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1章 《没有月亮的晚上》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我爱夜。 你有没有发觉,夜晚跟白天完全是两个世界?只有在太阳落山以后,这个城市才会渐渐露出媚态,在黑暗中,给予人们无穷的想象余地。 只有在晚上,我才有充分的精力做我要做的事,有足够的胆量说我要说的话。 夜色对女性仁慈,方便她们把岁月留住,在晚上,上了粉的肌肤仍然莹白,疲倦的眼神仍然闪烁。 益发使我爱上夜晚。 事实上,已经有多久我没在白天出来活动了? 炙热的日光,人声喧哗,忙乱挤迫,我实在无法抬起头来,况且,白天没有我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大白天起个早来干什么。 只觉得白天苍白无味。 渐渐变为夜党的一分子,会员中曾有人说,我们都是吸血伯爵的徒子徒孙,否则怎么会对阳光有那么大的厌恶。 我最普通正常的一日,在下午五点开始。这是银行下班的钟数,白领们辛劳完一整天,挤在公路车回家的时刻,而我却刚刚离床。 我的一日三餐,自晚饭开始。 打九时以后,细胞才逐渐活跃起来,即使不出去,也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阅读、听音乐、找朋友聊天。 这时候,按摩与美容师也陆续报到,国维那里如果没有事,我就自由活动。 还有什么比晚上驾开篷车兜风更好? 我所喜爱的,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阴凉、静寂、温柔,在我与夜之间,除了月色,只有蓬蓬的风,将车子开得飞出去,一枝箭般,水银样迅速,无声无息,进人另一空间,在那里,没有愁闷,只有欢乐。 多么渴望到另一世界去。 周博士说,人在极端不满现实的时候,会想到逃避。 我笑。 一早就知道了,没想到花了成百个小时与心理学博士谈话,所得结论,与自己的猜测一模一样。 难道喜欢夜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 周博士没有说。 第一次约见她的时候,请她到舍下来,愿多出一倍酬劳。她拒绝。 她说她的办公时间是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 我愿意让步,准六点正到她诊所。 她叫秘书重复,她每天上午十时至下午三时才办公。 显然不愿做我的生意,也不必勉强。 试想想,在白天叫我出去多么残忍,太阳的第一道金光便能叫我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是晚上呢?红色的灯,绿色的酒,对牢心理医生,诉说我的衷情。 白天叫我怎么见客?我甚至没有白天穿的衣服。 好几位女士都说周博士是一流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被她一分析,立刻释然。她又是个女子,不会引起流言。 最后还是去了。 因为那个梦的缘故。 并不是去找她解梦,只是想告诉她,有这么一回事,有这么一个梦。 这样的梦,永永远远不可以让国维知道。 那日中午起床,女佣进来拉开厚厚的窗帘,水晶镜里照出一张卸了妆的脸,皮肤白里透青,隐隐可以看到微丝血管。 我知道情况不妙,但没想到糟糕到这种地步,这面孔不是真人的面孔,这是一座冻蜡的像,我用手抚着脸庞,星光下的飞车并没有留下欢愉的痕迹,昨夜的欢笑早已消逝在昨夜。 也许去见周博士的时间真的到了。 但在中午,该怎么化妆?我弄不懂。 终于架上一个墨镜,叫司机送我去。 几乎不认得白天的街道亦即是我夜里出没之处,苍白丑陋的大厦,人群似蚂蚁般钻进钻出,车子一寸寸蠕动…… 有什么事非要在白天做不可的呢?为什么一切都得挤在那几个钟头内做妥才谓之正常? 到了目的地,我觉得晕眩,睁不开双眼,心跳,胸口作闷。 幸亏诊所幽静阴暗,一进门,看到一大束夜来香,雪白的花蕊正吐露芬芳,使我安下一颗心。 已是秋凉了,这该是最后一束五簪。 周博士与我,是这样结下的交情。 她出现时,只看她一眼,就觉得不枉此行。优雅地穿着米色的凯斯咪毛衣与长裤,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威士忌?"她问。 使我几乎没感激得跪下来。 从此之后,每个星期三中午,我总会设法把自己自床上拉起来,站在莲蓬头下,淋至灵魂苏醒,为见周博士,这一切是值得的。 她是我生活中唯一与夜没有关系的人。 她是黄昏,与夜十分十分接近,似明似灭,有那种暧昧的味道,使人放心。 国维问:"有点意思吗?那帐单为数至巨。" "她值得那数目。"我答。 以后,他就没有再问。 我喝完那杯威士忌之后,周博士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我茫然,我不知道,我不晓得她可以为我做什么。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听众。" "那是我任务之一。" 我放下心来,她会替我保守秘密。 第一次,我什么也没说,约好第二个星期才去。 当日夜里,国维照例有应酬,一句"不招待女宾",我便得自己打发时间。 到海滩去。 地方相当偏僻,独自怕危险,拉了人陪,他们心神不宁,一片黑水,只听得潮汐沙沙上落,太过诡秘了,没有月亮。都说:"没有什么好玩,还是走吧。" 只得听从劝告离去,觉得非常扫兴。 那一夜,又比往时喝得多一点。 在舞池中,一个油头的小伙子要伸手来拉我,我问避他,一错脚,脸朝下摔在地板上,脸颊与鼻节瘀肿一大块,得赶去急症室照爱克斯光。 要完全摆脱白天,是不可能的事。 周博士见怪不怪地看我一眼,"他打你?" 我摇摇头,"摔跤,真的。" "喝醉?" "要真的烂醉如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陈先生怎么想?"周博士问。 我看着窗外,茶色的玻璃把世界切成两半,在这里面,我才是最重要的,我的七情六欲需要人聆听同情,管它饥荒战争瘟疫。 我平静地说:"他?我没看见他有好几天了。" "陈先生不知道你的鼻子几乎跌成两截?" "不。" "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 我微笑,"周博士,你未婚吧?" "是,我未婚。" "那么你不会明白。"我说,"我今天并不是来讨论婚姻生活。" "你想说什么?" "我时常做一个梦。" "重复性?" "是" "告诉我。" "是家母,她持尖刀追杀我,每次刀刃都刺进我右胸下约一公分深,我不觉得痛,但非常害怕。每次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给我通风报信,但我还是难逃此劫,在梦中吃力奔跑,倒在地上,满身血污。" 她微笑,"多可怕。" "家母为何要杀我?"我问。 "梦境如此而已。" "不是每个人都做这样的梦。" "我们会把根由找出来。" 她的声音具安抚性,非常柔和,其实我并不想找出噩梦的因由,我只是想找个对象诉苦。 胸中烦恼去净后,晚上可以放心跳舞。 "你要不要躺下来说话?" "不用,我刚起来。" 周博士看看钟。 "你认为我生活糜烂?" 她想一想,"一个人总要睡觉,白天睡与夜晚睡是一样的,不能单凭此而论断人。" 她很客观,真是个明理的人。 可惜时间到了。 过了几日,国维请一位客人吃饭。国维说:"客人是位堪舆师。" 堪舆师亦即是风水先生,我叹口气问:"可是我们又要搬家了?" "这位老师特地自美国赴东京讲学,不过留两日,天大的面子,林翁替我约了他出来。" 我微笑点头:"一定是生神仙。" 国维吊起一条眉毛,非常不满,"你不相信就算,可别在席间露出不敬。" 我噤声。 他兴致极高,开开心心地出门,与风水术士会合。 酒过三巡,风水先生说:"本市这个地方,就其大形势来看,左有山岭,右有油山,耸左为龙,耸右为虎,龙虎相应,华表旱门,更有滇水中穿而过,山为气,水为财,山水相汇,财气皆旺。居于市内之人,该无往而不利。" 我已觉得闷,双目游走。 林翁已近七十,精神奕奕,半秃,红光满面,他带来的内侄,与国维是同行,一表人才。 刚才他们怎么介绍这位年轻人? 一看就知道他也不相信这一套。 林翁与国维两人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 "住宅有静宅与动宅之分,单层者称为静宅,多层者称为动宅,层数者,非向高之层数,而为内进之层数也。本宅是属水,一层是水见水,出入游荡不聚财;二层是水火既济,财稍旺而人不旺,因泄气也;三层是水相生,人财大旺,且发贵人;四层是金生水,外益内,先女后男,发财悠久;五层是土克水,人财不旺。" 他姓什么? 我暗暗打个呵欠。 独独被他看见了,双眼弯弯地溅出笑意。 第2章 我别转面孔,再问也不想与小一辈的人眉目传情。 年轻人长得并不好看,脸颊上还有微凹的瘢痕,想是忍不住手挤小面疮留下的。 国维与堪舆师交换着宝贵的意见,散席时他掏出一大封红包双手奉上。 我觉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所嫁的陈国维,不是现在这个陈国维,你会说我老土吧? 我苦笑。 国维同我说:"我与林翁送老师回酒店,你有什么地方去?" "统一会所有个牌局。" "我送陈太太。"年轻人自告奋勇。 国维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师拉椅子。 他显然着了迷:"师傅,人说属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强,当开门路,作大院以泄其气,则男子富贵全美,可是?" "这个嘛……"他们一路说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车。 "谢谢你,统一会所。" 年轻人说:"陈先生好像很相信这一套。" "你没听他说要拆一道门出来求富贵全美?" "那人也不过是江湖术士,二十世纪哪里还有什么朝葬晚发的风水地。"他咕哝。 我笑,一抬头,看到车外天空一轮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吸尽大阴的精华。 而身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不知厉害。 他送我到统一,放我下来。 "牌局几时散?我来接你。" "谢谢,我有司机。" 他看我一眼,"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这场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没有失却风度,仍然陪我上楼。 玛琳她们一早已经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两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赢不出来。" "我喜欢吃小的,密密吃,比较有希望的样子,"我坐下来,"好过伸长脖子等。" 玛琳侧侧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哲理。" 大家都笑。 当下安琪赢出来,我们这班奇*书*电&子^书初学生便放了牌吃点心聊天。 我说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饿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说。 "莉莉蓝终于跟小汤跑掉了。"玛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过很久有人说:"多大的勇气!" "匹夫之勇罢了。" "将来是要后悔的。" "蓝老板怎么想?太没面子。" "两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怪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国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国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 周博士给我一杯酒。 "家里开始装修,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为着风水的缘故。" "你怎么睡?" "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佣人都不愿意进去。" "很静?"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我伸一个懒腰。 "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 "有什么好看?" "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第3章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我觉得国维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缥缈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两个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飞扬,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来晚饭,有很长的日子,他表示劳累,不愿意说话,"有什么事,明天打电话到我公司说"是他口头禅。 每次占卦算命,他都要与我同行。坦白地说,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师大部分都脏相,留着长指甲,穿油腻的唐装,坐在阴暗的公寓里会客。国维平时最讲究环境,可是一与他的未来天机有关,什么也不计较,专与看上去像傅满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装、讲究的老师,红光满面,油腔滑调,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点迷津,国维一样趋之若骛,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觉得不耐烦,能够不去就不去。 后来听说他带了别的女子去。 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我们各有各的朋友。 有时候在家中碰头,当着朋友的面,他会说:"海湄是爱我的,毫无疑问。" 我们关系一度非常紧张,曾经想分开,两年前他决定移民,一连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诚意,能卖的都卖了,人频频过去投资设公司,在那边也置了业,把我带过去住三个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来看风水拆房子。 该不该问他为什么?怕一开口又引出一次大摊牌,于是推着,日复一日,假装忙,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则专门守着太阳落山后的辰光。 我与他都已走过了山之峰,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开篷车停在辆赶集的货车边,一车斗的鸡鸭,静静地蹲笼内,圆圆的眼珠子瞪着静寂的街道与鱼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场去吧?它们并不吵闹,在交通灯前,我看着它们,它们看着我。 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情,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 她温柔地问:"你想怎么样?" "让我晚上来,每星期两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么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气。 "每星期一你来我处晚饭,时间充沛一点,八至十。"她把地址给我。 我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完全脱离白天。 "太纵容你了,完全不见阳光,对身体无益。"第2章 健康算什么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时候,也已属黄昏。 天下着潇潇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车。 时时与自己说,做人不宜过分苛求,能够与社会脱节已是最大的福气。世界上一切事情与我无关,多么好,谁要与公众息息相关?开什么玩笑。人之所以要赚那么多钱,就是想用金钱划出一条肯定的界限,与公众离远远的,站在干地上,诚恳而善良地说:"群众的力量不容忽视。" 国维一直在金钱上满足我。 他从来不吝啬,其实他的收人,并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阵市面旺,人们火气也旺,动不动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涨船高。 那时他做得凶,玩也凶,几乎不用睡觉,夜夜笙歌,凌晨回来眠一眠,又赶到法庭,满城地走。 事业陷入低潮,空闲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后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与生产有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孩子。 他常充满灵魂地说:"你若做我这一行,日常接触的全是坏的种籽,你也会对人生发生怀疑。" 我也不喜欢孩子。 因为我实在不能当自己是一颗好种籽。 只有国维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过头来说,只有我方能容忍国维。 车窗外的景色有肃杀之意,仅有的树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浓雾夜,坐汽车渡轮过海港,设法占船舷第一个位置,船驶出后,车子像是浮在雾中央,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一段,直至抵达彼岸。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 我极少极少问及国维的行踪,司机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断不是查根问底。 "我也去豪华俱乐部。" "太太,那处不招待女宾。" "我不相信。" 司机尴尬,"真的,太太。" 你瞧,无处可去,上班的人没有烦恼,十个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筋疲力尽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发时间。 车子还是往家里驶去。 喝完汤,突然想寻幽探秘,自己开车往豪华俱乐部。 那种别墅式的赌馆都有保镖看守。 我据实说:"我是陈国维夫人。" 他们立刻放我进去,可见国维是熟客。侍役礼貌周到,"陈先生九点钟到,已吩咐过了。" 什么不招待女宾,鬼话。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认是陈国维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并不难,只不过要精湛地掌握杀死时间的本事。 我不嗜赌,只明白二十一点,跟国维到每个赌城,也只玩二十一点。 坐到赌桌边,看一回,觉得没有意思。 单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额现款狂赌,是每个赌场都有的事,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钱。 第4章 身边有位壮年男客挨得渐近,我不以为忤,这不过是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会有什么良家妇女跑赌场来呆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离开赌桌,那位中年人跟着上来,拉住我,我转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他已将一叠筹码塞我手中。 这次真是自取其辱。 "给你。"他一脸酒意,满嘴酒气。 "我不要。" "给你。"他抓紧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并不害怕,也不尴尬,我说:"你误会了。" 他连忙加注,筹码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从旁的职业女性眼中露出的艳羡之色,可知这些必然是大筹码。 我温言说:"先生,我是来等人的。" 他并不粗鲁,只是气息重,"等人?什么人会叫美丽的小姐等?跟我来。" 这人豹子头,铜铃眼,体重近百公斤,我进退两难,卡在走廊当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说,他也没做什么,这又是国维常来的地方。 正在尴尬,有一把很镇静很温和的声音插进来说:"她等的人是我。" 大汉诧异,"是你?" 说话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汉肩上,叫他给个面子。 他身份显然不简单,大汉即时醒了三分,呵呵笑,"误会误会。"不过他捡口一点面子,"你怎么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说罢走开。 我捡地上的筹码。 那位先生警告我说:"这些最好还给他。" 我莞尔,他也弄错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东西交给他。 "小姐,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也不想多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他得寸进尺,把脸拉下来,"我以后不要见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我忽然冲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来吧,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也许这句话太过文艺腔,也许说得太突然,不是时候,他怔住,身子僵硬,过了一会儿,他面孔看着别处,生硬地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即返。" 我叹口气,把车子驶走。 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再回来,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将成为本市的传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们将称我为那个黑夜飞车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飘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会消失,到五十岁还独自开着车在深夜街道上游荡。 太可怕了。 我驶回家去,浑身战栗。 放下所有的窗帘,锁上门,密密实实,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内。 国维根本没有回来。 都是我不好,吓住他,使他不敢回来面对现实,怕我再问他什么,怕我再要求什么。 天亮了。 窗帘再厚再密,总有罅隙,光线无缝不人,每个窗镶着四方的金边,特别怪异,特别刺目。 应当封掉它,拿砖头砌密它,何必还装模作样地留着窗户,根本一辈子也不打算开它。 反正他们在装修房子,我跳起来,就这么办,叫他们把窗户取消。 不过做这件事,必须白天开车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实在不敢面对阳光。 我找玛琳。 她听到我的声音,诧异,"都快九点,你还没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玛琳叹一口气,"为了什么激气?到如今尚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气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来同我吃饭?" "不不不。" "试试新,戴副墨镜,看看白天,我来接你。" "不了。" "听我的,情绪不好,切忌独个儿闷家中。"她说,"半小时后我到你家。" 这样的照拂诚属难得。懂得做人的人,断不会时时麻烦别人,一年一度已经过分。 玛琳到达时,我还赖在贵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么好。" "身上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脸色还是骇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会这么苍白这么死气沉沉? 她俯下身子说:"你要当心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不是咒他,他总也会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个打算。" 玛琳忽然说到那么大的题目去,我难以招架。 我颓然往脸上厚厚扑粉,粉籁籁掉下来,落在梳妆台上,即时沦为灰尘。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贼似的满城游走,白天又睡不好,干嘛?"她好心数落我。 我不为所动,放下粉扑,"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玛琳硬拉我起来,"没有这种事,你敢耍我,把我叫来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一路上已经后悔得吐血,用手捧着头,睁不开双眼。 玛琳叹口气,"真像只蝙蝠鬼。" 步入饭店,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想出丑,连尽两杯血腥玛丽,胃部安稳下来。 玛琳也不欲再强我所难,自顾自吃,不来理我。 隔壁座位上的两个女郎打扮摩登,是领薪水养活自己的新女性,正在絮絮交谈。 精彩的对白钻入我耳朵。 一个说:"无论如何,卖艺不卖身,何必呢,扮得似妓,做得似狗,更贱多三分。" 另一个说:"半露胸前两团肉,完全要另议,不能附送。" "这种年纪还有肉?难得难得,我只剩两层皮了。" 吃惊的我忍不住回头看去。 因为张着嘴,一副讶异,太露痕迹,她们其中一位向我眨眨眼,吓得我连忙低下头。 玛琳笑我:"少见多怪。" 我喝闷酒。 "比这更豪放的还有呢,有时出来散心,顺道开开眼界。" 我不出声。 "你以为我不闷?"她说出心事,"我有孩子,不能放到你这么尽。" 三杯下肚,手不再颤抖。 我心底里想,教我改过自新同啥人学习呢,谁是模范生?还不是各有各的苦处。 "到我的店来看看,生意不错。" 我召侍者付帐。 仆役说:"付过了,那边朱先生要了帐单去。" 我以为是玛琳的朋友。 她却说:"现在还有这样阔气的人,谁?" 我转头过去,看到昨夜邂逅的赌场老板朱二。 原来是他。 我回过头来:"有什么稀奇,没见你之前,我也不信你会声声劝人为善。" "你的追求者?" "才不,是陈国维的朋友。" "幸运的你。" "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送你回去,"玛琳摇头,"不明事理的人,会以为你有毒癖。" 我苦笑。 走过朱某的台子,我朝他点点头。 一路上玛琳断断续续地劝我,叫我找点事做,消磨时间,可免流离浪荡。 似她这般开个店?极之麻烦的,打开大门,进进出出全算客人,得罪不得,不知多少像我这种没事做的女人,天天轮流到时装店逛,聊天试衣裳打电话,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当办公室,饶你客似云来,月底算起帐,距离盈余尚有一大截,当然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断然不是玛琳同我。 玛琳不过想找一个地方落脚,打些小本,卖起精品来,渐渐也疲了,货色十分普通,何精之有。 第5章 惜国维从来不鼓励我做事。 玛琳说:"到府上看看如何?" "有什么好看。" "拆过两次了,我倒好奇,想知道陈国维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我不出声。 "陈国维这么有生活情趣,照说做他太太不是太难。" 外人不知道,他的情趣,全属他自己,他的妻子无插足余地。 玛琳有心不让我回家向黑甜乡报到,车子弯弯曲曲兜圈子。 我半迷糊地把头枕在车垫上,不想与她争执,忽然想起,日行一善的会不会是我,玛琳心中可能极之不快,所以推搪着不肯回家。 我对她的家庭状况不甚了了,印象中她出身良好,受过上等教育,有儿有女,情况是很过得去的。 秋阳毕竟已淡,玛琳载我兜了一阵风,再无借口,只得送我回郊外。 回到自己地盘,佣人识趣地拉上帘子,我略为进食,精神回光返照,倒是比方才好。 玛琳四周围打量,叹口气,"真有你的,"她说,"弄得这么有情调。" 男主人还是不肯回来。 一点道理都没有,我又不是年老色衰。 玛琳说:"都说老夫少妻是最幸福,看样子不错,可惜有些老夫把少妻宠得飞扬跋扈,生人匆近,你倒是不会。" 见她话题越来越私隐,我看看钟,"你瞧,即使不睡觉,时间也是要过的,我要出去见周博士了。" 她不得不站起告辞。 我同她说:"咱们共勉之。" 到周博士那里,倒在她那张月白缎子的榻上,就睡熟了。 一句话也没说过。 醒来的时候一片静寂,遥远的墙角点着一盏小小脚灯,我仍在周博士的地方。 口渴,"有人吗?" 女秘书走进来,"陈太太,奇*书*电&子^书我们已经打烊。" "周博士呢?" "早两小时已经下班。" "什么时候了。" "七点。" "拖累你不得休息,不好意思。" 塞给她钞票,不肯收。 拨电话回家。先生回来过吗?没有。一直没见过他人?没有。 我踟躅着离开。 平时他不回来,我并无内疚。这次好像是由我而起,放不下心。 办公大楼的走廊无穷无尽的长。客人电梯已经停止操作,我得走到尽头去乘搭载货梯。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我已十分警惕,略一犹疑,决定打回头找个伴,同秘书小姐一起走。 已经太迟了。 我一转头,就看到他手上闪亮的尖刀。 刀刃不过二十公分左右,是一把水果刀,摆在水晶玻璃的盆子旁,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握在人类的手中,立刻变成攻击性武器,丑陋的并不是刀。 他逼近,我退后,背后是一个死角。 "把首饰脱下,手袋给我。" 使我愤怒的是声音中猫戏老鼠的意味,是完全不必的残忍。 我把手袋缓缓转到胸前,打开,自里面取出手枪,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突然变色,退后一步,瞪着到嘴的肥羊,又舍不得跑,丑恶万分。 我对他说:"你或许不认得它,这是德国莉莉柏4.25毫米口径自动手枪,里面有六发子弹,你若不在一分钟内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个透明窟窿,可别怨人。" 他还在犹疑,我扬起枪管,向他瞄准。 他见情形不对,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后便跑,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孩子撞过去,把她推在墙边,才一阵烟似消失无踪。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书,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见我手中握着枪,一时不知是踏进警匪片,还是警匪片找上了她,惊骇过度,身子发软靠墙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办公室,真重,年轻女孩子肌肉实叠叠,搯不进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来,将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胜讶异,问我:"你还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不是每个人都在手袋里放一把枪。" "枪是合法的,有执照。" "你为什么带枪?"周博士实在忍不住。 "因为会有今夜这样的事。" 她气馁,"但是带手枪!它一直在手袋中?" "当然,不带它何必备它。" "你学过射击?" "百步穿杨。"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来,找个地方歇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的客人虽多,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 她拉我去吃饭。 饭桌上我说:"人类花太多的时间吃饭,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谬。" 周博士但笑不语。我叫了酒。 她说:"手枪是危险武器。" "学习怎样用它便不怕。" "在什么情形下你起了拥有手枪的念头?" "两年前我们进行移民,我同自己说,到北美那种暴戾的地方定居,身边没有一把手枪,一点保障也没有。" "你的恐惧众多。" "是的。" "不要谈这个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么。 周博士优游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细细打量她,说她长得很美呢,并不见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没有一个棱角,无论衣着打扮态度都恰到好处,约四十岁左右,嘴角有点松,额上有抬头纹,她都没有去故意掩饰,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没有结婚?"我问。 "没有。" "不试一试?"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随意试。" "有那么坏吗,不至于吧?" "由你告诉我才是,你有经验。" 我说:"它适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开的人,要不就是炉火纯青的人,我自问两者都不是。" 我说:"但在要紧关头,只有他会救我。" "是吗?"周博士扬起一条眉毛。 "他救过我。"我有信心。 "那么你还是幸运的。" 我召侍者结帐,领班过来说:"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付的?" "那边那位先生。" 你不会相信,坐在那边的,又是朱某。 我同领班说:"我自己付帐,你去把单子拿来。"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诧异,"这辈子没有人同我抢过单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为这辈子亦没有人误会你是妓女。 领班过来说:"小姐,朱先生说,请你给他一个面子。" 我说:"你同他说,中午已经给过他面子。别再啰嗦,我叫你把单子拿来。" 领班似极端为难,我放下一张大钞,"来,博士,别去理他,我们走吧。" 她笑笑,"长得漂亮,的确不同凡响。"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饭店门口,我们道别。 像玛琳一样,周博士极端不放心我。 "许多诡秘罪恶不能解释的事都在夜晚发生,你要当心自己。" 我不响。一无所有的人何用过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说。 我点点头。 她上车离去。 有人站在我背后,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竖起来。 转头看。 那人向我点点头。 是朱二。 狭路相逢,也不能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他开口:"对不起,朱某有眼不识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场误会,算了,你总不能一直替我付饭帐。" 