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玩意》 第1章 《小玩意》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租了帽子袍子,拍好毕业照,决定打道回府。 同学们有些打算留下来搞居留,有些意犹未足要进研究院,有些照老例背囊一个到欧陆旅行,有些想找工作。 一班九个念英国文学的博士,竟无人与我同行。小赵问:“有计划没有?” 我答:“有。” 小钱说:“讲来听听。” “回去工作。” 小孙问:“教书?” “念文学的出路也不过如此,盛教授推荐我,不过这也不过是为湖口,心底真正想从事写作。” 小李笑,“迂迥艰难的道路。” 我问:“你们呢?” 赵说:“我去纽约碰碰运气。” “噫,一半爱滋佬,另一半是兰博,细菌放过你,机关枪也要了你的小命。” 李说:“还是欧洲好。” 我笑,“是,一万年才发生一次的意外不容错过,核辐射尘对你有益。” 赵钱孙李齐齐咒骂我:“小林这张乌鸦嘴真需要修理。” 我们到红狮酒馆去买醉。 这一分手,相逢无日,将来登报纸未必找得齐人。 大家搂着便喝得酪酊。 小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哭泣起来。 小李说:“嘘,嘘,旁边坐着两名工程学院的机械人,别叫他们笑话我们,说文学院尽出脓包。” 我默默不出声。 小李继续说:“离乡别井,谁没受过若干委屈,承受了便算了,别淌眼抹泪的。” 小孙冷笑,摇摇晃晃地说:“待我来唱一首(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我拉住他衣裳,“你行行好,放过大家,八十年代了,还来这一套,谁又没封锁松花江,明日就可以回去,别老嚷嚷,上个月劳斯学院的格兰教授才率队去东北考察,你真落后。” 小孙落魄地坐下来,“那,那么文学院学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举起杯子,“写爱情小说。” 大家又咕咕笑起来。 除出小钱。 小钱还在哭,当然不是思乡,此君一年回家三次,大约是酒后想起某一段得不到的爱,悲从中来。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得工程科的学生在含蓄地讪笑我们:眼角瞄一瞄,嘴角抿一抿。 也喝得差不多,我说:“走吧。” “到我家去玩通宵。”小孙建议。 我说:“麦当娜陪我也不干,老了,玩不动。” “来嘛。” “明天下午的飞机,清早又约了盛教授道别。” “别走别走。” 工学院那两个小子索性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笑。 与他们一向势不两立,如ss同盖世太保,我忍声吞气,免得闹出事叫白种人笑话。 一行五人拉扯着离开是非地。 街上微丝细雨,小钱尚在抽噎,由我扶着他步行回宿舍。 就这样胡里胡涂分了手。 第二天一早起来,收拾细软,办妥华轇葛,叫一部车,前往与盛教授道别。 盛教授拿津贴住小洋房,车子停下来,付车钱的时候,已听到他的邻居站在花圃,朝他的厨房穷叫。 我心中有数,盛老又在做咸鱼鸡粒饭及虾酱炒空心菜了。 那洋妇嚷:“清佬,你若不停止炮制那臭味,我就叫卫生局来评评理。” 这么些年了,尚未与中华同胞同化,奇哉怪也。 她见到我,“你!你会讲英语吧,你同那老头说去,晾晒的衣物叫这味道一薰,又得重洗。” 我摊开手,一跳,左脚朝身后一甩,头一侧,嘴一撇,装个鬼脸。 洋妇愈加尖叫起来。 我按铃,盛老来开门。 他穿着围裙,拿着锅铲。 我说:“才十点就做午饭?” “让你吃了才走。” “我来帮你。” “那妇人又在乱吼。” “盛老,少吃也好,已证实无益。” “我已届高龄,业已退休,无牵无挂,怕什么。” 我笑嘻嘻,“我做资料的那本小说你老还未动笔呢。” “真是,”他怔怔地说,“匀不出时间,俗务太忙,一早起来要打扫做饭,傍晚看几张报纸又一天,不如把题材让给你写好过。” 我鼓励他,“不如同我一起回家去,让个佣人服侍你老,好专心写作。” 他笑说:“你也快要娶老婆,我跟着你像什么话。” “女友都没有,说太远了。” “亚热带的女孩热情。” “够白女那股劲?” “你这回去,我介绍一个人给你,朝中有人好做官。” “谁?” “小女。” 我怔住,“盛教授,大家都以为你是老王老五。” “她自幼跟母亲长大。” “你的老伴呢?” “女儿十岁时我俩分的手。”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可说是老先生的秘密,如今为了我,不惜将之公开,我非常感激。 “师母有没有再婚?” “她那种性格,除了我,谁要?” “令千金呢?” “她的婚姻倒是很幸福,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岁,小的七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第二代都步入中年。唉,不说了,这是她的通迅地址,你回去探访她,她会照顾你。” “她也在华南大学任教?” “升了副教授。” “啊,从没听你说过。” 盛教授向我睐睐眼,“天才生天才。” 我接上去,“一代传一代。” 他悄悄说:“小林,你拍的马屁,我特别受用。” 我俩大笑。 匆匆用过饭,向师傅告辞。 门外那洋妇见到我,追上来侮辱,“死清佬,我已通知警方,赶你们回唐人街。” 你瞧,东是东,西是西,谁说的?吉卜龄? 我要回家乡去了。 我摊开盛教授给我的字条。 上面写着:盛国香,华南大学海洋学院水产系副教授,地址玫瑰径十五号,电话二三六六七。 我非常纳罕。 他们念科学的人千奇百怪的名目都可以开一系,鱼虾蟹都能拿来做博士论文,而且动辄问咱们文科生:文学,什么玩意儿,也可作为营生? 中年妇女研究牡蛎、贻贝、乌贼、蛞蝓,倒也得其所哉。 我没放心中。 回到家里,与哥哥会合。 他说:“回来了。” 我也说:“回来了。” 兄弟俩紧紧拥抱。 仍然住在老房子里,仍然是那张双层床,小时候曾与他争着睡上格,记得在十二岁时已嫌床不够长,动一动脑筋,拆掉栏栅,屈就一下,也就睡到成年。 决定重温旧梦。 睡房中小小飞机模型已积满尘埃,旧大花窗帘也未曾换过。 我问:“阿一呢?” “半年前回乡去了。” “她乡下还有亲人?” “年老多病,她说她回去等死。” 我很震惊,经过数千年进化,人类尚有动物本能存在,老妇人会得像一只狼似的,回到原生地死亡。 “现在谁做家务?” “我。” “做得来吗?”我讶异。 “不比你差。” “那又不同,学生身在外国,无可奈何,你应该找女友帮手。” “嘿,记不记得海伦?” “很标致的女郎。”我看过照片。 “见我厨艺不错,索性随时叫朋友到这[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里来吃饭,还点菜呢,碗都不帮我洗。” 我骇笑。 “抱怨几句,她掉头而去,你老哥此刻孑然一人。” 这一定是个笑话。 “你应该熏陶她,给她机会。” “实在不是那块材料。” “开水也不会烧?” “烧来干嘛,现成的矿泉水。” “喝咖啡呢?” “用咖啡壶呀。” “喝茶呢?” “有我呀。” 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女子,我是不要的。” “现在她们都是这个样子。” “荒谬。” “你在本市住下来就知道。”大哥长叹一声。 “你太懦弱,”我教训大哥,“纵容女朋友。” “社会风气坏,苦煞男人,样样要自己动手。” “我不信,她们岂不怕嫁不出去?” “嫁过来负责洗衣煮饭?她们可不担心会失去这种机会。” 反了。 慢着,一定是老哥他与女友分手,刺激过度夸张之词。 我亦没有放在心上。 暑期过后便可上班。 趁这两个月空档可动笔写小说大纲。 收到盛教授的信:生活可好,安顿下来没有,可有去探访盛国香? 唉呀呀,盛国香。 也许老教授想得到一些女儿的消息,也罢,人情难却,我尽管跑一趟好了。 先打电话预约。 盛女士永远不在家,第一次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施先生,我留下了话,但是她没有复电。 我不相信这是摆架子,于是隔几天再与她联络。 这次由一个小女孩来应电话。 “你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我是施峻,姐姐是施峰。” 我一怔,这么硬朗的名字。 第2章 “妈妈在吗?” “她出差去了。”答得头头是道。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 “可以叫爸爸来说话吗?” “请你等一等。” 在话筒里听见她咚咚咚跑去请父亲。 真好教养。 施先生声音和蔼可亲,“哪一位?” “林自明。” “啊,林先生,我们也正想找你,内子出差开会去了,要下星期三才返回本市,她托我约阁下来晚饭。” “好极,请问什么时候?” 他说出日子时间。 见次面可以交差。 周末,老哥与我到郊外钓鱼,不是说情调不好,也并非觉得寂寞。 我仍忍不住嘀咕:“才华盖世的两兄弟,又是适龄王老五,相貌英俊,无不良嗜好,竟落得如此下场。” 大哥但笑不语。 “原以为一下飞机,女孩子会扑上来尖叫拥吻,一箩筐一箩筐的任我挑选,”我继续发牢骚,“谁知落得弟兄俩相依为命。” “多好,乐得清静。” “闷死人。” “下星期不是有约会吗?” “可惜施氏姐妹花实在太小。” “喂,回来才几天就慌,以后怎么办?” 我用手拍打着手臂,“蚊子比鱼大。” “你的尊容似炙檐之上叫春之猫。” “花姑娘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哥没有回答我,他用破草帽盖住脸打瞌睡,鱼儿上钓他也不理。 暴风雨之前夕也没有这么静寂。 “有没有后悔回来?” “言之过早。” 家里多了一个人,不由你不向女佣求援,几经艰苦,才找到理想人才,一星期来五天,每天三小时,煮了晚饭才走。 大哥好心肠,提一句,“早点走也不妨,你回家还要做一顿饭。” 谁知女佣咧齿笑答:“不妨不妨,家里那餐由我男人做。” 我们弟兄俩虽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也呆在那里半晌作不得声。 是夜老哥长嗟短叹,不能自己,他说:“早知全市男性命运如此,我应当竭力服侍海伦,好使她无后顾之忧,尽心尽意发展事业。” 发疯。 这样子的歪风在西方社会都是没有的,不少金发女郎会为我下厨,视我之称赞为最佳酬劳,我不信邪。 所看到的怪现象不过是巧合。 星期三黄昏,带着礼物去赴约。 玫瑰径在市区较为僻静地带,一式小洋房,环境高尚,路旁有几株榕树,树身上缠着不知名开白花的藤,香气扑鼻,走近树荫,暑气全消。 我到十五号按铃。 来开门的是小小女孩。 她一定是施峻,七岁。 只见她剪着短短童化头,圆面孔,圆眼睛,圆圆身型,一切似用圆规画出。 一向喜欢孩子,忍不住弯下身子与她攀谈。 她比我先开口:“林先生请进来。” 我一呆,口气仍然这么老练。 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穿着小小工人裤,一双凉鞋,一手插口袋中,也正打量我呢。 多么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有人从客厅迎出来,“施峻,客人来了吗?” 是她父亲,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看施君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身上围着围裙,一步踏向前来,伸出手与我握。 “不要客气,国香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施的热情爽直感动了我。 他说:“今天我们在后院烧烤牛肉,你要尝尝我的手艺。” “施太太呢?” “啊,她还没有回来。” 我大表意外,“既然约定了,我也不想取消约会,反正是便饭。” 我把一直拿着的巧克力盒子放在茶几上。 施峻圆得似桂圆核般大眼看着那盒糖。 我心中暗暗好笑,孩子再老练也跳不出甜头的五指山。 施君笑着说:“去,把施峰叫出来招呼客人。” 人家女儿总是叫大囡小囡,或是阿宝二宝,施家另有作风,只看见小施峻移动胖胖短腿跑进去。 我笑说:“唤作这样的名字,将来做法官最好。” 做父亲的笑,“她的志愿是当消防队队长。” 啊! 施峰出来,服饰与妹妹一模一样,表情成熟得多,头头是道,问我要什么饮料。 既来之则安之,我决定留下吃烤牛肉。 盛教授若知道这一家生活得这么幸福,老怀必然大慰,我会以英国文学底子,把今天的经验详加描绘,告诉盛教授。 当下我对施峰说:“威士忌加冰。” 她父亲说;“黑啤酒一杯。” 施峰手势纯熟,“母亲也喝威士忌加冰。” 我有点遗憾,“可惜她去了开会。” “她出发到爱尔兰海。” “啊,搜集标本?” 施峰听我作出这样置评,有点对我另眼相看,“是。” 我再问:“该处的海洋生物有什么珍贵之处?” 施峰的兴趣上来了,她自己喝沙示加柠檬,给妹妹一杯樱桃可乐。 她像足一个大人般招呼我坐下,说:“爱尔兰海岸受核废料严重污染,各类海洋生物,尤其是软体科,都变形残废。” 我点点头,“这么厉害。” “母亲说,人们以为住在一个岛上,就可以随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那么大一片水,会冲淡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不是这样的,辐射性废料沉淀在海底泥土中,又冲回岸上,遗祸无穷。” 我睁大眼睛看着施峰,老天,她才不像十二岁的小女孩,她可不怕陌生人或爱咭咭笑,她言正词严,十足十似个在电视时事节目中发言的社会团体代表。 我咳嗽一声,打开巧克力盒子,“吃一块糖吗?” 一旁的施峻立刻说:“谢谢你。”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放进嘴里。 施峰不满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孩子就会挂住吃。” 我忍俊不住,又怕她见怪,用拳头遮住嘴,唔唔作声。 施君从院子探头进来,“十五分钟便可以了。” 嘹亮的蝉声自院子传来,不知谁在洒水,红砖地发出一股蒸气味,一切都具热带风情,客人不由自主松弛。 我问施峰,“请问令尊做什么工作?” 他似乎时常在家,又特别懂得生活情趣。 “父亲是电影导演,他陪我们放暑假。” 我又一次意外。 难怪如此好气质,但施氏夫妻的事业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难得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冰凉的小施峰问:“你呢,林自明,你何以为生?” 我吓一跳。 林自明,我至少应该是林叔叔,这一家太开通太不拘细节了,但不打紧,坦白热诚可抵销一切。 “我,”我宣布,“我是作家。” 小施峰一呆,像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职业,也难怪,到底是行冷门的职业。 有机会再同她解释。 “目前,我兼职教书。” “噢,同妈妈一样。” “是,不过地位比我高。” 施峰扬扬眉,“不要紧,你还年轻,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应付,幸亏这时候,施先生叫我们出去吃肉。 他的手艺一流,肉质鲜美绝伦,保持了汁液,外层略焦,内里软嫩松。 很少吃到这么好的牛肉,这种没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厨艺,我佩服到五体投地,连忙讨教。 施先生不嫌其烦,将材料步骤一一告知,我牢记在心。 饭后再与施君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 施峰送我到门口。 她说:“我问过父亲,作家是写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惊喜,“好极了,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她却皱皱眉头,“那真是古怪的一门职业。” 我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长大又打算干什么?” “我要做太空飞行员。”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里住得寂寞了,一样要看小说。” 施峰侧侧头,不响。 小女孩的面庞极其秀丽,使人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 施峻挤在她身后问:“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答。 她放心地点点头。 施峰说:“她只是为了你携带的糖果。” 我学着她的语气:“孩子就会挂住吃。”跟着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飞红面孔,转头跑进屋内。 我摸摸施峻丝般秀发,她也跟着走开。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门办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们女儿的气质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学着施峰的语气叫老哥:“林自亮,来开门。” 活了这么一把岁数,智勇双全的我,连一声叔叔都赚不到。 来开门的是一位盛妆女郎,我连忙看看门牌。 “你没按错门铃,”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伦。” 我一怔,“啊——”眉开眼笑,“海伦,我们虽没有见过面,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贵人踏贱地?欢迎欢迎。” 她笑,“林自亮说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果然不错。” “林自亮人呢?” “下楼买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来,打乱老哥的计划,看样子海伦有意思与他重修旧好。 第3章 我打量着海伦,穿着时髦,修饰整齐,一头短鬃发贴着小巧的头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发,从小女孩到妙龄女士,都不再拥有美丽的长发。 我对长发有偏好,记得当年念小学,前座的女同学有一把齐腰的长发,家长为她梳各种不同的发型,一时长辫,一时油条,一时马尾巴,我喜爱她,记得她姓卢。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头发,你们都不肯留长发了。”我惋惜地说。 “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 “以兹识别。” “但办公室女职员实在不宜过分突出女性特征,这样做会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还是端庄点好,况且披头散发怎么做事,现在讲究效率,妩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绩来也不行。” 但长发……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中学时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时打散头发,在水底似一条美人鱼,坐在沙滩,我爱捞起她长发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肤细白,晒得蔷薇般颜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阳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恋。 我固执地说:“只爱长发。” 海伦笑了。 “笑什么?” “笑你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跳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哥回来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饮料,什么都有。 他还要为我们介绍,海伦告诉他,我们已开过辩论会。 我说:“巧克力冰淇淋加可乐最好吃,我与林自亮自幼便喜欢,称之为喷火美人。” 海伦说:“噫?” “味道极佳。”我保证。 “我是说那名称,美人,怎么喷火?” 我笑着摇头,喷火代表性感,是美誉,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偏偏视作侮辱。 我不语,只是笑。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海伦看住我,“你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我又一次跳起来,“我由衷佩服你。” 稍后他们进书房听音乐,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说得对,只要谈得拢,双方在一起开心,谁煮饭洗衣都一样。 她们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规划她们非做什么不可,像海伦,根本不擅长家务,何苦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厨房中;而大哥,他爱整洁,专喜研过究食经,那么就让他担当这个任务好了。 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啥子都看不顺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归于好?” “从头开始。” “非常聪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们龃龉之后,她根本没有接受异性约会。” “你也没有吧?” “别人都看不上眼。我爱海伦凡事井井有条,组织能力强,又有份高贵的职业,收入稳定。我没有资格喜欢说话大舌头、眼睛会打电报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说要想清楚。” “有条件?” “有。” “说来听听。” “不打理家务,不养儿育女,不听命丈夫。” “哗,民间三不。” “不生孩子怎么行,”大哥很困惑,“婴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 我安慰他,“会肯的,爱她足够时她会回心转意。” “不过怀孕也真辛苦。” “睡吧,别想这种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们两兄弟这么可爱纯洁的青年,应不愁找不到对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电话铃叫醒。 朦胧地接听,那边的女声非常不悦:“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费大好光阴。” “谁?” 谁这么教训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国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头皮,“是师母?” “唔。” 那她有权说我几句,用左手取过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经十一点。 “教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你。” “谢谢谢谢,其实一切很好。”单单少个女朋友。 “你将与国香同校?” “是,但还没见到她。” “今天下午她来我处吃茶,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 师母说出地址,“准四点,我最讨厌人迟到。” 心惊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时分秒的奴隶,这老太太的阵仗太过厉害,难怪我师傅受不了。 盛老从不计较这些小节,但是对工作量却颇有管制。松紧自如,做人才够潇洒。 我吐吐舌头,当给面子师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弹起。 送花送糖送糕点都不管用,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礼品店里去。 他正在记帐。 我问:“有什么东西适合送六十岁老太?” “无论什么,你都得付钱买。”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么令一个男人开起礼品店来?” “有利可图。”大哥面不改容。 “说的也是。” “你不必打击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员带你看新到的水晶摆投。” 选中一对水晶书座,大哥闲闲吩咐给我一个八折,店员报上价目,我吓得下巴落下来。 我问林自亮:“你为什么不去抢?” 他说:“嫌贵,那买双纸镇好了,便宜三十倍。” 礼轻人意重,还是要了书座。 一向着轻老哥这档生意,实地观察之后,几乎跌脚,太狗眼看人低了,原来他在此阴恻恻的一本万利。 而我,这次回来,担任讲师职位,高贵是高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挣得老婆本。 我问他:“请不请合伙人?” 他答:“你会不耐烦的,做小生意十分琐碎。” “不见得吧,光是这单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粮。” 垂涎欲滴。 大哥摇头,“你根本不懂。” 女店员抿着嘴笑。 “大学适合你,弟兄俩一文一武,气氛协调。” 这是毕业的悲哀,从校园出来,但见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则一无所有,眼特别红,心特别急,韶华不再,两袖清风,怎么努力发劲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就头崩额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开学后,忙个不可开交,你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取起礼盒,向他道别。 