里软禁,身上有些东西被凌先生拿走了,凌河在别墅里保存着他的那把宽口钢制战刀。当然,也不算真的软禁,两人毕竟有情。 …… 与此同时,薛谦在候机大厅里等候航班,掏出手机给他的上司打电话汇报工作。 “局座,按我们的原始想法,事儿都办完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实话,我觉得咱们的思路方向都是正确的。但是,很难说服这两个人同时愿意跟咱们合作。” 鲍正威说:“怎么,又给你脸色看啦?” “脸色倒也没有,我吃了一肚子速冻饺子!”薛谦拍了一下大腿,“我说局座,以后这种事您别派我去,伪装低调打入内部这种事我真的不在行,我憋得也很难受,我还是擅长坐在审讯室里直接提审嫌疑人!” 薛谦酒量相当不错,不比严小刀酒量差,所以他敢找严总喝酒,酒酣耳热之际试图套出真话。薛谦道:“我觉得严总对刀痕有想法,但他目前守口如瓶不跟我们透露真相。他只要说一句,咱们能少走一大圈弯路!比如,凶器在哪?” 鲍正威在电话另一边点头:“对,我们现在有怀疑对象,但就是很难找到直接的证据,而严逍是咱们撬开突破口最容易的角度,他毕竟是那位的干儿子。” 光凭直觉怀疑不成,现在办案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一套,现在讲究以证据链服人,没有硬性证据法院什么都判不了,一筹莫展。年代久远,摄像头和视频影像没有,血迹和dna也没有,一场意在毁尸灭迹的大火还遇上当年派出所里一群不负责任的酒囊饭袋,全部痕迹都淹没在灰尘废墟中了,如今就剩下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证人王崇亮。已经习惯利用dna和摄像头等等高科技手段的新时代刑警们,感到这事着实棘手。 但是谁又能想到,公安局门口还保留了十几年前模糊的录像,让他们偶然发现,指证凌煌手脚不干净的化名报案人,竟然是戚宝山。 就是这么一条迂回的线索,就是这样冲动之下的一招不慎,让某个人露了相,让某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沿着必然的痕迹被连缀起来。 薛谦说:“局座,您这招敲山震虎,只怕会打草惊蛇啊?就看下一步严逍打算怎么办。” 鲍局长深沉地说:“我希望我没有看错严逍这个人,他别让我失望。” 薛谦又说:“还有那位凌先生,坚决不肯合作,但我认为我们的猜测很靠谱。第一,有人李代桃僵,让凌煌混出了监狱,凌煌就没有死。第二,凌河可能是猥亵案的受害人,但我们见过很多这类案件的受害人,成年之后都不愿让丑恶的事情曝光,宁愿隐瞒事实保存名誉而不愿与警方合作。凌煌一定有问题,很可能还有其他很多受害者,这是一个案中案!您信不信,这里面牵起藏污纳垢的一角,就能掀开狼狈为奸的一串人物。” 鲍正威冷静含蓄道:“嗯……有可能,会是非常棘手的大案,不能掉以轻心啊。” 薛谦直视窗外,视野开阔的停机坪上伸展开一副巨大的机翼。他的目光坚定不移:“经济案件不归我管,我也不感兴趣,但是,这个案中案涉及到刑事责任,不管当年受害人是否愿意指证,我不会放弃追查这个案子,一定让真相水落石出。” 薛队长对某些事神经敏感,并且经验丰富。他查到涉及凌氏的经济案件,拿起凌煌其人的档案照片,只看了一眼:“这个人是凌河的父亲?这两个人不是亲生父子,不用验dna我都能确定这是隔壁老王的种,或者当初就是养子。” 鲍局长说,你这么肯定?dna都不用验了? 薛谦笑出一脸玩世不恭:“局座,您离开一线有点久了,您整天开总结会表彰会开多了吧!我见的案例多了,从咱们刑侦画像学的角度,但凡血缘亲生,父子之间面部五官一定能找到相似之处。假若这两人就没有一丝一毫相像之处,您自己看这两张照片,相貌平凡的凌煌能生出凌河这样相貌的儿子?他有混血吗?他就生不出来。 “凌河会仅只满足于给凌煌的冤狱平凡?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 第八十章 暗藏心曲 晨曦透过窗帘, 恰好打在凌河身上, 照亮他陷入绵长痛苦的微白的睡颜。这样的深夜辗转反侧,熬到天明才能陷入局促不安的短暂睡眠, 对他而言已是习以为常, 是他十多年来度过所有漫长黑夜的方式, 甘苦自知。 浓密的睫毛深深抠住紧闭着的眼睑,把一切黑幕下的幻影和记忆中的恶魔挡在视野之外。然而, 有些怨恨如同根深叶茂的大树, 根系已经嵌入他脑海里每一条缝隙,浸入他的骨髓, 多年来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 也是套在他脖子上的永生的枷锁, 让他无法解脱。 这十几年,凌河每晚就孤独地一个人躺在雪白宽阔的床褥间,不能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床边亲近,不能允许卧室里有任何人停留注视他。 任何一点微弱的响动, 风声, 鸟声, 犬吠声,都可能将他从黑暗中惊醒,而他最无法忍受的,是身旁存在另一个人的呼吸!那些或急促或猥琐、举止隐晦含意不明从暗处传来的呼吸声,就像一根皮鞭绕他的颈,足以勒住他的喉咙让他在抗拒和惊跳中窒息。 他也只和严小刀同床共枕过一两夜、一两个时辰, 彻头彻尾卸掉盔甲,放开心防,就守着这个叫严小刀的人,抓住对方富有安全感的衣角,这样才是抓住了黑暗长夜里的指路明灯。以至于,他像个绝望的溺水之人,像个孤注一掷的疯子,不择手段地疯狂地想要抓住、占有对方,想要扒住汪洋里唯一一块拥有坚实陆地的孤岛…… 许多条影子缓缓走来,蹑手蹑脚爬上他的大床,就像一条条没有进化完全的恶兽,发出粗重的恶臭的喘息。 那些影子伸出肮脏的利爪,摆弄他的长发,撕裂他的皮肉。 倾城绝色的少年,有人为了一近芳泽,为了等你长大,也是可以不择手段的,是可以不惜毁灭最美好的和最无辜的,佞笑着不惜将你逼上绝境,不惜让你徒失陟岵、让你家破人亡。 谁让你这只小鱼苗长得这么好看,这么诱人? 深沉的话音在他头顶响起,赤红色的青筋凸出的巨物轻轻逗弄、抽打他的脸,用最轻佻的方式玩耍着最恶毒的游戏。 他只要往前跪一步,他只要妥协,他就可以解救被禁锢在床上那个悲惨的男人。 他只要张开他的嘴,分开他的腿,像麦允良那样的选择放弃一切尊严和羞耻之心,爬行在泥沼中放浪形骸甘为万人之下,他也可以解脱生天,像那些人一样,过上所谓众星捧月、富贵逍遥的日子。 床上赤裸修长的男子,被耻辱的伤痕织就成的一张大网裹入其中,走投无路无法逃脱,却好像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皮在对他说,不,不,不要,不能…… 梦中的影子说得究竟是不是“不要”“不能”?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的幻觉、自己狼狈不堪的自私将对方逼上了绝境? 不要。 不能。 床上的男子下唇中央淌下一行血线,闭上眼睛时,最后一道翡翠色的光芒消失在眼睫深处,让凌河今生今世再也触摸不到那样的美好。 他一生注定在冰河中孤独流浪,他一无所有,“悲惨”二字在他面前都显得浅薄轻佻。 一切的悲声压抑在胸腔内,凌河下意识地撕扯自己的喉咙,喉结和胸口都被他抓出血痕。他上不来气,惨白的面容洇出一层汗,在黑暗冰河的一块浮冰上挣扎。 “复仇”这样的人生信仰将他钉在这块浮冰之上,让他的漂流有了方向。假若连这个信仰都支撑不住,他都不知要漂到哪个阴沟暗河里去了。 晨曦将他叫醒,每一个清晨都是救赎的天使把他从黑暗沼泽中捞起来,得到暂时的喘息。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湿透的睡衣床单和滴水的头发告诉他,昨夜不过是寻常的一场噩梦重温。 薛队长一番旁敲侧击,迫使他直面那些他不愿储藏的回忆。这一切其实正在依照他筹划的方式,按部就班揭开一层惨淡的外壳,露出里面淋漓的鲜血。早晚都要真相大白,薛队长不过是以他事先预料和设想的那样,一步一步接近了核心真相,只是事到临头,仍然让他难受得无法呼吸。 他还应当千恩万谢叩头感激那个变态凌煌,这家伙竟然被戚爷盯上举报了。凌煌毕竟救他脱离困境,救他也是难得的一番真心,让他无话可说。假若不是凌煌,他恐怕早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麦允良那样的下场…… 凌河低头瞅了瞅自己,他还穿着小刀的睡衣呢。 小刀的睡衣就是他的护身铠甲,半旧的纯棉织物温存贴体,好像拥有安抚他灵魂的温暖触感。 汗水把小刀的睡衣弄湿了,凌河陷入一些温暖的记忆片段里,微微一笑,扯着前襟吻了几下。 他已强大到对多年来千篇一律的噩梦麻木不仁。他在唇边扯出嘲讽世人的冷笑,对一切嘲笑谩骂无动于衷,让自己变得更为冷酷坚韧,更适合与未进化的野兽和恶魔们一起生存在黑暗的泥沼中,手撕仇人!光明早已弃他远去,与他这半生无关。 呼喊或者求饶都是没有用的,任何弱点都会被有心之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软处都会被恶鬼们循着气味扒开皮吃你的肉。这一点做人的道理,凌河早就明白了。 天都快亮了,薛大队长难道还在跟严小刀依依不舍,秉烛夜谈下不来床了吗? 凌河决定去给严小刀煮早上这顿中药汤,他起床下地,趿拉着拖鞋,甩着睡衣的两袖清风,灰色的侧影映在窗子上。 他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终究按捺不住对薛队长的提防之心,悄悄拿出床头抽屉里的窃听装置,接通另一个房间的电流声场。 凌河听着,在谈话的字里行间找出蛛丝马迹,面色蓦然一变,拔脚起身…… 严小刀也是第一回 溜进凌河房间找东西。他屏住呼吸,生怕喘息声吵醒床上的人,凌河好像是睡在床上吧? 张神医开出的中药方子苦不堪言,然而泻火化瘀十分管用,他脚伤好像已经痊愈大半,只是心里发虚,脚掌轻拿轻放仍然感觉自己走路好像开动了打桩机,步步都是巨响。 保险柜由密码转锁控制,严小刀眯细一只眼,趴近了观察锁眼里面的机关设置,手法细腻。一切用到手指力量或者精细度的活儿严小刀都算是擅长,边转动还边揣测凌河会用什么密码……他逐渐领悟,转着转着“啪”一声保险柜弹开了,他转出来的密码是两人在“云端号”上初见的日期,凌河也是留心了…… 他迅速地翻找,保险柜内藏有不同型号的几支枪,大口径步枪和便携式手枪都有,应该都是凌河平时常用的装备。还有一些他认不出来的药物,长串英文名称简直是密码天机。他那把刀呢? 严小刀听见耳后生风,他条件反射般猛一回头,端起剑拔弩张的戒备姿势! 一只很有分量的手压在他肩上,身后的人目光自带两分揶揄:“找什么?我帮你找?” 严小刀偷摸打开人家的保险柜本来就心虚耳热,这回被当场抓包,厚着一张糙皮老脸咳了一声,尽量温存地问:“我那把刀,你搁哪了?” 凌河收回手,双手插兜潇洒而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帮你保存。你放心,丢不了。” 严小刀说:“还给我行么?” 凌河面带逗弄之意:“那把刀确实是真材实料,分量很沉,你脚还没好,你背得动吗?” 严小刀双手合十,几乎是九十度鞠躬作揖恳求:“凌河……你还给我,拜托。” “还给你,然后,你是准备将那把刀当作呈堂证物交给薛队长助他破案呢……”心直口快如凌河,是憋不住怒意在这里无聊兜圈子的,“还是打算赶在薛队长之前把证物销毁让他们永远查不到?……小刀!” 严小刀在房内闷涩空气的围追堵截中,艰难地扒开一道缝隙:“凌河,那毕竟是我用过的东西,那上面如果沾了不明不白的血,将来我也难逃责任,我在薛队长面前都说不清楚。凌河,你忍心吗?” 凌河毫不留情地一记板砖,将严小刀怼回墙角:“你那时候才十几岁从未去过三江地,这事根本连累不到你,你就是为你干爹。” 严小刀眉心微蹙,无奈地轻声唤道:“小河。” 凌河扭头就走,以脸色和实际行动回复严小刀:就是不还给你。 凌河都走到了走廊楼梯口,不甘心地回头放了一句狠话:“薛队长应当还没回到警局,我现在就发个快递,把证物直接寄到他办公桌上!” 黑暗长夜噩梦惊出的一身冷汗还笼在凌河衣服下面,黏腻而湿冷。戚宝山假若被警方追得走投无路,被迫自首,这就是挖出黑暗泥沼里第一铲土,揭露真相一角让事件转折的一线光明。戚爷既然能举报凌煌,此人知晓的岂止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凌河全身的盔甲和芒刺都支棱起来,双手微微发抖,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大浪淘金的好机会。 第85节 严小刀绞尽脑汁,想不出凌河能把他那把刀藏哪了。 接下来的这个上午,他在抽丝断线般的心理波折中坐立难安,心静不下来。 他回想受伤以来与凌河的相处,想到当初戚宝山在他危难之际的放弃性抉择,又想到前日干爹恳求他回去的那些伤心话……他也算是了解戚宝山,他干爹这个人,本质也极具侠义心肠,心怀城府但绝对没有坏到透顶。有些事不能怨天不能怨地,只能怨你的富贵命就只到四十五岁。 厨房里煎着小药锅的凌先生,安静而优雅,每一次欠身,每次伸展开手臂,每一次从蒸起的白色雾气中抬起眼睫含蓄地偷窥,都如此动人……严小刀内心的天平,确实已经无法抗拒的让两极分出了胜负和轻重。 凌河煎好一碗药,递给他:“趁热。” 严小刀皱了皱鼻子:“凉了还能好喝点儿!” 凌河嘲笑道:“喝个中药难倒您了严先生?没、出、息!” “咱俩一人喝一半?”严小刀被嘲没出息,为了缓和气氛,厚着脸皮讨好似的拉过凌河,“我怕你的脚也没好利索,我看你还是有点瘸啊。” 凌河假装回过头扮恩爱陪他喝药,端过药碗却一把捏住他鼻子,将药碗的边缘硬塞进他上下嘴唇之间。 凌河半个身子都压上来,以肘抵胸,居高临下的姿势将蛮横霸道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滴中药也不准浪费,硬是捏了鼻子一灌到底!严小刀的喉咙连滚带爬似的起伏,急速狼狈地吞咽,最后在凌河松开手的刹那呛得脸红脖子粗,捂心狂咳不止。 严小刀反省与凌河日积月累的相处,他已经对这种有毒的亲密行径习以为常甚至甘之如饴了。别人绝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骑他头上,只有凌河敢,所以别人他也爱不上。 凌河却在心里吐槽,张文喜那小子开出来的药方,一口中药汤就值五万块,喝个药就是喝金子呢,你知道这药多贵吗严先生? 苏哲小弟抖掉单身狗的一腔寂寞心情,特意在自己的早餐粥碗里放了两只勺子。他用这只勺子喝一口,说“这是我自己喝”,再拿另一只勺子喝上一口,口中念念有词说,“这是老公喂我喝”。 毛致秀被苏哲逗得伏在沙发上大笑,骂某人“整天自己给自己加戏!” “你笑什么啦?你反正也没有讨到老婆!”苏哲气哼哼地抄起两只勺子,怒对他家凌主子和严总,“这两个人是不是应该收拾收拾干脆搬出去住,不要这么碍眼,把钱和别墅留给我们!” 毛致秀指天画地,慷慨激扬地附和苏哲:“对!凌总,严先生,你们两个把钱和房子都留下,可以卷铺盖搬走了,快搬走!” 严小刀是很绷得住劲儿的性格,不至于让几个小年轻的煽风点火几句,就要嘚瑟地当众表演了。他心里憋着这件事,对凌河不得不开口,只看凌河给不给他机会。 两人一早上就不对劲,神色踌躇欲言又止,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吹出一层波澜…… 严小刀刚想张口,凌河端着空药碗又回厨房了,刻意躲避着他。 凌河从厨房里溜达一圈回来,又端了一碗粥:“早饭就这些,多了没有,今天累了懒得做。” 严小刀连忙接过来,狼吞虎咽,以捧场的速度把一碗粥喝光,温存的眸子里都透着安抚讨好之意。他又不笨,需要表态度的时候也很会来事儿。 严小刀嘴唇上挂着碎米粒,点头:“不错,你以前说你不会做中餐?” 凌河帮他抹掉米粒,自然而然地舔干净手指:“我看菜谱刚学会的。” 凌先生煮的这锅粥可比洋货市场早点铺子里卖的好喝多了,是要提前将米泡软,拌入油和调料,用小砂锅熬出来的,特意放了小刀爱吃的皮蛋、瘦肉、榨菜丝和姜丝。 严小刀趿拉着拖鞋晃进他不太熟悉的、迷宫一样遍布暗器机关的厨房重地,咳了一声:“凌河,我想……” 凌河将擦手巾往灶台上一甩:“我忙,上楼看月底账本。” 严小刀:“……” 凌河不动声色地再次躲了,就是要堵住严小刀试图严肃谈话的一张嘴。 严小刀盯着这人飞速闪进二楼的灵活身影,以凌先生一贯的心思智慧,已经猜出他想要说什么了。 临近中午时分,负责全家伙食的少爷厨子终于不情不愿地从书房出来,再次暴露在严小刀见缝插针的火力逼迫之下,几乎是被严小刀的视线追逐着背影。 凌河垂着眼睫在平底煎锅上烹制他的美餐三道菜。严小刀一般中午吃三道菜,晚上吃五道菜,吃得已经忘记洋货市场打包回来的盒饭是什么味道,此时开口确实对不住主人如此尽心尽力的款待。 严小刀右手五指在灶旁的大理石台子上轻轻敲击,心里有事,不由自主再次摆出钢琴手,用手指有节奏的重复性滑动来掩饰心情:“凌河,我需要回家一趟,跟你商量。” 凌河颠着一锅嫩牛肉,手腕黯然一顿:“你要干什么去?” 严小刀直视凌河的双眼,视线正直清澈:“很多事情总要走到终点,就快要水落石出,我想最后再陪陪我干爹,总不能让他老人家觉着,我这个儿子白养了忘恩负义,到头来什么都丢给他一个人扛了。” 凌河猛地抬眼,惊异地问:“小刀,你要替他扛?!” “不是。”严小刀坦率地说,“这种事是谁就是谁,我不可能替他承担任何罪责,我也不准备为他开脱一个字,但该我承担的事儿我也不能躲了!当年戚爷的生意炙手可热、赚得盘满钵盈的时候,多少人想磕头拜他当爹,我那时候没有离开他;现在时过境迁他倒霉落难,我头一个跑了,这像话吗?……我还是希望陪着干爹,有一天算一天,别让他老人家太寒了心。” 凌河悬空端锅的手就一直悬着没放下来,以生硬的姿势僵在原地。 “不行,你不准走。”凌河手里的锅突然掉在电热丝灶台上,煎锅底子几乎将玻璃台面砸出裂痕,溅起锅灰碎屑:“我绝不放你离开这里。” 这一砸,满座皆惊,整个客厅内鸦雀无声。 毛致秀与苏哲都是一愣,就没想到。 毛姑娘顿悟自己思维的幼稚简单,完全赶不上那两位爷的思路和套路。她竟然以为严小刀这一早上魂不守舍欲言又止,是对她家凌主子心怀绮丽的情思,爱意难耐,想要跟凌河表白的! 然而不是。 不是表白,而是要走,想要离开,要回到戚宝山身边? “凌河你别闹。”严小刀坦白而冷静,有信心在凌河面前解释清楚,“我只是跟薛队长把事情了结。我还会回来,我不会离开你。” 我不会离开你。 严小刀字字清晰坦荡,有意让围观看热闹的人马全都听见。现在已经不是两人在临湾码头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的那一夜,朝夕相处这么久,吃过这么多顿饭,身体上的亲密关系都更进一步,彼此的深情厚谊还有疑问? 凌河用充满棱角的眼峰剥出严小刀的真实表情:“你说不会离开我,你现在就要离开,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严小刀眉头微蹙:“我说了会回来,我说话算话。我骗过你?我不辞而别了吗?我要走就堂堂正正地从你家正门走出去!” 凌河在痛心中陷入无法遏制的焦躁情绪,这样的情绪因为一夜噩梦阴霾而更加清晰。他脚下的浮冰动了起来,四周黑暗苍茫,原本近在眼前的陆地突然抛开他的指尖滑走了。他几乎是大步冲上来,苦口婆心地试图摇醒小刀:“小刀,我太了解你和你干爹情深似海的父子之情。你还幼稚天真地想要回来,戚宝山他会轻易放你离开他的手掌心吗?等到将来警察上门查案抓人,戚宝山他不会把你推出来牵连顶罪吗?那把刀如果就是凶器,上面也有你的痕迹,你不会被他牵连拖累吗?他假若哪天想要跑路出境,逃到天涯海角,警方大兵压境抓捕你们,围追堵截让你们两个走投无路,到时你能不给你干爹挡枪子儿、堵抢眼吗?!……严小刀你白痴,你就一定会为他挡枪!!” 凌河一针见血戳到要害,严小刀,你就一定会做那个愚不可教的人情牺牲品,给你干爹挡枪送命。 两人胸口几乎撞上,都是黑眉白脸,面容冰冷。 “即便你有意包庇守口如瓶,薛队长一定已经查到了戚爷,他特意绕道过来盘问你我二人,他昨晚根本就是特意造访、故意放料,你傻到看不出来吗!”凌河一条条一道道地为严小刀条分缕析,思维转得精准而飞快,“薛队长是看准了你有共谋嫌疑,他现在一定盯着你回临湾的这条路线,守株待兔专等着你回去。你只要一到那边,警方很快就会动手抓捕,到时你一百张嘴也洗不清你知情不举、串供共谋的嫌疑!你就不能再露面,能躲则躲你还自己送上门去!” 刨去私心与你我私情,我终究是为了你好,小刀,是你糊涂你看不清,我什么时候真正害过你?……凌河气得发抖。 严小刀情绪复杂而哀痛,哑声道:“我吃了你两个月的饭,我还吃了他十几年的饭,我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吗?凌河,你把那柄刀还给我,或者,你放我走。” …… 凌河颓丧地徘徊了两步,胸口的阴霾在剧痛中不断扩大,像要塌陷下去:“所以你终究要回到戚宝山身边,干爹永远还是比我更重要。” 严小刀面色一变,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凌先生性格中的某些偏执放在这种事上就是不讲理。 凌河好似万般沮丧和难过,那时心情,也是一腔柔情都付诸东流、都喂了小狗。 一条黑暗的冰河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浮冰上挣扎,在一片孤寒和死寂之中喊都喊不出声。 他永远不可能行走在阳光下,因为沐浴在人间晴空朗日之下那个美好的人,让他仰视和痴心爱恋的人,就不准备与他共度余生。 第八十一章 心服口服 凌河这时突然端起煎锅, 几条酥香诱人的小牛肉条飞流直下, 直接进了垃圾桶。 严小刀也是一惊,很少有的在眼中爆出一丝凌乱, 他大步上前攥住凌河的手。凌河的手凉得像一块冰, 这事实让严小刀突然间感到心疼。假若伤了对方的心, 这绝非他此时所愿,他多爱凌先生啊。 毛致秀等一群跟班全部站了起来, 面面相觑, 眼瞧着事态急转直下,几分钟之前还是柔情蜜意热浪熏人, 满屋狗粮天女散花, 转瞬间就翻脸无情剑拔弩张, 温度和季节变换有点快,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开撕的模式来势汹汹啊。 凌河一向是性情尖锐的,是棱角坚硬的,喜怒无常且心思难测, 行事偏执而不肯妥协。能跟这样一个人长久和平相处, 确实需要忍耐和包容之心。毛仙姑扶额默默吐槽:完蛋了, 以为这回能把这大妖精顺顺利利地嫁出去,怕严先生是要反悔啦! 严小刀拉着凌河的手,轻声道:“凌河你也讲个道理,我好歹也要去看望我妈,她再过两个月五十大寿,我多久没见她老人家?” “我陪你去!”凌河丝毫不准备让步, 直截了当地提议,“不如把她接过来,就住在我这里,大孝子你就可以天天守着她老人家,每日嘘寒问暖膝下尽孝!我一定把你妈妈当做自己的妈妈一样侍奉!” 苏小弟双手捂脸往后倒在沙发上,老板啊,内容和吵架的画风不符,您这是开撕还是求婚? 凌河说完这话自己先愣住了,两人明明陷入立场相左的争执,怎么讲到认妈这么暧昧的话题? 严小刀:“咳,凌河……” 人生有时是要被迫做出一些无奈的取舍,就好比此时现在,严小刀心意明确,想要与凌先生双宿双飞天长地久,只是这样委曲求全的寄人篱下和偏安一隅,总让他感到窝囊,而且有逃避是非责任的嫌疑,这就绝非让他心甘情愿的长久之计。他终究必须回去,回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然后以某种他更能坦然接受的方式,堂堂正正地与凌河在一起。如果这样的堂堂正正是让他暂时经受一些波折,做出一些牺牲,他不在乎,也希望凌河能够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孤诣。 而凌河的思维方式与为人处世态度,就是拨开一团纠缠不休的乱麻,抛掉那些婆婆妈妈心思,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探囊取物。什么江湖道义,什么仁爱孝心,全都不在考虑之内!大仇我要报,爱人我也要,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就这两件事值得放在心上,还管其它人的闲事? 严小刀再次从卧室出来,已换好一身准备出门的外衣。 他自己那身记录了此生最惨一战的血衣早就扔了,这些日子穿的都是凌河的衣服。他准备堂而皇之地穿走凌河那件“亨利领”浅灰色长袖衫,还有一条洗旧了带毛边的长裤。 他每天早上心思旖旎地在凌先生的衣橱里翻翻捡捡,挑衣服穿。每一套衣服其实都长得差不多,颜色也差不多,都是典型凌氏风格,这也是一种心有灵犀无形无声的亲昵……他当真享受这样的日子,绝不愿意失去凌河。 楼下的大客厅中,所有人面色凝重站在那里,像是在客厅竖起了一座梅花桩组成的八卦阵势,挡住他的去路。严小刀蹙眉以视线一扫,只有凌河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脊背僵硬,面若冰山。 毛致秀抬头对严小刀打了一个微言大义的眼色,一番殚精竭虑的心思,也快要把三魂六魄都急出窍了! 严小刀郑重其事地承诺:“我答应你,一个月内必返。你如果信得过我,就等我回来。” “你让我怎么信你?”凌河都不抬头,“严小刀你真没良心,当初你承诺过,只要我把你的脚治好,你就愿意跟我……现在你的脚终于治好了,你多一天都不愿留在我身边。” 凌河终于抬头调准焦距,双眸似瞄准镜一样盯紧严小刀的眉心:“我如果今天不放你走呢?” 这句话,就好像箭在弦上搭了很久,突然“啪”一声松开手指,随后就要翻脸无情万箭齐发了。 凌河说:“小刀,你别怪我心狠手黑,用我的方式留住你。” 严小刀惊异:“你要怎样?” 凌河眼含明火执仗的挑衅之意:“你想出这道门,先过我这一关,有本事你今天从我身上踩过去!” 严小刀自认是成年人的成熟心智,不玩这种无聊斗气的游戏,此时颇为无奈。他歪头瞧着凌河,感觉对方就是个小孩蛮横耍无赖的态度,就快要跟他满地打滚撒泼了,小五岁都能小出一条深不可测的代沟,以后这日子怎么过?严小刀说:“凌河,你不可能一辈子把我圈在这里,你也讲个道理?” 凌河回敬道:“如果能一辈子圈住你、软禁你,我一定毫不犹豫这样做。” 说到底,你严小刀心里有别人,你是江湖大侠,你有情有义!你身边还有很多人需要你的“照管”,你也乐意去照顾,享受他们仰视你崇拜你的目光。而我凌河,是黑暗冰河里挣扎了半生的孤魂野鬼,我就只有你一个……你还是要离开我,让我一无所有,让我暗无天日,你可真侠义啊小刀。 严小刀说:“凌河,我不会跟你动手。” 凌河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窗外射进的阳光,让客厅霎时间被一片浓雾和海滨城市的水汽笼罩。白衣的俊逸身形,在雾气中吸引住全部的视线,凌河傲然说道:“小刀,我今天不靠人多势众,我一个人就收拾得你心服口服,你来试试。” 凌河转头吩咐众人:“把沙发搬开。” 所有人都大感情势不妙,用横眉冷对的各种抗拒表情,拒绝接受这两位爷们掐架。 凌河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致秀,你们把沙发搬开,给我和严先生腾地方!” 毛致秀微张着嘴,在无法挽回之际让一脸灰心丧气的乌云罩在头顶,与几个小跟班迅速将长条沙发搬离危险区域,客厅腾出一片空旷的开阔地,转眼就变成高手较量的教场。 严小刀十分无奈,哄孩子似的轻声道:“凌河,你打不过我。” 凌河冷笑道:“你还没打就藐视我?我这辈子输过吗?” 严小刀撩开汗衫,解掉腰封,将腰封连带那几把刀丢在一旁地上。刀爷还怕跟人打架吗? 凌河道:“你最好还是把刀留着,不带刀你今天输定了!” 严小刀口气硬朗:“我不带刀也能打赢你。” 第86节 他当然不会对凌河动刀子,跟这人交手就是比划比划闹着玩,让这小孩服气认输了就行。 凌河话音温婉,饱含深意:“严先生,我要是今天把你撩翻在地,从今往后你一切都听我的。” 严小刀:“……随你。” 凌河缓缓踱到教场开阔地的正中,特意将夹脚凉拖留在场边,光着一双修长的脚。而且,凌河脱掉了外衣,露出贴身的白色背心,肩膀和手臂上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白色螺纹背心之下洇出胸口一片清晰的肉色。 梳辫的凌先生平时保守得很,小臂都不露,偶尔把自己剥这么干净,确是绝色之姿。眉如墨画,目若横波,身体完美,让严小刀产生片刻的心思恍惚。 凌河在沉默间起手做了个敬式,也没有罗里吧嗦的废话招呼,一条大长腿直捣黄龙劈了过来! 两人招式路数截然不同。这迥异的路数,不仅体现在平日举手投足的性情上,吃饭内容上,甚至打架都是这样,一土一洋。当然,凌河洋得自带几分妖气,严总土得也很帅,丝毫不掉价。 凌河劈上一腿严小刀迅速后撤,躲开那凌厉嚣张的一脚。 凌河迅速又是一腿,往他耳侧和肩膀位置袭来。 客厅内一阵风声鹤唳,楼梯上方的白色磨砂灯罩明明距离还远着,不可能被凌河的腿扫到,竟都吓得胆战心惊,丢了魂似的左摇右摆起来! 凌河腿法极快,带着志在必得的怒意,肩头腾起一片火星,今天就是要留住人。 严小刀抬胳膊挡开势大力沉的一腿,眼前不停盘旋飞舞的就是凌河泛白的脚底。凌河赤脚踹人但威风不减,小腿骨砸上严小刀前臂的外侧,让他暗暗吃惊,这小子饭吃得多,力气当真不小! 严小刀在躲闪腾挪之间,胸膛因呼吸急促而感到一阵阵气短。 他的脚已经好差不多了,自己心里有数,右脚虽说没有以前那么霸道好使,踢人可能差些,躲别人的黑脚以守代攻他还能撑得住。 凌河再一脚劈过来,严小刀是从这一时刻感到双腿发软,呼吸紧锣密鼓开始急促。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绝对不是他脚瘸。他的脚踝与小腿明明血脉肌肉相连,然而整个下半身都像要脱环儿,脱离了头脑意识的指挥,提不上这口气!好像是缺氧产生出的虚弱无力感,血液里含氧极度不足,在不停顿的运动战中终于逼近了那条临界线,整个身躯就如同泥牛入海、沉石入湖,让他周身突然虚脱无力! 凌河黑眉妙目的一张俊脸,突破一片模糊的水汽逼近了他,甚至不需要显露张牙舞爪的戾气,面孔仍然优雅,摆臂甩腿的身形游刃有余,一脚将严小刀逼到客厅死角。 这一脚严小刀要是再想躲开,就只能蹿上房顶抱住那只晃得心烦意乱的吊灯了。 这不可能的,他即便不带刀也不至于打输给凌河…… 严小刀眼底划过一片仓促的震惊,光芒随即遭遇一击而碎。破釜沉舟力挽狂澜已是有心无力,他眼瞅着凌河最后这一脚摧枯拉朽荡气回肠,精准地踢中他耳侧,从耳垂撩到下颌! 一阵尖锐的痛感从面部胀起来,让他站立不住了,脚步踉跄往后仰去。 “啊……”苏小弟抢在毛仙姑前面爆出一声低呼,情不自禁捂住自己的下巴,又下意识地活动活动下颌骨,可是心疼坏了呦! 这样的场景,与当初在临湾码头上如此相似,简直像历史重演一般。懊恼与沮丧情绪争先恐后纷至沓来砸向严小刀。他随即就被凌先生眼疾手快捞住了后脑勺,两人几乎同时砸在地上,一个摞着另一个…… 严小刀手脚毫无力气,因急火攻心而愈发头昏气短,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徒劳地眨了几下眼,驱散眼前一团发黑的影像,瞪着压他身上的凌河。 他嘴角喷出一口血沫,是臼齿磕破口腔黏膜导致的局部出血。 凌河以一腿膝盖着地,避免压坏了小刀受过伤的肋骨,却又以寝技的小技术牢牢扣住肘关节,就不准他起身,声音带有调戏的闲情逸致:“小刀,服了吗?我什么时候输过?” 严小刀喘息着质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凌河温存地抚摸他的脸,沉溺于带有占有欲望的钟情与满足:“小刀,你别怕,只是一种轻剂量的麻醉剂,会让你肌肉麻痹一段时间,过几个小时就好,你别做无谓的挣扎。” 麻醉剂只在他运功发力时才会触发生效,他只要一用力就会剧烈气喘,血液含氧量急剧下降。 严小刀简直怒不可遏:“你还跟我玩赖的?” 凌河毫无羞耻愧意:“两军交战,输就是输了。上兵伐谋,严大将军你管我怎么赢的你?” 严小刀的脑子像一部运转艰涩沉重的旧齿轮,奋力地沿着齿轮的辙印回想:“……那碗粥?” 凌河点头:“嗯。” 严小刀一句话被生生堵在喉咙里,凌河,你今天早上假作温情给我喝药喂粥的时候,就已经走一步提前想出三步,就想到我会提出离开,而你早有筹谋用这种方式将我留下。 相面观心技艺高超的凌河,仿佛轻而易举就读出他心中所想。凌河眸间闪过一丝自嘲,用眼神告诉他,是啊,严小刀,你凌晨管我要那把刀,我还有什么不明白?你放不下你干爹,就必然要辜负我。我强做欢笑给你煎药熬粥的时候,就知道你准备对不起我,你就一定要走! 严小刀放弃了挣扎,头缓缓向后仰去,躺在坚硬寒凉的地板上,对一个人又爱又恨的千般复杂情绪一股脑冲刷他的心。他这辈子永远斗不过工于心计步步为营的凌先生,每一仗都输得心服口服,实在无话可说。 凌河匍匐他身上,像一头优雅的大型猫科动物,蹭着他鼻尖上的小痣:“严先生,你答应了,从今往后一切都听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说吧,你今天想让我怎样?” 那碗粥是心机和筹谋,此时一番动作却绝非预谋,身躯相合的瞬间让凌河突然也神思恍惚。严小刀粗喘不断而且面目发红,被他压在身下的模样,激起他内心从未探索过的真实欲望,他不愿触及的某些隐伤。身体隐约发胀的感觉,以前也从来没有过。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间,凌河一把扯开严小刀汗衫的三枚扣子,抚摸他的后颈,嘴唇压上来,鼻息和胸口腾起的热浪分明昭示这人快要控制不住,意图不必明言,彼此心照不宣。 “你……”严小刀吃惊,耳廓蓦然通红,周围一圈看那热闹的纷纷将视线上调指向天花板,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实施偷窥,剧情走向是怎么回事? 毛致秀低声喊了个口号:“集体队友,向右转,齐步走!” 口号喊完,没一个人动弹,一个个儿都很不要脸地戳成立定姿势,就差要摇旗呐喊喜大普奔了。苏哲小弟两颗眼球都烧起来,心情激越,呼吸急促地准备顶锅盖围观现场。 “凌河你……”严小刀脑子都快气炸了,手脚却被侵压得动弹不得,凌河这一副厚颜无耻与他争夺氧气的亲密姿势致使他更加头晕缺氧。他想要制止凌河这样疯狂的举动,因为凌河抬起他一条大腿压上来了,“……你混蛋。” 凌河的脸都在燃烧,眼角洇出一片迷人的红潮,就是一脸豁出去了今日与虎谋皮的决绝,霸道地压住他的腿,火热的喘息烫着他的耳廓:“小刀,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你说。” 凌河脑回路跟正常人就不一样,没有常人的避讳感与羞耻心,房帏之事都敢昭示给众人,从一张白纸掠过中间步骤直接大跃进到浪荡无耻。严小刀相信这人能做得出来。 严小刀眼底铁板一块的坚韧神情快要崩碎了,凌河一手熟练拆开他的裤腰皮带,逼他露出腹部一大片平坦光滑的肌肉,再往下一步将裤子扯到腹股沟。严小刀平生也是头一次在如此怒火中烧灵魂出窍的场面下,跟眼前人低声下气求和:“凌河你疯了吗! “你住手,不成! “凌河你住手……找个没人的地方。” …… 第八十二章 我是蛇蝎 严小刀说出那半句恳求的话, 男人的面子和自尊几乎临阵塌掉了, 却连伸脖子狠咬凌河一口都是有心无力,只能用满是怒意气焰的双眼生生地剐凌河的脸。 凌先生手皮不厚, 一向却是脸皮最厚。凌河怕他投掷过来的白眼珠子么, 坚不可摧的面皮直接将严小刀的白眼珠给弹回来。 凌河逼到严小刀向他低头服软了, 露出年轻人报复得逞后抑制不住的快意,嘴唇划出弧度, 放下了严小刀的腿, 当然不会真的当堂用强。 凌河一回头,背后那一群猫三狗四不怀好意的家伙, 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泄了气感到很失望, 齐齐“咳”地叹了一声。方才的旌旗招展现在是偃旗息鼓, 这回不必毛小队长再喊口令,众人一齐调转排头,一溜烟全部消失在客厅通往正门后门各条走廊的各个出口,头也不回, 将一地烂摊子丢给主子爷自行收拾…… 凌河面容很俊, 眼波横流, 轻声道:“小刀,我抱你上楼去。” 周围人刚一散去,严小刀立刻找回了伸开膀子斗嘴掐架的气势,大老爷们的,还收拾不了未来媳妇了?今天竟然当外人面吃这么一个闷亏,着实丢脸, 严小刀沉声道:“凌先生,今天这事儿咱俩没完!” 凌河已经横抱起他,往楼上搬,冷笑道:“没完你又能把我怎样?” 严小刀早就不瘸了,已经缓过力气,浑身血脉里的热力忽然又回来了。 他一只手迅速抓住楼梯栏杆,试图翻身下地再战! 凌河毫不相让,撒手就要将人扔在楼梯上,逼得严小刀单脚落地在楼梯上站立不稳。凌河打架是极富有进取心的气势,霸道地攻上一掌,带着志在必得的寸劲,从楼梯至二楼卧室门口,这一路步步紧逼将严小刀逼进卧室。 也许今后的许多年中,他们会经常陷入这样的斗嘴和掐架,一路打进卧室。 这见鬼的麻醉剂……严小刀仰面倒在柔软的大床中央,怒气冲天地盯着再次压上来的混蛋。他视线里呈现一片云山雾罩似的模糊,两人动手后蒸腾起热浪和水汽,天花板上仿佛都洇出一片影影绰绰的水墨痕迹。 他是不发力就没事,但凡想要撸开袖子跟眼前人动武兼讲理,立时头部缺血肌肉缺氧,浑身骨节松脱完全使不上力,上身和下半身之间好像找不着腰部的存在感。动武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讲道理他都感到言塞口拙,怒不可遏的时候唯一就想糊对方一脸血! 凌河就盘腿坐在严小刀身旁,怔忡着坐了一会儿,是在强行压抑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这样的犹豫本身已经不符合他一贯任性而为的作风。 “小刀,我们在一起。” “小刀,我们做。” 凌河声音平静,但绝不是要跟对手戏的伙伴商量,而是终于对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情盖戳定论,准备负这个责任。 严小刀低声道:“凌河你先下去!你给我口水喝,咱俩谈谈。” 凌河福至心灵地吻住小刀的嘴,渡了点儿口水进去,吻得对方彻底没了脾气。他然后伸长了身躯压上小刀,用蜻蜓点水的矜持方式,吻他最痴迷的几处,比如鼻尖和锁骨。 他向来更推崇柏拉图式的完美的精神契合,常人仰视而不可及的。普通人沉迷的庸俗不堪的肉欲,人世间随处可撷,有什么稀罕?但是,当他每一次触到小刀的皮肤,火热的身躯和奔流跳凸的血脉都是活生生的,在他唇齿之间颤动、游走。那样的滋味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满足感无法用语言形容,以至于蜻蜓点水很快化作覆盖成片、细密如织的热吻,浅尝辄止迅速变成深入浅出、一步步沦陷……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严小刀这个男人面前就是如此不堪一击,这些年得以安身立命的孤高冷傲的标签,在严小刀面前就是一层纸糊的可笑的伪装,撕开外表之后,骨子里竟也不过是普通男子最俗不可耐的人欲。 “小刀,我想要你,我们做。” 凌河喃喃地,在脑子彻底烧糊之前陷入无法自拔的深吻,眼神失焦之后是一片水汪汪的流泻四溢的深情。这样的事,他夜深人静在洗手间里独自脑补过无数种场面。 严小刀是真没料到今日的无妄之灾,竟然被这小子挥师而上压在床上,面临如此丧权辱国的境地。大清都亡了,临湾当年那些租借地都已经归还回来,他今日却好像有一种遭人攻城略地丧失了城池的憋屈与无奈。凌河今天或许就是有意报复、要绝他后路,他也并不怀疑凌河从始至终对他的情有独钟,但是某些众所周知的陈词滥调和迂腐观念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让他对眼前将要发生的情形有片刻的难以接受,即便是面对凌河。 这样的迂腐和顽固,细细地琢磨其实十分可笑,此时压在他胸口的凌先生,是与他一样强壮有力血性方刚的男人,一丁点弱势气质都没有。 严小刀在几无反抗之力的情势下看着自己的衣服四分五裂四散奔逃,大片肌肤骤然相合让房内空气都燃烧起来,火势蔓延已无法挽救…… 他试图驳斥对方无耻的趁火打劫行为,随即就被凌河将了一军:“我的衣服,都是我的,就不给你穿,有本事你穿回自己的衣服?” 严小刀掀不翻对方,只能讲条件:“不成,要来也是我来。” 凌河一双凤眼燃烧出翠色:“你说了算吗?” 严小刀暴怒:“凌河你敢!” 凌河答得干脆:“我敢,我绝不放你离开。” 严小刀身上最后一块衣物从胯骨被扯掉,自脚踝脱出,被丢到床下。凌河身上的衣料毫无顾忌地摩擦他的皮肤,油然生出羞耻感。这简直也像一报还一报,以前他严小刀找红颜知己们过夜,总是被对方抱怨:严先生,你怎么上了床都不脱衣服呢? 严小刀突然叹了口气,方才吓唬人的严辞厉色一扫而空,显出本来的性情,轻声说:“小河,这样能让你宽心、放心、开心些吗?” 凌河愣了一下,脚下的黑色浮冰骤然被一股温暖的水流裹住,却是因钟情和感动而发抖,只是刹不住车了。 凌河吻住小刀的鼻尖,深刻检讨出四个字:“我是蛇蝎。” …… 严小刀向后仰过去,自己都感到一阵口是心非的彷徨。这事他难道不愿意么?是谁每天晨昏之间午夜梦回之际不停在脑海里勾勒着凌先生年轻健康的身体,幻想着有一日能将这个妙人拥入怀中?是谁从一开始就对凌先生钟爱有加无法自拔,甚至半夜跑去强吻触了对方的逆鳞? 他一直都愿意的,只是今日这上下攻守的形势出乎他意料,让他在寄人篱下之际出于尊严一时难以接受。凌河就是在一片一片剥他身上的逆鳞,把他也剥出了原形…… 凌河罩上严小刀的嘴唇,陷入耐力拉锯一般长久不歇的舌吻。淡淡的血腥气潜入两人的唾液和鼻息。凌河全不在意,以舌尖细腻地舔舐,特意在被牙齿磕破的边缘部位磨蹭了很久,让小刀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让甜美的触感占据两人全部意识。 师傅教授得好,如今徒弟早就可以出师自立门派。以前是没有练习的对象,如今终于有了,由主观能动性和客观行动力双倍加持的凌先生,天资聪颖还有什么学不会的?凌河搂过小刀的后颈,紧箍着怀中美好的人,一口吸干氧气,逼着对方在粗喘时口唇被迫张开……凌河疯狂吸吮小刀的上唇,将自己的下唇落入对方口中,深吻也像一场明争暗斗,剑拔弩张,手肘和膝盖并用的互相压制让两人各处关节都暗暗发白…… 凌河眼角上猝然升起一片绯红,试图将严小刀翻过来,脸朝下。 严小刀瞪着他:“有本事你看着我做,你别躲。” 凌河也没打算躲。 两人就面对着面,四目相持,视线流连交汇。凌河将严小刀两条结实的腿拉起来蜷到胸前。甚至都不必做什么,只要看到严小刀这样硬朗性感的男人被压在身下,端详着这张英俊的脸微蹙着眉头却动弹不得,眼前就是一席足以满足饕餮之欲的美味珍馐。 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含蓄的喘息昭示着房里发生的一段缱绻的奇情绝恋。 严小刀是连一声喘息都吝啬让凌河听到,用坚拒的视线固守他的底线,坚决要把一切痛感压抑在面皮之下,不能哼哼。 而凌河试图固守的底线更为奇葩。他刻意调开视线,拒绝端详小刀下半身已经被他调动出精力的部位,对于男人身体呈现出的强壮雄伟的发情状态冷淡地视而不见,反而全副专注力都痴迷在严小刀脸上。 第87节 凌河一手伸下去解开自己裤子,拎过一管透明啫喱似的东西,阿哲刚才在客厅里悄悄丢给他们的,不知什么品牌……他再次虔诚地吻了小刀的唇,以坚挺的身躯猛然刺入,将两人的上下身位瞬间拉近到负距离。 太美妙了。 是小刀啊…… 令人窒息的致密和火热,让凌河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半生从未尝过的肉体相合滋味让他脊背发抖。第一下就快要受不住了,他伏在严小刀身上沉溺于漩涡中,久久地徜徉在涟漪之间不愿动弹,就想这样永远抱着,绝不离开…… 饶是再硬朗耐磨的汉子,初次遭遇这样的侵犯一定会疼,严小刀在那瞬间眼前金星乱舞,撕裂感不亚于脚踝被一刀刺入、血流如注。只是那柄坚硬的凶器楔进了他更脆弱的地方。痛感生生地卡在他喉咙口,再被他强行咽回了肚里。他无论如何不愿在凌河面前暴露出一丁点弱势,只想吐槽对方前戏的质量也太差了,这是谁教的! 凌河是认真、热情而急迫的。严小刀腹中被捣出来的疼痛是一阵阵愈演愈烈、前仆后继,将喘息顶向他的喉头,像是在逼他出声。 严小刀在纷乱的疼痛中咬紧牙关,盯着凌河的每一个动作。 既然掀不翻对方,偶尔吃一次亏,爷们气势不能丢。 然而,凌河却又不断垂下眼亲吻他,两人鼻尖的汗滴巧合又是必然地融在一起,亲昵感和痛感很违和地交织在一起,相当地磨人…… 严小刀原本打算坚决不吭声,不知什么时候就破戒了:“你,慢一些。” 这话听起来不算丢脸,凌河迅速领悟,停下来重新拿过那管啫喱。这次透明清凉的东西糊了一手,凌河很沉着地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确认这东西味道质量不错。 清凉的手指进入时严小刀却再也无法沉着,游丝一般细腻的快感沿着指尖盘桓而上,陌生的亲密让他惊悸,很暖又滑。两人身躯紧阖,面对面时再次蹭弄鼻尖和上唇,抗拒的意识在恍惚中沉沦,想要捕捉那种亲密。 凌河左手掌骨突出的地方,刚才打架时又磕伤了,磕出一片绯红,全都顾不上了。溺水混沌的家伙这时爬上岸来,抖掉一身青涩和矜持,眼神清明,迅速陷入更加火热的攻城略地,火力集中在那美妙绝伦的地方。醉生梦死之际不必再犹豫,与虎谋皮已经顾不上明天一早可能要被缓过力气的刀爷挥刀大卸八块,凌河再次挺身,享受地叹息了一声……小刀是他的了。 严小刀被一寸一寸顶向床头,头顶终于抵在坚硬床板上无路可退。他每一次被刺中,表面平静的眼膜上就涨起一层微澜,随着颤动的次数,那些波纹水涨船高,快要溢出眼眶,让近在咫尺的凌河将他每一分的情绪波动一览无余…… 凌河仿佛有意作弄,又分明就是迷恋到情不自禁,更加用力地摇撼挞伐,非要从这完美而强硬的男人口中逼出一声呻吟。严小刀整个身体都抖动了,大腿和八块腹肌随着被侵犯的动作而战栗,快要耐受不住。因为肌肉的绷紧状态,胸腹间轮廓更为清晰,一道道水线沿着脖颈青筋肆意横流,汗水冲刷着胸前红润敏感的地方。 他在疲于承受时刚想试图撤回大腿,就被凌河蛮横地压回来,将他腿架在肩上。凌河沉醉于两人如此亲密的姿势,一泄如注的同时呼出一口气,徜徉在他身体里久久不愿分开…… 杀人放血一般的实习经历终于告一段落,并不算太难熬。严小刀受过的皮肉小伤很多,已经可以慨然处之,不至于被这小子凿了一顿就不依不饶,损伤主要是在颜面上。 “够了吗?”他微微偏过头去,凌河枕在他脸侧,炙热的呼吸慢慢平复。 然而,凌河再抬起头来,让严小刀不敢直视,那一刻猝然惊艳…… 凌河的脸是放射出光芒的。方才埋头耕作,这人的头绳悄悄从后背脱落不知所踪了,一头长发就毫无保留地披散下来,发梢撩着严小刀的脸,很痒。 午后白天的房间内,和煦的阳光铺满一室,倾城的容色有一半若隐若现在发帘内,另半边脸镀了柔软旖旎的金色光泽。光芒浸透了凌河发汗后湿润的皮肤。那些光束再从眉心和眸间放射出来,明艳不可方物。 凌河垂下眼睫微微扫了一眼,意识到自己疏于照顾伴侣,有些惭愧。 因为他的心理障碍而惨遭抵触被拒之门外的某些部位,还呈现半勃状态,这样的冷落太糟糕了,显然不够绅士和体贴。凌河用沾满啫喱的手握住严先生,终于欣喜地从这人口中逼出久违的喘息。他的视线像漫射一般扫过天花板,手指依样画瓢,从严先生那里学到的一套,原样还了回去。 他自己或许都还意识不到,他的手与小刀的手,就是云泥之别。无数次幻想终于成为现实,这滋味逼得严小刀迅速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呼吸错乱。 “小河……”这是一声无奈的放弃抗拒的叹息。 凌河问:“这样喜欢?” 严小刀哼了一声:“手长得真不错。” 凌河心里得意:“不是只会弹钢琴,还会照顾你。” 两人仍然负距离相连,凌河温存地亲小刀的脸,食髓知味之后心境仿佛也脱胎换骨,唯独更加舍不得分开。 这一吻很快又收不回来,黏住凌河的全部意志。严小刀皮肤的热度,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黑暗泥沼习惯了孤独寒凉的人,就是阴冷的草原上一束动人的火光、茫茫汪洋上指路的灯塔,让他不顾一切,不惜焚身也要飞蛾扑火。凌河沿着小刀后肩位置的旧疤吻过去,好像淘气的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用嘴唇一处一处地默数那些伤疤,数到上臂,数到胸口,再数到肋骨……下半身相连让上半身的挪动余地变得局促,亲密部位的摩擦突然尖锐难耐。 严小刀惊异地发觉,凶器在他腹内再次胀大。 凌河面带艳丽情色,耳语着轻声哄道:“小刀,我们再来。” “你……你简直……这次不成……你躺下!”严小刀快气晕了,确实低估了眼前人,没想到凌先生不仅体力绝佳,字典里就没有“矜持”或者“适可而止”这些中庸的词汇。 凌河的性情一向是剑走偏锋,往日对旁人的不屑一顾今日全部汇聚成对严小刀的情有独钟。在凌先生狭隘的感情观念中,全天下的男人大抵就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类:第一类,是小刀啊……第二类,不是小刀,滚。 严小刀略一挣扎就被体内巨物撑得剧痛,方才的痛感再次挥师掩杀而上,一键覆盖了他全身感官知觉……这小子平时西餐牛羊肉吃多了,营养过剩。 做爱这事其实很耗费体力,急促剧烈的动作让他体内的麻醉因子浸入全身血脉,更深入地吞没他的四肢百骸。严小刀身上是软的,腰都软了,由着凌河在他身上占山为王,在他腰臀和大腿之间动情地抚摸。 凌河的眸子愈加深邃,变成充满诱惑的墨绿色。这人宽阔的肩膀罩在他身上,毫不费力地再次刺入和抽动,从严小刀身体里摩擦出比方才更旖旎和湿润的快感…… 凌河眼神全乱了,渴望地吻着小刀的耳垂和脖子,迅速就被严小刀一口咬住了咽喉要害! 凌河就没有躲,一头豹子被老虎咬住了喉咙,却不怕死地猛一挺身。这一下就在严小刀眼底和唇边逼出难耐的神情,让他几乎把持不住。凌河享受地向后仰去,再低头时,一头俊秀的长发倏地垂落在他面前…… 确实和刚才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这让严小刀闪过一丝慌乱神情。 他以为凌河不过就是要耍赖和发泄,但看起来不是。 他以为他只会感觉到绵延不绝的疼痛,但显然更不是。 疼痛里开始夹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两人严丝合缝贴合的身躯间或打起一层火花,当那股电流最终窜入他的尾椎、射中他神经中枢时,严小刀眼底涨出一片星星点点的水光,眼眶遽然发红。此时不知是不是应当埋怨凌先生绝顶聪慧,做任何事皆无师自通且一学就会,稍加练习就能从青涩稚嫩跨越到游刃有余,倘若再战两个回合,迅速就能跃进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没有人再能勉强维持道貌岸然的高贵冷艳,这张床上只有两个被欲火焚身的健康男人。 严小刀腹部遭遇电击猛地战栗,凌河如获至宝一般集中了火力,在混乱的喘息声中摧城拔寨。恍惚间已分不清那是谁的喘息,他的牙齿从下唇脱开,无法抑制地泄露出声音,这时才猛地偏过头去,不愿让凌河识破自己坚固的城池防线已经在霎那间沦陷。 凌河并没有嘲笑他此时的无奈缴械。凌河此时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潮水般的享受中,忘情地捕捉他的唇,无尽地缠绵。 凌河将一只枕头垫到小刀身下,让他斜靠床头躺得更为舒服,再将他的两腿紧紧抵在胸口。 凌河略微直起身,这时才想起应当脱掉自己上衣,公平坦率地裸露。他抬手从头上撸掉贴身背心,任纷乱的长发垂在肩上,呈现动人的身姿,笑望着小刀。严小刀逐渐缭乱失神的瞳仁正中,映出的就是这人绝美的身躯以及不停摆动的腰肢,那样子太好看了。凌河仿佛就不知疲倦,乐在其中…… 吃痛不知何时变为甜蜜的侍弄,严小刀只能依靠啃咬凌河肩膀的方式堵住自己几乎连滚带爬不停漏出的呻吟。他的手臂环抱住凌河的腰。不断被摩擦而过的那一点让他心惊肉跳,让他在舒爽中对眼前人更陷入爱恨交织的欲望纠缠,凌河简直就是专门破他的功力,拆穿他的假意矜持,击碎他的硬朗面具,这比被扎了脚脖子更让他陷入猝不及防的慌乱,“凌河你敢”这怒气冲冲的四个字早已原封不动被他吃干抹净了…… 两人在半窒息状态中,都舍不得放开对方。 耗费大量体力的凌河从发根至发梢都湿了,将自己裹在爱人的怀中忘乎所以,终于在一阵猛烈的抽动之下,竟是看着严小刀喉咙里滚出“嗯”的一声重低音炮。 严小刀率先控制不住,任由一片黏腻的精华流泻如注,竟然先射了…… 凌河满心欣喜地抱着小刀,片刻也一齐缴械,伏在小刀胸膛上久久不愿放手。 …… 一个下午被生龙活虎的凌先生干过去了。 傍晚微凉的海风吹开窗帘,金红色晚霞涂上窗棱,严小刀感到麻痹劲儿已过,手脚慢慢恢复元气。 室内光线很暗,他一偏头就瞅见睡在身边的凌河。凌先生睡颜俊美,鼻息可闻。 这小子估摸是真累了,睡得毫无戒备之心,却还不忘双臂环绕将他揽在怀中,均匀的呼吸挡不住面部微微抽动的甜美笑容,熟睡着还沉醉于初次行房妙不可言的回忆中。严小刀以前总觉得凌河的唇型长得就刻薄尖锐,然而今天这人就连嘴唇都呈现湿润的浅粉色,十分好看。 从今往后,喷射毒液在蛇蝎美人儿这张妙口最擅长的事情里,只能屈居第二了。凌先生显然更擅长接吻。 被褥床单都被这人弄得濡湿发潮,逼得两人在睡意间下意识挨近了汲取暖意。 严小刀悄悄掀开被子瞟了一眼。沉睡中的器官静卧在凌先生双腿之间,看起来单纯无害,然而就是这家伙刚才化身为一杆凶器,简直能要他的命…… 严小刀现在有足够的力气捏住这人咽喉,狠抽几个大耳歇子,再一脚将人踹下床去。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的手没舍得抽人,轻轻抚摸凌河的湿发。他在对方肩膀两侧留下的狼狈齿痕连成肿胀的一片红斑,活像给这人拔了一溜火罐。 这时再硬撑自己没有爽到,一定是百口莫辩,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一见凌河,误了终身。 …… 严小刀缓了一会,翻身下床,赤着身体进洗手间,打开喷头略微冲洗一下身上的痕迹。 冲个澡他腰都酸了,纯粹是因为刚才肌肉麻痹导致他无法反抗,凌河拉拉扯扯之间动作就大了,抻到他的腰,顿时让他感受到岁月不饶人的一阵悲凉。 他擦干身体再晃悠出来,床上的妙人儿已经醒了。凌河双目半开半阖,两扇乌黑的睫毛在脸庞上打出两丛惊艳的水墨阴影,满足地望着他。 严小刀臀部结实的肌肉上暴露几块淤青,某人这手劲不是一般的大。 严小刀也不顾忌凌河火热的视线。做都做了,还矜持什么?他再次翻身上了床,在凌河伸出双臂试图抱他入怀时,猛地翻过去压住对方! 两人微凉的身躯这一压迅速都热了,敏感的部位相互蹭到,都像认了门一样很是熟悉对方的尺寸和维度,再也无法否认这份极亲密的关系。 再闹别扭就没意思了,严小刀捏住身下这位爷的下巴,放出一句充满威慑意味的狠话:“凌河你给我等着,今天这场子,老子给你原样操回来,我一定操到你起不来床!” 严小刀可并没有说:我跟你掰了,咱俩玩儿完。 都是男人,也都是痛快人,他心里就一个念头:你小子等着,我还干不动你? 凌河笑出几分无惧无畏和放浪洒脱,用眼神欺负小刀:好,看咱两个从今往后,谁让谁起不来床。 一碗粥是预谋,但这件事并非预谋,就是偏离轨道之后的真情流露。 放浪形骸的浮夸笑容最终收敛于嘴角,凌河像抱个大宝贝一样仰面将小刀抱在怀中,轻吻小刀的锁骨和胸膛,以含混不清的声音和做小伏低的表情恳求道:“小刀,你不准离开我……你跟我在一起……” 第八十三章 欲罢不能 瀚海楼内空无一人, 连个扫地刷碗洗衣服的人影都没有, 那帮小混蛋倒也十分自觉,全部出去放风了。凌河被迫给毛小队长打电话:“秀哥, 人呢?都叛逃了么?” 毛致秀话音里竟然曝露几分失望:“呦, 凌总, 这么快……你俩就完事啦?” 脸皮一向很厚的凌总冷冰冰地说:“快吗?不然麻烦秀哥您亲身莅临指导一下?” “别别别!”毛致秀快言快语,“我可指导不了您二位, 姿势和工种都不同啊, 我跟您就没法交流!我给您指个路,想学一百零八式, 您找阿哲练手啊他什么都会!” “成, 改天我让严先生找阿哲取个经, 好好学一学。”凌河傲慢地挂上电话。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又让毛仙姑绞尽脑汁反复琢磨了很久,不是吧……真没想到啊!…… 凌河只在外人面前撑个面子,调转过头望着小刀,温存的眼神掩饰不住爱意沉醉的漩涡。这人身上那些支楞伤人的矛刺都像揉进了喷香润滑的柔软剂, 毛儿都捋顺了, 平生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每一只手都把小刀拥在怀里。 今天是真累,又累又饿,负责晚饭的大厨先斩后奏地开始偷工减料,删减步骤。还弄什么三道菜五道菜?等五道菜做完两人都要精尽人亡了。凌先生今天就做一道菜,直接烩了一锅步骤用料最简单的海鲜意粉。 严小刀靠在灶台一侧,端详这位爷做饭, 过了一会儿又换到凌河对面,靠着烤箱柜……连换了几个角度,看得眼球发烫,脑海里止不住回味某些令他欲火焚身的片段,用美人的容色犒劳他此时咕咕叫嚣的胃。他绕了个圈,绕道凌河身后,快速亲一口凌河低头时修长好看的后颈,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这顿饭是比着赛的狼吞虎咽,两人各抱了一只颇有深度的盆,吃光一盆意粉,各自又盛了一盆,终于将卸掉的精气和血值补了回来。 毛致秀和跟班们天黑以后才溜达回来,手里拎着没吃完的外卖餐盒。 毛致秀摇头叹息道:“咳,以后两位先生每天晚上搞事,我们岂不是每天躲出去吃外卖?这日子没法过了!” 凌河潇洒地说:“那我和严先生换成早上做,让严先生‘叫’你们起床?” 严小刀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被虐成狗的苏哲,伤心欲绝道:“老板,您唯一的优点,唯一的,现在都没有了!饭都不给我们做了!” 凌河再放一记大招:“阿哲,你那个透明果冻还有存货吗?已经用完了,你帮我买一箱。” 苏哲气哭。 严总假装没听见,一头黑线地躲上楼打游戏去了。 严小刀认为,凌河这个人,在一群属下跟班面前,优点一定不仅只是会做饭,做顿饭只是表面功夫。凌河也一定有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好处,能让这样一群插科打诨各显神通的家伙暗地里对其忠心耿耿赴汤蹈火。至少,凌先生与致秀阿哲几人互喷毒汁的时候,是真平易近人啊,一点少爷架子都没有。 第88节 晚上,两人无需啰嗦多言,凌河拉了小刀的手腕,一同进了卧室。 严小刀一看凌河的房间:“你这屋就一张床,还不如我那间屋家具齐全,你也太节省了。” “那就睡你的房间。”凌河并不介怀,拉了小刀的手从一条走廊又转回去,进入客房。 严小刀进了被窝,都还没有躺成个安稳姿势,凌河眼含一片深意,就像一条滑溜的大鱼,从被子下面“游”过来,双手像弹钢琴似的敲上他的腰腹敏感部位。 凌河也算是如愿以偿,指尖终于弹上了小刀的肋骨,这架英俊豪气的完美的“琴”,他乐意抱在怀里弹一辈子。 这双钢琴手愈发不规矩起来,严小刀无奈地抓住那只摸到他臀部的手:“你还没完了?” 凌河轻声哄道:“我们再来。” 严小刀:“?!” 凌河简直像是吃这块大糖饼吃上瘾了,毫不掩饰眉心眼底喷射的情欲。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初尝性爱滋味,根本就把持不住。凌河这张脸和身躯都好像幻化成十八岁的样貌,生龙活虎青春猖獗,而且厚颜无耻,把害臊和节操抖落一地之后毫不迟疑地骑上来。 再来?严小刀奋力制止软被之下专门向他要害部位进行无耻攻击的一双手,两人在被窝里你来我往几乎掐起来了。他臀部的几块淤青还没消掉,一动就隐隐作痛,忍无可忍地怒道:“再来也该我来了!” “别浪费力气反抗,你还记得你晚饭吃的什么?”凌河神情间不怀好意。 “……你又给我下药了?”严小刀惊问。 凌河笑而不答,严小刀就知这小子是忽悠他呢。他又觉着以凌河的手段,再玩一次阴的再下一次药,这人绝对做得出来。 “我来,我想要你。”凌河发力幅度不大,但柔道技艺中的寝技运用熟练,趁这一愣神的间隙拧住严小刀的肘关节,将他牢牢压制,暴力中又夹杂几分撒泼耍赖犯浑的架势,就是算准了小刀舍不得踢他下床。 “混蛋,这家里以后谁说了算?!”严小刀喘息着骂。 骂人的口吻却分明是情人之间的挠痒,一定是越挠越痒了。 凌河哄着他道:“你说了算,我做的也算。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打嘴仗没人能抵挡凌先生,严小刀发觉他不带刀真的斗不过某人。 “体力不成?”凌河语带讥讽,“小刀,你就躺着别动,我会好好‘照顾’你,这次不让你疼。” 你“照顾”我?严小刀简直哭笑不得。 见鬼了我操,自己是怎么把这人教坏了?原来多么冷傲清高、对男欢女爱都充满鄙夷不屑一顾的少年…… 严小刀还不至于打不过凌河,只是没有较真地反抗、非要争个谁上谁下。 无论凌河在肉体和心灵上究竟有没有那块疤,他心里已经有块疤了。他不断回想那时他以强吻求欢的方式试图占有凌河时对方尖锐激烈的反应,可不想再试一次。他想耐心些等对方说愿意了。 他被压得四仰朝天,放任凌河不断亲吻、抚摸他全身上下的疤痕,那种被温暖包裹着受宠爱的滋味,也确实很好。凌河吻他吻了很久,许多时候那样接吻的方式并不带有情欲的刺激,而是彼此之间真切的情感需要,他看得出凌河真的很渴望他…… 以前他上床还带刀,裹着衬衫西裤不脱衣服,如今回想起来相当可笑。果然遇见了这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两人皮肤相贴的温暖和亲昵感,会上瘾的。 以凌先生现在的年龄阅历,一旦懂得了其中妙趣,就是男人的虎狼之年。 三进三出事毕,凌晨,二人起身洗澡。 严小刀穿着凌河的睡裤,而凌河穿的是从严总家里偷拿的旧睡裤。严小刀就着洗手间小窗射进来的一缕晨光微熹,刮个胡子,面前的镜中缓缓纳入凌河裸着上身的容貌。 凌河从身后拥他入怀,把他肩膀上的吻痕逐一亲了一遍,不满地发现草莓痕迹是单数,于是在旁边又啃了一口。这人有强迫症,吻痕也非要凑出个成双成对。 严小刀脸颊上带些疲倦的红潮,打量镜中自己的脸和身躯,自嘲地动了动嘴唇:“你个疯子,我身上哪好看?美吗?你喜欢操我这样的?” “喜欢,你特好看。”凌河回答得直白干脆,散乱的长发轻拂小刀的面颊。 就这几缕头发,昨夜快把他逼疯。 凌河每一次挺身压向他时,不由自主地就让半湿的发梢落在他胸口。那几根发丝像生成了触手,恰好垂到他胸前红点,与遍布胸膛的汗水揉在一起,当时就让他受不住了。 偏偏还让凌河瞧出来,如获至宝一般,一晚上不停折磨他那敏感的地方,每次都逼迫他先射…… 严小刀也来得很舒服,以前在床上没有被人这么宠爱过。从来没尝过的滋味,突如其来地享受到了,确实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有时都觉着,你小子看走眼了吧,还是占有欲作祟?你喜欢我,我很理解,但是您凌先生能从我这一身皮糙肉厚的身材和满是老茧的手掌上激发出您那方面的欲望,这变态的口味独树一帜了。 严小刀“咕咚咕咚”涮了半天,弯腰吐出一口漱口水,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睫:“喜欢过别人吗?……这也就是你没经验,见过的人太少,没跟别人做过。以后再瞧见个美的、嫩的、妩媚妖娆的,你就爱上了。” 这话极为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严小刀说完自嘲地暗骂了三句。深陷情网的人智商急剧缩水,已无法挽救。他是真爱凌河。 “严总多虑了,我不会。”凌河笑出一脸雨润丰饶的满足,拉他回床睡觉去了。 “哼,你也敢!”严小刀甩出这恶狠狠的几个字。食髓知味的,可不止凌先生一个…… 这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关系飞跃进展,极度弥合了两人感情上的隔膜,却并未解决埋得更深的几颗地雷。严小刀认为,凌河这会儿大约是吃到了甜头,应当是对两人的感情找到了心安理得的平衡点,不必担心他跑了就不再回来,这一趟北上的行程,仍然是势在必行不得不往啊。 他此时也开始严肃认真地考虑凌河先前的提议:干脆把他养母严氏接到峦城来住。 虽说江湖上的道义和规矩是祸不及亲属家人,有仇找正主报仇,有冤找苦主伸冤,但保不齐碰上一两个不讲规矩用心险恶的宵小之徒,万一在他后院点火捅刀,利用他的家人做手脚和文章,这种事极为恼人,不可不防。 假若凌河都不介意,愿意接纳容人,不如将严氏接到瀚海楼小住一段时间。老妈和凌先生可以在厨房里切磋一番技艺了。 这天上午一家子集体晏起,早锻炼都默契地省掉了,早饭和中饭合成一顿简餐。饭毕,穿一身黑衣的助手在客厅门口给凌总递了一枚眼色。 助手的相貌十分低调,其貌不扬,这张脸和凌河的脸恰恰相反,让人过目就忘,一看就是扎进人堆里都找不见的那种,最适合出门打探消息和搞情报了。这人低声汇报:“凌总,当年那位开车的司机,我们已经掌握这人确切身份和住处,现在就可以登门找他,您还犹豫吗?” 凌河淡淡地说:“这人身份我们早就知道了。他手上没有沾几滴血,与那个树大根深的肮脏圈子就毫无干系……陈九的案子结了,当年都是身不由己,我不想为难他,算了。” 助手焦急地说:“但他一定知道‘光头庭’是哪个,有可能知晓对方现在的真正下落,而我们找不到张庭强!” 凌河叹了一口气,内心有些极为顽固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也不知是被谁这些日子绳锯木断,滴水穿石,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地领悟和感化,考虑许多事情已不再独断和尖锐。他是从心底突然倦怠了,累了。 但有些事又不得不去完成,原本就不是为他自己。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此生如若放弃,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半途而废和懦弱无能,哪怕这条艰难之路走到尽头就是一条绝路。禁锢在他肩上这副沉重的枷锁,让他时刻煎熬在极端的痛苦和窒息感中,已经让他疲惫不堪、步履维艰,却又无法向旁人倾诉。 在小刀面前,他都从未讲出当年实情,他怎么对小刀开口?一个字都不想说。 就在同时,客厅角落的一部电话响了,凌河顺手接起来:“喂?找哪位?” 电话那头的人凭这一句就辨认出他的声音,留白了两秒,突然怒不可遏:“你、你这忘恩负义恶毒不要脸的狐狸精!……我我我,我大哥呢!!“ 那家伙蝎蝎螫螫骂骂咧咧的声音相当洪亮,从听筒里炸出来,音量振聋发聩,震得凌河迅速将听筒从耳边撤开几寸。满屋的人都听到了那句令人啼笑皆非的“狐狸精”。 妖媚的大狐狸精撇了一下嘴,将听筒递给严小刀:“你的好兄弟峰峰。” 严小刀头顶尴尬的乌云接起杨喜峰的电话,用宽阔的后背挡住身后无数幸灾乐祸的视线。他这些天没有刻意弄一个手机号码,杨喜峰他们大概是找不到他,心急火燎之下从其它渠道找到了瀚海楼的座机号码,赶紧就打过来找人。 严小刀咳了一声:“峰峰,干吗啊你这是?” 杨喜峰惊呼:“大哥您还好吧!” 严小刀哼了一句:“谢谢关心,你们觉着我能不好吗?我好得很!” 杨喜峰结结巴巴道:“那个狐狸精,狐狸精他,他难道没有……” “没有砍死我!”严小刀打断对方,低声叮嘱:“话不要乱说,以后不能那样说他,以后还是称呼‘凌先生’。” 杨喜峰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他家老大平时多么沉稳潇洒、充满智慧的一个人,如今就被那只碧眼狐狸迷了心窍,色令智昏,彻头彻尾就是个沉迷美色的昏君啊! 坐实了昏君恶名的严总也感到这事十分棘手难办,都不好意思对手下兄弟们坦诚:老子跟那只妖精已经和好如初了……不,比当初更好更热乎了,亲密到你们想象不到的程度。 确实,峰峰和宽子他们所见到的,就是临湾5号码头那个凄惨冰冷的雨夜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看起来快要被砍挂了,这样血泪交加的惨状只怕此生挥之不去,这些日子发生的细腻的转折他们又无从知晓无法领会,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两拨人之间误会隔膜的这道梁子,将来他如何劝解? 杨喜峰先抛开昏君话题不讨论了,伶俐的快嘴报出重要军情:“大哥,我是要向您汇报,太夫人那里,哎呀就是您老娘的那个村子出事了。据说镇上大部分村庄都要开始拆迁,最近不知刮的什么风,哪一位好大喜功的地方大员下了坑爹的命令,挖掘机今天进村就要开始拆房子,拆出事儿了,您快回家看看您家房子还在不在吧!” 严小刀五官都拧到一处:“你们几个赶快都过去,先保护着我妈,千万别让她老人家出事,我今明两天就赶过去。” 凌河听见这一席话即心领神会,都不必等严小刀挂断电话,以眼神示意毛致秀:“收拾行装,带齐了人,咱们该出发了,和严先生一道过去。” 毛致秀比较纳闷,凌小哥,昨天你俩为这件事大打出手,蒙汗药的招数都用上了,今天一个电话就动摇了你的立场心智? 凌河镇定地坐在沙发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妈妈比较重要。” 毛致秀心领神会地应了,凌河又提醒说:“去订最近一班飞往津门机场的航班机票,没票了就加钱升舱。” 仙姑以凌波微步轻盈地飞过楼梯栏杆,女鬼叫魂声哀怨地飘在别墅二层楼上:“咳,每天三顿啃盒饭的苦日子,彻底来临啦~~~啊~~~啊~~~” 严小刀观察凌河的反应,心里是有些感动的,从背后走过去,用力吻了几下凌河的头发和脸。 第四卷 第八十四章 箭在弦上 位于临湾的某一处普通住宅小区, 小区的大铁门半敞出一个角度, 不窄却也不够宽,半个车头都挤不进去。看门大爷一动不动坐在传达室里, 脑袋猛地往下一坠, 再一坠, 与瞌睡展开几番顽强的斗争之后破罐破摔地堕入梦乡,把准备驾车进来的租户晾在门外。 车内坐的人摘下墨镜, 泛白的眼圈更衬托出眼球上疲惫的红丝, 其实跟看门大爷一样的困乏,连轴转了二十几个小时, 都还没沾枕头。 薛谦从峦城回去后, 从机场马不停蹄直奔市局, 向上级汇报工作向下级布置任务,忙完了才终于回家。他一手撑腮,跟那位打瞌睡的大爷隔窗对望了一会儿,按了一下喇叭, 那大爷竟然还叫不醒了!薛队长没忍心再按第二下喇叭, 自己下车去把铁门推开, 再拖着疲惫的步伐坐回车中,缓缓驶入小区。 有位少爷的慰问电这时打进来,看这时辰,应该是上了闹钟掐着点来的。梁有晖问:“薛哥,到家了?” 薛谦直接瘫在驾驶位上:“嗯……” 梁有晖:“累吧?改天你有空,约你骑马, 就在临湾红场旁边的马场!” 薛谦的声音听起来像哼哼:“嗯……没空……” 这样的薛警官,梁大少还没有听过,极度困乏并且带着轻微感冒的齉齉的鼻音,听起来特别性感,就像清晨事毕在被窝里赖床不起的男人的声音。 梁有晖自作主张地订下约会:“哥,那我周末去你单位门口接你!” 薛谦微微蹙眉:“骑什么马?……我现在骑谁都骑不动……累毙了……我没有骑马装备……” 梁有晖拍响着马屁凑上来:“头盔马甲马裤马靴手套护腿护膝我给你买了,快递到你家,今天应当到了,你瞅见邮包了吗?” 薛谦猛地掀开沉重眼皮:“啊?” 薛谦上楼,对着自家门口继续讲电话:“哪有快递啊,没有。” 梁有晖诧异道:“明明应当寄到了!” 薛谦:“我操,你小子买的多少钱东西?” 梁有晖:“三万多吧。” 薛谦炸毛:“买了三万多你他妈就这样寄包裹你以为你买皮皮虾你买辣条呢你傻啊?老子忒么以后不干刑警了,我专职给你们家送快递!” 少爷的爱心邮包不见踪影。 薛谦特心疼地骂着梁有晖糟蹋钱,顺手掏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饭桌上竟然还搁着他出差前吃剩的盒饭,这都长毛生蛆了吧? 薛谦把饭盒和一桌狼藉用报纸包了,甩进垃圾桶,单身汉的糙日子也是过够了。 这是他租住的一室一厅,以前和对象同居,分手之后对方的东西一夜搬空,立刻就让他这区区一室一厅都显得空荡荡的,家徒四壁,没有一丝活气。之前他还吐槽凌先生的瀚海楼别墅像一座停尸房,其实凌河购买的那栋民国小楼价值不菲,很有派头,真正像停尸房的是他这间廉价租房,每天接纳他这具行尸走肉。 第89节 他平时都不愿意回家,回家就是睡个囫囵觉。感情不顺,就只能用打鸡血一般不间断的投入工作来麻痹情绪,为平淡的日常生活生拉硬扯地扯出几分人生乐趣和追求,趁着年轻能干,多挣点儿加班津贴,多捞几张劳模锦旗。除了破案,人生没啥追求。 一走神的工夫,梁有晖又开始胡扯。薛谦忍不住温柔了一句:“有晖,以后别送东西,这属于收受嫌疑人贿赂,不准送了。” 梁有晖的话音仿佛能在手机屏幕中摆出一个冒着粉泡的萌物造型:“如果是男朋友送的,这就不叫收受贿赂,这叫爱的奉献!” 薛谦无声地笑了,心思有些感动和发软。 薛谦进了卧室都懒得脱裤子,一头倒在床上。耳边还听着梁少的闲扯淡,他却在俯身倒下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床头柜上的异常。 做警察的眼是很贼的,平时四处挖线索找证据,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自己家里每一片纸每一粒灰他都认识,眼里容不得砂砾。 薛队长以二指轻轻捏起床头柜上的一张信笺,面露万分惊异。 瞥见那上面的内容他从床上直挺挺跃起,浑身的神经和血管都炸起来,熟练掏出挂在后腰的手枪! “有晖,我先睡觉了,回头再聊。”薛谦了无痕迹地先打发了梁少。 他有一瞬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耳听八方动静,拉开手枪保险栓,在卧室内四顾。 昏暗的视线中只能听见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故意放轻的脚步,薛谦神色凝重,因愤怒而眼球殷红,拎着枪把卧室查了一遍,又将客厅、厨房和洗手间都细细致致摸排了一遍。 卧室角落里有一只皮质小箱,里面整整齐齐排满崭新的红票子。这大手笔的送礼,比梁少的爱心奉献更加大方,数目大约是三十万。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痕迹了,也没摸到摄像头或者窃听器之类。 “x你妈。”薛谦从牙齿缝里甩出一句三字经,怒不可遏的情绪深深嵌入他额头和嘴角的纹路,有那么两秒钟的彷徨,但一切与懦弱胆怯徘徊不决有关的情绪只是偶尔露出一角,迅速就被一股强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一扫而空,一片澎湃的水覆盖住他的情绪。 信笺上以故意让人辨别不出笔迹的规整仿宋字写道: 【薛队长,您这些日子破案得力,劳苦功高,该歇就适当歇一歇吧。 死得毕竟都是不相干的旁人,命可是您自己的。 适可而止,就此收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饶别人,也就是饶您自己! 我们听说,您的前任陆队长陆警官就是做人不慎不识时务,不幸死于非命,真可惜啊。 薛队长,您可不要走陆队长那条路,我们希望您能富贵有命,步步高升,全家老幼安康,咱们来日方长!】 …… 这是白纸黑字地威胁他,让他收手,不准再查下去。 不查就收下三十万贿金,查下去要你的命。 薛谦立于床边,悄悄拉开窗帘一脚,视野中就是楼下所谓的花园草坪,一半面积裸露着土皮颜色。他们这片住宅小区破烂普通,开发商对绿化事业极其敷衍,应付上级要求似的随意妆点了几棵冬青树之后就撒手不管。物业公司至今让楼下草坪暴露着补丁,北方大风一刮就尘土飞扬如同施工场。 大铁门的保安形同虚设,24小时里有20小时在打瞌睡,不必去问口供了。楼道摄像头是凹造型用的,从来不录像。 他视线扫过的地方,没有看出一丝异常,但对方的威胁实实在在。这嚣张的对手,在他无从防备没有察觉的情形下将字条搁在他卧室,就是告诉他,您薛大队长的卧室我们来去自如,轻而易举踏平你家! 薛谦脑内快速排查最近他盯最紧的几个苦主。 第一个,宝鼎集团的老总戚宝山,连带戚爷的干儿子严逍也勉强算上。 第二个,有猥亵案历史并且生死不明的凌煌。 第三个,目前仍查访不清下落不明的三江地黑帮团伙为首的“光头庭”,张庭强。 这张字条是谁干的? 还是说……此三人有所关联,是深藏不露同流合污的一伙人? …… 就在薛谦所住的公寓小区仅隔一条街的地方,树荫下隐蔽处停着一辆装有茶色防弹玻璃的黑车。车子所在位置能顺利观察到刚才薛谦开车回家,但薛谦从楼上看不到这辆车。 车前座上是两名沉默冷峻的黑衣保镖,一看就是专业的身手。大老板企业家所雇佣的这些保镖,一般是部队退伍下来的,或者武术、搏击运动员的出身。 后座上的男子,发型用头油梳理得丝毫不乱,立领黑色中山装挡住脖子和下半张脸,让本来就清瘦矍铄的一张脸尤其节省空间,气质干练,整个人都裹在一层黑云里,高深莫测。 这人就是燕都“梁氏”的总裁,梁通先生。只是作为一个集团老板级别的人物,出现在这种地方,干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总好像有点小题大做,杀鸡用了牛刀,派个喽啰不就够使了? 梁通拨通一个号码,哑着嗓子说:“照你的套路把事情办了,薛谦应该已经看见了字条和一箱子钱,但是,不好说这个人是否听话。我觉得够呛,薛谦这人很难搞。” 电话那头的人以粗豪的笑声撕开车厢内沉闷的空气:“是人他就惜命,也都爱财。在这世上,还能有不要钱也不要命的人?愚不可教。” 梁通面色阴郁:“这人比从前那位陆队长还要麻烦,走了个判官,换了个夜叉。” 电话那边的人满不在意:“比陆队长还麻烦?那你就送他去见陆队长。” 梁通:“……” 梁通心事重重地挂断电话,迅速又拨了一个号码:“有晖?” “啊……爸爸……”小耗子见了老猫,连忙打躬敬礼,“我没出去玩儿,我就在酒店里睡觉嘛!” “行了,你也甭睡了。”梁通以专断独行的口吻吩咐,“收拾你的行李,机场见,跟老子回家去。” “我还有公事,开完会再回去。”梁小耗子哪舍得回家?他铁了心常驻临湾大酒店,就是为了他薛哥长相厮守。隔三差五找个借口去临湾市局转一圈,找薛警官送个花,送个礼物,再撩个骚,眼看着有了实质性进展。这一番铁棒成针水滴石穿的毅力,一定凿穿薛硬汉那一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面具,剥开里面骚汉子的本质,把这人勾搭到床上。 “分公司的事务我安排给别人,你也不用留在这里办公。我另有工作安排给你,你今天就给我滚回家!”梁通冷冰冰地砸碎他儿子的如意算盘。 办公事?你小子心思琢磨的是姓薛的条子那一桩“公事”吧。 整天花着你老子拜佛求神含辛茹苦挣来的钱,在外面花天酒地莺莺燕燕,你追谁不好,你胆儿太肥了敢追薛谦?!将来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还要捎带害死你老子。 梁董事长后车座上放着被他没收的一只超大号快递包裹,沉甸甸的都是好东西。快递单上写得清楚,“薛谦警官收”,寄件人“有晖”。 …… 与此同时,严总一行人下了飞机,急速赶往他的老家南郊县回马镇。 世事确实难料,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降临到原本安宁祥和的偏僻村镇。 大货车和渣土车呼啸着往来在村镇之间,狭窄的道路愈发壅塞,尘土飞扬。繁荣的集市和熙攘的人群被挤压到角落边缘,生活空间都难以为继。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百年基督堂的钟声都变得沉重晦涩,似乎也对意料之外的风云变幻感到无能为力。 车队在倾凹不平的郊外公路上飞驰。 毛仙姑将越野车开出大刀阔斧劈山开河的气场,四只车轮几乎飞起,完全是以神挡杀神的气势填平路上的千沟万壑与坑坑洼洼。 严小刀一手紧抓车顶扶手,一套胃肠都被颠倒了位置,吐槽道:“姑娘这车开得,得道成仙了。前面的车,喷出的是尾气,您开的这车,车屁股喷出的是仙气!” 严总身边的凌老板,修长的身体一直随着毛仙姑开车行进的疯狂频率而前摇后摆,伶仃乱晃。凌河本来就偏瘦,这么晃下去,严小刀都怕把这人几根骨头晃折掉了!凌河却好像腰上很有韧劲,每次都在离心力快要将他甩飞的瞬间,轻松自如地用腰力又掰回来。 车窗外弥漫一片黄土,远近都辨不清楚,贩卖鸡鸭羊狗的摊贩消失无踪。往日人流如织的乡下集市上,只剩野羊拉散粪一般点缀路旁的零星摊位。 凌河身旁多年虚位以待的位置,终于坐上了他想要的人,但总觉得缺一样东西。 “那个糖葫芦摊呢?”凌河突然转过头问小刀。 “那个摊子即便还在,糖葫芦也不能吃了吧。”严小刀笑说,“你看这漫天尘土,那糖葫芦上裹得就不是糖了,裹得都是土渣儿。” 在凌河为数不多的温情意识里,糖葫芦外皮上那层渣子都是甜的。凌河眼里透出一层失望,严小刀拍拍他的手:“成,以后我给你在家里做糖葫芦,干净。” 凌河毫不给面儿:“严总什么时候也能下厨房了?你不是就会吃么?” 严小刀笑得豪气爽朗,脸皮厚得很:“不就吃你几顿饭吗?别人做的我还真不稀罕。” 两人一路闲来斗嘴,无非是掩饰紧锣密鼓的急迫心情,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前方道路中间的一团乌烟瘴气。 毛致秀车子开得太猛,在一个拐弯处,跨在直行道上就敢右拐,直接别住右侧齐头并进的另一辆车。右车猝不及防,怼歪了毛姑娘的右后视镜。车里吼出一嗓子抱怨,“你小子怎么开的车?!” 两车的轮胎厮杀出火星,在路上留下几道互相交错缠绵悱恻的车辙痕迹。 那辆车驾驶室内伸出个圆溜脑袋,定睛一瞧:“呦,还是女的!就说嘛,没卵球的开车都是这样,真惹不起!” 这话很没眼色地戳到毛仙姑的敏感点:“女的怎么了?你谁啊?有卵的开车就都是你这个墨墨迹迹的怂样,要过又不过,要让又不让的!” 车后座上两个有卵的爷们都听不下去了,严小刀无奈地伸出二指,轻轻一扥毛仙姑的后脖领子:“姑娘,咱们……” 右侧车子里装的一车精健汉子,赫然发现他们这排后座,发出惊呼:“……老大!!” 也是凑巧,他们赶往南郊县回马镇的路上,与同样快马加鞭赶去的严家兄弟狭路相逢。开车的伶俐小子可不就是杨喜峰么。 “还有那个姓凌的妖精!”杨喜峰怒目而视车内端坐的一条化作人形的蛇蝎美男。 严家一群汉子冲下车,将凌先生的车围成密不透风的攻势,个个脸上迸发出终于救出大哥的感恩狂喜,以及终于捉到罪魁祸首的同仇敌忾。若不是毛致秀眼明手快从里面锁住车窗,兄弟们就要一拥而上把大妖精从车里拖出来,拿板儿砖揍一顿砍了蛇尾巴祭旗都难消心头之恨。 严总以眼神和手势都制止不住峰峰宽子这些人奋不顾身嫉恶如仇的激愤。在他们难以磨灭的印象里,他们老大可是遭人暗算浑身是血躺在悬崖绝境上,都是拜这只以色惑人的大妖精所害。 凌河翘着腿泰然自若,这种场合绝不解释,直接将皮球踢给丰神俊朗八面玲珑的严总。 严小刀头一回尝到被做成夹心三明治中间那层猪柳肉饼的销魂滋味,这时临阵给自己糊一顶昏君的朝冠戴在头上,都遮不住厚皮老脸上浮出的赧颜和尴尬。他悄悄按住凌河的手腕,安慰道:“我找机会向峰峰他们解释清楚,你别难受,也不准记仇!” 凌河早就不再坚持自己当日走火入魔的冷酷不近人情,唯独不愿当面低头道歉。只要严小刀宽宥他的小恶小错,他不在意其他人泼他一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得了小刀的人和心,对他而言就是得了天下,终于得偿所愿,品尝到恩爱,还在乎其它?对于许多事,凌河如今都渐渐释然。当初假若不扎严小刀那一刀,到底是意难平;扎了那一刀,怨恨也就云开雾散,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喜峰委屈地抽着鼻子,坚决要求他们老大换车,怎么能跟心怀叵测的狐狸精同坐一辆车上?老大您的立场站那一拨的? 严小刀凑头对凌河道:“我过他们车上去,你先回去吧,办完事晚上见?” 凌河从眼睫末梢抖出一层失落和心有不甘,顺嘴送出一句恶劣的威胁:“成,你敢现在下车,今天晚上让我做三次讨回来。” “噗——”正在用自制冰糖薄荷荷叶茶漱口润喉咙的毛仙姑,把一口热茶喷在前挡风玻璃上。毛仙姑怀有一种“孩子大了姐终于把你嫁出去了”的辛酸心态,如今功成名就,她满脸陶醉地抹掉玻璃上的口水,解释得欲盖弥彰:“我嗓子痒,茶太烫了。” “你别闹。”严小刀懒得吐槽凌河,昨天晚上都三趟不止,家里爷们纯属就是让着你,休要猖狂。 他哄乖了这位难伺候的凌先生,迈开龙腾虎跃的步子,招呼自家兄弟们上车了。一场箭在弦上的硝烟战来了个虎头蛇尾,低调地偃旗息鼓,双方都是自家人互不损伤,没必要剑拔弩张。 凌河对毛致秀说:“放他们的车队先过去,咱们的车跟上。” …… 第八十五章 无妄之灾 严小刀一行人的车队在前, 一马当先开进了村, 直奔自家宅院。 车子开过严总自掏腰包给乡里乡亲修筑的柏油路。这路如今也已面目全非,两侧堆满渣石土方一片狼藉, 中间留出的羊肠窄道竟然连轿车都塞不进去。沥青路面不堪重负, 被某些巨型机械碾出裂缝, 漫长的裂隙深邃到底触目惊心,好像刚刚历经了一场骇人的地震。 路都毁成这样, 房子还能在吗? 严小刀只遥遥瞥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胆战心惊,他的呼吸与空气中四散飞扬的砂砾在同一时间凝固。 他家房子真的不在了。 严小刀大步迈过碎石瓦砾, 冲过一道道铜墙铁壁组成的障碍物。他老家的二层楼和四方小院已被拆成七零八落, 就剩下半片墙壁以孤家寡人的姿态伫立在乱石堆上, 墙体摇摇欲坠。 严氏人呢? 怎么会这样?! 第90节 严小刀被一种不妙的预感瞬间击中神经,面色像被一盆白漆浇头,趋于崩溃前的碎裂状态。他疯了一般踩上瓦砾堆,寻找原先客厅厨房所在的位置, 徒手试图掀开那些沉重的水泥制板, 想去挖掘下面有没有埋着活人…… 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弟, 被眼前情景惊愕得喊不出声。众人在沉默中七手八脚帮忙撬水泥板子。 果然关心则乱,严总的脑子糊住了。他爬坡的腿略微发抖,几乎让刚修好的脚踝再次崴伤。 严小刀在某一刻做出了最坏的预想,命运不会对他保留太多的善意。这些年遭遇的坎坷已经太多,命运从不吝惜为他人生道路上的挫折磨难再一次添砖加瓦、添油加柴。也是他自己命太硬,专克身边至亲的人吗?…… 毛小队长率领的轻装简行的车队, 在几分钟后也杀到位置。 凌河没有耽搁,大步迈下车来,惊异地盯着眼前一群爷们在严家宅址上疯狂地挖掘土石方——怎么会这样? 凌河一眼认出,所剩的半面屹立不倒的墙,正是他和小刀同床睡过的卧室位置,两人曾经亲密地盖着一床棉被,仰望星空倾诉家世。卧室楼下就是客厅位置,他还惦念着严妈妈那一桌炖鱼烧鸭酱肘子和玉米饼的美味。一段缱绻甜美的回忆,如今被毫不留情地拆成支离破碎的瓦砾。他的鼻息充斥了沙土扬起的硝烟气,回忆的味道都闻不出了。 他现在冲上去,多出两只手也帮不上忙。 凌河略一思索:这就不可能,谁长了这么肥的胆?严小刀好歹算是这个村儿里走出去的有名有姓的老板,是佛就给三分面,小鬼都懂拜大神,谁敢不打招呼随随便便拆严家房子? 他环顾四周,寻觅他要计较的目标,迅速锁定五十米开外,钢筋铁臂组成的庞然大物。他几个月前在村里还见过那玩意儿,不就是号称拿了专业技术执照的严先生带他玩儿过的挖掘机么! 凌河撇下严小刀正在带团作业的挖掘现场,往挖掘机方向人群的聚集处跑去。他当时也没有料到,他跑对了方向,抢对了位置。 与严家宅址相隔一片扎成密密麻麻的瓜藤菜地,以及散养土鸡走地啄食的窝棚,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是严家隔壁大叔的宅基地。两家已经做了二十多年邻居,情谊甚笃。 挖掘机刚铲了严氏的房子,又势不可挡地开进下一家。 院子围成水泄不通,尘土与烟火混合成一触即发点火就着的焦躁味道。铁臂巨铲已经伸到正门房檐之下,尖牙利齿的凶恶嘴脸足以刨断墙壁挖开地基。 严氏焦急地拉住老邻居的胳膊:“老余你冷静啊,不能冲动啊,有什么话好好谈呐……” 邻居这位大叔名叫余仲海。“还谈什么?他们要拆老子的房子!”余仲海脸膛上的汗水肆意流淌,愤怒深深嵌进沧桑的纹路,“严大姐你倒是心平气和找他们谈了,结果你家房子今儿一早就被铲平了?……两百米的宅基地只给我们算一百米,补偿款扣掉一半,就是被镇上贪官污吏给吃了!我们不能答应!” “对啊,开发商老总据说是市长的大舅子,他老婆据说是银行行长,他儿子据说是临湾市领导的女婿……这事得去中央上访,拿我们的血汗和土地房子肥了那些老总和贪官,让那些坏人中饱私囊,咱们去喝西北风,不成!” 各路小道消息分散成零碎的只言片语,再从曲折八弯的渠道汇拢起来,中途再经由百口传送和添油加醋,最终化成一股言之凿凿的舆论的洪水,冲垮了回马镇上这道年久失修不堪一击的防洪大堤。 严氏苦口婆心的劝解压不住两拨人七嘴八舌沸反盈天的喧嚣,双方剑拔弩张,积攒多时的怨气烧热了原本清澈冷静的双目,人身肉躯眼瞧着就要成为冲动之下螳臂当车的牺牲品。 群情激奋,炒成一大团蚂蜂窝。 优雅从容的凌先生拨开人丛,冷不防就被身旁撸袖子与拆迁队干架的大婶一菜篮子扣在他脑袋上。 凌河扯掉缠在他头发里的几根油菜叶子。 他在惊心动魄之际从后方拉住严氏的胳膊肘,与回过头的严氏视线对个正着。“阿姨您快回来,把您的孝顺儿子吓着了!”凌河现出一脸最惹妈妈辈疼爱的温顺纯良,一下子让严氏安心。 余仲海夫妇为保住自家房子和土地寸步不让,架了梯子爬上墙头,在房檐插起一面耀眼的红旗。鲜红的旗帜,被灰蒙蒙的天空衬出一抹刺目的血色。 充满佛心善念的严氏,拍墙喊着老邻居:“老余啊,跟你媳妇快下来,上面危险啊!” 凌河是心无旁骛的,他懒得抬头端详爬墙摇旗呐喊的钉子户余大叔,也没兴趣围观与拆迁队员用锅碗瓢盆大打出手的妇女抗拆队,那些热闹对他而言是琐碎的旁枝末节,他在琢磨这拆迁队是哪一路牛鬼蛇神撒出来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眼前看似纷纷扰扰,在他的视线里却是一片清明,他只需要拨开真相不明的浓雾,先把严妈妈牢牢扶在自己手心。 他只在意小刀在意的人,小刀的养母。 凌河这时回了一下头。 在他的视野里,挖掘机突然发动,履带式的轮胎碾压着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钢筋铁爪突破尘土硝烟向着高墙刨下来,自上而下的气势足以刨秃泰山之顶! 所及之处浓黄色的烟雾腾起,墙壁在众目睽睽之下“轰”一声愤然崩塌…… 而在严氏的视野里,她在强烈的耳鸣声中,瞥见凌河冲她大喊大叫的口型。 凌河的喊叫只能化作一道细微的尖锐声音,摄入她的耳膜。凌河仓促间一把推开她,让她趔趄着从陷入危殆的围墙边一步降落到安全岛上。她再回头时,纷至沓来砸向山墙的砖屑瓦砾却让她几乎看不到凌河的身影,那个她只见过一面就很喜欢的年轻人。 严小刀挖了一会儿晃过神,燥热的冲动逐渐冷却,他从自家废墟的高处抬起头,这一瞥简直心神俱裂! 在严小刀的视野里,他看到那架挖掘机伸开势不可挡的铁臂,一铲子挖了下去,那下面四分五裂不堪一击的山墙下,晃过长发的矫健身影。 严小刀吼了一声,飞身跳下废墟,纷纷坠落的土石毫不留情砸在他心上,在他心口最软处砸出一片血点。那是原本应当压在他身上的重负,竟然逼得凌河替他扛了这一下。 灭顶的烟尘中凌河屏住呼吸,好像往一处深渊坠下去,但心里特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扑过去推开严氏的瞬间,脑海中一闪而过“妈妈”二字。 彻头彻尾的情不自禁,甚至属于没打招呼不请自来的自作多情,念头闪过时他猝不及防。只是太久没有开口叫过“妈妈”,怯于开口,以至于关键时刻这个词汇生生噎在喉咙里没喊出来,让严氏什么也没能听到。 这个词对他太陌生了,自从六岁他的母亲去世,就被刻意回避摒弃在意识之外。人的潜意识都懂得趋利避害,明知回想起来就是一段伤春悲秋痛不欲生的往事,凌先生早就把自己全副武装成六亲不认无坚不摧的面目,让面具与皮肉相融长在自己脸上,轻易不愿向任何人暴露他原来这么容易触景生情推己及人。 然而,他心中的母亲,卷曲的长发垂落在天鹅般优美的脖颈上,美丽优雅而富有教养的形象已是根深蒂固,与眼前朴素平凡的中年村妇是截然不同。这天壤之别的两个女性,却因为某些微妙的情愫和同理心,两个身影在凌河心中默默重合以至殊途同归,最终都落脚在代表母爱温暖怀抱的含意上。他不知不觉好像被严先生潜移默化地调教了,又跳进小刀给他挖好的坑,他蹲在坑底,竟然品尝到失落已久的珍贵情感…… 头顶是刨下来的铁爪子,凌河的长发堕入黄土,心甘情愿横在柔软的陷坑中。 耳畔喧嚣暂时消失,机械的轰鸣化作旧唱机发出的沙哑间断的电流声,淡淡地奔逃向远方…… 浓烟遮天蔽日,在场的人惊呼“压死人啦”,人群像被戳动的蜂巢陷入“嗡嗡”的混乱。 严小刀顶着一头硝烟钻到机械臂下面,正对上凌河的一双眼! 凌河眼皮上缀满沉甸甸的黄土,唯独一对浅绿色瞳仁尚能灵活地四面晃动,“噗”一声吐出一口和成泥的土渣。今天糖葫芦没有吃到,很接地气的土渣他结结实实啃了一嘴。 严小刀一颗高悬的心“砰”地砸在横膈膜上,还是心疼了:“凌河你先别动!” 他返身冲向挖掘机驾驶室,将那驾驶员从座位上拖出来,大骂了一句三字经。若不是顾及场面和身份,他想剐了这厮一层皮,人命关天啊如此胡作非为、为虎作伥。 严小刀自己坐上驾驶位。 凌河比他的命更硬,恰好滚到一个凹陷处,看眼珠子的灵活程度似乎并未受伤。严小刀手心洇出一层湿汗,操纵杆应当往上还是往下让他思考研判了许久,不敢动手。他拿捏着微微抬了操纵杆,提起了那只能将活人挫骨扬灰的钢筋铁臂! 严总从职高技校拿回来一纸挖掘机驾驶执照,没有白学。任何一技之长都能在人生的某个重要场合被派上用场,并且发扬光大。 严家一群小弟扶住严氏站在土坡上,那时全部愣住,动手帮忙都忘记了,一言不发地围观。口齿伶俐的杨小弟与忠心耿耿的宽子方才一路都在集中火力讨伐大妖精,给他们老大狂泼冷水洗脑,姓凌的狐狸精是蛇蝎心肠没安好心,在前面挖个坑正等着埋了您呢…… 严小刀迅速跳下驾驶室,再从土坑里把埋了一半的凌河徒手刨出来,简直心惊肉跳。 凌先生周身裹了一层黄土,厚重的土快要在这人身上结痂了,裹成一具颇为滑稽的兵马俑——还是脸长得很俊的兵马俑。严小刀低声夸了一句:“妆都不用化了,直接拉到片场你就能演戏了,怎么没有导演找你?” 凌河自嘲道:“我能演什么?跟你合演吗?” 凌河的一头长发被树枝碎屑与泥土糊成个如假包换的鸟窝,但身上一滴血没有,骨头也没伤到。果然这姓凌的又美又毒的一只妖,在阎王跟前面子最大,谁都不敢惹他。 严小刀搂过这一团不忍直视的“黄土鸟窝”,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亲了一口,心疼坏了。 洁癖症逼得凌河浑身发痒,很酷地推开小刀:“太脏了,别动我。” 严总果然也亲了一嘴土,牙间填满土渣,这时无比想念糖葫芦的味道。 拨开人缝钻进来的毛致秀瞧了一眼,捂脸往后倒去:“凌总,可别把您这一身好皮好肉的嫁妆给毁了!” 凌河只用两道视线就把无处不在而且专门坑他的毛仙姑拨一边儿去了。他抖了抖一头土屑,扶住跑上来抱住他的严氏:“阿姨,您没事?” “孩子你吓坏我了刚才多危险啊!刚才那一铲子下去,我还以为、以为、以为把你下半身腿给刨没了!……阿姨吓得都掉眼泪了……”严氏抹掉眼角纹路间真情迸发的水光,乌黑的眸子里真切地映着凌河的身影,是真的很疼爱,抱着用力揉了揉她最稀罕的这小帅哥。这是十里八乡她见过最英俊的小伙子,万一给铲伤了哪个重要的地方,可怎么好? “孩子,你的腿……”严妈妈的视线往下溜到凌河一双结实挺拔的长腿上,诧异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要口不择言,“这一铲子下去,把你的腿铲好了?!” 单纯而善意的人脑子不会拐弯,严氏惊讶地蹲下去,反反复复捋着、抚摸着凌河的膝盖和小腿:“你这腿不是瘸的吗?” 凌河可不愿意让严氏知道真相之后,以为她一腔真心实意的疼爱全都喂了狼心狗肺了,这时给孝顺儿子递去求助的眼色,把皮球踢给严总。严小刀面不改色:“妈,他的腿治好了,我给他治的!” 严小刀真心认同这句话,很有成就感。凌河的腿,连同凌河那臭不可闻的脾气,确实是他下了几个剂量的猛药,以毒攻毒治好的。这位凌先生就是欠让他爷们好好收拾,现在治得很好。 …… 第八十六章 因祸得福 之前炸出一层嗡嗡声陷入奔走呼号的“大马蜂窝”, 这时发现并未死伤, 村民群众们先前怀有的那些畏惧和忐忑,又迅速烟消云散, 这时抄起家伙撸开袖子再次陷入对峙的情绪, 恨不得今日非要在回马镇武平村的出村大道上血溅三尺, 才能甘心。 余仲海蹒跚地站在他家塌掉一大半的围墙上,举着墙头一杆摇摇欲坠的红旗, 看红旗的颜色在黯淡的天色背景中滴血。他为自己差点连累了老邻居而心怀愧疚, 眼角拭泪,却又在本心深处感到自己被逼入墙角无路可退。一辈子面朝黄土的村民, 这样一栋小楼, 就是他们全部的财富家当。 严总很仗义地爬上墙头劝慰邻居大叔, 蹲在对方脚边劝了很久。 “对不住你妈妈。”余仲海低声对严小刀诉苦,“县里一个月前才过来讨论补偿,当时来了一位姓谈的局长,说是开发项目负责人, 聊得天花乱坠各种好事, 原来全是糊弄人, 骗俺们没文化看不懂字的!一个钱没见着就砍树拆房子……” 严小刀连忙安慰:“叔您别担心,我没听说过这位负责人,回头我去找对方谈谈。” 这位余大叔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严小刀又是瞧着余大叔家女儿长大。他少年时代也爬过墙头丢石头子勾搭妹子们玩,如今望着满眼断壁残垣,心里十分难受。 他极为同情余仲海一家的处境。说到底, 他严小刀颇有积蓄和家底,今后往前往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他都有一条稳妥的退路。他在老家留一栋小楼就好比保留一处“农家乐”,时不时过来度个假游山玩水,没有后顾之忧。回马镇这栋老房被拆,他转脸带着他养母就去城里住豪华别墅去了。严氏母子若还要倾诉自家遭遇多么凄惨倒霉,就显得做作和假情假意。 严氏运气太好,一时的善心得了善报,后半辈子拥有严小刀这么个坚如磐石的依靠。 余大叔一家,儿子都没有,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嫁去邻县平时不回家,另一个还在县城念书。 余仲海特待见严小刀,私下曾经幻想小刀给他家当女婿,娶了他家年纪相仿的大女儿,女儿过门就是从娘家走到一百米开外的婆家,女婿还能时常帮自家搭个房子干个重活儿,这样的想法多么美好啊。没曾想严小刀后来突然变了身份,成为大老板的干儿子,和当初捡来村里的孤苦无依的小野种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老余叔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家里连个精壮男丁都养不出,活该被人鄙夷羞辱,打架都打不过那些村霸恶棍。所以,逼人不能逼到绝境,一群一文不名的光脚汉子,在浑身上下能够失去的财富已所剩无几、无所依靠的时候,他们所能倚仗的,也就只剩这一身蛮力和胆色。 …… 严小刀对余大叔好言相劝完毕,转过脸时遽然现出一层阴郁愤怒的神色。他家房子终归是被拆了,吃这么大一个亏,这事还没算完! 严小刀掠过推推搡搡纠缠不休的两拨人群,盯准了躲在挖掘机轮子后面那名獐头鼠目神色发虚的驾驶员。他一把将人拎过来,按在挖掘机后车轮子上。他抬起一腿挡住对方试图逃跑的路径:“你说实话,我今天不扒你的皮,谁他妈让你拆我们家房子?!” 严总厉害起来,双目血丝跳动也颇有威慑力,刀都不用亮出来,被威胁的人身下洇出一滩尿水。 这驾驶员也不过是民工队伍中的一员,狼狈躲避着宽子愤怒踹上的一脚。穷乡僻壤的平头百姓距离“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境界相去甚远,平时就被践踏羞辱惯了,已习惯了命为草芥,无论对待别人性命甚至对待自己的命,竟然都如此轻率不屑。这些人也是奉命行事,在穷山恶水的底层夹缝中艰难地求得生存这碗饭吃,争抢着、吸吮着自上而下层层截留之后滴漏下来的一丁点利益残渣,早就将人格、尊严、良心这些代表品行教养的词汇置之度外。 驾驶员说:“拆、拆错了。” 严小刀一愣:“拆错了?” 驾驶员也怂得很,瞧出严总衣着打扮以及身后一群小弟,知道惹到地头蛇狠角色,之前开着挖掘机横冲直撞草菅人命的气势早就化为乌有:“真真真拆错了!他们一开始跟我说推了18号院,结果我都推了您家房子,他们又跟我说,应该推了19号院,不是18号!……我、我、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严小刀简直怒不可遏气血上头:“你他妈拆错了?!” 他盯着这浑身哆嗦的喽啰,压低声音问:“背后老板是谁?谁让拆的?” 驾驶员哭丧着脸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我就是拆迁队雇来的……” …… 严小刀从人群中健步如飞再走出来时,一胳膊挥出了领袖的风采,至少也是团伙大哥的风范:“行了,不计较那一堆破砖烂瓦,咱们走,赶紧离开这地方。” 妈的,拆错了? 严小刀才不相信“拆错了”这三个字,估摸另有缘由。今天倘若真的在村口血溅三尺压死了人,最终在警局拘留室里承担刑责的,都是这些不知内情的小鱼小虾,世间从来不缺为了区区五斗米钱为非作歹的小人。扒这些小虾米的虾皮也没用,嚼不出一块肉来。 今天这件事另有计较,但眼下回马镇是绝对不能再待了,正好借着房子塌掉的机会,把养母搬回他在临湾的住所,最亲近的人搁在身边保护着他才能放心。 严氏仍是心存不舍,脑子里装得她多年辛勤打理的窗明几净的一个家:“咱娘俩家里还有好多东西,也不能不要啊!儿子你穿过的衣服,还有你以前照的那些小相片……” “妈……”严小刀十分不忍。 心思乖巧口齿伶俐的凌先生插嘴说:“严总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以后您天天能见着本人,您还需要看相片么?” 第91节 严氏觉着这话也有道理。她又说:“还有我做的那些……” 严妈妈这一路上心痛不已,念叨着她手工刺绣编织的枕巾被套、桌布、沙发套、电视机罩、箱子罩、灯罩、电扇罩、暖气罩、抽油烟机罩…… 严小刀被这一堆罩念叨得脑仁疼。 严小刀回头跟峰峰打个眼色:“去去去,带俩人到废墟里翻翻,翻出几件还完整的东西,给我妈留个念想,其它破烂全部撇下,都不需要了。” 严氏心存隐忧,不敢问儿子,反而更信任凌河,悄悄地问:“他那位干爹,不跟他住在一起?” 凌河摇头,坦率笑道:“您就放心,他们不住在一起,不然我也不敢露面,我的腿也不敢治好!” …… 村口的大槐树在沉默中旁观这一出意外闹剧,悄悄打量着土石夹缝中隐藏的一群心怀叵测的城狐社鼠。只有这棵树无所不知,但一声不吭。 大槐树下,有人坐在车中,围观这场触目惊心的变故。一伙人毫无善意地调侃着村子里那些命如蝼蚁之人奔走呼号的卑微身影,这种乐趣就像踩弄脚边毫无反抗能力的小蚂蚁,尽管他们自己也是一群出身卑贱的鹰犬爪牙,没本事自立门户,却很擅长为虎作伥。 这一班喽啰因为严小刀的突然出现,以窃窃私语的方式发出愕然惊叹。他们听命的人此时就坐在房车的老板位置,穿一身俗不可耐的花格西装,脖子上挂一圈足有三两重的大金链子,抽着一根高级雪茄。 西装的样式体现出乡镇老板的身份气场,金链子的分量和款式一般没有活人戴的。 喽啰a惊呼:“严逍这百米冲刺的速度,他像瘸子?” 大金链子怒骂:“严逍的脚根本就是好的!谁他妈谎报说他两只脚都被人砍了、残废了?两只脚明明是好的,一群没用的蠢货!” 喽啰b已有怯战之意:“斌总,我们可能弄错了,今天还是别动手,严逍很不好对付,咱们打不过他啊。” “严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又不是没收拾过他。”大金链子张狂地冷笑一声,“总之把他家夷为平地了,哼,给他一个警告。” 喽啰a提醒:“斌总,要不要跟上面汇报一下,跑到废墟上救人的‘长头发’,好像就是他们要找的那条大鱼儿,当初逃过了不知所踪,终于浮出水面儿了……” 以墨镜掩饰粗豪面孔的这位大金链子,好像最近刚剃完头,头皮泛着一层青茬,透着一股天地神佛都不畏惧的江湖气质。本事尚且不知有多少,气势摆得很足。 …… 在后来的大半天里,严小刀恍惚地琢磨过味来,他们家房子莫名其妙被拆,颇有几分因祸得福的妙处。比如,他养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答应跟他一起去临湾新区的别墅居住。再比如,两路人马汇合成一处共同驱车驶往海湾的这一路上,之前针锋相对的控诉指摘是一句都没有了。他身边这群小的们,这回全部消停,个个耷拉着眼皮偃旗息鼓,没人再敢泼凌先生的脏水。 看这一个个臊眉耷眼的表情,之前泼出去的脏水,今晚上都得喝回去! 严小刀认为,一贯神机妙算的凌先生,应当还不至于有能耐计算挖掘机大铁爪子刨下去的力度和角度。 一个心怀大计且精于谋算的人,却偏偏毫无算计地愿意以身犯险,偶尔感情流露真情迸发那么一下子,确实很能打动人心…… 严总事先预想到了,几个月没着家,只要迈进家门槛,一定会受到口水的亲热洗礼。 实况比他脑补的还要热烈。院门打开的瞬间两头灰白相间的庞然巨物从楼门口冲刺出来,以飞扑的姿势齐头并进撞入他的怀抱!严小刀肋骨旧伤被隐隐撞出一丝酸爽胀痛,这老身子骨当真吃不消啊。 那两头虎背熊腰的爱妾随即就被善解人意的凌先生替他挡掉。熊爷与三娘再次见到他们心中与神祇比肩的美少年,自然是喜不自胜笑逐颜开,亲热地裹着凌河的腿撒欢打滚,叫唤声都好像花式撒娇求宠:“肉包子汪汪~~~牛肉条汪汪~~~小饼干汪汪~~~揉肚皮汪汪~~~” 假若狗狗也会流鼻涕眼泪,熊爷和三娘终于盼到他们归家,快要在风中飙出几行热泪。难得两只狗保持这一片赤子忠心,不带怨恨,没有误会,与凌河的亲密一如当初,令人欣慰…… 严大爷抚慰着身上几根脆弱肋骨,自嘲道:“当初怎么就没养两只柯基或者吉娃娃!” 凌河笑出一脸丰神俊朗,弯腰与熊爷夫妇亲昵地蹭弄鼻尖:“你们老大爷变心了不想养你们了。以后就跟着我,我养你们……” 严宅别墅从未像今日这样热闹,一扫几个月以来的怨气和冷清,这时候谁再对谁摆脸色看,就是不识时务没眼力价。严小刀赫然发现,他们家客厅的对位转角大沙发,不够这些人坐的。两拨人各占一条沙发,有许多人被迫互相摞着坐地板上……房子还是买小了,盛不下枝繁叶茂人丁兴旺的这一大家族。 凌河也没见过这样场面,一开始沉默地站在门廊边,观察良久没有迈进屋去。 他的视野不习惯如此喧闹繁华、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家庭画卷。对付黑暗狭隘的人生他一贯很有经验和想法,浑身充满了叛逆的斗争意识,然而一步迈入宽广明亮充满温情的人间,他真不习惯。 这一次再入小刀的家门,与前一次暗藏祸心寄人篱下的感受又有天壤之别。 而且,严宅这装修太庸俗、太没格调了,果然是一群没文化的糙汉子,怎么哪和哪都不是灰色白色?楼上楼下各处装潢都洋溢着暖性色调,空气里都是暖的,让他这种冷血动物急需调节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温度,才能适应皮肤周身弥漫的热浪。 毛小队长反客为主,开始招呼两拨人打牌,在沙发中间席地而坐,和谐地围成一圈。 凌河优雅地迈步进客厅,扑扑簌簌地开始往下掉黄土渣,身后留下一道清晰明显的沙线。他硬着头皮穿过客厅里林林总总戳着的一群人,对小刀打了个手势:“我太脏了,我上楼洗个澡。” 严妈妈用疼爱的目光一直追随凌先生满地掉渣的身影。凌河像是刚从一号坑里爬出来的,严妈妈于心不忍就要追着上楼:“孩子我帮你洗洗。” 严氏随即就被严小刀拉回来。 严小刀对某人打个眼色:等着我,我帮你洗。 凌河唇边擎出细微表情,都没搭理他,潇洒地拾步上楼了,回眸一笑尤其动人,轻车熟路直奔楼上洗澡间。 严小刀低头揉着鼻尖,心怀鬼胎,把严氏领进厨房“分派”下厨任务:“妈,您不用忙活其它的,他们人太多,甭给他们做饭!我让峰峰宽子出去买外卖,您就……” 手脚勤快贤惠的严氏是闲不住的,很实诚地说:“让大家伙在你家吃外卖,这不太合适吧?” 严小刀伸出食指往楼上一指,“妈,您特别待见的楼上那位帅哥,他比较喜欢吃糖葫芦。” 听闻这一条重要情报,严氏两弯细细的很好看的眉毛欢欣地挑起来:“哦,爱吃糖葫芦?” 严小刀难得在他老娘面前一副谄笑胁肩的做贼模样,不好意思地道:“我不太会做。” “你会做啥?”严氏心领神会,“成,我知道了,不就是糖葫芦么。” “您先甭管那帮糙人。”严小刀自知这属于私心作祟,十分险恶。他献出一片殷勤地给他老妈揉胳膊垂肩,就差要蹲下去给老妈捏脚,“他爱吃那种夹着糖豆沙、橘子和黑芝麻糖的,一定要夹心儿夹得花里胡哨的那种,小孩儿么,就喜欢吃个热闹花哨!” 严氏挥手笑道:“你放心吧,甭操心了忙你的去……明儿早上,我让他吃到咱们回马镇最正宗的大糖葫芦!” 第八十七章 其乐融融 凌河从前都没想到, 他还能登堂入室, 还有机会在严小刀的房子里洗头,洗澡。他以为人最终都要为自己的某些选择和所作所为付出一些代价和牺牲, 比如, 牺牲掉这些日子小刀对他的柔情蜜意、对他的关爱体贴……他终究小瞧了严小刀这个人的宽容大度, 小刀竟然愿意把他这条冷血爬行动物从阴沟地缝里再捡回来,收留门下, 把他早已因冷血心死而僵硬的身躯暖和过来, 把他的心焐热过来。 严小刀这人,让他不仅仅是某些旖旎的情事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他对人间的温暖开始知情达意, 进而享受其间并且乐不思蜀, 再也不愿爬回阴沟地缝了,谁不喜欢呼吸盛世下阳光的味道? 与卧室相连的洗澡间还保持他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墙壁干燥冷清,洗手台上原本就极为简单的几样洗漱用品落了一层灰。两位主子爷同时现身, 迅速就让洗澡间不再空旷, 空气重新荡起湿润的水汽。 水汽再依着人的心情, 显得愈发黏手,腻歪,让人呼吸都不畅。 淋浴的玻璃隔间因为同时挤进两位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玻璃门在不断碰撞之下几乎摇摇欲坠,要塌了! 凌河低头注视黄色的泥汤沿着金属地漏打出漩涡,再缓缓流走。浓黄逐渐变成浅黄, 好几个回合之后最终还原清水的颜色,把他涮洗干净。 他剥下的那层脏衣服,被泥土塑了型,此时顽强地“站”在淋浴间外面的地上。 他头上的黄土鸟窝能孵出蛋来,经过严小刀用洗发泡沫一番精心的侍弄,终于条分缕析似的被分拣出头发丝的本来颜色,秦陵土俑变回混血男模的真实面目。 凌河没有受伤出血,但肩膀和后背上还是生出几处淤青,由磕碰摔跤导致,这让严小刀十分心疼。他绕到凌河身后,双臂环抱,在几处淤青的边缘,用吻痕为自己的爱护之心刻下注脚。 