他又向我欠欠身,"没想到那么巧、陈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称我陈太太,谁都知道,陈夫人是本市邓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点难堪,作不了声,僵在那里。 隔了很久,他说:"在外头,大家知道的陈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应。 "我替你叫车。"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坚决,开头我不明所以然,后来会意,便告诉他:"我没有醉。"第3章 一部黑色大房车驶过来,他拉开车门,请我进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这个女人,每次见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车,同他说:"我并不是回家。" 有点得意,笑嘻嘻地看着他,等于说:阁下不是要管闲事吗,管出麻烦来了,看你怎么安置我。 他似尊重陈国维,我可以放心。 他嘱司机往陈宅驶去,半路上,我叹口气,放下这个游戏。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则真可以借酒装疯闹一场,现在倒怕他笑我活脱脱贴切身份。 我说:"请往统一会所。" 他镇静地说:"统一打烊了。" "这么晚了吗?"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我想客套几句,舌头大起来,不听使唤。 "那么请往落阳路,公寓在装修。" 朱二立刻嘱司机改道。 我说:"朱先生改天到舍下来吃顿便饭。" 他颔首。 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意料之外的是,开门迎出来的是国维。 "国维,"我踉跄地走过去,心里无限欢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厌恶的眼神。 第6章 也许真醉了,也许忍无可忍,忽然之间,眼泪当着外人的面,籁籁落下来。 他把我的头拨向一边,按在他肩膀上,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离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开。 我瞒珊地追过去,"国维——" "你怎么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着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样子,成日就是灌黄汤!" 我坐下来,"我不喝好不好?" "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开。 我追上去,"国维,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头,"你要走?我叫人来替你开门。" 我僵在那里。 他转身回房,大力关上门。 我总是说得太多。 像言情戏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见丈夫挽着女友的手,还追上去问:你不爱我了吗,你不爱我了吗? 既然到这种地步,实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开门走。 我轻轻掩门,并不想惊动他,虽然即使听见声响,他也不会追出来。 到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倦极而睡。 一整夜做梦,是什么人?冷笑地问我:你怎么回去?出来容易,回去难,你怎么样回去? 在梦中我努力与那人争辩,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记得自己一直说: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许久没有在晚上睡觉,难怪不习惯。 醒来时一身大汗,梦里记忆犹新,冲口而出,"为什么回不去?根本没人知道我出来过!" 谁?谁是质问我的人? 他的轮廓那么熟,我打一个冷战,会不会是母亲? 她在各式各样的噩梦中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我永远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为什么? 必须要见周博士,在她那里寻找答案。 来听电话的是她本人。"今日时间都约满了,除非是午饭,你恐怕不愿意。" "晚饭呢?" "也约好朋友。" "那只好改天。" "不能在电话说吗?"她很想帮我。 "不" "那么明天见。" "好的。"我非常惆怅。 有人敲门。 女侍捧人一大篮白色的花。 花篮直径约有一公尺,把女侍身体遮去一大半,香气扑鼻,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吸引,篮里插着板子、剑兰、玫瑰、茉莉、百合、铃兰、蝴蝶兰。夜来香……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过,把面孔埋在里面。 我问女侍:"谁送来的?"声音很久没有这样温柔过。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里正确的地址,只知道这间郊外小旅舍布置优雅,风景恰人,许多人特地开车来喝咖啡,因为近我家别墅,我来过一两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着又有人敲门,打扮明艳的少女一脸美丽的笑容:"陈太太起来了吗,朱先生叫我来问一声,陈太太可否赏脸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小姐,你是谁,朱先生又是谁?" "我是本酒店的公关助理,朱先生是我老板这里的董事长。" "原来如此。朱先生查注册部,才知道陈太太住了进来。"她仍然满脸笑容。 我捧着花踌躇,缓缓把篮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出来做事,真不容易,什么是分内,什么是分外,根本没有界限,讨口饭吃,至要紧听老板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来,我的委屈,又何止这一点。 那个女孩试探地问:"我怎么回复朱先生?" "你同他说,给我二十分钟。" 她松口气,我一答应,她得个彩,可以去复命。 篮中花令整间房间充满香气,我打开浴室门自顶至踵洗一遍。十年没约会过异性了,约会是古老的情调,渐渐不再流行。 现在要接触异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场去,一个人进去,两个人离开,同谁有什么关系。 约会,累赘而不切实际,劳神伤财,不过这也不算约会,他不过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皱得像核桃壳里取出,我只得唤人将它拿去熨。 又没有化妆品,我一筹莫展坐在沙发上发愁。 刚在烦恼,女侍捧着盒子进来,软纸里是一套午间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开来。 即使亲自出去挑,也不会买到更好的。 这就不是道歉这么简单了。 我呆一会儿,穿上裙子,刚好合身,去拉开窗帘,发觉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门外等。 我握着手袋,由他领我下去。 这间旅舍一向是情侣的好去处。 旅舍每处布置都富气氛,每转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后急步向前报告。 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定是夸张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动,良久没有这样被重视,这种排场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来,而我还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 耳边响起玛琳的叹息,"这种老土的事要是做起来,还挺管用。" 我为自己难过,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会沉醉起来,我一半清醒地为自己伤悲。 他老远看见我便站起来。 我没有说话。 事情比他想象中容易,抑或同他想象中一样? 他也没说话。 目光非常炙热,找对象燃烧,我正在尽情自怜,如冰水般扑灭这两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维不能集中,我有点恍惚。 侍者将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么意图,他知道多少? 经过昨夜那一幕,再胡涂的人也知道国维与我之间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他想怎么样,是很明显的事,不必周博士来分析。 我叹口气,喝完酒,站起来离去。 他没有叫住我,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 侍役同我说:"陈太太,你的房间换过了。" 我抬起头,"不必,我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给我一间套房,可以看见海,露台的长窗敞开着,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并不怕冷,也不怕细雨。 几时我也跳进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与水都是灰色的,海鸥点点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气质,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 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是要我留下来。 转身,看到衣柜,更是一怔,粉红色丝垫衣桇上挂满今季的衣裳,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抽屉里是内衣袜子。 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第7章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第8章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奇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第4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第9章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酸麻,看着雨中的红绿灯渐渐随着水渍化开。 我躲在他身后,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睛。 他总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应该问他想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话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愿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带去卖。 保护自己,我感慨,谈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纷纷撑开洋伞。 他穿着凯斯咪大衣,不怕受湿,我的衣服始终是身外物,但天然鬈发被雨一淋,黏成一团团,全是螺丝卷。 终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馆,红头阿三卷着舌头前来招呼,认识他。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我们坐下来。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过的手,握太久了,有点麻痹,又怕搓顺了血脉,会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么一大程路,于是犹豫着。 一低头,发觉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绢,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后,忽然把手绢捂在我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动之余,忍不住笑出来。 他也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离很近,牙齿并不整齐,两只犬齿特别尖,再长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这么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为其难地挣扎一下,心甘情愿地做了同党。 我瑟缩一下。 印度人郑重其事地端来两杯浓茶。 杯子还未递上,香气已经扑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没有饮过这么香甜馥郁的牛奶红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个梦,凭我自己,怎么会找到这种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这种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兴我欣赏这杯饮料。我再一口喝尽了它。 精神亢奋起来,仿佛喝下一种神秘的药剂,这种药的毒素会在体内繁殖,控制我的情绪。 但我没有害怕,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呢,凡事都要冒险,结局并不重要,主要是在过程当中,当事人有没有觉得快活。 你看,这药已经开始发挥它的魔力,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大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是一点点的快乐,也值得牺牲许多去争取。 我低着头,已暗暗决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过来,问他是否会留下吃咖喱,他摇摇头。 释其幽怨的乐声传出来,我傻乎乎地呆坐着,忘记身份,忘记年龄,忘记一切。 我也曾想过,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太难得,委屈得这么凄怆,我眼角禁不住又湿了。 我们离开时,天已全黑。 店铺虽打烊,灯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没有目的,也无栖身的地方,两人默默肩并肩散步。 也许合该如此,迎面而来的,竟是玛琳与她的另一半。 对,她的精品店就在这附近。 我向她微笑点头,她本来预备交换笑容,突然看到我身边的人,毫不忌讳地怔住,张大嘴,然后如见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离去。 我耸耸肩。 多年来我是陈国维的装饰品,只能装饰他,不能装饰别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疯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静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点过分陶醉,以致一照脸玛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们在大堂前道别。 檐上有一盏四十瓦的长明灯,以前不大觉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来,刚巧一个圆圈,把我与他环绕着,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灯光,标出男女主角。 站一会儿我按铃,女佣人来开门,这么早回来,连她都觉得诧异。 看着我进去,他转头。 我连忙到客厅撩起一角窗帘,看他上车。 一切像第一次约会。 第一次约会我的人,正是陈国维。 我们去跳舞,到十一点多回来,与朱二不同的是,国维不住地说话,他认为漂亮的女孩子该在十二点敲响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进了门,也掀开窗帘看他上车,渴望着有第二、第三,以及无数次的约会。 我放下厚丝绒帘子。 梳洗时把一双手浸入面盆,涂肥皂时发觉忘记脱皮手套,难怪洗半天都觉得木乎乎的,赶紧剥下它。 这早晚国维已经到了纽约吧? 邓三小姐因血压高治疗了数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识清楚,但已不能说话,之后又失去意识,对呼唤没有任何反应,经诊断之后,医生说是脑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维生,期望脑出血能停止,所有的办法都用尽,渐渐怪到国维身上,把三小姐的病与我扯上关系。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岁了,然而她的亲人认为如果没有我这只狐狸精作祟,她即时会自病床上跃下,恢复青春活力。 即使国维日夜守她身边,她也不会知道,但国维应该做给她亲人看。 半夜,电话铃响了。 佣人都假装没听见,但铃声持续着。 这必然是朱二,他要开始说话了,我紧张起来。 "海湄。" 是国维。 "海湄,她死了。" 我打个寒颤。 