还有,要找个女孩,被她调拨得团团转,透不过气来,让她掌握我的情绪,忽冷忽热,忽嗔忽喜,那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哲理了。 到师母住宅,刚刚四点。 门应铃而开,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称一声“施太太”。 谁知她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子倒是会讨人欢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太。”我呆住。 保养得这么好,像住在什么洞天福地之中,喝琼浆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经很有老态,同她不能比较。 我定定神,把礼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还好吗?”看样子分了手还顶牵记他。 我乘虚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杂务都得亲自动手,试想想,总共才得一双手,著书立论是它,煮饭洗衣也是它,多么矛盾。” “你有什么见地?” “总得有个人服侍他。”我大胆地看着师母。 “小老弟,世上哪里去找那么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难保,退休以后,收入锐减,当然只得事事一脚踢。” 话倒是说得不错,我立刻对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这个人,又特别看轻看贱金钱,不然一起回华南来享几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为什么?” 盛太太叹口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财业。” 我忍不住说:“他也太迂腐了。” “说得好。” 门铃响起,进来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见是我,她立即说:“哎呀,我没穿见客的衣服!” 这小女孩的脑筋另一样的。 又与外婆说:“母亲实在走不开,她不来了。” “又是什么事?” “一位美国教授带了纳华达山脉的油页岩化石样本来找她,化石有许多种,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几呢,小人物。 两次失约,不禁伤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双臂绕在身后,仰起头问:“你开始写书没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这一问。 我说:“暑假后开始,天气太热,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吗?” “妈妈可不放假。” 看样子施峰颇崇拜母亲。 “她比较特别。”我干笑数声。 师母的女工捧出点心来。 再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 忙忙忙,谁不忙,凡事总得分个次序,一连两回失约,使我了解,她不重视我,也不重视她父亲。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欢发问,也擅于会话,但我没有看过她笑。 记忆中,女孩子到她那种年纪,最爱掩住半边嘴巴笑,但她不是,她习惯先皱一皱眉头,然后问成年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第4章 幸亏我才华盖世,才应付得了。亲 像:“你认为结婚好还是独身好?” 答案:“待你长大时,也许对象由社会配给,不必想太多。” 又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干吗?” “不介意,如果一切开销由女性负担。” “男人将来会不会生孩子?” “有可能,不过孩子要跟父姓。” 很贫嘴的样子,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总得保护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钟车程中输给小女孩。 终于轮到我发问:“在家中你也这样同父母交谈?” “别讲笑,我很少见得到母亲,而父亲时常说:‘不要问不要问,过十年二十年你就会明白。’” 这倒也是办法,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施峰说:“只有施峻与我谈话。” “她太小了。” “可不是。”声音中带许多惆怅。 那装模作样的表面下是无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车,绕圈子到她那边,替她开启车门。 她很矜持地说:“谢谢你。”到底还是女孩子。 “是我的荣幸。” “再见。” 我告诉老哥:“仍没见到师姐,反正海洋生物帮不了我,没有遗憾。” “听这个:华南海洋学院设有水产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质、海洋工程、海洋物理、海洋气象等十个系,十八个专业,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 “哪里找来的资料?” “由此可见竞争相当激烈,必须要做许多额外作业,才能够站稳阵脚。” 我紧张起来,“文学院呢?” “放心,低层职员开头是不会感到压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总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师姐之忙,并非做作,乃系实情。” 我说,“她没有把师弟放在心中。” “几时开学?” “下月初。” “悠长的暑假,教书就得这个好处。你可记得,那时母亲最怕我俩放暑假,那一段时间,家里永远收拾不好,乱成一片。” 我默默回忆。 是的,不知为什么,十多岁男孩子身上永远一股臭汗味,半酸半闷,母亲说,一打开大门,客厅便传出这股味道,有亲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我喜爱孩子,因为母亲喜爱我们。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气清新,没有异味。 母亲爱我们,并不单挑我们可爱听话的时候,就算两兄弟无理取闹,张嘴大哭,她也笑眯眯,“啊,大牙蛀得很厉害了”,她会趁机观察我们嘴巴里的秘密,或是“弟弟哭时面孔皱起来似只蟹,而且眼泪多得似喷水。” 我们的童年是没有遗憾的。 大哥问:“想往事?” “是,幸亏我两人出落得玉树临风,没有辜负老妈栽培。” “对对对,”大哥取笑我,“兼夹雄才伟略,貌似潘安,你别弄假成真,真相信才好。” 弟兄两人大笑。 过没几日,师母召我。 ——国香有一份报告,赶时间要寄到英国去,你是念文学的,她希望你拨冗替她看看措词文法是否适当,美国人不讲究这些,但英国人很挑剔。怎么样,要不要赚些外快? 去取了报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页。 以前替工学院的同学做过类似的润饰功夫,他们用的专门名词多,已经很难看得懂,再加上语文程度差,造句简陋,若非一大堆公式显示权威,作品看上去只不过初中程度。 如果把这件功夫接下来,小说大纲一定泡汤。 但相反,我会得到一个上佳借口,写不出小说,乃是因为没有时间,同才华没有关系,哈哈哈哈哈。 考虑了一会儿,我漂亮地表示很愿意为师姐效劳。 师母把酬劳的数目说出来,数字十分庞大,倘若这是正常外收入,谁还高兴坐下来搅尽脑汁写小说,我有点困惑,华南大学倒是个谋生的好地方。 盛国香的报告,详尽地说出放射性废料对海洋软体生物的恶性影响,以及长期性生态变化,对人类的害处。 材料十分丰富,她走遍大江南北,采摘标本,图片拍得非常精致瑰丽,理论的说服力也强大。 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为它感动,照盛博士的理论,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根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战,也会渐趋毁灭。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我读过同类报告,他们没有杞人忧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一边参照盛氏论文中的图片。 被老哥教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神经兮兮,弄得疑云阵阵。” 我宣布,“暂时不吃海产。” “直至什么时候?” “交返这本论文。” “神经。”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来开门。 “父亲在吗?” “大人都出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看《生命之源》片集。” “我买了玩具给施竣。” “啊,是什么?” 我给她过目。 施峰一看,“噫!”她一脸鄙夷,“是这种不断换漂亮衣服的玩偶,妈妈说是最没有启发性的玩具。” 我为她的反应下不了台。 “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我非常委屈地说。 “我们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妈妈说它们讽刺一些只具摆设作用的女性,丝毫没有尊严。” 我啼笑皆非,“好好好,我收回,你把盛博士的东西交给我就走。” 施峰很诧异,“你不喝杯茶才走?” 喝茶太无益,不如把时间省下做科学研究,我欲同盛博士说,光有伟大的成就而欠缺娱乐,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样教育孩子,无疑剥夺她们乐趣,太不公平。 离开施宅,心中有气,在私家路超车过线时油门收得略迟,滑向前,碰凹了来车的前防撞板。 照规矩,交换地址姓名便可,凡事有商有量,但这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另外一套规矩,只见车子上跳下一个穿宽衬衫短裤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用手指指牢我,“你!立即把车子驶在一边,我有话同你说。” 我只得听她发落。 只见女郎探身进车厢,不知检查些什么,半晌,她才转过头来,“你是失明人士?你不懂开车?” 我瞪着她,好男不与女斗,权且忍她一忍。 只见她两手叉着腰,一副母鸡保护小鸡模样,我心一动,莫非车厢里有婴儿?这倒怪不得她要紧张。 我跳下车去视察,只见驾驶位隔壁只放着一只玻璃缸,缸中养着几只蚌,不禁没好气起来。 我扬起手,“你说如何就如何,别骂人,我不是故意的,罪不致死,盼你高抬贵手,多多原谅。” 百忙中打量她。 她皮肤晒得很棕,但显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晒的,脖子底下手臂阴面等地方颜色浅得多,令人想起贪玩的孩子,不顾日头曝晒,嘻嘻哈哈踢球追逐,一个夏季下来得到的太阳棕。 这一份阳光为她添增妩媚,本来一无是处的恶女郎忽然稚气率直起来。 我说:“我赔我赔。”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 我掏出名片,“请随时与我联络。” 她接过一看,诧异地问:“林自明?” “是。” “我是盛国香。” 我退后一步,只会眨动眼皮,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 只听得女郎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我刚自府上出来。” 她解释:“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 我呵呵地应着。 “托朋友替我采来,刚刚运到。” 对她来说,比婴儿还宝贵,自然,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终于说:“改[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天,改天我们再约。” 盛国香点点头,上车离去。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 蝉喳喳喳地叫,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却跑到土壤里生长,十七年蝉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透明的蝉翼叫我们深深讶异,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牵着玩,看它扑飞挣扎…… 我有种预感,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 整个人沉默下来。 大哥笑说:“可是热得吃勿消了。” 真的,摄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面像蒸一样。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卡叽短裤,白袜子,老球鞋。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一定是个潜水好手,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次会晤盛国香,她已经修饰过。 头发更短,眼睛更亮,穿着轻便玄色洋装,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对上次我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 我略为怅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但是没有,她似大号的施峰,并不是冷淡,但与人维持距离。 第5章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不知如何加入战团。 于是与施峻攀谈。 施峻问:“你会说故事吗?” “你要打赌?”我说。 “说一个好的。” 我开始:“古时,有一个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两人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什么?” “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叫女儿国。” “有什么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儿国,一切刚刚相反,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穿裙子梳髻,而女人却做官经商,女儿国的皇帝是女人,见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还有呢?” “你不觉奇怪?” “妈妈说的,男女平等,女儿国很好呀。”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们有没有结婚?”施峻追问。 我索然无味地答:“没有。” “为什么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么毛病?” “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说完。” 施峻跑开去。 身后传来声音,“你喜欢孩子。” 是盛国香。 “绝对。” 她问:“开始修改报告没有?” “已经开始。” 她试探地说:“也许,我们每一章复一次,好过一整本四百页完成后才讨论。” 我求之不得,“当然当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在大学我的办公室见。”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标致的面孔。 “入席了。”她说。 她刻意主动制造机会?不不不,怎么会,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边。 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龌龊,我面孔发红,思想有问题。 是晚菜极好,酒极醇,客人们风趣,我满怀心事。 大哥在家等我。 他说他决定与海伦结婚。 “你答应她的条件?” “哎。”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视死如归。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潇洒。 她吸引我。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当然她吸引我到极点。 进展倒也不慢,我指一个下午看了两章书。 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她用铅笔做记号。 问我:“会做咖啡吗,工具全在那一边。” 不用刻意已充满权威,于是我说:“是,夫人。” 她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结果还是由我做了饮料。 我们在五点多结束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对牢打字机把首两章报告誊清,老哥听到啪啪啪打字声,前来观看。 他说海伦说,我可以继续住在家中。 海伦说,海伦说,海伦说。 异族已控制了我们。 想也没想过可以同一对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欢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风景。 “从没见过你这么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机。 “佳期订在何时?”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随时可以。” 他比她重视这头婚事。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过分重视事业。” 我喜欢她,只是认为她本末倒置,海伦做的是一份牛工,随时有人顶上,薪水丰厚,却不算事业。 我不敢把纯粹私人的意见说出口。 “她是一个非常神气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儿国的公民帅气、霸气、傲气,而且具朝气及才气。 我很为她们这种气质震惊,但大势所趋,不由小男人们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说:“盛国香待我不错。” “这是好消息,我想开学后她会照应你。” “我有种感觉,她对我……有点暧昧。” 大哥一怔,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 “我有没有听错,兄弟,太阳把你晒昏了,人家有名誉有地位有学问的有夫之妇,何用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耍花样。” 我用手臂枕着头,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这太阳,大哥说得对,现在己不作兴怪蟟会,总得找个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阳吧。 “别做出失礼的事情来。”大哥告诫说。 早晓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么都不懂。 星期三,见到盛国香。 她问:“去游泳吗?” 原来要出海。 她带着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几乎没半眯双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诱我,为什么不引诱我。 游艇会停着租来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带备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艺小说抄来的形容词,太阳简直要把我们晒成片片干瘪的金叶子。 问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可是要开拍新影片?” “应该是。” 盛国香说:“很难得找到空档与她们出来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说:“你忙嘛,身兼数职,不容易周全。” 太没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闭上眼。 为什么不说出心中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衣冠禽兽。 船停下来。 盛国香对孩子们说:“别在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没,一会儿驶到干净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来找标本的。 这个可爱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错了,像她那样纯真的机械人,说什么也不会刻意安排私情幽会,我温柔地看着她,我错了。 施峻拍手,“妈妈下海去捉海蜇。” 我说:“我也下水。” 盛国香诧异地说:“你还是站干地里的好,这带发现僧帽水母。” “蓝天白云,可否叫人做这苦差?” “这是一种享受。”她更正我。 盛国香穿上手套,配上潜水器,拿着工具与玻璃瓶,一个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说:“海蜇的触手是武器,上面有许多刺细胞,细胞中有刺丝囊,放出刺丝,螫进敌人体内,放出含有腐蚀性的毒液。” 她什么都懂。 但是我路远迢迢出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有关水母的一切。 盛国香隔数分钟浮出水面,与我们交谈。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么健康活泼,只有那种在河滨中荔枝树下与水牛共浴的顽重,才会有类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论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苍白疲倦,几时见过这样的人。 潜下去好几次,她失望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来吧。” 我穿着粗布裤就跳下水。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 我伸手招呼她们,刚在这个时候,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记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国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边,硬生生把触须自我背脊扯开。 我痛人心肺,手足痉挛,直往水晶宫沉下去。 盛国香连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掷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还是清醒的,只见盛国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进瓶,然后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临危不乱,真是一流。 她们都来看我背上伤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灵魂升华,忍不住呻吟,可叹智勇双全,败在水母手下。 施峰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可怕?” 盛国香说:“伤势严重,快快送医院。” 她冰凉柔软的手按在我皮肤上,唉,即时有消炎镇痛之效。 幸亏她们没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钟小施峻偷偷问我一次:“你会不会死?”充满同情。 盛国香说:“对不起。” “手脚不灵是我自己的错。”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施峰捧着瓶子进来。 它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第6章 她陪我到医院敷药,孩子们先回去。 我问医生:“会留下疤痕吗?”因为一向皮光肉滑。 盛国香笑。 完了,什么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过,还有什么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发起烧来,老哥急忙找医生,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又知会盛国香赶来。