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 第1章 《不易居》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石子站在厨房门口不住张望,只是焦急,但是又不敢出声催促。 大师傅阿陈看见那张忙热得通红的俏脸,起了怜惜之意,佯装不经意,对手下瘦张喝道:"四号台子的二号套餐好了没有?" 瘦张只得快马加鞭,把两只热炒赶出来。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着出去。 福临门是一间中下价唐人餐馆,石子在该处做了已经大半年,临时工,加币五块半一小时,最低工资,每天晚上在楼面跑来跑去做女侍,打烊时难免手脚酸软,可是她需要生活费用。 福临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价钱廉宜,碟头大,大师傅手艺还不错,故客似云来,忙得石子团团转。 双手托满脏盘碗回厨房之际,忽然臀部着了一记,石子一怔,回过头去,发觉非礼她的人是名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该刹那石子就要下决定:吵起来还是忍声吞气,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则。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石子,到这边擦擦台子。"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觉得了。 她匆匆随着做不完的脏工夫往前进,挥着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黑鞋早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这是天下最腌攒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关了门,石子坐下来松口气。 数一数客人给的小费,总共二十多元,她握着钞票,无奈地笑。 老板娘递香烟给她:"吸一支?" 石子摇摇头,拎起手袋外套,"明天见。" 在公路车上已几次三番累得想睡着。 到了家,取出锁匙,开门进地库,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与碧玉共租一个地库,每人分摊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并无抬头看她,只是伸出手凝望鲜红色指甲,"回来啦。" 石子倒在床上。 "累得贼死嗳?"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不如到我这边来做。" 石子忍不住抢白她:"从没见过你那样开心的脱衣舞娘!" 孔碧玉仍在笑,"我的职业叫作exotic-dancer,你别乱讲。" "半裸着扭动身体给一班猥琐男人观看,多难受。" "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时,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难不难受,看你自己的了。" "你堕落。" "我就知道世上只得你一人清高。" 石子悲哀地说:"碧玉,我俩不要自相残杀。" 碧玉一手熄了灯,"睡吧。" "我还没淋浴。" "我已习惯你身上那股脏抹桌布似气味。" 石子长长叹口气。 "对,令尊有信来,就在茶几上。" 石子不出声。 "我明白你的心情,长年累月报喜不报忧,弄得神经衰弱。" 没有回音。 "石子?" 一看,石子已经睡熟。 一双旧鞋八字形脱在床头。 石子一只手搁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烫的疤痕。 这几年来她一直当女待应生,看得到已付出惊人代价,石子整个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满月,这异乡之月的莹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石子与碧玉在上海申请到北美自费留学,托福试考七百分以上,许多大学都愿意录取。 两人自小是邻居,有商有量,决定到加拿大温哥华落脚。 "我听人说安大略省像威苗顿市物价比较廉宜。" 碧玉立刻说:"那边都是苦学生。" 石子一时还未领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怎么挑对象?"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诗省后没多久,加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学生申请永久居民权,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两人立刻进行申请手续,万幸都迅速批准下来。 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资本主义都会都是长安,不易居。 极窘的时候连洗头水卫生棉都买不起,不得不想办法打工赚钱。 碧玉头一个耐不住放弃学业,跑到快餐店当女侍。 半年后又转到游客区做售货员,被店主指责态度欠佳,开除。 碧玉诉苦:"在上海,我爹我妈统是外科医生,收入虽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聪明伶俐,从来无人责骂,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与石子抱头痛哭。 前后数年,整个人都变了。 石子仍然读书,商业管理系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毕业。 碧玉则一日比一日偏激,"毕业也等于失业,这个埠难以找到理想工作。" "拿到身分证到香港去。" "多少香港人还想尽百宝要走出来呢。" 碧玉向钱看,成日到高级住宅区去兜圈子,又爱到市中心逛时装店。 石子说:"衣服用来蔽体,都一样啦。" "大不同,"碧玉斩钉截铁,"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没相貌,人靠衣妆,佛靠金妆。"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个消息。 "石子,我要搬了。" 石子正在淋浴,听到此话,刷一声拉开浴帘,"你是什么意思?" "搬出这土库,搬到本那比簇新两房公寓去。" 石子愣住,"几时?" "今天。" "什么?" 碧玉做无奈状,"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是怕你接受不来,于是拖到最后,一切家具杂物统统送给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个人享受这个土库吧。" 石子发愣,她独自怎么负担得起房租? 碧玉递浴袍给她,"小心着凉。" 真没想到自幼的情谊到今日一刀两断。 碧玉叹口气,"石子,大难来时各自飞。" 石子坐在碧玉身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去吧。" 碧玉顿感意外,"你不追究?" "名人要求与际遇不一样,希望你与我保持联络。" "你的开销——" 石子抬起头来,"我自己会想办法。" 孔碧玉又说:"我父母那边,我想你帮个忙。" "你要我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就好。" 石子苦笑,"答应你,"看看表,"我要上学了。" "你回来时我已走了。" 石子不由得与碧玉拥抱,"再见,祝福。" 在公路车上,石子只是发呆。 碧玉这一走,直接影响到她,本来二奇*书*电&子^书人相依为命,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独立承担了。 都会人海茫茫,石子打个冷战,自此她像个孤雏,活得下来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需自生自灭。 那日才得两节课,中午之前就放学,石子回福临门饭店去看新闻。 为什么不回家看?一则没有电视机,二则收看中文节目需要另外付安装费及月费,不是石子可以负担。 大师傅阿陈光着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电视机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陈转过头来看着石子,"当年你在什么地方?" 石子答:"我在上海忙着寄信给香港的亲戚恳求他们资助我自费留学。" "每个人都想出来嗳,可是处处有吃苦的穷人。" 石子忽然说:"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 大师傅笑了。 石子坐下来,"结果由父母千方百计凑了路费出来。" "大学里应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馆来吃苦。" "到处有人满之患,哪里轮得到我,还没毕业呢。" 大师傅仍然看着她,"石子,你脸色灰败。" 石子苦笑,"瞒不过你。" "什么事?" "我的朋友今天搬走。" "呵有了新出路?" "是,她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已经结伴去过日本,两个人在一起很高兴。" 大师傅点点头,"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 石子说:"想必是。" 大师傅抱怨:"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是呀,根本无人看我。" "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师傅,你吃这一套?" 阿陈瞪大双目,"吃,吃得死脱!" 石子颓然。 "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 石子问:"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 大师傅吓一跳,"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 石子低下头。 "以后怎么办?" "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 "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 大师傅凝视她,"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 "唏,老陈,"石子啼笑皆非,"谢谢你。" 第2章 "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来,"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陈呵呵笑,"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 "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 区姑娘冷笑一声,"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 老陈似唱相声,"石子,听到没有?"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 "如何见得?"老陈问。 "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 石子已无心情,"我回家去写功课。"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操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叹息一声,"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找何太太。" "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何先生请问。" "贵庚?"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二十多岁。" "有无经验?" "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 石子立刻说:"有。"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 "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 "上午十时正吧。"他说出地址。 "好,我会准时。"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不易居"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是石小姐吗?"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是。" "请进来。"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何先生马上来。"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石小姐吧?" 石子与他握握手。 "请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 "是。" "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 "我可以胜任。" "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 何君问:"那不是太辛苦了吗?"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他取过一帧照片给石子看,"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第3章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 石子忍不住问:"孩子们呢?" "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着他走。 "后天轮到我回香港。" 怪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过来看一看,这辆小福士哥尔夫给你用。"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只是赔笑。 "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 "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 "不不不,我需要钱。" "健康最重要。" "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 "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学费了。" "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 石子看着肥陈,"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 阿陈叹口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 石子用手托着头,"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 "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 石子气馁,"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 "长得丑?"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 大师傅顺手取过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 石子抬起头,"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 大师傅颔首笑曰:"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骄矜,如何办事。" "好了好了,"石子双手掩耳,"别借题发挥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该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脱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那一桌人已经走了。"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我没事,我只是腿酸。" "看得开就好。" 石子揉着脚趾,"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石子,你会有出息的。" "谢谢老板娘。"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第2章 第一只闹钟响的时候她还不知身在何处,十分钟后第二只闹钟又响。 一只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结了只网,吊下来,刚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张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结构还算结实,可是蛇虫鼠蚁,什么都有,已见怪不怪。 这一区治安欠佳,先一个月才有住客清晨携狗散步遭黑社会点错相枪杀,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胁持人质与警方对峙七十二小时。 饶是这样,碧玉与石子还时时为区区数百元房租担心。 对她来说,生活程度高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听到香港与台湾人没声价赞温埠物价廉宜,唉。 到达何宅之际何四柱刚预备去接飞机,在门口碰见石子,他说:"我最欣赏的美德是守时。" 石子忽然脸红,"应该的。" 何四柱把小车子的锁匙交给她,"工作马上开始,你且载马利去买菜。" "是。" 马利已经准备好,"何先生说到唐人街市场,孩子们要吃中国菜。" "我们一起去。" 她把车子小心翼翼驶出车房,感觉顿时不同,这条山路堪称是风景区,一路只觉心旷神怡。 马利十分健谈,话奇多,直率,石子喜欢这样的人,无机心,容易相处。 "……何家一直换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长,不是孩子们不喜欢,就是英文程度不够,或是年纪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选。" 又说:"这一家,说是说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经走了,何先生起码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们一有假期便离开温哥华,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石子忍不住问:"此刻暑假,为什么又回来?" 马利活泼地吐吐舌头,"我知我不该说,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订婚,没空招呼孩子。" 呵。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孩子们可怜呢,又不见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母亲居然又同他人订婚,纵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尴尬。 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写意与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赚得名利之后,至要紧是写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会喜欢他们的,何先生又毫无架子,待下人极好,两个女孩美貌如安琪儿。" 石子点头。 马利说:"真不明白何太太为何离去。" 说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选蔬果肉食糕点返家。 可能是飞机误点,何家几口尚未回来。 刚在教马利打理食物,忽闻得汽车喇叭声。 石子连忙迎出去。 只见大门一开,两个女孩子绷着脸直奔楼上卧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问是谁,与石子擦身而过。 何四柱无奈摊手,"好像我从来不教她们礼貌。" "吃过午饭没有?" "尚未。" "我去做几个菜,孩子们喜欢吃什么?" "他们外婆是上海人——" "好极了。" "石子,她们心情不好,平常不是这样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话一出口,无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么?分明在背后讲东家是非长短,石子羞得烧红了耳朵。 幸亏何四柱一时并无注意话有什么不妥。 他说:"我在书房里。" 玄关里只剩石子与那个男童。 那男孩穿着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讨人喜欢。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确是我。"用英文回答,声音还十分清脆。 "在何处读书?" "圣乔治。" "第几班?" "第五级。" "功课好吗?" "暑假何必提及功课。"十分机灵。 "说得对,要不要到厨房来帮忙?" "我只参观。"有点抗拒。 石子笑,"学两度散手包管有用。" "何故?" "女生喜欢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证。" "呵,马利在做什么?" "裹菜肉云吞。" "我外婆也会做。" "试试看哪只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楼上去看两位小姐。 第4章 她敲敲门。 "谁?" "新来的保姆石子。" "请进。" 推门进去,看到两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轻叹一声。 这简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红与象牙白的花边及轻纱,到处放着洋娃娃、银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篮贝壳。各种新奇音乐盒子水晶等摆设。 两个人合用一个起坐间,沙发电视电话一应俱全。 许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拥有那么多! 大小姐何写意伸出手来,"石子你好,爸跟我们说起过你,请坐。" 语气十分客气,像个小女主人,由此可见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无所谓,她并不期望两位小姐一见她便扑到她怀抱来紧紧抱住她,这不过是一份工作。 "这是我妹妹悠然。" 何悠然一点也不悠然,很不高兴地抬起头同石子说:"石子,有什么事,我们会叫你,否则不要随便进来。" 唷,好厉害的口气,一般保姆,光听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着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答:"那不行,我只听何先生的命令,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进房来,怎么照顾你?现在快去梳洗,淋个浴好吃鸡汤菜肉云吞。" 小悠然双眼一亮,忘却使意气,"呵我喜欢吃云吞。"马上到浴室去。 写意老气横秋地说:"真是个孩子。" 石子看着她:"你呢,你是大人吗?" "当然。"写意双目看着窗外。 "大人就好,大人讲道理,坐了十多小时飞讥,吃点东西,好休息。" "我懂得照顾自己。" "那我工作量就减轻了。"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柜,替她取出替换衣裳及毛巾浴衣,发觉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对裙子,袜子却已穿孔,内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这就是乏人照顾的证据了。 她喃喃道:"起码要添多十副八副内衣。" 写意忽然加一句,"我也要。" 石子抬起头,"明天一起去买。" 写意脸色有点松弛,"别的保姆都不理这些。" 石子不便置评,又去检查卫生间,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满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经用成纸那样薄薄一片,她有一只破丝袜,专门用来装碎肥皂,物尽其用。 自在的房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挂满了飞机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车轨道,一张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铁甲人玩具,都整整齐齐安放着。 要不,他特别文静,要不,他并不理睬这些玩具,后者居多数。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裤鞋袜,他上来了,绕过地下的玩具,坐到书桌前取起电子游戏机,"云吞好吃极了,我对你很满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 石子笑笑看着他,"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亲聘用,地位同你老师差不多,你要听我的话。" 何自在有点不服,"没有商量吗?" "有意见,当然可以提出来,但即使对马利,也不能呼来喝去,她付出劳力,你爸付出工资,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 自在点头,"爸也是那么说。" 石子倒是意外,"那太好了。" "爸有话同你讲,请你下去。" 何四柱在书房里,书桌上堆满各种文件,见到石子,抬起头来,叹口气。 "我现在就得赶去上飞机,香港那边叫我早一天回去办事,"他找到钱包,"你需要钱用,先支你两千元,我十天八天当可回来。" 他把钞票数给她。 对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头皮,"我闻到香味,有什么好吃的?" 石子说:"我的使用会详细开帐。" 他已经追到厨房去。 马利说:"哗,这家人原来可以吃那么多。" 石子答:"我逐样教你做上海菜。" "他们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还不知道。" 石子准备送何四柱往飞机场。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机,我叫计程车即可。" "孩子们都在午睡,我有时间。" 