国维的声音哽咽沙哑,在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 国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她风姿犹存,他寂寞孤苦,两人不顾一切,正式结婚…… 国维在电话中饮泣。 在这种要紧关头,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没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伤心是应该的,我不能叫他不伤心。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 "海湄,她把一切给了我。" 我没听懂,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产业,现在全归我所有。" 这么慷慨! "我真的很难过,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 我也很感动,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 我终于说:"回来再讲吧。" 又隔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见我出来,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 有点黯然,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仍然关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总还关注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迹,我也是,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他令我失望。 厨子知他要回来,已炖下补品。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汤,就是炖药,发散着奇异的香味。不要掀开来看,吓死人,有时候是虫,有时候是兽龟,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在我们家做厨子,也不是简单的事,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他们得权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窗台上挂着宝剑,房门上贴灵符,书架上搁着罗盘……我也是帮凶,不准拉开窗帘,怕声音,满屋铺着厚地毯,气氛更阴险。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用以防身足够。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气。 譬如说,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敢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 又过了足足一日,国维才回来。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玛琳,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问我那日马路上,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 但她消失了,音讯全无,要不震惊过度,不知如何开口,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没有再出现。 第10章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来。 心理上,他已反客为主,现在变得我被动了。 男女之间,爱管爱,欲管欲,始终如打仗。 我牵牵嘴角,已经中了他的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国维在深夜到达。 月黑风高,我们家灯火通明,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 他劳累到极点,眼袋浮肿,头发花白,西装上全是皱褶,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发倒下。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 国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壮年人,我静静看着他,不是不认识他,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 他擦完脸,打个呵欠,取过炖盅,喝两口汤,咳嗽数声,点起香烟,深深用力吸,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他满意了,精神恢复了,吁出一口气。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奇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国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国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 傍晚,他记得我,给我送花来。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里,人敢出现吗? 我说:"下次有人送东西来,记得叫我。" 佣人应了我。 国维还没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躺在长沙发上,耳边都是海涛声,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可以舐食。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经回来,正式与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 女佣说:"太太,有人送花来。" 还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这次连盘带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丑,而且垂头丧气。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迅速给了赏钱。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这是昙花。" 昙花。 原来是它。 大惊喜了,蹲下数清楚,一共两盘,每盘有五六个花蕾。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没有,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离去。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 心情异常激动。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花瓣白里透红,香沁夜色,难得一见。 如平常一样,他没有留下半只字,亦无此必要。 国维进来看见,"这是什么花,好丑。" 我看他一眼,"昙花。" "啊是,是有这种怪花,晚上才开,那时人人都睡了,谁来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就这样短暂。"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且没忘记讽刺我,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同时也提醒我,受花者与花,可在晚间为伴。 我深深感动,以手抱胸,说不出话来。 "这样孩子气,如何当家?"国维说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传统的、含蓄的、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经达到。第5章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哗告退,霓虹灯熄灭的时候,花苞如着魔般轻轻"卟"的一声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开,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 一朵继一朵,像是一早约好,不一会儿全部开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直至它们缓缓萎靡、沉落、消失,那么短的灿烂,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赏……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 国维也没有睡,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要不要一起来?" 我摇摇头。 "怎么,"他诧异,"不感兴趣?" "不是我的东西。"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说什么,国维看轻了我,也看轻他自己。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没可能。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 我的心"咚"的一声。 是周博士。 他还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第11章 "海湄,你已爽约两次,又不来通知,没有事吧。" "啊没有没有,只是忙。" "今天来不来?"周博士说。 "来。"我说。 "那么五点见。" 国维看我一眼,"那是谁?" "周博士。" 他不出声。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 隔一会儿国维说:"心理辅助相当有用,这一阵你精神较佳,白天也肯起来,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没留意。 "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国维喃喃说,"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完全没有关系。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坚持载我一程。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旁人看来,何尝不是出双人对。 车子转了一个弯,本来这种大车最稳,乘客不应受影响,但国维趁势滑过来,与我坐得比较贴。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 趁着另一个弯,我把身子让开,并且固定下来,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 国维没说什么,他比我先下车。 到达周博士那里,着实松口气。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长沙发上躺。 周博士笑,"当心你的随身物件。"她没忘记手袋里装什么。 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这双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么走路。"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会习惯的,从小做起,没有难事,久而久之,以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无力改变,麻木之后,一切无所谓。" 周博士不出声。 "像你,生来自由,像我,成堆枷锁。" "我在听。" "母亲离家后,父亲急着找对象。" 开了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叹口气。 周博士说:"不想讲不要讲。" 我呆着脸,看着天花板。 继母还没有成为继母之前,已不喜欢我,她同我父亲说,看到我,活脱脱便像看到我母亲,简直同一个印子印出来那么相似。 她诉苦,说我一点童真都没有,就会直着眼朝她瞪。 那时还有这种后母,定要同小孩过不去。一共只两种做法,小孩选甲,她硬说乙对,小孩选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确,有心找碴,小孩永远无法赢她。 听上去不像真事,父亲打那时开始随意掌掴我。 隔了许久许久,他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并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亲。 我取过手袋,打开一只金鸡心,给周博士看里面的小照,"这是我母亲。" 她接过。 "天,"她说,"与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头。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什么事?" 我张开嘴,仍然说不出。 "那时你多大?" "十五岁。" "父亲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吁出一口气。 "他掌掴我的脸,甚至不看着我的脸,我发誓,如果有谁再这样对我,我会杀死他。" 我握紧拳头。 周博士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还这样恨,我悲哀地低下头,一点儿也没有忘怀。 我把金鸡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较忙是吧?" 我点点头。 "心中有冲击?"周博士试探地问。 "你看得出?"我说。 "不需要很精明观察人微的人也会看出来。" 但是国维没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说过要到我家来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会来。" "当心自己。" 我牵牵嘴角。 下得楼来,我暗暗留意那辆黑色房车,没有,两边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么,好几日没看到他。 徘徊一会儿,不得不离开。到家门,仍然没有看到那辆车,途中不停凝视倒后镜,一点踪迹也无。 真不知他想怎么样。 车子经过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来,驶人停车湾。 手是颤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罗网。但完全不听指挥,我把车停下来。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来替我拉开车门,称我为陈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诉我,"陈太太请跟我来。" 跟他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腿也干脆不听使唤,毫无尊严地跟着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来过这里,知道它通向什么地方。 "陈太太,"侍役说,"请稍候,我立即去联络朱先生。" 他推开套房的门。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数日前的花,这是他另外嘱人插的,人不在也当我在,天天供奉鲜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侍役说:"朱先生每日亲自把花拿进来。" 他等我出现。 一切在他意料中。 两颊连双耳热辣辣地烫起来。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缓缓脱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放下酒杯,拉开房门,走廊悄悄地无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门口,上车,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扑出。 国维还没有回来。 看样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会插手的了。 女佣把昨日的花捧出来。 我跳起来,"干什么?" "太太,新鲜的又送来了。" 我绝望地走入房中,他没有放过我,这次的鲜花仍以白色为主,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可见多罕有,一条茎上连珠地长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大蓬花像是随时随地会得缠上我身来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烫热,椅垫似是钉,终于找一拢头发,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路两边的树直朝前窗压下来,根本没有想到是否危险,引擎咆哮着,风劲而疾,又回到原来的路上。 朱二站在门口等我,他知道我会回去,如扑火之飞蛾,难逃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手中握着血红的不知什么。 下车看到,是我适才遗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边,耽搁一下,然后还给我。 