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闹得筋疲力尽,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睡。 睁开双眼,已经天亮,听见有人声,便同老哥说:“给我一杯水。” 回话的声音却属于盛国香:“没事了?” 我转过身子来,怔怔地看着她,“你还没走?” 她很内疚,“没想到你的血液对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也可能是中暑。” “不该叫你出来。” “不要紧,下次往南极考察的时候,别忘记叫我。” “医生稍后会来复诊。”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中国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内一片静寂,我不再搞笑。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 她靠窗户站着,并没有说话,直至林自亮回来,她交班,离去。 林自亮同我说:“她真的年轻,你有没有发觉,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须的像贼,没须的像太监,什么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没想到会被她们咬紧牙关闯出局面来,一定吃了不少苦。记得我们小时候,女性职业的范围是做售货员与秘书,任官小教师已经了不起。你看现在,官场商场什么地方都有女性带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紧守岗位,没有突破,反而显得中庸,你说对不对?” 我忽然问:“你觉得盛国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给你一说,倒有这种感觉。” 以后,形容一个人优柔寡断,也许不再用婆婆妈妈,而称之为公公爸爸。 盛国香绝对英俊。 “你,凡事要适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谓。” 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淡淡的白印,约半公分宽,蜿蜒而下,形成图案,似一个横爱司。 将来总会消失的,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头上的烙印。 我叹口气。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实习的场所,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仿佛走进海底龙宫。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奇*书*电&子^书有些从未见过,真正大开眼界。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 不知恁地,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因为他们做的,我们不懂。 女人也是。 她们会生孩子,我们不会,真神秘,现在男人会做的事,她们全会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而我,刚相反,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爱说话”的字样,算是黑点,教师爱哑巴,例加三分。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不是,对不起,相当好,谢谢。 她认为语言用来表达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情写景。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一次,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她“嗯嗯嗯”地诧异,“是吗,是这样的吗”,完全没留意到。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鸡蛋煮的疯狂科学家。 我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做妥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也问: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这是我的事业呀。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 话虽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与盛国香交谈,十分窝心。 累了,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换带子时,手会弄得墨黑。 国香吃惊道:“这么落后!” 她用的是一套万能电脑,无所不能,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确了,才按一个钮,转印到纸张上。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不可能。 施导演曾对我说:“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每天走过,都恭敬地向它说早,免得开罪它,有后顾之忧,谁知道,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我们。” 老施是个好人,他使我内疚。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额角,忧郁的面孔,穿件白色长袖衬衫,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灵感一到,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写出夜未央这样浪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 电脑与我何优哉。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惨得不得了,但是越惨越喜欢她。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然后心虚地问:“差不多吧,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家里要装修,新的家具新的电器,新人事新作风,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 她时时来我们家。 一日大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换上新的,又认为花样太乱,再除下,挂上第三套,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 我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眨动时如只粉蝶。 开头是心躁意乱,接着心平气和起来。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断绝来往吧。” 她听懂了。 脸上并无露出讶异之情,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小孩受责备后,会有类此姿态。 过半晌她茫然问:“这是几时开始的呢?” 我无奈地摊摊手。 她叹息:“真是混乱。”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一定会说:“太难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机物、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交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 “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 我摇摇头,“这不是科学报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国香吁出一口气,很感烦恼,皱起眉头,坐在墙角。 我问:“你承认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 我放下心来,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样,不由得恶作剧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国香问,“这完全是不对的,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已婚,有两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二十岁! 国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在这种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于是我点点头。 “无可避免要发生?” “注定的。”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断绝来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处。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强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我要说的句子。 像,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 又像,施君会得明白。 更像,原来这次回来,完全是为着可以结识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 《镜花缘》。 镜中花,水中月。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 抬起头来,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 我冲口而出:“枉凝眉。” 她当然没有听懂,“霍”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用双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会这样做,要不是英雄好汉,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们说,不吃过女人耳光,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的,简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轻我,届时连读书人这样鸡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身份危机出现,更加无所适从。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灵。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挂号寄还给她。 下午,工人来安装冷气机,吃不住噪音,开车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感受心头微微啮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睁开眼一看,是施君。 做贼心虚,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出现,吓得几乎没哭出来。 我瞪着他,双手紧握沙发扶手。 他发觉了,他要找我讨还公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是等人吗,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 第7章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苏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情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没等待他们反应,便匆匆离开咖啡室。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一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床呢?”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不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我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不,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公主,仙履奇缘,白雪与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来,“我听过那些故事,女主角什么都不做,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妈妈说太荒谬了,主题不健康,不适合我们。”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 我叹口气,“下次再与你谈。” “等一等,妈妈来了。” 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 盛国香声音传来,“有事找我?”非常镇静,没有异样。 到底大几岁,老练得多。 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没有,我没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希望与她聊几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说。 “是什么?” “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 “那多好。” “我也这么想。” 隔一会儿,实在没有话题,我只得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请告诉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 “什么也不做,你可有建议?” “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 还是不愿单独见我,还是逃避,还是希望躲。 “好。” “我来接你。” “三点。” “明天见。”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是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我苦笑。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时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我微笑。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甜。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怎么办好?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国香到了。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就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 “可痛?”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是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肉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性躺在沙发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 第8章 小施峻说:“我也会。” 我们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没长大,还有一个可能:我俩是小人。 说完故事,我经过厨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脚步慢下来。 听见师母低声说:“……谁都看得出那孩子爱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头。 国香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仍然没有听到国香的声音。 “他们年经人疯起来很难应付的。” 国香终于说:“我知道。” “你会小心?” 我竖起耳朵。 “母亲,我也曾分析过这件事,它令我十分困惑。” 师母问:“有没有享受的感觉?” 国香说:“我不知道。” 真可怜,完全不懂得表达心意。 小施峻走过来大声说:“请给我一客冰淇淋。” 她们吃得非常原始,香草冰淇淋加罐头杂果,已经津津有味,像是了不起的享受。 科学家有时令人佩服,完全不拘小节,化繁为简。 我同林自亮就疙瘩得多,冰淇淋自己摇,买了新鲜覆盆子回来榨汁淋上同吃……时间都用在这种事上,绝不亏待自身。 像国香,白活一场,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她于家庭有贡献,学术上有成就,但她自己得到什么? 话柄打断了,师母探出头来招呼施峻。 我与国香坐下。 我问她:“可会跳舞?” 不出所料,她摇摇头。 我惋惜地说:“你生活中没有娱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喜欢做有得做,便是娱乐。” “那么你只得一种娱乐。” 她用手撑着头,露出罕见的慵懒,“跳舞这种事何用讨论,学起来也容易,毋需天才吧。” 我气,“什么都不屑,同你讲,盛国香,生活中越是无聊的事越见情趣,不一定要替你带来荣誉奖状。” 国香不服气,“我是两女之母,当然知道你说什么,你太低估我。” 这倒是真的,生孩子是最徒劳无益但乐趣无穷之事。 “好了好了,算你天良未泯,”我趁势探过身子,“要不要学跳舞?” 她凝视我,微笑,“真不知为何喜欢你,我完全不了解你这种人。” 我安慰她,“别担心,我的感觉与你百分之百相似。” 两人大惑不解地对坐。 奇怪,青春期以为异性相吸必须志同道合,不知要讲究多少条件,成年后有了经验,却原来事情要发生便发生,一点因由也无。 “我们下去到底会怎么样?” “问亦舒。” “她大概也不会晓得,她也不过是写一天算一天。” “来,”我说,“散步你总会吧,这是真不需要天才的。” 她同意。 我们走向山上。 “许多人说施同我是模范夫妇。” “我同意。” “我们互相尊重,各有各的事业,多年相安无事。” “我知道。” “孩子们又可爱。” “是,她们诚然是安琪儿。” “所以,无端出去跳舞实在说不过去。”她转过身子。 我双手放在口袋里,默默看着她背影。 已经知道要身不由己了,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施君与我是同学,我们来往四年才结的婚。” 是以她认为感情需要长时间培养,不可能刹那间发生。 感情上她走传统道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我十分内疚,扮演这个角色并不讨好,得不偿失。 “可是,每次看到你,”国香坦率纯真地说,“总有份前所未有的欢愉,难以理解,但实情如此。” 我轻轻说:“不要再分析了,求求你。” 远处一大片雨云急速地飘过来。 她说:“回去吧。” 但是云走得比我们快,一下子乌云盖顶,大雨似豆般撒落。 不消一刻两人便成为落汤鸡。 她果然属大自然,并不介意这场意外。 我拉起她的手,狂奔下山。 天上一道闪电追来,我与她知道要避一避,连忙挤到人家屋檐下,说时迟那时快,雷声隆隆,一下跟着一下。 我笑说:“看,老大爷来惩罚我们了。” 她转过头来,双目如湖水般碧清。 我实在不想再控制,紧紧拥住她,她没有挣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明白自身的处境。 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爱必然是沧桑的,再滑稽言笑也知道要吃足苦头。 这时一对老夫妻也急急过来避雨,看见我俩,那老太太顿时瞪大眼睛,啧啧连声,颇具挑衅性。 老先生则连连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我与国香哪有心情去应付这样的人与事,沉默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默不作声。 这是我俩感情生活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豪爽的她相信潇洒不再,而我,当然也不能再嬉皮笑脸地游戏人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连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的转变。屋子里只余装修的声音,以及老哥的独白。 我在谴责自己。 如此卑鄙小人诚少见,为着满足一己之私欲,不惜破坏幸福家庭。 海伦回来了。 与林自亮一见面就吵起来。 林自亮接着对牢我诉苦,苦得死脱,苦如黄连。 我懒洋洋说:“既然如此,甩掉她。” 他立即噤声。 我暗暗好笑。 既然不能没有她,再苦也是种享受,吵什么。 傍晚电话响,找我。 对方一阵轻笑。 “国香?” “不,我是苏苏。”又笑。 我不认识这样的女郎,未语先笑,甜得似罐头桃子里的糖浆。 “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不悦了,我像是可以看见她嘟起嘴的样子,而且那种肿而性感的嘴唇上,一定搽银粉红的唇膏。 “在什么地方?” 她反而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自信得不信有人会忘记她。 “我是苏倩丽。” 我抓到记忆,“可是……”怎么会找到我的电话? “今夜有时间?”她单刀直入。 叫我如何回答。我怔住。 初中刚对异性发生兴趣,约会她们是最痛苦经验:小姐们都爱摆架子,爱理不理,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下星期下个月全部都有约会,甚至年底圣诞假期也已订满。当时抱怨,做女孩子最好,光坐在家等人来约便可,巴不得去转性。 但现在苏倩丽小姐主动打电话来约,我却不知如何作出反应。 “喂,喂。” “是。” “今夜如何?” 林自明,不是老叹寂寞,不是独欠东风,看,机会来了,还不把握? “今夜七点我来接你。” 奇怪,每个女子都愿意来接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跳热舞。” 多讽刺。 林自明,你终于获得跳舞的机会,答应吧说好吧。 “今晚见。”苏苏又笑。 “你怎么知道我答应。” “没说不就等于说答应。” 我啼笑皆非,一百年前,大姑娘含羞答答低下头不表示什么,也就是等于默认婚事。一百年后,女性抬头,昂藏七尺男子汉大丈夫竟也遭同样待遇。 “稍后见。”苏苏已经放下电话。 有什么不对呢,看到合眼缘的异性,打听伊之地址电话,爽爽快快提出约会,完全是正路。 但为何我觉得突兀,一定是个性追不上潮流。 心底暗暗希望可以找到另一条感情路,谁愿意做杀千刀的第三者。 又有电话。 “苏苏?” “哈哈哈哈,谁的名字那么风骚?” 且莫管这位是谁,已经先想起盛国香的好处来,她从来不会这么残忍地取笑我。 “我是林自明,你是谁。” “不要恼怒,我是海伦。” “海伦,大哥在店里。” “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你。” “怎么,叫我做鲁仲连?” 她根本不知这些典故,自然也不认识鲁老大。 “我想你帮个忙,说服林自亮,让我下星期再出去开会。” “他并缚不住你。” “我知道,但我在乎他。” “你要请我吃饭。” “你过来。” “你在哪儿?” “家。我有点不舒服。” 我想说,我以为你这种人死也要死在公司里。但不敢对未来大嫂出言不逊。 “好,我们谈谈。” 海伦的公寓奇乱无比,唉,已习惯职业妇女这副德性,她们往往下了班,二十分钟后又得赴宴,当然是打点面孔好过打点家务。 厨房整个碗盆堆着杯碟,我看不过眼,伸手便洗。 海伦说佣人因偷钱而遭辞退,最近没人做粗活。 我笑:“嫁人吧,婚后叫他做。” 海伦取出纸杯,开了啤酒,倒一杯给我。 我说:“没人会比林自亮更迁就你,你自己想想。” 她叹口气。 “他柔,你刚,确是般配,哪里找去。” “他老干涉我工作。” “让一步也不行?” 