何四柱坐下来,又叹口气,"我真累,真不想动,后园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没游过,这样低的生活质素,真令人失望。"他捧着头。 石子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以为人一有钱,就可把烦恼减至最低,越有钱,烦恼则越少,如不,那么辛苦去赚钱干什么?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贯想法。 "我要走了。" 语气一如罪犯赴法场。 石子取过车匙送他出门。 "孩子们开学会有司机接送他们上学放学。" "有我就可以了。" "他们学校都在市中心,来回费时,有司机比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学校。" "那是他们母亲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声。 "到了香港,又得转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亲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见,真正挂念。 "有托带的东西吗?" "你那么忙,不敢劳驾。" "上海自然有人帮我。" "下次吧,"石子笑说,"反正你常常来回,下次麻烦你了。" 母亲一直希望有双舒适的便鞋,石子邮寄过一对,还是空邮挂号,花了整整两百元加币,却寄失了,显然有人从中渔利,石子气得心痛得以后不敢再寄邮包。 现在好了。 临上飞机,何四柱说:"孩子们交给你了。"语气不是不略带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们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张菜单,与马利一起研究。 她问马利:"你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吗?" "哪里说得定,有时孩子们生病,四十八小时也没停下来。" "你真好心。" 马利小小声说:"他们是富有的可怜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车还抵不过妈妈一个拥抱。" 石子笑笑,"许多穷孩子也没有妈妈。" 马利耸耸属,"石小姐你说得对。" "请叫我石子。" 马利笑了。 她告诉石子,她即将取到加国永久居民身分,还有,她有个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岛。 石子做了一锅菜饭,又煎好一条鱼才走。 "明早我八点钟来,你十点钟接更,那样你也许不必超时工作。" "谢谢你石子。" 有了车子方便得多。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师傅问:"你学会转眼珠子了吗?" 众伙计笑,"学会了还来捧餐呢!" 说得也真对。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库的家。 她决定退租,省得一钿是一钿,这三个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试试半山居风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买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门,才七点三刻,阳光照到门口那面小小铜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见。 石子掏出门匙开进去,顺手关了警钟,东家对她这么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楼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厅及卫生间清洁光亮舒服,另有门口出入,左侧一间睡房属于马利,门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与她都是异乡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园丁已经来了,正剪草莳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换池水。 这样十全十美的一个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个人的心可见是多么奇突。 转进厨房,看见写意一个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我给你做早点。" "我并不饿。" 石子看着她,"有心奇*书*电&子^书事吗?" "没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妈妈今日订婚。"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开口,"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奶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 第5章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们先去选购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 悠然立刻说:"我不学中文。" 石子问:"为什么?" "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 功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我会讲国语。" 石子笑,"说来听听。" "饺子、担担面、云吞。"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 写意间:"真的才三十分钟?"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那倒还可以接受。" 悠然说:"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 "三小时?哗,太累了。"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 替三个孩子选购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立刻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 "太多选择,大可挑剔。" 马利感喟:"在我的家乡——" 石子给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过来学中文。"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在用英语问:"你说什么?" "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下班?去哪里?" "回家呀。" 自在跟着问:"为什么要下班?" "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 写意问:"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亲永不下班。" 自在颓然,"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 石子说:"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 "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 "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 写意问:"岂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 写意问弟弟:"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 区姑娘抬起头,"说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 "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 石子大奇,"这么贵?好发财。" 大师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你有现货?" "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叫麦志明。" 石子点点头,"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 年轻人有点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车。"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 石子也来起哄,"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 石子答:"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 "咦,大学生呀。" 石子叹口气,"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 "你想想吧。" 区姑娘笑,"那就看有无缘分罗。"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 她已经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第6章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还没睡?" "正在祈祷。" "内容如何?" "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 石子边脱鞋边说:"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谢谢你,早点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第3章 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怎么一回事?"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 石子呆在当地。 "通常都是静静换过洗净,不过床褥上已铺了胶垫,不碍事。" 可怜。 马利叹口气,"都会过去的啦,都会长大,都会忘却。" 石子不语。 "有一任管家为此事大惊小怪,叫何先生开除了。" 石子点点头,"临睡前,或者不要喝那么多水。" "半夜口渴,她自己会斟水,医生说,她或许想吸引更多注意。" "什么医生?"石子怀疑。 "儿童心理病医生。" 石子不安,"小题大做,儿童在七八岁时括约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医生。" "是何太太意思。" 石子推开窗户,看到他们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坏,也有快活的时刻。 马利在身后问:"最近中国如何?" "还算不错。" 答罢,她笑起来,题目如此大,只能这样说。 马利又问:"你拥有永久居留权吗?" "有。' "我也递了申请表,快了,"马利的语气有点安慰,"之后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赚取较高工资。" 石子意外,"你会离开这三个孩子?" 马利无奈,"外头薪酬高。" 石子再无言语,真的,凭什么叫任何人为感情牺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场电影。 坐在戏院里,尽管银幕上七彩缤纷,石子睡着了。 散场时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摇摇头,"你错过了连场好戏。" 这个说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她必定已错过了世上一切歌与舞。 散场她建议到海滨小坐,马利却想回去做晚饭,她晚上有约会,想早点收工。 石子明白。 稍后,何四柱的电话到了。 同每个孩子讲完,又与石子谈话。 "怎么样,还习惯吗?" "每天五点下班,孩子们就得照顾自己,有点不放心。" 何四柱无奈,"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时候。" 石于忽然问:"你几时回来?"她是替孩子争取。 "十天八天之后。" "孩子们望穿秋水。"口气像老前辈。 "明白。"他挂断电话。 自在这时偷偷跑过来,"有人找写意。" "谁?" "她的爱人。" 石子一急,连忙跟出去看,只见写意与一男孩子站着聊天,那男孩肯定还未够十六岁,因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脚踏车。 石子扬声说:"写意,可要请朋友进来喝杯柠檬水?" 写意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轻轻说:"爸一向不让仲那进来。" "为什么?" "说写意还小,不适合有男朋友。" 石子却伸出手去欢迎那男孩,"你好,仲那,我是保姆。" 那金发几十分有礼,"你好,女士。" "我们有新鲜草莓饼,请来品尝。" 石子想到她少年时,也有欲与她亲近的男孩子,可惜,统叫母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不过想问问功课聊聊天,是大人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 石子把写意与仲那安排在会客室。 自在去张望,被石子叫回来。 一小时后,石子去敲门,"我要下班了,仲那,与你一起走好吗?" 仲那很满足,无异议。 石子叮嘱三姐弟小心门户。 在福临门不放心又拨过两次电话回何宅。 区姑娘过来,"你的朋友孔碧玉找过你。" "没有要紧事吧?" "挺关心你,房东说你搬走,你又没给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说你很好,白天担任家教。" "是,每天有三十分钟我同何家三个孩子讲普通话。" "有用吗?" "潜移默化,希望慢慢听得懂。" "将来洋人都会讲中文时,他们才后悔呢。" 石子颔首,"我听说有洋人律师把儿子送到台北学国语。" "这是新趋势,他们也很知道钱在何处了。" 石子唯唯诺诺。 "你的朋友说,有人找你。" 石子讶异,"谁?" "有一对难民身分夫妇——" 石子立刻紧皱眉头。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说什么都是娘家的人,你说是不是?" 石子不语。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总不能大哥富了,就获[奇書網整理提供]青睐,二哥穷,就给他白眼,也应该让他有个机会坐下来慢慢谈谈。 区姑娘说:"待会儿他们会到饭店来。" "让我来请客。" "由我请。"区姑娘笑。 这个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爱。 石子自惭形秽。 稍后,孔碧玉介绍的那对夫妇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烦敷衍才调拨到福临门来的。 两个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见石子就说:"我叫黎德提,这是我妻子朱珠。" 石子连忙斟茶,"两位好。" 黎氏夫妇见石子只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过头来劝他们,"有什么事,大家商量。" 黎德提索性开门见山,"我俩申请难民身分被拒。" 石子问:"有无上诉?" "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诉,两个月前接到代表律师通知,申请再度被拒,将被递解出境。" 石子叹口气,"你们几时抵境?" "九二年初,你呢,你运气恁地好,听说你已获居民权,孔小姐建议找你谈谈,也许你有熟人。" 石子摇头,"正如你说,我纯属幸运,我申请得早,我已递公民申请。" 黎先生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区姑娘过来说:"点几个菜,吃饱了才说话。" 黎先生挤出一丝笑,"幸亏到处有朋友帮忙。" 黎太太朱珠说;"我们抵加之后,两夫妻日夜工作,白天当营业员,晚上做侍应,一年向政府缴税七千多元……"声音低下去。 黎先生说:"现在政府标准是留加需满三年,我俩提心吊胆,承受着极大精神压力。" 石子实在无能为力,只得维持缄默。 黎先生见菜上来了,有螃蟹有龙虾,老实不客气先吃起来。 石子问:"两位现在住什么地方?" "亲戚家中。" "两位有好亲戚。" "是,难民组织将于下周一晚上召开会议,会晤移民部官员,石小姐,你可愿来与我们打气?" 石子坦然无惧,"我从来不是难民,我以学生身分来加,九一年申请居民成功。" 黎太太瞪着她说:"亦即是说,你是上了岸的人?" 石子清脆地答:"是。" 区姑娘坐下来打圆场,"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帮人,你说是不是?" 黎先生给妻子施一个眼色,"石小姐请我们吃晚饭即是好意。" 石子不再言语,"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一边还听黎太太说:"难民申请批审过程时间长短有异,部分申请人因陪审员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请难民后被拒三年做标准并不公平。" 事不关己,石子已经不再劳心。 她根本没有把难民非难民准则听进去,她只觉得难过,这里是别人的国家,获得收容,是情,不获收容,是理,尽量合法争取,应该,但…… 也许黎太太说得对,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热,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为自己的凉薄震惊。 她躲在厨房,不敢出去。 半晌,区姑娘叫她:"石子,快来招呼人客。" 石子拭去眼角眼泪。 区姑娘温和地说:"已经走了。" 石子点点头。 "做了一个什锦炒饭叫他们打包拎走。" "谢谢你。" "关你什么事,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帮忙小帮忙都应该。" 石子答:"我就什么都没有。" "听他们诉苦已是功德。" "希望政府有特赦行动。" "我相信会有,这是一个宽容的政府。" 石子斟一杯茶喝,直到收工,没再说话。 车子驶上何宅,一路上看到勃拉港对岸的灿烂灯火,美不胜收,狮门桥上装饰的灯泡远看如一串珍珠项链。 何宅叫不易居。 今夜,石子对这个名字另外有了新感想,这地方确是不易居。 许多人都住不下来。 马利来替她开门。 "你不必等我门。" "反正没那么早睡。" 第7章 "孩子们如何?" "我一早回来,实在不放心他们三个。" 石子颔首,"我也是。" 马利笑,"他们父母倒是放得下心。" "大概是身不由己。" "今日傍晚传真机送来这个。" 石子接过一看,是张中文剪报。 "名媛曹不易订婚仪式热闹别致,著名银行家曹仕卓之女曹不易于今日——" 石子抬起头来,怪不得叫不易居。 原来前女主人的芳名便叫曹不易。 照片虽然不算清晰,也看得出曹女士长得不赖。 马利问:"中文说些什么?" "不重要,孩子们看了怎么想?" "很不高兴,尤其是写意与悠然两个女孩子。" 石子叹口气,"难怪,女孩子比较敏感。" 马利问:"你反对此事吗?" "我不是当事人,我不知冷暖,无可置评。" 石子再看报道,文中提及订婚指环上的钻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约知道那是一颗很大的宝石。 可是,难道孩子们不比宝石更贵重嘛。 原先已经十分富贵,吃用不愁,何必还出尽百宝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气。 不知是哪个小说家说的,每扇门之后,都有一个故事,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写意来敲石子房门。 "石子,醒醒,悠然呕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钟,才清晨六时。 也顾不得了,立刻与马利一起到二楼去查个究竟。 只见悠然缩成一团,吐出秽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发替她更衣,马利速速整理床铺。 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人还真应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温度,又给她喝水。 "是情绪紧张,悠然,你担心什么?" 隔了很久,悠然才说:"妈妈不要我了。" 写意无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订婚一事。 石子连忙解说:"不会不会,相信我,妈妈很快会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电话来。" "那不是很好?" "只能匆匆讲两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当机立断,匆匆更衣,与悠然到儿童医院去看门诊。 马利叫石子带着手提电话,方便联络。 经过诊断,悠然无恙。 驾车返家才七点多,服了药悠然已经入睡。 石子有点懊恼,用普通话说:"光是应付生活已经来不及,不能教你们中文功课了。" 自在十分欢喜,"我们会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学。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听得懂中文。" 自在摸着后脑勺,"是吗?" "我自此光讲中文好了。" 写意十分厌倦,"我想回香港找母亲。" 自在对姐姐说:"她忙订婚。" 写意有点生气,"我们肯定也有权用她的时间。" "孩子们孩子们,冷静一点。" "我要与爸面谈。" 石子劝:"他工作极忙,请勿骚扰他。" 写意怒说:"忙忙忙,那么忙,何必把我们生下来。我们还小,我们需要家长在身边。" 石子正教马利炖牛乳蛋给悠然吃,一听此言,吓一大跳。 "这……"石子不知怎么劝才好。 写意说:"我这就去打电话。" "待天亮了再说。" "不,他是父亲,他活该半夜给子女吵醒。" 可是电话拨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来接听,惺松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写意充满狐疑,"你是谁?" 那位女士也生气,"你又是谁?" 写意直认,"我是何写意。" 那边惊讶万分,"写意,我是祖母,你们怎么了?没事吧?" 写意还得掉过头来安慰老人家,"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记算好时差。" "你爸没与你们联络?" "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声音。" "写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挂上电话,气也消了,只会得坐着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许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担,从小学习大有益处。 悠然醒了,写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个人在后园练投篮,百发百中。 一个小孩,一个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换上球鞋,打横窜出抢去他的球,一扔,进篮,自在双目发光,没想到保姆会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拧,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发,在空地上较量起来。 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时鼓掌。 三十分钟过去,石子笑着举起双手投降,自在高兴感动得过来拥抱石子。 马利大声说:"吃西瓜。" 大家捧着西瓜狂吃。 淋浴后自在乖乖坐着学中文。 他也明白,你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你要的什么,这位保姆,算是公正严明,他不会吃亏。 石子稍后同马利说:"私家泳池私家球场私家花园,都没有机会同街外人接触。" 马利答:"可不是。" "他们母亲通常带他们参与些什么活动?" "极有限的活动,何太太从不流汗,亦不高声说话。" "啊。" 流汗确是麻烦,衣服需从头到脚换,人也得从头到脚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热水不必付钱,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库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么好东西,她也吃什么,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电话。 分手后似已十年,石子微笑问:"生活还好吗?"语气中凄酸之意滤都滤不掉。 "我已辍舞。" "好!"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数年前我同你怀着希望出来——" 石子接上去,"此刻只要能解决生活问题——" 碧玉道:"已经比很多人好,你见过那对姓黎的夫妇。" "是,很不幸。" "迟一步而已,预计四千人中约有一千人将被逐出国境。" "碧玉,我也有想过,真待不下来,回去也算了。" "可是,亲友都以为我们在这边发了财掘到金矿。" 石子说:"也别去管这些了。" "怎么不管,热嘲冷讽,怎么受得了,你以为像加国,各人管各人的事,谁要是讲是非,会被人看不起,上海挤着千多万人,天天准碰上百来个熟人,'咦,你怎么回来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嘘暖问寒,确难消受,况且,回去也没有路走。" "走投无路是真的。" "连我爸都在学做生意了。" 石子吃惊,"他一辈子拿手术刀,做何种生意?" "卖健康食品,有一只茶叶,吃了会减脂肪,又有一只奶粉,吃了会增加体重。" "他有本钱?" "我给他汇去的。" 石子颔首笑道:"碧玉,你几时衣锦还乡?" "储够钱派街坊时自然会回去。" "我们一起去!" "好。" 到底年轻,两个女孩子咕咕咕笑起来。 半晌石子问:"那人对你如何?" 碧玉不愿回答,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过女友,不要在闲谈时说起他。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碧玉有点无奈,"我不是时时有空。" "时间允许,拨个电话来。" "石子,你自己当心。" 石子恻然,真的,天与地那么大,她们所有的,也不过是她们自己罢了。 电话嗒一声挂断。 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何四柱都没有出现。 石子已与三个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她成天说着普通话,现在连马利都会中文食物名词:"晚上吃面面,还是吃饺子?" 