他从背后这一抱,自己饥渴难耐的部位蠢蠢欲动,难以避免地因为局部充血而鞭打到凌先生的臀部……以情人之间的眼光,怀中这位凌先生身材堪称完美,每一块肌肉与皮肤都搭配相衬,很有秩序地罗列,灯下呈现诱人的颜色美感,以厝火燎原之势烧化他的自持与忍耐。 凌河知觉敏锐,猛地回过神,转身甩脱严小刀不怀好意的借机揩油:“胆子不小!” 严小刀无奈地摊开手:“我又没干什么!” 凌河淡淡一瞟严小刀身上都懒得掩饰的部位,语调混合在水声中很诱惑:“好啊,严先生,我明白这是您主动求睡的暗示,今晚一定让你舒舒服服地为我射出来。” 严小刀:“……” 严总发觉自己一定是进错了屋,这忒么是在谁家? 能说出如此直白放浪不知羞臊的调情之语,是毛姑娘还是谁说这位凌公子有生理顽疾难言之隐来着?…… 凌河用大号浴巾裹住下半身,听到门外叽里咕噜的异动,猜到是哪两个家伙,于是打开一道门缝。 洗手间门缝只打开一柞来宽,膘肥体壮的熊爷和三娘子都不知怎么挤进来的,简直身怀缩骨功的绝技,迫不及待地再次表达对两位主子爷的浓浓的思念——可惜表达得不是时候。 严小刀刚洗干净的美好肉体就被扑了一身灰白相间的杂毛,昏君龙颜震怒不停地呵斥,却都甩不开两位爱妾的上下其爪,光着屁股还没处躲! 严小刀怒斥:“谁让你把它们俩熊玩意儿放进来的!” 凌河幸灾乐祸大笑。 严小刀怒而报复,出手扯掉凌河的浴巾围裙。 凌河瞬间也走光了,熊爷与三娘顿时找到了更可口的目标,被一片蜜色皮肤晃得眼花缭乱,撒欢似的扑上,差点儿把凌河追得爬上洗手台子…… 凌河挥手挡开:“去去去,咬你们老大!” 严小刀大笑:“喜新厌旧啊崽子们?干得漂亮!” 动静闹得太大,隔着门几乎盖过楼下打牌的声音。二人迅速打个眼色,扮出道貌岸然的口吻呵斥:“别咬我裤子啊,熊爷你放开嘴!” “三美人儿,你啃我的脏衣服干吗?啃一嘴土!” 某只不害臊的家伙突然伸舌头,像要去舔凌先生挂在胯下的红润漂亮的大宝贝。凌河吃惊地挥手扇开那货不知羞耻的嘴脸,戒备地捂住,惹得严小刀笑说:“人家稀罕你才舔你的!” 凌河怒视:“怎么不舔你?” 严小刀毫不羞耻:“看腻歪我了,没见过你的,你好看,稀罕!”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才有什么样的狗奴才。 俩狗子眼巴巴地仰脸瞧着,舌头伸长挂出馋虫一样的口水:可口的红肠,挂那么高,舔不着汪汪汪,不开心汪汪汪~~~ 凌河怒不可遏,又很想吃了小刀,脱口而出:“我想让你舔。” 完全是情到深处情难自禁的水到渠成,他说出这话自己先就喉咙干涩,脑子里热浪拍岸…… 两人滚在注满水的浴缸中,只有泡在浴缸里才能暂时躲过“狗仔队”的过分体贴关爱。 严小刀仰面靠在浴缸边缘。凌河像一头大猫,皮毛泛着水光,悄无声息地爬上他。他的视线穿越凌河两条胳膊之间,再贴着凌河的胸膛腹肌往后一望到底,那地方的壮观风景晃得他心旌神摇…… 晚饭吃的,是严氏蒸的几笼白菜香菇馅大包子,而且只有帅哥有份,别人都吃外卖盒饭。 这种包子是北方包子憨厚实在的尺寸,一个就顶南方包子的六个。严小刀吃了六个大号包子感到腹胀,伸筷子在盘子里一数,发现凌河一口气塞进去八个,吃包子都不用咀嚼的。 严小刀说:“不用这么卖力捧场吧?撑着你啊。” 凌河口里塞满,嘴角滴油:“真的好吃。” 男人的食量就好比女人的容貌,二十五岁是一道矮坎,到三十岁那就是一道万劫不复的分水岭。凌先生到底年轻,咱们严总已经感到一丝年龄上的危机感,饭量竟都拼不过了…… 两人这一夜,是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在严宅主卧大床上,拥被共枕。 当然,在严氏面前,他们同榻而眠的借口是谈公事看星星,而且其他房间也都睡满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床。 凌河侧身望着严小刀的眼神别有深意,一翻身利索地摞在小刀身上。这姿势对二人而言,也是与生俱来的默契,方便他们面对着面,端详对方脸上随心情而动的细腻表情,鼻尖顶着鼻尖。 严小刀皱眉:“小河你下去……我妈就睡在隔壁,你忒么好歹也给我留点面子?” 凌河毫不相让:“不让来就别跟我睡,你睡钢琴盖儿上去?” 严小刀也学会了耍赖招数,说:“不然你去隔壁敲门问问,我妈让不让你这么干?” 任你是谁,耍赖终究耍不过凌大少爷。凌河脸皮极厚:“你妈妈说今天我救了她,允许我这么干。” 俩人撸开膀子你一下我一下,掐了一会儿才善罢甘休,顾忌到严氏尚不知情的心理承受能力,谁也没有过分为难谁,终究还是互相珍惜疼爱。 第92节 严小刀检讨自己对待凌河是不是太谦让了?这人尝到一番甜头,愈发要登着他鼻子上天了。 而凌河自我检讨他这些日子确实有失常态,已经发展到面对小刀即自动切换成色心四起、淫者见淫的状态,但凡瞥见小刀肩膀上一块旧疤,衣服掀起时不慎露出的腹肌,立刻就能将思路堕落下滑到这个人的下半身,联想到两人亲密无缝衔接共赴巫山云雨的美妙……这二十多年来,在见到小刀之前,他确实白活了。 睡过去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抬起慵懒发沉的眼皮,瞥了一眼与卧室相通的起居间里那架三角钢琴。施坦威放射出低调华丽的光芒,注视着暗夜里相拥而眠的一双人。那束光穿透了起居间与卧室之间的路径,遥遥地将色泽打在他们身上……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严小刀把凌先生留在被窝里睡懒觉,他自个儿趁着洗冷水练功的机会,把那几个最爱替他抱打不平的暴烈脾气的兄弟叫到跟前,蹲在地上划道,讲出他在峦城疗伤的际遇以及许多事情前因后果……万事归结为一句话,以后要尊敬地称呼某位碧眼大妖精为“凌先生”,那是老子最在意喜欢的人。 当然,某些隐私情节被严总自动略去不提。他喜欢在床上宠着凌河,那是他与凌河之间私事,不必与旁人分享。 这一个早上,是其乐融融的同堂一家欢。两拨不省心的小伙伴,不知是从具体哪一刻终于开了窍,心领神会双方主子爷的心思,两家门派不再划分楚河汉界坚壁清野,在转角沙发上也顺理成章地杂居混坐、谈笑风生。而且,今天早上竟然是毛仙姑开车带着宽子与另两名严家小弟,一同出门去洋货市场打包大宗的早点外卖,看起来关系很铁! 杨喜峰这倒霉孩子,一腔悲愤揉进他铁杆兄弟宽子硬朗的胸膛上,一直在给自己敲木鱼:“你说咋办?谁知道他俩这么快又和好了?和好怎么早不跟咱们打声招呼给个心理准备呢?简直坑我,我都喊过凌先生好几声‘狐狸精’了,他肯定都听见了嘛,怎么办怎么办!” 得罪了大哥的枕边人,杨小弟胆儿很怂,说过的话还能吃回去吗?他深深感到自己不久就要被逐出家门浪迹街头,或者被下放到后院干苦力,从此失去保镖分队1号小头领飞扬跋扈的位置,未来前程堪忧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宽子感慨道:“我算是看准了,咱大哥,就是死心塌地喜欢人家。就是好看嘛,原来所有那些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好看。” 严氏将红果切开夹起糖豆沙,再和橘子瓣、黑芝麻糖间次穿成一串,熬出一小锅糖稀浇在红果串上,这锃亮口甜的大糖葫芦晾一晾就上桌了,一丁点土渣味都没有。给这姓凌的俊俏男孩子做顿饭、纳个鞋底子或者串个糖葫芦,她乐意得很,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 杨小弟屁颠颠儿地很会来事,将糖葫芦端上桌给凌河。凌先生吃糖葫芦,他恨不得做凌先生裤下走猫一只,蹲在桌子下面从凌河嘴里接起几粒糖渣儿解解馋。这一副谄媚得很不要脸的架势,让盘腿坐在沙发上看风景的毛仙姑大发感慨:“峰峰,你是我们苏哲的钢棍版本,你俩将来凑到一起可有的一拼,戏都这么多!” 杨喜峰不解:“苏哲是哪个?” 毛仙姑耸肩:“就是你的麻花版本。” 凌河吃到了严氏家庭作坊出品的糖葫芦,一大口裹了糖稀的山楂吃进嘴去,口感先是透亮脆甜的,然后是柔软绵长的滋味含在喉咙口,经久不化……他本来就不会讲溜须拍马的肉麻话,夸未来丈母娘应当怎样夸他反而不好意思开口,比初次相识时更显拘谨了,总觉着心虚。他只能饭毕之后默默尾随进了厨房,帮严妈妈洗碗去了,顺便讨教怎么发面蒸包子。 饭后歇息的午睡时间,各怀心思的两人在卧室里再次碰头开会。 凌河拉了小刀的手腕,背靠在钢琴盖上:“小刀,我想,我还是先离开你这里,咱俩住一起不太方便。” 严小刀挑眉:“怎么不方便?” “昨晚方便么?”凌河笑出逗弄的表情,“不然你到我那里去住?我在燕城和临湾之间也有一个落脚之处。” 严小刀一步跨过让他下半身感到异样敏感的话题,避重就轻:“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妈同住一个屋檐底下?这样儿以后可不成啊。我妈就我一个依靠,以后肯定一直同住下去。在咱们家,起码的孝道还是要讲究的!” 凌河立即反驳:“胡说!你妈妈对我这样好,每天有好吃好喝还有糖葫芦,以后我替你赡养她老人家,严先生您就不必出来碍事了。” 严小刀一手揽过凌河的腰,另一手掀开钢琴盖,让琴键与两串信物一齐现身。玉色琴键衬托出黄铜金属被枪火烧灼过的厚重感,凌河一眼认出,这是两枚猎枪子弹掉落的弹壳。 打过孔的弹壳穿上红绳,做成项链,严小刀给凌河脖子上挂了一枚,自己也挂一枚,还情不自禁握在掌中吻了一下,表情无比虔诚。 这样的信物,透着一番少年人才有的青涩幼稚的情怀,应当是与老城区小白楼的梧桐树荫、墙头荒草在阳光下曳动的影子、墙角下青春洋溢的笑脸和悄悄勾起的手指配成一套。这份青涩感,像初恋滋味,按下一台老式录音机的倒带键,彼此的人生都倒叙回十六岁时的样貌和心境,当真是相见恨晚…… 凌河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手串,不由分说戴到严小刀手上。圈内文化人就时兴倒腾这些奇楠佛珠手串,严小刀凭借目测和手感琢磨,这串珠子颗粒饱满深沉,很香,绝不是糊弄人的便宜货。 严小刀说:“太贵重了吧?恐怕比那架施坦威还贵。” 凌河认真地说:“知道很贵就好好戴着,别摘掉,不准弄丢或者送人。” “哪舍得?”严小刀笑得明朗清爽。 凌河率领他的“员工小分队”悄然离开严宅别墅,特意给午睡未醒的严氏留了致歉字条,说是严总派遣他去码头上船开工做事了。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诸多不便,想做的许多事都畏首畏尾转不开磨,不得不顾及对方的感受情绪,这一点凌河清楚,严小刀心里也很清楚,只是不方便开口逐客。凌河一贯善解人意,自然是要主动告辞,彼此情深意切而且来日方长,不在于一时的朝朝暮暮。 严小刀站在大门口目送凌河一行人离开。 电控大门缓缓阖拢,他脸上重新罩起一层肃穆凝重的气氛,不自觉地又把这些年压在肩膀上的情谊义气的大旗扛回来了。 人都已经回来,一定得向干爹报备,原本也瞒不住的。严小刀回到书房,深思熟虑片刻,拨通熟悉的号码:“干爹,我是小刀。” 戚宝山也还是一副沉着的调子:“昨天下午两点二十分就到了津门机场,你才来电话?” 严小刀:“嗯……您最近还好?我过去看您。” 戚宝山并未发火,带着笑声:“我挺好,没大事,劳你惦记了。” 不住在一起才方便办事。比如现下小刀要去找他干爹,就不必跟凌先生具体汇报了,免得生出龃龉不快;他想要找凌河约会,两人私下共享鱼水之欢,也不必让旁人知晓。 严小刀有点怀疑,回马镇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拆迁,是有人故意在搞事情。这仅只是某一家地产开发集团的老板与镇政府私下达成利益交易后的突击拆迁行动,还是另有一番深意,冲着某些目标而来。然而,假若他将自家宅院当成这次突击行动的目标,是不是又有点“受害者妄想症”? 严家当年穷困潦倒,如今在镇上却是有头有脸人物,村内水利设施以及通往外面的柏油路,都是严总出钱修的。有心人但凡稍一打听,就知道这是严总的娘家。严小刀对外不会说这是自己养母,都说这是他亲妈,谁这么大胆敢挖他亲妈的房子? 严氏幸运,有基督的圣光笼罩,当日因为去基督堂参加教友活动,躲过了挖掘机,不然或许有性命之虞。 燕津两地的地产圈子里,越是做大生意的集团企业,都懂得拉帮结派见人下菜,靠山吃山见佛拜佛,各自地盘之间都划开一道红线,一般不会轻易越线过界、侵占别人家的利益。假若都像这种没眼色的胡乱行事,到处得罪同行,你这生意将来怎么做?所以严小刀就不信这是“拆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假若不慎错拆,这时也早有对方集团负责人登门找他赔礼道歉、赔房赔地了!过去了一天一夜,到现在没人找他谈,这就说明没拆错。 戚宝山这些日子一直就没离开过,想必对他这不孝顺的干儿子已万分失望,觉着他指望不上、不可信任。 严小刀抑制不住对他干爹的怀疑,想来想去,也就戚宝山有这个胆量,推平他养母的房子,逼他露面回家……但是戚爷真会选择这么做? …… 凌总车队一行人驶出临湾新区,跑在快速路上。 毛致秀用眼角余光瞟着后视镜,她老板坐在后座上又是形单影只了。她都觉着少了一个可以随意拌嘴调戏而且还不会发火发怒的对象,真不习惯。 毛致秀说:“凌总,别说我没提醒你,严先生肯定头一件事,先去找他干爹!” 凌河望向车窗外飞速划过的绿色景物,心情也像初夏浓妆艳抹的花色和植被,之前的忧心忡忡一扫而光。他淡淡地说:“我知道。” 毛致秀叹气:“你竟然舍得放他走啊?万一他带着戚爷跑路了怎么办?” 凌河唇角划过一道由自信酝酿的弧度,笑了:“他不会走,他离不开我。” 毛致秀问:“等他下午出门去找戚宝山,咱们的人需要跟踪吗?” “不用跟了,我在他身上装了定位装置和窃听器。”凌河面色一如平常,气场平静而强大,成竹在胸。 “……”毛致秀暗暗翻了个白眼,凌总您从来不吝对身边人下手。 “我不是盯他。”凌河眼神坦白清澈,“我是真担心他出事。他刚回来,我怕有人对他不利。 “还有,谁敢开挖土机推平了宝鼎集团老板干儿子在老家的房子?除非……除非戚宝山自己下令拆严氏的房子,但我觉着戚爷不会这样伤害小刀,损人不利己。这背后是谁做的蠢事?” 所有人重新聚齐在燕城和津门重地,他们一定距离中心地带以及事情的真相不远了。那些位高权重却心怀叵测至今不敢露面的人物,终归快要坐不住了。 第八十八章 搜孤救孤 严小刀驱车驶出市中心繁华地带。他车后箱载着从三江地和峦城捎带回的干鲜土产, 还有在南方特意买的当年新的白毫银针礼盒, 他干爹爱喝白茶。 出城往北临近郊区,这里是一块保持了六百年老城原汁原貌市井民俗的居留地, 前街后巷填满了青灰色的砖瓦院落。记忆中的时光溢出做旧的色泽, 仿佛老照片中的景物在万花筒的镜头中再现。这里也有严小刀少年时代的一些回忆。 这个地方, 与市中心新建商圈之间呈现出一道断代层,泾渭分明, 为那些怀念旧式风情的老家伙们提供了最后一处逍遥避世的桃源。 这大约也是戚宝山的最后一处避世之所吧? 难怪干爹会逗留在这种地方……严小刀心想。 茶楼门口迎客的老师傅, 掀开门帘子,招呼客人的方式气韵盎然、声如洪钟, 穿透力直上三层天井。这老师傅约摸也觉着来人眼熟, 仅凭西装革履与器宇不凡的风度就判断严小刀有身份, 但记不清姓氏。 严小刀与周围人淡淡地招呼,低声询问茶楼经理:“戚爷在吧?” 经理客气地点头哈腰:“在,在!二楼东面16号包厢雅座,严老板您请!” …… 茶楼舞台的正中, 正演绎着金戈铁马与大江东去, 穿长袍马褂的评书演员将惊堂木一拍, 指间折扇“哗啦啦”一抖,嬉笑怒骂妙语连珠,让台下喝着盖碗茶、嗑着瓜子的老家伙听得津津有味。 严小刀拿了一罐白毫银针,从服务生手中截留了一壶热水。 包间内,戚宝山就坐在一方麻将桌的上首位置,微抬眼皮恰好与严小刀的目光对个正着。严小刀不卑不亢地点头, 无声地问候:干爹,别来无恙。 确切地说,一别并非无恙,戚爷明显见老。 数月没见,戚宝山即便平时很懂得细致保养,胡子刮得干净,也盖不住日渐衰老和疲惫。下巴上胡子刮得越干净,越暴露出唇边法令纹上的千沟万壑。那些纹路干涩而沧桑。干儿子都跟仇人的儿子跑了,戚爷这心里没个体贴人儿滋润啊! 或许就是心理作用,严小刀甚至觉着他干爹鼻梁上一副金丝眼镜都不如往日洁净透亮,镜片好像没擦干净,这人唯独眼神仍然精明敞亮,瞳仁灼灼发光。 一桌麻将你来我往厮杀正酣,骨牌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严小刀不做声地为戚爷泡茶、端水,沉眉敛目神情恭敬。他同时给在座的其他三位老板斟上盖碗茶,这是在外人面前帮戚爷长脸,察言观色和办事的规矩严小刀还是懂的。 “哎呦,客气啦,小严老板!”一位牌友以生意场上阿谀奉承的口吻顺嘴夸道,“还是咱们戚爷麾下的小严老板办事周道,戚爷平日调教有方啊!” 戚宝山垂眼哼了一声,不夸也不损,情绪深藏不露,这时伸手一抓就吃掉了那张牌。另一位牌友惊呼:“啧,瞧瞧,你这宝贝干儿子一来,你的‘聚宝盆’就来了,财源滚滚啊,这就要开始上手赢老哥们的钱了!” 戚宝山一指身旁位置,招呼他的“聚宝盆”严小刀坐他身边儿。 干父子之间,无论暗中经历过多少风浪和龃龉,外人面前仍然维持父子间恩深情重的义气。戚宝山一抬手,严小刀即心领神会,二人默契不必言说,往昔的矛盾绝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这也是生意场上家族企业的抱团作风。别说是戚爷与小刀这样的关系,赵绮凤艳名远播给她老公狂戴绿帽子,简大老板还能跟那娘们儿扮演一对恩爱夫妻呢!这些人演技早已炉火纯青。 一泡茶喝光了换第二泡,其中一位牌友很有眼色地起身,将位子让给小刀。 严小刀刚坐下,戚宝山撩他一眼,话里有话:“小严老板,老夫得倚仗你对我手下留情。” 严小刀欠身道:“干爹这哪里话?” 严小刀一路体贴顺意地专门给他干爹喂牌,另外两位牌友拍案大呼小叫“这牌没法打了您二位是心有灵犀父子连心啊!” 算计牌局是很累的,绞尽脑汁故意帮别人喂牌,可不比自己想方设法和牌更容易。严小刀脑筋转得飞快,面对他干爹是内心五味杂陈,一脸欲说还休。 戚宝山但凡有严小刀在身侧助阵,立时如虎添翼,在麻将桌上雄风大振,方才还是百无聊赖死水一潭的出牌风格,这时开始四面出击势不可挡,迅速赢下一圈。 戚宝山最后一局赢的是“七小对”。 七个对子,一共凑成十四张,推倒和牌。干儿子想帮忙这回都没帮上,戚爷全靠手气自摸出这十四张,也是绝了。 那几位牌友是经常跟戚爷在茶楼凑趣的“牌篓子”,互相十分了解打牌的底细,由衷地感叹:“戚宝山你这老小子,你就最擅长跟我们玩儿什么七小对,真他妈烦!” “以后咱们几人打牌立一条规矩,不准他再和对子。一和就和这么大的,一局赢走老子八千块!” “戚宝山,怪不得你老小子年轻时候有个绰号,你叫什么来着?‘戚对对’?‘七对对’?说的就是你么!” “……” 包厢内谈笑风生,相互吹捧的和谐之风让空气中流出一股让人腻歪的黏性,感官都变得迟钝。嘈杂的话语声在严小刀的耳畔渐行渐远,他的意识慢慢淡出、疏离,眼前有一团光圈闪现…… 戚爷也算一位麻坛高手,年纪大了愈发老谋深算,很会摸牌打牌,以至于严小刀这一手很能唬人的牌技,都是跟他干爹学的! 因此,严小刀一直知道,只是没有对薛队长和凌河讲出实话。戚宝山走到哪儿都会结交几个牌友。这人平日的爱好除了绸布褂、黑布鞋、古玩器皿,以及下厨做几味小菜,再就是离不开这张麻将桌,从牌桌上得来一个绰号,“戚对对”。 几位牌友瞧出戚宝山和严小刀神色凝重各怀心事,打完最后一圈告辞了。 评书艺人撤了,舞台正中传来“咿咿呀呀”的软糯唱腔。戚宝山不等严小刀开口进入正题,“哗啦”撤开椅子,带着一股气性:“唱得什么玩意儿!走,咱爷俩给他们亮个相唱一个!” 戚宝山是这栋茶楼的大客户,平时开销和纳捐不少,直接带着严小刀大摇大摆进后台了,这才是真正的vip待遇。 后台是剧团化妆更衣的地方,人来人往。戚宝山今天饶有兴致,坐在镜子前面,把头发向后梳起,用油彩给自己画了一副须生的妆容。脸上是油白,眼皮和眉心部位用油红调出胭脂的晕染感。戚宝山是个瘦长脸,画出来竟然挺俊。 戚宝山把三绺髯口挂上,像模像样,抬手一招呼:“小刀你来,你化一个赵云的妆给我瞧瞧!咱爷俩可以唱一出《长坂坡》了。” 第93节 严小刀一头黑线:“我哪会!” 戚宝山说:“你怎么不会?以前小时候不是化过赵云?我教给你的。” 严小刀赧颜自嘲道:“我化得不好看,学艺不精。” 戚宝山说:“再穿上一身大武生的长靠,不错!” 严小刀少年时代确实来过这里玩儿,化成一张常山赵子龙的俊面,再全副武装拎一根虎头银枪瞎比划,特潇洒帅气。 “怕什么,你的脚已经恢复如初,比原来都利索,你怕踩不住厚底靴子?”戚宝山心里不是滋味,眉心的胭脂油彩仿佛就是码头上的焰火血光,“凌河那小子怎么给你治得脚?治了脚还收服了心,真厉害。” 严小刀就等旧事重提,他靠近戚宝山坐着,态度诚恳:“干爹,我耽搁太久才回来,对不住您。” 双方再无任何事情可瞒,戚宝山面戴髯须,也像是沉浸在人生一场大戏中,昂着头说:“你去了一趟南方,你都知道了。小刀,你怎么看待干爹这半辈子?你心里搓火,你鄙夷我以前做过的事,你觉着老子给你丢脸了吧!” 严小刀微微摇头:“干爹,我没觉得丢脸。我都明白,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善恶之道也未必泾渭分明。陈九那人归根结底不是善类,他当年的为非作歹以至您当年选择的趋利除害,我能理解。但是,牵连许多无辜的人惨遭杀害灭口,有些事终究做得太过分了,我无法接受。 “干爹,您这些年教过我许多深刻的道理。人生在世,做人做事全凭义气良心,绝不畏首畏尾但一定敢作敢当。我们这些人,一直都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趟路,当年曾经不小心一步走偏了,假若能矫正过来,也对得起您一直教导我自幼遵从的忠孝仁义廉耻的做人本分……干爹,没有什么事是咱爷俩扛不起的,您去警局自首吧!” 严小刀终于表出真实目的,瞒着凌河来见戚宝山,就是想方设法劝这人自首。 他无论如何不愿见到凌河哪天再杀上门来,这二人旧仇重温在他面前杀个你死我活。 他双掌交握,骨节攥得发白,但立场心态很坚定:“干爹,游书记都变成那样了,在我心里,您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比游景廉那样色厉内荏怯懦无能之徒强过百倍!我自认也比游景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强过十倍!无论将来怎样,我对干爹您的大恩大德感激涕零始终如一。您假若愿意自首,我陪您去;您坐牢,我陪您坐牢,我绝对不躲!您……” “老子上刑场被枪毙,你带着断头饭去探望我,然后给我准备棺椁殓尸?!”戚宝山突然起身,身躯在狭小房间内蓦然显得高大,灯光下炫目的油彩戏妆让人生出不真实感,“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周围候场的演员察觉气氛不对,默默地皱眉走开,远离这种是非,不大的化妆间只剩他父子二人。面目清白的严小刀面对浓妆重彩的戚爷,这副油彩像是一种伪饰,却又分明激出最真实的郁愤。 戚宝山在晃动蹒跚中突然盯着小刀:“小刀,我告诉你,你我父子二人,确实比游家那一对父子强上十倍百倍,你干爹我,也比姓游的畜生强十倍百倍……我就是不甘心。” “我真后悔……”戚宝山眼底挣扎出情绪,髯口三绺须子被喷出的气息不停地吹起,严小刀从来没见过他干爹如此失态,如此真实。 戚宝山道出一番掏心掏肺的实话:“那个作恶多端的陈九死得其所,我不后悔下手宰了他,砍死他溅我一身血都嫌脏了我手,不折不扣一个败类!原本坐地分赃拿钱走人,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对旅馆老板夫妇,进来得这么不巧。我确实不忍心,但因为一己私利默许了张庭强下狠手杀害一对无辜夫妇,这是我的不仁,是我一辈子欠债,这些年都良心不安。 “游景廉那个老家伙,奸诈龌龊让人不齿,我一生不屑与这类人为伍,平时都不跟他来往……是他趁人之危强暴那个老板娘。” 十多年前的荒村郊外,阴郁苍茫的雨夜中,一伙人做下大案,血迹染红旅店的楼梯栏杆。几块腐朽的木板禁不住数个男人互相厮打的分量,被踩得支离破碎几欲坍塌。 性命攸关的时刻,什么仁义、道德、人性,统统都泯灭在冲天的血光中。当第一滴血溅上眼睑的时候,黏稠的血腥气足以覆盖一个人骨子里所剩无几的冷静、胆怯与良知,接踵而至的疯狂厮杀无可挽回,刀刀都见了血…… 戚宝山是左撇子,左手拎的就是那把宽口钢刀,刃口上的血珠一滴一滴淌到地板上。 他必须动手,那一刻彰显出的凶狠残酷恰恰也是他赖以自保的一道护身符。这样的杀人越货场面,你假若显示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怯懦,都会招致刀刃加身,都可能成为陈九之后第二个刀下之鬼。戚宝山没有退路,狭路相逢的一场遭遇战,让他在别无选择之下与张庭强、游景廉默契地选择了联手,彼此无论情愿或者不情愿,都已经成了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每人手上都沾满鲜血。 女人苍白的面孔与失声尖叫几乎穿透淅淅沥沥的轻薄的雨声,让作案的团伙猝不及防心惊肉跳,瞬间的不冷静让无辜的目击者大祸临头……只是没有想到,李淑萍双手被绑、堵住嘴巴塞进衣柜时,游景廉一双被血色浸透的眼,竟然将视线罩在那位颇有姿色的妇人身上…… 戚宝山对眼前突如其来的波折感到恼火,这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缜密谨慎的行事作风,这样一定会牵连越来越广,一丁点火星演变成不可收拾的燎原之势。他语带嫌恶地骂了游景廉:“就饿成这个样子吗?一定要碰那女的?真他妈丢人!” 游景廉下半身衣冠不整,撅在衣柜外面,衣柜边缘流出一滩酱红色血迹。 戚宝山嫌弃得一脚蹬了姓游的后屁股门。这一脚也让二人多年来互相都看对方不爽,心存忌惮,互不来往。 游景廉身带隐疾,想要做贼偷腥却没有一副好用的“把式”,越是这样常年受到生理困扰的男子,越是在变态心理的折磨下试图证明自己的“雄风”,专门向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弱妇孺下手。这家伙因为自身阳痿的疾患竟没有做成,有心而无力,当真令人鄙视。 这人的龌龊恶行,却最终逼得他们再次杀人灭口。烈火中凄惨呼号被烧灼成焦黑的尸身,就是此生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所有人的灵魂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没有路回头了。 …… 戚宝山像是入了戏,吹弄起嘴边的黑色长须,哼着戏词儿,拎过一把长枪耍起来。 严小刀问出心中疑惑:“凌氏当年的老板凌煌,应当也是无辜的。这人也因为知道内情所以遭受陷害入狱失财?” “他无辜个屁!”戚宝山骂了一句。一杆长枪戳来,严小刀猛地后仰躲开,长枪却不是要捅他,枪尖捅到柜子边缘。 “我知道我是怎么在警方那里漏了底……因为我当年去警局举报过凌煌。”戚宝山仰天长叹他的时运不济,眼含愤慨和不甘,“但是老子没有后悔举报他陷害他、让他坐牢,这种对小孩儿、对自家养的孩子下手的败类,人人当诛之。” “法律就像笑话,法律为什么不把这些人都阉割了再大卸八块?”戚宝山的眉眼被油彩渲染得凝重,悲怆地笑了,“我猜到姓凌的小孩他要报复什么,他要寻仇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游景廉和另外那几个王八蛋,丧尽天良坑害无辜做皮肉生意,我绝不会做,我从未做过那些恶事丑事!小刀,你干爹我,做人有底线,但是这世上,没有底线的恶棍,太多了!” 严小刀:“……” 严小刀怔忡着站在房间中央,为他干爹难过,又想找凌河倾诉委屈,堵在喉头说不出话。 千帆过尽,人生一番道理大彻大悟,戚宝山笑得颇有江湖中人风骨:“小刀,你小子还是够义气,没有临阵跑了把老子一人晾在这里等着吃官司喂枪子。你我父子之间毕竟没有血缘,能到这个份上,我戚宝山也知足啦!” 舞台上鸣锣换板,一位旦角上来表演剧目。鼓师敲打出清脆的节奏,恰到好处地为化妆间内对峙的二人转换心情。 戚宝山显然对哼哼唧唧气若游丝的唱腔不感兴趣。这人拎着长枪,老夫聊发少年狂,开嗓嚎了一段谭派段子《搜孤救孤》。 这《搜孤救孤》讲的就是赵氏孤儿的悲壮故事。赵氏门客程婴为救遭人陷害的忠良赵盾遗留的孤儿,以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换取了那孤儿的性命,把赵氏孤儿抚养成人,为家族复仇雪恨。 戚宝山的嗓音醇厚沙哑,撕裂感划破艰涩的空气,舞台上的莺莺燕燕全部化成一道道虚幻的光弧光圈,沧桑感回味悠长。这人唱得字正腔圆催人肺腑,让严小刀陷入万分纠结和恍惚,总觉着干爹这字字句句都满含血泪辛酸,就是专门唱给他听的…… 被戚爷掏心掏肺念叨着的凌先生,这时候就坐在临时驻地一间空旷的大房子里,耳机与监听设备相连。他脸上抖出细微的痉挛,面色凝重,坐成个泥塑木雕的人俑。 毛致秀眼瞅这人情绪不佳,今天的晚饭肯定没着落了,无奈之下自己动手,做了一大锅简略粗糙版的意大利番茄肉酱面。深如盆地的一口大锅,足够喂饱他们五六个人。 毛致秀说:“凌总,我知道不合你胃口,凑合赏脸来一碗哈,不然我以后再也不做饭了!” 凌河垂下眼睫,冥思苦想像是入定了。他斟酌戚爷与小刀倾心交谈的每个段落,被那些激烈的情绪和纷繁复杂的细节覆盖住意识,许多事情与他原先所想略有出入,起始的微小偏差经过蝴蝶效应的发酵,临近终点时已经偏得离谱。他固守已久的片面认知微微地动摇。他的眉头拧成一团:“我可能弄错了。” 毛致秀没有察觉,还在刺激凌河:“你把什么弄错了?你不是一向‘最美’和‘全对’吗!” 凌河把眉头蹙出痛楚无奈:“我扎了他一刀,我可能弄错了。” 恋爱中人果然都是神经病,毛致秀发冷地抖了一下:“凌河,严先生脚早就治好了,你醒醒!” 凌河下意识抚摸自己脚踝,感受着那种明明承受了委屈,却被穿骨凿心的尖锐疼痛。无法释怀的恨意催逼着他对小刀动了狠手,捅那一刀就当捅在戚宝山身上,现在才发觉,小刀背后那位一直被他当作靶心的目标人物从焦点上模糊掉了。 “戚爷跟那些人不算是一伙,不是那个圈子。他没有做过,他也不像是对小刀撒谎。”镇定自若大将之风的凌先生难得失去了惯常的淡定,攥着手机迟疑不决。 他低头写讯息,写了删删了又写,“小刀”二字之后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送出两个字:【小刀。】 两个字足以作为爱人之间的抚慰。严小刀秒回,竟然是个笑脸符号,一个字都没吭。 凌河突然就心疼了,小刀很难过,但对他仍然笑脸相迎强撑着坚强。他迅速又说:【小刀我想见你。】 严小刀回道:【今晚不方便,明天吧。】 凌河打字手指很急,索求的心情几乎脱口而出:【小刀,你来,我想舔你。】 这行字不出意外几乎刺瞎他自己的眼球,这就不是他能说出口的话。 每个字都很简单,合起来这句话凌河不认识。 凌河歪头盯着自己打出来的一行字,脑补严小刀的模样,深刻领悟到自己确是情之所至,陷得太深,彻底被打败了,但还是用理智心智跟手指头较劲,把其中关键的一个字毁尸灭迹,才发出去。 【小刀,你来,我想你。】 第八十九章 临湾变故 严小刀没有顺应凌河关于见面的提议。 他亲自驾车充当保镖, 当晚载着戚爷从估衣街茶楼回到位于城里的别墅区。 戚宅周围的各个犄角旮旯, 像是从养分过剩的土地缝隙中孵出来了一个又一个陌生晦涩的面孔。这些人一看就不是邻居或者游客,越是装得轻松悠闲, 越显得整天在别人家门口瞎转悠的这份无所事事十分虚假做作。 这些人中间, 一定有薛队长派遣盯梢的便衣, 或许还有凌河的眼线,戚宝山被围在这口大瓮中, 这时候再想要出境跑路, 都过不去海关,一有风吹草动必遭各路人马拦截, 自首恐怕就是唯一自保的出路…… 父子二人一夜未眠, 就在一张床上头冲脚、脚冲头地和衣而卧, 在风雨飘摇的灯影中夜聊。双方这样的彻夜促膝深谈,不知还能有多少次机会。 “您怎么两个月前没想到提前跑路,一走了之?”严小刀也并非煽风点火鼓动他干爹跑路,但事到临头终归有些不忍, 胳膊肘总不能往外拐了。 “裴逸那小子一直在南方看场子, 我让他安排了, 随时都可以去特区避一避。但跑出去了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我找谁去?”戚宝山一句道出心中挂念。 无论出于怎样微妙的心理,戚宝山就是没走,好像就等着他干儿子一句义气的豪言:您假若愿意自首,我陪您去;您坐牢,我陪您坐牢, 我绝对不躲。 外人眼里,戚爷打下十多年江山,最厚重的财富是宝鼎集团价值百亿的产业。 但在戚宝山眼里,他可能觉着,十余年间他最看重的是对一个小子付出的心血。 严小刀靠在床脚微阖双目。 他突然睁眼,身子往前探出急迫的姿势:“张庭强这人现在到底在哪?他才是主犯,指证他承担罪责!” 戚宝山以眼神拦住小刀的冲动,摇头:“你啊,还是天真,别自作聪明去找那个人。我为你和你那位小情人着想,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好自为之,别以为自己神通广大就无所不能。 “你是我这么一个平头百姓戚宝山的干儿子,咱家是什么来路和背景?你想指证谁?主犯从犯又怎么样,你什么时候见过皇亲贵戚给平头白丁顶罪背锅?” “谁是皇亲贵戚?”严小刀不解。 戚宝山不回答。 戚爷一向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江湖气,平生孤傲清高,见不惯各种丑恶事,看得上眼的人就没几个。严小刀从小到大都听惯他干爹这副口吻,常年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对他总有一两分影响。 戚宝山自嘲道:“小刀,我要是出去自首,指证了背后大恶人,我的下场就是游景廉今天这样。” 严小刀问:“游景廉疯癫中风的症状还没治好?” 房顶上一只夜枭发出“扑愣愣”一声突然掠过树梢,叫声与屋里沙哑的嗓音暗合。 戚宝山为他很不待见的这位故人烧柱香叹口气:“你还不知道?内部传出来的消息,对外就没敢公布,游景廉已经死了。” …… 临湾本地的这一群旧相识,经历一番波折,各自的下场耐人寻味。 网络上那些纷纷扰扰,几个月后逐渐偃旗息鼓了,已经没有太多声音提及麦允良这个名字。娱乐圈一代新人换旧人,更新换代十分残酷。一个大明星几个月不拍戏不发通稿不买营销号就要人走茶凉,更何况这人都永远的不在了,谁有那样的闲工夫整日沉浸悲痛之中,缅怀一个消失不在的偶像。 但是,赔钱并不能完全消灾,能否脱罪免责,全凭你得罪的背后人物一个眼色、一道恶念。 简家那位二混子,这么些年拈花惹草胡作非为,没出事纯属他运气好,以前嫖上马的人物“咖位”都不够,这次他自己把祸事惹大了。据说,就在简铭爵脱罪之后试图出境避祸的前天夜里,此人在简家大宅正门口遇劫,被一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绑架。 简家数名保镖及家奴遭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就是一群没用的酒囊饭袋,瞬间全部缴械,被那些人捆了塞进地下室。 那伙黑衣人哪都没去,绑着简铭爵直接进入大宅,甚至丝毫都不躲避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就在简家客厅豪华的皮质大沙发上,把简铭爵给轮了。 这就是一场明目张胆的报复和惩戒,一切摆到明面上,并且算准了简家人根本不敢张扬报案。 简老二杀猪般的凄厉嚎叫响彻大客厅,惨叫声直直地刺入二楼天顶,那一刻就是叫天天都不应。这人半辈子做下的龌龊没脸的坏事,在那一晚上全都偿还了,遭到这样的报应,着实让人掬出几滴同情泪。 简董事长因为生病,或者也是为了躲灾,住在疗养院里就没回家,算是运气好躲过一劫,不然连他老人家的菊花恐怕也保不住。简铭爵被操掉半条命,屁股流血瘫软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说“再也不敢了”…… 简董事长得知这件无比丢脸的惨事,第二天果然没有报案。 简铭勋好似很清楚报复他家的一伙人从何而来,面对硬点子,根本就不敢声张。简家将简老二私下送医治疗,动了一场血泪淋漓的菊部缝合手术,几天之后将人匆匆送上了去美帝“疗养”的航班,至今没敢再回内地! 这中间确有蹊跷之处,在圈内绘声绘色的八卦传闻之中,大伙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真正的蹊跷到底在哪? 简家虽说股票大跌,董事会四分五裂,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死撑着豪门的架子,一时半会不至于垮台坍塌。简家吃这么大亏都不敢报案,薛队长闻讯登门打听消息,简铭勋还百般遮掩不肯透露内情,别墅监控视频全部删除不敢交予警方破案,这得罪到的幕后人物,非同一般啊。 身有残疾的简董事长和那位水性杨花丑闻频出的赵女士,也没打算离婚。 第94节 且不说赵绮凤的娘家拥有一些身份脸面,两人作为白手起家的原配夫妻,在一起这么多年,激情早就没了,剩下的就是两家人利益的联合。而富豪圈内利益上的强强联手,在很多时候是比爱情亲情甚至孩子更为牢固的黏合剂,掰都掰不开!因此,戴绿帽子也是可以装聋作哑忍耐的,在外面无论出轨包养或是豢养面首家禽,都是习以为常,唯独离婚才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考虑的末流选项。 简董事长贵人肚里能撑船,忍下一口腌臜气,与赵女士继续扮演着貌合神离的商界模范夫妻。赵绮凤在董事会的职务被撤销,很快就得了简家其他份额的产业作为精神补偿,继续在上流社会衣着光鲜地抛头露面,脸皮厚度实在叹为观止。 这一家子见不得人的烂事在两口子之间默默地自行消化,总之没出去祸害旁人,这样的结局相当令人满意。 游书记游景廉,最终死在重症监控病房,死因不明。 医院大楼各层都有保安,病房门口也有值班民警轮班进行监视和保护,然而有心人想要做手脚,时间长了总能找到争分夺秒的可乘之机。就在薛大队长出差去三江地追查到某些蛛丝马迹,打算回来重新撬开游大人的嘴巴时,这人突然死在病房里。 薛队长去三江地调查旧案,这不是秘密,一定让许多人物坐立不安,想要绊住警方的脚,或者直接封了游景廉的口。 戚宝山比游景廉干净,所以能活得长些。游景廉一定知道很多戚爷不知道的妙事,这人死得一点不冤。 护士在半夜查房时察觉异常,游景廉面朝下摔在床边坚硬的地板上,鼻饲管与输液管全部拔脱,两道血线分别从这人鼻子和嘴角流出来,发现时血迹已干。 这老家伙总算解脱了,蔫儿不唧唧就这样挂了,在一场复仇大戏中走了个声势浩大的过场,却最终没能坚持到剧终落幕,在中途即以鸦默雀静惨淡凄凉的方式了结了性命。以这人先前扮演的各种骇人听闻的角色戏份,这已经是游大人最好的结局。游景廉没有坐在审判席上被扒皮抽筋,好歹保全了身后所剩无几的一丁点名声,尽管盖在他名声上的这块遮羞布也早已斑斑驳驳漏洞百出。赃官既然已死,巡视组办理的这桩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对这事最为恼火的就是薛大队长,从三江地回来后得知消息,气得吐血大发雷霆。他想要从游大人嘴里撸出背后人物名单的如意算盘落空,活口证人又挂了一个,能不搓火么。 薛谦一肩膀扛了椅子,当场把办公桌玻璃板给砸了! 他把手底下一帮小兵蛋子臭骂一顿,差点要上脚踹人,还是被临危不乱的鲍局长拦下,说“你也注意影响,收敛你的臭脾气,这什么工作态度嘛”…… 监控镜头内只留下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不知所踪。雪白宽松的医生制服掩盖住了身形主要特征,而且动手干净利落,离去的路线简单精确,还恰到好处地避过摄像头拍摄,没有在镜头前留下任何一帧正脸影像——反侦查意识很有一手。 薛谦反复琢磨比对监控画面中的背影,脑内灵光一闪,迅速打电话给樊江市当地的刑警队:“我在三江地火车站被人打了一冷枪,当时监控录像里拍到一名嫌疑人的侧面和背影,你们现在把视频给我发过来……对,就现在,我找到那个人了。” 薛队长也察觉,他在三江地火车站中的那一枪,绝非偶然。 他手里有一份黑名单,争分夺秒地一一追查;而对方手里应当握有一份更完整的黑名单,紧锣密鼓地与警方赛跑,甚至故意挑衅警方的调查步骤,将知情者一个一个灭口。许多光怪陆离的碎片的背后,浮现出一条愈发清晰的脉络。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而操纵这条脉络的幕后之手,试图只手遮天。 …… 严小刀一宿都没睡,他干爹好像也没睡。俩人迷迷瞪瞪地聊天,一夜时光畅快地聊过去了,眼瞧着窗户被凌晨的天光染出浅藕荷色。 偶尔地,戚宝山从他那个方向,伸手拍了拍严小刀的腿,隔着被子握住小刀受过伤的脚踝,察看是否完好如初。严小刀下意识撤出他干爹的掌握范围,戚宝山也没有过多动作,一切都是隔着被子,神情坦荡。 戚宝山很不屑:“甭躲,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小刀啊,你也不必整天防着我,你担心得多余。”戚宝山淡淡一笑,“我要是在家里闲得闷,我就养一缸子鱼,再多养几只鸟,养个鸟可比养个你听话多啦,不会惹我生气!” “也不能吧?鸟还不能陪您逗乐说段相声呢。”严小刀自感羞愧。 他先前对干爹产生的怀疑是无稽之谈了。戚爷不会对严氏下手不利,没必要的。假若那样做了,就是亲手损毁十几年父子情谊,戚爷精得很呢,不会因为一时情急做赔本的买卖。 戚宝山又发现干儿子左手腕的新配饰,这东西比较稀奇,不像小刀自己的风格品味。 戚宝山一把将那串沉香珠子撸下来,不由分说戴到自己手上:“呦,不错,是‘水沉’的上等品,挺贵重的?借干爹戴几天润一润手。” 严小刀这回真尴尬了,委婉地拒绝,“干爹……别人送我的。” “哼,我就知道!”戚宝山都不屑于点破他猜想到的猫腻,把那个手串丢还给他。 严小刀早上在戚爷家中吃了顿早饭,他干爹亲自下厨做了糖三角和咸豆腐脑。 他临出门时打了招呼:“干爹,我晚上还回来您这儿,还有我一口晚饭吃吧?” “有饭,尽管来。”戚宝山淡淡点头。 父子之间很有些默契,严小刀不必明言解释他为何突然在戚宅留宿,戚宝山也不问你这臭小子怎么突然手脚勤快孝敬起老子了,还跑我这儿住下不走了!两人也不提门外那些晃荡盯梢的陌生面孔,戚爷听着他的古董收音机里播放的相声,用小铝勺子慢条斯理儿地舀豆腐脑吃,一切山雨欲来的紧迫危机全部随着这人轻抖的二郎腿,化作云淡风轻的惬意与闲哉,果然很有久经沙场的大将之风。 严小刀自认靠得住,不会离开他干爹,也不会躲在犄角旮旯自求偏安保命。他没能劝动戚宝山去警局自首,打算明天找机会再谈,无论如何不会让戚爷落到游景廉那样凄惨的下场。 严小刀出门,对四周的盯梢目光视而不见,大气凛然地上车发动,去他公司点个卯。 他几个月都没在公司露面,所有事务都交由副总和一群经理焦头烂额地打理,最近公司混乱的业绩状况肯定已经没法看了。他干爹竟然都没发火,没提他公司里一堆烂账,已经是对他仁至义尽宽容有加。 严总俊朗帅气的身形从电梯口现身,大步流星地迈入办公区,手底下这群男女小将激动得都快哭了。 姚秘书眼角都有些湿润,伸手把严小刀从肩膀、胳膊和腰捏了一遍:“严总,您真没事?您没缺胳膊少腿?” “什么话!我能有事?你听说什么流言蜚语?”严小刀瞟了这姑娘一眼,“把眼泪收一收,至于吗?” 姚秘书眼睑上的湿气说收就收,换成嬉皮笑脸:“以为您出事了,或者咱们公司欠债破产要倒闭您跑路了都不管我们。” “胡说。”严小刀面露揶揄之色,“还得伺候着你们一群难养的妖精,我哪敢倒闭?” 姚秘书噘嘴:“那您是为了逃红包么?我三天以后婚礼,您到底参加还是不参加?” 严小刀:“老子还能欠你红包?” 姚秘书另有一番死缠烂打:“那您顺便出场做个伴郎?原先定好的伴郎竟然闪婚度蜜月去了放我鸽子,求您了,救个场吧!” “我也闪婚了。”严小刀埋首在文件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眼皮都没抬。 一道雷劈了办公区。 临湾方圆两公里的cbd商圈头号钻石王老五,莫名失踪几个月原来闪婚去了。一群男男女女从各个方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抢占住老板办公桌旁的空位,严小刀尴尬地咳了一声:“你们要干吗?别起哄。” 恋爱中人都是这副德性,但凡心里揣着美事,眉梢眼角一定嘚瑟挂相儿,咱们严总也不能免俗。严小刀刻意板脸都遮掩不住嘴角时不时抽动出的柔情蜜意,原本硬朗的侧面轮廓显出几分柔软……他含蓄地用一句话封住这伙人的八卦之心:“就是有对象了。等我娶媳妇那天,敞开门来让你们看个够。” 严小刀下班从办公区离开时面带从容的笑意,健步如风。 电梯门在身后缓缓阖拢,笑容收敛消失,心事重新填住他眉头上纵深的纹路。 跟公司里一群年轻人随意插科打诨开个玩笑,这样轻松惬意的生活状态是奢侈的享受,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碎平静的水面…… 手肘搭在车窗边沿上,严总点燃一支烟,拨通熟记在心的电话号码。 才响第一声,对方就急不可待接了,好像整日无所事事专门趴窗根等他电话呢,这样的想法让严小刀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某人低沉的声音问候他:“小刀。” “凌先生。”严小刀开口时迟疑半秒,还是从诸如“宝贝儿”“小河”这类比较膈应肉麻的称呼生硬地转为很假正经的口吻,“嗯……下班了,见面吗?” 说完自己都觉得虚伪厚黑,现如今问凌河“见面吗”,就是直接问对方“做吗”。 凌先生微笑:“好啊,做。” 严小刀被这个“做”字弄得浑身一激灵,心有灵犀也不可能达到这份上吧?这已经不是心有灵犀,他就是被凌河偷了心。 双方十分干脆地敲定了见面地点,严小刀在天光明媚的傍晚打开车窗,放入沁人肺腑的凉风。 他是在通往市郊顺畅的公路上,再次巧遇凌河。两人从不同方向而来,在一条路的中段狭路相逢。 美好的侧颜驾驶着熟悉车辆出现在相邻车道,两人不约而同扭过头去,视线轻轻地对撞,胶着,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黏腻。 这样半路相遇的情形好像不是第一次,只不过这次比往日气氛和谐得多,凌河没有驾车强行换道逃之夭夭,更不会无理取闹地撞烂严总的后视镜把他挤下公路大桥。 遇到红灯默契地同时停下,绿灯放行时,有意拿捏着步调再同时启动,并且无视周围飞速掠过的车辆以及后方此起彼伏的鸣笛催促,就慢悠悠地让车头并肩而行,谁也不愿超过了谁,时不时隔空甩给对方一记会心知意的笑…… 凌河打开车窗,想把小刀的侧面看得更清楚,心里还反复想着昨夜感触。 严小刀随即掐灭自己指间的香烟,怕对方打开的车窗会纳入他呼出的这些毒雾烟圈。 两人一前一后驶入山脚下的停车场。花坛之上,一块条石上以俊秀的书法字体镌刻了“临湾天寿福园公墓”字样,漫山苍松翠柏掩映着肃穆庄重的墓园。 严小刀大大方方先下了车,习惯性下车之后才发觉凌河并不是坐在自己副驾位上。他只能特意绕到对方车子的驾驶位,去给那位慢吞吞整理衣领兼摆臭架子的大少爷开车门。 凌河坐在车里没动,只解开了安全带,方便让肢体更加游刃有余,做出他想做的任何动作。 严小刀示意:你下车啊? 凌河朝他勾了勾手。 严小刀弯腰低头,被一块富有魔力的玉石吸引着,不由自主地探向面带微笑的凌先生。他在猝不及防之间被凌河捏住领口,被牵引着拽入车厢。 凌河吻上来,不忘体贴地以右手格挡在严小刀脑顶与车厢边缘之间…… 两人追着对方的味道让这个吻逐渐加深,凌河现在极为迷恋严小刀的味道,尼古丁的淡淡烟熏,清爽的香皂,以及古龙水的松木尾调完美调和。他得寸进尺地拽住小刀的衣领步步深入,含着小刀的上唇吻了很久,也让自己的上唇蹭到对方鼻尖上的小痣。 一番细腻绵长的啃咬,终于让歉疚混合着占有欲得到深切满足。 这种地方不适合暧昧过火,凌河依依不舍地放开人,问:“为什么来这里?” 严小刀拉住凌河手腕,把人牵出车厢:“前一阵我被你抓了,你小子足足关了我两个月不放我回来,错过了清明和祭日,这件事确实怨你。今天你陪我过来扫个墓,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第九十章 墓园心曲 当天事后, 据留守回马镇盯梢的兄弟汇报说, 县里某位芝麻官小领导带人进村儿视察了,只是严氏一家人已经全数搬走离开, 就没能当面碰上县里过来的领导。 出乎村民意料, 这位小官不是过来兴师问罪, 或者再拆谁家房子,竟然是来道歉赔礼的, 好像敌方的内部出现了严重意见分歧, 唱白脸和唱红脸的就不是一拨。 “谈副局,再往里面的路昨天被挖掘机压坏了, 咱们车开不进去, 您看这……”司机回头小声说, 其实就是不想进去。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自己走进去。”男子讲话声音低沉柔软,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白衬衫和黑长裤走下车去, 典型的基层干部。这男的看起来没什么出入排场和架子, 自己提了一只半新不旧的黑色公文包, 右手还端着一只保温杯。这保温杯他走到哪都随身拎着,里面沏一壶凉茶。 焦躁的蝉声此起彼伏,声音是从村口浓密的树冠上奔放地漫射出来,刺穿火烧火燎的空气,有一两个火星就能燃起来了。 被称作谈副局的县官,大名叫作谈绍安, 刚从外地另一个岗位上调过来的,还不到四十岁。这人身材保持不错,一张清润瘦长脸。如果悄悄把岁月留下的皱纹痕迹刮净抹平,依稀能瞧出年轻时长得不错,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 谈绍安一路踩着碎石,翻越大山一样翻过两座瓦砾堆,还要设法越过村民设置的几道障碍物。这些障碍主要由坍塌墙体、破旧家具、草料堆以及垃圾组成,原本是要阻止挖掘机再次杀进村子攻城掠地的。谈绍安把挎包斜背在身上,一路像红军远征一样,手脚并用爬过障碍物! 谈绍安衬衫背后洇出一片胶着狼狈的湿点子,全部黏在后心上。这人没有抱怨,撩开被汗水浸润的头发,掸掉裤子上一大块灰尘,继续往村里走,撇下身后一群怨声载道的跟班。 “就是谈副局非要跑过来,跟那帮人聊什么聊?” “那些人也就认得钱,拆了谁家房子给补点钱不就完了!这大热天的……” “新调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呗,认真着呢,且看他折腾吧……” 独自走在前面的谈绍安,好像没听见身后这群办事员的抱怨和牢骚。暴力拆迁这档子糟心的事,显然也非他所愿。 …… 当天,谈绍安副局长顶着一副俊朗谦和的面孔,走街串巷走遍了半个村,弯着腰迈进一户又一户村民的屋门。直接吃冷眼白眼闭门羹的状况不少,被一筐烂白菜叶子兜头盖脸打出来的情况都有,还有一回,碰上几个最能胡搅蛮缠的大妈,扯住袖子不让走,哭天抢地足足哭诉了半个钟点。几个乡下妇人没有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一套礼仪,有求于人时撒泼打滚都十分擅长,坐地抱住男人的大腿,几乎将谈副局的西裤揉烂撕成一条一条才肯罢休…… 谈绍安迈进余仲海的家,带着礼品,对余家老两口安慰致歉,聊了很久……这份态度,跟之前一群拆迁队的凶神恶煞确实天壤之别。 据说,这人站在严宅废墟上放眼四顾,十分遗憾,再低下头时,在刺目的阳光下突然发现破碎瓦砾中有一点鲜艳的东西发出光泽,只露出木质的犄角。 谈绍安蹲下身,扒开石头堆,捡出一幅摔碎的相框。 这是严氏一家最近拍的两张照片,严小刀和凌河结伴前来,陪养母去基督堂做礼拜时照的。 其中一张照片,严小刀轻松随意地搂着严氏肩膀,母子二人笑得开心爽朗。 另一张照片,严小刀与凌河在教堂里四手联弹。二人当时被唱诗班的姑娘偷拍了,严氏瞧见照片如获至宝,很满意地打印出一张专门摆在客厅饭桌上,逢人串门拿出来显摆一下自家帅气的儿子。严妈妈认为,这两个俊俏的小子是赏心悦目百看不厌,值得每天吃饭时候瞧着。 谈绍安就蹲在废墟上,不知不觉腿都蹲麻了,陷入惊讶和疑惑。 他盯的是凌河,照片上原本以“大绿叶”姿态用来衬托严家“严小花”的凌先生。直晒而下的阳光让他头昏眼花,趔趄了一下没站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废墟里。 这张脸确实走到哪都不会错认,这像是凌煌老板的儿子凌河。 第95节 可惜严总没能撞见这位谈副局,他在这个傍晚正拉着凌先生的手腕拾级而上,走在墓园山道上。日头逐渐下坠,滚落到浓郁的绿荫之后,暑气却一丁点不见消退,热浪将沥青路面蒸出黏稠的黑色油脂。 凌河走几步就打磕绊,慢吞吞的。 严小刀很快发现,这人并非心不在焉或者故意磨蹭,凌河穿的一双塑料夹脚凉拖,不知什么廉价材料做出来的地摊尾货,快要被滚烫的沥青路面黏住,走一步就黏他一下! 凌河迈开大步时不慎将拖鞋留在原地,他光着脚迈出来,脚板猝不及防落在已经烧成滚油锅底温度的沥青路面上,发出“啊”一声暴躁的惨叫。 “fuck it!都烫熟了……”凌河骂街。 他以前没有骂街习惯,好像被哪个糙人传染了这种很不文雅的方式。但他是双语,比某人骂得更好听更痛快。 “什么熟了?”严小刀回头,正好与单脚蹦的凌河撞个正着。 “我的脚熟了!”凌河伸开一条腿,诉苦鸣冤似的把脚伸给小刀,欣赏他被烫成水红色的脚底,惹得严小刀幸灾乐祸。毛细血管比较脆弱,稍微一碰就是一片红痕。 严小刀嘲笑过后本性难移,暴露出他聊以安身立命收买人心的这份温存体贴,他握住凌河的手腕:“来,咱俩换鞋?” 在凌河眼中,严先生就是头顶自带一圈佛光普照大地的神明,肩头披着五彩霞衣…… 严小刀说:“你穿我这双皮鞋,咱俩换!” 凌河偶尔邀宠已经达到目的,大度地说:“不用,走吧。” 严小刀提议:“我背你啊?” “怕你累着腰,晚上不好用了。”凌河一句话激得严小刀想要把刚才的温存体贴话都吃回去。 凌河反掌拉住小刀的手,迈开一对滚烫的“烧猪蹄子”继续爬山…… 天光渐暗,周围的树影化为一团浓绿色,为墓园更增添几分肃穆和神秘。 墓碑从树影之后一块一块地彰显出真身,大理石在黯淡天色下射出洁白晶莹的华光。这样美好的光泽,不像是反射出来的,原本就蕴藏在石料的本质之中。 临湾天寿福园公墓的西侧,在本地不成文的规定中,划拨出来这一块地,专门埋葬领导干部、军警烈士以及有一定级别身份特殊的名人。严小刀特意选择傍晚门庭冷落人烟稀少的时段露面,尽量避免碰到哪位“阎王”“夜叉”之类的熟人。 凌河跟随小刀身后,是个贴心知意的跟班。他不知道严小刀是要扫谁的墓,但绝不碎嘴多舌地盘问。他愿意陪小刀做任何事情。况且,陪伴扫墓这件事本身,就透着亲人爱人之间的私密与亲近感,严小刀若是偷摸带着别的小情人过来,凌先生就要炸了。 严小刀找到树荫之下,一块不太起眼的墓碑。大理石台面上横卧几束已经香消玉殒的干花,证实仍然有人时常缅怀惦记着墓碑的主人。 凌河悄然扫了一眼,墓碑上竟然没有照片,没有任何关于主人公的介绍性文字,只有最简单的姓名和去世日期:【王杰,2014年4月22日。】 “那是化名,假名字,不用看了。”严小刀就知道凌河会在墓碑文字中间寻找蛛丝马迹。 千篇一律的化名,暗示着漫不经心的伪装。每个人从小到大,相识的人群中通常都会有那么几位“李娜”、“刘杰”、“王伟”,名字就让人提不起兴致去琢磨记忆,确实适合用来掩饰真身。 严小刀没有霸道地扫走那些凋谢的干花,只是仔细擦掉落叶抹净灰尘,最后将自己买的黄色白色两束菊花摆在干花旁边。 “那几束谢掉的花,可能是前一阵子鲍局长和薛队长过来留下的。”严小刀解释道。 凌河抬眼望着小刀,今天绝不是一次漫无目标的约会逛园子,严小刀是有意带他前来拜访故人么? 凌河轻声问:“这块墓碑下面埋的人,是个警察?” 严小刀点头:“他叫陆昊诚,就是薛队长的前任,以前的那位刑警队长。” 凌河在张口的同时就经过一轮快速的逻辑推理,脱口而出:“这位陆警官曾经救过你的命?……他难道因为你而遭难?” 与凌河的不假思索快人快语形成鲜明对比,严小刀嘴唇翳动片刻,一部回忆大片艰难地倒带回放,逼迫自己重新倒回几年前的片段:“算是吧,陆警官是因我而死。” 凌河只听了几句就面露心惊肉跳,下意识握住小刀的手腕,想要把自己的温度渡到对方身上。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严小刀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遭遇。严小刀对他讲:“我第一次见到陆昊诚警官,就是在三年前4月22日那天。我第一回 认识他,他在当天遇害。” 事情的起因十分简单,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其后的惨烈。 假若严小刀能预料到那样的后果,他宁愿自己承担一切苦难,绝不让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严小刀手底下一个兄弟不慎染上恶习,欠了赌债怕被大哥责骂,害怕严总掏出家法门规,因此隐瞒了老大去借高利贷,被本地的高利贷公司团伙盯上。 借高利贷这种事,就是在自己面前挖了一个被迫放血割肉的无底洞。当利息滚得无以为继这辈子都还不清了,直到疯狂的催债团伙砍杀上门,严小刀才知道出了事。 严总手底下人出事,丢他的脸,是他自己管教不严无话可说。以严小刀为人处世的江湖义气,他一定替他兄弟扛了。 严小刀出头露面“抵债”谈判,但他万没想到对方如此蛮横、丝毫不顾忌他的身份也不讲道上规矩,直接拔枪抵着他的头,将他绑作人质扣押…… 他遭到囚禁折磨总共有四五天,吃了不少苦头,那日子也过得生不如死。好在咱们严总是条硬汉子,挨打也不吭声,就用身子骨硬扛。血线从他鼻子和嘴角不断流出,他听见对方凑近他的脸说,管你是谁家老总,谁的干儿子,钱再多欠一天,砍你一只手,多欠两天,再砍你另一只手…… 严小刀那时在模糊的意识里思索,对方应当不是津门一带的地头蛇,而是燕城郊区过来的黑社会,一定来头不小、靠山势大、胆大包天。更没想到对方还不仅是要砍他手脚,这一伙人心狠手黑随意生杀予夺,根本就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严小刀那时被囚于一个低矮的铁笼内,直不起腰。那伙人又绑进来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陆昊诚,在接下来的数个小时内,与严小刀囚在一起。两人也算是断头绝路上相逢的一对难兄难弟,尽管身份迥异悬殊,一场萍水相逢就结成了生死之交,挨打都不会感到孤单寂寞了! 陆昊诚大约是被踢断了几根肋骨,从鼻腔里喷出一股血,喷了严小刀一脸。 陆昊诚当日遭到绑架穿的一身便衣,但明明白白地报了真身,说他是警察。 高利贷公司为首的人物十分嚣张地说:“陆警官,我们早就知道你是谁,我们要为难的人就是警察。” …… 严小刀就坐在陆警官的墓碑旁边,一排高耸入云的大白杨树下的阴凉处。山风吹皱他眼中一层水纹,他平静地吸着香烟。 凌河这回没有阻止小刀吸烟,他紧搂住小刀的胸口,搂着他的人。一团团烟圈化作回忆的泡沫,在山间画出不规则的缥缈的圆弧,在风中幻化形状…… 那些人,归根结底是要通过某种方式逼迫一位刑警队长屈服和投靠,逼一个人在极端肉体摧残折磨之下心智崩溃,跟随这些恶魔踏入恶势力的泥潭一去不复返。而他们逼迫的方式恶毒阴险,就是丢给陆昊诚一把刀,从严小刀身上搜出的尖刀,说,你们两个人之间,今天只能活一个,陆警官,您是聪明人,您打算怎么做呢? 陆警官,别愚蠢地死扛了,你放下固执的坚持、放弃继续与我们作对,只要愿意跟我们合作,今天就放过你。你现在手里有一把刀,你就用这把刀捅进那位严先生的心脏里,我们就放你一命,立刻放你从这里离开。 …… 天色像被反转着倒扣下来,突然暗了下去。 海滨城市的傍晚山风凉爽,昼夜温差极大。虫鸣不绝于耳,窸窸窣窣地蛰伏在各自的山罅洞穴中,都像是因为这段充满血色刀光的残忍回忆而簌簌发抖。 严小刀那时已经明白自己在劫难逃,死定了。 他不过是这场恶毒戏码的“添头”,一个白饶的替死鬼,把他换成谁,结局都是一样,那伙人真正的目标一定是陆昊诚,就是要逼陆警官手上沾上无辜人命的鲜血,被魔鬼绑架着拖入黑暗深渊,再也甭想换回一身清白。借陆警官的手杀他一个命若草芥的平民,以此将一个警察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将来必然被迫弃明投暗,向魔鬼投诚出卖信仰和灵魂……这是江湖恶人常用的招数,用心太歹毒了。 然而,临湾城上空布满阴云的这个4月22日,死的人不是严小刀。 陆昊诚至死拒绝戕害无辜的路人。 严小刀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丧心病狂的恶魔拔出枪口,打了陆警官二十二枪。 严小刀清楚记得一共打了二十二枪。越是惨烈悲壮的事实在头脑中烙下的印迹越是清晰,每一枪都像击穿崩碎他的颅骨,让他宁愿这些枪是打在自己身上。 那些人将凶器处理干净,枪把子沾上严小刀的指纹随意扔在地上,随后钉死了门窗扬长而去。 “凌河,你肯定以为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是那天在码头上被你们绑架,你在我脚脖子上插了一把刀,让我流着血熬了一个小时。其实,我这辈子最难过难捱的几个小时,是三年前那一天,我和陆昊诚警官同囚在阴暗废弃的地下室里,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躺在我面前,不停地流血,血流了满屋子,直到流干……而我却救不了他。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 “那些人是故意为之,没有一枪是打在要害,全部打在胳膊和脚上。” “你知道一个人全身的血量大约有多少吗?真的可以铺满一间屋子。” “我当时对陆警官坦白,我也不算是个正经的好人,你不该拿自己的命换我的命,你就应当直接捅死我。” “陆警官跟我说,‘你别害怕,别发疯,你记住那些人长什么样了吗?你一定会获救,把你记在脑子里的告诉市局的鲍正威局长,他是你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你可别胆儿小撑不住给吓死了,你吓死了我也白死了。’” …… 凌河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可能是单薄的衣衫不能护体,被海边凉风激到了。 凌河一向是感情外露的人,把仇恨和怨怒就刻在自己脸上,血喷唾面手撕仇人绝不掩饰,他一向认为他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一个。他从来没有从小刀身上联想到这类的经历。严小刀眼底的一腔悲意和浑身的湿凉感让他心口突然一阵骤缩,心脏被浸泡在陌生的湿漉漉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叫作“心疼”? 凌河调换了姿势,从身后抱住小刀,那副宽厚的脊背在他怀中微微战栗。严小刀就是这样,一切苦难都默默嚼碎化开了咽到肚里,绝不将痛苦随意转嫁他人,不需要旁人分担,不惹旁人徒增烦恼困扰。 当这样一天来临,小刀突然愿意在他面前艰难地倾诉,允许他品尝分担那么一小块痛苦的记忆大饼,把头靠他肩膀上寻求温暖的慰藉,这份信任依赖,让凌河十分受用。 这种惨事,假若换成哪个性情稍微软怂的人,比如梁有晖梁巨婴,恐怕早就当场嚎啕大哭,四体晕厥精神崩溃了。严小刀竟然还能撑住,没昏厥,没崩溃,一直清醒着熬到警方最终找到他们被囚山间的地点。 严小刀很快就被解除嫌疑,他是不知内情的受害者。 经由这次变故,他与鲍局长相识,成为忘年之交。 “临湾天寿福园公墓西侧园第三十二排19号,2014年4月22日。” 这句话成为他与局座之间最方便的一个暗号,因为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陆昊诚警官葬在哪里,严小刀却知情的。鲍局长是明知他那些不能摆上台面的底细,对他欣赏有加并且网开一面,有意透露给他,“特批”允许他每年过来拜祭。 刑警队长遇害,是当时震动警局的大案。案件真实细节一直没有对外公布,隐瞒至今,墓碑上不留陆昊诚的真名。这是因为过去三年以来,警方一直没能将幕后匪首绳之于法,只顺藤摸瓜捣毁了那间高利贷公司的外壳,落网了一群杂毛喽啰和拿钱卖命的外围打手,却晚了一步,没有能够找出主犯真凶,让此人销声匿迹于人海。 “没有抓到真正开枪行凶的人?”凌河追问。 严小刀脸上洇出一层痛苦神思:“我觉着自己特没用,那些打手、喽啰,我都一个一个指认了,但是我回忆不出那名主犯的长相,公安局的画像专家都无能无力。那个人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楚五官,只给我看了个背脸后脑勺,我就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他开了二十二枪……我特别对不起陆警官。” 硬汉子平时一副江湖大侠坚不可摧的模样,偶尔无助脆弱才是最具有杀伤力,让人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凌河不得不像哄孩子一样,不停抚摸小刀的后背,再抚摸头发,无声地吻住耳后柔软的皮肤…… 直到把这人一身的毛儿都撸顺了,凌河才放开手。 严小刀昂着头嚼碎口中烟蒂,眼角染着两块明显的红斑,但没掉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发觉可能写得略虐了,抱歉~但是被虐到的小刀让人很想抱抱。 两个新名字:谈绍安,陆昊诚。 一切都是有联系的,我们去抓凶手啦! 第九十一章 风云再起 最后一丝天光没入林间, 黑幕覆盖到头顶, 幕布上点缀了洋洋洒洒的一片星光,组成一条灿烂的天河。这是个晴朗的夜。 墓园这时肯定已经关大门了。陆警官的墓碑位置很偏, 让他们两人碰巧躲过了管理员稀松的盘查, 今夜恐怕需要偷偷摸摸翻墙出去。 二人起身, 以沉默庄重并且深含敬意的眼神向墓主人告辞。 凌河下意识弯腰欠身,把严小刀带来的两束鲜花恭恭敬敬地摆放端正, 谢陆警官不杀小刀之恩。 凌河逗留在墓碑前思考片刻, 突然说道:“当年警方有没有扩大办案的线索范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所谓高利贷公司,求财没必要杀人。胆敢用这样残忍的令人发指的手段杀害一名刑警队长, 这是必死无疑的重罪。在事情不能见光的阴暗面, 一定有一个让恶魔不惜铤而走险犯下重罪的理由, 比如,他们需要掩饰某些更为严重、更加令人发指的罪行。 “陆警官遇害不是偶然,绝不仅是表面上被逼投诚这样稀松平常的理由。不变节就必死?那么为什么一定是陆昊诚?怎么不去绑架鲍局长,官位更高更好使!陆警官一定有他必须被杀害的理由。他经手办过什么大案?曾经触及到多少核心层面?他接近过谁?谁这么惧怕他活下去?” 凌河话音刚落, 甚至讲话的尾音还没有收进唇齿之间, 黑色天幕的角落, 蛮荒的尽头,一颗明亮的孤星高悬的地方,一阵惊雷摩擦着夜空中干热的空气,以振聋发聩的宏音撞破他们的耳膜! 墓园一侧的大白杨树猛然随风而动,欲言而不止地发出“哗啦哗啦”响声。 星河被浓云驱散,绵绵细雨从天边猝不及防地洒落。 就在几分钟之前还是晴天的夜晚。 严小刀下意识握住凌河的手腕, 两人靠近对方。冥冥之中如泣如诉的雨幕毫无事先征兆地笼罩了他们,就在他们头顶上泼洒。更多的雨点仿佛是刻意为之,斜斜地掠过凌河的脸,沾湿凌河全身。一颗一颗雨珠无声地打在墓碑上,再如纷纷泪下,沿着大理石表面晶莹的纹路缓缓将泪水流在石阶之上…… 严小刀那时都没想明白,这场雨因谁而起?墓碑上的泪水为谁而落? 他以前每年两三次过来拜祭陆警官,从没见过老天当场惊雷落泪。 第96节 这场久违的倾诉之水,好像就是专门等待一个重要人物的现身造访,就是为那个人拭泪。 两人溜到山脚下,试图翻墙而过。 在他们离开陆昊诚的墓地之后,才下到半山腰,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又莫名其妙地歇了,璀璨的星河重新在天幕上幻化出壮美的身姿。 严小刀蹲到墙根底下,给凌河打个眼色:上。 凌河赤脚踩了小刀的肩膀爬墙。严小刀把凌河那双底板快要化掉的塑料烂拖鞋从墙头扔过去,自己费了点力气,凭借助跑跃上墙头…… 山下的停车场,一滴雨水痕迹也没有,地面完全干燥。 方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粘连在记忆中的梦,可是两人衣服都湿透了,回忆中黄白色花束上汇集的雨珠如此真实、清晰。许多记忆碎片不断被串联起来,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在胸口上。 之前两人约会时一句“见面吗”掩饰的暧昧意图此时恐怕难以为继,各自一番沉甸甸的心情,谁都不好开口调情,只能让今夜的晓风凉月与良辰美景虚度了。 凌河主动钻到了严小刀车内,身体越过副驾位与驾驶位之间不值一提的障碍阻隔,给了小刀一个很有分量和质感的拥抱。这番温存体贴惹得严小刀爽朗一笑:“不至于的,我还扛得住!” 凌河并不着急离开,坐在车里对他说:“小刀,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严小刀历经一番情绪上激烈的冲刷洗礼,自己都忘了前情提要,今天为什么带凌河过来扫墓? “小刀,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你一向待人比待你自己好过十倍、百倍,我心疼你,我也敬你。对待换你一命的陆警官,你都心存愧疚念念不忘,我如果哪天伤了你干爹戚宝山,你不跟我拼命?伤你的心,我也难过。”凌河自嘲地笑了,这些话肉麻婆妈又丢脸,能怎么样,是小刀啊。这些日子以来被潜移默化愚公移山的人,何止是严小刀? 严小刀却怔然地想,我舍得跟你拼命?我这一路上都在拼自己的命。 凌河按着严小刀的肩舍不得撒手,留恋这副肩膀:“小刀,我对游景廉都没下手,游景廉吃的一枪也不是我打的。我只想让他们背后的恶魔滚出来伏法!那把宽口战刀我还给你,放戚爷一条生路,我也不再纠结他做过什么。前半程你都陪我走下来,剩下的这段路更加泥泞和艰难,没有人还能帮我,我想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听天由命吧。” 警方已经沿着四面八方各条线索最终汇合到这里,很快就要掀开盖子。 他身上最后一层赖以生存的伪装就要被撕下画皮,彻底暴露凄惨悲凉和孤苦无依,只是现在那些尖锐的仇恨的情绪渐渐平复,被严小刀把一身棱角倒刺都磨圆滑了。严小刀是这条路上唯一他无比留恋的风景,他毕竟得到了小刀真心实意的钟情。 严小刀因为这最后几句风起云涌的话,捏住凌河的手不放开,好像他一松手,眼前这人就要被潜伏在暗处的居心叵测的黑色旋风卷走! 两人互相盯着,都感到喉咙干涩。 严小刀隔着座位毫不犹豫抱住凌河。 他几乎拽起凌河的上身,把这人上半身生生又拔高几寸,表面上霸道地占有,实质是强烈的保护欲望日夜折磨着他。他把凌河的头搂在怀里,用嘴唇和粗糙的下巴狠狠亲吻撕磨。凌河毫不迟疑回应了他,吸吮他,直接伸进他衣服里大力抚摸后背和胸膛…… 两人在很不合乎规矩礼仪的地方把持不住,车里抱着吻了个烈焰焚身。最终强行分开,发现双方的手竟然都在对方衣裤下面缠绵,舍不得撒开这样真实鲜活的温度。 “小河,我什么都没再瞒你,你还是不愿说实话。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你经受过多少不能明言的苦难,咱们俩一起承担,我绝不准许你在这条路上独行。”严小刀挨个儿捏过凌河每一根手指,十分爱惜,垂下眼睫避开视线,“如果你以前受过某些伤害,无论怎样的伤害,我希望你能放下了。” 凌河歪着头端详严小刀的古怪表情,毫不浪漫地动手把他的嘴巴也捏成鱼嘴,嘲笑他的郑重其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严先生,你跟薛队长一样敏感多疑,胡思乱想还自以为扒出了真相!” 严小刀被嘲了,眼底红斑还没消退。 “不用担心我,小刀。”凌河笑得强大而从容,“我对任何伤害都无所畏惧,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还能伤害到我。”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还能伤害到我。这话足以在严小刀心尖上拧出血。 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凌河,这一路是已经嚼碎了多少悲怆与艰辛? …… 严小刀和凌河在餐厅吃过晚饭,车内又抱了一会儿,在对方领口下面咬出吻痕,才不舍地分道扬镳。 他回到戚爷城里的住处。他进门就瞧见客厅的八仙桌上,用四方蚊帐罩子罩着一大海碗的打卤面,这才想起来。他狠狠一弹脑门:哪个信口开河的混账说晚上回来陪干爹吃饭来着?这回只能陪吃夜宵了! 他顺着声音,蹑手蹑脚穿过后院门廊,乖巧地一探头,戚宝山正坐在小马扎上,在门廊下面劈木柴呢。春夏季节砍下来的木桩枝子,要储备起来,待到秋冬季节壁炉生火取暖使用。 戚宝山这人是真沉得住气,一切吃喝休闲活动照常,跟前些日子吓疯了的那位游书记,性情是天壤之别。这让严小刀心怀戚戚,自己这位干爹真不是一般人物。 戚爷左手持一把略长的柴刀,砍木桩子力气颇大,这动静剁得,像是心里憋着一口气——不会是想要剁他这个不回家吃饭的不孝儿子吧? 戚宝山余光一扫,瞥见墙后面猫着的小贼:“出来吧,躲谁啊?” “干爹。”严小贼溜达出来,“我回来啦。” “嗯。”戚宝山继续砍柴,“晚上有应酬啊?” 严小贼就坡下驴:“啊。” 戚宝山冷笑:“应酬你那位情人吧?风水轮流转,他现在倒是安稳安全得很,和几个月之前初到临湾不可同日而语!” 严小贼调头转身就走:“干爹我先把您做的那碗手擀面吃了。” “行了你,别在我面前猫一天狗一天的。”戚宝山也见惯了干儿子蔫儿不唧心里藏事的德性,勾勾手掌,“儿啊,你过来吧。” 严小刀赶忙又转回来,截了他干爹手里那柄柴刀。他解开自己衬衫扣子,任劳任怨地帮戚宝山砍柴火。这大热天的,砍了十几下就冒出一头热汗,胸口一层汗珠。 戚宝山说:“你养母家房子被拆那件事,我也找人去打听过。” 严小刀连忙说:“您事忙,我就没想让您烦心。鸡毛蒜皮小事我自己能处理。” “这是小事?你的养母也算是我一门亲戚,哪家小兔崽子敢在你头上拉屎拉尿拆你房子,就是拆我的门面!”戚宝山在门廊小灯的光芒打照之下,面皮沉郁而严肃,“我查过了,中标这块地皮项目的,是燕城的一家地产投资集团。南郊县回马镇那块地方,正好跟燕城的通州县城交界么,上面已经下发内部规划通知,将来就要划成‘二号首都’特区了!这就成了地价飙升疯抢的一块黄金地皮,中标的公司一定在燕城有炙手可热的背景。” 戚宝山告知严小刀,那家地产商名为“耀光集团”,登记法人名叫郭兆斌,人称“斌总”。 戚宝山问:“这人你以前打过交道吗?得罪过吗?” 严小刀仔细抠哧搜索记忆版块的边边角角,实在没有印象,他办事谨慎,不随便得罪任何人。 “耀光集团前台老板姓郭,但据说这家地产公司的后台靠山姓梁。你啊,想明白了吗!”戚宝山拿手一点他的脑门,话里有话,别有深意,“你当心这位梁老板,他绝不是善良之辈。你干爹我发财确实来路不正,我也认了。但是,在咱们这个圈子里,哪个敢说自己富可敌国的身家是来路正的?他梁老板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凡一说姓梁,就是燕城首富梁通,梁有晖大少爷的亲爹,远近几个省不会再有第二位姓梁的靠山。严小刀闻言一愣,喃喃道:“不会吧……不至于吧?” 严小刀心里感激干爹竟然将严氏的事情搁在心里,悄悄去调查了。 得来的信息让他迷惑,梁通的人马暗中使坏拆他家房子干什么?这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是梁董事长手底下人办事不灵光,弄错门牌号码拆错了?简直荒唐。 …… …… 也是这一夜,薛队长盘腿坐在长沙发上,抱着电脑,彻夜沉浸在资料数据视频分析的工作状态。 普通寻常人读到的惊心动魄热血沸腾的破案实录、新闻纪实,背后就是由这样庞大繁杂的资料、数据、技术分析堆积起来的。这些过程艰难而枯燥,就好像驾着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不断地前进再倒退,重复和试错,还要提防着头顶上的黑风冷雨,或者海面上偶尔溅起的带血的浪花。如果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退缩,这份工作早就无以为继了。 自家那个不设防的单身公寓是没法再住,薛谦原本搬了铺盖卷,打算在办公室打地铺,加班常态彻底变成24小时常驻,这案子不破他就不回家。 鲍局长看不下去,直接下了命令:“你搬到我家去,老子还就不信邪,我信奉邪不压正。那些人敢不敢直接闯到市委机关大院里、闯到老子家里来威胁你,或者威胁我?” 薛队长也调查过他接到威胁当日附近街道的监控。街上社会车辆繁杂,全部充当了光谱中的干扰因子,有价值的线索被茫茫人海淹没了。钱箱中那笔贿款是号码相连的新票,薛谦把钞票来源的那家分行都找到了,然而线索还是在最后一刻断在风中,不知取款人是谁。 夜深人静,薛队长临时安营扎寨的客厅没有熄灯,鲍局长的书房也没熄灯。 薛谦从洗手间转了一圈,水箱的冲水声在夜半如同一道轰鸣穿墙而过,一定会吵到人。 他轻手轻脚打开书房门,鲍局长却在他开门瞬间盖住手中的相框,含蓄地将相框塞入书桌右手边抽屉。 鲍局长面色岿然不动,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不乐意把压抑几年的情绪轻易示人。 薛谦都见过那个相框,那是前些年鲍正威在公安大学做客座教授的时候,在校园里拍的一张照片。这老家伙得意洋洋地,一左一右搂了他两个最器重的门徒,左手搂的是陆昊诚,右手搂的是薛谦。两个年轻的男人都是高大俊朗,眉宇间都凝聚着对待信仰的无比坚定忠诚,脸上飞扬着豪情壮志意气风发。 薛谦靠在门框上,硬朗的身板轻松地抖出三道弯,在他的直属领导兼恩师面前,也不吝抖出一身放浪不羁的气场:“局座,又惦记我师兄了?抱歉啊,我代替不了他,我没师兄脾气那么好,那么乖,讨您喜欢。” “没有。”鲍正威背过身打开窗户,抽起一根烟淡淡地否认。情感冲动可不该属于他这样的年纪、身份和城府。 薛谦说:“局座,我知道师兄是您最欣赏的徒弟。如果他没有牺牲,也轮不到我做这个队长。” “什么话?你平时就给我少扯两句!”鲍正威眉头一皱打断他,“你们俩都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哪个我都爱才。” “是是是!”薛谦笑得坦荡,尤其不避讳谈及自己一身的臭毛病,“师傅,不是因为您不偏爱我,是我自己的原因。咳!这个性取向问题,实在让上级那群迂腐的老头子老太太们忒膈应了,肯定没法提拔我,这事太难为您了。” 鲍正威用一根手指点着薛谦,很想找个胶带封住这小子的嘴。 薛谦在被局座封嘴踹出房门的时候,挺直了腰,恢复正常的脸色。这张脸也是被阳光经年累月灼出来的,每一道金属色的线条都透着坚毅和百折不挠:“局座,您放心吧,这件案子我从来没有放下过,我会把幕后主谋真凶抓出来,师兄的每一滴血都不会白流!” 鲍正威面色微变:“那件旧案你先别管,我全权处理了,你就专注你手头的案子。” 已经出事了一个,鲍正威绝不允许自己最看重的弟子再有丝毫闪失。 一份威胁信和一箱用来收买灵魂的现金沉甸甸压上他,背后之人的残酷决绝与志在必得让他警觉和愤怒。当初陆昊诚的遇害,现今麦允良的意外暴亡,游景廉的非正常死亡,戚宝山的涉案,凌煌的某些恶名,这个叫凌河的年轻人横空出世心怀目的而来……这一连串事件背后另有不可触及的深渊,他们或许距离标靶圆心已越来越近。 燕津一带关于某个富豪圈子的传闻由来已久,就连薛队长恐怕都不知情,那些藏在常人不可及的阴暗面的光怪陆离。在薛谦眼里,凌煌卷宗上某些令人不齿的字眼就是一桩刑事个案,但鲍正威一眼就从档案材料字里行间,读出被毒液浸泡过的纸张脉络。 一位多年前就曾到过燕都、拥有漂亮混血养子的富商凌煌,与圈内流传多年关于“献宝”的秘闻,难道没有关联? 如果这一切只是巧合,凌河这个男孩子因何而来? 凌河为什么对所有一连串案子都了如指掌并且锲而不舍? 为什么每一次案发,他们总能发现凌河这个漂亮的年轻人的影子,每次都在警方办案视野里不请自来而且挥之不去,赶都赶不走…… 一旦线索连成一片,许多事情是薛谦一个刑警队长都罩不住的。鲍正威不愿让自己器重的徒弟再次涉险,再放任眼前这冲动气盛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地踏入同一个可以吞噬活人的泥潭,他宁愿用自己这身警服和几十年的乌纱帽扛起这件大案。 “手头案子啊?”薛谦干脆利落地向师傅汇报,“那案子已经清楚了,主犯就仨人,游景廉已死,戚宝山在我们严密监控之中,他也一定清楚我们在监视他。我再给他三天时间,等他上门跟我自首。三天之后他还不来,拘留文件我都准备好了,我亲自登门实施抓捕! “当年涉案的凌氏集团那名司机,我们也锁定了目标,全部在监控之中。据专案组调查结果,这人当初是被迫无奈,受雇于张庭强被逼着参与作案。他跟高利贷匪首张庭强之间的社会关系,就在于他当时受家人拖累,欠了一大笔利滚利永远都还不清的钱!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从一开始就和劫匪团伙不是一条心……总而言之,我们现在就是在找那个张庭强。” …… 作者有话要说:  斌总==郭兆斌--gt梁通 第九十二章 救人水火 严小刀第二天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特意陪他干爹吃完热包子豆腐脑才离家上班。 他出门开车, 车屁股后面喷出一股尾气,让不远处监控他的不明身份人士兜头盖脸吃了一顿由碳氢化合物、二氧化硫组成的pm2.5早餐。 他汇入快速路行至途中, 就接到手下兄弟线报。电话里宽子沉着一副糙嗓, 十万火急:“大哥, 咱们镇上又出事了!昨儿夜里拆迁队那帮贼寇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趁着月黑风高暗下黑手打劫, 把余叔叔——就是您家隔壁二十多年的老邻居——把他们家给拆了。可能下手太狠, 余仲海当时急眼了,结果拿刀把两个拆他家的给捅了!来了很多人把余仲海抓走, 听说是捅出人命……现在村口大概集结了几千人, 双方对峙, 可能要出大事儿了。” 宽子在心急火燎状态下还能三言两语把事说清楚,比杨喜峰那小子的归纳总结能力不差。 “人已经给抓了?这么迅速?” “集结几千人?……这是要打架么?” 严小刀并道驶下辅路,紧急一个调头,公司不用去了, 临时改道飞车驶往回马镇。 这年头谁还没见识过拆迁纠纷, 见多麻木了。据说暴拆队深更半夜把余仲海老两口从房子里拖出去打伤了, 随即毫不留情地推倒了余家院墙和房子。余仲海坚守数日眼看城破家残,长期积累的怨气吞噬了最后一丝冷静,大半辈子老实巴交只求安稳度日的农民忍无可忍夺刀捅伤了人。血水像预料之中那样溅地三尺,在村口历经沧桑的一株大槐树上留下斑驳的红迹…… 严小刀实在庆幸他办事果断雷厉风行,先一步就让严氏搬离村子,没有拖拖拉拉迟疑不决。 这件事自始至终令人费解。虽然说, 这块地皮最近因为看不见的手在这里画了个圆,如同狸猫变太子一般身价暴涨,乡村铲平之后高楼拔地而起,五万一平不是梦,一块滴油的大肥肉,但是,这次好像有人专门盯上这块地方、这个村子,一只粗暴的大手强行扭转乾坤,一定要捅翻这个蚂蜂窝、溅出这泡子血,一次不成还再来第二次,终于点燃一场大火。 这两年毕竟是新时代的新政府走马上任,自从八项规定和“为人民服务走群众路线”等等各种行政文件抛下来,基层头戴乌纱身领皇粮的父母官们,个个小心谨慎前倨后恭夹着尾巴做人,最怕惹出干群是非,生怕得罪了如火如荼的社会舆论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怎么有人敢于千方百计点这场火呢? 如果严总现在有时间上网刷屏,网络平台都炸窝了。这是燕津地脉方圆百十公里之内,距离皇城与权力的中心已经很近,但凡风吹草动就是厝火燎原之势,“强拆”“打人”“拘捕”“暴动”这样字眼,是足以让底层群体人人自危并且点燃公众情绪爆燃点的舆论炸弹…… 这事做得就有违常理,不像为钱,而为闹事。 第97节 严小刀拐上通往回马镇的唯一这条公路,就是这么巧,他与凌先生再次狭路相逢! 这次完全出乎意料,他可没有打电话约凌河去风口浪尖的地方约会。 凌河也是飞车而至,强行猛拐时车胎与粗糙的路面咬出火星,几乎撞到严小刀的车后保险杠。两车轻微刮了一下,又迅速调正位置距离。 两人抬头隔窗对视,都惊讶于对方的反应迅速。 他们再次默契地并驾齐驱,霸道地占据了这一方向的全部车道空间,在电光火石之间扭头对视。 严小刀无声地用眼神问:你怎么来了?你要干什么去? 凌河脸上掠过不可明言的情绪,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自己出现在这么个时间地点。 坑坑洼洼的乡间破路把他俩颠得眼仁乱跳。在这种路上胆敢超速驾驶,车轮与底盘仿佛是以随时放飞或散架的姿态做着最后一番挣扎。两人的脑容量在七摇八晃之间都不够用了,也就顾不上互相打眼色费力地试探。凌河利用一次错车机会,急不可待地超到前面,向着道路尽头黄土漫天人头攒动的地方飞速驶去。 严小刀那时发觉,凌先生是不是对回马镇发生的这桩意外事件,过分关心了? 他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床上床下的爷们魅力无边,凌河忧心牵挂着准婆婆大人的人身周全,一路像个小媳妇似的,乖巧地追随他北上,甚至不顾个人安危从铲车铁爪之下奋不顾身救人。现在严氏安然稳坐在别墅家中,驾车的凌河面色严峻,争分夺秒,为什么而来? 难不成凌河在他车底盘上装了追踪定位器,跟他跟得这么紧? …… 严小刀那时没有弄明白这几件芝麻琐碎事情之间的关联,以及埋在水面之下的线索,因为他还不清楚其中几个关键人物的真实身份。 等到他知道这些人身份,眼前一团迷雾就要迎刃而解、水落石出。 …… 严小刀紧随凌河的车,他们开到通往回马镇的这条路上,就被堵住了。 这条路水泄不通,攒动的人头像一股杂色的潮水,翻涌着一直连到天边。 民众连同他们粗陋的民间武装,以及城乡结合部常见的交通工具“狗骑兔子”,组成一支铁骑大军,放眼看去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行进队伍途中不断加入更多的人,那些以看热闹为名汇集而至的“支流”,最终在公路上汇成一条随时就要溢坝的大河…… 他们过不去,车辆停靠在路边引水渠旁边。 等在半路上的宽子和几名兄弟截住他们:“大哥不能再往前走,太危险了,会打起来,咱们快走吧!” 凌河根本不理会宽子的劝阻,踩上自己车子的后盖,上去了竟然还嫌不够高,更上一层楼跃上车顶,镇定地四下张望,寻觅他要找的那个人。 严小刀仰脸一看,立刻说:“凌河你下来,危险。” 凌河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傲然立于车顶,长发边缘融入天色霞光的背景中,侧颜镀了一层光芒。这样一个人站在高处,实在太显眼了,许多民间“武装力量”往这边张望,还以为县里来了哪一位大人物准备发表讲话,这理所应当就是群众炮火的攻击目标啊。 严小刀是真急了,对着车顶上的人吼了一句:“凌河你给我下来!!!” 他抱住凌河两条长腿,压低声音恳求:“宝贝儿,你给我下来。” 凌河低头时一头长发蓦然垂下,鬓角和鼻尖洇出一层汗水,握住严小刀的手道出实情:“小刀,你还记得陈瑾的口供么?匪首张庭强有一名临时拉来的同伙,开着凌氏集团的货车通风报信算计了陈九。这人不是坏人,他一直都在帮我们,他是上面任命这片工程开发项目的负责人,专门被扔出来扛雷的。小刀,这次闹事就是故意挑衅,针对下手的目标可能并不是你和你母亲,是有人不怀好意想要坑害他!” 严小刀一听就明白凌河所指:“是当初那个被逼上缴了‘投名状’、用刀尖在陈九脚骨上留下轻微痕迹的第四人,这个人他还在?” 凌河飞快地说:“在,但是我怕就要出事不在了。” 严小刀:“……” 严小刀:“你先给我下来!” 严小刀不由分说抱住凌河两条腿,一肩膀扛起,粗暴地把人扛下车顶。 负责眼线盯梢的小跟班打来电话,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汇报:“肯定在现场的,凌总,他昨天夜里从家赶去单位开会,就没再回家,估摸也要被逼得焦头烂额无路可走了。事闹得这么大,谈副局长官帽被撸是铁定的了!” 严小刀拖着凌河撒丫子逃离现场,轿车随即陷入人浪组成的一片汪洋。小车像是一只渺小的蚂蚁,被卷入漩涡中孤零零地打转…… 示威闹事的人群,也是由一窝一窝渺小的蝼蚁组成的。他们身份卑微庸庸碌碌地苟活,在夹缝中忙碌攀爬,劳碌一生恐怕都赚不到县城里一套公寓楼房。好不容易人生开挂,政策画大饼画到自家门口,却让莫名的强拆威胁到切身利益,谁甘心呢。 这些人心怀强烈的落差感,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眼含睥睨的富人,听着首富们以嘲讽的口气指点他们这些穷酸,“先给自己设定一个小目标”,“有本事你先赚到一亿”,然而蝼蚁们张着干涸的嘴巴,连一亿的尾数零头都摸不到。洪流中漂移的蝼蚁,面对利益切割的不公,日积月累蓄成了对命运强烈不满的一池沸水,最终就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场人多势众的疯狂,来发泄淤积到拐点喷薄而出的怨怒。 有人已经找准发泄的目标,横幅标语里竟然有谈副局长的大名。 前方不远处,就是县城里调集来的武装人员,两拨来势汹汹的洪峰就要在最高点疯狂对撞,一触即发。 从县城方向沿着公路边缘冲过来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的两只轮子在鸡飞狗走的慌乱间,歪歪扭扭地几乎栽进引水渠,从车座上踉跄着滚下一个人,以扑跌的姿势几乎滚倒在游行队伍面前,试图拦住这边,又试图回头拦住大批武装人员:“不能动手,你们听我说啊——” 谈副局长就连一辆硬撑身份的公车都没有,竟然蹬着自行车跑过来,看起来就是个被上下级合伙抛弃出来顶缸的倒霉官吏。这种紧要关头,你不惹事事惹你,你不想来也得来,你不点火火烧身,你不冲上前线扛雷,谁替你扛? 谈绍安略微萧瑟发抖,汗水浸湿的头发软塌塌地趴在额头上,蹬着两轮车能赶过来已经筋疲力竭。他这个所谓的副局长,一开始就是左支右绌的救火队员,才扑灭了村东头的小火苗,又要赶往村西头的大火炕。 谈绍安从南方调任这地方,不过才一个月。恰恰因为多年内心所受的困扰和煎熬不能对外人说,他为人极为内敛和低调,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以不触犯上级眼色和不得罪下属小民的老实巴交态度埋头干活儿,走到哪都绝不披金戴霞头顶光环,生怕任何人留意到他这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前些天陪同谈副局进村安抚的办事员们,一个都不见了,全部有多远躲多远。这年头谁傻啊?指望哪个陪局长大人您一起扛着土包上前线堵抢眼? “大伙听我说,千万不要冲动,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补偿款是要下来的,是一定会补偿给大家的,绝不会食言!我前几天刚找余仲海谈过,这中间有误会,一定是误拆!……据我了解,余仲海只是失手误伤两人,没造成人命,只是协助调查,大家耐心等待消息不要冲动……”谈绍安这人说话但凡陷入激动的情绪,就容易鼻尖发红,白净脸上远远看去只露出殷红色鼻头,字字句句蹦出来都像是下一秒就要哭了。 谈绍安还在絮絮叨叨跟眼前一锅沸水讲道理,试图以柔软的脾气来个钝肉磨刀,却无法预料是他先磨钝刀刃,还是刀刃先划开他的皮肉。 围观人群先就把他喷了个狗血淋漓,苦口婆心的喊话在群众事件中通常被认作假仁假义一番托辞。 谈绍安在众人面前深深九十度鞠躬。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足有花盆大小、不知什么形状的陶瓷类器皿,就这样甩出人群,重重地与他脑瓢相碰! 谈绍安单薄的身子在热浪中晃了几秒,险伶伶又软绵绵地,像提线木偶突然被折断了腿脚。当几道血水沿着他面目五官的起伏扑扑簌簌地流下,他支持不住恍惚地摔倒在地。 双膝着地的刹那,一条有力的胳膊从地上捞起他,谈绍安在满脸血污的模糊画面中看到长发的凌公子。 又一只奇形怪状的大花盆向他袭来,凌河一掌出去四两拨千斤,沉甸甸的大花盆被他的手指一拨拢,拐了个弯砸一边儿去了。 凌河身材瘦高,作为一个大号的靶子他确实目标明显,面对粗陋的民间武装他毕竟是只身难敌。 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脸上并无惧色,陷于人群围攻但临危不乱。人潮汹涌的时候也没工夫打嘴炮与众人辩论,伶牙俐齿可惜都没有用武之地,凌河拽起谈绍安就跑,来一招釜底抽薪。 一辆越野车倚仗司机娴熟的车技,片叶不沾身地驶入人群,恰好就在凌河的逃跑路线终点处打开车门。凌河将这位谈副局塞进后座,车厢内顿时充斥一层稀薄的血气。 驾车的严小刀在恰当的时间眼明手快救人于水火,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他心里觉着挺对不住那些眼含悲愤的村民。一根木棍子狠狠摔上他车子的后保险杠,砸得他们耳膜作响,走为上计。 凌河神情淡定,用手帕和纱布裹住谈绍安流血的脑门。 谈绍安是这车厢里唯一最不淡定的,惊恐不是来源于背后逐渐远去的追兵,而是眼前救他的人。谈绍安与凌河视线对撞一瞬间,一张脸迅速灰败凋零,嘴唇嗫嚅,殷红的鼻尖不停颤动。这人最终含恨说出憋在内心许多年的话:“小凌先生,我、我是个罪人,我对不起你。” “别说话,你鼻子都喷出血沫了。”凌河话音平静,没有跌宕起伏的痕迹。 “我……我不配您还过来救我,我知道我犯了错,我一直很后悔。”谈绍安垂丧着头,用手指擦掉汗水和血痕。 “我为什么不救你?我做事对人恩怨分明,谈局长,你也算是我的恩人啊!”凌河微微一笑。 这句“恩人”有两分讽刺意味,谈绍安打了一激灵,生怕下一秒小凌先生撕掉伪装的笑模笑样跟他翻脸,直接抽他两个大耳歇子解气。他是当真心虚啊,默默躲在茫茫人海之中也有十五年,终归还是被揪出来打出原形。 凌河语气淡然,大度且真诚:“谈局长,我是真心感激你,你悄没生息也不露脸地,一直千方百计替我支招,出谋划策帮我的忙,也有两年了吧?假如不是你不断地提点、暗中襄助,我怎会知道这么多陈年旧案的蛛丝马迹!如果没有你告密,凌煌和我不可能知道三江地乡下旅舍发生的骇人听闻的焚尸灭迹,有身孕的女店主被游景廉欺侮流产,最终两尸三命,我无论如何编不出如此残忍的故事。更不要说最终埋藏陈九尸骨的遗址,你们埋得相当隐秘,我带人掘地三尺,生生挖了两天两夜,才挖到你指点的那块地方!” 谈绍安缓缓弯下腰,额头磕在前座靠背上,有气无力地喘。 严小刀就坐在谈局长身前的位置,都插不上话,总算听明白了他意料之外的这条支线。 “还有,向我传递小道消息,指引我在某月某日到临湾码头的双塔别墅瓮中捉鳖,一开始我以为是你们‘带头大哥’想要引我上钩,故意漏给我消息,后来我想明白了。在‘云端号’上派遣杀手暗算我的才是那位心狠手辣的‘庭爷’,递消息让我去双塔别墅捉人的一定是你,对吗谈局长?”凌河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眉眼间气场强大。 “我对不起凌先生,我确实出卖了自己的老板。我也是被逼无奈,我就没想害人,我真心后悔……”谈绍安在多年良心未泯的煎熬下,在接踵而至的悔恨、后怕、自责之间情绪涣散,“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就是帮那些人卖命算计了凌煌吗?”凌河笑得很好看,“你算计凌煌,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叩头感谢你还来不及,你是我大恩人!” 凌河说的一番真心话,庆幸谈绍安作为四人团伙的小马仔,帮他在恰当时机把凌煌也搞垮台。他这位大财主养父倾家破产之后,他日子确实过得艰苦,居无定所,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但这样的命运转折也助他彻底脱离了泥潭,命运的节奏和实质从此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再被别人捏在掌中把玩…… 驾车的严总插了一句嘴:“谈局长,您是不是也觉着,今天这事是有人策划了坑你?” 谈绍安低垂着眼点点头,摆明了有人坑他。 他就是一只被推至前台的提线木偶,一个廉价的傀儡,显然有人背着政府的美好规划蓝图,暗地里胡作非为,不停地点火放烟催他的命。 有人莫名其妙截留了原本调拨给这个项目的补偿款,让村民手里的合同成为白条废纸,农民拿不到钱能不急眼吗。最糟糕的是那位余仲海,房子被拆而捅出血案。拾起刀以暴力相向负隅顽抗的人是余仲海,冥冥中却是有人在暗处游刃有余地把持着这柄刀,先将村民余仲海逼入墙角,再把这柄刀递到余仲海手里…… 火苗一路追逐着他的后脚跟,追着撵着他,把他往悬崖边上赶,谈绍安也心知肚明。 严小刀问:“谈先生,我们把您送到哪?” 不等谈绍安开口,凌河不容置喙地吩咐:“严总,去南郊县人民医院,就在县委大院旁边两站地。” 谈绍安暗自一哆嗦,不愧是凌老板的儿子,无比的精明细致,什么都瞒不过。 “正好到了医院你还能包扎伤口。“凌河双目清澈,面我波澜,“谈先生,我知道你最记挂的人是你太太。你太太最近病危住院,就躺在南郊县人民医院病房里……我也知道,在你太太十五年前还只是你的女朋友时,如若不是突遭大病手术病危,不掏钱治疗她就要死了,你也不至于欠下几十万高利贷填不上大窟窿,被债主张庭强上门逼得铤而走险……男人有情有义,有所为必然有所不为,如果连自己身边人都无法保全,难道还惦记着保全不相干的人么!谈先生,我理解你的选择,我不认为这算什么大过错。” 谈绍安在茫然之间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极擅运筹帷幄攻占人心的凌公子,内心五味杂陈,眼角蓦地堆积一团湿气,硬憋了回去,没有再次让老泪纵横。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昨天好像把大家绕糊涂了?简单捋一下,目前就查两件事。 1.拆迁是闹啥捏?--本章揭晓,有人搞事目标是谈局长(之前也提到了策划搞事的就是“大金链子斌总”)。谈局==司机==给阿凌递消息的告密者。 2.杀害陆队长凶手是谁捏,又是为何遇害?--下章揭晓! 说好了是两口子联手复仇,不虐,放心看~ 周末愉快~ 第九十三章 慧眼识凶 谈绍安事后用脚趾头想想也就明白了, 凌河暗中收受了他两年间断断续续透进来的各种情报, 猜也猜得出告密者暗中身份。他一定就是那个身在贼营心在汉的凌氏集团员工,昔日主犯被绳之于法才能让他彻底解脱心魔, 解开捆缚在自己良心上的绳索。 严小刀陪同倒霉的谈副局在医院急诊外科包扎伤患。 谈绍安脑顶上被医生剃掉一块头发, 露出头皮上一条蜈蚣形状的伤口, 咬着牙被缝了八针,半边脑袋包成一只白皮红芯儿的大粽子。楼道里空调冷风一吹, 从粽子皮儿边缘撩起几缕头发, 风中乱舞。这造型相当的凄凉狼狈,风度全无, 反倒现出怯懦且谨小慎微的真实面目。 严小刀与这位在急诊科走廊长椅上并肩而坐:“谈先生, 那些人就是为了当年事情报复你?他们知道你悄悄给凌河告密了?” 复仇天使横空出世在黑恶的土地上硬着陆, 不仅对内情了如指掌并且一路势不可挡几乎就要赶尽杀绝,统共这么几个知情人,掰指头数一数,告密者还能是谁?果然坏蛋们的智商还在, 还没有在荣华富贵酒醉金迷的浸淫腐蚀之下被彻底掏空。 “就是想教训我, 让我丢官倒霉吧……”谈绍安眼里闪过一些细碎模糊的光芒, 回避严小刀的紧追盘问,逃过一劫并没轻松,表情愈发沉重。 严小刀皱眉问:“这个负责动手拆村的耀光集团郭兆斌究竟什么人,有这个能量?” 谈绍安翘起一根食指,往天花板上一指:上头有人,还把我们小小县府放在眼里? 谈绍安特意把脸偏过来, 小声汇报:“听过一些八卦,郭兆斌倚仗的是燕城梁氏的老板。我们这些基层芝麻小官,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是给大人物听用打杂的。” “假若是梁通故意设计坑你……”严小刀万分不解,“梁通就是当初横行三江地的匪首张庭强?” 他自己迅速收回不合常理不靠谱的想法:“不对,梁通肯定不是张庭强!梁董事长以电力、地产、金融发家,他的白手起家奋斗史堪称传奇和楷模,圈内传颂多年了,那张脸长相也不对。” 梁通长什么样子人尽皆知,通缉令上张庭强也有十多年前的身份档案照片为证,这俩人就完全不是一个人,除非这位梁董事长去南韩做过换脸换头手术。 谈绍安一摆手:“梁董事长不是张庭强。我就是微不足道的小卒,命都捏在人家手里,梁董事长可能是输血输财供养着‘庭爷’的马前卒,是棋盘上的一颗真卒子。” 第98节 严小刀微眯双眼,感到不可思议:“能让梁通那样人物俯首甘做马前卒,这得是什么人?” 尽管身为微不足道的盒饭龙套角色,谈绍安这些年遵守戏份合同、恪守本分,每年去观潮别墅如期赴约。他可不敢不露面,露面能暂时保住一家平安,不去就是有异心,怕被大哥砍死。钱没分到,还整天操着被砍头的心,这条烂命也是快活够了。 这些年眼见他们那位牛逼哄哄的带头大哥一路扶摇直上,神通广大恨不能一手遮天,却都不清楚这人在燕城附近到底做什么营生,摸不透底。 “我真不知道他干什么的,没胆子问,也不敢瞎打听。”谈绍安难得从白净面皮之下说出一句刻薄嘲讽话,“凡夫俗子野鸡赖汉,命好没准儿都能飞上枝头摇身一变变成凤凰,何况是胆子大下手狠敢做事的。只要靠对了人,一步就能蹬上青天。” 谈绍安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再次对严小刀耳语:“你嘱咐小凌先生,提防那个人。身背人命有恃无恐,对谁不敢下手?恐怕对谁都敢。” 严小刀:“会吗?” 谈绍安无奈地反问:“您家房子也被推平了,您真觉着拆错了?” 严小刀:“……” 凌河穿过走廊走到面前:“谈先生你跟我们走吧,我为你安排一处下榻之所,有人保护周全,这样我也安心。” 谈绍安以他媳妇病重住院为理由婉拒。媳妇病成那样,哪也去不了,不可能撇下媳妇! 谈绍安归根结底仍然心怀忐忑和忌惮,就没料到凌河准备大事化小,主动替他把这么大的丑事敷衍揭过了。况且,他一个随时就要被扒掉官袍栽进班房的背锅侠,老老实实蹲在原地准备背黑锅吧,还能跑哪去? 他目送凌河与严总让人瞩目的背影从医院楼梯拐角处消失,深深叹一口气。 这脑袋裹成一颗大白粽子,也不敢探望媳妇,只能趴在住院部病房门口的玻璃小窗上,悄悄往房间里偷看两眼。 病床上静静仰卧的女人,闭目养神的憔悴容貌显出一丝虚弱微笑。这张脸以及唇边微笑的弧度,谈绍安也已经看了二十多年,从中学时代校园角落青涩的牵手,再到尝遍人生酸涩滋味之后相濡以沫的许多年。这世上大部分人其实一辈子庸碌无为,无甚才干本事,就像谈副局这样,手里能攥住的也就是这一丁点平实无华的念想,只求一家平安。 无甚才干本事还妄揣着一肚子雄图野心的,最后下场就是游书记那样了。 谈绍安站到缴费处的窗口,被收费员告知:“301病房6号床吗?你怎么又来交费,刚才不是交过了?” “刚交过?没有。”谈绍安说,“账号里钱应该差不多花光了,该续费了。” 收费处中年阿姨的记忆仍然处于鲜活状态,讲话犀利:“刚才来的那个年轻男的,不是你们家的?没错啊,他就是替6号床交的费……高高个子,长头发一个男的?” 谈绍安遽然一愣:“……他交了多少钱?” 收费员莫名瞪了他一眼:“三万,一周的药费和治疗费。他说下周再过来交下周的钱!怎么,你们一家子没商量清楚谁交钱吗?” 谈绍安一手扶着窗口,被这投石问路般的一击戳中,震出一片涟漪,心里更加愧疚无地自容,没脸去见凌河。 收费员瞟着这人背影嘟囔:“只见过一家子全都躲着不来,把病人扔在医院谁也不缴费的,还没见过一家子偷偷摸摸抢着给医院送钱,真有意思。” …… 严小刀从医院出来,也有一事不明,那些人搞这么大动静,除去确实看中这块画了大饼的黄金地皮的利益,想要屠村盖楼,此外,就为了教训教训谈副局?对游景廉都敢痛下杀手,对谈绍安有什么不敢直接“抹掉”? 谈绍安或许仍然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严小刀驾车驶到路上,冷不丁爆出一句粗口:“妈的,梁有晖他爸也有问题。” 他心里确实懊恼搓火,毕竟多年相交的挚友。 凌河把一条腿翘起来搭在车窗边上,伸展开让自己坐得舒服:“你才知道梁董事长有问题?” 严小刀瞟凌河一眼:“你早就知道但是不说,眼瞧着我当傻子。” 凌河一脸无辜:“我看你跟梁少关系那么要好,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的,我怎么说呢?好像我吃他醋。” 严小刀本来就憋屈:“有晖他人品还是不错的,可是我什么时候跟他眉来眼去?绝对没有过!” 凌河反唇相讥:“从游轮上就开始眉来眼去,高级法餐厅里品着象屎咖啡,只差没有睡进一个被窝。” “胡说八道。”严小刀一脸道貌岸然的正经模样,被一句“象屎咖啡”膈应到了,仿佛再次闻到涮肠子水的销魂夺魄味道。 “云端号上住你房间左右手的,都是我的眼线,专门盯你跟谁睡过,严总您还继续狡辩么?”凌河用视线磨着小刀的脸,嘴炮就是闲聊天。 “我就跟你睡过。”严小刀将刹车和油门踩得前蹿后跳,车子在公路上蹦得活像一只暴躁的大兔子。 嘴上毫不相让,闲来无事练练舌头的灵敏度,俩人相邻的两手攥在一起握了,互相抚摸揉搓对方手指,严小刀问:“饿了吧,先吃饭再商量下一步。” 凌河抬手随便一指街边小店:“就这家炉间驴肉火烧吧,贵的我请你吃不起了,最近手头紧。” “什么话!”严小刀喷了他一句,“我难道请你吃不起么?你吃多少老子都养得起你。” 下车时凌河突然一步前倾,顺势搂住严小刀肩膀,嘴唇几乎贴上:“小刀,我……我把美国的房子都卖了,以后我就无家可归了,你不会甩我吧?” 严小刀扭过头,有意碰触凌河的鼻尖,轻轻一蹭:“我家不能当成你自己家?” 凌河从鼻尖处化开一丛笑纹,脸上云开月明一般,笑容明艳不可方物。他得到这句承诺,把沉浮不定的心暂时揣回原位,于是潇洒地搂着小刀走进这家高档酒楼。用严小刀的话讲,这是南郊县城里最上档次一家饭馆,就甭跟你们峦城的海鲜大酒店比较了,我们这土掉渣的内陆小县城,舌尖上的品味和档次就没法比。 凌河在饭桌上不住嘴地吐槽:“你看吧,我说去一家小店,咱俩在高档酒楼里吃的也是驴肉火烧。” 严小刀以享受的心态,欣赏凌先生嚼着驴肉一路狼吞虎咽瞬间干掉四个大火烧的痛快淋漓吃相:“哥能让你吃苍蝇小馆么?那不就是吃地沟油吗。以你的饭量,我怕你回去拉肚子。” 凌河心里浮出暖意,眼睫下一道微光剐向小刀的侧脸,小声说:“驴肉大补,弄得我火旺,今晚,严总陪我吗?” 严小刀回脚踹开凌河在桌子底下不怀好意的一只脚。 凌河确实变了,比从前活泼风趣太多了,让严小刀打心眼里喜欢,爱不释手。这小子的心理年龄仿佛沿着轨迹急速往回倒带,生理年龄又在某一天发生质变飞跃之后,迅速就向着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模式一去不复返。最近浪得不着边际,欠收拾! 以前的凌河什么样? 严小刀对“以前”已经没有印象了。 两人吃完烧饼和炒菜,慢条斯理喝着香菜羊肉汤,给这顿午餐收尾填缝。凌河这种洋胃口竟然对香菜都能来者不拒,严小刀坚定认为这也属于“爱屋及乌”的侧面表现,就好上这一口了。 这间酒楼的格局,是个“工”字造型。他们坐在酒楼大堂的普通坐席,二楼靠窗位置的小桌,约莫是骑在“工”字的左腿上。严小刀往窗外眺望楼下花园的风景,不可避免地顺着窗户角度看到拐角之后另一侧的窗户。 身后,与他们呈现九十度拐角的位置,是酒楼的一个高档包间,一伙人正在交杯换盏,传出阵阵略显粗俗的嬉骂吆喝。严小刀偶然间回过头,隔着一段距离,淡淡地回眼一瞟那间包房的窗子。 他回过头来,脸上并无多少表情,晃动着玻璃杯里所剩的小半杯啤酒,之后,以刻意拉长的慢镜头动作侧过头,又瞟了一眼背后那扇窗。 严小刀回过头时,深藏不露的神色仿佛瞬间凝固了,固化成一层坚不可破的岩石,眼睛和面色一同变得深沉。他把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喝得一滴都不剩,轻抹一下嘴唇,低声对凌河说:“你别抬头,你悄悄地帮我看一眼,我身后那个窗子,背对窗口坐着的那个人,你看他的后脑勺。” 严小刀面色如此严峻紧张,凌河会意,翻动灵活的眼皮迅速往那窗口连瞟了三四次。 在他眼里,那就是个普通如常的男人的后脑勺,脑袋剃着青茬,剃完了发现头颅骨骼形状略微凹凸不平,不够圆,挺寒碜的。除此之外,也没看出什么蹊跷? 当然,也是他眼神没有严总那么好使。严小刀的一双眼,视角一向剑走偏锋,刀刃砍在皮肉上这类细微区别都辨得出来。 严小刀低声说:“你起来,跟我换个座位。” 两人以若无其事的神态慢悠悠起身,迅速调换了位置。 严小刀这时能够以绝佳角度端详那个让他感到蹊跷疑惑的后脑勺……他的脸色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凝重,脸庞由暗青色转白,如同刷了一层白漆。 凌河欠身关切地握住他一只左手:“小刀,你没事吧?” 严小刀用口型悄声说:“那个人,应当是刚剃过头,所以不慎露了相。他后脑骨骼起伏比较特别,而且靠近风池穴的位置有一块红色的斑,小指甲盖大小,你看见么?” 凌河不好泼小刀的冷水,真的没看出来…… 严小刀神情严肃:“我跟你说过,当初杀害陆警官的主犯逃脱了,因为我当时没能看到主犯正面五官。我能辨认的就是那个凶手的背脸,我给公安画过一幅背脸像,描述过骨骼形态。” 凌河一双浅绿色的瞳仁像是被一道光芒击中,缓缓地从深处燃起火苗,不由自主握紧小刀的手,两人紧张心跳的节奏都是合拍的。 严小刀嘴唇有些发抖:“那个背脸我印象太深刻了,我就是盯着他的后脑勺,亲眼看着他对陆警官开了二十二枪。那人脑后同样位置,恰恰就有一小块色斑,一模一样。” 凌河感到不可思议:“能有这么巧?” 他们早上刚刚从铁骑大军混乱的游行现场逃回来,顺便救下不幸成为火力目标的谈副局。 不可能这么巧。 对方竟然还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光天化日之下露面。 凌河以眼神掠过严小刀桌上的手机:你给鲍局或者薛队打电话,立刻报警。 也就在这时,对面窗口的目标突然站起身,仍然背对他们,迅速就从视野中移动消失。严小刀来不及打电话,他毫不犹豫地紧跟着起身,面无表情走向拐角之后的包间,脚后跟带风。 