洗完碗,继而拭尘。 她追上来,“好辛苦才爬到今日,放弃可惜,而你也应知道,军令如山,你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升级。” “你迟早还升天呢。” “喂,小子,你帮谁?” 第9章 “当然是林自亮。” 她一呆,“倒也坦白。” 我一边把她四处乱摔的衣服全拣出来,分门别类,该洗的放洗衣机里。 “你们铁定九月结婚?” “公司要派我到纽约去读一个课程,为期半年,只要他肯再等我六个月……” “啧啧啧……你叫他怎么等,他愿意,他腹中块肉可瞒不住人。” “去你的。” “说真的,海伦,不要再拖了,你们好像忘记你们也会老。吸尘机在哪里?” “六个月。” “我不认为他会肯,咱们贤昆仲是很吃香的王老五,千载难逢的人才。” “你呢?”她点起一枝烟,“你的她还不是叫你等。” 林自亮显然跟她说过我的事,他专门出我的丑。 我说:“她不是自由身。” “她要自由就自由。”海伦说。 “说易做难。”我说。 “还不是爱得不够。” 我不怒反笑,“你呢,你爱林自亮够不够?” “林自明,我若不自爱,烂塌塌,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他楼下等,你想他会不会喜欢?也许他选择我,就是因为我神气、能干、性格鲜明。” 海伦说得对。 我与林自亮就是这点贱,不喜小女人,爱上大女人。 总算可以坐下喝杯啤酒。 “我的天,”海伦说,“这间公寓焕然一新,谢谢你。” “林自亮同我一般勤快,而且他有赚钱的事业。” 海伦软弱下来,“我没有说不嫁他……” “鱼与熊掌,势难兼顾,你不如把精力用来发展他的礼品店。” “我不喜欢夫妻俩做同一事业,最好谁也不要沾谁的光,女人自己站得住脚,毋须夫唱妇随,拉拉扯扯,互相辉映。” 我瞪着她,“你真是烦。” “林自亮也这么说。” “你不是打算同他分手吧?” “我相信我俩之间有夫妻缘份,半年,给我一点时间。” “房子都装修好,你只须拿一枝牙刷便可搬进去。” “我知道,诱惑力真强。” “你想想清楚吧。” “六个月。” 我不去睬她,笑着摇摇头。 “小子,许有一日你也有用得着说客的时候。” 我心一动。 “好,我代你求情。” “别说求,是提出条件。”她笑。 这女子,再也不肯让半步。 我离开海伦的公寓。 林自亮在家做马赛海鲜汤。 请诸女来看,这样的男伴,打了灯笼什么地方找去。 海伦处身事业迷宫,有点胡涂,十年,只要再过十年,到了四十关口,所有独身女子会得后悔。 “海伦同你说些什么?” “请你再等一百八十天。” “哼。” “时间总是会过去的,林自亮。” “这是第九次了,一直拖,她对婚姻有恐惧,幼时曾梦见自己难产身亡。半年后一定又会生新花样,况且我的自尊快将崩溃,非得争回一口气。” 我沉默一会儿,“如果你爱她,何必讲究自尊,干脆抱住她大腿号叫不放也就是了。” “不会这么简单,稍迟你会懂得。” “不,我不会因自尊失去我所爱。” 我去淋浴。 这种天气,最开心便是冲莲蓬头,吃水果,打中觉,看小说,以及谈恋爱。 林自亮追着进来。 “她能不能保证?” “老兄,你有点儿走火入魔,结了婚还可以离婚,这种事不受保险。” “我真苦命。” 我用大毛巾擦身。 “要出去?” 我点点头。 “同她?” “另外一个人。” 大哥露出钦佩的神色来,“到底还是你有办法。” 其实同他的想象有一点距离,不过我也乐得默认风光。 苏苏驾驶一部黑色跑车,踩油门时引擎奔放如飞机。 穿一套热带森林印花衣裙,小小上衣里是黑色紧身衣,不会比胸罩大很多,露着一大截腰肉。 我微笑,倘若母亲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并且问:这女阿飞是谁。 “要不要你来驾驶?”她讨好我。 我摇头。 “今日我把跳舞场包了下来。” “是什么缘故?” “一会儿你会知道。” 苏苏是可人儿。 她还没有练得似海伦般精明入骨,尚余三分天真,如此当前,心底下还是希望约会我的是盛国香。 非要等她心甘情愿地出来。 苏苏驾驶技术高超,每隔一段时候,她会侧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但不说话。看来也是个能放能收的高手。 与她一起玩,一定最愉快:大方活泼动人老练,见过世面,性情乐观,绝对不会哭。 下车,她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一起走进会场。 一大班朋友已在等她,迎上来大叫生日快乐,我轻轻退后一步,双手插口袋中微笑,如果她要记住我,那么目的已经达到。 在熟人的拥撮下,百忙中她回头对我笑着仰一仰下巴,像是说:看,在如此特别的日子,我选你做舞伴,多么另眼相看,你有没有受宠若惊? 谁禁得起漂亮异性的这一击。 接着她推开朋友,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坐我旁边。” 时间的节奏,动作的编排,对白之扼要精彩,全经心思,绝非偶然。 她是一个身持剧本的女演员,见到合适的男主角,自然把握机会发挥演技,依本子办事,错不了。 我太聪明了。 现代女性也许不喜欢过分精灵的男性,正如从前,男人不喜有思想的女子。 “今天请了一百位朋友。”她说。 这里挤得下如许多人?不要违反火警条例才好一一慢着,慢着,慢着。 我假装闲闲地问:“也请了施导演?”“自然,他们两夫妻一会儿来,是你的熟人,是不是?” 这完全是意外。 盛国香一会儿见到我与苏苏在一起,会奇*书*电&子^书有两个反应:如果她不悦,我可以趁机酸溜溜地说:阁下身边何尝没有人。假如她若无其事—— 她不会若无其事吧,我的心吊起来。 除非她是个老手,除非她视我如无物,除非她惯性偷情。 我悲哀地低下头,试练的时间到了,真要命,我浑身肌肉收到警报似抽搐,胃液乱窜,左边太阳穴弹痛。 苏苏看着我,“你真静真可爱。” 我喝口威士忌,不出声,让她吃豆腐。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正在胡思乱想,施先生夫人双双进来,表面看去好一双璧人。不论身形、气质、服装都十分相配。 苏苏迎上去,他们送上小小一盒礼物。 国香还没有看到我,我紧张的双手不住地抖,心中暗骂自己折堕,有神仙不做,无端端做了小狗。 她要看见我了,她的脸已朝我这边转过来,我连忙尽量放松面部肌肉,挂上一个笑,但不,她又别转头去,啊,我有种晕眩的感觉,要不她过来,要不我过去,受这种酷刑真吃不消。 苏倩丽说了几句话,用手招我。 国香终于看到我。 苏倩丽老实不客气,用手臂搂着我的腰,我只觉一阵酸麻,几乎站不起来。 国香像是不相信有这种事,毫不掩饰地瞪我,施君轻轻碰她的手肘,她才顾左右而言他,取过饮料喝。 苏倩丽的双臂似一道圆锁,并没有松开我的意思,要占我为己有。 我涨红了脸,无法消受这样的热情。 来替我解围的是施君。 他叫苏苏去把副导演找来。 她翘着嘴巴走开去。 施君看着伊的背影说:“是一把火,可以燎原。” 我挥汗。 施跟着微笑说:“初入行,无时无刻少不了融化的感觉,那时国香说,倘给她亲眼捕捉到什么不规矩行动,她马上同我分手。” 我问:“你一直把持得住?” 施又笑,“让我说,国香没有看到。” 他把我当作朋友,更令我尴尬。 “小朋友,”他说,“要当心啊。” 我笑一笑,“是,我此刻就走。” 施君问:“刚才你没有看到你师姐的表情?哈哈哈,幸亏只是她。” 在人群中找国香,遍寻不获,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 逐个人问:“有没有见过施太太,有没有……施太太……” 终于苏情倩说:“她有事,早走一步。” 我沉默。 不是要试练吗,有结果了。 “施太太不大同我们玩。”苏苏说,“她与我们不同型。” “阿施呢?” “他很尊重太太。” 跟着我也离开夜总会,叫部街车,直赴玫瑰径。 走近十五号,发觉二楼她书房的灯亮着。 我抬起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叫小朋友出来,从不按铃,径自站在窗下叫。 我心温柔地牵动,提高声音:“盛国香,出来玩,盛国香,出来玩。” 也许她在家,也许不在,都没有关系,我只为重温旧梦。 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探头出来,脸庞被窗框镶着,如一张图画。 “你!” “是我。” 我拣起石子,扔向她的玻璃窗,发出“叮”的一声。 “你会把孩子吵醒。” “孩子的睡房在另一头。” 第10章 我早踩过盘。 “你喝醉了。” “盛国香,下来。” 她自二楼看我,“不要再闹了。” 我扬声道:“你妒忌是不是,你终于露出心意。” “你是不是想把邻居都叫出来看热闹?” “是的,你怎么知道?” 她离开了窗框。 我想看清楚她去了哪儿,往树上爬,这棵老树桠叉甚多,我施展拿手好戏。 “林自明,你在哪儿?” 没想到国香还是出来了。 月色下,她特别纤细美丽,用手叉着腰,脸色有点恼怒,有点担心,有点关注。 她没找到我,四周围看,“林自明,林自明。”压低的声音有点焦急。 “这里。”我拨开树叶。 她抬起头,失声:“当心。” 我坐在树上摇腿,“要不要上来?” “林自明,你真喝醉了。”她说。 也许是,适才我喝过几杯压惊。 抱着树杆往下滑,眼看到地下,不知恁地,脚一扭,一阵痛,坐倒在地。 “是不是,是不是?”国香跌足。 扭到足踝了,我傻笑,雪雪呼痛。 “你这不是跟我作对吗?” 我不以为然,“这里不过是你家园子,又不是你睡房。” “再胡说我真的会生气。” 她想扶我起来,奈何我体重六十三公斤,她拖不动。 国香蹲在我面前,看进我的眼睛里去,“你是不是想害我?” 我看着她良久,“不。” 我扶着树身站起来,不,我不能害她。 国香过来架着我的肩膀。 我迈前一步,站不稳,足踝痛入心脾,身子往前栽,体重拖着国香也一起跌倒,两人作滚地葫芦,国香真倒霉,半边身子还压在我身上。 我嚎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叹口气,“完了。” 这时,邻家有人开门出来,看到一男一女躺在草地上,只当是野鸳鸯色胆包天,少不免狠狠盯两眼,及至看清楚了,不禁失声:“施太太!” 我用手掩住脸,完了,国香说得对,完了。 她连忙爬起身,邻居先生情不自禁,兴奋地问:“施太太,你在做什么,这男人是谁,施先生在什么地方,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我忍不住答他:“我是色魔,原本特地来非礼你的老婆,谁知遇上施太太,她却是神奇女侠化身,把我制服在这里,现在打算把我送到蝙蝠侠及超人总部去受审。” 邻居呆住了,惊惶地看着我,忽然想到我可能神经不正常,于是呼叫一声,跑回屋内,重重关上门。 “快走,”国香说,“他可能要报警。” 我急痛攻心,“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忽然心酸,落下泪来,“国香,不要把我当小玩意。” 她呆住。 过一会儿,她小心翼翼扶住我,一跷一跷地走到车房,塞我进车子,然后发动引擎。 浑身泥巴兼夹醉酒的我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目,但是那莫名其妙的眼泪还是找到缝罅挤出来。 就是这样到家的。 大哥来开门,看见我们,吓一大跳,指着国香就问:“你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来着?”口气像为娘的指摘女儿的浪荡子男友。 “没事,”我说,“没事。” 国香说:“请医生,他扭伤足踝,可大可小。” 大哥扶我坐下,不再客气,冷冷说:“盛小姐,你可有发觉,每次他同你出去回来,都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国香立即说:“林自明太任性一一” “放肆的恐怕不只他一个人?” 我摇摇手,“大哥,请求你。” 林自亮不忿地走开。 我向国香道歉,“对不起。” 她坐下来,“他说得对,是我不好,我应叫你走开,或是干脆与你私奔。” 我兴奋,“你肯吗,说你肯。” “召警抓你走,似乎太过分了。” “不,私奔。” “林自明,请代我设想,叫我如何离开施?” “站起来开步走,”我焦急说,“最容易不过。” “他是我女儿的父亲。” “这是事实,路人皆知。” “你应当为我设想。” 我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根本不是女人说的话,这种自私自大的对白往往由有妇之夫对无知少女说出,好让她们盲目牺牲到底。 我瞪着国香,是,她的确对我有感情,看得出她不舍得,但家庭对她更重要。 心都冷了,盛国香并不是苦闷而成熟兼向往浪漫华丽感情生活的少妇,看来第三者注定要血本无归。 没料到她却轻声说:“第一眼看见你,至为震惊,好像是,真不懂得形容,还记得你穿的衣服呢,可见印象多深:那么热的天气,一整套淡黄色的西服,皱皱的,充满夏日不经意懒洋洋风情,脸上一下巴的胡髭茬……”她低下头,“英俊得没有女人见了不打个突吧。” 听她的赞美,身子像是渐渐往上升,像氢气球,头轻轻触到天花板,躯体微微摇晃,说不出的适意,原谅一切。 她说下去:“人类都为美丽的人与事吸引,不能自己,我当然不能例外,记得第一次潜下水用紫外光观察水母,真正心向往之一一” 我抗议:“我不是水母。” 她歉意地牵动嘴角。 叫国香这样长篇大论地诉说心中感情,已经大不容易。 房门口传来大哥冷冷的声音:“医生来了,”她转过头,“施太太,你请回吧。” 这个煞风景的杀千刀。 他把国香送走。 医生替我料理完毕,也告辞。 林自亮坐在我面前,“小老弟,咱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朋友妻,不可窥。” “老施不是我的朋友。” “你们是不会有幸福的。” “我追求的,并非幸福。” 林自亮长长叹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来撬你老婆,你有什么感想?” “学艺不精。” “林自明,你几时变成这样子。” 自从看到盛国香。 从小是任性的,喜欢与哥哥争,一张双层床,都要霸着睡上格,他总是相让,一点小事都如此,何况是喜欢的人。 “外头还有很多好女孩。” 我别过脸,不去理他。 足踝不过是外伤,敷了药不碍事。 成日把腿搁在茶几上读她所写的报告,看得会背,成为半个专家。 苏倩丽来看我,打扮诡丽。 她穿一身蝉翼乔琪纱旗袍,领子奇高,看得出里面衬着闪亮的硬尼龙底,袍身没有夹里,另加条开叉衬裙,低低大圆领,没有露出什么,已叫人心跳,真正的性感,同肉是毫无关系的。 苏苏哪里弄来这样的衣裳。 他说:“这是一套戏服,我们在拍五十年代的爱情故事。” “是否缠绵?” “有点滑稽,他一定要爱她,她受惊,两人阴差阳错,没有团圆。” 我听了却震动了,低头沉吟不已。 “你喜欢这袭衣服?” 我点点头。 如果穿在国香身上,会令我昏死过去。国香那不经意的妩媚,包装在这种销魂的装束中,如虎添翼。 想起问:“你怎知我动弹不得?” “令兄说的。叫我来陪你散散闷。” 又是林自亮的好意,他自身难保,还狗拿耗于。 苏苏脚上是一双半高跟透空鞋,老施这导演也真考究,对服装好不认真。 他不是一个浅薄的人,叫我担心。 “反正打灯需时,我偷出来一会儿。” “你还是回去吧,主帅发起脾气来不好。” “施很有涵养,不摆架子不乱骂人,大家都尊重他。” 是个好人,更加难搞,不易讨好。 多么希望他没教养,打老婆,兼夹潦倒不堪,那才容易乘人之危。 卑鄙无耻的我叹息一声。 苏苏说:“我要走了。” 她腕上戴一只小小镶钻金表,她看了看时间,然后说时迟,那时快,俯身过来,吻在我唇上。 她的嘴丰满柔软,轻巧地一印,原本大方而热情的一吻,落在我这个猥琐的人身上,又暗暗引起遐思:这为什么不是盛国香。 苏倩丽笑,“下次再来。” 我黯然,可人儿向我表示好感,却不能接受,因为心中没有空档。 难怪大哥自齿缝迸出一个“贱”字。 这个字,以前仿佛也是女性专用的,男人可以坏可以臭可以烂可以脏,但贱? 还没来得及抗议,小施峰代表母亲来看我。 这小小的大女子来加速我的灭亡。 她穿着海军装,十分英俊,看得出不出五年,也是位男人杀手。 当下她向林自亮说:“请给我一杯可乐加冰。”语气充满礼貌的优越,然后一本正经转过来,“你怎么样,没事吧?” 林自亮遇着定头货,啼笑皆非地去做饮料。 书房只剩我同她两人。 她趋向我脸畔,瞪着我。 我略觉不安。 施峰清晰地说:“我父亲会杀死你。” “杀我?” “是。” “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追求我母亲。” “施峰,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尚未成年,不会明白。” “我很明白,你要抢走我母亲。” 我心虚。 “我将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答应我不再见她,我就不告诉父亲。” 第11章 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她澄清的大眼眨也不眨,看得我心中发毛,在她瞳孔中,可以看到我缩小变形丑陋的影子。 “你好好考虑。” 我辩说:“如果她也爱我,你们阻止不了。” 施峰鄙夷地说:“她怎么会爱你,她过一日就要出门,要去好几个礼拜,她巴不得离开你。” 我抬起头,国香没有向我说起,我仍是外人。 当时我按下情绪,朝小女孩反击:“施峰,你这种脾气不改,当心嫁不出去。” “咄,我长得好看,又肯苦干,你少替我担心这个问题。” 她一甩头,神采飞扬,薄薄的嘴似足国香,双目斜斜看着我,充满揶揄,青出于蓝,青胜于蓝,国香不敢这样对我。 我暗暗庆幸自己不是施峰那个朝代的男人,不用受虐待吃苦头。 此刻虽然也不能算是男性的全盛黄金时代,到底皇朝还没有垮,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可是再迟多十几年,就不能担保了。 我不得不承认打败仗。 “你是几时知道的?” 施峰冷笑一声,“整条玫瑰径的人都知道了。” “对不起。” “那日你们所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正在楼下书房查字典。” “我们……不再是朋友?” 施峰说:“你是我天字第一号敌人。” “今天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当然不是。”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她来下哀的美敦书。 “施峰,你是喜欢我的。” “不,现在不了。” 她说完她要说的话,蹦紧面孔走了。 我不顾一切,匆匆赶到大学,蹩着脚,坐在实验室一直等。 国香在开会,我痴痴坐着等候。 个多钟头后她才散会出来,一见到她我便颤声问:“你要出门?” 她伸手碰一碰我脸颊,点点头。 “你到底想避开谁?” 她轻轻说:“是公事,已计划良久,非去不可。” “躲开施抑或是我?” “两者都是。”她很坦白。 “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跟着去。” 我抓住她的手臂,使劲摇两下。 她的助手推门进来,我连忙松手。 陌生人一出去,我又紧紧逼她,“告诉我,说,一走就可以解决问题?” 国香似身不由主,终于回答:“我去的地方你去不得。” “你倒说说看。” “比基尼环状珊瑚岛。” “哼,原来是度假胜地。” “你错了。” “我知道,是因为你要同他一起去。” “他从来不跟我出差,他信任我。”国香说,“也许待我返来,你已找到女伴,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你真相信事情可以如此完美解决?” 国香抬起头来,“不,我不。” 我心略略舒畅。 “那么让我们一起到珊瑚岛去,我不会妨碍你工作。” “那地方曾是核爆试验场,辐射性极高,并无客机航驶,也没有酒店,礁湖中的鱼,吃了污染的微生物,整条鱼身发亮如灯泡,对我来说,是采摘活标本胜地,受到邀请,是一种荣幸,但那不是度假地。” “我要同你在一起。” “你不是已有苏倩丽?” 我一呆。 “她适合你,既有时间,又有自由,我两者都欠奉,”她耸耸肩,“我完全妒忌了,她是那种可以错了又错的女子,而旁人又会原谅她。” 我急急分辩:“她在我心中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她对我丈夫,也曾经虎视眈眈。”国香说,“我们不是朋友。” 我看着国香,“忘记她,我们才重要。” 她温柔地问:“你是否我克星?” 国香决定带我去,当我是助手。 林自亮大惊失色,他说:“你最好读一读资料。” 他往图书馆借来一大叠书报杂志。 “我不怕。” “值得吗,为什么不到巴黎去,或是罗马,那个珊瑚岛自四九年至五八年经过二十三次核爆,岛上泥土中充满铯一三七,染污壳类以及海水,人迹不到,只有疯狂科学家才把那处当花园逛。” “核爆距离今日已有数十年。” “老弟,你太无知,辐射物质铯一三七的半生命期是三十年,那意思是,隔了三十年,它的一半能量仍然存在,再隔三十年,仍有四分一存在,换句话说,九十年后才降至安全度,而钸更加恐怖,要待二万四千三百六十年后,它的能量才会消失一半,”林自亮合上书,“核辐射一经泄漏,万劫不复。” 没想到他如此博学多才。 没想到盛国香如此无惧。 “她可以去的话,我也可以。” “她有经验,你没有。”林自亮语带双关。 “我已决定。” “她丈大会砍死你。” “我不认为如此,这是一个文明的社会。” “你太乐观了。” “海伦呢?” 如果海伦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有时间多管闲事。 我伸手推开面前的资料课本。 “岛民逐一患白血病,证实由辐射引起,泥土上无论种植什么,都含辐射元素,那是一座死亡岛屿。” 我心意已定。 “你这个罗曼蒂克的傻子。”大哥说,“十年后你倘若患了肺癌,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会融成一堆脓血,面孔变得似科学怪人,真痛快,那时盛国香才懂得我对她的爱。 林自亮递给我一杯自制冰冻木瓜牛乳。 我一喝而尽,笑谈渴饮匈奴血,去就去吧,风萧萧兮易水寒,自古不知多少仗是为女性而打,我不会寂寞。 “林自明,别疯了。” 我不响。 “你以为她会对你认真?她不过是玩弄你。” 林自亮苦口婆心,就算母亲在生,也不会比他更老土,会不会是核辐射转变了人体内的荷尔蒙,以致男人越来越婆妈?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盛国香。” “你不必勉强,倘若两兄弟同时爱上有夫之妇,场面肯定悲壮过六国大封相。” “我们无话可说了。” “为什么不说说海伦呢,你知道她在何方?” 国香告诉我,我们将由夏威夷群岛转军用水上飞机往珊瑚岛,一行共十多位生态生物学学者。 她兴奋得似一个小孩子获得心爱的礼物。 颇令人心寒,我排第几? 事业、家庭,什么时候才轮到黑市情人? 我在读一篇小说:少女苦候她的有妇之夫八年,时日飞快,她已成少妇,他仍没有诚意的表示,他永远不会离婚,他喜欢奔走于妻子及情人之间,显示忙碌热闹,他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两边都来不及地讨好他…… 这并不是新鲜的陷阱,但我们都希望有奇迹出现。 小说的结局很幽默,十二年后他的妻子因病逝世,他俩终于结合,她却找到新欢,比她小好几岁的一个运动员,年轻人要求她离婚,她才不肯呢,她现在要好好享受,过去爱得太苦太干,好不容易轮到她,有风,她要驶尽帆。 故事就如此告终。 看得我心惊肉跳。 既然她肯携我一起同往,我应当心满意足。 日子爬得像蜗牛,他们老说,快活不知时日过,那么此刻的我,到底是开心抑或不开心,为什么这个暑假漫漫长,永无终期? 国香出发前准备功夫多得不得了,会议冗长,我只得在家静坐,寄望荒岛十日游。 届时穿着沙龙布,遮住棕色身段最重要的几处,在傍晚,鹅黄夹紫蓝的天空下漫步沙滩,抬起响螺,听海浪声。 在这之前,我不便骚扰她,像一切情人,只能够悄悄在家中等。 坐立不安地等,痴痴呆呆地等,百般无聊地等,无所事事地等,唉声叹气地等。 高大英俊的青年,折磨得十分萎顿。 忍不住打电话到她家。 恰巧她亲身接听,心中十分欣喜,她却不悦地说:“以后别再用这个方法同我联络。” “什么?” “施峰这几日态度很奇怪,仿佛怀疑什么似的。” “自然,她来与我开过谈判。” “什么?” “国香,所有的事都由我一个人担当,可以了吧?” 她没有回答我,在那头与别人对话:“……我马上出来,一分钟。”好像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我叫:“喂,国香。” “我不说了,家人在等我。” 电话就此截断,只听得胡胡声。 我的地位有多高多大,由此可知。 家是家,男友是男友,危及她家庭的时候,取舍是明显的,施峰施峻是她的接班人,她一定要给予她们最好的生活环境。 我发呆地持话筒不能放下。 难怪老施事事处之泰然,他根本稳操胜券,他的要求又不高,拍电影是他的精神寄托,又可永恒保持一家之主的身份。 我取过外套。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电话铃响。 是国香,她向我道歉来了。 立刻飞身过去取话筒,脚撞在茶几上,“砰”的一声。 “林自明?”是苏苏的声音。 磁性酥脆,是把好嗓子,为什么我失望? 一边揉膝,一边问:“不赶戏?” “导演生日,休假一日。” 第12章 难怪,酸溜溜地想,一家人要赶出去庆祝。 “马上就想到你,要不要出来?” 别叫人看见才好,国香一生气,我便遭殃,她不受激将法。 “在家挺闷的,听说你没有女朋友。” 这女子把我当小羔羊,大胆妄为。 “有什么好建议?” “不如到我处,看录影带,吃老酒。” 为什么不呢,我还有什么损失,在家傻鸡似等电话,也不是办法。 “我来接你。” “我自己来,你把一切安排好。” 二十分钟就到了。 苏倩丽住在酒店式公寓里,管理员一见我就立刻露出会心微笑。 我一点儿也不觉困扰,对别人,我充满信心谅解,苏苏是个妙龄女子,当然有权结交异性朋友,生活荒唐,也无可厚非,只不知老施有否来过这里。 苏苏亲自来启门,“都准备好了,快来。”一手把我扯进去。 不知是失望还是惊喜。 荧光幕上播映的是足球赛,沙发布置得软绵绵,茶几上放着半打冰冻啤酒,一大碟花生。 甚至苏苏都巾帼不让须眉。 “你看十号,”她说,“似会武功,像不像我们武侠小说中的沾衣十八跌?敌方十个人拦追他也不管用,他滑似泥鳅,总有办法过关。” 我呆呆地看着她。 “就算看过也值得温习,过来。” 但我不喜欢足球,自小我们弟兄俩都不似蛮牛,学会游泳还是为逃生用。 我试探问:“这便是你的好节目?” “是。” “看完足球呢?”纯属好奇,并无他意。 “出去吃一顿辣得跳舞的咖喱。” “然后呢?” 她伏在沙发垫子上,用猫似双眸看着我,“送你回家,我不是急色儿。” 我完全相信。 现在一切由她们做主动。 “来,”苏苏拍拍身边的垫子,“乖乖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叠着双手看住她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苏苏扬起一条眉,大惑不解。 我坐下,“不准备结婚找归宿?” “你向我求婚?” “不不,”我擦擦鼻子,“别误会,只不过探讨一下问题。” “你们大学教授真可以拿这个题目写一本书。”