何四柱拨电话来,孩子们只是例行公事轮流去聊几句,丝毫不见热情,可是芝麻绿豆之事,统统向石子报告。 一日中午,石子带孩子们到快餐店吃薯条,小悠然走得急,一绊,汽水倒泻在地上。 石子立刻说:"不要紧,慢慢来。" 伙计即时前来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经有洋童齐齐笑,"——看那中国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对那几个孩子说:"她同你一样,是加拿大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嗯,红头发,是爱尔兰吗,现在你们都是加国公民,明白吗,你老师与你母亲没教你吗?" 那几个孩子愣住,连忙低头吃汉堡。 写意第一个双目露出钦佩的眼光来。 自在轻轻说:"你站起来为我们。" 石子低头说:"我的涵养工夫不大好,专门会计较。" 悠然说:"谢谢你石子,谢谢你。" 自在进一步要求,"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 石子举起双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训他。" "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 "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 "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们一起笑起来。 "石子,你值一百万。" "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第8章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已经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说,"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 "我可以帮你吗?" 石子说得更浅白,"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麦志明很有耐心,"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 "我叫计程车好了。" "那多么浪费。" "不要紧。"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你是土生儿吧?" "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 "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 "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缘何长嗟短叹。" "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 "呵,你尽管叹息吧。" "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为何离开呢?" "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 "那么,必需付出代价。" "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 麦志明却说:"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你这人,顶有意思。" 麦志明笑,"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 石子抗议:"我从不自觉长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 麦志明看着她,"我们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后修冷气,打对折。"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何先生你回来了。"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第4章 梳洗完毕到楼上一看,马利正准备早餐。 这个菲律宾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着钟, 时间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个起床。 "爸爸来了。"声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过几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或者你可以问问他。" "不,石子,你替我们问。" "悠然,你家里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楼来,"什么事?" 马利连忙递上一杯香喷喷的黑咖啡。 "谢谢你,马利,这就救了我的贱命。" 石子与马利均骇笑,这个人要求那么低。 悠然坐在父亲怀里吃手指。 石子不禁问:"何先生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是个运程欠佳的建筑师。"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有本事还抱怨?" "有运气的话早就退休了,还来回来回那样跑?" 一会儿写意与自在也下来了。 何四柱说:"一起去吃点心。" "不不不,"写意第一个摇手,"太吵大挤,我又怕吃牛的胃,鸡的脚, 鸭的舌。" "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们到旧金山去旅行。" 写意忽然说:"爸,我发觉你怕这个家。"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何四柱搔着头皮,"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到处乱跑,睡得最好是在飞机上, 坐在家中沙发真觉空虚,这样吧,我们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马利,你们也 去。" 石子立刻说:"我不行,晚上还要上班。" 何四柱见乏人响应,颓然喝咖啡。 写意说:"享受悠闲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经忘记什么叫悠闲。 自在说:"爸,你可以送我去医院探同学。" "他怎么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电疗。" "好,我们买了礼物去探访他。" 何四柱到书房去写支票给石子及马利。 "数目不对。" "呵那是加班费。 石子点点头,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觉得这个家不甚像一个家吧?" 石子温和地答:"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温埠许多新移民家庭都如 此。" "我这个家连女主人都没有。" 石子不予置评。 何四柱问女儿:"你们二人有什么节目?" 悠然一定是跟着爸爸,写意表情有点着急,她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定是约 了仲那。 石子说:"写意与同学有节目。" 何四柱即刻问:"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别转头笑。 这样时髦能干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亲,居然也婆妈起来。 何四柱咳嗽一声,半晌,才说:"把朋友也叫来,一起行动吧。" 写意说:"车子哪里坐得下。" "我有一辆吉普车,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圆场,"让写意自由括动吧,不然她就不写意了。" 一起买了礼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学,在医院逗留半晌,石子庆幸有健康即 拥有世上最大财富,然后到游客区逛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学。 洋女生悄悄问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东家。" "管他什么身分,"洋女笑,"这么英俊的男生,抓在手里再说。" 石子十分震惊,她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他有三个孩子。" "又怎么样?我肯定他也有护照、金钱、安全感。" 石子抬起头,看着何四柱,仍然觉得没有可能。 晚上,在福临门,老板娘过来闲闲搭讪。 "星期天也不休假带孩子?" 石子跳起来,"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议。 "谁叫你们长得那么触目。" "是,他们一家相貌奇佳。" 区姑娘笑笑,"那何某,他不适合你。" 石子摆摆手,"你误会了,我从未有非分之想。" "石子,香港人心思复杂,面数太多,不是理想对象。" "多谢指教。" "千万不要无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 "这我明白。" "那个麦志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乐茶饭,一夫一妻,生活单纯, 必定愉快。" "是区姑娘。" "你切莫忠言逆耳,这番话,我也不是逢人必说。" 石子唯唯诺诺。 自然,区姑娘并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欢麦志明,只不过认为麦志明比较单纯,大概会适合 石子。 石子对这番好意心领。 她对未来对象的职业并无憧憬,但不希望他们是蓝领,他们的手指甲缝子 里总有刷不掉的黑边。 就连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只小刷子把手指仔细刷一遍,并且把指 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区姑娘扫了她的兴,整晚她都不出声。 一早,自在同石子说:"你见过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 "他怎么样?" "他说电疗后头发会掉光。" "是,但痊愈后头发会长回来。" "肯定?" "有许多先例,这是事实。" "他一定会好吗?" 石子不敢回答,"医生怎么说?" "医生与你一般模棱两可。" 石子不出声。 "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来加拿大读一年级,不会讲英语,老师与同学 都不大理我,只有摩根陪我说话。" 第9章 "他真友爱。" "我认识他已经四年。" "你有什么主张?" "假使他掉光头发,我想剃光头陪他。" 什么?石子瞪大双眼。 自在低下头,"我的头发很快会长回来,希望他的也会。" 石子感动了,鼻子有点发酸,没想到黄口小儿也这样讲义气。 "学校会准你剃头吗?" "我会与老师说明。" "我支持你,自在。" 自在高兴起来,"真的,石子?那么,在我爸妈面前,你可会为我讲话?" 石子搔头皮,"你爸处没问题,可是,我从没见过你母亲……" 自在颓然,"她?她根本不会再来了。" 石子见这孩子如此难过,一时情急便说:"好,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们从前的保姆好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优点。" "不,我们一年换好几个保姆。" "说不定我也只能做一个暑假。" 自在吃惊,"你要往何处?" 老实说,石子也不知道,看来她已注定还需飘泊一段日子,等毕了业,找 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说,便答:"我还在读大学,暑假过后,我白天要回到学校 去。" 自在大吃一惊,"这只是你的暑期工?" 石子点点头。 自在愣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跑回楼上。 石子在身后叫都叫不住。 追到楼梯口,看见悠然,她叫石子,"姐姐哭了一夜。"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什么?" "她的爱人好像出了问题。" 石子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爱人,是朋友。" 悠然说下去:"对,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 好讨厌的家伙。 石子推门进去。 是哭过了,不过没有小悠然形容得那么厉害。 石子闲闲说:"等你一起去科学世界玩呢。" "我才不要去那三岁孩儿耍乐的地方。" 石子忍不住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写意眼泪泉涌,"我们不再讲话,我们已经告一段落。" 石子微笑,语气完全像大人一样,七情六欲式式俱备,事实上她连养活自 己一天也做不到,少年人! "如果不妨,大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这时,悠然示意石子走到窗前。 石子轻轻掀开窗帘往园子里看去,只见那叫仲那的男孩坐在脚踏车旁等候。 石子感动了,这就是初恋吗?六十年后,当写意白发萧萧,她还会记得这 个七月早晨,他在玫瑰花圃旁等她的消息吗? 此刻园子里吐露鲜花的芬芳,那男孩子大抵也不会忘记这么一天吧,将来, 在他最苦闷的日子里,他会想起今天,因此他不致堕落。 而石子她便是证人。 一时石子说不出话来。 写意发觉室内有异常的沉默,她自动走到窗前,也看到了仲那。 石子给写意一个眼色,写意连忙套上衣服,奔下楼去。 适才说的"不再讲话……告一段落",完全一笔勾销。 石子正在替这小两口子高兴,忽然听得身后冷冷一声:"石子,我有话同你 说。" 石子一回头,看到何四柱站在身后。 "石子,那外国小子是谁?" "写意的朋友。" "我家女儿不到二十一岁不准与异性来往!" 石子反问:"二十一?" "好,十九。" "十九?" "好好好,十七,这是我的底线。" "十六岁都可以拿驾驶执照了,她到哪里去,你根本管不着。" 何四柱指着石子,气忿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 石子摊摊手,"你那么少回家,一到家就干涉他们生活上自由,你想孩子们 会怎么想?" 何四柱骤然静下来。 "别担心,我信任写意,我见过那洋童仲那,他很有礼貌,住这附近, 又是同学,有据可查,不见得是下流人,你可千万别用铁腕政策,写意这种年 纪,心灵十分脆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走向不归路。" 何四柱颓然坐下。 "我知道一个父亲的焦虑。" "可是你不同情我。 "但那是做父亲必需付出的代价。 何四柱用手捧着头,过一刻才说:"那外国男孩叫什么?" 石子劝:"人人都是加国居民,谁也不是外国人。" "请他进来喝杯汽水。" "这就是了。" 何四柱叹口气,"石子你深明大义。" 石子笑笑,"那还不容易,我又不是写意的父母。" 何四柱一愣,继而苦笑。 石子同悠然说:"去请仲那进来。" 悠然忽然说:"我也有男朋友。" "是吗?"石子做讶异状,"那你也可以请他来吃下午茶。" "下午茶恐怕不行。" "为什么?" "他妈妈限他打中觉。" "去去去。" 写意与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阳光在他们头发上映出一道金边,此情此 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与写意相信经已言归于好。 石子找到孵在飞机模型堆里的自在。 自在抬起头来,继续话题:"石子,认识过你,已经很高兴。"十岁的他忽 然看开了。 "是,人应该随缘。" "随缘?" "对,即是凡事不要勉强。" 自在大喜,"那,我就不必勉强自己去做功课了。" 石子啼笑皆非。 她说:"我也会不舍得你们。" 自在掉过头来安慰她:"你可时时来探访我们。" "我希望可以。" "今天炒个粗面给我吃吧。" "没什么困难。"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观理智,实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书房。 "你几时开学?" "九月十二。" "届时要给我们推荐一个好的全职保姆。" "到时才算吧。" "你呢,你可会考虑留下来?" "我要读书,焉可分神。" "你确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石子微笑,"比那更多,书中有我的香格里拉。" "我妒羡你的纯真。" 石子听出他的口气并无讥讽之意,故但笑不语。 "我祝你成功。" 石子仍然微笑。 "何家会支持你。"看样子并非空泛的应允。 石子动容,"谢谢你们。" 何四柱说:"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年自己出来闯的岁月。"他叹口气。 石子扬起一条眉毛,他闯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吗? "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因此永远不晓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几许节蓄才 足够生活,是以埋头工作,不敢离开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许多,但也不敢抱 怨。" 他一贯如此直爽,石子认为难得之至。 听了这话,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后尘才好,否则除却金钱之外 一无所有。 随即又讪笑自己,石某有什么资格学何四柱?这种不自量力的焦虑简直多 余。 何四柱说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认生活失败,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 死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 石子温婉地说:"我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阅报章杂志中成功人士 访问,还没有你一半成绩。" 何四柱露出一丝笑,"真的吗?" 石子开解他:"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没有几段幸福婚姻,好几次我 想,呀,这真是一对壁人,转瞬间已经离异。"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们。"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么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关怀他们,只不过没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们在这方面至 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贴身膏药,直至他们长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脚 踢开。" 何四柱讶异,"石子,你的话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较多话。" "这样吧,石子,趁这段时间,帮我物色一个保姆作为你的承继人。" "喔唷。" "过两日我又要动身,你有什么叫我带往上海,快去采购吧。" "是是是。" 想到母亲,心里一阵温馨。 上海什么都有,可是上等货色贵不可言,石子买了两双鞋子一件大衣,不 好意思托带太多,终于又加了两瓶面霜一支口红。 真幸运,可以找到何四柱这样合理的东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书,然后到福临门捧盘 子。 不不不,那也太惨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时已够,不该做非分之想。 石子访问三个孩子,想知道他们希望什么样的保姆。 写意说:"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说:"肯定要年轻的中国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着不 动,要什么尽叫我们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第10章 石子骇笑,有这样的事。 悠然说:"太年轻也不妥,一天到晚打电话,记得珍珠吗,同她说话,她都 不挂电话,只按住话筒,与我们说几句,早上又起不来送上学。"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说:"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个。" "可惜硬是要我们学中文。" "多学一样工夫傍身,受用不尽。"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们三人自有父亲的产业傍身,胜过盔甲刀剑。 "可是那么难学,又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没听见你们抱怨英文?" 写意笑不可抑,"不学英文,难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学法语?" "法文美丽动听,又够潇洒。" "但你们是华裔。" 写意问:"为什么华裔人士有那么多责任?" 电话铃响,石子去听,"何宅。" "有无一位石子女士?"声音陌生。 "我正是。" "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你可认识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请你速来本那比医院。" "发生何事?" "她遭人殴打昏迷,我们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马上来。" 石子耳畔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头跃出来。 她吩咐马利几句,立刻赶出门。 一路上超速驾驶,经公路直抵医院。 抢进病房,发觉碧玉已经苏醒,女警正在录口供。 石子听见碧玉微弱断续地说:"我不小心摔交,与人无尤。" 警察说:"女士,你不帮我们,我们无法帮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脸肿如猪头,眼角嘴角都有缝针痕迹,那人心狠手 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哗一声冲到脑袋,涨红了面孔,激愤莫名,她握紧拳头。 女警不得要领,见到石子,转向石子问话。 石子说出已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孔碧玉,"发生什么事?" "孔女士'摔交'受伤,欲赴医院疗伤,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厦电梯 大堂昏厥,由司阍报警。" 石子不响,握紧碧玉的手。 "两位女士,最好是与警方合作。" 女警离去。 石子低声问:"谁,谁做的?" 碧玉闭上双目。 "说出来,不然还有下一次。" "给我一支烟。" "医院里不准吸烟。" "那么酒,给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谁?" 碧玉不语。 "是那个人吗?" "别乱讲,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独身女失踪,一年后头骨被人弃置在马路上,这个城市也有 它的阴暗面,让我帮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帮我,石子,你泥菩萨过江,如何帮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间,多年委屈积聚到心头,她忍无可忍缓缓流下热泪, 她伏在碧玉身边,哭出声来。 碧玉轻轻说:"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 了。" 石子抹干泪水,仍想鼓励碧玉几句。 "回去吧,我过两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谁。" "千万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来,脱离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牵牵嘴角,"到何处去?福临门、大上海,抑或是麦当劳家乡鸡, 还是与你一样,替人做保姆带小孩打理家务?" "我们会出头的,碧玉,我们会出头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尝不是,但是我不能功亏一贯。"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会杀死你。" "不会的,杀人偿命,他懂计算,还有谁的性命比我的贱。" "碧玉,现在你气馁,醒了你会好的。" 她别转面孔,像是累到极点。 石子只得告辞。 女警在病房门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说什么?" 石子摇头。 "你可猜到是什么人?" "我亦不知。" 女警无奈,她已习惯这种困难。 石子离开医院,一看时间已到,只得直赴福临门开工。 就是那日,她叫开水烫到脚背,痛入心扉。 回家脱了袜子一看,只见一串水泡,破了,一个个血红的小洞,她敷了药, 忍痛入睡。 半夜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 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 地道长且窄,闷又热,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掀开胶布视察伤口,信不信由你,鲜粉红的新肉已经填 满疮疤,生命力竟这么强!石子惆怅,看情形那条地道会有机会凿穿,她在等 待第一线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刚巧碰到她出院。 一辆黑色麦塞底斯来接她,司机替她开车门,工人扶着她进车。 就在关车门该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摆摆手,上车去。 脸上尚未拆线,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强力胶黏上,裂痕处处。 车子绝尘而去,石子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转头离开。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聘请保姆,前来应征的人相当多。 每位拨出时间来见工的人均获五十元车马费。 石子选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选人。 