喝得半醉、从包间房门口晃晃悠悠横着出来的,正是耀光集团的所谓老板,郭兆斌。 包厢里传出一句毫无警惕性的吆喝:“我说斌总,关键时刻咱们别肾虚,放完水回来继续喝,美女还等着您呐!” 严小刀听到了这句话。 竟然是这个人。 这位斌总,显然也是从回马镇暴乱闹事的地方调头回来。他自己一手造出来的好事,自认为运筹帷幄将一群蚂蚁揉捏在鼓掌之间,怎么能不亲临现场围观热闹? 脖子上憨粗的金链子,以及腰间、手指上各种值钱的硕大装饰品,明火执仗地暴露这一身廉价的富贵。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手头或许比严总都更加阔气豪气,却洗脱不掉乡镇企业家的粗陋气质,钱越挣越多,品味一撸到底。 他原本就是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泥腿汉子,仗着胆大手黑,也仗着有靠山,一文不名的人转眼摇身一变就能成为有名有号的公司老板。这世上从来不缺有野心想发财的人,缺的就是肥得流油的胆子。 郭兆斌刚才在包间里打电话,一条腿翘在桌边,让陪酒的小傍家儿给他捏脚解乏。这家伙借着酒意,悄声跟背后的大靠山汇报:“庭舅舅,我办事您就放心!谈绍安那个人生性懦弱,我量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舅舅您作对啊。那小子就是憋不住了背后使点小动作,他敢使小动作我们这回好好收拾他,严逍能捞他一回,救不了第二回 第三回,他的官位肯定保不住了,到时您还怕他不乖乖听话?呵呵……” 郭兆斌就是酒喝多了,出来解个手。 他晃进男洗手间,走这一路就开始粗俗地拉扯裤链,移动起来活像一只铁灰色的肥蟹,将横行的嚣张气写在脸上。冷不防地,身后有个人几乎贴着他的肩膀,寸步不离也跟进来。 严小刀没有跟着去解手,而是背对郭兆斌,伪装在洗手台前搓手,偶尔抬起眼皮,盯着对方后脑清晰的轮廓…… 郭兆斌就是太大意。 他之前躲在外省销声匿迹,很久不敢回到本地招摇过市,耽误了赚大钱的机会。时过境迁,公安这三年没有摸到他的毛儿,得意忘形就失去了往日的警惕与谨慎。 最重要的是,他竟敢剃头,曝露出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脑瓢和红斑胎记。以他对严小刀浅薄无知的了解,他就不认为有人还能在三年后凭借稀薄模糊的记忆认出他的后脑勺。 严小刀已经十分确定,以他的眼力不可能错认三年来让他辗转反侧夙夜难眠的头号目标。 他这两年对追查凶手一度心凉和心灰意冷,这样的心灰意冷间接加重了他对陆警官的负罪和愧疚感。他的这种绝望,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普通常人推断,凶犯恐怕早就远走高飞人间蒸发,还敢回来?他高估了对手的智商和忍攻,又低估了对手的穷凶极恶和嚣张妄为。 郭兆斌享受般的抖抖下半身,八足蟹横三竖四地向洗手池走过来,精明的眼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严小刀的侧面。这人就要伸手摸到水龙头的时候,突然姿势一顿,步子向后一撤,胸口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此时的心虚胆寒。 小小的洗手间里灯影人影憧憧,乱晃的镜头视野里一片大乱,瞬间风声鹤唳。 严小刀一手按上水龙头时,郭兆斌恰好将手抽回来。 两人抬眼四目相对,都是瞬间面色大变,彼此身份已不言自明,不必多说一句废话。郭兆斌甚至没系好裤链和皮带,或许还有几滴尿水没放干净,此时一脑门酒气轰然吓醒,下半身裤腰还敞开着,冲开洗手间的门! 郭兆斌刚跑出来,尚未看清门口堵他的人物是谁,就被突然伸过来的暗坏心机的大长腿绊了个嘴啃地,结结实实摔在沾满黏腻浮油的酒楼地板上,发出一声痛叫。 凌河以痛打落水狗的方式毫不犹豫一脚踹上。 郭兆斌回身抬手就是一只酒瓶子。酒瓶带着雷电风声,翻滚着狠狠砸向凌河的脸。 凌河挡飞了酒瓶,听着酒瓶与墙壁相碰,炸出一片玻璃碎渣。酒楼里人马乱套,郭兆斌骤然遭遇仇人,端着裤腰慌不择路冲下楼梯。 凌河在两步之内冲下楼梯紧追不舍,五指掏出去几乎撕破对方的丝绸大花衬衫。 严小刀甚至没有走楼梯,直接从二楼天井处一跃而下…… 第99节 第九十四章 穷追不舍 对于郭兆斌而言, 他当然认识严逍的脸, 心知肚明身后追兵为什么对他仇恨加身、穷追不舍。 当初,他就没想着严小刀还能活下来, 以为这人重伤骨折吐血会陪着陆警官一起死得干脆, 化成两具风干的尸体。而且, 以严小刀并不干净的黑白两道档案,死后还能继续帮他们背这个黑锅。没料到警方那么快就找到案发地点, 严小刀命忒大, 不仅没死,还跟公门中人称兄道弟, 最终混成了一路。 仿佛一夜之间, 一个个无比精明的狠角色从角落里探出头, 联起手来,目标瞄准了行驶在黑暗波涛中的巨舰,想要撵住魔鬼的尾巴,甚至就连船尾划出的波痕中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冰山上隐隐露出邪魔外道的一个尖角时, 魔鬼们也还是怕了。 郭兆斌手上毕竟攥着刑警队长的命案。与这件大案相比, 他顺手打击报复拆了严总娘家的房子就是微不足道一桩小事了, 实在是手欠,自己作死。 他绝不能被抓,他被抓就是死路一条。 郭兆斌身材壮硕但情急之中跑得很快,又有同伙帮他阻挠了后面的追兵。他在酒楼大门口发动了车子,面对试图挡他去路的严小刀狠狠踩下了油门。油门一踩到底,马达轰鸣声尖锐, 当初对陆警官开枪他都没有犹豫,何况对待命案的活口证人严小刀。 严小刀在郭兆斌驾车疯狂冲向他时侧身跃上车顶。他砸在坚硬的车顶上横着滚了过去,从前盖滚向后盖,重重地摔向地面。 “哗”的一声巨响。 轿车前挡风玻璃遽然崩溃碎裂,碎成成百上千块不规则的玻璃渣子,天女散花一般泼洒下来,兜头盖脸地,把试图逃亡的凶犯砸得无处躲闪眼球血红。严小刀在遭遇撞击的一刹那指间飞刀出手,扎碎了这块玻璃。 郭兆斌猛地刹住车,竟然还不走,胆大包天丧心病狂之下,挂了倒车档再次踩下油门。轿车轰鸣着原地后退,车轮悍然碾向摔倒在地的严小刀! 车轮如同怪兽撒开了四只铁蹄,毫不留情踏向严小刀的眼膜。他在几乎被碾过的生死关头,被两只手抓扯住肩膀。 凌河在危急关头抓住他,半拖半抱着从车轮下滚走。凌河的头与车辙痕迹只有惊心动魄的几寸距离,头皮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好像有人生硬地扯住他,撕掉他的长发…… 凌河倒地护住严小刀全身要害,右手从怀中抽出,凌厉的五指间握有一把微型手枪,动作流畅也没犹豫。 又一声爆裂巨响,深深震动了这座原本平静无波的县城,街道两侧聚集起无数惊愕的面孔。这一枪精准击中郭兆斌的轿车前轮,灰黑色胶皮与火星一起碎裂崩射! 严小刀自己都不知道,凌河随身藏枪。他现在怀疑他的枕边亲密伴侣上了床也是带枪的吧?怪不得凌河做爱也不喜欢脱衣服,跟他是如出一辙,同样的毛病,总是穿着长衣长裤就压上来…… 车底发出爆破音的一刹那,郭兆斌还以为自己脑瓢爆了。 做鬼的人原来也很怕枪子儿,越富贵了就越是怕死。当初一番斗天斗地的狼子野心,如今在酒池肉林里浸淫得久了,也被泡得酥了,生怕没有命继续享受这份令人留恋的富贵。郭兆斌不敢恋战,调头就往公路大路方向冲去,车胎留下的两道痕迹在视线内迤逦歪斜,仓皇地蛇形游走。 严小刀从地上爬起来那一下,肩膀和大腿的肌肉骨缝里迸发出放射性的剧痛。他冲向自己的车,却在就要迈进车厢的时候,被身后某人扳过他一条大腿,粗暴地将他塞进车厢! 堂堂严总是被人以“老汉推车”的姿势推倒在副驾位上。 凌先生撞进来,粗重的喘息声充斥车厢,发动了车子,紧盯郭兆斌逃跑的方向。 凌河也是黑眉白面,鬓角洇出一层热汗,分秒必争地放任车子冲上便道,绕过前方障碍物再冲下便道。 凌河用两个字吩咐小刀:“报警。” 严小刀迅速就给鲍局长发去一张照片,随即拨通电话,喘息间感受着浑身剧烈的疼痛,但都是肌肉硬伤,骨头没坏就无妨。他喘息着说:“鲍叔叔我是小刀,您听我说,我在南郊县城遇见一个人,我觉着这个人太像了,他像杀害陆昊诚警官的凶手!您看一眼我发的照片!” 照片是小刀对着窗口拍摄的,不太清晰,看不清红斑记号,但能看出后脑大致轮廓。 好像是办公桌上的某样物件翻倒了,电话里发出低哑的“砰”一声,鲍局长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健步如飞开门冲出办公室的同时严肃地问:“你现在在哪?” “我们就在南郊县城。”严小刀不喘气地说,“这个人身份可能就是耀光地产的老板郭兆斌,参与回马镇拆迁工程,背后背景是梁氏集团。这家伙现在要跑,我们紧跟着他的车,我……” 严小刀话音未落,前方郭兆斌的车活像一辆脱了线、湿了壳儿的纸糊车,划着滑稽的十八弯蛇形图案,在车胎的爆裂嘶鸣声中快要崩溃成一堆破铜烂铁,车尾还冒出一丛黑烟。 “fuck!”凌河这时一掌狠砸方向盘,下眼睑发红,突然手痒很想家暴,“严总你车没油了,你早上出门就不知道先加满油吗!!” 严总今早出门,原本就是悠哉闲哉地去公司上班的,区区二十分钟车程,谁忒么能事先预料到这一天的往返长途奔袭和惊心动魄的遭遇?偏偏就今天没有加油。 严小刀瞟了一眼颤颤巍巍几欲崩盘的油表指针,回手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老天不由人,妈的,今天如果因为自己这辆没油的车子而放跑嫌犯,他愧对陆警官,没脸去见鲍局长。 郭兆斌终于被迫弃车了,把他那辆挡风玻璃和车胎全爆的破铜烂铁车弃置路边,逃窜上同伙的另一辆车。 严小刀对电话里低吼:“鲍叔叔我们车没油了,局长对不起我不想掉链子!他们是要上高速,肯定不是往您眼皮底下奔,他一定是要上燕津高速,往燕城方向跑!” 鲍正威道:“知道了,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 凌河咬住下唇,指骨攥住方向盘攥出道道青筋。他们一旦开上高速路,开不远就要抛锚熄火。他余光扫到违停在路边的一辆卖菜卡车:“我们换车。” 无辜的卖菜大叔遭遇两名年轻力壮蛮不讲理的劫车犯,打也打不过,追也追不上啊。严小刀坐上卡车副座时心怀愧疚,伸出车窗对卖菜大叔喊了一句:“您这一车茄子萝卜油菜黄瓜我们全部都要,我付钱给您!” 凌河拉着一卡车新鲜水灵挂花儿带刺的茄子黄瓜,在高速路上猛踩油门狂奔。 他们被郭兆斌甩下一段路程,但行驶方向猜对了。 郭兆斌也不太走运,换车偏偏是从黑车换到一辆绿车,一层深绿色车漆在阳光下反射出惹眼的强光,绿油油的。凌河和小刀驾驶的是卡车,车底盘的高度更上一层楼,视野宽敞。虽然高速路上车流密布,中间还有无数干扰车辆不停地走八字穿梭,他们视线最前方只看那一辆绿车颜色最刺眼,目标一览无余。 严小刀再次发过去目标车辆的图片和车牌号码。 鲍局长急不可待地答复:“薛谦就在路上,很快追上你们,小刀你自己千万要当心。对方假若确实是当年凶犯,身上可能带枪,你不要轻举妄动,注意安全。” 严小刀问身旁这位帅哥:“你还会开卡车?” “我在纽约考过a牌货车驾照。”凌河眼神专注前方,“只有挖掘机我不会开。” 严小刀撸开袖子,小臂上蹭掉一大块皮,露出红肉和一层血珠。他没当回事,但他一抬眼,凌河的耳朵后方,散乱飘逸的长发下面倏地流下一道血线! “你怎么了?哪伤了?” 血线细长,在浅色皮肤衬托下触目惊心,不断流进凌河的长衫领口,纷乱地流向胸口。 严小刀用自己衬衫袖口擦拭那些血,白色衬衫染红。 他小心地撩开凌河的长发,顿时心疼坏了。凌河好像是生生被扯掉一撮头发,不知有没有揭掉了皮,头皮上渗出一片血…… 凌河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哪弄伤了,他也顾不上,他比严小刀更加心急如焚、嫉恶如仇。严小刀心怀执念的仅仅是陆警官遇害的命案,对于凌河而言,这个所谓的斌总,或许就是从黑恶泥潭里钓出史前怪兽的一条小鱼饵、一只烂泥鳅,这后面千方百计掩盖的丑恶,何止一桩命案? 严小刀板着脸,心疼之余恶狠狠地替某人拍板决定了:“以后你必须把头发给我梳起来。 “你干脆都给剪短了!!” 凌河对头皮上血淋淋的伤口不予置评,没什么可说的。留长发是不必商量也不会妥协的私事,他从小就梳这样发型,他和他的爸爸从相貌、身材至发型,几乎一模一样。他就是他爸爸的完美翻版。 凌河目视前方但若有所思,突然现出欢喜欣慰的神色:“小刀,你刚才是从二楼跳下来的……你的脚好全了。” 凌河笑起来容颜无比俊美,横波欲流顾盼神飞,从发迹线到眼角一路再次流下一道精致华丽的血线,流着血回头看了小刀一眼。 严小刀猛地凑上他的嘴,吸吮住那一道血。 他没有任何调情暧昧的心思,就用嘴唇和舌尖把凌河脸上的血都吃了。 …… 此时,在燕津高速通往燕城方向的车道上,形势大变,惊心动魄的追击战役打响了。 临湾分局的许多车辆从不同街区汇合,沿着高速路向着同一个目标方向飞扑过来。 “发现疑似杀害陆昊诚队长的嫌疑人”,严小刀这一句报讯足以点燃所有人血液里潜伏数年压抑郁结的悲愤,今天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薛谦打电话过来:“严总,你能确认吗?” 严小刀问:“照片你看到了?” 薛谦说:“我看到了,我按你提供的线索查了这个耀光集团老板郭兆斌。这人籍贯恰恰就是三江地的江口市郊区农村户口,又是个从光脚农民混成资本大鳄的奇葩,不知怎么发的横财。几年前燕城突然冒出这么个耀光集团,在北方几省豪掷资金注入基建和地产行业,资金来路不明。这人档案照片我也给你发过去了,你再帮我仔细看看?” 严小刀正色道:“我没见过凶犯正脸,我认不出郭兆斌的证件照究竟是不是主犯本人,我就认那个后脑勺。薛队长,如果你信任我的眼睛,我只要眼没瞎,就一定不会认错。” “我信任你眼力。”薛谦在电话里声音沙哑,“十面围堵,今天绝不放过这个人渣。” 浩浩荡荡的追逐大队,以郭兆斌乘坐的那辆深绿色轿车为标靶,一路沿着燕津高速狂奔。 车里躲着的这位惊弓之鸟,眼瞧着距离省界越来越近,反而突然心安了。 怕什么?回到老巢他怕谁啊? 郭兆斌在车里拨通他的救命号码:“舅舅,我可能惹了点儿小麻烦。操,我就是倒霉么,我吃个饭竟然撞见严逍!他肯定认出我了,他现在一路死咬着追我!” 接他电话的人,就是斌总的娘家大舅子。郭兆斌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穷乡巴子,身无长物目不识丁,从三江地跑到燕城来做北漂,在几千万北漂大军中能够“脱颖而出”做成公司老板,这人背后能没个撑腰的硬靠山?这都不能叫做“靠山”,而是把他从低洼的泥坑里架出来平步青云的一块基石,不然这小子现在还在荣正街上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呢。 但凡一人得道,身边的鸡犬都跟着升天,并且有恃无恐。 电话里的人吸着雪茄,慢条斯理儿:“能有多大麻烦,这么着急忙慌,你这点儿出息!” 郭兆斌脸上的肉抖了抖:“舅舅,也没多大麻烦,可是严逍他好死不死地一路追着我,我好像听见警笛,警察也过来了,现在您说咋办好?” 电话里的人冷笑道:“你现在在哪?离省界还有多远?” 郭兆斌说:“没多远,就快到收费站了!” 郭兆斌仿佛隔着电话屏幕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雪茄气味,那个声音说道:“开过来不就完了吗,进了燕城谁敢拿你?他鲍正威官至几品,他有多大胆子,他敢越界抓人?” 郭兆斌顿时吃了定心丸,身子往后一仰:“是嘛,舅舅,嘿嘿。” 他那位大舅子的笑声轻佻而沙哑:“去找梁通,让他接应你过来,把条子都打发走,没大个屁事,不要慌张——” …… 薛谦瞄了一眼车载电子设备:“距离省界还有多远?” 开车的警员说道:“三公里,薛队。” 南郊县城原本就离通州非常近,留给他们追击的空间太小了,机会转瞬即逝。 薛谦低声骂了一句:“交警大队这帮人办事效率太低了,拦不住这个疯子。” 他对着通话器喊话:“严总,你们的卡车能不能撵上?直接拦截,撞他的车,把他拦在省界之内!” 严小刀和凌河全都听见了,互相飞速对视一眼。严小刀低声对凌河道:“能撞吗?” 薛谦在通话器里说:“你们撞了算我的,留一口活气儿就成,撞他。” 在自家地界范围内,薛队长敢放这个话,手也是很黑的。 凌河面无波澜地听着薛队吩咐,打了一下方向盘怼着那辆绿色小车的车屁股过去了。省道最后一处收费站就近在眼前。 绿色轿车也突然猛打方向盘,冲向一条被橘色障碍物格挡的空道,竟然强行冲卡,许多障碍物与车头碰撞接吻,脆弱的防线分崩离析! 凌河驾驶着高头铁马紧随其后,橘色三角筒争先恐后砸向他们的前挡风玻璃。隔着一层足够结实的前窗玻璃,严小刀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凌河的头。从他们两侧车窗外飞走了各种破烂障碍物。 后面的铁骑大军集体冲卡,警员汇报:“薛队,咱们已经进入燕城地界,恐怕是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啊。” “妈的。”薛谦嚼碎了一颗烟蒂,骂。 后车的方副队长在通话器里问:“队长,要不要马上通知燕城警方协助抓人?” 薛谦不屑地哼了一句:“‘通知’他们协助抓人?你‘请求’都没用,你们觉着人家会跟咱们协助抓人?还要领导之间打招呼,做汇报,批条子,有他们协调的工夫,人早就跑了。” 严小刀的声音同时响起:“薛队,我猜测郭兆斌过了通州县城一定直奔朝阳,假若他和梁氏的梁董事长有密切联系,梁家大本营就在朝阳……” “没错,这就是梁氏的大本营。”薛谦迅速做出决定,“不要惊动朝阳警方。” 方副队:“……” 第100节 严小刀和薛谦在通话中讨论这个“梁”字,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但形势已迫在眉睫,没工夫婆婆妈妈。 薛谦在车载电子设备里把耀光集团的资料先就查个底儿掉,背后有梁氏的渗入和股份,这已经都不是秘密。以梁董事长在燕城树大根深牵扯各方的势力,还异想天开奢望当地警方能争分夺秒地配合咱们抓捕郭兆斌吗? 笑话,报了警就彻底没戏了。 应付这种事,没人比他这个刑警队长更清楚这里面支支脉脉互相牵连的潜规则。 但是,燕城确实已经大大超出薛队长能罩住的势力范围,他的胳膊已经伸太长了,完全不符合同行之间成文与不成文的“规矩”,弄不好要被人砍了这条胳膊。 薛谦淡定地吩咐:“先斩后奏,抓,有什么事我兜着。” 他又补充一句:“让后车所有人把警笛都关了,不要鸣笛,咬住郭兆斌的车子别松口,直接给我抓人,先抓了再说。” 第九十五章 锦绣皇庭 一切正如严小刀所料, 郭兆斌所乘的轿车一路狂飙, 进城后直奔朝阳某地。 燕城被夜幕笼罩,花花世界灯影浮华, 魔鬼的身影迅速躲进紫色的迷雾中。迷雾后面隐约露出巨怪的影子, 涂抹着一层华丽的伪饰, 露出神秘莫测的面孔…… 严小刀此时仍然抱有一线希望,梁通不过就是郭兆斌投资地产业的合伙人, 一条道上过桥发财, 未必知晓郭兆斌的真实底细。 他们这辆卖菜的大卡车在城里行动受制,远不如在高速公路上好使, 拥堵在狭窄的街道上辗转腾挪都不方便, 偏偏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外地牌照, 没几分钟就被交警拦下,说他们违规上路。 薛谦他们明明也是外地牌,但牌照上白底黑字配上红色“警”字,列队低调不鸣笛地呼啸而来, 直接就把交警唬住, 以为是奉命办案的队伍, 挥手就放过了…… 严小刀拍了拍交警同志的肩膀:“这辆车啊,麻烦警官同志先帮我们拖走,临时代为照管,我回头就去您那儿赎车。这一车菜你们要不要?您几位把黄瓜茄子萝卜都分了吧!” 凌河从身后握住严小刀与交警同志勾肩搭背的那只手,给他撸了下来。 吃了罚单交过罚款,凌河搭住严小刀的肩膀:“说说吧, 你了解的这位梁董事长,他大本营到底在哪?” 严小刀说:“燕城有一半豪华酒店和娱乐场所都是梁氏旗下产业,这伙人在哪都有可能。” 凌河嘲笑他:“不要在我面前东拉西扯虚与委蛇,梁有晖没有请你过来这边消遣么?” 严小刀无法否认:“朝阳地段最有名气的地方……北大街的锦绣皇庭吧,十年来号称燕城头号商务俱乐部,老牌色情公关会所。这地方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也都去过。” 凌河不屑地一笑:“严先生,我就没去过那种纵欲风流的地方。” “啧……”严小刀尴尬地抖了一下,以安抚的手势抚摸凌河后背。认识您凌先生之前,男人之间逢场作戏的应酬活动,咱就别揭老底了吧。 “不过,郭兆斌不可能躲到那种地方。太惹眼了,他胆子这么大?”严小刀隔着街道低矮的建筑群,遥望远处一片紫气笼罩的灯火辉煌的地方。 严小刀这回失算了,郭兆斌比他们设想的还要胆大包天并且有恃无恐。 薛谦的车队先一步过来,循着踪迹,最终停在朝北大街灯火喧闹明亮的地段。严小刀的电话正好打进来,薛谦干脆利落道:“朝北大街,锦绣皇庭。郭兆斌应当是进了锦绣皇庭的大门。” 薛谦回过头去,眼前是这一座壮丽恢弘、与天地争辉的宫殿。 燕城的首席俱乐部,与二环路内真正的皇城遥相呼应,却比真正的皇城更加门庭若市、车马繁华。这原本是私人老板建造的一座民间皇城,它却好像一块拥有巨大吸引力的黑色磁石,将方圆百里之内身家最为显赫的达官贵戚与商贾红人们牢牢地吸附在周围。 这些人物围绕着黑色磁石,交织成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迷网,其间又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悄悄撕开迷网的一处缺口,通往黑色漩涡隐秘的中心地带…… 郭兆斌这个嫌凶,就像一颗投湖的石子,慌不择路投入了湖心怪兽的庇护,瞬间就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波纹中。 严小刀和凌河只迟到了几分钟,从出租车上下来,锦绣皇庭恰在这个时间从不同方向往天空上喷射出艳紫色灯光。无数条灯柱以严整的步调奏出灯光乐章,丝毫不掩饰这里与众不同的豪气与奢华。 跟这样的皇家气派相比,他们临湾的著名会所“雨润天堂”,简直就是农村二人转草台班子。 薛谦在电话里汇报:“局座,我们预备强攻。” 鲍正威说:“没有其它途径了?” 薛谦说:“刚才让两个便衣过去探路,生脸根本不让进,门口很多保安严阵以待,可能持有枪械,恐怕需要硬闯了。” 鲍正威道:“你看着办吧,你全权决定。” 薛谦说:“我们的车围住了所有出口,人手是够的,但是我估计不出半个小时,咱们的同行大队人马听见这动静肯定得赶过来。” 鲍正威平静地说:“成,老子给你一个小时,你给我抓紧喽。这一个小时,我亲自去跟上面人打招呼沟通,出什么事我给你兜着,你就负责抓人……尽量不要有事故。” 薛谦说:“明白。” 背后还有鲍局长给他兜着事,薛队长就荤素不忌了。 薛谦回头瞅见严小刀和凌河:“你们二位先退后吧,暂时回避以免误伤,戳这儿也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 严小刀垂下眼睫踱步过来,低声说:“薛队长,您进不去,我进得去。” 薛谦:“……你怎么进?” 严小刀右手半握成拳,手放在嘴边遮住表情:“俱乐部是会员制,出示金卡还得刷脸,他们会核对金卡和驾照照片。” 凌河上前一步,手肘搭在严小刀肩膀上:“严总是锦绣皇庭的老主顾,刷脸就能进。” 严小刀难得甩给凌先生一记白眼:你别闹。 薛谦说:“里面有防备,比较危险。” 严小刀心里很有数:“我一个老客户,就从正门大大方方进去,对方能把我怎么样?谁都知道这是梁董事长家的产业,开门正大光明做生意的,他们能直接把我砍了?不会。” 他们聚齐在薛队长车内悄然商议,也恰在这时,更多的车辆相约而至,组成一个车队,满眼皆是豪车或深色高档房车,一辆又一辆依序驶入会所的停车场。 这一天太巧了,正是锦绣皇庭一年冬夏两度的圈内商务年会,在这座宫殿里拉开富丽堂皇的大幕。夜色缓缓降临在城市上空,紫色浓雾中现出一艘巨舰最真实的形貌。 从豪车和房车下来的这一大拨人,并不是设想中肠肥脑满的豪商富贾或者道貌岸然的官员干部。下车的这一群善男信女,一个个或高大英俊,或长身玉立,踏入锦绣皇庭的大门,巧笑嫣然着投入巨舰的怀抱…… “今天晚上可能有大戏上演,这些美人儿应当是提前进去各就各位了,宾客随后到场。”严小刀给薛队长介绍这里面的门道。他面色严肃一板一眼,冷不丁地瞟了凌河一眼,发现凌先生的神色比他更要严峻。 凌河说:“我们分头进去,一定掘地三尺把这个郭兆斌挖出来。” 严小刀问:“你怎么进得去?” 凌河以眼色示意远处灯红酒绿的夜色中,那一群鱼贯而入闪闪放光的鲜润肉体。那些人不久之后就要在豪掷千金的贵客面前,排着队一个一个剥下光鲜亮丽的外壳,填塞豪商贵戚们永无止境的色欲与野心。 凌河眼含轻蔑:“我够不上‘美人儿’?那一群残花败柳乌合之众都能进得去,我进不去?” 没时间啰嗦了,他们只有一个小时。 在薛队长设置的这个包围圈之外,随时会有另一拨更加兵强马壮的队伍将他们围堵。为了不让薛队长的人马陷入一场预料之内可能发生的火并,他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只要抓住正主,就可以全身而退,假若抓不住正主,未经协调跨区办案今天麻烦就大了。 薛谦捏了严小刀的肩膀:“你放心,我在外面顶着,你随时给消息我们就攻进去。” 这人又在车厢暗处递给严小刀一只手枪:“枪是我的,你觉着你需要吗?” 这确实是莫大的信任,严小刀把枪推回:“谢了,薛队长,我还真用不着这个。使枪我不擅长,怕万一走火了你替我背锅,这就不适合了。” 严小刀再一回头,凌河竟然已经不在身边,夜风中回旋着一阵悠长的薄荷糖的气息。 他原本想把这人摁住,不准踏入险境! …… 锦绣皇庭的停车场由加密的系统设备加持,闲杂人等的车一律开不进去。每一辆车都挂着停车证,趴在专门的停车位上,一个号码一辆车。 修长的影子溜过墙边,正脸躲开摄像头的扫描。 凌河觉着脑袋侧面仍然发疼,一跳一跳,抽筋似的。郭兆斌那混账差点把他头皮扯下一块,给他头顶上开个“天窗”!他一声不响地走在地库里,潜心寻觅他的猎物——会员金卡。 一辆惹眼的红色小跑划出一道轻佻的弧线,就在凌河眼皮底下滑入专属停车位。车窗内的侧颜一闪而过,灯光勾勒出一位神态倨傲且非常英俊的洋鬼子——是真洋鬼子。 外籍男子停车之后,特意翻开头顶的车载镜子,往脸上补涂一些妖娆的粉妆。 这人也不知是谁花钱请来的,面貌身材确实不错,看来最近燕城圈内流行浑身带毛的西洋口味。 洋鬼子拿过手包,车门神不知鬼不觉自己就打开了。一记手刀重重砸上后颈,这人颈间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道丧失知觉晕在车座上…… 洋鬼子随即也尝到了一招“老汉推车”,被折叠着塞进后座。凌先生代替车主坐到驾驶位上,再次翻开车载镜子,顺手捡起手包,拿出一根眉笔依着对方的妆容,对眉峰眉尾略加修饰。两道黑色带金的眼线勾出一双碧眼,眼尾上挑,挑出几分妖气。他其实很厌恶描成这样,偶尔不得已为之。 他回头再瞅一眼洋鬼子的发型,用头绳给自己一头长发也做了一番手脚…… 燕城里这些身价最高的鲜鱼儿,争先恐后玩接力赛一般,扑通扑通跳进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肉林酒池。 黑发碧眼的凌先生步履优雅,在无数灯柱喷发出的强烈光芒中,像一只行走的妖孽,让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大堂经理仔细查看出入证件,凌河以一口流利的法语向经理打招呼,气定神闲地攀谈。 他的发型如假包换,与证件照片上的黑发法籍男模完全一样,脑后挑出窄窄的一束头发,和金色发绳一起编成三股细辫,其余发丝垂在肩上。原本水墨风格的清淡眉眼,刻意勾画出妖王气质。 凌先生又飙了几句充满诗情画意的法语,大堂经理似懂非懂,其实一句都没听懂,抬手让他进去了。 经理凭借多年经验认为,如此倾城的混血面孔,不用问,肯定是锦绣皇庭的人物,城里没有第二家会所能盛得下这么漂亮的一条鱼。这样英俊的男人一定是出来做公关的,他倘若不卖,都对不起爹妈把他生得这么好看。 …… 严小刀紧跟一步就上了门前红毯。这红毯他不是第一回 走,这地方从里到外都洇出醇正浓烈的奢靡气息,故地重游,心态却和以前江湖浪子的逍遥快活大相径庭。 他踏入的是梁通的地盘,今晚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递上金卡,神情自若。他这张入门的会员证,就是锦绣的少东家梁有晖给他的,所以他还是一位高级别的vip。那时候他跟梁有晖时常来往,凑成一群狐朋狗友,随性而潇洒。这种事绝对不能在凌河面前抖落,那是个醋缸。 严小刀含蓄地对经理一点头,经理探询着问:“严总,您今天光临,是要找……” 是要找谁?严小刀其实也没想好外交辞令,准备临场挥洒他的个人魅力蒙混过关,恰在这时,身后冒出他极为熟悉的醇美声音:“严先生?” 严小刀猛一回头,身着水晶鱼尾裙的美丽大方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姑娘估摸着快要思念成殇,也十分意外,双眸情谊闪烁动人。 值班经理拥有一套唱戏变脸的绝技,瞬间就换成另一副笑模样,少了三分恭敬谄媚,多了几分不太稳重的调笑意味:“诶?苏小姐你才来啊?快进去呗都等着呢!” 也是多年的默契养成,严小刀顺势就伸出自己右胳膊肘,苏小姐笑靥动人亦顺势挽上他,配合毫无破绽天衣无缝!值班经理从前就见过这一对男女出入同一间包房过夜,因此毫不起疑,上赶着拍了一句马屁:“严总,咱们苏小姐可是越来越美,越来越讨人喜欢啦……” 严小刀快速塞给经理一卷纸币,堵住对方絮絮叨叨的嘴巴。他挽着苏小姐,风度翩翩地走过恢弘的水晶大厅,在一群拖着雉鸡尾巴的禽类中间穿梭而过,偶尔跟谁打个招呼。 避开周围纷纷扰扰的耳目,苏小姐收起职业化的甜腻笑容,姿势还紧贴着但脸色沉静:“小刀,你怎么来啦?” 一声“小刀”暴露了无比熟稔的内情,严小刀与苏小姐认识八年了。 这份默契也已经八年。两人相识时严小刀二十岁,苏小姐十七岁。 两人皆面目如常不动声色,以唇语和眼神交谈。严小刀说:“好久没来,听说今天有大场面,我过来瞧瞧。你呢?” 苏小姐坦白道:“今晚是一年一度‘锦绣繁花’酒会,梁氏牵头做东,很多人都要来,所以请了我们几位姐妹过来招呼。” 严小刀:“梁董事长会出现吗?” 苏小姐:“这个不好说,也许晚上露面招待那些贵客。” 严小刀:“梁有晖呢,他来吗?” 第101节 苏小姐嫣然一笑:“梁少肯定来啊,他哪一年不露面喝酒‘点菜’?” 严小刀嚼了一下后牙,他可不希望那位阴晴不定深藏不露的梁董事长突然杀出来搅局,但寄希望于能撞见梁少东家,有些事情就好办了。如今某些情况不一样了,梁有晖还敢来这种地方花天酒地,还敢“点菜”?这小子真不怕被警棍捅出他的花花肠子。 严小刀突然凑近苏小姐耳侧。 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在亲吻姑娘的耳垂。他不假思索地说:“苏晴,我有一件很棘手的事,你帮我个忙……帮我找到照片上这个人……” 他们要找的那位斌总,此时堂而皇之就滞留在位于宫殿顶层的大办公室内。 郭兆斌认为,只要他踏进锦绣皇庭,就好比钻进了一个大号的保险箱,有吃有喝还有成群结队的姑娘伺候,可以尽情地嫖赌享乐。 这地方最安全,谁敢进来抓他? 临湾分局的那位刑警队长有胆量到这种地方抓人?警服不想穿了。 郭兆斌安顿下来,嚼着点心,这才拨通梁董事长的电话:“梁老板,我现在在您办公室呐。” 梁通十分莫名,问话言简意赅:“你在哪个办公室?” 郭兆斌腆着肚子一乐:“就在您开的这间窑子的办公室啊——锦绣皇庭嘛哈哈!” 梁通被这小子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弄得略微尴尬。生意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懂得情绪内敛、讲话含蓄,就没见过如此言语粗俗信口开河的,简直没一丁点眼色。 梁通的话音与其人面孔一样没有波澜,令人捉摸不透:“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咳——来你这儿避一避呗。”郭兆斌一拍大腿,“隔壁公安局的那位薛大队长,你们怎么上回没直接把他绑了,或者做了?那小子抓着我一个事,撒丫子追过来了,追得老子没处躲啊!” “……”梁通脸色慢慢地不对劲,“你什么意思?薛谦为什么追你,你干什么了惹到那个夜叉?” 郭兆斌臊眉耷眼嘟囔一句:“几年前背的命案,您知道的,那个不懂规矩又脾气死犟的陆警官……这事本来已经过去了,薛谦和严逍一直死咬着我不放,想要抓我。” 梁通:“……” 郭兆斌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就是被人随时拎出来指哪打哪的一杆枪,平日为虎作伥嚣张惯了,口没遮拦且无法无天。他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所以他确实不需要掩饰和遮拦,不需要有法律和青天的意识,他脑子里只需要认清楚和靠紧了身后的大老虎就够了。 但是梁通不笨不傻,深谙江湖的深浅,骤然听到“陆警官”三字已是面色大变:“你犯的命案你跑我这里躲?你的命案跟我有关系?你现在立刻离开。” “呦,干什么,干什么啊,梁老板?我庭舅舅让我来您这儿避一避,怎么着?”郭兆斌反诘梁通,“三年前那件事,跟您没关系?老子忒么都是帮谁擦屁股做黑活儿?” 梁通的面色一黑到底,就像青天白日之下被一口不干不净的铁锅扣他脸上,这锅甩都甩不开! 今天偏巧不是普通日程,是商界会面联络感情的大场面,莺歌燕舞觥筹交错,这其间看不见的地方竟然埋伏着剑拔弩张的危机。梁董事长此时衣冠楚楚,发型一丝不苟,就乘坐着他那辆黑色防弹专车,车子距离锦绣皇庭只有区区两公里了——他当然是前来出席酒会应酬宾客的! 他可不是准备过来“接应”这个通缉嫌犯的。 梁通的一张脸细瘦矍铄,毫无表情,唯独眼角和唇边绷出几道富有张力的纹路。他凭借城府和经验都察觉今日出行恐怕不吉,突然吩咐他的司机:“先别过去,原地兜几个圈子。” 此时的郭兆斌,坐在属于梁董事长的办公椅上,面对一张半弧形的桃花芯木大办公桌。这人双腿架在桌上不停抖擞,抖掉隐隐的心虚不安,虚张声势道:“梁老板,我有难您不管我,咱做事别不仗义啊?我庭舅让我过来的,一条船上的兄弟,我不找您我找谁?” 你庭舅个屁……梁通心里骂了一句。 不过是当初认得一个干亲,一口一个“舅舅”就能唬着人了。 “行了你。”梁通不耐烦地打断,冷冷地问,“薛谦现在在哪?严逍在哪?他们进去了?” 郭兆斌收敛些气焰,低声恳求:“薛谦把您家的窑子包围了,就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梁老板您路子广,找人跟他疏通疏通,成吗?严逍……我不知道这人在哪。” 梁通此时若是年老体衰或者有心脏病血压高,指不定被这畜生气得当场昏厥。 一个蠢猪一样的队友把狼招来了,而且是一大群凶狠的狼。 薛谦带领大队人马此时就堵在他的锦绣皇庭的大门口。 他现在恐怕都没机会再把这头猪队友撵出门去,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埋怨郭兆斌太蠢,这人只是以往常的经验常理推测,首先,薛队长就应当知难而退不敢跨省追进燕城,其次,即便来了,也是可以用利害关系说服对方退走。圈里不都是这么办事的吗? 没想到这回杀来的群狼也不走寻常路数。 梁通在他如同仪器一样精密的头脑中思忖对策的同时,郭兆斌翘着双脚随手拿起遥控器,点开墙上的屏幕。 梁董事长办公室整整一面墙上,是二十四宫格的监控屏幕,随时监视宫殿每一个重要角落。郭兆斌走马观花扫了一遍,视线突然凝固在某一块视频上。 左下角屏幕显示的是二楼餐厅附近。他赫然瞄到那个长发披肩身形修长的身影,男人的发梢轻轻扬起——这不就是凌公子么。 第九十六章 龙凤呈祥 郭兆斌盯着监控里若无其事闲逛实为四处探查找人的凌河, 按铃叫来锦绣皇庭的保安头目, 指着屏幕画面:“这条大鲜鱼儿,有人看上了想要他, 先去把他抓了, 今晚没准能上一道‘大菜’!” 保安头目面露迟疑, 戳着没动。郭兆斌又不是锦绣皇庭的大老板,果然山中老虎不在, 猴子也敢假充门面颐指气使? 梁通在电话里警惕地追问:“你要抓谁?” “那个姓凌的小子, 他也进来了。”郭兆斌浑不吝地咧嘴一笑,带着调笑意味, “百闻不如一见呵呵, 比妞儿都俊!踏进了渔网, 就别怪咱们收网了。” 梁通几乎脱口而出,混蛋,谁他妈跟你是“咱们”? “你给我住手,这什么地方!”梁通厉声阻止了, “这是我名下的产业, 警察就守在外面, 你不要动凌河,别给我惹事。” 郭兆斌心生不满,不是个滋味儿:“梁老板,我算是听出来了,您这是摆明了瞧不上我,也不想给我舅的面子?做生意赚钱发财的时候, 抱着团恨不得喊亲哥们亲大舅爷!没有我庭舅在中间帮你牵线搭桥讲好话,你这家窑子当初能开得起来?你他妈也早就被严打扫清夷为平地了!这会儿出点小麻烦,就急不可耐想要开船甩人?不仗义吧梁老板?” 梁通:“……” 梁通气急败坏时反而不想说话,在通话中缄默,就是无声地忤逆这些人。 他这样的红顶商人,政商两路通达,与权势互为寄生依附的共生共荣关系,已经不可能脱开这层大网,总归不愿明着得罪上面的红人儿,而庭爷现在就扮演这么个“红人儿”角色,以至于那厮的“干外甥”之流的阿猫阿狗都敢招摇过市。 妈的,一个“舅舅”打算吃一辈子,出身卑贱的一个江湖混子就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什么东西?无耻龌龊之极……梁通从牙龈处磨出真实的恨意,被人捏住软肋而遭到威胁,确实不爽。 偏偏这把火已经烧到他后脚跟上,麻烦甩都甩不掉了…… 凌河走在触感很好的织锦地毯上,两侧壁灯从不同方向复制他的影子,再精准投射在地毯上。 宫殿的路径四通八达,凌河的记忆力很好,从记忆的脉络中极力过滤掉已经走过的路径,在这座蜂巢一样错综复杂的大楼里仍然感到迟疑和迷惑。 他也知道这栋宫殿里一定有很多摄像监控,他的脸早就在监控里露了相。 不同风味的餐厅、酒吧,以迷幻奢华的灯光招揽着豪商贵客。这地方号称燕城头号会所,果然无论餐点菜肴还是“人肉”佳肴都汇集了各国风味。凌河从一间法式餐厅门前路过,余光瞟到门口菜单上列着的象屎咖啡,就这么巧,在飘着象屎咖啡香气的地方撞见了他想要偶遇的熟人。 少东家梁有晖被几名公子哥簇拥着,勾肩搭背互相寒暄。梁少穿的低领紧身t恤,领口几乎咧嘴开到肚脐眼儿,亮片发胶在灯下放光。 梁有晖是从后门地库进入会所。在后门把守望风的方副队长,立刻汇报了镇在前门辟邪的魔兽薛谦:“队长,梁少开车进去了,看这人的表情和车速,就是过来消遣玩乐的,好像没有防备。” 薛谦在对讲机里都没吭声。 他吭声能说什么呢?是打算拿梁有晖当“门卡”刷脸,当强攻的“云梯”、“盾牌”,还是直接劫走当作“人质”?有些事,不愿为,不能为,薛谦现在不想听见梁有晖的名字,权当不认识这人。 凌河此时就站在餐厅门边迎候梁有晖。 说他是服务生,这长相实在惊动天地;说他是普通公关先生,凌河一双带毒的眼目不斜视,直勾勾地将梁大少从人群里单拎出来,笑得诱惑,分明透出老相好之间才有的亲密含意。几位公子哥不约而同误会了内情,哄笑着把梁有晖推到凌河面前。 梁有晖见着凌公子都惊住了。黑金眼线销魂夺魄,闪瞎了他的眼…… 凌河顺水推舟就诱拐了太子爷,在灯火辉煌的走廊内搂着梁有晖招摇过市。 在锦绣皇庭的大鱼池子里,黑金眼线就是对客人暗喻藏在衣服下面的黑色蕾丝内裤和黑色丝袜。当然,梁有晖可没这胆子往凌公子的下半身肖想,他在凌河面前就是小花猫见了豹纹大猫的老实巴交样儿。况且,他被这位艳光四射的公关先生陪衬得并不舒服,凌河的身高在他的视野里拥有某种侵略性和压迫感,他每次想要跟这位爷搭讪,都要被迫先偏过头再抬高成45度仰角,脖子都抽筋了。 梁有晖纳闷:“呀,你怎么来了?” 凌河笑吟吟的:“过来看望你,你父亲不在吧?” 梁有晖脱口而出:“希望别在……啊,不是,我还没见着我爸。” 凌河道:“太好了。” 梁有晖转念一想:“小刀跟你一起来的?小刀他人呢?” 凌河由衷一笑,善心地替对方着想:“少爷,小刀在哪你先别管,我可以告诉你薛队长现在在哪,离你不远。” “啊?”梁有晖被欢呼雀跃和心惊肉跳这两种奇妙的心情同时击中脑神经元,冷热相激烧得他一抖,欢喜的心思又伴随了无限扩大的心虚:“我薛哥来啦?……他来扫黄的?!” 梁有晖最近被他爸整天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追撵着,围追堵截没处躲藏,每天发几条撩骚的短信权当自慰,没想到他薛哥主动找上门来。 “梁少爷,我有点事求你帮个忙,完事之后我告诉你薛队长在哪等着你。”凌河隐蔽在洗手间监控的死角处直入正题,“八楼以上那些房间怎么才能上去?电梯间里那些楼层全部锁住了,把你的解锁磁卡给我!还有,除了明面上那些出入口,还有没有其他的出入路径?” 凌先生筹谋计划一件事,通常是走一步想三步。往前,是要找到郭兆斌的踪影;往后,要事先盘算假若郭兆斌慌不择路试图逃跑,或者他与小刀遇险被围需要撤退,他们的退路在哪里? 梁少爷偶尔聪明一回,警惕地问:“你上楼干什么啊?” “严小刀背着我过来这种地方,找他的红颜知己开房幽会,我去楼上vip包间捉奸,把你的磁卡给我。”脑回路一向奇葩的凌先生,随口甩出这样一个便宜不要钱的理由。 凌河信口拈来这理由选得很妙,完全符合梁少的预期。在梁有晖简单坦率的心思里,只有这种理由恰如其分地解释了凌公子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和地点,贸然出现在锦绣皇庭。 捉奸么,太合理了。 …… 苏晴轻捏着她的鱼尾裙摆,一阵优雅的香风从走廊上轻盈飘过。 她裹着英伦梨花香水的味道,飘进一间传出男人讲话声音的办公室,办公室秘书正在跟梁董事长讲电话。秘书回头一见是苏小姐,掩住听筒打了个笑眯眯的眼色,苏小姐顺势坐到办公桌上。 秘书在跟老板打电话:“梁董,您吩咐……” 这人的双眼却无论如何放不开面前的绝代佳人,打着暧昧的眼色,一只左手就往苏小姐腿上摩挲过去,被苏小姐几根指头弹开。苏晴轻露舌尖一咬,露出少女一般娇嗔的神情,以口型说:王哥,梁老板什么时候来么~~~ 王秘书敷衍着他的大老板:“是,监控视频看到了那位凌……对,是他。还有另外一个……” 这些话应是掩人耳目的绝密交谈,然而天底下愚蠢的男人们却总是在美色面前掉以轻心吃亏上当。 苏晴巧笑嫣然,伸出纤纤玉指摸了摸王秘书的鬓角和耳垂,摸得那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男人猛地从办公椅上拔起来,迫不及待循着惑人的梨花香水气息试图强吻苏小姐的鬓发,手里却还攥着电话听筒:“对,好像是严总……老板您说怎么办?要通知郑队长的人过来救个场吗……” 只是贴身的一瞬间,苏晴已经得手。 以她的行当和手艺,男人那一层臭皮囊之下究竟有多少块肉,每一块肉长在什么位置,身上衣物共有几层,重要东西大约习惯性放在西装的哪个口袋,她对这些了如指掌,出手就能摸得精准。 苏晴旋即推开涎皮赖脸意图揩油的王秘书,眼中浮现一层毫无心机的甜笑,悄声说:“等我忙完今晚,有空再找哥您说话。” 秘书挂不掉老板的电话,伸手没能抓住苏小姐的裙摆,眼瞅着这条滑不溜手的美人鱼从手边游走了,空气里只留阵阵余香…… 苏晴旋过走廊,打开某间包房,在昏暗的门廊下再次伸出手,从衣帽间里拽出严小刀。 苏晴从低胸礼服的胸垫夹层内抽出带有磁条的门卡:“这就是上到顶层的电梯磁卡。楼下舞厅和餐厅毕竟人多眼杂,假如有重要人物躲到这栋楼里避风头,应当就是躲在顶层了。” 严小刀十分感激,握了握苏小姐的手。 苏晴流利地说道:“梁通在给他的大秘书下指示,可能要在这栋楼里捉你,小刀你千万小心,他们可能叫警察过来。” 严小刀蹙眉:“他们难道敢报警吗?” 苏晴解释:“梁老板遇到麻烦就会私下通知分局刑警队的人,帮他们挡事儿,不然锦绣皇庭这样的场子,怎么敢在城里招摇?” 严小刀寻思,果然薛队长道行很深,谨慎提防很有道理。薛谦都不敢在本地报警,梁通就敢,是非善恶都要颠倒了。 第102节 严小刀叮嘱苏晴:“赶紧离开,别在这里耽搁了,不希望让你惹上麻烦。” “小刀我问你件事。”苏晴脸上划过略微失意的笑容,像往常那样捏住严小刀的衬衫前襟,捋过领口,就是完事之后给男人整理出门的衣装,“我听外面人说,你闪婚了,是吗?” 严小刀没想撒谎,郑重其事地说:“遇见一个我很喜欢的人,我想娶他。” 苏晴睁大了美丽的眼睛,也没过分失态,唇边显现的笑容仪态万方:“你喜欢上的人一定是天仙绝色,别人都比不上。” 严小刀点头默认,某人在他的眼光情趣里确是天仙绝色。如今回想,就是在“云端号”的舷窗边,那一刻面对黑暗冰冷的海水和笼中囚禁的人,无可救药地一见钟情。 …… 山寨皇宫如同一座陷入山呼海啸的斗兽场,斯巴达勇士和虎豹豺狼都凑齐了,随时听从一声号令准备上场厮杀。 斗兽场内仍然上演着负责垫场暖场的无聊表演,歌舞升平。来宾对将要发生的情况根本一无所知,男宾女伴们袅袅婷婷地从正门进入,缓缓流向四通八达的各个通道…… 梁董事长那辆专车,在锦绣皇庭附近几条街区失魂落魄地绕着八字,也绕好几圈了,司机都不明白老板想要干什么。 他不应当在锦绣皇庭露面,现在露面就是一块肥肉给薛谦送上门去。 他也不敢下令封锁大楼关闭四门扣押凌河和严逍,等着上明早的头条吧。 他的秘书仍然在电话里聒噪不停,在他耳朵里如同噪音杂音:“老板,严逍可能是要上楼,他在往电梯方向移动! “那位凌先生好像,好像,也要上电梯?! “不对,老板,公子爷来了?公子爷跟凌河在一起,我们还抓不抓姓凌的?” “混蛋。”梁通捏着扶手差点折断了指甲盖,但这样的失控只是偶然瞬间的失态,“别抓了,不要动凌河。” 凌河表面上是摽住梁少爷,把少东家当成一个活的磁条门卡,帮忙带个路,但在梁通眼里,这种套路瞒不了他,精明的凌先生实质就是捏住了梁有晖的一条小命,关键时刻毫不手软,在混乱局势中顶着这么个活的大号盾牌,在锦绣皇庭如入无人之境,现在谁敢拦凌河? “别去管严逍和凌河,郭兆斌现在还在顶楼我的办公室?” 梁通是在那一刻,对郭兆斌这人动了杀念。 麻烦都是那个头脑简单行事猖狂的蠢货惹出来的。 梁董事长少有的遇事如此不果断。他被眼前复杂的情势击中了某些弱点。明明三年都没有在警方面前露相的郭兆斌,不知这蠢货怎么搞的,警察直接追上门来,双方短兵相接毫无回旋的余地,这事就棘手了。 毕竟,他们梁氏与耀光集团的生意关系一查就能查出来,怎么隐瞒? 然而,陆昊诚又不是他暗害的,他难道要在警方面前不请自来,替郭兆斌背这个锅? 他之前设法威胁与贿赂薛谦,果然也全不管用。薛谦与陆昊诚看来不仅是同门师兄弟,也是同样的脾气路数,油盐不进,纹丝不动,死亡威胁都不畏惧,根本就是凿不穿买不通的硬骨头。这个薛队长一直死咬着旧案不放,陈九那个人渣的案子破了无甚妨碍,这人竟然不懂得见好就收,还要继续往泥潭下面深挖黝黑腐臭的淤泥…… 再挖下去,就要殃及他这条滚在泥沼里的“池鱼”了。 梁董事长周身包裹在黑色礼服式中山装内,冷峻的面容如同经历过刀劈斧削,也是久经风浪。他揣度良久,最终拨通了重要的电话。他在电话中疲惫而沙哑:“事儿已经出了,我也尽力了我兜不住,所有人现在就在我的锦绣皇庭里面,你看怎么办吧……你能不能别在我地盘上动手?” 郭兆斌是绝对不能留了。 梁通强行压抑一腔愤怒,立于危墙之下,只求能把自个一家子择干净了。 首富算个屁?他这个“首富”,跟郭兆斌那个一文不名的乡巴佬,能有多少区别?不过都是替上边儿那群人蹚浑水抬轿子的轿夫,帮人家擦屁股的马仔罢了。 …… …… 苏晴引着严小刀,悄悄摸到一条员工走廊的尽头,这里是两部隐蔽的通往顶层的电梯。 严小刀再给凌河打电话,就打不通了。 他迈上这部电梯之前就敏锐观察到,隔壁那部电梯刚刚离开,也是直奔顶层去了。 对外封闭的顶层估计安保人员众多,碰上哪个人物都是遭遇战。他把苏晴推出了电梯:“我自己上去,你快走,离开这里!” 电梯间四面镀金,透映出笔直的身影。严小刀纹丝不动,像一柄刚硬的长刀。 他盯着不断变动的显示楼层的数字,猜测隔壁电梯里的人会是谁呢?……可别是梁大老板在电梯门外堵着他。 门开了,严小刀并没遇见梁有晖他爹。 他哪可能碰见梁董事长?梁通这一夜自始至终,就没敢踏进锦绣皇庭一步,怯如鼠辈地躲了。 严小刀很清楚四面都是监控,抬眼就是摄像头,他早就露相了,不必再谨小慎微躲躲闪闪,这时拼的就是谁动作更快!他大步冲向那些看起来可能藏人的重要房间,手中一把五寸薄刀轻而易举撬开一扇又一扇厚重的木门。 四面八方已经听到保安集结而来的脚步声。 郭兆斌究竟能藏到哪? 严小刀飞步通过又一道走廊,呼啸的风声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感兜头盖脸劈向他的面门! 他夹在食指中指之间的刀刃下意识护住自己要害,已经拉开搏斗姿态,却在一眼看清袭击他的物件的时候,赶忙屏息收手。 七手八脚连滚带爬着撞进他怀抱的竟然是梁有晖。 梁有晖“哎呦”了一声横着飞向他的小刀兄弟,姿势像个旋转起来飞在半空的大号齿轮,胳膊腿都快要摆脱向心力的作用被甩脱出去!这位公子爷是个捏面人儿的花架子,身体素质还不如一只沙袋,是被郭兆斌在混战中毫不讲江湖道义一记飞脚踹开的! 就在二十步开外,凌河与郭兆斌爆发了一场双方都猝不及防的遭遇战。 两人都认识脸。郭兆斌刚刚踏出梁董办公室半步,一抬头惊愕地直面凌河。这小子调头就跑,被凌河一记高劈腿重重地砸上右肩膀……再一记劈腿又砸向右胳膊肘。 凌河打架是有心机和策略的,先废了对方能够使枪的右臂。他赌郭兆斌不会也是左撇子。 郭兆斌狗急跳墙的时候,拳脚也十分刚猛,很有杀伤力的拳头撩过凌河耳侧,砸到他耳廓的软骨,滋出尖锐疼痛,让凌河也警觉自己刚才轻敌了。 两人拳脚相缠都掏不出枪来。凌河从额角再次斜着挂下一道血线,血珠溶进黑金眼线再从睫毛尖上飞旋出去! 斌总据说年轻时练武术的,上嵩山少林寺跟武僧学过几年刀枪棍棒的真功夫,后来因为品质恶劣不守寺门规矩欺压同伴,被开除了踢下山去,于是跑进燕城来混成老板。 唯有人间俗世的门槛最低了,低过佛门净地,也低过地狱修罗道场,才能容忍这样的牛鬼蛇神当道。 郭兆斌被凌河一脚又一脚踹得疲于招架,猛一回头,绝望地看到守在走廊另一侧的正是严小刀。 不走运如今落了单,当年以众欺寡的嚣张气焰丧失殆尽,报应全来了,郭兆斌畏惧于严小刀如雷贯耳的江湖名声,根本就不敢交手,以一敌二明显吃亏啊,他今天打不赢的。 严小刀就没准备扑上来与人渣肉搏,只恨今天身上只带了八片轻刀,没有凑够二十二把刀! 灯影辉煌,两道无影的白光劈开热浪,撕裂呼吸,像精准的飞石和利箭,而且是双响同时杀到。 一把刀斜插了郭兆斌的小臂腕子。 另一把刀似乎楔进这人大腿后面,膝盖窝上方。 割皮削骨的剧痛,让这人抽搐出一个很难看的腾空姿势,发出禽兽才能嚎出的惨叫。郭兆斌在无路可逃的情势下破罐破摔了,踉跄着再次撞回梁董事长办公室。 严小刀和凌河同时飞扑过去,一扇厚重的木头大门“砰”地在他俩面前阖上了。地上只留一两滴血迹。 严小刀:“……” 严小刀眼睑残留一片殷红,与仇人狭路相逢满眼是愤恨的血色,下意识就用肩膀肉身往木门上撞去! 木门纹丝不动。 凌河拦住小刀近乎疯狂的举动。 那人竟然将自己关进这口大瓮,难道准备从八层往下跳楼,还是等着被瓮中捉鳖? 方才先一步从员工电梯上来的,就是凌河梁有晖了。 梁有晖是完全不知情的,就是蒙在鼓皮下的一只漂亮玩偶。薄薄一层鼓皮猝然被刀锋割破,让他猝不及防被狠狠抛入这污浊险恶的人间,完全不适应鼻息里飘散的血腥气味。没人事先给他心理铺垫和安慰,他最铁的哥们和他相好的都瞒着他,尽管这种隐瞒或许出于同情和善意。凌公子是彻头彻尾地忽悠他,这根本不是捉奸,这分明是玩命。 梁有晖像一只在灯下发愣的大壁虎,紧贴墙边不敢动:“小刀,你们几个有仇吗?你们为什么打架啊?” 严小刀面对坚固难破的木门,与凌河都是蓄势待发怒火烧心地想要凿门,确实没心思顾及受到心理创伤的巨婴。两人同时粗暴地回道:“这没你事儿,躲开!” 梁有晖:“……” 梁少爷心里委屈极了,这儿没我事,我怎么会出现在这倒霉地方?谁诳我上来的? 梁有晖自认为很有必要向爸爸汇报,于是掏出手机。 严小刀和凌河立刻就瞅见他的小动作,同时吼道:“你不准报信!” 梁有晖的手机吓掉地上,战战兢兢地继续贴紧墙壁,真就不敢报信。 严小刀抬手在门缝处下了一刀,竟然没能把锁拨开。 凌河回头拎过在墙边站桩的梁少:“把门打开。” 梁有晖活像被两只老鹰擒住的一只倒霉小鸡儿,摊手说:“我没钥匙,真的没有!” 凌河掏出手枪,冷冷地瞄准门缝里的锁头,连开了三枪,终于将锁头机关用子弹崩开…… 第九十七章 十面埋伏 他们冲进这间足有两百多平米的豪华办公室, 房间空无一人。 在严总和凌河眼皮底下藏一个人是不容易的, 微末的呼吸或者活人的气场都会暴露歹徒藏身之所。俩人快速搜索了一遍,都陷入茫然, 房间内确实没人了。 “人跑了……”严小刀盯着大办公桌后面微微转动的董事长专座软椅。 “梁通在自己办公室里设置了秘密通道之类, 郭兆斌肯定已经跑了。”凌河说。 凌河很想抬手再爆一枪, 击碎梁通办公桌正对面墙上的北美麋鹿头颅标本。 这是一头雄伟漂亮的公鹿,头部两丛犄角华丽而壮观, 应当是从国外打猎带回的一件战利品, 借以炫耀气派和身份。这件鹿头标本让人回忆起当初伊露岛赌场内的装饰品,渡边和梁通这两位野心勃勃的老家伙算是殊途同归, 梁董事长看来也同样钟情这种显示男人财势雄风的狩猎运动。 严小刀蹲下身, 贴近地板和家具表面, 循着血迹擦痕找到了机关所在。一通到顶的木质书柜组成一整面墙,按动窗帘后面的按钮,其中一面书柜可以整扇门打开,后面就是一部小型电梯。 梁通梁通, 果然上下通达, 手眼通天。 原本以为屋里藏着一个逼仄磕碜的猫洞狗洞, 让郭兆斌摸黑爬进爬出的,堂堂梁董事长直接为自己办公室安装了一部额外的电梯,金蝉脱壳就是这么简单。 严小刀迅速电话报讯:“薛队,我们追到了郭兆斌,但他从顶层的梁通办公室电梯逃跑了,应当已经下楼或者出了这栋楼!他身上有刀伤, 我们现在追下去,你们从外面堵他别让他跑了!” 严小刀回头瞅了一眼梁少爷。 梁有晖此时呆怔地站在房间中央,已经听明白了。 梁有晖注视小刀凌河的眼神充满了混乱、茫然和陌生感。这么多年说好的哥们交情呢?严小刀拎着刀,凌河揣着枪,在他们梁家的会所里目中无人、大打出手,还把他老爸办公室一窝端了。 斌总是什么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他爸办公室里有一部秘密电梯通道,这事他也毫不知情,完全蒙在鼓里,做着天真冒泡的美梦一路瞎混,竟然也能活到这么大。 直到今晚之前,他好像生活在一口温吞吞的暖箱里。梁董事长把亲儿子保护得很好,也蒙蔽得很好,震慑管教得梁有晖待人接物颇有教养,是个口碑不错的青年,只可惜没有教给儿子有朝一日可能独自面对的险恶世道和薄凉人心。清白无邪的巨婴视角无法适应恶魔充斥人间的残酷现实,迟早是要长大的! 方才凌河强行开门时击出几声枪响,在走廊发出巨大回声。一群保安这时围住门口但逡巡不前,都不敢动手,都在打电话语无伦次地汇报。 严小刀也觉着对不住梁少爷。这事与梁有晖毫无干系,却把这位毫无干系的巨婴宝宝吓着了。他甚至没有时间对梁有晖做出一番安抚和好言解释,在这个局里,他最不愿伤害的就是有晖。 第103节 对于严小刀,他要找到郭兆斌谋杀陆昊诚警官的真相。对于凌河,他要揪出郭兆斌在回马镇拆迁事件中浑水摸鱼陷害谈绍安的幕后黑手,他已猜到隐藏在背后的人。两人不约而至同时走到这条路的中点岔路口,所有线索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怎么能轻易放过这个人渣? 严小刀和凌河沿着这部董事长专用电梯下楼,一路畅通无阻。 在电梯里仅有的十几秒钟单独相处,他不作声地为凌河擦拭额头鬓角血迹,发觉凌河可能脸上挨了人渣的一记黑拳。 凝固的血线与黑金眼线接壤,结痂了,透着清冷诡异的美感。 严小刀眼神迅速往下,都不好意思跟凌先生说,你怎么描这种眼线?这个妆在锦绣皇庭就暗示着黑色蕾丝内裤和丝袜的“菜牌”,有些变态专好这一口……严小刀自己不好这种趣味,但这是凌河…… 今天这阵势也蹊跷,严小刀很纳闷,以梁通的精明强干,这会儿应当早就知道他们大闹锦绣皇庭的老板办公室,许多人听到枪声,但没有人抓捕他们,也没人阻拦他们离开。他们在这栋楼如入无人之境,就好像……好像对方从一开始就料定他们总之抓不到郭兆斌本人。 他们健步如飞地返回一楼宴会大厅。夜幕降临,一楼的招待场面已经开始了,一派祥和气氛。贵宾们端着酒水往来寒暄,道貌岸然轻佻浮夸的笑容充斥着上流社会社交场面,这些人还在等待令人血脉偾张的“特色节目”一套一套上演,根本不晓得楼上曾经有人打过架、开过枪。 正在候场的苏小姐,心有灵犀转过了头,恰好与严小刀目光相碰。 苏晴娴熟地抄过两杯香槟,在旁人眼里就像舞女接待客人一样迎上严总,两人各持一只酒杯。苏晴神情关切:“你还好么?事都办妥了?” 严小刀顺势将香槟一饮而尽,解个渴,以细微的动作摇头:“我没事,但是那家伙跑了,大厅里也找不到这人,这栋大楼还有其它地下出口么?” 苏晴茫然地摇头,梁通显然不会轻易透露秘密。 台上主持人已经把串场台词颠三倒四说了两遍,快没词了,大堂经理低声催促苏晴:“苏小姐你该唱歌了,你干什么呢?!” 严总身后某人冷不丁插了一句嘴:“这条街附近,还有哪一家是梁老板的产业?” 苏晴回答:“就是马路对面那家六星级酒店,也是梁氏旗下。” …… 严小刀临走仍是体贴地叮嘱苏晴:“今儿黄历风水不好,这地方要出事,你还是赶紧离开。” 苏晴平静迷人,维持含笑的风度,轻声说:“再看你一眼就走。” 严小刀心中有愧意和歉疚,对苏晴点头算作道别,调头大步离开宴会厅。 他冲下锦绣皇庭门口的台阶时,与他并肩的凌先生在夜风中将质问的话语送入他的耳朵:“她是那位苏小姐吧?” 严小刀不置可否。 凌河评价道:“那姑娘看你的眼神,她至少认识你十年了。” “八年。”严小刀纠正。 凌河已经拨通薛谦的电话:“薛队长,嫌疑人从这楼某个通道逃跑了,他带伤跑不远的,建议您盯住马路对面那家酒店。还有……我刚才碰见梁少东家,他今晚也在锦绣皇庭,薛队长您做事太保守了,这种很有用的熟人、炮友或者老情人之类,您下次记着随时用上!” 凌河利落地挂断电话,拈酸吃醋的话点到为止,一句话足够甩严总一脸毒液。 严小刀无奈地叹息,咳,小河啊。 …… 锦绣皇庭门口这条大街上,这时候已经堵车了。 两拨人马在各自大队长的率领下,车辆头对头地怼在街边,横七竖八霸占了几乎半条马路。傍晚时分川流不息的路面上,迅速就显得拥堵局促。 当地警局的那位郑队长,果然急不可耐地露面了,在这样关键时刻跑来锦绣皇庭门口维持秩序。而且,这位穿的也是便衣,同样没敢拉响警笛闹得满城风雨,跟薛谦是一个办事思路。 两位队长私下碰头开会,互相绕圈子扯皮。大家都是公门中人,表面上勾肩搭背不伤和气,然而谁也不打算调开车头让路。 郑队长说:“梁董事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抓他好歹事先跟我们领导打声招呼,不能就这样直不楞登把场子包围了啊?薛队长,这不合规矩……” 薛队长说:“这是谁定的规矩?我先打招呼打报告,这嫌疑人早就跑了。” 郑队长说:“嫌疑人只要有名有姓他就跑不了,薛队长,您在燕城办事得讲究分寸。” 薛队长说:“我负责抓人破案,我不负责跟你们讲究分寸。再者说,我们又不是要抓梁老板。” 郑队长:“可你们包围的是梁董事长旗下产业。” 薛队长说:“我亲眼见着嫌疑人进了这个大门,不然郑队长您把梁老板请来,让他把人交出来,我们立刻撤走,不给咱们兄弟单位添麻烦!” 严小刀凌河从这栋神秘复杂的山寨皇宫里全身而退、毫发无损,重新在街面上现身。薛谦立刻就没心思跟那位郑队长磕牙打屁,三人默契地以视线交流,同时四顾寻觅嫌犯可能的逃窜路线。 凌河悄声对薛谦道:“今夜狗急跳墙的可不仅是郭兆斌,梁董事长明目张胆协助郭兆斌逃避抓捕,这个人对他们得有多么重要?” “2号3号车盯住酒店出入口,所有人观察各个路口动向!”薛谦在对讲机里对所有人马下达命令,像上了发条一般都不用喘气,就是在用疯狂的工作状态抵销心底不断扩大的阴霾——梁氏在这起案子中究竟涉及到多深的地步…… 严小刀跟薛队长是同样的彷徨:“梁通并不在现场,很难说他是否经手,他有什么动机非要捞那个郭兆斌?” “梁董事长会想要捞那个蠢货?”凌河毫不讳言他的思路:“薛队长,如果我是幕后的人,如此愚蠢的一个马仔在外面惹是生非,自己皮肉腥臭招来一群警犬,我才不会助他跑路,我一定灭他的口。” 被套上“警犬”项圈的薛谦,瞳仁闪过光芒,赞同地点点头。 原本把大路堵得水泄不通的临湾分局车队,这时忽地四散开来,往各个路口移动。人群中暴露出虚虚实实的缺口,才能吸引嫌犯在慌不择路的时候上钩。 锦绣皇庭仍然沉醉在一层奢靡的艳光中,绿色紫色灯柱交错着喷向天空,回旋的灯柱时不时掠过大街对面的梁氏酒店。恰在这时,从酒店地下车库驶出一辆白色厢式货车,车身在夜幕下反白着实惹眼,瞬间吸引不止一辆警车的注意。 方副队长驱车出动,在路边别住那辆货车,要求打开后厢检查。酒店地库却又同时冒出两辆一模一样的货车,这是有意摆出八卦阵迷惑警方视线么?…… 他们此时的关注思路,仍然认为郭兆斌会想方设法从锦绣皇庭或者梁氏酒店使用某种方式逃出来。 凌河和严小刀乘坐的车停在酒店侧面的小巷里,一声不响观察着眼前这栋高层建筑物。酒店大楼活像一尊形状怪异色泽黢黑的庞然巨怪,摩天挺立。 “如果有人打算让郭兆斌永远不能再开口碍事,需要让他跑出来么?灭口难道选择当街在警方眼皮底下?”凌河其实和薛队长同时反应到思路的偏差,微小偏差就会导致坐失良机! 凌河突然打开车门冲了出去,黑暗中耳畔呼啸生风,直奔酒店侧门。 薛谦率领的小分队扑向酒店正门,不由分说直闯大堂亮证搜查。四面八方同时冒出好几个身手精干的男子,便衣们从各个入口混进酒店,迅速布控起一张天罗地网。 这又是一栋双体结构的建筑物,正面的主体大楼由一道玻璃廊桥相连,通向后面的客房楼。酒店深夜没有客人喧哗,各个通道坚壁清野一览无余。 走廊尽头的杂货间闪出一个身躯佝偻的清洁工身影,压低帽檐,走得飞快。 凌河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就注意到那个身影。那人右腿明显蹒跚,佝偻不是因为驼背而是腿伤,身残志坚地拼命往前奔! 穿一身酒店清洁工制服的,正是郭兆斌。 直到这时,郭兆斌仍然自负地认为,他是可以逃走的。梁董事长在电话里亲自指挥,为他指明一条详细的逃跑路线,指示他戴上清洁工遮阳帽遮住面目,穿越廊桥去酒店后楼寻找接应他的车辆。郭兆斌身上携带假护照,自以为可以躲过警方视线直奔机场,顺利出境外逃。 郭兆斌即便受伤,就是狼狈落魄的一个人,梁通没有派人帮他扶他。 因为,对于某些为恶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协作”的人多了,知情者就更多。 郭兆斌如同惊弓之鸟,回头赫然瞥见大步追来的凌河。 凌河身高腿长,一步追上对方三步,郭兆斌在惊惶中回手想要开枪。 这种情况下开枪,假若还能命中目标他就成神了。可惜他不是神,他没那个运气和造化。 严小刀在身后喊了一声。枪子儿崩到酒店墙上的吊兰花盆,发出爆响。一盆花碎成香气四溢的花泥,距离凌河还远着呢! 此时假若从天空中俯视繁华的朝北大街,无数车辆都在往酒店玻璃廊桥位置集中,许多精干的身影扑向目标嫌疑人物。而被困瓮中的那只鳖,还在做着最后一番垂死挣扎,不甘心束手就擒,还巴望着背后的人会出手救他逃脱升天。当初绑架杀害陆昊诚警官,就是受人指使拿钱办事,大家都是一条线的蚂蚱,趟的是一口锅里的浑水,老板们怎么能不捞他? 郭兆斌被穷追不舍,拼命攀上玻璃廊桥的楼梯。 他身后追击者的身影呈现一个扇形的队列弧度,同时涌上天桥。凌河、严小刀、薛谦、方副队……许多人脸上都燃着要生吞活剐他的怒火,关门打狗志在必得,绝不会放过。 自负和轻信已注定郭兆斌的死局。一个即将落网的马仔失去了所有价值,只能成为一个累赘,成为警方将来一网打尽的突破口。 此时,枪声响了。 跑到廊桥正中最高点的郭兆斌,像是被人突然扯住头发,凶狠地一拽。 这人头部向侧面折成一个生硬恐怖的角度,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往侧面踉跄几步。沉重的身躯竟失控撞破了玻璃围栏,不堪一击的玻璃潸然碎裂倾泻,郭兆斌像一只失去平衡的大麻袋,从天桥坠落…… 路过的一位贵妇很不走运,驾着豪车爱驹驶出酒店地库,眼瞧着这只破麻袋从天而降,如雷轰顶一般砸在她车前盖上。一片血点溅上前窗玻璃,破麻袋滚到路边,贵妇吓得跑出车子,歇斯底里地尖叫…… 薛队长愤怒,“啊”地大叫了一声。 这是燕城最为繁华的娱乐中心地带,一记冷枪狙杀。 许多人从不同方向移动过来,最终围拢住掉落廊桥下的嫌犯。 郭兆斌像一块破布一样瘫在地上,一枪爆头,血流满地,没有再给任何人机会。 薛谦眼眶猩红,一脚踢向路边石头墩子。妈的,没有口供了。 许多便衣散开成一圈,盯着没活气的破麻袋,空气中压抑着功亏一篑的懊恼和沮丧。抓人确实永远比杀人艰难。 郭兆斌头部中弹,是致命一枪。内行一眼就能瞧出,创口是狙击手枪所为,根据方向判断,射击点远在两百米开外的某栋高层写字楼。一定是专业枪手,开完枪立刻就跑。 严小刀大步走上来,脸色微白一言不发。他凶狠踹向郭兆斌头部的同时被凌河勒腰拦回来了。 凌河从后面搂住小刀的腰,听着这人胸腔里压抑不住的愤怒的粗喘。 这一狠脚踹下去,斌总那颗毫无生气的脑瓜子就能当球踢了。凌河拼命抱住无法控制情绪的严小刀,把人拖离现场焦点。 他把人硬塞进某一辆警车的车厢。严小刀下眼睑发红闷声不吭,凌河把这人的头搂进怀里,狠命揉了揉头发。 凌河用嘴唇轻贴小刀的侧脸,耳语说道:“今晚这一场百里追击,也不算是白折腾了。郭兆斌轻而易举逃进再逃出梁董事长的锦绣皇庭俱乐部,随即就被人在梁氏酒店内狙杀灭口,背后能暴露的人,已经不可救药地暴露了他的真面目。” 以凌河判断,枪手原定计划不是在他们眼皮底下动手,是要悄悄灭口,但郭兆斌眼看就要被抓,不得不当场开枪。 山寨皇宫臊眉耷眼地悄悄调暗了彩色射灯。现场警灯连成一片,闪烁呼啸的警车盖过了锦绣皇庭的风头。 燕城繁华地带发生枪案,这是一件大事,遮掩不住了,网络上各种图片已经传开。 官博还在拼命模糊实情,试图转移视线,将新闻标题硬凹成了“朝北大街有人跳桥自杀,从天而降砸中新手女司机”之类,键盘侠们的高潮点立刻就跑偏了。 当地警队的郑队长也是一脸懊丧:“薛队长你看吧,真出事了,谁负责?” 薛队长脖子上青筋暴露:“谁责任?敢当街狙杀我要的嫌犯,你们这城里藏的什么人,不该彻查吗!” 鲍局长在电话中安慰薛谦:“你也不用着急上火,出了命案必然要审,一定会弄清楚内情,梁通肯定是要协助调查,他脱不了干系!这事由我跟上级协调,争取联合侦查办案的权利。” 是,梁董事长这回不得不协助调查了,这人绝对脱不了干系……薛谦眼里倒映着街面上的一道灯影长河,光芒淋漓闪烁。他有好一阵没有来过燕城出差办案,这次风风火火一路追杀到此地,却踏进梁氏这个风暴的漩涡。 薛谦对手下交待完公务,招呼凌河和严总赶紧离开是非之地。他在挣扎的心态下最终拨通那个号码:“喂?有晖。” “薛哥?你现在哪啊!”接电话的少爷此时的口吻,就是在惊涛骇浪中突然寻觅到救生的小船,他迫不及待扒住船舷暴露出无助和狼狈,向薛警官寻求慰藉和安全感。 薛谦隔着电话都能读到梁有晖这时的表情,他尽量平静:“你现在在哪?” 梁有晖不假思索:“我在锦绣皇庭,你在哪?我刚才碰到小刀和凌先生,哥你也在吗?” 薛谦憋气地哼了一句:“你在锦绣皇庭玩儿‘游龙戏水’还是‘冰火两重天’呢?!” 梁有晖一愣:“……啊?” “算了。”薛谦迅速收回酸不溜丢的话,他现在纠结这丁点鸡毛蒜皮的生活作风问题?那些都已经不算个事。他说:“有晖,我有很重要的事问你。我在锦绣皇庭隔壁那家副食店等你,就现在,你出来。” 第九十八章 争分夺秒 第104节 锦绣皇庭的隔壁, 是一家“菊香村”老字号糕饼铺子, 同时也卖各种荤素熟食。夜晚临近打烊,顾客稀少。 就隔着这么两步路, 梁有晖就从未踏进这家平民副食店。这是附近专门喜好这一口的老人儿们时常光顾的地方, 梁少爷从来就只光顾豪华气派的俱乐部, 吃惯了鲍鱼燕窝。 副食店大门旁边开着一个小窗口,飘出一阵诱人的肉香, 梁少爷看到喷香的炸羊肉串和鸡肉串, 对于这种廉价的平民夜宵突然有些心动,顺手买了二十根肉串。 他薛哥就等在副食店里, 见着他两眼射出绿光。薛谦像劫持人质一样, 不由分说把人架起来拖到副食店的后门, 找了个摄像头都照顾不到的犄角旮旯。 一盏孤独的街灯将光芒打在墙根下,微微映亮两人的脸。 亮度恰到好处,能认清面前的人,又能够掩饰某些细致入微的眼神情绪。 薛谦尚未开口, 一大把热乎烫手的肉串戳到他鼻子底下。梁有晖问:“夜宵, 吃吗?” 薛队长确实饿。别说夜宵了, 刑警大队为了追击郭兆斌,今天这顿晚饭都没吃上!常年一线办案日夜颠倒,他们这种人一般都有肠胃病。 “嗯,谢了。”薛谦抓起这一把羊肉串和鸡肉串,大口大口地撸肉,用狼吞虎咽的豪爽吃相来掩饰大雨滂沱的心情。 梁有晖跟着一起吃, 吃两口就吃上瘾。偶尔来点儿平民老百姓的重口味,比没滋没味的鲍鱼燕窝好吃多了。就像眼前这位用紧身黑色背心和黑色破烂牛仔裤随意包裹身躯的阳刚的男人,对比山寨皇宫里那些浓妆假脸蛇精,梁少现在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吃完抹掉嘴上油花,薛谦冷冷地审视梁有晖。亮片背心和七分裤绷出窄腰翘臀的好身材,永远都是这么一副求睡的德性,让他很想就地把这人操了。 薛谦伸出两根粗粝的手指,顺手往梁有晖的鸡心领上一扒,当真扒至肚脐眼,忍不住说:“真骚。” “下次不这样穿了。”梁有晖特别乖,“下回我前后倒过来穿,把领子穿到后背。” “操!”薛谦愣被气得乐了,“倒过来穿,你就露屁股了。” 两人终于绕至正题。梁有晖扮出一副花猫脸,小心翼翼触摸老虎胡须,低声下气地:“哥,你们是来办案的吧?是要查我们家的俱乐部?” 薛谦不客气地反问:“你们家俱乐部怕查吗?” 梁有晖勉强挤出一丝“成年人大家都懂”的羞愧表情:“只要你不查就好嘛,我爸做生意需要一个招待客户的地方,就是很平常的‘公关’嘛。” “我不是来查你们家养的那些妖精,我没兴趣。”薛谦单刀直入,“我就问你一件事,你爸认识陆昊诚警官么?” “谁?”梁有晖头一回听见这个名字,茫然的表情骗不过薛队长细致缜密的观察力。 薛谦问:“你没听过这个名字?你爸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梁有晖:“我真没听说过,这人谁啊?” 梁有晖完全误会了这番盘问的深意,他哪里想得到这里面残酷惊心的故事?他拉住薛谦的裤腰皮带:“哥你别误会,我今天就是被几个哥们叫去吃饭,纯吃饭,我没跟别人乱搞。我从来就没听说过陆警官这个人,跟我也没有关系啊!哎呦我都几个月没搞了,我整天点灯熬油守身如玉呢,你又不同意……” 薛谦冷冰冰地拨开撩他皮带的那只手:“你爸身边养了狙击手吗?退伍军人或者退伍武警?” 又是一句突击式审讯,争取让嫌疑人猝不及防没时间思考。 “……”梁有晖的手被甩开,心里也一凉,脸面受挫。 “什么狙击手?我爸哪有啊?”梁有晖今天是深受刺激,两头受气,莫名地委屈,嘴上还泛着一层没舔干净的油花,“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都审我?小刀凌河他们今天又是干什么去的哥你知道吗?我爸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就什么也没干啊!” “我好多天都没见你了……哥,你怎么啦?!” 梁有晖撤开一步,伤心了。小风一吹,原本华丽的珠片衫在灯下蓦然黯淡萧索。 是的,认识也几个月了,不断的试探和左右为难非但没能纾解矛盾,就在两人徘徊在关键的十字路口上,不慎踩了这个深埋三年的地雷。 真难受。 薛谦一声不吭盯着人,居高临下挡住梁有晖的视线。他扳过对方下巴,捏脸的手劲相当狠,也是发泄心口郁结的愤慨,猛地罩住梁有晖的嘴唇! 梁有晖没有防备,絮絮叨叨的心酸话被薛警官的舌头堵回喉咙,带着尼古丁的燎原烟火气息,被狠狠压在墙上。 他口中的羊肉串和他口中的鸡肉串迅速蹿了味儿,左冲右突,在唇齿之间冲撞。搅动的舌在仓促混乱中纠缠,期待已久,热烈地黏在一起。梁有晖喉结享受地滑动着,咕哝了一声,也没有犹豫,蛇缠大树似的抱住他喜欢的人,互相疯狂地吸吮上下嘴唇,谁都舍不得放开。 胸膛湿热相贴,轻薄的夏季衣料无法掩饰男人之间最原始的生理欲望,还是两个压抑已久的男人。只是一个吻,都能吻出干柴烈火的味道。 薛谦吻完,猛地又放开人。 梁有晖现出一脸难以置信和心花怒放,剧烈的起伏暴露出意犹未尽的激动:“哥,我……我在锦绣皇庭八楼有个房间。” 薛谦回绝:“我不会进那些恶心地方。” 梁有晖:“哦,那就不去那些地方。” 梁少按捺不住再去追逐薛队长的嘴唇。薛谦没有放松手劲,捏着梁少的脖子把人摁在墙上,身体上的强烈悸动也绝不会玷污他固守的信念和立场:“有晖,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你别跟我撒谎,别让我知道你爸认识陆警官,别让我知道那件事是你爸做的……我无法接受这种事。” “我无法接受,绝对不可能接受。”薛谦又重复了一遍,就是对梁有晖的感情回应。有些事将人心深处最痛的伤口撕开,碾压他的底线,不能妥协。 “哥,到底怎么了?”嘴唇上热度未消,白茫茫的雪花在眼前纷乱扑簌,梁有晖被这冷热相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薛谦眼里的灯光好像飘浮在汪洋中,灯影随水光晃动,冷硬刚强的面具之下也会偶尔流露脆弱。那样的神情,梁有晖当时也没看明白。 梁有晖满心以为两人之间心意明了,互相都很有好感,面前就是一条通往没羞没臊幸福人生的康庄大道,他很快就能与他爱慕的薛警官进入情投意合的夫夫二人转生活。但是,为什么他薛哥眉头紧蹙,眉眼间射出某种痛苦难过的情绪呢?为什么他连陆警官是谁都还没搞清楚,就好像被扔进了冰窟?…… 薛谦撇下梁有晖,从小巷口出来,再次接到凌河电话。 凌河已经撤离被当地警方占据的案发现场,正在开车回返。凌河直截了当对薛谦说:“薛队长,我多嘴提醒您一件事。” 薛谦道:“说。” “已经有一个重要人证挂了,薛队,您现在别再管那具不能吭气的尸体。”凌河快速说道,“您在这里四面包抄围堵,对手可能也在包抄围堵,至少还有两位很重要的证人还活着没死,但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 “凌先生运筹帷幄全盘照顾得真周全,呵。”薛谦吐槽了一句,心里也清楚,“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我即刻下令拘捕戚宝山和谈绍安!” 凌河挂断电话,目视前方看不见尽头的灯影长河,这话是对身旁的严小刀说的:“现在拘捕就是保护他们。你快去找你那位亲密的干爹吧,我也不希望戚爷这时候挂了!” 这半天在燕城折腾一个来回,严小刀漏接了戚宝山至少两个电话。 他深入虎穴搞谍报工作,是真顾不上给干爹请安,第一回 看到来电显示故意没接,第二次他正在跟郭兆斌打架,直接漏看电话显示。 坐在车里,他才有工夫打一个汇报电话,脑子里却全是血泊中的陆昊诚以及脑浆迸射的郭兆斌。 “干爹,我今天回来晚些,您还好?”严小刀嗓音沙哑。 “还活着没死。”戚爷似乎更哑。 “您没事?”严小刀问。 “好得很,你去哪了不回我这吃饭?”戚宝山可能确实在等儿子回家吃一顿晚饭,或许是最后一顿晚饭了,却没等来人,能不失望?戚宝山又突然警醒:“你那边什么动静?警车警笛?你现在在哪!” “我在燕城,很快就回来。”严小刀试图搪塞。 “去燕城干什么?我让你不要搀和,你赶快回来!”戚宝山愠怒,已经猜到什么,担忧焦虑却又抓不到。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个干儿子早就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严小刀现在就是别人掌中的人了!他已经失去小刀了。 严小刀也同样难过和隐隐地感到失望,薛队长就要上门抓捕了。 黑暗的夜色,街道的尽头,好几支神秘车队暗中往临湾方向飞驰,一场与事实真相较量的战役争分夺秒,在夜空中拉响尖锐的警报。 …… …… 黑夜过去,就在这个凌晨。 南郊县委大院,谈绍安副局长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穿戴朴素一如平常,走出楼门不忘跟他的邻居处长夫妇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大院的空场上有一只录音机,放着舒缓的民乐,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妈大爷做着整齐划一的慢动作,正在打太极拳。这些人都是大院里的干部、公务员以及家属,自然比外面那些跳广场舞扰民的家庭妇女清高一些,然而打发无聊时间的娱乐本质是一样的。谈绍安顶着一对大黑眼圈,清俊的脸略显憔悴,低调地走过太极拳队伍,从车棚里取出他的自行车。 比划着“野马分鬃”式的两位大妈打个眼色:“这也是咱们大院里独一份了,谈副局现在还每天骑自行车!” “咳,锻炼身体,而且环保嘛!这也是以身作则响应中央八项规定!” “啧,就他最‘以身作则’,果然是新来的,年轻,哪哪都跟别人格格不入啊。” “他最近低调也是肯定的,镇上拆迁工程的事一团糟,他能怎么办?” “他媳妇也不知病怎么样了,也没孩子吧?这人这日子过得,也够倒霉的!” “……” 谈绍安在街边小店买了两份早餐,保温桶挂在车把上。自行车的车辙划出一道左摇右晃的轨迹,被蹬车人纷乱的心思弄得平衡不稳。 谈副局每天清晨去医院给他患病的媳妇送饭,常年如此,风雨无阻。 谈副局就不喜欢坐公车,偏偏整天蹬着一辆旧自行车进进出出,显示他的廉洁清高。 谈副局在人前从来不争不抢,不招惹是非,有荣誉也不出头抢,宁愿把升官发财出风头评先进的好事全都让给别人,尤其不愿让自己的名字在媒体上显山露水。他甚至都没有入党,你一个没背景的公务员,不加入执政党,偏要不合群加入哪个民主党派,这就基本放弃了攀爬上升的机会、放弃了政治生涯的前途,怪不得调到任何岗位你永远都是个副职!…… 埋在心里的愧悔和阴霾,谈绍安对凌河、对任何人都不敢说出实情。 他甚至对开车这件事都怀有深重的心理阴影,无论是公车私车,轿车卡车,他再也不想碰车。他这辈子最煎熬、最心惊胆寒的开车经历,就是因为欠了带头大哥的一大笔高息贷款,被迫出卖自己的良心,助纣为虐铤而走险,在高速公路上将陈九引上自己的车……那段经历太可怕了。 他原本就是凌氏集团的一名司机,经常为老板开车,对道路地形十分熟悉。受带头大哥的指使,从公司弄出一辆公车作案,事后再拉着尸块去凌氏集团的化工厂引火爆炸,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也命大,没有成为两拨人相斗的倒霉炮灰。这就是仓促筹划的一个心黑手辣的圈套,而他披挂上阵从中扮演的,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后续的发展完全由不得他。 那是他平生所经历的最恐怖的夜晚。没人顾及他这个缩在墙角的跟班,就地分赃又没有他的份!但是砍人可有他的份,他脸上溅着恶腥的血发抖的时候,带头大哥轻蔑地扔给他一柄剔骨尖刀……他不敢,最后只在陈九的脚皮上轻轻划了几刀…… 他与街坊同事格格不入,遮遮掩掩踽踽独行,就是为掩人耳目,心虚啊,半辈子活得像一只擅长打洞隐身的鼹鼠。然而打洞掘地三丈都没用,祸事迟早都会敲上门来。几个月前观潮别墅的聚会他没敢失约,到那儿却发现其他三位全部失约不见踪影,当夜码头大火游家父子出事,他就料定这样的结局。 谈绍安拎着保温桶推门而入,病房六人间的大窗引入晨光,一室明亮。 其他病人都在埋头吸溜着早餐稀饭。他媳妇的病床却空无一人,被子都没叠,掀开着露出睡过一宿的痕迹。 谈绍安惊讶:“6号床的病人呢?” 病友面无表情说道:“不是你们家人接走了吗?” 谈绍安大惊:“谁接走了?!” 他们夫妻在当地哪还有其他家人。 病友诧异:“说是你们家人啊,三个男的,瞧着都挺厉害的,我们哪知道是谁!” 保温桶里的热粥扣在走廊地上。 谈绍安冲下楼时几乎崴断脚脖子。 他心慌意乱地一路询问打听,是谁接走了他媳妇?冰冷的汗珠争先恐后浮出他的脸和后心,原本英俊的面目五官被痛楚和揪心折磨得几乎变形,他冲出医院的大门…… 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挑事让他丢官,也猜到谁会动手劫持他的妻子,想要把他挤到死角、逼到走投无路,因为他“不懂事”又“不听话”。 谈绍安疯狂地奔跑在街道上,焦热的地面烫着他的脚,他像被人扔进油锅一般挣扎煎熬。刺目的阳光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数跳动的光斑,汗水汇聚成一道一道带咸味的水线,让他视线模糊,让他看不清街道上穿梭的车辆…… 建筑物阴影下停着一辆送货大车,车内司机好像是接到一个电话,点点头,随即就发动了货车,向着远处奔跑的身影撞过来。 大货车直接冲过路口,车速不减反升,一记油门狠踩,冲向目标人物的速度越来越快! 沉重的车头轰鸣着碾压过来,谈绍安猛醒。路边台基之下就是当地的白河,河水平缓地奔流,谈绍安被那袭击他的货车追撵着,几乎被卷进车轮之下,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迫选择了跳河! 又一辆厢式大货车紧跟着冲过来,从右侧车道紧贴,挤压着前面的一辆,完全无视交通标志灯的警告!开车的纤瘦身影穿了一件帽衫,帽兜遮住发型和半张脸,娴熟果断地转动方向盘狠狠别向前方的大车。 场面惊心动魄,两辆大货车玩儿起了贴身追逐的游戏,在公路上迤逦歪斜,铁皮互相撞击出火星。周围其余小车自觉地拐弯,撒丫子四散逃窜,唯恐被那两个路怒症患者误伤波及。公路上只有两辆大车并排挤压,如入无人之境,后车最终将前车狠命挤下河堤! 那辆大货车的车头蹿出河堤的基石,车屁股还留在岸上,以惊险的姿势悬空着,像个摇摇欲坠的跷跷板在风中狼狈打晃…… 第105节 从后车的副驾驶位跳下一个汉子,身手利索,把落汤鸡一样狼狈的谈绍安从河沟里捞了上来:“谈先生,您跳河这一下子很果断啊!” 谈绍安于是也被“绑架”了,被这小子生拖硬拽地塞进车厢,身下湿淋淋水流成河。 大货车接到目标人物,立刻调头驶离现场,驾驶员这时才转过头来,帽兜半遮半掩之下竟然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姑娘! 毛致秀声音清脆好听,方才凶神恶煞般的路怒症状一扫而清,笑吟吟地说:“谈先生不要害怕,你今天不会有危险,我们凌总派遣我过来接你。” 谈绍安一听,恨不得给面前这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萨跪下,连忙求救:“我媳妇被他们绑走了!!” 毛致秀畅快一笑:“你的太太现在临湾某家医院里,你很快就会见着她了,她很安全你放心吧。” 谈绍安:“……” 毛姑娘补充一句:“知道谈先生您是世间难得的大情种,哪能让你太太因为那些乱七八糟事情受到牵连?凌先生现在医院里陪着你太太,你可以放心了?” 坐在副驾位的年轻汉子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向交警大队报警,有一辆货车在河堤上悬空挂着呢,你们快去救人吧!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薛谦:“薛队,我是严总的秘书杨喜峰啊,向您汇报一个线索,有人在五分钟之前企图制造交通事故把谈先生灭口,您赶紧派人过去抓捕提审吧!” 薛夜叉在电话里不爽地哼了一声:“我说你们几个手脚也忒快了,我们车就在后面,眼瞧着你们就撞上去了,以后不能这么鲁莽!……成,司机已经抓到,你们把谈副局直接送到我们局里的会议室吧。” 杨喜峰得意洋洋地回答:“好嘛,没问题!” “你是严总秘书?!”毛致秀爆出大笑。 杨喜峰叼了一根烟,顺手也递给谈局长一根烟压压惊,在姑娘面前吹嘘:“怎么着?我们严总手下有一秘,二秘,三秘,四秘……老子从来都是排首席的,在我大哥跟前我是排第一位的!” “甭臭美了。”毛致秀嘲笑,“在你大哥面前排第一位的是凌先生。” “不不不是这么讲。”杨喜峰送上一记清脆带响的马屁,“凌先生在家里是排在我大哥前面的,在我们这些人心目中,凌先生最大!” 敞开的车窗透出一阵轻松畅快的笑,完全看不出几人刚刚经历公路上惊心动魄的短兵相接。 谈绍安在笑声中恍如隔世,陷入长时间的怔忡,嗫嚅抖动了很久,最终抹掉脸颊上的水光:“我愿意自首,我现在就去警局自首。 “这些人最近在背后搞事,就是威胁要我跟他们合作,他们想暗害凌先生和严总。几天前郭兆斌就找过我,我没敢对凌先生说实话……郭兆斌撬开我家大门在家里堵住我,他们逼我把凌先生和严总诱骗到海边一个地方,地点都选好了,打算下手绑架或者直接狙杀,在海上把尸体处理干净,人不知鬼不觉,我没有答应他们!他们威逼利诱我坚决不能答应,我不敢害人啊!他们用拆迁事件逼迫我妥协,我不顺从就让我丢官判刑坐牢,要毁了我…… “郭兆斌的背后一定是张庭强,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光头庭’。他现在早就不做高利贷了,究竟怎么得势我也不清楚,听说一些八卦……”谈绍安没好意思地瞟了在场女士一眼,尽量含蓄,“说燕城有些贵人,甚至贵妇太太们,对张庭强那个人特别稀罕追捧、趋之若鹜,以至把一个昔日心狠手辣的歹徒豢养成了红人儿,就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了。毕竟,贵人门下的秘书厨子司机,都是升天的鸡犬有人巴结,更何况是那种关系……” 谈绍安战栗着说出他所知晓的实情。 “红人儿?这得是多么深厚的关系。”毛致秀撇撇嘴。 重重迷雾掩盖下的黑色沼泽,背后的利益树大根深,这些事就是毛致秀杨喜峰他们无法透彻理解的,还是交给专案组处理吧。 他们开车赶往临湾市局途中,毛致秀偶然聊到:“谈先生,凌总早就知道你调任到这里,他悄悄跟踪过你好几次了。” 谈绍安茫然地抬头。 “凌总说,你对你的太太那么痴情,学生时代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真心让人羡慕,也就不跟你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恩怨了。”毛致秀最后的话淹没在车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凌先生的父母亲也是一对青梅竹马,他母亲卧病在床,也是他的父亲在身旁体贴照顾,只可惜那一对好人没有谈先生您的好运气。” …… 第九十九章 瞒天过海 同是这个清晨, 大约同一时间, 一辆车子飞速驶进位于城里的林荫大道别墅区,刹车声无端地焦灼刺耳。 车子斜趴在路口尚未停稳, 严小刀从车上冲下来, 大步走向戚宅别墅的前院大门。他走在一排梧桐树遮天蔽日的树荫下, 不必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人影憧憧,各方来路不明的人坚持不懈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留存一线希望他比手持拘捕令的警察来得快。 严小刀对身后无声的威胁无动于衷, 也懒得搭理。然而, 当他开门走进前院的同时,手里握的手机发出轻微的振动音。他低头一看, 那条信息提点他:【快走, 老家船上见。】 发信息的人号码陌生, 信息内容和讲话口吻分明就是他干爹。 严小刀站立不动,耳廓精明地捕捉身后动静。阳光透过树叶边缘留下的间隙,在他肩膀和院落中投射出缭乱斑驳的图案,一眼望去, 一地都铺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纹路。 严小刀抬头瞟了一眼, 别墅小楼的门廊下跟往日相比, 气氛不同。这回好像没有老朋友跟他打招呼说那句“倒~~~爷”——因为戚爷的宠物八哥鸟笼子不见了。 代替鸟笼子挂在门廊下面的,是一面随风转动的旗子,红蓝双色,在白色外墙衬托下十分瞩目。 院子外面来路不明的人物,估摸都没有瞧明白旗子标语暗含什么意思,这面旗子就是给自家人看的。 片刻须臾之间, 严小刀突然转身就跑,没有从正门原路退出,而是调头迈开大步就上了墙! 他的脚现在完全恢复,身手不会比先前差了,利索地翻墙而走。他的身后,爆出一丛艳红色火光,别墅二楼卧室窗户被类似子弹的一声脆响击得粉碎!下一秒,又一记火光伴随着爆炸的巨大声响,凶残地直接震碎小楼正面所有的玻璃窗户! 刚才是楼门口一个伪装成快递邮包的东西爆炸了,点燃了走廊下那一堆劈好的柴火,火烧骤起。 严小刀很确定,戚爷此时已经不在家中,跑了,躲开了这次袭击。 戚爷一定也已风闻燕城方面梁通陷入的窘境,因此提前动身。 他年轻时跟着戚宝山在临湾港口各处行走,就是在海边长大的,见多了跑货和打渔的船只。这红蓝双色旗帜是轮船在海上最常用的信号旗,含意就是“船上有危险品快走”。 严小刀夺路而走,驾车飞驰在城里曲折的街道上。 他在各个繁复的交通路口上兜圈子,冷静地甩脱一辆又一辆跟踪他的车…… “老家”是什么意思?呵,他们这平民白丁出身的爷俩,哪还有别的家?这里就是老家,就是父子二人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两人的老家都是临湾新区足有百多公里的这条海岸线,海滩蜿蜒北上,衬托着碧海蓝天与天边红日。 果不其然,严小刀甩脱所有跟踪车辆之后,很快就接到熟人电话。 薛谦这次在电话里没有丝毫调侃的意思,直截了当道:“我说严总,合作吧?你也清楚我们在盯戚宝山,我们也知道他现在逃往港口码头的某一个地方。我们希望你能够与警方精诚合作,告诉我们这个人在哪,我们必须立刻找到他。” 严小刀沉默了半秒:“薛队长,再给我一天时间。” 薛谦严肃地说:“严总,我其实给了你好几天时间,我一直在等戚宝山向我们自首!” “我明白。”严小刀恳求道,“再给我二十四小时。” 薛谦厉声说:“二十四小时够用吗?谈绍安已经归案了,他一定全盘交待实情以求轻判。于私,我理解你现在心情;于公,依我判断,你的愿望就不可能成功,我也不想动用警力强攻硬来让大家受伤,我希望你能合作!” 严小刀说:“不能成功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去自首!” 严小刀说完直接关机,让手机信号在卫星监控地图上消失,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行踪。 但是,他左手腕上仍然戴着凌河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这将是唯一能让他暴露位置的定位追踪装置。 临湾码头附近,百八十艘万吨货运轮船静静泊在深水港湾的标志线内,旗帜与海鸥在空中竞相争飞,水天连成一线,风景壮丽。 码头附近人来人往,客运和货运通道各行其是,马达涡轮发出的轰鸣与装卸工人的吆喝声脚步声沸反盈天,足够掩饰那些意图掩藏行迹的身影。 严小刀穿过货运仓库之间狭窄的通道,故意兜了几个圈子,甩脱一切可能的盯梢。他知道薛队长的队伍此时就在码头附近寻觅,他或许连二十四小时的机会都没有,只是事到临头心存不忍,还是不甘心。 关掉了手机,不需要任何提点和指示,他找到了他要去的那艘货轮。 他跃上甲板,踩过充斥咸腥气息的潮湿甲板,沿着窄小的旋梯下到船舱内部。这已经不能用心有灵犀来形容,这就是多年形成的父子间的默契。他确实以前跟着干爹跑过船。只是现在戚宝山身为集团大老板,不需要亲自披挂上阵、风里来雨里去。严小刀也常年坐到办公室里,悠哉闲哉地指挥手下小兵干活儿。 低矮的船舱内灯影摇曳,严小刀在船长室后方的圆桌会议室找到他干爹。 会议室门口的走廊下,竟然挂着戚爷的小宠物。伶俐的八哥在笼中蹦跳,完全没有觉察眼前的危机,热情洋溢地为干儿子指路:“倒~~爷~~” 戚宝山坐在椭圆大桌的尽头,属于船长老大的位子上。这人脖颈微微向后仰着,闭目养神,口里悠然说道:“儿啊,来啦?” 戚爷眼前还摆着两分早餐,是给自己和干儿子特意准备的早饭油饼豆腐脑,耐心等待小刀前来。 戚宝山睁开双目,两人隔着一张长桌对视,五味杂陈的心境都很难描述。严小刀没心思品味干爹特意准备的早餐,哑声道:“干爹,您跟我走吧。” 戚宝山拖长声音悠然问:“我跟你走哪儿去啊——” 严小刀说:“薛队长他人就在码头附近等着我们,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干爹,自首吧!” 严小刀再一次诚心相劝,口吻坚决:“干爹,今天凌晨有人在光天化日的大路上制造车祸暗杀谈绍安!谈副局被人救了侥幸没死,这个人现在已经投案自首。同样是今天早晨,您的房子被炸,我们侥幸也逃过这一次,但是还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怎么办?难道一辈子躲在这艘船上吗您还能躲多久?干爹,我们认命吧,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戚宝山并没打断他,平心静气等他把话说完:“小刀,你干爹我,什么时候认命过?” 严小刀:“……” “认命?”戚宝山轻蔑冷笑了一声,“我如果乐意认命,呵呵,十几二十年前我是个卖鞋卖布的贩夫走卒,今天我就仍然是个卖鞋卖布的穷光蛋。还有你,小刀,十几年前你在那个矿山底下挖煤,十几年之后你恐怕也早就化作一堆白骨渣子,搀和在煤灰里,等着别人挖出你的骨头渣子,你能有今天?……你乐意认命?你觉着老子会认命认栽吗?!” 严小刀喉头滑过艰难的情绪:“干爹。” 戚宝山一挥手:“小刀你甭害怕,我不是要连累你,以前的事与你无关,毕竟你也没有选择。” “但我现在有选择。”严小刀正色道,“您没有必要为背后的人死扛到底,跟警方合作,坐几年牢还能出来。” “你让我跟张庭强梁通那帮败类人渣关在一个笼子里坐牢?他们配吗?!”戚宝山面色冷峻如山,一句话彻底回绝小刀的期望,“我不愿坐牢。我一生不对旁人妥协,我也不想跟条子合作。” …… 码头附近不远处,凌河安静地坐在车里,特意将座椅调低,打起瞌睡。 刚才是毛姑娘帮他处理过头部伤口,血早就结痂了,掉了一大撮头发,痛感知觉已然麻木。 急脾气的毛小队长,终于忍不住把打瞌睡的人喊醒:“凌总,你还不报警?” 车载的卫星定位显示屏上,一颗红点不断闪烁,很长时间几乎没有移动位置,清晰地显示了严小刀所在的货轮船舱位置。 凌河瞟着那一枚移动缓慢的红点,仿佛能够脑补当事人此时沉重纠结的步伐。他摇头拒绝了毛小队长的提议:“别报警。” 毛致秀纳闷:“凌总,你是心软了呢,还是留有后招准备一举拿下?” 凌河说:“我心软。” 毛致秀:“……” 凌河垂下乌黑的睫毛:“不想让他伤心,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毛致秀哭笑不得地一拍脑门,随即举出双手双脚表示支持:“我赞同!” 凌河也对自己此时的优柔寡断儿女情长感到不习惯。以前他总认为,只有懦弱无能的废柴或者姑娘家才会拥有这些特质,如今开始反省那其实是自己的狭隘和偏激,不懂得宽容妥协。 凌河望向窗外的港湾风景:“戚爷原本和张、游、梁通那伙人就不是一路。现在看来,我还有几分钦佩这个人。戚宝山这么多年,都没有选择与那一群人同流合污,甚至极少踏入燕城一步,还保留了几分做人的血性和清高。也难怪他是小刀的干爹,小刀会认别人做他干爹么?” 毛致秀吐了下舌头,就没吭声。啧,跟戚宝山都可以化敌为友了,这分明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情谊。除了严先生,恐怕也没第二个人能有这样光芒笼罩大地人间的人格魅力了。 …… 船舱内的两人,仍然在长久地僵持对峙。 会议室的一侧靠近船舷,从窄小的窗口摄入天光,严小刀目睹太阳的位置在空中缓缓移动。薛队长很快就要找到这条船。他甚至能够脑补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一系列动作。 警方包围货轮。 特警队员冲上甲板,堵住各个出口。 喊话劝降,狙击手就位,强攻,狙杀…… 第106节 他十分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少时间。 戚宝山是很顽固的,一个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也有他不愿放弃的脸面和尊严,他有他想要固守的城池和王国,那些畏首畏尾的鼠雀之辈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片地方是属于他的多年的心血,其中也包括小刀,甚至他最重要的心血就是小刀。 戚宝山突然另起话题:“小刀,今天还是你跟我走吧。” 严小刀诧异:“四面被围,警方内部已下达通缉令,薛队长就堵在码头上,您走哪去?” 戚宝山缓缓道:“小刀,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家的财产,这几年都分批转移到外面。鲍正威那老家伙和薛队长想要的口供和材料,我也都交给他们了,这就够了。” 严小刀不甚理解。 戚宝山眼底射出直入人心的光芒:“小刀,只要你愿意,咱们父子俩现在就可以远走高飞!将来到了其它地方,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另立门户重整旗鼓,你我联手无往不利,不会再有旁人掣肘,也不必再受那些腌臜窝囊气!我不会坐牢,你也不会坐牢,儿啊,你跟我走。” 严小刀:“……” 戚爷流露出的一番筹谋,就像缓缓铺开了一张大网,这时终于张网露出真实的面目意图,从天而降压上严小刀的头顶,将他罩在网中! 严小刀今天万万没有想到,戚爷这些日子里宁静潇洒、淡泊明志,每天好像就是在家观棋遛鸟,偶尔出门听剧唱戏,一切纷扰拂袖关在门外,原来早在暗中悄悄下手为自己铺就一条后路。 严小刀没有犹豫,摇头:“干爹,我不会走。” 戚宝山早就猜到这个答案,遗憾地阖上眼皮:“你说不走,还来得及吗。” 严小刀愕然吃惊,这时转过视线向舷舱的小窗口望去,岸边景物动起来了! 涡轮振动和轰鸣的动静确凿无疑,船开了,并且已经离岸,缓缓滑向深黑色的水域,进入一片幽深没有尽头的蓝色洋面。 严小刀感到难以置信,转身就往舱口跑去。 戚宝山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大步踩着长桌掠向严小刀,一脚踹向面门。 这一脚并不是真要踹到人,也知道小刀一定能躲得开,戚宝山是一脚拦住了小刀的去路,将他堵回会议室。 “干爹你……”严小刀被迫步步后退,耳畔风声鹤唳,脚下的地板振动。戚宝山以拳脚拦住他的路,而脚下的晃动分明告诉他,轮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们已经在海上。 “老家船上见”。 他万没想到他干爹是用这句话诳他上船,想要逼迫他一起逃亡。 二人一齐跃上了长椭圆桌,四目相对,眉心眼底都燃着怒意,都想要抓住对方、摇醒对方,平生头一次剑拔弩张无法妥协。父子之间的裂痕,早在“云端号”游轮的一段旅程过后,就已初见端倪,这裂痕在看不见的地方磨损、撕咬,最终裂隙渐深,眼前的岔路泾渭分明,已经把两人彻底隔开在鸿沟的两侧。 戚宝山声音嘶哑:“小刀,我想把那些财产和钱都留给你,你假若不跟我走,我就真是孤家寡人啊,你做人也太狠了小刀!” 严小刀后心微微颤抖,眼底光芒破碎:“您今天走不了,放弃吧。” 戚宝山昂首傲然地说:“你可以弃我而去,我绝不缴械投降。” 严小刀痛楚地闭上眼,仰天叹息。 他再次睁眼时,将衬衫从肩膀褪掉甩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背心和精健上身。 …… 凌河和毛致秀同时发现,监控屏幕上的红点移动了,移动缓慢,但方向诡异,竟然向着港湾更深的水域滑下去了? 凌河下车,一步迈上车头登高远眺,发出低呼:“船开了。” 他确实大意了,他没有料到戚宝山在四面追兵尾随之下竟还准备负隅顽抗,往海面方向跑路。他还是轻看了老狐狸,以为城府深厚的狐狸能变成纯良无害的兔子。 凌河迅速拨通电话:“薛队我知道您也在码头,戚宝山劫持了小刀,就在3号码头19号泊位开出去的那艘货轮上,他可能走水路离境,您赶快拦截。” “他在19号码头你知道你忒么早不说!”薛队长听起来喘息正盛,话音不善,已经把几个码头艰难排查了一遍,就快要查到关键位置。 凌河讲电话时,脸上原本镇定的情绪缓缓凝滞,彷徨。他赖以生存的鸟语花香之地仿佛突然远离了他这座孤岛,撇下他扬帆远去,四周寒冷的冰层聚拢上来包围了他……有个念头蓦然击中他的脑海,小刀终究还是可能跟干爹离开的,毕竟十几年的父子情谊。 凌河头顶伤口突然爆出尖锐的疼痛。没人撕扯他那块受伤的头皮,伤口却迸裂再次出血。这是他救小刀受的伤。 戚宝山会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他根本不在乎。 但小刀是他的,他珍惜在乎。 小刀若敢弃他而去,他把这爷俩都撕了。 港口局势瞬息万变,为了严防死守两月前5号码头发生的爆炸惨案再度重演,警方在这一刻拉响警笛,码头暂时封闭戒严,其余船只全部留在港内,不准出海。 许多条快艇跃入水中,像一条条大白鲨,在洋面上露出富有攻击性的背鳍,在翻滚的浪花之间划出一道一道壮观的水线。这些游弋的水线指引出目标方向,一齐向出海的轮船方向追击而去! 大部分快艇都拉响了警笛,呼啸声彼此接力,传遍辽阔的海面,这是薛队长调遣的港口巡逻艇。 只有一条快艇,是未经批报自带干粮加入战阵,没有拉警笛,在锣鼓喧天似的海面上反而更加显眼。亲自驾船的人迎风站在船头,黑色长发在风中跃动张扬。 …… 第一百章 怒海波涛 戚宝山还是老了, 严小刀不忍心下杀招。 倘若时光倒流到十年前, 动手相搏的强弱形势就完全不同,但现在严小刀是当打之年, 他干爹毕竟还是老去了, 胜负是昭然分明的。 养个儿子为了什么, 为了有一天自己老弱病残威风不在的时候,这儿子就反了, 调转刀锋将自己踩在脚底下吗?换作是谁, 心理都难于承受,说是恩重如山, 情谊原来不过纸薄!严小刀也打不下手, 不愿纠缠, 方才还一闪而过想要制服戚宝山去向薛谦自首的念头,瞬间自己被自己击垮。 他有什么资格逼迫干爹自首? 每个人的一生,就是自己一路做出无数个选择,最终拼凑剪辑成自身的宿命。 严小刀没有拔刀, 一掌掀开对方, 今日只求脱身, 率先冲出舱房跑上甲板。 船已经开出相当一段距离,码头和海滩上的景物看起来就像一排幼稚的积木玩偶,形状低矮模糊,影影绰绰。 严小刀都没机会下到舱底去制止操纵发动机的工人。甲板在浪尖上不停地晃动颠簸,行船很急,他与戚爷终于再次站在船头, 对峙而立。 命运对待他们二人,开了一个令人唏嘘嗟叹的玩笑,就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引入彀中,跳进这个无法破解的局。数月之前,戚宝山派遣严小刀去“云端号”上钓鱼,一定不会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自己会成为海面上被四面围捕的一条大鱼。而十五年前戚宝山衣锦还乡。往煤山上豪掷五十万现金时,也一定想不到今日他父子之间有此一战。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立场分明的楚河汉界,谁都不准备妥协。 围追堵截的白鲨船队不断接近轮船。 严小刀咬住下唇,无从选择,猛地伸掌扑向戚爷,试图徒手抓捕! 戚宝山掏枪指向他:“别动。” 严小刀在枪口下刹住脚步,面目凝重。 戚宝山警告:“小刀,往后退,不要过来。” 严小刀轻声道:“干爹,你会对我开枪吗?” 戚宝山惨淡一笑,反问:“如果是你现在拿枪指着我,你会开枪吗?” 严小刀摇头:“我下不去手。” “我也下不去手……虽然今天是你背叛我。”戚宝山哑声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舍得吗?荣华富贵你不要,远走高飞你不愿意,父子情你说抛就抛掉了,你偏偏就要把我逼到绝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 许多细腻复杂的感情,这些年已经说不清楚,早已超脱于那些心猿意马的闲来撩拨,超脱出粗俗浅薄的肉体之欲,这更像是某种深刻的情感依赖和占有欲望。 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座孤岛,都体味着百年孤独,轻易不愿剖开示人,在寒冷的冰河上漂流着。每个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处依附的陆地,一处寄生的巢,都孤注一掷近乎疯狂地不愿撒开自己手心里掌握的感情和财富……对峙、撕裂和分离的这一刻,注定痛苦煎熬。 有时索求不多,两碗手擀的打卤面,几碟下酒小菜。 或者再来一次头冲脚、脚冲头的同床共枕。 然而,这些在凌公子出现之后都已成为奢望,不会再来。凌河的分量对于他们脆薄的父子关系,就是摧毁性的彻底碾压。 只是今天,严小刀感到自己才是被无情地推拒开来、离岸边越来越远的孤岛,内心突然起了一阵风,泛起一片孤寒的涟漪,失去了很多他珍视的东西。他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时他衣衫褴褛地站在村口,他身后是烧成焦灰的房屋废墟,山上的坟头飘着白幡,孤魂野鬼的嚎啕在耳边回荡,煤山上那些残暴狰狞的面目撕嚼着他的血肉。他所亲历的人间种种,带着血色溅射在他眼前的甲板上! 他从来不愿向旁人表达这些,这二十多年来孤儿的人生,身边能称得上亲人的,原本就没有两三个。 难道得到某种情谊的同时,一定要同时失去另一些情谊? 二者竟不能共存,这一刻撕心裂肺。 严小刀眼里聚集水光:“对不起干爹,我喜欢他,我一定会选择他,我绝不会离开他。” 戚爷以枪口所指,没有再说话。 严小刀自知今天大事未成,徒留一生遗憾,心里太难受了,但戚宝山这一次瞒天过海釜底抽薪将他逼入死角,让他失望和心灰意冷。 严小刀抬手遥指码头方向:“干爹,咱爷俩的老家都在那里,您要是能想通了,赶紧回家吧。” 他随后深深看一眼对方:“儿子不孝,今天向您告个别。我从这里跳下去,您就当我往自己身上戳了三刀六洞,从此各走各路,干爹您多保重。” 这话其实是意料之中,但说出口时严小刀胸口大恸,而戚宝山满目震惊。 严小刀最后一眼看到戚宝山枪口发抖,终究没有对他开枪。他转身也没有犹豫,翻越船舷栏杆,纵身投入滚滚波涛之中。 跳下去就是万丈波涛,跳下去就是恩断义绝。 严小刀投海,瞬间彻底被高涨的风浪吞没,身影从海面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丛白色的泡沫。 所有人大惊,一大半数目的舰艇赶忙调转方向,向投海地点疯狂驶来,却眼睁睁瞧着那一丛泡沫也在视野里消失了,甚至找不到严小刀具体是在哪里坠海的。 凌河驾驶的快艇在风口浪尖上猛地一颠,整个艇身几乎要掀翻到海里,失控一样斜着冲去,把坐在后面的毛姑娘吓得大叫,“祖宗您会不会开船啦!” 凌河的情绪同样失控。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场面,小刀坠海。 不对,是坠河,而且就是他亲自下了狠手,将小刀的车子撞下观海大桥。 在他脑补的那一番景象中,小刀连人带车就是这样坠落河道,被激流吞没。他今天终于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才领会到这一瞬间尖锐而钻心的恐惧。海面波涛汹涌,像一头饥饿的巨怪张开青黑色的大嘴,喷射着泡沫,吞噬这纸片一样轻薄的身影太容易了。 约莫一分半钟之后,与那丛覆灭的白色泡沫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突然冒出一点黑影,活像从海底跃出来的,破浪而出! 墨点逐渐化作一个强健有力的身影,在海面现身之后还喘了一会儿,歇息片刻,环顾四周开动人脑gps找准方向,然后才开始不疾不徐地往海岸线方向划水。 凌河调转快艇的行进方向,在水面上划出弧线形的迂回的轨迹,追逐那个黑影。 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了,怕伤到人。马达机械的轰鸣声与水声唤起回忆,惊心动魄的景象涌上眼膜。临湾码头的海面上曾经有一辆摩托艇被子弹射中,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爆炸,变成一团火球…… “小刀!” “小刀!!!……” 他站在快艇上艰难地掌握方向和平衡,严小刀就在他眼前大约几十米了,他下意识伸出手…… 快艇乘风逐浪,在浪尖上仿佛性情顽劣地一颤,凌先生弯腰时臀部随着海浪的节奏往前跃动,竟然大头朝下被颠出船舷,“噗”一声拍进水里。 毛姑娘一只猫爪子伸出去就没抓住,“嗷”得大叫一声,作为一只悲催的“旱地猫”,赶忙丢下一只救生圈。 严小刀是目睹凌河掉下船的。 此时如果能甩嘴开骂,他一定会骂街,凌河你这么蠢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第107节 你是信不过老子的水性么,你跳下来干什么? 这一颠和一蹦,暴露了俩人的水性以光年为单位的差距,严小刀那一刻怀疑凌河除了尼古丁过敏之外还有一个命门——你不会游泳? 凌河还是会游泳的,不至于进水就沉底儿,在渡边老鬼特制的刑具笼子里也曾经泡了一天一夜毫发无损。只是,他的水性比严小刀差着一个奥运公开水域马拉松选手的距离,在浪里艰难地浮浮沉沉,根本辨不清方向。 凌河在海面上遥遥捕捉到小刀的目光,止不住笑了。肺腑中涌上一股热流,让他身体变得轻飘,往上浮起来,然而这一笑立刻灌进去一口海水,咸涩难喝。 严小刀迅速朝着凌河游过去,发现这个不怕死的家伙竟然一直在水里狂笑,并且不停喝咸水。 凌河也像被一种强烈的欣喜情绪吞没在白色泡沫中。某些执念让他纠结已久夙夜难安,甚至压过了他对生与死的畏惧,这一刻终于释放,让他神经质地狂喜发癫。 小刀的忠诚和不弃戳到了他的命门,或者说,严小刀这个人就是他的命门,凌河嘴张着狂灌水,眼波失神。 严小刀一把捉住凌河的后颈,托起来阻止这个神经病继续喝海水。他让凌河仰面浮在水上,就像一条划水技术高超的大鱼护着自家瞎扑腾的小鱼,慢慢游回去…… 两人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小艇上,筋疲力尽。毛致秀被挤成纸片人晾在一旁,哭笑不得:“刚才吓死我了,您二位不需要人工呼吸吧?我就不动手了,你们俩可以互相帮忙。” 凌河的脸泡得发白,水墨画似的眉眼裱了一层潋滟水光,睫毛染着两道彩虹般的水膜。他仰视天空翱翔的水鸟,午时炫目的阳光普照在海上。 “愚蠢。”凌河自我评价掉到海里的行为。 他做事一贯思前想后步步为营,这种失足掉到海里差点淹死的蠢事,没有第二回 了。 他阖上眼睫,把一切喜悦与悲辛融入眉头的纹路:“小刀,你没有跟你干爹走了。” …… 凌先生这话就是一句含蓄而痴心的情话。 