我慢慢穿起它们,单是他刚才那个动作,已经使我鼻子发酸。 天又黑透了。 他携我手,与我进去。 接近了,我的脸颊刚到他肩膀,舒服地靠着他外套肩垫,不想离开。 迎面而来的随从同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 我得换件衣裳,自衣橱中挑出他为我置的宝石绿缎裙。 整个饭厅只得一张桌子,灯光柔和,他把客人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两人都没有心情开怀吃。 我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朱二伸手过来,为我整理头发,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肤上。 乐队奏起音乐,他邀我共舞。 大胆地把我拥抱得紧贴他身体,我记得这舞步,极小的时候,母亲教过我跳,当她还没有背夫别恋的时候,母亲为这个家带来无数欢笑与温暖,她是个出色的女人,这也是父亲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 最喜欢跳慢舞,一直没有机会。 国维说过,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没有观众。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专等我来。 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乐队彻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时候,他带我出园子。 到这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后果如何,并不值得计较,当年,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我并没有子女,没有值得担心之事。 我心内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动作,无法表达,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将衣裙泛起,招手叫他过来,他先是笑着摇头,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 趁势他拥抱我。 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热之间,浑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 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又悄悄退下,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横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灿烂。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同自己说,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点点欢乐,不算触犯天条,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谅,可以宽恕的。 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我俩缓缓没人水中。 乐队在奏什么歌?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快活得笑出声来,踏着水向她招手。 第12章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扰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国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国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故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 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咬一口。 国维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着手中的肉,"这是什么,"疑心起来,"这是什么,嗄?"瞪着国维,像是怕被他毒杀。 女佣连忙趋前,"太太,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来。 国维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他说:"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么?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精,活转来了。 我推开房门。 在床中央,摆着一只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时明白,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 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这个女人,何等样的海量,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明知他不会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灯灭,身外物落于何处,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并无分别。 况且她爱他。 我吁出一口气,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晶光灿烂,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 我没有取出比划,只把盒盖合拢。 这是她的遗物,我不能收取。 国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喜欢?"非常诧异。 "不是不喜欢,戴上它,又仿佛对谁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国维又觉得我说对了,讪讪地不自然。 "她会明白的。"他说。 明白人总吃亏。 "隔些时候再说。"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别跟她们玩得太疯。"国维警告我。 邓三小姐去世后,他有着显著的改变,几乎隔夜之间,开始管我头我脚,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着他。 "玛琳出了毛病。" 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这人影踪全无。 "什么毛病?" "老赵要同她离婚。" 我怎么不晓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国维疑心。 我连忙把眼睛射向别处。 "玛琳外头有了朋友。"国维说得真含蓄。 我悲凉地牵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 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 她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玛琳没有找我谈,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样奇,她不愿冒险,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 可怜的玛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药,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只是烫。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顶多三四小时,随即惊醒,紧张得嘴巴发酸,又不知因由。 国维终于出去了。 我梦见自己荡漾在水中,波浪一进一退,身体也跟着摆动,我微笑,我要离开国维。 一定得对他说。 玛琳或许只打算出去寻找短暂的刺激,她没决心要离开家庭,我不一样。 我没有家庭。 国维不会改变,我永远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没有把我当作过伴侣,我俩的地位不平等。我惊醒,梦中也充满生活的烦恼,这是成年人典型的梦。 对国维来说,小孩子,只要给支棒棒糖,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加一只氢气球,再间就不是乖孩子,要关黑房间。 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长年累月对我不予理睬。 有我与没有我是完全没有分别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还没有朱二送来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经摆旧摆残了。 客厅是那间客厅,只得寻新的花。花还是那束花,只得换环境来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决定离开陈国维。" 她注视我,表情不变,眼神伤感。 周博士是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她有一双美丽的、非常能表达感情的眼睛,她说话不多,自然不会乱做表情,只有自眼神中捕捉她的心事。 我冷了一截,"不赞成?" 她不予置评,踱步至窗前。 "周博士。"我走到她身后。 她猛地转身,"你找到男友了?" 我点点头。 "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没有男人,你不能活下去?"周博士有点激动。 我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看牢她。 "离婚,我知道他不是你正式丈夫,可以有很多理由,但断然不能为另一个男人离婚。" 我完全听不懂。 周博士说得越来越快:"离婚,可以为意见不合,可以为追求更远的理想,可以作为一段感情的结束,但万万不能以它来换取另一个男人。" 我默然坐下。 她有点偏激,她们能干的女子都如此,她有她的道理。 "是他要求你离婚?" "不不不。" "你处世不深,要事事小心。" 我微笑。 不可能,他干吗要害我,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 周博士叹口气,"这个时候,一切已经沸腾,什么忠告都化为蒸气,消失空中,可是?" 我想恐怕是的。 我缓缓说:"我们还没有交谈过呢。" "什么?" "啊不对,我们有说过话,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是我。" 周博士放弃,她把笔记本子合上,看着天花板叹口气,"女人!" "但他爱我。" "又是他告诉你的。"周博士点着头。 "不,他没有说过,我感觉得到。" 周博士笑,嘴角朝下,充满嘲弄。 这时发觉她的态度像陈国维。 我既好气又好笑,"如果你尝过蜜之味,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有时候会骗人。" "能够因噎废食吗?" 她看着我,视我如将溺之人。 "一直以来,我都渴望被爱,这几个月中,我已向你交代得很清楚。造化弄人,往往一个人最渴望的东西,就是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父亲不爱我,母亲不爱我,丈夫亦不爱我。我是人,我希望被爱,希望有人善待我,重视我、珍惜我,有那种感觉已经足够,毋需天长地久。你是不是把我当一个淫荡的女人?我是否过分?要不要遭雷殛?" 情绪进入歇斯底里,痛哭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 她拥抱住我,"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哭过之后,精神比较松弛。 周博士善待我,取得我的信任。 她拍着我的肩,直至我不好意思,轻轻推开她。 我带着肿眼泡离开。 周博士说她明白,我不认为如此,她所理解的,不及事实十分之一,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其中苦涩,旁人哪有切肤之痛。 踏出办公大厦,一心以为可以看到那辆黑色的车子,但是没有,它没在。 他玩什么把戏?我的心牵动,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主意,件件新鲜,任何平凡的事到他手中,化腐朽为神奇,立即多姿多彩,宝光灿烂。 他一字都不必讲,已经征服人心。 还有什么花样?我已经团团转。 带着轻松脚步回家,问女佣:"花送来没有?" 她说:"太太,今日没人送花来。" 没有?我正脱手套,闻言一怔。 也许他想送别的,换换口味,怕我收花收得闷。 "有没有电话?" "也没有。" "先生呢?" "回公司去了。" 我说:"拉开窗帘,把所有窗户打开。" 女佣睁大眼睛,只得照做。 第13章 她找来同伴,一齐拉帘子,绒帘厚且长,要费一点气力,帘后还有永远不开的格子木扇窗,框角都锈住了,推不开,要用小锤子敲松,用力推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观看这项伟大的工程。 才开第一扇窗,阳光已经找到空隙射进来。 震动过绒帘子,抖下灰尘,遇到太阳,一条光柱中无数小斑点争相飞舞。 别说我不习惯阳光,连我家的帮佣也不置信太阳居然射进陈家客厅。 一见阳光,才发觉屋子残旧不堪,地毯上全是迹子,根本不再是从前的紫蓝色,近家具的地方也肮脏得很,毛头全部被踩踏压平,不知恁地,没有阳光,便不发觉这些。 墙壁也不行了,沙发背上一条油腻,一定是国维的头油。 每次装修,纯为阴阳五行,与方位无关的东西,从来不去动它,用大块白布遮住算数,佯装看不见,眼不见为净。 不知要逃避到几时。 我抬起头,看见吊灯上积了厚厚的灰,佣人从来没想到要去抹一抹,因为主人家不在乎,她们何必操心。晚上亮灯,只以为幽黯别有情调。 另一角更不像话,墙搬过了,墙纸打补钉,用几幅翻版画遮住。 我骇笑,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没发觉它原来是这个样子。 阳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疮百孔。 我坐着的软椅,垫子亦已发霉,忽然觉得它触手潮湿,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缘分已尽。第6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脸在阳光逼视下是什么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开窗前一切阻隔,对牢大镜子细看。 皮肤已经松弛了。 缓缓抚摸之下,觉得它还算得光滑细洁,但已没有太多弹力,本来不应如此,还没有老,还不甘心,但长年夜间出动,酒灌得太多,心思访惶,都有影响,还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转头,看到身后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残谢,花瓣枯干,沾上棕色霉点。越是美丽,越不经摆。 不过不要紧,毋需感触,他会派人送来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带走什么,不欠国维什么。 等他回来,即时要把握机会,同他说清楚。 国维进屋,看到夕阳普照,发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名字,从来不是一个人。 没有人发觉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话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近看实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艳妇。国维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镜,企图遮一遮鱼尾纹与雀斑,更加会双眼无神。额头布着横纹,牙齿尤其坏,烟吸得太多,焦油积聚牙缝,所以他不爱笑。 认识他吗?十年共处一室的人。 我开口:"我先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 国维不信洋娃娃也有发表意见的需要。 "我决定离开这个家。" 屋里忽然静下来。 一圈阳光射在我脚下,随灰尘打转,我有点晕眩。终于说出口了,原来并不是太难,不过是一句话。 内心很平静很麻木,不是要等国维批准,只是知会他。 过很久很久,他问:"永远离开?" 我点点头。 他发火,大声说:"我问你是否永远离开?" "你看见我点头。"我不会同他吵。 "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地方。" "跟谁?" "没有人。"我挺挺腰,倔强而镇静。 "好,好!" 再过半晌,他还在说:"好,好。" 我的事已经完了,转头走开。 他挡在我面前,"就是这样?"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亲一模一样!"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与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亏我没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当然,也与我身受之狂欢狂喜无缘。