何四柱说:"我要走了,你负责约见吧。" "什么?" 何四柱说:"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这责任背上身。 孩子们仍不习惯父亲来来去去,懊恼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电话,那边忽然问:"你是谁?我听到你的声音多次 了。" 石子奇问:"我是何家保姆,阁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们的母亲。"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这就去叫何小姐。" "慢着,你是几时来上工的?" "才个多月,曹小姐。" 对方见石子十分有礼,警戒之心也就减低,"孩子们好吗?" "还好。" "叫写意来。" 石子立刻去唤写意。 大小姐正在画水彩,立刻放下画笔取过电话与母亲说起来。 石子当然甚有感触,人人有不同命运,曹女士恁地好运,不但完全毋需理 会三个孩子饮食起居,离婚之后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别忘了,她已另结新 欢。 运程苦差些,拖着几个孩子,又离开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叹口气,不用想那么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任何时间,电视新闻片上都有难民扶老搀幼离开家乡逃避战争寻找生机, 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鸿,就认为目前生活仍算不错。第5章 每天见一个应征人。 石子颇为刁钻,把时间约在早上八时半,她想知道应征人是否能够准时。 第一位面试者迟到十五分钟,一进门便抱怨地方难找,自称是刘太太。 真实年龄肯定比说的三十岁起码要大十年。 那不行,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蛮力。 事实上任何工作都讲力气,你看外科医生动辄站着五六个小时做手术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聪明,要是东家的条件不适合她,她又何必听东家噜苏。 石子带她下楼看地方。 那刘太太说:"唔,窗户是小一点。" 回到会客室,她又道:"我绝不负责洗熨煮,这里自有菲律宾人。" 石子十分困惑,"那你做些什么呢?" "我看管孩子呀。"理直气壮。 石子发觉已经上当,不动声色,付她车资,推说改天同她联络。 那刘太太:"我曾是湖南省医院的护士长,我有证书,你要不要看?" 石子把她送走。 马利机灵地吐吐舌头。 石子搔搔头皮,"唏。" 马利笑,"以前何先生也觉得头痛。" "她应当先要求看孩子呀。" "孩子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来支薪水。" 石子不语。 马利又说:"我有朋友在华人家庭做,那对夫妻的女儿是领养儿,从前,用的保姆来自中国,对那孩子不好,说非亲生,不用尽力。" 过半晌石子说:"我也来自中国。" 马利坦白说:"由此可知到处有好人。" 石子开心,"我很高兴你那样想。" 她们俩相当投机,合力把这个家搞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来的应征人说会英语,其实不会,说会开车,其实也不会。 年纪外型合适,石子正欲与她说几句,她手提电话响了,原来家中有幼儿,发生一些事故,需要赶回去。 石子否决了她。 她不会尽心尽意为东家服务,在这里的八小时将不住牵挂自己孩子,无心工作。 石子窃笑自己的要求与一般资本家同样刻薄,所以,一有机会,人性最坏的那面自会暴露。 第11章 马利参予意见,摇摇头,"不妥,心不在焉,意乱心慌,家庭有问题。" "真没想找一个保姆那么难。" "若不坚持要华人,我自有姐妹。" "我同何先生说说。" 马利洋洋得意,"我的朋友吃苦耐劳,不少是大学生。" "只要对孩子好就可以。" "你把他们三个说得似孤儿。" 石子苦笑,"昨天那位,自称太太,此地打工,我们连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们天天拜见这位太后。" "这倒也是。"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与姐姐不知争什么东西,生了气,躲到主人房不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石子并没进过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间去。 可是教琴老师已经在楼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唤悠然。 一推开主卧室,她愣住。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睡房,家俱简单、四周围空间足够踏脚踏车。 悠然躲在衣帽间。 那间房间面积足足有两三百平方尺,挂满各式女服,鞋子一层层分颜色放得整整齐齐,像鞋店的陈设。 马利笑,"来,来看浴室。" 浴室用淡绿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镜子,大窗对牢海景。 石子觉得像煞荷里活电影布景。 她去唤孩子:"悠然,教琴老师在等你。" 悠然在丛丛绫罗绸缎中间哼说:"我不出来。" "不要叫人等,那不礼貌。" "我不理。" "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讲规矩。" 悠然掀开重重衣料走出来,流着眼泪,"我不要再做写意的妹妹。" 石子叹口气,那还不容易,将来长大后各人自扫不就完了,最惨是她,心情欠佳之际连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拥抱悠然。 "来,下楼去。" "我憎恨小提琴。" "胡说,学会一门乐器,将来娱己娱人,不知多开心。" "你会吗?" "我哪有资格学。" 悠然怪同情,"石子,你好像什么都没有。" 石子却不自卑,"不见得。"她摊开双手,"我有一双手,这是最宝贵的资产。" 她拖着悠然下楼去。 隔很久才同马利说:"一个人要那么多衣服鞋子来干什么?" 马利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而且,那些衣物也并留不住她。 是夜,麦志明到福临门来吃饭。 石子帮他点菜。 "蒸一条鱼,炒一个鸡丝豆苗,喝一碗白菜汤,如何?" "加一个虾仁炒蛋。" "今天倒有空。" "来看看你。" 石子脸红了。 麦志明也腼腆,"我姐夫怪我不加把劲。"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可不是,硬是鲜花糖果礼物进攻,没意思,他也从来没那样对过我姐姐。" 石子觉得好笑。 "你瘦了,石子。" "不要紧,我是钢条。" "我愿意供你读书。" "我知道你有此能力。" "毕了业,随便你做什么,我不会干涉。" 石子笑笑,"讲得太远了。" 老板娘走过来,眼睛瞄着石子,"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就追求麦志明。" 麦志明欠一欠身,"老板娘太谦虚了,年轻十年已经可以。" 石子几乎喷茶。 区姑娘不以为忤,"石子,手快有,手慢无。" 麦志明笑:"我妈说先订婚也可以。" 石子给他上菜,"多吃点,身子最重要。" 麦志明伸手过来接饭碗,石子目光落在他手上,指甲缝果然留着黑边。 石子转过头去,暗底里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神经之处,她就是放不下这一点。 也许,若干年后,她会后悔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这算是好机会?当然是,有人愿意帮她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学费,还不算是机会? 麦志明有心找对象结婚,一定可以找得到,条件比她石子好的女子多的是。 石子转到厨房去继续忙。 这间小饭店是很多人的一生,但石子总希望跳出去。 这不是野心,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比较好一点的出路。 有同学家里做餐馆生意,他还是小开,可是心痛恶绝地说:"三不做,一不做汉奸,二不做毒贩,三不做餐馆。" 由此可知恨到什么地步。 他青年期被父母逼着在餐馆帮工,一天做十八小时,苦不堪言,发誓毕业后永远不做这一行。 麦志明等石子收工。 "我想请你到我家来看看。" 石子婉转地说:"我只得二十分钟。" 麦志明很大方,"可以。" 公寓在市中心西边,门开进去,整整齐齐簇新[奇書網整理提供]两房两厅一休憩室,家具十分考究。 推开窗,可以看到一点海与山。 石子赞一句:"真能干,已经置了业。" "我还有其它物业。" "人要自己争气。" "石子,如果愿意结婚,公寓送给你。" 当然是同他结婚。 "石子,你可以想一想。" 石子笑笑,"我还以为结婚前要彼此认识了解。" 麦志明极之干脆,"你别是看言情小说太多中了毒,家祖母与家母都是盲婚,均白头到老,给我印象深刻,何况,我对你不是不了解,你是个好女子。" 石子说:"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麦志明笑笑,"我既有人保,又有铺保,稳如泰山,你还想知道什么?" 石子笑,"譬如说,你喜欢哪种乐器?" "我不喜欢音乐。" "又譬如说,你可喜欢雨天。" "无所谓,我可以备伞。" "又譬如说,你可有观察休梅克李维慧星撞木星事件。" "听说过,对地球没影响就不相干。" 石子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考虑完毕,告诉我。" 石子微笑,"有时限吗?" "有是有的。"他心中有数。 限期大概是直至他看到更理想的对象为止。 石子忽然问:"你看中我什么?" "你长得漂亮。" 这种赞美谁不爱听。 "特别是你的眼睛,好像有许多心事,近日我总是无故想到你双眸,有时正在修机器也会暂停。" 石子有点感动。 "还有,我喜欢你的性情,老板娘与姐夫都说你十分懂得忍让,对客人和气,有人上门来只吃一碗面你也殷勤招呼,我觉得你会对我亲友也一样好。" 石子讶异,他并不是个粗人,他观察入微。 "不,"石子谦逊,"我吃软不吃硬,不识事务不会转弯,这是我至大缺点。" "我会,我可以帮你。" "麦志明,你是个好人。" "晚了,不如在这里睡一宵,我且回父母家借宿。" "这不大好吧。" 麦志明坦率地说:"你又没家,回山上那是何宅的工人宿舍,我想起都替你委屈。" 石子低下头,十分唏嘘,"无功不受禄。" "你果然有缺点。" 石子也笑了。 "来,我送你。" 回到何宅已经深夜,汽车引擎声想必骚扰到邻居,石子有点不好意思,她根本不是这里的居民,她作息时间同他们不一样。 抬头一看,月亮很高很亮,石子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母亲怀中,由母亲把着她握着笔的手,一笔一划写"我是一个好宝宝",画人的面孔五官,画帆船灯塔海水,画太阳月亮星星。 石子十分心酸。 倘若嫁给麦志明,马上可以把母亲接出来过安定的生活,为什么不呢,倘若真的过不下去,不妨离婚。 待她慢慢挣扎出身,母亲怕要老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 时间真是人类最大敌人。 快,速速决定,趁这个暑假,结婚,替母亲办申请来加、成家,接着回学校去读完全程。 一个人撑了千多个日子已经累了,有主人房不住为什么要睡在工人房? 这种气争给谁看,连石子她都不要看。 她才叹一口气,天就蒙亮了。 夏季,天亮得早,四五点已露鱼肚白。 弄得不好,这个冬天,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 石子被自己逼得流下泪来。 幸亏此刻她还年轻,一宵不眠视作等闲。 马利先看见她在园子里淋玫瑰花。 "石子,石子。" 石子抬起头,"什么事?" "太太昨夜打电话来说,明天上午来看孩子。" 石子只得应一声。 马利吐吐舌头,"今日我得把制服取出熨好。" 石子不以为意。 在早餐桌上,写意告诉石子:"妈妈经温哥华到三藩市办事,顺道来看我们。" 悠然问:"见妈妈,该穿什么衣服?" 孩子的天性就是这样,妈妈成天在家,他们把她当老妈子,妈妈不大理会他们,他们把她当贵宾。 再进一步联想,大人也还不是一样脾气。 孩子们非常兴奋。 第三个来应征保姆的人给石子很大的意外。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英俊的金发蓝眼年轻人。 石子立刻说:"你弄错了,我们聘请保姆。" 第12章 "我知道,你又没订明性别。" 石子答:"我们只在中文报上刊登广告。" "我稍谙中文,愿意在华裔家庭居住学习。" 石子讶异得说不出话来,"请进来喝杯茶。" 那年轻人说:"你不会有性别歧视吧?" "外头工作真的很难找?" "皆因我无一技之长。" 石子心惊,她也没有。 "有没有想过男性保姆的好处?我孔武有力,可以保护孩子,我驾驶技术高超,还有,我刻苦耐劳。" "我们得考虑一下。" "你是这里的管家?" "可以这么说。" "主人呢?" 石子不想说太多,"有事出去了。" "我可以试用。"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 年轻人很惆怅,"看情形我又得回到街上去派单张。" 石子惊问:"那是你此刻的工作吗?" "正是。" 石子又问:"你的中文自何处学来?" 半晌他说:"我的女友是华裔。" 石子点点头,"我们会通知你。" 这个家只有妇孺,怎么可以放一个男人进来做保姆,此人异想天开,脑筋有毛病。 请走了他,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马利过来加插意见:"若真要请男工人,同时用两夫妻比较好。" 她把一张电传交到石子手中。 是上海来鸿。 石子连忙细阅,母亲这样写:"鞋子等物收到,来人何先生,是你的朋友吗,彬彬有礼,十分和气,他并嘱我即时写此便条,交予他回公司电传给你,好叫你放心,真是周到,我另有信稍迟寄上。" 石子深深感动,没想到那么忙碌的何四柱会亲力亲为,他真的把她当朋友。 马利问:"家里有好消息?" 石子点点头。 马利说:"我也最希望听到家人平安喜乐。" 没想到她俩同病相怜。 马利又问:"水灾离你家近吗?" "那不是我家那个省,那叫广东。" 马利说:"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灾情惨重。" 自在下楼来,斟一杯果汁,对石子说:"彼得海菲的祖父教他骑单轮脚踏车。" 石子一怔,"他打算加入马戏班?" "不,但看上去有趣极了。" "一点实际用途也无。" "可是祖父整个下午与他耗在一起聊天、练习、吃冰淇淋。" 石子终于说;"我明白。"他希望有人陪。 自在叹口气,"我们一个亲戚也见不到。" 马利插口:"你们三姐弟已经算好,不少移民人家才得一个孩子,岂非更加孤清。" 自在托着头,"路加的父亲趁暑期教他做木工。"十分没精打采。 "你妈妈明天要来了。" "呵是妈妈,"并不如写意与悠然般兴奋,"总是吵架。" 石子笑,"不会的,你爸不在,一个人吵不起来。" "明早石子开小巴士去接飞机。" 石子意外,"我去?" "只得你有驾驶执照,司机暑期放假。" "呵,这样呀。" 石子也有点好奇,她不介意第一时间看看这位前任何太太真貌。 那天晚上,福临门有两桌客人兴致特高,坐着不走,石子只得留下侍候。 那是一顿饯别宴,有人回流,朋友送他,天南地北,一谈不可收拾,历代华人的颠沛流离,令得他们感慨万千,白酒开了一瓶又一瓶。 结果在一点多才散席,给了石子丰盛的小费。 石子在收拾桌子时突觉头晕,连忙靠往墙壁,稳定脚步。 糟,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身体出毛病。 区姑娘见到,放下账簿,"你怎么了?" 石子叹口气。 "任你是铁打也会吃不消,可是熬出毛病来了?" "天气热,许是中了暑。"石子万分懊恼。 "小姐,快快同我回去休息,有势不可盛撑。" 石子点点头,"区姑娘,替我刮刮瘀。" "现在哪里还作兴这个,明早去看医生是正经,回家先服两颗阿斯匹灵。" 一路上石子己觉胸口闷、头痛、眼花,回到何宅,一进房,就呕吐大作。 连忙服药倒床上闷睡。 英雄只怕病来磨,明天且非起来不可,她这种用力气换饭吃的人,健康确是一切。 第二天闹钟一响,那铃声直似催命符。 石子还是起来了。 马利一见她便说:"你身体不舒服?" 看得出来,脸色发青,眼圈青紫。 "你不如告假吧。" "那不好,今日有许多事要做。" "的确是,你且试试,吃不消了由我顶上。" "好的,要不要先做一锅粥给太太到埠喝?" "不用,太太不爱吃中菜,我先做碗清淡的通心粉给你吃才真,饿着你更无力气。" 石子好生感激。 孩子起来了,忙着沐浴更衣,写意与悠然终于挑了水手装穿:"妈妈喜欢蓝色。" 赶得出门,车驶在公路上,石子已然一身冷汗。 马利细声问:"你怎么样?" "还可以。" 其实已需咬紧牙关。 飞机准时降落,可是一行五人在候机室等了近两个小时,一定是过关时行李出了问题。 石子虚弱地靠边站,只望这位曹女士早点出关,她快撑不住了。 终于写意欢呼一声,"妈妈来了。" 石子勉强笑着走过去。 只见一高大靓妆少妇紧绷着脸与三个孩子寒暄,一边吩咐马利做这个做那个。 忽然想起,"保姆呢,她没来?" 石子连忙说:"我在这里。" 那曹女士目光凌厉,上下打量石子,"你是保姆?既然是工人,为什么不穿制服?" 说的是英语,人人听得懂,石子愣住,涨红面孔,到这个时候才明白马利一早把制服取出熨好的原因。 一上来便受了教训,胸口更加闷郁,石子一声不吭,帮手拎起行李往外走。 那曾女士头也不抬,"速速把车开过来,我们在这里等。" 石子连忙奔过停车场去取车子。 孩子们叽叽呱呱围住妈妈说个不休,根本无暇理会其它的事。 石子到此际才明白什么叫作盛气凌人。 她长长叹息一声,忽然发觉脸上冰冷似爬着条西瓜虫,一摸,却是眼泪,不禁讪笑自己无用:石子石子,发半度烧,被闲人说两句,就眼泪鼻涕的了?太软弱啦。 连忙把车子开过去。 她先帮马利把几大箱衣物抬上车。 未料到曹女士怒不可抑,"保姆,弟弟头发剃成这样,是你的意思?" "不——"石子转过头去,只看到利剑似目光。 "幸亏放暑假,不然刺成光头,怎么去上学?" 石子看着自在,盼这孩子帮她说出真话,可是自在很明显怕他母亲,在一旁尽搔头。 石子忽然笑了,这便是人性。 正在尴尬关口,有一个声音见义勇为:"太太,事情是这样的,自在有同学患癌接受电疗后脱发,自在与其他男生便剃头支持。"是老好马利。 曹女士厉声道:"无聊!" 石子不再言语,将车驶回何宅。 到了山上,石子又帮马利提箱子。 马利说:"不用了,由我来,你去休息吧。" 石子眼前金星乱冒,喘息着进房,挨床坐下,只觉像要倒地不起。 可是那曹女士追着下楼来,"保姆,你生病?是什么病?别传染给孩子们才好,喂,你快回自己家去病!" 石子撑着抬起头来,她一定要看清楚这位太太。 只见曹女士长着一张圆脸,眼睛炯炯有神,高鼻子,相貌堪称秀丽,不知怎地,性情却如此刻薄。 当下石子轻轻说:"我马上叫朋友来接我走好了。" 曹女士满意了,别转头蹬蹬蹬走上楼去。 马利过来默默握住石子的手。 "没关系,我会没事的。" 石子想一想,打了一通电话给麦志明。 小麦说:"我十五分钟到。" 石子坐在门口石阶等他。 半晌,自在出来了,"对不起石子。"他低着头。 "没问题。" "我——"那孩子有点羞惭。 石子打断他,"我明白。" 无亲无故,犯不着动气。 麦志明的小吉普车赶到,他跳下车把她扶上车,一言不发把车驶到医生处。 诊了症,取了药,再把石子送到公寓中。 "你好好养病,我不怕传染。" 石子忽然拥抱小麦,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真不错。 麦志明黑实的脸上洋溢着一层晶光,"你且睡一觉。" 石子昏昏睡去。 麦志明在一角看着她呼吸均匀,放下了心。 他到附近超级市场买了佐料回来煮了一锅粥,两个多小时过去,石子仍然未醒,他有工作要赶,只得留下张字条外出。 石子这一觉直睡到黄昏。 醒来之际,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耳畔像是听到弄堂小贩叫卖蓝花豆腐干之声,肚子有点饿。 她撑着起床,记忆渐渐聚集,呵,她叫东家的前妻羞辱一顿赶了出来。 不知倒了什么楣。 看了字条,吃了粥,心想这番不知拿什么来报答麦志明。 她拨电话到福临门告假。 第13章 区姑娘说:"小麦已经关照过了。" "够人手吗?" "你放心,你若嫁人做少奶奶去了我们也不会关门。"区姑娘咕咕笑。 石子心想,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闲气别放心上,那种人自会有报应,东家不打打西家,一份工耳。" "是,区姑娘。" "人有三衰六旺,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搁浅水遭虾戏。" "谢谢你区姑娘。" "好好休息。" 石子从来没有看过晚间电视节目,真没想到丰盛若此,美加总共三十多个电视台,中英法文都有,可是她精神不振,一歪头,又睡着了。 充足的睡眠可以治好大部分疾病,信焉。 麦志明回来,看见电视机正在絮絮细语,石子坐床上,手中捏着只苹果,睡着了。 可怜,不知累成什么样子。 这个女孩子,终有一天会飞出去,趁今日,能够照顾她,就尽一点心意,麦志明已经十分满足。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像小麦对石子那样。 他可没有自卑,他在异性堆中不知多吃香,他是蓝领中佼佼者,收入甚丰,长相也不坏,在洋妞眼中,他那张扁面孔甚为趣致可爱,可是,他立心要挑一个好妻子。 看来看去还是传统华人女性可靠,为了家为了孩子,她们愿意吃苦,不比洋女,一生气动辄带着子女一起失踪。 小麦在另一间房里睡了。第6章 第二天他起来,看到石子醒了,正在吃那只苹果。 她头发毛毛,笑容软弱,却仍然像朵花。 "好点了吧?" "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打扰麻烦你了。" "还回去何家吗?" 石子摇摇头,"都给东家赶出来啦。" "咄,那女人又不是发薪人。" "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时,忽然听到门铃声。 石子十分警惕,"你的朋友?" "不怕,我去挡驾。" 半晌,小麦探头进房门,"是来看你的,石子。" 石子讶异,谁,谁会知道她在这里。 房门推开,"石子,是我。" 石子自床上下来,"自在,是你,你怎么来了?" 可不就是何自在。 那孩子嗫嚅说:"我来看你。"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我先乘计程车到福临门,问到你在这里,又乘车来。" "这么早,福临门有人?" "有,正在等运肉车。" "自在,你找我干什么?" "石子,我对不起你,我累你挨骂,我应该勇敢地站起来把话说清楚。" 石子反而安慰他:"这种勇气不是人人有,许多成年人一生不愿承担错误,总是找别人来做挡箭牌。" "可是,石子,你对我很好。" "自在,我很高兴看到你,不过,家里知道你出来了吗?" "他们都在床上。" "我想,你还是叫他们来接你回去吧。" "反正出来了,石子,请你{奇机电子书}陪我看电影逛游乐场。" "自在,我不认为可以。" 麦志明取过外套,"我送他回去。" 自在颓然,"我不要回家。" "为什么?你有一个最豪华舒适的家。" "爸爸昨夜赶回来,与妈妈吵了通宵,我们三个害怕得不得了。" 石子一怔,怪不得航空公司的生意那么好,这班人似乎每隔十日八日便来回一次,单为着吵架也值得。 "吵累了,睡一会儿,醒了一定再吵,吵死人。" 小麦与石子听了只会骇笑。 "自在,你还是要回家的。" "你病好了就回来。" 石子看着他,"不,我辞工了。" 何自在一听,像是最后的一点点把握也没了,失声痛哭起来。 石子把他搂在怀中,内心恻然。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已是十分大的磨难。 石子取起电话,拨到何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何四柱。 "石子?昨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他还没发觉自在已经不在屋子里。 "孩子们都好吗?"石子语气十分讽刺。 "好,还好,都想你回来。" 这时,石子忽然听得一边传来写意的声音:"自在不在屋里,自在不见了!" "什么?"何四往大惊,"是否你母亲把他拐走了?" 石子对这家人的状况啼笑皆非,"何先生,自在在我身边。" 自在取过听筒,"爸爸,"怯怯地,"我出来了。" 何四柱醒觉,"我马上来接你,你在何处?" 麦志明一直摇头,这时在一旁说出地址。 "石子,你替我守住自在,我马上来。" 闹剧,完全是一场闹剧。 挂上电话,石子带着自在到公寓楼下散心,陪他说话。 "看,海鸥、浮木、沙滩,多美。" "石子,那是你的爱人吗?" "我的朋友。" "他对你很好。" "正确,若没他收留我,我恐怕会病倒街头。" "你为什么没有家?" "问得好,"石子仰天长叹,"我穷,置一个家需要许多钱。" "你爸妈没有给你一个家吗?" "他们的家在中国上海。" "叫他们搬过来。" "他们也穷,搬不起。" 自在怪害怕,"听起来穷真是不好。" 石子笑了,搂着自在不语。 一转头,何四柱带着两个女儿已站在他们身后。 写意与悠然有点腼腆,"石子,几时回来?" 石子并不怪她们,母亲与保姆之间,当然选择母亲。 石子看着何四柱,"我不做了。" 何四柱低头无语,过一会儿说:"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何先生,是我精神吃不消。" 麦志明过来说:"对面马路有间咖啡店吃欧陆式早餐实在不错,我要去开工了。" 石子投去感激一眼。 他们一行五人前去吃早餐,大人与孩子分开两桌坐。 何四柱说:"马利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过两个月到合同一满也不做了。" 石子到这个时候才说:"无论如何,骂人是不对的,下人也是人,人家只不过穷一点,也一般有自尊心,怎么见得活该挨骂呢?" 语气十分困惑,像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些人一定要骑在人家头上似的。 何四柱不出声。 "到荐人馆去寻新保姆好了。" "是,也只可以这样。" 石子见他不坚持要她回去,倒是松一口气,不过,他为何要坚持,她只不过是一个工人,哪个工人不一样。 "你总得收拾行李吧?" "待何太太走了再说吧。" "她这上下该到旧金山了。" "那好,"石子点头,"我回去取行李。"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居然吃了许多。 回到何宅,进门,全家都呆住。 只见马利哭丧着脸站在客厅中央,所有可以打烂的玻璃都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客厅被破坏得淋漓尽至。 写意头一个哭起来奔上楼去。 石子连忙跟上去,一看,幸亏孩子们的房间仍然完整。 她对马利说:"立刻打电话叫清洁公司来收拾。" 何四柱已无言语,只会捧着头坐在瓦砾堆中。 什么地方来的怒气与戾气? 不是已经要什么有什么了吗,为何还不快乐,缘何还需要破坏来发泄? 石子完全不明所以然。 片刻马利前来报告,"地库收拾好了,孩子们可先到楼下休息。" 悠然躲在一角浑身发抖,石子在这种时刻当然不能立刻走。 清洁工人来到,一看这种情形,同何四柱说:"先生,你可有通知派出所?" 何四柱抬起头来,疲倦地说:"或者我应当那样做。" 悠然一听,马上哭起来。 石子摇头,示意不可,指指悠然,叫他凡事看孩子份上。 清洁工人这才开始整理大厅。 石子问马利:"怎么发生的?" 马利答:"目中无人。" 对,眼内如果还有别人,就不会如此放肆,一定要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尊贵更重要的人了,才会恣意而行。 "也不是第一次了。"马利轻轻说。 石子忙着安抚孩子。 "让我们到海滩去玩一日,这里留给马利看管。" "好主意。"何四柱点点头。 悠然向父亲说:"你同我们一起去。" 何四柱托着头,"爸爸实在没有心情,爸爸倦了,爸爸想休息。" 悠然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孩子们一不高兴,面孔显得小小,非常可怜,这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的特技,悠然无意之中用上。 石子劝说:"沙滩上有地方可以躺着休息。" 何四柱只得点点头。 他拨了几个电话,听得出是与律师详谈适才发生的破坏事件。 石子稍后才知道,原来他考虑向法庭申请禁止前妻再踏入他家。