毛致秀装模作样捂住半边脸,从指缝偷窥,满以为严小刀此时会像一般人期待的那样,回身赏脸给个亲昵的表示。然而严小刀仰面躺在铁皮船舱内,视线和身躯皆岿然不动,两眼直视天空,没有去看凌河,也刻意地不去看远处仍然行驶在海面上的那艘轮船。 严小刀抹掉满脸水光,或许还顺带抹掉其它一些湿润的东西。 他的手臂垂下来,顺势握住凌河的手以掩饰浪尖上澎湃的心情,紧紧握着。他们二人何其有幸,今生今世能在人海中相遇。 港湾通往深海的辽阔海面上,只有那一艘大船还在与警方对垒。警方的巡逻艇实施群狼战术,将大船团团包围。 戚宝山提枪站在船头甲板,不战,不和,不降,不走,面对薛队长的喊话劝降进行无声的对抗。 薛谦也隐约闻到这其中很不合理的气息,戚宝山一向精明老练,竟然选择青天白日的中午时分在临湾码头开船逃跑,这人跑得了?或者说,这人当真是计划逃跑,还有另有缘由? 戚宝山一步一步往前走,自嘲似的笑了笑,嘲笑自己空有远方千山之志,只是生不逢时,一步走错无法回头,却又羁绊在父子情谊上以至今日自己选择踏入死地,大业未成英雄气短!他当然知道无路可逃,只是临走仍然想要从严小刀口中要一句话,彻底感叹自己十多年来心血白费,恩情化作浪尖上一团虚幻的泡沫。 戚宝山走至船舷边缘,轻蔑地扫了一眼薛队长的人马,没有畏首畏尾或是胆怯逡巡,利落地翻越栏杆。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开双臂拥抱海浪,亦是瞬间被汹涌的怒海波涛吞没! 凌河驾驶快艇已经接近岸边。眼尖的毛致秀失声尖叫,严小刀抬头,看到戚宝山愤然投海的身影! 他胸口剧痛,大脑被滂沱的浪花泡沫浇成一片空白,天顶炫目的阳光刺激着他的眼。 他摇晃着站起来想要游回去,好像是被身后的凌河和致秀死死按住了。 距离太远了,来不及了,他根本就够不到…… 薛队长今天连续目睹俩人跳海,简直快疯了。真是后悔事先没有调派几条专业渔船直接张开网子在海面上捞人。 海面上的喧声甚嚣尘上,所有船只焦急地在海上寻觅和打捞,面对茫茫大海却又一筹莫展。 …… 严小刀被凌先生手下的几人抬进车厢,强制离开现场,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 事实上,他上岸后就倒在码头甲板上,那一瞬间感到身体里全部的情感伴随他的心神和气力四散奔流,血脉里的东西都流空了,流光了。 一天一夜没睡觉也没怎么吃东西,四肢百骸完全被抽干,毫无力气。 他难受也从不掉泪,不会号丧,不会歇斯底里,意识里是一片高温烧灼出的空白。 凌河的车子后座上终于盛下了严小刀这个人,尽管小刀现在湿漉而狼狈。 凌河把小刀的头抱在怀里,两人湿透的衣服全部贴在身上,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就像浮冰上随波逐流的两只瑟缩的企鹅,挨挤在一起。两人身后,都拖着人生经历的巨大阴影,正好适合互相依偎着取暖,找到安放灵魂的港湾。 薛谦一个电话打到凌河这里,或许是顾及严总此时的情绪:“凌先生,麻烦你问问你身边那位,戚宝山这人会不会游泳?我们现在还没有捞到人,他有没有自救的可能性?” 严小刀毫不迟疑地拿过电话,说:“戚爷会水。” 薛谦追问:“水性到什么程度?这毕竟是海湾不是游泳池!” “不会比我差。”严小刀坦白道,“除非他确实想要自杀,故意淹死自己,不然,以这个距离他应当能够游回来。” 这一句线索让薛队长把脑袋磕在快艇的船舷上,狠狠磕了好几下,今天必须下令全面搜捕海面,封锁海岸线。 严小刀恳求了一句:“麻烦薛队长把船上那只八哥笼子取回来,别让鸟饿死了,我还要替我干爹养着那只鸟。” 薛谦答应着了。 打捞行动一直持续到天黑,夜幕降临海面,海水的怒容变成暗黑难测的颜色,警方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 事情的细腻转折,出现在鲍局长给薛队紧急打了个电话:“你有没有收到戚宝山寄给你的东西?” 薛谦在一线奋战一天,焦头烂额,还没来得及回局里处理案头公务:“他给我寄东西?” 鲍正威说:“我收到了,你赶紧回来一趟。” 鲍局长与薛队长各自同时收到戚爷寄来的邮包,戚宝山显然事先做了筹划,绝不打算白死,尤其不打算替背后某些人遮掩顶罪。 鲍正威收到一把钥匙,薛谦也收到一把钥匙,除此之外,两人各收到半截密码,没有其他提示性信息。但这种事难不倒做警察的,想必戚宝山也算准了鲍局长能找对他指路的方向。侦查员核查了全市所有银行,很快找到这两把钥匙所属的某家银行的保险柜。 保险柜是双重锁眼设置,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一个柜子。柜内收藏的就是条目繁杂的文件资料,公司之间涉及商业机密的合同和账目,以及这些人每年在双塔别墅聚会时偷录出来的录音,戚宝山看来也早有后手,有备无患。 薛谦坐在鲍局长家的沙发上,师徒二人对着这些资料用功了一宿,鲍局长下了论断:“这次无论隔壁的某些部门乐意不乐意,这件事我们必须立刻上报,上报还得有些技巧,需要一个拨云见日让水落石出的契机……案情重大,涉案人物太多,都是身家显赫非富即贵,不能轻举妄动,确实需要双方联合办案。” “约请梁通和简铭勋两位大老板协助公安调查吧,全天监控,检察院进驻清查财产,限制出境!再往上的我们动不了,这两个人还动不了吗?!”薛谦从牙缝里磨出一句愤怒的话,移开视线时心里憋闷发堵。 梁大少爷在这一天中给他发过许多条短信。 也不知是随便发着玩的,还是替他老爹来探警方口风。 梁有晖:【薛哥,是不是最近风向不好,要出事?】 梁有晖:【薛哥,你究竟在查什么案子?案子跟我爸有关么?我爸肯定没有杀人放火,他不是坏人,到底怎么啦?】 梁有晖:【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怎么不回复我啊?】 梁有晖:【哥我们能见个面吗?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各种信息之间还夹杂一堆表情符号。只不过往常都是卖萌搞笑的表情包,或者勾搭他的黄暴动图,今天是各种大哭包的表情,看着都替这人心酸。 薛谦很想对这位仍然蒙在鼓里的傻白甜说一句,有晖,你们家在国外还有房产和存款吧?你走吧,尽快远走高飞,别再搀和这些事情,不要无辜被你家人连累。 但他又不能对梁有晖泄露案情的一个字。哪怕这样的念头冲击他的脑海,都让他察觉自己已经心思摇摆,就快要背离当初从警的誓言,背叛光荣无上的组织,也对不起牺牲的战友。 他好像也走上了严小刀曾经走过的这一道天平的臂杆,终于尝到滋味,无论前进或是后退,都是万般艰巨,左右为难而心如刀割。 第一百零一章 燕城首富 短短几天之内, 警方接二连三地重拳抓捕证人嫌犯, 最终只收获了一名相对来说罪责最轻的边缘人物谈绍安,其余两人是一死一失踪。 戚宝山投海之后销声匿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郭兆斌如今成为冷柜里冻成硬邦邦的一具尸首, 不久之后这一堆令人唾弃的腐肉就会化作飞灰。根据尸检痕迹, 以及提审三年前已经伏法的喽啰同伙,证实严小刀的一双天眼认人精准, 这人就是杀害陆昊诚警官的直接凶手。案子是郭兆斌经手所为, 二十二枪都是他开的。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贯满盈的台前打手, 终于被幕后同伙以一颗狙击子弹枪毙灭了口, 脑袋爆炸成烂西瓜瓤子, 死得其所。 燕城市局大楼,气压低得让人喘不上气,桌面上的文件纸张仿佛微微洇湿着,都黏在一起, 纸张的一个角儿都飞不起来。 警员们一个个收敛着脚步穿过楼道, 用眼神和交头接耳的方式交流各种边脚料的情报八卦。紧闭的那扇会议室大门, 从门缝里洇出一股紧张迫人的气氛。这种具有传染性的气氛在楼道里弥漫,每个人都像中了病毒似的情绪焦虑,所有视线都关注着会议室的问话进程。 今日威风满面大驾光临会议室的,就是上了专案组调查名单的燕城首富梁董事长。 梁通坐在靠背软椅子里,仍然像往常参加董事会议,或者在生意场合谈判那样, 眼皮半开半阖,气质和行事作风都极为精炼。这人的脸仿佛以一整块质地细密而名贵的石料雕刻而成,斧劈石削出消瘦的两颊,脸上泛着冷色调的光泽。 很有气场,但总觉着缺乏温度和人情味儿,这就是梁通给旁人的深刻印象。 大圆桌对面坐着联合专案组的几位领导,至少是局级,其中一位是鲍正威。 用薛谦的话讲,局座您也不容易啊,燕城的衙门里那些头头脑脑,张狂牛逼得很,瞧不上咱们穷乡僻壤小地方的办事员,联合办案都排不上咱们的位置,不给咱们话语权!少有的这种大场面,您竟然削尖了脑袋挤出一席之地,不容易。 双方并未剑拔弩张,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有些私底下还是熟人,没准几个月之前就在一个会所里敞开襟怀喝过酒、嫖过娼,如今两军对垒,开场白沉浸在一片虚情假意的寒暄客套之中。领导递给梁通一盒高档香烟,梁通客气了两句,从随身精巧的皮包中掏出一盒更高档的雪茄,外文牌子大家都不认识,分发给在座领导。 梁通讲究客套但不过分殷勤,敬烟时屁股都没有从座位上抬起,稳坐泰山,架子也很大。 只是协助调查,问话就在绵里藏针的闲谈聊天中开始。主审领导问:“梁先生,我们谈谈几天前的朝北路枪击事件,郭兆斌这个人,你认识他?” 梁通回答:“当然认识,他是咱们燕城耀光集团的老板,大家常有来往。” 主审员问:“他当天被警方追捕,逃进你的锦绣皇庭俱乐部,当时你是否知情?” 梁通说:“锦绣皇庭是我集团拥有股份的一家会所,也不算是我直接经营,我处理的业务很多,俱乐部都是底下人在做,我偶尔过来看看。我当时都不在里面,我根本就不知道郭兆斌跑我这里来。” 主审员提醒他:“郭兆斌当时是从你的办公室直接逃脱,随即就在大街对面的梁氏酒店里露面!换句话说,郭兆斌怎么知道你办公室里有个秘密通道?” 梁通露出两分淡漠又无奈的笑:“郭兆斌这个人,我小看了他,信错了他,在锦绣皇庭他有一间专门的客房,也是我们的老客户,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我办公室里藏了下楼的通道,原本预备万一哪天大楼失火,我这个老板能跑得出去,没想到被郭兆斌发现了。这小子精明得很,就是利用我,出了事栽到我的头上!” “老板专用消防通道?真他妈能扯。果然是有备而来的一只老狐狸,滴水不漏啊。” “啧,择得真干净!意思就是说,姓郭的那只愚蠢的兔子,慌不择路跑错窝了,不小心跑进他梁董事长的豪华兔子窝里。梁董这只有钱有势的兔子只吃草不吃肉,从来不害人,完全是无辜的。” 联合专案组的几名一线警员,都是刑警队长,卖命干体力活儿的,却没有资格坐在主审席位,此时全部凑在隔壁房间,面对监控大屏幕,集体围观梁董事长精湛老辣的演技。 薛谦一个人站在最远处,咬紧烟蒂,站得远更方便他端详屏幕上与梁有晖颇为神似的一张脸。 不愧是亲父子俩,五官和脸型一看就能找出至少七八处相似,都是瘦长脸,双眼皮,高鼻梁,相貌都不差的。但是父子俩气质天壤之别,当爹的是一只暗藏祸心的红眼大兔子,对待谁都是“离老子远点”的冷峻;儿子就是一只纯良无害的傻白萌小兔子,满脸洋溢“耐操求睡”的热情。 主审员问:“郭兆斌在梁氏酒店陷入警方包围圈,突然遭到狙杀,是谁下的手?” 梁通无比镇定,一丝颤抖都没有:“你们问错人了,我不知道。人命关天的大事,本人担当不起,我就是个普通生意人,我专心赚钱,绝对不搞人命。” 主审员问:“但我们查过当天通话记录,郭兆斌临死前打过好几个电话,其中有两个电话就是打给梁先生你的号码!” 梁通一直就没有点燃手里那根雪茄,不时放在鼻子下面吸吮雪茄诱人的香气,这时轻轻一捻:“是,郭老板是想让我救他、捞他,我当时就劝他尽快自首,劝诫了他足有十多分钟。犯了错就应当向警方投案解释清楚,争取法律的宽大处理,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一句话巧妙地颠倒了是非,犯案同伙立时就自我塑造成正气凛然的商界名门正派。 会议室内陷入僵局,气氛沉闷。 鲍局长此前一直就没开口,沉默旁听,对那些浅尝辄止绵软无力的问话暗暗不满。他在凝滞的空气中突然刺出杀手锏让对手猝不及防:“你认识陆昊诚吗?” 梁通眼皮下微光一闪,生硬地摇头:“没听说过,我不认识。” “你确定?”鲍正威眉头微蹙,沉声道,“三年前嫌犯郭兆斌杀害了名叫陆昊诚的警员,而陆昊诚在遇害前三天恰恰曾经去过你的锦绣皇庭!郭兆斌为什么杀害陆警官?与你有没有关系?郭兆斌是在为你办事吗?” 之前一小时谈话都对答如流,梁通今天第一次卡壳,喉结抖了一下。其余领导也颇感意外,都不知道这个关节。 “哦?”梁通眼皮抬起,露出一对精明微凸的眼球,“陆警官曾经去过?……这位陆警官是男人吧,这种事,咳,就不好拿出明面儿上说了!毕竟我那个俱乐部里面,公关的质量口碑很高,生意场上诸位都懂的,公务员禁不住诱惑偷偷过来玩儿的也多着。陆警官有眼光,或许看上俱乐部里哪一位公关美女?但我确实不认识这位警官。” 第108节 隔壁监控室内爆出愤怒的骂街声,一片哗然。 薛谦一口咬碎了香烟过滤嘴:“x你妈!” 梁通为了甩脱郭兆斌案的嫌疑,不惜把非法经营卖淫嫖娼的丑事都抖落出来,亲口承认锦绣皇庭俱乐部就是一家窑子,还顺手把嫖娼的锅扣到陆昊诚头上,总之现在嫌犯与受害人全都不在人世,死无对证。 警方三年前案发时调查过陆警官的行踪路线,然而锦绣皇城内部当天的监控录像偏偏就被抹去,找不到任何证据,调查亦在某些场外因素干扰下不了了之…… 但就是这么巧合,三年后郭兆斌也暴尸在锦绣皇庭附近,方圆两百米之内。 鲍正威沉着地对梁通说:“既然陆警官可能是去你的地盘上消遣,请梁先生仔细问问,他到底找的是哪位公关?叫什么名字?发生过什么事情?目击者都有谁?我们要弄清楚事情的全部始末。” 鲍局长最后顶了梁通一句:“你知道什么就坦白交待,不要为后面的人再遮遮掩掩,把你多年的声名和家财都搭进去,值得吗?” 梁通这张岩石雕出来的冷脸分明抖了两下,一块顽固的石头就快要碎裂掉渣了。 薛谦在隔壁茶话会尚未散场时就甩手走了,不愿再瞧梁董事长那张脸。看见对方讲话时嘴唇的形状,他喉咙眼不舒服。 梁通收起他的檀香木雪茄盒子,不动声色地与诸位领导握手。 鲍局长故意绕着圆桌走过去,从对方身后擦肩而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逼问:“认识姓凌的那位年轻人吧,凌河。” 梁通与鲍局长握在一起的右手是僵冷的,但面容纹丝不动:“不认识。” 这句话鲍正威是蒙的,但梁通肯定知道内情。 市局门口有黑色专车与司机保镖等候接应,梁董事长在衙门里转了一圈,毫发未损全身而退,身后留下一片怒不可遏的骂声。 鲍局出来的时候,绷不住一脸阴云,难得也爆出一句骂娘词汇。鲍正威对薛谦说:“这个人厉害,但是也有破绽。他最大破绽就是,对我们反复提到郭兆斌甚至陆昊诚的死显得毫不关心,过分的冷漠、冷静和有所准备。他早就知道郭兆斌会被灭口,甚至知道昊诚那件案子,他也一定清楚凌河是奔着何种目的来的,背后一定是有关联的。” 梁通办公室的电梯,从八层直通地库,沿着地面之下穿过大街,通往梁氏酒店。警方稍一调查就看出,这秘密通道原来是当初废弃的地铁站地下通道改建而成。梁通这样的挖地打洞,明显属于非法施工,危害公共安全,把朝北大街凿塌了怎么办?然而有钱有势的人就敢这么凿,城管只能管到街头贩夫走卒,管不到梁董事长。 梁通这次为了将郭兆斌引出锦绣皇庭,不惜暴露他办公室藏在书柜后面的电梯入口。鼹鼠洞本来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被那畜生弄砸了锅,几乎就要满盘皆输。这样危机的情势下,还让郭兆斌死在自家地盘上,郭兆斌这个人,得有多么重要? 郭兆斌说白了就是一个从农民摇身变成资本大佬的奇葩。假若不知内情,还以为这是一个成功挑战固化阶级秩序的励志故事。然而,资本市场上哪有真正的励志故事,男人要愿意跪,女人要愿意睡,圈子里这块利益大饼的分量就这么多,你想要从中分一块饼,就要看你攀上的大腿够不够粗,看别人是否乐意分你一块饼渣。 一个农民企业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为什么杀害陆警官?一定有人出于某些原因指使他做下这样的血案。 …… 薛谦坐在警车内,思前想后,想到一个釜底抽薪破解僵局的思路,拨通了电话:“严总,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如果不是为我师兄那件案子,我轻易不找你帮忙。” 严小刀确实听起来不舒服,声音沙哑,好像饱受重感冒的折磨:“你说吧。” 薛谦说:“陆警官在遇害前三天,也就是三年前的4月19日,曾经去过锦绣皇庭,但不知去调查什么或者见过什么重要人物,监控录像全部没有,口供问不出来……我知道你认识熟悉那里面一些人,比如,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我在录像里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都是以前认识的人,现在不来往了。”严小刀直觉就想拒绝这类提议,“薛队长,这种事属于利用以前的感情关系,不合适。” 薛谦脱口而出:“但是你跟女人最好说话了!” 严小刀画锋一转:“薛队长,其实你身边也有一个很方便很好说话的‘线人’,你怎么不问问那位?三年前4月19日他或许也在里面,很可能看到过什么。” 薛谦沉默半晌,不爽地说:“我这样就不算利用感情关系了?!我才不问他。” 薛谦挂断电话才检讨自己太暴躁了,冲严小刀发什么脾气?自己这会儿才是傻白甜,真实情绪在外人面前一目了然。 他一条手臂垂到车窗外,不停抽烟,在车门旁边的地上攒出四五颗烟头,最终拨通梁少的电话:“有晖,我这两天在燕城,崇山宾馆1208号房间,今晚能见个面吗?我等着你。” …… 不太舒服的严总,暂时寄居在凌先生在临湾新区的一个临时寄居处。 他挂断薛队长的电话,仰面让自己重新陷入柔软的被窝,身体时不时打出一两个剧烈的寒战。他身子里面和外面完全不是一个温度,中间只隔一层脆弱的皮肤,周围触手可及的阵阵热浪愈发激得他浑身发冷。 严小刀发烧了,高烧了两天。即便再健壮结实的一副身躯也不是钢筋铁骨,终究是有心有情有义的血肉之躯,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跌宕起伏和心理煎熬,终于还是撑不住。 他病得很是时候,也要感激凌河当时就没送他回家。以凌河的善察与私心,严小刀,你是想要回到你干爹的旧宅,还是想要回到海边别墅见你养母,让母亲面对你这失魂落魄无法自持的模样,仓促之间得知事情真相?都不是良策。 于是,当天凌河的车子载着他,沿着蜿蜒迂回的海边公路去到一个不为外人知的驻地。每日晨昏坐看潮起潮落,海天一线风光绝色。 大楼外面破败不堪,内部荒凉空旷,墙壁上浮现许多独具韵味匠心的涂鸦画作。凌河只花了很少的钱,从一群破产艺术家手里租下这栋厂房改装的画室——他现在其实跟那群文艺青年同样的囊中羞涩。满院枯草点缀着生命力顽强的铃兰,外墙剥现出图案,透出几分萎靡的文艺情调。 破厂房就连房间隔断都没有,还不如燕城里北漂群居的地下室。凌河跟所有人同住一大间,互相之间拉一道布帘子。 只是严小刀那时浑浑噩噩,忽略了凌河经济上明显的困窘拮据。 严小刀闭眼躺着,透过睫毛间隙瞥见修长的人影带着熟稔的气息压上来。 凌河是用舌尖分开他滚烫的嘴唇,硬塞进一只冰凉的温度计。 “别亲我,有病毒。”严小刀哼着说。 “把病毒分一半给我。”凌河抚摸他的前额和脖子,竟然真就再次挑开他的嘴,从唇舌之间勾出口水丝分享滋味,也是个疯疯癫癫的脾气。 严小刀的口水都是烫的、辣的。 温度计读出39.8°,病来如山倒。 凌河说:“去医院看看?” 严小刀用手臂挡住眼底红丝:“不去。” “就这么生扛?”凌河皱眉,“你以为自己是一块铁吗?” 严小刀说:“我没病,我心里难受。” 他极少生病,偶尔高烧这一次,好像抽干了过去几年积蓄的全部精力,脸颊都悄悄凹陷下去。 凌河就在他的睫毛缝隙之间来来往往出现了好几次,弄凉毛巾给他降温,尽管这样的物理降温土法就是杯水车薪,没什么作用。严小刀依然陷入循环式的冷热相激,十分难过。 凌河在焦急中四处环视,立即又觉得这破厂房的窗户很不顺眼,西晒的阳光正好就要移至小刀的床前。 凌河抬手一指,对仅有一帘之隔的隔壁床铺某人说道:“致秀,帮我把那扇窗户的窗帘挂上,晒到严先生了。” 毛致秀从床铺里眯出一双惺忪睡眼,一瞅那扇大窗足有两层楼的高度:“这么高?这得是猫才上得去吧!” 凌河说:“秀哥,你不是猫吗?” 毛致秀一哼:“老板,您还是养只真猫吧!” 凌河瞧出毛小队长是故意拿乔,不得不抬了贵体移驾到毛致秀床边,捏捏仙姑的丸子头,再揉揉仙姑的胳膊,最后坐到床上给仙姑捏肩捶背。 “诶再往下,往下……”毛致秀脸朝下舒服地趴着,伸手指点,“嗳对,就这就这,哎呦我的腰睡不了这硬木板,诶再往上点,您手使个劲!” 凌河忍不住想要发作:“你怎么不找蕙真给你捏,她比我手艺好!” 毛致秀从枕头里斜出顾盼神飞的一双眼:“老板,我不让你捏,我怎么拿你寻开心?” 严小刀绷不住“噗”地笑出声。 凌河气急败坏,下手捏仙姑的翘臀。毛致秀捂住自己臀部赶忙呼救:“严——先——生——” 严小刀沉沉地笑出声:“你俩继续演,不碍我眼!” “一只懒猫恶猫!”凌河骂道。他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确认了已有伴侣的身份,确实不适宜再跟致秀没大没小不男不女地瞎闹着玩儿了。 毛姑娘给眼前一对伴侣添油加醋的目的也已达到,鼻子眉毛眼都笑成一团,很有成就感,于是移开尊驾爬起床来,去安窗帘了。 就这一通插科打诨,让严小刀在高烧状态中稍微缓解,没那么疼了。他知道凌河是真担心他。 凌河喂小刀吃掉一碗荷包蛋龙须面,又吃了一轮退烧药,随后把床帘拉严实了。 凌河侧卧着将人环抱,怀中人仍然不停打颤。凌河解开小刀的睡衣睡裤,麻利儿剥光,同时脱掉自己衣服,用毛巾被蒙住。 这大间屋子里毕竟群居着不少人,周围是窸窸窣窣响动和说话声音。一帘之隔,严小刀都感到意外凌河这样对他…… 身躯相合,肉贴着肉,严小刀冷热乱颤的皮肤骤然被温暖的躯体包裹住,裹得严丝合缝,能感受到一双手不停抚摸他,胸膛紧贴他,坚持往他身上发功渡热。 凌先生平时每次在床上办那事,都没有脱得这么干脆利索,严小刀忍不住皱眉:“你再摸我硬了。” 片刻,严小刀说:“我真硬了。” 凌河嘲笑道:“39.8°你还能硬,你果然没病!” 严小刀说:“你都脱光了,我不硬我是不是有毛病?” 凌河嘴角浮现微光,笃定地替他下了结论:“你没毛病。” 好像很久没这样亲密,越是心煎,就越想念对方难得的温柔。严小刀侧过身,脸埋进凌河的肩窝,无声地蹭弄,然后拉过凌河一只手,按到自己下半身昂首抖动的龙头上。他这姿势分明是从熊爷那儿学来的,熊爷每天晚上在狗窝里跟媳妇求宠求欢,就是这么打滚蹭毛的德性! 凌大爷以横卧之姿打量和抚摸严小刀,掀开被子一角,完全就是下意识地弯腰凑上去。 这样的意外举动让仰躺的严小刀吃惊,双腿肌肉瞬间僵了,脑子本来就烧得头晕糊涂,烫出了一片意识的空白——他以为凌河是要给他做那个! 凌河弯腰附身的动作连贯而流畅,就是要做伴侣之间情之所至理所当然的那件事,完全不会感到羞耻或者别扭,小刀都为他做过同样温存体贴的事。严小刀被眼前情形激得忍耐不住。不由他的意识了,他下身猛地顶起,在内裤下面顶出突兀的维度和角度。 严小刀一动都不敢动,一半是因为体虚,另一半是觉着不可能,烧出幻觉了。 赤红色的龙头突破阻隔猛地蹿出。凌河离得很近,眼仁瞳孔针缩,也像被一柄尖锐的利器刺中眼膜,浅绿色瞳仁被逼出一层暗红。 凌河几乎用嘴碰到,生硬地刹车,微微调开视线。 严小刀都看出来了,这事不行。凌河像是冲破了层层的障碍阻隔,面对眼前岩浆咆哮烈焰滔天的大火坑,不顾一切纵身一跃,跳到一半发觉还是跳太早了,根本就跳不过去么,半空中生硬地拉出一个直角,直线下坠就要掉坑底了! “用手就行。”严小刀猛地拉过凌河,把人从火坑中捞起。 他有点揪心,轻声说:“不用那样,用手。” 两人身体都在发烫。 凌河也没什么过分艰难夸张表情,就趴在他大腿上,垂眼嘀咕了一句:“你为我跳海了,我不能为你跳个火坑么?这算什么。” 严小刀觉着自己幻听了,还是凌先生真的会读心术? 他还是伸手捂住自己,把利器收回包袱:“别闹,不要。”凌河却还不依不饶,非想要试试。床上这样你来我往欲拒还迎的场面也是新鲜了,两人在床帘之内用轻微难辨的动作互相揪扯……凌河最终撕扯赢了,低头隔着一层内裤,含了小刀,吻了小刀。 严小刀觉着他快被烧化了,周身灼热,热浪宣泄,身躯化成铁水…… 之后,严小刀背着凌河,还是给苏晴打了个电话,约定当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 他表面上婉拒薛队长的提议,内心无法释怀。陆警官遇害前的行踪,与锦绣皇庭这座众所周知的酒池肉林“豪门后宫”,二者之间划出一道说不清的关联,这已经不仅是为陆警官复仇伸冤,“梁”这个姓氏足以让他困惑不已,百爪挠心。 同一个晚上,严小刀和薛队长同时约见他们各自的线人,两只大手从两个方向潜行着扒开灰迹,试图寻找看不见的恶魔这些年来茹毛饮血作恶人间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第一百零二章 美人如玉 严小刀约见苏小姐, 是在临湾一家会所的包房之内。 他出门坐上计程车之后, 给凌先生发了一条先斩后奏的讯息:【我去找苏晴询问线索,很快回来, 不用着急找我。】 他对老家这片地方太熟, 特意选择一个比较安静清幽的地方。和“雨润天堂”或者“锦绣皇庭”那种俱乐部不一样, 这是个干净地方,不养鸡也不下蛋, 就是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客人们喝茶聊天观景赏鱼的场所。会所内弥漫沁人的幽香, 灯影与荷花在池中一齐晃动。 严小刀盘膝坐在竹编炕桌一侧,给姑娘沏茶, 迅即就被苏晴揽过茶具茶杯。苏晴做这些小事举止娴熟而优雅, 眉目聪慧娴静。 第109节 她是现在圈子里客人们最喜欢的那种“文派”姑娘。丰乳肥臀举止庸俗的肉弹网红脸已经过时, 清水出芙蓉又腹有诗书才学的更受欢迎,这年头从事任何工种职业都不容易,高校文凭和各种才艺考级证书都是需要的。 苏晴嫣然笑道:“《万历十五年》我读完了,小刀, 你再为我推荐几本?” 严小刀说:“我都不知道, 最近还流行看什么书?” 苏晴道:“就是你平时喜欢读的那些, 男人都感兴趣,我长点见识,跟他们就有的聊。” 严小刀随口翻牌,推荐了一堆诸如《剑桥中国史》、《南海战略》、《六百年津门城市史》《乔布斯传》之类的闲书杂书。 寒暄之后,严小刀切入正题:“苏晴,我就问你很重要的一件事, 三年前4月19日这天,你在不在锦绣皇庭?” 他问完这话,也觉着太难为姑娘,随便扯住一个人,质问对方三年前某一天发生的故事,谁说得出来? 果然,苏小姐委婉地蹙眉:“三年前?我怎么记得住呢。” 苏晴不是梁董事长旗下正式签约的公关艺人,她是外围,是圈内颇有资历的花魁,时不时被燕城的贵客点名去锦绣皇庭见面,或者在年会酒会上“借”过去壮大声势,锦绣的经理还要额外付给她一笔出场费用。严小刀不甘心地回想自己那一年与苏小姐见过几次面,每次都是在哪里,试图从脑子里扒出支离破碎极为有限的记忆片段,引出对方的回忆思路。 苏晴再次为小刀斟茶,眸子里晃过茶杯中的水纹。水中一道模糊的光影划过,她的手在半空顿住。 严小刀精明地捕捉到:“想起什么?” 苏晴迷茫地抬眼:“4月19日?我想起来了……我那天确实在锦绣。那天是我一个姓黄的姐妹过生日,黄小姐是锦绣的签约常驻,她约我们几个感情亲密要好的姐妹一起为她祝寿庆生,我还给她买了蛋糕和首饰,就是这天。” 严小刀舒了一口气,又提一口气:“几个姑娘过生日,你有没有在当晚见到任何可疑人物,尤其是生脸的、不太符合欢场氛围的男客?” 苏晴很聪明地一点就透,一步一步往回倒带:“大堂人来人往噪音很闹,都是男宾和各自的伴儿,真的记不得都来过什么人。我们在楼上一间包房躲个清静,喝酒唱k,后来锦绣的庭爷找到我们房间,非要进来强迫我们陪酒……” 严小刀被热茶从舌尖一路烫到心口,脊背却生出一片寒凉:“什么庭爷?哪个庭爷?!” 苏晴娓娓道来:“就是圈内一位公关大少爷,也不是锦绣的常驻,身份神神秘秘,大家都这样叫他。” “公关少爷?”严小刀极为意外,“他大名是不是叫张庭强?” 苏晴清秀的眉眼间露出尴尬:“小刀,他不叫张什么,他叫古耀庭,我听过有人喊他古少爷或者庭爷。” 不管这人叫什么名字,姓氏和名讳可以改,对于某些人,祖宗牌位、家门宗祠、过往历史都可以不认,但是一个人的面孔长相总能找出父母原生的痕迹。严小刀直接抛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中生得光头锃亮、身材魁梧、一脸冷硬寒光的年轻男子:“这是十几年前老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苏晴面露惊异,端起照片足足认了五分钟,也有些惶恐失措:“小刀,这人有问题?他是罪犯么?……我觉着就是他。” 苏小姐突然从珍珠手包里掏出一只笔,直接在木制茶盘上开始速写手绘。 她有一手画工,在燕城专门拜师学艺来的,有身份有品味的客人最稀罕这样的小姐。她寥寥几笔就画出人物的神韵,五官脸型与照片中人相当一致,气质更为老辣成熟,唯独那引人注目的光头,竟然变成了马尾辫! 这马尾又和一般人的不太一样。这位古少爷,或者说古大爷,眉目英挺凌厉,脖颈粗硕,身材雄伟,脑袋上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一根一根的钢丝,支起角度,最后梳成一条马尾短辫,支棱在后脑勺上。一股张扬慑人的气场,从木质茶盘的纹路中洇出来。 严小刀看得出来,苏晴笔下肖像与照片中应当是同一人,只是凶相毕露的光头改成气派风流的时髦发型,俗不可耐的本名被抹掉,换成个略微文雅的化名。 严小刀有一件事不解:“这人应当四十岁了,这么大岁数,他做公关少爷?” 苏晴的一对妙目横波泛出涟漪,浅淡地一笑:“做我们这行的,六十岁站街也是小姐、少爷。只要没嫁出去,没有跳出这个樊笼,就永远都是小姐、少爷啊。” 严小刀面对苏小姐如水的目光,蓦然无话。 …… 此时,严小刀被这些让他震惊的收获覆盖住情绪。他一直以为,警方寻找的目标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悍匪,劫夺赃款后远走高飞,如今像戚宝山那样,成为富贾一方的豪商贵客,或者摇身一变成为游景廉那样呼风唤雨的地方大员,混得最差也是生性内敛懦弱的谈司机那样,还能在县政府里做个副局长。 果然天下之大,人各有志,事情的进展脉络永远出乎意料。这位庭爷改头换面化名古耀庭,多年间出入燕城上流社会的风流艳场,怪不得警方都很难扒出其人行迹,因为谁都不会想到。 严小刀郑重地恳求苏晴:“你再仔细想想,当天这位古少爷到底做过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人?” 苏晴神思凝重:“他在锦绣露面,一定是有人点他的局,专门过来见人的,不然他不会来。” 严小刀按住关键点:“谁点他的局?他来见谁?” 苏晴皱眉:“这人势力大得很,跟有钱的老爷太太们结交广泛,据传说还是赵家的‘儿婿’呢,不知真假。” 严小刀都觉着难以置信,圈内赵家那样身份,往上数出三代都是赫赫有名人物,德高望重,庭爷这胃口太大——儿婿? 且说当日,苏晴与几位熟识的姑娘在包间内叙述姐妹情深,古少爷那人进来了,大刀金马地往沙发上一坐,一人占据三人位置,让两个姑娘坐他大腿上,陪他喝酒唱歌。 苏晴不待见古耀庭一贯强横嚣张的气势,借口补妆悄悄地躲了,不愿被那人染指。 她并未亲眼见到古耀庭当晚做了什么。 她假若亲眼见到,恐怕死的就是她了。 大楼高层的安保装置响了,应当是有生人闯入楼上的贵宾包房,各层保镖出动,神色慌张。苏晴随后确实听见一些风言风语,说有陌生男子不知怎么拿到加密磁卡,上楼偷窥,惹得庭爷和客人雷霆震怒,弄得不好收场。 严小刀焦虑地追问:“到底是什么陌生人闯了包房?古耀庭见的客人又是谁,莫非就是赵家那几位老人儿?” 严小刀破釜沉舟之下拿出一张穿警服的年轻男人照片:“你当天见过这个人吗,闯到楼上的男子是不是他?” 苏晴冥思苦想很久,努力扫描她这些年在锦绣见过的所有男宾的相貌,最终充满歉疚地摇头。她确实认不出陆警官的照片。 尽管苏小姐在最后一步记忆断片,严小刀的脑补足以帮他急迫武断地一步跳到结论,陆昊诚就是因为这件事受害。陆警官当日闯入锦绣皇庭的贵宾包房,目睹了古耀庭与重要客人的房帏秘事。 严小刀才不相信陆警官是偶然路过,或者不慎上错了楼层,一个人品正直的刑警队长去到那种地方,一定是查案提取线索罪证,便衣孤身潜入匪穴,见到了绝不允许被外人看到的场面,以至招来杀身之祸。 “可能就是这样的,你知道他们那些人,他们玩儿得很过火,常人眼里不堪入目……”苏晴赞同小刀的思路,“闹出人命的也有,但事后‘清理’得很好,根本不会有人来调查真相。那些身份尊贵的客人,如果被人拍下这种场面,是要声名狼藉上位不保的!” 声名狼藉,舆论哗然,就像当初游公子那样丧了命,果然不能让某些罪恶行径曝光。 苏晴明明还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在严小刀面前终究顾忌脸面,不断用委婉的言辞加以修饰。但严小刀能够从姑娘的只言片语读出那些淫荡狰狞的面孔,群魔乱舞似的多人群戏,沾满鲜血的丑陋道具,沦为禁脔被随意凌虐的人形玩偶,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血光淋漓的地板和墙壁…… 苏晴神思凝重难过,说不下去。这些就是锦绣皇庭传说中的性爱游戏,极少有人亲眼目睹,但都有所耳闻。假若参与的人,无论是施暴一方还是受虐一方,都是公众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事情就是绝密丑闻。 于是,古耀庭或者其身后的人物,指使家丁郭兆斌伺机杀害了陆警官,如今这个为虎作伥的郭姓家丁也被主子灭口,这就是最简单而且最合理的解释。 血色溅满行凶的小屋,那片鲜血的面积越来越大,充满严小刀的眼球。 他这趟没有白来。苏小姐不是锦绣登记在册的艺人,因此警方在4月22日案发之后调查锦绣,被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公关艺人“花名册”晃瞎了眼,竟然漏掉苏小姐这样耳聪目明玲珑剔透的线人。梁老板旗下极个别的知情者早就被威胁封口,时过境迁,谁还能说出真相? 严小刀想要起身时头晕发软,被苏晴扶住:“小刀,你不舒服?” 严小刀硬撑着摆手:“热茶喝多了,体温有点高。” 苏晴也看出他发烧了:“我送你回去?” 严小刀微微喘息:“别,不用送我。” 苏晴握住严小刀的双手并没有放松,分明就是留恋,但又明白小刀今天约她在这么一个四大皆空清幽佛堂似的地方见面,就是含蓄地将二人关系止步为“清白旧友”。 “谢谢你。”严小刀顿了半刻又说,“对不起啊。” 严小刀是不乐意薛谦指挥他做的这事,分明还是利用了姑娘与他的旧情,他确实愧疚。 苏晴眼中带笑,话音却是悲声:“小刀,我们认识八年,你和新人才认识几个月。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在欢场卖笑,如果我是良家女子,你会不会娶我?” “与那些事无关,我从来就不在意。”严小刀真心实意地回答对方,“我见到他第一面,就喜欢他。直到现在,他的真实姓名身份我恐怕都没弄清楚,管他是不是良家,他再恶再毒我仍然喜欢!” 苏晴泪如雨下,以告别仪式般的郑重吻了小刀鼻尖上的小痣,转身离去。 再恶再毒都喜欢,这一定是倾心痴缠的喜欢,旁人还能插得进一个指头? 严小刀逞强婉拒了苏小姐的护送,立刻就感到后悔,他扶着门框头昏脚软寸步难行,浑身骨节叫嚣着酸疼。他默默地自嘲老大爷确实需要几位丫鬟抬轿,今晚恐怕只能睡在这间会所佛堂里。 手机响了,他低头查看短信,正是凌先生恼羞成怒的口吻:【很恶很毒的人来接你回家!】 一条短信把严总激得脚都不软了! 他的脊梁骨在暗处“砰”得挺直了,甚至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窗户位置,琢磨有没有可能跳窗跑路!凌河显然压了火气,没说丢出他的铺盖卷让他睡大街上,是要接他这个寸步难行的重病号回家。 他同时又感到奇怪,凌河总能及时追到他的行踪,好像在他身上装了遥控,甚至能听到他和苏晴的谈话? 严小刀刚要回电,眼前一个高大身影罩上他的视线。 他被人一手揽住后颈,一手摁着前胸推进包间。凌河用后脚跟一踢,利落地将房门阖拢。 荷塘的水汽和青草香在房内盘桓,合着茶水幽香的气息。 严小刀没有反抗能力,身躯看似强壮但肌肉无力知觉绵软,缓缓倒在竹编卧榻上,被凌河顺势骑在身上,摁住他四肢手脚。 严小刀轻声哄道:“别闹,我过来办正事,苏晴知道陆警官的案子线索。” “我知道你来办正事,我不高兴!”凌河罩了一身汗汽,上衣微湿,估摸也是一路飞车赶来的,汗水中甚至能闻到一股酸涩醋意。 几小时前还温存抱你。 我就是不高兴。 严小刀感到啼笑皆非,蓦然生出“这熊孩子需要家长好好调教”的深刻领悟。 凌河一手突然发力伸向他胯间,严小刀猛地吃痛,但没有哼出声。 那只手就抵在他两腿之间,缓缓向后按到臀部一线,折磨那脆弱的地方,昭示凌先生的所有权。日渐精进的纯熟手段迅速就让高烧的人陷入剧烈喘息和阵阵痉挛。严小刀偏偏动弹不得,只能仰面由着凌河的手指将他裤内东西逗出肿胀形状。 严小刀既没制止也没准备反抗,今夜事今夜毕,不就是三进三出么,刀爷身子骨能扛,不然没准还要攒起来算总账! 凌河盯着小刀,生生地把恶气从脑顶逼出去了。 凌河弯腰低头,迅速在小刀内裤正中漂亮雄伟的地方,隔着布料亲了一下,随即为这人整理好衣裤。原本想要威胁“操到你起不来床”,然后发觉这家伙烧得五迷三道魂不附体,眼珠都不能聚焦,已经起不来床了,哪还舍得折腾? 最近一周禁欲,不做。 自己的媳妇还是要捧在手心里体贴着,这道理凌先生懂得,吃醋也就忍了。 凌河弄了几条冷毛巾,为小刀做物理降温。 两人平躺在卧榻上,等待薛队长派遣物证科的哥们过来,取走口供录音以及苏小姐的速写肖像。严小刀对凌河和盘托出他今夜的收获。 凌河也赞同他的推断:“古耀庭选了最妙的一条捷径,出卖自己侍奉权贵,飞黄腾达一步登天。陆警官发现这桩秘密,或许还有更多的犯罪事实,被歹徒灭口。” 严小刀感到难以置信:“一个依靠出卖身体和寄生于强权苟活的人,不就是个‘鸭’?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肆无忌惮杀人放火,杀害刑警,谁给他这个胆子?” “一骑红尘妃子笑,褒姒烽火戏诸侯,不过就是两个草包一样的无脑美女。这位古少爷总比草包强点儿?他怎么就不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贵妃得宠时就是万人之上,手握朝臣的生杀大权,侍天子之宠而无法无天,讲的不就是古耀庭这种人?”凌河发觉这个比喻不甚恰当,意思也差不多了。 严小刀摇头:“无法想象,有人喜好这么个重口味的凶徒,一脸横肉……” 凌河对此不以为然,视线在严小刀浑身上下走了一圈,但这个比方他没说出口。 小刀在他心目中是完美的,英俊而健美,绝对没有一脸横肉。 凌河为严小刀展开他的条分缕析:“这位古少爷,背后有了一座大靠山,才有胆量和能耐草菅人命,对待知道他底细的旧人旧事,轻松玩弄于鼓掌之中,玩腻了再杀人灭口,难怪戚爷、游大人和谈绍安三人都对古耀庭心怀忌惮、三缄其口、避之唯恐不及,都不肯说出真相。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假若郭兆斌是显贵门下养的一个用作行凶利器的马仔,梁通就是个负责敛钱和看场子的马仔,而古耀庭,是为权贵豪客抹肩捶腿陪床的马仔!” 因此,赵家庄养了三条狗,这三条走狗平日相亲相爱,业务上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并且互为盾牌,互相掩饰身份,逃避一切有可能让他们行迹败露的追踪。这些人偶尔从黑暗中露出几颗华丽光鲜的怪兽头颅,埋在潭水下面的,却是臭不可闻的腐烂尸身。 严小刀突然领悟了这位庭爷,甚至梁通,在这个局中的身份和位置:“我原来以为郭兆斌这个土大款是梁通直接豢养的打手,现在看来,郭兆斌未必听命于梁通,梁董事长可能没有直接涉及陆警官的命案。” 如果“古少爷们”与圈中豪客是以锦绣皇庭暗中搭桥,享受着醉生梦死,这位腰缠万贯的梁老板就做了这口藏污纳垢的大瓮,献上利益寻租的投名状,却总有一天难免引火烧身。 凌河抚摸小刀高热的脸庞,嘲讽道:“你可以稍微放心那位梁小朋友了,他亲爹也不容易,表面风光无两,背后焦头烂额,背地里恐怕就是被‘赵世仁’压迫多年的一位‘梁喜儿’,等着你和薛队长去解救他!” 严小刀关心的又不是梁家,而是他的凌公子。 第110节 严小刀轻声说:“小河,你不顾一切地掀开旧案,千辛万苦追踪这条线索直到牵出梁通、古耀庭的真面目。所以,你要掀开的就是这个肮脏的‘圈子’,圈子里绝不止古耀庭一个自甘堕落的人渣,一定还收纳网罗了其他人。他们中间很多人是无辜的,他们并非自愿沉沦,而是遭受逼迫和非人的欺凌,比如麦允良、卢易伦,比如……” 还比如谁?严小刀说不出口。 大敌当前,前仇真相透过血光直击面门,凌河仍然能维持平静,面容和情绪坚不可摧:“所以,临湾墓园里的那场雨,是为我下的雨,是陆警官想要对我说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做鸭的他也可以是个1,这样想就明白吧。 下一章是薛x梁的内容,主cp不出场,不喜可跳过。 第一百零三章 白桃蛋糕(薛x梁) 崇山宾馆1208号房间。 薛队长站在窗前眺望燕城景色, 抽烟, 偶尔低头扯过t恤衣领闻了闻,顿时被自己熏倒。 原本不是想要约炮, 他就没有按照约会的套路来, 出差这两天忙得身体脱轨灵魂出窍, 洗澡换衣服敷脸吹头发之类的约会步骤全都省了。当然,他本来也从不敷脸。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 打算洗一个冲锋战斗澡。 部队、警校里所谓的战斗澡, 就是一群爷们百米冲刺冲进澡堂,在迈步冲进去的同时身上那层制服皮就已经扒掉, 甩掉鞋袜, 一身的汗水和泥浆在笼头下冲干净, 肥皂在身上以闪电速度游走,囫囵走过全身,最后快速冲掉。五分钟之内洗不完,你就顶着一头泡沫出去;穿不上衣服, 你就光着屁股出去列队。因此薛队长的洗澡速度也练出来了, 五分钟搞定。 然而, 五分钟明明还没到,他敏锐的听力察觉到外面房门被人打开,有人进屋了! 薛队长眼明手快扯过一条大号浴巾。 “哥?”梁有晖的话音伴随着脚步声靠近洗手间,毕竟忌惮着警棍手铐皮鞭的威力,没胆撒疯,道貌岸然地敲了门才敢推门偷看。 梁有晖的视野中, 淋浴间站的就是浑身涂满泡沫的薛谦,以浴巾围住胯部,头发和脸庞都在疯狂滴水。这人左手拿着肥皂,右手拎着防身的手枪。 梁大少爷挥了挥手:“呵,哥。” 薛谦:“你怎么有门卡?” 梁有晖一乐:“给前台塞个小费呗。” 薛谦作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这种场面不会脸红或者炸毛,淡定地抬手一挥枪管:出去等着。 梁有晖的视线,就在薛队长右手拎的那只机械枪以及裹在浴巾下他脑补中的一杆真枪之间来回游移,艰难地挣扎了数个回合,最终还是贴心顺意地带上了门:“哥,我在外边等你,你快点啊……我给你买了几套新衣服,我觉着特别衬托你的身材……” 薛谦冲掉泡沫,一身清爽就无法再忍脏衣服上的臭汗。他硬着头皮从门缝伸出一条胳膊:“那谁,你给我买的什么衣服?给我拿一套穿!” …… 薛队长一身潮湿气,裹着名牌t恤和牛仔裤,相当英俊有型。 他徘徊在房间里,口吻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和吊儿郎当:“呦呵,又买什么了?人傻钱多。” 冷淡就是压抑热情,满不在乎就是掩饰牵肠挂肚。 沙发上堆了一堆花里胡哨的购物包装袋,上面印着薛队长从来都没时间去逛的高档商场和品牌店名称。对他而言,这就完全属于另一个虚幻浮华的世界,充斥着红酒与雪茄的气息和善男信女的浪声艳语。那些华丽又轻佻的光影和泡沫一碰即碎,很不真实。这些就与他无关,甚至是他自己刻意地去回避那种生活。他确实活得比较苍白,还带着几分固执、自恋和清高。 梁有晖欢天喜地地从购物袋里拎出一瓶红酒,再端出一个精致的圆形大蛋糕盒子,摆在桌上。 薛谦当真一愣:“你买蛋糕干吗?” 他脑子挺清醒,今天又不是他生日。 “今天是我生日啊!”梁大少煞有介事地,睁圆了他那一双桃花眼。 薛谦:“……” 薛谦垂下眼观察脚下地毯,心里骂了一句“哎呦我操”,同时狠狠揉捏自己的鼻子:“哦,是么,我都给忘了。” 薛谦是知道日子的。他毕竟是警察,还曾经把梁少爷当作嫌疑人请进局子喝茶,对方生辰八字家庭背景学历工作档案之类,早就查个底儿掉,各种信息分门别类搜肠刮肚他都了如指掌,但他完全忘记今天是梁少爷的生日。 薛队长这一肚子懊恼和歉疚涌上面皮,方才嘲讽对方的那句“人傻钱多”赶忙嚼碎咽了。他诚恳地做出自我检讨:“最近忙晕了,真不好意思啊,我都没给你买礼物!” 梁有晖分明也是失望的,透亮的眼睛蒙了一层模糊黯淡的光膜,还以为他薛哥特意选在这一天约他。 然而,不可一世的薛警官此时臊眉耷眼地道歉检讨,也是千载难逢的吃豆腐机会。梁有晖不失时机地吹响马屁的号角:“哥,你约我就是礼物,你不就是个移动的会喘气的大礼包么!” 薛谦缓和气氛:“双子座啊,都忒么花心。” 梁有晖不以为然:“射手座也特别花心,但是射手座都会终结在我们双子座手里!” 身为射手座型男的薛队长咧开嘴笑了,什么话题都能被这小孩顺杆爬上,那点儿脑瓜容量都用在这种事上面。他平生头一回动手伺候大少爷,撬开红酒瓶塞,又找刀为梁有晖切蛋糕。他打开蛋糕盒子一看,一口口水几乎喷梁有晖一头一脸,差点把对方头上给点儿星光就灿烂的亮片发胶给弄糊了。 薛谦:“你这什么蛋糕?!” 这个生日蛋糕既传统,也颠覆传统,一看就是梁少花了心思为二人量身定做。这原本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寿桃形状蛋糕,专门为六十岁以上老年人祝寿才会买的,小年轻的谁要吃这么土气的蛋糕?然而,梁大少显然买通了蛋糕店的小师傅,专门订做,在寿桃上面加塑了一只警帽造型。 蛋糕上的警帽恰好遮住了寿桃,露出大寿桃白里透红的一部分。桃子半遮半掩,犹抱琵琶,露出两道性感弧线,毫无羞耻地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臀部形状。 用更直白粗俗的话讲,这造型就是一只警帽扣着一个大白屁股! 梁有晖自己先绷不住,厚颜无耻地笑起来。这种情人之间示爱调情的小把戏他信手拈来,确实就是故意搞怪,哄着冷面夜叉开心。 薛谦瞪着蛋糕大笑,下流东西! 平生没接触过这么不要脸寻开心的活宝,他很想现在就啃了梁大少的屁股,就让这小子如愿以偿吧,这番心思不要白费。 薛谦切了蛋糕,大大方方地把警帽部分递给梁有晖,自己毫不客气地端了一块寿桃,结结实实咬上一大口……少爷吃“警帽”,警官吃“桃子”。 他们站在窗口眺望繁华夜景,远处的立交桥像积木玩具搭出来的,让人担心那一片披着彩霞的华丽灯影也会一触即碎,就是一场幻梦。二人端酒碰杯。梁大少拽英文说“cheers”,薛谦回一句“茄子”。 …… 两人坐在沙发上吃蛋糕,喝红酒,互相取笑和扯淡,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平静、舒服和惬意。 人和人之间,有时就是逃不开的缘分。 薛谦随口打听:“你妈妈做什么的?” 梁有晖拎着小半瓶红酒,边喝边讲:“我爸他老人家没发财的时候,我妈呢,就是燕城某外贸服装公司的销售,整天就在上游工厂和下游供货商之间跑来跑去,挣点销售额提成的辛苦钱。后来,梁技术员一步步进化成梁董事长,我妈也摇身一变,从销售员变成自创品牌服装设计师了,专门给圈内有钱贵妇做衣服,自我感觉还挺好的!其实我妈根本就不会做衣服,她让手下雇佣的设计师和裁缝去做,她就是挂个梁董事长夫人的牌子。一个圈子里的人嘛,哥您也懂得,互相捧场闻臭脚,马屁拍得天花乱坠,屎尿屁都是香饽饽,买梁董夫人的品牌就等同于逢年过节跟我爸拉关系送礼,钱要互相赚才是好伙伴,其实我妈设计的衣服就连我跟我爸都嫌弃看不上!” 梁有晖眼睛长得很好,眼仁黑白分明,一对漂亮的欧式大双眼皮被酒意染成绯红色,眼尾略带桃花。 薛谦发觉梁少一点儿不傻,世间道理全都懂,人情世故都能解读透彻。他又关切地问:“你现在自己做什么,不能总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将来你老子哪天不能再做你的私有银行和提款机,你怎么生活?” 梁有晖招认道:“我现在学着做生意呢,借鸡下蛋以钱生钱还是好赚的,叔叔伯伯们看在我爸面子上也乐意提携我。更重要的,我现在每月预算开销省多啦!哥你瞧,我都不出去鬼混了,我男朋友又不伸手管我要房要车,买个红酒蛋糕都嫌弃我人傻钱多,我哪有花钱的地方!” 薛谦满意地笑了,伸手撸了这小子的头发,结果撸出一手发乳摩丝,黏黏糊糊的白色泡沫质地,烦得他顺手全都抹到对方脸上衣服上,骂道:“抹得什么恶心玩意儿?真他妈不禁撸!” “哥,我特别禁撸。”梁有晖抛了个桃花眼,笑。 “省着撸吧你!”薛警官刻意回避开如此明显的性暗示。 薛谦意味深长地说:“假如以后有一天,没有七彩葫芦似的宾利车开了,你能习惯么?” 梁有晖浑不在意:“那我以后每天坐警车呗!” 薛谦其实越聊越深地陷进去,原本设计的软硬兼施套话逼供的套路,一丁点都使不出来。梁大少眼神清澈,毫无保留,薛谦徘徊在他设计的套路上,不停地兜着圈子,自己快把自己套进去,作茧自缚。 他捏动自己的指骨,冷不防地开口:“那天郭兆斌在锦绣皇庭对面,你们家开的酒店里,被人一枪击毙,你知道谁干的吗?” …… 这种类似于刑警审案的职业套路,首先云山雾罩扯一些没用的废话,用家庭关系人伦亲情作为麻醉催眠对手警惕性和意志力的手段,迷惑嫌犯的心思撬开嫌犯的嘴巴,瞅准时机突然抛出关键问题杀手锏,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哥,我真的不知道谁干的。我那天都不敢上街去看,我晕血,我上医院输液打针都晕!”梁有晖就怕他薛哥又找他问案,唇边笑容蓦地消失,心里彷徨。 薛谦脸上射出冷兵器的硬朗光泽,面无表情:“你爸手底下有没有擅长使用狙击步枪的人?” 梁有晖战战兢兢的:“我没见过。” 薛谦的坐姿很有气场,一条手臂横在沙发靠背上,下巴微微收起,逼视梁大少:“枪手是在一百八十米开外的某写字楼楼顶开枪,随后快速逃脱。我调看过监控录像,仔细辨认了疑似枪手轮廓身材,这人和在火车站打了我一冷枪的杀手是同一个人——你还记得你送我那个游戏机么?……所以,枪手是谁?你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出境外逃,还是躲在城里哪个地方?!” 薛队长甩连珠炮似的崩了梁少一脸。 “……哥。”梁有晖眼神无辜而难过,“幸亏我还送了你个‘救命宝’,‘救命宝’能把这事抵了吗?” “梁通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将来你们梁家家业财产全部都要交付到你手上,他做出来的事情你一样都不知道这可能吗你糊弄我?!”薛谦毫不留情地又甩一炮。 “……”梁有晖呆怔着,手足无措说不出话,酒意烟消云散,大脑一片空白。 薛谦还有另一半线索都没透露,医院监控录像里留下了暗杀游景廉的嫌疑人背影,也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这个受人指使的身手利索的杀手,先在三江地火车站为抢夺证物差点打死他和陈瑾,随后连夜飞回临湾,去医院弄死了游景廉,最后在燕城朝北大街狙杀郭兆斌灭口,一系列手段恶劣嚣张,背后指使者就是蔑视警方,故意挑战法律能够容忍的底线。 薛谦非常难受,嘴边还留着蛋糕的味觉。 假若这些事确是梁董事长精心策划,假若这名杀手是梁通常年豢养并遥控指挥的一柄凶器,有晖,你爸爸也一定很想杀死我,对吧? 进到我家里下战书递威胁纸条的,也是你爸,对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远了。 原本是两块由地心磁场互相吸引而缓缓靠近的陆地,这时脚下大地突然颠簸,磁极悍然扭转,时空变幻,周围景色天翻地覆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这两块飘浮的陆地,才找到机会轻轻地接触对方,就被迫分开了,被四周强大的磁场无法抗拒地越拉越远…… 梁有晖茫然地看着薛谦,喃喃地说:“薛警官,你一直怀疑我爸爸?他就不会的,我们家就是做生意的,您顶多查出我们家生意有什么问题,不会再有别的问题啊!薛警官,说实话我爸爸确实很有钱,他已经有这么多钱了他没必要再出去违法犯罪他就没有铤而走险干坏事的必要啊!!” 薛谦憋了许多话不能对梁少明言,依据查实的线索,梁氏商业帝国确实有些问题,不仅仅是跟郭兆斌的耀光集团合伙作乱,协助郭兆斌拆借套取资金、空手套白狼、骗取银行巨额贷款再将钱财转移做空中饱私囊,而且梁通本人十多年来暴富的路线就十分诡异。梁老板作为商界白手起家的时代弄潮儿,在燕城波诡云谲的征伐战役中时常杀出妙招先手,巧取豪夺的硝烟战中总能离奇幸运地步步占先,把同行老板们甩在身后,这绝不是简单的命好、运气好,而是站在比旁人高的“台阶”上。 “台阶”是怎么回事,还用说吗。 薛谦想过许多对付梁董事长的套路。他想对梁有晖说,你找机会协助我潜入你爸集团总部的办公室,还有你们家里,我需要搜集犯罪证据。 他想过利用梁有晖在梁通家里、专车上、办公室里安装各种跟踪窃听装置,他自认为有足够的床上魅力让梁大少爷肉体和精神全部沦陷,从此离不开他对他欲罢不能。 他甚至想过,就这样把梁有晖带回临湾,找个秘密地点安顿。他并不会直接伤害梁少爷,但梁通自己宝贝儿子被绑了,被逼着也得坦白自首! 这一切混乱的思绪纠缠在脑子里,最终忽地一哄而散狼狈无踪,留下一地狼藉,还得劳烦薛队长自己筋疲力竭地收拾残局。确实不忍心,太他妈操蛋了! 薛谦仰面长叹:“咳……今天是你生日。” …… 薛队长就是这时候接到严总的重要线索汇报,太及时了。 电话里三言两语让他脑子一亮,短暂惊愕过后迅速梳理顺畅,四周空气都变得明朗。 严小刀把一条言简意赅抓重点的短信打到薛队长手机屏幕上:【张庭强化名古耀庭,高层男公关,背靠权贵。陆警官误入死局发现秘密遭到灭口,查古耀庭和背后的赵家。】 薛谦贴着客厅墙壁,脑门对着冰凉的硬墙连磕三下,蓦地清醒了。 他垂头久久盯着手机屏幕,一股酸甜苦辣咸不知都是什么滋味全部涌上喉头舌尖。他提心吊胆一个晚上,就怕严总那边的线人此时交待说:都他妈是梁通干的,可以抓捕结案了! 薛谦眉峰和眼眶边缘洇出红斑。 “哥。”梁有晖从沙发上站起来,精心打扮过的发型和衣装与此时的压抑气氛格格不入,愈发显得可怜无助。 薛谦抬眼盯着梁有晖,突然大步走过去,手机丢在沙发上。 他捏住对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第111节 “对不起啊……”薛谦捉着对方嘴唇时口里喃喃地飘出这句话。 尽管严总一条短信并未洗清梁通多少嫌疑,但薛谦在梁少很是委屈的小白兔眼神里深感愧疚,确实真心想要安抚对方。这是个能给他带来快乐的单纯的人,他却总是让对方悲伤,他很恶劣,很混蛋。他吸吮住梁有晖的上唇,舌尖挑开牙齿,深深进入的一刻,红酒香气和蛋糕的甜星儿铺天盖地,充斥了口唇和感官。 梁有晖觉着自己嘴唇都快被吸走了,被吃掉了! 他本来是插科打诨惯了,不懂得伤春悲秋,完全是被他薛哥的红眼圈感染到了,竟然也被激出红潮和阵阵涟漪,没见过接个吻还吻哭了的!或许就是太激动了,终于得偿所愿拥抱他喜欢的男人入怀,梁有晖顶着两泡子红肿的金鱼眼,陶醉地加深这个吻,甚至舍不得闭眼,流连于面前硬朗英俊的一张脸,舌尖热烈地追逐薛警官的喉头和舌根。 酒店房间是个浪漫而危险的地方,让理智丢盔卸甲,让抗拒变得万般艰难。 不知何时,薛谦上身的t恤被扒,露出结实漂亮的肌肉,两人用忘情的抚摸来发泄生理需要,冲动的激情箭在弦上。薛谦在仅剩的寸丝半缕的理性支配下,猛然拽住百米冲刺准备携手奔向大床醉死在温柔乡的梁有晖:“别,就在这里。” 两人的身体以夸张扭缠的姿势贴合在墙壁上,客厅灯影打在他们身上,沿着肌肉纹路渲染出阴影效果,热辣而性感。皮带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松开了,两人的手都迫不及待伸进去,忘情地抚慰发泄压抑已久的欲望。快感射向神经中枢的时候薛谦昏昏沉沉地回想,上一次都不记得是何年何月。 薛谦熟练地吻梁少的脖颈、锁骨,然后将对方上衣撩起,猛地从头顶拽脱,把这人头发拽成个“一飞冲天”的风流造型。他动情地抚摸对方的身体,手感很滑,肌肉轻薄漂亮,长得很好…… 额头抵着额头,亲密地接吻,再同时垂下眼凝视彼此交握着抖动的部位,喘息和律动的节奏和谐相伴。有些事情天生契合,不需要言语上的提点指挥,做起来贴心合意。 薛谦贴着梁有晖的耳朵骂了一句:“真骚,那玩意儿还镶个钻。” 梁有晖用胯骨蹭他,拱他:“后门儿也镶了,看么?” 就因为这句情人之间的挑逗,薛谦一下子没绷住。他射太快了,真他妈丢脸。不知应当吐槽这位少爷经验丰富手指灵活,还是应当唾弃自己单身禁欲太久了,已经一步跨进老迈弱残夕阳红的行列。 梁有晖不停亲他耳垂,抚摸他的胸肌和胸口敏感的点缀,喘息间时不时说几句调戏的荤话。 薛谦没想到,梁有晖在他面前蹲下了,彻底扯开他的裤腰,将牛仔裤和内裤一扯到底。他被温热的口腔包裹住了,猛地往后一倒,后脑磕在墙上,浑身肌肉颤出一阵一阵涟漪。太舒服了,这样的刺激任何正常的男人无法抗拒。 他低下头就看见这小子的一对欧式金鱼眼,眼眶尚带红晕和泪斑。他忍不住伸手抚摸梁少的脸和头发。他的八块腹肌都纠结起来,线条绷出一股强烈的张力,一波一波狂热的快感袭击各处的末梢感官,浑身血脉热辣冲突。他大口地喘息。梁有晖确实很有经验,能够让他身心愉悦,让两块逐渐拉远的陆地重新黏合到一起。薛队长这时开始懊恼反省他曾经的自以为是和自命不凡,到底是谁让谁的肉体精神彻底沦陷?到底是谁离不开对方?…… 梁有晖这混球,办这种事是什么都不吝的,这样的姿势是深谙“跪舔”的含意。梁少很不要脸地舔他那地儿的毛发,舔他大腿根,舔他的蛋,逼得他口里粗喘不断飘出脏话,性器的前端一阵阵流出液露……他这一次坚持了很久,墙上时钟走过半圈,估摸着把大少爷累得够呛。黏腻的口水沾得到处都是,裹着赤红色的筋脉,还有一些沾到毛发上,让黑色丛林在灯下色泽发亮,性感极了…… 他最终是怕对方太累,捉住梁少的嘴唇用力挞伐几十下,突然抽出来,没有爆到对方口里。 一片白花花的水雾冲刷着他的情绪,太享受了…… 两人重新吻住,梁有晖眼带享受和得意神色:“哥,活儿真大。” 薛谦面容冷硬如常,只从眼底和唇边闪出细腻的情谊:“喜欢?” 梁有晖的全副意识神情是下陷的自由落体式的痴迷:“喜欢死了……哥你真棒,特别棒……” 薛谦用粗糙的大手揉捏梁少的臀部,突然二指探入后面浑圆的大白桃子!这一摸,摸得梁有晖浑身激灵,以为今夜一定要被警棍爆菊了。 薛谦不用眼看,手指摸出这小子后屁股门上某处诱人的机关,咬着梁少的嘴角说:“镶了钻的屁股,你给我留着,不准让别人碰。” 梁有晖眼巴巴地说:“给你留好久了,都放凉了。” 薛谦一心二用,恋爱脑和办案脑同时运转,琢磨严小刀发给他的短信,愈发不是滋味,冷不丁盘问道:“你认识庭爷吗?古耀庭,认识吗?熟吗?” 梁有晖浑身正热乎着,语塞一愣,就没回答上来。 小白兔面对城府深厚的老江湖,打一个磕巴就露陷,薛谦脸色冷峻泛光:“你爸不让你说。” 梁董事长确实叮嘱过儿子,“庭爷”这人的名字不准提,对谁都不能提,总之也跟你没关系。 “哥……”一边是亲爹,一边是情哥,梁有晖用恳求的眼光求薛警官放过,别审了。 “就问一句,你跟那个庭爷玩儿过吗?……上过床?”薛谦眯眼盯着审问对象。 “没有啊!”梁有晖这回反应大了。 “真没有?”薛谦用力揉弄梁少的臀部,喜欢,才会从喜欢的情怀中又衍生出诸如嫉妒、吃醋、恼火、猜疑之类的负面情绪。 “真没有,我跟那人不熟,就没关系!”梁有晖举起右手准备起誓,内心也在深恶痛绝地吐槽,咱是看上您薛警官的人,我品味有那么糙吗我看上古耀庭?丫也四张靠上了好吗,丫没你帅! 薛谦一把扯下梁少的手,甭跟老子来这虚头巴脑的起誓。 “有晖,等我把那件案子始末缘由调查清楚,我回来找你。”薛谦轻声解释,“现在毕竟调查期间,身份敏感,有些事不能乱来。” 梁有晖:“……” 薛谦郑重地承诺:“哥说话算话,等到结案了,我跟你在一起。” 第一百零四章 新任总监 至此, 无数细碎的线索从档案卷宗中缓缓爬出来了, 暴露出它们虫蚁般猥琐的鬼影。这些线索指向性明显地汇聚到那位古耀庭身上,以及躲藏在其人背后的、庞大深不可测的巨舰黑影。 兹事体大, 涉及人物的背景非富即贵, 案卷资料于是就在专案组各方领导之间很棘手地轮转, 各部门之间利益纵横捭阖,这种案子对谁而言都是烫手的炭火。 就连鲍局长和薛队长, 拿到证人线索口供, 汇总成复杂的卷宗交给上方,却都没有拍板实施方案的权利, 只能耗着。他二人不过是外省的一位局长和一个刑警队长, 权利只能落实在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 偶尔出界踏出一步,处处遭遇掣肘和阻挠。像梁通、郭兆斌这样的商人,身份至少是燕城人大代表,想要撬动这些人, 需要市府高层的默许点头才能动手, 不然谁也动不了谁。 清晨, 临湾新区的cbd商贸大楼。 严小刀穿了一身规整帅气的衬衫西装,面色淡定,大步迈出电梯进了公司正门。 前台姑娘a观察着严总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好,转脸找身旁的姐妹八卦:“老板竟然剃头发了,酷!” 姑娘b说:“削发明志么?好担心啊!” 姑娘a:“脸色不对,估计二季度奖金没戏了。” 姑娘b:“这月的工资还发吗……” 严总短暂病假之后回归, 头发剃得比原先还短,只留出一层半寸的黑茬,两鬓削出冷调青灰的头皮颜色。他的面颊明显瘦了,让公司下属一群姑娘们瞧着略心疼。 严小刀对公司里每个人点头问好,维持镇定从容的笑脸,唯独衬衫后心位置洇出一层汗水,让白色布料斑斑驳驳,暴露了他最近往来奔波、疲于奔命、左扑右挡的狼狈情势。他是吃药硬抗着让高烧退了,为了避免集团上下震动军心不稳,最近起早贪黑就泡在公司里,在高层董事合伙人和各个部门喽啰之间安抚游说、稳定民心。他现在就像一块特大号的牛皮膏药,哪里有破洞赶忙奔过去堵洞,难免左支右绌应接不暇,真的很累。 严总如今就是宝鼎集团实际上的最高负责人。 警方至今都没有对外公布戚宝山的涉案内情,在整个案件彻底揭秘之前,这些都是仅仅停留在档案卷宗夹缝中的办案机密。对外只有圈内只言片语凑成的传闻,说宝鼎集团老总戚爷很久没在公众露面,这人可能犯事了离境失踪,可能已被警方控制拘捕,也可能重病垂危,或者就像电视剧里演的豪门恩怨大戏那样,干儿子篡权上位了! 这事就像当初所有人预料的那样,戚宝山一辈子未婚,没有亲生儿子,这份家业迟早要留给干儿子严小刀。 当年很多人背后闲嚼舌根,说他严小刀是为荣华富贵才拜倒在戚宝山门下,卑躬屈膝喊人家叫爹,他都一笑置之,问心无愧。严小刀并不那样在乎钱财之事,但是扪心自问,他也不愿让干爹半生心血这样付诸东流,不愿让家业败落在自己手里。这一份家当直接砸他身上,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烂摊子。 昨晚儿,严小刀在被子下面伸了一条腿主动示爱,竟然被凌先生拒绝了。 凌河说:“不做,怕你累。我要跟你妈妈学做十全大补汤和人参当归汤,帮她宝贝儿子补补血。” 凌河侧卧着用手指勾勒某人憔悴的侧颜,也看出严总最近焦头烂额处境艰难。 …… 姚秘书在桌前跟同事密语感叹:“临湾港分公司有好几个中层管理被挖角,刚刚跳槽跑了,一团乱都没人干活儿了,最近业绩惨淡!” 办公室门猛地被拽开了,严总面目冷峻,态度不善地送客出门,大步直奔电梯想要迅速把眼前这位循腥而至趁火打劫的家伙打发走。竞争对家的负责人刘总还不死心,一路低声劝诫:“我说严总,您再考虑,股价咱们还是可以谈。” 严小刀不容对方置喙:“我还没打算脱手卖盘,刘总您太急了。” 那位刘总一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形势可要瞬息万变啊!” 严小刀回敬道:“您多虑,您先请吧,我这儿还忙。” 刘总挑眉凑近严小刀,探问道:“我听说最近你们有几家分公司被警方冻结查封,经警和审计人员频繁出入,有没有这事?……戚爷不会是真惹上事了吧?” 严小刀冷笑:“可能吗?!” 走廊电梯门在二人面前缓缓开启,严小刀的视野里突如其来劈过一道明亮的光芒。 电梯间内仿佛豁然开朗。严小刀板着一张生硬燥热的脸,猝不及防之下就瞥见他完全没料到的人。从电梯上来的这位爷,正装身材俊秀挺拔,发辫梳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气场逼人! 刘总双脚已经踏入电梯,试图用手挡住电梯门,还在喋喋不休试图规劝:“严总,咱们做生意讲究个观形势识时务!你以前毕竟不是做这一块业务,做生意可不是带一帮人出去砍瓜切菜……” 这话,明摆着就是瞧不起和有意膈应严小刀了。 从电梯内与刘总擦肩而过走出来的人,用天生带有尖刻倒刺的目光剐过对方面皮,冷然地接口:“戚爷去外地游山玩水颐养天年去了,业务全都交给严总处理。你还谈不谈了?你不谈就别耗时间,我找严总谈合作项目。” 凌河四两拨千斤似的拨开对方扒住电梯门的手,让厚重的电梯门把那纠缠不休的家伙关在门内。 严小刀十分诧异地在凌河全身上下晃悠了一圈:你来干吗? 头发梳得这么整齐,你来走台步的吗? 凌河并没有闲情逸致跟严小刀开玩笑,也不是来招摇过市走模特步的。他直奔前台,对接待他的职员彬彬有礼,点头致意。个子高因此温度的发散源位置就比较高,他笑容里温存的气场迅速弥散至整个办公间。 前台姑娘面对如此雅致迷人的风景,话音都不自觉地清脆委婉:“您是凌先生吧?您请这边坐,您先填写这份笔试问卷,我们会安排经理跟您谈谈,然后我们老板会找您聊。” 严小刀完全都没料到。 初番的面试简历当然不是他自己筛选,都是人事部粗筛的。 而凌河规规矩矩地领了一大沓笔试卷子,坐到小桌旁作答题目。 前台姑娘a跟后面的人悄声耳语:“帅毙了……是混血!” 小哥b:“面试咱们市场部中层管理的那个?” 姑娘a:“简历上有两家公司的管理层经验。” 小哥b:“海归?名校闪瞎了。” 姑娘a:“美籍,这有点麻烦……雇佣外籍员工需要另一套文件和手续吧?你说严总会不会雇他?!” “我先看看这人简历!”严小刀躲在办公桌隔间的挡板后面,偷窥良久。他表面不动声色,心急火燎地抽走了凌河那份简历。凌先生的真实履历表他自己都还没看过。 凌河一切依照正式程序,将试卷认真地作答完毕。面试经理还未登场,严小刀再次拽开办公室门,一脸深不可测想要拿刀砍人的情绪:“那谁,你先不用谈了。面试的那位,您进来一下!” 一阵阵声若游丝的窃窃私语声盘桓在凌河身后,他身背万众瞩目的火热视线踏进老板办公室。 严小刀之前就很有先见之明地落下所有百叶窗帘。 前来面试的先生进屋的瞬间,他一把揪住这人脖子上装腔作势的一根斜纹领带,滚烫的唇毫无规则秩序地落在彼此的眉眼、鼻尖和耳垂。严小刀心怀几分恼火,半怒半笑:“你来干吗?你来看我笑话?” 凌河微微挣脱开小刀的嘴唇欺侮,一本正经:“没有,我帮你收拾残局。” 严小刀蹙眉:“您打算怎么收拾?” 凌河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你不是招聘管理人员么?你招我,我什么位置不能做?” 严小刀利落地抖开手里这两页纸简历,抖出“啪”一声脆响:“招聘你?那我干脆改个职位,老子直接招总裁行吗!” 两人搂着腰靠在办公桌前,轻轻抚摸对方的后背。严小刀还在纠结简历上某些内容,感觉这张颇有尊严的老脸被抽了个颜面扫地,却又分明有一只小手在暗中扒拉撩拨他的心:“呵,剑桥商科,沃顿商学院,跟美国总统是校友?……精通英语法语,还告诉我略懂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你小子咋还不上天啊?!凌先生,您到我这里面试太屈才了,我这小池子撑不下您。” “我是怀才不遇,漂泊惯了,终于想要安定下来,打算到严总这里大展身手。”凌河笑得动人,话音机锋突然一转,“我在家里当‘总’就行了,在外边把面子让给严总,你是总。以后你主外,我主内。” 这话另有一番所指,严小刀立刻否决:“可别,我不介意调换角色,以后我主内!” 两人坚壁清野互不相让,照着对方刮得干净的下巴狠狠啃了一会儿,避免啃出过分的拔火罐痕迹才最终罢手。严小刀终于拉下面子对凌河抱拳鞠了一躬:“我真的很缺人,总公司还缺个财务总监。” 凌河是自荐不避亲疏:“小刀,你们集团的财务账目、投资项目和外商业务谈判,只要你信得过我,我都可以帮你,总之不会让你在这些小事上吃亏。” 第112节 严小刀抱住了人,身心疲惫,脱力似的把头裹进凌河肩窝:“宝贝儿……这么贴心啊?” 凌河目视窗外的港口景色,海天一线的浩瀚风光:“小刀,你干爹曾经对我说,我这个人当初接近你,勾引你,是心怀叵测另有目的。将来他一走,他身后名下全部财产就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戚爷确实神机妙算,他既然这么说过,我绝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啊!” 严小刀:“……我干爹都不在这儿了,你还跟他较劲?” “我没跟他较劲。”凌河轻吻一下小刀的额头,“我不贪你家业,但我也不想让你变成穷光蛋。你随便安排职位就好,只要能帮你做事。” 戚宝山父子纵横港口十多年的一桩生意,凌河知道这就是严小刀这些年安身立命的本分,是男人打拼多年挣来的一份家业,也是外人眼里觊觎的一块肥肉。在丛林法则盛行的商场上,一旦风吹草动就有群狼环饲等着吃肉喝血。凌河很不喜欢看到他在乎的人突逢变故虎落平阳、被外人奚落嘲笑,甚至腹背受敌遭受旁人恶意摆布和趁火打劫。 休想。 小刀是他的人,他很想护着。 严小刀当天即刻通知他的面试经理:职位不必再招,财务和市场总监的位置都填上了。 凌先生正式每天前来上班,朝九晚五从来不迟到早退,而且连续半个月每晚加班至深夜。总监的办公桌上文件成堆,还有几家分公司混乱的投资性经营性账目,一时半刻都理不清楚,他夜深人静一个人在办公室点灯熬油。 早上,有时两人从一个家出来上班,一般都是凌河驾车,严总清闲地坐在副驾位。 这样即使被人偶然撞见,这也就是员工顺路伺候接送老板上班。 严小刀在公司附近隐蔽处自行下车,与凌河分道扬镳以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他会大步流星逛过两个街区,在公司楼下买两杯奶茶。 原先的那家咖啡店,果然在他离开临湾那段时间迅速退租关门,店铺改弦更张,门脸和人员都换成新面孔,开始卖波霸奶茶。 严小刀试探地问过一句:“服务生,今天打算给我点个什么?” 奶茶店胖胖的服务生耷拉着腮帮子两块赘肉,对严总翻出个死鱼般呆滞的白眼,不苟言笑,说话像含了热馄饨口齿不清:“先生您到底要点什么。” “……哦,来两杯芒果味道的奶茶。”严小刀略感失望,开始怀念原先那位精明能干的咖啡店主小哥,尽管那位小哥是个大奸细。 严总端了两杯一模一样的奶茶走入电梯。电梯门阖拢的刹那,奶茶店肥妹转过身去,死鱼眼立时闪回精明细致的光彩,打了个电话:“凌总,严先生应当没有怀疑到我,明天给他推荐什么口味呢,您吩咐?” …… 公司里一群善男信女每天在大办公间里上班,有了新鲜的八卦对象。原先的“临湾一支花”严总迅速遭遇冷落,被人民群众日益挑剔的眼光无情地淘汰。 姚秘书毫不留情地嘲笑前台a:“说好的跳槽攀高枝呢?你倒是赶紧跳啊!” 前台姑娘a笑嘻嘻道:“不想跳了,我再观望几天,看看风景。” 姚秘书哼道:“别观望了,你都二十六了。你不然直接去问问凌总监,单身有对象订婚结婚有娃离异或鳏夫,以上所有这些选项,他的状态是哪一种!” 前台姑娘a说:“据我观察和猜测,咱们总监是在有对象和订婚两种状态之间徘徊。” 姚秘书瞪大眼睛:“你们怎么得到的情报?” 前台a和身旁几名男女凑近了说:“不约女性下属喝茶吃饭,不找女孩打情骂俏撩骚,在办公室跟谁谈话都要求四门大敞除了跟咱们老板谈商业机密他才关门,这样小心避嫌就是名草有主么!但他手上没戴戒指,晚上还总是加班不像已婚有孩大叔!” 姚秘书:“这么说你还有希望,细腰精?” 前台a:“反正你没希望了,小妖女!” 姚秘书捶桌感慨结婚太早,简直亏大了,每晚下班回家无法面对不是混血也没有浅绿色眸子的土包子男人。 凌总监做事细致缜密雷厉风行,而且显然有轻微强迫症的倾向,把严总身边各类人物分门别类调研一番随即指挥调派各行其是,谁都不准闲着,谁闲着谁碍了总监的眼。每个人都被严丝合缝地安插到属于自己的层次位置,放眼纵览,这就是一个编排整齐且色调和谐统一的集团骨架。 部下们也开始感慨,以后每季度的绩效奖金没那么容易拿了,因为绩效的标准突然就被拔高了。加班费更是一毛钱没有,因为某位总监自己都不跟老板索要下班费,其他人好意思吱声吗?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每天都在遭受老板和总监的双重剥皮拔毛,境遇悲惨的男女们感慨:若不是看在这哼哈二将长得好看耐看,时刻准备要揭竿起义了。 姚秘书用她的高跟鞋轻踢邻桌小哥c的桌子腿:“诶?那俩人吵起来了。”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严总办公室里人影晃动,光线反白的文件纸张四处乱飞眼花缭乱。业务争执的结果,通常都是总监掌控全局大获全胜。凌河手里攥着严总的亲笔签字文件走出来,意气风发,同时用后脚跟“砰”地阖上办公室门——只有凌总监敢踢老板办公室的门。 中午在公司楼下的快餐部吃工作餐。 一群小年轻的一开始还对新来的外籍高管心怀敬畏,后来发觉,这人无论言谈举止、衣着打扮还是吃饭的吃相,甚至比严总更加平易近人。一群人从各自散坐的小桌渐渐凑上一张长条大桌,聊得不亦乐乎。 凌河买饭只吃各种肉类,点了一大盘活色生香的烤排骨和炸鸡翅,直接上手开始啃排骨。 严小刀面前是一盆绿色沙拉,中间点缀几颗形态婀娜的小番茄。 这两位爷吃东西的感觉,与外表气质严重不符,有一种反差强烈的诡异感。不过,把两人点的餐合在一起看,也是有菜有肉营养丰富。 前台a婉约地问道:“总监,您这么喜欢吃肉,平时怎么保持身材,有秘诀吗?” 凌河认真地对美女说:“下班回家多运动,消耗热量。” 小哥c追问:“总监,您平时健身做什么运动?咱们公司有个暴走团,还有个沙滩排球混合队,就在海边沙滩上打球,下班以后咱们一起啊!” 凌河撸净一根猪肋排,扔回盘子里,说:“我有健身搭档,我们一般就是夜跑。” 严小刀差点儿把一颗精致的圣女果呛进嗓子眼,夜跑你丫的! 凌河没说“骑马夜奔”,真给他面子! 姚秘书毫不客气地在她老板那盆青菜沙拉里用叉子乱拨:“啧,严总,您最近每天吃草呢?” 严小刀与凌河所坐的位置中间隔两个人,还是对桌,故意离得很远,因为离得太近总会习惯性地把叉子伸到对方盘子里,吃对方不爱吃的剩菜。 严小刀一本正经点头:“是啊,减肥。” 姚秘书惊呼:“您这么帅还需要减肥!” 小哥c愤愤地:“帅的都当老板了,剩下我们这些胖的、丑的。” “腹肌都快没了,不减不成。”严小刀话音里透着一股嘚瑟劲儿,“家里晚饭的伙食太好,每晚儿都能吃到法式俄式意式大餐,中午饭就随便吃点儿草吧。” 一堆满怀嫉恨的板砖朝严总脑袋上拍过来,把严小刀拍了一脸血,这顿工作餐他一个人买单了。 晚上加班时间,写字楼窗外是装点华灯的港湾盛景。几员八卦小将在凌总监的办公室逗留不走:“总监,您在国外结过婚没?有对象么?是金发美女吧?” “我喜欢黑发美人。”凌河唇边划过细微的弧度。他上班不爱穿西装,嫌麻烦,平时就穿一件亨利领纯麻上装和一条休闲裤,经常连续一个星期每天穿同一颜色,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不洗澡不换装。 小哥c说:“都不参加我们单身狗的暴走团,肯定有对象了呗!” 凌河笑着默认,有对象。 一伙人心照不宣地瞄向凌河的左手,凌河手指上空空如也,一丁点儿值钱发光的装饰物都没有…… 三言两语打发掉这群狗仔队,晚间的写字楼静悄悄的,凌河准备下班了。 手机轻振,某人的短信过来:【回家?】 凌河一路关掉公司走廊内的几处顶灯,踱步到严总的办公室门口,用中指关节叩门。 隔着门传过来懒洋洋的声音:“送外卖的吗?” 凌河冷笑,隔着门板传讯:“我是来点外卖的。” 操,严小刀心想老子腹中饥饿等你回家做饭等很久了,凌先生您再不送饭过来,您就自己跳进饭盆里! 凌河推门而入的瞬间被严小刀捏住下巴,两人相视笑着,钟情地端详对方的脸。走廊内最后一束光芒迅速收进门缝,陷入一片漆黑。 漫天繁星洋洋洒洒地落在人间,在港湾码头和海岸线上,点起一片灯影长河。 严小刀抱着凌河抱了很久,郑重其事地亲吻对方:“真好,多谢了。” 凌河受之理所当然,也不来那些虚伪客套:“你的就是我的,你人都是我的,我又不会吃亏。” 严小刀平生没料到过,他能享受这种两口子携手赚钱再把钱凑一起花的自产自销模式,他对这种夫夫二人转的搭伙模式很满意。 凌河的麻布上衣衣料很薄,严小刀手伸进那里面占些皮肉便宜,结果摸得自己心猿意马。 他盯着凌河前胸:“这上班的衣服有点儿透啊,宝贝儿。” 他把凌河推开半步,低头吸吮对方前胸影影绰绰透露形状的敏感处,凌河“嘶”了一声:“你的口水……能不透吗?” 果然更透了,凌河明明穿了衣服,却好像没穿,很好看的肌肉纹理在衣料下面若隐若现,被唾液洇湿的部位露出浅粉色的凸起和一片暗潮,性感极了。 凌河毫不客气将小刀推向大办公桌,瞳仁迅速幻化成危险的墨绿色,自带诱人灯影水光。 严小刀粗着嗓子抗拒:“咱能懂个规矩么?!” 凌河笑成一脸揶揄讨债的表情:“老板,我最近天天加班,你怎么谢我?” 凌总监豪迈地坐上大办公桌前的老板转椅,坐姿潇洒,眼神和身姿都属于一只漂亮狡黠的大型猫科动物,以尖锐火热的视线描摹严小刀全身的线条。 操,严小刀内心吐槽,你小子往这儿一坐,这姿势就是把后门一堵,丝毫不给我机会,你逼我日这把椅子吗? 凌河撸开上衣袖子,拍拍大腿示意:小刀,你坐上来。 严小刀歪头瞅着凌河,双方以视线拉锯对峙,绞杀出情欲的斑斓火花,火花映出他们眉心眼底依恋的深情。严小刀潇洒地迈步上前,跨坐在凌河腿上:“就这一回。” 严小刀是想说,办公室里就这一回,这事绝对不能变成习惯。 凌河吻他锁骨正中柔软的位置:“我能做到让你上瘾,你忍得了就这一回么?” 两人之间已经熟知对方身体各处的秘密据点,轻而易举地占据要害,攻城略地让对方动情。凌河在这件事上一贯的自信自恋让严小刀恨得牙龈发痒,却又无奈地承认,他确实很上瘾……他在床上离不开凌河。 恰是过来人才能分辨出这其中细微却又深刻的感受,女人和男人能够给予他的肉欲满足,确是不同的,销魂的快乐是经由两处不同的穴道沿神经中枢游走,完全是两回事。 两人无声地替对方解开裤链,衣服只剥到恰到好处、正好够用的位置,这样的欲露还休更让人无法自持。凌河热烈地吻上小刀的喉结、锁骨,探询着用嘴唇和舌尖寻觅埋没在衬衫领口之下的温热肌肤,这样富有男性魅力的身躯被他抱在怀里,是平生最令他心安满足的拥有…… 凌河啃咬小刀胸前的两颗纽扣,用牙齿解开衬衫,舔上胸部红点的那一下让小刀深吸了一口气。 严小刀无法忍耐地硬了,硬朗粗硕的性器钻出内裤,顶在凌河小腹上。凌河不停地吸吮那些敏感的地方,舌尖蜿蜒而过留下数不清的痕迹,逼着小刀粗喘着命令他:“你快点。” 两人胯骨相合,彼此以胸膛和小腹用力地摩擦,让快感由浅入深地缓缓侵入对方领地。攻交征伐更像是一种互相配合的甜蜜游戏,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这巨大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凌河攥住小刀柔韧有力的腰身,而小刀以手臂勒住凌河的脖颈。严小刀看着凌河在他怀中被逼出几乎窒息的红潮,却不要命似的冲撞他的臀部。他稍一松开手臂,凌河猛地向上一挺,严小刀不由自主低声骂了一句,大腿忍不住勾上椅子,想要将两人之间裹得更紧,还嫌这样的亲密不够…… 凌河这时才握住小刀的性器,饱含宠溺意味的轻轻捋动,耍赖似的逼迫:“你亲我一下,我就动一下,让你舒服。” 严小刀听命而行,吻住那一双漂亮的眼皮。 再吻鼻梁、耳垂。 然后是脖子上的经脉,锁骨,凌河享受地往椅子背上仰过去,严小刀这时突然按动机关,老板椅的靠背完全平仰下去! 凌河猝不及防,就这样仰面躺倒在小刀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严小刀双掌压在身下,偏偏还有一柄致命的凶器楔入小刀的腹部,甜蜜地搅动,让双方都动弹不得被钉在椅子上。 严小刀哼了一句:“成,我亲你。” 他捧了凌河的头,弯腰下去用火热的嘴唇罩住对方,舌尖霸道地横扫口腔…… 凌河的麻布衬衣几乎被揉成一块抹布,挺好的一件新衣服,今夜之后就只能淘汰给严妈妈做厨房擦手布了!亨利衫领口的三粒纽扣不翼而飞,崩飞到墙角。新任总监先生的衣服被撩高至锁骨,裤子剥开着,露出从胸口至大腿根华丽的皮肉,呈现出被压制禁锢时动弹不得的诱惑美感。 凌河身体四处都是被舔舐出的拔火罐痕迹,俊美的容色和身材无法用语言描述…… 大楼静谧无人,天边夜色如水,灯影如幻,四周极致的安静更反衬出房间一角隐秘的火热放浪。倘若有人在这个时候不慎踏足禁地,误闯严总办公室,看到的就是严总把新任总监压在老板椅上,强行冲撞施暴,那情形太浪了。 严小刀的背影宽阔有力,上衣撩开着,露出肌肉精健的臀部,臀部用力跃动。 凌河的喉结不断颤抖,有一段时间内双目失神地望着窗外夜景,自暴自弃似的承受着小刀对他上下其手式的揉搓,而严小刀腰杆不停摆动,竟然像是在征伐掠夺凌河的身体,夺走这年轻英俊的男人的贞操。 第113节 严总把新来的总监大人潜规则了,一定是这样的。 严小刀能感觉到凌河突然间的动情,插入他体内的凶器足足又胀大一倍,撑出他一身湿汗,胀痛却又销魂。凌河猛地跃起顶到他最敏感的地方,两人都坐不住了,无法把持! 凌河挣扎着试图翻身而起,几次都没翻上上来,被小刀狠狠压住双腕。严小刀抑制不住地主动摆动腰肢,这样的姿态也是不寻常的疯狂,竟有两分媚意,又带三分狂野,拼命挤压凌河的胯部。他就是做给凌河看,他乐意给,他知道小河都是为了他。 两人都疯狂到忘乎所以。汗水沿着他这两道硬朗的人鱼线流下来,流到凌河身上…… 太舒服了。 欲望化作一股洪荒河流,开闸泄洪的那一刻他们紧紧拥着,被湍急的水流冲垮了神智。所剩无几的冷静理智不顾一切地顺流而下,最终好像被冲进一个宽阔的泄湖中,温热和舒服。他二人徜徉在碧波荡漾的大湖中,久久不愿爬回到现实的陆地上来。 严小刀被顶弄得受不了,自持不住猛一挺身,将一腔欲火全部扫射在凌河胸口,射了一大片。 趁着严总色令智昏浑身松懈的绝好时机,凌总监反守为攻。两人衣衫不整叽里咕噜就滚到地毯上! 就在大办公桌后面极为隐蔽的方寸之地,凌河撑起小刀的大腿,大力挞伐无数次,享受地看着他的老板两腿被他架在肩上。假若从门口方向看过来,严小刀就是两只脚从桌子后面翘出来,不停地被摇撼着,豪放地任由凌河在他身上来了两趟,房间内昭然暴露这放浪的情色。 凌河流畅地射进爱人的身体,心满意足地含住小刀的鼻尖,深吻,为这黑发美人无法自拔地沦陷…… 两人在地毯上抱了很久,喘息直至夜深,才慢悠悠地起身重新穿好衣服。 严小刀坐在办公桌边缘,系上皮带和衬衫纽扣,身躯还沉溺于令他陶醉的火热和亲密,神色疲倦慵懒。 凌河瞥见他办公桌上的一方装帧典雅的正式邀请函,随口问道:“什么会议?” 严小刀说:“也不算重要事,不是会议,简董事长牵头组织的一个慈善晚会,每年夏天这个时候大伙聚一次,义卖筹款捐助,也算做一件积德善事。” 凌河打开邀请函,浏览那几行热情空泛千篇一律的公关辞令,“点燃爱的光辉,守护希望之路,繁星照亮港湾,关爱留守儿童”云云。 “这是简大老板搞的慈善晚会?”凌河都觉着难以置信,不由得冷笑,“他这人真有趣。” 严小刀挑眉:“怎么着,你对简董事长也有意见?” “他算什么东西!”凌河的情绪说变就变,面露寒凉,眼含不屑,“简铭勋董事长,真可算是你们临湾新区这座大山头上的华山派,富豪圈子里的岳不群,虚伪至极。” 严小刀心想,简约集团遭逢不测市值巨额蒸发的时候,凌先生您好像也趁火打劫吞了一些好处?简老二都悲惨被人轮了,这家子也够倒霉跌份儿的。 “小刀,你我一同出席简董事长的慈善晚会。”凌河略一思索,“咱俩去到那个拍卖场里总不能空手,我们捐个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伪善面具 入夜的临湾港口, 繁星织就盛装, 灯影长河沿着码头和沿海公路,摆出一道缱绻的曲线。这一天, 正是简约名流集团董事长牵头发起的“繁星港湾关注儿童基金会”慈善拍卖晚宴的活动日程。 慈善晚宴举办地点就是简董事长自家地盘, 临湾“红场”。 场馆大厅内社会名流云集, 衣香鬓影与顾盼巧笑的美目红唇交相呼应。放眼在大厅内一扫,视线就能捕捉到数十位商界老总, 以及成群结队而来的影视圈明星模特主持人。这些重量级来宾足够吸引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 大张旗鼓的高调慈善, 也是圈内各路人马各取所需应运而生的一种场面活动,各方一拍即合。经纪公司为自家明星每年安排几项慈善通告, 用来装点门面和名声, 毕竟每部戏八千万片酬拿着, 做慈善捐不出个百八十万,都无法自圆其说。而对于简约名流这样的地产投资巨鳄,富可敌国的资本集团,把楼市房价炒得恨不得与天比高、胜天半子, 随便一套公寓就让寻常百姓倾家荡产, 对于资本家们, 做慈善的小毛毛雨就是在脸上装裱贴金,是维持社交声望地位的需要。 严小刀与凌河大大方方地迈入场馆正门。 二人同步现身,毫不避嫌,顿时让“红场”流光溢彩,令满堂生辉,就是为盛大场面锦上添花的两朵最耀眼的“花”! 他们第二次携手造访这个地方, 上一回严总还推着轮椅,某人还赖在轮椅上装瘸。 上回也是麦先生生平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故人已经不在,物是人非令人唏嘘。 今天现场唯独缺少一个人,场面上少了那位擅长穿针引线插科打诨的蠢货,才发觉那家伙的重要性。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简家老二简铭爵不见了踪影。圈内众所周知这其中的蹊跷,但大家表面上都装不知道:这人被送去美国做肠道再造和菊花修补手术,几年内都不敢在内地露面。 严总与凌先生中间相距一米,还矜持着保持距离。 熟人过来拍肩寒暄,严总会随口介绍一句身边人:“这是我们集团新来的财务和市场总监,刚接手,挺能干的,拜托大家多多照顾提携!” 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在背后阴不阴阳不阳地,窃窃私语:“不就是严总被窝里的相好么?靠卖身卖上位,都混成副总裁了!” “可不是嘛,据说干儿子和这狐狸精联手瓜分了宝鼎集团的六十亿资产!这上位赚钱的手段和效率,秒杀所有娱乐圈鲜肉,这才是一条安身立命的捷径呐……” 凌河的发辫安安静静垂在后颈上,没有颤动或者拂乱,对扑面而来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 凌河今晚穿了一身藏蓝色的天鹅绒质地西装,胸前口袋配有紫色薰衣草和满天星胸花装饰,整个人华丽而耀目,在大厅的吊灯灯影下,整个人是放光的。 严小刀都有些奇怪,临出门还问过凌河,你今天怎么穿这么鲜亮? 慈善晚宴就在上一次的庆功酒会厅内开席。一个个大圆桌上,装点着粉百合与蓝绣球组成的花团。入口处还摆了一排特大号的花篮,为简董事长壮大声势。这其中就有严总敬上的花篮,上面两联写的好像是“悬壶济世”和“慈心仁厚”,总之是捧场的庸俗套话,被凌河一路上不停地奚落。 这种宴会,主办方不必掏什么钱,每位嘉宾还要自付门票和酒水,但露脸上头条的机会大家都愿意来。 简铭勋董事长拄着拐杖迎候来宾,与诸位一一握手,一向是老好人的低调和善面目。这人即便没有受到小儿麻痹症的拖累,也不会是简老二那一路货色。性情使然,有些人天性放荡不羁,有些人天生稳重而缜密。 严小刀颔首客气地与简铭勋握手,笑着叙旧,往日曾经的龃龉如今都不再提。生意场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仇人。 简铭勋的视线滑过凌河的脸,目光温润如常,却总好像焦点发虚,瞳仁里看不出实质性的情绪情感。简铭勋用厚实带肉的手握了凌河的手,随即若无其事地松开,转向下一位宾客…… “你以前没见过简老板吧?”严小刀坐到大圆桌边属于他二人的位置,随口问了一句。 “你觉着呢?”凌河一笑,不说实话。 他们的位子原本是给戚爷安排的,就在第一排的偏右,很重要显眼的位置。 寒暄,敬酒,用罢晚宴,酒足饭饱,每人都眼带酒意和红晕,拍卖的重头戏粉墨登场。 严小刀与凌河翘着二郎腿闲坐围观,偶尔偏过头耳语,互相打趣。 凌河:“那件露脐亮片舞台装不错,拍吧,总裁?” 严小刀:“你穿?你穿我就拍。” 凌河:“不给外人看到,你穿,我喜欢看。” 严小刀:“这套维多利亚水晶胸罩内裤,我拍这个。” 凌河:“你想送谁?!” 严小刀:“送……你……啊……不给外人瞧见,那个胸罩你就穿给我看。” 凌河:“滚。” 严小刀:“还带羽毛大翅膀的,挺好看的,能让你飞起来上天。” 混蛋……凌河心里盘算着,今晚回家之后一定把严先生你日得飞起来! 俩人饭后剔牙闲侃的工夫,台上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拍出去了,走货走得飞快,令人眼花缭乱。 这本来就是一个送钱装点门面的场合,竞拍就像各家自己给自己下达的任务。钱是一定要送出去的,你拍走我这一件带有体味的内衣,我拍走你那一件露出肚脐和阴毛的舞裙,熟人之间捧个人场,攀比着竞价,最终成交价都是五十万往上走。 严小刀也参与竞拍,拍了一套他比较喜欢的珐琅彩瓷酒具套盘,准备摆在家里欣赏,跟凌先生对饮把玩。 他又自作主张给凌河拍了两套名牌男装和精贵皮鞋,尽管凌河一直故作矜持说不要,并且在下面不停地踢他鞋尖以示抗议。他心里喜欢一个人,就总想捧出最好的东西送给对方。 每一轮拍卖成功,现场主持人的热情几乎溢出脸孔,大段大段煽情的台词铺天盖地,带出现场涕泪欢声的节奏。每每这时,坐在主持人身旁几位小学生模样的山村少年,就会收到大人的示意站起来,睁着一双双怯生生甚至略带忧郁抵触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对台下鞠躬,双手接受写有大串金额字符的象征性的支票。这些孩子从冀州省边远郊县被临时“征调”过来,他们从未见过支票上填写的这些惊人数字,这些数字再经过商业套路的盘剥和地方上的层层截留,最后没剩多少肉渣还能掉进孩子们嘴里。 凌河以眼尾余光掠过坐在主位正桌的简董事长。 会唱的主灯光频繁打在这人脸上,简铭勋频频颔首微笑,欠身向付钱拍货的宾客致谢。先前因麦允良一案简家损伤掉的颜面,被简董事长一寸一寸地艰难往回修补,也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 简约集团就是临湾新区的头号纳税和投资大户,而简铭勋董事长在圈内多年奉行积德行善的信念,身兼政界商界多重头衔,一呼百应威望很高。简老二和赵女士惹出的一段风流公案,简直可说是简老板大半生最大的污点黑点,这件小插曲终归逐渐被人淡忘,不会触动简家最根本的利益和地位。 …… 拍卖会临近上半场的尾声,已有一些人稀稀落落地起身离席,准备中场休息。 凌河也起身尿遁了十分钟,严小刀都没注意到凌河拐进了哪个通道。 主持人这时念到宝鼎集团董事长戚宝山和副总严逍的名字,热情洋溢地吹捧夸赞一番,随即请出戚爷和严总为慈善晚会贡献的拍品。 严小刀欠身对主桌的简老板表示尊敬致意,简铭勋招招手报以和善的笑容,记者的闪光灯不失时机“噼啪”闪烁,气氛一片和乐融融。 礼仪小姐将拍品端上拍卖桌。用名贵木料以及蓝色丝绒装点的表盒,盒内立着一只光芒璀璨的瑞士手表。 蓝色表盒实在太眼熟了,严小刀被那光芒蓦然刺了眼球! 这根本就不是他带来的拍品!他原本带来的是戚爷的两件收藏品。戚宝山平常喜欢玩古董,有一套昂贵的围棋棋具,和田玉料做成的棋子配黑陨石棋盘,还有一件名贵的红珊瑚雕微型屏风。 但呈上来现场竞拍的,却是这个表盒。 严小刀有一阵恍惚,以为这是他收藏保存的那件东西,但投影大屏幕上显示出细节容貌,他一眼看出这不是同一只表。这只表属于同一品牌,制作极其精致华丽,表盘是欧洲名画,周围镶满海蓝宝石与碎钻。这显然已从日常消费品跃升为保值收藏品的档次,就是买来炫耀收藏的钻石限量版。 主持人讲得妙语连珠,吹得天花乱坠,观众席上众人饶有兴致,尿遁的都纷纷调头回来。许多人看中这只限量钻表,掏出竞拍牌子。 邻桌有人煞有介事地评论:“这是十几年前出来的一款限量收藏,全球产量只有六十八只,当时一面世就脱销,没想到还能见着!” 严小刀呼吸凝滞,面色仍维持镇定,这时起身阻拦竞拍不可能了。他猛地扭头望向他身边的凌河。 显然,凌河方才悄悄去到后台,跟主办方调换了竞拍品。 凌河比小刀更加镇定自若,从容直视前方。他等这一刻也等了很久,再也不必在公众面前掩饰掩藏。这只表,就是他今天想要抛出的珍贵“收藏”,绝对价值连城,一石激起千层浪! 主席桌上,简董事长的面色在灯光下黯淡僵硬,双手仍然下意识地维持鼓掌姿势,但手腕已在痉挛颤抖。舞台主灯光很没眼力价,不停往简董事长的位置扫来扫去,映出这人脸上一层青色蛋壳镶成的面具,这面具仿佛一敲即碎,脆弱不堪。汗水从面具边缘不停流下,快要冲刷掉粘连面具和皮肤的胶水,逼得这副面具快要兜不住脸掉下来了…… 这表原价不菲,竞拍价格更是一路高涨,已经叫到几百万,群情激越,镁光灯频繁闪烁。 在场所有人里,似乎只有三个人真正知晓内情。 严小刀伸手攥住凌河的手,难怪凌先生今日以盛装华服抛头露面。 凌河竟然拥有一只与麦先生所有物极为相似的同一品牌名表,价格型号更贵,看起来崭新,可能就没有佩戴过。 简董事长一眼都没敢往他们这边看,将抖动和痉挛掩饰在饱受小儿麻痹困扰的病躯之后。 经历曲折之后,一切回到原点,仿佛就是冥冥中安排好的一个局。 就在麦先生最后一次开演唱会的地方,严小刀再次见到这样的手表。这块表像是象征某种身份的随身装饰品,比如宝二爷脖子下面衔的那块通灵美玉。 然而,这块美好的装饰,表盘上爬满恶毒的虫蝎,钻石闪烁出狰狞的目光,表壳从里到外都沾染血腥气味。 …… 简董事长悄悄跟助手耳语几句,助手匆匆赶往后台。 于是,这块名表的竞拍被借口中断,让观众扫兴哗然。主持人宣布拍卖会上半场结束,中场喝茶休息时间,下半场继续。当然,这块引人瞩目的表不会在下半场出现了,戚爷的藏品棋具和珊瑚屏风重新夺走观众席的注意力。 严小刀拉着凌河走出会场,就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也不避嫌,把凌河用力抱了抱,又是心疼又觉着无奈:“宝贝儿……你……咳!” 他其实也没完全弄明白:“简铭勋这个人到底干过什么?” “楚王爱细腰,下面的人察言观色,自然使出百般解数投上所好。”凌河泼辣到一针见血,“简老板从小就腿脚不灵,总之也站不直,正好适合卑躬屈膝。” 严小刀心事重重:“所以,简家老二出那些事……你是故意的?” 凌河不但没有否认他初始的步步为营,面对小刀甩出更多细枝末节:“我当初在‘云端号’上设局,一共传讯给了五个人,戚爷,游书记,谈副局,简铭勋,梁通。我当时不清楚那位庭爷在哪,我还自作天真地以为他在给我秘密递送消息,其实他派了俩黄毛杀手,想要简单省事地直接弄死我。” 谈绍安才是那位暗中给凌河递纸条泄密的,而其余四人,严小刀深信这其中财势通达的简老板扮演的是与梁通相似的角色,富可敌国的商业王朝背后,一定是长期合伙的狼狈为奸与肆无忌惮的利益寻租。 第114节 当晚不久,慈善拍卖会就在波澜不惊的气氛中圆满结束,各界达到和谐大一统。 会场清场曲终人散,严小刀偶然一瞥,就发现散场人群中一位身扛摄像器材的媒体记者挺眼熟。 那人匆匆擦肩而过,可能也发觉被严总认出来了,暗度陈仓地打了个眼色,快速消失。 严小刀想起来了,这是薛队长手下一位便衣,前几天去锦绣皇庭追击郭兆斌时,他见过这位便衣警员——简董事长看来真有麻烦了。 简铭勋拄拐蹒跚走出会场,微胖的面孔上堆满谦逊笑容,与各界头面人物一一握手致谢。这人远看像个半高不矮的冬瓜,脸型和身形都恰到好处地诠释着“敦实憨厚”这四字,一看就像个老实人。 身着藏蓝色天鹅绒西装的凌河,现身简董事长面前,伸出右手。 简铭勋被这一片耀眼蓝色激得手脚抖动,心神不宁导致眼花,以为眼前是一座由蓝色丝绒表盒堆积而成的大山挡住他的去路,吓得他的瘸腿更弯了! 严小刀终于明白,凌河今天把这只表盒几乎“穿”在身上。 两人握手,凌河点头致意:“简董事长,我们‘又’见面了,这么多年,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简铭勋沙哑地说,“感谢凌先生和严总光临捧场,感谢。” 凌河说:“改日有空再亲自登门拜访简董事长,故人叙旧。” 简铭勋见过大风大浪很有风度,认命似的点头:“好,改日一定与凌先生相邀叙旧。” 凌河笑得泰然自若:“我等着简董事长的邀约。 “另外,严总拿出来竞拍的那块瑞士表,您也不必归还,您自行保留收藏,欣赏把玩吧!” …… 第一百零六章 英俊骑手 当晚凌河同小刀回家时心情不错, 并未受到某些事情影响, 驾车途中轻吹着动听的口哨,一路哼着严小刀听不懂的德州乡村音乐。 凌河说:“你拍付的那两套西装, 周一上班, 咱俩一人穿一套。” 严小刀笑着抚摸凌先生的大腿:“太明显了吧?这是结婚么。” 凌河反问:“不敢来吗?” 严小刀一拍凌河大腿:“结啊!” 两人各自心里一动, 沉默,开始盘算某些繁杂冗赘让人操心但又确实很必要的事情。 严小刀透过前窗望不尽的车流灯影, 忍不住说:“麦先生去世之前找过我, 就是那次你跟我发脾气吵架,他其实是想向我交待一些内情真相作为遗言, 并且留给我一块手表, 手表和表盒都跟你的这块表是同一品牌, 类似的款式。” 凌河挑眉瞅了他一眼:“哦。” 严小刀看凌河并不生气:“所以这块表算是你们每人身上拥有的一件收藏品,也可以说是一件证物么?你就这样把表盒交给简铭勋,他万一销毁证物你怎么办?” 凌河从容不迫笑道:“他不会销毁证物,没用, 他抹不掉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简铭勋一定知晓梁通现在的尴尬处境, 十面埋伏走投无路, 他撑不住几天就会去找鲍局长投诚自首,我白送给他一件自首的证物,助他立功减刑,将来少坐几年大牢没准还能活着出来,他应当感激我,呵呵呵。” 严小刀非常佩服凌河, 凌河有时候就像一个刀枪刺不入油盐喂不进百毒都弄不死的妖物,而且很有耐性,不介意蛰伏伺机许多年,从精神上先折磨碾压对手,直至对方崩溃失禁,绝不轻饶放过。 严小刀追问:“这手表里面到底有没有机关?藏了什么东西?” 凌河瞅他一眼:“没有机关,这就是一件龌龊恶心的‘信物’。” 凌河说话时下意识掏进怀中,抚摸胸口的子弹壳挂坠。价钱分毫不值什么,但他喜欢。 情感的信物有很多种,有些表达着两情相悦,有些暗示了强取豪夺,还有一些传达着身居高位的人物对待鼓掌上的娈宠的轻蔑与狎昵,一个“表”字就在麦允良们的身躯上盖上了永生洗不掉的烙印。 只有凌河的这块表是崭新崭新的,他就没有用过。 …… 凌河自从僭职宝鼎集团的总监,更有了充分合理的理由,定期造访严总的家,每周至少过来晃悠三趟。 这样一位自称单身并且父母远在国外的年轻男下属,时不时跑来蹭饭蹭床,这没毛病啊!当然,晚上不能总是勾肩搭背堂而皇之地进入主卧室。通常都是凌河睡到客房,半夜三更严小刀赤着脚悄悄溜过去,凌晨再依依不舍地从一个热被窝里分开,溜回自己房间。 凌河每晚过来严宅,吃得滚瓜肚圆一脸饕足之相,明明是“借宿”,却比主子大爷还牛逼。严小刀觉着自己他妈的简直就是白送上门的肥美猎物!可是,他偏偏就是迷恋凌河每次吃饱之后,长发散乱在床铺上春色无边的浪荡表情,特别的浪…… 凌河在厨房里开始反客为主,他向严氏坦白:“阿姨,我会做饭。 “您不用忙了。 “您就坐饭桌上等着吧。” 严氏苦命操心劳碌了大半辈子,确实都还没听见过有人跟她讲,你不用忙了,你就在饭桌上等着吃吧!她的小刀啥时候对她说过,妈您就坐桌上等着吃吧! 凌河表达温存体贴的时候,一身水滑的皮毛儿是很顺溜的,不动声色既能人见人爱。凌先生但凡动了声色,恐怕就要大杀四方尸横遍野,唯独安安静静站在厨房里做事时最妙,低头时发辫垂下,美不胜收。 凌河担心严氏吃不惯西餐口味,盘算了一下,选择了最近刚学的几样鲁菜海鲜:油烹大虾,糟溜鱼片,翡翠虾球,蟹膏烧麦。 严氏偏不在桌边坐着,偏要凑得眼眉前观赏厨房里这道风景,而且转来转去,换了好几个位置角度。凌河一边埋头剁虾蓉,一边心里好笑,这当妈的怎么跟儿子一个毛病?围着我转圈干什么?我也知道我好看,您这么爱看我? 严氏用擦灶台来掩饰心情,擦着擦着默默地将这块抹布展开,恍然大悟:“这不是你的一件衣服吗?咳,真糟蹋东西啊孩子!” 凌河笑道:“没事,衣服被洗衣机绞坏了。” 衣服是被您儿子在床上发疯一双铁手撕坏的,凌河吐槽。 “你是不是就这一两件衣服,一件白色的、一件灰色的换着穿?都穿坏了你上班还穿啥么?”严氏关心地追问,“小凌,我出去帮你买几件新衣服?” 凌河笑得动人,心里隐约涌出暖意和感激:“真不用,我有二十件白色的,二十件灰色的。” “……”严氏以为凌河开玩笑逗她呢,现在年轻人可真会玩儿。 凌河捏手工虾球,严氏实心实意地也帮他捏虾球,垂着眼说:“小河,你这么喜欢过来我家吃饭啊?” 凌河点头:“您做的饭好吃。” 称呼从“小凌”变成“小河”,一字之差就是柳暗花明,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严氏又问:“小河,你这么喜欢来我家睡觉啊?” “……”凌河下意识就点头了,然而觉着“您家的床睡得舒服”这种回答实在太蠢了,掉智商,随机应变道:“您家离公司特近,我上班方便,晚上加班回来睡觉也方便。我总是上门叨扰,您别嫌弃我。” “怎么会嫌弃?我高兴啊。”严氏觉着自己笑得太热情洋溢了,又开始低眉敛目叠那块破衣服抹布,凌河眼见着严妈把抹布叠出花儿来。 严氏又含蓄地问:“你觉着,我们家小刀,他人怎么样?” 凌河由衷地说:“严总人很好。” 凌河认为这句“很好”无法恰当描述他对小刀的三万英尺高度的钟情,又补充一句:“他真的很好,很好。” “咳~~~”严氏遽然松一口气,“你觉着他好就成!我们小刀又善良又孝顺,对待身边人都是真心实意,我就是怕,你,咳……你觉着住在我们家里挺好的?” “挺好。”凌河在脑子里拐着弯分析严氏欲言又止背后的真实表达,很聪明地分析出几种可能性,哪一种都很可笑。 他深刻怀疑严妈“中毒”了,要么是杨喜峰那小兔崽子口里念叨“二主子”、“大妖精”,不慎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要么就是江湖上关于狐狸精卖身上位,一举夺取副总裁位份瓜分集团财产之类的传言,七拐八弯传到严氏这里。 要么就是昨晚俩人动静太大,他把小刀逼出了大功率低音炮的叫床声……小刀性格爽快不在乎,但是这立体声音箱似的粗暴音效,严氏隔着墙都能听见了。 凌河正愁没人能帮他参谋,操着很厚的脸皮问:“阿姨,严总平时最爱什么?我是说,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物件,我可以送他的?” 严氏挑起两弯细致的眉毛,认真地帮他参谋:“他喜欢刀么,男孩子玩儿的那些东西……他喜欢招揽朋友一起喝酒,最爱人多热闹……平时在家里跟兄弟们打打麻将,或者出去骑马打球?……他这人又不挑剔,你送什么他肯定都喜欢呀。” 凌河盯着严氏左手上的纯金大戒指,小刀会喜欢这种纯金戒指吗?会不会太俗气了?……还是应当顺应主流,买姚秘书手上戴的那种,白金镶钻的鸽子蛋吧? 当晚是一顿舒心清口浓淡相宜的鲁菜海鲜,让严氏赞不绝口。 严氏面对小刀,难免仍怀有养母的尴尬心境,哪敢对小刀的私事随意置喙、横加干涉?她不敢。但当妈的都心疼自家孩子,又希望老有所靠,就生怕小刀将来吃亏了被人骗了或者没人照顾。 小河挺好的,小河多好啊,漂亮,学历高,还会做饭照顾人。 别以为乡下人见识浅,严氏都亲眼见过。 郊县农村遍地大龄剩男,还有媳妇受不住穷跑掉了的守活寡的汉子,单身的小伙子可富余了。房前玉米地,房后黄土坡,坐卧天地之间,啥事情没见过? 在庄稼收获的季节,下地掰玉米棒子都能从密杆子堆里掰出一对“二人转”出来。 两个小伙子各自赶着羊群去后山放羊,到了晌晚,两拨羊都回来了,那俩人还没回来,家人着急了往山上找,抓住两个光屁股的,这种事儿可逗了。 城里人还偷摸搞事地看片子,俺们乡下人不看片子,俺们都看实景! 严氏额外炖了一大锅好汤,盛了一碗,自然而然地递给她宝贝儿子:“当归山药猪腰子汤,你多喝,这个补肾的,必须都喝啦!” 严小刀脸不红心不跳的,顺手就盛了一碗给凌先生:“你也多喝。” 凌河很捧场地喝光三大碗猪腰子汤。 严总当晚就感受到这三大碗猪腰子汤的威力,果然正长身体的小子喝完这口汤就威武雄壮血脉偾张。他自食其果,这一宿被枕边人喂了个滚瓜肚圆,腰以下部位都填满了凌河以那三大碗汤发功泄出的欲火……他大爷的,以后在饭桌上绝对不敢给凌先生劝酒劝菜。 …… 随后这个周末,严总闲暇无事,有心犒劳他手下勤劳加班拼搏业绩成绩的凌总监,领着凌河去郊区骑马散心——就是找个借口约会。 这是河清海晏景色壮丽的临湾地区唯一一处高级马场。自从上面政策收紧,公款客户都不敢来了,好几家马场和高尔夫球场都被迫易主换名、改弦更张。这里是仅剩的一家,还在惨淡地经营。 两人在更衣间换装,就磕牙打屁寻开心地耽误半天。也是双方性格使然,干什么都好似掐架一样互不相让,动手动脚动嘴却都分明是一种调情,互相享受你来我往的情趣,乐此不疲。 两人都穿了深蓝色双排扣上装和白色马裤,同样的英武帅气。 白色裤子勾勒体态身材,严小刀用刀子一样的眼神不断瞟着凌先生两腿之间显形的部位:“啧,昨晚上猪腰子的威力还没挥发出去?” “帮我,再来?”凌河认为严先生这就纯属菊部发痒、嘴欠求睡。 严小刀眯起双目,露出险恶的眼神:“你不累啊?” 凌河反问:“你累了?” 严小刀折叠起一根马鞭,一鞭子打向凌河臀部,挥臂手势很猛,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落下。 凌河淡定地对服务生小哥吩咐:“帮我把那根马鞭包装起来,临走一起结账。” “……我操,你敢?”严小刀猛醒后骂了一句。 我有什么不敢?凌河笑出促狭的精光,眼神就没离开过小刀的身影。小刀刚一转身去扛马具,凌河冷笑了一句:“怪不得一直不敢转身给我看。” 严小刀后脊梁一激灵,快要炸毛了。 这条毒蛇现在不朝他喷毒了,但尖牙利嘴的基本功还在,功力绝没有减弱。凌河这张嘴只是换了一种相处模式“照顾”着他,时不时地仍然让他不寒而栗、汗毛倒竖。 凌河是品评紧身马裤裹出的臀部形状。严小刀身材很好,肌肉精健结实但并不粗蛮壮硕,手感和做那事时臀部的肉感都恰到好处,也会让人上瘾。 睡过这样的尤物,对其他类型的男人再也看不上眼。 严小刀昂首阔步,粗声说道:“怎么着,我还不敢给你看么?” 凌河笑纳:“真是秀色可餐,晚饭我可以少吃两大碗面。” 严小刀很浪地大笑,没什么可羞臊的,就是喜欢这个人。 第115节 二人并肩走向马场,心情呼应着晴朗的天色。这座城就像北方许多城市那样,一蹴而就就进入到火热的夏季,艳阳高照,热浪直往裸露的皮肤上扑。 他们用帽檐遮挡艳阳,压住视线,却同时注意到了老熟人。 很凑巧,他们自慈善晚会之后,竟然再次见到简铭勋简董事长。 简铭勋请了几位老总过来骑马散心,生意伙伴之间私人小聚。严小刀放眼一看,受邀的就是慈善晚会捧场最为热烈、出血最多的几位大客户。他记起去年,简老板在慈善晚宴之后也搞过私人聚会,他和戚爷都在受邀之列,在度假村打高尔夫球,那时候双方感情相当热络。 今年的马场聚会,简铭勋根本就没邀请他。 可以说是不愿见,也可以说是不敢见。 严小刀拎着马鞭子,遥遥地对简董事长挥了手,打个招呼,然后招呼凌河骑马:“咱们玩咱们的!” 凌河看都懒得看简老板一眼,潇洒地踩蹬上鞍。马儿似乎也对背上驮的人很有感觉,轻快地奔跑。 俩人一前一后,策马散步兜风。严小刀一开始略微失望,原来凌河擅长骑马,这事用不着他教授了。他随后又开始悠闲地欣赏身边人在马上飘逸挺拔的身姿,凌河极少穿正装,金属双排扣和雪白马裤的影子像印照片一样烙印在他眼膜上,足够他回味很久。 …… 简铭勋身有残疾,本来就不适合骑马。 他也够大方的,掏钱签单邀请生意伙伴过来消遣,伺候那些人玩儿得不亦乐乎,他自己却根本骑不上去。他就只能坐在遮阳凉棚底下的暗色阴影中,面无表情地旁观别人家的精彩热闹。 心甘情愿地做看台上很守规矩的一位“观众”,还是一位身家丰厚的观众,为旁人做嫁衣裳,送钱输血,这份职业,他简大老板已经僭行多年了! 有人过来寒暄时,简铭勋就笑呵呵地搭腔,笑得一如既往和煦而亲切,胖墩墩的身材坐在那儿,活像一尊大肚开怀的笑脸弥勒。 然而,对方刚一转身,既脆且薄的蛋壳质地的笑容,即刻就从脸上消失了,简大老板重新陷入木然阴郁。 简铭勋觉着,严小刀和凌河今天就是故意在他面前招摇亮相,他走到哪这俩人就黏到哪,穷追不舍如影随形,就是逼得他没处躲没处掩藏! 简铭勋拄着拐杖站起来了,示意身边那两个随身保镖:“扶我骑一次马!” 保镖一愣,都没好意思说出来,老板您这小儿麻痹的腿脚,您骑马还是马骑您? 简铭勋脸色阴郁,强烈的情绪驱使着他在极其有限的行动能力之上,试图拔份儿逞强。也是压抑得太久了,他愤然地扔掉拐杖,双手扒住一匹马的马鞍。 那匹马将乌黑的玻璃眼球略微一转,察觉来者不善,先就原地倒步转起圈来,徐徐地把马屁股往后转,就是不想让简董事长上来。 俩保镖一左一右架着他胳膊,简铭勋使了半天劲愣是骑不上去,两手都抖了。 保镖低声劝:“算了,您休息一下。” 简铭勋僵硬地说:“我怎么就不能骑马?你们耻笑我残废吗?!” 简董事长极少用这种粗暴的口气质问别人。 保镖垂着头赔笑:“马脾气烈,容易伤人。” 简铭勋粗喘着感叹:“脾气烈也就骑这一回,以后恐怕都没机会了!我瘸了就不能骑马?!” 一群下属和保镖像练托举一样,高高举起这沉甸甸且左摇右晃的一大袋子土豆,终于把简董事长摆在马鞍子上。热辣的光线直直刺入瞳孔,大地化作白茫茫一片虚无,泛出反噬的强光,刺痛灵魂深处,简铭勋在马上仰天长叹…… 简老板就在前两天收到薛队长私下传递的讯息,阴不阴阳不阳地,向他问候,邀他喝茶。 薛队长办事很客气了,没有搞突然袭击让他猝不及防,但显然已经张开大网,布下重重阵势。 刚才就在马场大门外,如果稍加甄别,就能发现有一辆身份不详的轿车停靠那里,悄没生息地盯梢,车里人长得就像便衣条子。简铭勋最近走到哪,都能察觉到跟随照顾他的“尾巴”。 简氏大老板在本地德高望重,身兼数职,就是一尊满面贴金的弥勒大佛爷,头顶一圈灿烂的佛光。这尊笑面弥勒佛,假若也被揭下假皮金面,撬开牢固的基座,被推倒砸翻了,整个临湾新区上上下下都要颜面无光!但凡调查消息放出,得有多少领导匆匆忙忙指挥撤下挂在各处的合影照片,又得有多少单位狼狈不堪地抹掉门楣上镶嵌的金匾题字,涂掉赞助商铜牌上这显赫的姓氏! 