她叹息。 “看样子啤酒花生与足球赛居功至伟,你们都不打算成家生孩子了。” “孩子真要命,你见过施导演的小女儿?真似一个活的洋囡囡,多次有绑架她的冲动。” 是,施峻模样趣致。 “假使有那样一个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苏倩丽感喟地说,“难怪施太太把女儿当命根。” “真的?” “她只肯为她们放假。” “听说,你同阿施曾是好朋友。” 苏苏脸色一变,“别管闲事。”她用手指碰我鼻尖。 对我,她总有三分轻佻。 她接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在追求人家的太大。”她睁大眼睛。 我学了乖,笑得非常自然,“谁说的,你?”也指指她鼻尖,“没有证据,别乱说话。” “她年纪比你大。” 我取过外套,“没留意。” “她不会为你离婚的,我对她家庭状况最了解,施氏夫妇隔一百年也不会分手。” “我要告辞了,太失望,原以为你会穿着黑纱亵衣出来引诱我……不提也罢。” “喂!” 苏苏在门后大叫,我已进了电梯。 管理员见到我很诧异,眼角像是问“这么快”,我连忙逃之夭夭。 甘于向盛国香拜服,不表示其他女子也可将我玩弄。 国香那种优越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她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不论男女,都被她风度慑住,情愿听命于她,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迁就她。 苏倩丽所恃的,只是一点点美色,态度骄横,难以服众。 兴致索然回到家,林自亮冷冷问:“回来了?有人送机票来,连证件都放在你书桌上。” 我倒在沙发上,用杂志遮着脸。 “届时分头到飞机场,你提前进入禁区,以避耳目,可是这样?” 如果她家人去送她,恐怕要如此安排。 “时机尚未成熟,不适宜公开。” “这样鬼鬼祟祟值得吗?” 电话响。 林自亮讽刺地说:“那位夫人找你。” 我跳过去。 “收到东西了?” “国香,我已有两日两夜没有见到你。” “也许我不应该答应你。” “你在什么地方,我立刻过来。” “我们一家在母亲这里。” 以后但凡有节日,就没我的份。 我听见施叫她,他仿佛把她盯得很紧。 “施峰过来了,再见。” 老施有施峰施峻作武器,我可得孤军作战,亲眼见过小施峰维护父亲那坚决忠诚的样子,羡煞旁人。 我静静放下听筒,轻轻的“叮”一声,像是我内心微弱的抗议。 林自亮冷冷的目光又射进来。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长大,却经不起考验,他没有支持我。 这不像他,小时候与高大的同学打架,他一定奋不顾身地帮我,两兄弟受人围攻,一败涂地,抱头痛哭不知多少次,但重要的不是胜负,而是兄弟同心。 他竟然离弃我。 “大哥,说你永远在我这边。”我恳求。 他悻悻说:“也许我表达方式太差,净替你不值。” 我紧紧握住他手,“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不明白你,但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俩紧紧拥抱,互相大力拍击对方的背脊,忽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夜,普天下也只剩我们两人,在医院直拥抱着哭,我泪盈满眶。 刚想说些更肉麻温情的话,电话铃打断情绪。 我去听,是海伦俏皮得会跳舞的声音。 我示意林自亮前来。 “那位小姐。” 林自亮定一定神,过去说话,“你在什么地方?纽约?” 难怪他要怨忽,兄弟俩同样不争气,被异性占尽上风。 “我来陪你?笑话,我有生意在此,哪里丢得开。” 我回到房间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终于变成喁喁细语,说个不停,我无聊地看着钟,足足过了半小时有多,他才挂了电话。 海伦落足本钱,用足心思。 林自亮出现在门口,“我明天去纽约。” 你说要不要命。 理论是理论,事实是事实。 没想到他比我更早出发去长征。 我自己的行装也收拾好了,我们互相祝福。 先把他送走,才回家打点,报纸暂时停派,信箱吩咐佣人开启,留下紧急联络号码。 第二天一清早要与国香结伴旅行,一夜不寐是必然之事。 清晨五时已经起床,正在关窗户奇煤气喉,电话铃响。 “喂。” “我是你师母。” 我心一跳,师父出事? “你方便来我处一次?” “我最迟八时要到飞机场。” “是很重要的事。” 我想一想,“好,立即到。” 索性连行李一并带着走。 天才蒙蒙亮,印象中从没试过在破晓时分上路,截了街车,先往师母家去。 在这种尴尬时分找我做什么? 师母在门口等我,她已穿着整齐。 我提着行李进屋。 “咖啡?” “黑。” 我俩坐在厨房中,捧着咖啡杯。 天渐渐亮起来,师母还在培养情绪,开不了 平日我不会无礼,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师母牵牵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脸容秀丽,眉梢眼角都像国香。 啊国香,我四肢酥软,这个名字对我这般魅力。 我温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师母忽然站起来,“国香叫我同你说,计划改变,你不用去了。” 我呆视她,一时没听明白。 师母深深叹口气,说不出的同情与不忍。 渐渐那五个字烙印似炙进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着墙角的行李,轻轻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师母无话可说。 急气攻心,金星乱冒,我还尽量维持镇静,“发生什么事?” “施与她同去。” “可是,”我指着胸口,“我约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约,他有优先权。” 喉咙似有一口痰呛住,我想申辩,声音似呜咽,连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觉,过后气下了就没事。” “我去飞机场找她。” 师母用手拦住我,“气上头不要冲动。” “我没有气,我一一” “也不要说太多话。” “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 “她怕你不高兴。”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别到机场去。” “怕我闹事?” “不,飞机在午夜已经开出。” 我更加五雷轰顶,她都算准了,我浑身乏力,软倒在椅子里,事后才叫老太太来安抚我,我看看时钟,七时十五分。 他们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渐渐静下来,这样作弄我,为着什么呢? 第13章 根本不必约我前往,根本可以严厉地叫我死了这条心,何苦给我虚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面孔,勉力站起来,“我走了。” “自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苦笑。 师母怪不忍,一开口便像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国香也很难过。” 说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如非紧要关头,她不会向我求救,也不会贸贸然公开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师母这样安慰我。 无论怎样不忍,无论怎样无奈,无论怎样难过,始终是她的手握着刀,始终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买了飞机票,告好假,到最后一分钟才通知她,她没有时间向你交代。” 短短几句话内不知有几许纰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后一点点自尊自制都不尽力维系,就似失意撒赖的潦倒汉了。 我低下头,“师母,我告辞了。” “自明,” “放心,我不会给她麻烦,我深爱她,我尊重她的意愿。”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数十公斤的衣服杂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软无力,这不是笑话嘛,这次学成归来,一心要以夸父之毅力创一番事业,怎么竟叫一段得不到的爱折磨得不似人形? “师父回来,记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尘。” “自明,一定。” 师母陪我到门口,脸上恻然。 她这个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报凶讯,看一张死人般灰败的面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丑现世。 “再见,师母。” 我上了车。 一路上很平静,呆呆地坐车内,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还要作出一番解释,现在我独个儿,可以名正言顺在黑暗里腐烂。 街车到家门口,我递上钞票,下车。 司机大声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锁匙开了门,客厅里的帘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还开着一盏二十五瓦的长明灯。 期望了这么久的蔷薇泡沫终于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开收拾。 一件件短袖衬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纹张牙舞爪扑上来。都是新置的,用尽心血,还添了一套极精致的摄影机,一整套的镜头,像只只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内心世界。 我被遗弃了。 我狠狠诅咒:“你们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与刮须水,好几十双袜子,全新内衣裤,预备在晚霞中聆听的情歌录音带……都被我一脚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岁少女也不做这样笨的梦。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么可笑。 电话铃响。 这当然不会是盛国香。 “自明?”是师母焦虑的声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没有离开本埠。 “你在做什么?”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杀吧。 我据实说:“收拾行李。” “要不要帮忙?” “不要,谢谢。” “自明,国香自有难言之隐一一” “我与国香诚然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也只止于此,师母你别听人闲言疯语。” 语气平和安静,师母胡涂了,我自己也胡涂了。 “你一个人在家?” “是。” “你兄弟呢?” “出门会未婚妻去了。” 师母更加焦急,“谁照顾你?” “我想睡一觉,师母,明天与你通电话。” 她无法,只得挂上电话。 我索性将插头拔掉。 师母是真心的老好人,这个秘密与她共享已经足够,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 一整个脑子里都只有国香的影子,不知多久才会忘记她晒得金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一出手就重创我,养三两年都未必痊愈,好了也结痂,硬硬地,那一带的神经线已死,毫无知觉。 巴巴地回来,巴巴地喜欢她,为就为受伤,都是前世注定的吧,否则如何解释。 昏昏睡去。 梦中似有大解脱的感觉,有一把声音同自己说:做人太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半夜醒了,啤酒是热的,冰块全融掉,一点儿剩余食物都没有。 浑身被汗浸透,照一照镜子,哪里还有英俊小生的样子,如何去颠倒众生。 明天才振作吧。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看看天色,果然,今天已过,已是深宵一时半。 天空中一夜的星。 真不明人们何以把这许多时间精力花在儿女私情上,用来研究别的学问,不知多怡情养性,明日不如买一架望远镜,观察木星上的大红斑。 国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岛,在同样的星空下,她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颓然倒在藤椅上。 露台下小径有路过情侣喁喁细语,偶然提高声浪,不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幼时,林自亮与我最爱探头出去取笑他们,看他们含羞匆匆离去,十分残忍。 今日,在栀子花下坐着的一对男女却在谈论比较现实的问题。 男方表示不愿同岳母同住,女方却不肯组织小家庭,家务太吃力而且不讨好。 男方咕哝,希望请女佣。 女方大篇道理:女佣工作不彻底,手脚不干净,动不动告假,是非多,且拿腔作势,年年要加薪水…… 我呆呆地做一个旁听人,坐在黑暗中。 记得从前,最常听得的问题是:你爱我吗。那时她们心态比较浪漫。 只听得女声哄着伴侣:“此刻多好,有妈妈看家,下班回家,有家常小菜侍候,家里收拾得不知多干净,连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荣,四季衣裳有专人洗熨,你还嫌她?告诉你,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光像收租那样向我要钱,也是应该的。” 男方作不了声。 我站起来,取过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没有冰没有苏打水,就喝下去。 酒沿喉咙浇下,我伏到栏杆上,抬高声线,往下面叫:“你爱他吗,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爱他。” 楼下静默了数分钟,然后听见男女双方齐齐骂:“神经病!” 我笑。 这样同心合意,可见是相爱。 他们匆匆离去,小径恢复宁静。 我喝净了大半瓶威士忌,空肚子的缘故,很快倒在地上昏醉过去。 不要清醒,不要知觉,不要痛苦。 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得咚咚咚巨响,如捶动大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阳穴上,眼皮前一片血红,竭力睁开双眼,原来红日高挂。 叹息一下,追寻响声来源,只不过是有人敲门。 爬起身,四肢饿得软绵绵,胃部抽搐,只得默默忍受。 去打开门,看到师母与两位施小姐站在门口。 师母吁出口气,“我们路过,顺便上来看看你。” 心知肚明,她还是不放心。 我惨笑,“请进来。” 施峰冷冷地四下打量,眉梢眼角似足国香,叫人心痛。 施峻到底还小,可爱得多,一跳跳进屋子来,立刻找到新鲜的角落,宾至如归。 “我替你带来吃的。”师母挽着一只篮子。 我心酸,吃真是大前提,别的都可以暂且压下。 师母取出食物,原来是牛肉粗面,原汁原味,茴香八角的美味叫我感动落泪,连忙找出筷子,什么风度尊严情怀都放在一旁,吃了再说。 师母见我有胃口,也放下心来。 你看,还不是一样,只堕落了一天,或是两天,我又恢复正常,照样吃喝,照样谈笑。 为着礼貌,到浴间去洗脸漱口刮胡须,在镜子中看到小施峻好奇地张望。 我让她坐在藤椅子上看。 不一会儿,施峰也过来了。 我注意到她们身上穿着一式的白麻纱裙子,于是问: “这么隆重,去哪儿来着?” 师母说:“主日崇拜。” 一行三女看着我刮胡须,并不觉得需要回避,在师母眼中,我的地位同施峰施峻也差不多吧? 用热毛巾敷过脸,精神略佳,问施峰:“母亲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施峰镇静地说:“比基尼岛没有设备。” 我看着师母,师母乃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施峰问:“你的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了?” “我在做资料搜集。” “最终你会不会把这些资料写成书?” 施峰一向不肯放过我。 “来,你随我到书房来,我让你看我已做的功夫。”我牵起她的手,“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施峰挣脱我的手,不让我握。 我不与她计较。 把一个文件夹子取出,“瞧,以本市三年前发生的金融风暴为背景,资料已经有七分齐全。男主角是内陆的知识青年,已经有三个以上的模型人把他们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我,都在录音带中。” “女主角是本市财阀的千金小姐,歹角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历史都在这里,这里,这里!”我说。 施峰一点也不受感动,“你几时动笔呢?” 我泄气皮球似坐下。 我也不知道。 一些小说作者说,一些小说作者写,我可能是前者。 我兑:“你太年轻,你不懂这故事有多伟大,你根本没有读过小说,你母亲只让你们看科学月刊。” 施峰凝视我,“但谢谢你,你终于放过我母亲。” 第14章 我突兀。 “是你向父亲打小报告吧?” “不,我没有。” “我不相信你。” “真的没有,我怕他们吵架。” 我把文件夹子收好。 “施峰,是你母亲甩掉我。”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她小小面孔上露出讶异的样子来,随即是无限的安慰欣喜,接着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会过去的。” 她深爱父母,小小孩童尽一己微弱力量来维护家庭。 她说:“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施峻,你知道,她还小。” “是,”我同意,“她就挂住吃。” “你太清楚她。” 真被施峰整得哭笑不得。 “或许我们可以再成为朋友?”她试探问。 “你才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你除了追我母亲,没有什么不对。” “这真是致命伤。” “现在你有许多时间可以写作了。” 我还来不及回答,师母探头进来,“你们谈些什么?” 我答:“写作。” “难以置信。” “你们要走了?” “已经大半个小时。” 我感到深深寂寞,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 最佳办法莫如自己组织一个家庭,不用外求,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别人的妻子,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独身主义,又有一撮对男人没兴趣。成家,谈何容易。 我低着头送师母到门口。 “总有段过渡时期,”师母说,“随时拨电话过来。” 我问施峰施峻,“我们还可以再玩吗?” 施峻反问:“最近有什么好故事?我爱听你说的故事。” “做够准备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睛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情,她很难真正地原谅我。 我们互道再见。 又开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电掣开着,屋子打扫干净,床铺换过。 买了许多一百支的灯泡装上,原来顶灯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说,请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灯火通明,会叫她们看到他头顶日渐稀薄的头发,所以用掩眼法,家里有点儿像夜总会。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绝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电话插头插上。 苏倩丽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来。 我坦坦白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你所需要的,是一个优雅的、风趣的调情好手,在你空余的时间与你打情骂俏,减轻工作压力,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懂得玩,我只想结婚生子。” 苏苏轻笑,“受了打击,也不必消极至斯。” 我更气馁,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来看你。” “我没有心情。” “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苏苏像是收敛了那份轻佻。 “我确需要朋友。” “也难怪,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一早去念书,根本没有朋友。” “好吧,你过来。” 苏苏只是笑。 “笑什么?” “不晓得有多少男人等着我的约会呢。” “人是讲质素的。” “我立刻来。” 她的态度全变了。 牛仔裤、棉布衫,并没有化妆,再也不抛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发上,并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话便是:“失恋了?” 我没好气。 “我同你说过,他们是不会离婚的。十多年来千丝万缕的婚姻关系,怎么一时离得开。” 我不作声。 “离婚的人不少,但不会是施氏夫妇。多年来她的钱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顾周全,她连填表报税都不懂,一心发展事业,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孩子们入学升学,全由老施负责,他们这家人很奇怪,你发觉没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细心的一个人,什么都心中有数,他有他的一套杀着。” 没想到苏倩丽来帮我分析失败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么主意。” 是我手法大过幼稚。 “现在多好,戏停下来,大家休息三个礼拜。” 事情就这样结束。 开了学,我还会与国香见面。看到她,应该怎么应付?苏倩丽是女演员,可向之讨教。 “你懂得服侍女性?”她问。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阴性阳性,谁有空谁做。” “你会低声伏小,主持家务?”苏苏讪笑。 “如果我爱她足够,我会。相反来说,如果妻子爱丈夫足够,她也会,家务诚然琐碎可怖,但爱是无惧。” 苏苏沉默,过一会儿她说:“你讲得很有道理,男人都会死心塌地爱上盛国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处。” 苏苏张嘴欲语,又忍住。 “你可是要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在同一家大学任教。” “遇见了,应该怎么办?” 苏苏笑,“你真可爱,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欢盛国香,但我会明白盛国香何以喜欢你。” “回答我。” “有好几个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么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泪。” “你在开玩笑。” “那么若无其事:你好吗,施先生好吗,孩子们好吗,几时吃茶。” “太虚伪了。” “当她透明,目光射穿她,看她身体挡住的东西。” “我做不到。” “那么肃静回避。” “避不胜避。” “换一间学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几间大学?” 她忽然问:“心里舒服一点儿没有?” “好多了。” “说出来会好一点儿。” 我即时警惕起来,“什么,谁说过什么,我没说过,都是你说的。” 苏倩丽站立,双手撑在腰上,笑吟吟地说:“你这个人,不见得是个纯洁无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国香,谁也别想占到你便宜。” 那也觉自己太过分,“对不起。” 她取过手袋,“很难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没有私心。 “谢谢你来。” “有空找我。” 我没有。 努力做体力劳动,一到泳池就扑进去,一游就数十个来回,直至筋疲力尽,似浮尸般脸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岁的我自以为经验丰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笑话,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黄昏跑步,汗流浃背,一公里一公里,无端端跑近玫瑰径,怵然心惊,又跑回头,躲在墙角喘息,一脸的汗,也许是泪。 