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切目的都是要使对方痛苦、烦恼,最好活不下去。 石子一生从未那样恨过一个人,想必先要非常相爱,事后才能互相憎恨,人类的感情真正可悲。 临出门前,何四柱看到不易居铜牌,忽然怒火中烧,搬起一块大石砸过去把铜牌打烂。 第14章 石子与孩子们瞪大了双眼,随即一声不发低下头。 接着一段时间何四柱冷静下来,不说话,手紧紧拉着孩子,心事重重。 在公园逗留了个多小时,何四柱向子女说:"我实在有事待办,请你们包涵。" 孩子们只得懂事地颔首。 何四柱对石子苦笑,"人到了我这种情况,简直立于必败之地,不住要向全世界致歉,求人原谅。"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清洁公司的人已经完工,一位装修师正在记录该补回些什么器皿,人人驾轻就熟,效率甚佳。 马利过来说:"一位麦先生找过你。" 石子点点头。 不一会见,律师拎着公事包来了。 写意哭泣,"他们要打仗了。" 自在垂头丧气,"这场战争里,我们三个肯定是伤兵。" 这时麦志明的电话又来。 石子忽然觉得此君有点不识时务,她哪里有时间同他说话。 才要说不听,又想起哎呀石子这不是过桥抽板嘛,怎么就嫌他噜苏了呢。 只得跑去说几句。 "是否要我来接你?" "何家有点事。"石子支吾。 麦志明很了解,"你改变主意了。" "不,今天,只是,真的,唉。" "需要我时通知我。" "谢谢你阿麦。" 麦志明叹口气,"没问题,石子,再见。" 真是个爽快的好人,知难即退,绝不纠缠。 石子有点内疚。 何四柱在她身后出现。 "找到替工没有?" 石子摇摇头,"还没有。" "石子,请你再帮几天忙。" "这份工作比预期中复杂。" "我可以加薪水。" 石子仍然摇头。 "当作帮助朋友吧。" 石子不语。 "我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跑来探访子女,且闹出这样的事来,一闻讯我已即时赶至,她欲带孩子们到美国,可幸孩子们的护照在我手中。" 石子仍无表示,只是唯唯诺诺。 那天晚上,在福临门,石子嗫嚅地与区姑娘商量:"店铺的阁楼……" 区姑娘一愣,轻轻说:"那不是住人的地方,有老鼠蟑螂。" "我不怕,人世间到处有蛇虫鼠蚁。" "石子,小麦那里不好吗?" "不是,但——" "你不爱他。" 石子见区姑娘一言中的,如释重负,"对。" 区姑娘嗤一声笑出来,"你可爱你自己?" 轮到石子一怔,"那当然。" "千万不要想住到阁楼去。" "我明天就会去找公寓。" 区姑娘叹口气,"来,趁此刻客人少,我同你出去到街上溜达看看风景。" 福临门往前走两个街口,拐弯,就是温市著名的红灯区。 肮脏简陋破旧的酒店林立,天色尚未全黑,街上已经站满黑夜天使,形迹可疑的车子不住打圈出售毒品,警车骤然驶近,引起一阵骚动…… 区姑娘看着石子说:"我常常来观光,一分钟后我就感谢上帝当年没让我堕落到这里来。" 石子不语。 "一个女子单身在都会生活,无亲无靠,不能不小心一点。" 石子低下头。 "麦志明是盏明灯,你很需要靠一靠他这样的码头憩一憩。"区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 石子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不语。 "让我们回去招呼客人吧。" 打烊之际她拨电话找孔碧玉。 电话一直没人听,大抵是出埠旅行去了。 石子已经没有选择,除非愿意出钱去住酒店。 关了门她离开福临门。 一辆车子缓缓驶近。 自车窗探头出来的是何四柱。 区姑娘见了他,也不禁在心中称赞一声,何君脸容虽然略见憔悴,仍看得出一表人才,小麦的呆钝自然不能同他比。 区姑娘借故离去。 何四柱说:"石子我来接你。" "我已经辞工了。" "辞工也起码要七天通知。" 这倒是真的,这给石子一个借口转弯。 她终于回到何宅工人宿舍。 马利同她说:"我们几个姐妹合租了一间小公寓,一房一厅,地方虽小,就是用来以防万一没处歇脚,石子,日后你真要有个打算。" 石子气馁到极点。 那一晚睡到午夜,忽然门铃大作,石子与马利惊醒去应门,何四柱比她们更快,已经站在门口。 门外站着穿制服的警务人员。 语气十分礼貌:"有人举报你们这里匿藏聘请非法劳工,我们想进来检查。" 石子马上明白这是冲着她而来,心中又惊又怒。 写意也起来了,惺松地站在楼梯上面,"什么事?" 何四柱十分镇静,"没有事,回去睡。" 又向石子与马利说:"你俩去把证件取出来给警员检查。" 他招呼警员坐下。 马利咕哝着找出一切文件交予警员。 警员仔细查阅及登记号码。 轮到石子,不知怎地,她的手一直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生气,这番不知什么人要捉弄于她,虽云真金不怕洪炉火,但半夜三更被警方当贼查办到底不是好滋味,又殃及无辜,吵醒全屋,石子更加无地自容。 警方人员公事公办,见两名佣工均规规矩矩持永久居民文件与医药保险,便知道是遭人诬告。 他们郑重道歉,"打扰了,我们纯是办公。" 何四柱十分沉得住气,"我们明白。" 一直送到门口,一丝没有表示不满,只若息事宁人。 这时,悠然也起来了,"爸,什么事?" 石子回到工人房,脸颊上的肉簌簌发抖。 幸亏她一切身分都是合法的,可是穷人为人欺,她心中有数,这告密者八成是曹女士。 不知怎地,她第一眼看见石子就不喜欢到极点。 曹女士有眼线,她知道石子又回到何宅,故此一定要铲除她。 她又何必赖在这间屋子里。 连马利都知道人要有个打算。 第二天一早她便摊开报纸看招租广告,租金普遍上涨不少,无奈只得忍痛拿出节蓄来应付。 只听得何四柱问孩子:"有无接过母亲电话?" 悠然低下了头。 何四柱问女儿:"你同她说什么?" "妈妈问我石子有否回来?" 何四柱恍然大悟。 石子放下心头大石,她真怕告密人会是麦志明,万一是他,她对人性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她心平气和地对何四柱说:"何先生,我已决定搬离此地,每日照常前来上工,直至你找到别的人选。" 何四柱颔首,"我另外贴补你租金。" 石子邀请小麦陪她去找地方住。 "总得有个自己的窝。" 小麦不出声。 "你不赞成吧?" 麦志明微笑,"我总得支持你。" "我会把公寓分租一半给人帮补一下。" "多此一举。" 石子斜眼看着他,"非得与你同居就不算合情合理了。" 小麦刷一声涨红面孔,"我从来没有那样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样的人。" 石子笑着握住他手摇两摇,"你看你,汗都冒出来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坚持着。 或许应该补充一句,对你石子是认真及尊重的,对别的女性,麦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请客容易送客难,洋女一进门,也许就不愿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于结婚,分手时财产一半自动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这些年来,麦志明相当洁身自爱。 渐渐他渴望有后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长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着他,一口一口喂食物,渐渐会讲话了:爸爸、妈妈、宝宝……那样,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唤出去修冷暖气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应,明年大学毕业,后年就可以从事婴儿制造业。 麦志明就是不想想,换了他是石子,千辛万苦读到毕业,做过一千零一种散工,一块钱一块钱那样计较着省下学费,会不会一出身就孵在家中养孩子。 起码,起码要待十年八年之后吧。 时间的配合即是缘分,他们二人之间还差一点点。 "告诉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呵呵笑,不肯说。 "为何不讲?" "怕你笑我痴心妄想。" "我怎么会讥笑你?" "好,你听着,我也希望拥有你那样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亲接出来团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规工作,在此定居。" 小麦一怔,"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为那么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志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撑着头,"家母身体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国走一走,我却不济事,目前没有能力照顾她。" 小麦无奈,"你又不愿让我帮你。" 石子不语。 晚上,何四柱给她一个地址一管锁匙,"这是间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数,她为他挨了骂受了羞辱,他过意不去,有心帮她一把。 地段甚为高尚,租金约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叹口气:"你总不能做毒贩及脱衣舞娘邻舍,放心,这是我名下物业,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第15章 "这不好。"石子嗫嚅。 "我从不亲自管理租务,考士比营业公司会得同你联络,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欢迎你租赁该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照顾同胞,也是应该的。" 石子忽尔笑了。 是因为运气吧,所以连连得到贵人相助。 "我在短期内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办事,仍需来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着搬运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装箱打包,据说是要把衣物搬到货仓去。 孩子们兴致却很高,小悠然披着一件翠绿色缎子大衣满屋走。 自在把一件猫皮大衣当大灰熊,扯紧着在地上打滚厮杀,用牛油刀刺杀,你别说,在一个距离看,还挺像是活着的毛茸茸一只巨兽,两只挥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个工人花了整个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不会买那么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复也穿不完,这是干什么呢,浪费。 写意在一旁说:"太多桃红色了,我比较喜欢极淡的贝壳色。"不自觉地批评起母亲来。 三个孩子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哀伤。 反而是石子看着,像是做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证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几只大纸箱子。 一辆大货车来载走了。 马利悄悄说:"他的律师会通知她的律师去取件。" 孩子们兴高采烈谈论着坐邮轮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说:"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还要到福临门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难以照顾四口。" "请马利去。" "马利去年去过,说闷极了,情愿看家。" 石子骇笑。 "我可以补加班费用给你。" "不不不。"石子觉得再收额外费用好似勒索了。 门外有工匠来把铜牌除去,只余街名号数。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见室内已有简单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装修,也是华人,那妙龄女子朝石子笑笑,"贵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贵职业,石子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数句,人家还过来看看,称赞她那单位有半边海景,水准真的与以前邻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间一半租出去,她决定刊登招租广告。 芳邻问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饮食业,你呢?" "我在国泰航空任侍应生。" 她一走石子连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临门收到一封上海来信。 是孔家伯母写来的,语气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没有音讯,可否托你交待一声,家人甚为挂念……" 石子立刻跑进厨房打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十来下有人来听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来,"你妈记念你,叫我——" 碧玉一声讨厌,"她要钱罢了,怎么会去烦不相干的人,你别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会儿,"碧玉——" "以后再有上海的信来,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不方便谈话。" 石子生气,"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连说话的自由也无。" 碧玉比她更不耐烦,"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经不想与她说话。 这时孔碧玉已挂上电话。 她已经完全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旧友已完话可说,石子却还不知道,犹自不识趣地痴缠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记耳光。 她放下电话,低着头。 区姑娘进来看见,光火地说:"在干吗?外头客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石子连忙赶出去。 收工时拿一张白纸擦擦脸,抹下一层油腻,想起碧玉,泪盈于睫。 区姑娘看见诧异,"说你几句,就掉眼泪,你还出来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泪,还得解释,"我是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飞黄腾达,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来啦。" "我?"石子愕然。 区姑娘气定神闲,"是呀,你初来上工时乘公路车住地库,现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开小汽车,出门遇贵人了,还那么谦虚?"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何必为她难过?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我若不是过来人,也不会这么了解你们,还有,我事事揭穿你,说不定下个月你就不再来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远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头越垂越低,耳朵烧得透明。 她真是进退两难,都会里的年轻漂亮女性,到处都有陷阱等着,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许,不识抬举才叫自甘堕落,连家人都不会原谅她。 区姑娘说得对,眼前已经没路,只有两条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麦家。 她选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个老练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非必要不会伤害人,也不会轻易受伤害,这样最好不过。 至于麦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复了,动辄想结婚的男人至难应付,那是要女人终身付出,多大的代价。 最惨的是迄今他们还以为肯结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点钟天色已亮,她到街头散步。 市中心横街总有流莺足迹,石子觉得她们像流萤更多,太阳一出来,翅膀渐渐腐化死亡,没入草冢。 夏季白天,这个城市真叫人喜爱,那样高的蓝天,白云团团似英国画家康斯脱堡笔下的风景,海港里停泊大大小小船只,到处都是树木花草,街道整齐清洁,连灯柱上都吊着一篮篮的紫萝兰…… 到了晚间,可不是那回事。第7章 石子买了菜带上何家,免马利再走一趟。 马利心存感激,"那时到了唐人街,都不知买什么好。" "孩子们可睡得稳?" "还可以啦,他们也已习惯这种生活方式。" 石子记得她的父母也吵,不过是为着柴米油盐,他们是为意气。 一间屋子那么大,是真的有实际工夫要做。 孩子们的衣物丢得乱七八糟,球鞋脏了要洗,家具上灰尘需要抹拭。 马利说:"其实他们自己也可以做得来。" 石子想了想答:"那我们又到何处去支薪呢?" 马利恍然大悟,"呵,我应该一早就学你那样想,我不该不忿这几个孩子事事要人服侍。" 两人均笑了。 九时正有人来应征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变,一见来人平头整面,衣着干净,年纪也适合,便决定录取。 "你且等一等,我叫东家来见一见你。" 马利问:"她会英语吗?" "不十分流利,只有更好,少说话,无是非。" "手脚可干净?" "有保人,你放心。" 石子上楼去请何四柱。 心急,一敲门就推进去。 门推开一条缝,突觉造次,已经来不及,只听见里边有女声问:"谁?" 石子鼻端闻到一阵香氛。 只听得何四柱说:"进来,"又对女伴讲:"是保姆。" 石子发呆。 何四柱问:"什么事?" 石子站在门外不得不答:"新保姆来见工,你请看合不合适。" 何四柱答:"好,我十分钟下来。" 石子脸红耳赤的下楼去。 走进厨房,发觉马利看着她在笑。 "我不知何先生有客人。" 马利悄悄说:"昨晚没有走。" 石子随即坦然:"漂不漂亮?" "还不错。" 石子也笑了,不不不,她没有非分之想。 这时何四柱也下来了,扬声问:"新保姆在何处?" 石子答:"小会客室。" 女客可能仍在梳妆。 马利做了早点拿到楼上去。 孩子们逐一起床,石子绝口不提女宾之事。 何四柱出来,同石子说:"人不够活络,不过倒还殷实。" "保姆至要紧喜欢孩子,有光学识无所谓。" "没有更好的人了吗?" "差不多是这种程度。" "叫孩子们去看看可合眼缘。" 何四柱忽然抬头,石子朝他目光看去,发觉客人已经站在楼梯上端。 身型高大,皮肤白皙,是名华裔女性,五官最突出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石子不好细看,感觉上这位小姐与前头何太太是同一类型。 那位小姐款款下楼来,很大方曼妙地说:"是保姆吗?" 何四柱连忙介绍:"这位是曾若翰小姐。" 下人其实毋需知道太太小姐们叫什么名字,反正永远不会直接称呼。 石子笑着招呼过后便领孩子去见新保姆。 那中年妇女欢天喜地回去等候好消息。 石子上楼去为孩子整理房间换床铺被褥。 正把干净床罩扬开,角落不经意打到一个人。 "呵——"两个人同时叫出来。 石子没声价道歉,当然不是她的错,但谁对谁错根本不是关键。 第16章 那曾小姐手上拿着咖啡杯站在门角搭讪:"三个孩子工夫也很多吧?" "还可以。"石子一直微笑。 "为什么做得好好又不做呢?" "我另有打算。" 看得出曾小姐想打听什么,又不好出口,石子仍然微笑,进得门来,即时做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容易,大小姐过几年好出嫁了,眼看还得当人家的丈母娘,小悠然有点多愁善感,自在正值尴尬年龄……坐得上这个位子也不值得太高兴,何必患得患失。 石子把洗净的鞋带穿回鞋子上。 曾小姐在旁啧啧称奇,"要这样细心侍候呀。" 石子只是笑。 不然那样大的孩子何需保姆,他们已经可{奇机电子书}以做小弟小妹的小保姆。 何四柱上来问女友:"你要不要出去逛街喝茶?我有事找律师,顺便载你出去。" "不,我留在家里陪孩子。" 何四柱匆匆离去。 曾小姐在他身后甜咪咪的说:"这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些什么。" 石子唯唯诺诺,不想再添麻烦。 她检查过两个女孩的校服,全是打密格子的、熨起来非同小可,试穿过,嫌短,幸亏校服里都缝着服装店的地址电话,可以即时拨电话去订新的。 那曾小姐十分用心学习。 孩子们不大与她说话,有牢骚均朝石子发泄。 "我的午餐盒子开关摔坏了,真可惜,是祖母由东京带回来的。"这是悠然。 "还是不准穿丝袜,这么大了真的不想再穿小白袜。"这是写意。 自在另有一套,"我讨厌数理化,我憎恨所有科目。" 曾小姐说:"保姆,我觉得你很成功。" 悠然到花园兜一个圈子忽然发风疹块,痒得痛哭,石子连忙找到成药内服外敷。 写意在电话里与男朋友闹别扭吵个不休。 自在做模型飞机用错胶水,食指与拇指粘在一起扯不开。 马利在一边说:"石子你来看看这条鱼是否蒸过了头?" 曾小姐在一边看着这个家的繁忙劲也有点吃惊。 午饭整整齐齐三餐一汤端出来。 "曾小姐请用饭。" 曾若翰并没有叫保姆同台坐下,石子与马利在厨房吃三文治,石子边吃边看报纸。 她读的是一篇特写:"受虐少数族裔妇女,犹如没有翅膀小鸟……"报告访问了百多名受虐妇女,十多名属于华裔。 言语不通,学识有限,遇到虐待,亦不知向谁求助,更不明个人权利。 多数做一些低收入工作,例如侍应、帮佣、杂工……在工作地点亦会受到歧视。 石子叹口气。 这时候,自在跑进来说:"曾姐姐说要添饭。" 马利假装没听见。 石子无所谓,装了一碗白饭恭恭敬敬拿出去。 "谢谢保姆。" 石子唯唯诺诺退下。 马利说:"石子,有许多地方我真佩服你。" 石子笑笑。 "这种女生不过来一两次就宣告失踪,何必与她打交道。" "我又不打算长做,无所谓。" 下午那曾若翰要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石子忽然一改软弱,"曾小姐,我想你最好问过何先生。" "不用吧?"斜眼看着石子。 "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保姆,我不能把孩子交给别人。" "你简直鸡毛当令箭。" 石子笑笑,"保姆都是紧张大师。" "孩子们却想看电影。" "那你只好连我都请在内。" 那曾小姐把头一仰,不屑与石子计较,"你替我叫一部计程车,我要下山去。" 石子说:"遵命。" 曾小姐又吩咐马利:"何先生回来叫他打电话给我。" 马利一边开门一边没声价说是,趁她一走大力嘭地一声关上门。 孩子们闻声张望,"走了?" 大家都很宽慰:"走了。" 各人又忙各人的事去。 石子不禁猜度起曾小姐的身分来,是本地土生?不大像,少一种爽朗坦诚的味道,内地来?打扮太时道了一点,香港人?像了,大抵是一门广告公司或公共关系公司的高级职员,忽然想在最快的时间内获得一本护照与一个家,故看中了何四柱。 这种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曾若翰不但没有把握机会去迎合新环境,还想支使新地头里诸色人等,如此意气用事.就很失败了。 石子直接认为曾女士不会成为新任何太太。 那一天石子下班之际何四柱还没有回来。 她回公寓换衣服时听到电话。 "可是有房间出租予来自上海女青年?" 广告生效了,"是,半边房间,租金三百。" "可否便宜些?" "地段很方便,你上来看看再讲价钱。" "什么时候方便?" "能不能现在就来?稍后我要去打工。" "十分钟到。" 石子坐在床沿,想起当年碧玉与她共租一间地库的情况,闷闷不乐。 那女子准时到,在楼下按对讲机,随即乘电梯上来,到了楼上,石子看到一个标致女郎,非常斯文有礼,她俩互相通报姓名,她叫李蓉,二十一岁,学生身分。 石子看过她的证件,"一年后你就得离境。" 李蓉可不慌不忙,"说是这样说。" 石子不语,问起上海近貌,李蓉坦白地笑道:"我离开上海有三年了,同你一样,许久没回去。" 石子愕然,"你在什么地方?" "先到日本,后到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因没到过北美,所以到加拿大看看,听讲温哥华此刻遍地黄金,是不是?"征询起石子的意见来。 石子笑:"你自己看好了。" "你打几份工?" 石子看着她,心念一动,"你对餐馆工作没兴趣吧?" "这不是有无兴趣问题,江湖救急,也只得做,你说是不是?" 石子点头,"因可以当晚班,适合学生。" "酒吧间收入如何?" 能这样问,可见也是个老江湖了。 "酒吧品流复杂,光是卖酒的地方薪水也很普通。" 李蓉点点头。 "学生不准打工。" 石子与李蓉都笑了,"除非学生都不用吃饭。" 当下李蓉也没有再还价,就付了按金房租。 她付现钞,钞票一张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由此可知很重视金钱。 石子说:"我在家的时间极少,不过,还是希望你遵守共租规则,条款都贴在冰箱上。" "我懂得。" "几时搬来。" "我有一只箱子,就在门外。" 石子低头微笑,忽然说:"李蓉,几时我们搬起家来,也有百来箱衣物才叫威风。" 李蓉诧异,"那不是难以达到的愿望。" 石子喜欢李蓉,她充满信心。 "我要去上班了。" "家交给我好了。" 两个女孩子紧紧握手。 李蓉的脾气有点像从前的碧玉,豁达得天掉下来当被盖。 回到福临门,只听到店里伙计议论纷纷惶惶然。 石子一向不爱多事,可是这次看见众人面色大变,只当又是移民局来查非法劳工,因问:"什么事?" 区姑娘气急败坏,"石子,你来得正好,你英语流利,你去警局看看老陈是怎么回事。" "老陈怎么了?" 车祸?急症? "老陈在东区的住宅内被搜出手枪,他涉嫌被捕。" 石子张大了嘴,大师傅非法藏械?不可能! "住宅内还藏有赃物,警方共拘捕三名男子,其中一名是白人,两名亚裔,其中一名只有十多岁。" 电光石火间石子想起:"大师傅住宅地库一向出租,莫非是殃及无辜?" "我也是这么想,警方下午来过问话,他们说正申请搜查令要搜福临门,我惊得忘记向他们提供消息,石子,你帮帮大师傅。" "我马上去打电话。" "今天店铺恐怕要休息。"区姑娘好不懊恼。 石子的斗志来了,"不用,我们这几个人好歹张罗今晚的饭菜,又不是周末,不会太忙。" 伙计们七嘴八舌,"是,老板娘,我们支持你。" 石子拨电话到警署,那边一位汤逊沙展说:"石女士,你是否可以过来一次?" 石子说:"我在一小时后到。" 她连忙找麦志明,住宅电话无人听,手提电话不通。 石子只得找何四柱。 何四柱一听,半晌不出声,可以想象紧皱眉头,稍后说:"石子,你可否置身度外?" "何先生,我并无打算舍身相救,我只想帮同事一个忙。" "那我介绍一个律师给你。" "好极了。" "你在福临门等我消息。" 十五分钟后,何四柱告诉石子:"欧阳律师会到派出所与你会合。" 石子也有点心怯,她一向怕派出所怕警察怕事,只因寄人篱下,尚未领有正式身分证,怕一旦有什么是非,被取消居留资格。 这几年来她事事忍声吞气,也是因为害怕。 人生地不熟,这一丝恐惧已经深深种在她心中。 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挺身而出。 到了派出所,一进门便看见麦志明垂头丧气坐长凳上,身边有一女子在六神无主地哭泣。 这想必是他的姐姐,即大师傅的妻子,真可怜。 第17章 石子过去轻轻说:"阿麦。" 麦志明抬起头看见石子,像是即时打了支强心针,脸上现出一丝光彩。 