薛队长提前对各方面事先打好招呼,让市府高层点头默许这样的收网抓捕。 夜叉无事不敲门,敲门就是敲响丧钟。 随即,两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严总在紫云楼请几位合伙人吃饭。 这些老朋友凌先生都不熟,因此凌河就没来。严总自己做东,宴请了一桌鱼虾海鲜。严小刀喝得眼眶略微发红,眼带湿气,其实没醉,脑子还提溜清醒着。 聚会散场之后,车子是不合适自驾了,严小刀心怀旖旎,一路往楼下车库晃荡,一路打电话:“喝高了,过来接我。” 凌河声音优雅:“腰都喝软了?” “嗯~~~”严小刀哼了一声,嗓音下沉着故意勾人心坎。他跟爱人撒娇也就撒到这个程度。 凌河说:“原地等我,我过来强暴你。” 严小刀嘲讽:“你一晚上在家就琢磨这个?” 凌河回敬:“我一晚上在家养精蓄锐。” 严小刀笑骂:“妈的,欠收拾!” 严小刀在地库的楼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刚刚转过楼梯把角,琐碎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丛黑影逼到他眼前。两个保镖模样打扮的人,挡住他的路。 “打扰您,严总,我们老板请您上楼喝茶聊聊,希望您能赏光。”对方点了个头。 “你们老板?”严小刀蹙眉,右手按住腹部肋侧,手指摸到衣料里面的刀锋,这是个暗暗戒备的姿态。 那俩人低声告知:“我们简董事长。” 严小刀恍悟,这家紫云楼餐厅隔壁就是佰悦中庭酒店,正是简氏旗下的酒店品牌,简老板的地盘。他上回来到这个地方,还是很久以前,在紫云楼请几位相熟的警员吃饭聊天,牵出十五年前的旧案,随后又在这栋佰悦酒店楼上跟踪偷窥到简家叔嫂相盗的丢人丑事。 今天又是在这个地方,简董事长找他喝茶聊天。这人却不愿意光明正大地邀约,也不敢青天白日下聚会,专门憋在黑灯瞎火的地下车库里,拦截他回家的去路。 严小刀低头想给凌河发个短信。 那两名保镖迅速阻止他:“严总!” “我跟家人打个招呼,怎么着?”严小刀微露怒容,“你们还敢劫持我吗?” 两名保镖就是想劫持他,但又有自知之明打不过严总,于是以撒赖的架势既不动手也不让路,在楼道拐角左右夹击,关门一堵。 严小刀也不怕事,点头:“你们俩带路吧。” 严小刀踏上由织锦地毯铺就的豪华酒店走廊,灯下地毯的华美纹路依旧,心情却早已不是当初。一切的故事仿佛在他面前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最终回到这个令人心惊的原点。 简铭勋董事长究竟要找他聊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金砖宝典 简董事长位于佰悦酒店顶层的大办公间, 同时也是一间茶房。灯光幽黄让视线舒服, 家私装潢也恰如其分,简约而细节考究, 符合简铭勋谦和中庸的为人风范。 简铭勋坐在茶桌边, 脸色牙黄发白, 尽力地欠身相迎:“严老板,我腿不方便, 就不起来啦。” 堂堂的简董事长, 今天连西装都剥了,只穿一件套头白色老头衫, 这回可是极为不符合身份。可以说是居家随意, 也可以说是心神俱乱不修边幅, 这人几缕头发黏着湿汗趴在脑瓢上,待客风度还维持着,但容貌灰败而憔悴。 严小刀略表一份疏远浅薄的关心:“您没事吧?” “我还好,还撑得住。”简铭勋眼皮也濡湿带汗, “身边没一个靠得住, 只能我一个老家伙自己撑。” 严小刀心想, 确实,跟皮条客简老二比起来,老哥您做生意还靠谱。也因为凌河那块手表的内情,他对面前这位简董事长没剩多少好感,从前那段忘年的友好交情,算他瞎了眼识人不明。 简铭勋突然问: “你们家戚老总最近很久没出来, 他不会也出事了吧?” 严小刀心里一沉,怎么着这是? 简铭勋话里有话:“我没恶意,我担心他惹上麻烦事,遭旁人暗算。” 严小刀把话题转个圈扔了回去:“我干爹有什么麻烦事?您觉着什么人会想要暗算戚爷?” “不会吗?”简铭勋惨笑一声,“梁通最近没惹上事被警方盯上?我家老二铭爵没惹上事?你下楼出去仔细瞧瞧,酒店门口那辆黑车里,藏的不是便衣?……凌河就在你身边,不要跟我兜圈子,一切来龙去脉你都清楚得很呐严逍!” 严小刀:“……” 严小刀回敬一句:“呵,我干爹做什么恶事了他怕鬼叫门吗?” 简铭勋顿时泄气,认命地嗟叹:“恶事都是我家做的,我家老二是个混账,大混账!他被那些人教训了,用那种方式羞辱他,是他活该,他不可救药,他自取其辱!” 这是简董事长头一回亲口印证圈内的传闻,简老二被人轮了。 简铭勋望着严小刀,悲怆地对他点点头:“我也知道凌河为什么出现在临湾,为什么来找我们这群老家伙的麻烦,百般折腾、刁难、精神上折磨我们,逼得我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原形败露都不得好死,因为我们都是败类,人渣,混蛋。” 严小刀面色严肃,没吭声。 简铭勋的金装佛面一丝一丝剥落,掉落成脚边一堆灰渣,坦白道:“没错,我也是凌先生要找的那些人,我们害过他,我们干过丧尽天良的恶事,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沾了洗不清的罪恶,无耻龌龊,昧着良心!” …… 简董事长这一路剖心扒肺的心理历程,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他收到关于“碧海云端”的秘密传讯,从那一刻就知道,复仇天使杀回来了。 凌河突然驾临,在临湾抛头露面,麦先生意外暴亡,简家大奶与二弟都被牵连涉案,简董事长就已知报应的脚步迫在眉睫,钟声敲在头顶上方,每天都给自己数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郭兆斌当街被毙,梁通被查,戚宝山失踪。 简董事长一定预感到,他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这样下场。他将要跪在刑场上双手被绑,后背插一根草标,书写着他的姓名和罪行。剥下金面就是一脸丑陋的伪善,被千人唾面,被万人戳碎他的脊梁! 泥沼的边缘已经溃坝,血水和腐肉溢出,蛇鼠一窝同流合污的这艘巨轮如今风雨飘摇。巨轮上的人纷纷都开始坐不住了,投海的投海,跳救生艇的跳救生艇,爬旗杆的爬旗杆,谁也顾不上谁了,仓皇地各寻生路…… 简董事长寻求的生路就在这里。 简铭勋抓过手杖,吃力地站起,腰背都驼着。 一间茶室内就只有他们二人,简铭勋两手从手杖的龙头位置滑脱,整个人“稀里哗啦”坍塌崩盘了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严小刀眼明手快地过去扶,第一下愣没扶起来,对方跪在他面前死活不起。 简铭勋那两条麻痹的膝盖好像钉在地板上,寸步难移,患病的大腿和小腿折叠出别扭难看的姿势,让人不忍直视。 这一跪跪掉了豪门大户的气度。 这一跪跪没了祖宗八代的脸面。 严小刀缓缓蹲下去,直视对方的眼:“简老板,您以前见过凌河,您说吧。” 简铭勋今晚也是有备而来,甚至都不必亲口交待他的罪行。他指向茶桌上端放的一方钿丝漆盒,让严小刀自己去看,看过就全明白了。 严小刀原本以为那是一只工艺茶盒。盒子本身没有机关,用一把小锁锁住,就是简老板用来藏重要东西的,里面有很厚一份带有照片的人物资料。 资料还是影印版本,但清晰度足够阅读需要。 简铭勋低声解释:“我和梁通两个人偷印出来的,算是给自己多个盘算,为日后留一条后路。我保存一本上半册,他保存一本下半册。” 严小刀翻开第一页,就好像被一柄尖锐的利器刺中眼膜! 灯影光芒盘旋,他呼吸困难。时光在他眼中凝滞,他瞳仁深处缓缓洇出一个血点,血色逐渐扩大。 这里面并没有让人看一眼就要面红耳赤拂袖而去的东西,没有任何丑恶难堪的照片或文字。恰恰相反,这些照片都好看极了,图册装潢极为精美,文稿措辞优雅,背景中的书法行云流水,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即便只有半本仓促而就的复制影印版,足以揣测出原装宝贝的华丽程度,以及制作分享者自恃风流的一番风雅情趣…… “这本相册做得相当奢华精美,是用金箔金线装饰的皮纸本,由私家手工技师打造,造价不菲。那些品相骨骼一般的孩子,都还不够资格收录到里面!这几位的资质最好,是最漂亮的孩子。”简铭勋像是讲述圈子里最普通寻常的一件风流韵事,话音不疾不徐,细节回忆信口拈来。 相册中的这些少年,个个儿堪称倾城绝色。 第116节 严小刀在封面之后的第一页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他盯着照片中的人,涨潮的巨大冲击力冲刷他的感官,一个大浪迎面就把他拍吐血在沙滩上。他在情绪的幻象中顽强地又站起来,迎着更高的浪,喉头含着一口热血…… 他眼角骤红,分辨不出是酒意还是因为震惊和激动,视线偶尔在灯下模糊,再重新调整焦距。他终于翻过去看下一套人物,又是一张让他难于承受的熟悉面孔,一沓一沓往下看,竟然全部是熟脸。 严小刀的声音不像自己的:“这册子是你做的?这算什么?花名册吗?” 简铭勋发出自我唾弃的冷笑:“我就是个尽心尽力的供货商和造血机,我可没那份资格来选人验货啊。” 严小刀齿冷地问:“你都干了什么?你造什么血,供什么货?” 简铭勋唇齿嗫嚅:“麦允良是由他父亲亲自带进圈子,是梁通牵的线。卢易伦是我物色到的,你知道,他是咱们本地人,他父母也就是普通平常人家,总之只要给够了钱,再编出一个能够打动他们的故事说服他们……你再往后翻一页,那位踢足球的大球星你也认识吧,那是我结交游景廉之后,我们俩……” 话音未落,一记狠脚砸在简铭勋左侧肩膀上,脖颈和肩骨之间非要害的部位! 踹得非常之狠,严小刀脚上还穿着皮鞋,几乎把人踹塌,简董事长的后背狠狠磕在桌腿上。 严小刀面目冰冷,唯独眼球在烧,以一片红潮盯着简铭勋:“那么凌河呢?凌河为什么?” 简老板被那一脚踹得眼前金星乱蹦,疼痛和身体上的孱弱致使这人汗如雨下,咳嗽着说:“小凌先生那时就在燕城,被人发现了。咳,他实在太好看了,他就不该出现,多蠢啊,这么一张脸,就是祸水……” 祸水。 严小刀的拇指快要捏碎自己指骨,心特别的疼,面无表情也就是心碎的表情。 他一脚抡向面前人。这一脚直接把简老板踢至休克,一袋子烂土豆有气无力地歪倒在茶房地板上。 这脚就是替凌河踹的。 平生头一回,严小刀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就想要活剐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卑劣之徒。 …… 这也是严小刀平生第一次,见到年少时的凌河的照片。 他的小河好看极了,无法用常人的语言描述。 凌河长发过肩,笑容清朗率真,带有淡淡的羞涩和与周围的疏离感。自幼就有明显的混血特征,眼眸像水墨云山上点缀的诱人翠色,真是个可爱纯真的美少年。 那种羞涩恰到好处,让人沉醉,一眼万年。 藏在燕都的这个秘密圈子,就是万恶云集的渊薮。在拥有极端财富和权势的基石之上,人欲的沟壑永远难以满足,因为这样的欲望原本就建立在没有遏制、为所欲为的财势之上,巨怪的章鱼触手所及之处也就永无止境,无所顾忌。 简铭勋、游景廉和梁通三人,都曾经为这个圈子献宝。这群人悄然联手组织了这桩皮条生意,成为迎合上流社会风雅趣味的交易筹码。他们是一群潜伏在泥沼边缘的造血供货商,以合法商人的面目掩盖獐头鼠目,他们输入大量的金钱喂饱那些魔鬼,并且挑选奉献最漂亮的玩物娈宠…… 严小刀方才翻开封面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凌河。 凌河在这份装潢精美的相册中排在第一位,用简老板的话讲,这个男孩太好看了,当之无愧的“花魁”。 简老板歪倒在桌边,鼻子嘴角出血。 严小刀忍着想拿刀活剐这人再削成一片一片的愤怒,灌了一口凉茶,连同口水“噗”地喷了对方一脸,一口不够又喷一口,把这人喷醒。 简铭勋估摸是被严总踹掉了两颗牙。粉面贴金的大弥勒佛现出斑驳的原型,金面没了,笑脸也没了,嘴里一汪血,干脆就破罐破摔地歪倒在那里,严小刀问一句,他说一句,和盘托出。 在救济儿童的慈善晚宴上,宾主尽欢满堂生辉的情景尚在眼前,如今想来真是绝妙的讽刺。比简家老二更胜一筹,简大老板才是当之无愧的大皮条客。 相册内不仅有照片,还有繁杂详细的个人信息,精细地描述每人形貌身材、性情举止、兴趣爱好,甚至身上各种不为外人知的身体“花样”和“瑕疵”……这套册子将各色人物分类建档,不厌其烦极有雅兴,就像集邮似的,或者就是某种变态的收藏癖,收集这些鲜活的世间灵秀珍稀,有人专门把这些内容装订制作成册,时不时再翻开来欣赏把玩、品头论足…… 严小刀中途扔下这炭火一样烫手的宝册,站在窗边抽了两根烟,才能转回来继续看。 第二页上就是麦允良。麦允良小时还没有整容痕迹,双眼明亮透出纯真,档案里写着爱吃港式煎蛋仔与水果刨冰。 第三页是卢易伦,本地鼎鼎大名家喻户晓的卫视一哥,每周末八点档综艺的金牌主持。卢易伦那时胸口有赤豆型胎记,小学成绩全优,市级三好学生,因此被“选中”送到燕城名校开始寄宿生活,学杂费全免待遇优厚还有奖学金,家人就这样满怀欣喜将孩子送上去了…… 后面几人也都凭脸就能认出,其中两位竟是体育圈、足球圈内身家丰厚的明星。 还有一人,严小刀也认出来,这是一位前些年声名鹊起大红大紫的男模,十八岁成名,二十岁去了巴黎大牌秀场,身长帅气,俊秀飘逸,业内惊为天人。 “这个男孩是易寒?”严小刀指给简老板看。 简铭勋看后点头:“对,就是那个模特。” 严小刀与模特圈没有来往,但他认识脸。何况这个男生名字很特别,他看新闻就记住了。 严小刀问:“易寒三年前去世了吧?我记得是一桩意外事故,很可惜。” 简铭勋无动于衷地点头:“对,就在南岛附近发现他的遗体,定性为溺水。” 严小刀喉头一阵痉挛:“难道不是溺水?根本就不是事故?” 简铭勋略带讽刺之意地为严总指点迷津:“那时正好是‘碧海云端’游轮回航那几天,在入港码头附近捞到他,谁敢说不是事故啊?有证据吗?呵……” 严小刀阖上眼,全都明白了。 名模易寒三年前在“碧海云端”游轮回航进港的路线附近出事,殁年二十二岁。这件悲剧被定性为当事人下海游玩不幸溺水身亡,没有人怀疑事故的内情,没人去追查事件的真相。 这些少年上了花名册就劫难逃,命中注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是他们当时年龄尚小,青涩稚嫩并不合口味。这是一桩长期筹划的养成游戏,登记圈养,不急于下手,养肥了再宰。 半本相册只有六个人的照片资料,就有两位已不在人世。 严小刀无法想象,凌河是怎么活下来的? 凌河竟然能够从这本花名册上幸存,活到今天!而且,其他人物历年的“管理档案”、“体检报告”极为周祥齐全,唯独凌河童年时代之后内容就是空的。显然,凌河应当是逃过了,因此资料空白没有下文…… 严小刀追问:“另外半本册子在哪?” 简老板倒也坦白:“我这里就这么多,另外半册在梁通那里,你们去找他要。” 严小刀:“一共究竟有多少人?!” 简老板湿漉漉地惨笑:“这套典籍就收录十二位,他们开玩笑起了个代号,把这些鲜鱼儿称为‘燕城十二少’。这套金箔皮质典籍是保存在一个特制的书匣子里,看着就像一块金碧辉煌的金砖,所以又叫做‘金砖宝典’。你只要在圈子里提‘十二少’或者‘金砖宝典’,都知道是指代这件事,这些人。” 燕城十二少。 严小刀对简铭勋说:“你也知道,警方的人就在你酒店楼下。简老板,你跟我下楼去见薛队长。” 简铭勋把微胖的身躯缓缓支撑起来:“罪证我交给严老板你了,口供我也交待了,拜托严老板替我去见薛队长吧……” 严小刀把那套相册放回漆盒,那些玩意儿他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简老板,你……”严小刀转身正要去拿简铭勋,准备拖着这袋子罪恶的烂土豆下楼自首,没想到房间内形势突变! 简铭勋方才还是孱弱不堪冷汗淋漓的模样,这时突然拾起手杖撑了起来!房间本就不大,简铭勋脚步蹒跚着,玩儿了一招十米冲刺,最后几乎扑倒,成功地让自己骑到窗台上。 茶房是现代建筑的新潮设计,大窗的下缘非常低,离地面只有不到三十公分,因此简铭勋还能凑合迈上去,半个身子歪在窗外悬空处。 简铭勋用来爬窗台的这点力气,已是强弩之末,爬上去就要喘不上气,脸色煞白头脑眩晕,在六层楼高的地方愣是现出高原反应症状。 严小刀低喊:“简老板你别动!” “严逍你不要过来。”简铭勋一头冷湿的汗,情绪激动而面色衰败,也早就拟好了今天这个结局,只是事到临头开始手抖腿抖,简大佛爷原来也怕死啊。 严小刀沉着说道:“简老板你听我说,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弃暗投明不再与那些恶人同流合污,你还有一条生路。” 简铭勋一脸丧钟:“太丢人了,太肮脏了,我丢不起这个脸,等我死掉再审判我吧!到时候你们尽管鞭我的尸,把我剁成肉酱再挫骨扬灰!严逍,我感谢你替我办这件事。” 严小刀面色遽然沉重:“简老板,早知如此您何必当初?家大业大,一辈子荣华富贵,您还缺什么?” “家大业大?荣华富贵?哈哈哈哈我就是一个瘸子,天生残疾,你以为,我和你这样肢体健全的好人儿一样!”简铭勋冷笑着叹息,“我这样一个残废,受人轻视冷眼习惯了,我假若没有几分能耐,没有压过别人的背景,谁会瞧得起我,谁买我的帐?我怎么能做到家大业大我怎么娶得到一个出身名门的老婆!这个世上,权力永远就在几大家族之间击鼓传花,我们这样的不过就是爬在那些人脚下做一条门下走狗,分几口残羹冷饭,捡些牙慧渣子!” 就在严小刀你一言我一句地跟简老板耗时间的工夫,茶房的门从外面冲开,市局警队的重要人马到齐,全副武装,伺机静候也很久了。 率队办事的正是薛谦。而另一拨警员在方副队长率领下,在楼底下张开一个充气城堡似的巨型气垫,等着简董事长投入气垫的怀抱。 薛谦跟严小刀暗暗打了眼色,往前走了两步:“简董事长,我们都知道了,您快下来吧,我跟您谈谈。” 简铭勋骑上窗台就不好再下来,这才叫骑虎难下,既惧怕薛谦,又磨磨蹭蹭不敢跳。 薛谦难得和颜悦色地哄着这位身家金贵的嫌疑人:“您老保重贵体,本来您就糖尿病血压高,没毛病都折腾出病了,弄不好再跳出个心梗,简董事长您快下来吧,您别闹啦!!” 简铭勋指着薛队长不准过来,薛队长只得迂回着往后退。 跳楼哪那么容易?跳楼属于勇敢者的壮举,并不适合懦夫。 戚宝山就敢跳,简铭勋还真不敢,挂在外面那条腿都抖成一根大麻花,抖得快要抽筋了。 港口的华灯在夜幕下连成一片,随着空气流动缓缓地游走,让人恍惚。 双方正僵持着,简董事长往楼下一看,在亢奋情绪的作用下以为自己眼花了。 酒店楼下人声嘈杂,影影绰绰,花园绿地上灯火通明,简董事长在晃动的人影中发现梳长发的凌先生。 凌河就站在花坛草坪的边缘处,身材高大,宽松的白色麻布衫随风飘动,在夜色背景中非常显眼。 凌河仰脸往楼上看,正对简铭勋的视线。 凌河怎么会在这里? 他原本是过来接严小刀回家的,谁有兴趣围观简董事长跳楼? 到了紫云楼餐厅没找到人,紫云楼隔壁的佰悦酒店被警车包围,显然出了变故。 凌河迎着简董事长的目光,劈云斩月一般直直地逼视过去,长发在风中飞扬! 凌河锋利的嘴唇紧闭着,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用对楼上那家伙喊话。他第一次见到简铭勋就是在燕都某个地方,因此他知道简董事长今日为什么走投无路想要跳楼赎罪,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跳吧。 你就该死。 如此精神脆弱不堪大用,一块表就逼到你今天想跳楼了?好,我看着你跳,看着你怎样从高处一坠而下平拍成肉酱。 简大老板,我今天就在这楼下等着给你装殓收尸。 凌河唇边滑出冷漠的笑,还伸手对楼上的简老板勾了勾手掌,来,跳啊! 简董事长在凌河冷酷含冰的逼视下发抖。那样的目光带刃,一寸一寸凌迟着他的皮肉和灵魂。他汗如雨下,浑身痉挛,泥塑的大佛金身缓缓地瘫软,就要泄成一汪泥浆。 他无颜面对凌公子。 薛谦与严小刀双双扑上,一个抱头一个拽腿,把简铭勋从窗台上拖下来,扑倒在地…… 简约集团董事长简铭勋由此被捕,先送往医院接受治疗,这回薛队长请求市局特警队增援医院的安保。 严小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录音笔,交给薛队长:“都在这里了。” 这是两人私下约好的。前几天慈善晚会之后,薛谦就私下找严小刀秘密通气,交给他一只录音笔备用。 薛队长心里有点儿嫉妒:“我是服了你了,严总,怎么咱们的嫌疑人一个个儿地,专门找你交待问题,全都他妈缩着不敢来见我!这案子要不然你来帮我审?” 严总确实有几分人格魅力,让人愿意在他面前坦白从宽,剖析复杂内心世界。从麦允良到简铭勋,甚至苏小姐,都乐意选择找严小刀倾诉。那些人畏惧天网恢恢,逃避法律的严酷制裁,摄于薛夜叉的威名,尤其恐惧凌河的现身辣手复仇,思来想去,也只能跑来找严小刀了。 “薛队长耐心审吧,拜托你了。”严小刀说完走了。 所有人都好像要掏心掏肺千方百计地找他坦白,在他面前揭开一段令人发指的陈年旧恶,让他亲耳听到那些令人发指的故事,亲手掘开一幕幕惨淡褪色的血色,他一丁点都不想知道这些! 第117节 只要凌河安然无恙,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佰悦楼下车辆集合,警灯和救护车灯闪烁。 严小刀在连成一片的灯河中准确地找到凌河的位置。凌河端然稳坐在车中,车窗打开着,飘扬的长发之下掩着笑意,从容不迫,景致永远都这么好看。 …… 第五卷 (终章卷) 第一百零八章 灵魂伴侣 生意场上的某一桩变故, 真实内情外人都不知道, 影响力的浪花尚未波及开来。而盛夏的火热躁动又让人的心思如同短路了一般,就浓缩到眼前这一点上。心思凝结成一块黏黏腻腻的焦糖, 及时行乐。 几天之后, 公司大楼向阳的草坪上, 面朝碧蓝色港湾,用蓝白双色花球妆点出盛夏派对的欢快气氛。专业派送公司的服务生们, 身穿统一款式的金纽扣白色制服, 手举精致小食托盘,在会场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盘旋穿梭, 礼貌周到。 这是严总为犒劳几家分公司职员的暑期派对, 这一回是海岛消暑凉夏主题的西餐酒会。 “这就是咱们新换了总监, 太上道儿了。”姚秘左手捏着香草明虾泡芙,吃得嘴角掉渣,右手端一杯香槟,同时在无名指小指之间夹着一根培根烤芦笋, 生怕过会儿就抢不着了。 “档次绝对不一样, 洋海归, 上来就搞个全套红酒西餐。你看吧,严总愣都不敢反对吱声!”小哥c抖着肩膀,背后嘲笑老板绝对不客气。 “如果还是原来那位人事,让咱们严总点菜,他又给咱们来一顿肥肠香锅麻辣烤串啤酒配小龙虾!”前台姑娘a说。 两根手指从背后轻轻扣了前台姑娘的肩膀。严小刀一身正装衬衫,轻晃着酒杯, 表情很危险:“烤串小龙虾不好吃吗?我觉着挺好吃的。” “老板,我付出了六年大好青春陪您撸烤串吃小龙虾,您总算换了口味。”姚秘书说。 善男信女们见到本公司头号吉祥物,活像面前打开了镜头快门,个个儿喜笑颜开:“老板,这顿饭特别贵吧?让您出血了我们太心疼您了!” 严小刀笑容满面,摆出一脸钱多不愁的大土豪表情:“你们吃得高兴就成。” 他心里想的是,操,那位凌先生您折腾得高兴满意就成! 一道耀眼的霞光压上视线,并不含威慑,但很有气场,让每人面前都是一亮。众人抬头,凌河穿过大草坪直奔他们这边,或者说,直奔“吉祥物”而来。 凌河不像那群人一脸傻笑个不停,但非常随和地向每一位员工敬酒,很有风度。 姚秘书举杯真心实意地夸赞:“总监,今天的酒也特别好喝,您真好。” “美女过奖,结婚以后愈发漂亮苗条了,我都后悔进公司太晚了。”凌河夸人不眨眼,姚姑娘眼神瞬间迷醉。 这些酒确实是凌河专门挑的,拿着酒水单子指挥人事经理去找配送公司安排,人事经理在凌河和各家西餐公司之间被溜得吐血,能达到凌总监精致挑剔要求的西餐配送品牌在内地就找不出。最终定下这份包揽前菜、冷汤、起司鹅肝酱拼盘、主菜、甜点、冰激凌和酒水的餐单,凌河还嫌每一道菜都做得不够细致。 凌河面对几位姑奶奶级别的老牌当家员工嘴甜抹蜜,狂饮谈笑风生,严小刀对此略感吃味,在旁边都插不上话。他暗暗瞟了凌河好几眼,凌河都没工夫搭理他。 凌河比从前随和太多了,已经很懂得照顾迁就身边的人,凌河这番心思都是为他,是在为他笼络人心……严小刀心里明白,很感激,总觉着事事处处都亏欠了对方。 姚秘和前台姑娘每人卷了一个法式甜煎饼,夹着新鲜水果、巧克力酱和甜奶油的。俩人很狗腿地向凌总监汇报:“总监您真帅!您还没来我们公司的时候,严总给我们年会上吃的是煎饼卷小葱,再扛上小米加步枪,我们就能上前线冲锋了!” “是不是真的?”凌河绷住笑意,“你们还跟着这种人打工?” “这话你信吗!”严小刀愤慨地指着那两个吃里扒外叛国投敌的妖精,“我什么时候给你们吃煎饼卷小葱?简直胡说!” 凌河大笑着往嘴里扔了一块烤肉,幸灾乐祸。 严小刀端着一碟起司蛋糕堵住正在努力减肥的姚秘书:“姑娘,凭你的良心说,那次年会吃的什么?跟凌总监说实话不然你就把这块蛋糕吃下去。” 姚秘书捂嘴乐:“好么,老板我怕您,我漏说了有一道主菜是脆皮两吃烤鸭嘛!” 欢乐明快气氛中的时光总是走得飞快,严小刀每次装作无意地与凌河视线相碰,凌河也时常看他,眼如碧波荡漾,含着酒意和快意,很醉人…… 夜幕降临,一班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意犹未尽,饭后开始进行肢体接触更为亲密、更有气氛的娱乐活动。 一群人吐槽的笑声游荡在爽朗的夜空中,说,原来咱们公司的午夜场舞会,土得像跳广场舞,严总带着咱们跳小苹果、打军体拳,现在一杆土枪换成一吨洋炮,果然就不一样了。 严总被轮番吐槽,也不生气,一晚上心情极佳。吐槽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胡编杜撰瞎扯淡,暗含着大伙之间关系的亲密融洽,以及喽啰们对某位总监的热忱洋溢的马屁情怀,二者都让他很受用。 灯光、气氛、焰火焕然一新,爵士、蓝调和新乡村音乐在月色下呢喃,难免心旌神摇…… 年轻男女们已经瞄好对象,各自捉对下到舞池中贴面肉搏厮杀了。 缱绻优美的华尔兹忽而变成欢乐的水兵舞,忽而又变成柔情似水的轻音乐。 有人起哄请凌河下场跳舞。 大伙让凌总监从在场姑娘中间挑一位舞伴。 凌河双手插兜,以一脸不可侵犯的气度表情傲视群妖:“我跳舞很好的,我找不着舞伴,怕你们跟不上步子掉鞋!” 简直太嚣张了,对付张狂的人绝不能轻易放过。姚秘书让凌河去到礼物堆里抽一份礼物出来,那上面夹得谁的名字,就跟谁跳舞,必须跳,不准躲。 这是舞会设置的交换蒙面礼物的环节,每位职员包括高管和老板,私下包装一份礼品,丰俭由人,拿出来匿名抽奖。 凌河等的就是这样机会。 他大步走过去,在一大箱花里胡哨包装各异的礼物包中间抄底狂翻,翻着找他认识的某一款包装纸样式,毫不迟疑地夹出他要找的那份! 严小刀在庭院长椅上坐得大刀金马,正在跟几位男员工碰杯,豪饮啤酒,侃得唾沫飞溅。 姚秘书扒开包装纸里面夹的姓名小纸条:“哎呀,吉祥物!!!” 严小刀唇边沾染着啤酒泡沫,眼睑洇出自然的红光,抬头正撞上凌河在无限的时光长河中期待已久的目光,凌河的视线全部罩在他脸上,深沉撩人。 “跳舞啊?呵呵……跳呗,老子也会跳舞。”严小刀低头若无其事地整理衬衫,将袖口挽到手肘位置,刻意回避那两道热辣的视线。 他指尖都有些发黏,内心一阵涟漪,没料到凌河大庭广众下如此主动地撩拨。 姚秘书认真地对凌河打小报告:“咱们老板很会跳舞的,我见过他跳,总监您自己小心跟不上步子哦!” 凌河换了音响曲目,选一曲探戈,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邀请手势,把他的老板请下舞池。 严小刀这晚穿一身紧身衬衫和背带长裤,曝露在外的小臂晒成浓啤酒色,很有男子气概。凌河是一身宽松白衫,身影在夜光下飘动。俩人双手互相握住,心思缠绵得一塌糊涂但表面分毫不露,曲子响起同时迈步! 严小刀那一刻就察觉,凌河下手就占了先机,当仁不让地搂住他腰,舞曲响起顺势把他往前一带,无形中就逼他走了女步。步子走起来就扳不回来了,不然就乱套了,凌河带他一路沿着舞池兜了一大圈,在全场惊艳的视线围堵中溅起一片口哨掌声。 他两人第一次搭档跳舞,从来就没有练过。凌河瘸在轮椅上时,在“云端号”上,在严小刀的家中,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这样的场面,搂着严先生共舞。 没有练过,但并不妨碍与生俱来的默契、灵犀、身体的契合度。两人互相都撞到对方枪口上,跳舞这事是棋逢对手,谁都不会露怯。肩膀、大腿和膝盖在无数次你来我往的回旋中互相摩擦,碰撞,用默契的舞步诠释了什么叫作“天造地设”! 严小刀右手抚摸着凌河的后肩,手指难以避免地顺势撩进凌河那一头长发。 柔软的、完美的手感,让他指尖发痒。那感觉很像他们在深夜火爆地缠绵,凌河压在他胸口激烈地吻他,而他的手指粗暴地插进凌河的头发,揉乱、啃咬、绞碎、吞噬对方…… 两人大腿外侧和内侧不停地相蹭。凌河突然放飞左腿,甩出一个花式动作用小腿兜住严小刀的后膝盖弯,将人往外一甩!严小刀猝不及防但随机应变地向后仰去,被迫来了个下腰。 幸好腰力不错,严小刀被凌河搂着腰抱回来,两人一瞬间几乎碰上对方鼻尖。炙热的呼吸喷到眼前人的脸上、眉眼间,迷醉的灯影在瞳仁里摇曳…… 围观群众欢声雷动,口哨声尖锐。 许多人都看得呆了,从这过分火热默契的氛围中瞧出几缕蛛丝马迹,但又找不出任何真凭实据来佐证,只是由衷地达成共识,这两个男人太般配了,太好看了…… 跳舞的两人甚至没有笑,不贩卖廉价的暧昧,用矜持的假面具罩住一身道貌岸然的禁欲气质。都等着对方先笑场,又都是很沉得住气的老江湖,刻意将激情压抑到曲终的休止符,挺到最后一个音乐节拍。 薄薄一层夏季衣料欲盖弥彰,手心里享受的就是对方的温度…… 都喝了酒,半醉阑珊,深夜两人乘坐地铁回家。 地铁车厢内乘客寥落稀疏,凌河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以仰视姿态欣赏小刀的身材。严小刀一只手腕挎在吊环扶手上,被左摇右晃的车厢抛过来,整个人沉甸甸地抛在凌河身上,几乎当场坐了凌河大腿。两人眼神都有些忘乎所以,情之所至。 回到小楼别墅,不开灯一路摸黑,尽量不惊扰旁人直奔卧室。 人肉气味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两只灵敏的狗崽子,窥破奸情的“狗仔队”一路从客厅追到卧室门口。两人紧张地呵斥熊爷和三娘让开路,好狗不挡道啊! 幸亏今晚没有球赛,客厅里没人。最近几个星期,联赛和十二强战如火如荼,家里一帮小弟们天天晚上挤在客厅沙发上观看直播,大呼小叫,结果把严氏也勾搭着开始看球了。没想到严氏几十年没看过球赛的,一看就上瘾,立时就被熏陶成老阿姨级别的粉丝。不能再叫迷妹了,简称“迷妈”。 女人看球都比较感性,喜欢球场上英俊帅气的男生,假若喜欢的球员输了球,严妈妈还要唉声叹气跟着伤心呢。 关门落锁,两人四肢扭缠着去剥对方衣服,几乎无法正常地爬上床,半道就要滚在地板上。 粗喘声在耳边炸裂,动作太粗暴了,好像又掉了几粒扣子。严氏最近抱怨,总需要给儿子缝扣子,现在的新式衣服质量太差,你以前衣服扣子就没有这么经常脱线开线? 这样的热情和粗暴并不是每晚发生,偶尔一次的忘情纵欲,令人回味无穷。 上一次凌先生这样发疯,是严总从姚秘书婚礼现场回来。 严小刀出席秘书的婚礼,送上大尺度红包,并且亲自客串伴郎角色,结果因为外形气场太过引人注目,一战成名收获无数青眼,以及在场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相亲小纸条。各路亲朋好友好事闲人求问严总的生辰八字、家庭状况和财产收入。 一打听说,严小刀竟然没有亲爹亲妈,只有不见影儿的干爹和乡下来的养母。有房有车,没爹没妈,这简直就是婚恋市场上最受欢迎的极品王老五,媒婆们准备撒开铁蹄踏破门槛了! 严小刀很仗义地帮新人挡酒,自己喝高了,西装衣兜里揣着这些相亲名片和纸条回到家,如此找虐欠操的行为,后果可想而知。那一夜,他双手手腕被一条领带吊在床头栏杆上,凌河压着他一件一件剥他衣服,凶狠地强暴了他,报复性的折腾了他一宿。严小刀酒醉无力也无意反抗,那感觉确实销魂,好像被酒意打通了任督二脉上某一道特别敏感的经脉,肠道里尖锐疯狂的快乐刺激得他无法忍耐…… 两人这次是在主卧起居间的沙发上。 沙发一直没换,还是以前那个长条沙发,他们在这条沙发上一起看过书,打过架,做过爱。 “好看。”凌河评价严小刀今天这身背带裤装。 “帅吗?”严小刀眼带祥和的醉意。 凌河用深吻和下一步动作满足了严先生偶尔生发的自恋。 严小刀横卧在沙发上,半裸的身躯散发强盛的男人魅力,腹肌上深嵌的几道线条微微战栗,随着凌河缓缓侵入的动作颤出一层湿汗,发出一声喘息。 凌河故意留着他身上这件衬衫,尽管衬衫已经不能避体,纽扣欢脱得七零八落。严小刀下半身被扒成赤条条的,两条光裸的大腿健壮而性感,却是用热烈相迎的豪放姿态迎合着爱人! 凌河把他两腿盘在自己腰上,瞳仁化作深沉的墨绿色,像准备扑杀的猫科动物一样危险。 凌河忽然又想起什么,从地上捞起小刀的裤子,迅速拆下两根背带。 严小刀一眼就知道凌河想要做什么,没有反抗,脑海里冲撞得就是之前那一夜粗暴疯狂的经历。凌河用一根背带把他双手绑在身后,再用第二根背带绕过他脖子,和手腕处的绳结系在一起。 胸膛轮廓因捆绑姿势绷出更深邃、漂亮的线条。 凌河含了他胸口的红点,细致地啃他,吸他的魂,这一口直接逼得他的下体一怒冲天。 这样的小刀,太刺激了。 严小刀像被缚的一尊俊美的天神,毫无保留地呈现。两人都胀得不行,都疯狂了…… 脖子上这一绕捆得很松,不会让他感到喉咙不适,但他被另一种方式搅和得快要窒息了,凌河一浪高过一浪的强势冲撞让他无法连续喘息,好像要把他的双腿从胯骨处劈开。他一条腿架在沙发靠背上,另一条腿垂下,身躯因为屡受粗暴的横冲直撞而被迫往后移动。 他的头微垂在沙发扶手上。 侧颜和喉结组成的一道曲线不停战栗,轻抖,吞咽,能看出身体里最细微的快乐感受。 两人在交错的深吻间隙争夺氧气。室内空气越来越稀薄缺氧。他们的脸都变得绯红,每一声喘都让空气因子炸裂出火星。凌河俯视着这英俊的面孔,用力狠命楔入随即严丝合缝堵住小刀的嘴,从唇齿间逼出压抑的呻吟,感受到那下面致密温热的地方猛地收缩。 “操,你快点。”严小刀低声命令,想要更深入地求索那里面的快感。 “怎么操?你选。”凌河的发梢垂在小刀胸口,直接将感叹词翻译成动词。 第118节 “操狠点……来。”严小刀的眼神湿漉漉的,那里面充斥着享受和宠溺,只要能让眼前人高兴,爽着,他就乐意给,无关任何事,不需要拐弯儿抹角的复杂心理建设。 凌河眼底扬起一片兴奋的灯影星光,猛地抽出身体,把小刀抱起,在沙发上扶正。 严小刀于是像家里大爷似的端坐沙发上,仍然被捆绑着,凌河体贴地在他身后垫起两个靠垫,下一刻狠辣地楔入,刺出一阵徘徊在重低音区的叫床声。 只凭那样的声音,就性感极了…… 能让严小刀这样的男人在床上爆出这种动静,换个人行吗? 肢体纠缠着重重地拍合,汗水淋漓,这样的情欲刺激,任何男人无法抵御。 严小刀失神的视线中晃动着凌河的身躯,修长而完美。 凌河在他面前亦毫无保留,裸成希腊神话油画里才有的不穿衣服的美男子,除了满头飘扬的发丝以及胸口的信物吊坠,其余一丝都不挂。凌先生的性器颜色漂亮可口,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他很喜欢…… 射得欢畅,满足而疲倦。 严小刀挣脱了那两根搅成乱七八糟的裤装背带,这种伪劣版本的性爱玩具束缚不了他,前几天从马场打包回来的那根马鞭还算勉强够劲儿。两人移驾大床,用叠烙饼的姿势摞着,动情地喘息互吻,一趟分明不够,只是今夜的一道开胃小菜。 “洋鸟儿都是粉色?”严小刀轻声调戏,抚弄着凌河两腿之间漂亮的器官。 “没观察过别人的。”凌河实话实说。 “别人都没你的好看,你最好看……”严小刀用低沉的嗓音轻撩。 严小刀垂下眼睫审视,伸出一手握住自己的性器,用粗糙的手指轻缓地捻,直捻得这玩意儿重新勃起,线条硬朗坚挺,青筋徐徐地胀出。他又拉过凌河的手握住,就是给凌河看的,轻声问:“喜欢吗?” 凌河用眼神说:喜欢。 严小刀亲了凌河的眼皮、额头:“做吗?想来吗?” 严小刀动作温存,试探节奏不疾不徐,这样的问话意义非同一般,当然不是一般寻常的“做”。 凌河很安静,余光扫过严小刀蓄势待发的身躯,没有说话。 足足三分钟的沉默,没能灭掉蠢蠢欲动的火苗,空气中热浪开始燃烧。严小刀突然翻身压上凌河,用渴望和恳求的目光逡巡在凌河脸上:“小河,让我做一次。” 坚硬的性器已经抵在凌河小腹,严小刀在进一步动作之前强忍着刹车,还是不愿强迫对方。 他从心理与情感上并没什么不满足,不会觉着自己吃亏,没有那么小气,只是身体里虚掩着一股无法压抑的本质上的欲望,一有机会就破土而出,如同打开闸门放水,这样的欲望折磨他很久了。 从生理器质性的欲望上,严小刀认为自己还是偏1的。只不过,他的枕边伴侣年轻力壮器大活好,又愿意卖力刨地讨好他,他躺着享受也挺舒服。 “真想要啊?”凌河抚摸他的后背。 “想。”严小刀十分干脆。 “出门找熊爷撸去,熊爷也是带把儿的。”凌河一指门外走廊。 “操!”严小刀捏凌河的要害,被窝里一阵窸窸窣窣你推我搡,动静不善。 凌河也没生气或者表示嫌恶不满,但眉宇间能看出淡淡的迟疑纠结,耸了耸肩膀:“咳……” “哥技术很好的。”严小刀耳语着吻身下的人。 “你技术很好?我怎么不知道,你跟男人做过?”凌河揶揄他。 “啧……骑马我技术很好,骑骡子我就不会骑了?”严小刀一脸经验丰富和理所当然。 “靠!你他妈才是骡子!”凌河狠狠一脚踹去。他已经学会小刀的某些口头禅。 “不会弄疼你。”严小刀继续磨洋工,心里隐隐察觉今夜不是个好时机,但他说出口了就骑虎难下。今天晚上就是他冲动了,试图一步跨越界限。凌河总之对于一切可能成为龃龉或障碍的往事缄口不言,凌河有时强势得让严小刀有意无意地想要忽略一些事情。 “要是不舒服,就停下来。”严小刀含着凌河的耳垂,几乎忍耐不住,性器也像是怀有感情的活物,头也不回地牢牢钻入凌河两腿之间,深埋着颤抖。他浑身皮肤像要炸开似的难受,不敢过分强迫,生怕下一秒毒液包就在他面前爆炸。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男男探戈的科普可以在b站搜索:martin和maurizio阿根廷男男探戈。 第一百零九章 得见天日 毒液包并没有像预料那样在严小刀面前炸个四分五裂绿汁横流。 凌河吞咽口水的动作让喉结淡淡起伏, 月色微光下脸庞平静, 笑容有一种下定决心之后的仪式感:“好,你来。” 严小刀就没想到凌河答应这么痛快, 凌河这么爱他……他手臂和脊背都微微发抖, 事到临头像个初夜洞房里毛毛躁躁的小伙子, 他激动得用力吻了对方两下,觉着凌河后背也战栗微抖。 他用深吻和上下其手的温存抚摸化解对方皮肤上的战栗和不适。 他用眼神示意:这样行吗, 还是你想翻过去? 凌河摇头, 就这样挺好。 他俩从来都热衷于面对面的姿势,不喜欢背入。无论卧式、坐式或者站立着相拥, 都很享受对方失控时放浪而宠溺的眼神。那种表情外人看不到, 是伴侣之间独有的享受。 严小刀用手肘支撑着, 以胸膛的热度耐心抚慰凌河,手掌兜着圈子一点一点下滑……两人好像双双老了二十岁,动作一下子慢好几拍,做个爱简直像放映一段被人为抻长了的慢镜头。原本毫不讲顾忌规则的酣畅淋漓的自由搏击, 演化成双人推手耍太极拳的风格, 轻揉慢缓, 敌进我退。 凌河后背动了一下,急促地回吻小刀的耳朵,轻声说:“把灯关上。” 严小刀立即听命而行,赶紧关掉那盏刺眼的台灯,这时候凌河吩咐他怎么做都行。 光线倏然全部收敛到灯罩之中,卧室陷入一片黑暗寂静, 只能听到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 严小刀稍微加重了动作,忘情地深吻凌河全身,再一路往下游弋,亲到腰部往下很好看的人鱼骨轮廓,吻这位混血帅哥长得最妙的地方。严小刀一贯对床上这事很是自信,咱刀爷器大活儿好又懂得温存体贴,一定能让伴侣吃饱满足。 凌河让小刀吻得也很舒服,能听出喉头和胸膛里流出阵阵喘息。 凌河抬起一条胳膊挡住眼睛,可能是小刀伺候得他舒服,又好像试图挡住视线内甚至记忆里某些并不愉悦不舒服的画面。 严小刀终于以膝盖分开凌河双腿,凌河突然撤开手臂低声说:“你把灯打开。” 没等严小刀反应过来,凌河突然从他怀中挣脱,伸手“啪”得打开台灯! 由黑暗踏入光明,这一回光线更显得晃眼,毫无征兆地刺入眼膜,照亮房间四面旮旯的所有角落,凌河喘息着暗自扫视一遍房间。 “怎么了,不舒服?”严小刀盯着人。 “没有,打开灯看得清楚。”凌河重新躺下,一条胳膊横挡着遮住双眼。 打开灯才能让他清楚地辨认和确认,眼前的人确实是小刀。 严小刀这时已经骑虎难下,进不得退不得,情欲起来了就无法自行纾解消退。他在皮肤几欲炸裂的痛楚自虐感觉中往复循环得不到解脱,这滋味十分难挨,快要原地爆炸了。 但他看出凌河也很难熬,度秒如年,方才在沙发上操出来个雄风万丈意气风发的气魄,少年骄傲得意得很,这时情绪判若两人,浑身都不自在。 枕套和床单好像都湿了。 凌河身下洇出一层冷汗,汗渍的边缘不断蔓延扩大。他的面孔还坚强地挺着,不愿意让他的伴侣失望扫兴。他真的很爱小刀,很想满足小刀。 手指探到某一套必经步骤卡到不进不退的时候,凌河从床上弹起来了。 凌河的脊背像安了弹簧,无法忍受再躺在这张床上,好像身后铺了一床尖锐的利器不停刺他的后背。 严小刀被掀到一边儿去了,一头雾水:“疼了?” 凌河说:“不疼。” 毒液没有喷出口,凌河说话时突然喉部剧烈哽咽上涌,喉结痉挛似的狂抖了几下! 随即,凌河光着身子以冲刺速度进了洗手间,按在马桶上呕吐。幸亏跑得快,不然得吐严小刀一脸一身。 “怎么了?”严小刀猛地从床上跳下,一脸懵逼,突然感到紧张和愧疚。他今天确实着急和仓促了,被眼前人撩得色令智昏浑身难耐,为了一己私欲,过分勉强对方。 凌河吐得太剧烈了,听起来就是把肠胃翻了个底儿朝天,从傍晚酒会至午夜场吃过的、喝过的、冷的、热的、琳琅满目各种美食珍馐全部吐个干净!饭量大,呕吐也来势凶猛,可惜了凌总监亲自点单安排的一席好酒好菜。 浓烈的红酒和香槟气息掺杂着不太好闻的胃酸,酸苦的味道瞬间充斥洗手间和严小刀的鼻息,黑暗中仿佛伸出妖一样的许多无形的触手,凌乱地扑向严小刀的眼球。 严小刀出去倒了杯水拿回来,递给凌河,还不忘了帮这人把长发捋起来,用头绳梳到脑后,免得挡脸碍事。 凌河漱掉一大杯水,抬头快速瞅他一眼,摆摆手:“没事,都是你公司里那几个妖精,总是给我劝酒,我今天实在喝太多了!” 严小刀愣住。 他没想到,凌河竟然打算以酒量浅薄为理由来化解这场尴尬? 他自认为非常清楚凌河为什么如此难受抗拒以至引发剧烈呕吐,已经万分心疼和后悔了,准备诚恳地自我检讨和道歉。 凌河又要了一杯水,漱掉嘴里酸涩发苦的味道,又摁着马桶圈干呕了很久,食物吐光了就开始吐胃酸,终于把心口最后一团渣滓喷干净了。 凌河用一条大浴巾围住下半身,从洗手间里晃出来,抹掉嘴唇上的水迹。 凌河面色如常,唇边浮出安慰之意:“我真没事,喝高了,胃特别不舒服,想吐。小刀,你以后别在我喝高的时候来那个。” 严小刀已经穿好睡裤,胀痛之欲云消雾散,此时酒意全醒,全身都晾凉了。 他不确定凌河是否知道简董事长前几天跟他交代的,关于那个圈子的耸人听闻的口供,以及最终交予警方的“金砖宝典”。也许薛谦私底下跟凌河也有联系,悄悄透露过了,总之凌河绝口不提那件事,那么严小刀也就不提。但这种试图将往事囫囵吞枣绕行避开的做法,不知要欲盖弥彰地伪装到什么时候,不可能假装某些障碍它就不存在。 两人并排对窗外月光而坐,华美的光泽洒在凌河光裸的胸膛上。 凌河在严小刀开口之前突然笑着说:“对不起啊,严先生。” “?”严小刀赶紧把人搂了,故意揉乱凌河的头发,“你对不起我什么啊!” 凌河表面一本正经,又分明语带嘲讽:“我觉着你都憋坏了!万事俱备满怀热忱地扑上来想做,宝器都备好了蓄势待发,结果没有做成,真对不住你。” 严小刀以自嘲口吻冷笑了一声:“操,老子就是一时不慎老马失前蹄,今天事儿没办好,点儿背。” 凌河抖开散乱的长发,笑着揶揄:“整天操来操去的,严先生您也就是口头上操得最溜索!” 严小刀顺手把这人连头发带人摁到怀里狠狠地蹂躏:“我这么想操你,我怎么办啊?” 凌河缓缓倒在床上,迎着月光仰视严小刀,从容而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心,我就是偶尔晕场,以后不会总是这样。” 严小刀心里“咯噔”一声,宝贝儿,你要是一辈子都这么晕场狂吐,我真的只能口头操一操过个嘴瘾? 他迅速自问自答了。一辈子这么晕场,他也认了,拥着怀里的妙人儿还是觉着赚了,一切都值得。 凌河脸上铺满冷调光泽,眉目神色清晰而坚定:“小刀,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软弱脆弱。” 严小刀用啃咬凌河脖子和肩膀的方式,掩饰层出不穷的各种复杂情绪。 他早就领教了,凌先生远比他想象得强大很多,甚至根本不给他把人揉进怀里安慰的机会,从不刻意示弱。这更加让他内疚自己今晚精虫上脑式的肤浅和冲动。 他粗暴地扯开凌河的浴巾围腰,往对方小腹上亲吻,沿着腹肌的纹路用嘴唇抚慰。 他亲得凌河痒病犯了,凌河笑着捂住肚子在床上打了个滚随即又被严小刀咬了屁股……两人迅速钻被窝睡了,一睡消掉许多庸人自扰的烦心事。 …… 再说前日被公安机会顺利拘捕到案的简大老板,这位临湾首富、赫赫有名的大慈善家“进去”了,这个消息传出来,很多人是不信的。毕竟,警方没有做出官方正式通报,封锁消息,很多人以为,简董事长只是涉及经济问题被传唤配合调查,过一阵风平浪静了,或许还能出来。 梁通与简铭勋这两个人,平时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亲密来往。二人气质面目迥异,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一个盘踞在燕城另一位在港口偏安,私底下才真正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一对老基友。 第119节 俩人认识多年,亲密程度达到每周固定时间两次电话密谈,每月私下约见一次。 以平民白丁的身份白手起家做出一番事业,这两个人最懂得征战沙场和坐守江山的艰辛不易。没有权势背景作为坚实靠山,他们永远只能被摒弃在圈子外面,捡拾一点残羹冷饭、旁人吃剩的渣滓。想要抢先迈过通往财富彼岸的狭窄的独木桥,把旁人都纷纷挤下水而自己扶摇直上,他们就需要一块楔入那个圈子的敲门砖、点金石。 梁通和简铭勋恰恰就寻找到了某一条“捷径”,尽管这条通向富贵通达的荆棘小路,是要求他们不择手段泯灭良心,常年披着伪善面具,在善恶黑白两幅面孔中间颠倒转换自欺欺人,担惊受怕夙夜难安,出了事恐怕头一个被抛下大船做挡箭牌或者替罪羊。 简铭勋挂着吊瓶坐在审讯室里,把梁通还硬撑着不肯交代的事全都交代了。原本共享同一条救生船的两位老基友,也在大难临头各寻生路。 简铭勋对薛谦说:“陆队长遇害的事,是古耀庭指使郭兆斌动手。他们绑架了陆警官,逼迫不成就下了杀手;假若逼迫成功了,如果陆警官屈服于他们的威胁杀了严逍,就能打击戚爷的势力,能一箭双雕是最好的。” 薛谦抓住这条细节信息:“你的意思是,抓严逍也有预谋?” 简老板的头看起来像个冲过凉水的大西瓜,脸上肉塌皮松,完全没了往日神采,一身虚汗,却还在努力配合交代案情:“当然不会随便抓一个路人来做套,严逍就不是路人平常人,他是戚宝山的干儿子,那也是戚宝山的一块心头肉啊!” 薛谦给简老板递一块干净手帕,他用烟卷戳着桌面:“古耀庭原来这么嫉恨戚宝山?” 简铭勋解释其中缘由:“戚宝山这么多年都不听话,就不是一路人,坚决对某些生意不肯沾手,分明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想要洗白,他们也是怕戚宝山提前跳船甩锅嘛!” 结果戚宝山还真跳船了。 薛谦又问:“凌河在慈善拍卖上抛出来的那块瑞士表呢?” 简铭勋说:“那是小鲜鱼儿们得到的百万打赏!麦允良和卢易伦也都有这样一块表,但凌河手里那块表价值最昂贵,他最稀罕么!” “所以凌河确是有目的而来,是想找你们复仇……”薛谦思索出关键问题,“凌河这小子是怎么‘进去’的?他怎么流落到燕城?凌煌既然不是凌河的亲爸,是他什么人?” 简铭勋说:“凌河就是他亲生父亲带来燕城的啊。” 薛谦眉头拧成一个大结:“什么意思?像麦允良的父亲那样,把儿子亲手送进火坑?” 简铭勋摇头,难得显露几分稀薄残缺的同情心:“真不幸,这父子俩一齐跳了大火坑啊。” 薛队长神色遽然严峻。 …… 审讯过后,薛谦第一时间先给严小刀打电话,开门见山:“严总,你老实交出证物,别让我亲自找上门去你家搜查!” 严小刀刚吃完午饭工作餐,在胖妹奶茶店的柜台旁站着:“薛队长,我欠您什么证物?” 薛谦毫不客气地说:“麦允良临终前悄悄见你,给过你什么东西?” 严小刀很想找理由推搪:“私人相赠,麦先生没有委托我交给您。” 薛谦一句话将死了他:“麦允良想不想让背后真正的凶手恶人被绳之于法,为他自己伸冤报仇?” 严小刀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晚上回家取东西,明天交给你。” 薛谦吸着烟又说:“严总,我就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免得你回头说我不仗义,我们还是需要请凌河过来做一次详实的口供,只是例行配合调查,你不要疑心。” 严小刀但凡听见“凌河”俩字,浑身的戒备都张起来:“做什么口供?他涉案了吗?” “没有没有,不是那种涉案你甭担心。”薛谦在心底徘徊良久,欲言又止,电话里三言两语完全说不清楚,“简铭勋交代了更多内情,包括某些非常严重的刑事命案,正在调查中,我们需要更多人证物证。我知道凌河在你公司上班,你每天替我们看好你男朋友,上下班走一路,最好形影不离就别分开——这是局座交你负责的任务!” 严小刀:“……” 简老板献出的那份“金砖宝典”让真相昭然若揭,六个少年已有两人不在人世死无对证,凌河就是还活着的头号证人,对警方来说太宝贵了。在薛队长看来,他现在应当找个香炉再插一柱香,每天烧三把香把凌先生供起来养着,绝不能允许麦允良或者易寒那样的悲剧意外再次发生。 薛谦挂断电话,回头直视他的领导,等候运筹帷幄的鲍局长发布下一步指示。 鲍正威右手搭在桌上,搓着手指:“我还是不放心,你也派人盯着凌河,多几个人保护他,我们需要他绝对安全,需要他活到最后。” 越往前走越是艰难,他们正在通过一道极细的危险易碎的破案瓶颈。他们现在手握几名证人口供,但空口无凭,很难找到过硬的实质性证据,去证明当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 鲍局长的关心备至让严小刀也心生隐忧,他很听命地下班亲自开车载着凌河回家,打算从这一天起就让凌河干脆搬过来住,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他可以在同一住宅小区再租一栋小楼,让毛致秀率领的小分队包场,两家人可以做邻居了,平时吃个饭打个麻将都很方便! 严小刀从他书房带锁的抽屉里,取出麦先生赠送他的遗物手表。 凌河的第一反应竟然跟戚爷很像,坐在书桌前,表情严肃地拿过这只表盒细致端详,像是要掘地三尺从表盘表针的孔隙里挖出妖来! “你说过,这只表本身并没有机关?”严小刀问。 “没有机关那么麦允良为什么专程一定要送你这只表?他当时那样焦急迫切,就是对你的临终嘱托,信任你,才托付给你。”凌河的思路与小刀不谋而合,这是所有人都能推测出的人之常情。 凌河搁下表,又盯着蓝色丝绒表盒发呆。 这只盒子跟慈善拍卖会上露面的表盒是同一种包装物,瞧不出区别。凌河轻轻捋过盒子里面的品牌标识、说明书、保修单之类配件,突然捡出一张方形卡片:“小刀,你觉着这张纸是不是有点奇怪?” 严小刀立刻就凑过头:“怎么奇怪?不就是一张保修店卡片吗?” 凌河盯着小刀的眼:“我怎么就没见过这张保修店卡片?这个品牌的手表应当有这张卡片么?” 严小刀莫名地反问:“你那只表盒里没有这张卡片?” 凌河摇头:“没有。” 严小刀:“……你能确定?” 凌河的口吻笃定自信:“我当然能够确定!那块表在我手里攥了十几年,每年拿出来洒血祭旗誓与仇人同归于尽不共戴天。那里面每一个边角旮旯、每一片字符我都记得清楚,我的表盒里没有这张卡片。” 严小刀心里“咯噔”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万没想到所谓“机关”可能是在这里,他甚至后悔没有早点把表盒拿出来让凌先生鉴定。他当初怎么能想到凌河也得到过一模一样的一份“打赏”,简直就像大观园里元妃赏给众姐妹的扇坠簪花一样,花名册上人人有份。 凌河打开台灯,用放大镜端详那张保修卡:“你看卡片的油墨字迹和毛边儿,能够看出这张纸比其它几张说明书保修卡的印刷质量粗糙一些,这说明什么呢?……这张卡片根本就是麦允良私下自印的,不是出厂时的标配原装,这张卡片才是他要指路给你的方向。” 这张自印“保修卡”上有一家品牌维修店的网址。网址继而能够查到实体店地址,位于荆港特区某商业圈的繁华地带。 严小刀和凌河连夜打了一趟飞滴。他俩循着准确的地址,在铜锣湾某家大型购物广场找到这间默默无闻的钟表店。 店主小哥头戴软耳机,坐在店铺柜台里面,浑身胳膊腿抖动着节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柜台内琳琅满目,但往来的顾客寥寥无几。小哥也懒得招呼,时不时从厚厚的黑框镜片后面撩起眼皮,无动于衷地打量往来人流。 严小刀和凌河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带着一身热汗蓦然撞进店面。 店主小哥抬头,镜片后的视线盯住严小刀! “请问……是这家店吗?”严小刀拿出这张他认为可以当做接头暗号的卡片。 小哥屁股都没挪一下,沉默良久,还是盯着严小刀。 店主小哥分明就是等待严小刀在这一天的突然出现,已经等好几个月了。 现在原本是暑期旅游旺季,然而多事之年社会风波不断,陆客客源大幅下跌,店面生意一点都不好做没钱可赚。假若不是为了等人,小哥早就退租关张,另寻其它赚钱的生意。 严小刀上半身快要趴到玻璃柜台上磕头了,他盯着面前这位好像时刻心不在焉放飞自我完全沉浸在另一次元的眼镜宅男,语气万分诚恳地祈求:“你认识麦先生吗?……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小哥默不吭声地从柜台下取出一张照片,然后一把掀开严小刀戴的遮阳棒球帽,仔细端详对比眼前人与照片中人。 严小刀发觉这店主小哥竟然攥着一张他的照片。照片是“云端号”游轮上的一张偷拍面部特写,显然,这是麦允良当初特意保留的严小刀的肖像。 小哥对比了很久认为万无一失,这才起身去店铺后面转了一圈,取出一份保险箱钥匙,言简意赅:“他让我交给严先生你,只能交给你,换成别人哪个来都不能给。” 假若今天是凌河自己前来,就什么线索都拿不到。 严小刀在一刹那间心情无法言说,眼眶蓦然都湿了,百感交集:“麦先生让你交给我的?” 小哥点头,抄起手边一杯榴莲奶茶狂喝几大口,神态突然轻松:“严先生快走吧,别人嘱托我的事情办完了我松口气啦!等你几个月你现在才来,好烦哦,我终于可以关店走人去旅行啦!” 严小刀对小哥作揖叩首,千恩万谢,并且决定买走店内几块高级手表,让小哥赚点儿酬劳。 宅男小哥很无所谓地耸肩:“随便你啦,我现在就要去商场门口打个广告牌子,全场六折清仓甩,严先生不然就全场包圆呢?” 严小刀于是让凌河帮他参谋挑选,给两家子跟班小弟们每人买一块腕表,尤其为毛致秀和柳蕙真选了两块时髦款式的女表,再给严妈妈挑一款金壳怀表,总之人人有份皆大欢喜,作为这趟铜锣湾半日游带回去的伴手礼。严总豪气地刷卡结账,痛快刷掉一大笔钱,仿佛也是用这种方式,反其道行之地洗刷掉这手表曾经所代表的不善的含意。 严小刀也不知这位钟表店小哥与麦允良究竟什么关系、怎样认识。毕竟,每人的一生中总归会有几位可以交付重托的值得信任的友人,而他也没有辜负麦允良的临终嘱托,绕着弯路磕磕绊绊,终于连滚带爬地摸到这扇沉重的大门。 证物就存放在中环某家高档银行的保险柜内,静静等待让真相曝光。 第一百一十章 另辟蹊径 严总专程去到警局向薛队提交证物, 被薛队长拉着去食堂吃了一顿小炒。 俩人现在也熟了, 恨不得一个眼神即心领神会,在食堂犄角旮旯找了一张避风的小桌子坐, 尽管薛队长那张夜叉脸走到哪都无法避人耳目。 薛谦就是扎在繁杂的卷宗里脑仁疼, 找严小刀剔牙闲扯换换心情, 以前怎么没觉着俩人这么有的聊! 薛谦给严总可没点臭豆腐,正经叫了三盘小炒, 叨着菜说:“我们终于弄明白那个古耀庭是怎么爬上去的, 你猜我们找谁问的?” 严小刀:“谁?” “还有谁跟那位庭爷睡过?”薛谦甩出一记男人之间特有的耐人寻味眼神,“简家大奶奶, 赵女士啊。” 严小刀差点把这号巾帼不让须眉的赵女士忘记了, 当初还打过他猥琐主意, 想要找他一结“秦晋之好”的。赵绮凤自从跟简董事长撕破了脸,夫妻关系疏远,慈善拍卖晚宴都没露面,这些却都没妨碍这位姑奶奶私底下继续风流成性, 夫妻间各玩各的, 人生苦短谁也甭耽误谁! 严小刀忘了这茬, 薛队长可没忘,收网拘捕简董事长同时也请了赵绮凤喝茶,果然一问一个准。 赵女士并没有参与实质性的犯罪行为,但什么都知道。 古耀庭此人号称以一根不倒金枪搅乱整个儿上流社会贵妇圈,竟然也是简家大奶奶的入幕之宾,俩人有一腿。据说, 古耀庭第一面见着赵女士,就给了阔太太女强人一个下马威。这种人根本就不来假模假式的寒暄客套,或者虚与委蛇的前戏温存,野蛮地挟持着阔太太直奔卧房,一只粗鄙的大手直接扯开礼服套装,伸进胸罩里粗暴地揉弄,然后将人抛到床上…… 赵女士一来二去都有点受不了,扛不住,见面就怕对方。估摸赵绮凤觉着她还是更稀罕严先生那种正点温存的男人。如今想来,她那时候穿一双透明暗纹丝袜,勾脚趾勾搭严小刀,功夫简直弱爆了,古耀庭是直接扯胸罩扒裤子的放浪野蛮招数。 这种艳闻秘事,也就薛谦会找严小刀八卦。 薛谦边吃边说:“古耀庭这人出身底层,山野浪人,身材雄伟但长相凶狠,这种货色凭什么?怎么有人看得上?这就是咱们事先万万料想不到的,一个凶恶暴戾的武夫,还是通缉犯,偏就有人玩儿个新鲜,他恰恰就迎合了特定圈子里淫靡而猎奇的重口味。” 严小刀摇头难以置信:“太荒唐了。” 说白了就是,上流社会吃香喝辣的各种款式类型都玩腻了,早都不稀罕漂亮鲜肉,反而没见过如此粗野像兽的男人,一下子就钓上了中年贵妇们欲壑难填的重口味,风靡了阔太太圈,搅合得那些人欲仙欲死。 薛谦直接给严小刀亮了他手里的筷子,比划长度:“据说还不止。” 严小刀一开始都没听明白:“什么不止?” 薛谦凑近说:“长度不止,这根筷子也就25厘米吧?” 严小刀双眼瞪起来:“……我操!” 薛谦:“据说30厘米,天赋异禀。” 严小刀:“扯淡吧?” 薛谦:“不然怎么能让那帮阔太太集体癔症发疯?” 严小刀盯着薛谦,面前一盘辣椒小炒肉都没胃口了:“……30厘米就他妈不可能,牲口。” 男人归根结底都介意关于尺寸和能力的话题,两个爷们儿凑近头讨论荤腥,都是一脸“我勒个大操”的踩屎表情。 这人随后就由太太们引荐给各家身居高位执掌权柄的男人,顺利打入那个圈子。庭爷既能在贵妇圈内寻欢作乐,也能凭借性情凶悍孔武有力,在赵家父子门下助纣为虐,并且与赵家儿子是情人床伴关系,也就有了“儿婿”的名头,飞扬跋扈一时风头无量。这人才真是借风而行,如鱼得水,投对了沆瀣一气的大染缸。 这号人,能算是个鸭么? 第120节 不是贵人们在玩儿他,分明是他在玩弄贵人们,刻骨地展现自己的肮脏粗俗,肆无忌惮地狠狠操弄那个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圈子,凭借一根巨物搅动了那个甚至比他更加污浊不堪的染缸…… 警局终于收到并破解了麦先生的临终遗物。 鲍局长这边儿正愁缺乏实质过硬的证据,无法震慑到藏在死水微澜之下的核心利益圈,严小刀在关键时刻给警方送上一份大礼,完全意外收获。 太意外了。 所有人都知道麦允良在“云端号”上被人录下耻辱视频,抛到网上昭告天下,却没想到麦允良手里攥了更多视频证据,几百g的虐待录像。相比之下,当初游公子在游轮上一时冲动忘乎所以所犯下的罪行,只是冰山外围一块凸出来的犄角,距离庞大冰山的牢固坚硬的内核还远着呢。 严小刀此时坐在鲍局长家的客厅沙发上,晃着二郎腿发呆。 这地方突然之间成为他们这些人暗度陈仓秘密商谈的聚点,比如严小刀,今天就是戴着鸭舌帽,身穿送货工人制服,扛着一大桶纯净水上楼来的。像他这样既不是嫌疑人也不算证人尤其不是闲人路人的微妙身份,总是出入警局办公室也不合适,于是改为隔三差五过来鲍局长家“送快递”。 鲍局长连茶水饮料都吝啬给他,指着他埋怨:“不是交待让你跟那谁形影不离吗?人呢?” 严小刀无辜地一摊手:“他不愿意跟我来,他说不来公安局长家里。” “……”鲍正威不满,“小孩儿还挺多毛病!” 严小刀复议:“毛病可多了,我养得不容易啊!” 鲍正威坐在自家沙发上喝茶,不疾不徐地透露:“那些视频证据我大致过了一遍,除去麦允良本人,一共涉及其他四名重要人物,这中间的时间跨度好几年,一看就是有规律有组织的长期虐待,令人发指。” “能抓吗?”严小刀轻声问。 “难,刑不上大夫。况且麦允良已死,无法亲口证明他是被迫,这只是一桩道德丑闻。”鲍正威缓缓摇头。 鲍局长顺手拿过一盒戒烟糖,用糖块在茶几上给严小刀摆图示意:“圈子里八位老人儿,你没接触过也都认识名字,目前视频就涉及到四位,赵,黄,潘,董。” 名字都熟,但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毛儿都摸不着。 茶几上四颗玲珑小巧的戒烟糖,包裹着花花绿绿的糖纸,映在严小刀眼里分明是幻化成人形穿金戴银的四头骷髅怪兽,骷髅的脑壳里填塞着丑陋和贪欲。 这些有名有姓人物都是高官厚禄名望显赫,历经几代风雨,树大根深屹立不倒。蚍蜉撼大树,就不是他们小小的警局有能力撼动的,级别远远不够,想说话都够不着。 他们现在甚至连梁通都不能动! 燕城专案组那边上下疏通扯皮了很久,到现在都没拿到拘捕梁董事长的手谕。他们现在仍然以陈九案为由头,根本不敢提后面更深内情,提了恐怕这案就办不下去。 形势已经相当简单明朗,陈九案尚未到案的最后一名主犯,现在化名古耀庭,就躲藏在燕城某些神秘而禁卫森严的地方,不敢露面。这人背靠大树悠闲地乘凉,挑衅似的与警方遥遥对峙,让人很难下手。 这号人背后所倚仗的,是一个闪耀着财富权势荣光也深埋着罪恶源泉的空间。古耀庭既享受这个空间的庇护,也不断出卖暴露着他身后的人。这人才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刺穿了旧案外壳掩饰的皮毛,刺入滋养着罪孽的泥沼。 梁通与简铭勋就是为罪恶泥沼不断输送养分肥料的造血机,也是“燕城十二少”这个神秘输送链条上的高级皮条客。真实状况一定不止那十二个无辜少年,至少简老板交待,“十二钗”之类的花名册他也见过。 而凌河的一番筹谋,是巧妙地利用了陈九案翻出当年线索,彻底搅动一潭死水,让天网恢恢将余孽们一个一个拎出来扒皮。死水下面隐匿的史前巨型蝾螈、八爪剧毒章鱼之类,身形囊肿畸形的巨怪,这时一定也潜不住了,爬满疖癣的丑陋身躯早晚都要翻出水面,曝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正义之师现在只能静候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就如同当初那样,麦允良意外身亡之后一段惊世骇俗的凌虐视频点爆了公众眼球,深深触痛社会道德的底线,逼得游家父子最终走投无路自取灭亡。 …… 局座的夫人包了一顿饺子,配上几盘爽口凉菜,挽留小刀吃一顿热乎的午饭便餐。 严小刀立时拘谨起来,站在客厅里猛搓双手:“吃您家的饭多么不好意思!” 鲍正威喝道:“呵,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严小刀赶忙拍上鲍局长的马屁:“我级别不够,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在公安局长家吃饭,咳,多少人眼红我!”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鲍局的夫人微微一笑,像不经意地闲话家常,“以前,昊诚和薛谦也都常来我们家吃饭。” 严小刀垂下眼睫:“我什么身份?我哪能跟陆警官和薛警官比。” 鲍正威沉着嗓子说:“在老子眼里都差不多,我不厚此薄彼,这顿饺子吃得。” 鲍局长拿了半瓶白酒找严小刀陪他喝几盅,舒心解闷。这人偶尔一碰杯,眯眼盯着小刀:“麦允良自录的一段口供说,他当时抑郁症严重发作,其中一个因素就是有人频繁对他进行骚扰,而骚扰的缘由,是催逼指使他出来指证那些事情。也就是说,那时就有人一直私下联络他、骚扰他。” 严小刀一只饺子咬了一半,滋出一汪汤水:“是吗?” 鲍局长分析道:“我一直怀疑,麦允良突然选择自杀事出有因,很有蹊跷,当时结案仓促许多细节待查。比如,麦允良是怎么策划出细致的一套计划,不仅达到自杀目的,还要精巧算计到梁、简、游三家人,还包括你,给你们所有人栽赃设套。这绝对不是麦允良一人能搞出来的,背后不但有人指使他诱逼他,还有人暗中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完成了一次惊世骇俗的自杀行动。” 严小刀筷子上夹的半个饺子就僵在半空中,他久久没下口吃掉,垂下眼睑无法回应。 鲍正威瞅着他:“麦允良像一个懦弱自卑又迟疑不决的提线木偶,后面有人提着线策划指挥他的自杀。你觉着呢?” 严小刀毫不迟疑地驳回:“您是怀疑他吗?……他不会。” 老奸巨猾的鲍局长盯了严小刀一会儿,帮他解除了红灯警报:“我也认为不是他。可能是他背后那个人,你能猜到不?” 严小刀心想,老家伙您搞什么? 鲍局长连喝几盅白酒,老小孩似的耍了个性子:老子就不告诉你,你小子等着真相大白吧。 况且,以麦允良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录出几个硬盘的凌虐录像?这人假若有这能耐本事,当初早就逃离苦海。说不定背后又是一个铺成更大的棋局,一番血雨腥风的政治较量…… 夜里睡觉,严小刀仰躺着闭目养神,脑子里不断划过胡思乱想。 他稍微一动,暴露了不规则的鼻息,就被身旁一条长腿裹着压上来了。 严小刀瞟着他的枕边伴侣:“饿了?夜宵?” 凌河抚摸他的腰和大腿,把他搂在臂弯里,哼出满足绵长的一声:“就抱一下……” 凌河私底下有时候,黏他黏得没完没了不依不饶,这样的痴缠又让严小刀很受用,心里满足。说到底他年长凌河五岁,有个年龄差,身边儿陪着一位这么俊、这么年轻的对象,这样爱他和依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当然,俩人一路的风雨波折和情深意重,早就注定没完没了不依不饶了。 鲍局长提及的话头,严小刀不怀疑凌河。 他认为他现在已经足够了解凌河这个人。 之后一天傍晚下班后,他俩一起去医院看望谈绍安的妻子。 谈绍安自首投案之后,重病卧床的妻子一直都是凌河负责找人照料。 凌先生不吭声地就揽下了这个责任。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人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是闷炮的风格,不讨论不商量,心思固执而坚定,不理旁人意见。 凌河缴纳了住院费用,还派遣了毛致秀和柳蕙真一对手脚勤快能干的最佳搭档去医院照顾病号。即便雇了护工,也总需要家属作陪。 从医院出来,一对英俊的男人和一对漂亮的女生,压着马路谈笑风生。 长街十里,灯影成河。灯火一直蜿蜒游弋到海湾边缘,直到视线与人生的尽头。 灯下的方砖路面上,拖着严小刀凌河并肩而行的修长的影子,还有柳蕙真挽着毛致秀像缠在一起欢快跳动的一双影子,四人意气相投非常快活。 毛致秀是将一颗丸子发髻梳在头顶上,清爽利索。柳蕙真是在耳边两侧绑了两个发髻,穿复古风的碎花连衣裙,拎一只草编小包,显得纯情可爱。两个美女戴着严总赠送的同款女表。 凌河与小刀并肩而行时,偶尔用掌骨互相碰触、摩挲,微凉海风中感受对方体温。 “冷吗?海边风大。”严小刀瞟着凌河身上薄得几乎无法蔽体的麻料t裇。 “不冷。”凌河说。 “太薄了,透肉。”严小刀偶尔有点小气介怀,自己以前好像没这毛病?果然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能透视?”凌河嫌弃地瞟他。 “是,我能。”严小刀哼了一声。 严小刀回头瞧一眼姑娘们,厚道地说:“总是让致秀和蕙真去照顾病人,挺辛苦的,我看着也过意不去。回头我也派俩人过去,大伙轮班值日!” 毛致秀声音清脆:“老板您瞧瞧,反省一下自己!还是咱们严总怜香惜玉!” 柳蕙真笑时表情腼腆,鼻子和眼睛皱起来像猫:“严先生是最温柔的!” 凌河一盆冷水泼给两位姑娘:“他就是口头上怜香惜玉心疼你们,他能派谁去医院值日?峰峰和宽子么?” 严小刀一本正经地瞪他:“那怎么行。” 凌河教给他:“怜香惜玉的严先生,我帮你选两个好人,过来跟致秀和蕙真换班,顺便还能找你叙旧。” 严小刀顿觉话题不妙,想把自己舌头嚼碎吞了。 凌河在风中轻飘飘地送出一句话:“苏小姐和尹小姐么,一起来啊。” “哎呀,是谁啊!好想见见,一定是大美人儿……”毛致秀和柳蕙真在后面嘻嘻闹闹地起哄。 严小刀一头黑线,顺手一指路边一家烤串店:“不饿吗姑娘们?进去吃饭!” 这是一家连锁烤串吧,最近在城里十分火爆,饭馆大堂内蒸腾着鲜香咸辣的一股热浪。 方桌,条凳,铁篦子,串钎子,如此简单粗陋的一套装备道具,配上各种口味活色生香的腌肉烤肉和心肝肺肚,四个人围成一桌敞开袖子对撸。 凌先生被毛致秀嘲笑为“清真小王子”,因为凌河盯准一大盘子牛羊肉串和牛板筋羊腰子大快朵颐,嘴角泛出晶亮的羊油。 脑门上贴着“颜王”头衔的凌河,吃相还不算最豪放的。他们身后净是穿跨栏背心、大裤衩和拖鞋的汉子们,狂灌大号扎啤,透着最真实的市井风范。 凌河撸串的时候头发偶尔碍事儿,严小刀擦净自己手指,拿过发绳帮他重新绑好。 一切动作习以为常,凌河继续撸串,牙齿撕扯美味的幅度和频率就没停,盯着肉类目不斜视。 严总在这顿饭期间,不停被两位姑娘拷问关于苏小姐和尹小姐的好事。 严小刀大大方方招认了一部分他认为可以招供的内容:“认识苏晴是八年前,一场意外。我那时候也年轻,脾气比较冲,跟人打群架被砍了一刀,慌不择路闯进女厕。苏晴指点我跳女厕窗户跑路了,还给我塞钱打了一辆出租车……后来我跟踪她从夜总会回家,悄悄找到她住哪里,给她房间里送一束花。” “严先生追求女孩子真浪漫啊。”柳蕙真轻声细气地说。 严小刀说:“苏晴是个很好的姑娘。她也是孤儿,无父无母被卖到那种地方,人没办法选择自己出身际遇,但还是可以选择维持本心。” “这么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我都想要认识她,你怎么最后没有娶她?”毛仙姑这问题问得歹毒,还不停瞟凌河的脸色。 “后来发觉,我喜欢更硬朗更帅的。”严小刀答得淡定,撸掉两大块牛板筋。 “严先生未娶是因为他想嫁。”凌河不动声色地回敬,面对严小刀撸掉一条烤明太鱼。 柳蕙真手里一串圆溜溜的烤土豆都滚到地上。 毛致秀大笑称赞:“老板您太帅了!” 严小刀也自嘲地笑了,下眼睑挂着酒意红斑,凌先生在外人面前喜欢挣面子逞威风,就让这人得意去吧! 将来,你嫁我和我嫁你有区别? 凌河旁听严小刀从前那些风流韵事,并不认为这些鸡毛蒜皮还值得吃醋。他的心理建设十分强大:认识八年怎么样,女人能操得动你?能让你那样舒服?严小刀你最终还是要嫁给我! “卧槽,防住呵这球!……不能让他抹进来!……” “后卫堵抢眼啊……卧槽,真他妈臭!……” “防不住贝嘉鸿,没辙。” 大部分食客仰着脖子紧盯大屏幕,边撸边侃。这家烤串店之所以特火,店里是以超大屏幕电视和赛事直播作为吸引撸客的开胃大菜,大屏幕这时正在转播他们本地的临湾泰兴俱乐部队的一场中超足球联赛,泰兴队主场迎战远道而来的客队。 刚才热火朝天的饭馆里爆出一阵丧气的摔钎子和骂街声,对手刚刚进了一球将比分领先。 第121节 严小刀也忍不住往屏幕上瞟。这四个人里面没有真球迷,但是足球比赛么,总之是带球往对手门里踢,致秀和蕙真两个姑娘都看得懂。柳蕙真腼腆地用手一指:“刚才进球那个男生,很帅的呀。” 毛致秀吸吮自己的手指:“11号,叫什么来着,我都没听清解说?确实相当帅!” “贝嘉鸿。”严小刀轻声告诉毛致秀那个球员的名字。 进球的是对方广州恒中俱乐部的当家射手11号贝嘉鸿,严小刀这种极少看球赛转播的人都熟知这个名字,但凡每年能在联赛里进二十多球的前锋,都是家喻户晓的大红人儿。更何况贝嘉鸿相貌非常英俊,在球场上飘逸俊秀又浑身散发阳刚之气,很难得。 贝嘉鸿接了队友从后场的一记长传过顶,凌空卸球那一下直接涮过一名临湾泰兴队后卫,高速带球冲刺一般单刀直入,在其余后卫从四面杀来试图飞铲围堵的瞬间,轻巧地把球挑过守门员头顶…… 这球进得太轻松了,教科书一般的“贝式单刀”,一秒钟杀得烤串吧里垂头丧气哀嚎遍野。 “当初就不应该放小贝转会!转会了结果怎么样?你看他现在往咱们队门里踢,一点都没脚软!” “广州队给的钱多,三倍年薪,给谁谁不走?” “妈的,贝嘉鸿就是为了钱!” 餐馆里一群球迷狂骂忘恩负义背叛家乡球队养育之恩和父老乡亲拥护长情的贝嘉鸿。贝嘉鸿小时候在本地被体校教练慧眼相中,从体校少年队至本市青年队,再打到泰兴俱乐部的预备队,是一级一级打上来的本土当家球星,去年被财大气粗的广州俱乐部土豪老板以千万年薪挖了墙角。 贝嘉鸿那时不顾全场球迷拉横幅挽留,也不顾舆论铺天盖地的谩骂攻击,走得十分坚决。最后一场俱乐部告别赛就在临湾泰兴队的主场,这人离开时头也不回,没看出一丝留恋。 泰兴队丢掉一球之后兵败如山倒,门前风声鹤唳。贝嘉鸿在禁区攻城战役中如入无人之境,肩头燃着必杀的气焰,竟然背对球门送了一记倒钩。 整个人腾空而起,腰力惊人,凌空姿态飘逸潇洒! 唰——球又进了。 贝嘉鸿默默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并没有忘乎所以满场飞奔,冷漠地往泰兴队球门里看了一眼,眼睫垂下时把一脸寒凉抛到地上。这人都懒得跟队友击掌,好像并不在乎为本队赢球,就是为了进球而进球。 “哐当”,隔壁桌上一盆喷香的烤串惨遭无妄之灾,被扣到地上。球迷们又被扎了心,一片暴躁的集体骂街之后,饭馆里逐渐偃旗息鼓鸦默雀静,已经有人吩咐服务生“换台换台不看啦!再看就要被这小子帽子戏法啦!” 餐厅大屏幕终于调台了,换成毫无养分的娱乐节目。 严小刀暗自松了口气,瞅凌河一眼。 凌河吃饱了,开始发呆幼稚儿童自娱自乐的游戏,用桌上一堆铁钎子摆开各种图案,但严小刀确定凌河一定是知道内情的。 简铭勋自首交待的半套“金砖宝典”,暂时就暴露了六人名单,排在麦允良卢易伦之后的就是年轻的球星贝嘉鸿。花名册上仍然在世的每个人都是警方要寻找的活证据,每人背后恐怕都有一腔血泪控诉。 就着嘈杂的背景声音,严小刀偏过头低声问凌河:“有机会去找小贝聊聊吗?我听说贝嘉鸿跟卢易伦关系不错,他俩认识你吗?” “警方一定私下接触过他们,要求他们两人匿名作证。”凌河并不掩饰他确实是知情者,“你觉着小贝和卢一哥现在,乐意见到任何老熟人吗?” 严小刀以常人之情推测:“不愿意。” 凌河平静地说:“小贝现在终于暂时跳出火坑,估摸也是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凭借转会这么个理由,逃离这个记录他耻辱悲伤的地方,而且逃得很远。虽说不能彻底抹去他在名单上的身份,并不能让他摆脱纠缠,他至少远离了这块是非之地,离远些麻烦就少了。” 贝嘉鸿本人应当是再也不想回到临湾这个主场,每次回来就是为了多进几个球。在他的记忆深处,有一座镶着丑恶狰狞的暗色花纹的青铜大门,大门里就是无边无尽、无法摆脱的黑暗,他所能够做的,就是往那扇青铜大门上多捅几刀解气。 “我不认识他,他估计也不会想要认识我。不过,我不需要认识他,也能办成很多事。”凌河的口吻漠然而冰冷,起身离席,径直去收款台结账。 严小刀不放心地盯着凌河背影,暗自叹一口气:“咳……” 对比从前面对麦允良时尖酸刻薄满嘴毒汁的面目,现在的凌河做人善良多了。 凌河似乎这半生都在悲惨的受害者和优越的复仇者双重角色之间矛盾地挣扎。凌河甚至一次又一次拒绝承认自己的“受害者”身份,用刻意的不在乎和顽固的强势为自己筑起一身铠甲,用刻薄鄙夷的言语和对立的姿态与另一些人划清楚河汉界。这或许就是凌河用以掩盖真实伤痕的挡箭牌,是心理上的安全岛和缓冲带。 也只能如此,否则熬不过冰冷的流年。 然而,每次涉及那个圈子、那段抹不去的回忆,无形中的锋芒毕露和桀骜不驯都时时刻刻提醒严小刀,他眼前孤傲而倔强的背影,还是以前那个凌河。 第一百一一章 恶魔现身 正义之师放稳线钓大鱼, 就是静待一个恰当合适的时机, 鲍局长他们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等来这样=机会。名门正派不能跟邪魔外道一般见识, 做事难免捉襟见肘投鼠忌器, 凡事都要在法律规则和道德准绳之间小心翼翼地游走。总不能把麦允良供出的隐秘的涉案视频抛出来, 炸开公众舆论。 这晚临湾泰兴队主场惨败广州恒中,球迷倒拖着旗帜垂头丧气地散场, 留下一地谩骂和狼藉。客队球员早已在安保人员的盾牌护送下从通道离开, 乘坐大巴去往宾馆休息。 客队只有一人在本地有家。今夜秒杀主队的进球功臣贝嘉鸿就没回宾馆睡觉,自驾车悄悄离开, 车身滑入临湾港口水汽迷茫灯影辉煌的夜色中。 悄然尾随在贝嘉鸿车子后面的, 还有另一辆喷着暗色车漆的不起眼杂牌轿车, 驾车人把自己过分惹眼的长发裹在薄衫的帽兜里,不让海风把头发吹得满脸都是。 凌河对身边人轻声说:“我们的人查过了,小贝去的是他自己位于临湾新区高档小区的高层公寓。他转会去了广州俱乐部,这栋位置便捷的公寓, 按说价位很好, 但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出租或者卖掉, 一直留着。” 严小刀瞟一眼凌河:“我以为贝嘉鸿应该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地方,连过夜都难受。” 凌河微挑眉毛,意味深长地说:“没准他是特意留着方便跟某个人见面呢!” 凌河驾车技术很好,见缝插针地超车但行驶速度平滑稳健,让前方心事重重的贝嘉鸿丝毫就没察觉…… 公寓高层,贝嘉鸿进门, 顺手打开客厅一盏台灯。小灯散射出橘色光芒,从窗外老远,凌河严小刀泊车隐蔽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一丛柔和的光。 贝嘉鸿拖着疲惫身躯冲凉,出来时赤裸着精健上身,发梢不羁地往下滴水,水滴沿着脖颈和胸沟扑簌地流淌。他深呼出一口气仰面倒在沙发上,这时才好像察觉房里有动静,猛一抬头,卧室里缓缓走出一道高塔一般的影子! 那人十分高大,从卧室迈出时脑顶几乎蹭到门楣,紧身圆领恤衫勾勒出孔武有力的强壮身材,浑身透着搏击运动员似的气概,脑后梳一根短粗硬的马尾。 贝嘉鸿心口猛地针缩,几乎从沙发上“腾”地跳起,瞬间浑身套上一层防御盔甲:“……你来干什么?” “小贝,好久不见。”梳马尾的男子面目深不可测,但也不必要一上来就张牙舞爪穷凶极恶,或者说,身份与气场足够慑人,都不必恶言相向。这人嘴角轻耸:“你转会大半年了,哥见你一回都不容易啊!” 一声“哥”把贝嘉鸿恶心坏了,他浑身水汽蒸发掉,直挺挺站在客厅中央盯着对方:“没事赶紧走。” 他打开客厅天花板大灯让屋里大亮,顺手关掉橘色小灯。 “呵,小贝,你不要得了便宜卖乖!”梳马尾的男人毫不客气坐上沙发,横跷二郎腿,“这场胜局俱乐部老板开出奖金百万,你作为进球功臣就独得四十万,你不谢谢哥?” 贝嘉鸿不屑地哼一声:“我谢你?” 来人豪放地大笑,这一笑气场惊天动地,紧身裇衫胸口处几乎要从中崩开:“哥告诉你实话!要不是咱们本队那位守门员和3号中后卫门前放水,小贝,你能轻松潇洒如入无人之境地连进俩球?咳——那俩人儿都收了哥的钱,今天大盘显示泰兴主场小胜,我们‘做’的这局球就是让你们广州队一球落后再反败为胜!小贝,哥对你真心还不错!哈哈哈哈……” 一场涉及联赛年终排名的关键场次,依照这人的形容,胜负就是弹指飞灰之间已提前决定的小事。 “你到底想干吗?”贝嘉鸿脸色微变。 ……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大摇大摆地出入贝嘉鸿的公寓。 这位爷当然不是正大光明拿着钥匙进来,而是不请自来。临湾港口重地眼线密布,没人想到案件头号通缉人物敢在警方眼皮底下招摇过市,这就是闯入“灯下黑”地带的一条更加黑暗的影子,成功隐蔽了真身。 凌河跟严小刀就是迟来一步,还在纳闷窗帘内的橘色小灯怎么灭掉了换成大灯?他俩也没想到,贝嘉鸿的公寓早已被鸠占鹊巢! 古耀庭古少爷,大刀金马地坐在贝嘉鸿的公寓里。这人看面相辨不出多大年纪,腊肉反而比鲜肉更经老,浓啤酒色的脸膛和臂膀在灯下映出旺盛的古铜色光辉,眉色和眼眶都漆黑发亮,整个人的气场从沙发边缘渗透到客厅四下角落。 古耀庭掏出雪茄,自己拿出一根在鼻子下狠狠一嗅,顺手递给贝嘉鸿一根雪茄。 贝嘉鸿没接,戒备地站着不动,其实很想拎过台灯砸人。 未见其人只闻其名时,很多人会以为这就是个青面獠牙的凶神厉鬼;见了真人,发现这家伙也没长出青面獠牙,但凡有本事在一条路上黑到底、黑到手眼通天的,必然不是一般角色。古耀庭其人颇有几分威武阳刚的魅力,坐沙发上占据的地方都比别人多一块,就像一尊岿然不动的铁塔。 “大家一条道上合伙赚钱发财,咱们也算合作关系嘛,小贝,老子也很需要你!”古耀庭讲话时总能露出一口白牙,双眼放光,笑得有点瘆人。 “谁跟你合作关系?我没兴趣,我不做。”贝嘉鸿回绝,就猜到庭爷为何而来。 古耀庭咬着雪茄踱到他面前,二人靠墙站在阴影下:“三天后的十二强赛主场,我们做成放三个球负。” “你开什么玩笑?!”贝嘉鸿遽然吃惊,抬眼盯着对方。 “哥跟你说真的,小贝,三球负。”古耀庭毫不回避也盯着他。 “……我不干,你找别人去!”贝嘉鸿一口回绝,扭头想走却被古耀庭伸开一掌抵在墙上,封住他去路。 “必须你来做,你的最佳射手呼声最高,赔率最低,但乌龙球赔率榜上你的赔率可是最高……你不做谁做?”古耀庭眯眼笑出一片泛金的纹路。 “……”贝嘉鸿吃惊,“你让我乌龙?!” 当然了,作为国家队头号射手的贝嘉鸿一定也是进球榜上的当红炸子鸡,谁能事先料到贝嘉鸿进本队的乌龙球?庄家幕后的大手悄悄操纵球盘,贝嘉鸿假若拿不到最佳射手,反而弄个最佳乌龙,那些豪掷赌金的球迷可就全赔了!只有极少数暗知内情的人卷走全部赌资,这就是操盘。 贝嘉鸿惊愕片刻突然爆发:“这不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联赛这他妈是十二强赛!主场只能胜不能败,输了就满盘皆输,你也不看对手是谁?这场球能输吗!” 三天后的世界杯十二强赛,国家队主场坐镇临湾港口的名流大球场,迎战多年的老冤家韩国队。这场球就是十二强赛的背水一战,主场只能胜不许败,不然彻底淘汰出局。 谁丢球漏球谁是千古罪人,丢不起这个脸。 “我不能做。”贝嘉鸿斩钉截铁。 “宝贝儿,你有选择?”古耀庭伸出一根食指,压在贝嘉鸿嘴唇上做出“嘘”的手势,“你能用转会这么幼稚愚蠢的理由跑掉,老子懒得跟你计较。如果上边儿有人想念你,想让你回来,现在就能指示燕城的俱乐部斥巨资再把你从广州买回来!” “……你混蛋。”贝嘉鸿怒不可遏。 “想回来不?回来燕城毕竟老熟人多,南方多寂寞。”古耀庭似笑非笑,笑得恶劣。 贝嘉鸿喉结滑动迸出一句咒骂,眼眶遽然发红。他用以戒备的手肘猛地发力,抡向对方下巴,却被对方更加强壮有力的大手捉住他的手臂重新压回来。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几下硬朗的肉搏就让房间里充斥粗重骇人的喘息。 古耀庭铁塔一般难破的金身几乎罩住眼前全部灯光,拳脚凶悍凌厉! 贝嘉鸿被古耀庭别住手肘挤压在墙角,听到对方在他耳廓上粗暴地喷射热气:“你以为老子不知你今晚在这儿等谁?你跑了,他可还在这儿跑不了,啥时候大家再聚齐了,给老家伙们演一出‘五美拜寿’的好戏?呵。” 贝嘉鸿指尖立刻战栗发抖,眼底光芒被这句话砸成碎片。 “周日比赛随你,别让老子太失望!”古耀庭来找小贝谈这桩合作生意的,可不想打架伤人让这人周日上不了场。他相信合作一定成功,冷笑着拍拍贝嘉鸿的肩膀,转身扬长而去。 …… 古少爷一身暗色,迅速没入一辆黑车,驶入茫茫夜色来去无踪,身边有保镖护驾,不知去哪里落脚。 贝嘉鸿颓然坐在沙发上,关掉大灯,重新打开橘色台灯,适应房间里的昏暗光线。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庭爷究竟做什么生意,其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背后有了倚仗的靠山,什么都不需要做,游走穿梭于皇亲国戚男爵贵妇之间,凭借腰下一杆神枪,足可以一辈子“坐吃而山不空”。不过,世人各有古怪稀奇的癖好,古耀庭平生偏就喜欢这一口,暗地里一手操纵掌控着每年二十多支球会、两百多场球赛的胜负与生死。他以前就是黑市放高利贷起家,现在在黑市放赌盘做球。 所以,外人谁会料到,古耀庭竟因为这样的缘由,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国际比赛,离开长期盘踞躲藏的燕城老巢,冒着风险在临湾附近出现! 贝嘉鸿冥思苦想挣扎了许久,拳眼快要攥出血,默不吭声翻出前几天拿到的号码,几乎就要把这个电话打出去。 他攥的是薛谦和鲍局长的电话号码。 那两人都叮嘱过他,有情况随时可以报警。 这个电话打出去,警方现在全城封锁没准就能追到古耀庭行踪,这人竟然从燕城跑来自投罗网,千载难逢的良机。 然而,万一捉不住人怎么办?傻子都能猜到告密行踪的人就是他。 即便古耀庭这次被捉,又能怎样,背后那些人呢?薛队长鲍局长能保得住他不会再被“买”回燕城吗?双方势力如此悬殊,他能信谁?他的下场,可能就像当初易寒那样,几天之后他就会全身浮肿伤口膨胀地漂在临湾港口码头的海面上,“意外身亡”…… 公寓大门的锁眼轻轻转动,贝嘉鸿警觉,这次是熟悉的开门声,闪进来他期待的熟悉身影。 清瘦身形匹配精致俊美的面容,脸上有唇膏粉底,头发还染着光泽炫目的定型发乳,一看就是来不及卸妆。从电视台录制现场深夜匆匆赶过来见贝嘉鸿一面的人,就是卫视头牌卢一哥。 刚才贝嘉鸿故意关掉客厅橘色小灯,卢易伦的车停在街边对面,遥遥地看见窗口没亮灯,一直就没敢进来。 即便小贝已经转会遥远的南方,他们常年在这栋公寓里私下见面,一叙衷肠。 “怎么了?”卢易伦冷静地握住贝嘉鸿遍布冷汗的手。 第122节 “古耀庭刚来过,说周日比赛要放三个球……操他妈的,我想报警!”贝嘉鸿捏着电话,薛谦的号码在屏幕上不停闪动。 卢易伦眼尖,一眼瞅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 “别报警,你疯了么!”卢易伦夺过手机,迅速删除薛谦的号码,心惊肉跳。 “……你信不过薛谦这个人?”贝嘉鸿十分信赖卢易伦在很多事情上的判断。 “我信得过薛警官,所以不想让你害死他。”卢易伦讲话斩钉截铁,最后几个字从牙缝里撕出来,嘴唇和喉结分明微微翳动,欲言又止。 已经害死一个陆队长,别再坑害薛警官。 “报警有用吗?敢抓吗?能抓得住吗?抓不住怎么办?……”卢易伦也像怕冷似的抱了贝嘉鸿,两人在昏暗门廊下相拥,却分明像在黑暗长河的浮冰上艰难地依偎取暖。 …… 贝嘉鸿打完这场比赛,没有跟他所属的俱乐部成员一起返回广州,因为三天之后就是国家队在临湾主场迎战韩国的十二强战,贝嘉鸿就在这里与国家队会和,准备周日的比赛。 周六这天,赛前开放训练日,允许球迷和记者进场围观。 远道而来的韩国队被安排先出来训练,出场就迎来一片很不友好的倒彩声,以及矿泉水瓶和各种软包装盒组成的垃圾雨攻势。 这是国家队多少年没在正式比赛赢过的老冤家,逢韩必输,屡战屡败。 本土球迷们情绪激烈,也是因为这波复仇心态酝酿已久,时隔四年好不容易十二强再战,又逢主场,赢了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如若输了这帮人直接赴汤蹈海吧别回来了! 韩国队员埋着头围在一起喊战前动员口号,还在场地中央摆出一枚太极图案。 “太极是俺们的!你丫的又剽窃俺们的非遗!”看台上有球迷高喊。 “哈哈哈——”又是一阵起哄和鼓掌。 韩国队员排成野羊拉散粪的稀稀拉拉队形,悻悻地往通道走去,散场了。紧接着出场进行赛前训练的,就是本朝国家队的精英们。 贝嘉鸿低调地出现在队伍中,微垂着头,显然不希望聚拢太多视线。但他那张英俊招人的脸,以及训练服上代表攻击手位置的“11”号码,就注定了走哪都是个移动的大型目标,全场瞩目焦点。 球迷们纷纷涌上铁丝网边缘,尤其是带花带礼物带任务前来的粉丝们,疯狂地隔网欢呼尖叫。贝嘉鸿抬头对粉丝们轻轻一挥手,迅速别过脸,眉心被重重心事和重压挤出几道皱纹…… 两名年轻靓丽打扮入时的女粉丝,之前还坐在看台角落阴凉处若无其事地啃大煎饼和章鱼丸子串,看吃相就颇有她们那位主子爷的狼吞虎咽风范,全然不顾唇膏不怕花妆。这时发现小贝出场,俩姑娘迅速撇下消磨时间的零食包,钻入粉丝群中瞄准场内目标,摇着毛熊玩具对着小贝花痴呐喊,瞬间入戏脑残粉的模式。 贝嘉鸿随队慢跑,之后演练了简单的二人、三人配合,主力和替补混搭。作为国家队正印前锋的贝嘉鸿,一定将在周日首发出场。 临近尾声,主教练特意指点小贝加练直接任意球和点球,额外加练足有半小时。 贝嘉鸿回头时甩出一头汗珠,汗水沿着鬓角纷纷流下……有几滴汗珠汇聚在他浓密卷曲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挣扎了许久,终于连同他的心情从他睫毛尖上碎裂着坠下…… 他唯独没有加练“乌龙球”,他不会踢这个。 一个前锋怎么会往自家门里踢乌龙球?就没见过,也没人练这个。 训练散场,例行的安抚粉丝的时间。 女孩子们一拥而上,隔着楼梯栏杆簇拥着,喊着“小贝”、“宝贝”或者“贝熊熊”等等各种肉麻昵称。贝嘉鸿笑了一下,右脸上酒窝微露,心情稍微开朗缓和。尽管浑身汗湿,还是走过来为他的粉丝们签名或者合影。 有幸目睹酷哥脸上露出惊鸿般的笑容,不容易的,贝嘉鸿在大部分场合面对公众表情孤傲冷漠,很少展露笑容,不愿参加综艺和商业活动,尤其不爱接受任何采访,圈内有名的“难搞”。 据说,电视台里有本事搞定小贝采访的只有卢易伦,别人约采访这人都不搭理。所以圈内都说小贝和卢一哥关系特铁,铁哥们儿,但永远猜不出他俩“关系铁”的真正原因…… 那两个相当活跃的美女粉丝,见缝插针挤在栏杆前。姑娘腼腆地说:“贝熊熊,给签个名行吗?人家喜欢你好久了。” 小贝默不吭声,也不抬头看人,签名快速流利。 “哎呀!……”姑娘被身后汹涌人潮挤住,猝不及防往前一扑,直接扑到小贝怀里,又红着脸细声软语地道歉。贝嘉鸿这时才瞅了姑娘一眼。 一对双簧搭档,负责求签名的是柳蕙真,躲在后面不失时机狠狠推她一把的是毛致秀。贝嘉鸿扶住柳蕙真的一瞬间,毛致秀的手指从栏杆下面探出去,往他右肩扛的训练背包里塞进一颗精致小巧的窃听器。 毛致秀这身体柔韧度惊人的小腰精,不知怎么鼓捣的,突然从栏杆后面人群中折跟头折了出来,坠到栏杆下面! 假若有镜头恰好捕捉到这一幕,毛仙姑这招是一个高难度的前空翻加自由落体,360度翻滚直接拍在贝嘉鸿面前,比小贝前几天在球场上倒钩时的空翻更猛。 这一趟盒饭龙套跑得,也是够拼的! 人群发出尖叫,以为发生了伤害事故。队医抬着担架也跑过来,贝嘉鸿紧张关切地蹲下查看一脸痛苦表情滚在地上的毛姑娘:“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柳蕙真也趁乱跑进训练场地,现场一阵短暂混乱之后,休息椅上属于小贝的手包、背包甚至球鞋里,都悄悄嵌入了不易察觉的窃听装置…… 毛仙姑龇牙咧嘴“哎呦”着,被柳蕙真搀扶出现场。她脱离众人视线之后,一秒钟恢复常态,潇洒地扭了扭蛮腰,凑近衣领边的通话器:“老板,搞定了。” “漂亮。”凌河是站在球场看台遥远的最高处,顶棚之下的阴凉影子里,登高望远纵览和掌控训练场上的局势。 “老板,晚上奖励我和蕙真五道菜法餐吗?”毛致秀顺杆爬上邀功。 “‘仙姑跳墙’身手不错,晚上奖励你一份两荤一素盒饭,去贝嘉鸿公寓楼下盯梢吧。”凌河头戴棒球帽,把漂亮有神的眼遮挡在阴影中。 通话器那边传来一片懊丧的抗议声:“这什么人啊——” “这招有点阴啊,薛队长同意你这么干?”严小刀感叹,这就是凌河所说的“不需要认识小贝也能办成事。” 严小刀从后面揽住凌河的腰,把人拖进更深更隐蔽的凉棚阴影中。他下意识就想要抱紧、抓牢怀中的人,他又开始不确定和感到忧虑,因为凌河此时相当亢奋的情绪状态,就好像这人当初气定神闲地坐在他家露台的轮椅上,笑看港口海天风景,冷眼评说麦先生的生死,毫无惧色地张开双臂迎向倾盆而下的疾风暴雨。 一场风雨又要来了。 “我没请示薛谦。能问出的口供和信息,薛队长都已经问到,我们还能找贝嘉鸿聊什么?他一定不会说,但窃听器会让他主动交待全部实情。”凌河对于一切筹划了然于心。 每一次踩到边缘红线,凌先生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最有效率达到目的”的方式,而不会在规则和道义上优柔寡断。严小刀发觉,凌河干这种事的作风跟薛谦挺像的,薛队长上回指挥他们在高速路上撞击郭兆斌的车,甚至不打报告直闯梁通老巢,那时就看出来了。 警方分别请贝嘉鸿和卢易伦喝过茶,涉及隐私情由,就没有惊动外界。这两人都默默承认了“金砖宝典”名单上的身份,涉案人员的逐个、逐级递增让这一潭污水更显浑浊,水面下的陈年淤积和暗河支流无比复杂,足以让心智不够坚定强大的人在这个烂泥潭面前望而却步知难而退。 “你为什么只窃听监视小贝,晾着卢一哥?”严小刀问。凌河似乎对贝嘉鸿很感兴趣。 “卢易伦大部分时间就在本地,都很少离开临湾,交际圈子很广,这人天天都可能有风吹草动。但是贝嘉鸿不同,他难得回来一趟,在临湾大本营抛头露面,为了踢这两场球被迫逗留一个星期,他一定很不情愿,但不得不来。估摸很多人都十分‘想念’他,都想死他了!”凌河轻声说。 严小刀猛然警醒:“难道‘那些人’会跑来这里找贝嘉鸿会面吗?这胆子也太大了。” “不会,异地临幸多么累,不如招幸更方便省事,也更符合身份。”凌河淡淡地冷笑,话锋一转,“不过,假若咱们运气好,没准儿那位狗腿子古少爷会来!” 凌河一直琢磨前夜从贝嘉鸿公寓楼中出来的高大身影究竟是谁,他们当夜迟疑犹豫了,可能一时不察放跑了如此关键的人物,对方真会这样胆大包天吗?…… 贝嘉鸿当晚仍然脱离集训大部队,独自回公寓过夜。 这就是队内头号球星的待遇。普通队员绝对不敢提这种要求,但队内几个资深大佬球星就敢要求额外待遇,比如这种临阵不归队外出过夜的,明摆着就是憋不住了出去找家眷或者其它途径泄火。 公寓楼下有零星监视的眼睛,没有等来通缉名单上那位古少爷,却等来了卢一哥。 卢易伦用宽沿帽子遮住发型和大半张脸,低头匆匆走向公寓大门,就在路口拐弯处不当心与对面过来的人相撞,趔趄了一下。 踩着滑板的年轻人跟他擦肩而过,没看清脸,头戴棒球帽,帽子后面的孔洞位置伸出马尾辫,夜色中白衫飘飘,看着有点诡异。这个钟点还有人在大街上玩滑板?……卢易伦想着,迅速闪进公寓楼。 卢易伦进房间时风尘仆仆,十根手指都带着海港入夜之后微凉的水汽,蓦然被焦躁等待他的人捉住了嘴唇! 贝嘉鸿把一身烦闷和焦虑全部发泄在这个吻上,饥渴地吸吮对方的舌、舔舐牙齿和喉头,把卢易伦摁在门上,肢体在颤栗中纠结,抱了很久…… “咱们俩走,彻彻底底地,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贝嘉鸿盯着卢易伦的眼,喘息着,面色发白。 “你想要走哪去?咱俩走得了吗?”卢易伦跟他四目相对。 “出国,去哪都成!我不想再回来,我现在只要走进那座球场就像发噩梦一样,我他妈就想吐!一边儿打着比赛我在场上就想吐!!”贝嘉鸿喉咙哽咽,压抑不住胃里干呕上涌的感觉,每次都呕得他下眼眶湿润殷红。 患有神经性呕吐症状的,看来不只凌河一个。 “古耀庭恐怕还留在临湾就没离开,他明天在场上肯定会一直盯着你,你如果不替他做这场球,可能会吃亏。”卢易伦尽量冷静,手指摩挲贝嘉鸿削得很短的发型在后颈露出的凹窝。 “输掉这场?……这球他妈的没法踢了!”贝嘉鸿嘴唇翳动,愤怒与恐惧在眼膜上交织出图案。 “放三个球输掉,然后……然后我们想办法离开,出境。”卢易伦遽然抱住贝嘉鸿,抚摸着安慰,“这场球你就输掉,别硬抗着别管其他人!我不想让你受伤害,输就输吧……” 华灯照亮的夜色中,滑板青年在公寓楼下兜了一圈,迂回着滑向街边隐蔽的一辆黑车,收起滑板,上车。 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严小刀,抱着凌先生做的西餐便当狼吞虎咽,这手工鳗鱼寿司和三文鱼寿司好吃。 一向怜香惜玉爱护姑娘们的严先生,主动给致秀蕙真放假,自己陪凌河值夜班。 他吃着吃着低头发觉,破戒了,说好的绝对不吃日餐,妈x的。 他心里咒骂了一句,但是爱人的手艺太好,不忍浪费,不如狠狠地吃光。 他舔净手指,欣赏凌河梳马尾的俊美侧颜:“会玩滑板?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凌河抹掉他嘴角黏的一粒凉米饭,自己舔了,笑道:“以前在高中和大学校园里,大家都是踩着滑板去上课。” 严小刀挑眉:“耍帅啊?” 凌河回敬:“本来就帅,还用耍给人看?” 严小刀眯眼质问:“啧,大学里有多少人追你,有没有一个连队?” 凌河冷笑:“一个连队?你说的是小学吧。” 严小刀:“……操,每一级学校里你都是校草吧!” 凌河一脸理所当然的自负表情,表面上是拨醋拱火,却又拉过严小刀的手,就着小刀刚刚舔过的那根中指,狠狠来了一个深喉! 凌河舌尖撸着小刀的中指享受地舔弄吸吮,从指根一点一点撸至指尖,吻那些粗糙却厚实温暖的老茧,撸得严小刀浑身毛孔都张起来了,热血一汩汩倒流着往下半身奔流…… 凌河吻完了骄傲地撒开手,不说废话。 肉麻的话从来不说,但是,小刀,我多么爱你,你还管多少人追过我? 严小刀在夜深人静时偶尔心驰神往:“可惜那时没认识你,我是个没文化的,假若能在学校认识,跟你一起上课念书多好!” 凌河眼波荡了一下,竟是语塞了。 严小刀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哪句说错踩雷了,却看出凌河眼底突然一片湿润。他用温热的大手抚摸凌河后背,凌河默默回吻他的面颊,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没事,不用担心我。 凌河戴上耳机,打开车载监听设备,只听了两句蓦然抬头,眼底露出获知意外讯息的惊异和兴奋。 凌河话音微喘:“古耀庭现在可能就在临湾,竟然是为这场比赛? “明天比赛有人操控,比分要输三个球,球场上可能要出事! “小刀,立即给鲍局和薛谦打电话报信!我们恐怕只有不到24小时,我们要找的人,明天很可能会出现在中韩球赛的现场!” 第一百一二章 背水一战 二十四小时之后, 位于临湾海港黄金地带的名流大球场, 迎来十二强赛的背水一战。 临湾全城出动,大批球迷潮水般涌向比赛现场。 机场人满为患, 许多狂热的观众是为这场关键球赛从外地城市赶过来, 从机场开始高喊口号, 抱着“不赢球就与外侮强敌同归于尽”的视死如归架势。这些人拖着旗帜横幅,汇聚成一支红色大军, 浩浩荡荡地回合在球场的入口…… 附近十几个街区开始交通管制, 疏导球迷并保障赛事安全就是封路的最便利理由。仔细观察周围路况却能发现,路边停靠的警车反而比平时比赛日少了很多, 仿佛是故意在街头巷尾留下许多自由通行的空间。 然而, 在周围建筑物、街边小店、路边摊位和公车站附近, 闪现许多更加神秘隐蔽的身影,身穿便衣,占据把守着从球场至周围各个方向所有的交通要道…… 第123节 一张天罗地网,在暗中织就, 志在必得。 进场的队伍秩序井然, 球迷们一路高喊口号, 高唱国歌。 只有东面一个看台预留给了客队的球迷团,其余看台全部翻腾成红色海洋,旗帜如波浪一般在看台上抖动。严小刀和他几个兄弟按照票面的看台座位号码,径直找到球场正面的贵宾席位,就在媒体记者席位后面。 杨喜峰扛着一杆五星红旗,还挺乐呵:“跟着老大有好事嘛, 小的们竟然还能混个贵宾席,看这么多年球,我从来都买最便宜那一档的票!” 宽子倍儿严肃地板着脸,低声提醒:“咱大哥带你出来玩儿呐?” 杨喜峰四面张望,眼带兴奋神色:“小的们明白!” 就在他们对面那一片看台,严小刀肉眼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测凌先生也率领了一群身形精干行动敏捷的人马,就潜伏在那个方向,与他遥相呼应。还有更多便衣散落在看台各个角落,只是尚不清楚薛队长和方副队长坐在哪个看台。 比赛临近开场时全场喊声振聋发聩,锣鼓喧天,那些满含热望和痴心球迷们并不知情球场上将要上演的故事,以及球场外的危机四伏和风声鹤唳。 韩国队出来时,全场阴测测地对客队报以嘘声。 而主队出场全场报以震天欢呼,11号贝嘉鸿的身影果然是全场瞩目焦点,千束灯光和视线汇聚在贝嘉鸿球衣后背的号码上。联赛射手榜二十多球的进球记录,自然而然让许多人对小贝这场的表现寄予厚望。 贝嘉鸿热身跑动时仍然不苟言笑,心事重重。即将开球时,这人下意识低头轻吻左腕系的红线手链。那当然是情人之物。 严小刀将t裇衣领竖起,嘴唇凑近微型话筒:“你现在哪呢?” 他今天穿着轻便随意的裇衫和练功裤,一身低调其貌不扬的打扮,混迹在球迷队伍中。 耳机那边传来他期待的镇定声音:“就在你对面。” “你们在客队球迷看台上方?”严小刀抬头遥遥望向对面。 “差不多吧,我们已经向看台下方的敌军准备好矿泉水瓶子和各种投掷物了,呵呵!”凌先生从胸腔里发出沉沉的笑,周围响起一片极具地方口音特色的骂街声。 “别闹事,注意安全啊宝贝儿。”严小刀不放心地反复提醒。 “找到疑似目标了吗?”凌河问。 “没有,一直在找,人实在太多了,大海捞针!”严小刀快速说道,“薛队那边也都没吭声,肯定都在找!” 他甚至根本找不到凌河头戴棒球帽、梳高马尾辫的身影,红色海洋吞没了一切有可能引人瞩目标新立异的个体目标。 哨响,惊心动魄的比赛终于开始。碧绿的大球场草坪上,远远望过去,就好像往巨大的一幅绿色幕布上掷下两把白色和红色的骰子,骰子“砰”地坠地四散开去,双方球员迅速陷入胶着争抢…… 严小刀没心情看球,他全副心思都在盯视看台上汹涌的人群。 这简直太难了,本场门票售罄,八万人球场爆满,买球票进场又不用实名制,周围全都是人!从起伏攒动的人浪中扒拉一两个目标人物,就好比从茫茫大海筛出一滴与周围色泽一样的水滴,往哪筛?他们昨夜密会商议时,甚至并不确定古耀庭今晚一定会出现在临湾大球场。这人假若不来,这一趟又白忙活了! 他们赌得就是对手的自负狂妄,敢于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 薛谦这时站在旁人更想不到的地方。 他所处的看台就在韩国队球门正后方,他的位置已经距离很近,死死盯的就是贝嘉鸿本人。作为国家队突前前锋的贝嘉鸿一次次徘徊冲突,每一次冲锋,飘忽的身影掠过球门,一切最细微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在薛队长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他在这个看台上也没发现目标人物的人影,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闲极无聊只能在通话器公共频道里找熟人聊天,薛谦闲扯说:“网上其实早就有小道传闻,十二强赛有人操纵国家队比赛结果,当时大伙还都不信,韬光养晦厉兵秣马这么些年,这回怎么也应该能打进世界杯了,更何况上边儿这么重视!没想到还是一路输到今天背水一战!传闻或许就是真的。” 他的副队长方煜辉接茬说:“经侦部门不是查到了么,燕城可能有几户大庄家参与东南亚赌球?妈的,就是想奔着让咱们这场输掉!就今天八万人爆满的这座球场,真要是三球输了,这帮人还走得出去?!” 心存厚道的方副队还在替国家队球员的安危着想,果然拥有警察天职的正义使命感。 严小刀说:“我也看到网上两篇爆料帖,分析得有理有据还有一些证据,直接明指有人做局!” 凌河在频道里慢条斯理儿插话:“所以,古耀庭很可能参与庄家做局,注入资金在这上面赚钱了。” 方煜辉:“不放高利贷了,这人改行做这个?” 严小刀:“放高利贷还要涉及后续那些麻烦事,不如赌盘上做局来得更轻松。假若古耀庭确实贪财好利,偏偏就享受这种玩弄旁人于鼓掌中的快感和乐趣,他就会选择赌球集团这样的行当!” 凌河冷笑:“如果他再利用人脉资源,手底下控制数名关键球员,比如本队守门员和前锋……做局就是手到擒来,坐收本金红利,稳赚不赔的一笔好买卖!” 这些就是足协联手经侦部门需要调查的另一番故事,此时薛队长及在场人马只关心能否捉到头号嫌犯。 不知不觉上半场进程大半,两队颗粒无收,潜伏在看台上的几支行动队在场下亦是一无所获。 方煜辉低吼:“诶,诶?单刀……我操……” 贝嘉鸿接后场一记斜传,这一下竟然是反越位,韩国队后卫百年一遇的造越位失误!贝嘉鸿可能自己都没想到,脚下略一迟疑,身为前锋球员天生的敏锐嗅觉和对球门的方向感足以驱使他带球就往对方球门冲去! 许多球迷已经站起来准备欢呼,多年的期盼都溶在脸上鲜红的油彩中。 贝嘉鸿摆脱所有后卫,高速向对手大门冲刺,却在临门一脚突然间迟疑!他拔脚欲射而不射,机会稍纵即逝,皮球被对方门将毫不客气地没收。 “啊——” 全场爆发压抑和遗憾的叹息。 方副队暴躁的吼声在通话器里震得大伙耳朵一聋,薛谦开了单独频道对这人吐槽:“你忒么小点声,比叫床还响。” 方副队差点被一口矿泉水呛着:“靠,您听过老子叫床?” 薛谦浑不吝地一哼:“老子也没少听男人叫床。” 方副队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简直不能忍,赶紧把这个频道关闭拒收。 贝嘉鸿发丝滴汗,神情凝重,抬眼瞭望看台某个方向,再垂下头,脸色比开场时更糟糕。 薛谦突然察觉:“贝嘉鸿情绪不对,他刚才应当是故意放掉那个球不进。局座,看慢镜头他刚才眼神看得哪个看台?!” 鲍局长这老家伙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此时镇守在球场的中央监控室,面对几十个监控屏幕,关注各个角落暴露出的蛛丝马迹。太公端然稳坐钓鱼台,指挥这帮年轻人在一线冲杀。 鲍正威在通话器里咳了一声:“大约是南6号至南8号这几个看台方向,靠近主席台。” 严小刀闻言霍地起身,身旁几名小弟迅速跟上,几人神情严峻地四处张望,顺着贝嘉鸿的视线方向寻觅。 贝嘉鸿奔跑的脚步迟疑而沉重,分明不停地看向这个方向,面带求助的无奈。 严小刀在通话器里轻声汇报:“南8号看台第12排,我们下方不远,局座您放大观察,我觉着那个戴宽沿圆帽和墨镜的人是卢易伦。” 鲍正威从监控中迅速确认:“就是卢易伦,他在不停地看卢易伦。” 所有人都略微失望,他们的线索来源就是卢易伦与贝嘉鸿私下约会的只言片语,并没有实据。卢易伦出现了,那位古少爷却一直神隐没有露面,球场高级包厢和各个休息室更衣室都有警方布控,都没发现目标踪影……难道古耀庭此时就悠哉闲哉地坐在家里等着收赃钱吗? “那人不会根本就没来吧?”杨喜峰扛大旗都扛累了,开始偷懒坐下擦汗喘气。 “诶我操!……守住啊!!”宽子猛地站起来,喃喃地抱头。 就在上半场快要结束时候,国家队在一次角球防守中混乱失位,后卫漏人,客队竟然进球了! 球场里“嗡”地发出轰然一声,随即是沮丧的绵长的叹息…… 薛谦在通话器里悠然提醒:“终于开始了。” 传闻中的赌局比分是0:3负,戏份终于开始上演。 贝嘉鸿低垂着头仿佛心不在焉,混入队友中间走过通道,这是短暂的中场喘息时间。 球场内原本高昂的士气在默然之间消了一半,尽管许多球迷仍然心怀渺茫希望,坚信这场球能够反败为胜,面对让球迷们心痛痴缠的老对手南韩队,主场一定不能输啊。 主教练在中场休息时间内重新布置重点位置战术,声嘶力竭地给队员鼓劲儿。 贝嘉鸿在更衣室后排角落里坐着,神情木然呆滞,教练的嘶喊对他如同耳畔的幻听,大毛巾下面的手机突然振动…… 他瞥一眼那号码,立刻摁掉。 手机再次疯狂振动,刺激着他的神经。 贝嘉鸿用大毛巾狠狠搓汗,活像要搓掉一层皮,把脸搓出血。他借着毛巾罩头的机会,忍无可忍地悄悄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清晰:“还需要两个球。” 贝嘉鸿在通话中沉默不语。 古耀庭哄道:“宝贝儿,我盯着你呢,听话。” 贝嘉鸿:“……” 古耀庭威胁道:“不听话,哥就带你回燕城。你看起来,还是喜欢燕城这里有声有色有人宠你陪你的生活?” 贝嘉鸿:“……你下流无耻。” 透过大毛巾的隔音效果,他头顶前方主教练的方向爆出一声惊雷。主教练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老子在这儿布置战术有人在下边打电话!操他妈的你们下半场还想不想踢了?!” 贝嘉鸿“啪”地挂断手机,面色惨白,流下的都是冷汗。 …… 鲍正威在频道里突然开口:“贝嘉鸿在更衣室里偷接电话,应当是有人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通话声场里所有人脱口而出:“是古耀庭在给他打电话?!” 严小刀发觉凌先生好久没有吭声了。 刚才恨不得七八人一起在频道里抢话,他听觉灵敏,这时没分辨出凌河的声音。凌河人呢? 主教练骂完人,又歇斯底里地喊了几句空洞口号。待球员们转过身准备上场时,教练面色蜡黄神情已濒临绝望。所有人似乎都有预感,这场球将要按照赛前传闻的比分程序走下去了,这其实就是一场“淘汰赛”。 贝嘉鸿列队时习惯性地落在队尾,不愿被旁人围观注视。周围人影憧憧,他仿佛就由着惯性被人推挤着、逼迫着往前走,除了两腿在动,整个人上半身和意识都里是呆若木鸡状态。这条通往球场的通道在他的意识里漆黑而寒冷,已经好多年了,他每一次踏上这条通道,都像是爬到冰河炼狱里滚一遭,那滋味难受而恐惧。 身后突然有人扯住他的手肘,将他从行尸走肉的步态中扯醒! 贝嘉鸿一回头,眼角余光闪过飘飞的马尾发梢。他猝不及防就被拽进走廊拐角的杂货间! 黑暗逼仄的小杂货间里硬塞进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人,一下子就陷入几乎头顶头胸贴胸的局促状态,尽管双方都不太情愿这样的身体接触——本来也不熟么。 眼前人容貌和气场都是咄咄逼人,浅绿色双眸拥有能够攫取周围意识的强大吸引力,让贝嘉鸿吃惊,对这样的仓促会面毫无预料。凌河凭借棒球帽沿遮脸,帽子后面垂下修长一束发辫。两人当然互相认识对方的脸,多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理上都在刻意回避一切不体面、不开心的回忆。 凌河开门见山:“嘉鸿,那位庭爷现在在哪?” 贝嘉鸿木然摇头:“我不知道。” 凌河用手一指外面,厉声说:“警方的布控和眼线早已经将这里包围,外面就是天罗地网,今晚一定将人抓捕到案,你说出来,古耀庭到底藏在哪?!” 贝嘉鸿迟疑了半秒:“他肯定在球场附近盯着我,但是看台那么大,我真不知道他躲哪了!” 