一天一天过去,那么爱烹饪与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夹肉松,三餐都是它。小时候一生病大人就给走油肉松过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松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过一点儿,暗中把它当药。 盛国香,你总得见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 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儿国堕落起来,竟可到这种凄酸地步。 人瘦了。 做梦看到自己瘦成晒干枣子模样,浑身皱摺,一点汁液也没有,皮肤在关节处打转,女孩子看到我,都惊骇到掩脸尖叫,没有人再爱我,我已失去一切。 惊醒吓出一身汗,又减了磅。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已近八月,时间总要过去,人总会老,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想想其实应当看化,今日使人流泪的爱情,他日终会淡出,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他也没有回来,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兴奋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个星期,结果费用交上去,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开了学,小朋友同我诉苦,说一点儿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动受限制,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必须改过,并且天大要背《圣经》。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庆幸没去成,反而更加纳闷,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而原本,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 事隔十多年,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投来友善的微笑,我只觉得茫然,接收不来,是朝我笑吗,我已色衰。 不知过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黄昏,天天问:该好些了吧,该痊愈了吧,乃有种风吹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 一日运动完毕,颓然返家,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活脱脱盛国香模样,身型苗条,皮肤金棕,穿着卡叽裤子,白布衫。 我顿时心酸,痊愈?无望,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 我别转面孔,掏出锁匙开门。 “林自明。” 我转头。 第15章 那女子向我走来。 是幻觉。 我都歇斯底里了,想她快想疯,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过来,还唤出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 “林自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睁开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国香站在我面前。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 她说:“我提早回来了。” “你去了几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计算历法与我这里不一样,我这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潮汐涨落,已经无数岁月,流金年华早已逝。 她简单地说:“我想念你。” “国香。” 我们紧紧拥抱。 “我尝试过,”她不住地说,“不能控制,我必然是罪人,没有谁会原宥我。” 很快我们决定不需要什么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们,他们不会明白,也毋须了解。 谁也不保证这是否是一个梦,中国人的梦都是很逼真的,历历在目,然后在最繁华美丽的时候,“啪”一声破灭。 接着的日子,又似过得太快,像是电影中的快速镜头,难以捕捉,瞬息即变,还没看清楚,已经过去,只知道她终于与我同在。 我们之间一向对白不多。 国香自比基尼岛携回一袋僧帽牡蛎,养在我家厨房,她与它们交谈:“……可怜的家伙,你们畸形了知道吗,同类不再认得你们。” 我假装不关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蛎,往街市购回新鲜牡蛎,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赏,一直说,林自明,你是一个好厨子。没到一会儿,她怀疑起来,用筷子挑升炒蛋观察,忽然跑到厨房去查看。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来,“林自明,养着的那碗牡蛎呢?” 我平静地说:“炒了蛋了。” 可怜的盛博士手足都凉了,呆若木鸡,像五雷轰顶那样,一动不动。 不要试练你的上帝,否则阁下会发觉几只变形的海洋软体生物比阁下重要。 这个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样,玩笑持续下去,她会中风。 我站起来,领她到厨房,取出她的宝贝,放她手中,她这才尖叫起来。 她说她恨我,一个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却无限舒畅,委屈一天比一天锐减,积郁渐去无踪。 我们自私,幼稚,知错不改,换句话说,举止似不负责任的,快乐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机会放肆一下,明知后果严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没有提过。”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把她整得无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转赴夏威夷,去谈生意。”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给我机会,而是纵容国香,令她内疚。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国香心虚地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什么话,她明明已经不爱他,却还藕断丝连,难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条方可分手? 我固执地说:“我不会与他共同拥有盛国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头,只当是看书,但整本书倒头放在她面前。 必须要逼她,否则以后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间,她一语不发,站起来跑掉。 没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较狠了,为着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这样。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苏倩丽那样的人以后看到我没有机会再暧昧地笑。 国香一定要正式离开施氏。 施某的诡计我很懂得,他放她出来玩,玩腻了她会回去,她始终于心有愧,觉得他爱她,而我,从头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时候,知难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会如斯大方。 国香又开门进来。 我转头看着她。 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让我们把话说清楚。” 国香言语上的表达能力并不十分好,我等她开口。 她坐下来,苦苦思索措辞,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说:“真希望还是自由身。” 我听了已经感动,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数,谁知她又说:“但是婚姻生活对我贡献良多,我爱家庭。” 我心又凉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颊上,良久,放下手,又开门走掉。 无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结局是奢侈的,众人不是不为安娜·卡列妮娜倾倒,但却也不反对她撞火车自杀,毕竟不守妇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否则五纲伦常摆到什么地方去;时代再进步,科学再发达,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结局,不管她作过多大的努力,不管她们有什么苦衷,即使异性肯体谅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难道国香也受这种观念困惑。 像盛国香那样的女性,应当知道她心里要的是什么。 门铃连珠价响起来。 国香有锁匙,还是别人。 阶前站着施峰,比上次见她又长高了,再过三两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这样。 她熟络地走进来,像老朋友一样,开启冰箱,取冰水喝,挑张近窗的沙发坐下。 我问:“有什么事?” “你不守诺言。” “施峰,我从未曾对你许下诺言。” “你有。”她涨红面孔。 “没有。” “你有,你应允不再约见我母亲。” “我从来没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点儿。” “但她与父亲的确已和好如初,他们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个人回家来,是不是,施峰,我与你同样被动,同样无奈。” “不,是你不放过我母亲!” “这样想会令你好过些?” 过一会儿她承认:“是。” 我问:“你与她谈过话?” “没有。” “母女之间无话不可说。” “我怕妈要离开我们。” “胡说,无论她同谁在一起,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与施峻永远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里去,“真的?” “你也知道这是真的。” “她会与你逃走,我有一个同学的母亲同别人私奔,十年也没回来。”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母亲。” 我比施峰更担心国香会撇下我。 孩子们还好,她们有她们的生活,前程在她们自己手中,像我,国香再扔我一次,连人带骨散开来,皇帝所有的兵马,也不能使我复元。 “如果你没出现,我们家一定还是好好的。” “我没出现的时候,你母亲快乐吗?” “她有工作,她有我门,当然快乐。”施峰悻悻地。 每个人都以他们的快乐为别人快乐。 “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父亲会不会不回来?”她提高声音。 “他一定会回来。” 悄悄离去的永远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亲走了近半年。”施峰冲口而出。 我转过头来,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声,不能骗孩子说话,太不道德。 “他同苏倩丽出去住了六个月。” 这句话像一把锁匙,开启了秘密之门。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几时的事?” “三年前,母亲当时在澳大利亚。” 她真是个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内,一一记在心中。 “母亲知道吗?” “应当知道。” “但她一直若无其事?” 施峰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他们关系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几乎要跑到山顶去唱歌。 但心底深处也暗暗失望,这无异使我的魅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什么,一切不是为着我? “同学与我说,开头的时候,他们轮流出走,终于弄到一个也不回家为止。” 真没想到孩子们会谈论这种问题。 “然后父亲身边有不同的阿姨,母亲又把许多叔叔介绍给他们,他们做不做功课都可以,看电视可以看到凌晨,随便叫朋友回去过夜,袋中有许多零钱。” “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施峰说:“终究那一日来临,我同施峻也会习惯,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时她常跟了父亲去苏倩丽家。” 这样说来,也是很公开的了,国香不会不知道。 “你知道苏倩丽是谁?” “嗯,啊,知道。” “她长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过不能同你母亲比。” “同你说话真好,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国香会不会意图报复—— “你在想什么?”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师母门口,我同她说:“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找我。” 她还是那句老话:“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没有进去,打道回府。 拨电话给国香,那边接听的却是男声:“喂。” 第16章 他回来了。 一时毫无心理准备,失手挂断电话。 他回来了。 当然他可以回来,这根本是他的家,门口贴着施宅两字,国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当然他应该在家中出现,光明正大伸手去接听电话。 我有什么理由觉得突兀? 我才是闯入私家重地的那个人,竟恶人先告状,先诉起苦来,博取读者同情。 我想再拨一次电话,希望这次来听的是国香。 手几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终于狂叫一声,把电话扫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门,直跑到师母家去。 发疯似用拳头捶门,屋内有人出来启门,紧紧抓住我拳头,停睛一看—— “师父!” 盛教授回来了。 “师父。”陡见亲人,悲从中来。 他搭住我肩膀,“嘘,嘘,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进来坐着慢慢说与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尽,只觉天底下没有亲人,也没有肯为我说一句话的人,看见师傅,犹如留堂的小学生看到家长来接,所有悲愤如瀑布般泻出,无法抑止。 盛师母说:“你们俩慢慢说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来也不告诉我。” 他讪讪地,“临时决定的,刚想知会你。” “你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边。” “是,”他承认,“老来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运气真好,师母这些年来,都没有别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么不对?” 他是我师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还有什么功用,又穷又驴,谁家的性感女郎还会跑来引诱他不成。退休之前,说不定还有不长进的女学生为分数上门,告老后还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这么理想的结局,算是十分完满的了。 “这次来,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 “自明,恐怕我也帮不了你,这个女儿一向不跟我长大,况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样,必须由你亲自历劫。” 盛老斟一杯酒给我。 小小的书房中有一部电视,在播放节目,稍微留意,是画家德古宁的生平记录片,他现在已经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们夫妇俊美得如童话中人。我默默观看,不发一语。 师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递给我看。 里面是他与师母合照。 早三十年,风华正茂的师母比国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着两截泳衣,梳着马尾巴,靠在一辆海鸥翼车门的保时捷车头,而师父正坐驾驶位上。 我备受震惊,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盛老说:“总会过去的。” 从照片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公主与王子,而那时所流行的老练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没有的。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糟老头子吧?” 我看着照片,开不了口。 “其实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粉团似的婴儿。” 对那张照片,我真个儿爱不释手。 “将来,你同国香,还不是会变成我们这样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个式样。” “我绝非净爱她的美色。” “你们都这样说,换了是个丑女,你会被她吸引?但稍后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关掉电视机。 第八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4) 轻轻同我说:“怎么吵起来的都忘了,白白分开这么些年。” 一时我不知他说的是谁,要隔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 看样子师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话题万变不离其宗,总绕着他同师母两人转,来找听众的我,变为他的听众,他无暇理会他的徒儿了。 “现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顽童。 我放下他,去求师母。 “替我找国香出来。” 师母轻轻说:“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 我凄苦地看着师母。 “除非她自己乐意,自明,你想一想,这已不是强抢民女的时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听不进去。 “这是场疫症,你被暑气冲了,过了立秋还有摄氏三十六度,不发昏才怪呢。”她语气温和。 真的,好端端静坐都冒汗,衬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湿。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这么多人安抚你,你都不听?”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经回来,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热。” 师母说:“脱下外套吧。” 我站起来,“看到你同师父,真是高兴,在这愁苦的世界里,总算有一丝安慰。”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万别上施家去,这城市虽有五百多万人口,但行头极窄,圈子极小,坏新闻一下子传得你无法做人。自明,你懂吗?” “我不知道。” “你是赌气还是真胡涂了?” “我不知道。” 真是热。 大哥怎么尚未回来。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与华山圣母产下麟儿,乐不思蜀,从此不回来。 自师母之幸福家庭出来,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经理见是我,殷勤招呼,以为巡抚大人驾到。 店堂四面全是玻璃,不知是谁设计的,站在店里,一点遮拦荫蔽也无,出售的礼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艳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蓝色水银灯下闪烁,看在眼内,寂寞的人只有更寂寞。 经理问林自亮几时回来。 我答:“他入赘女儿国做皇妃去了,不回来了,此刻正香汤沐浴,缠足穿耳孔,学习应有之礼仪。” 经理没听懂,吓得睁大眼睛。 我把玩一串水晶珠子项链。 一位顾客进来,与我一照脸,是性感的苏倩丽。 “你好吗?”短短三个字内尽显柔性销魂之意。 “真巧。” “巧什么,我在玻璃那一头看了你足足十分钟才推门进来。” 我苦笑。 “林自明,你浑身发散着一种‘要就要,不要拉倒’的质素,叫女人无法抗拒。” 我轻轻说:“你不应把男人当有趣的生活调剂品。” 她反问:“正确的态度应是什么?” 我也答不上来,我们已失去原有的地位,因为不愿意背起原有的责任。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迟疑,老实说,这位女阿飞胆大包天,真不知要玩什么花样。 我将双手插袋中,不肯动。 苏倩丽低下头,“算了,”楚楚地,委屈地,“只有某女士才能叫你赴汤蹈火。” 这何尝不是激将之计。 我说:“那地方,可是公众场所?” “是。” “可有第三者四者在场?” “有。” 再也想不到,苏苏把我带到印度奇人的地头去算命。 一位姓林珍的女士穿着翠绿色的沙厘服,用扑克牌替她算本月运程。 苏苏露出她纯真的一面,嘴唇似孩子似渴望地微张着,聚精会神地希冀听到好消息。 但不知为什么,不是不喜欢她,不是不欣赏她,就是无法进一步拿她来代替盛国香。 林珍女士腕上戴着无数手镯,金的银的嵌七色宝石,动一动都发出清脆叮铃之声。 她抬起棕色的眼睛,看我一眼,一边纯熟地洗牌,一边闲闲地说:“这位先生,心中时时刻刻挂住一个人。” 我一呆。 苏苏看着我。 她对苏苏说:“那人,不是你。” 这术士好像有一手。 她又说:“不过,这位先生,你不用再想念挂牵,那人,永远不会属于你。” 我并不信她,但不知怎地,像是无法忍耐不吉之预言,站起来就走。 林珍女士扬扬手,一阵铮铮响,随即咭咭笑:“他像所有的人一样,只爱听好听的话。” 苏苏没有追上来留住我。 我同她说:“我们改天见。” 回到家,在林自亮房中翻他的记事簿,希望可以找到海伦的通讯号码,同他说几句话,散散闷。 遍寻不获。 电话铃响,急抢过去。 “喂。” 第17章 那边不响。 “喂。” 咔嚓一声挂线。 好,神秘电话。 好得不得了,稍用脑筋,即时知道这是谁,这是施秀升导演。 真好笑,两个大男人,像初中女学生似玩起神秘电话这种把戏来。 电话铃又响。 “你找谁?” 那边又不出声。 我冷笑,“明人不做暗事,你找谁?” “嗒”一声又挂上了。 不会是国香。也不是施峻与施峰。一定是施秀升,国香外出,他来查会不会是在我这里,鬼鬼祟祟,像一个小女人。 一时间不知道林比施笨,还是施比林笨。只晓得,这个神秘人断不会罢休。 果然,铃又响了,我接过,镇静地说:“喂。” 也好,寂寞伤心的我有人陪着玩游戏。 “林自明?” “大哥!” “比基尼之行无恙?”他不知道为弟的根本没离开过家。 “你又在什么地方?” “纽约。” “什么时候回来?” “看样子还需要几个礼拜,你那边好吧,有空替我到店里去打点打点。” “林自明,我终于找到了幸福,早晓得陪公主读书滋味无穷,我早来了。” 林自亮无耻地骄矜地展览他的幸福。 粗人,只有粗人才会把喜怒哀乐毫无保留暴露人前。 只得酸溜溜说:“代问候海伦。” “林自明,请汇款给我。” “我会做。” “祝你如我一般快乐。” 我多谢他的好心肠。 “这边天气不知多好,已经秋意盈盈,唉,真不想回来……” “说完没有?”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他。 “咦,林自明,你心情不大美丽哇。” 