石子说:"我都知道了。" 麦志明说:"我们在托人找律师。" 石子看到一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走进来,"律师到了,别担心,我们并未做亏心事。" 石子上前与欧阳律师寒暄。 "我叫欧阳乃忠,这位是当事人?请让我了解事实。" 陈太太连忙呜咽着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律师站起来,"我与警官去谈保释事。" 警察已出来,"谁代表陈大文?" 他们连忙围上去。 警察宣布:"两名租客已供出事件与陈大文君无关,不过警方仍需搜查现场,即陈氏寓所。" "那陈氏情况如何?" "陈氏可自行返家。" 众人松口气,陈太太反而大哭起来。 欧阳律师与警察在一旁交换意见,半晌,他们看到老陈走出来。 石子呆住了,只见他头面肿如猪头,身上血迹斑斑,脚步踉跄。 她忽然忍无可忍,厉声问警察:"你们殴打他?" 警察被石子的尖锐斥责慑住,"女士,曾经有过不必要的挣扎……" "你打伤他!" "女士,现场有枪、有贼赃,我们不得不紧张一点。" "警察打伤市民!" 老陈拉住石子,"我们走吧。" 欧阳律师这时连忙过来把石子与警察格开。 石子咆吼:"我受气已受到眼核,我要你道歉,我们会要求赔偿。" 麦志明在石子耳边说:"阿陈想先去看医生。" 石子落下泪来,"我们应该据理力争。" 麦志明说:"稍后再说吧。" 那边老陈拥抱着妻子恍如隔世,已不打算计较细节,他头也不回地由妻子扶着蹒跚走出衙门,并且希望至死也不要再进来。 欧阳律师说:"我们先去验伤。" 一行人离开派出所,风一吹,石子冷静下来。 "你们去吧,我要回福临门开工。" 麦志明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来,石子。" 石子轻声说:"我来有什么用,欧阳律师才重要。" 陈太太看仔细了石子,"你是小明的女朋友?很好,很好。" 老陈嘴角已被打烂,说话不清楚,模糊地呜呜连声。 石子握着拳头,"律师、我们一定要据理力争。" 她乘公路车回福临门去。 是夜颇有几桌客人,区姑娘知道老陈己经放出来,十分宽慰,不介意亲自掌厨。 "喂,他那地库是否合法出租?" "绝对合法,老陈为人稳扎稳打。" "如何发觉租客藏械?" "说来好笑,一名行人走过该址,看见有人在屋地库内展示手枪,于是立刻报警,警力出动紧急部队到场将住宅包围,警方劝喻屋内诸人自动投降走出屋外。" "要命!当时拉上窗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石子不出声。 区姑娘说:"是福不是祸,早些把这干不法之徒拘捕,免得有更大意外。" "老陈也是,房子出租时小心点嘛。" 石子心一动,她也有房客。 这时区姑娘说:"石子,电话找你。" 对方是何四柱,"没事了吧,欧阳已向我汇报。" "谢谢你援手。"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石子笑了。 "我就在你门口。" 石子又一个意外,她挂上电话走出去,何四柱果然坐在车子里,他问她:"下班没有?" "还没有。" "石子,你这个人,真正难得。" 石子嘿一声自嘲地低下头。 "明早见。" 石子朝他摆摆手,他把车开走了。 刚欲回到岗位上去,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句话:"那是你东家吗?" 是麦志明,语气有点酸溜溜。 石子连忙问:"老陈怎么样?" "全是皮外伤,不碍事,他不欲追究了,自认晦气算数。" 石子颔首:"这是华人千年老习惯。" "退一步海阔天空。" 石子叹口气,"忍耐是最佳美德。" "忘记整件事,可以继续生活,同警方打官司,何等劳心劳力,他是除笨有精。" 石子不语。 "大勇若怯,算了。" "他受了极大惊吓。" "是,欧阳律师说,单是这点,便可要求赔偿。" 石子扬起一角眉毛,"不是欧阳忠告你们息事宁人?" "不,欧阳十分有正义感,他说今日华人懂得英语,明白国家律法,应该据理力争。" "呵。"石子有点欣赏这名年轻律师。 "干吗在门口谈个不休?" 是老板娘出来了。 麦志明满不好意思。 区姑娘说:"阿麦你送石子回去吧,今天真是好长的一日,大家都累了,提早打烊。" 麦志明问石子:"你找到住所了?" "要不要来看看?我与一女孩夹租。" "我送你回家。" 石子在途中同麦志明说:"明年,明年或许就可以把家母接出来团聚。" "你们都对我好,希望我高兴。" "不,你对大家都好才真。" 石子掏出锁匙开门,李蓉闻声启门。 石子为他们介绍,麦志明并没有进去喝茶,他还要去照顾老陈。 关上门李蓉立刻问:"是你男友?" "不,只是普通朋友。" "有无居留权?" "人家是公民。" 李蓉耸然动容,"啊。" 石子对这种反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李蓉正在读一封信,"石子,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语,保证你还没听过。" "说些什么?" "听好了:上海女人分四等,第一等飘洋过海,第二等深圳珠海,第三等终于下海,第四等留在上海。" 半晌,石子才嗤一声笑出来,"嚼蛆。" "石子,你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石子差些没喷茶。 "我真羡慕你有两份工作。" "你也不赖呀。" "差远罗,此刻只敢暗地替人家带婴儿,家有幼儿的母亲最绝望,只要有帮手,非法劳工绝不介意。" 石子笑,"还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人们对上海女人是一向有顾忌的。" 石子承认这是事实,"是啥格道理呢?" "第一,皮肤比较白,身段比较高,人比较聪明。" "这些不都是优点吗?" "落在不一样的眼内有不一样的观感。" "偏见。" "石子,我做过许多行业,见过许多事,现在真想嫁人。" 石子笑,"你累了,明天睡醒想法可大大不同了。" 李蓉和衣躺在床上,"有时候做梦回到家里——" 石子给她接上去:"嗳,弄堂里有小朋友叫我下去玩,隔壁林家阿姐出嫁找我做傧相,还有,香港有亲戚寄五百港币来,我们好去吃麦当劳汉堡。" 李蓉怔怔地笑。 "你可愿意做全职保姆?" "要看人家可愿雇用我。" "其实不难——" 说到一半,石子发觉她已转身面壁,大概是累了,也就识趣噤声。 李蓉像只猫,睡着了一点声音也无,是位理想室友。 厨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食物式式俱备,这一点比碧玉齐整,碧玉老是吃空了冰箱都不思填充。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李蓉揉着面孔,"哗,石子,你敢情是铁铸的。" "人人都那么说,我想是贱人贱命力气更贱。" 李蓉长长叹息。 "来,我带你去见工。" 李蓉一骨碌起床梳洗。第8章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买菜。 "一天吃那么多?" "何先生在家,总得三菜一汤,孩子们正在发育,也很能吃。" "每个月恐怕千余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矿泉水葡萄酒就是笔数目。" 李蓉笑说:"有钱真好。" "谁说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书房签支票付帐单一写好几个小时,上个月园丁算一千多,说是补种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问:"他们快乐吗?" "我想是快乐的,要什么有什么,那感觉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们把食物扛进屋内。 没想到李蓉好身手,她会杀龙虾。 马利想学,三个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厨房内热闹非凡。 忽闻咳嗽一声,转头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远疱厨。" 石子连忙说:"我来介绍新保姆。" 孩子们马上雀跃,"几时来上工?" 石子不禁惆怅,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见异思迁,喜新忘旧。 "有一件事,李蓉以学生身分入境。" 马利在一旁说:"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选实在难找,故说:"当是亲戚来帮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为定。" 李蓉也说:"我真幸运。"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只有与前妻开火时才回到家来霸占地盘。 他随即出去了,说好回来吃中饭。 石子忍不住问李蓉:"怎么样?" 第18章 李蓉摇摇头,"齐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样。 "小家庭一夫一妻,够吃算数,不必弄得那么复杂。" "你说得对。"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们,跟我上楼,我教你们收拾房间,来。" 孩子们听话地小鸭子似跟她上楼。 马利旁观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聪明。" 石子啧啧称奇,"你说得好。" "你又比我们聪明。" "还不是在同一间厨房里工作。" 电话响了,马利去听,半晌回来说:"那曾小姐说有一方丝巾漏在我们这里。" 石子马上笑。 当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俩。 "我告诉她何先生就快来吃午饭,她说立刻来取,"马利笑道,"届时,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点不忍,随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罗网,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准备送孩子们到会所学打网球。 只见马利在李蓉耳边悄悄说了一会子话,李蓉留神听,渐渐微微笑,不住颔首。 半晌,那曾小姐来了。 计程车还未停定,马利一个箭步上前,同司机说:"你稍等,客人很快出来。" 曾小姐愕然,她满以为可以留下吃中饭。 稍微迟疑,她问道:"何先生与孩子们呢?" "孩子们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说话。" 李蓉挡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张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谁?" "我是新保姆,有什么吩咐?" "我漏了条丝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围都找过了,并不见,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卧室,张小姐,请你见谅。" 石于本可出来解围,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说,她这些年来,受气已受到眼核,此刻见到有人奚落这个嚣张女,自觉心凉,故不作声。 只听得曾小姐说:"我自己进来看。" 这时,李蓉忽然问马利:"超级市场把货物送上门来没有?" 马利答:"送上来了,就堆在后门。" 李蓉笑笑,"原来已经送上门来了。" 那曾若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忽然脸皮挂不住,一转头,乘原来那部计程车走了。 李蓉收敛笑容,脸上露出肃杀之气,"什么东西,专门欺侮下人!" 石子说:"当心她同何某发牢骚。"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么地方找。" 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来报复这样舒畅。"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来,叹口气。 李蓉说:"带我去会所参观。" 才五分钟车程,一路上李蓉赞不绝口,到了俱乐部,她们坐下来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转过头来说:"也难怪那曾女士想来占这个窝,一切都是现成的,一进门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与一洋童起了争执,那洋童比自在高半个头,伸手推他,自在一个踉跄,石子刚欲劝架,李蓉却已经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应付,只见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两下三下,并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长来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议,只见那洋人没声价致歉,即时带了孩子离去。 石子在一边骇笑。 呵,原来可以这样。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视新保姆,她为他好好出了一口气。 李蓉帮他拾回球拍,鼓励他几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来。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体投地。" "不敢当。 "勇气从何而来?" 李蓉十分诧异,"石子,你在外国已经三年,难道没发觉外国人怕女人?放肆一点不妨,他们会自动退让,可是见了同胞,可得谨慎,哟,华妇放起泼来,可叫你吃不消兜着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泪来。 李蓉低下头,"这里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让,我要讨少主欢心,博他信任。" 石子惊叹,"你太聪明了。" "这个都会充满机会,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细,碧玉大胆,但是李蓉则大胆而心细,她会有窜头的。 可是李蓉随即叹口气,"这个地方,好比我们从前的长安,贵不可言。" "穷人到哪里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处为家,处处是家,什么都难不倒他,这样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这时,孩子们已经走过来,李蓉忙安排他们喝饮料,又逐一擦汗,与教练寒暄。 石子看出她对孩子是真细心,这分工作适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马利在厨房开饭,大家坐一起吃,"马利,你也来。"立刻立了新规矩,俨如管家。 何四柱拨电话回来,通知石子,连晚上都无暇返来,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镇去看地皮。 李蓉说:"这个家等于是交给保姆了。" "我要转更了,可以载你一程。" "我没事,大可留到八九点才走。" 李蓉比她更适合当保姆之职。 那夜,回到福临门,大师傅已经复工,正对牢一班伙计复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妈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脸按在地上,枪直抵在太阳穴上,我当时金星乱冒,吓得屁滚尿流——"像写武侠小说一样。 石子见他如此兴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复过来,趋向前去问候。 大师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见义勇为,带着律师赶来,我一口鸟气无处可出,我老婆只会眼泪鼻涕,多亏石子这小娘,把洋警官骂得羞愧不堪——" 没想到老陈会这样夸张。石子见他眼角与嘴角瘀肿未退,不去扫他的兴。 有客人推门进来。 石子一抬头,有意外之喜。 她满脸笑容迎上去,"欧阳律师,请坐请坐。" "叫欧阳得了,大师傅好吗?" 老陈忸怩地走过来,"劳驾你了。" 石子给他斟一壶好茶,他与老陈谈了一会儿,了解老陈的意愿确是息事宁人。 "我同你写封信给派出所存底,说明你的委屈,可是因为了解到警方办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陈拍腿,"好极了好极了。" 石子说:"费用——" 欧阳笑笑,"连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开玩笑,麦志明出来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帮忙。 石子送他到门口。 欧阳忽然轻轻说:"一早去公园骑脚踏车是极好运动,不知你周六可愿意拨冗参加?" 石子过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约会她。 她傻住了,耳朵烧得透明,只听得自己说:"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时正我来接你。" 又是"好,好"。 "再见。" 欧阳走后,石子一个人站在福临门饭店的大门口,动也没动。 她想都没想过欧阳会约会她,也没想到听到他开口约会有那么高兴。 渐渐石子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她低下头,看着鞋尖。 区姑娘推门出来,"你怎么站在这里,吃西北风——" 石子连忙走回店内。 脸上一直红粉绯绯。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给李蓉,一早起来准备定当,专等欧阳来接。 他把两部爬山脚踏车绑在车后,车子驶入公园,清晨,已有游人,石子心中欢喜,嘴巴却说不出话来,风扑到脸上,额外舒服,她从来也不觉得公园空气有那么清新,鸟鸣有那么清脆,她享受到极点。 石子有点讶异,这一切,都是因为欧阳的缘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着她,她连忙转过头去。 到了目的地,欧阳把脚踏车解下来,"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买了两杯纸杯咖啡,递一杯给石子,石子发誓那是她喝过最香甜的饮料。 他说:"我曾在中国餐馆做过三年暑期工,很想写本论文,叫'唐人餐馆与留学生之社会关系',可惜读的不是人文系。" 石子只是笑。 欧阳十分感喟:"有时觉得假使不能到中国餐馆打工,许多留学生可能不能毕业。" 这是真的,苦管苦,腌攒管腌攒,那里的工资却足以解决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兴欧阳也是过来人,他了解苦学生的环境,石子开头还怕他是那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他们俩并肩骑脚踏车游遍公园,浑然不觉时间过去,刹时已届中午,太阳开始炎热。 "我们走吧。" 石子并无异议。 他领她到小餐厅吃午餐,叫了白酒,与石子碰杯,一边与她说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筑,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师行办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户,他关注华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脱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愿望是把母亲自上海接出来。 转瞬间餐厅侍者促他们结帐,石子觉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经下午三时,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累了吧?" "不不,一点都不倦。" 第19章 怎么会这样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这支强心针从何而来?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还有事待办。" "是是是,"石子说,"不妨碍你。" 欧阳侧着头,"明天你可有时间?"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后轻重,一定匀得出时间。 "明早七时见。" 真好,一早起来便可以见到他。 临分手,欧阳对石子说:"很久没有这样开心。" "我也是。" 欧阳点点头,离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复了母亲的信,外出买杂物,返家时,看见门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见石子,迎向前,出示证件,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石子手一松,捧着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帮她拾起。 石子的脚犹似钉在门口,动也不动,木无表情,低着头,握着拳。 警察似乎相当了解,静静等她恢复常态,过了很久,石子抬起头来,十分疲倦地说:"我准备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车,直驶往政府殓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进冷藏间认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时候非常镇静。 她很清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玉,她不顾一切蹲下,把脸贴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警察为之恻然。 石子见碧玉身上无表面伤痕,便问:"何以致命?" "注射过量毒品。" 石子点点头,她替碧玉拢了拢头发,随即转身,跟警察出去录口供。 离开警局时已经筋疲力尽。 抵达家门,李蓉来启门,"他们找到了你?" 石子还没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与石子紧紧拥抱。 李蓉斟杯热茶给石子。 石子用手托着头,"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觉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声音干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么闪失,躺在那冷气间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没有尽力,我没有拉住她,我眼睁睁看她掉落深渊。" "别为难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萨过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顾别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时,我还跟去看过,虽觉猥琐,但是认为做个一年半载赚一票退出,也是个主意。" "别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觉。" "不,我要去开工了。" 到了福临门,区姑娘也问同一句话奇+書*網:"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颔首。 区姑娘叹口气,"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欧阳乃忠看到一双核桃那般的肿眼。 石子不顾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诉欧阳。 他与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热牛乳给石子。 他陪了她整个上午,分手时他说:"星期一晚上我来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过一点。 不过那晚她梦见了碧玉。 "我知你会入梦来。" 碧玉只是笑。 "告诉我,碧玉,你那里是否十分平静?"石子有点向往。 碧玉伸手来拉石子。 就在这时候,石子听见一声娇吆:"去,去,现在是我住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石子惊醒,听到李蓉在一旁大声说梦话。 她去推李蓉,"你没事吧?" 李蓉睁开眼,"呵,原来是一个梦。" "你梦见何人?" 李蓉不肯说,"不相干,快去睡。" 石子如何还睡得着。 李蓉说:"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给我了?" 石子点点头,"深庆得人。" 李蓉忽然大胆问:"那么,麦志明这个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双耳,渐渐她的愁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嫌弃麦志明?" "开玩笑,他不嫌我已经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麦庆幸,她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你还没给我一个确实答案。" 石子连忙说:"我一向视阿麦如好友,我祝福你们。" 李蓉十分满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贵人。" 李蓉翻一个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着窗外,一轮明月照无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阅日历,离开学刚刚还有一个月,她数着存折上的银码,约莫可以应付过去了,她松出一口气。 脚上穿的鞋子还是碧玉送的,这几年她过的真是紧日子,连吃一个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块是一块,十个十块即是一百块。 她石子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做一个锱铢必计的人,已经吓破了胆,不敢轻举妄动。 母亲的信这样说:"真没想到你会在外国生根落地,而且过得那么好,从明信片里看,地方实在太美了……" 毕业后一定要回去一趟,亲口向母亲述说这些日子的苦乐。 还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欧阳乃忠。 稍后,她上山去探访何家的孩子们。 悠然头一个跑出来搂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点点头,"很好,但是我们想念你。" "我要开学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会照顾你们。" 李蓉出来,"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会训练孩子,不比石子那么纵容。 "马利呢?" "家乡有台风,她忙着打电话找亲人,十分苦恼。" "你与她相处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蓉,你没有架子真好。" "还不是向你学习。" "你比我聪明多了。" 