凌河点头信了这人,随即斩钉截铁道:“这场球你不准输掉,你下半场上去把比分扳回来!” 凌河就是在下命令,口吻不容置喙。一个逼他乌龙,另一个让他扳平,贝嘉鸿简直想要喷凌河一脸心头血! 贝嘉鸿睫毛还沾染着淋漓的汗水,没好气地喘息道:“扳回来?你忒么当韩国队是柿子队吗?!” 他本能意识上就不想见到凌河,他不愿接触任何知道他底细的人,这都是在揭开他已经凝成黑色血痂的旧创,再给他逼出一道一道新鲜的血。而他眼中的凌河,确实就像站在外围云端高高在上的位置,肆无忌惮地鄙夷着他,那种强烈的优越感剥离着他脸上最后一层尊严。 “比分因为你而落后,上半场那个单刀你为什么故意不进?你不扳回来谁扳得回来?”凌河一句话把贝嘉鸿堵得说不出话。 贝嘉鸿唇齿翳动,突然低吼:“妈的,我不按照他说得去做被砍死的人是我又不会是你!陷在这摊烂泥塘里满身污秽肮脏的人是我不是你!!你他妈的没事儿人一样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 “你想要永远陷在这摊烂泥塘里吗? 第124节 “你很享受满身污秽肮脏吗? “你不想永远离开这里吗?”凌河仿佛能透视他的心。 贝嘉鸿怒不可遏却又语塞无言,那一刻眼底被逼出湿润。他还是头一回领教凌公子的凶狠,就没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死不了。”凌河同样胸口起伏爆出喘息,在黑暗中容色发出冷调光泽,胸有成竹甚至带有天然的冷酷,“你就按我说的做,你死不了,你那位坐在看台上的‘好朋友’也不会有事。” 贝嘉鸿无言。他再次猝不及防之间被凌河按住肩膀,两人体温相贴,凌河突然凑近他耳朵。 “你别这么害怕,别脆弱,坚强点。我教给你今晚你怎样离开球场……”凌河低声为小贝出谋划策,细致叮嘱了他一番话。 …… 下半场比赛一开场,形势已是急转而下。 国家队假若能守住二十分钟不丢球都是运气造化,球门在对手狂轰滥炸之下已是左支右绌岌岌可危。客队声势大振,嚣张地冲击着中国队风雨飘摇的球门。薛队长这时看不下去了,赶紧换边儿,跑到另一侧去“守”韩国队球门。 看台上许多球迷眼含悲意。网上这时开始舆论爆发之前的垫场预演,“中国队这场输定了,比分绝不止0:1!” 大量帖子倒灌着涌入社交平台,澎湃的舆情就像临湾码头上突然涨潮泛滥的海水,带着咸涩浓腥气味迅速推向高潮。 “假球!开赛前就知道是0:3!!” “高丽棒子已将萨德推进到我边境线今夜大沽口沦陷这是举国耻辱!!” “小贝今天完全发挥失常单刀球都不进!据说赛前彻夜不归纵欲过度临场能不腿软吗!简直就是垃圾!!” 贝嘉鸿在前场一触球就陷入对方围攻,他在一段时间里陷入恍惚状态,不停地回忆,仿佛滞留在记忆中的某一段时光里,在这块令他窒息的泥沼中挣扎。 他一辈子不愿再回到这座球场,不愿踏上这块草坪。草坪上有一层淡淡的血光,陈年的血浸没在草根和土层中,让整座球场都充斥他厌恶的腥气。 临湾“名流”大球场——名字就暗示了修建这座球场的头号企业赞助商。没错,就是简铭勋董事长拥有的“简约名流”集团,出资修建了这座气派恢弘无与伦比的大球场,他人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想离开,彻底逃脱这个浸泡在淤泥中的恶毒的樊笼。他这些年的感受,冥冥中就好像当初吊在海水笼子里无处逃脱的凌河那样,欲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现在就想一头扎进冰冷浑浊的海水中,既然是要被砍死,不如大家一起死个痛快! 全场球迷此时纷纷站起来了。 即便不属于负责现场治安的警队,薛谦还是警惕地同时起身,不知要发生什么。 全场开始高唱国歌。 贝嘉鸿后背抖了一下,在摄像机追逐的镜头中面无表情,眼眶分明在湿润中战栗。紧贴他盯防的韩国后卫可能是被进行曲节奏的国歌声震撼了,晃神了一秒钟,队友后腰位置一记直传球塞进来,贝嘉鸿脚弓触球轻轻一抹,就过了对方后卫。 悲壮的国歌声还在继续,全场球迷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贝嘉鸿已经高速冲向对方球门。他距离球门仍有几乎25米,很远,中后卫以双脚离地的一记侧面飞铲试图拦截他继续带球的路线! 贝嘉鸿起脚了,甚至无需辨别球门的位置方向,。凭借记忆时光中一轮最惨痛的幻象,他抡起一脚轰向那座生长着青面獠牙的坚固狰狞的青铜大门,带着十多年积攒的恨意! 把守大门的青面恶魔被他这一脚轰击成碎片,在眼前四分五裂四散逃逸——韩国队守门员几乎连球带人被轰进大门! 天意,这球竟然进了。 鸦雀无声的几秒钟过后,临湾大球场陷入开锅沸腾一般的嘶吼…… 这确实出乎所有人预料,薛队长原本感觉形势糟糕,准备加入现场武警队伍清场平暴了。 “哎呦我操,不可思议啊……进了!”频道里唯一一位真球迷方副队发表进球感慨,有生之年梦想可能要成真了。 看台上陷入歇斯底里的庆祝模式,愈发显得有一人情绪压抑,与四周氛围格格不入。卢易伦的背影遽然皱缩起来,忧郁的双眼压在帽檐阴影里,坐立不安手指颤抖。他全副心思都落在小贝身上,这一球将要导致的背后一番狂风骤雨和鲜血淋漓,这些庆祝进球的球迷怎么会想得到?! 贝嘉鸿自己都呆若木鸡,在队友疯狂飞扑簇拥中神情凝滞。 说好的乌龙球呢? 他把这个球踢进韩国队球门了…… 他今夜走得出去吗?他会被隐蔽在球场里的古耀庭直接拎走剁成肉酱吗?…… 他能信任凌河说的那些话吗?那些人会救他出去吗?…… 卢易伦沿着楼梯缓慢移动位置准备离开,突然被一道坚实的人影挡住去路,抬头就看见挡路的严小刀。 卢易伦面色一变,肩膀一拱试图挤过去。 严小刀说:“卢先生,你是去找小贝吗,还是想去找谁?” “你拦着我做什么?你让开!”卢易伦面色冷郁,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甩出各种表情包都游刃有余,无论是在镜头前还是镜头下,卢一哥这张脸的阴晴颜色说变就变。 “那个人在哪你知道吗?”严小刀不甘心地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可奉告,别问我。”卢易伦冷漠而沮丧,严小刀的出现都好像要逼得他走投无路,感到崩溃。他以为贝嘉鸿这场球一定会如赛前预料那样踢输掉,就讨好那些恶魔吧,为他俩留一口喘息机会,能容得他筹划远走高飞……他俩都要完蛋了。 严小刀还想说话,卢易伦突然爆发:“他进球了你们很高兴吧,你们很得意吧!来这么多警察有用吗,你们能抓住真正的罪犯恶徒?有人真正在乎嘉鸿的死活吗这场球他踢赢了他会死有人管他吗!” 卢易伦冲动甚至粗暴地推开严小刀,夺路而走。 “你不能随便出去乱跑,你出去外面有危险!”严小刀脸色也一变,紧跟卢易伦冲下看台跑上楼梯…… 第一百一三章 短兵相接 场上形势因小贝的这粒进球再次突变。 好像有一幅看不见的太极图案, 浅浅地埋进草坪土表下面, 这时缓缓地转动了,让阴阳乾坤两极颠倒, 扭转了局势。国家队扳平一球声势大振, 四野的国歌声更加雄壮, 贝嘉鸿再次带球盘带通过中场。几个人三传两倒,国足百年不遇的小短传配合如有神助。皮球被塞至底线, 国家队祭起下底传中的标志性攻击套路, 这球传到门前,撞上了匆促抬脚的韩国后卫的小腿。 “啊!!!!!!!!” 乌龙。 天哪, 竟然是对手后卫在门前自摆了乌龙。 主场比分扳平并一球领先, 这是今夜上演的神话, 现场球迷在狂喜中快要晕厥嘶哑…… 通话频道中,凌河迅速向鲍局和薛队汇报:“注意四面动静,小贝可能会有危险。” 薛谦喃喃道:“这人还真敢进球,牛逼大了啊!” 凌河突然说:“贝嘉鸿会有办法提前退场, 薛队你们准备从通道支援保护他提前离开, 直接把这人带走, 就现在,立即带他走。” 薛谦:“……明白了。煜辉,三队行动!” 赛前很多球迷买了国足一球小胜,庄家这回才是赔惨了。假若这场球当真有人背后操纵,操纵比赛的人会放过“违令”进球的人吗? 自己大概会死得很惨吧? 被砍手砍脚,大卸八块, 从临湾码头扔进海里喂鱼,或者就像当初易寒那样,带着浑身卑贱耻辱的伤痕,在冰冷的海水里泡成皮肤发白的惨状……但是今夜宁肯站着死了。 贝嘉鸿任凭汗水沿着眉骨和眼眶肆意横流,其实都不必刻意演绎他接下来的角色戏份,极度疲惫和紧张足以导致他胃部抽动痉挛,全部的情绪翻江倒海沸反盈天,涌上他的喉咙! 贝嘉鸿在场边突然弯下腰,一阵剧烈干呕之后,开始“稀里哗啦”大吐! 场面一片哗然,教练席上混乱,有人喊叫队医。贝嘉鸿从几年前开始患上神经性呕吐症状,早就不是第一次吐了,不算新鲜状况,只是没想到在如此重要的国际比赛上当场犯病了!观众们吃惊沮丧地呆立。 凌河这时插话:“局座,看台上现在有异常吗?” 薛谦说:“煜辉,把住紧急通道口,盯住医疗队那些人!” 频道里同时传来混乱脚步和粗暴喘息,严小刀低喊:“卢易伦刚才从我这看台上跑了,他肯定是去找贝嘉鸿!” 薛谦说:“把卢易伦抓回来,别让他一个人乱跑,外面现在危险!” 严小刀奋力推开面前拥挤的人潮,应声道:“……我正抓他!” 所有人员各司其职,在高速移动中盯准各自的目标。看台上看得见的地方万众欢腾,火红色纸屑在天空中飞舞;而看台上看不见的地方,是暗中角逐扬起的一片风声鹤唳。 大部分人马都向着中方教练席所在的通道口方向集合,推测贝嘉鸿会从那个通道出去,唯独凌河在这一边滞留没动。在激动欢呼的人群中,他的目标人物——那位赔本输钱的大庄家——应当是反其道而行的。 鲍正威坐在监控室里肯定忙坏了,这老家伙的眼神,不知还能否像年轻时候那样精锐好使。监控小分队的警员们对着几十块监控屏幕,还要快速切换到不同的看台以及后台各处。 鲍正威突然说了一句:“刚才我们的人一直注意中方看台。球场只有一块看台是拨给客队观众的,我们忽视了。” 凌河警觉,突然站起身:“局座,这人难道在我看台下方这里?” “你仔细看,那块看台最前方的一排,有个梳短马尾皮肤黝黑的男人……”鲍正威话音断断续续,像在视野里不断追踪着那个人边追边说,“比分领先之后他突然站起来了,他个子很高!这个人要走……他走15号通道去到走廊……他可能也是去球员通道找贝嘉鸿!……” 凌河就是在等候鲍局长的线索指示。 在鲍局喊话的同时他已冲出自己潜伏的位置。 鲍正威掷地有声地喊:“凌河你给我原地等着你不要自己过去,很危险! “薛谦,一队人马支援!目标在15号通道往东……目标穿一身黑色衬衫长裤,戴墨镜,梳马尾辫,个子很高!” 假若此时有一架无人机在体育场上空盘旋,就会拍摄到这样的画面:凌河偏瘦的身躯在人缝中奋力艰难地穿梭,尽力用最节省时间体力的优化路线冲向目标方向。 他身后跟着步伐身姿同样灵活的毛致秀。 凌河撑住护栏,翻身越过栏杆,双脚落在阶梯上甚至都不做停顿。他终于摆脱人群,离开看台,冲入球场内部的走廊。 耳畔呼啸的风声与发丝纠缠在一起,周围晃动许多人影。鲍局长的声音不时从耳机里响起,指挥他追踪的方向…… 简董事长看来对这种气势恢宏的圆形迷宫式建筑物情有独钟。简铭勋这人表面低调,长期压抑自己真实本性,实则野心勃勃好大喜功,最讲求排场,偏好雄伟宏大的建筑。名流大球场跟临湾“红场”造型类似,里面的通路层层叠叠七拐八弯。 凌河有好几次好像远远瞄到某个健壮威猛的身形,从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等他追踪到尽头,圆形走廊在他面前豁然开朗,呈现出更深远的弧线路径,目标又跑远了! …… 与此同时在赛场上,贝嘉鸿这一吐吐得天昏地暗,比赛被迫中断五分钟,直到队医用担架将他抬出场外。 贝嘉鸿仰躺在担架上,球场圆形建筑的灯光为夜空边缘镶起一圈炫目的水钻,光芒在他眼膜上盘旋。他意识十分清醒,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他仍然抱有强烈的逃脱和求生欲望。 呕吐是他患有的长期慢性病症,人尽皆知,事后也不会有可疑之处。 这是凌先生指点给他的,让他自己给自己临场加戏,用呕吐逃避最后20分钟比赛,不必在赛场上再耗时间,提前离场消失,以此逼迫暗处的恶徒提前动手被迫现身。 视野里的光线突然昏暗,天空不见了,灯光没有了,他仿佛滑入隧道式的深渊,四下角落里腾出黑色雾气。贝嘉鸿惊恐地挣扎着要爬起来,察觉到自己是被抬进球员通道,去往不知名的方向。 他警觉地试图跳下担架,身边几个孔武有力的人按着他的胳膊和腿:“你别动!” 走廊出口处就停着一辆加长型救护车,外壳似乎比普通救护车更加坚固结实,车内没一个是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当然,贝嘉鸿根本没伤没痛,他现在不需要救治,他只担心自己危机中如履薄冰的命运。 他被强行塞入救护车时面色猝然苍白,挣扎着推开无数试图钳制他的大手:“我不跟你们走!让我下去!!” 配备枪支并且穿一身黑色防弹衣的健壮男人,一把扯过他球衣领子:“你挣扎什么啊?赶紧跟我们走吧!” 臂膀上都是腱子肉,一看就是练家子,虎背熊腰一身黑皮就不像个善茬,贝嘉鸿惊惧地瞪着对方:“你是谁?” “我是薛警官的副手,我姓方,来接你走保护你人身安全,别闹腾了。”戴着遮阳黑帽的虎背熊腰的哥们儿悄悄亮出警官证,忍不住小声说,“诶,刚才那脚正脚背抽射真他妈漂亮,精彩!小贝,回头你也给我签个名,行吧?” 方副队长得健硕,但说话声音不大,还挺温柔的。大伙都知道贝大球星性情孤僻吝啬不好说话,因此方煜辉救人之后才敢邀功,顺便厚着脸皮求个签名。 贝嘉鸿无语,被方副队拎麻袋一样拖进救护车厢,关车门走人,在八万人大球场众目睽睽之下,耍了一招金蝉脱壳。 他突然想起什么:“方警官你等等,我要等个人一起走。” 第125节 方煜辉问:“等谁啊?” 贝嘉鸿怔忡地说:“我朋友还在看台上面,我怕他会出事!” “那是一队、二队的任务,老子带的是三队,任务就是救你、保护你。”方煜辉只负责执行局座和薛队的命令,自己这边坚决不敢出差错,最怕听薛谦砸桌子骂娘,这时雷厉风行地一挥手,“走。” …… 贝嘉鸿担忧牵挂的那个人已经不在看台上坐着。 卢易伦也像一只惊弓之鸟,仓皇地跑下楼梯通道,往球员休息室医疗室的方向跑,圆帽子都跑飞了。他在过去一个小时里心惊肉跳牵挂的就是小贝,这场球是输了难受,赢了万分恐惧。 严小刀身形迅速紧追不舍,裇衫下摆从裤腰里撩开,随着他的移动往身后兜开,像是为他勇猛潇洒的姿态保驾护航。 他翻过一道栏杆,遥遥盯着前方卢易伦的身影,越追越近。 卢易伦却在他前面不远处,突然一个急刹车。 卢易伦好像受到了严重的惊吓,猝不及防之间脚底严重打滑,上半身明明还在以奔跑姿势前倾,两条腿奋力地想要往回倒,上下都快脱节儿了几乎摔倒! 严小刀一抬头,与对面走廊尽头的那男子狭路相逢。 这话确实不错:当你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是谁,不必打招呼,根本不用废话。 又是个梳马尾辫的男人,只是气质外形与凌河简直天壤之别。男子金铜色的脸膛射出光泽,身躯高大勇武有力,尽管裹在一层黑色紧身衣裤中,每一片暗色衣料褶皱里仿佛都洇出压迫性的气场,这足以让卢易伦惊恐地僵在走廊正中间。 来人就是古耀庭。 这人胆子得有多大?狼心豹胆的事情做得多了,对大场面亦毫无惧色。 古耀庭也不用问对面人是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嘶”了一声:“咳——不就是一场球嘛?非要跟我矫情,就一定要掀掉老子的好事。” 严小刀浑身蓄势待发,盯视对方:“就是一场球吗?” 古耀庭偏过头哼了一声:“严逍,你想怎么样?” “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说,陈九那厮,不就是区区一条卑贱的人命么。”严小刀冷冷地:“当年的旅舍老板夫妇也不过是三条人命,烧掉化工厂陷害凌煌也不过几条人命……古耀庭,或者我应当称呼你张庭强,你手里究竟攥着多少血债?” 古耀庭抖了抖肌肉坚实的臂膀,左右转动脖子,颈骨挣出“咔咔”两声微微响动,像是上拳击台之前必做的一套热身准备活动。这人不屑地道:“陈芝麻烂谷子,难得有人替老子记着这些光荣往事,哼。” 严小刀心怀一腔悲意:“陆昊诚警官呢?!” “呵呵……”古耀庭的笑声并不过分张狂用力,骨子里洇出多年铸就的冷酷和不羁,“陆警官实在太碍事了,不识时务偏要来找别扭!我不稀罕弄死几个人,他们挡住老子的路了,他们就只能死——不然我怎么过得去?!” 这又是一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绝好注解,历朝历代心狠手辣的乱世枭雄,都不过如此,在追求毕生财富、权势和野心的道路上六亲不认、神挡杀神,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践踏着一地狼藉的名声,把旁人的生死福祉视若泥渣草芥。 严小刀说:“一个人假若所做所为的每一件事、往前迈出的每一步,都认为是别人不识时务挡你的路,真正挡住所有人去路认不清事实的人,只能是你!” 严小刀言尽于此,不再废话,飞身而上,与走廊尽头的古耀庭是面对面同时扑杀对方! 卢易伦瘦高的个子显得摇摇欲坠,僵硬在这两人扑杀相斗的路线中点,被那一股强烈的杀意钉在原地。空气中并没有风,这人却微微地晃荡。古耀庭面色阴狠着,一只大手抓向卢易伦的后颈:“我就知道当时是你告密……”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卢易伦自知古耀庭已经猜出某一件事实的始末,自己大祸临头就要当场毙命死无全尸,面色遽然惨白。他后脖领子几乎被古耀庭撕扯过去的时候严小刀单手杀到,一道白刃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削向古耀庭那条臂膀! 卢易伦双眼紧闭着被抛向一边,半晌靠在墙角不动,一脸的视死如归,以为自己已经肢体不全。 卢易伦合上眼时,眼前就是陆警官身中二十二枪躺在血泊中的情景。 三年来这个噩梦如影随形折磨着他。他每晚睡在床上,无论身边有人没人,他的房间里总好像用鲜血涂满了地板和墙壁,血腥气扑鼻。 刀尖划出一道光点,如白驹过隙,划破稀薄的空气,点燃了爆破的捻子,让空气中积聚的复仇因子在瞬时间燃爆。 第一下攻击被闪避过去,足以让严小刀警觉眼前人手脚功夫深不可测,绝不是庸碌之辈。古耀庭的手臂手掌甚至都比一般人粗壮有力,一肘砸上严小刀的手腕外侧,给他砸出一股深邃刺骨的痛意! 严小刀把牙龈咬出血忍住那股剧痛。 陈九的腐烂尸骸上,那些斧劈刀削出的深刻的痕迹,已经昭示对手的残忍凶暴。 过了这么多年,残忍和凶暴依旧,一点儿都没变,只不过在这些特质之上,又添了几分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放浪和倨傲。 严小刀下眼睑处蓦然流泻出一片红潮,那里面有许多人身躯里流出的殷红的血,无辜而惨痛。他在强敌面前弓起全身戒备,指间夹紧锋利的刀刃,不带丝毫惧色,绝不会退后。 这两人一个掌风暴戾,一个身形洒脱,严小刀指间的一点刃光再次划出刺目的弧线,尖锐的力道撕破对方严防死守的城池。空气中被碾碎、撕破的缺口洇出他压抑三年的怒意。 他清楚古耀庭身上带枪,压迫性的致密攻击就是让对手没机会掏枪。 哪只手敢去掏枪,就砍哪只手。 刀刃在近战中相当实用,暂时杀不死但削起来十分解恨。血水飞溅出来的时候古耀庭应该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严小刀处以凌迟的极刑! 近战肉搏之间,古耀庭臂膀和大腿许多地方的衣服绽开细碎的裂缝。这些裂缝越撕越大,露出古铜色皮肤和结实肌肉。 而严小刀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拳脚集中的小臂肿了,估摸是骨裂了。 这就是一场棋逢对手的拼死力战。假若眼前人不是个双手沾满无辜鲜血的恶贯满盈的罪犯,今天原本可以是一场旗鼓相当惺惺相惜的较量交手。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善与恶的边缘地带徘徊行走的这些人,历经多年修行悟道之后,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分道扬镳,彼此在面前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水火不容。 严小刀右手持刀却在半转身的瞬间左手从肋下挥出,奇绝的招式让对手防不胜防。 一片细薄精致的利刃从他肋下射出,插入古耀庭右肩膀脆弱的位置!皮骨当场绽裂的滋味,不知有没有提醒这人当年陈九之流曾经受到的分筋错骨分尸之痛。 古耀庭被这一刀戳得,向后退却好几大步,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撞开了。 这人却在后退的同时突然拔枪了。 严小刀是扑上的姿势,生死之际无所畏惧。 从走廊另一侧同时杀出好几条包裹在黑衣下面的精干身影,领头的人物就没有给古耀庭开枪射击的机会。 薛谦是脚踩栏杆腾空而起,飞身一脚踹中古耀庭的右腕! 枪管开火瞬间偏离了既定轨道,子弹没有打中严小刀的胸膛,只击中了体育场的某一面墙壁。墙上几块装饰瓷砖被崩碎,“噼里啪啦”掉下一堆渣滓。 围着圆形看台不知绕了几圈,在薛队长身后随即赶到的就是凌河,所有人再次聚齐。 古耀庭从他铁塔一般结实的胸膛上,轻而易举地拔出那只柳叶刀,竟然毫不在乎一股血水涌出,脸上带着魔鬼般的狞笑。这人双目射出青光,特意在这时深深瞟了凌河一眼,突然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凌河?你竟然支撑到了今天,就是还惦记着为你父母报仇吗?……” 第一百一四章 围魏救赵 就在几路兵马四面围攻追捕的同时, 偏巧这时候, 球赛终场哨响结束了。 国家队赢了,响彻全场的欢呼声和雄壮的国歌声掩盖了猝然响起的枪击声, 场内欢庆胜利的绝大多数人, 对看台外面发生的惊心动魄一无所知。 观众开始顺序鱼贯退场, 从楼梯走下来,零星的球迷步入走廊, 猝不及防被眼前打斗惊呆了! 夺路而逃的嫌犯一定是无所顾忌的, 但身为警员在任何时候都不得不恪守职责的底线。不知情的群众作为干扰因子,突然闯入视野, 现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让薛谦意识到情势的复杂。他在拔枪同时就没有打算击发子弹, 片刻的犹豫让古耀庭从他眼皮底下返身逃出大门! 一辆黑色防弹装甲房车冲至球场门口, 一班部下喽啰前来接应这位古少爷,这人上车了,身后留下淅淅沥沥的零星血迹。 “嫌疑人从球场正门出去上了一辆黑色房车!场外所有人搜索围堵牌照号码为【燕a8xxxx】的黑色奔驰房车!” “四队、五队封锁附近所有要道路口,查收嫌犯的正面清晰图片, 查车查人!” “他今天跑不了的。” 嫌犯今天跑不了的, 附近的交通干道、路口, 以及出入临湾新区的途径,全部提前堵死。薛队长在二十个小时前就布置了天罗地网,今夜强行收网,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临湾新区其实面积不大,从地图上看,这就是沿着蔚蓝色海岸线生成的狭长地带, 长约二十公里,宽只有三公里。在这块狭长地带上,薛队长一句话说了算,道路交通全区戒严,不抓到人决不罢休。 目标黑色房车在拥堵狭窄的街道上疯狂蛇行游走,撞击前后左右的车辆,用横冲直撞的方式杀出一条血路。沿途许多警员疏散群众以免造成误伤。 更多警车拉响了警笛,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汇合,加入正义之师驱魔除邪的战役, 此时假若从空中俯瞰现场,临湾新区狭长地带的车灯密集闪烁,警笛声不绝于耳。车灯连绵成一道游走的长河,在街道之间快速流动…… 国家队千年不遇地爆冷取胜老冤家韩国队,在网上引发铺天盖地的宣泄,网络在终场哨响的时刻几乎陷入瘫痪。 胜利并没有阻止某些“事后诸葛亮”式的爆料贴在网络平台横空出世,把这场比赛的前情后果扒皮抽筋、揭露内情,一把掀开了燕城巨额赌球案的遮羞盖布。 “贝嘉鸿赛前曾经遭遇死亡威胁,进球后是被迫假装呕吐昏厥而提前退场的!” “贝嘉鸿赛后离奇失踪,至今没有归队下落不明,疑是遭到赌博集团黑幕绑架!” “幕后庄家原本设计0:3惨败结局,小贝进球让庄家惨赔,十几亿元炒作球局的资金涉嫌洗钱……” 今夜看来将是所有人的不眠之夜了,警方还没来得及通告某一桩旧案嫌疑犯的身份,网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进行曝光。爆料人掌握了大众追踪热点的迫切心理,硬料一波紧跟着一波,从今晚“九点见”到“十点见”、“午夜零点见”,再到“明早八点见”,一步一步将舆论引向高潮。 事件的大致来龙去脉已经在警方掌握之中,这个参与赌球集团兼洗钱的案件不过就是古少爷平时赚几个小钱的零散业务,这人应当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会栽在这场球上,因为这场球赛最终被警方困入网中,自己成了在渔网里垂死挣扎的那条大鱼! 果然,古耀庭的照片以及一些参与赌球的偷拍图片被抛到网上。 十二强赛主场曾经惨败于伊朗、叙利亚的比赛,也终于找到了幕后操纵的罪魁祸首,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网络上愤怒了。 就连严小刀都瞧出端倪,这件事背后推波助澜的始末过程,很像当初麦允良那个案子。 鲍局长此时估摸也看出来了,他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背后好像还有人也在等待这个机会,下手够狠。 有人端坐幕后运筹帷幄,刻意地让丑闻锣鼓喧天,抓住一个引爆普罗大众兴奋点的由头,突然点爆事件真相,在公众面前扔出一个身份明确的标靶。“富豪”、“权贵”、“黑幕”、“死亡威胁”等等这些带有刺激性的字眼,完美挑战了普通人敏感的底线,最适合带起舆论的节奏,引发铺天盖地的攻击。 尽管这些七拼八凑的爆料与古耀庭其人所犯下的罪行相比,实在微不足道,都是些边角小料,但边角料足以揭开恶魔的皮毛,扒出流脓的腐肉,让丑陋面孔大白于天下。 …… 海港已入夜,严小刀此时正驾驶自己的车,作为没有编制也不领薪水盒饭的“协警”,义务加入全城搜寻嫌犯的队伍。他一条胳膊肘还疼着,旧伤累积导致肌肉老损,这胳膊也快废了,哪天需要请张神医再帮忙瞧瞧。 严小刀眼观六路,在繁密的车流中寻找目标,也在寻觅凌河驾驶的那辆车,他和凌河在冲处体育场时着急追击目标就跑散了。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轻轻一振。 许多人的手机都在那时发出振动提示音,在同一时刻收到这条带图的讯息。 坐在指挥车中的薛谦低头看短信。 从球场中央监控室里拎包匆匆走出来的鲍局长低头看短信。 行驶在灯影长河中的凌河低头看短信。 已经把贝嘉鸿转移到安全地点保护起来并且顺利求到贝熊熊花式签名与合影的方副队长,也在这时低头看短信。 严小刀从副驾座位上拿过自己手机,余光淡淡一扫,饱含陈年血气的照片带着残酷的冲击力撞碎他的眼膜,碾过了他的神智,让他的呼吸在瞬间凝固了。 淋漓的伤痕织就成了一张触目惊心的罗网,包裹在网中濒死挣扎的人,在绝望的最后一刻仍然试图维持尊严。标志性的黑色长发和一片支离破碎的绿色光芒令人心碎,眼角和嘴角似乎都淌出鲜红的血线,这让严小刀在一瞬间误以为他看到了凌河的照片! 他在猝不及防之间心神俱裂,车子突然在他手中失控转向。 幸亏刹车踩得稳,前轮跃上便道的一刻他勉强踩死了刹车,他的车斜着扛在马路牙子上。 严小刀整个人像被斜着吊起来,心被揪扯着悬在半空。他吃力地阅读那张图片里蛛丝马迹的信息,最终确定照片里的人并不是凌河。 凌先生毕竟是他的枕边伴侣,凌河浑身上下连同每一片头发丝,他都摸过、吻过熟稔于心。他努力辨认出身体发肤上许多细微的不同之处,只是照片中人和凌河长得实在太像了,眼珠瞳仁的色调分毫不差,长发一模一样。 潮水冲刷覆盖住他,一片白色泡沫涌上,再覆灭,过了一段时间才让严小刀重新捡回属于他的沉着冷静和处变不惊。 以前有许多事他都不清楚、不了解。 这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 第126节 照片中受害者的面孔身份不言自明,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就是智商愚钝了。 “金砖宝典”收录的燕城十二少,年少时徒失陟岵的坎坷和逃亡,幕后不断放出威胁的恶人黑手,以及凌河不顾一切锲而不舍构建和实施的一套复仇计划……所有这一切终于首尾相连,昭然若现出一层显而易见的因果关系。 凌河永远都不会对他亲口讲出过往实情。凌河会说吗?凌河永远都不会说。 这张照片是谁发过来的?显然,是有人试图以此胁迫凌河。 凌河现在在哪?! …… 在指挥车内调度全城搜捕的薛队长,突然粗着嗓子喊了一声:“靠边停车。” “各单位继续搜查排查,辖区内每一辆车都不能放过,继续封锁出城道路,各区居委会联防协查。一旦发现嫌疑人不要轻举妄动,先汇报给我!”薛谦发布完指令,重新盯住手机里的照片。 他是知晓部分内情的,但这张照片也是头一回曝光,确实触目惊心。 薛谦迅速在通话器里接通局座的单人频道。 鲍正威劈头盖脸就问:“你收到照片了?” 薛谦答:“收到了。” 鲍正威说:“应当就是简铭勋上回交待的核心案情,我们尚未掌握确凿物证的那件事。” 薛谦压低嗓门骂道:“这他妈是古耀庭故意发给咱们的?在这个时候发出来就是威胁吗?狗娘养的。” “当然就是威胁我们。”鲍正威简单分析道,“全城戒严他今夜跑不出去了,在咱们地盘上就是被我们瓮中捉鳖,而燕城那边是远水解不了他的近渴,他现在不威胁也没机会了。” 他们在围拢靠近目标车辆,古耀庭最终落网就是早晚的事,可能是十分钟之后,可能三十分钟,也可能两个小时,总之逃不出天罗地网,走不出这片港湾。 所有人却在这时收到嘲弄的、威胁的照片。 这就是对手抡过来一招隔山打牛式的负隅顽抗。 鲍正威镇定地说:“慢慢靠拢,收紧包围圈,别放他走,静观其变。” 就这片刻工夫,每人的手机随着连续的一串振动提示音,又收到两张类似图片。属于同一套系,但看起来竟然不是同时连续拍摄。 恶毒的散播者发来消息:【停止抓捕,不然,这里还有一部全长72小时涵盖三天三夜精彩内容的视频大片,公众会很喜欢这样的重口味吧。】 薛谦盯着手机短信,骂街:“我操他娘的,人渣。” 散播者继续说:【我想见见凌小朋友,凌河,我要亲口和你聊聊。小朋友,你还不知道你的母亲当年怎么死的,故事很精彩,呵呵。】 沿海岸线游走的这条公路上,凌河看罢短信,视线光芒从手机屏幕上收回,面无表情抬头望向车窗外,远方道路的尽头腾起一片紫雾。 迷离的雾气愈发清晰,他们就快要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让一切真相大白。 凌河安静地驾车,车里放着他常听的德州乡村音乐。他一般不爱听摇滚、朋克、或者那些非主流的先锋派音乐。他车里永远放着乡村音乐,那种悠闲舒缓的旋律和沙哑淡然的歌声,仿佛透着北美大陆乡下牧草和矢车菊的清新气息,让他的心情和肌肉都很放松。 严小刀的电话果然进来了。 凌河一瞟那号码,叹一口气:“咳——” 是别人他都懒得接听,省去那些婆婆妈妈的解释,或者被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对他施舍所谓同情、慰问、心疼之类。他根本不需要欣赏周围人圣母一般光环笼罩人间的言行,他只需要痛快地手撕仇人,让这一切结束。 凌河接起电话:“小刀。” 严小刀听见凌河的声音简直如释重负,喘息声仍然粗重:“你在哪呢?” 凌河说:“在路上啊。” 严小刀:“你,你在哪条路上?你等着我,我过来找你。” 凌河:“不用找我,你跟着薛队长找嫌犯就成了,你找我干什么?” 严小刀恨不得从电话里伸一只手过去,撕开凌河那副听起来过分冷静的面具:“你现在到底在哪?!” 凌河无奈地叹口气:“我在海湾1号路往南方向,刚过公车站,快到观潮别墅了。这地方真眼熟,有点怀念咱俩上回打架撞车呢。” 凌河在电话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严小刀声音沙哑着:“你等着,我过去找你!” 凌河:“……好吧,你来吧。” 这条路拥有观海游览和实际通行的双重功能,经常性堵车严重,很多车子有意地一边磨蹭一边看风景,灯影下的车海流量庞大而且速度缓慢。 凌河被堵在车流之中,龟速挪移,感觉就快要被严小刀截住了。他抬头一看,吃惊地发现前方右侧便道上某个公交站站牌位置,竟然有个人站在公交站防雨棚顶上,一脸歇斯底里要点炸药包的表情! 凌河略怔忡地看着那个笔直戳在顶棚上的影子,是小刀啊。 严小刀知道凌河要从这条观海大道经过,又怕黑灯瞎火看不清楚错过凌河的车,因此干脆爬到公交站牌的雨棚上面,果然一眼瞄到凌河的车。 严小刀利落地跳下来,拦截车流,迅速打开车门钻进凌河的车。 他也没什么话能对凌河说,说什么呢?他隔着座位拉过凌河右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攥住,十指相缠,用每根指头的力气把凌河牢牢攥在自己掌握之中,生怕有一天一回头,这个人会消失在灯火阑珊之间,或者被坏人害了,就找不见了。 通话器打开接通,脾气粗暴的薛队长难得先礼节性地轻咳了一声,说:“你俩都在吧?……目前情况,嫌疑目标车辆已被我们围困在5号码头附近,在我们狙击射程范围之内,双方原地僵持。我们还是想要抓活的,尽量少开枪。” “抓人吧,薛队长。”凌河说。 “我们现在不清楚古耀庭手里是否攥有重要证物,为避免出现意外情况,暂时没有下令强攻,谈判专家很快就位。”薛谦快速地解释。 “抓吧,不用考虑意外情况。”凌河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就知道薛队长是在“征求”他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鲍正威沉思着说:“对方毕竟可能在情急之下抛出一些不利的东西,作为报复和威胁,为了避免引起混乱,我们尽量慎重处理。” 凌河说:“他既然有话要说,不用谈判专家了,我去跟他谈。” 其余三人立即异口同声:“你不能去,现在坚决不能露面。” 严小刀攥紧凌河的手指,低声不断地说:“他就是诳你露面伺机对你不利。按时间推算,你父母去世时古耀庭还是张庭强的名字身份,在三江地跟游景廉一道放高利贷捞钱,他那时根本就没有来燕城!你父母假若当年是在燕城去世,跟古耀庭这人就没有关系,他也并不是凶手,你指望他说出什么真相?!” “对,这人就是试图拖延时间。”薛谦复议,“嫌犯可能试图搅乱局势,伺机逃跑,劫持人质,甚至使出同归于尽这类的招式套路,临死还想拉个垫背的,这种我们见得多了!你们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要露面,以免成为对方针对的目标。” 鲍局长话锋突然一转:“凌河你不要着急,这些由我们处理。那个谁,你们俩怎么还在外面逛?都戒严了,你带凌河先回去,到我家去暂住也可以,两人都注意安全!” 所有人都憋着不提,心里琢磨得却分明都是一件事,想到的都是对手一句最狠辣的威胁。 凌河嘴角动了一下,替所有人撕掉忌讳、揭开遍布血痂的疮疤:“他想拿那件事威胁我,真是笑话!我就是那三天三夜72小时的亲历者和旁观者。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惧怕再看一遍录像重放吗?呵呵,让他放马过来吧。” 通话频道里呈现长达两分钟的集体沉默。 凌河一直没有停车,被严小刀攥了一只手,用单手稳稳地开车。 严小刀这只手一片湿冷,是他自己因为心情激愤紧张而冒出的汗。凌河手掌上一丁点湿意都没有,坐姿坚如磐石,发辫发梢都纹丝不晃,车开得特别稳。 凌河口齿冰冷,眼里流动着一条寒光四射的冰河,笑出的一句“呵呵”跟古耀庭的笑是异曲同工,让严小刀都感到不寒而栗。果然对待恶魔的最好方式,就是比恶魔更为冷酷恶劣,这些年早已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绝不会被任何人击垮。 …… …… 包围圈连夜收拢,特警队、谈判专家、外围封锁警戒队伍,以及埋伏高处的狙击手都已各就各位,灯火通明的临湾港将经历一个不眠之夜。 薛大队长和鲍局长他们加班熬夜也并不孤单,这一宿估计很多人都睡不着觉,燕城也一定有人辗转反侧、夙夜难安呢。 果然不出所料,鲍局长的手机上开始接到各种骚扰电话,这些电话的口吻云山雾罩,迂回着兜圈,根本目的只有一个,让鲍局长放古耀庭一马。 临湾这块地盘,确实是老鲍和薛夜叉的大本营,任何人落到这个陷坑里,总得被扒一层皮。但是只要内情真相尚未向公众曝光,各方摆明利害关系、摆出利益交换条件,就有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转圜余地。 “中间人”在电话里跟鲍局长说:“局长,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不必要闹得这么难看嘛。” 鲍正威慢悠悠地:“我们也是遵照上级原则和要求,命案必破啊。难道要违法徇私、违抗上级规定吗?” “中间人”低声赔笑:“鲍局,您给开个价,说个数。” 鲍正威哼了一声:“不然您给我开个价,这个古耀庭他背后有多大能量,官至几品?” “中间人”不爽:“鲍局,您这样就有点故意矫情、不通人情了吧?” 鲍局长都觉着这事邪性了,公侯门下一个面首娈宠竟然能够凌驾于王法律条之上,令人不齿!野史里那几个著名的小白脸张宗昌张易之,风光无两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大人物是不会露面的,只需要调停人出马,三言两语把这意思带到。 鲍正威听话音感觉,对方就是燕城专案组的内部人士。这些人心思都不在破案上,打算把惊天大案大事化小。 “中间人”皮笑肉不笑地威胁:“鲍局长,您也没有几年就快退休的年纪啦,何必生事?” 鲍正威也笑呵呵的,不急不恼:“是啊,没几年快退休了,趁着老胳膊老腿还没退下去,指导年轻人办几件大案子!” 电话里的人物各种虚张声势和虚与委蛇,鲍局长这一宿打了好几套太极拳,这些年修炼的内功气功全都用上了。 “娘x的!”鲍正威挂断电话,难得爆出骂街声,面色深沉阴郁。 “薛谦,你让咱们技术科的干点活儿。”鲍正威突然在频道里吩咐。 “您说?”薛谦不知道局座又想出什么招数。 鲍正威在他的局长办公室里端坐正位,抽着烟:“上回从麦允良遗物里拿到的那些视频,你让技术科的捡几个重点画面,给我截出图来!” 鲍局这边是留着一手的,并没有完全与燕城方面互通有无。他们现在扣押了简铭勋这个重要人证,也攥着简铭勋麦允良提供的物证,他们的对手都还摸不清这边底细,对手也不清楚他们这边拥有多少铁证。 麦允良偷录的视频里,一个个享有高官厚爵的无耻面孔在床上颤动着腐肉,就是他们手中最有分量的砝码。 “……您要干吗?把这些东西都放到网上?”薛谦感到今夜碰见一位假局座,虽然他也很想放大招,出一口腌臜气。 “不用放到网上,给他们留点面子,不用闹太难看。”鲍正威虎着脸,“就发给专案组那些人,按照电话号码,所有人都发,人手一份。你以为专案组这帮人都像咱们这样急着破案吗?只要发给这些人,肯定会有人‘主动’把这些消息再往上透,让他们寒碜去吧! “你用一张新卡,别让他们瞧出是谁发送的。 “做出几张视频重头戏的截图,给麦允良打上马赛克,其他人脸都露出来,就是要让他们都认出脸,让他们知道某些事罪证确凿、恶行滔天。再加两张金砖册上的照片,就用麦允良和易寒这两个已经丧命的受害人的照片……让技术科的现在就发!” 薛谦在频道里咧嘴乐了,由衷地赞赏:“局座,漂亮!” 鲍正威咬着烟嘴发狠:“图片后面再加一句,一共几十个小时的录像带,想要看更多的,老子随时恭候他!” 薛谦无语,兔子急了还咬人,局座是老虎轻易不发威。 鲍正威起身面对窗口喷吐烟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妈的,跟老子斗? 漫长的黑夜就要过去,紫气东来,黎明的天光笼罩着历经一夜惊魂的港湾。 鲍正威这老狐狸的围魏救赵之计很管用,立刻堵住了悠悠之口。那一堆寒碜的见不得光的罪证发过去,如泥牛入海,都没溅起个水花来,没人炸毛回复,也没人敢吭声。 谁认不出来那些德高望重威名显赫的面孔?谁看不出那些人剥掉佛衣袈裟之后露出陈皮赘肉的丑陋相貌?无论是事先知情者,或者暂不知情的,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装傻,在关键时刻祭起官场上通行的明哲保身原则,假装什么都没收到没看见,“中间人”也没敢再打骚扰电话替古耀庭游说脱罪。 许多人估摸都在暗自猜测,这就是鲍正威放出的反击和威胁,后面还有没有连环大招,真不好说啊。假若古耀庭背后那些人物都难保自身清白,风雨飘摇几欲倒台,谁还在乎古耀庭这条贱命! 第一百一五章 琴音绕梁 第127节 同是这个凌晨, 天刚蒙蒙亮, 大半个城市还在睡梦中,燕城的另一拨人也坐不住了。 简铭勋被捕的小道消息传到梁通耳朵里, 梁董事长就已知在劫难逃, 开始筹备后路。 真正压垮梁通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卢易伦对警方的彻底坦白交待。鲍局这边儿迅速就给梁董事长递去一张劝降的照片。 照片里,卢易伦坐在临湾警局的局长办公室内, 面对陆昊诚警官的照片抚脸痛哭。 梁通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 陆警官当初踏入锦绣皇庭探路, 绝不是“误入”,不是碰巧误闯房间目睹了某些极端场面, 一定是有人联系过他, 私下告密举证, 提供了线索暗示陆警官去查案。 而且,以锦绣皇城内部的复杂构造和严密安保,陆昊诚穿便衣混了进去,还能进入根本不对外开放的vip房间, 一定是有内奸为他事先提供了路线图和出入电梯的磁卡。 卢易伦就是当天在那个房间里出现的人物之一。 他们当天, 是在房间里玩儿一种被称作“五美拜寿”的性爱游戏, 就是古耀庭之前在贝嘉鸿面前提及的,一个词汇足以让贝嘉鸿惊惧变色浑身发抖。 卢易伦闭上眼,眼皮覆盖的黑幕下就是那些丑陋羞耻的场面。他是不愿意的,他自始至终都是被迫的。然而,少年时就掉进万劫不复的魔窟,他就是樊笼中一只郁郁寡欢的金丝雀, 已经没有展翅逃生的希望。 所谓“五美拜寿”,当然是需要五名英俊漂亮的男人,作为游戏中受宠的宝贝儿。 古耀庭不过就是旁观者,横翘着二郎腿指点着房间里的美人:“卢一哥‘口活儿’最利索,应当做头牌!”…… 这就是陆昊诚闯进房门看到的一幕。 这就是陆警官必须死的原因。 卢易伦在鲍局长面前痛哭流涕,三年来沉重的精神压力与负疚感终于宣泄出来,说:“是我害死了陆警官……” 这一变故,在魔窟内部造成一段时间的震惊和混乱,魔头和小鬼们都惊出一身冷汗。以至于这些人在仓促之间决定痛下杀招,就在事发三天之内,趁着陆警官没有机会搜集整理更多证据报告上峰,就干脆把人绑架杀害。 事后,古耀庭捏着一张陆昊诚身中二十二枪倒在血泊中的照片,逼迫当日在场的鱼儿们一一指认:究竟谁认识陆警官?谁是暗通警方的告密者? 当然不会有人承认这件事,承认了会比陆警官死得更惨。 卢易伦不敢站出来公开指证凶手,直到最终审判来临的光明前夜。 梁董事长安排了几名亲信,保护梁少爷在凌晨时分出境跑路。 梁有晖完全没有涉案,在警察那里没有案底,清清白白的,随时可以远走高飞。然而事到临头,梁通只担心背后人物不会轻易放过他全家老小。 都说“树倒猢狲散”,眼前大树都还没倒,猢狲能散得了吗?猢狲们即便想要四散而去一走了之,树枝子也要缠着他们不放! 梁家别墅内桌椅柜橱一片狼藉,气氛混乱仓促,梁通临别时叮嘱他宝贝儿子:“你给我听着,现在直奔机场,护照机票都给你准备好了,立刻就走,先去新加坡!” 梁有晖呆怔地望着他父亲:“爸爸您呢?” 梁通敷衍道:“我随后就走,你在那边等我。” 梁有晖眼里洇出湿漉漉的东西:“爸您肯定会来吗?我一个人儿都不知道怎么办……” 梁董事长阴云之下愠怒突然爆发:“你以后真就必须一个人混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就上大街上要饭去了吗?!……那你就要饭去吧!推辆板车你上大街卖菜去也能活!!” 一顿疾风骤雨抽得梁大少抬不起头来,脾气阴郁凶戾的梁董事长就是这样把儿子吓成畏惧长大的幼稚青年。 梁有晖低声说:“我明白了,我自己想办法。我……” 他心里所谓的“自己想办法”,就是去找他信任的人求助帮忙。 “你想什么办法?”梁通立刻就警觉了,“你不准去找薛谦!他是警察他会要你老子的命!” 梁有晖垂头不言语。 梁通身着一身黑衣,在客厅里大步走了几个回合,指着梁有晖厉声道:“混账东西,你是打算替我自首吗?……你怎么不去认薛谦当你爸?!” 梁董事长虽然痛骂儿子,事到临头仍然要保住梁有晖,这毕竟是他的独子兼继承人,他在海外还藏匿了部分财富和房产。 祸害别人家儿子的时候心冷手黑,如今轮到自家儿子,血肉相连,原来他也知道疼了。 梁董事长将一切提前安排妥当,特意叮嘱梁有晖:“手机关机,路上不准开机,坚决不准给我打电话,出境之后才能联系,明白了吗?” 梁有晖被几名保镖塞进车子,一路直奔燕城机场。 才开出不远,梁有晖撩开他的大双眼皮,提溜溜地瞅着身边两名保镖,吭气说:“我憋尿了,我要上厕所。” 黑衣保镖对付这位少爷早有准备,从座位底下拎出一只大号尿壶。 梁有晖一看就炸毛了:“我、我、我用尿壶尿不出来!” 黑衣保镖说:“我们还准备了塑料排泄袋。” 梁有晖说:“我快要尿裤子了,快、停、车!” 车子被迫停在路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让梁少进去解手。梁有晖心心念念都不想离开,他当然不是要尿裤子。他躲在厕所隔间内,开机拨通了薛队长的电话。 梁有晖说:“哥,我要走了。” 梁少此时心里想的是,咱俩说好了你要跟我在一起呢,可是我现在要被迫离开。 薛谦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问道:“你要走哪去?” 梁有晖坦白道:“我爸让我立刻飞新加坡,现在就去机场。他不让我跟你联系,还不让我开机打电话,可我还是想告诉你。” 经验丰富的薛谦立刻也警觉了:“你爸不让你打电话,你还敢开机给我打电话?!” 梁有晖小声哼唧:“……他就是拦着不想让咱俩好。” “白痴!”薛谦脱口骂道,“你爸是保着你的小命怕你让人给灭了!他毕竟是你亲爹,他专门害别人又不会害你!” 薛谦此时就站在临湾5号码头警戒包围圈中,头顶笼罩的是海湾上空的晨曦,周身带着湿润雾气。一夜未眠,他眼底布满血丝,下眼圈发黑,指挥车的车窗外面一地烟头。 薛谦讲话一向很冲,脑筋还是好使的,梁董事长这时急不可耐地送儿子出国,就是自知兜不住事了在劫难逃,在覆灭的前夕准备撒丫子跑路。梁通一定预感有人要对他们父子不利,梁有晖这小白痴,岂不就是砧板上一块肥肉等待被人宰割? “有晖你现在在哪?”薛谦问。 “就在高速口上一个便利店,我还没上机场高速呢。”梁有晖回答。 “如果有人想要捉你,你现在已经被定位和监听了。既然已经这样,你现在立即上车,不要上机场高速,你现在立刻走燕津高速的入口,你到我这里来!”薛谦判断形势,梁有晖所在位置正好靠近燕津交界,总之离得不远,还有逃脱的希望。 “上了高速路你就全速往省界的方向开,不要拖延不要回头,明白吗!我在省界这边等你!!”薛谦大声叮嘱。 梁有晖这一路也如惊弓之鸟,吓飞了魂一般,车辆疯狂地往燕津省界方向狂奔。 他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人追捕他,他无法确定。他也没胆量慢悠悠停下车来,找后面某几辆看起来贼头贼脑的黑车攀谈并互致问候,问问对方是谁派来的。 或许就是专案组的人马,或许是背后更严酷的势力。总之,梁少爷一路马不停蹄头也不回地狂奔,车辆在高速路上绕着八字呼啸,眼瞧着距离省界收费站的牌楼式建筑物越来越近。 有些事想起来很可笑,前些日子薛队长就是走这条高速公路,百里追击通缉犯郭兆斌。 今天,梁有晖还是走这条高速公路,逃避后方的抓捕。方向恰好相反,但目标都是越过省界投入心目中这块“安全岛”的怀抱。 前方收费站的金色大字招牌在阳光下反光,十分刺眼,让梁有晖感到眼球刺痛而湿润,然后发觉,是他自己紧张激动得快哭了。 亲爹都靠不住了,他却觉着还是有一个人靠得住的。 收费站之后就是当地交警的车辆,雄赳赳地一字排开,看起来恭候多时了。 梁有晖在车内胆战心惊,心存疑虑以为下一秒就要被拎出车厢拘捕。那些警帽拿出照片仔细辨认过后,默不吭声也不说废话,一挥手将他放行了。 梁有晖就这样侥幸逃过省界,回头望向身后,确实有两辆黑车被阻截拦住了…… 梁大少爷捂住脸,心有余悸,狠命地揉揉自己的脸,再揉揉眼睛。 他这时重新拨通电话:“哥,我过来了,我去哪找你啊?” 薛警官干脆利落地回答他几个字:“抬头,前边。” 梁有晖猛地抬头,打开车窗,拼命往前方寻觅,眼球被阳光灼痛。 路边的旷野中停着一辆警牌越野车,披着古铜色皮肤的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旷野里,因为强烈的逆光而看不清脸孔表情,整个人的身形被刺目的阳光勾勒成纯黑色剪影。 那一刻,就是天神下凡。 …… 薛队长从一线指挥官鲍局长那里请了三小时的假,从5号码头抓捕现场溜出来的。他确实担心梁有晖出事。 梁有晖跳下车,吸溜着鼻涕热泪盈眶扑上去准备来一个浪漫热情的拥抱,双脚尚未离地攀上薛队长的胯骨,就被对方扯了下来:“没工夫跟你闹,赶紧离开这里。” 薛队长毫不解风情,按着他的头像抓捕嫌犯那样将他塞进警车。 尽管浪漫拥抱没有成功,梁有晖心里感动坏了,有句话憋在心里还没胆量说出口怕被打:哥我是个大累赘,哥我能一辈子拖累你吗? “津门机场。”薛谦指挥同行警员开车,随后才很酷地揶揄梁少爷:“还想骑上来,你忒么以为这是拍电影?” 梁有晖却突然反应过来:“哥你要送我去机场?” 薛谦反问:“不去机场你去哪?你爸的意思也是送你走。” 梁有晖说:“我来这儿就是找你,我不想走。” 薛谦回道:“我来接你就是送你走,不会让你留下来。” 梁有晖:“……” 薛谦本来还琢磨从他们内部给梁有晖弄一张机票,结果梁大少就打了个电话,他父亲的一位生意伙伴某航空公司的老总,直接安排最近一班航班的头等舱座位。 梁有晖搞定了机票,垂下眼皮咕哝:“那老总刚才还问我,有朋友一起走吗,头等舱空着俩座位呢。” 薛谦手撑墙边瞅着他,没接话,因为这就不可能。 梁有晖闷闷不乐地说:“哥,为什么每回跟你见面,就好像下一秒钟咱俩就要分开,总是两地分居这么熬着啊。” 温室里长大的小苗是不懂得人间辛苦的,以为人人养家糊口都像富二代生在钱窝里那样容易。薛谦冷然道:“以后可能一直都这样,我工作很忙,每回见面,下一秒钟可能就要分开,不如干脆别再见了。” 梁有晖惭愧地乐了:“可我还是想见你呗!” 薛谦问:“你以后受得了吗?” 梁有晖下巴往薛警官肩膀上一搭,一脸忧伤:“我现在就受不了啦。” 广播里已在通知检票登机,其他旅客都拖着行李去排队了,薛谦也就是凭借警官证和熟人脸滞留在登机口。 离别的惆怅和前路的未知缓缓充塞心头,周围交织的人影渐渐模糊,只剩眼前的人。任是梁大少爷这么擅长插科打诨的人都闹不起来,吸溜鼻子,在前途未卜之际感到难过心酸,既舍不得爸爸,又舍不得薛警官。乐意照顾保护他的人将来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被迫自力更生了。 “一个人行吗?钱花光了你打算怎么办?”薛谦调开视线故作轻松。 “我行,放心吧!我好歹在美国还有个学历,我英文很溜儿的!钱花光了我就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推辆板车上街吆喝卖菜也成!”梁少爷信誓旦旦地,天性就是乐观的人。 他念书时数理化全挂,学得最好的一门确实就是外语,因为能说会道、喜欢结交各色杂毛朋友,整个儿人的机灵劲全在那张嘴巴上。 薛谦冷笑一声指着梁少:“钱花光了也不准出去傍大款、傍富婆!” 梁有晖向警官敬礼,赌咒发誓:“绝对不敢!” 薛谦眼露凶狠:“让我抓着,我操死你。” 第128节 梁有晖认真地说:“成,我等你过来抓我然后操死我。” 薛谦愣了一下,蓦然伸过去吻住梁有晖,把人勒在怀里。 机场人来人往,亲热动作不敢过分腻歪,薛谦知道他自己已经被四面八方的摄像头排到了,干完“这一票”也不在乎了。两人用极快的速度舔舐对方口腔。薛谦吻得很用力,狼啃似的狠狠咬了梁有晖的耳朵和肩膀,咬出深红色吻痕和牙印,尽管这样的印迹留不住美好的时光。 别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即便是平常,他的护照被单位扣着,特殊身份不准随便离境。把梁少送走,如果这人以后不再回国,他们或许就此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了……这句话薛队长没说出来,不想阻挠对方踏入机舱的脚步。 以后就别再见面了吧。 萍水相逢一场,各自珍重。 “上飞机吧。”薛谦一摆头,撤开几大步,心里舍不得。 “哥你多保重,抓坏人注意安全。”梁有晖叮嘱。 “放心,有你的万能‘护身符’呢。”薛谦满不在乎地轻拍他的腰包。 “……还有,要是碰见我爸,你别揍太狠了,看在我的面儿上,哥你手下留情。”梁有晖惨兮兮地求情。 “你爸不归我的管片儿,轮不到我揍他!”薛谦不屑地说。 梁有晖在登机队伍里拖着他的名牌拉杆小皮箱,一步一回头地跟他薛哥飞吻。 梁有晖那时心想:哥我等你来啊。 薛谦那时心想:等这案子办完,你们梁家恐怕也要豪门覆灭,大厦倾塌,昔日风光不再面目全非了,你就不会再回来了……傍富婆去吧小子! …… 也是警方包围码头与歹徒僵持的这个凌晨,严小刀被鲍局长赶着骂着,骂回家了。 鲍正威反复叮嘱他照顾好凌河,严小刀于是把凌河带回家过夜。 严氏熬到挺晚竟然还都没睡,整栋别墅内灯火通明人声喧闹,严小刀一踏进客厅,瞧这阵势就明白了,当晚既然是国家队主场与韩国队的重要比赛,这伙人能踏实睡么。 “回来啦两个!”严妈妈眉毛眼睛都笑弯弯的,透着兴奋,“你们看现场了?激动吧?我在电视里看转播都特别激动!” “小贝那个射门老远了,可漂亮了!……”严氏拉着儿子恨不得再把球赛实况重温一遍。 “是啊,进球漂亮,小贝很棒。”严小刀双手插兜,对他养母点点头。 这个进球就是贝嘉鸿绝境中的背水一战。进这一球的背后需要多少勇气,外人永远不会想到。 严氏还要详细地絮叨球赛进程,被大哥麾下很有眼力价的“一秘”杨小弟搂搂抱抱地哄走了。杨喜峰亲热地搂着严妈妈说,阿姨我刚在球场买了队徽围巾和吉祥物,专门帮您买的,我这儿还有您最待见的贝熊熊的签名呐!…… 严妈妈现在就是贝嘉鸿的死忠粉,进球功臣谁不待见?何况还是个相貌英俊潇洒的年轻人。 凌河垂着眼睫,安静地走在小刀身后,一直没怎么说话。 两人默契地溜进卧室,房门刚一关闭落锁,严小刀回身紧紧抱住凌河,把长发飘逸的人搂进怀里抚慰。 凌河笑了,也回吻他的面颊,对他的体贴表示很受用。 他俩搭成个坚定的“人”字形,彼此依靠,无声地抱了很久。 纯黑色的施坦威仍然在起居间里驻足屹立,一声不响,散发着似水流年的华光。 弹一曲?凌河以细腻的眼神提议。 两人欣然一同坐在琴凳上,还是熟悉的位置,熟悉的姿势,严小刀翻开曲谱,却发现曲谱音符都变得陌生,当真是好久都没摸琴,手活儿一落千丈! “手生了吧严先生?”凌河双手优雅地搭在琴键上,揶揄他一眼。 “没事,老子学什么都快!”严小刀说。 “是,你学什么都很快,多来几回就熟了。”凌河深情望着他。 严小刀总觉着凌河话里有话,口吐莲花,一串很普通的词汇连缀起来,都能讲得好像在调情! 两人心怀缱绻,月光下四手联弹,将《卡门序曲》连续弹了三遍。严小刀第一遍还磕磕绊绊,努力地回忆寻找感觉,第二遍第三遍就熟练多了,不再错音漏音。两双手在琴键上欢快激越地跳动,就是在抚弄撩拨彼此的心,互相无比迷恋对方修长好看的手指,迷恋眼前这侧颜、甚至呼出的气息味道,迷恋对方散发的气场……这是与任何旁人都无法达到的和谐完美。 曲子弹完,意犹未尽,凌河眼底放射光芒,示意自己的大腿:“小刀,你坐上来。” 严小刀:“干什么?” 琴凳与钢琴之间就是这么局促的一段空隙,怎么坐?凌河稍微撤开,拉住小刀的手腕:“你坐上来。” 严小刀伸开一条腿,略吃力地把自己的胯塞进这狭小空间,骑在凌河身上抱住对方,却看到这人扬起精致动人的面孔,对他呼出气息:“我们做。” 凌先生每回办事之前,一般不会废话连篇地撩拨调情,兴致来了就动手解小刀的衣裤,男人么,想做就做,废什么话?凌河再次把小刀抱紧,跨坐自己身上,仰面用舌尖勾住了小刀的上唇,这一黏上就分不开嘴,细雨连绵一般湿润的吻纷至沓来落在两人唇上脸上,吻得动情而火热。 凌河不由分说动手抽掉小刀的裤腰皮带,解开裤链,用力抚弄内裤中撩成半勃之物。 “……小河。”严小刀轻喊了一句,说不上什么滋味,想要打断阻止凌河。 这动静太不寻常。 他们几个小时前还在临湾大球场内联合抓捕古耀庭,追逐,打斗,围歼,全城搜捕,他手臂上还有大片淤青……凶徒尚未到案,在码头与警方陷入谈判僵持,鲍局长薛队长他们彻夜鏖战,双方正在私下协调扯皮……尤其,古耀庭放出来的那几张威胁照片,那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痛旧影,那分明就是凌河的父亲! 严小刀心情都在颤抖,他感到费解,凌河在这样情势下想跟他做。 凌河眼底是一片深邃海洋,点缀着细碎难寻的光影,以两人对对方身体的熟悉程度,轻而易举就调动起生理上难耐的悸动,尽管严小刀内心仍然一片踌躇,甚至不知所措。他稍一犹豫,立时就被凌河往钢琴上架起来,身体猛然吃痛,两人已是负距离的亲密。 身下发出几声毫无规律的琴音。 “小河,等等。”严小刀低声说。 “不等了,就今晚。”凌河用舌尖堵住他的舌。 “别这样……别来了。”严小刀极少在这事上想要逃避,他以前从来没在这事上拒绝过凌河。 “再做一次,想你。”凌河目光深情,但凡笃定心思的事情就不容反对,床上这事也一样的专断独行。 严小刀的手被迫撑住自己身体,不当心就按到乱七八糟的琴键,混乱的琴音和他粗重的喘息交织成一支陷于兵荒马乱中的跑调的爱曲。他是仰面被凌河压在钢琴上。凌河用肩膀手臂撑起他的分量,将他两条大腿豪放地架在肩上,用站立的姿势冲撞发力。俩人迅速被汗水和热浪吞没,这样酣畅淋漓的交合姿势,在两个男人之间充斥着性感阳刚的张力!凌河一身轻薄白衫在月光下飘动,美得不像真人,后肩上因过度发力而肌肉战栗。而严小刀承受的姿态隐忍而享受,大腿内侧肌肉随凌河冲撞的动作发出振颤。凌河弯下腰不停亲吻他,舔舐他,逼得严小刀从嘴角和下身结合处同时泄漏出透明水光。两人深吻时拉出丝丝连连的口水,他下身随着凌河的抽插作弄,流出一片湿迹,粘连在两人大腿上…… 汗水从严小大眉骨和鬓角淌下来,他隐忍不发,承受着凌河一波涨似一波的、近乎直白粗暴的冲撞。欢愉中夹杂着疼痛,痛楚中却又是刻骨的缠绵。 如果这样能让凌河心情好些…… 如果这样能减轻任何加诸于凌河身上的痛苦和磨难…… 那么就这样,来吧。 猝不及防的一场欢愉,严小刀自始至终处于悬空状态,琴音敲拨复杂的心境,身心都在幻象中摇摇欲坠。他万万没想到凌河心智如此强大,冷静冷酷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这人假若不是这样漠然冷酷,作为“亲历者”和“旁观者”,这些年每每回忆起那三天三夜的悲惨和恐惧,早就崩溃疯狂了吧…… 凌河的容颜俊美迷人,从发根洇出湿汗,缓缓浸透到发梢,划过严小刀的脸和胸膛。 凌河这一头湿发再次击中小刀的敏锐神经,让他无法自拔地回想照片中那一头湿发,让他难过。他不得不奋力睁开眼,打量眼前的人,从他面前这副身躯上许多细致私密的角落确认,他怀里拥抱的确实是他的爱人。凌河的气场艳丽而有毒、强势而尖锐,这就是两个气质完全不同的人…… 凌河还没疯掉,严小刀都快要疯魔了。 他原来并没有自己原先以为的那样冷静和坚强,他以前只是没认识凌先生。 他偶尔因疼痛而眼眶发酸,同时发现凌河眼角也湿润了。凌河抱他抱得很紧,指甲不停掐他,分明也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剧痛。 严小刀揽过对方的头,在凌河濡湿的眼皮鼻梁上吻了:“小河,别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 第一百一六章 神秘人物 一大早, 严小刀原本想要将凌先生留在家中, 但自知说不动凌河,只能一起出门, 贴身跟随这人。两人在清晨再次来到5号码头。 码头已封闭, 没有船只进港出港, 闲人不能靠近。 码头核心地带陷于警方的全面包围和封锁,警戒线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附近施行交通管制。看起来危机远未解除。拘捕古耀庭就涉及此人背后重要人物, 燕城和这边仍然在私下操作协调。 估摸有人很想让古耀庭从此闭嘴,再也说不出话, 再也不会惹是生非乱发照片, 但这时灭口都没机会了, 古耀庭陷在警方的层层包围圈中……这人总之也跑不了,插翅难飞,要被困死在这里,严小刀他们只是在等待来自鲍局和薛队长的嫌犯最终落网消息。 嫌疑人假若熬到中午仍拒绝缴械投降, 薛队长一定会下令特警队强攻, 就是几小时之间的事了。 港湾上空一群海鸥翱翔, 硝烟之上是茫茫一色的海天。天色像高悬明镜一般,晴朗无云,不为尘世的原罪所污染。 就是这座发生过许多故事的码头,故人已辞世,往事如尘烟,漫步在海边都让人心生惆怅。 凌河鼻子特灵, 隔着老远就闻到旁边那条街上有一家老字号糖炒栗子,立刻就嘴馋了,要去买栗子。 严小刀不假思索地说:“我去给你买?” 凌河按住他肩,把人按在原地:“用不着,我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儿童。” 严小刀又说:“你替我也买一包。” 凌河刚想说你又不爱吃那种软绵绵的栗子,随即就明白了小刀的心思用意,只是没有点破。 严小刀独自站在岸边高台上吹风,眺望风景,让凛冽的海风从头到脚把他吹得额头冰凉、清醒。 他调头从车后备箱里拎出几瓶啤酒。他就坐在岸边长椅上,面对翻滚的茫茫波涛,眼光寻觅着波浪中隐隐约约的黑点,然后发现那些小黑点或者腾空而起化作展翅的海鸟,或者被浪涛吞没就此无影无踪,心思惆怅…… 他打开两瓶酒,一瓶放在脚边上,一瓶拿在他手里。 他举瓶敬了大海:“干爹,咱爷俩喝一杯。” 戚宝山生死未知下落不明,消息隐瞒至今,因此严小刀黑纱都不能缠,坟头不能起,对外秘不宣扬,只能偶尔一个人在海边坐着,对着大海遥遥祭奠,聊表孝心。 长椅上还有几瓶未开封的啤酒,他用牙齿和手指撬开啤酒瓶盖,把这些酒都洒在码头岸边,看浅黄色的酒水随风斜斜地泼出来。 这是为已经入土的游家父子和渡边那只老猪狗洒下的酒。 清晨的港湾人烟稀少,又因为附近封锁戒严,视野内人影就寥寥无几。 身后传来“吱吱呀呀”一阵轻微响动,严小刀一开始没在意,懒得回头。那动静就近在咫尺,在他身后好像打了个圈,一个坐轮椅的老头子,独自慢悠悠摇着轮子,也在海滩闲逛。 轮椅老头儿略吃力地弯下腰,捡起个被人丢弃的空易拉罐,投掷到不远处的垃圾箱内。易拉罐低空划出一道弧线,扔得还挺准。 这老头儿很逗,转悠着吱嘎作响的轮椅,好像也有洁癖或是强迫症,不能忍受污秽遍地,这一会儿工夫,把附近海滩上的垃圾废物都给清干净了。老头儿最后又转回严小刀身边,弯腰伸手去够他脚边的酒瓶。 严小刀刚要开口,那老头子咧嘴一笑:“哦,没有喝完?” “您老也来一瓶?”严小刀客气一点头。 “好啊,来一瓶。”老家伙还真不客气,伸手接过最后一瓶刚开盖的啤酒,一饮就是“咕咚”两大口。 或许就是因为某人的缘故,严小刀现在对轮椅这玩意儿莫名亲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老者大约也是膝盖、小腿因为疾病而瘫痪,腿部肌肉明显萎缩,细弱地搭在座椅上,是瘫痪卧床多年的模样。这样稍加对比就瞧出来,凌河当初是刻意伪装,凌河的腿部肌肉可从来没有萎缩过。 “年轻人,经常来看海啊?”老头儿似乎也不忙,专门找他闲扯。 “不常来,偶尔过来怀旧。”严小刀回应。 “这样年轻,你怀什么旧?”老头儿慢条斯理地问。 第129节 “父亲出海,不在身边了,我过来海边看看,没准哪天他就跟船回来了。”严小刀含蓄地说。 “哦——好儿子!”那老头儿一笑,笑得古怪,总好像一咧开嘴就露出夸张的深红色牙肉,笑相令人不太舒服,“老子也是来怀旧的。我啊,有一位认识多年的老伙计,岁数跟我一般大,据说因为跟儿子吵架矛盾,被他儿子抛下不管啦,孤苦伶仃一人儿,一时想不开,就在这里投海淹死了,我过来瞧瞧他!” 严小刀:“……” “呵呵呵呵……”老头儿又乐了,毫不忌讳畅快的心情,不太像是祭奠老友,倒是很像跑来海边幸灾乐祸地喊几嗓子“你个老小子终究比我死得早啊”! 这人也毫不吝惜地将手里半瓶酒洒向风中! 严小刀那时察觉,眼前莫名现身的这位老者,有种很难描述的怪异与特别。仔细打量,这老者年纪并没有多老,只是因病患而孱弱,上身无力地靠在轮椅中。这人面庞肤色呈现浅金棕色,额头眼角布满岁月蹉跎的痕迹,头发稀稀拉拉地向后背着,衬衫长裤品牌衣料却还颇为考究,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 金棕色的眼皮显得厚重,眼球从凹陷的眼眶内向外凸着,精明灵活地转动审视周围。说话有明显南方口音,绝不是本地人,总之不属于这个地方。 严小刀警觉地往周围一扫:“您一个人来,没有家人陪同?” 周围道路戒严,独自操纵轮椅的老人怎么冒出来的?除非这人就住在码头附近,但这口音和衣着打扮,和港湾码头的氛围格格不入。 严小刀心里念头一动,冷不丁突然问:“老人家,您贵姓?” 老头儿不假思索:“敝人姓顾。” 姓顾?……严总确实不认识姓顾的老者。 “行啦,吹风吹得我头晕眼花,果然在屋里憋太久没有出来过!”老头儿手一挥,颇有领导风范,“年轻人,麻烦你送我一段路,把我从那边台阶推上去,我腿脚不方便,自己爬不上去。” 严小刀原本就是在等凌河,左等右等,那位据说去买栗子的凌先生也不知把栗子买哪去了! 轮椅老头主动开口求助,也就眼前二三十米路程,他于是帮对方推起轮椅,绕过长台阶,从无障碍通道把轮椅推上去。 随着老者的指点,拐了两道弯,严小刀愣没找见民房,这本来就是码头仓库所在地。除了船工民工的集体宿舍棚子,哪儿有正规的住家民房? 轮椅老头儿手指一间巨大的仓库,伸手够着将大铁门缓缓拉开。黑洞洞的门口蓦地吹出一股强风,同时带出仓库建筑特有的储藏品和废料的霉味:“老子就住这里了,进来坐坐吗?” 严小刀独身在外心存警惕,在门外三米距离站着不动,客气道:“您自便吧,我有事先走。” “别忙着走!”老头儿再次咧开并不美观的牙肉,笑得夸张却总像暗含深意,“严先生,你进来吧,你我未曾谋面但也是老熟人。我很好奇你,你进来聊聊,不用害怕我!” 严小刀脸色蓦然一变:“你是谁?” 老头儿惨然一笑,用放浪苍凉的笑容掩饰这副残疾身躯和多年来已经残缺变形的精神和灵魂:“我是谁,你说呢,严先生?” 严小刀猜出一个名字,感到难以置信:“你瘫痪了?你腿是真瘸吗?” “呵呵呵呵!”老头儿放肆地笑,话音狠辣,“他的腿是假瘸骗你的,我的腿才是真瘸!!” 严小刀蹙眉:“你是怎么瘸的?”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怎么瘸的?你去问小河嘛。” 严小刀一定会去问凌河的,但绝不想与眼前身份不明不白的人物啰嗦纠缠。 他后退一步调头想走,却被轮椅上的老头儿突然探身拽住他的手腕!这老爷子下半身无力挣不起来,手劲竟然不小,生拉硬拽地薅住他,他试图挣脱第一下竟没挣开,面对残废身躯又不忍直接动手打人。 而且那老头子像是看上他手腕上的东西,一把撕扯住的是他的腕子以及那串蜜蜡手串! 就在肢体拉扯争辩的一刻,眼角余光中白衣身影从远处扑过来,从十几磴的台阶顶层一跃而下。凌河像是被火烧了后脚跟,暴怒直冲到严小刀面前,一脚踹出去! 这脚并非踹在小刀手上,而是一脚踹向那老头的手臂,用粗暴的方式干净利落就帮小刀挣脱了对方的钳制。 凌河随即又一脚,狠狠踹在轮椅的扶手侧面。 严小刀来不及解释和阻拦,轮椅连带着那老家伙,几乎腾空飞起来,从大门口迤逦歪斜着被抛进仓库,连翻带滚十几米就出去了! 一串木珠往天上扬起来,在严小刀吃惊的表情下洒了一个天花乱坠。 蜜蜡手串被扯断了线绳,崩了。 那老家伙毕竟是个寸步难行的瘫子,这一滚即刻现出狼狈不堪的原形,被抛出轮椅坐垫重重摔倒在地。 凌河把小刀拽过来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地上吃力爬动的人,好像那地上爬的是怪物,下一刻就要现出妖孽原型。 那老头倒也并非妖魔鬼怪,没有狰狞恶相,这时两手十指吃力地扒住水泥地缝,脸上是又哭又笑的模样:“咳,小河啊,你还是对我这么无情无义。” “滚远点,别碰严先生!”凌河脸色凶悍无情。 “小河你别这样。”严小刀心存不忍,想要过去搀扶。他被凌河死命攥住手腕不准过去,好像那老头儿身上带毒,有高危传染病,或者就是个恶贯满盈不可饶恕的凶徒。 老头儿自己呼哧带喘地从地上坐起,估摸也习惯了眼前动辄鸡飞狗跳的龃龉掐架场面,抖着肩膀笑出声:“咳,严先生,让你看我们一家笑话了。” 凌河抬手一指对方:“往后退,你退远点。” 老头儿无奈一摊手,做出老弱无辜的可怜相:“小河,你别这样,我又不会碰你。” 凌河厉声命令对方:“说好的二十米呢?你给我退后去!” “好好好……我退后,我退,我退。”老家伙竟然很听话,在凌河面前毫无办法,唯唯诺诺地又挪开几米,靠在仓库墙边喘息。 “……” 严小刀太吃惊了,千算万算,没算到凌氏这一位老爷和一位大爷相当离奇的家庭状态。 他凑近凌河,低声求证:“他是你的养父,凌煌。” 凌河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但脸色冷郁苍白,见着养父就引发一连串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厌恶。双方一定相隔二十米才能对视讲话。 严小刀瞄着凌河的眼色:“……所以,是谁姓顾?” 凌河的眼像被痛苦的记忆击中,艳丽的翡翠色瞳仁从正中绽裂,绽出血点。 “是我和小河都最在乎的那个人,他姓顾!”凌煌提到这个姓氏,自然而然地抬起头,仰视天顶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人注视着他们。凌煌的神情都变得肃穆庄重,为严小刀挑明了这最关键的疑问。 老头儿被凌河骂得狗血淋头时表情很逗,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完全没有长幼秩序的意识,也不反抗凌河的威势,哭笑不得地一摊手:“呵呵,我就是凌煌。严先生,久仰大名啊。” 严小刀语塞,平时待人接物八面玲珑的一张嘴,都不知如何招呼眼前这位……这算什么关系?准继岳父大人? 严小刀客气点头:“凌先生,久仰,幸会。” 凌河冷冷地质问凌煌:“你跑出来干什么?” 凌煌说:“仓库里黑黢黢的,太闷啦,我出来透透气吹吹风嘛,碰巧遇见严先生。” 凌河平生最不相信“碰巧”二字。他自己惯常以“碰巧”为借口算计实施他的计划,所以从不信别人口中的“巧合”。 凌河余怒未消:“早知就不该让你回来内地。” “你不让我回来,我还能去哪里?”凌煌扬起脖子笑道,“你为了你这位严先生,把房子都给老子卖掉了,我落脚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到这里来投奔你了小河!” 严小刀迅速看向凌河:“为我?” 在外人眼中,凌氏这一对干亲父子之间关系荒诞不羁,然而在凌煌眼中,他或许觉着眼前凌河和小刀的感情关系才是有趣,原本格格不入的这两人,怎么能成为难舍难分的一对情人? 凌煌又笑又喘:“严先生,你那只脚值一千五百万,你可要精心爱护着,不要再把脚脖子崴了、扭了,你长了一只金右脚啊!” 严小刀:“……” 恰巧这时候,一颗蜜蜡珠子滴溜溜地滚到他脚边,严小刀弯腰把所有崩脱的珠子捡回来,有两粒珠子竟然摔碎了,让他有点儿心疼,毕竟是凌河送他的。 他低头捡东西时注意到那半颗露出真容的所谓“蜜蜡”。他蓦地愣住,将珠子捏在手里愣了半晌……完好的蜜蜡怎会一摔就碎,这珠子里两粒对半合在一起的,精华显然在中空的部分,一粒是跟踪定位器,另一粒是窃听器。 最近总被人盯梢的第六感直觉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凌煌见缝插针地嘲笑他眼里这段不可理喻的情人关系:“哼,严先生,小河他得有多么在乎你,用这种方式与你寸步不离,时时刻刻紧盯着你呢,呵呵!” 严小刀甚至不必去端详凌河此时的复杂表情。他直视凌煌,毫不迟疑地回敬:“我知道小河恋着我,就是想要与我寸步不离。如果这样能让他有安全感,我乐意让他时时刻刻都盯着我、跟着我!我都不介意,您老何必挂怀?” “……”凌煌语塞,做出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在严小刀这儿,两口子的事内部解决,绝对不给外人挑拨机会。他回头再找凌先生仔细讨论这跟踪器和窃听器,您都听见什么重要内容了? 我在你面前还有什么秘密?我瞒你了? 你每晚录老子的低音炮吗?很好听?现场听完了你还要反复回味录音?! 还有那一千五百万,你竟然卖房子了?…… 但在凌煌面前,他与凌河是坚定站成一体的。这点小破事不至于勾出嫌隙,他一把牢牢握住了凌河的手,直觉让他警惕面前的老凌先生。 严小刀或许比别人更拥有这份同理心,更了解这种难以割舍的、近乎变态的复杂情感,比如在他眼前亮相的这一对不寻常的养父子。 戚宝山也曾经在命运无常的关口上,就因为对义子的欲罢不能、不甘心,不惜舍生取义,放弃了自首或逃生的利好结局,怒投汪洋大海,多年情谊付诸东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恩断义绝。而眼前的凌煌先生,看起来年纪并不老,却因为残疾而肢体孱弱,因神经质而面部表情痉挛,脸上那些情绪化的纹路、眼底闪烁不定的光彩,都浸透着对养子的变态留恋。 说到底,都是将“情”字投射于错误对象身上。 凌煌那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瞄准了凌河的一举一动。这人幸亏双腿瘫痪,没有轮椅辅助就寸步难行,只能把明目张胆的视线不断抛射在凌河身上,目光像带着矛刺,去剥凌河的衣服! 严小刀看出这是一间临时住人的仓库,充斥着难闻气味和工业粉尘烟雾,凌煌应当是被凌河仓促间安排藏匿于这个落脚之地。凌河嫌弃地说:“你冒冒失失在街上露面,假若被警方发现,你正好回监狱去住吧,不用我再管你死活!” “小河,还是这样嫌弃我?”凌煌惨笑着问。 “别自作多情,我没工夫嫌弃你。”凌河冷冷的。 “呵呵,小河,我总之又不会害你。”凌煌这老家伙脸皮也够厚,许多话是明知故问,左脸被喷了毒汁,恨不得立即再送上右脸,享受般的聆听凌河的冷言冷语,其实就为听凌河多说几句话。但凡听见凌河发声,也能聊以慰藉饥渴的欲望,凌河甚至嗓音都与其生父一模一样,只是气质大相径庭,凌河脾气又凶又恶劣…… 凌河回敬一个白眼,对待养父他极其冷淡,避讳任何身躯接触,绝不靠近瘫痪的凌煌,相距果然生硬地维持在二十米开外。严小刀觉着,假若凌河心更狠一些,可能会把凌煌的眼珠挖出来埋了,以躲避如影随形的视奸。 凌河电招毛致秀和几个跟班过来。 毛姑娘目睹凌煌坐在墙角明显像被人打过的狼狈德性,一丁点都没表现出诧异,果然对这样场面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咳,凌老板您快起来吧,让严先生瞧见了真糟糕……”毛致秀很有劲儿地直接就把老家伙从地上撑起来。小跟班们还算维持了尊老爱幼风度,把凌煌重新安置在轮椅中,为这老家伙擦掉脸上污渍,收拾干净。 凌河自己绝不亲自动手,有多远离多远。 凌河很多时候是用行动表明他孤傲倔强的立场。他不喜欢与任何人发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但凡不是小刀,都给我滚远点儿! 凌煌重新坐成人样,自己整理好衬衫,恢复气定神闲模样,反而替养子解释:“严先生不要见笑,小河就是这个脾气呵呵,从小被我宠坏啦。他总之没有弄死我,我应当感激他这些年对我的体贴、仁慈和宽宏大量,我们平时相处很好,他很孝顺我,我们和谐得很呐哈哈哈!” 凌河被恶心得抖了一下,不能忍这个神经回路不正常的家伙。 …… 一阵海风吹进仓库,总算在闷涩气氛中注入新鲜的空气,让每人都得以喘息。 当初戚宝山教导干儿子,江湖险恶切勿轻信人心,凌煌或许就没死,那父子俩多年来一直在一起。戚爷竟然就说中了。 凌河面露难堪,调头走开。 严小刀不由自主一臂将人搂过来,迅速吻一下凌河的面颊:“以后没事了,都过去了。” “你难以理解和接受吧,觉着我无情无义吧?”凌河突然开口自我剖白,怔然望着他,“……凌煌他毕竟救了我。” 严小刀第一次听凌河坦白这段诡异的养父子关系。 “凌煌在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时候,拯救了我。他当年在燕城运筹人脉关系,使了一些办法,救我出了那个火坑,将我收养。当然,美其名曰是出钱出力暂时‘圈养’,养到十五岁能用了保证奉还,再送回去。凌煌带我离开燕城去到南方,就没打算再把我还回去,他筹划秘密送我至国外生活,不久之后就出了陈九那件劫案以及后来一系列变故。” 严小刀恍然:“是这样?” 第130节 “呵,假若没有凌煌当时的善心义举,我就是又一个麦允良、易寒、卢易伦、贝嘉鸿,我已经一无所有,孤苦无依,上了名单绝逃不出那个悲惨命运。我最终竟然侥幸逃了,逃到外面,一定让那些人愤怒至极歇斯底里。所以,我确实应当开口喊凌煌一声‘大恩人’,尽管他救我也没安几分好心!” 凌河话音未落就被远处支棱着耳朵的凌煌打断。 “咳——”凌煌赔上一副惨兮兮的笑脸,“我都是一番好心,你可是我后半辈子的心肝儿啊小河!” “变态。”凌河爆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凌河随后无奈地对小刀飘出一句话:“你干爹即便曾经是个手上沾血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你终究对他不忍心,因为他也救过你一命,给了你日后一条生路,对吗?” 心肝被剜走的滋味对任何人都不好受,凌煌先生此时心境,估摸也跟戚宝山投海时一样的有苦说不出。他的心肝?凌河现在从身到心都是严小刀的人。戚爷如果这时候能从码头水里爬出来,这对老基友一定很有的聊,很值得彼此抱头恸悔痛诉衷肠! 也是有意思,凌煌似乎很惧怕凌河,父子之间相处姿势就是单箭头的跪舔。凌河一个好脸色都不给,凌煌费尽心机赔笑哄着这臭脾气的养子。 第一百一七章 披肝沥胆 无论如何, 凌煌终于回来, 在这样的时刻现身绝非偶然,下一步要做什么? 假如这人也是为复仇大业筹谋已久, 怎么可能不现身。 鲍局长前日提及的, 隐藏在凌河“身后的那个人”, 显然指的也是凌煌。网上那些乌烟瘴气但攻击性明显的爆料帖,操纵笔杆的就是幕后这位精明狡诈运筹帷幄的老凌先生吧! 仓库大门虚掩着, 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 仔细听就是通行车辆受阻戒严、警方队伍集结的声音,海湾上空警笛盘旋……准备强攻了? 凌煌抬起带有金属光泽的眼皮, 眼底射出精明的光线, 与凌河视线一对, 暗含了某种默契。 凌河这一早上都心事重重,只是严小刀误以为这种沉默和沉思是因为昨天某些令人难受的威胁照片。 凌河这时突然递上手里的纸包:“给你干爹买的栗子。” 纸包栗子仍然冒着热气,散发家乡的香浓味道。凌河刚才耽搁挺久,就因为那家老字号生意兴隆, 太火了, 队伍排了一站地。 “小刀, 帮我剥两个栗子吧。”凌河随口说道。 凌先生平时提这种小要求很平常,严小刀不假思索拿出几个栗子,牙齿轻咬开,在手里剥了。 他把一颗剥好的栗子塞到凌河牙齿间,低头拿第二颗。 凌河手起刀落,当然是以手代刀, 一掌劈在严小刀右耳后面脆弱的穴道! 严小刀“嗯”了一声,被身边人暗算猝不及防。一颗剥好的栗子崩飞出指尖,被凌河收走,默默放进嘴里。 “凌河你……”严小刀吃惊。 “哦!……”毛致秀一回头就瞧见这一幕,摇头叹息,不长记性的男人啊,这两口子又掐架动手了。 严小刀只是片刻几秒钟的身躯脱力,就被凌河抱起,直接抱到仓库后面的隔间,再将他双手反铐,与一根铁杠子铐在一起! “凌河你等等,你要干什么?”严小刀顿悟,然而此时双手背铐着被迫坐到墙角,动弹不得。 “小刀,别怕,别乱动,你在这里待两三天,等我解决掉这些事。”凌河轻声说,顺手拖过一条毛毯,给他后腰垫得更舒服些。 凌河一开口就是借走“两三天”。 “毛毯垫在下面,垫软一些,我怕你坐硬地上屁股疼。”凌河说话荤素不忌,惦念凌晨时的万般恩爱柔情。 严小刀还他妈有心思关照自己屁股疼不疼?他眼眶冒火,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不成,你不准去!古耀庭心黑手辣胆大妄为此时一定设了陷阱埋伏就等着你自投罗网!你现在贸然露面你就是愚蠢,小河……” “我去向那个人求证,我母亲究竟怎么死的。”凌河平静望着小刀,“你不用担心,我能对付他。” “凌河!!”严小刀面色遽然涨红,是真急了,眉峰、眼眶和嘴唇都在颤栗,“我不准你去,你敢去?!” 凌河凑上前吻住严小刀,堵住更多絮絮叨叨的废话,细致温存地吻了一遍。 这条路注定一个人走下去,绝不会连累了你。 “小刀,我是恶人,总是对你下黑手。”凌河吻着,万分钟情地拨弄小刀的眼皮和嘴唇,“小刀,是我把凌煌弄成残废。” “……”严小刀惊愕无言。 “当初,他给我膝盖里注射了药物,那些东西会侵蚀骨膜,导致骨骼无力肌肉萎缩,他想让我永远变成瘸子,永远留在他身边……幸好他挨整被人弄进监狱,他原先那几名忠实的家仆把我弄出国外,我治好了腿。后来凌煌再回来时,我使诈算计了他,我对他做了同样的事。” 严小刀听着这些残酷离奇的故事,难以置信。 往事的碎片终于在他眼前合拢成一块完整的镜面,映出一段残酷而鲜活的现实。一切线索在凌河这半生坎坷的年轻人的命运轨迹上兜了一个大圈,终于兜回来了。 “没错,他的膝盖就是我弄瘸的,我给他注射了同样的药物。我不能让他会走,不然我没法儿生存,一时半刻都无法获得平静安宁,在他身边我夙夜难寐寝食难安。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凌河讲话时肩膀不由自主地发抖,眼底喷出强烈的厌恶。 尽管恩怨事隔多年,如今强弱形势分明,少年时代的梦魇就是纠缠一生的阴霾,永远无法摆脱。 “我都明白,但是,小河,你能就此放手吗?”严小刀轻声劝解。 他不评判这对养父子之间所作所为谁是谁非,他没这个资格。 凌河半生独自支撑过这些艰难,孤独地飘零在一条浮冰险恶的黑暗河流中,谁有资格评判凌河一句你做得是对还是错呢? 他现在突然有种时光倒流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好像终于明白当初凌河为了泄愤、为了“得到”他,不惜扎穿他脚踝,几乎废了他一只脚,不过就是为了将他留在身边。 尽管凌河自己绝不承认,在这些年心惊胆战杯弓蛇影的生活中,一定不知不觉已经被凌煌扭曲了心思,养父子之间继承了许多孤注一掷与偏执的性情作风,互相都不择手段……而严小刀认识凌河这些日子以来,就是在不断挑战这个变态的小凌先生,生生地撕掉凌河的面具和外壳,掰出对方青春年少时本该拥有的可爱纯真。 凌河痛苦,严小刀也调教得很艰难。 “小河,我爱你。你把手铐解开。”严小刀奋力挣扎,试图挣脱身后禁锢住他的器械,说这话时眼底洇出湿气。 他分明看到凌河流露极端的动容。 凌河再次吻他,决绝地起身。 “凌河!!……你回来!!”严小刀低吼。 …… 仓库大门遽然阖拢,凌河站在岸边沙地上,面对蓝灰色苍茫的大海。天顶的云层快速移动,转瞬间就腾挪到他们面前,大战在即。 凌河对身旁人说:“你要求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也算帮你出了一口恶气。” 他身旁就是操纵轮椅的凌煌。凌煌泰然安坐轮椅中,身残也不妨碍一段志向和野心,悠然得意道:“做得很好,小河。” 凌河决绝地说:“我们彻底了结了关于陈九的旧案,游景廉已死,戚宝山投海,谈绍安进了拘留所,古耀庭也已陷入彀中难逃法网,我们的计划都一一实现,这是我回报你的救命之恩,你我之间两清了。” “老子很感激你,但说什么两情嘛,小河……”凌煌笑了一声,“接下来就是为他报仇了,你我的目标仍然是一致的,你和我从始至终都走在一条路上啊。” 凌煌说话间转动轮椅,顺势就往凌河身旁靠近一些。 凌河立即警觉,嫌恶地说:“滚远点儿,别靠近我。” “好好好。”凌煌乖乖地退了回去,“我的心肝儿,我对你这样好,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你。” 凌河心情梗塞,无言以对。 严格说来,凌煌确实没有动手欺负过他。 凌煌这个人,但凡在财力能力允许的范畴内,给了养子最优越富足的生活。哪怕他们逃至海外,身为华商世家的凌大老板,还是有一些积蓄和能量,足够供养凌河的生活和学业。 凌河就读于最好的私立名校,自幼受到优质教育,知书达理才情齐备。 凌河身边总有仆人保镖陪伴跟随,走到哪都是凌家大少爷的身份待遇。 甚至在家里,凌老板对这位养子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给星星摘月亮式的伺候,绝无亏待……尽管这样的宠爱体贴,在凌河眼里又是另一幅景象、另一种滋味。凌河自己清楚,他不过就是被凌煌捧在手心里供奉的一座描金木偶,一个用以移情的幼童傀儡。 凌煌就是要永远霸占他在怀,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就欣赏着他、宠爱着他。这种变态式的移情足以把他折磨疯了,发生在洗澡间里和夜半时分那些猥亵的目光和淫靡的喘息声让他无处可逃…… 凌河绕过那些糟心事不再提了,回到正事:“把古耀庭这个人解决掉之后,我们下一步还能怎么办?让古耀庭就此覆灭很容易,但他后面的人,我们无论如何够不到了。” 凌煌揉一揉眉心,思忖着叹息:“难啊,如果麦允良能够再死一次就好了!” 凌河蹙眉:“你别再来一次。” 麦允良最终抑郁症发作走上绝路,背后一定有人暗中唆使。就像麦允良在遗物中自述透露的那样,有人暗中联系他指挥他,导演了这一幕大戏。 “麦先生假若不自杀,事情能进行得那样顺利?哈哈哈哈。”凌煌阴测测地笑,成竹在胸,“你猜,卢易伦或者贝嘉鸿手里有没有他们跟那些人的视频?如果这俩人能死掉一个……” “你够了。”凌河打断他,不想提旧事,何况那是他和小刀之间的龃龉和疮疤。 凌煌不赞许地摇头:“小河,你变得心软了?” “我比你正常和清醒,没你那么疯狂变态。”凌河冷眼打量他的养父,“别再伤人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暗中作弄麦允良诱导他发病自杀吗?你再没完没了折腾,我一定把你从这里扔下海去,让你跟戚宝山作伴做一对水鬼!” “你跟戚爷才是真般配。”凌河很不解气地又补充一句。 “哎呦……”凌煌怕得龇牙咧嘴,捂住胸膛夸张地一抖,可不想去跟他的老冤家戚宝山作伴。 这人从上衣贴胸的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照片,双手捧在手心里,凑到眼前很近的地方,看着照片就悲苦地笑出声:“呵,呵,呵呵呵……” 凌煌笑着,笑却很像是哭,从充满砂砾的嗓子里放出压抑了十余年的凄厉悲声。 照片中的人气质高贵,笑容安静迷人,黑色长发衬托浅绿色双眸,美好得让人不忍触摸,仿佛摸一下照片都是举止轻浮,都是亵玩侵犯了那里面的人。 照片背面是凌煌自己笔力深厚写下的几个字:顾云舟。 凌煌吹拂呵护着手中的照片,不敢用嘴唇碰触,肩膀剧烈抖索。 “云舟……我们回来给你报仇了……” …… 凌煌暂时栖身的这间废弃仓库,现在成了严小刀的临时囚禁地。尽管凌河囚禁他的原因意在爱护,严小刀可并不需要这样的呵护和保护,尤其不能忍受被迫置身事外。 毛小队长时不时过来瞧他,愧疚地不断解释:“严先生您千万不要生他气,可别不理他啊!他这人就是这臭脾气,但凡是他想做成的事情,他一定要做,绝对不会听别人劝!” 毛致秀是很怕严小刀这时发怒,老子收回聘礼,毁约毁约,不娶了不娶了! 严小刀连忙说:“你们劝住凌河,别让他铤而走险!我跟古耀庭交过手,那个人很厉害。” 毛致秀表情无奈:“你都劝不住,我劝得住?” 严小刀严肃道:“我知道凌煌这人心思。他的筹谋和野心显然就不是为了凌河,他不会顾及凌河真正的安危,毕竟不是亲父子,他根本是利用凌河作为复仇的那把刀!” 毛致秀:“……这些我们哪说得清。” 严小刀难过地阖上眼,片刻睁开,好像是放弃了进一步的挣扎,叹气道:“我想解个手,让我出去上厕所。” 上厕所是个难题,毛致秀说:“我还是给你找个尿壶吧严先生。” 毛致秀走出储藏间,去问小弟们找尿壶。 毛致秀转身刚闪出去,严小刀立即睁开双眼。他此时被铐在墙角铁管子上,背靠墙壁坐着。他右腿迅速蜷曲起来,用力往后扳过去,右脚一直够到自己的手。 他从自己皮鞋鞋底夹层里,摸出一只轻薄的刀片。他的手指灵活程度是已百炼成钢,轻而易举就撬开手铐…… 仓库门外的沙地上,凌河腰间藏了枪械,长发用发绳束成利落的马尾。 惊涛拍岸,海浪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盖过一切窸窸窣窣的响动。 第131节 毛致秀已经追出仓库大门,紧追其后想要阻拦逃跑的严小刀,严小刀这时回身跟毛致秀狠狠对了个掌,直接就把姑娘拍了回去! 毛致秀那时一定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半腾空地后退了几大步,后背砸上仓库外墙,砸了个花容失色。她也才意识到,以前无数次抢沙发、抢椅子、抢吃的,她能抢赢归根结底是严小刀脾气好、总是让着女孩子。女人与男人在打斗上的力量和反应能力上,就是几何级数的差距。 凌河听到身后动静还来得及反应,然而回头的同时已经中了狠辣的一招。 凌河万分吃惊地瞪视胆敢暗算他的人! 严小刀这次出手决绝毫不犹豫,七成功力都使出来,一点都没手软。这一掌砸得可就狠多了,直接把凌河后脖颈上砸出一大块青色瘀痕,就是意图让凌河半小时都缓不过劲儿、爬不起来。 “严小刀你……你混蛋。”凌河咬牙切齿地骂人,脖子迸出一阵剧痛,仰面摔倒在小刀怀中。 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他就不允许自己被人暗算。 坐在轮椅上背身的凌煌,反应就更来不及,连轮椅都不及转向,就被严小刀一脚踹翻。 凌煌先生的轮椅今天一个小时之内翻车两次。这人以倒栽葱的姿势,从水泥台基上不偏不倚摔到下面一片柔软的沙滩上,啃了一嘴沙子。 凌煌抬头一看是严小刀,愤慨地捶地:“你!……严先生你别想坏我的大事!” 严小刀回敬道:“凌先生您也甭想坑害我的小河!” 他猜到凌煌一定还留有对付恶人的后招,然而这些后招恐怕都要以凌河作为代价和棋子。 “我说过,不会让你一个人扛这些事。”严小刀把人横放在沙地上,捏住凌河的下巴深深地吻了,“小河,你根本打不过古耀庭,别逞强,我不会让你冒险,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我替你去,你要完成的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做。” 凌河身体疼痛而僵硬,仰面躺着,目瞪口呆地看着严小刀起身大步离开。 …… 5号码头的包围圈目标,此时已经从古耀庭逃跑时乘坐的车辆变为码头上某一处船工宿舍。古耀庭身边稀稀落落所剩无几的人马,护着这人弃车进入这间厂房宿舍,暂时躲避过夜,等待外面各路人物冗长的谈判扯皮过程。 这些年嚣张不可一世的人物,终究也有虎落平阳被重重围困的这一天。这栋厂房宿舍破败不堪,在码头大风中微微震颤飘零,绝非久居之所,或许今日就要成为某人的葬地。 鲍局和薛队安排的火力狙击占据了附近各个制高点,谁敢露头就打谁。 老赵家有个年轻人还是按捺不住了,再次托“中间人”递话过过来:局座您给个通融,先把人放回来,您提任何要求咱们都可以商量。 鲍局长一句话给怼回去:凌河的父亲如何遇害?“燕城十二少”是怎么回事?在公众面前让真相大白敢吗? 当然是不敢,真相不能大白。 古耀庭就像引爆炸药桶的最后一个按钮、最后一根引线。这根引线如果燃爆,背后的陈年污垢再也藏不住了。 太阳逐渐高升,已经移至天空顶端。海滨昼夜温差很大,此时是一天里最热的正午,阳光刺眼。 薛队长偶然往那边屋顶上一瞧,遽然愣住,对着通话器怒吼:“怎么回事,谁要出来?!” 狙击观察手向他汇报:“不是有人出来,是有人要进去!” 就是古耀庭狼狈躲藏的那间厂房宿舍的房顶上,出现了一个身穿紧身黑色背心长裤的身影,动作矫健,就像准备突击攻坚的特警队员,然而薛队长还没有下令发起强攻呢,这怎么回事? 观察手请示:“薛队,要把那个人弄下来吗?” 薛谦吼了一声:“都别动,别开枪,那个是自己人!” 房顶上的人是严小刀。 严小刀对5号码头这片地方实在太熟了,他是这地儿混了十几年的地头蛇,比警方任何一人都更熟悉地形以及各种直达目标的密道捷径。 所以,他就没走正门和后门,他直接钻了房顶的大烟囱。 这种类似结构的厂房烟囱,他以前都钻过。他撑住烟囱口,利落地将自己的身躯顺入烟囱铁壁! 薛谦眼瞧着严小刀进去了,眼神与鲍局长一对,终于在通话器里下达命令:“一队二队按照先前计划,分别走正门和后门,还有两分钟,11点整准时行动。尽量不开枪抓活的,不要误伤自己人。狙击手外围戒备,一个都不要放跑。” …… 宿舍厂房内部光线昏暗压抑,双层铁架子床之间一片狼藉,散落的床单被褥与蛛网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这肮脏的程度没有比烟囱内壁好多少。 已经被困了这么长时间,零星的匪徒们意志消沉,战斗欲望低落,此时应当都在默默后悔为什么要跟着庭爷出来这一趟?得道升天的鸡犬一旦被打下天界,终于也露出丧家之犬的真实面目,毕竟就是一文不名的泥腿子出身,还以为自己是根正苗红的贵族子弟?笑话,关键时刻谁还管你死活? 几名歹徒坐在墙角,脚边是几个被踩扁的空啤酒罐。 这些人被困在瓮中,只能依靠带颜色的视频录像打发无聊时间,作为最后的疯狂。宿舍内只有一台旧电视,屏幕不大,画面声音也都不够清晰,但足以看清那里面放映出的骄奢淫靡的场面…… 歹徒们盯着电视机目光呆滞,偶尔爆出一两声猥琐的淫笑,低声品评着画面里不堪入目的内容。有人甚至按捺不住,手伸向自己鼓胀的裤裆…… 这些人麻木到几乎忽略了天花板上方的奇异响动,一块铁篦子式的盖板被掀开,精健的身躯一晃就跳进房间! 所有人惊惶,猛地跃起,一阵掏家伙“咔嚓咔嚓”的上膛声音。 “都别紧张,别走火了。”严小刀神情极为镇定,两手空空,身上看不出带了什么家伙。 那些人面面相觑,当然不敢轻易出手,认为严小刀敢于当枪匹马闯入,一定有所预谋并留有后招。 “我找庭爷有话说。”严小刀道。 “哈哈哈哈……严先生。”古耀庭从那些零七八碎的床单蜘蛛网八卦阵后面走出来,还能维持步履从容,果然不是一般人。 古耀庭往房间正中一条破旧沙发上坐下,坐得大刀金马,颇有几分霸气:“我还以为凌河会来,结果那小子不敢露面,严逍你来了!” 严小刀毫不避讳:“凌河是我的人,我替他来也一样,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呵呵,老子是想有机会跟小凌先生畅快聊聊当年往事,我也同情他,真心可怜他,他……”古耀庭笑得浪荡。 “他不需要你的同情可怜。”严小刀冷冷地说。 “他不需要?这个孤苦伶仃没爹没妈的小屁孩儿,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头么!呵呵,难怪报仇心切歇斯底里,见了我就眼红想砍死我……哼!”古耀庭从唇齿间喷出不善的话音,“他一定也很想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掉的。” 严小刀神情严峻:“我也想知道,庭爷如果知晓内情,不妨说说?” “哈哈哈我当然知晓内情,那一对父子可怜虫!”古耀庭毫无常人的怜悯心理,笑声带毒,让严小刀很想用刀插进这人的喉咙。 古耀庭笑完了说:“凌河那不走运的妈,说到底是被他们父子‘害死’的,是为他们父子而死。” “这话怎么讲?”严小刀眉关紧蹙,厉声质问。 古耀庭突然抬手一指:“这么倾城绝色的父子俩,就是让人销魂蚀骨欲罢不能的一对大鱼饵么,那女人怎么能不死?不死她活着碍手碍脚,太碍事了!” 古耀庭不过是转述当年故事,然而这恶毒的话,其中含义足以让严小刀不寒而栗。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他调转过头,这才发现房间一侧的电视机。电视画面一直没有停止播放,只是刚才一群人剑拔弩张,严小刀没留意到放映的内容。 他只瞟了一眼,愕然而喉咙剧烈痉挛上涌。 第一百一八章 恶魔金身 严小刀不后悔他今天代替凌河而来。 他来对了, 他绝不让凌河现身经历这样一幕。 屏幕画面里放映的, 就是古耀庭先前用以威胁他们的三天三夜,72小时。 严小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完全无法适应那样场面, 他说到底是个正常人, 认为人间尚有最后的善念和良知。 他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了凌河一切痛苦往事的源头。那些人就是魔鬼。 而魔鬼的存在就是为摧毁这世间最温馨、最美好的事物, 将一具如玉如雕完美无瑕的东西残忍地压榨, 摔碎,毁掉。而这样做仅仅就是为了满足无边无际没有束缚的欲望, 满足高高在上的主宰和碾压的快感, 为了一时的取乐贪欢。 场面如群魔乱舞令人崩溃, 严小刀看不下去忍无可忍:“你把电视关掉。” 古耀庭冷笑:“呵,这就受不了了吗,严逍?” “那里面有你的小爱人啊,他看起来很害怕、很无助, 你不想多瞧几眼么!”古耀庭仰脸嘲笑了一声。 是的, 那视频画面中有个小孩。 严小刀喉头哽咽, 眼底光芒碎裂飞散,大脑一片空白。 纤瘦的孩子挤缩在墙角,惨白的脸庞身躯与苍白墙壁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都漏掉了。 他看到屏幕上晃动着一个皮肤像皴树皮一样丑陋的裸体,估摸年纪不小了,平日里穿上正装戴上镜片也是德高望重的君子形象, 此时却像一头最冷血邪恶的爬行动物。这人刚刚爬下床来,摇摇晃晃移动着身躯,抖动着胯下殷红色的东西,向那孩子走过去……他们好像说着什么,不停地嘲笑取乐,分明还伸手抚摸那孩子的脸,甚至用那个丑陋软塌的东西去抽打…… 这算是圈子里一种幼教方式,对娈宠要从小培养调教,强迫他们目睹和围观,逼迫他们使用器具自亵和学习口交,待到养大成人可以食用,就已经把这些少年从心理上豢养成卑微求宠的人格,从精神上碾压成屈膝卑贱的玩物,把这些少年囚困于根深蒂固的斯德哥尔摩情节氛围中,最终彻底抹杀尊严,心甘情愿匍匐在权贵脚下成为禁脔……麦允良和卢易伦就是这一套持续十五年的养成游戏的出品。 严小刀突然感到胸口剧烈上涌,想吐。 原来神经性呕吐的病源在这里,意识上根本无法抑制。 他当然认出视频中那漂亮的男孩是谁,他喉咙痉挛,不停干呕。只是看一段陈年视频,并非亲身目睹,他已经精神崩溃般的难过。 在古耀庭猖狂的笑声中,严小刀突然挥掌出刀,一道白刃直插电视屏幕正中! 屏幕碎裂,发出“滋滋啦啦”的崩坏声响,恶毒的画面终于戛然而止。 这就是一场精神上的交锋和心理承受底线的战斗,已经无关双方的武力值。 在这一点上,古耀庭确实心智强大无可匹敌。 古耀庭仰在沙发里笑道:“严逍,我本来是要亲口告诉小凌先生,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嘛,你告诉他,他母亲是怎么死的。” 按时间推算,古耀庭亦即张庭强,与凌河父母去世无关,这些内情应是多年积攒下来的传闻佐料。 “他们一家三口,那时候碰巧来到燕城,也是自入陷阱自寻死路。这样天姿国色的一对父子美人儿,自然而然一定会被人相中,来了就跑不了!那女人确实患有严重病症,当时病发住进医院,还是燕城最好的一家医院。”古耀庭古铜色的脸庞上洇出一丝寒意,毫无避忌地抖出最残酷真相,“可惜啊,进了医院就是掉入魔鬼的手掌心儿,她原本还能多活几年,不至于立即就死,但是她不能再活了,她就是被人故意治死的。让遗传病症彻底痊愈药到病除很难,但要在一个人生病时医死她,这种事容易得很!只要打针用药时,这里和那里做些手脚,减少些剂量,或者加大某些药物剂量,这可怜的女人就按照预期所料的那样,很快就死在医院里。” 严小刀浑身发抖,语不成声:“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如此的……残忍,草菅人命。” “因为你那位小爱人嘛,因为凌河,他太迷人了!有人想要霸占他爹,想要得到十五年后的绝色小鱼儿,就一定要设法圈养他们父子二人。女人的存在就忒累赘了,正好也病得不轻,干脆让她痛快地离世免受病痛折磨,不用受多少罪,对一切真相都不知道,对她也是不错的结局么!” 不错的结局。 凌河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人间一切美好,被打入地狱。 严小刀面上表情凝成一层深重的悲意:“你今天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都说出来?这样令人发指的滔天罪行一旦曝光,始作俑者无可辩白。” 古耀庭放肆笑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老子有什么值得替那些人渣隐瞒!” 古耀庭分明是一边依附投靠某个圈子,却又不断摧毁这个圈子。严小刀对眼前人的自相矛盾感到不解:“你明明就知道那些人的罪恶,早就知晓那个圈子的肮脏,你为什么要踏进去?你为什么要跟那群魔鬼为伍?!” “魔鬼?哈哈哈哈……”古耀庭大笑,毫无避讳地直视严小刀,厉声说道,“因为这些魔鬼本就高高在上,他们就是主宰,我们就生活在这世道,你我还装什么清高清白!这些魔鬼拥有我们这些苟且之人所无法想象也无从享用到的权势和财富,老子为什么不能依附他们、利用他们,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为伍! “只有和魔鬼结交,我才能一步一步爬上去,我才能终有一天踩在他们头顶上,在那群高贵的老人渣的脑袋顶上屙尿拉屎,我操他们,干他们,看着那群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蠢货对着老子这条天赋异禀的男根谄媚地傻笑,老子就用身体狠狠地玩弄他们,满足那群蠢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子有一天也能坐上这个位置哈哈哈哈…… “……” 真相竟是这样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这就像一出最为荒诞的黑色闹剧,透着离奇的淫靡和情色。古耀庭这样一个出身卑贱、性情粗鲁的江湖莽夫,双手沾血的罪恶之徒,当初不但没有被绳之于法,反而因为所谓天赋异禀的器官和能力,因为天生的龙阳之美,成功地攀高结贵跃上了上流社会的台阶。 第132节 只是古耀庭性情桀骜、心狠手黑且能量巨大,在被圈养的同时也在不断兴风作浪,用自身能量反噬这个圈子。这人就是现世版的沙俄妖僧拉斯普庭,从始至终都是他在玩弄周围的人,公然昭彰地羞辱这个肉欲横流的上流社会,让那些贵妇贵人们跪舔他雄壮身躯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暴露出光鲜衣裙下最不堪的内幕。 严小刀忍无可忍问出最后一个疑问:“陆昊诚警官也是你下令让郭兆斌动手杀害?” 古耀庭双手一摊,痛快大方地承认了:“我也没办法。我跟陆警官无冤无仇,他冒冒失失闯进来,他看见了赵家一对大鬼和老鬼见不得人的嘴脸!当时玩儿得正爽,全被陆警官瞅见,他就只能被灭口么!” “好,我都清楚了。”严小刀点点头,“庭爷,我没有什么再需要打听的,警方已经重重包围,你走出去缴械投降吧。” 古耀庭一笑:“我投降?” 严小刀回敬对方一个不齿的冷笑:“你投不投降也没区别,面对法律制裁你是死罪无疑。” 古耀庭身后几名歹徒唧唧索索地又想要举起武器,严小刀不屑道:“后面那几位不要试图负隅顽抗,脑子放清醒些。死罪只是庭爷自己的份,你们假若跟我动手伤了我,死罪可就人人有份了!总之今天都跑不出去,何必为别人赴死陪葬,自己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好吗?” 那些人听了严小刀的话,也明白眼前形势,谁想替这号亡命徒陪葬? 古耀庭这时从沙发上站起来,赤手空拳撕开自己的衬衫和背心,将上身剥了个干净,露出雄伟健壮的胸膛! 这人确实天就了一副充满阳刚力道的身躯,若是放在古代,定然也是身高九尺雄浑伟岸的一员天将。可惜生在现世,没有选择阳关正道,将身躯和灵魂都出卖给魔鬼,自己选择与恶魔同流合污,当真无药可救。 这就是一对一的最终对决,属于严小刀与古耀庭的私仇恩怨。 他是为陆警官,也是为凌河,为了许多人而战。 前路上奸佞太多,黑暗的泥沼里挖出一个是一个,定然连根铲除。 两人打斗中疯狂掠过的身形,在虹膜上留下白光和黑影,你死我活的关头拼出无可比拟的气势,身躯上不断现出血痕!其余人全部被这样凶狠的气场所吓退,个个退开至围墙四边,都不敢乱动插手,只等着看最终鹿死谁手。 古耀庭手持一根很粗的铁钎子,击打的力道生猛骇人,严小刀上臂外侧被打出血道子。 沙发被两人同时发力翻倒,在空中翻腾了一圈重重砸在地上,暴露出沙发后面藏的简易炸弹。 那些烧瓶里却不是普通燃料,而是用许多根香烟点燃了闷起来,制作出的高纯度尼古丁“炸弹”!庭爷果然有所准备,原本想要下黑手暗算凌河。 古耀庭脑后的马尾辫被严小刀一掌劈散,头发登时散乱开来,让面目更加狂怒狰狞。 严小刀脖颈和肩膀也迸出血迹,黑色背心和裤子外侧有几处撕裂。 他突然发力砸上古耀庭的肩膀,顺势踹上对方胸膛。 古耀庭的胸膛健壮结实,在这样的拳打脚踢之下竟都没有丝毫损伤,稍微退后几步就冲上来再战。严小刀并未恋战纠缠,早就瞄准了位置,就在对方踉跄的瞬间踩着肩膀跃上天花板! 这个位置,恰好就是刚才他爬进来的烟囱通道口。 他的手摸到藏在烟囱口的武器,再次从屋顶跳下时,手里现出一道锋利卓绝的寒光,让他的对手猝不及防! 这就是凌河前几天交还给他的那柄宽口战刀。 剑影刀锋映射出一点耀目的阳光,如白驹过隙,风驰电掣,严小刀持刃而上,在血光中一掌劈下…… 宽口战刀的白光闪过瞳膜,势大力沉无法抵御。 一道鲜血喷射出来,溅破了蛛网,溅上天花板和周围墙壁,溅到所有大鬼小鬼的脸上,也让严小刀的前额和胸口沾了血。 他没有砍向要害,只用一刀劈了对手的右手半个手掌。 厂房反锁的大门最终从外面被撞开,警方突击队员冲进房间,将所有人缴械。 突击队员一拥而上,将受伤失血的古耀庭牢牢压住,当场擒获了这个罪魁。古耀庭被数人摁在地上还在桀骜不逊地挣扎,气势凶悍,上身赤裸的肌肉纠结着,力大无穷…… 其余小喽啰迅速丢下武器蹲到墙角投降,一丝负隅顽抗的心思和战斗力都没有,谁反抗谁找死。 严小刀将战刀丢在地上,双手垂下,仰天阖眼,对冲进来的薛谦说:“薛队长,我也自首。” 薛谦走过来,一把将严小刀拖至墙边,拖离混乱的抓捕现场,以免误伤。 严小刀脸色苍白带汗,神情恍惚,身上很多血,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薛谦迅速把严小刀双手铐到背后,以眼神指挥两名队员:“把这人送救护车上治伤,别让他跑了,也别再受伤了。” …… 好几辆救护车在现场待命。 严小刀靠在其中一辆车内,由医护人员检查和止血包扎。他身上的糟污大部分是古耀庭喷出的血迹,自己只受了些皮肉外伤。 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街面被直射的光线蒸出一片热气腾腾的白色,更让他眩晕模糊。 他仿佛刚刚从另一个残酷世界中逃亡出来。从身到心都历经了一场煎熬,脑子停摆,不愿再去回想他看到和听说的任何事情。 远处一个熟悉身影向他走过来,脚步急匆匆地,转瞬就找到他乘坐的这辆救护车,跃着冲进车厢。 跟严小刀先前计算的半小时时间分毫不差,凌河就在他预料的时间点找过来,摸到他的身边。 凌河表情凝重,后脖子上还挂着一大块青紫,担心焦虑地瞅着他全身上下的血色。 凌河弯腰半跪在救护车后车厢内,姿势像一头匍匐的大猫,抚摸他的脸,望着他:“古耀庭跟你说了什么?” 严小刀无言相对。 凌河甚至根本不关心被抬上隔壁救护车的那位庭爷现在是死是活,失血已达到几百几千毫升,那些都已与他无关,他急迫地盯着小刀就想要打听一件事:“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我妈妈究竟怎么死的?” 手串窃听器没有了,凌河眼神近乎抓狂地想听一句真相实话。 严小刀的眼重新聚焦,轻声道:“你母亲是因遗传病去世,不治之症,不能救了。” 两人都陷入难捱的沙哑和哽咽,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不告诉我,你不说实话。”凌河黯然失落。 “对不起,小河。”严小刀眼底蓦地湿润。 “小刀。”凌河也很难过。 冰雪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实情? “对不起。”严小刀眼眶麻木,无法控制和遮掩,眼内的液体在那瞬间夺眶而出! 严小刀半生从未流泪,不知眼泪为何物。两任继父去世时没有哭,干爹投海都没哭,看遍世间情愁冷暖,他今天为了凌河潸然泪下,果然情到深处才尝到此生为了这一人心痛煎熬的滋味,心都揉碎了。 那一刻油然而生愧悔和自责,责备自己爱凌河还不够深,不够体贴,不够温存呵护,今生今世永远都不够。 他伸手想要抱住凌河的头,一动才意识到自己双手铐在背后。 他迅即就被凌河揽进怀里。 凌河缓缓收紧臂膀,万分惊痛地、珍视地抱住眼前受伤的男人,无声地抚慰,亲吻小刀脸上扑簌而下的眼泪……心里也什么都明白,小刀都是为了他。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世间也只有一个严小刀。 第一百一九章 疗养病患 古耀庭在临湾港口最终落网, 这条线绷了这么久, 算是彻底散掉了,余孽四散奔逃。 同一天, 紧接着陷入仓皇奔命状态的就是梁董事长。他的宝贝儿子已经顺利出境, 他一颗惴惴不安的老心也就摞下了, 迅速处理完公司财务上的后事,此时若再不跑, 等着被人当成炮灰捻着玩儿呢? 梁通也自知难逃法网追责, 只是事到临头仍心存侥幸,不甘心就这样入瓮, 想要逃到国外颐养天年。他在燕城这个昏黄的傍晚, 急匆匆溜出别墅后门, 踏着一地夕阳,用黑帽黑衣和墨镜掩盖自己的面貌行藏。 衣兜里手机振动,梁通不由自主一抖,想到应当关掉手机信号。 他心神不定地低头一瞟, 没料到来电的竟然是薛大队长。 他站定在庭院角落的阴影中, 迟疑良久接起电话:“薛队长?” 