真不知男人怎么样了,一个个幼稚琐碎不堪,一点点小事乐得心花怒放,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边又神经兮兮笑几声,一下子又落在无底深渊中,自怨自艾,长嗟短叹,像恋爱中的少女。 原以为听到林自亮的声音会很高兴。 “我明白了,你吃败仗。” “见面时再讨论。” “林自明——” “我这就要出去,老兄,你放下话筒好不好?” 林自亮轻轻挂上电话。 我重重叹气。 傍晚,师傅过来找我。 习惯了,心有默契,不再预先通知,找不到就当散步。在校园里,多数骑脚踏车,后来取得奖学金,买了小轿车。 师傅上来按铃,我还没有掌灯。 他进来一看,大赞装修美观。 自然,这本来是林自亮的新房。 师傅选了张情侣沙发,一人霸占,舒舒服服地摊开四肢,喝起咖啡来。 屋里一有他,顿时温暖热闹,他叫我周末去吃饭,国香替他洗尘,在师母处设家宴。 我心如刀割地问:“你家女婿自然在场?” “还有外孙,”他心满意足,“活着真是好。” “周末我有事。” “自明。” “真的,一早约了人。” 师傅叹口气,“记得当年在白赖宜学院,也不少女孩为你流过泪,也跑到我处来求我想办法,任何代价,在所不计。看,六月债,还得快。” “那时只觉得她们愚钝不长进,十分讨厌。” “所以,潇洒点。” “做不到。” 师傅诧异地说:“这不像你,林自明,回家以后,你整个人变了。” 我不语。 “我们等你。” 以毒攻毒,师傅希望我对牢他们一家人嘻嘻哈哈,完了回家没事人一样。真可爱,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 “被你轰走的那些女孩子,不知比国香好多少。” 真的,一个个都把我当男人,我在场的时候,她们笑声特别媚,语音特别娇,姿态特别诱惑,使我充满优越。 该死的盛国香蹂躏我。 “她有无同你联络?” 我摇头。 “她极爱孩子,要是她带着她们出来,你能爱屋及乌?” “我保证可以。” “实践又是另外一件事,况且,她们不一定接受你的好意。” “这些都是老掉了牙的借口,”我大声疾呼,“都不足以成为障碍。” 师父骇笑,双眼充满怜惜,同情我迷失本性。 师徒之间的话题似乎已尽。 我说:“除非亲耳听见她说不,但是她没有,我仍有希望,我心甘情愿地等她。” 师傅不悦,“浪费时间,别忘记你快将开学。” “我乐意给她时间想清楚。” 师傅细细端详我,“告诉我,抢夺真的够刺激?” “你不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 他告辞。 师傅一出门,我就决定周末去赴鸿门宴,再不找个机会见一见国香,真会疯掉,再痛苦的情况下也要把握机会。 事前做足门面功夫,打扮得整整齐齐,无懈可击,务必在外型上战胜施秀升。 又故意早到二十分钟,摸熟环境,以便作出一副悠然之状。 来开门的是施峰,淡淡一声招呼。 唉,还记得我,算是不容易。 她说:“我不晓得你是公公的学生。” “你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我四处张望。 施峰看穿我的心,“爸爸跟妈妈一会儿才来。” 小女孩都欺侮我。 “你身上这条裙子真不赖。”我由衷称赞。 “为公公才穿的。” 虽是裙子,款式仍然非常阳刚,雪白裙身,海军领,滚细细蓝边,衬得施峰唇红齿白。 “施峰,你应当多穿女性化衣裳。” 她冷笑,双眼斜斜睨着我。 师母捧出茶点,“你来了,施峻才问你呢,她要听故事。” “小人儿呢?” “睡着了。” 施峰十分不满,“也不小了,足七岁的人,除了吃就是睡,天塌下来,敌人在面前还不知道。”说到敌人两字,矛头直指我身上,剑气逼人。 我甚为恼怒,又不能发作。 师母说:“自明,汗衫都湿透了,宽一宽外套。” 我喝口冰水,到书房去,看到施峻睡沙发上,像只小猪。不管她们醒着的时候有多精灵,一进入梦乡,不过是这个样子。 我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男人比女人,更喜欢孩子。 施峰跟进来,她就是不放心我。 我轻轻跟她说:“要是你愿意,同时也可以做我的孩子。” 她铁青着面孔,斩钉截铁说:“你休想。” 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我被她的愚忠激发出无限怒意,下流地恐吓她:“那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永远不见你的母亲。” 施峰眼睛露出恐惧的神情,仍然坚撑着:“你这个假设再荒谬没有,永远不会发生。”一转头走开。 我深深后悔,说话似利刀不打紧,找个橡皮对象就不伤天害理,但施峰还是孩子,她伤害我,我应默默流泪,不可反击。 理论谁都懂得,实践起来,不是那回事。 背后有声音响起来,“你令施峰十分不安。” 我转过脸去,国香不知几时已站在门框处。 我再也没有言语,眼神像是在荒漠中吃了十年苦,急急把她当作甘泉般汩汩吸收。 没有人能了解我心中饥渴。 “你不应恐吓她。” 我轻轻反问:“恐吓,抑或是预言?” 国香的身躯一震,本来贴在墙上,渐渐脱力,慢慢往下滑,终于坐在门边。 我继而问:“施秀升呢?” “他有事缺席。” 他没有面对事实的勇气。 但再想一想,不,他根本不要亲眼看到,他要下台就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国香坐在地上,似个彷徨的孩子。 我伸出手来,想拥抱她,施峰又走了进来。 我的动作僵住。 施峰与母亲说:“叫他走,叫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已经来不及了,施峰已长得高大秀丽,早懂得照顾自己,说这样的话,已没有震撼感,只觉自私霸道。 施峰知道大势已去,想去摇醒施峻,被我阻止。 她说:“母亲,我会把整件事告诉父亲。” 我说:“没有用,他准说你想像力太丰富。” 施峰大眼中充满泪水。 “对不起。”我走过去。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咬下去,我痛得大叫,本能地甩开她,施峰撞向床上,压醒施峻,施峻吓得哭起来,我看看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吓呆了走进来的师父师母。 施峰一声不响地拉着她母亲要走,师母急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场面悲壮,大哭小号,非常戏剧化,纸包不住火,非要闹成这样不可。 师父用碘酒为我伤口消毒止血,一阵麻辣的激痛,令我呻吟。 国香说:“我同你去看医生。” 护士小姐笑嘻嘻地看看国香,看看我,不言语。 国香疲倦地说:“要是你大哥在,又会与我算帐。” 我看看那新月形的伤口,细细牙齿印一颗一颗,排列整齐,犬齿位置特别尖及深,小小两个洞,缝了两针,看样子一辈子留痕。 也罢,等施峰真正长大,给她看,也给她的伴侣看。 当下我说:“再苦,也没奈何。” “我不住使你受伤……” “皮肉之苦,倒还是其次。” “你看你还是这么滑稽不羁。” 第18章 我把国香送回师父家。 “我不进去了,怕施峰反应过激。” 谁知师母开门出来,“施秀升已接了她们回家。” 国香看住她母亲,“妈妈,我一败涂地。” 老好师母说:“做圣人是很难的,亦无此必要。” 我感动落泪。 师父指着我,“看,好好一个家,被你搅成这样。” 国香萎靡地说:“实在不是他的错。” 师父气,“我不介绍你来,什么事都没有。” 师母按住他,“你以为他们不会自行介绍?要认识总会在一起。” 师父喃喃说:“宿命,前辈子已注定。” 我问:“施秀升反应如何?” “施峰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 “真不由你不佩服他,他心平气和说声知道了,便静静带孩子们回去了。” 许多妻子,对丈夫的外遇问题,都能运用涵养功夫来处理,小不忍则大乱。 施秀升耐力过人,深沉可怕。 “国香,”师母说,“你会失去施峰。” 国香看着窗外,“我早已失去她,她一生不会原谅我。” 我心中无限难过。 人类的快乐不能完全,是因为永远要牺牲一样来成全另一样,故此贪婪的我们无论得到什么,总是意犹未足。 我有不吉预兆。 我能否满足国香?她拿那么宝贵的母女之情来换取我俩相处,很可能永远不会快活。 我僵住在那里,此时此刻,手臂伤口刺痛,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师母送我出来,摇摇头说:“可怜的国香,她不能与女儿打仗,又不能与自己打仗。” 我握住她的手摇两摇,“师母,我呢,你可同情我?” “你,你自虐虐人。” “太不公道了,我岂没有付出。” “但是,自明,你丝毫没有企图控制一下。” “如果那是错,让我错,我想都没想到过要逃避,我不后悔。” “拿这种态度去打仗,国家一定强。” “师母师母师母。” “看见你这副模样,也真怪不得国香。” “我会默默地等。” “默默?” 我知道师母会挖苦我,因为我没有任何借口、苦衷及无奈,我坦荡荡地直认无耻荒淫,非要得到国香不可,绝不退缩。 这一战快要分出胜负。 回到家中,决定约施秀升出来谈判。 何必再拖下去,施峰已把真相告诉他。 这次拨电话,堂堂正正地说:“我是林自明。” 他先是一怔,然后客客气气问:“有什么事?” 真正了不起,他倒来问我是什么事。 “我们出来谈谈。” 施秀升不动声色,“最近我比较忙,一切应酬都已谢绝,电话里方不方便说?” “我想不大好。” “那么可真要等到明年五月,我的期排得密密麻麻。” 他心平气和,像是与人洽谈生意一样,我顿时落了下风。 “施峰都跟你说了吧?” “父女自然天天说话,”他笑,“你指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向是好父亲。” 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施秀升确有过人之处,没有人可以比他更忍辱负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是,”我说,“恐怕等到明年五月,你后悔莫及。” 他静了一会儿,以极平淡的语气答:“年轻人只担心来不及,我是中年人,想法不一样,也许到明年五月,一切事情自然摆平,不劳你我费心。” 他这番话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诚恳地问:“你不怕失去?” “怕,当然怕。”施秀升又笑,“但不是我的,终归不是我的,你说是不是,啊对不起,工作人员正在我处开会,改天再聊吧。” 连消带打,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投石问路,全得不到要领。 表面上,他似以不变应万变,暗地里,我相信他用尽功夫。 施秀升不肯与我会晤。 并且说得很清楚,他认为无此必要。 到了黄昏,气就消了。 不是自动,而是因为国香。 我正在淋浴,她挽着小皮箱前来。 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个天杀的按铃,声势汹汹,看到她面孔,不知是悲是喜,呆住,忘了开门,隔着铁栅怔怔地看她。 “我出来了。” “你们可有吵起来?” “没有,他正开会,我同他说,我要到朋友家去住一阵子。” 我张大嘴,“他怎么说?” “他问我要不要送,我说不必。” “他有没有叫你玩得开心一点儿?” “施不是这种人。” 施秀升是个妙人。 “你不开门给我进来?” 我连忙开门,温柔地看着她,叫声“娜拉”。 她茫然坐下,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 国香心事重重,“我累极饿极。” “来,先看看你的卧室,然后做东西给你吃。” 一进主卧室她就嫌花巧,结果看中书房,“你呢,你睡哪里?” 没想到她问得如此尴尬,我连忙指一指客房,“我一直住那边。” 原想制造罗曼蒂克的情调,一诉离别之苦,但国香的情绪完全不对,她用手捂住脸,憔悴而伤心。 “你休息一下吧。” 轻轻替她掩上门。 我没有胜利感。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5) 不错,盛国香的肉体自施家移到林家,但她的精神没有跟着来。 我随即同自己说:慢慢来,给她时间,正如施秀升说,许多事会得自动随时间慢慢摆平。 做好排骨面,推开书房门,国香已睡着。 她蜷缩着身体,像受惊的动物,得不到安息。 毫无疑问,我们三败俱伤,谁也没赢。 “国香。”我唤她。 她转一个身,见是我,呜咽道:“实在呆不下去了……” “我会照顾你。” “孩子们……” “稍迟接她们来。” 她似略为放心,又阖上眼。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边,国香自今日起属于我。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心中无限满足安静。 电话铃响,我去听。 “我是施峻,请叫我妈妈来说话。” “施峻,妈妈需要休息。” 有人在一旁教唆:“说你有要紧事找妈妈,一定要同她说话。”分明是施峰搞鬼。 果然,施峻一字不易地说:“我有要紧事找妈妈,一定要同她说话。” “我能不能帮你?” 施峰压低声音:“说,一定要妈妈。” 施峻只得说:“一定要妈妈。” 我无计可施,国香确是她们的母亲。 “你等一等,我去唤她。” 国香已经过来,再倦还接过话筒,“什么事,施峻?” 施峻在那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国香替她一一解答,原来是小学二年级的文字算术题。 施峰恁地可恶,她分明胜任家教有余,但偏偏叫施峻来麻烦母亲。 好戏还在后头。 从此家中电话响个不停,在任何荒唐的钟数,施峰施峻两位小姐都有话同她们的母亲说。 国香根本没有接电话的习惯,一概由我任秘书,施小姐们喝令我,我礼貌地应允,老远地跑去请盛女士,她头也不抬,“嗯”地一声,取起话筒,便大半个小时报销,一天起码三五七回。 林自亮抱怨打不进来,只得即时安装新线。 我试过问国香,“父亲呢,她们为什么不找父亲?” 她脸上若罩上一层严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若找我,我就得应。” 我暗暗叹口气,是,国香确实来过了,随她而来的还有许多我不需要的赠品。 我俩压根儿没有自己的生活,同居不同房,同室不同心,比起想象中双宿双栖的日子,简直天共地。 最大的打击是开学,我比平日忙了十倍,而国香依然故我。 周末她问我:“今天去哪里?” “我要到店里瞧瞧。” “那我同孩子们游泳。” “你爱如何便如何。” 国香笑。 我亲吻她的手,为她,一切。 下午回家看到一地的沙泥,小小泳衣剥在浴缸里,浴室地下注着水,塑胶玩具歪在一边,所有毛中用得脏脏地,卷在角落。 她们人不在,出去了。 女佣上门,一看到便乘机发作,倚老卖老,说道:“林先生,我无法做下去,本来说好只服待你们两位,无端端多出一位小姐,现在还有孩子,弄得一天一地,你瞧,怎么做?” “帮帮忙,”只得忍气吞声,“不见得日日如此。” “一年一次已经太多,我不能挨义气。” 结果我来做。 本来大概是施秀升的责任,国香例不碰这些,平时都任我侍候她。国香全神贯注负责学校里的大事,家务琐事,全留了给我。 施秀升会不会窃笑? 喂喂喂,林自明,你是否已生悔意。 不不不,只不过略觉腰酸背痛,真是好运动。 国香到九点多才回来。 “什么地方去了?等你吃饭。” “我们已经用过,你请便。” “小姐小姐小姐,”我半真半假地佯恼,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我身边,“我不是你的家奴。” 第19章 “对不起,但今日同孩子们玩得很高兴。” 就这样把我丢在脑后。 “你始终没垂询我在学校里的情况。” 国香给我一个“学校有什么好问好说”的诧异表情。 自然,那里是她生活的地方,我眼中最最新鲜的事物是她的老生常谈。 在那一刻,我有一脚踏空的凌空感觉,又如临堕入梦乡之前,神经松弛,浑身一震。 我奋力挽狂澜,带她到露台上,“看。” 在藤制茶几上,我安排了香槟及小食。 “今夜有月色清风,我们可以聊一整个晚上。” “我累了。”她歉意地笑。 我把她轻轻推在安乐椅上,替她脱去鞋子。 电话铃却响起来。 国香交替反应是要去听。 我请求她,“就这么一回,随它去响。” “可能是施峻。” “你们才分手,不会有什么事。” “说不定有意外。” 我叹息一声,“你比在施家更加尽责,我想她们情愿你住在林家,随时可以找到你。”国香沉默。 电话铃坚持地固执地放肆地一声接一声地响,讨厌得无与伦比。 “你埋怨了。”国香说。 我叹口气,出去把电话取过来,交在她手中。 自己回房间去,重重关上门。 是,终于口出怨言。 像个小媳妇似的,样样为她着想,低声下气,只求她在这里有归属感,什么都亲力亲为,希望可以弥补她所失,这些日子下来,已发觉如精卫填海。 国香连银行户口都没有,汽油用光了,就任由车子停在那里不动,打开冰箱,一叠声“明明明,矿泉水全喝光了”,又不同女佣说话,做功课做累,便对我说“真想喝一杯咖啡”,换下的衣服,并不懂得挂好……生活上完全需要照顾,被施秀升宠坏了。 老施做得到的事,应该不难,但别忘记我是新手,难免手忙脚乱。 有时呆在厨房半晌出不来,也会苦笑,不过服侍国香,乃是我之荣幸。 当务之急,是寻找助手。 辗转介绍,得了一个极高明的厨子,一手粤菜出神入化,国香极之赞赏,我大大松口气。 吃是大问题。 每到下午,国香便娇慵天真地问:“我们吃什么?”又特别不喜上馆子。 现在好了。可惜一个厨子的薪水与大学讲师相仿,只得问林自亮挪款子。 国香并没有来敲门,是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启门出去。 她全神贯注看牢电脑荧幕,正做功课呢,荧幕翠绿光线映在她脸上,使她稚气的面孔看上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精灵似的美。 林自明林自明,你看清楚了,这确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国香,既然她已在你身边,夫复何求。 她每个小动作都使我心弦震荡,深觉可爱。我一个人坐到露台去,风已十分有凉意,不自觉已过了整个夏季,不禁辛酸,国香,莫辜负我为你担当的一切。 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怀大宽,正以为要听到什么柔情蜜意的话,国香说道:“快来看!有新发现,实验记录证明乌贼的触须在污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 这就是盛国香。 第二天放学回家,发觉一屋子是人。 从前施家常有类此聚会,我不止一次做过客人,但身为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师父师母见到我,迎上来。“国香的研究有新突破,把朋友叫来茶聚。” 我强笑问:“她时常开惊奇派对吗?” 国香把我拉到一角,我等待几句体己话,谁知她说:“记得你以前做过的黄油布甸吗?我们需要一只八人用的大型甜品,大家肚子都饿了。” 我说不出话来。 那些科学家有些把咖啡倾倒在米色地毯上,有些随意乱弹烟灰,只觉他们声音越来越尖,笑声越来越讽刺。 我听见我自己说:“教了一天书,十分疲倦。” 师母忙来解围,“我们出去吃茶。” 国香一点儿也没看出我脸色已经幻化成一种灰绿色,还说:“但是这里比较舒服。” 我忍不住接上去,“况且可以给我一个表演烹饪技术的机会。” 师母忙把我拉进厨房。 我取出最后一罐啤酒,喝闷酒。 她责备我:“她已经使你不耐烦?”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儿,她的事业,她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 “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那个样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国香会在你下班后拿拖鞋给你?”师母声音越发严厉。 “我若这样想过,叫我天打雷劈。” 师母低下头,忽然笑了。 我瞪着她。 “你年轻,没赶上我们家盛况,你师父曾叫我做十二个女学生吃的晚饭,只给我九十分钟。” 我抬起头来。 师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奶,把我当老妈子差遣,一边围着我丈夫谈笑风声,真难受。” “所以你离开了他?” “还有其他许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别令她难堪。” 我与师母推门出去,客厅里已音无一人。 他们呼啸而散。 屋里似炸弹炸过,一塌胡涂,也不知这班蝗虫还会不会回来,我默默祈祷。 师母笑,“希望你有个勤快的佣人。” 我苦笑。 “对了,施秀升已把国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来,你派人去拿吧。” 师母取过手袋,预备离开这是非地。 “不是我说,你无法同施秀升比。”她叹一口气。 师母泼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佣收拾残局之后,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发觉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问题。 国香签的单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亏空良多,不由我不与她坐下来详谈。 黄昏她回来,对井井有条的客厅并不觉异样。 我原谅她,每个大女人背{奇机电子书}后总得有个小男人作无条件奉献。 “国香。” “我知道。你要教训我了。”她轻笑。 我心如黄油遇热,立即融化。 “我们那本报告已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接纳,同事们说值得庆祝。”从不解释的她,这样已算十分婉约。 我出示帐单。 国香莫名奇妙。 我只得开门见山,“看,童装公司、电子显微镜零件代理店、法国餐馆……” 国香忽然会过意来,“可是钱不够了?” 你看,多么煞风景,像我们这样的才子佳人,千辛万苦,排除患难才能够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讨论起这万恶的题材来。 “可是,我的收入足够支付这些单子,”国香大惑不解,“一向没有问题。” “对了,”我高兴地问,“你的薪酬呢?” 国香睁大眼睛,做不得声。 我叹息一声,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现在她人过来了,薪水仍在那边,偏偏我又无力维持国香的开销,多么猥琐。 欲哭无泪,原应当什么都拍胸膛应承下来才是,于是低下头,干笑数声。 “你会安排这件事?”我问。 国香显出为难的神情来。 过一会儿她说:“孩子们需要开销。” 再争下去只有更加丑恶,又不能说“看,最多给他一份赡养费”,只得把帐单收起。 “今日到此为止。” 国香抬起头来苦笑,“从来没有为开销烦恼过。” 我说:“以前只有一个家,比较容易控制,现在有两个家。” “嗯。” 两个家有两个男人,施氏不能负担那边,林氏又不能负责这一边,把她放在当中作磨心,施与林同样窝囊。 我到施家去拿国香的衣服。 一共三只箱子,由施峰指挥着送出来。 她吩咐我:“一回去马上挂起来,不然会皱,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干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佣一样。 然后蔑视地看着我。 我简单地说:“你已经输了。” “输?”施峰说,“父亲说母亲过年之前便会回来。” “你要打赌?” “我干嘛要同你赌,你有什么赌注,你不过是我母亲的小玩意!” 我震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人咳嗽一声,我抬头。 施秀升咬着烟斗出来。 他对女儿说:“施峻,去做功课,这里由我应付。” 施峻恶狠狠瞪我一眼,转身走开。 施秀升责备我,“林自明,你好不无聊,上我家来恐吓我的女儿,你根本做不到爱屋及乌,真不明白盛国香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你愿意谈话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有。” “啊?”充满讥讽。 “譬如说,国香的薪水。” 施秀升呵呵笑起来,像是早料到有此一着。 我沉着地说:“请把她收入还给她。” 施秀升问:“你不觉得两个男人讨论盛国香的薪水,有点奇怪?” “我代表她发言。” “她有什么话,她自己会对我说,别忘记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继人,我不在,还有施峰施峻。” “你霸占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说,应当怎么样?” 第20章 我握紧拳头。 “应当把一切都双手奉献给你?”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现,“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从头到尾,没想过要负担盛国香?原来是银样蜡枪头。” 我蹬蹬蹬退后三步,“无耻。” “彼此彼此。” 完全气馁,脸色灰败地靠在墙上。 只听见施秀升以十分苦涩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风流才子,我是浊世恶人,现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点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里。 他说下去,“表面看来,盛国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现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满灵魂的外表底下是什么。” “国香不容诋毁。” “你以为我会恨她?” “那么放弃她。” “叫她放弃这个家。” 我悲哀地低下头,我俩完全被动,听由国香摆布。 忽然两个男人都心平气和。 “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施秀升说,“不是我的牺牲,盛国香不见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杂务,好让她专心事业,无后顾之忧。 “施峰由我一手带大,那时环境甚差,没有保姆,是我一只手抱婴儿,另一只手写剧本苦熬过来,请问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盛国香只会周游列国发表演说,林自明,这下子轮到你,”他用手揩揩面孔,“月球背面没有亮光,事事以她为中心,把所有时间用来辅助她吧,并无第二个选择,你认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声音,“送客。” 他拾起烟斗走进书房。 脚步略见蹒跚,疲倦得不得了。 这是将来的我。 我无言,提着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来,我们还得找地方搬家。说不定他与海伦已经结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进屋内,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听电话,打理家务,集秘书、管家、司机、打杂于一身……猛地发觉,这同一般家庭主妇的职责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凄酸地想,寒窗十载呢? 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做工外进修,著书立论,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样,当一份可有可无的差做盛国香的陪衬品。 门匙一响,国香回来了。 我转头看她。 “问题解决了。”她明快地说。 我意外地看着她,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她给我一张支票,抬头是林自明,发票人是师父。 我不相信双眼,“国香,你认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不,但这几个月我不再是你的负债人。” “下个月呢?” “下个月我要去希腊。” “国香,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好好好,让我先休息一下,”她叹口气,边脱外衣边笑,“别心急。” 我没沉住气,趁她淋浴,到师母家,放下支票。 “第一:”我说,“支票没理由写给我,我可不是施秀升,婆婆妈妈,控制女人的财政。二:她应当管理自己的收支。三:举债度日,毫无长远之计,没有诚意与我一起生活。” 师母看我一会儿,“你是认真的。” “你打赌我是。”我用力拍在桌子上。 她不出声。 “这算什么,短暂的偷情?” 师母反问:“你说是什么,你是当事人。” “今夜我会向她求婚。” “林自明,你真需要一个两个女儿的家庭?” “师母师母师母,告诉我应当怎么做。” “可怜的林自明,你烦透了是不是,比起应付可怕的生活问题,斗垮施秀升实在太容易了。” 师父冷冷地说:“没那么大的头,偏想戴那么大的帽。” 师母说:“你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林自明。” 我鬼叫起来:“是是是,我穷心未尽,色心又起。骂呀,骂垮骂臭我。” 师母笑,“你看他那惫懒相。” “我实在走投无路,我兄弟随时会回来,我与国香没有自己的家。” “当初,你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以为国香会知道怎么做。” “国香又以为你知道怎么做。” 我抬起头来,“她抱怨我?” “她没有,你有。” “她说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林自明,给你做盛国香,排除患难离开十五年的配偶,结果不过是听新伴侣日夜发牢骚,你会怎么想?” “我不愿意过一日算一日。” “人人都是过一日算一日,回去吧。” “对,该张罗晚饭了。”我愤怒地说。 师父摇摇头,“爱人多过自爱是很难的。” 国香独自坐在露台藤椅子里,头上包着大毛巾,身上披着浴衣,手中拿一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映在雪白的毛巾上。 她喜欢白色,衬得褐棕的皮肤如南洋风情,偏偏露台上又开着碗大的大红花,坐着沉思的她如一幅高更的图画。 我胸口一阵绞痛抽搐,深深后悔。 只要在一起就好,不要再计较细节,我蹲下在她身边。 我吻她细长的手指,“今夜我们出去跳舞。” 国香不出声。 “你另外有建议?” “今日是施峻生日。” 一共才两个孩子,却好像每天有大事发生似的:生日了,生病,教师要见家长,衣服要买新的了,忽然闹情绪……诸如此类。 “那么我们明天去。” “明天再说吧。”声音有点冷。 “今天我可否加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不必勉强,她们并不喜欢你。” 施峰定与她说过话了。 我一败涂地。 只见她换上衣服出门。 “几时回来?” “十点,十二点,不肯定。” “我来接你。” “不用。” “是在施家吧?” 她已经开门走了。 浴室一地毛巾,沐浴洗头一次用六七条,国香的排场与众不同,只不过这次我没有替她顺手收拾,随它们摊在那里。 我走到她刚才坐过的藤椅上坐下,鼻端上闻到她专用的药水肥皂。 轻轻问:“国香,我们会怎么样?” 大红花没有回答。 我开出车子满山飞驰,终于驶到施宅附近,停下来。小洋房里有音乐,人影幢幢灯已亮起,窗户一小格一小格鹅黄色,像图画书中房子。 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地传出来,听了令人心旷神怡。 我一直喜欢孩子,曾专心研究他们的笑声为何传得那么高那么远…… 理论是理论,现实中碰到施峰施峻,即时成为仇家,针锋相对。 今日施家有生日会。 以后逢是过时过节,我就只有站在门外看的份。 八点多,施秀升由施峻送出来,她同父亲说:“如果没有樱桃,就要草毒,或是其他粉红色的冰淇淋。” 施秀升紧紧拥抱女儿,“如果买不到,就吃掉你,你也是粉红色。” 施峻咭咭咯咯地笑起来。 她父亲满心欢喜,高高兴兴地去买冰淇淋,做得那么自然活泼,心甘情愿。 他与盛国香是否相爱是另外一件事,多年共同生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她主外,他主内,两人各得其所。 我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谁会注意到停在对街的小房车,以及车内神经兮兮的年轻人。 把头靠在车椅垫上出神,孩子们的聚会,这上下也该散了,不应拖到半夜。 没一会儿,施秀升挽着水果糕点冰淇淋回来,重叠叠,拉长了两条手臂,甘为孺子牛,但凡女佣嫌粗重琐碎的功夫,都落在他头上,当然,他还算值得,说起来,那是他的亲生孩儿,正式的妻室,他是有代价的,国香固定丰富的收入使他安心地做艺术家。 却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向他学习。 要劝服国香适应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事,她下意识正训练我往施秀升的路上走。 我不禁纳罕:那又何必脱离施宅? 孩子们逐个散出来,送客的也正是施秀升。 看样子就知道他们玩得很尽兴,好几个孩子浑身大汗,头发贴在额角上,有些上衣沾满了蛋糕汽水渍,在门口拉拉扯扯,意犹未尽。 施秀升耐心地与客人的父母道别。 我数一数,一共是十五位小朋友,二十位家长,加上他们一家四口,筵开数桌。 林自明,你应付得来吗,你肯吗,你会快乐吗? 只见施秀升向小朋友们挥手,国香与两个女儿也出来看着客人纷纷上车离去。 随即他们回到屋内,关上门。 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有一盒火柴,倒还可以划着一枝,躲在墙角,照一照屋内有些什么。 这曾是我最喜爱的童话,因为结局中没有人从此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少年人孤僻得连快乐都认为是俗气的。 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美,一点不渗杂的仰慕,到后来,那一点点精华被许多因素侵蚀,完全变了质。 人无法清高,因为得应付衣食住行税,而且希望吃得好穿得好。 童话的悲剧都是清丽的,真实生活刚刚相反。 正胡思乱想,国香出来了,施峻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两条手臂形成箍状,头挨在母亲胸前,下意识渴望回到母亲子宫里去,那里才是儿童乐园。 只见施峻出尽百宝留住母亲。 第21章 她张开嘴,让母亲检查她新长的恒齿,又问长问短,拖延时间。 她臂上腿上都是婴儿肥,一脸可爱,只见国香在门口与她抱着不放。 我叹口气。 第十章 (更新时间:2006-04-1211:04:35) 终于是施秀升前来解围,拉脱女儿的手,小孩子尖叫数声,终于放开,被父亲提着臂膀,双脚离地带回屋内,关上了门。 我发动引擎。 但国香又过了约莫十多分钟,才过马路来,没有即刻叫车。 她完全没有发现我,我把车缓缓开动,跟在她身后,离开了玫瑰径。 已经九点了。国香像是没有意思回家,一直低头踱步,这女人,举手投足都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光是背影已叫人心醉。 “国香。” 她没有听见。 我把车子驶近一点。“国香。”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惊异。 “回家去。” 她牵牵嘴角,微微笑,“无家可归。” 我双眼润湿,“国香,让我们共组一个家庭。” 她在车外不语。我开启车门让她上车。 “我还想散一会子步。”国香说。 “快下雨了。” 她抬起头,看看紫蓝色的天空,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盛国香一向不肯展览她内心世界,终于以上车结束这一次外游。 意外等着我们。 甫到门前,就听到乐韵悠扬。 我三分惊喜七分担扰,转头说:“林自亮回来了。” 屋里面嘻嘻哈哈,海伦爽朗的笑声不难辨认。 国香却已变色,“我不进去了。” 倨傲的她的确无法以此刻特殊身份与我兄嫂打成一片。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刚在这时候,大门打开,我俩忙不迭躲避,只听见海伦吆喝着问:“林自明,是你吗,鬼头鬼脑,干什么?” 国香跟我说:“我到母亲那里去。” 我与她匆匆转下楼梯,“我送你。” 这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海伦在楼上苦苦相逼,“林自明,好,在大嫂面前弄花样!” 我轻声对国香说:“对不起。” 国香微笑,“你们一家人好不活泼。” 大哥的声音:“你肯定是他?咦,车子停在楼下。” 国香说:“你上去吧。” “这怎么可以。”我仍拉着她手。 “今日实在累了,不想见人。” 不等我再说什么,国香已跳上街车。 我没能给她一个家。 在楼梯转角,林自亮一把拉住我,“果然是你。” 海伦也过来,“我们结了婚。” 这段日子,我与国香都各有牺牲,吃足苦头。 “恭喜恭喜。” 海伦斟一杯酒给我。 林自亮问:“我发现家里有女客的衣服。” 海伦说:“我们,以后不准净用‘我’,什么都要以我俩为准。” 林自亮问:“她真的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 海伦说:“冬天的衣服都在,想必有长久计划。” 林自亮接着问:“你成功了?” 海伦又问:“慢着,人呢?” 自己兄嫂,不必隐瞒,我说:“明天就出去找地方搬。” 海伦用手按住我,“哎,不必,我才不住这里,不过是回来陪林自亮收拾东西,我可住不惯陌生地方,林自亮将搬到我处。” 我喜出望外,“真的?” 林自亮无奈,“海伦不喜欢这里的装修。” 海伦掩着嘴,“沙发配窗帘,墙纸配床罩,硬邦邦,像土产电影布景。” 我说:“海伦,可是你家那么小。” 海伦说:“挤一挤嘛。” 林自亮并不觉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看着海伦笑,陶醉得叫人肉麻。 他们捧着酒杯走到露台去了。 我即刻找国香。 师母说:“她没来过。” 我一颗心提起来。 “你们有龃龉?” “不,大哥大嫂回来了。”我说。 “慢着,门铃响,对,是她到了。国香,林自明找。有话明天说?”师母又回来,“你听到了?她看上去十分疲倦,老了十年。林自明,小伙子假装有气质通常爱扮个憔悴样,这不打紧,睡一觉把胡髭刮净又是一条好汉,我担心的是国香。” 师父回来以后,师母风趣得紧,都不似上了年纪的人。 “流离失所,到处为家,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明白。” 旁边传来师父的声音,“你同他说什么,是国香失算,关他啥事。” “明天我来接她。” 海伦出来拿冰块,“女朋友呢,不是怕难为情吧?” 我再也无力嬉皮笑脸,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处处人月团圆,唯独斯人憔悴。 海伦进来,“有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说:“有能力叫她出来,却无能力照顾她。” “开头的时候总有困难误会,需要一段日子克服。” “真羡慕你同林自亮。” “你不知道我们作出多大的让步。他说他让我,我也说我让他,奇怪,双方退无可退,当中却不见空隙,有时还觉得透不过气来,你说怪不怪?” “你们当中可没挤着一大堆闲人。” “是,没人追我,没有比较,死心塌地,”海伦向我挤挤眼,“小老弟,你去问问林自亮要击败多少闲人才能同我结婚。” “那不同,他那斗争是光明正大的。” “对,你的痛苦最要命,你的相思最缠绵,你的人格最高贵。”海伦以她一贯潇洒的、玩世的、避重就轻的语气讽刺我,随即大笑起来,前仰后合,也不顾眉梢眼角是否露出皱纹。 林自亮就是爱她这一点,对海伦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放在肩上一耸耸掉,练成这种能耐真不容易。 “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小明,我会先努力事业,再谈其他。” 我说:“但是我忽然看到了盛国香。” 海伦说:“视线是可以控制的,小明。” “幸亏盛国香不像你。” 海伦一怔,“是吗,呵,那多好。” 成熟大方的她一点没有计较,拍拍我的背,转身出去。 这些日子里,出口伤人成为我的看家本领。 “海伦,对不起。” “做小弟总得有些特权。”她笑。 看看林自亮的眼光多么好。没到十分钟,海伦还替我出净一口乌气:施峻这小家伙打电话来,没想到碰到定头货,海伦阿姨与她白相起来,好好地教训她一顿。 施峻习惯对我叱喝:“叫妈妈说话。” 海伦与她计较,“妈妈,我也是人家的妈妈,你是不是要同我说话?” 施峻急,“你是谁,快叫我妈妈。” 海伦啧啧连声,“妈妈没教你与人说话要有礼貌?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得加个请字,或说谢谢。” 施峻把话筒交给施峰,做姐姐的说:“请盛国香女士。” 海伦笑,“你怎么不早说,盛小姐不在。” “你是谁?” “咦,你知道号码,怎么反而问我是谁,我当然是此间主人。” “我母亲呢?”施峰开始怕。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我例不为粗鲁不文的人服务。” 施峰说不过她,只得挂上电话。 林自亮说:“会不会过分。” “这孩子已经有十多岁了,她完全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呼呼喝喝地拿林家的人来出气,算一算,小弟不过比她大十年八年。” “别夸张。” “看得出小弟很受了一点儿委屈。” “他在修练爱屋及乌,自然有所牺牲。” 海伦说:“我真弄不懂,为什么小弟一定要证明他会比她们生父更体贴,为什么要对她们怀有歉意,林自明又没有绑架她们的母亲。” “别让他听见,我们到露台慢慢说。” 他们拉上玻璃门,电话铃再响,外头也听不到。 是施峰,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常客气地问:“盛国香在吗?” 我说:“她到你外婆家去了。” “啊?” “不过这么晚了,拜托你给她机会休息,不要再惩罚她了,夫妻间的事十分复杂,不是第三者任意撬一撬便可败事,”料施峰听得懂这番话,“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不希望你净图破坏。” 施峰是隔了一会儿才挂上电话的。 我走到国香的房间去透口气,顺手开启她的电脑,看绿色的文字与绘图一排排跳动,然后又关掉,百般无聊。 没想到书房有一只窗在露台隔壁,我还是听到兄嫂的对话。 “小弟是很天真的。” “她这样出来,也委实感动了他。” 海伦说:“又不是回不去,也不见得是第一次,你真相信一个成年女性会得不经大脑轰一声放弃所有跟一个小伙子去生活?” 我呆住。 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来看过这件事。 林自亮也怔怔的,“我关心的只是小弟。” “整件事最吃亏的是他,人家夫妻早有默契,所以我从来不做第三者,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背只大黑锅,弄到最后,人家是浪子回头,第三者往往恶有恶报,血本无归。” “不会这样吧。” “你看着好了,一声‘多谢你给我一段永志难忘的感情’,就可以漂亮地结束整件事。” 第22章 大哥默不作声,显然没有异见。 我在书房中听得浑身浑脑是汗。 海伦轻轻说:“早十多二十年,许多无知少女有过这种经验,现在多好,轮到无知少男。” 大哥说:“看开一点儿的话,林自明也{奇机电子书}没有损失,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小朋友却想结婚。” “你以为他这么可爱!他也是老手。”大哥护着我。 声音渐渐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我伏在书桌上,胸口像上螺丝,一下紧一下松,难受得很。过半晌,心像是瘫痪,不大活跃了,反而冷静下来。 清晨,赶在上班之前到盛宅。 国香正开门出来,卡叽裤子,白衬衫,头发还是濡湿的,出乎意料的神清气朗,微微一笑,昨夜仿佛睡足的样子。 “我来接你回去,大哥另外有地方住。” 她不置可否,国香老是沉默,叫我打哑谜。 “要是不喜欢,今日一下课我就另找房子。” 她低头上车,仍然保留那个微笑。 我不心息,垂死挣扎,“父亲有款子剩下,我可问大哥要,你同施秀升离婚吧。” 她看着车外说:“暑假过去了。” 我陡然收声,车厢内却还似留有我刚才慷慨激昂的陈词,余音袅袅。 国香说:“不会有结果的。” 轮到我沉默下来,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 国香言语忽然流利起来,“这些日子,一直要你照顾,我实在不擅持家。” 我的口才急智不知何去,浑身惨痛,呆呆看住她。 “也没有必要再弄多一个家,我的家你的家我们的家,什么都找不到。”她叹口气。 “不!不能前功尽废。” “你尚有何主意?” “慢慢我会有能力,你要给我机会,我们两人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的孩子。” “那么眼光应比孩子远些深些。” “你根本不在乎,对你来说,这是夏季罗曼史!” 她抬起眼来看着我,有丝诧异,像是奇怪林自明这个人居然可以如此丑化一件本来是美好的事。 国香面孔上表情瞬息又平静下来。 “不要离开我。” “送我回学校,大家都要迟到了。” “一定还要回学校?” “是,一定要回去。” “国香,同我说,我到底排第几:家庭、工作……你说。” “多么孩子气的问题。” “说,一定要你说。” 她想了一想,“绝对在我自身前面。” “不。”我疯狂地大叫起来。 “我根本没有地位,从开始你就立心同我开玩笑,你——”我像失恋的少女般痛哭起来。 情绪激动得完全无法宣泄,我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我留不住国香,要尝到得而复失之苦,只会得瞪大眼睛看住她。 精魂缈缈出窍,回到十多年前,母亲过身那一日。本在家做功课,噩耗传来,接我们赶去医院,大人着我换衣服,我恍惚地套上裤子,忘了上衣,穿着棉背心就去了。 母亲在病床看见我,微微一笑,就撒手而去,我扯住她手不放,与医生护士拼命,直嚎哭,他们只得替我注射,把我送回家。 林自亮说我直哭了一年,结果没法子,把我扔到外国去完成中学。 今日好比那一日,母亲临终时一切细节都在我心中重现,我记得那个笑,国香此刻嘴角的笑意与母亲的一模一样,实在是无奈,实在是不得意,实在是不舍得,但是母亲不得不去,国香你呢? 身边传来师父的声音,“国香,你先走,我来照顾他。” 我踉跄地下车,看着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走,废气喉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我挣脱师父的手,靠在墙上喘息,过一会儿,情形不但没有改善,反觉眼前金星乱冒,渐渐蹲下,用手掩住面孔,保护自身。 过一会儿,自觉可以站立,立刻窜出马路,叫部街车逃逸,留下师父在路旁蹬足叫我的名字。 回到家,兄嫂刚起来,一眼看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海伦,一切胸有成竹,立刻把国香搁在这里的东西全部扫到一个角落,命林自亮马上送还。 林自亮高高兴兴地应允,他从来没有假装喜欢过盛国香。 海伦十分懂事,她并没有试图安慰我,只坐在一角吸烟。她是个烟枪,开头不明有洁癖的林自亮如何爱上她,日后证明瑕不掩瑜,她的好处实在太多。 每枝烟只吸一半,怕染黄手指头,一下子就吸了半包。 海伦扭开无线电,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著名的《可怜的蝴蝶》。 初秋的干燥空气使歌声特别动人。 我的双眼布满红筋,酸涩得似要滴血。 海伦像是为歌声做旁白,自言自语地说:“一整个夏天,如果快乐过一天的话,也算值得。” 我又不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靠在沙发上不出声。 “每个人的快乐时刻都寥寥可数,后来我们就说平安是福之类的话,因为即使愿意付出高价,也不能换到什么。” 她站起来。 我紧紧闭着眼睛,阳光照在眼睑上,一片血红色。 海伦放下窗帘,“要不要喝些什么?” “威士忌加冰。” “在早上十点半?算了,反正时间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林自亮回来。 “任务完成。”他说。 “你可见到她?” “没有,看到她丈夫。” “他有没有骄矜?” “没有,像是习惯成自然,似接收超级市场货物似,就差没签收。” “我不相信。” “也算很难得了,我保证他根本没问过妻子这段日子住在何处。” 海伦忽然问:“那位盛国香,长得十分美?” 林自亮吟哦,“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 “比起我如何?” “各有千秋。” “贼秃,照实说来。” “你是粗枝大叶多矣。” “你找死。” 开始打情骂俏。 “少年自明还在烦恼?” “嗯,一个夏天的历险难免使他心疲力尽。对了,林自亮,你会不会这样为我?” “像林自明?” “不,像施秀升。” 林自亮沉默许久,正经思考,终于说:“不,办不到。” 海伦说:“我也不打算勉强你。” “每一对夫妻都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 决定回学校辞职。 戴着墨镜,借外套遮着消瘦的身躯,坐在行政经理前提出我的请求。 照规矩,如此有规模有系统的大机构绝对不会留客。 经理是位极有风采的女士,她却挽留我,手中秤一秤我的辞职信,并不拆开,只是说:“我们并不计较个人的私生活。” 我一怔,从这句话看来,我的事,她像是全知道。 “开学才三个月,若干表格你还没填妥交上来,这么快就决定这份职业不适合你?” 声音里面,有许多诚意。 “海洋学院离文学院有二十多分钟路程,你很难偶然碰到一个不想见的人。” 这话说得已经很很很露骨了。 我沙哑喉咙说:“这个城市的气候不适合我。” “或许你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漂亮神气的她忽然收敛眼中精光,微微笑着,湿一湿嘴唇,隐隐露出女性特征。 我如惊弓之鸟。 以前只有长得美的少女才会随时随地遇见净对她身躯有兴趣的异性,在这个城市中,一切阴阳颠倒,我无力应付,逃之则吉。 她说下去,“学校请人,也不是容易的事,请你再三考虑。” “我心意已决。” “多么可惜。”她皱起眉头。 “谢谢你。”我站起来。 她给我一张卡片,“我等你三天,你若回心转意,尽管与我联络,这里有我住宅的电话。” 我礼貌地接过卡片,假装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我这次返来的目的已经完成,留下也没有用,与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间小大学里争升教授,不如好好坐下来写几本书出版,倘若有丁点成就,一切荣耀归己名下,与人无尤。 我决定回老家去与出版社洽商。 只是,我有快乐过吗? 记忆恍惚得不得了,好像一整个暑假没有睡好过,盼望、焦虑、失望、怨怼、劳苦、伤感,什么都有,但不记得快乐。 一直没有主动过,她来她去,都不由我作主,我们之间的对话也渐渐淡出,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玑,都记录在脑海中,将来写作时会用得着,原来小女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小说家不是亲耳听到还真不敢任意创作。 踏入秋天,心中没有任何盼望的缘故,睡得十分死。往往倒在床上,一下子酣睡,要到天亮才醒,当中十来个钟头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也不转侧,也不做梦,感觉上一登床刹那间便过了一整夜,还有,闹钟响的时候,隐约听见,还会好奇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声音,铃声,怎么会有铃声,是火警?又不像,奇怪,我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声。 每天,都由海伦来叫醒我。 她说她支持我从事写作,闹钟从此作废,爱几时起床就几时起床。 海伦真的善待我。 国香走后,时间多得用不完,林自亮与我尽心尽意地纵容海伦,每天下午问她爱吃什么菜。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