两个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后渐渐说出真心话。 李蓉说:"真不能想象有人会在这样美丽丰足的环境下成长。" "可是他们没有父母陪伴。" 李蓉颔首,"可见世事古难全。" 石子笑笑道:"物质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争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荣辱。" 李蓉看着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温饱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问你要麦志明。" 石子忽然有点不放心,叮嘱道:"请善待这老实人。" "第一,他并无你想象中老实,第二,请你放心,我自然会公平对他。" 李蓉说的一定正确,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么可算老实。 过一刻石子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没与麦有进一步发展?"与其将来思疑,不如现在讲个一清二楚。 李蓉温和地微笑,"因为不投缘嘛。" "正是,"石子松口气,"缘分这件事真难讲。" "我相信你同欧阳君会有比较好的发展。" 石子笑出来,"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电话来,我听过好几次。" 石子收敛笑意,"可惜碧玉不认识他。"黯然伤神。 李蓉看看钟,"孩子们要去上音乐课了,我去叫他们换衣服。" 石子对李蓉说:"悠然还小,你帮她穿鞋子。" 李蓉笑,"将来你一定是个溺爱孩子的妈妈。"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们十分钟内换妥衣服。" 现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驾车送石子下山。 写意在车上与石子谈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来看我们。" "我会的你放心。" 写意说:"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说什么。 写意说:"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过……" 石子微笑,"你要学习与人相处。" "我想不必,她不会与我们同住。" 石子点点头。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与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个生母。" 石子一怔,不过这也不算稀奇。 "我已经习惯这样生活,不过悠然还小。" 石子恻然,面子上却不露出来,"悠然适应得很好。" "无论如何,石子,即使结了婚,也要抽空来看我们。" 石子大大讶异,"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 写意侧侧头,"这只是一种灵感,我也说不出理由。" 石子下车。 回公寓需过一条马路,石子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影。 她猛地抬头,发觉跟着她的人是碧玉那个台湾客。 "你!"石子握紧拳头厌憎地喊出来。 那男子脸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讶异,呵他对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现场?" "我在东京主持一间酒吧的开幕礼,昨日才返来。" 石子本着一张脸,"你没有好好照顾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乐,想离开我,又说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愿替她出本钱,可是——" 碧玉从头到尾不习惯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经不能适应。 "我将回上海将此事亲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愿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这点担系,干我们这行的人,还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谢谢你。" "她有点遗物,在保险箱中找到。" "交给她家人吧。" 第20章 "不,她附有字条,说留给你。" "我?" 他取出一只小小樟木螺钿首饰箱,交给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过盒子,站在大太阳底下,怔怔落下泪来。 那男子说:"你一人在此,遇到什么事,不妨找我。" 石子听得退后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转身离去。 回到楼上,石子打开首饰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张字条:给石子我的最亲爱朋友。 盒子里有一只钻戒,一只金表,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样饰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带出来的东西,一只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价十分廉宜,时时被小孩玩游戏时用来在地上画白粉界线,可是物离乡贵,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绳串起系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场。 就像上小学那时,与同学争吵,伏案上饮泣。 来安慰她的总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边与她说别的话:"有亲戚寄来小型电子游戏机,今晚来我家玩。" 或是:"石子,将来我们一起到香港游览。" 石子记得她通常会仰起头抹干眼泪说:"不,要去去远点。" "去美国!" 想到这里,石子泣不成声。 正在此际,门铃响了。 石子连忙洗把脸去应门,来客是麦志明。 "麦,怎么是你?" 阿麦双手插口袋里,"来看你。"有点腼腆。 一看就知道有话说。 石子斟杯茶给他,为着省,冰箱里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双眼红肿,"麦有点忐忑,"为了什么?" 石子看着这个不算太老实的老实人,有心调侃他:"我觉得伤心,便哭了一会子。" 麦更加不安,"有何感触?" 石子故意说:"你不知道吗?" "是什么事?"他心虚。 "李蓉没同你说?" 麦一听到李蓉二字刷一声涨红面孔,像一个当场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没想到你会伤心。"有点受宠若惊。 石子知道玩笑应该到此为止,她说:"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呵,"阿麦大大松口气,原来如此,"都会中单身年轻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说着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语。 "一年前北岸有一独居女子失踪,一年后她的头颅骨在南区住宅街道被发现,凶手至今尚未捕获。" 石子叹口气。 没想到阿麦忽然伤感起来,"年轻女子大都注意仪容,平时脸上长一粒疤都会烦恼,如果知道自己骨骼会被到处抛掷,不知难过到什么地步。" 石子听了发呆,顿时想起碧玉是何等爱美,一向不会成弃任何对镜理妆的机会。 石子斜垂着头不语,心中无比伤感。 过了许久,麦志明杯中茶已喝干,他忽然问:"你觉得李蓉怎么样?" 石子据实说:"极漂亮极能干。" 阿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次与李蓉去海浴,一到沙滩,换上泳衣出来,没有一双眼睛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种传说中的上海女郎。 麦志明搔搔头,"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据我所知,李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麦志明又说:"她的底细如何我可是一点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诸葛亮来,"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麦志明双眼亮起来,"是,是,多谢你。" 石子见他那么高兴,也笑了起来。 麦说下去:"行家是恩娶位台湾小姐,岳家起初反对女儿嫁洋人,可是婚后待女婿好极了,回台北探亲,他们送他电视机与金表。" 石子揶揄他:"台湾人富裕,上海人还差些,恐怕你需带金器与电器过去。" 麦又笑半晌。 石子问:"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吧?" 阿麦腼腆地点点头。 石子伸出手来,"祝你幸福。" 阿麦与她握手,石子一低头,看到麦的十只指缝洗刷得干干净净,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后仍然可以令麦志明维持这整洁的水准,李蓉有一股蛮力,她会拍拍手,"阿麦,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无意中撮合这一对,石子十分高兴。 她看过李蓉的证件,知道她学生签证十一月就要满期,所以他俩婚期应该不远。 婚后李蓉会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暂时居留权,她丈夫才可以为她申请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结婚。 李蓉算得上是顺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这半边房间,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离别,世道照说已惯,石子仍然有无限惆怅。第9章 天忽然下雨,已经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随时添件外套,夏装便成秋装,她又不喜打伞,戴顶救火员式帽子,随即出门。 到了福临门,大师傅出来说:"区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 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看不出什么痕迹,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 石子随口问:"老板娘有什么事?" "她有约。"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为何如此热闹。" 大师傅看着石子,"你呢,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 石子温柔地说:"他从来不是我的人。" 大师傅说:"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 "有这种事?"大师傅不相信。 石子对他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 老陈瞪她一眼,不再言语。 石子站柜台后,知道规矩,付现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故下此策。 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衣不称身,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样,忙了一晚。 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顾客至上,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 老陈说:"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春风满脸,什么都不计较,哼着歌,坐到后堂去打电话。 石子看了,甚觉凄凉,石子呵石子,再过十年,有人来约你,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 下班,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 如果不见他,该不该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 石子叹口气,正在踌躇,大门叮一声,有人进来,一看,正是欧阳乃忠,石子如释重负。 他进门来接她,可见有诚意,不避嫌,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来。 她与欧阳双双离去。 欧阳问她:"累吗?" 她笑,"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见到麦志明,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好极了,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欧阳说:"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 石子动容,"呵,在什么时候?" "凌晨四时左右。" 石子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呢。" 欧阳微笑,"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 "啊绝对不会。" "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这是一个考验,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 欧阳的家在灰点,小小一幢洋房,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家里边最多的是书,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欧阳介绍道:"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差些被列为文物,廉价买下翻新,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欧阳讲究情趣,他约会她,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不过,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应该说,暂时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麦志明在一起,就不用尔虞我诈,患得患失,你为何舍易取难? 石子用手抹了抹脸。 欧阳问:"你可是累了?" "没有。"她是多心了。 闲谈片刻,他们出发到山上,坐在车中静静等候,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气氛平和舒畅,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 忽然之间,石子听到有人惊呼,她抬起头,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那感觉,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使石子无比惊喜。 "太壮观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 "谢谢你带我来。" 欧阳摊摊手笑,"完全免费。" 石子也笑,"真没想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这句话仍有真实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她仰着头,沾了一脸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麦志明生日。" 第21章 走过化妆品柜台,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 正低头研究,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轻轻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 她约二十七八年纪,衣裳肮脏,头发濡湿,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见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颜瘦削无神。 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正发怔,李蓉将她一把拉开,走到女装部。 李蓉轻轻告诉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货公司人少,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 "多数有毒瘾。" 石子低下头。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条,"咬咬牙说下去,"这些日子,我看够了,我也怕极了。"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问:"不是要买礼物吗?" "不知挑什么才好。" "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随即颓然,"糟!我不会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 "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们也想想办法。" "先得学几句广东话。" "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 "为什么叫蒲东话?" "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种方言吗?"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 "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 "不算是噩梦。" "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 "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 "好买一层公寓了。" "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见?"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对,石子,笑什么?"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 众人缄默。 "全世界都越来越贵。" "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不知道谁开口说:"夏日最后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们最后一个暑假。" 然后散了会。 "来,石子,载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车即可。" "上车来好不好,别再客气了。"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上了同学的车子,直达市中心。 读完这一年,大功告成,以后要在江湖相见。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好好好,确是为了欧阳。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伸出手,"小姐,赏杯咖啡",石子想说:可是,你并不想喝咖啡,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低头疾走。 捧着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阴阳两面真是大智慧,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当然有它阴暗一面。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吗,借点糖。" "请进来。"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你不舒服?" "不,没事,请坐。" "没上班吗?" "我当夜更。"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 芳邻一怔,"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 "看得出来?"石子反问。 "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 "已经晒黑许多。"石子笑。 "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 石子说:"我要开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没问题。"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么大事?" "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断她,"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 老陈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 众大喜,"老陈你真有此意?" "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 那老陈笑道:"不过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个笑说:"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 老陈问:"各位可愿凑份子。" 石子摊摊手,"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沧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 区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 "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 石子给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头不语。 "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 "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 "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看,谁没有谁不行。" 石子点点头,"以后要叫陈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 "你去问问他。"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喂,会不会改店名?" 第22章 老陈带头答:"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 "听到没有?"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我要换衣服开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 石子叹口气,"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 "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石子电话",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今天不能来接你。" "啊,没关系,"石子很坦率,"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 "那我一定办到。" "我接受这个承诺。"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见好了。"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 石子边卸妆边问:"关于什么?" "关于上海。" 石子连忙说:"快读。" "'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 石子一怔,"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 "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 石子笑,"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 "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 石子惆怅,"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 "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说:"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她语气兴奋,"广邀亲友叙旧。" 石子颔首,"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 "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么知道?"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想当然耳。" "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选。" "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 "婚后,还打算工作吗?" 