薛谦听起来就在高速路驾车行驶的途中:“梁董事长, 我在燕津高速路上,我马上过来接您。” 梁通狐疑:“……你,你又要干什么?” 薛谦说:“我明白您现在走投无路,可能会想要出逃,甚至铤而走险。真心提醒您一句,海陆空各处出关途径都堵死了, 您现在无法出境,不必白费力气,假若龟缩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恐怕这逃亡的日子也不会舒服,不如尽快向警方自首。” 梁通冷笑:“你忒么还有闲心管我?” 薛谦道:“我真心为您指一条明路,自首争取宽大,不会是死罪。” “呵呵呵……”梁通心灰意冷地惨笑,脚步移动着向他准备逃跑的车子走过去。 薛谦迅速又说道:“不要轻信周围任何人,不要轻信上面那些人曾经给你的许诺,不知多少人想要您永远闭嘴开不了口,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是一定的下场!梁董事长如果有耐心,就再等我半小时,您可以直接向我投案自首,这样您至少不会有人身危险!” 梁通怔然:“……” 薛队长又是为了谁? 薛队长是为了梁有晖。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薛谦讲的这些浅显道理,梁通怎会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权贵门下的鹰犬走狗,被利益集团推至前台的“白手套”。他和简大老板的位置是一样的,他们这些人一定是才干卓越,在商场上长袖善舞,负责运作背后的资本在前台积累巨额财富,再输血回送给背后的靠山。然而,在这一场富贵繁花的戏目背后,他们不过就是用流血的红利喂养着的提线木偶,一旦利益集团崩塌,罪行败露,最先被踢下船的还是他们这些人。让你兴你能兴,让你败你就得败! 梁通心里一动,指挥身后保镖:“你,先去把车内空调打开,把车凉一凉。” 保镖一愣,也察觉到老板的谨慎。然而暑天开空调放凉车子再走,本就是常情。 保镖逡巡犹豫,梁通满怀怒意:“你去开车!” 保镖很不情愿地走到街边,打开车门坐进去,以钥匙启动打火。 酷热天气下大槐树的枝杈一颤都不颤,空气里似乎闻到焦糊的火星儿。 下一秒,焦躁的蝉鸣声戛然而止,梁董事长那辆车子突然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车身骤然起火,爆成一团大火球! 梁通惊愕地倒退两步,几乎踉跄摔倒。 他差点被爆出的火焰撩到,迅速在后退中掀掉帽子,奋力扑打周身火星,那一刻所有压抑在面具之下的惊慌和恐惧全部流泻出来。他的手机掉在地上,还没挂掉,手机里传出薛队长的声音:“梁老板您怎么了?什么东西爆炸?……到底出了什么事?!” 保镖做了倒霉的替死鬼,凄惨地垂死挣扎,然而没得救了,迅速烧成一具焦尸…… 梁通的头发被撩掉一大撮,露出一块难看的头皮。平生头一次,威名赫赫的梁董事长不再精明干练,发型不再一丝不苟,脸上沾满狼狈的黑灰,颤抖着摔倒在树坑里。 他重新拾回手机,用冒着火星的哑嗓对薛谦说:“薛队长,我、我要找你自首!我这里有所有重要材料、录音和文件,我全部上交自首! “你在哪,你快开过来,你快过来接我!!” 薛谦在电话里沉着地说:“您找个地方隐蔽待好,别乱跑,我马上过来。” 梁通声音颤抖:“我听说,我儿子是你给送出去的。” 薛谦干脆地答道:“您儿子是清白的。我既然要抓你们,将来我会替你们梁家照顾有晖,您不用担心他。” …… 古耀庭这位圈内很受瞩目的重刑犯被捕,各方势力都在不错眼地关注。被本案牵连的有身份的人物众多,尤其那些在床上享受过古少爷卖力伺候鱼水之欢的贵妇们,这会儿估摸人人诚惶诚恐寝食难安,就怕古耀庭在警方面前供出一串耻辱的“集邮名单”。 在抓捕现场重伤了古耀庭的人,按理说也跑不脱事后的调查拘捕。尤其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很多人都看见了,没法抹掉这一段插曲,必须写到办案报告里。 第133节 严小刀受了轻伤,因祸得福暂时住进医院。 他的病房门口就坐着看守他的警员,不准外出逃跑。鉴于严小刀在鲍局和薛队跟前重要线人的身份,而且是破案有功之人,私底下谁也没打算难为他,严总就在医院里先住着养伤吧,住得还挺舒服。 严小刀住院疗养,平时就找门口值班的年轻警员进来,抠脚闲聊侃大山。 小警员说,咱们临湾这家医院的病号份饭,四菜一汤味道不错,还挺好吃的!严小刀笑说,是吗,我这份富余了,你可以每顿吃两份! 他不用吃医院的病号例饭,他们家有私人大厨,摆谱摆到医院里了。凌先生每天早中晚三趟给他送饭,风雨无阻。 凌河每天到点就拎着饭盒进来。凌河用的是五层小圆盒摞在一起的保温饭盒,每一层圆盒打开都是一道菜,每餐就是五道荤素搭配的大菜小菜,绝对补血补气、补油补肉。 这人才一进门,严小刀受到惊吓似的往后一仰,差点儿磕到后脑勺:“哪位啊?你穿的什么玩意儿?” 凌河今天穿了一件艳色格子短袖衬衫,亮蓝色牛仔裤。这一身实在太奇葩了,完全不是凌先生的套路风格。 凌河一瞟他:“怎么着,不好看?” 严小刀还在琢磨:“这是从我衣橱里找的?不对,我就没这件衣服。” 凌河哼了一声:“真的很难看吗?” 这样严重扭曲本性的穿衣风格,凌河竟然忍气吞声地穿着过来见他,严小刀猛然醒悟:“我操,这是我妈给你买的?!” 凌河不吭气儿了,嘴角也迸出无奈的笑容。 严小刀从小声窃笑变成放肆地大笑,笑到凌河忍无可忍去扇他脸。严小刀捉住凌河的手,又吸又啃地嘬了凌河的手指指尖表示安慰:“咱妈啊……” 严氏现在最疼凌先生了,特意进城去百货大楼买东西给凌河,真心实意地想要把凌河衣橱里那些二十件统一颜色的地摊打折货全部换掉! 严小刀逗着对方:“为了我忍忍吧,婆婆的威力感受到了?” 婆婆?凌河一个淡淡的白眼翻给他:严先生你也就在床下逞个威风。 凌河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小凳上,坐姿潇洒,端详小刀狼吞虎咽吃饭的模样:“我让你的小弟们不要常来医院,免得你妈妈瞧出来了。” 严小刀点头:“好。” 凌河说:“我给你妈妈又装了一个新电视盒,多调出几个体育频道,让她平时就看球吧,心情愉快,也省得她老人家分心琢磨咱俩的烦心事。” “成,真乖。”严小刀真心夸赞孝顺体贴的小河。 凌河又交代说:“公司里我帮你请了假打过招呼,这两天事情也安排好了,我每天去公司坐三个小时,替你签字和点卯撞钟。” 严小刀啃着喷香的糖醋小排骨:“以后你都替我签字就得了,不用商量。” 凌河冷笑道:“严总,你小心被我打包卖了!” 严小刀哼着说:“打包了你都要吗?” 严小刀“呼噜呼噜”吃掉最后一只饭盒里的虾肉荠菜馄饨:“现在这手艺不错啊,刚跟咱妈学的?” 凌河点头:“是啊,妈教我的,说你爱吃。” 严小刀过了一会儿才琢磨过来,“妈”喊得挺顺嘴?呵呵…… 两人吃饱了就并排躺在病床上,磕牙打屁互相逗趣,然后望着窗外的天幕逐渐暗下去,港湾华灯初上。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机会这样安静地躺在一起,尽管心情并不完全轻松。 严小刀在古耀庭落网当日接受审讯时,特意恳求和叮嘱局座和薛队,不要把某些残酷真相直白地告诉凌河。最好永远不要让凌河知道内情,就让凌河认为,母亲是因遗传病医治无效去世。 仍有很多事情尚未解决,一切都留有无限迂回的余地。比如,那位凌煌老先生此行的目的,真正达到了么?显然还没有。 凌河生身父母大仇能报么?太难了。 古耀庭其人多年来罪行深重,这次能不能被处以极刑?这事也难说。 梁通又该如何定夺身份和量刑,梁家的资产遭到罚没之后再拆分整合,还能剩下多少肉渣留给继承人?…… 严小刀穿着病号服,觉着远没有自家睡衣舒服,翻过身自然而然搂了凌河,头发往凌河耳边蹭弄。 凌河皱眉:“大爷,您现在越来越黏糊。” 严小刀说:“乐意黏你。” 凌河被小刀蹭得脸痒,耳朵痒,浑身都痒,硬扛着不能碰对方,毕竟这是医院养伤期间……但是一个大老爷们儿没事挤过来撒娇求欢,这样的场景真他妈让人受不了! 严小刀就是求欢的意思,轻啃凌河耳垂:“想做么?” 凌河转脸瞪着他,有两分怒意:“你伤着呢……别招我。” 严小刀说:“来,我想。” 凌河:“……” 凌河皱眉怒问:“你身上不疼?你流血了。” 严小刀不屑地哼了一句:“这样也叫流血?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真流血的时候什么样,这算伤么?” 这确实不算什么要紧的伤。这就是因为尚在拘捕羁押期间,如果不住院,他就应该住进拘留所。鲍局长这是通融体恤他,故意放他一马,把他圈在医院里疗养。 凌河甩了个白眼珠子,不吭声,其实已经被严小刀这大妖精撩得不行,衣服下面敏感处发涨,好几天都没碰了…… 严小刀手伸到被子下面,用力抚弄年轻健康的伴侣此时裤腰下面明显勃起显形的部位:“硬了,想我就来。” 凌河误会了严小刀此时突然求爱的心思源头,唇边迸出笑意:“我做饭这么好吃?” 严小刀顺杆爬了:“是,好吃,想吃。” 凌河眯起眼来,笑得惑人:“想吃什么?” 严小刀说:“你身上的,都想吃。” 凌河眼底是横波欲流的荡漾和感动:“……这么爱我?” 严小刀用眼神和热辣的唇齿同时应答:“爱你爱得欲仙欲死。” 严小刀其实很少如此直白和肉麻,今天这是要疯吧? 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再要推辞送上门的尤物,凌先生就不是男人了。凌河从被子下面麻利儿地翻身坐起,却突然想到:“我没带……” 他是专程来给小刀送饭,本来也没想要占小刀的便宜。 严小刀仰躺在床上,躺成个四仰八叉的豪放姿态,眼神不停蛊惑着凌河的欲望:“不用罗里吧嗦地蘸醋蘸酱,直接吃。” 他就是想给,无论如何就想给。 他心头突然间涌出太多情绪和感触,无法自拔地陷于对眼前人的钟情。这些日子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了解和动容,命运如此垂青他,在多年坎坷艰辛之后赐给他一个最完美的人。自己竟然会遇见凌河,怎么就能让凌河爱上他的?凌河竟然“愿意”,凌河得是有多么爱他,才“愿意”跟他在一起生活。 严小刀眼神示意:“医院门口有自动贩卖机,去买。” 凌河眼底涌出无法掩饰的兴奋。那是少年般的单纯清澈,让人一眼望见纯净的底色,严小刀最是迷恋这样的凌河。 凌河甩着头发兴冲冲地跑出病房,去买体贴严总的生活居家必备用品了。 兴奋的少年几分钟后就回来了,大步疾走带风,让病房门紧闭落锁,把窗帘四角扯严。 严小刀用腿把人勾到身前,吻着:“买了几个?” 凌河说:“半打,够了么?今儿晚上能用光么?” 严小刀豪爽一笑:“我没问题,看你了。” 这话是明火执仗地挑衅凌先生的脸面尊严。凌河神思间闪出两分狼性和毒性,啃咬他的鼻尖和嘴唇:“好啊,今晚用光它们。” …… 凌河这一晚极为兴奋和激情,不知疲倦,而严小刀这一夜十分豪爽,予取予求,凌河怎么要他都给。两人汗湿着紧紧相拥,在交合的姿态中依恋地耳鬓厮磨,一刻都不愿分开,欣赏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材,看不够。 月光透过窗帘射进来,让凌河不断起伏抖动的背影美得不像实景,就像文艺复兴时代油画中的美少年,脊背、臀部和一双长腿无比诱人。 严小刀有时忍不住去拨弄凌河的头发,一会儿把这人头发往左搂过来,一会儿再往右搂过来,欣赏月光下的少年。凌河却狠命把长发抖落下来,让发梢重新垂落到小刀赤裸的胸口上,再将自己用力撞入小刀的身体,撞出低哑粗糙的叫床声。这样的嗓音特别爷们儿。“舒服。”“再来。”“来,再狠点儿……快点儿……”严小刀双眼略微失焦,被一下一下往床边撞去。他的头部微垂在床边,喉结不停滑动。他却还嫌这样不够深,不够体贴,不够温存呵护……怎么样都不够。凌河在一阵奋力冲撞之后,再次满足地从严小刀眉头和唇间挤压出高潮时的放浪动静。小刀唇间爆出几句夹带荤星儿的话,肠道猛地抽搐含紧,被操干得喷射出来。……严小刀右面胯上有一道小伤,留出的细碎血线穿越那片雄伟茂密的丛林,融汇到性感的黑色毛发中,和那些濡湿黏滑的东西混到一起。凌河目光虔诚地伏在小刀两腿之间,架起他双腿,毫不忌讳地都给他吻了、舔了。 严小刀扬起后颈呼出绵长的一口气,宠溺地望着凌河,伸手抚摸凌河的长发:“舒服么?喜欢这样? 严小刀肩膀和大腿上布满细碎的伤口,有些伤处因为剧烈的动作绽开了,溢出血痕。 凌河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小刀调情的问话,垂下眼细细致致地吻每一处皲裂的伤口,舔干净血痕,把血都吃掉……舒服,喜欢。 他最终凑上小刀的嘴,深吻,疯狂地分享血水混合体液之后销魂的味道,无法自拔……床上春光乍泄,一夜风流。 第一百二十章 半块金砖 第二天早上, 病房门口值班的警员发觉严总起晚了, 严小刀破天荒低竟然没有五点半爬起来洗冷水澡。 小警官转动被反锁的门把手,略急躁地开始敲门。慢悠悠的一阵脚步声之后, 严小刀赤着上身, 趿拉着鞋, 一手捏着刮胡刀,探出头来。 小警官信得过严总, 但还是很负责地快速往房间里一扫, 视察有无意外或异常。严小刀走到窗前,就对着窗玻璃上的一点儿光影, 刮他的下巴, 唇边带着懒懒的笑模样……他的床上睡着凌先生。 凌河趴在枕头里, 睡成个不省人事的猪样儿,从被子上面露个肩膀,被子下边儿露半截小腿,这么一幅情景在警官同志眼里, 真是绝了…… 严小刀回眼对小警官轻松笑了一下, 顺手帮凌河把被子盖严实。 小警官由各种不可描述的心情堆砌出了一脸表情, 后脚跟儿一拧,以一个标准的后转弯加齐步走,默不吭声出去了…… 凌河这回真累着了,六进六出榨到最后,一滴都没剩下,纵欲过度之后昏死在严小刀床上。严小刀刮了一半胡子就忍不住了, 对床上的人挪不开眼。他坐到床边,又悄悄撩起凌河那一头披散的乱发,欣赏这人从枕头里露出半张脸、鼻息吹气冒泡撩动发帘的蠢样儿,纯良无害的面目还挺招人的。 严小刀从脸上沾了一点剃须膏,抹到凌河脑门上、鼻子上。 意料之中的,把人给动醒了。 凌河睡眼惺忪地望着,在严小刀的深情注视下缓缓将眼神聚焦,最终意识到自己被抹了个大花脸!他连掐架踹人的力气都没有,懒得动,毫不客气地吩咐严小刀:“给我舔干净。” 严小刀赤膊的样子很俊,用剃须刀刮净下巴残留的最后一点白沫,刀片在很有男人味道的喉结部位游走。 这样的动作,足以让时光就停驻在这个角落,让凌河在半醒之间呼吸停滞,也是为这个人着了迷…… “我也要。”凌河着魔一般,渴望小刀。 严小刀听命而行,就让凌先生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他为凌河擦脸、涂剃须膏,温存抚摸过对方的脖子、胸口,再把那些白色泡沫一点一点地刮净。 …… …… 医院疗养期间生活安稳惬意,让人难免都有些精神懈怠,淡忘了外面的世间,暗涌的波澜。 只有临湾港口夏季傍晚例行的阵雨,提醒着城市上空尚存的阴霾。许多看似细枝微末的事情接踵而至,点滴地汇聚,就像隐在幕后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无形中也在颠覆许多惯有的认知、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薛谦在办案百忙之中给严小刀打电话过来:“严总,我们在海湾附近发现一具浮尸。” 严小刀正在房间里跟警员以及隔壁病友打牌,手机捏在耳边,好心情蓦地一扫而光:“……薛队长,你是让我去辨认吗?” 第134节 薛谦合计着说:“我们确实需要你提供一下戚宝山的dna证据,你最好也亲自过来一趟,我派个车接你!” 戚爷的下落行踪这件事,一直就是一块大石压在严小刀心口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蒸发了无踪迹,换作是谁也不甘心。严小刀心情又十分矛盾,找不到下落就还有活着的希望,如果哪天找到了,要么是一具泡烂了的、残缺不全的冰冷尸首,要么就是罪行更加重了的通缉犯归案伏法…… 专车将严总从医院接至警局。严小刀也是轻车熟路,再次被请到局里的停尸房和法医工作间。他当初帮鲍局长验看麦先生的遗体,来过这个房间。 薛谦用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着,为严小刀拉开停尸的冷柜,在一片寒凉白汽中提醒道:“泡得很难看,你有个心理准备。” 严小刀对那盖布之下的腐烂尸身只看了两眼,不必再看第三眼了,笃定地说:“不是我干爹。” 尸体面部已完全毁损,像是被人故意用刀割掉了脸,面目可怖,显然试图刻意掩盖死者身份。这让警方无从下手立即从资料库中检索出具体人物,只能依据日前的失踪人员名单依次排查。 但这尸首不是戚宝山。 严小刀说:“戚爷是左撇子无疑,左手上有使刀和干粗活儿留下的老茧,但这个人左手上没有硬皮痕迹。脖颈血管的位置走向不对,肌肉密度状态看着也不太像,不是他。” 薛谦也赞同:“再进行一轮dna检测就可以确认排除,但现在问题就来了,这死者又是谁?毁脸抛尸入海,就是故意毁尸灭迹啊!” 两人同时盯着尸身的右手。 这倒霉死者不仅脸被削了,右手也被切除了拇指、食指和中指,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 “切掉身体任何部位,都有可能是为掩盖死者真实身份。”薛谦说。 “所以死者右手上可能有暴露他真身的标志?”严小刀说。 “你右手上都有什么,严总?”薛谦问道。 “练刀、握刀留下的老茧,还有这些刀痕。”严小刀伸开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端详,突然话锋一转,“薛队,您右手手指上有什么?” 薛谦伸开自己拇指、食指和中指:“枪茧,我一个星期至少练四次枪。” 两人同时目光一对,就是枪茧。 具有警察或者部队背景的狙击手,手指上一定带有顽固的枪茧,昭示特殊的身份。 警方也讯问过古耀庭。那位古少爷看着照片验尸,对待触目惊心的死亡,毫无一般人的惊恐畏惧心理,对着腐尸狞笑几声,说,比老子将来死得还丑陋,老子这趟怎么死都值了! 薛谦摇头叹息:“假若这个人就是我们警方一直在寻找的那名狙击枪手,我一点儿都不感到诧异。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人站错了队伍为虎作伥,最终一定是要被卸磨杀驴,得到暴尸荒野的下场。” …… 确认浮尸并非失踪的戚宝山,严小刀心里稍松了一口气,心绪复杂难捱。 他随口说:“薛队,我其实伤早就好了,也不想让你和局长为难,我可以进拘留所。” “严总你先不忙着进拘留所,我还要请你鉴别另外一件事。”薛谦抬眼打量严小刀,这一看就看定住了,一双带刃反光的眼从头看至脚,再从腿看至脸,剥皮似的探究端详。 被另一个大老爷们这么盯着,相当的不自在,更何况严小刀都知道薛队长忒么是个弯的,是喜欢男人的。薛谦看得入神,歪着头偏向一侧,喃喃自语:“……也不太像。” 严小刀蹙眉,警惕:“怎么了?” 薛谦:“……” 严小刀尴尬地咳了一声:“你盯我干吗?” 薛谦:“……操,老子没看上你,咱甭多想!” 严小刀心里吐槽,操,谢谢你大爷的。 薛谦眼里没有尴尬不尴尬的,叫住严小刀:“你先别走,你到我们食堂吃个工作餐,局座说他给你报销餐费!下午局座和我们几位专案组人员,需要找你详细谈谈。” “……到底怎么回事?案件跟我有关吗?”严小刀是从这一刻开始心思无限下沉,突然不妙,就像一块黝黑的铁被投入大海,抵御不过自身沉甸甸的重量,就不断地下沉,再下沉,一沉到底。 “你甭担心,你又不是嫌疑犯。”薛谦硬邦邦地宽慰了一句。 薛谦三缄其口不忍说出:严先生,假若你也是当年“受害者”之一,你会怎么想? …… 就这时候,楼下窗外掠过一道急刹的摩擦声响,隔着老远楼上都听见了。警局大院门口,飘逸的身影闪出驾驶位,凌河拎着保温饭盒,一路找到这里。 凌河上楼找到严小刀,微微洇湿的发根暴露匆忙和紧张:“小刀你没事?” “我没事,你们都怎么啦?”严小刀强撑着一脸轻松自若。 凌河去到医院送饭,听说严总被请到警局“验尸”,就觉着事出蹊跷、别有用心。验什么尸?拿过来几张照片瞧瞧就够了,为什么派遣专车请严小刀亲赴警局谈话? 坐在警局的食堂里,面对凌先生带过来的小灶盒饭,严小刀这顿饭就没胃口吃,脑子里烧出一团线头,纷纷乱乱地缠绕。周围那些端着饭盘从他身边走过的制服警员,有些人可能认出他和凌河,不停往他俩这边瞟,每人的眼神都好像意有所指,都好像知道了某些真相,却唯独对他这个掉进漩涡中的当事人守口如瓶。 凌河反而神态轻松,埋头扒拉着公共食堂的午餐例饭,大口大口咀嚼,吃嘛嘛香也是一项优点。 饭毕,午后,就在警局的大会议室里,严小刀与专案组几位领导对桌而坐。 凌河本来是不该参会的,没有资格,但局座允许他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旁听。 最新的证据资料来自于自首的梁通。 当日梁董事长被爆炸暗杀场面吓得失魂落魄。火警拉长的警笛声在街道上盘旋嘶鸣时,这人还呆滞地坐在路边,没料到自己到头来落得这样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此时不弃暗投明更待何时! 梁通见着薛队长,如同见到了亲人,就坡下驴,痛快地向薛大队长投诚伏法。 本来也可以成为亲人。梁通以前自命不凡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一个小小的刑警队长,如今他们梁家倒台失势,背后靠山没有了,自己入狱服刑的结局可以期待,假若能攀附上一个刑警队长作为庇荫,都是他儿子的造化了。 鲍局长翻开会议大桌上层层叠叠繁复庞杂的各类档案文件袋子,拿出一只大号的透明证物袋,里面是一个造型精致的长方盒子,同样是钿丝嵌贝的古董漆盒。 严小刀一看就觉着眼熟:“简老板交待的那个‘金砖’盒子?” “差不多,但不是那个。”鲍正威说,“这是另一个盒子。” 严小刀心里猛地一揪。 鲍正威确证了他的猜想:“简铭勋当日交待说,他只保存了‘金砖宝典’其中一半资料,他讲的是实话,另一半在梁通手里。现在这个盒子,就是梁通向我们自首后上交的证物,是‘金砖’的另一半内容。” 严小刀迅速瞟了一眼墙边坐着的凌河,就是从心理下意识的求助和渴望慰藉。 凌河离他有一段距离。凌河眼神茫然而飘忽,显然也不清楚盒子的内容物,没有看过。 鲍正威戴着透明手套,从盒中取出这一摞影印版本的人物典籍,在会议室大长桌上从左至右全部摊开,展示给在场人,好像在展示一幅清明上河图或者哪一朝哪一代的名画古卷。 果然,“金砖宝典”的下半部,是另外六名登记在册的英俊少年,各自相貌身份不同,但都是青春稚嫩、清白无辜的脸庞。 燕城十二少,自此都集齐了。 在场的人沉默着从左至右浏览,最终所有目光集中在花名册的最后一个男孩脸上。 这个男孩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再从那张照片移开,缓缓游移到严小刀脸上。 严小刀坐着一动都没动,都没有站起来趴过去仔细研究审视那些照片中的角色。他觉着他不需要看,这就不可能。 还有一个坐着没挪窝的是薛队长,薛谦这两天已经把这份重要资料研究透彻,彻查十五年前相关人物的档案资料,满脑子都在做童年和成年的人物肖像比对,不用再看了。 凌河坐不住了,大步钻进围观的人丛,整个上半身都欠在桌上,趴过去盯着那些照片,快速阅读档案上能够透露身份的文字。 凌河嘴唇轻微翳动,狐疑地望着小刀,这确实匪夷所思,所有人都不会料到。 严小刀很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和场面,想走,想离开。这还不如当初他以嫌疑人的身份被薛队长请进来喝茶聊天,他对着薛谦蛮横地吐出一口带血的烟蒂。那种剑拔弩张的痛快滋味都好过今天的钝刀子磨肉,心如飞絮,一击即碎,碎成粉渣飞灰,太难受了…… 几人重新落座,沉默。 一贯尖牙利嘴彰显存在感的凌河此时一言不发,也像是陷入怔忡。 鲍正威清了清嗓,今天准备做这个扛炸药包炸出残酷真相的人。他用严肃正式的口吻缓缓道来:“我们已经核实大部分受害人的身份,我们就用从1至12这些号码来标注,目前唯独对最后一名受害者身份还有疑问。据梁通交代,这下半部档案的六个孩子才是先进来的,年龄都大几岁,他就从来没有见过12号,这孩子并不是他牵线搭桥送上去的。我们又再次讯问简铭勋,简铭勋也没有经手12号,也不认识。 “如果梁通和简铭勋都没有经手输送,12号的身份根据我们推测,最有可能情况就是和麦允良类似的身世,当初是由他的家族亲自送进这个圈子,没有通过外围商人的利益输送,也就没有外人知晓孩子的家世身份。” “将来结案的时候,我们必须弄清每一位受害人最终下落,是生还是死,是否得到解救,这也关乎嫌犯的量刑和案件的性质评估,那么疑问就落在这个12号。”鲍正威说完这些,顿了片刻,观察严小刀的反应,最终说道,“我们的线索来自于12号在这套档案里登记在册的姓名、出生日期,以及几张童年照片。或许就是一个极端的巧合,12号少年姓韩,姓名韩逍,出生日期1988年7月9日,这就是目前仅有的资料。” 严小刀缓缓合上眼,压住眼前一切尖锐刺目的纷乱。 终于明白鲍局长薛队长为什么会盯上他。 同名的少年,他自己身份证、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就是1988年7月9日。 这他妈是巧合? “但是……”薛队长这时接替了鲍局长扛炸药包的工作,让局座先喝口茶,“严总,我们也查过大致情况,你算是个孤儿,你当初是由养母严氏偶然捡到抚养成人,严氏并非你的生母,戚宝山也不是你生父。假若他们二人根本就不认识你亲生父母,你户口本上的名字和出生日又是怎么来的?严氏在大街上捡到你的时候,难道你脖子上挂了牌子,写有你的出生年月么?” “没有。”严小刀下意识木然地否定。“亲生父母”这四个字,如今听来如此嫌恶刺耳。 “所以就是巧合?……12号不是你?”薛谦问。 “不是巧合。”严小刀嘴唇微动,“抽根烟。” 几位领导不约而同摸兜给严小刀递烟,几根烟同时递上。没人催促他回话,也都体恤当事人此时陷于惊涛骇浪几乎要被吞没的痛苦心情。 仅只依据童年照片来辨认,局座和薛队私底下研究好几天了,找了公安方面的肖像专家,但无法确认。面目五官有几处相似特征,但又不完全像。 说到底,是严小刀这些年变化很大,与少年时期的相貌身形变化太大了,不知情者很难联想这是同一个人,保存这半部资料的梁通都没有联想到熟人。 就像严氏提到的,儿子,你小时候是个可漂亮的男孩子,比现在好看多了,一定出身名门大户人家,你的父母定然家世高贵。 严氏一个农妇都懂得识人相面,都看出来了! 严小刀于是就这么被他养母和干爹给养“歪”了,越长反而越不如小时候。完全被命运拨弄改弦更张之后的人生道路,撕掉了他身上原本一层脆弱虚华的外壳,撕掉原生家庭的痕迹,剥出里面坚韧耐磨的血肉,使他成年后的气质外貌和当初大相径庭。 这个男孩没有小时那么俊秀漂亮了,养出几分成熟阳刚的男子气概,练刀还练出满手老茧,一身精健肌肉。严小刀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用“漂亮”二字肤浅地形容,但魅力依然。 薛谦提议:“我们确实希望了解当初收养的具体情形,可能需要请你养母严氏过来谈谈,顺便搜集一下你小时的照片。当然,我们可以不告诉她具体案情,只谈当初的收养。” “不,不要找我母亲谈,不需要,我不想让她知道任何事情。 “也不用找照片了,老房子被强拆了,小时候有数的几张老照片早都埋进废墟,什么都没留下。” 严小刀的脸陷入香烟腾出的云雾中,一口回绝薛队长的提议。 严小刀把手里的烟一根一根抽完。 会议室里尼古丁烟雾缭绕,影影绰绰。凌河看起来面色微白,呼吸艰涩,但没有离开房间。他的意识也像穿越回到十多年前,与他想象中的那个黑发英俊少年的身影,在命运的转角处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长桌上摊开着全部十二名受害少年的资料,从1号排到12号,排成触目惊心的两行图片。 打头1号就是凌河,资料中真实姓名不详,外籍,照片中的清纯混血脸倾城绝色独一无二,谁都不会认错。随后依次是2号麦允良,3号卢易伦,4号贝嘉鸿……排在末位的12号,就是严小刀童年时代的照片,与凌河的相片恰好摆成个大对角,遥相呼应。 严小刀咬着最后半截烟蒂,声音沙哑:“我养母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搅她。我的名字和出生日,是戚爷弄来的。” 所有人脸上都画满问号:戚宝山又是怎么知道?难道戚宝山才是当初拉皮条的“经手人”? 严小刀随即否认:“我干爹也不知情,当初,是他带着我拜访过一位算命半仙儿。” “……” 所谓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就是先前小刀向凌河提到过的道士。 那位道士一直就说,这干儿子是戚爷的摇钱树、聚宝盆,半生富贵通达的依靠,就这样把戚宝山忽悠得云里雾里。生意人都讲究风水和迷信,戚宝山十分信任满意道士的话,每年都去拜山,特意带干儿子前去拜见道长。 第135节 戚宝山请道士为干儿子起一个学名,另外拟定一个吉利的出生年月生辰八字,给干儿子上户口和打身份证件时有用。 道士在莲花台上打坐,焚着香炉,睁开松软耷拉的眼皮,瞅着少年小刀,很久都不吭声。 “道长,怎样?我这儿子,应当取个什么名字吉利?”戚爷问道。 “没什么吉利不吉利,这孩子的名字,是一个‘逍’字,逍遥的逍。”那道士念念有词。 “逍遥的逍……那,就应当叫严逍?”戚爷认真地确认一遍。这个字的发音还挺顺耳。 “就是逍字,只能用这个字,不必想了。”道士口吻笃定。 “再请道长给我儿请一份吉祥的生辰八字?”戚爷对干儿子是真心爱护和在意,恭敬地对道士欠身。 那牛鼻子老道当真是从两枚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焰,哼了一句:“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生辰八字早已天定,不是由贫道来定。你爱儿的命就是这般,命不由人,人强亦胜不过天意啊!” 老道士在纸上写下了“1988年7月9日”这个阳历生辰,面容即刻现出极度悲苦的神色。这老家伙脸庞上的纹路一道一道垂落下去,没由来地透着心酸,唉声叹气盯着严小刀盯了许久:“你收养的这儿子出身名门望族,不是池中俗物,注定命硬坎坷,我也泄露了天机,我命不久啦!” 不久之后,老道士果然羽化升天,死翘了。 戚爷特意携着干儿子前去祭奠,为那道长的风光大葬捐了全部的花销。 …… …… “燕城十二少”名册典籍中,最终确认十名实质的受害者,只有两个少年因某些偶然奇情的因素,万分幸运逃脱魔掌流落在外,如今真相大白。 至于名叫“韩逍”的少年当初怎么遗落到村庄旁的公路上,对往事还能留有多少记忆,就只能依靠警方坚持不懈地继续深挖调查,这孩子背后真正的家世。 流荡到农村路边的孤儿小刀,最终取名严逍,一直用着“1988年7月9日”这个他真实的生日,走过十余年坦荡的悲欢。他如今终于在自己面前,翻开了这本七拼八凑打着陈年补丁的命运书,重新揭开支离破碎令人痛心的第一页楔子。只是杨柳青青时节不在,稚童单纯美好的时光永不会再来。 第一百二一章 湖光塔影 盛夏时节, 燕大校园笼罩在酷热暑气中, 呈现一片湖光树影的俊秀景致。 学校里学生都已放假回家,有些出外打工实习, 做家教挣钱。校园里却丝毫不见冷清, 轿车在教学楼之间的窄马路上贴身拥挤着, 自行车见缝插针地迂回穿梭。人流熙熙攘攘,水果摊位和超市十分热闹。 这是燕城最负声望的高等学府, 各地人才暑期交流学习的流水集散地。平时没有机会考取并常驻这所大学的学生, 趁着暑期千里迢迢北上,在湖光倒映着塔影的校园内游历一番, 也算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轿车停在西门外的街道旁, 不能再往里闯了。车上人于是全部下来, 步行进入校园。 陈瑾和齐雁轩并肩走在前面,往来的人流和景致风物让两个小年轻儿的眼花缭乱,四只眼乱瞟。两人不时地飞快对视,用手掌中指关节偶尔悄悄碰触对方, 眼含初来乍到的新鲜和兴奋。 陈瑾扛着一个大行李包, 严小刀跟在身后默不作声走着, 主动帮拎另一件行李。严小刀从医院病号房里被放出来,仍然是警局随传随到的身份,按规矩不准离开家门口,今天就是专程出来晒太阳见人。 严小刀旁边走的是凌河。凌河负责驾车,从火车站接送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小朋友到达校园。 齐雁轩走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很有礼貌:“小刀哥阿凌哥, 谢谢您俩,这么远还接送我们过来。” 严小刀大步走着,面上淡淡一笑:“谢什么?你两个小子大老远过来一趟,人生地不熟,哪能不接送?” 凌河问:“宿舍都联系好了?有床位吗?” “联系好了!”齐雁轩乖巧地点头,“同学的哥是燕大高材生,借给我们床位睡。” “睡了高材生的床,没准儿能给你们俩涨几分学霸气质!”凌河逗那俩年轻的。 “啊……是么,能吗?”齐雁轩再次转回头来,福至心灵般的上下打量严总,很想笑,“能涨出学霸气么?” 凌河也瞟严小刀。 严小刀眼望着别处,视线明显游离,心不在焉:“……” 很用功努力的小齐同学,是暑期过来燕大上补习班辅导班的。这类补习班以名师名校为吸引眼球的噱头,是否真正有用很难说,对病急投医的学生们从心理上确实有安慰和镀金的效用。 燕大的宿舍楼床位在暑期是一床难求,不托熟人走后门您都排不上队。各个宿舍住满了前来念托福班和补习班的外地学生仔,怀揣对前程的渴求和期待,在酷热焦躁的氛围中疲于奔命。 凌河把叙旧寒暄的社交任务不动声色地揽过来,明显比往常废话多:“小轩,你上课念补习班,小陈每天闲着干什么?” 陈瑾面对凌先生仍有些拘谨,被点名提问才回过头说:“我就来陪他的!我也联系了一个兼职,赚点零花钱。” 齐雁轩问:“半天兼职,你剩下半天做什么?” 陈瑾理所当然道:“陪你呗。你上课,我就去操场打球好了!” 恰好路过一家新开的学生食堂,齐雁轩用眼色说:中午去这家食堂尝尝? 陈瑾同样用眼神很酷地回答:媳妇说去吃啥就吃啥,甭问我。 经历风雨挫折过后,假若没有一拍两散分道扬镳,那么就是更加稳固的细水长流,伴侣之间大致都这样过来的。齐雁轩的老子因投案自首有重大立功表现,得到了轻判,过一年半载就要出来。齐雁轩顺势就跟父母亲戚正式出柜了,闹了一阵,双方也都闹不动了消停了,在真切的生活现实面前选择将就,偃旗息鼓继续各自的人生选择。 小陈同学看起来脾气顺溜多了,眉目间的暴躁和戾气悄然消退,显得成熟了,对齐雁轩反而是言听计从地跟随。心里瞎找别扭的那根筋被釜底抽薪抽掉了源头,俩人搭帮过日子,生活里有什么值得暴躁的? 凌河从身后不断注视这两个眉来眼去、碰手碰脚的年轻人,冷不丁地嘲笑道:“晚上在宿舍里别搞事,一个房间住六个人,乱来会被赶出去!” 小齐和小陈同学一起冷飕飕地抖了个肩膀,分明就是无限向往蠢蠢欲动兼做贼心虚。 “没,不会……”齐雁轩小声辩白,耳廓发红。 陈瑾不会脸红,都懒得遮掩。不会?在宿舍床铺上翻天覆地搞事,校园情侣们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无师自通啊。 严总一路沉默,就没怎么说话,在一行人中存在感几乎为零,与平时的豪爽健谈作风大相径庭。眼前人海茫茫,车辆喧嚣声在他耳畔化作忽远忽近的回声,听不清楚。 严小刀整个人明显瘦了,短短几天内迅速消瘦脱形。 背影和身形依然精健硬朗,但身边亲近人能看出来,身上肌肉薄了,手掌指骨比以前突出,面颊和眼眶微微凹陷,眉眼深沉凝重。 凌河偶尔拉住小刀的手腕,用掌纹摩挲,无声地安抚。 两人之间话也很少,或者说,彼此实在太了解对方,不必讲那些虚头巴脑安慰人的废话。在你难过的时候,我懂得保持理智和安静。 齐雁轩回过头来开玩笑:“我小刀哥最近瘦了好多啊!阿凌哥你把小刀哥饿瘦了!” 凌河眼中饱含歉意:“是,我没有照顾好他,都饿瘦了。” 齐雁轩笑说:“你虐待小刀哥了?都虐得他不说话了!” “哪有?”严小刀蹙眉否认,低头避开一圈人的端详围观,不愿让旁人看出他遭遇任何状况——刀爷什么时候出过状况? 凌河深情望着小刀:“可能公司事忙,最近都没有在家认真做饭,把你饿瘦了,我检讨。待会儿进城里带你吃一家最好的。” 凌河什么时候是这一派画风?吓得陈瑾回头一激灵,以为身后跟了个假的凌先生,严总换男朋友了吗?上回在三江地见着的绝逼不是这人吧? “不用……”严小刀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眼就拂逆了凌先生的好意。凌河这样过分温存体贴顺意迎合、努力地以并不擅长的方式讲笑话逗他,让他反而不习惯,甚至很不舒服,不想领这个情。他从来就不软弱、不脆弱,不需要任何人过度费心地呵护或是嘘寒问暖,更不需要任何同情和可怜罗织出的廉价关注视线。 男人有时别扭起来,是很别扭的,自尊心很强,尤其严小刀这样的人。 他没路子去到外人面前撒娇,他只能跟凌河撒娇找别扭。 他如今别扭的心态,甚至有点像当初的陈瑾。 面对凌河他或许一直都有潜在意识上的优越感,沉浸在自己一番宽宏大量侠义心肠的境界,以一副伟岸身躯坚实的肩膀试图为凌先生遮风挡雨,如今某一天,尊严和优越感突然被击碎,发觉伟岸和坚实都是幻像,这确实有点儿难以承受。 严小刀拒绝了薛队长的提议,坚决不允许警方骚扰他的养母严氏,他就希望严氏对一切一无所知。陈年旧账就当是不当心踩了路边一泡屎,没有什么值得深究,还非要把这坨腐臭的烂账扒拉开来翻来覆去地琢磨吗? 一旦提取到真实姓名资料档案,再配合照片、血型、dna等等生物学证据,警方早晚就要查出严小刀的家世身份,替他顺利找回生身父母。严小刀同样严词拒绝了这项提议,直接丢给局座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不用替我找了,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永远都不想知道。 …… 严总有时在家里一个人弹钢琴,练几首简单的曲子,沉浸在曲子里能抵消许多乱心的烦扰。 有几个晚上,凌河不愿打搅他清静,有意搬到客房睡觉或者熬夜办公。两人暂时分居。 只不过,凌先生通常深更半夜里又熬不住,悄悄溜过来看他,每每都在他屏息装睡的时候低头亲他鼻子,手伸进被子下面抚摸非礼他,乱蓬蓬的头发丝痒了吧唧地弄他一脸! 他二人把陈瑾齐雁轩送进宿舍楼,帮两个学生料理好学习住宿的事,走出来在校园里闲逛。 夏日热风拂面,柳枝垂湖,宝山与水塔静静停泊在湖面上,微波涟漪颤动起回忆的倒影。 凌河时不时为小刀指点:哪一栋是图书馆楼,哪一栋是大名鼎鼎的商科管理学院,哪些是第一第二第三教学楼,哪一栋楼是常办周末舞会的体育馆。 严小刀这样没念过大学没喝过墨水的,怀揣他的蓝翔挖掘机执照闲逛燕大校园,由衷地佩服凌先生:“你事先研究过地图?哪跟哪你还都认识?” 凌河点头:“确实背过地图。” 严小刀随口问:“你以前来过?” 凌河再次点头:“小时候来过。” 严小刀当真就是随口一问,但“小时候来过”这句话,让他原本就已超负荷承受压力的敏感心思狠狠坠了一下,坠得他心口疼。小时候来过,什么时候?当年凌河父亲携一家人来到燕城的时候? 在燕大校园吗? 凌河拿手一指:“前面那几个楼是人文学院,还有生命科学学院的大楼,过去看看?” 习惯性的无处不在的陪伴,有时会让人忽略本该有的珍惜。严小刀下意识去拉凌河的手,紧握住凌河手腕,被一阵偶然掠过的夹杂尾气尘烟的热浪弄得鼻粘膜不适,怕哪里又刮来一股恶风,把身边最美好的人吹走不见了。凌河的贴心陪伴,是他现在能够心安理得抱上大腿的唯一慰藉和依靠。 …… 生命科学学院的大楼门前开始涌动人群,学生们夹着笔记本陆陆续续汇合,走进阶梯大教室。楼门口高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书“燕大学术交流暑期名家大讲堂”之类字眼。 一辆公车因为挂着院办专用车牌,才得以驶入校园,这时缓缓停靠在楼前狭窄的街道旁,挤贴着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八卦阵。公车车门打开,踏出一只竹木手杖,慢悠悠走出来一位老教授。 “暑期名家大讲堂”每周邀请三位国宝骨灰级专家学者前来演讲座谈,为充满求知欲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学子们开山解惑,今天邀来的就是一位老院士。 宁恒谦教授脊背微驼,看得出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不会经常出现在校园里。但老者精神矍铄、眼神昌明,手拄拐杖并不用旁人搀扶,不急不喘地向楼门口走去,身后跟着两名帮他端水杯和拎公文包的博士生。 凌河带着严小刀刚刚在学院大楼里参观完毕,从楼门口出来。 凌河面带温润的笑:“估摸你也不会感兴趣‘古代海洋生物学遗传基因与全球环境变化’的讲座,先吃饭去吧,把你喂胖!” 严小刀自嘲道:“我挺感兴趣,但我真听不懂!” 二人身形皆是俊秀挺拔、玉树临风,而且个子很高,在一群学生模样的稚嫩面孔中间穿行而过,实在太引人注目,存在感令人无法忽视。 宁恒谦教授微弯着腰,在楼梯上习惯性微微侧身,待人接物人如其名,已过古稀之年仍维持着温良谦让的高风亮节,竟然为下楼的年轻人主动让路。凌河与严小刀眼望着别处,奔着午餐的意念,飞快地掠下楼梯。 宁老教授一双清明的眼是自下而上仰视,从凌先生的下半身淡然往上一顺,看到了凌河的脸,真真切切的面庞。 宁恒谦仰视的目光遽然凝滞,掉落时空,与久远年代里一段失落的记忆蓦然相撞! 凌河是俯视,唇边一笑惊艳飞花,脚步未停。他就没认出鹤发苍颜的宁恒谦教授,双方擦肩而过。 在楼梯上,宁老教授的身子猛地往右侧一抽,靠在了楼梯扶手上,下意识需要紧紧抓住扶手才能维持站立和平衡。身后两个博士生赶忙扶住老爷子,以为老爷子午饭后大脑缺血身体不适,这是要晕? 宁恒谦面露重重惊愕,拄拐的手掌与双肩陷入痉挛,在失去平衡之际仍然奋力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觅那个身影。他找得并不费力,凌先生即便以肩披长发的背影出镜,在人群视野里都是鹤立鸡群一般的耀目,长发在阳光下散发光泽! “……云舟?”宁恒谦发出喃喃的苍凉的声音。 凌河是将顶上一束头发松散婉约地系在脑后,垂下一片发丝,其余乱发就不拘小节地放在后肩上。天热,他把长发剪短两寸,但仍然无视严小刀偶尔不死心的旁敲侧击,坚决不肯剪掉全部长发。 第136节 “这不可能……不是他……”宁恒谦被潮水一般的巨大冲击力一掌拍在岸边浑身战栗,让身旁学生都害怕了,几乎要叫救护车。老爷子却强作镇定地摆摆手,拒绝医疗急救,就地直接坐在了楼道楼梯上,不错眼地盯着前方逐渐远去的、最终消失在人群中的年轻背影。 宁恒谦身上的白色衬衫整洁无痕,带着老派学者的清俊风骨,掏出干净的手帕擦掉额头和眼角渗出的汗水和泪迹,被艰难痛楚的回忆击中时亦感到难以置信。 宁恒谦下意识将右手掌放在胸口位置,掩住难以遗忘的陈年隐痛,几乎窒息。 这不可能是顾云舟,他的学生顾云舟十多年前已经失踪,不在人世了啊! “伊桑?……伊桑·顾?”宁恒谦口里喃喃地,想到这个已经模糊的名字。 他眼里是燕大校园白墙灰瓦中弥漫的紫藤芳香。 他眼里是湖光塔影无边春色中飘逸而行的身影。 有个名叫伊桑的男孩跟随父亲远道而来,曾经走在湖边,也曾经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地鞠躬问好。那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相貌令人过目难忘。学院里的老头子们都喜欢看到这可爱的孩子,都会亲切地施以摸头杀,再喊一声“早啊小伊桑”…… 凌河明明已经走出很远,这时猛然一回头。 他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名字。 他回过头,警觉地环顾四周,也感到难于置信。除了凌煌那个老而弥坚总是不死的变态,谁还知道他当年真实的名字?严小刀都不知他叫什么名。 墙花与树影依旧,校园内物是人非,人不再来。凌河茫然四顾,最终什么都没能看到。 …… 燕城警局,代号“金砖行动”的专案组例行会议。 “古耀庭、梁通、简铭勋这三人相继落网,我们现在基本弄清了案件始末事实,案情重大,确实令人发指、寒心。”大领导的会议开场白就像是草草地准备结案陈词报告,语气压抑沉重,在座人员都心情复杂。 “‘金砖’1号受害人凌河,我们一开始不知道1号的真实姓名身份,因此一度陷入僵局,现在从视频证据中找到了重大线索。”鲍正威局长双手交叠置于会议桌上,“视频中遭受凌虐致死的受害人,左脚脚踝上有纹身,放大无数倍截图之后,最终辨认出是两行花体字母。” 黑色纹身字样是【narcissus x camellia】。 “看着就是两种花草,其实是男性死者和他妻子的英文名,死者将自己与妻子的名字纹在脚踝处作为纪念。再根据古耀庭日前的口供交待,凌河的母亲是在本地某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去世,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在医院去世的一位名叫camellia yun的外籍年轻女子,据称死于遗传病恶化导致的器官衰竭,但档案病历的关键资料严重缺损。” 鲍正威边说边扫视与会人物,所有人皆面色沉重无言低头看稿,“那么,yun姓女子的丈夫也就找到了,他姓顾,护照姓名是narcissus gu,中文名叫顾云舟。” 电子系统记录中,并没有出现“顾云舟”这个自己起着玩儿的中文名字,因此比较难查。 顾云舟将妻子的姓夹在自己名字中间,并在脚踝上纹了两人的英文花名,以示终生挚爱。 鲍正威之后又说:“这样,我们就进一步了解到顾云舟当年遇害前的行踪路线。他是一名学者,获取了燕京大学某学院‘古生物遗传学’的博士后交流资格,他原本是在燕大念书和做学术研究,师从博士生导师宁恒谦教授,他当年应当一直在燕大校园附近住宿。 “顾云舟是已婚身份,携妻带子,有一名六岁儿子。他的妻子云女士在医院不幸去世,一定让当事人非常痛苦。但更加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就在之后某一天,顾云舟就在燕大西门门外突然失踪,残缺不全的监控录像显示,有人请他上了一辆身份牌照不明的黑车,或者就是当街诱骗、劫持了他!同时失踪的是他六岁的儿子,护照姓名是ethan gu,伊桑·顾。这父子二人从此人间蒸发不知所踪,学院师生也都不知他们去向,调查了一段时间,失踪案就不了了之。” 当时学院师生们还在猜测,顾云舟是因妻子去世而伤心过度,带着幼子出境回去了。 实际上,顾云舟失踪不久后即遇害不在人世,消失得不留痕迹。 男孩ethan的护照档案照片摆上会议桌,与“金砖”1号受害人凌河的照片摆在一起,最终在警方视线里合体,勾勒出一部完整的剧情卷宗。 …… 对旧案掘地三尺式的探查走访,一切最终止步于古耀庭的落网。 古耀庭这家伙倒是豪爽坦白,作恶也算作得颇有胆识,死到临头都不遮掩一身的霸气嚣张。古耀庭对这些年为虎作伥的行径供认不讳,丝毫就不打算为自己或者任何人脱罪隐瞒,扒多少层皮总之就是一条烂命。 真相就如当初圈中传闻那般,这位野心勃勃的奇男子古耀庭,就是赵家世子赵槐风的“相好”,而在赵家老子赵世衍一手操办多年的上流社会养成游戏中,古耀庭又同时扮演着助纣为虐的施虐者角色,共同欺凌那些缺乏反抗意志和能力的鱼儿们。 马仔们纷纷落网,能交待的都已交待,该伏法的也已关押在拘留所里,等待法律和正义的迟来审判。然而正义的触手最终上有封顶,法律的权威竟就在古耀庭这人的天灵盖顶上,摸到尽头了。 鲍正威局长也三缄其口,案情解读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叙述卷宗里原本就没写清楚、讳莫如深的内容。一切全靠个人尽情地解读和脑补,警方内部个个义愤填膺深恶痛绝,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明日,据说赵家老子在西山别墅有一场圈内老人儿的茶话聚会,同时亦是已故的赵家老革命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会,赵家老鬼和大鬼都会出席露面。在碧海云端的上层,仍然是一片金光笼罩,风雨祥和,不会感受到人间黑风冷雨和牛鬼蛇神落网的丝毫影响。 茶话会和诞辰纪念会,能碰见赵家父子俩么? 即便当场遇见,谁又能耐他们何? 第一百二二章 终生之约 午饭后, 严总咬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 晃荡在燕大校园操场的跑道上,闻着塑胶与尘土混合的粗暴味道, 张开双臂拥抱敞亮的蓝天。 严小刀在操场上又碰见陈瑾。那小子一个人闷头投篮呢, 正觉着寂寞无聊。 严小刀吃饱了心情好些, 豪爽地招呼陈家小子一起打球。 人生的缘分际会与生死悲欢,就是这么奇妙, 在柳暗花明时将父辈的恩怨画上一个平静的休止符。陈九腐烂了, 戚宝山投海了,严小刀现在和陈瑾同学在燕大操场上打篮球。 他们还招呼了另外几个小年轻的一起打球, 总之谁都不认识谁, 临时凑成两支杂牌队伍。严总就是个孩子王, 瞬间年轻了十岁,跟一群半大小子在球场上撒疯,弄出一身臭汗。 严总没有浪费陈瑾的后场传球,好几次上篮得分, 还奋起来了一记暴扣。 陈瑾说话还是那个很酷很屌的口吻:“小刀哥, 您可以啊, 老当益壮!” “操,你刀哥可还没老呢。”严小刀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陈瑾,“你小子甭猖狂!” 陈瑾歪着头咧嘴“嘿嘿”一乐。 严小刀往本方后场走回来时,两人很随意地击掌,竟然混成很有默契的队友…… 严小刀瞟了一眼场下坐着围观的凌先生:来打球啊? 凌河伸出穿着夹脚拖鞋的一只脚丫子! 凌河宁愿就坐在场边,纯欣赏眼前耐人寻味的景致。严小刀上身只穿黑色紧身背心, 胸膛露出漂亮的肌肉轮廓,脖颈和后肩汗水横流的样子,性感极了。 凌河趿拉着凉拖鞋在操场边的阴凉地下徘徊,心神不定。电话终于响了,他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刻,该来的一定会来。 他总喜欢暗中监视小刀的行踪、偷窥、费尽心思地揣摩对方心意,这是一种打从少年时代就养成的偏执人格强迫症。恰恰因为,他同时也被别人时刻监视着行为动作,一刻都不曾被放过。他今天来到燕大校园,他背后的人一定已经知道了。 “小河,你去燕大了?你见到宁恒谦教授了?”凌煌在电话里因心潮暗涌而声带沙哑,语调兴奋,“就是我以前常对你提起的,云舟当年的导师宁教授。他应当知道一些事情,他也很器重你的父亲!我带了人过来,我们现在就在燕大东门……” “……没有,我没见。”凌河心不在焉,不停瞟向篮球场上那位动作潇洒的爷们儿。 “小河,你什么时候去见他?就现在,去见宁教授,告诉他真相!你当年也认识宁教授,你们原本就是熟人,你又长得酷似你父亲,宁教授但凡看见你,定然激动万分难以抑制悲伤情绪,我们提供的计划他一定会满口答应。明天就是赵家父子一齐露面的聚会,这是个千载难逢机会,我们就可以……”凌煌音调渐升,一激动就开始神经质,简直让人头疼。 “我不想见了。”凌河淡淡地拒绝。 “……小河!!”凌煌突然嘶声质问,“什么叫作你不想见了?凌河你在想什么?我们已经距离魔鬼的心脏这么近了,我们已经将这群丑恶卑劣的人撕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这些人就要把卑劣狼藉的真实面目暴露于天下你难道现在想要放弃?你不想给云舟报仇么小河?!” “我还能怎么报仇?我去杀人放火么?”凌河喃喃地质问对方,也是扪心自问,树影在光芒刺眼的地面上婆娑,刺痛他的眼,“我不想连累他。” 这个“他”意指的谁,凌煌也听得明白。 严小刀甚至替他面见古耀庭,与之对峙、受伤,面临很有可能的追责和牢狱之灾,凌河不愿意再来一次,不愿连累严小刀。更何况,小刀现在的心情状态让他十分担忧,寸步不能离开小刀。 “小河,你真让我失望,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变了!我没想到你如今变得如此懦弱颓废!”凌煌仿佛陷入怒不可遏的情绪,反复循环式的喋喋不休,“你我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个目标,你畏首畏尾只求自保而前功尽弃你对得起你的父亲吗?!云舟如何惨死在你面前你忘了么?你还当真以为你自己姓凌?你已经习惯了凌河这个名字就想要坐躺在温柔乡里忘掉你的深仇大恨么?你现在就可以把这个名字毫不留恋地抛在地上,你忘了你是谁?!” 凌河肩膀发抖,浑身都不对劲了。 他藏在裤兜里的左手,一直紧捏着一只酒红色的丝绒盒子,难受而辛酸。 “我就是为报仇而活着么?”凌河哑声说,“凌煌,对你而言,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在你心里代替顾云舟的影子,在你的复仇大业上做你的马前卒、做那个推在前台跳给鬼看的标靶。你能不能也放过我,从今往后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安静地生活,别再纠缠我。” “……卑劣,怯懦,令人失望。”凌煌愣住片刻,斥责了一句。 凌河听着那些剜他心肝的刻薄的话,沉默着拿开手机,没有挂断,也不想再听。 他也曾经对周围的人这样刻薄恶毒、不依不饶,在恶性循环中无法自拔。 这些话已经听了很多年,经年累月的彼此互相折磨,这就是他和凌煌之前真实的养父子关系。这段关系就是用“报仇”这充满血泪而心态扭曲的两个字强行咬合在一起的。 血缘之悲,一辈子都逃不开,逼得他喘不上气,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常陷入冷汗窒息。而瘫痪在床别无所恋的凌煌先生,也已在这条路上走火入魔、丧心病狂! 在温暖的人间与充满浮冰的寒冷鬼域之间徘徊,凌河挣扎得很矛盾,在他终于爬上阳光普照的彼岸,漂泊十余年找到了心之向往,他确实变得怯懦犹豫,变得不思进取随遇而安。他也生怕眼前的美好会被一阵风吹散,成为戏弄他的一道幻影。他手里唯独想要牢牢抓紧的就是严小刀,无法承受失去和分开。小刀偶尔眉心一蹙、一个细微表情细腻动作,都搜肠刮肚牵着他的心。 “好,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了,我现在就去见宁恒谦!”凌煌在挂断电话之前,是这样说的。 “你去吧,随你折腾。”凌河冷淡地回应。 “呵,你辜负云舟,我永不会辜负他。”凌煌突然冷笑了一声,竟透着压倒了凌河的畅快得意。 “……”凌河又是一抖,沉默间尝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才是那三天三夜72小时的亲历受害者,他永生难忘,他永远都无法解脱。 毕竟是久坐办公室的老板,年纪不比当年,严小刀打了一个多小时篮球,浑身热汗蒸腾,体力消耗大半,终于跟小年轻儿们摆摆手,哥不打了,哥歇菜啦! 凌河的关注视线滴水不漏就罩在小刀身上,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正好这时从小卖部端回两大杯冰镇石榴汁饮料。其中一杯他递给小陈同学。另一杯饮料,凌河亲自撕开吸管包纸,将吸管插进塑料杯盖。 严小刀眉眼上都沾满汗水,夏天晒黑的脸挂一层汗,显得晶亮透彻,心情明显比早上好多了,难得轻松忘却烦恼。 凌河将饮料杯递给小刀,随即慢悠悠转过身,一句话没说,淡然从容地走开。 严小刀想道个谢都没来得及;想如往常那样扶一下对方的腰,一伸手,毛儿都没摸着。 严小刀也渴坏了,急需补水,垂下眼皮猛吸了几大口,吸掉半杯冰石榴汁。他手里的饮料杯发出极轻微的“哐当”响声。他将视线聚焦仔细一瞅,耀目的阳光下闪烁着一个更加耀目的东西! 就在饮料杯的这根吸管上,套着一只精致的白金指环。 低调华丽的光泽,沿着饮料杯晃动的幅度向四周散射。指环的影子恰好透射到杯中的浅红色饮料里,呈现一圈悬浮的绰约的光影,精致动人。 严小刀愣住,大脑像被头顶的艳阳烫出一大片空白,热度瞬间烧穿了他。 他茫然抬头撩了一眼凌河。凌先生已经大步走开几十米远了,就没回头看他。 他再低头端详这只指环,珍视地、小心翼翼地把指环从吸管上取下来。这东西竟然在这种出乎意料的时刻和情境下掷到他面前,让他猝不及防之间就被澎湃的浪潮拍傻了、吞没了! 小河。 小河…… “凌河?”严小刀轻声喊了一句,声音都不像自己的。 凌河一马当先走出去老远,走向烈焰般的阳光喷射出来的方向。他已经决定了人生前路方向,就绝不再回头走回那条老路。他从裤兜里掏出丝绒小盒,把另一只指环套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就是这样,足够了。 原本脑拟了一万种火热浪漫的方式,事到临头选了最无趣的一种,好像已经不需要任何郑重其事的、做作的仪式感,不过就是把早就套在两人心上的承诺铸成一块具有实质重量的小件金属,再套到手指上。 他特别理解小刀的困境。他垂死挣扎了十几年,甚至在遇见严小刀之后才得以平复摆脱那些恶劣心情,现在要求严小刀用三五天的时间走出来,就当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小刀的痛苦,一定一如他这十多年在黑暗冰河中浮浮沉沉的心境。 他对小刀想说想做的,就在这对戒指。 情之所至,许以终生,你我默契,不必明言。 我对你守护一生的心意坚定不移,正如你对我的…… “凌河你站住,你给我回来!”严小刀试图喊住前方一溜烟儿逃跑的妙人。他走路追赶的两条腿也不像自己的,浑身的汗液和情绪都蒸发了,眼里心里也只有凌河。 他当然明白凌河为什么这时拿出戒指送他。他这些天都在做什么?他这些天都像一具狼狈的行尸走肉,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哀情绪中,懦弱而顾影自怜,在尊严极度受损的境遇下刻意冷落回避身边最亲近的人。 身世的真相确实对他是一记沉重的情感打击,摧毁了他多年来的沉着和自信。他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他无论怎样碾压自己的尊严底线尝试宽容大度,都无法接受和原谅某些事。凌河自始至终比他承受着更多艰难,但从不抱怨。 第137节 凌河竟然向他求婚。 求婚这事儿竟然让这小子占了先,简直不像话! 这件大事原本应当由他来做。严小刀早就有筹谋计划,一对戒指他先前悄悄地买好了,在医院疗养无所事事期间曾经揣摩了各种求婚方式,还计划出其不意地来一趟海外旅行讨凌河的欢心,然而随即就被那一记沉重的打击砸晕了,让计划暂时搁浅。 “小河!……”严小刀毫不犹豫地把指环套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这种事不用考虑。他甩开大步去追凌河。 时间接近黄昏,凌河走向夕阳坠落的方向,逆光的背影在严小刀眼膜上晃动一块黑斑,看不清楚,只见白衣飘飘。 校园西大门的往来车辆再次增多,路面出现繁华的拥堵。 凌河走出校门思绪万千,让晚风吹乱他的头发,松了一口气。他特意没往东门方向走,就是不想撞见凌煌。他用强大的意志烫平了自己往复挣扎的情绪,真实的心意随即笔触清晰地从心底浮现出来——他想要与严小刀共度余生,想要重返人间,这样的心意如此坚定。 西门外社会车辆繁杂,自行车与电驴在拥挤的缝隙中左右逢源,眼前一片嘈杂混乱。 也就在这时,仿佛拿捏准了时机,一辆黑色轿车猛然冲向街边,以急刹车的方式生硬地停在凌河身旁,停靠位置十分精准。车门“砰”一声弹开,明显撞到了凌河。两名身材壮硕的男子跃出车厢,顺势将凌河扭住就要往车里塞! 凌河瞬间反应过来,果断后退躲避对方的擒拿和纠缠。 凌河怒目而视:“干什么?!” 他的夹脚拖鞋在第一时间就甩飞了,赤脚踩过粗糙的地面。他一脚踹开某个不明身份人员的攻击,另一人又扑了上来。 严小刀其实紧随其后就跟出西门,就在凌河身后不足二十米远,事先完全没有料到。 严小刀抬头发现险情,凌河已然孤身陷入一层包围圈。严小刀万分震惊,刀刃瞬间从肋下移至指尖。他从背后扑上,一刀毫不犹豫划向一名打手的后心! 光天化日之下,校园门口公然驱车劫人。 所有路人皆猝不及防。对于那些低头忙刷手机匆匆路过的学生和行人,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这短短十几秒内发生了一桩意外。 来人目标明确,独独瞄准了凌河,就没打算纠缠恋战,意在劫持生擒。凌河踹飞又一名打手的同时,只见一只细小针管在他无从防备的空档中向他锁骨之间最脆弱的部位刺过来,金属针头喷出透明液体。他只能将自己要害位置避开,却无法避及那根针头斜着刺入他胸口肌肉…… 凌河发力挣脱针管,让恐怖的断针留在胸膛上,针头迸出一道血痕! 严小刀惊痛地大吼一声。 他已经踢翻了一名打手,双手却没有够到凌河。只有几步之遥,他眼睁睁看着凌河脚步突然踉跄几乎仰面摔倒,眼神不对了。凌河随即被人拖起来,野蛮地塞进车厢…… 黑车劫到目标立即启动开走,半秒钟都没拖拉,不与严小刀缠斗,看起来将这种当街劫色的罪恶勾当演练得无比娴熟、经验丰富。黑车在一阵尾气烟尘中逃之夭夭,没有留下任何牌照号码和标识。 严小刀在那瞬间几乎是崩溃般的愤怒、震惊和绝望,无法自持,浑身的血都冷了…… 凌河刚刚向他无言地求婚。 凌河甚至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二人约定终生的指环就套在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两人共同的温度。这一切的撕心裂肺都是真实的,像人间噩梦。 鲍局长和薛队长迅速接到严小刀的报警求救电话。 鲍正威亦现出万分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顾云舟的儿子在十几年后,就在燕大校园西门之外同样的地点,以当初顾云舟被劫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遭人劫持失踪! 他们原本安排了人手盯梢保护凌河,但在古耀庭顺利落网之后就略有懈怠,终归是忽视了,在古耀庭的背后,竟然还有人如此明目张胆践踏社会秩序的底线? 专案组人马迅速集结,警牌车队冲出市局大院,拉响的警笛在燕城黄昏夕阳的血色中长鸣…… 一夜漫长惊痛的无眠。 第二天清晨,西山晴朗,山脉连绵苍翠。明净的天空对它庇荫下的人间罪恶仿佛毫不知情,或者明明知情却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四面八方的专车汇集到西山别墅的院落大门外,显贵宾客云集一堂。大部分来宾都保持着惯有的低调作风,身着黑色或灰色的正式衣装,在保镖或警卫员的陪同搀扶下,进入别墅大门。然而,车辆的牌照、出没的地点、以及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密集警戒阵势,已经彰显了这些人物稳坐云端的超然地位。 别墅大厅内簇拥摆放着许多巨型花篮,气氛热烈祥和,头顶赤色横幅写有“纪念赵继修同志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等等字样。 赵家父子今日在西山别墅主持召开诞辰纪念会,以及圈中老人儿的茶话座谈会,自己人叙叙旧,拉拉家常,联络感情。与会者皆是德高望重之辈,相互之间或有同袍之谊,或有家族姻亲,皆是支支脉脉同声同气。 赵家老子赵世衍,之前曾经管理下辖科学院研究所事务,所以今日有幸受邀的,还有科学院里几位骨灰级老爷子,其中就包括宁恒谦老教授。二人相识多年,曾经共事一所。宁恒谦就是赵世衍主持行政事务时期提拔上来的那批院士之一,赵世衍也因此认识宁恒谦手下的博士学生…… 宁恒谦手拄拐杖,孤身踏上西山别墅的台阶。 老教授今天没带博士生陪同出席活动,还特意叮嘱司机留在专车内休息,不用跟着他。 宁恒谦一个人进了西山别墅。他踏入堆簇着繁花的大厅内,空泛喧嚣的寒暄声不绝于耳。巨型横幅和花篮中鲜艳欲流的颜色在众人眼前奔放,却唯独在他眼膜上滴血,一滴,又一滴,将惨烈鲜红的血迹滴淌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地方。 凌河这一夜直接昏睡过去,也是在清晨时分醒来。 他醒过来时头脑仍然有些迟钝眩晕,知道是因为药物麻痹的作用。他缓缓调整呼吸,打开眼睫,越过之前那一段断片儿的记忆,回忆起他好像刚刚给严先生送了一枚求婚的白金指环。 指环就套在饮料杯的吸管上,小刀没瞎就应当看到了吧? 他没好意思当面表白求婚,扭头走开了。甜言蜜语的肉麻话天生就不擅长,他就擅长找茬儿骂人喷毒液。如今俩人感情太好,也没的骂了,对着严小刀他空有一身才华都使不出刀枪来,就只能在床上干了。 疲乏沉重的肢体一动就造出不和谐的声响,他发觉自己背靠着坚硬墙壁,被锁在墙上。他双手一左一右高高抬起,被铁铸的镣铐式样的玩意儿固定在墙上,双脚被同样固定。 这样的禁锢姿势着实可笑、幼稚! 这就是某个种群的恶毒杂种们自以为是的胁迫人的手段,以为这样就可以吓破他的胆子、摧毁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逼迫他屈服就范?特意将他劫持到这里,就为了这么个无聊的目的,这帮人在覆灭之前垂死挣扎再给自己多加一场戏,对吗? 这个房间、这整栋大楼的气氛都如此眼熟。时过境迁,可能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内外装修,房间装饰翻新裹数次,但这股熟悉的味道无法掩饰。他来过这里,十余年前,在他远没有现在镇定强大的年纪。 门外传来数人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今天的主角行迹匆忙地闪进他的视野,终于粉墨登场了。 第一百二三章 人间捉鬼 凌河望着走进房间的这位身着衬衫西裤正装的公子爷。 此人看似三十五岁上下, 从外貌不好说具体年纪, 身形消瘦,面容苍白疲倦, 站到他面前时, 脊柱明显有一个侧弯, 站不直。这么个侧弯的弧度,让这个人总是呈现一种苍白而扭曲的病态感, 活像一株长期沾染霉病长歪了不可救药的植物, 从内到外都很不健康! “你是赵槐风。”凌河平静地注视对方。 “凌河。”一脸病容的男子与他对视,目光虚滞, 这时抽出一只惨白的手掌, 抹了抹鼻子, 无形中更显焦躁和心烦意乱。赵槐风上下打量凌河,顺手从西装内兜抽出一块手帕,还替凌河擦拭前额和脖颈间的汗渍。 那只手帕都带有一股病态的浓香气息,不知喷了多少层香水。凌河鼻粘膜被刺激得发痒, 不吭声地偏过头, 躲开这位赵公子的突兀生硬的接触关爱。 赵槐风再回头时, 身后随从赶忙马屁抖擞地搬来一把软椅。这赵公子大约是身体极度孱弱,不能长久站立,要么就是太娇贵了,站着说话都有失他的身份。 “凌河,也没什么的,就是请你过来谈一谈么。”赵槐风坐下, 自己也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 “用肌肉麻痹药物往我胸口上扎,然后告诉我,你就是‘请’我过来谈谈。”凌河冷眼瞧着这个弱柳扶风似的病秧子。 他胸前三粒纽扣扯散开来,胸膛残留一枚针眼,暗黑的血痂已凝。 赵世衍的宝贝公子赵槐风,今天竟然没有如期出现在他爷爷的纪念会上,而是绑架了凌河跑到这里?看来,这位赵家的不孝子孙,在家族声望陷于烽火狼烟之际,仍然要把丢人现眼的一番事业顽固进行到底了。赵槐风不停发着虚汗:“凌河,我也知道,古耀庭现在在你手心里,我们谈谈条件吧。” 凌河立刻否决:“你找错人了,古耀庭在警方手里,不是在我手里。你今天应当直接绑架专案组那几位执掌印信的局长,绑我可真没大用。” “凌河我都明白,就是你,是因为你!”赵槐风嘴角抽筋似的战抖,一说话嘴就歪,“古耀庭他假若以前有得罪于你、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赔个不是?我罚酒三杯,我跟你鞠躬赔罪?你想要多少补偿,我们都可以……” “笑话。”凌河讲话声音并不大,深沉从容,细长的眼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古耀庭那个粗鄙不堪的东西,得罪过我么?他还不配得罪我吧?” “那你、你非要找他麻烦,逼他被捕坐牢,又为了什么嘛?”赵槐风一脸焦虑地欠身。 “为了恶心你啊!……呵呵呵!”凌河甩出一记轻松的冷笑,“为了让你们一家子后院起火罪行败露,抓心挠肝寝食难安。看你们过得不好,我就心安了。” “凌河你、你是这样……我以为你也算是个做事体面的人,你怎么……”赵槐风像目睹怪胎似的,瞅着凌河,平生没人敢以这种口气对他们家人讲话。 “我怎样了?!”凌河止不住抛出一串窸窸窣窣的笑,回敬道,“赵槐风你装什么痴傻白甜?得罪我的不就是你们赵家么?十余年前是谁心怀肮脏龌龊的心思、利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当街劫持绑架了我和我的父亲?是谁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把我至亲挚爱的人残害致死毫无人性底线?是谁高高在上道貌岸然还敢在人间厚颜无耻接受百官朝贺、对所作所为丝毫不以为耻无动于衷?赵公子,你有没有胆子现在去到你老子的茶话会上,面对你家德高望重的老爷子的花圈牌位你扪心自问一句,你们家手上沾了多少罪恶血腥,欺凌过多少纯良无辜?你们一家还有何脸面尚存活于世?你还敢在我面前喘气?!” 赵槐风:“……” 凌河确实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目标集中火力掐架了,口齿都懈怠了,战斗的欲望都快要被平凡隽永的二人世界美好人生消磨殆尽。赵公子的骤然露面找骂,就是一棍子敲醒了他的神智,点燃了他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复仇火种。 赵槐风也受惊似的打起寒战,一双浑浊迷茫的眼珠子瞅着凌河,似乎是对这些往事并不清楚,实际却又明明是清楚的,他是了解内情的。这人仿佛就是惊异于凌公子时过境迁这么些年,仍然对当初至亲之人离世心存报复的执念,还伶牙俐齿地念叨他。 赵槐风努力地睁着双眼,十分不解:“凌河,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你父亲他,人已经不在了么,现在咱们再说什么,他也不在了,但你还年轻,活着的还要活么!你这次千里迢迢回来,对我们穷追不舍死咬不放,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对你我大家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凌河敞怀笑了,确实有趣,这确是两个截然分明的世界,互相连呼吸的空气都无法交流。 他眯眼笑出最恶毒的表情,“我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赵公子,我就想看到你们赵家被扒皮揭面昭告天下的这一天,我想看着你们三代世家被满门抄斩永世不得翻身。我想看着你那伪君子老子拖着丑陋肮脏流脓的身躯爬在地上,跪在我的脚下舔食这个房间地板上发出的腐败腥气的血迹,舔干静你们自己亲手造就的一桩一桩罪恶!最后,我想听到你们向我细细致致地描述,你们一家子被投入油锅里煎炸、被扔进地狱里炼烤这一番销魂的滋味,究竟好受不好受?……呵,我很想听!” 痛苦的滋味,我凌河品尝了十几年,天道好轮回今天终于轮到你们了。 飘浮在云端的贵族们,怎会体味到人间的蹉跎和辛苦?又怎会品尝到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苦难孤儿的艰难半生?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以至于彼此间鸡同鸭讲,互相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执着坚持。 “何不食肉糜”这话,都显得小巧浅淡了。 凌河瞧出来了,今日赵公子招他前来,是“真心”想要跟他谈谈——凌河啊,你何不安之若素地接受并享受十余年前顾云舟被折磨致死的三天三夜回忆,然后,用这段可有可无的陈年回忆换得一笔好处或者赔偿金作为安慰剂,两家就此恩怨两清,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赵公子成功点燃了他已经黯淡的仇恨之火,让他瞬间变回在“云端号”上现身、在临湾5号码头凄风冷雨的黑夜里杀伐决断的凌河。 浸在骨血里的东西,他原来一丁点都没有改变。终于再次掉进冰封的河流,寒冷浸没四肢百骸,今日与这群恶鬼一起堕入地狱,一同化为灰烬渣滓,真痛快! “但是古耀庭他,他确实又没害你父母嘛。凌河你就替我跟姓鲍的通融一句,让他把古耀庭放人就得了,何必闹得不可收拾……”赵槐风从佝偻着的身影中抬起一双浑浊无奈的眼。那个很合他胃口和趣味的健壮粗鄙的男子,他还真有点儿离不开,几日不用如隔三秋似的!感觉分明就是中了鸦片毒的长瘾,饮鸩止渴一般越饮越欢,早就病入膏肓了。 “那位古少爷吗?呵,甭惦记了,他死定了。”凌河嫌恶地嘲笑道,“赵公子可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放下身段以高贵之躯逢迎将就那么个卑贱下流胚子,以身饲鬼你也不嫌丢脸恶心?古耀庭凭借天生巨物就让你们这群人宽衣解带屈膝跪舔,舔得称心如意难舍难分的!你从古耀庭贱人那里攒了一肠子的腐臭肮脏之水,浑身都臭不可闻,你跟他才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的浊物蠢货,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自掘你赵家坟墓。你二人的烂肉尸身化成了水儿一定能丰疆沃土滋养大地,供世人耻笑拍手称快!” 赵槐风:“……” 赵公子目瞪口呆,随即陷入粗哧乱喘冷汗频流。长期病弱纵欲过度之后,他的身躯如同一块千疮百孔的稀松的海绵。他无论心智和体力都扛不过凌河,真是白白多活了十岁,被泼辣四溅的毒液喷得满脸血! 他假若心性脾气再刚烈一些,这时早就像渡边仰山的下场,心脏病发快要气绝了。就是因为实在体虚肾亏,倒霉的赵公子连“被气死”的力气都没有。 他之所以用房间内现成的镣铐锁住凌河,也是因为打不过凌河,怕挨揍。 他与那通缉犯古耀庭,就是某种病态兼变态性爱关系的结合产物。谁会想到,家大业大身份高贵的赵家公子实质身躯羸弱,缺乏阳刚,不能人道,平生却偏偏痴恋觊觎伟岸刚强的男子,最喜好硬朗男风,最终拜服在古耀庭天赋异禀的不倒金枪之下,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但凡能够纵欲贪欢,高贵的菊花也是可以送给恶鬼吞食品尝的,上流社会的金玉之躯到了床上也不过是一团白花花颤动的烂肉。不知羞耻地分开大腿时,尖声浪叫足以颠覆他祖宗三代家世门楣上铭刻的光辉。 …… 诞辰纪念会在祥和气氛中顺利进行,茶过三巡,老人们围坐在宽敞的会场中,观看介绍表彰赵老同志生平的纪录片,聆听纪念性质的报告发言。 这样的座谈会满耳是假大空泛,令人昏昏欲睡,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今天纪念吹捧他家,明天还要过来纪念吹捧我家,权势和荣耀在几大家族之间击鼓传花,彼此同气连枝。 主席台上的人结束一段冗长的报告,现场大屏幕上开启又一段特意为座谈会制作的纪录片。众人低头饮茶,再将稀稀落落的视线落在前方大屏幕上。一阵略微诡异的“滋滋啦啦”声音释放出来,让大伙一开始以为播放设备发生了故障。 设备其实运转正常,只是播放的东西不是预先准备的纪录片,而是被人悄悄调换了插在接口的移动硬盘。 屏幕上突然闪现一些无比熟悉的身影,每个人的脸庞面目如此清晰,举座皆熟。只是,这些人面目上挂着猥亵恶劣的笑容,发出某些特定场景下才会发出的喘声、刺耳的水渍声。大部分人的身躯一丝不挂,把衣冠覆盖下的丑陋昭显于天下! 视频中遭遇侵害的人物可能是麦允良,也可能是十余年前的顾云舟,看不清楚了,因为受害人被打了很模糊的马赛克,但是侵害人个个儿清晰地露脸。每人的脸都无比鲜活生动,动作千姿百态,场面群魔乱舞,每一帧表情都让人确认他们的身份。 这太可怕了。 这简直比任何一部恐怖片都更可怕。 因为魔鬼竟然露脸被曝光了。 会场内“嗡”得大乱,举座皆惊,许多人惊愕惨白,随即陷入眉来眼去和窃窃私语式的惊惶的交流。 第138节 赵家老爷子赵世衍,木然盯着大屏幕上他自己颤抖着皴树皮的陋躯。在这个镜头中,在久远的一段回忆里,他记得确实有这样一位相貌倾城、温文尔雅、气度超然的男子,他好像那时正从那男子痛苦扭动的身躯上下来,晃动着走向蜷缩在墙角里那无助的男孩…… 赵世衍如泥塑木雕一般静默,随即身躯陷入战抖,周围人影憧憧,人声嘈杂模糊。 屏幕上开始爆出触目惊心的血字,字字都带血,质问着,控诉着,直指十余年前命案以及“金砖宝典”的真相,将一个个丑陋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列上。 主讲人吓得失魂落魄,跑到大厅后方,手忙脚乱地试图关掉摆放在那里的放映机,惊恐之下却关不上,任墙上的大屏幕不停歇地走向三天三夜模式,音量未减反而越来越响震耳欲聋!这人也是庸才,大脑短路犯蠢,直接拔掉电源插头才最省事。 满座皆惊时,宁恒谦教授在混乱的会场上默然静坐,不看屏幕,也如一座暮气沉沉的雕塑。 他早已悄悄揭下手上一双薄膜手套,塞进自己裤兜。只是实验室里最常用的防护手套,轻薄无痕,但足以遮掩指纹之类的痕迹。 宁恒谦的脸蓦然间无法挽回地衰老下去,从每一道皱纹中现出万般悲苦的神色。 他需要做的事情也完成了,为了他的学生顾云舟。有些事他当初发现蛛丝马迹、有所怀疑,但面对他如螳臂当车绝对无从抗拒的上峰强权,也只能沉默着吞掉怀疑和不安,多年来沉浸在愧疚和遗憾之中…… 他总之都年近八十了,老到这个年纪和资历,他也可以为所欲为无可畏惧。一条老命行将就木,不必考虑什么后果!宁恒谦摩挲着拐杖的抓手,缓慢转身,悄然离开会场。 就在宁恒谦离去的方向,距离西山别墅大院百米之外,轮椅上坐着兴致勃勃翘首期待大戏鸣金的凌煌先生。凌煌双眼视线卓绝,脸庞在阳光下泛出金铜色光泽,在一切计划就要大功告成大仇得报之际,十根手指都激动发抖。 宁老教授与坐轮椅的凌煌擦肩而过。老人木然地蹒跚行走,不去看凌煌的表情,仿佛就根本没见过、不认识对方…… 赵世衍不知有没有看出宁教授今天在会场上的不寻常神情举动。 他可能看到了,察觉到了,也可能根本没预料到会被人背后插刀。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机会和力气再追究了。 他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一具已提前散发尸臭迹象的皮囊。 这场所谓纪念会茶话会,本就是他赵世衍临死前的最后挣扎,想要在圈内暗中寻求庇护和支持,企图大事化小逃避这一劫,却没想到自掘坟墓,纪念会变成他的公开丢丑大会!可以想象的,企图搞死他的人一定已经将这些证物捅到更上面…… 赵世衍在座位上剧烈颤抖,裤裆之下突然一颤,一股恶臭之气逼入周围人的鼻息。其余人下意识嫌恶地掩住口鼻,赵大人突然半边身子抽动,身躯缓缓向一侧倒下去,头朝下栽至地板上时白眼冒出青光,眼仁污浊,呈现嘴歪眼斜的明显中风现象,并且屎尿失禁。 这人一定自知大祸临头在劫难逃,一定感到了四肢百骸上松动的烂肉一片一片散去,黑色泥沼黏稠的淤泥将他灭顶吞没…… 周围人大呼小叫,救护车叫嚣着冲到西山脚下。 警方也已到达西山别墅,但碍于身份限制不敢直接冲入别墅重地,也没有鸣警笛,对各方都保存脸面。专案组领导通过与个别提前离场面色难堪的宾客交流,得知凌河今天并没出现在这一会场。 鲍正威立即打电话,通知往燕城另一方向出击寻人的薛谦等人:“凌河不在西山别墅,上次古耀庭交待过的那些秘密地点,你们现在认为哪里最有可能?” 薛谦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跟那谁刚刚讨论过了——顾云舟当年遇害的地方。” …… 这里是在燕城北部山区脚下,一处名叫雁荡湖的风景胜地。 雁荡湖景色最为秀丽的一处湖滩,没有面向公众开放,常年环形封闭。一些造型雅致的别墅被绿意浓荫半遮半掩,人迹罕至。 这就是古耀庭交待的一处游戏交易和举办场所,定期排开载歌载舞活色生香的筵席。享用者们经常翻牌点号,或许就是按照十二少典册上的号码顺序,点2号、3号、6号、8号前来同乐。 可惜啊,最受垂涎的1号当年逃掉了,不然一定是雁荡湖周边别墅夜半歌声人肉筵席上最受宠爱的美人,一定恩宠不衰。 凌河双腕仍被禁锢,长发披散,唇边带着一抹微笑。 别墅窗外一束光芒射入,打在他的侧颜和身躯上,在他脸上留下一丛迷人的阴影轮廓。他头顶好像有一轮光彩,在墙上形成半圆形的光弧,光芒守护着他。 赵槐风抽着鼻息,似真心诚意地对他忏悔,我们家愿意补偿你一笔钱,弥补你父母过世对你造成的肉体和精神创伤! 凌河你本就在国外逍遥自在,你就不该回来搅事儿,我们家在瑞士银行有一笔超过两亿美元的存款,这笔款子可以全部转移到你名下,一亿美元换一条命,两亿换你双亲,这样值钱的两条命,对你应当也足够了,可以供你一个普通人下半辈子过上天堂般优越富足的生活! 是的,你母亲也不幸死掉了,只是剂量出了一丁点小差错啊,当初真不必直接弄死她,凌河,实在抱歉,你不得不再喝下这碗“肉糜”了…… 赵公子拖着病弱的金躯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徘徊良久才发觉他根本找不到办法来对付凌河,警方捏着所有人证物证,凌河还怕什么?赵公子只能唠唠叨叨不断恳求凌河同意这丰厚的条件,从警方手里换回古少爷,与专案组疏通求情,放过他们赵家,从此不再追究旧事,双方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赵槐风在他一家大难临头之际,还惦记着捞走他那位皮糙肉厚的老相好,幻想与古耀庭那家伙远走高飞,远赴美国继续逍遥享乐。 然而,凌河一句话打碎了他的美梦。 凌河冷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们赵家就快要完蛋了。赵槐风,你知道今天西山别墅的诞辰纪念会上,会发生什么热闹精彩的事情?” 赵槐风心烦意乱:“……什么意思?会发生什么事?” 凌河瞟一眼墙上时钟,心里有数,对这人打个眼色:“你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你那个人渣爹。” 赵槐风半信半疑地指示助手拨电话。助手接通电话即脸色大变,不敢汇报,直接将电话递给赵公子。 “什么?你说会场上放什么东西? “我父亲怎么啦?……他现在怎么了?!……” 赵槐风像被一盆开水淋头,眼眶烫红。他以为今天这场交易可以是一场拉锯战,后面跟凌河还有的谈,软的不成再来硬的,没想到被人直接切断后路、釜底抽薪。 热汗蒸出他全身毛孔,“刷”地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流,赵槐风差点儿没站稳跌倒在地:“是你干的?……凌河,这是你干的?!” 凌河仰面大笑,快意淋漓…… 阳光打在凌河的眼睫毛上。他锁骨正中位置,脖颈皮肤最脆弱的地方,被一根粗大的金属针头扎了进去。 赵槐风那时浑身抖索眼睛通红,很没出息没面子地哭求,凌河,你就软化了吧,屈膝吧,我没想要害你,原本就是一场顽劣的人间游戏,不玩儿人命嘛!只要你肯屈服,我们根本不想杀死你,你为什么这样心思恶毒而不依不饶呢? 你一定要走你父亲的这条老路么,凌河?顾云舟当初就是因为不识时务不肯屈服,被一针又一针地强行喂药,最后死在床上。凌河,这根针管里有兴奋剂、肌肉麻痹制和春药壮阳药,这些药物会让你最终心脏狂跳、血脉偾张、心智失常、在意识亢奋的状态中被折磨至死,你难道要选择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能结下多大仇啊…… 凌河笑得绝美,对着赵公子吐出一口毒液,吐在对方脸上,回敬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针管喷溅出透明可怖的液体,一滴一滴融入凌河的血管。 那些东西让他的肌肉不听从指挥地失控抖动,浑身内循环发冷。有些地方鼓胀出来,有些地方凹陷下去,他陷入被动的痉挛颤抖,眼前逐渐模糊…… 赵槐风就这样在丢盔卸甲走投无路之际,扎了凌河一针管。 赵槐风也自有一番别致的怜香惜玉之心。在他心目中,对待凌河这样的人,不能动刀动枪放血,破坏了容颜,就该是这样干干净净的死法,身上顶多留个针孔,多么好看。 他原本还真没想干掉凌河,因为干掉凌河也没用啊。他寄希望用一座大金山碾压了凌河,以金山达成交易,但是可耻地失败了。那两亿他原本是掏出来贿赂鲍正威和专案组其他大员,但全部遭拒,这种时刻没人再敢保他们一家子。他又对凌河毫无办法,凌河就是不见棺材不封嘴的那号人。 赵公子在助手和保镖们的搀扶下,匆忙之间踉跄着迈出房间,一伙人面色灰败行迹混乱。 “监控都抹掉了吗?” “进来之前就把监控都弄掉了。” “房间里痕迹都抹掉,抹掉……” “……” 赵公子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慢慢走下楼,就差找个滑竿抬着他了。这些年快要被古耀庭榨干最后一丝阳气,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才叫烂到“命根子”上。 一名保镖拖在最后,负责料理现场,等着凌河咽气,然后招呼其他人彻底处理掉凌河存在过的痕迹,让凌河人间蒸发。 房间里这时偏巧就剩他们二人。 凌河在极度虚弱时侧颜依然动人,鼻梁、嘴唇至下巴的弧线在阳光下很好看,只是气息逐渐衰微,头部一寸一寸低垂,最终下巴抵住锁骨正中的针管,眼皮阖上…… 那保镖神情明显焦虑,来回走了几趟眼神游移,这时突然毫无征兆地大步上前,手伸上去往凌河胸腹和大腿摸了几下。 这家伙的“焦虑”原来是把持不住,这种时候竟然动了两分凡心,试图趁机揩油。 凌河一动不动,看似已经失去意识就要咽气了。 那保镖估摸是觉着,凌河这样被固定在墙上的姿势,让他很不方便“下手”,反正很快就要处理掉的,不留痕迹…… 保镖将凌河手脚位置的镣铐依次打开、卸除,看着凌河脱力一般从墙边滑向阴凉的地板,也是色令智昏色迷心窍,或者说,就没见过这等人间绝色,这人迫不及待扑上去,手伸向凌河裤腰…… 这家伙手指都还没摸到关键位置,凌河突然睁眼,眼神射出刻骨的寒凉。 双方视线遽然交错的瞬间,凌河一掌砸在对方耳后软骨位置。就是他前几天砸严小刀的那一招,这次是拼出他能使出的全部气力,一掌将对方直接切换成窒息状态! 凌河从地上爬起,明显顿了一下,从喉部至胸腹一阵剧烈痉挛。 他自己拔掉插在脖子下面的粗大针管,回手就将针管狠狠插进对方脖子的主动脉血管,将剩余液体一滴不剩地推进去了,再从对方后腰拔出枪来。 他跪在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在他的视野里,楼下大门口冒出头来的一行人,可不就是仓皇而走的赵公子。 凌河头发散落,半边长发挡住他的脸。 他另半张脸面容严峻,一丝不苟,端枪瞄准了赵槐风踉跄前行的身影,瞄准对方头部要害。 这是一把带有消音装置的短枪,不够趁手好用,他还是更擅长使用军用步枪或半自动全自动猎枪。但这已足够让他今天彻底地复仇,爆掉赵家公子的头颅。 凌河举枪的手一直是抖的。他用强大的精神意志去抵御药物在他浑身血脉里左冲右突的膨胀感。 新鲜的血从他颈间的针眼处不停溢出,汇成一道细长的血线,流经半裸的胸膛,一直淌在地上,快要流光他仅剩的体力……他双眼愈发模糊,仍然咬紧牙关盯着赵公子缓慢移动的后脑勺,直到对方被保镖架着塞进后车座,让他失去狙杀的角度和机会。 他最终没有开枪爆了对方。 凌河眼眶酸胀,眼底洇出一片白色水雾,觉着对不起他的父亲。 在那瞬间让他迟疑发抖的,不是药物,药物都不足以碾压他十五年间早已百炼成钢的强大神经和坚定不移的复仇之心。碾压他的是他对严小刀这个人的万般不舍和留恋。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在抬枪的有限视野里,看到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指环。 他昨日刚刚向小刀求婚,不想毁约。 他得对这样的决定负责,他还想要与小刀共度余生。 专案组大队人马包围雁荡湖某栋别墅,前来救人。 薛谦是随车跟着燕城本地的专案组刑警队长,轻车熟路就找到明确的位置地点。 警方人马是眼瞧着赵公子逃进黑色专车,从别墅大门前仓皇驶离。 严小刀冲下车的一瞬间,眼眶是爆红的,手里已握有利器,就要射向后车窗映出来的那位金贵人物的后脑勺。他一夜未眠的痛苦决绝都集中在刀尖一点。 薛谦眼明手快抓回他,死死按住了他的手掌,没有让他把这致命一刀飞出去。 薛谦低吼了一句:“我不想让那家伙死在你手里……先救人!” “先救人”这仨字叫醒了严小刀。几人正要冲进别墅正门,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发出“砰”一声闷响! 随之被爆掉的,是赵公子专车的一只轮胎,胶皮四分五裂爆成一堆烂瓤子。 警队人员包括严小刀都是老江湖,有经验的,这闷响就是带消音器的枪击发的声音。 其余人下意识地冲向四周掩体,临时护住要害躲避袭击。唯独严小刀原地没动,仰面往楼上方向寻觅。 他就知道一定是凌河。 他目睹的就是凌河侧身持枪的身影。凌河长发垂落面颊,眼神看不清楚,身形似乎剧烈发抖,却又是让人猝不及防且无比精准的一枪。赵公子的黑车歪斜着冲向马路牙子时又爆掉第二只轮胎,这回彻底跑不了了,以骑上路肩的狼狈方式熄火不能动弹。 凌河滑落,身影从窗口消失…… 特警持枪打碎正门门锁,所有人员涌入大楼,控制各个房间,地毯式搜查…… 严小刀再次见到凌河,是在这栋楼二层最大的房间里,这就是“游戏房”。这栋房子里的气息就透着令正常人感到浑身不适的寒凉与恶腥味道,地板缝隙中分明洇出陈年血迹的气息。装修风格和墙上的装饰品光怪陆离。夜晚灯光灭掉时,点上烛火,这房子里就要上演鬼影憧憧的恶毒游戏。 凌河静静坐在窗边的地板上,靠墙的身躯一动不动,双眼却是睁开的,好像就是在等待严小刀前来。 突击的警员见此场景,先把昏倒在一旁的赵家保镖拖到一旁铐了。 急救人员迅速替换下警员,就地为凌河做胸部按压,打过敏针,插管,输液…… 第139节 凌河躺在地板上接受一堆人七手八脚的急救,双眼仍是睁着的,翡翠色的瞳仁仍然鲜活动人,嘴唇轻动,就是有许多话还要对小刀说。 严小刀全部意识浸没在巨大的痛楚和愧疚中,无法言语。他抱着凌河的头,双手颤抖,把凌河抱在他怀里。他没有保护好爱人,差点儿又把这个人弄丢了。 凌河下唇正中挂着清晰的齿痕和血水,血线将下巴从正中位置一分为二。严小刀抖着吻上那些血痕。 凌河唇边浮出笑意,坚强地对他一笑,胸口猛地一颤,心脏气息已十分微弱。 严小刀就跪在凌河面前,轻吻凌河的嘴。两人嘴唇都是冰凉,互相焐热对方,直到急救人员忍无可忍地推开严小刀,给凌河扣上氧气面罩。 严小刀用自己戴了指环的手攥住凌河同样戴了戒指的手。 他不断地对凌河安慰和承诺:“小河,我答应你了,我愿意。 “小河我愿意。” …… 第一百二四章 【尾声一】滚滚红尘 闹剧过后, 神鬼蝼蚁齐齐现身, 人间众生哗然。 巨舰在黑暗沼泽内倾翻了,水面不再风平浪静。大鬼小鬼纷纷弃船掉海之后, 下一步遭到抛弃的, 就是这条大船本身了。再不抛弃掉这恶心肮脏的东西, 海水都要被它染脏。 赵家父子的声望迅速败落,鉴于往日的功勋职位, 这事儿暂未公开处理, 但一切彰显地位身份的头衔全部悄悄撤下,从公众视野彻底消失, 电视、报纸、各类新闻都抹掉这人的名字, 只待最后的处理。 赵世衍中风瘫痪在床, 四肢都不能动弹,从往昔的金玉满堂沦落到今日的屎尿糊床,纯属自作自受,在苟延残喘的病态中等待对他的最后审判。 内部对其人的判决定夺, 也曾出现意见分歧, 是把这人弄活过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还是半死不活不了了之,还是直接拔了管子让这丢脸的家伙赶紧死掉,这样不统一的意见状态让赵世衍在重症病房里多喘了两个月。 张文喜被人从宝鸡请进燕城。 遇上这种事一般都会想到去请他,就问他一句,这人能治还是不能治了? 张文喜在重症病房门口露了一脸,闻着那股腐败的尸臭气味就觉着不对, 都不想进屋,痛快地一咧嘴:“呃,糟心呦,饿不给治!” 究竟是不能治还是不给治? 张神医就吭了三个字,就是“不给治”,不解释。 张文喜已有几年没来燕城晃荡。上次他被强制过来燕城“公款旅游”,还是参与对侯家老爷子的会诊。当然,那回他也不给治。 解释啥?真要解释,就是治这种病人会“丧德行,遭报应,坏了祖坟上的风水”。小神医祖上几代的坟头宝地风水朝向可重要了,所以张文喜坚决不给治。 张文喜于是又有机会在燕城吃喝玩乐游历一番,顺便找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好哥们叙个旧,让情敌也吃吃醋! 张文喜从他那位神通广大的竹马小伙伴那里,听说了圈内关于赵家父子这场闹剧的始末缘由。他听狗血八卦饶有兴致,于是顺手就在银行账号里用几根指头拨弄一番,往凌河当初为他汇款的账户打回去那一千五百万,回了一句调侃:【遥祝一对佳偶修得姻缘善果终成眷属,薄礼奉上。】 与此同时,专案组将案情卷宗全部汇总上交,结案了。 结案报告以及历经十五年的全部卷宗资料,据说装满了两辆大客车,直接拉走封存。 涉案的几家人物,或多或少都受到波及影响。当时可能还看不出来,对外秘不声张,但在其后的一年半载里,黄、潘、董家亦全部被查。查出来无非就是各类经济犯罪和职务犯罪,各家都贪了不少,海外账户和房产难以计数,一查一个准,谁也没被冤枉。 张文喜的竹马伙伴那时在燕城某家会所里,用一根筷子轻敲酒杯,给这帮人讲解这桩奇案的始末,一语道破玄机:赵家蠢就蠢在自恃祖上在前朝有功,不看眼色不识时务,你们猜怎么着?本朝“楚王”偏就不爱细腰,爱的是蹴鞠啊!东南亚赌球窝案和十二强赛那烂事爆出来,这就是撞枪口上了,惹了雷霆震怒。赵家恐怕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栽在他们自己养的这个面首身上! 古耀庭作为当仁不让的幕前马仔、祸害上流社会的一根硬邦邦的搅屎棍,在这桩案件里,是唯一一名以公开身份被处以极刑的。所以说,到头来插着草棍儿被押解刑场的,还是这个被打回原形的山野村夫,绝不是谁家公子王孙。庭爷空有一身金刚不坏的床上功夫,也救不了自己一条贱命。 这个闹得朝堂人心惶惶的恶徒终于伏法。据说,有好事之人专门等在行刑室门外,从古耀庭尚带热乎气的尸身上,直接割下这人的生殖器,差点儿就把刚断气的凶汉一刀再给切活过来诈尸! 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搅屎棍恶汉,死后还能得以留名青史,就因为生就一杆天赋异禀的神器。据圈内传闻,割下来的神器宝物一直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精心保存着,在将来另一处充满浪声艳语的欢乐行宫中常年供奉,专供业内人士一日三省三叩首,世代瞻仰膜拜。 赵家独子赵槐风,在后来的某一夜意外出事。 这赵槐风是个病弱又痴情的种子,平生除却喜好龙阳男色,就再没别的本事。他原本就是横卧在他爷爷和他老子的功劳簿上,病恹恹地做一些亏空国库祸国殃民的蠢事,自从家族势力败落,他也就完蛋了。 赵槐风陷入落魄窘境,整日形容枯槁失魂落魄。在他凭吊已变成福尔马林器皿内容物的古少爷之余,据说有人又为他介绍了一位金枪不倒的年轻床伴。那年轻人是从边远蛮荒部落过来燕城民族大学念书的康巴汉子,也是那边儿颇有身份的世家子弟,专门愿意出来伺候燕城的豪门公子哥。 这介绍人也不知是要讨好赵公子,还是故意要坑他害死他。新宠走马上任,赵公子夜夜笙歌纵欲无度,眼瞧着病躯更加衰弱。 终于在一天晚上,在各种神药和兴奋剂的致幻作用下,赵槐风亲自驾车,与他的新宠康巴汉子在途中玩火儿上身,车辆失控撞击立交桥墩,拦腰断成两截,爆成一团大火球之后,壮烈地坠下高架桥。 车中人双双殒命,结局令人唏嘘。 …… 医院病房楼道,“吱吱呀呀”地摇进来一部轮椅车,径直找到赵世衍所住的房间。 赵家老子病房门外警戒稀松、人口寥落,也没什么人再乐意管这人死活,就连值班的医护都在暗地里八卦,每天拉撒在床上臭不可闻,巴不得赶紧送进太平间完事儿。 一名护士埋头翻着病历本走过楼道,瞟了一眼坐轮椅前来的人物,本想拦住询问身份,迟疑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人器宇轩昂,看着也像有身份的人物。 轮椅上坐的就是凌煌,今日衣冠楚楚,白色棉布上衣和土黄色西装裤包裹着肌肉萎缩的病躯,但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兴致高昂地驾临赵世衍的病榻前报讯。 赵世衍弥留之际,在氧气面罩的辅助之下支撑得艰难,喉咙发出粘滞而艰涩的呼吸声。那些噪音越来越虚弱无力,眼瞅着快要断掉。 前来报讯的凌煌,两眼发直地欣赏赵世衍这一床病相,笑了:“嘿嘿,我还是坐着的,你已经躺着了!” 凌煌迫不及待拿出打印的网贴内容——因为这种事正规报纸是不会印刷出来昭告天下的——毫不避讳地递到赵世衍眼前。 “看,你看啊,这网上帖子里,写的是多么有趣的奇事!”凌煌从轮椅上探出身来,睁大泛金的眼皮,盯着苟延残喘的赵世衍。 赵世衍双目眼白浑浊不清,眼仁乌涂一片,哪还读得出印刷纸张上的小字?这人只能梗着喉咙挣扎。 凌煌发出沙哑而张扬的笑,笑得露出牙肉:“赵大人,我来告诉你吧,你还没有死掉,你们赵家就已经绝后了!你那独子赵槐风昨夜在高架桥上撒疯撞上桥墩,爆成一团巨大的三层楼高的火球!” 赵世衍应是听懂了,胸口猛地挣扎,手脚却动弹不得,喉咙发出可怕的呜咽。 “你儿子槐风就在那团大火球中无助地挣扎,凄惨地嚎叫,鬼哭狼嚎,嚎出你们全家的丧钟。周围围观者无数,偏偏就没有人施救啊,可怜你儿子槐风最后跟他那相好的套马汉子,就这么一起命赴黄泉,化成两具焦黑的炭人儿! “赵大人,你知道活人被火化是什么气味吗?呵呵呵呵……他们二人发出难闻的烧焦腐肉的气息,燕城东三环路上整条长街都是那两具焦尸的气味!”凌煌将当场情形描述得绘声绘色,眼底透出难耐的兴奋,眼球上的红丝编织成浴血跳动的图案。 赵世衍像陷入极度震惊和悲痛中,喉咙阻塞窒息,最后一刻挣扎得十分悲苦,终尝蛇蝎阴毒之辈罪有应得的凄凉下场。 “姓赵的,你以为我猜不出,当初你也设计了要害我……”凌煌再次凑近对方的氧气面罩,“不然海关那几个小吏怎么有本事坑蒙了我的财产、害我入狱?呵,就是你使了眼色让人坑我,你还想顺手弄死我么?你睁眼瞧瞧,现在死的是谁?!……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接下来,凌煌就坐在轮椅上,欣赏了一幕赵大人长达二十分钟的最后垂死挣扎过程。 他围观得津津有味,将赵世衍所有痉挛狰狞的面部表情尽收眼底,十余年来压抑的满腔仇恨和愤怒,在这一刻发泄得淋漓尽致。 赵世衍的氧气面罩滑脱,胸部猛地一挺,再一陷,剧烈痉挛了几十下,身躯最终化作一摊一动不能动的僵尸,咽了气。 心电图仪器上呈现一条生硬的直线,为这令人不齿的罪恶人生划上残破的休止符。 “哼,死得太快,我以为你这老东西能多挣扎一会儿,死上个七十二小时。” 凌煌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凌煌得意地撤开轮椅,在赵世衍的病房内来回转悠,大笑,笑出两行眼泪,张开他的双臂。 他仰望天顶,望向窗外云间的美景。那番景色美轮美奂,映出许多年前他们没有虚度的年轻岁月,云端投射出他怀念的美好身影。 凌煌从上衣衣兜里再次拿出照片,细细地端详,凑到嘴边,终于敢于吻下去,却仍吻得卑微,吻得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出轻薄亵玩之意。 除了顾云舟的单独相片,他还保存着另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摄于大洋彼岸,在大学校园的橡树树荫下,三个年轻人坐在长椅上合影留念。顾云舟居中,怀中搂着心爱的妻子亦是凌河的母亲。而凌煌坐在另一侧,张开臂膀,手搭在长椅椅背上,用这样的姿势搂着顾云舟,视线在对方长发飞扬的英俊侧颜上含蓄地流连。 “云舟,我,为你报仇了……” 凌煌畅快地笑出魂魄,笑出天际,浑身骨骼筋脉在这副身躯中颤抖,在强烈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他仿佛震断了自己的筋脉,笑断了气管,他的胸腔呼吸艰涩困难,发出溺水时窒息般的粗喘。 这却是沉浸于幸福时光中自我了断的粗喘,凌煌仰天大笑三声,脖子往后倒下去,慢慢阖上双眼,心脏骤停,咽气去世。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章专门发便当,下章专门发糖,所以希望大家理解我没有在高考期间发。:) 2.关于张文喜那位“神通广大的小伙伴”的故事,请看我另一篇文《保镖》(网上搜txt)。《保镖》6.17-7.17个志预售,详情见微博置顶帖。cp是酷帅特种兵攻x美貌如花特工受,强强/制服/高干。 第一百二五章 【尾声二】白首团圆 入冬, 寒霜凛冽, 暖气进屋。万种灵物在银装素裹的人间暂时偃旗息鼓,或凋敝或休眠, 等待来年逮到生机再逞威风。 燕津当地的富豪圈历经一场大洗牌, 简铭勋与梁通两位昔日身家百亿的超级富豪, 双双锒铛入狱。 简铭勋仗着身体状况不佳,平生头一回因为腿瘸是个瘫子而占了大便宜, 坐牢不久后就保外就医, 去医院住着了,但也风光不再, 休想再恢复往日简氏在临湾港口的帝国江山。 而梁通董事长, 倒霉就倒霉在身体素质太好了, 在燕城监狱内,竟然还坚持每日放风时间跑步健身。这么结实精健的身子骨,估摸是准备将刑期服满、把牢底坐穿了。 至于梁氏和简氏在后来几次惨遭拆分吞并的商场硝烟战役中,最终鹿死谁手花落谁家, 就不好说了。据说背后有一家瀚海集团, 好像事先得知不少内幕消息, 瞄准时机抢先出击,扒拉扒拉这家,再划拉划拉那家……在某一位海归商科精英的操盘之下,瀚海集团悄眯眼儿地赚个盆满钵盈,之后功成身退,另改门楣。 临湾本地圈子, 外表上波澜不惊,暗中也荡漾着风雨之后的余韵涟漪。 卫视一哥、金牌主持人卢易伦辞职了。 这人据说是赴美留学。圈内很多人感到不解,卢一哥在年轻当红时候突然退圈不做了,这种所谓的留学充电可就忒不划算,等您过两年再回来,圈内恐怕早已洗血换代,哪里还有老人儿的位置? 卢易伦走得很坚决,赴美之后即在记者狗仔眼皮底下消失,不知所踪。 有传说卢易伦转道又去了英国,又有人说去了瑞士,总之是在公众的八卦视野里转了一圈,去向成谜。这人似乎就是有意彻底远离公众视线,不准备再回来。 与此同时远赴欧陆的,还有广州恒中俱乐部队的当家球星贝嘉鸿。 贝嘉鸿在球会冬季转会运作中,坚定地选择出国留洋,宁愿给自己降薪,不计较转会费多寡,选择了西班牙甲级联赛的一家二流俱乐部。 据足球评论界的意见,贝嘉鸿这次的选择,东家远非皇马巴萨这个级别的豪门球队,工资薪水不高,比不上国内土豪企业家人傻钱多的大手笔,但他在小球队的上场机会多,不至于坐冷板凳,小贝又正值二十五岁当打之年,在欧洲留洋应当可以混得不错!贝嘉鸿的选择很明智,背后应有高人为他指点。 真正知情者寥寥无几,都默契地秘而不宣。 当然,对于真正的知情者,也不必去翻阅网上八卦,卢易伦一定是跟随贝嘉鸿去了西班牙。 一段时间之后,鲍局薛队方副队严总凌河等等真正的内幕知情者,各自收到从西班牙寄来的几张照片。 照片中两位男主角都是背影出镜,含蓄地没有露出正面,但一看就能认出是哪两个人。 西班牙海滩婚礼现场,白色花雨洋洋洒洒飘荡在碧海云端。两个男人一个穿纯黑西装,一个穿白色西装,牵手漫步,此生终于心安。 这两个人结婚了。 …… 贝嘉鸿和卢易伦私下发送结婚照片这件事,估摸着刺激到了某位爷的敏感点,感到了人生缺憾,再也耗不住了。 破案有功、劳苦功高的薛大队长,在升官升警衔接受表彰几个月后,终于软磨硬泡从上级领导那里磨到两个星期的休假日程,而且是要出国休假。 把护照弄出来挺不容易的,需要上级主管领导批准签字。薛队长拿回自己护照,买了张机票,拎一件随身小旅行包,轻装简行匆匆赶往美国。 公安局里毕竟有人有门路,也不难查,他托同行同事帮忙查了梁大少爷出境后的行踪。梁有晖先去了新加坡,不知是不是混得没饭吃过不下去了,随后就转道去了美国西岸。 第140节 梁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豪门风光已经不在,梁少爷只要别太奢侈,懂得省吃俭用并开源节流,比普通白领的日子还能强些呢,至少在燕城和美国西海岸尚留有几处房产,没有被彻底抄家充公。 北国燕城尚在雪飘冰封之中,南加州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阳光海岸,鸟语花香,最适合谈情说爱。 太平洋海岸线的旅游胜地圣莫妮卡,这地儿距离洛杉矶、好莱坞都不远,全世界游客密集如织,沙滩度假风情的宽沿草帽、艳色大短裤以及火红长裙,组成天堂一般美妙的盛景。 游客多,小生意的商机也就很多。 当地华裔人口亦相当可观,许多常驻老人儿从早餐集市上出来,手里提着大袋大袋的打包外卖。 餐饮集市上是各国风味小吃的大杂烩。最近生意最火爆的一辆餐车,据说是华人留学生过来卖大煎饼的!这辆餐车的外表车厢涂成了火红色,当仁不让地把守在集市一角,车窗外的队伍排成拐弯的长虫,一直排到沙滩上。 这辆餐车每天清晨至下午两点之间营业,生意忒好了,打工负责照顾生意的小留学生都忙不过来,打电话找餐车老板:“晖哥,排队排太长了,过来帮我们烙煎饼啦!” 梁有晖在头上系了一条夏威夷风的天堂鸟图案三角头巾,穿背心大短裤,相当的融入当地风情,看起来就是常年混迹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华裔男生,走在路上还用纯熟的口语跟身旁人搭讪撩贱。 梁有晖走到餐车后门,先拿起一大片薄脆,开始偷吃自家的生意。 小留学生从车厢里瞟见他,伸脖子喊道:“晖哥,吃嘛啊?过来烙煎饼嘛!” 梁有晖嘴边挂着薄脆渣:“嗯,先吃点,我饿着呢早上起晚了还没吃饭!” 小留学生提着锅铲指着他:“哥,你别忒么吃了,都让你吃光了,你快点儿!” 梁有晖擦擦手指,登上餐车。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学会很多新鲜事物,以前对他而言从来不可想象的事,比如在公司里看老板眼色替人打工,比如在餐馆里刷盘子洗碗,再比如当街叫卖吆喝煎饼果子! 以前谁会想到?谁也不会相信的,梁通董事长家的大公子,混到在美国大街上卖煎饼。 梁有晖动作还挺熟练,烙一个煎饼很快搞定,不熟练会被客人嫌弃的啊。 “薄脆还是油条?” “辣还是不辣?” “香菜?……你不要香菜?……香菜最好吃了我告诉你!煎饼里不搁香菜,那就好比吃饺子不放醋,吃白米饭不配上‘老干妈’,那就不是正宗的味儿!” “就要一个鸡蛋?来俩蛋吧哥们儿?我们家的鸡蛋都是走地鸡下的土鸡蛋!” 梁有晖的一对欧式大双眼皮不时地撩一下,大部分时间注意力都在眼前冒着热气的饼铛上。他面前排着两位附近学校过来的大学生妹子。嘴巴闲着也是闲着,又没有帅哥可以撩,他笑呵呵地跟妹子们撩骚:“给你加个蛋?这个鸡蛋哥白送啦,不要你钱!” 妹子们捧着大煎饼花枝乱颤地走了,临走还回头对他巧笑嫣然:“大帅哥,明儿你还出摊么?明儿见啊。” 梁有晖把嘴唇乐出弯曲的弧度,抖着大花头巾:“明儿还来!” 他熟练地捞起一勺面粉糊,往饼铛上摊开,划出一个大圆饼,垂着眼睫对下一位客人说:“几个蛋?” “四个蛋。”沉哑粗糙的爷们儿声音。 梁有晖手上一抖,面粉糊撒出一半在车厢地上。 他抬起眼皮,盯着眼前的人。 肤色晒成黝黑、戴着墨镜的男人,一身黑色背心纯黑长裤,与这南加州海滩的浪漫风情着实格格不入,像是谍战剧的克格勃演员进错了音乐喜剧片的片场,风格忒扎眼了。 梁大少爷有一时半刻陷入恍惚。眼前阳光十分刺眼,他被晃瞎了,以为自己做梦,怔怔地说不出利索话。 薛谦用下巴示意,话音很酷:“打你的蛋,四个。辣的。香菜。” 他大致喜欢吃什么口味,不用说梁少也清楚的。 “哥……”梁有晖轻声喊了一句。 “我叫你哥,你先把煎饼给我烙了!妈的,老子早上也没吃饭。”薛谦哼了一声。 薛队长从清晨转到太阳调至头顶,才找到这个集市和这辆餐车,饿得都发毛上火了。 梁有晖手指变得很不灵活,手忙脚乱,从饼铛上揭了半天揭不起一张完整的饼。这个煎饼烙得真磕碜,心肝都揉成八瓣。 薛谦歪头瞅着梁有晖的大花头巾:“呵,头巾挺有意思,真骚。” 旁边负责收钱找钱的小留学生,感到莫名其妙就多看了几眼,来人不善啊,面相好凶恶啊,收保护费的吗? 薛谦咬了半截烟,嘴里含糊着问:“刚才那俩姑娘,谁啊?认识么,熟么? “不认识,不熟!”梁有晖迅速摇头撇清关系。 “不熟你忒么跟人家撩?……你认识我吗,你跟我熟吗?”薛谦冷眼瞧着梁少。 梁有晖猛地点头,眼眶里突然就一热,热浪涌出。孤单寂寞的苦日子总算过到头了,突然就特别想哭,特想家。他爸坐牢了,往日酒肉相交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一哄而散,早都抛弃了他这个下堂的少爷、落魄的贵族,他在生活中也没有别的依靠…… “哥,我可想你了。”梁有晖说。 梁有晖终于做出来这个七零八落的四个蛋煎饼,后面的客人不管了,从餐车后门跳下来。 薛谦一手接过煎饼果子,另一只大手伸开,用整个膀子把梁有晖搂在怀里。 温热带汗的身躯贴合,两人胸膛都有些发抖,单身寂寞已久无法抗拒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薛谦还咬着烟蒂,直接罩上梁有晖的嘴唇。梁有晖迫不及待紧抱住他薛哥,唇舌热烈地啃咬深吻,吻出烟火燎原烈焰焚身的情绪。海滩大庭广众之下,同性作风极为开放的南加州,没有什么还需要顾忌,周围三三两两的过客对他们吹了几声口哨,不停地拱火造势。 一颗烟蒂迅速被口水沾湿,在两人口腔中交换。梁有晖喉咙一梗,差点儿把烟屁股给咽下去。 “等等。”梁少爷松开口,“噗”地吐出那截烟屁股,随即再次抱住薛队长狼啃,整个身子都揉上去蹭,脑袋上花头巾已经揉飞了。 小留学生从车厢里探出个头,看傻了;“我靠……男朋友?” “哥带你回家?”薛谦摘下墨镜,盯着梁有晖漂亮的眼皮低声说。 “成!拐个弯再过两个街区,西南杰克逊路508号公寓楼316房间,哥我带你去。”梁有晖赖了吧唧地,整个人像八爪大章鱼一样扒在薛警官身上。 “操……”薛队长骂了一句。 这骚浪货直接就把“回家”二字会错意了,薛谦在心里很嫌弃地吐槽梁少,却也喜欢这样的“会错意”。他也燥热,动心,十分渴望。 他低头又亲了一口,再无丝毫犹豫和顾虑,爽快地说:“你带我去,你那个什么多少号的公寓、多少号的房间,在哪?!” …… 薛谦之后将梁有晖从南加州带回国,二人低调共赴稳定长期的同居生活。 被警棍和手铐镇着,少爷再不敢出去鬼混,后半辈子混成个良家贤夫,每天蜜里调油地等着薛警官翻牌临幸。他要是敢出去浪,他男人一定操死他。 薛谦工作忒忙,经常办大案值夜班浑不着家。据说梁少爷整日独守空房,恋夫心切,他薛哥倘若再不回家过夜,这人估计就要在公安局大门口支个煎饼摊子守着了。 与此同时,在拘留所内服刑的严总就快要刑满释放。 终究还是因为古耀庭那件案子,严小刀在抓捕现场怒而动刀伤了人。假若对方是一名普通罪犯不为人瞩目,这种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正当防卫”的理由当庭揭过。而恰恰因为这桩十五年大案最终社会影响强烈,争议纷纷,许多双眼睛紧盯涉案人员的判决,严小刀不愿给鲍局长惹上说不清楚的麻烦,他不用旁人替他开脱,他不介意承担他应当承担的责任。 法院判了他一个“持械故意伤害罪”,其中有防卫和立功自首等等因素,因此判得不重,就六个月。这种半年左右的短刑不必送进监狱,直接就在拘留所里蹲满刑期即可。 隆冬腊月,临湾的不冻深港,海面上荡起一层影影绰绰的白气,暖阳照耀白气之下暗涌的碧水。 车辆在积雪的沿海公路上缓慢蹉跎,不疾不徐地行驶,慢悠悠地驶过这个寒冬,春天不久之后总是要回来的。 严小刀刚刚早锻炼放风回来,口里不停喷出热辣气息。他仍然保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硬汉作风,大冬天早上也是用一盆冷水浇头、搓冷水澡,让拘留所里其他犯人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敬佩。 严小刀吃完馒头稀饭配小咸菜的一顿早餐,口里寡淡无味,找相熟的管教摸了一根烟抽。 也是曾经熬过苦日子的糙人,他还不至于熬不住,但仍然时不时想念凌先生的五道菜精致西餐,想念凌河仰躺在洒满白色月光的大床上,赤裸身躯,任长发披散的风流动人模样……好歹就快出去了。 在拘留所里这半年无所事事,他就是靠看书度日,每天基本上有八个小时都在看书。他让峰峰宽子定期为他搬书过来,那两位小弟每半个月往拘留所跑一趟,麻溜地扛着一吨重的书过来,负责解决他们老大坐牢期间寂寞无聊的单身生活。 “幸亏才判六个月。”杨喜峰感慨道,“这要是万一多判了几年,咱们老大坐牢都能混成学霸了嘛!” 今天是探监日,相熟的管教过来招招手,领他穿过走廊。 管教特意将他带进一个单间小会客室。这并不是平时人来人往的探视大房间,房间内也没其它家具,只有正中孤零零的一把椅子。严小刀坐上椅子等待,抬头看到开门撞进他眼帘的高大身影! 凌河同样口鼻呼出一阵白浪,从寒冷的冰天雪地匆忙而来,眼底放着光彩。 因为天冷,凌河冻得脸白鼻头红,还不停地吸溜鼻子,发辫高高地梳在脑后,容颜依然美色倾城。 严小刀笑了,欣赏地端详他的爱人。 凌河大步上前,两手捧了小刀的头。他又发觉自己手太凉了,赶忙松开,把两手伸进自己恤衫里面,贴着小腹皮肉快速焐热。 “嗳!……多凉啊别这样……”严小刀赶紧把凌河两只手抓回来,四只手交握着焐热。 焐暖了手,凌河用力往两只手掌上哈气,然后重新捧了小刀的脸,十分珍爱地深吻数分钟,舔够每一颗牙齿。 “你怎么能弄到个单间?”严小刀拍拍自己大腿示意。 “我把给你带的五道菜便当盒‘上供’给那位管教了,咱俩就有单间了!”屋里就一张椅子,凌河很自然地坐到严小刀大腿上,面带歉意,“抱歉,你的饭盒没的吃了。” “能看见你就成。”严小刀露牙满足地一乐。 “你可以吃我。”凌河像是随口一说,从容不迫,深情地望着小刀。 严小刀喉头迅速滑动一下,调开视线:“别勾搭我,我憋火呢。” 凌河唇角浮出笑意:“我也憋火,我不勾你我勾谁?” 严小刀真的忒么当时就硬了,粗硬的性器顶在凌河大腿下面。 凌河就坐在他身上,豪爽地脱掉外罩的羽绒服。这人穿衣风格简约到了单调苍白的地步,羽绒服里面就是一件单薄打底的乳白色亨利衫,胸口三粒纽扣半敞着,健美的胸膛在轻薄的衣衫下面起伏。这个款式能撑过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换样式,反正凌先生最好看了。 凌河就这样撩开自己的裇衫,面对严小刀袒出结实光滑的胸口和小腹,露出挂在颈下的子弹壳项坠,对他示意:你来。 “你可以吃我,可以睡我,可以干我,你想要怎么样都成。”凌河抚摸他的下巴、脖子,就这么耐心等待他动手,表情绝对不是开玩笑逗他玩的。 凌河这个人就是这风格,从来没有对严小刀说“我爱你”这三个肉麻字,但是就将“我爱你”三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严小刀浑身胀痛,勉强地转移话题:“别闹,开什么玩笑?有摄像头呢。” 凌河露着一身诱人犯罪的好皮好肉:“我不怕摄像头,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想做么?你来,干我让你舒服。” 严小刀眼眶微微发热,心思旖旎地一塌糊涂,抱着人低声哄道:“别这样,我着什么急?总归都是我的一盘菜,等我出去的。” 严小刀熟知凌河一贯剑走偏锋近乎偏执又爱发疯的脾气,今天如果他想要,他真的可以把凌河就地办了。 他吻一下凌河漂亮的脖颈:“用手就成。” 凌河翻身从他腿上下来,直截了当地跪到他面前,将他两条大腿强行分开。 严小刀猛然醒悟凌河是要做什么。 这房间天花板角落里就是黑漆漆的摄像头,凌河分明早就瞧见了,就是故意为之,根本不在意任何旁人的眼光,不在意世俗人间对他生平的肆意飞短流长——彪悍的人生还有何惧? 凌河用身体借位挡住摄像头拍过来的角度。这样,镜头里拍到的就是他背着身,脸孔卑微而亲昵地压在严小刀的胯部。然而,这样极端暧昧、充满情色的跪姿,谁都清楚他在做什么! 严小刀下意识地还想捂住:“小河……” 凌河用牙齿掀开他的内裤。严小刀憋了几个月胀痛难受,凌河眼底清澈的翠色一望见底,没有丝毫的迟疑或障碍,凑上嘴唇。 凌河眉头微蹙、睫毛浮动的表情无比动人,严小刀感动地不停抚摸凌河的脸、头发,享受地扬起脖颈,放任热辣的喘息爆出他的喉咙。他让整个身躯勾出爆发前一刻的弧线,他抑制不住地深深捅入凌河口中…… 在爆发那一刻还是心疼对方,他想要拔出来:“别弄嘴里。” 凌河夹含住他不放,愣是给他吸出来。 第141节 滚烫灼热的液体猝不及防之间爆出,射了很多,太舒服了完全控制不住这样摧心的强烈爱意。严小刀惊惶心疼地抚摸凌河的脸,看着自己那些玩意儿从凌河嘴角流出来。 严小刀刚想说“别吃”,凌河就咽下去很多,简直是个疯子…… 他把凌河拉过来重新坐他大腿上,凌河用手指沾了一点剩余物,喂给他尝:“味道还成。” 是小刀啊。 有什么不成的? 严小刀喘息未绝:“能好吃么?” 凌河浑不在意地一笑:“我没吃早饭,反正也饿了,这个解饱。” 这个解饱。严小刀绷不住笑出一阵沉沉的胸腔共鸣,眼眶蓦地洇出红斑,紧紧吻上凌河的脖子和胸口。 一生得一个凌河,夫复何求? 临近农历年前,严总终获大赦,从拘留所里出来了。 仿佛又是在人间与鬼界风云交汇、黑白交界的地方晃荡了一圈,踏着红尘险恶的边缘地带,他重新又一步迈回温暖的凡尘俗世。 严小刀也没感觉到自身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头发比以前更短,见识长了,面貌身材瘦了,心绪比以前更加平静,攥住身边人的手更紧一些,心智更坚定不移。 也是在年前,他刚出来不久,电话拜会鲍局长,打算新年几个老熟人约一次饭局叙旧。 鲍青天也升官了,已经调离临湾分局,现在是市局的正牌局长。临湾分局现在管事儿的牛逼顶天的就是薛谦。 鲍局长电话里说:“小刀啊,有件事情,一直还没机会跟你讲,想等你出来歇一阵再说。但是现在正值过年,每逢佳节倍思亲么,人之常情,所以……” 严小刀心下诧异,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还能思念谁?除了去海边码头上洒酒祭拜驾鹤一去不复返的干爹,就是回家陪伴他的养母和爱人,他的亲人还能有谁? 鲍正威语气平静:“我们确实为你找到了你真正的亲人,确定你原来的家庭成分……你愿意见见面吗?毕竟,过年了,也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刻。” “阖家团圆?”严小刀当时就对鲍局长说,“这话就当我没听说过,我跟谁团圆?” 鲍正威叹口气,也知道小刀脾气的硬气执拗:“我不勉强你,只是通知你,你的亲生父亲,现在住在燕城某部队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老子就尽到告知的义务,你自己看着办。” 严小刀陷入长久的沉默无言。 严小刀于是在年前去到燕城,去了那家医院。 尽管他尽力遮掩空洞难过的情绪,回避凌河的探询,凌河还是看出来了,坚持陪他一起去燕城“探亲”,担忧他情绪失控出事。 两人都罩着厚重的羽绒外套,用滑雪帽挡住寒冷冰霜,严严实实不露皮肉的包裹能够让心灵稍微平静安宁一些。 在医院会议室里接待他们的,是专案组里另外一位领导,受鲍正威的临时委托,负责接待前来认亲的严小刀。领导简单地介绍说:“已经从位子上退下来了,刚刚六十,其实年龄并不大,但医生说身体毛病比较多,最近情况很不好……他也很希望能见你一面。” 严小刀的生身父亲姓韩,是常驻边疆某地区的人物,军人世家,家中几代都是立有显赫战功的人物。 严小刀这一天终于明白,他其实连“凌河”都不是,他就是另一相似版本的“麦允良”。 当年或者出于某些势力的胁迫利诱,或者出于私心利益的交换,或者就是对他这个非嫡亲子嗣的不重视,他是一枚准备牺牲掉的棋子。只是在后来利益交换的过程中,他的父亲反悔了,心存不忍,优柔寡断当舍不舍,又试图暗中托人将儿子从燕城那个地方偷换出来。 偷换过程又冒出接连不断的意外。边陲与燕城之间相距遥远,山高路远之间出了意外也鞭长莫及了。据现在的调查,严小刀当时是在接回途中被心怀不轨的人拐走了,想卖掉这个漂亮的男孩换钱。原本他是被卖至南方沿海重视男丁的省份,中途再生意外,辗转流落在外足有两年,绕了一大圈,最终流落到冀州省。 拐他的人贩子亦是恶有恶报,当街出了一场车祸,撞死了。无牌三轮摩托配一张假证件,被撞死的人贩子成为停尸房中一具无名冻尸,无人认领,而车祸中侥幸幸免的严小刀,就这样成为流浪在公路旁的孤独少年!……直到月余之后,命中注定的,他遇见了菩萨下凡一般拯救他命运的养母严氏,喂了他一口活命的饱饭。 领导同时还提到严小刀生母的真实身份。 生母亦是官家世家小姐出身。然而,这不是一段明媒正娶的良缘,根本就是不伦的婚外恋情。男人与婚外恋情对象生出孽缘,孩子的存在本就棘手,既然不是正房嫡亲的婚生子,将来进不进家门都是个麻烦累赘。 “所以,我就这么被送出去了?”严小刀平静地问。 “是,你生母身体不太好,失去孩子之后非常悔恨郁郁寡欢,四十岁左右就先去世了。”领导拿出一沓档案复印件,上面有清晰的彩色家庭照片。女人举止看似美貌高贵,五官轮廓当真能看出母子相似的影子,鼻翼一侧有一颗精致小痣,这就是严小刀的生母毫无疑问。 “他们还想要把我再换回来?”严小刀感到不可思议。 “也是,你父亲后悔了,毕竟亲生儿子,想要换回你,结果中途出了这些意外。本来就是偷偷摸摸搞事,出了意外也不敢报警不敢大张旗鼓,最后竟然把你弄丢了……”领导感叹道。 “这算意外吗?命中注定他们就不该有我这个儿子,我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严小刀冷冷地说。 “你父亲这些年也还是惦记你的,反复念叨,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见一面就少一面,哪怕你不愿认他,恼恨他,还是见一面吧,他想要跟你当面道歉。”领导也是高位长者的身份,估摸此时更能体会严小刀生父的矛盾心情。都是做父母的,孰能无错嘛,给做父母的一个改错机会吧。 “道歉太晚了。”严小刀说,“做父母的犯下这样的错,无法弥补。” 凌河就坐在房间里,做个安静的陪伴,没想要插嘴小刀的家务事,但事先都没料到严小刀如此固执和决绝。 凌河也一直没问过,小刀,你当真不记得那些年的片段了么?你一丁点当年回忆都没有了么?总归还能记得,曾经也有过父母,曾经去过燕城某个地方,曾经辗转在人贩子手里流落到南方几省……凌河也认为,小刀是有隐约模糊的片段记忆的,但刻意决绝地选择了遗忘、放弃,就是不想再回忆。 领导显得有点尴尬:“那,你今天是,见还是不见?” 严小刀拉开椅子起身:“感谢您告知实情,我走了,我不见他。” 领导愣住,试图劝慰:“人都年纪很大了,已经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可能也就几个月,顶多一年,你就见一面说两句话,权当一个安慰吧。” 严小刀眉宇间蕴藏了最深刻的痛苦和不原谅:“有些事情就是无法挽回的,我永远都不想见他。 “你可以明确地告诉他,我的母亲是严氏,我的父亲是戚宝山,我也有爱人了,我没有其他任何亲人。” 严小刀留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转身就走了。 他仿佛隐约听到,重症监护室里头戴氧气面罩的沉重艰涩的呼吸。 他没有许多人以为的那样随和,他不是面对什么人都愿意轻言原谅和宽容。底线被毫不留情蹂躏成渣,他绝不准备低头妥协,既然当初已然选择骨肉分离分道扬镳,今天不必强扭成虚情假意的阖家团圆! 这个陌生人在他心里,甚至比不上戚宝山一个手指头。他回头就打算正式给戚爷立个牌位,上一炷香,多磕几个响头,拜戚宝山做亲爹也值了。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扳道器将他送上这条充满坎坷挫折的轨迹,在这里生硬地碾过一道坎,他继续前行,没有拐弯,没有迟疑回头。 严小刀步出走廊时,凌河从身旁攥住他的手。 两人十指交握。凌河体贴地看他一眼,抽出手,紧搂住他,亲了一下他的鬓角,用力而无声地抚慰,是怕他太伤心难过了。 他们步下带着斑驳雪迹的门口台阶,让暖阳和煦地打在头顶上空,心思重又豁然开朗,再一次让十指交握,牢牢地攥住,不会再有分离。 他们都曾经在荆棘丛中艰难地寻找各自命运的出口,在迷雾重重的困境中狭路相逢,有生之年与这个人不期而遇。一旦遇见,即是惊心动魄,即是终生之约。 他们每人身后都曾经拖着由生活磨难堆砌成的冰山巨影,在冰河中孤独无惧地前行。 他们的牵手足以在此刻让冰山消融,让黑暗的潮水从心中退去,将一切阴霾尽数抛至脑后,绝不辜负今生。 大街上车流熙攘且人群面目喜悦,欢度农历年的气氛在沿街琳琅满目的橱窗与欢声笑语中逐渐清晰,焐热了浪子漂泊半生的心。严小刀握住凌先生的手,偏过头去深吻,放纵两人英俊的侧颜倒映到橱窗中,在灯下与火红的窗饰互相辉映,以眼光许下生生世世携手相持的契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还会有几个番外,没正经内容了就是发糖日常,我会从周一开始更新,尽速发完。另有独家番外会放在实体书中,请大家随后多关注我的微博关于《逆水横刀》简体个志的信息。 2.请大家帮忙收藏一下作者专栏,这样可以帮我涨个积分,我再开新文时您也会收到网站消息提示。如果是用app就在本文文章简介页面上,点进右上角“作者专栏”,进去之后点“收藏此作者”之类的标识,谢谢,笔芯~ 感谢追文的勇士,周末愉快:) 番外卷 第一百二六章 落基山下 纵贯北美大陆的落基山脉, 终年白雪皑皑。山顶戴着雪白晶莹的帽子, 早春季节白帽子褪色,融化的雪水就汇入山脚下的大湖。雪松再将巍峨的树影倒映在湖中, 这里美如仙境。 湖畔, 雪松林间隐约有一条小径, 交杂的脚印隔了一夜又冻成冰痕,曲折地通往林间木屋。 屋外空场上有昨夜燃烧的火堆余烬, 黑色炭渣落在洁白的雪地里, 黑白分明,与院子里蹦跳觅食的小松鼠的身影一样明快显眼。 这是凌河在落基山附近购置的一处度假地, 他和小刀住的木屋。 清晨, 松鼠蹦上窗台, 透过窗帘半遮半掩的缝隙往屋里张望,爪子轻敲木质窗棱,再狂敲玻璃:两个喂食官呢?还不起床?喂,喂—— 屋外大雪封山, 室内一地暖意。 一夜燃烧的壁炉里洇出浓烈的木质松油气味, 暖流沿着地板缓缓攀上床的四脚, 床上热浪袭人。严小刀面朝下趴在床上,半边脸埋进枕头熟睡,脑顶和后脑勺的头发呈现出某种秀恩爱气氛的滋毛儿蓬乱——昨夜里压乱了的。 一条大长腿从被子下面压过来,温热的躯体相合,从背后拥抱。 严小刀从枕头下面露了半张脸,对爱人微笑:“早啊。” “呵, 早……”低沉甜美的问好声,伴随的是对严小刀耳垂和鬓角的温存舔吻,凌河从身后抱住他。 “早”个屁,小镇上的饭馆早餐时间早就过了,快要上午餐了! 刀爷今天又起晚了。起晚如今已经是常事,严小刀都不好意思再跟别人显摆,他曾经有十好几年的时间,都坚持着早上五点半起床洗冷水练功的武人习性。 习惯就是拿来被身边最亲近的人作弄和破坏的。凌河对挑战严小刀早睡早起的习性尤其热衷,精神百倍乐此不疲。 小刀你想早睡?偏要缠着不让你睡…… 小刀你想早起,一定干得你起不来床…… 凌河那条腿不安分地挪过来,再挪过去,再蹭回来。 “你干吗呢?”严小刀哼道。 “摸你。”凌河的表达一贯直白。 凌河就是用大腿内侧去蹭小刀的臀部,忽然发觉这个玩儿法很舒服。严小刀的屁股长得很棒,肌肉结实,掐起来又有可供揉捏出型的手感。他的腿稍微收回来,伸进严小刀两腿之间,这一蹭就蹭得严小刀受不了了,自己想要挪开。 “别闹。”严小刀瞟着凌河。 “真好。”凌河评价道。 “蹭着我的蛋了。”严小刀吐槽。 “那你翻过来,我蹭前面?”凌河把脸凑近小刀,四目相对,就是一脸的意犹未尽和不依不饶。早饭还没吃呢,生龙活虎的凌先生又饿了。 严小刀沉沉地笑出声,一胳膊伸过来把凌河塞进被子,两人裹进被子下面纠缠…… 落基山下的冬日尤其寒冷,两人都穿着长袖长裤棉质睡衣,明目张胆地赖床,享受被窝的温暖。 这栋度假的小木屋,是凌河在冬季房市低谷时段一眼就看中了,物美价廉,于是迅速出手买下。 从前住过的房子已经卖掉。那是一栋年代更旧的、带有地下室的木屋。他就是在那栋房子里将他的养父凌煌弄残,多年囚禁在地下室里。谈不上愧疚后悔之意,如果重来一回,他可能还会下这个手。凌河也不准备再回到那条老路上重温少年时代的阴霾,买下这栋新的木屋,房产契约上写了他与严小刀两人的名字,斩断从前的一切。 凌河也收到了张文喜退回来的一千五百万治病钱。 凌河随即就给张神医打电话过去,电话可不是客气道谢的,而是有机可乘就得寸进尺。他跟张文喜商量说,严先生手臂上也伤了,都伤挺久了,骨裂加上骨膜积劳磨损,您再给治一次? 张文喜:“啥?你小子又把老婆家暴了?” 凌河:“没有,都是被恶人弄伤的,跟我无关。” 第142节 张文喜:“上回都给他治了,都没收你钱,你还要来麻烦饿?” 凌河:“你上回就没收我钱,我这回当然还来找你!” 张神医快要气得撅倒,这什么人啊? 凌河才不管常人之间的温良恭谦让,不讲虚伪的客套。他要用人就一用到底,把剩余价值榨取干净,于是带着严小刀就直奔宝鸡张神医的老巢,在张文喜家赖了一宿,非要让神医把严小刀的胳膊也治好喽。凌河对自己的事没那么细致在意,对待严小刀,他是很在意的。 严小刀也很满意这栋度假屋的地点和景致,夸凌河的投资眼光绝好。 严小刀在被窝里自言自语地合计:“可惜啊,隔着大洋,离着太远,不然把熊爷和三娘都捎过来,那俩崽子最喜欢这种地方。” 作为喜寒怕热的阿拉斯加雪橇犬,熊爷和三娘到了这地方得乐疯了吧? 凌河瞟着他:“想你那两个相好的大宝贝了?” 严小刀说:“挺想的。” 凌河冷笑道:“甭想了,来了也睡不下,床上没它俩的地儿。” 严小刀说:“真霸道。” 凌河毫不客气:“就这么霸道,你身上沾它俩的毛都不行,只能沾我的……” 严小刀笑:“只能沾你的毛?” 两人说着又绷不住笑,凌河将一头长发糊上去,弄小刀的脖子耳朵。严小刀嫌痒,凌河确实霸道得可以,他现在时不时地经常从自己领口、袖口这些地方,择出一根一根长头发…… 卧室壁炉的“噼啪”声渐歇,胳膊腿伸出被子还是能够感觉到阵阵凉气。 严小刀抬头瞄了一眼:“火灭了,我去添个柴。” 凌河回头看:“我去添。” 严小刀把对方按回被窝。他从床上下来,双脚不由自主在地板上跳了一下:“嘶——哎呦——” 凌河:“冷吧?你回来吧!” 真他妈冷,这地儿比临湾当地海边的冬天可冷多了,这里是内陆白雪覆盖的山区。 严小刀低头四顾就没找见自己拖鞋,昨晚着急上床折腾,不知把拖鞋甩哪去了,可能甩床底下了。他光着两脚,“啪嗒啪嗒”走着,从壁橱里搬出一些柴火,找铁钎子,走路声音都能听出地板冻硬的感觉。 凌河从被窝里一跃而起。 严小刀说:“诶你就别出来了,真的冷!” 凌河一路脚不沾地似的蹿过来,嘴里“嘶嘶”地冒气儿。俩人一起往壁炉里狂塞木柴,重新打火,第一回 竟然还没点着,抖抖索索地继续打火。凌河蹲在壁炉前弄柴火,严小刀从背后抱住人,互相渡个热气取暖。 壁炉终于重新烧起来,火光映亮两人生动的表情。他俩像脑内听见哨声,转身就跑,冲刺扑回大床,被子在共同的揪扯下乱成一团…… 躯体在被子下面重新亲密交缠,皮肤上抖出一层寒气。冷暖相激,都打了几个大大的寒颤。 两人亲密地接吻、抚摸。严小刀用两只温热粗糙的大手用力呼噜凌河:“我手热,给你焐焐。” “我舌头比你手热,我给你焐?”凌河与他鼻尖相抵,迅速用舌尖舔一下他的嘴角,“……够热么?” 这样的凌河,绝对够热。 “我给你舔热了。” 凌河缓缓压上严小刀,从耳朵开始亲吻,沿着脖颈和锁骨而下,撩开睡衣,真的是要用舌头来焐热他全身。严小刀试图抱住凌河,凌河却挣脱他双臂的怀抱,一把拉下他的睡裤,再拉下内裤。 温热的口腔让严小刀浑身皮肤爆炸似的滚过一层暖流,寒颤化作一股一股热浪。 他对凌河的口活儿是永远无法抗拒地沉迷。恰恰是因为许多复杂的前情因果,互相之间知根知底,这样主动的亲密行为,暗含着完完全全的接纳和占有,它所具有的精神意义远胜过肉体上肤浅的欢愉。 凌河现在太熟练了。天生聪明的人,无论干什么,总能比别人都学得快、做得好。 凌河将小刀的外裤内裤都扒至膝盖位置,方便他抱住大腿。他知道小刀喜欢怎样的,越是不常见光的细微处的褶皱,平时照顾不到,偶尔侍弄一回,严小刀舒服得大腿发抖。 严小刀突然也钻进被子,拽过凌河的腰,把这人一百八十度调了个头! 严小刀的手法更加利落粗暴,在被子下面把凌河的裤子全部扒光,露出性感修长的腿。 凌河分明感到自己口里的小刀猛地又胀大一圈,长了几寸,支棱着就堵到他的喉咙口,堵得他有些窘迫。他随即感到一阵通体的温暖舒畅,暖流蹿至下腹的鼠蹊部位,再流窜到脚踝、脚趾。他十个脚趾都舒服得蜷缩起来。 拥有这样体验的人才懂得,含住这个人、真心惬意地为对方做这件事的时候,身心都是满足的,以至于两人在不由自主之间都勃起的更为坚挺。 严小刀的舌头,原来也这么热,又热又辣。 严小刀做得更粗鲁豪放,这让凌河私底下也很受用。严小刀的手指不停抚摸他两腿之间,凌河一条小腿猛地蜷了起来,脚后跟在床单上不停地蹭,再放下,无法忍耐地再次蜷起来,胸膛里振出一阵沉吟…… 凌河但凡动一下严小刀这里或者那里,马上就能感受到针尖对麦芒似的回应。 这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的妙处,他身上有的,他也有,两人都非常清楚怎么让对方爽得欲仙欲死。凌河的手指按到小刀的会阴穴位置,严小刀立刻回以一指,揉得他喘不上气。他侵犯到小刀哪里,严小刀迅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人以肢体剧烈交缠的姿势拧在一起,万般投入地抚慰亲吻,口水在皮肤上牵牵连连。严小刀偶然变换位置,猛地亲向凌河的小腹,故意舔弄肚脐,把凌河舔笑了,特别痒。 两人都埋在被窝里,在乌漆墨黑的被子下面进行隐秘的肢体交流,默契足够,视线和言语都是多余的。 被窝黑洞里的氧气几乎耗尽,时间仿佛流过一亿光年,两人吻了个天荒地老,恒星星团在眼膜上膨胀、爆炸…… 假若从天花板位置往床上看过去,被子下面像盘踞着两条活龙,生猛地互相冲撞,越来越快,随即突然僵持不动了,缠成颇有张力美感的姿态…… 两人爽得几乎同时爆发。 严小刀毫不迟疑地含住凌河,全部吞了,同时动手将自己的活儿拔出来,没想射到凌河嘴里。然而,操作过程出现了一点儿偏差,归根结底还是太爽了,大脑缺氧动作就迟钝,他拔的那一下时机不对,角度没掌握好,瞬间按捺不住,喷了。 一声享受的喘息滚出严小刀的喉咙。 他喘了片刻,暗道不妙,麻溜儿地从被窝里跃起,掀开被子察看! 凌先生一头长发披散,半裸着蜷在被窝里。凌河大约也是太舒服了,还沉浸在口爆的销魂余韵中不愿睁眼,两腿微微在床单上蹭动,都顾不上其它。 严小刀心虚地撩开凌河的头发。他已经看到沾在头发上的某些东西,待会儿起床得帮凌先生洗头了…… 凌河半眯着眼,望着他,表情是说不出的复杂,也懒得跟严小刀计较了。 严小刀满含歉意却又绷不住笑出声:“我给你擦干净。” 凌河一脸惨遭粗暴蹂躏的样子,脸上、脖子上、头发上,甚至眼睫毛上,都是严小刀留下的温热的恩爱痕迹。凌河眼神锐利,狠狠剜了小刀一眼:你等着我干死你啊严先生? 严小刀迅速给凌河擦掉那些痕迹。 凌河哼道:“舔干净。” 严小刀赶紧亲了几下:“太舒服了……真棒。” 这话让凌河心里满足。 严小刀又补充一句:“没事儿,反正你脸好看,喷一脸都特好看!” 凌河眼里寒光一闪,沾了自己脖子上的东西就往严小刀脸上抹,手指戳进他嘴里,强迫他尝。他们精准地再次捉住对方的嘴,缠绵在一起,交换体液的味道,在雪后的清晨彻底享用这顿“早餐”。 …… 挨到中午时分,两人才懒洋洋地各自披衣起床。 凌河先就饿得不行,从冰箱里搜出昨天从餐馆带回的两盒剩菜便当,胡乱热一下就吃。俩人凑着头站在厨房里大嚼,抢剩饭吃,活像两只饿鬼投胎。 严小刀先将浴室的洗澡水弄热,再喊凌河进来洗。 木屋的浴室空间很小,将将够两人挤着进去。昏黄的灯光和白色水雾笼罩他们。严小刀喜欢帮凌河洗头,洗完再替这人全部吹干,把长发吹得顺滑蓬松。 他们穿了羽绒外套,戴上滑雪帽和围巾手套,打开房门时受到小松鼠的热烈相迎。 这只通晓人性的松鼠是他们有意养在门廊下的,作为共同豢养的宠物,排行在熊二和三娘之后,取名“四胖”,还给那小东西做了个树洞形状的窝,冬天也就有了避风耐寒的住所。凌河豪爽地洒了一把开心果,四胖兴高采烈地追着满地乱滚的开心果玩儿去了。 两人从后院又搬回一些木柴,搬到屋内储存备用,今晚儿,明晚儿……夜夜缠绵。 房子后面是一片荒凉的小树林,也是属于他们的地界。一条小径被正午的阳光晒热,路边的雪层仿佛洒满细碎的珍珠,罩了一层明艳的光泽。 就是下意识的,他们再次穿过小路,走到林间那片空地上,彼此心照不宣。 树下是一片被残雪覆盖的草坪,待到雪层彻底化掉,就会露出下面不死不灭的碧绿植被。那层绿色比落基山下的大湖的颜色更美,与凌河的眼睛撞色。 雪地里立着两块很矮的方形石碑,装饰朴素,各自嵌有一幅椭圆形的小相片。两块石碑挨得很近,刻着凌河父母的名字。 两人站在冰天雪地中,也是沐浴在阳光下,沉默间伫立很久,鼻息在眼前形成一片白雾,恰到好处地掩饰澎湃的情绪。 凌河摩挲手指上的戒圈。假若今生今世没有遇见严小刀这个人,他一定已经选择了另一种复仇的方式,他原本脑拟多年的方式。他也就不会再有机会照料和守护他最怀念的人,他也就不能站在这里,后半生享受人间最暖的真情。 墓碑四周的雪地里冒出尖尖的绿芽,有些地方抽出碧绿叶片。这是他们种下的一大片水仙,花茎含苞待放,在早春乍现惊鸿般的脱俗清丽。 严小刀还在后院和墓地周围栽种了几株山茶。 在北美大陆雇工花费不菲,严小刀虽说不缺钱,还是习惯自己动手,撸袖子干体力活儿毫不含糊,把花园整饬得颇有情调。山茶树同样是在早春抽叶,结出满树沉甸甸的花苞,从绽裂的花苞边缘洇出星星点点的艳红色,安静而高贵。 凌河也安葬了他养父凌煌的骨灰,当时着实为凌煌葬在哪里这件事费脑筋。 严小刀说,不然也葬在你家房子后面?反正地儿大,就埋在旁边那棵树底下。 凌河不乐意,说,离我父母太近了,埋得好像第三者似的,碍我的眼。 严小刀哭笑不得,安慰对方,怎么就像第三者了?不至于的!人总之都不在了,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吧,他肯定希望能埋得离你们近一点。 凌河说,不成,我想给他埋到纽约去,离我至少五个小时飞机时程! 严小刀抱了这个人安慰,那时说:“我还是感激你的养父,不然我可能没有机会认识你。人一辈子得学会感恩知足,生活就能过得更随心痛快一些!” 凌河不吭声,但心里把小刀教育他的话默默都吃下了。他们就在小镇的公墓上买下四四方方一块地皮,把凌煌葬到那里了,距离他们的小木屋大约六迈车程。严小刀每回飞过来度假,没忘了给凌煌先生墓前送一束花过去。也别让这老家伙太寂寞,寂寞让人变态! 严小刀在林地周围视察了一圈,捡一捡过冬留下的枯枝烂叶,回来时狠搓着一双手。 他瞅见凌河鼻头也冻红了,仍然一动不动站在顾云舟的墓碑前。凌河的相貌与墓碑照片中的男子酷肖,乍一看就是同一个人,眉宇间都带一丝平静的哀伤,那种感觉总恍如旧人重现于世。 “走吧?明天再来。”严小刀拉过凌河的手,用力攥一攥。 “好。”凌河点头,顺从地跟随小刀的脚步。 今天的午餐,以凌大厨的功力而言就是糊弄事儿,又是一大锅意粉。 严小刀也察觉到了,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凌河做饭越来越“糙”,在厨房里远没有以前那么耐心细致。除了一些特殊的纪念日,凌河现在很少做五道菜大餐,无论是在临湾家中或者在北美度假,就弄一两个小菜,开一瓶红酒,两人在沙发上靠着,谈天说地。 换言之,凌河已经懂得不要花费太多时间独自执着于某些无谓的事情上。 凌河一直在慢慢地变化,变得轻松、自在而随性,宁愿多花些时间陪着小刀游历人间,而不是花大量时间在厨房里像个强迫症一样摆盘装菜。 凌河从冰箱里搜刮出前几天在小镇农贸集市上买的一大块肉:“吃这个?” 严小刀:“这什么肉啊?……牛肉?” 凌河:“你有不吃的肉么?” 严小刀爽朗地一笑:“没有,不挑,你做的都吃。” 凌河说:“这是野猪肉。” “操。”严小刀皱眉,“能好吃吗?特糙吧?” 第143节 凌河在砧板上熟练地处理这一大块野猪肉:“没你的肉糙,放心吃。” 严小刀围着灶台转了一圈,溜达着绕到凌河身后,环腰抱了,凑近凌河的耳朵威胁道:“我肉糙么?” 凌河垂着眼皮切肉丁:“肉糙禁得住慢火长时间炖,不至于一下锅就烂成渣,挺好。” 很糙么?……严小刀用鼻尖蹭凌河的耳朵:“我的肉好吃还是野猪肉好吃?” 太阳还没下山,严先生又浪起来了?凌河嘲讽了一句:“我没操过野猪,没比较过——但是你比野猪好看多了。” 凌河说完自己都乐了,嫌弃地说:“你真腻歪。” 他腰上随即就挨了几下掐,又掐到他的痒肉。他皱眉拎着刀:“别弄我,切手了,走开,离远点儿!……” “我切吧?我刀快,比你溜索。”严小刀潇洒地撸高了衬衫袖口。 “用不着,你走开。”凌河不给刀。 话音未落,严小刀动作从容速度奇快,一把菜刀瞬间就易手了! 凌河都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就被严小刀空手夺白刃! 他再想抢回来,哪还抢得到。但凡是一把刀落在严小刀这人手里,就像黏在手上,怎么耍都有的玩儿,抢不回来了。 厨房重地迅速也变成火热的战场,你来我往,你争我夺,一阵鸡飞狗跑,锅碗撞翻了葫芦瓢。 一大锅野猪肉意面做熟起锅,一人盛了一大盆,上面点缀一些欧芹和披萨草,狼吞虎咽,品味这段美好的时光。 …… 第一百二七章 胖a计划 第二天傍晚, 仍是在落基山脚下的这栋小木屋, 凌先生与严小刀做东,举行一场亲友间的私人聚会, 炉火炙出的松香气息弥漫木屋的客厅。 从中午开始就有车子陆陆续续开进山间小道, 在湿滑的薄冰上艰难跋涉。 严总一下午接到几趟求救电话, 先是柳蕙真打过来说,毛致秀把四驱越野开到一条小河沟里了。 严小刀大惊:“掉河里了?你们俩没事吧?” 柳蕙真说:“还好, 河上结冰的, 我们爬出来了。就是待会儿要麻烦严先生,帮我们把车子从河沟里弄上来……” 姑娘们真让严总操心啊, 一贯怜香惜玉又侠义心肠的严总赶紧裹了大衣跑出去, 把两位姑娘迎进门。 不一会儿又接到苏哲电话。苏哲说:“严先生啦, 救命啊,我我我,我进不来啦!” 严小刀问:“你又掉哪了?” 苏哲说:“我没有掉哪,我还没有进山!我的小车车, 开不进去!” 毛仙姑抢过电话数落这孩子:“阿哲你这没脑子的, 专门拖后腿, 明知道要进山,你开一辆玩具车似的破玩意儿!你是打算扛着车走进来吗!” 苏哲嚷:“我不管啦,严先生快出来接我,我还在镇上的加油站这里!” 严小刀于是又亲自驱车赶往镇上,把苏哲这不省心的接进家门,一路上听这家伙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倾诉最近在丹佛开了一家法式咖啡早餐屋当上小老板赚了一笔钱以及打算早日找个靠谱老公过恩爱好日子的人生计划。 苏小弟又换了新发型, 梳了一脑袋黑人小辫。 严小刀问:“这怎么洗头?” 苏哲说:“半个月用一次清洁药水,不能洗,乱洗就毁发型了,六百美金做一次头发呢。” 严小刀皱眉:“好么,六百美金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儿……” 苏哲笑嘻嘻的:“赶明儿介绍我们凌总也找这个发型师。他头发比我的还长,梳成这样肯定好看!” 严小刀是坚决拒绝的:“你可别!” 苏哲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捻着他的小辫由衷感慨:“凌总都能顺利嫁出去了,我肯定也能嫁出去。” …… 聚会是西式家庭简餐模式,凌河下厨做事利索,客厅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诱人小食,炭烤小牛肉小章鱼的香气与松油木、勃艮第、热红茶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醺然欲醉,冬日的傍晚一室暖意。 四胖隔着暖烘烘映着红光的窗玻璃,两粒黑豆似的眼珠向屋里张望,期待夜宵投喂。 过来玩儿的客人,都是凌河原先在北美大陆上结交的挚友。严小刀放眼望去,一屋人基本都是他认识的,自从临湾码头那一仗开始,掐过架见过血,不打不相识,再一路辗转南下北上,这些面孔他都太熟悉了。 大伙碰杯喝酒,闲扯叙旧,围成一圈儿打德州扑克。 客厅吧台附近,一位小哥身形瘦削,表情挺酷,耷拉着眼皮看似心不在焉慢条斯理,片刻就煮好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凌河,另一杯示意严小刀:“严先生,您和凌总的豆奶拿铁。” 严小刀踱过步来,很领情地接过咖啡:“手艺很好。” 小哥从眼皮下面很酷地瞟他一眼:“您眼神很差。” 从厨房拎了垃圾袋走过的土肥圆眼镜胖妹插了一句话:“严先生,喝完咖啡别忘了饭后还有芒果口味奶茶,老板专门给您点的。” 严小刀此时的背景音就是一屋人对他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毛致秀两腿跷在沙发扶手上,坐姿潇洒,笑完赶忙又替严小刀正名:“你们别太嘚瑟,严先生是懒得跟你们一般见识,不揭穿你们的底细!严先生难道怕你们俩在公司门口盯他的梢吗?人家不怕啊,盯梢就是两口子之间的一种情趣、是乐趣啊……” 一屋人又开始起哄,严先生凌先生快描述给我们,“盯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趣! 凌河擦干净手,玉树临风一般从厨房里晃悠出来,嘴上不说,注视严小刀的带钩子的视线把什么话都说了:盯梢偷窥窃听的乐趣就在于,严先生你在我面前一副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模样,其实你在我眼里从来都是不穿衣服的、通透见底的,你的所有、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你整个人都是属于我的。 当然,凌河现在不玩儿盯梢和窃听的无聊游戏了。归根溯源是心态和生活状态都不一样了,已经不具备那方面的变态心理需要。严小刀如今就在他身边,两人一起生活,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还窃听?这屋窃听那屋么? 两人默契地坐在一条沙发里。严小刀在大腿侧面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攥住凌河手腕:“今天辛苦了。” 凌河淡淡一笑:“我有什么辛苦?” 严小刀觉着,但凡谁家里养着一个凌河,真是极好的享受。只要能剥开这人外表不易亲近的面具和外壳,剥开假象露出真谛,凌河是个聪明能干做事极有效率的生活伴侣,各方面完美。 严小刀:“玉米面披萨烤得不错,有特色,比外面做的好。” 凌河:“你吃了几块?” 严小刀:“那一锅是六块吧?我吃了一半,香!你赶紧吃啊。” 凌河:“茄子洋葱豌豆的素馅披萨,没肉,你能吃半张,你改吃纯素了?” 严小刀:“你做的……我能闻见你的肉香。” 酒喝得差不多半醉,室外漆黑入夜,室内灯火通明。点唱机里释放出轻摇慢摆的灵魂乐,毛小队长又开始频打眼色,招呼众喽啰集体起哄凌河和严小刀跳舞。 毛致秀说:“我们都还没看过,跳一个呗!” 柳蕙真说:“据说严先生在公司里请凌总跳过探戈呢,我们也很想看。” 凌河冷笑一声纠正:“是我请他跳的。” 苏哲:“这次应当是严先生主动啦!” 毛致秀:“别扭扭捏捏,爷们儿点,我们要看探戈!!” 严小刀没有扭捏,先站起来了。他面带俊朗的笑容,悠然地在屋里徘徊了半圈儿,不停瞟凌河脸色,并且将羊绒衫的袖口卷高至手肘位置。 严小刀偶尔蹭一下鼻子,睫毛下眼神游离,不时往屋外瞟。这样的细节表情,从凌河的视野里看过去,就代表心虚或者另有别情。 眼神闪烁不定唇边带着诡秘笑容还以各种小动作互相交流的人,不止严小刀一个,在座人人都是这样,这副场景让凌河更加心有怀疑——严小刀要干什么? 唱机里掐准了时机换成一支南美探戈舞曲,严小刀颇为郑重深情地走到凌河面前,把人从沙发上拉起来。 这个房间用来跳舞是有点窄了,本来就不大的一间客厅再被家具和宾客挤满,完全转不开,许多人已经自觉地或者紧贴墙壁或者跳上沙发,为今天的一对主角腾出地方。 木屋的天花板都比一般房间偏矮,简易吊灯在严小刀头顶轻微晃动,总让他觉着下一秒这只活跃过度的吊灯就要打在他脸上!暖黄色灯光洋洋洒洒地罩在两人肩头,又在凌河面孔上打出很好看的光影,层次分明诱惑动人。 房间小又有房间小的妙处,两人不得不让胸口贴得更近,大腿被迫缠得更紧,舞步更显亲密。凌河的腿不断蹭到小刀的膝盖,在敲打心房的探戈舞曲声中放任肢体的交流。有那么一瞬间的忘乎所以,严小刀扶住凌河后腰的手忍不住重重地抚摸,而凌河的手分明摸到他后颈的凹窝处,在他羊绒衫的领口边缘深入浅出。 严小刀这次以邀请姿态占先一步,终于有机会跳了男步。凌河竟然没跟他争这个,顺从地跟随他的引领。房间狭窄,转圈儿都省去了,两人就在原地摆腰、动腿、撤步、再上步,熟练到天生契合的地步,热辣贴体的动作让周围人大呼小叫地不停倒呵气,真开眼了。 上一次在公司里跳舞是暗度陈仓,眉眼间还装模作样地收敛着,这一次就是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无所顾忌。 严小刀凝视凌河的眼,快要被那一双浅绿色眸子把魂儿吸干,荡漾在一潭深水中。他搂紧凌河的腰猛地往前一顺,凌河随着他的力气后仰下腰,一头长发蓦地垂下去,惊艳了…… 凌河再次直起腰,发梢跳脱着打到严小刀脸上。两人目光碰撞之处就是惊心动魄的激情…… 曲子终了,意犹未尽,双手十指交缠的状态不愿分开。这样的共舞,他们可以跳一辈子都不觉着累。 黏糊着的手指终于分开,凌河坐回沙发,严小刀还在客厅正中戳着没动。 凌河从自下而上的角度反复打量心事重重的严小刀,这人今天真有事儿? 毛致秀对柳蕙真、苏哲眨眨眼:好戏开演了。 严小刀唇边透出微笑,笑得很俊,朝屋外打了一枚响指。 响指就是发个暗号,旁边有人替他把客厅通向室外门廊的玻璃门打开一道窄缝。 玻璃门一开,四胖见缝插针地“哧溜”就钻进来,蓬松的大尾巴摇摇摆摆,机灵地四处寻觅。这是一只养得肥头大耳的幸福的松鼠,一站起来大肚皮就松软地坠着,不知道的以为这家伙怀孕了,其实这明明是一只公松鼠,就是每天都吃太多,主人家中西餐结合的伙食忒好了。 从门廊至客厅这一条路径上,不知是谁悄悄洒了一路的榛子粉,引诱着四胖沿着既定路线狂舔着榛子粉就舔了过来! 严小刀手心里有一枚腰果。四胖拖着肥硕的肚皮,一路踩着他的皮鞋、拽着他的西裤,呼哧带喘终于爬到他手上,一口叼走腰果。 严小刀打眼色:东西呢? 四胖用玻璃眼珠晃了他一圈儿:什么东西?我要腰果。 严小刀:让你递给我的重要东西! 四胖:见鬼,四爷我要吃腰果,我还要! 严小刀暗暗地龇牙:快滚回去拿,不然不给吃。 四胖跌跌撞撞地沿着严小刀的西裤裤腿一路滚下地,又从玻璃门缝钻出去,不一会儿再次溜进来,这回终于抱了一个物件,塞到严小刀手上。 严小刀一看,四胖递给他作为交换的是一只缺边少角、碎了一半的松果,这家伙吃剩下不爱吃了,要求兑换更美味的人类的零食。 四胖嗷嗷叫着伸爪:腰果!! 严小刀忍无可忍:老子让你拿过来的宝贝东西到底在哪?昨儿训练了大半天你小子表现挺好,关键时刻你忒么给我掉链子? 一屋人崩溃撅倒。凌河一手挡住半边脸,已经意识到严小刀究竟在干什么,但是,怎么能用这只好吃懒做冥顽不灵的四胖! 严先生,您以为四胖的智商、情商和行动力能比得上您自家饲养多年的熊二和三娘么?这就是一只肥松鼠,它不是阿拉斯加雪橇犬,它根本就不听口令。 一个小弟溜出院子去探一探,迅速杀回来,一脸大惊失色,拼命对严小刀使眼色:没有了,丢啦。 严小刀吃惊:丢了? 凌河更为惊愕:丢了?! 凌河忍无可忍地站起来了,表情无比复杂,欲语还休地憋了一口闷气,很想咬严先生。 第144节 严小刀表情更为复杂,大步冲出客厅,顾不上室外的寒凉,心急火燎地奔向门廊下面四胖的窝棚。他登高爬梯,摸到四胖的专属豪华小房间的洞口,伸手在里面摸,摸出一堆碎腰果和各种螺丝钉玻璃球,没有他要找的那件东西。 这回真瞎了。 四胖已经一路欢脱地跑走,蹦蹦跳跳地跃过雪地,在院子里一层薄雪上打滚撒欢儿。 凌河疾步追出客厅,将严小刀从梯子上拉过来,逼近严小刀的眼:“你藏了什么?” 严小刀撑住笑容:“你看见就知道了。” 凌河伸出一只手掌:“拿给我啊,我要看。” 严小刀无奈道:“等我先找着的。” 凌河气急败坏:“哪儿去了?!” 俩人彼此心照不宣,都没有明说出来。不过以凌河的脾气,今儿晚上要是找不到他想要的物件,他一定先手撕了四胖,再把严小刀压在床上吃干抹净了泄欲。 一群人点灯点蜡,在天寒地冻中集体冲进院子,抓四胖,寻宝贝。 松鼠在秋冬季节有深挖洞广积粮的习性,把好东西挖坑深埋贮存,这个习性今晚上玩儿死严小刀了,这怎么找? “它到底藏哪了啊?” “它随便在院子哪个树坑角落里挖个洞,都可以藏啊。” “不然等夏天雪全部化掉再找吧,四胖自己会把宝贝刨出来的!” “完蛋了,严先生求婚的‘胖a计划’,只能再拖几个月了……” “……” 四胖沿着门廊欢快地跑了一圈儿,又蹑手蹑脚钻回房间,对灯火辉煌中酝酿的人间暖意生出眷恋,深深感受到作为一只单身松鼠的凄凉悲切。它跳过柠檬起司蛋糕托盘,跳下厨房灶台,溜进两位主子爷的卧室房间。 凌河盯准了四胖目标明显的大尾巴,紧跟着冲进卧室:“你把我的东西藏哪了?” 四胖一蹦又一蹦:愚蠢的人类喂食官,你追啊,有本事追我啊。 凌河甩飞拖鞋,在卧室里赤脚追逐四胖! 他以枕头为攻击武器,精准地打到四胖的尾巴,让这家伙的直升机螺旋桨瞬间失灵,以自由落体姿势“砰”地掉在床上! 凌河以大杀四方的气势扑上,一头扎进大床时眼瞅着四胖从他两臂合围的空隙中跳走了。 裤兜里手机提示音响了,竟然是个微信视频请求。 凌河一看这越洋过来的视频电话,与四胖掐架的火烧火燎心思立刻灭掉一半气焰,语调瞬时切换成乖儿婿的口吻:“妈妈?” 严氏摆弄这个微信视频还不够熟练,不停在镜头里寻找最佳角度,想要把凌河瞧清楚些:“小河,你做什么呐?” 凌河点开视频又后悔了,应该只开音频不要放人影,又要被岳母大人从头到脚扒开来审一遍。 严氏望着凌河是眼睛放光的:“知道你们今天朋友聚会,小河,玩儿得开心吧?” 凌河还是个半趴在床上的姿势:“嗯,挺好的,妈妈您好吗?” 严氏:“诶?你这是在哪?不是有很多朋友过来玩儿吗?” 凌河:“哦,我在自己房间,卧室。” 严氏:“哦……卧室啊……哦……” 凌河发觉不对,连忙改口:“也不是卧室,我……” 就这时候,严小刀很没眼色地推门就进,就势扑上来就骑到凌河腰上,一张大脸闪进镜头视野。 凌河眼明手快一把推开严小刀。 严小刀瞥见视频镜头里熟悉慈祥的面孔,调头落荒而逃,麻利儿地滚下床。 严氏一眼就瞧见了:“哦,小刀也在啊。” 凌河:“他不在。” 凌河扭脸给严小刀打眼色,用口型说:快去抓四胖那个混账! 俩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地打哑语,严氏心领神会:“哎呀,行了行了,就是瞧瞧你俩过得好不好,不打扰你们了。多大的人了,真是的……” 凌河连忙转过头:“妈妈您没有打扰我们。” 严小刀这时候抓四胖已经抓到了床底下,不知钻哪去了,整个床都在凌河身下震动,床要被掀了。 凌河狼狈地出溜到地板上,四胖飞速从他怀里掠过,撑着大尾巴又跑了。他下一秒就被从床底下钻出来的严小刀撞了腰,“唔”了一声。 严氏从镜头里所能看到的就是凌河一头乱发、眉头轻蹙、不知被谁从身后冲撞了腰,然后,小刀带着汗的半张脸从凌河后肩膀上探出来…… 严氏不动声色,委婉笑道:“我还是先挂断了,不打扰你们两个。 “你俩啊,平时不要太劳累,年轻人多注意身体,不然老了后悔。 “这不在身边,也不能每天给你们熬汤啊做好吃的,小河,你记着炖一锅山药猪腰子汤,你们两个喝……那个最管事的……” 凌河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一巴掌粗暴地把严小刀摁回床下。 凌河终于挂断岳母大人例行视察的视频电话,飞快地吩咐严小刀:“四胖经常进咱俩卧室,会不会偷偷藏这屋里了?……找啊!” 两人又是一阵地毯式搜索,在卧室里掘地三尺,简直好像两口子吵架都在找对方的私房钱藏在哪里,床垫缝隙和暖气通风口都扒开找了。 严小刀从床头柜的一个书盒里,搜出一颗“八万”麻将骨牌。这张牌十分眼熟,边边角角已经磨圆,不知是不是经常被某人含在嘴里舔出来的。 严小刀眼底射出几分兴奋和感动:“你还留着?” 凌河一把抢走那颗作为挚爱信物的麻将牌:“我的,别随便动。” 严小刀笑得得意满足:“你这么喜欢,我多给你几颗舔着玩儿。” 凌河冷笑着回敬:“你等着我晚上把这张牌‘喂’给你吃。” 严小刀毫无惧色地笑问:“对我这么恶狠狠的?你要喂到哪啊?” “你说呢?”凌河盯着他,“……你哪儿痒,哪儿饿?” 闲暇斗嘴之余,还是没找到终极宝贝。他们左右环视,掠过四胖甩着大尾巴挂在窗帘杆上的销魂身影,视线最终落在天花板那盏大吊灯上。 吊灯漫射出浓淡相宜的光线,打亮房间四壁。 严小刀环顾四周,需要一把椅子垫脚。 凌河走过来就蹲到吊灯底下,示意:上上上! 严小刀光脚踩住凌河肩膀,让凌河扶住他的小腿。他探头扒到大吊灯的顶上,在铜质烛台形状的灯泡托架的正中位置,找到了被四胖藏在那里过冬的紫红色天鹅绒盒子。 第一百二八章 色授魂与 严小刀从凌河肩膀上跃下, 暖意快要涨破他的胸口。 他抢先一步, 在外面一群人准备集体冲进卧室之前,将房门严严实实拍上、落锁, 闲杂人等全部关在外面。 毛致秀的声音隔着门板透过来:“严先生, 重要道具找到没有?” “找到了, 不用你们了!”严小刀利落应道。 “让我们进去围观一下么,不用我们了就不给我们看?!”众人齐声抗议。 “你们临走把厨房收拾收拾, 最好把碗帮我洗了!”严小刀高声吩咐。 “卧槽……没人伦没天理啊——”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快要掀开杉木瓦片叠成的屋顶, 天怒人怨。 严小刀在脑内切换频道开关,直接屏蔽掉门外的一切喧嚣。他眼里心里只有凌河。 凌河赤脚站在灯下, 长发垂肩, 英俊动人。方才两人贴身热舞大跳探戈时, 彼此身体上留下的指痕余温仍在,仿佛是把对方手掌的印迹烙在自己皮肤上。这些掌纹和指痕最终又力透皮肤,印在心口。 严小刀手里攥着丝绒盒子,房间内静谧无声, 就剩俩人擂鼓的心跳。 凌河突然将胶着的视线收回, 严小刀已经大步上前有所动作。 凌河警觉, 后退,突然就临阵想逃。 严小刀飞快移步,堵住凌河每一次试图摆脱他的逃跑路线。 凌河调头再跑。 俩人一个躲,一个追。 凌河唇边分明迸发出笑意,从内心深处流露出的好心情无法掩饰,从脸庞、皮肤每一片毛孔上蒸发出来。他故意板脸:“你干吗?别追着我。” 严小刀也绷住笑, 严肃地说:“你站住,你原地站好。” 凌河:“我为什么要原地站好?” 严小刀:“你就站在那里!” 凌河:“……我走了。” 严小刀:“你敢走!” 凌河迈开长腿就跑,大步从床上飞过! 严小刀穷追不舍,在凌河跃下大床的瞬间揪住这人飘起来的衣服后摆。抓凌河还是比抓四胖容易多了,毕竟凌河面积比较大,周身都是方便抓取的“扳手”,严小刀凶悍地从身后将凌河扑到,搂住膝盖小腿,把人直接摁到地板上! 滚在地上的两个人仿佛瞬间填满了室内全部空间,纠缠的肢体、震颤的胸腔和眉梢眼角的情谊最终汇成一阵爆笑。笑声掠上天花板,让挂在窗帘架上的四胖都忍不住仔细端详地板上乱滚并且笑成一团的两个傻逼。 严小刀以毋庸置疑的强大武力值压倒凌先生,牢牢固定住手脚四肢:“你再跑啊?” 凌河仰在地板上,瞪着他笑:“这种事还可以强迫的?不是全靠自愿吗?” 严小刀:“我强迫你了?” 凌河:“你还骑着我?” 严小刀这时从衬衫胸前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再次掏出紫红色绒盒,亮给凌河。 他早就买到了,这是他半年前就买好的,已经无可救药地一拖再拖,干脆等到一个属于他俩的纪念日,郑重其事。 今天就是纪念日,他们相识一周年。一年前在“云端号”游轮上,他与吊在海水笼子里的凌先生隔着一道舷窗相望,一眼千年,无法再移开视线。 凌河的话音分明是微颤的,眼里是冰雪消融之后的一片碧水。 凌河:“我都已经求过一次,你还求?” 严小刀:“我这次算正式的。” 凌河:“我那次算正式的,咱们讲究个先来后到。” 第145节 严小刀:“你没有当面求,我这是当面求的!” 凌河:“人家都下跪求,严先生你骑着我求?!” 严小刀:“……早就想骑你了,老子就等着这一天呢!” 严小刀把绒盒打开,两枚光彩夺目的指环纳入视线,被吊灯投射出光影。那束光彩恰好打在凌河的眉心,让凌河两粒眼珠快要对上了…… 严小刀花了心思挑选的颜色造型,选了k黄金而不是白金,属于男人的硬朗款式,但每一只指环都镶嵌了小颗粒宝石。两枚指环款式完全相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宝石的颜色。 他打算送给凌河的这只,嵌的是绿宝石。 他留给自己的这个,嵌的是海蓝宝石。 绿宝石的美妙光泽辉映着凌河的眼,瞳仁的色泽质感与宝石争辉。这戒指就是独一无二只能送给凌先生的。 指环内圈刻上了两人姓名缩写。凌河现在护照与正式文件上已经改回本名,平时在公司签署文件所用的英文名缩写都改成e.g.了,其实应该称呼“顾先生”。 凌河见着戒指就不吭声了,两眼发直,痴迷又顺从地被小刀拉过右手,将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两人如今是左右手都套了定情物,双重套牢,谁也不能再反悔。 严小刀吻凌河戴了戒指的右手无名指,再拉高了左手,吻左手无名指。 严小刀深情地俯视身下的人,笑问:“答应了?……嫁我了?” 凌河不说话,却拽过他的右手,一口吞了他右手的无名指,舌尖扫过戒指,从指根撸到指尖!然后,再拉过左手,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在严小刀已经爆炸一般熊熊燃烧的爱火中,再吞含住他左手无名指,舔过戒指和手上的指纹刀伤,扫过他心尖上的软肉。 凌河做出无声的回应:答应了,嫁你了,严先生。 你我之间,还用表白吗? 严小刀猛地弯下腰,抱住凌河的头,唇舌相交,周身都沸腾了。他抱凌河肩膀的手无法抑制地游移着伸进这人衣服,抓住脊背,动情地抚摸,舌尖疯狂地蛇缠,用牙齿啃咬,用大腿内侧蹭动。 严小刀突然起身,从地上拽起凌河。凌河跃起来时撞到他鼻子,十指交缠又抱了一会儿。 房门外喧嚣依旧,唱机仍然放着热烈欢快的音乐,那一帮人还在客厅里群魔乱舞,两位男主已经关起房门准备偷吃荤腥。房内温情旖旎,视线交汇酝酿出发酵般的欲望泡沫,两人手指黏着不愿分开,也不说话,默契地再次摆开舞步手势,就着这不知什么曲子,随性地在房间正中你来我往。 没有外人时,这就不叫跳舞了。 严小刀轻吻凌河脸侧,两只大手在凌河身上抚摸,一件一件地往下剥这人衣服,露出漂亮的皮相和骨相。凌河轻咬小刀的鼻尖,一把捏住他下面,捏到明显饱胀勃发的裤内之物。 捏得相当重,这一捏就让严小刀下眼睑爆出红晕。他一把扯掉凌河裤子。 一段舞曲终了,灯下肌肉结实、光滑的躯体抱在一起,严小刀将凌河高高地抱起来,看着凌河的脸离吊灯的灯火更近,美得不像真人。他让凌河双腿缠在腰上,走向大床,把人缓缓搁在床上。 两人心知肚明今晚要做什么。 严先生都求婚了,这婚肯定不是白求的,定然会讨要“回报”。这件事,严小刀刚出狱时都没做,不急在一天两天,就是等正式求婚这天,等一个他内心期待的庄重的仪式。凌河在他心目中无与伦比,值得这样郑重其事的一生承诺。 洞房么。两个男人之间可以有两轮洞房,这是第二轮,暗自期待已久,憋到浑身爆炸。 房门口各种动静再次响起,很不要脸地插科打诨:“喂?你们俩,干吗呢?” 严小刀不回头,直接爆吼了一句:“办事呢!” 门外再次爆发:“天啦——这两个人要疯啦!!” 严小刀再吼:“都走了都走了!” 好像是苏哲尖声细气的叫声:“严先生你就满足我最后一个念头我们立刻就滚,你就告诉我今晚上你俩谁上谁下?快说快说!!” 严小刀这回不吼了,望着凌河笑。 凌河用手臂挡住眼睛:“快让他们滚。” 门外好像传来两只茶杯倒扣在桌上划来划去的声音,已经有人摆开一桩赌局,只听见毛仙姑、苏哲等人的吆喝声:“押个宝呗,他上,还是他上?” 严小刀忍无可忍,冲过去隔着门砸了几下:“你们几个洗完碗了?……办正事呢,都走人!” 一群妖精浪声浪气地起哄嘲笑他俩。就没见过这样的两口子,客人还在客厅里坐着没收摊呢,主人家已经关门上床浪起来了!大伙终于大发善心准备放过二人,全部撤出客厅,临走还放出话来:“明天一早我们还杀回来的!明儿看你俩谁起不来床!” …… 严小刀从房门口走回来时,特意停下脚步,卸下壁炉的铜质格栅,添柴打火。 严小刀做这些事动作麻利儿,就蹲在壁炉前,光滑油亮的身躯背对凌河。 一团耀目的火焰骤然升起,充满壁炉的炉膛,在严小刀肩膀和大腿的边缘映出一圈橘色光芒。从背后看过去,这身材极好,宽肩窄腰,笔直的脊柱一路往下,臀部挺翘。 凌河躺在大床中央,歪过头欣赏严小刀的裸背,纯粹的视奸就让他硬了。 严小刀健美的胸膛在灯下发亮,跪上床来,然后缓慢地合抱住凌河的腿……凌河随他的动作发出一声享受的叹息,往后仰过去,躺成个更舒服的姿势…… 严小刀猛地把凌河那条腿架上他肩膀,身子往前一送,就迫使凌河双腿分开。 两人动作僵在半空,然后是冗长的慢镜头般的对视、试探、眼神交流,辨别对方是否还愿意继续。 他突然琢磨过一件事,猛地撤开一尺盯着凌河:“不好,你今天也喝酒了吧?!” 凌河:“……就喝了几杯红酒。” 严小刀:“那也不舒服吧?别来了。” 凌河脖颈上青色的脉搏微微滑动,一只脚还勾着小刀不舍得撒开:“喝酒不是问题,没事,我想来。” 严小刀眼带疑虑:“不然……明天?后天也成,咱俩哪天都可以洞房。” 凌河笃定主意就是急脾气的,今日事今日毕,还拖到明天?明天还有明天的戏码,明天就该我办你了!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拖延:“就今天。” 严小刀迸出一记笑容:“我先准备个脸盆,摆在床头备用?” 凌河笑意消失,板着脸:“去,拿盆去!” “真的需要?”严小刀打量对方,“不会吐我一身?” 凌河一脚横扫,床上又是一阵枕头鹅毛乱飞的掐闹,再这么折腾崭新的枕头又变空芯儿枕头了。凌河轻轻捏住严小刀下巴:“说这么多废话浪费精力,影响你的硬度和持久度,严先生。” 严小刀侧身压在凌河身上,钳制住凌河企图袭击他的手脚,笑得自信而诱惑:“成,让你试试我的硬度持久度,就怕你受不了……” 凌河眯起眼:“我受不了?你来,看咱俩谁坚持更久?” 两人视线交缠:六进六出吗?来啊。 凌河也结实硬朗得很,挑衅一般盯着严小刀,你能有多持久?咱俩再战六个回合试试? …… ……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熄了就再添柴弄亮,然后又逐渐燃尽,一夜余温未消。 大床上的温度,比壁炉炉膛更热更辣…… 凌河眼眶边缘也染着桃花红痕,美不胜收。 两人缓慢移动身体,屏住呼息将对方收纳怀中,再吁出绵长的满足的气息。 火光照亮一室,他们在灰堆中燃尽释放。 第一百二九章 煎饼大爷【薛x梁】 圣莫妮卡的白沙滩上, 中式煎饼车前面排的队伍似乎又渐长, 绕过租赁划水板的摊位,队伍快要延伸到海里。 赏光的食客突然增多, 要么是煎饼的味道变好了或者尺寸分量给得更多, 要么就是卖煎饼的老板招人稀罕, 更符合食客的口味。 煎饼车窗口里,站的就是这位身穿黑色紧身背心的酷帅的黑发中国男人。 饼铛上冒出滚烫的白气, 薛队长用不怕烫的手指揭下一张烙好的煎饼, 翻面儿,然后往大饼上横三竖四刷上几道甜面酱、辣酱。 梁有晖从薛谦身后伸过脑袋, 笑嘻嘻的:“成不成啊, 哥?还是我来烙吧, 我比你熟练!” “你比我熟练?”薛谦垂着眼皮干活儿,冷笑,“这煎饼果子是哪儿的风味?你是哪儿人?” 梁有晖煞有介事道:“我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平时就练摊煎饼了!我练出来的!” 薛谦有些感慨:“你也不练点儿高级手艺。” 梁有晖特实在:“就这个来钱最容易啊! “你看, 就这个, 黄豆面搀绿豆面, 炸油条,炸薄脆,鸡蛋小葱甜面酱,一个煎饼成本才一美元,我卖八美元,卖一个我就能赚七美元, 一天卖它几百套……” 梁有晖凑头在薛谦耳朵根底下,小声地计算他的生意经。 薛谦唇边擎出笑:“八美元,你丫够黑的。” 梁有晖:“嘿嘿,无奸不商!” 薛谦没有明说他真正的感慨:往日在灯红酒绿的锦绣皇庭俱乐部里大把大把撒钱、寻欢买醉挥金如土的梁大少爷,如今掰着手指头在算计着,卖一个煎饼赚七美元,一个月能不能赚够房租和生活费。 梁有晖又说:“我就周末过来,平常我不来的,雇几个小留学生帮我干活儿。我还有正儿八经养家糊口的工作呢!” 梁有晖在一家高档红酒经销商旗下的公司打工,专门负责对华的红酒贸易公关和销售。 这份工作简直太适合他。梁少爷平时做那些尖端细致活儿他也不灵,难得就有一副漂亮喜兴的脸和一张特能忽悠的嘴。你让他坐办公室、做技术活他坐不住,但是你让这人出去在酒局饭桌上跟人家臭贫、刷脸,可擅长了,如鱼得水!此为其一。 其二呢,梁少爷也颇有些小资品味,曾经富贵奢华的那段日子算是没有白活,很懂高档红酒市场,找国内各个经销商和老板们洽谈进口业务,讲得头头是道口吐莲花。 他自己也曾经一晚上开好几瓶窖藏名酒,签单消费百八十万不眨一下眼睛。 如今是看着那些老板在他面前大手一挥,签一页上亿的合同面不改色。 有些人还是认识梁少爷的,饶有兴致地问他:“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梁有晖就说:“我爸也就那样了。他无论怎么样了,我也都得过日子混口饭吃啊。” 有些人是在鄙夷之中夹带两分廉价的同情:“成,看你小子做生意还挺实诚,就跟你签了。” 梁有晖说:“叔您放心,我看好这几个品牌的市场,将来还能把这生意做得更大,有钱大家一起赚么。” 薛队长这一双带着枪茧的糙手,打架抓人很行,烙煎饼活儿略糙,手艺确实还不如梁少爷。 他烙破了烙坏了的煎饼,就叠吧叠吧自己吃掉。 梁有晖绷不住乐:“哥,没你这样的,你这一早上吃几个了?” 薛谦吃东西狼吞虎咽,几口吞掉一个煎饼:“怎么着,吃你几个煎饼,你还舍不得?” “舍得!”梁有晖上下打量薛警官,“肚子都鼓起来了。” 薛谦下意识挺胸收腹,想让自己帅一点。这一挺,贴身背心下面勾勒出的线条更为醒目,挺出宽阔的胸膛。 梁有晖在旁边嚼着两根葱:“啧……哥……真大。” 第146节 薛谦:“什么真大?” 梁有晖小声说:“胸肌真大。” 薛谦:“……” 薛谦:“你他妈少吃点葱,嘴里太味儿!” 梁有晖:“葱好吃——” 薛谦:“我闻着觉着特味儿!” 梁有晖很不要脸地“嘿嘿”一乐:“放心,哥,亲你之前我用牙线漱口水的。” 煎饼“少爷”的餐车摊位,来了这么一位重口味的煎饼“大爷”,排队的食客们也来了兴致,尤其那些重口味的洋妞儿。有一两个金发的妞儿主动找薛警官攀谈,买了煎饼还磨磨蹭蹭不走,站在窗口前自下而上流连性感的黑发男人的胸肌腹肌轮廓。 金发妞儿声音妩媚低沉:“帅哥——会中国功夫么?” 薛谦眼皮都没抬,小声问身后某人:“她说什么?辣的还是不辣?” 梁有晖说:“美国人都不能吃辣,不要辣的。她问你,床上功夫怎么样?” 薛谦骂道:“操,跟那小骚娘们儿说,老子器大活好,想试试地尽管放马过来!” “她不敢试,我试,哥你尽管给我放马过来……”梁有晖舔了下嘴角,转脸对窗口外面的金发妞儿神吹胡侃,“哪能不会中国功夫啊!截拳道,咏春,李小龙,黄飞鸿,就跟你们在电影里看的一样,我这哥们儿可牛逼了,还得过业余比赛散打冠军呢!” 警界内部某次比赛的散打冠军这事也是真的,不算吹牛。 金发妞儿饶有兴致,双眼拉出妩媚的弧线:“让你哥们儿出来,教几手他的中国功夫,我们也想学学!” “成,等我问问他。”梁有晖转脸又对他薛哥说,“哥,这妞儿说,你单眼皮我双眼皮,你大嘴巴我小嘴巴,她想知道,咱俩裤裆里那玩意儿谁的尺寸比较大!” 薛队长手里这套煎饼都烙不下去了,撩一眼那金发妞儿,再瞪梁有晖:“操,你跟她说实话,咱俩谁大?!” 薛队长看来这英语是冥顽不灵,面对洋妞儿的西海岸口音一句都没听懂,梁有晖乐得肩膀乱颤,对薛队长眨了眨一对桃花眼:“咱俩谁大来着,我给忘了。” 薛谦微微一锉后槽牙:“等着,待会儿回去,哥教给你,谁大。” 梁有晖转过脸又招呼洋妞儿,笑呵呵道:“我哥们儿就是一个性冷淡,忒无聊,回头我教你们耍中国功夫哈!” 穿三点式的洋妞儿往海滩方向走去,勾着手掌招呼梁少爷:“来啊帅哥,去玩儿沙滩摩托啊~~” 梁有晖又对薛谦说:“那几个妞儿说请我去酒吧喝酒,说我长得特帅,像年轻时候还没发福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哥你说我跟她们去不去呢?” 薛谦把手里摊煎饼的小铲子扔到刷锅水桶里去了。 骚浪货,找操呢? 薛谦薅着梁大少爷的脖领子,躲开餐车小窗口的视野范围,拐到后车厢内,一把将人掷向坚硬的铁皮车厢,撞得梁有晖“嗷”地叫了一声。薛谦随即揉上去咬住梁有晖的嘴唇,连啃带咬,并且用下巴的胡茬狠狠碾出一番烟熏火燎的占有欲。 梁有晖被啃得“呜呜”乱叫,还不安分地在薛队长身上乱摸乱揉,就是一副找操的欠德性。 薛谦揉搓着梁有晖这一张俊脸,威胁道:“你再浪一个?” 你以为我不听不出来你跟那几个金发妖精闲扯淡呢?老子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还嘚瑟了? 梁有晖嬉皮笑脸道:“好哥哥,不敢浪了。” 薛谦伸手往下就捏住梁少爷裤裆里的玩意儿:“憋不住了?” 梁有晖连忙摇头:“哥您还没有发令起跑,我就听话憋着。” 薛谦露出个笑模样,冷笑道:“你说,谁大?” 梁有晖眉飞色舞地说:“咱俩没准儿谁的尺寸还又长了呐,好几个月没见,再比比呗?” 薛谦眯眼瞧着这人,确实绷不住,凑近梁有晖的脸:“哥也憋不住了……咱俩再比比。” …… 薛队长带着烟火气息的糙嗓子,但凡冒出一两句诱惑人心的话,梁有晖当时裤裆里就热了。 煎饼车丢给帮忙打临时工的留学生,梁有晖拉着薛队长往家走。 薛谦撤出一条胳膊,搂过梁少爷,低声道:“家在哪?哪条街?” 梁有晖说:“出了海滩公园,走过两个街区就是。” 薛谦:“挑这地方挺不错,房租贵吧?” 梁有晖点头:“确实不便宜,方便嘛!再者说,开餐车做生意,就是得挑客源量大的地方,舍不得场地费用和房租,就套不着客人啊。” 薛谦歪头瞅着梁少爷,也点点头,顺手捏捏少爷的脸,懂得异国他乡打拼的这番辛苦。 两人勾肩搭背,互相贴着挤着,走路都忘了看红绿灯,红灯就敢穿越马路。 一辆轻型卡车在他们身侧猛地踩了刹车,司机打开车窗咒骂。薛队长扭头瞄着卡车司机,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又很嚣张地拽过梁少爷,照着梁有晖脸上狠狠嘬了一口。 终于出国了,可以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彼此压抑了很长时间的情绪,就在这一刻发泄出来。异国他乡的大街上,没人认识他们俩,梁有晖搂着薛队长的这只手从腰揉到屁股,胆子很肥地摸了老虎屁股。薛谦充满威慑力地瞄着这人:“你可劲儿地摸,你摸了几下自己记着,摸几下待会儿老子就操你几趟。” 梁有晖浑身一激灵似的:“哎呀妈呀,我都摸十几下了!哥,你今天得操我十几趟呢,我帮你数着啊。” 薛谦:“……” 老子忒么今天操漏了你。 第一百三十章 单身宿舍【薛x梁】 梁有晖租住在海滩不远处某个街区的公寓楼上。 这是典型的西海岸临街平民公寓, 一层是零零散散的商铺, 一家卖披萨,另一家卖冰激凌, 二层三层就是龙蛇混杂的各类租客。铁制楼梯长得很像户外消防通道, 被两人鞋底踩得“吱呀”乱响, 响声中夹杂着胸腔内迸发的焦渴的喘息。 梁有晖摸到他那间公寓的房门口,掏兜找他的钥匙, 薛谦低头温存地亲了他的鬓角。 梁有晖在钥匙孔里转了半天, 竟然转不开锁。 薛谦:“怎么打不开?” 梁有晖:“……就是打不开啊,堵了吧?” 薛谦蹲下趴在锁眼上一瞅:“操, 忒么谁干的?给你堵了?” 梁有晖:“哪个乌龟王八孙子?” 越心急火燎就越找不着个放松筋骨的地方, 俩人心里都憋火。薛谦扭头问梁少:“你平常都干什么好事儿了?人家堵你的大门锁眼?” 梁有晖说:“八成又是我隔壁屋室友闹的么, 夜里狂欢闹太晚了,楼下不高兴给他提意见。” 薛谦咬着烟蒂,咕哝着说:“出门在外一个人还是小心点儿,尽量别忒么惹事, 你以为还像你在燕城那样?身边还有一群人罩着你?” 梁有晖笑道:“明白的, 我不惹事。” 薛谦说:“美国警察能有哥这样罩着你、对你好的吗?” 梁有晖从背后搂住薛队长:“就你对我最好呗……” 薛队长用他随身携带的金属破拆工具撬开门锁, 单身汉公寓简单杂乱的房间铺陈撞入他的眼帘。 这公寓还挺大的,原来是两室一厅的房子,而且,显然住的不止一个人。 “有室友?”薛谦问。 “是啊,有仨室友。”梁有晖说。 “几个人群居啊?”薛谦皱眉。 “一共四个人儿啊,分摊房租便宜!”梁有晖认真地解释, “一个月两千多美元,加水电杂费,四个人摊,划算。” 梁大少爷,如今已经不能算是个“少爷”了。跟他合租的就是附近大学里念书的华人留学生,一群揣着现钞、扛着大包、远渡重洋跑来美帝校园开眼界见世面的快乐单身青年。 薛队长当时就想调头出去,咱俩甭浪费工夫了,直接找间酒店开房吧。 他又很想多瞧两眼,窥视梁有晖这些日子究竟过得什么样的生活——至少搜一搜这浪货床底下有没有用过的避孕套! 厨房里摆着一摊子用完没洗的锅碗瓢盆,客厅铺了一地脏衣服臭袜子和运动器械、网球拍之类。一群邋里邋遢的单身汉过着猪一样的生活,谁都不干家务。 薛谦随口问:“谁做饭?” 梁有晖说:“我反正不会做,我室友做。” 薛谦半笑不笑地瞅着梁有晖:“这样可不成,以后怎么给老子照顾一个家?你除了烙煎饼你还能干点儿什么?” 梁有晖眨巴一下眼睛,赶忙就把自个儿揉到薛队长身上了:“哥你不能做饭啊? “好嘛好嘛,我做我做,我可以学嘛…… “哎呦,以后咱俩还是雇个厨子连带小时工吧? “家里雇人进进出出得也不方便哈,哥,还是你以后学着做饭吧? “我有回报的,我吃了你的饭,我肉偿啊!……” 薛谦让这人实在腻歪得不行,俩人在客厅贴身纠缠片刻,一路揪扯着撞开卧室房门。 薛谦一进屋又愣住了,房间内两张单人床,一左一右,各自紧贴一侧墙壁。这边儿这张床上还睡着个活人呢! 床上睡眼惺忪的家伙,这时也才睁开眼皮,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谁啊?” 梁有晖对薛谦一笑:“我室友。” 他又对他室友说:“这我国内来的朋友。” 室友一看就是个大近视眼,瞎摸俩眼看不清薛警官的脸,猛地翻一个身:“好烦哦,吵我睡觉。” 梁有晖笑说:“甭睡了,赶紧上课去!” 室友:“干吗啦,下午才有讨论课,懒得去。” 梁有晖:“那我们待会儿更吵,你戴耳塞啊。” 室友显然并不了解“更吵”能有多么的吵,迷迷瞪瞪地说:“大中午的,怎么啦你作什么浪……” 薛队长一双精明的眼早就把卧室陈设扫了一遍,冷不丁插嘴道:“有晖平时都作什么浪?” 室友在被窝里哼道:“成天吵我,隔三差五带回一堆人来。” 梁有晖:“……谁说的?!” 薛谦慢条斯理儿问道:“带回来男的女的?” 室友:“男的女的都有吧……朋友那么多,好烦哦。” 梁有晖拼命对他薛哥打眼色:“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啊,架不住我人缘好嘛。 第147节 薛谦冷笑道:“有没有带回来过那种,半夜里能操得他嗷嗷叫的男的?” 这句话,书呆子室友当真以为就是开玩笑的。室友眯缝着近视眼说:“嗷嗷叫……好像没听见过……要是吵成那样,我可不找他合租……” 梁有晖可算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那张单人床,示意他薛哥坐过来。 薛谦坐上床来,顺势歪过头闻了闻梁少的被子和枕头:“嗯,没异味。” 梁有晖乐了:“警犬鼻子?” 薛谦点头:“老子能闻出来你信不信?” 两人是用口型呵着气说悄悄话,这时不约而同将火力瞄准对面床上躺着的碍眼的家伙:怎么着,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梁有晖以眼神示意:哥你动手! 薛谦眼峰一横:你的室友,你负责,让他赶紧让出场地。 梁有晖不住地坏笑:哎呀这是我熟人我不好意思,哥你动手,快把人弄走! 毫不知情的室友同学还迷瞪在困觉的氛围中,讲着梦话:“有晖,你这周还没倒垃圾桶嘛…… “有晖,你的电脑,待会儿借我发个文件…… “有晖,冰箱都空了,傍晚你开车,一起去买菜么……” 薛队长这时站起来了,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回应所有:“垃圾桶你就帮个忙收拾了电脑你拿走傍晚他没空带你去买菜。” 薛谦就势用被子裹住了这位半梦半醒的室友同学,直接扛起,拎出房间,丢在客厅沙发上! 被裹成一只大蚕蛹的室友同学惊愕地探出头来:“……搞什么啦!” “搞事情。”薛谦道。 “你……你干什么的?”室友愣神。 “今儿晚上屋里有人要被操得嗷嗷叫,你先凑合睡客厅吧。”薛谦表情很酷,不容对方反应,迅速回房将房门落锁。 刚走到房间中央的梁有晖被薛队长堵了回去。薛队长抓住他的衣服前襟。 两人的身体好像具有某种强烈的相互吸引力,半秒钟之内纠缠在一起,窗帘都顾不得拉上。 等太久了,多一分钟都不想再忍耐煎熬。 薛谦略粗暴地从头顶扯脱梁有晖的裇衫,梁少的一头滋毛乱发让这人看起来纯良无辜又很诱人。 梁有晖穿的牛仔七分裤,没解开皮带裤链就这么一扯,扯到了蛋,梁有晖弯腰下去叫道:“哎呦,哥……蛋破了……” 他被他薛哥直接掼到地毯上,牛仔裤被横拉硬扯的也扯掉了。 梁有晖也很激动,光溜溜的皮肤接触到空气,空气都变得滚烫热烈,让他徐徐发抖。他下身立刻就半勃起来。 “真浪。”薛谦居高临下俯视着躺在地上的人,哑声评价了一句。 下一刻,薛谦按捺不住强烈的情绪,憋太久,太渴望了,一下子就跨坐上去,骑上对方胸膛,同时扯开自己裤腰。 梁有晖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他也像浑身干涸焦渴空落落似的渴望眼前的人。他迫不及待拉开薛队长的裤链,他喜欢的那粗硬的玩意儿早已从内裤边缘顶出来,袒露着赤红色的龙头凸起。 薛谦捧了梁有晖的头,看着这人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吞含住他的性器。 这一口含得很深,一戳就戳到喉咙软肉,捅得梁大少爷猝不及防差点儿噎住,喉结疯狂抖动。薛队长这坐姿就是泰山压顶一般,压得梁少除了张开嘴吃了对方的活儿,别处都动弹不得,被压得快要窒息。 室内是暴风骤雨之前的片刻宁静,压抑之下的剧烈喘息,薛谦盯着梁有晖的脸,感动得不断抚摸对方头发、脖颈。梁有晖被压得头昏脑涨,眉眼前就是一条坚挺颀长的玩意儿不断捅向他的喉头,他舔得已经乱套了!这种时候也不需要任何章法步骤,一腔钟情与肉体的快感足矣,彼此眉眼间都酝酿着蓄势待发的激情。 梁有晖一边舔着他薛哥,手忍不住伸到下面去抚慰自己。他咕哝着恳求道:“哥,我都硬了,帮我一下……” 薛谦这时回头,才发现梁少爷一柱擎天。 这场面很浪,也让人忍不住想要疼爱,薛谦心存怜惜地捏捏梁有晖的脸:“这么想我?” 梁有晖点头:“想死你了。” 薛谦被情欲染成红色的眼膜闪过两分柔情,突然起身,拽起地上的人:“上床。” 地毯还是质地太糙,在梁少爷细皮嫩肉的后脊梁上硌出一片清晰的纹路痕迹,十分可笑。 薛谦可不想把这小子给玩儿脱了、玩儿坏了,还是珍惜着。他自己躺平了,微笑着以眼神示意:来,一起爽。 冷血的男人在床上偶尔露一抹笑容,很是勾人,梁有晖被迷得神魂颠倒,屁颠颠儿地就转过头来,反身倒骑在薛队长身上,将自己屁股对着他男人的脸。他再次含住薛队长粗大的活计,自己下身猛地也被一阵湿润的热浪裹住,对方也含住了他的,这一含就让梁有晖爽得哼出声来。 两人皆是经验丰富孟浪无边。梁有晖无比兴奋地狂亲他薛哥的下半身,眼前颇具男性阳刚气质的身躯每一道线条、每一块肌肉都透着性感的韵味,黢黑的毛发偶尔扎弄到他的脸。梁有晖又忍不住舔弄那些森林密集藤蔓缠绕的敏感地带,四处留下自己的口水,从他薛哥胸膛里也舔出粗重的喘息。 这样的姿势与角度,才让薛队长终于发现秘密,这浪货后屁股门儿的金刚钻究竟是镶哪了。 梁少爷后面镶了两小粒熠熠发光的钻,其中一颗恰好填在会阴穴位置,另外一颗是需要扒开这人的屁股缝,在臀沟深处、尾椎的凸起上……薛谦忍不住舔了对方镶钻的部位,一发而不可收,他猛舔那些地方,按住钻石颗粒,揉弄梁少爷的会阴敏感穴道。 这招点穴大法的滋味儿舒服,梁有晖也忍不住臀部发力抽弄起来,在老虎嘴巴里抽插,这浪事儿也就他敢做得出来。 他这姿势相当的不知羞耻,两颗大蛋往下一坠,就堵到薛队长的鼻子! 薛谦蹙眉,想歪过头调整一个更合适的角度,梁有晖抽动得更猛,被他男人口腔里烟火燎原的热辣感爽到了。他仿佛捅进了那炙热又绵长的甬道里,外人眼里冷面冷心的一个纯爷们儿硬汉子,给他口活儿,心理上的兴奋愉悦足以碾压纯生理的满足。 梁有晖这随心所欲的乱抖乱抽,两颗大蛋“扑哧”、“扑哧”连番夹攻薛谦的鼻子。鼻子、嘴全给堵住就真上不来气了,薛谦气愤难耐,狠抽一下梁少爷的屁股! 梁有晖:“哎呦!” 薛谦:“别坐我脸上。” 梁有晖:“……嘿嘿。” 薛谦:“还笑?” 梁有晖弯腰低头从身下空隙处与薛队长对视,忍不住又在对方脸上蹭了一把,结结实实抹过老虎的面门。 “操……”薛谦眼含怒意与不可言说的攻击欲望,再次抽了梁少爷的白屁股一巴掌,把人从身上掀下去。梁有晖撒欢地乐着,一身白花花的好皮好肉在床上颤动。这份诱惑,也是让人无法再把持住了。 薛队长从地毯上捞起自己的腰包,掏出避孕套和啫喱膏。 梁有晖回过脸瞄着:“呦,什么牌子?” 薛谦冷哼一声:“没高级牌子,做不做?” “做啊!”梁有晖面对堵着他屁股门的汉子抛个媚眼,“鸟儿高级就成,还管它避孕套是什么牌子货?” 薛队长被这话再次逗乐,俩人隔着一个撅起来的白花花的腚相视一笑,心里愈发地喜欢面前这个人了。薛队长以最心急潦草节省时间的方式搞定了湿润前戏,在对方后腰上动情地亲了几下,这次毫不犹豫地重重楔了进去…… 这一下子,从梁有晖口里捅出狼叫一般的痛嚎,也从薛队长胸腔里逼出一声粗长的喘息。 尖锐的肉体知觉就是通向深刻心灵烙印的最直截了当方式,梁有晖的脑瓤子在这一刻昏乱成一团,肠道就是打通男人心灵的通道,绝对的…… 他被捅得两眼发黑,疼痛感烧穿他的胸口,一直烧到他嗓子眼儿。 他口里哼哧乱喘:“哥,哥,哎呦,疼,疼死了,哥……” 那活儿太壮,以前没碰见过这么猛又这么壮的。 薛队长伏在他后背上,哑声问了一句:“谁大?” 梁有晖被这句都给逗哭了,眼角就疼出泪来:“我操,你、你、你大,哥咱不比了,你大!” 薛队长在他身后笑了一声,也是逗他玩儿的,这时搂过他的腰,从身后分开他双腿,开始一下一下地干起来。这一根烧火棍就不断在梁有晖的身体里刮磨着进出,捅得他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梁大少爷无力地跪趴在床上,被他男人拖过来、再拖过去…… 薛谦初始还留着几分力气,顾及着少爷的细皮软肉,缓慢地深入浅出,极力压抑住想要强制占有和粗暴破坏的欲望。他细细致致地捅到沟子底,将眼前这浑圆漂亮的屁股捅得肌肉痉挛扭动,轻磨慢捻片刻,再往外拔出一些,然后再次深入,每一次好像都比先前更深半寸,让少爷喘息着适应他的尺寸。 他扒开梁少的臀部就被钻石晃了眼。这镶钻的位置妙极了,“大白桃子”随着他插弄的力道不停战抖,钻石连缀着皮肉一起颤动,光芒四射,在情欲中迷乱人眼…… 先前已经犹豫过太多次了。案情的扑朔迷离、家世门第的泾渭分明、以及彼此身份的重重障碍,让薛谦一度在内心放弃掉了。他以为这段萍水相逢不过就是他多年感情经历上一道颠簸的浪花,浪花在他面前绽放、回旋、仓促间就被激流卷走,留下一片白茫茫的泡沫,带着空旷的惆怅,可遇却又难求。 终究还是放不下这臭小子,还是想要再争取一次…… 薛谦想着,耳边充斥着混乱的呼吸,有梁有晖的喘息,也有他自己的。他弯腰紧紧抓住梁有晖的脊背,立即就得到热烈回应,快要疼昏过去的梁有晖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激流中的浮木大排,指甲抠住他肩膀,人中位置和上唇都是汗。 薛谦摸着梁少一脸的汗,也心疼了:“疼成这样?……你不是第一回吧?” 梁有晖说:“哥你忒猛了。” 薛谦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叫得跟个雏似的,是不是真的啊?” 梁有晖哼唧着:“别人都忒么是柴火棍,你是警棍,警棍前面的大头最粗啊。” 薛谦笑着咬了梁少的嘴唇,再吻,两人被淋漓的汗水裹着吻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动。或许是汗水多,也起了润滑剂的作用,或者是梁有晖被警棍操得知觉已经迟钝,竟然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薛谦笑说:“撑大了。” 梁有晖说:“撑爆了都!” 薛谦对着梁有晖的耳朵说:“试试哥给你捅漏了?” 梁有晖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别别,弄漏了下回你还捅谁去?” 薛谦笑:“舍不得捅漏了,下回还得捅你。” 两人一前一后地研磨冲撞,动作逐渐顺畅激烈,梁有晖的喘息声由哀嚎变成享受的哼唧,夹着他薛哥的大号警棍的地方吞吐亦逐渐自如。一上一下互相冲撞抖动的节奏达到某种很有韵律感的和谐,仿佛也是天生就拥有的默契度,身体叠置的曲线无比契合,薛谦胯部裹住梁少的臀,再以大腿抵住对方大腿后侧,这样往复的摩擦,粗糙的毛发蹭得梁少舒爽发抖。 刚才还在喊“疼”的少爷,这时开始颠三倒四地喊着“舒服”、“哥快点儿”! 这叫床声刺激得薛谦狼血沸腾,从后面抚弄梁少的胸膛,这时猛地抓住对方胯下之物!梁有晖立刻叫出声,脸和肩膀在床上蹭动,喊着“哥给一个,给一个”—— “成,给你。”薛谦脸上的汗水甩在梁有晖的脊背上,晶莹发亮。他双手扳住对方的腰,开始加力挞伐,这时才真正狠命地一桶到位,击发命中目标。梁有晖身体里遭遇狂猛电击一般,咬住床单抽搐发抖,“靶心”被警棍这一阵乱捅,每一下都粗暴地击中他的敏感穴位,把他的意识炸成碎片! 他薛哥还同时捏着他的鸟,手指捻着撸动,前后夹击,梁有晖被这两种爽法折腾得欲罢不能,在要射与还没射这两种状态的临界点上挣扎徘徊,就想求薛警官再狠一点。 薛警官果然来了一招更狠的。 薛谦突然松开侍弄他下体的那只手,梁有晖下面一凉,正在恐慌,自己伸手试图自亵,随即就被捉住手腕。他薛哥是以等同于暴力的手法,像是抓捕坏人所用的擒拿功夫,双掌擒住他的双手手腕,将他两臂拉高了按在床上,偏不准他自亵。薛谦这时再用力一拱,将梁少的屁股抬高,奋力撞进去。攻城的号角吹响,烧杀声震天,连珠炮弹“砰”“砰”射进梁有晖娇嫩的后穴,射得他脑瓤爆炸开花浑身皮肤燃烧炸裂。 太舒服了。这样的禁锢强暴姿势无比刺激,两人都爽得快要疯掉。肉体拍合发出激烈的水声,梁有晖双手受制,屁股又被拱着,前后都挪动不得,身体被架成一座“拱桥”的姿态。两个男人硬朗的肌肉不断碰撞、挤压,在狭小的空间里搅了个天翻地覆、爽了个日月争辉…… 滚烫的液体瞬间飙射,几乎同时喷发。 薛谦也像是撑不住了,猛地从后面抱住梁有晖,感动得把脸贴上去……两人的汗水汇聚成一处,沿着脖颈和胸沟争先恐后滑落。梁有晖在昏迷失神的时候下意识拉过薛队长的手臂,让对方把自己抱得更紧,太喜欢了…… 两人都趴着、紧搂着,薛谦半闭着眼哼道:“你那室友识相儿的滚了没有?” 梁有晖咧嘴笑道:“他估摸想要退租不跟我住了。” 薛谦不屑道:“你也赶紧退租,收拾行李回国。” 很久没有这样纵情地释放,得到肉欲的极致满足,愈发觉着离不开了,也很久没有真心喜欢上一个人。 就这人了吧,不再换了。 从此安定下来过日子。 薛谦再吻一下梁有晖的脸:“跟哥回家吧……咱俩一起过。” 第148节 第一百三一章 夜色撩人 薛队长穿一条大短裤, 裸着胸膛赤着双脚, 从卧室里晃出来,往客厅探了个头。 梁有晖的室友竟然还没走, 当然, 这觉也睡不下去了, 这人抱着被子直挺挺坐在客厅沙发里,顶着一脑袋被火渣炮灰炸直了的头发。 薛谦露脸哼了一句:“不好意思啊, 吵你睡觉了。” 那室友与薛队长视线相对, 浑身一激灵,如梦方醒地下地穿鞋、穿衣服:“没, 你们聊, 我上课去了……” 薛谦冷笑说:“我们聊天声音比较大, 可能晚上还得聊一宿。” 室友的三观被限制级的视听感受全面刷新了,一脸崩溃:“我、我晚上去实验室自习。” 木板房子的廉价公寓,墙壁都不隔音,梁少爷刚才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哥好舒服”、“哥给一个”的满口乱嚷, 一定动听又刺激。 室友拎着书包逃出房间, 逃得飞快, 好像生怕跑得慢了他自己也菊花不保,跑路姿势都好像两腿之间夹了个东西。 薛谦瞅着那书呆子慌里慌张的背影,沉沉地乐了一声。 整个公寓就剩这一对久别重逢又没羞没臊的有情人,这就如同无法无天的孙猴子霸占了整个天宫,点一把干柴烈火,烧个天翻地覆。 梁有晖趴在床上, 像个大白肉虫子似的固呦了一会儿,就是想勾搭他薛哥过来调戏他。 薛谦走过来,唇边带笑,照着那乱颤的屁股拍了一掌,没拍狠,带着宠溺的意味。梁少爷的屁股确实长得好,圆润,够味儿,他很喜欢。 “大桃子,滚起来了。”薛谦说。 “桃子裂了。”梁有晖翻着撩人的眼皮。 “裂了吗?裂了我给你掰开?”薛谦瞄着他。 梁有晖从床上撑起来,拼命扳着脖子回头察看自己后腰和大腿:“哎呦,鸟太大,给我操豁了。” 薛谦忍不住弯腰扒着梁少的臀亲了一口:“豁了我再给你补上。 “起来,冲个澡。” …… 两人挤在公寓的浴室里,薛队长饶有兴趣地暗暗观察梁少爷平时常用的物件。 他把洗脸池上方小壁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翻看、检查。 梁有晖:“干吗啊,搜证物呢?” 薛谦:“嗯,搜一搜有没有可疑罪证。” 梁有晖笑得特别诚实:“我有什么罪证啊?我这儿摆的都是抹脸的,没有抹菊花的,真的!” 薛谦拎出一只浅橘色透明果冻质地的管状包装物:“这是抹哪?” 梁有晖说:“补水面膜么,哥你试试?” 薛谦不认识那一堆苍蝇腿似的洋文,心里是信任有晖的,哼道:“给你那里边儿也抹点,补补水。” 梁有晖乐道:“我那儿水多,我自带喷泉,就不用补了。” 两人磕牙打屁闲扯淡,扯着扯着又忍不住抱在一起腻歪。狭小的卫生间里最容易激发情欲,两人身躯贴合,肤色和肌肉形态对比鲜明,外形违和,却又很奇妙地互相吸引。 梁有晖抚摸薛队长的胸膛,从厚实的胸肌上捏出很舒服的手感。 薛队长拿了梁少的电动刮胡刀,收拾自己的脸,高级玩意儿还忒么不好用,用不习惯。梁有晖拿过来给他刮,刮完下巴沿着脖颈往下游移,刮到极稀疏的一点胸毛。 薛谦一掌挡开:“刮哪呢?” 梁有晖表情谄媚:“不刮了,我还留着摸呢,真性感。” 薛谦挥出狠辣一掌,轻而易举就夺过电动刮胡刀,顺势再将小兔子压在洗手池上,扳开一条腿:“刮?哥给你刮。” 梁有晖吓得颠三倒四地嚷:“别别别,哥哥哥,别给我刮秃了,就剩这点儿好东西了!” 薛谦就是闹着玩儿的,摁着这浪货的胯骨狠狠揉搓一番。梁有晖喊着“不要不要”、“别给我刮成女人了”,其实就是勾搭撩骚,叫得越大声,就是越想要他男人再狠狠地办他。 两人纠缠在淋浴间的玻璃门后,冲掉一身痕迹,随即又弄上了新的污秽痕迹,在里面洗了好久都洗不干净……薛谦把梁有晖压在湿滑的淋浴间墙壁上,梁有晖用脑门抵着滑溜的马赛克瓷砖,满脸水雾横流,不断地粗喘…… 短暂的放纵之后,公寓里又进来人了。 学生们轮番上课下课,课程时刻表不同,这回是住在隔壁房间的那两位室友溜达回来了,邋里邋遢地拖着书包,用耳机把自己堵在自我陶醉的境界。 薛队长从洗手间里探出一张脸,警惕地巡视外面动静,转回头质问:“你当初怎么不租个单人公寓?” 梁有晖耸肩:“单人公寓多寂寞啊。” 薛谦:“你爸在洛杉矶给你留了房子吧?你干吗非要住这儿?” 梁有晖睁着一双桃花大眼,眼里浮出一层清明透彻的水雾:“这里人多热闹啊,一个人住有什么意思?” 薛谦:“……寂寞啊?” 梁有晖:“嗯。” 梁有晖脸上的失落忧伤片刻就扫掉了,本来就不是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人,笑道:“现在不寂寞了,现在觉着这房子里人太多了!” 薛谦眉毛微抬:“换个地方?” 梁有晖立刻来了兴致:“走,哥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 两人打扮妥当,重新晃荡出街。 薛谦穿的是梁少的一身干净衣服,只是胸口的剪裁比较局促,胸肌明显。两人还穿了情侣款式的九分裤,相当的风骚。 梁有晖这一路走着,偶尔摸他男人胸部:“哥,你有d罩杯吧?” 薛谦冷笑道:“扯淡吧你,d罩杯那是肉弹。” 梁有晖笑嘻嘻的:“你不就是肉蛋么。” 薛谦当街叉着腰,低头瞅自己胸部:“……我这样儿像吗?” 梁有晖捉着薛队长的耳朵,说一句情侣之间的悄悄话:“我说的是肉——蛋——晃悠晃悠的,弄得我痒痒的……” 薛谦浑身皮肤都发胀,总是火烧火燎地亢奋,很想生吞活剥了眼前这家伙。 街边就是一家门脸宽敞、装潢时尚的“维多利亚秘密”内衣专卖店。梁有晖亲昵地搂着薛队长的脖子,搂得像一只挂到对方身上的大树袋熊:“哥我给你买一对儿d罩杯,看看合不合身?” 薛谦威胁道:“活腻歪了?” 薛谦反问:“我买了给你穿?你穿么?” 梁有晖用大眼睛暧昧地瞟他:“呦,看不出来,哥您还好这一口?” 薛谦:“操……” 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地一路往前走,看夕阳慢慢斜下山头,被远处高楼广厦的浮光掠影吞没。最后一点金光勾勒出他们脸上畅快的笑容,多么盼望这条路永远不会走到尽头。 他们在街边西餐小馆吃过晚饭,当晚去了当地一家著名酒吧。 午夜场仍在营业的酒吧,就跟电影院放片子一样了,是分级制的。这个时间点,就是“成人时段”。酒吧门口有几名保安严格地检查身份证件,限制年龄,排队的客人们秩序井然。然而,一旦踏进这座酒吧,就是另一番酒色淫靡的太虚幻境,眼前乌烟瘴气,群魔乱舞…… 野兽派风格的朋克音乐简直让人耳膜爆炸心情狂躁,脑子震得发晕。烟雾缭绕而刺鼻,把老烟枪薛队长都熏得调头想走,过了一会儿才适应眼前光怪陆离的气氛。酒吧昏暗的视线里人影憧憧,许多人奇装异服举止怪异,妖艳的肉弹像金蛇银蛇一样从眼前扭过,吸大麻的气味刺入警官同志灵敏的鼻息。 薛谦皱眉:“你平常不抽吧?” 梁有晖:“抽什么?” 薛谦:“大麻。” 梁有晖:“我连烟都不爱抽。” 薛谦呼噜一把梁少的头发:“好孩子,别碰那些东西。” 梁有晖:“哥,我心里有数,我老实着呢。” 薛谦审视这人:“老实你还来这种地方?” “平时不敢随便出来混。”梁有晖笑道,“平时没有警官同志罩着我,我哪敢来么。” “操。”薛谦骂道,“今天你可以横起来了!” 梁有晖确实可以横起来了,这种地方他绝对不敢一个人来,进来就出不去了,小兔子直接被人扒皮吃光抹净,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一名身材魁梧遍身刺青的光头黑鬼撞进他们的视野,满嘴酒气和大麻味道,直不楞登地撞向梁有晖,带着挑衅意味,以为身材瘦削的东方男人都好欺负。梁有晖被撞向墙壁的时候,突然被一条厚实的臂膀撑住,以乾坤大挪移的步伐就瞬移到了薛警官身后。薛谦很硬朗地把那黑大个儿推开两米远,在腾起的烟雾中冷冷地逼退四周碍眼的人。 …… 梁有晖为两人点了一些酒水,两人在角落的小桌对坐喝酒聊天。现场乐队发出的噪音时不时在天花板附近炸开,如五雷轰顶震得人鸡皮疙瘩乱抖。他们闹中取静,脸凑着脸说话。 聊天有时需要用吼的。 吼都听不清楚对方说什么,嗓子累,干脆不说了,互相以吻代聊,接吻不累。 梁有晖兴致勃勃地为他薛哥介绍酒水种类,这个生意他是内行。 薛谦喝得有点上脸、上头。果然喝不惯这些红酒洋酒,而且是好几种味道很怪的酒掺杂着喝,说是什么伏特加、朗姆、玛格丽塔的鸡尾酒搭配,他眼底红斑渐浓,望着梁少的眼神水气氤氲。 “哥你真帅。”梁有晖说。 这句说得很轻,在咆哮的鼓声中却悠悠然钻进薛谦的耳朵。 梁有晖也很英俊。薛谦端详对方的脸,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梁大少爷的瓜子脸更瘦了,眼睛就愈发显得更大,整张脸就瞅那一对大双眼皮忽闪忽闪地勾人,嘴唇被酒水湿润后,在灯下呈现粉润的颜色,唇形好看。 四周仿佛空旷无人,喧嚣都不入耳,眼前只有对方的影子。 梁有晖猛地灌下半杯加冰的洋酒,任那冰凉刺激的酒水滚过自己炙热的喉咙。 “哥,我爱你。” 梁有晖眼神突然深邃,难得显得不那么幼稚傻白。 少爷也不是真的幼稚,他也有他的保护色,终于等来他认为可以依靠的良人。 薛谦心想,老子知道你爱我,还表白什么啊? 梁有晖笑笑,正经不过三秒钟,突然夺过薛谦手中的半杯玛格丽塔鸡尾酒,撤开椅子钻桌子下面去了! 薛队长被这人一晃,眼前位置就没人了。他察觉梁少爷钻到桌下,而且扯开他的裤裆拉链。 薛谦被酒意和这桌下慌乱刺激的情境作弄得浑身毛孔炸开,闷喊了一声:“你干什么……” 周围很暗,其余人不会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正在做什么暧昧勾当。这就是一间合法注册营业的成人酒吧,事实上,在吧台、舞池和酒桌附近各个角落,都是蛇缠在一起放肆抚摸接吻的人影。有个褐发男人已经把另一名金发男人压在墙角剥掉裤子,扛起双腿。从他们这个方向,能看见那金发男子的两条小腿往上跷着,毫不知羞耻地来回晃荡。灯光从乐队舞台方向往四面扫射…… 某人隔着内裤就咬住他,咬得薛队长咒骂了一声,骂声化作一串粗重喘息。 梁有晖很熟练地一吞到底,把自己揉在他喜欢的男人两腿之间,放肆地吞吐和勾引。 第149节 这滋味儿太刺激了,毕竟是大庭广众,薛谦只能看见面前微微颤动着的一张圆形小酒桌,但瞧不见桌子下面的人。桌子上的一只空杯里还有些碎冰,冰块乱颤出声音,薛队长此时急需一坨冰块给自己浑身皮肤降温!他那玩意儿被裹在桌下人温热销魂的口腔中,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加深、想要肆虐,一下一下戳入对方喉咙。他两手伸到桌下抚摸梁有晖的头发,心里喜欢和感动…… 在周围缭乱的灯影中肆无忌惮地释放情欲,无需丝毫避讳。梁有晖这时突然抽出来,端起手里的半杯洋酒,对准他薛哥在桌下通红抖动的家伙事儿! 薛谦是看不见的,不明所以,只觉着下体突然没入一股微凉的液体里,热辣烧身的酒意“轰”地涌入他下半身,再涌上他的脸和眼球。又凉又辣的诡异滋味儿,让他都坐不住了,猛地抓住桌下人的头发,随即就得到最热烈的回应,梁有晖把他的鸟儿从酒杯里拔出来,再次用温暖的口腔包住,吸那上面的酒液…… 梁少给他来了这一招“冰火两重天”。刚才那凉飕飕的是前半盘菜,后半盘菜是他把他薛哥蘸着的酒水一口一口地舔干净…… 薛谦爽了个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就这么蘸酒,再吞含吸吮,再蘸酒,再吸,他快要被梁大少爷把三魂六魄的精华都吸出来。他最后一股脑射到那只酒杯里…… 他以前当真没尝过这些新鲜套路,别人谁给他来过这个? 薛谦把梁有晖从桌子下面拖出来,抱到自己大腿上吻了很久,突然问:“跟哪学的?” 梁有晖一脸意犹未尽,亲密地搂着他肩膀:“听锦绣皇庭里那些人说的,这是他们的保留项目,客人都喜欢。” 薛谦瞅着他:“你以前跟别人也这么玩儿?” 梁有晖:“……什么啊,没给别人做过!” 薛谦心思柔软,深吻梁少的脖子:“……真的?” 梁有晖一副语重心长的神情,拍拍薛队长肩膀:“哥,你也对自己有点儿信心成么?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比那些人强多了,我可没跪舔过别人。” 薛谦笑了一下,成。 薛谦说:“我不管你以前跟别人怎么着,以后你给我老实着。” 梁有晖笑着答应:“只要哥你疼我,我就老实着。” 俩人贴脸腻歪着,旁边又蹭过去一个浑身披着鸡毛大氅的妖精,一眼看去愣没分出男女,仿佛是雌雄同体。那人从妆容浓艳的双眼皮上抖落一层蓝光闪闪的眼影粉,半裸的身躯上兜了一对d罩杯女式胸衣。 薛谦微微蹙眉,小声问:“男的女的?” 梁有晖视线往下一瞟:“你去捏捏那人长没长蛋呗?” “老子才不捏,还嫌膈应。”薛谦嫌弃地收回眼神,视线重新罩在梁有晖身上。梁有晖的天然欧式双眼皮也有几分洋味儿,论相貌属于那种比较洋气的帅,反正不土。 “下回你也来一套这个行头,我看你穿,我捏你……”薛谦咬着梁有晖的耳朵。 “呵呵……你乐意看,我就敢穿,有什么不能穿?”梁大少爷浑不吝地一乐。 他们在酒吧声色犬马的周遭氛围中独处一隅,享受专属于情侣之间的温存旖旎,三言两语地商量打包行李和买回程机票、回国后挑选个什么样的公寓房子共赴同居生活、以及明儿一早去“维多利亚的秘密”专卖店里挑几件适合梁少爷尺寸和罩杯的内衣…… 俩人去洗手间都要勾腰搂臀地一起去,终于成双成对之后,就一刻都不想撒手。 薛队长把梁少爷关进洗手间的隔间。他试图将隔间门反锁,却发现插销郎郎当当地不太好用,锁不住。 有人没眼色地从外面拽开了隔间小门,薛队长向那人甩过一记眼刀,“外边排着”,然后将门狠命拽回来…… 他们在极度缺氧陷入窒息之前分开嘴唇,再一次互相端详,觉着眼前人哪儿和哪儿都这么合心合意,相见恨晚。 梁有晖说:“我明儿一早就收拾行李,退房子。哥我带你去我们家在纳帕谷的房子转转,那儿有一座葡萄酒庄园,风景可漂亮了,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我就想带你去看看。” 薛谦点头:“成,去看看。” …… 第一百三二章 冬日私语 几天之后, 薛队长带梁大少登上回国的飞机。 梁有晖的行装简单, 身边没什么罗里吧嗦不能舍弃的东西。他租屋里有数的几件家具、锅碗瓢盆生活用品,他都大大方方地送给那几个穷留学生室友。 唯独有点儿舍不得那辆漆成红色的煎饼餐车, 但也不能搬到飞机上载回国去, 只能卖给在集市做小生意的一家子美国人。梁有晖跟薛队长说:“这辆餐车帮我赚了不少零花钱呢, 贱卖给美国鬼子,可惜了。” 薛谦道:“美国鬼子估摸以后就不卖大煎饼了, 他们卖披萨。” 梁有晖盘算着:“要是有一天我还回来, 我还做这门生意。” 薛谦:“……你还想回来,干吗?” 梁有晖凑近他薛哥, 眼睫毛勾出一丝哀怨:“哥你以后要是甩了我, 我怎么办?我总得有一门手艺傍身。” 薛谦冷笑:“甭想了, 老子把你栓裤腰上,拿手铐铐着,我看你再蹦跶?” 梁有晖一听就满意了:“那敢情好!” 薛谦脸上冷酷,心思早就软了, 意味深长地说:“你有床上那门手艺傍身就够了, 手艺绝了, 我真舍不得甩你……” “哈哈哈哈……”梁有晖搂着他薛哥的脖子腻歪着。俩男人之间,床上搞得滋润痛快,就是真的合适,身体上已经如胶似漆离不开对方,没什么是比这事儿更牢固的感情催化剂和黏合剂。 在最终打道回府回国之前,薛谦也去到梁家在纳帕谷的别墅参观。 梁大少爷原来终究是藏着一些家产的, 这人远还没有落魄到被迫上街吆喝摊子卖煎饼的地步,但薛队长十分理解梁有晖这些日子的心情处境。看到坐落在风景如画的加州山谷中的别墅大房,看着那长久失修发霉长草的泳池、空荡荡的十几个房间、以及野草蔓延疯长的后院山坡,他忍不住抱了梁少爷,猛揉了揉这人表示安慰。 薛谦踱步环顾别墅的位置布局,点点头:“是得保留一个产业,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房子你别卖掉,留着以后万一还回来。” 梁有晖又警醒了:“哥你不会真惦记着甩我吧?” 薛谦皱眉:“我甩你干吗?” 梁有晖说:“你去哪我就在哪。” 薛谦捏了捏梁有晖耳朵后面服帖柔软的头发:“你爸留给你的家产,你还是留着好好照看……哥都是为你将来好。” 正值冬天,加州的葡萄种植园恰逢干枯的淡季,地里是一片整齐排列的枯枝,待到春夏再重焕绿意生机,山梁上终日罩着一层湿润的淡紫色薄雾。他们与酒庄主人约定,秋天葡萄成熟季节再来,俩人要亲手酿一桶葡萄酒。 薛谦问:“酿酒怎么酿,你会?” 梁有晖很牛气地说:“我见过啊,我会,我教你,在大木桶里踩葡萄可好玩儿了!” 跟少爷在一起,确实每天都有新鲜内容,都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生活,让先前的三十年人生透出一地的苍白无趣,薛谦也有所期待:“成,秋天过来。” 梁有晖跟薛队长附耳讲黄话:“在木桶里挤出汁儿来,轧出水儿来……” 薛谦眼底眯出精光,笑:“等我给你挤出汁儿来,轧出水儿来……” 这回不仅薛队长暗自满怀期待了,梁大少爷从心里开始掰算盘珠子、数日子,秋天啥时候到啊,葡萄园子啥时候能熟啊,赶紧得啊,跟薛哥哥浪起来啊! …… 回国之后,头一件大事就是看地点,租房子。 梁有晖在临湾新区几个位置不错的楼盘之间,挑了一处他看上眼的阳光通透的小户型,两口子住正好,关键是离警局特别近,交通方便。 薛谦说:“离燕城太远了,你做生意就不方便。不然还是这样,你平时在那边儿住,周末过来找我?” 梁有晖煞有介事道:“开玩笑呢?周末才见一面?哥你跟我玩儿现代牛郎织女?” 薛谦站在阳光普照的公寓窗前,打开窗子通风抽烟:“本来也就周末见一回,我平时值班、出差,特别忙。” “我操,哥你哄我呐?”梁有晖面露沮丧,嘟囔着,“一周才见一面儿,你就把我从南加州拐回来了?” 薛队长突然回头,瞪成猛禽的凌厉模样:“怎么着?后悔了?不想过了?” 梁有晖迅速从背后搂了他男人,蹭出一脸夸张的娇羞:“太想跟你过了,想每天都见。” “甭腻歪……”薛队长真拿这活宝没辙,心里怀有愧疚:“我确实忙,你住到燕城快活去吧,你在那边朋友多,周末我过去找你。” 梁有晖好不容易把喜欢的男人勾到手,可舍不得撒开,心思坚定:“不用,我就住你单位门口,等着你呗……生意的事儿不用哥你操心,我心里有数,交通方便,每天来回跑一趟都没问题!……” 薛谦也怕哪天梁大少爷耐不住寂寞了、喂不饱了,就像以前的那样,也跟别人跑了。 薛谦说:“辛苦少爷您了?” 梁有晖笑说:“为了你不辛苦。” 嘴上说是不辛苦,熬起来不容易。两口子隔三差五才能急匆匆见一面、睡一晚。每回作爱都跟打仗似的,梁大少急不可耐地将他薛哥扒光了摁在床上,先骑上去扬鞭挥舞撒疯要上两趟,解了浑身饥渴,再慢悠悠地解锁其他姿势,一晚上补回五个晚上的,恨不得折腾一宿把薛队长的汁水都榨干净! 梁有晖平时开车或者坐动车往返燕津两地,有时也去南方见客户。他回国之后仍然做红酒与奢侈品贸易代理的生意,赚点儿小钱维持小康,远没有以前梁氏帝国的风光,但养他男人一个刑警队长也是足够了。 当然,薛警官也不用他养、不花他的钱。 俩人平时就是用短信和视频腻歪。 梁有晖:【好哥哥,去上海了,明儿回来。】 薛谦:【多玩几天,甭着急回来。】 梁有晖:【你不想我啊?】 薛谦:【想也没用,我最近有几个案子忙,开会,审讯,排不开时间见你。】 梁有晖:【宁愿见嫌犯也不见我,我这待遇还不如嫌疑犯呢我?】 薛谦:【你待遇不如嫌疑犯?老子又没睡过拘留所里的嫌犯!】 俩人见面反而没这么多废话臭贫,见面就是上床作爱,绝不浪费良辰美景,见不着面才没完没了地臭贫呢。 梁有晖在微信里打出一个淫笑似的表情符号:【哥,在你办过的嫌疑人里边,我是不是长得最帅的一个?所以你看上我了?你还是就睡我吧!】 薛谦正在小会议室里开案情分析会,方煜辉警官在上面专注地讲解,在白板上画着人物社会关系分析图,薛谦在手里悄悄瞄了一眼手机屏幕,“噗”地漏气了,差点儿当着一屋子的下属警员笑场。 姓方的单身狗不屑地瞪了薛谦一眼:开个会你也浪?有病。 薛谦撩起眼皮与方煜辉视线一对,耸肩,用眼神告诉对方:甭忒么瞪我,赶紧找个对象,有对象你就明白了,真的特别美…… 梁有晖临上飞机还在见缝插针不停发短信:【哥,养精蓄锐哈,等我杀回来。】 薛谦结束了案情分析会刚迈出会议室,迅速回他一句:【养精半月,日你千遍,你给我等着。】 梁有晖:【哎呦,好痒。】 薛谦:【哪痒?喂不饱了还?】 梁有晖:【水儿多,不饱。】 梁大少爷的水儿都快从手机屏幕里溢出来了,薛谦被这货激得很想日了显示屏。 几天后,梁有晖从上海出差回来,立即通知他男人回家约会办事。然而薛大队长还在局里加班,很晚才能到家。 梁有晖一个人百无聊赖,在临湾新区cbd附近的商场里喝咖啡、转悠闲逛,漫无目的地消耗着盼夫心切的孤单时光。 他心里惦记他男人,就琢磨着给薛队长花点钱、买点什么。交往薛队长这种男票,太他妈能省钱了,不讲究吃穿,也没什么业余爱好,性格枯燥又无趣,整天日程表就是值班、值班、值班,典型的大屌攻癌兼工作狂,整天一副“老子最帅最牛逼”的德行,简直不把咱们梁少明晃晃的存在感放在眼里。 梁有晖在男装部看了看,把当季春天的新款时装以他薛哥的形象进行无限脑补,顿时觉着商场里那些硬邦邦的塑料模特让人毫无欲望,墙上的男模招贴海报也不够看的,英武帅气程度抵不过薛警官一个手指头。 他随手拍了拍一个塑料男模架子的胸部:“胸肌忒小。” 他很讨好地发了一条微信:【我在cbd专卖店,给你买几件今春新款吧。】 第150节 薛谦迅速就回复了:【别买,没机会穿。】 梁有晖:【你经常出便衣,能穿啊。】 薛谦:【出便衣能穿你买那些衣服吗?前前后后都露着肉,你让老子去坐台么?!】 梁有晖:【哥,你要是去雨润天堂坐台,还不得抢疯了?】 薛谦:【滚蛋!别买!】 梁有晖:【头牌花魁啊哥,多少人就好你这一口呢。】 薛谦:【你欠操吧?】 梁有晖:【都半个月没操我了,我简直太欠操了!】 薛队长半天没再回复,估摸已经被这神经病给肉麻得说不出话来。 梁有晖晃悠在商场二层的男装部,偶尔抬眼往天井之上一瞟,恰好就瞟到另一位很眼熟的男士健步如飞从三楼走过。两人从楼上楼下隔空将视线一碰,呵呦—— 楼上的男士微笑着对梁有晖一招手,三步并作两步从运行的电动扶梯上迈下来了,步态潇洒。 “有晖!”偶然遇见的熟人,不就是严小刀么。 梁有晖挺开心的:“哥们儿,你竟然跟我一样闲,你也逛商场?” 严小刀神情轻松:“刚才跟一个客户在顶层餐厅吃饭,把人家送走了,我随便逛逛消食。” 梁有晖后撤一步瞄着严小刀,再凑近了闻闻小刀身上的古龙水味道:“随便逛?也是来买东西吧?给你相好的买?” 严小刀双手攥在大衣兜里,一脸严肃和道貌岸然:“我需要买什么?都是人家给我买。” 梁有晖嗤笑道:“跟我你丫还装!” 梁少爷判断得一点儿没错,严总你还装逼? 严总家的凌先生是极少逛商场买东西的,这一点让很多人大跌眼镜,凌河逛商场的欲望和频率还不如自家丈母娘呢,以至于严氏都经常忍无可忍想要给凌河置换掉衣柜里的内容物。 严小刀有时候是对凌河单调苍白的衣着风格于心不忍,更忍不了他老妈仍停留在八十年代的老阿姨品位,于是只能亲自下手,帮凌河置办一些上班或者出席重要场合的衣装配件。疼爱一个人,就总想着打扮捯饬对方,这样俗不可耐的男保姆心态,与梁少爷此时的心情殊途同归,表象一致。 梁有晖亲热地搂着严小刀:“来来来,帮我参谋一下,给我薛哥买什么好?” 严小刀说:“你给他买,你让我参谋?” 梁有晖上下打量严小刀,认真地说:“你跟他身材差不多,你帮我试衣服啊。” 严小刀一口回绝:“你扯淡,我才不帮你试,你让正主亲自过来试……你甭跟我拉拉扯扯,让你爷们儿瞧见了误会。” “误会才好呢。”梁有晖将遭人冷落的怨夫情绪发挥得淋漓尽致,“误会了他就该回来抓我了,不然都不回家。” 严小刀一听这话,火烧了他毛儿一样,从梁少爷臂弯里挣脱自己的胳膊肘:“你离我远点儿。” 梁有晖跟他一路嘻嘻哈哈,就没个正行,严小刀故意晃一下左右手的无名指,低声使个眼色:“有家室了,别跟我动手动脚。” 梁有晖一看严小刀手上的双份定情指环,竟然还左右开弓两只手都有,简直闪瞎了,这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得不是滋味儿。他跟薛警官毕竟在一起时间不长,现在就琢磨惦记这种事,好像显得自己太主动太着急了,谁知道薛警官究竟怎么想的,对“将来”二字是怎样计划的…… 梁有晖酸不溜丢的:“啧,订婚戒指哪有戴两个的……你们俩怎么不戴十个啊?一根手指戴一个!浑身上下再多镶几个戒指圈,那玩意儿上也镶一个,都给你们俩镶满了!哼……” 严小刀迸出爽朗的笑,畅快的心情盘旋而上,回荡在商场天井之上。 两人于是结伴走成一路,在男装部各家名牌专卖店走马观花,在丰富的内心世界里脑补着枕边人各个部位的尺寸,在成排的时装架子上挑挑拣拣。 梁有晖瞟了一眼严小刀为凌先生挑选的几款裇衫、长裤:“太保守了吧?你们平常就穿这种?” 严小刀说:“上班穿的,或者逛街穿的,不然还能穿成什么样?” 梁有晖:“领口包这么严实,你们家那位的肉最金贵.” 严小刀:“谁有你那么浪!” 梁有晖在男士内衣品牌店里驻足良久,诡秘地对严小刀勾勾手:“诶,我买这个怎么样?” 严小刀瞅一眼梁大少爷相中的那条内裤,狠命绷住快要崩盘的表情:“哼,这个不错,你撒尿都不用掏鸟,全是窟窿眼儿……谁平时这么穿裤子?” “啧,不懂了吧,这叫情趣……”梁有晖跟严小刀叽叽咕咕地耳语,恨不得交流出某些床上勾汉子的秘籍。 “别恶心我。”严小刀蹙眉表示嫌恶烦躁,其实也忍不住心头荡漾。他觉着凌河不会乐意那样玩儿。凌河是个爽快人,不介意上下和姿势,两人办那事非常恩爱,但是某些带有过分情色内涵甚至强制意味的道具,他直觉认为凌河是无法接受的,所以他也不来那些,不会强迫凌河。 梁有晖拎一只大号购物袋,以抄家的架势把这家品牌内衣店的好物全部搜罗,店内甚至还有超大尺寸按摩棒、精油香氛跳蛋以及乳头夹这样的情趣用品,绝对满足梁大少爷与生俱来的重口味。 严小刀突然笑出声:“同情你们家薛队长,这经年累月的,伺候你这种人特别累吧?” 梁有晖不屑道:“小瞧我男人?人家就好我这一口!” 严小刀:“你们俩真般配。” 梁有晖:“那当然,尺寸契合,姿势完美!” 严小刀:“……” 一贯作风豪爽的严总都快受不了了,此时崩溃的心情与薛大队长的感觉是一致的。 梁有晖又相中一件“华服”,兴致勃勃地把他哥们儿拽过来:“就这件了,太适合我男人了。” 我操……严小刀调头就想走。 梁有晖看中的是一套纯牛皮手工制作的强制调教系制服,专门给薛队长这种大屌攻在卧室闺房里穿的,那一根一根风格粗犷的牛皮带扎在爷们儿胸膛上,胯下凸显男性阳刚的部位用一只皮囊兜着,够味儿,刺激。 梁大少爷满脸抖动出期待的表情纹路,招呼店员将这套牛皮制服打包拿下! 严小刀瞥见旁边的展示柜,摆了某些充满含蓄情色韵味的男士内裤,忍不住悄悄用手机拍了图,手指一抖,一时冲动就发过去了。 发完有点颤,不会生气吧? 凌河也没那么小气,他了解的。 他很快收到信息回复,凌河道:【买了就自己直接穿上,等我今晚满足你的口味。】 严小刀盯着短信屏幕哼出声,果然还是嘴硬啊。他再次试探对方的接受底线:【你穿,我想要。】 那是一条黑丝内裤,款式荡漾,做工细腻,带有细致的镂空网眼与花边蕾丝,在前后重点部位有特殊设计,并且有可拆卸的吊袜带和配套的男款长筒丝袜…… 凌河那双长腿……严小刀随意地发散式脑补,意识从七窍往外蒸腾忍不住浮想联翩,脑补就让他硬了,赶紧屏气敛心。 凌河似乎也心情很好,调侃他说:【妈妈刚煲了一锅鹿茸大补鸡汤,我已经喝了三大碗,等你呢,严总今晚敢不敢回家自投罗网?】 严小刀看着这条短信忍不住笑出来,面对喝了三大碗鹿茸补汤准备拿他泄欲的凌先生还真有点儿发憷,却又暗怀某些期待,今夜不知又要几进几出。反正也是老夫老夫了,俩人关起房门怎么做都贴心顺意,他也很享受凌河伏在他身上喘息、对他的身体极度痴迷的样子…… 严小刀迅速对店员使眼色:打包,这件我买了。 他拎着包装精致的天蓝色礼盒走出专卖店,被梁少爷不停地纠缠:“买了什么样式?给我瞧瞧?别那么小气嘛……” “没你事儿,甭看。”严小刀一脸不可侵犯的大义凛然,房帏私事绝不与他人分享。 两人皆大步流星一路走出商场,此时心情很相似,就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献宝,想要见到喜欢的人。严小刀脑补着有朝一日凌河愿意穿上黑色丝袜、换个以前没试过的新鲜姿势让他一饱眼福,而梁少爷脑补的是他爷们儿穿上牛皮带捆绑风格的调教制服,手持皮鞭,狠狠抽打他的屁股,解决他半月以来极度的瘙痒和饥渴…… 严小刀与梁少爷在商场门口分道扬镳,驱车各回各家,去招呼打点各自的爱人。 冬去春来,街边最后一片逐渐褪去的白色冰雪掩不住温暖的人心。曾经的寂寥彷徨已成过去的阴霾,早已褪至巷子深处不见踪影。迎候他们每个人的,都是寒冰冷雨消融之后这段平静安详的人生。 【网络版番外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返场安可来了,这次正式完结,祝读者们暑期愉快。:) ---- 网络连载到这里就结束了,非常感谢所有追文的朋友,四个月起起伏伏的心情,结局终究甜蜜圆满,希望大家满足了,感谢你们陪伴走过的这段历程。 凌刀与薛梁两位cp都各有纸书版番外,将收录在个志中。个志详情后续请关注微博@香小陌的护国寺小吃摊,感谢大家。 《保镖》6.17-7.17期间预售。《警官》《悍匪》预计九月开学后二刷。 新文过一阵开,打算先写一本轻轻松松的生活文小甜饼,愉悦一下大家饱受摧残的心情,算作一个调剂,之后再写后续的第二部第三部。新文都会是新cp新背景新主题,不会再重复从前的故事。我们到时再见吧,拥抱每一位亲爱的读者,笔芯~ 本书由 夏有微凉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