李蓉摇摇头,"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 石子说:"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气,"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 "真替你高兴。" "石子,你呢?" "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 "那么,"李蓉看着她,"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 "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李蓉说:"石子,也别太挑剔。" "谢谢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 石子讶异,"悠然愿意学吗?" "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 "环境造人。" "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 "何先生怎么说?" "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 石子遗憾,"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 "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 "不是有马利吗?"石子不忍。 "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 "那你呢?" "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欢阿麦。" "看得出来。"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来,石子,教我。"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转过头来,"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我听见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你总得学会忘记她。" "实在不能够。" 李蓉叹口气,"生离死别,在所难免。" "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 "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 半晌,石子说:"睡吧。"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 石子有点失望,"那我们再联络吧。"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 "请坐请坐,"他在书房招待她,"相信你也听说,李蓉年底结婚,我这里又没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会来帮忙。" "孩子们似乎独立许多,是你们功劳。" 他把支票给她,坐在书桌边沿,忽然咳嗽一声。 石子诧异,何四柱有什么话要说? "石子,你在约会欧阳乃忠律师?"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吗?" "石子,你怎么也学会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觉高攀。" 何四柱问:"怎么我没有这个感觉?" 石子由衷答:"因为你是罕见的好人。" 他叹口气,"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着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声。" 石子微笑,"可是欧阳的私生活比较放肆?" "嗯。" "单身汉都这样。"她替他开脱。 "是,"何四柱说,"我也不算贞节分子。" 石子摊摊手。 "不过,你没有发觉吗?" 石子抬起头,把欧阳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过滤一次,"没有发觉什么?" "如果对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给他时间,付出耐心,也许他真正想改变人生观。" 电光石火间,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头。 "石子,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 "谢谢你,何先生。"为她,他讲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怀着歉意。 过片刻他说:"我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 石子受了震荡,神情有点呆木。 何四柱打开书房门,"德晶,德晶。" 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探头过来,"叫我?" 石子一看,这位小姐年纪同她与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点头。 那个女孩却十分和蔼,"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与她寒暄几句,便到园子来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阳伞下读小说,孩子们正打水球。 这家伙,永不投入,永远做纠察,真聪明。 看见石子,她放下小说,满面笑容,"你可见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来,"还不一定结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气,大家都喜欢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无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够了前头人的锋芒,才决定挑选一个单纯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谈论东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阳光下的孩子,叫过去:"自在,别玩得那么疯。" 石子过半晌才问:"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第23章 "我可没那么尖锐的眼光。" "对,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麦身上。" "这算是揶揄我吗?" 石子笑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李蓉娇嗔地说:"如要维持友谊,别再提到阿麦。" 她竟那么紧张他,石子倒是替他们高兴。 过一会李蓉说:"不,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昨日无意与何先生说起,他哎唷一声,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点点头。 "何先生说此事不能瞒你,他好歹要做这个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你。" 石子说:"何先生一直那么坦率,我老听讲生意人往往老谋深算,爱耍手段,看样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着石子笑。 "怎么了?" "石子,热诚坦率也许亦是一种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经验比她强十倍八倍,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洞悉世情,才会反朴归真,心甘情愿跟麦志明组织小家庭过平凡日子。 石子叹口气,"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对象,你已决定毕业后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顺利,有些人则崎岖。" 石子颓然,"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你倒想!大言不惭。"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什么事那么好笑?"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 李蓉笑,"你真噜苏。"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 石子答:"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么事看不开。 二十二岁,叫仁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知多么欢欣,抱在手中,难舍难分,一天喂五六顿,半夜起床悄悄看视,渐渐长大,会走路,会笑,会叫爸妈,悉心栽培,为找学校已经伤足脑筋,终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国留学,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杀身亡,请前来认尸。" 仁美女士在自杀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没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愿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石子心平气和。 电话铃响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欧阳的声音。 "你现在何处?" "在你楼下。" "请上来喝杯啤酒。" 挂了电话立刻去开门。 欧阳手中提着外套,领带解松,神情有点委屈。 一杯冰镇啤酒下去,比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报纸,读到适才新闻,叹息一句:"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父母?" 石子摊摊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实假以时日都会克服淡忘。" "你是斗士吗?"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弃,拼命纠缠。" 石子不语,斗室中一片沉默。 欧阳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脸埋在她手中。 "我有话说。" 石子温和地答:"我洗耳恭听。" "我以前并不约会女性。" 石子早有准备,说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欧阳十分聪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顾忌,改变初奇+書*網衷,再不愿与他有进一步发展。 他不禁落下泪来。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工作真累。"长叹一声,像完全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石子看着窗外,为什么要冒险成为他第一个约会的女性呢,她照顾自己已经够忙,实在不想添增更大负担,她温婉地说:"我们总是朋友。" 欧阳点头,"我明白。"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享受。" "你没有怀疑吗?" "我只是觉得你特别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有越礼之举。" 欧阳苦笑,"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改过来?" 石子摇摇头,"你要改是因为你自己愿意改,不要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欧阳不出声,过半晌,他告辞了。 出门之际,刚好碰到对面的陈晓新开门出来,看到欧阳,整个人愣住。 待欧阳进了电梯,她才问石子:"那么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怅地答:"是他长得真漂亮。" "他的职业是什么?" "律师。" 陈晓新讶异,"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试图改变话题。 失败,陈晓新紧钉着问:"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门,不欲多谈。 她长叹一声。 区姑娘邀请她一起去选购礼服。 石子说:"我对时装打扮一无所知。"这是真的。 "你肯帮眼我已经很高兴。" 区姑娘不打算穿纱或是缎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气洋洋的套装,配双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赏这个明智之举,她觉得李蓉结婚就该选雪白的大纱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览橱窗,忽然区姑娘说:"这个好。" 石子一看,连她那样的门外汉看到招牌字样都吓一跳,小心翼翼说:"这个牌子贵不可言。" 区姑娘笑,"一套不要紧。" 推门进去,幸亏店员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区姑娘试穿,心中莞尔,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货员热心问:"是你妈妈吗?" 石子连忙嘘一声,悄悄答:"是朋友。" 售货员知道造次,不再出声。 区姑娘拎着两套衣服来问:"哪个颜色好?" 石子一指:"大红。" 区姑娘很满意,"就这套红色的好了。" 又顺便配鞋子手袋耳环,付帐之际,要动用两张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这笔巨款。 区姑娘笑了,"我自己颇有妆奁,不劳别人出手。"那当然,老板娘嘛,其实谁出无所谓,只要高兴即可。 有了一次经验,石子自告奋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纱。" 李蓉一怔,"婚纱?不不不,我们打算注册结婚,一切从简。" 大出石子意料,"为什么不铺张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过张扬。" "那我是没有机会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应当做证婚人。" "证婚应由老陈担任。" "我们再商量吧。" 两宗喜事待办当儿,初秋悄悄来临,石子开学了。 回到学校,她松了口气,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无旁骛。 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毕业,一旦除却学生身分,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再苦,总也还有个目标,毕了业环境若无改进,岂非更惨。 一日放学,发觉麦志明在课室外等她。 石子吓一跳,在无边无涯大的大学校舍里找一个学生谈何容易,可见麦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见她。 "什么事?" 麦志明垂头丧气。 "家里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么烦恼?"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石子带他到树荫坐下,"此地静,你说吧。" 只见他紧握拳头、懊恼得出血,"石子,我在多伦多有朋友,他们说,李蓉曾是一个香港人的情妇。" 石子一怔。 "李蓉从未向我提及此事。" "这可能是恶毒谣言。" "不,对方有名有姓,在华人社区相当有名望,"麦志明十分颓丧。 石子讶异,"阿麦,你在外国长大,为何如此狷介,你竟为女友过去计较?" 阿麦一怔,缓缓低下头。 "你那么喜欢她,又已决定结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过去之事如烟消逝,闲杂人等说的是非岂用理会,莫为谣言错过良缘。" 麦志明的头越垂越低。 石子没好气,"你过去还少得了女友嘛?难保没有同金发红发的洋女亲密过。" 阿麦的头又渐渐抬起来。 "眼睛要看将来,看过去有何用?过去她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她。" "我想问个究竟——" 石子斩钉截铁:"不能问,结婚与否,你都无权问及她的过去,人要生存,彼时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帮她,现在提出来质问于事无补。" 第24章 阿麦叹口气。 "要不要这个人随你,请勿要求她解释澄清。" 阿麦看着石子,"你也不会对未婚夫谈及你的过去?" 石子笑了,"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如不,我的过去,纯是我的私事。" "结婚不是两位一体了吗?"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戏吧,当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过互相爱护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侣是幸福的。" 石子却十分惆怅,"是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伙伴?" 麦志明站起来。 "且慢,你思想搞通没有?" 阿麦点点头。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十一月。" "在福临门办喜酒?" "当然。" "阿麦,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切勿告诉李蓉你曾经来找过我。" "是,我知道。" "将来她有什么事瞒你,我来帮你找她算帐。" "听你口气,像个大姐。" 石子无限唏嘘,"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大姐、前辈、导师。" 麦志明笑起来,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点头说:"这就是大学堂了。" "来,我们一起走。" 临分手,麦志明说:"石子,真没想到你对李蓉那么好。"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我对谁好你要细想想。" "是,你一直关心我。"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气。 李蓉正在打毛线,石子过去一看,温柔地说:"这一行不对了,赶快拆掉重织。" 李蓉笑,"人生有何错憾若可拆掉重织就好了。" 可惜欧阳乃忠已经不再与石子联络。 九月份区姑娘先在福临门摆喜酒,石子一早去帮忙,站得双腿酸软,笑得牙关僵硬。 区姑娘给了石子一个红封包,叮嘱了许多话。 石子眼睛红红,都听在耳内。 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又一次获得证实。 石子写信给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来了,说起英语,口音亦与本土人无异,渐渐脱尽乡音,下个月,将把申请表递进去,不日可与母亲团聚……" 母亲来了,自然知道细节。 亲眼目睹李蓉在婚书上签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婚姻注册处观礼的亲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后是两个中年女士,絮絮说是非。 "太漂亮了,水灵灵,没幅相。" "这种大陆女子,最要紧是找户头办居留拿护照。" 石子刷地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俩,笑眯眯说:"两位太太真好兴致,当心舌头生毒疮。"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石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来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 "无事无事,王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 "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开学了吧?" "是,司机已回来销假。" "那一切已上轨道。" 王德晶笑,"马利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 石子一愣,马上反问:"不易居?"最好不发表意见。 "是呀,多怪。" "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 "不好住?不会吧,"王德晶笑,"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 石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王德晶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 石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那我不客气了。"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石子与他们寒暄数句。 王德晶吩咐司机:"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王德晶这样会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石子向司机点点头,"麻烦你了阿朗。"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石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请。" 石子笑,"我坐你旁边得了。"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我叫潘国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 "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 "那多好,"石子有点意外,"你不帮家里忙?" "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说:"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 阿朗搔搔头,"你也那么说?"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 "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你肯赏脸?" "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 阿朗愁眉苦脸,"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着石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 "别迟到。" "怎么敢。" 石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石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石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福临门。 老陈发薪水,石子发觉加了两成有多。 她大吃一惊,以前区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类,新老板阔绰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石子焉会出声,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宽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别落力。 老陈打算大展鸿图,为侍应生做新制服,与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没有意见,别的同事则说:"千万别是旗袍,穿着旗袍不好走路。" "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围裙与白衬衫。" 老陈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陈的肩膊,"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凤仙装。"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进来,大感诧异:这间唐人餐馆的侍应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拨好闹钟,四时起来,伸一个懒腰,梳洗完毕,做了一个暖壶的可可,往窗外一看,发觉潘国朗已经在楼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这小子,终于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锁好门,下楼去。 潘国朗朝她点头,"早。" "没迟到,很好哇。" 潘国朗一味笑,替她开车门。 石子忽然停住脚步,"你昨夜没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车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给他。 清晨公路上没车,交通畅顺,沿途观景,十分愉快。 "去过美国没有?到了白石,两国边境很近。" "从没有。" "想去吗,我载你。" "有个黄石公园——"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学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惊,"你还在读书?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