生命是公道的,可惜无常。 "十年了,"国维还要说下去,"十年了。" 他浑身战颤,一双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着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为香烟熏黄,连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应强烈,超过我想象。 "正想同你说,我们可以结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这个时候才放弃,是不是太笨?" "国维,我累了。" "海湄!" 我退后一步,抓紧手袋,急急奔出取车。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驶车到酒店。 走至套房门前,已有感觉,花在等我,音乐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开房门。 小客厅内没有花。 发生什么事?这里每天都有花,不论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作为对我的尊敬。 难道刚巧是替换时间? 近露台的墙角有一只行李箱子。 这表示有人住在这里,谁? 是他。 他搬过来了。 我摇摇头,我一定要同他说,不能这样心急,我还未准备好,恐怕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静下来重新思考,重新开始 自幼与父母住,后来走人国维为我准备的金屋,十年后终于走出来,不想贸贸然重蹈覆辙。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头压着面孔。 怎么在这种尴尬时分睡觉? 我轻轻拉开枕头,惊动了他,他张开眼睛,吓得跳起来,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来。 谁?这是谁! 金头发,蓝眼睛,这根本不是朱二,这洋人怎么会睡在这张床上? 难道摸错房间? 那洋人见到是一个唐人女子站在他床头,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对我笑起来,"好好好,原来是苏茜,好吗,苏茜?" 我呆呆看着他,弄错了,这酒店一定还有一间类似的房间,我心急摸错地方。 我转身便选,他自床上跳起来追我,赤裸裸,并没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个侍役都认得我。 我伸手按铃叫人。 洋人取过毛巾围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叫。 侍役闻声进房来,诚惶诚恐。 洋人指着我问:"这位小姐闯进来要与我同床共枕呢,请问她是谁?" 我也急急问侍役:"这外国人怎么在我房内?朱先生呢,把他请来。" 侍役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脸蔑视。 我觉得不对劲,"朱先生呢?" 平常他们只要一见我,便会主动去请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视,"请你跟我来!" 那洋人说:"我不介意,这么标致的小姐,不常遇见。"他摊开两条手臂,耸耸肩。 我厉声问:"朱先生在什么地方?" "朱先生在纽约。"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真正呆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到纽约去,况且一声交代都没有。 怎么忽然之间,不过是数十小时之隔,这酒店里的熟面孔都不见了。 "我是大堂经理,小姐,请你跟我来。"这个人的声音是冰冷的,"你乱闯私人地方,妨碍我们客人,我们可以召警将你拘捕。" 我整个人都乱了,昏昏沉沉跟经理离开套房。 到门口,忍不住转头望,一点都不错,白钢字擦得挣亮:二○七。 这正是我那间套房。 朱二为我预备的地方,橱里挂满我的衣服,说好永永远远属于我…… 我拧自己的面孔,这不是一个恶梦吧,怎么一切都变了,这像是聊斋故事,书生白天回头再来探熟悉的园子,只见荒芜的坟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轻的经理让我坐下,给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说:"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这是我第二次被误会。 年轻人并没有反应过激,"小姐,"他客气地说:"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但你是怎么闯到二○七号房去的?那外国人不认得你,你这样做,对自己也很危险。" 我用手掩住脸,"可否让我借用电话?" "自然,请便。" 我还记得周博士的号码,线路接通,只简单地说:"我在豪华酒店,出了点事,请来接我。" 周博士像是听出事态严重,答应马上出门。 我疲倦地问:"这确是豪华酒店,是不是?" 经理答:"是。" "有没有一个叫朱二的人?" "有,"他耸耸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老板。" "但是他人现在纽约?" "是,昨天飞走的。" "你不认识我?" "不,小姐,我不认识你。"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样,小姐,等你休息够,你可以自由离开。"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极受困扰,你还是等朋友来接你吧。" "放在二○七号房那些衣服呢,房间是几时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国人刚下飞机,累极而睡,他很明显没有上锁,给你闯进去。" "但那是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你并没有订房,我们没有记录,你怎么证明二○七是你的房间?" 我呆着脸:"他说的。" 第14章 "他说的?谁是他?" 这一句话提醒了我。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过,他根本没有开过口,又怎么能把房间给我? 一切都是幻觉,想当然,自说自话。 不,不是一厢情愿,不可能,由他主动,绝对是双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闻得耳畔嗡嗡声。 这个时候,周博士赶到。 她带着一个朋友,由他取出证明文件,同酒店经理说了几句话,把我带走。 在车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紧闭着双眼。 周博士问我:"送你回家?" "家,什么家,哪个家?" 如果是,我已无家可归。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说:"我回不去了。" "胡说。"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头按在她肩膀上,轻轻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断断续续地申诉:"他失踪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来,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说,有的是时间。"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后才一日一夜,事情来个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医生快来了。" "谁叫医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对不对?"周博士哄着我。 我忽然醒过来,"我不是弱者,不需要医生,过一会儿就没事。" 我挣扎着去按铃。 "海湄——" "你们请回吧,谢谢你,周博士,谢谢你。"她与朋友交换一个眼色,无奈地在门口向我道别。 我踉跄地回到屋内,一照面碰到国维。 他意外之极,但没有忘记讽刺我,"咦噫!这是谁?怎么回来了,回心转意了吗?" 我没有去理他。 回到房间,案头上的白色鲜花已全部变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烂的花根发出怪味。 这是最后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这难道是最后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着头,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失去奇全部思考能力。 国维进来问:"你决定不走?那对不起,我可要出去,约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们久候。" 我瞪着他。只见他已经打扮好,新烫的头发摊在微秃的额角上犹如开了一朵花,佩斯李领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镜,这个滑稽的人已约了更年轻的女孩子,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他一直喜欢极之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黄毛丫头,才不会对他表示怀疑,才会使他的信心恢复。 他朝我摆摆手,"再见。"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他以为我在外头兜个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出路,所以回头,于是他能够变本加厉侮辱我——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我镇静下来。 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铁灰色,与我一颗心一般调子。 我大笑起来,一直仰着脸笑,直至脖子酸软,佣人们吃惊,全部躲起来。 疯了吗,真疯倒也好,然而没有,还得亲自把全屋所有的帘子都拉拢。 同我一样,阳光只透进来一个下午,恐怕还是我们的幻觉。 我会再见他,我会找到他,一定。 谣言说,母亲病逝在精神病院,临终之前,她已经很胡涂,抱着一只枕头,频频叫"海湄,海湄",但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去见母亲。 她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父亲决意要她偿还一切,每一个仙,连本带利。 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自己,毁了女儿,也毁了后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遗传各一半。 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玛琳,很明显,她认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见过朱二。 电话接通,听到我的声音无限讶异。 我的嗓子干枯,强笑问:"还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无处可去。" 玛琳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反应热烈,僵住在另一头。 "怎么,我的玩笑过火?"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玛琳不打算与我倾谈。 "有什么不对,我得罪了你?" "对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说吧。"她挂上电话。 我愕然。 每个人都把背脊对着我。 再找安琪。 "玛琳怎么了?" "你不知道?对了,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么地方?"安琪连珠炮似,使我放下心来。 "我到欧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们打招呼就失踪。" "依你说,还得做广告?"装得这般轻松,好佩服自己,"玛琳不妙是不是?" "已经妥协了。" "怎么一回事?" "短暂罗曼史,被老赵发现,要同她分手,并且不准她见孩子,老赵本人异性朋友一箩筐一箩筐,但他不原谅玛琳。结果给她一笔钱,叫她走。"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第15章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第7章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奇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第16章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第17章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 "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国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 过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国维看着我,我避开他目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第8章 我已经发动车子,他仅来得及上车。 破口大骂,"你想谋杀我?"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我。 车子左摇右摆,惊险百出,对路的车辆大响其号,一连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谁想谁死。 我一踩油门,车速骤增,他才不敢胡闹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他是谁,说!" 真无聊,完全同陈腔滥调一模一样。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谁,获知姓名之后,第二件事是亲自现身去谈判。 总不能脱出老套。 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地说声"祝福你",但始终希望他会大方地让出他视作敝履的女人。 "减低车速!"他命令我。 车子似子弹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我从中获得勇气。 第18章 他害怕,端坐,不敢动弹。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车房门口把车停下来,他已被冷汗湿透,下车都有困难。 我冷冷说:"没有第三者。" 这是实话,没有人要我,但这不表示我不能离开他。 到周博士那里,每次都想诉尽委屈,每次开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则不能帮我。 "其实海湄,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这不是真的,我已说了许多。" "是吗?" "多于一切人。" "我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没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个传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来说?"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想了许久,终于有了眉目。" 我不出声,她心绪真清。 "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闹大,当时你年幼,报馆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职业的缘故,我特别留意这件案子。" 我反而轻松,她什么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问她:"是几时把我认出来的?" "当你说,你父亲恨你的时候。" "那不过是我第三次见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剧性格已活灵活现。" 我等待她说下去。 "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学会妥协,无形中消除压力,对稳定精神很有帮助,你不但没有学会看化,反而更加固执,这就是悲剧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对的。 "逢场作兴的乐趣,就在逢场作兴,对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同你苦恋,你若强制执行,当然自讨没趣。" 她说得再明白没有。 "为什么不随遇而安呢,你看我,无论得到什么都一样高兴。" 我听不进去,但是尊重她,"你读书多,见识广。" "不,我学了乖,不想难为自己。"周博士说。 我叹口气,自己斟杯饮料。 "小时候的理想,达不到十分一,但现在一支好听的曲子,一场值得看的电影,都能令我高兴。" "但快乐吗?"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会知道。" "许多宗教都是这么说。" "可愿意跟我学习?" "只怕不是个好徒儿。" 我想说的,其实是"怕无药可救"。 "少年时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确会留下烙印,且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她踌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时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没有奢侈品,连吃一块巧克力与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要什么没什么,大人也不以小孩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拥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没有,一直渴望。成年后,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习惯,足足买了几百串,几时你来,给你看。" 我非常意外。 "本性驯良的人,早就把这样的小事给忘了,但是我没有,固执地永志在心,三十年了,还记得她叫姚娟娟,真比你还可怕,是不是?" 我笑出来。 "所以说,教训别人是容易的。" 我安慰周博士,"你也只不过是对水晶珠看不开。" 周博士真是一个非常有人性的人,她会帮到我。 "我们心底,总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斑点。" "我那个斑点,并不小,非常黑,不止一串珠子那么大。" "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它一直没有过去,一直活在我心中。" "真可怕。" "背着那么一个噩梦,其实不可能做一个正常的人。"我说。 "你做得不错。"周博士说。 我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从此之后,对日光有出奇的畏惧。 "那日,是什么令你忍无可忍?" "没有什么,不过骆驼背上最后一条稻草。" "现在没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耻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么?" 那日? 那日我换下校服,打算与同学去看电影,走到门口,被父亲叫回头,因怕他不给我去,故此站在大门口,看他有什么吩咐。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呆视我,碰巧我作贼心虚,因贪好看,打散了长发,没有梳辫子,怕他责骂,心中忐忑。 骂不要紧,我只想出去看一场电影散散心。 就在这个时候,继母走过,看到我们父女对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贯邪恶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像,真像,活脱脱是妖孽。" 父亲听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头,要绞我头发。 我本能地挣扎,他便掴我耳光,一下又一下,头发已被绞下一大络来。 本来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年轻的我决定一了百了。 我轻轻地告诉周博士:"我发力自父亲手中夺下剪刀。"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来了,像是一直没有过,我仍是无助的女孩,随创造者宰割,他造了我这么一个人出来,又要毁灭我。 我夺过剪刀,插向继母。 她还在笑,丝毫没有防备,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听到裂帛之声,她的笑意一时无法收敛,仍然滞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诡秘,观者永远无法忘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周博士问:"武器为什么插向她?" "迁怒。当时太年轻,只懂得迁怒他人。其实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俩的事。" "算了。" "你不帮她?" "她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永不,你说我帮谁?" "她为何那样对我?" "她恨你。" "为何?" "一则你个性也不是太可爱,二则她胸怀妒忌,三则她愚蠢。" 我发呆。 讲得再清楚没有,周博士确有道理。 我说下去:"一刀之后,觉得还不够,把剪刀用力拔出,还要刺第二刀,父亲根本呆了,没人阻住我,但那时大量的血自她身体喷出来,胸前乌溜溜一个洞,一股血泉,汩汩涌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东西染红。" 但她还站着。 肌肉已经僵住,那笑容始终不灭,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着凶器,直到警察上来。 紧急电话是女佣打出去的。 "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我一点儿不后悔,真是值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摇摇头,"这种事,原来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里去?你肯不肯收留一个十多岁的怪女孩?" 她叹息一声。 "伤者没有死。" "我知道。" 我却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满怜悯。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后没有在阳光底下出现过,直至遇见了他。 "我是个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踌躇。 "一分钟也没有内疚过。"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有没有舒服一点?" 我摇摇头。 "你可以天天来,说上一千次,倾诉有抒发作用。"周博士说。 我还是摇头,"会有帮助吗?" "肯定有。" "我愿意相信。" 但心中却没有信心。 我站起来告辞。 "你到什么地方去?"周博士关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说:"不知道。" "我总是在这里的。" "谢谢你。" 秘密倾吐之后,更加空虚,在周博士心目中,这件事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转,什么稀罕的故事她没有听过。 当年的检察官是位小姐,充满灵魂爱心以及工作的热忱。 她问年轻的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人身体?"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戏剧化。 他们大惊失色,召了心理医生来与我谈话。 不是吗,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间接就是侮辱我母亲,非要为她报仇不可。 这使我律师忐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难人罪,诚然,但是我的镇静,又不似精神错乱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医院的报告。 陈国维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带来。 我也记得那一日,已经十一月了,天气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内受监管,穿着他们发下的袍子,已经放弃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绝起来。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场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陈国维在背后叫我。 "海湄。"他的声音有一股魅力。 我犹疑一刻,转过头来。 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英俊、温柔、坚定,在那一刻起,我决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这种错误,毋论年纪,她们的直觉总是欺骗她们。 陈国维在那一次确实救了我。 我认为没有选择,外婆已经年迈,而他肯安置我。 其实路是人走出来的,本可以用母亲留给我的款子继续读书,住在宿舍中,挣扎向上,做一番事业。 但那时没有人教我,指给我一条明路,我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业,我到附近的沙滩去。 第19章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阳底下出现,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蓝的海。 一对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湿,穿一式的毛衣短裤,是热恋中的情侣,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过是这样罢了。 整个小小私家海滩上,只有这么三个人。 众人都上班去了,为何这一双男女不用工作?他们是否故意告假来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闲? 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就是有这个好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觉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国维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脱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这还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为止,已经不好玩了。" 他同意,点点头。 我说下去,"在还没有认真的时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头找他时,已开始认真,一个人认真,而另一个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钟前开口同我说话,两个人都认真起来,游戏宣告结束。 "你打算离家?"他问。 "那并不算是家。" 潮水涨了,那一双恋人几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这种天气应是冰冷的,但热恋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丑陋绝望,但不要紧,他们活着是真正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有两朵燃烧的火花,烧进心里去。 我羡慕得眼睛发绿。 "看见没有?" 他点点头。 我感喟,难怪日后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欢夜?" "但今次必须是个夜晚,你到酒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看?" "必须要在晚上。" "是什么?" "过几个小时你会知道。"他微笑。 他的游戏项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终有一日会玩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太爱玩了,除去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别的选择都没有。 "我来。" "午夜。" "不见不散。" 他没有即时离开,仍坐我身边,那古怪的缄默已经回来,下巴抵住膝头,他不再说话。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鸥一样,只余一小点。 "他们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样烫热,能够冷却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卷土重来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势。 我想起来,"酒店不是在装修吗?" 一回头,他已经离去。 我还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裤,手插在袋中,并没有胜利者踌躇满志之态。 就是他,他使我兴奋、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恋他,苦缠着他。 今夜我们将进人什么样的世界? 天气是有点冷了,穿着绒线手套,还觉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气,是太紧张了。 帆布椅真舒服,实在不想起来。 恋人还未回来,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阳隐没,紫灰色的天空有点阴凉,我站起来,没发觉潮汐已浸至足踝,一双布鞋湿透。 老了会风湿,但我怀疑我们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满以为陈国维不在,但偏偏他没有出去。 故意避开他,他走到客厅,我躲到房间,他才在走廊出现,我逃人工作间,躲无可躲,只得往露台站着。 最后我问:"你怎么不出去?" "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就怎么。" 走火入魔之后便会这样,你说东他说西,一定要事事作对。 忽然之间心头一震,我知道他像谁,他似我父亲,用他全部的时间精力来与我作对,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监视我,永不放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背脊有两个洞,是被父亲的目光烧出来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这一对怨恨的眼神又回来了,触着旧伤口,比从前更痛。 朝天叹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国维,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声。 "我们并无正式结婚,也无孩子,分手没有麻烦,毋需手续。" "你想抛弃我。"他冷冷说。 "你是陈国维大律师,此刻季子多金,别人定当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决面子问题,一切好说话。 "他是谁?" "我只想出去找一层小小的公寓,从头开始,过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开始了。 开始用刀互砍,什么言语都能刺入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 我不会反攻。"无论怎么样,我们之间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后不住地找男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年老色衰,用钱来买?" 我要避开他。这样越说越僵,一点益处也没有,但他不住嘴。 陈国维在我身后说:"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舞厅尚未全部装修妥当,许多部分用大张白布遮盖,空气中挥发着一股油漆味。 并不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惊异,地板是软的,不不,有弹簧,每走一个舞步,地板都帮着你脚步还原,使舞者更轻盈舒畅。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啊,我放纵地与他随着音乐转,转至几乎失去平衡,然后靠着他身子停下来,面孔贴在他胸膛上。 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神奇的舞池吧?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他微笑,示意我抬头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时还不会意,但没多久,便发觉天花板在移动,分为左右两边,当中渐渐露出裂缝,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头,不愿眨眼。 这碰巧是个星夜,黑丝绒上布着水钻,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闪烁。 天花板越移越开,终于整个小小的跳舞厅都暴露在天然环境之下,清风徐来,空气有点寒意,朗月自云层透出,不用开灯,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第20章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错,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从来没有见过更美丽的星夜。 他斟酒给我,酒的气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饮而尽。 "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轻轻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这一刻我觉得重要,他懂得讨女人欢心。 想说一生与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这么长,你想想,世上有无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败过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较有意义的事,但一牵涉到意义这两个字,即时会引起头痛。 我们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会这么简单。 渴望多些机会过这种生活,所以不要说一生,没有一生,没有什么长到一生那么长。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亲那般下场。 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舞,乐得趁势落篷。 紧紧拥抱他,拥抱难能可贵的好时光,因为一离开他,便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想可永永远远呢喃地舞下去,不觉疲倦,但是时间一定会不留情地过去。 风露渐重,天色缓缓转明,只余月亮淡奇+書*網淡在天一角,不肯隐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个钮,天花板渐渐合扰。 这时才发觉无线电中轻音乐早已停止,正在报道交通消息。 我扬起一条眉,没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说道:"菜蔬价格也可以增加情调。" 呀,他当然知道,他是调情圣手,化腐朽为神奇,是他平生绝学,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当务之急是自救,他谙此道否? 我们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机送我回去。 一直拎着鞋子,在车上要穿上它,脚已经肿起,无法穿过去。 索性自车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机在小路上停车。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进去。 陈国维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喝他的浓茶。 我耸耸肩,向他眨眨眼。 怎么样,不能打我吧? 国维受不了这种刺激,咳得更剧烈了,如呕心沥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 其实也无妆可卸,早已脂残粉落,匆匆洗个脸,剥下衣裳,往被窝里钻,国维僵住,他没与我这般接近已有好几年,没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个阿欠,拉被过头,当他透明,自顾自睡觉。 国维不相信这是事实,用手推我:"海湄,不要开玩笑,起来,有话同你说!" 我含糊地应他,太疲倦了,没力气敷衍。 国维不罢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当我的头淋下来,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湿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开它。 国维要我与他驳火,偏不。 终于出去了。 国维曾视我为瑰宝,不眠不休地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来陪伴我,甚至买了书本说故事为我解闷,无微不至。 他也得到报酬,年轻的女孩不知多么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动物般守在门口等他来,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种奇异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我叹口气,出去找房子。 门口碰见熟悉的车子,司机立刻下车开门。 我摇摇头,最后一舞已经过去,要开始生活。 周博士帮了很大的忙,她与我一起选中一层小得可爱的公寓,叫我租,不要买。 在空房子内,她说:"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来了,省却多少麻烦。有些客人说,离婚官司进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劳民伤财,纠缠不清。" 真的,现在一点轇轕都没有,谁来骚扰,即时报警。 站在空荡荡的新屋内,良久不想移动,适应新生活谈何容易,不过总得硬着头皮上。第9章 一个下午就办好正经事,与周博士去吃茶。 她说我幸运,因为经济上还过得去。 我却心不在焉。 "还似在恋爱。"她取笑我。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东西,还在你手袋中?"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当然预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觉得不是味道。 她顾左右,"今日会不会有人替我们结帐?" 我答:"没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帐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会子神,"他?我终于弄清楚,欢愉没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兴,"我有无功劳?" "自然,你一直是正确的,逢场作乐的乐趣,就在于逢场作兴。" 她拍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东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丢掉的杂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帮我,衣服只要问一声"留不留"便决定命运,原来我是个大刀阔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摇头不要。 国维回来,坐在安乐椅子上吸烟观赏我们扑来扑去,表情阴沉,吸烟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意图与他沟通,"今天炖了鸽子汤给你,还不去喝。" 他不响,一口口喷着浓烟。 我又说:"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请出去。" 示意女佣暂停,她乖巧地避开。 我问陈国维:"不是有话要说?" 他放下香烟,"真的要走?" "我以为你是赞成的。" "哼。" "让我们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体离了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过早。" 我有寒意,"国维,是你先离弃我。" "我有说过吗?" "你是明理的知识分子,你——" 他打断我,"所以到这种地步还同你有说有笑。"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说,你需要我吗?" "你也替我留点面子。"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跟着自口袋摸出一件东西,兜头兜脑摔过来。 我侧身造过,它落在床上。 这是什么? 打开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载着香水,拨开瓶盖一嗅,香味独一无二,不知是什么牌子。 "还说没有男人,"国维怒道,"简直猖狂得目中无人,你毫无廉耻!" 是他送来的,他一向如此。 国维说得对,他放肆得已成习惯。 瓶子边附有字条,我还来不及读,国维已经背出来:"为你而创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国维用尽歹毒的字句指着我辱骂。许多话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语,只有街市中女流才会这样骂人,但陈国维体内荷尔蒙失调已久,各类补品并无帮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愤怒的是我毫无反应。 他癫狂般扑过来夺过瓶子,用一张椅子将它打得粉碎。 我随得他。 不过是一瓶香水,不过是另一个游戏。 即使没有这一切,也得离开陈国维。 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为了避免更进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为你走得了?"他喘着气。 我看着他。 "我记得这种目光,你看着你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经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陈国维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这几天内就得另觅居所。 至要紧有自己的窝,关上门自成一国,不必躲藏。 自陈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陈更怪,随时把我的房间租给外国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软脚蟹也终归要站起来。 我悲哀地说:"国维,你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分手是为着第三者的缘故?" 他额头脖子上都现了青筋,握紧拳头预备出击的样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响下变得这样残暴,不由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拒绝用耳,他喃喃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开了门走。 我们二人已无法共处一室。 我没有用车,发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气,浑身大汗,靠在栏杆上。 "海湄。" 我吓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是我,对不起,是我。" 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么会跟了来?" "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 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他与我一样疯,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刚才没有见到你。" "为什么不上我的车?" "我有话同你讲。" "我知道,你要离开那个家。" 我点点头。 "也是时候了,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 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那洋人还在二○七号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着我说:"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没有关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 他嘲弄地说:"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赶走。" 第21章 "没人会怪你,的确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 "像藤似地缠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颈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后正颜说:"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不,我并不擅长,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让我静一会儿,寻找答案。" 他没说什么。 "你搬过我一次,让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声。 我推他一下,"喂。" "对不起,"他真正的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 "我确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爱玩。" 玩得这样尽心尽意,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 太危险了。"你的游戏伤害人。" "其实不,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不过别说它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过。"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很感满足吧?" "自然。" 我叹息,所以才做得这么好。 "今天真冷。"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 "来,送你出市区。" "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 "带你去探险。" "还有什么新鲜主意?" "许多许多,足够一生用,你永远不会闷。" 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浑身战栗。 满以为又是小礼物,又是鲜花,又是娱乐场所,但不是,车子往山上驶去。 他有出来玩的本钱,即使是开车,也这么熨帖,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太圆滑了,胸有成竹,每条路如此,每个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 我用手撑着脸颊,微笑。 他好比电影院,专门招待女观众,戏只有一场,观众却有无数。 而当初,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你说惨不惨。 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 "上来。"他邀请。 我没有下车的意思。 "来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我渴望见朋友,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 他把我带到顶层,掏出锁匙来,打开大门。 "还不就是你的家。" 责怪还没开始,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 我即时明白,不出声。心中感慨沧桑,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一所空的公寓,说属于我,随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跃欢笑,拥抱他,道尽感激爱慕之词,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 没待他开口,便清晰地说:"不。" 他一怔,一时不好说什么,靠在露台长窗边。 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同样是笼子,没有理由日趋下流。 他们都想把我关在一个地方,然后一个星期来三两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这样的归宿,但还能问他要什么?他亲口说过,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恒的温存下去。 我再度讪笑。 他微慢地说:"这里只有你来过。" "不是这个原因,你看,我如搬进来,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爱。" 他释然,"太不易讨好。" "你明白?" 他点点头。 他一直比国维明白。 "走吧。" "没有留恋?" 我摇摇头。 问安琪或是玛琳吧,她们不是过来人,她们会以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说:"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给,但不是永远。" "我接受。" "说时容易,"他微笑,"当心爱上我。" 我只担心上瘾,否则又怎么会在他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让我担心好了。"我转身去开门。 他没有勉强我。 如今都没有痴缠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谁也不愿花时间苦苦哀求,而我感动他,是因为没有知难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脸,似有许多话说,他被自己弄胡涂了,开头明明是好好的。 于是我又笑。 "你赢。"他说。 我摇头,"打和。" 对他来说,已是罕事,他习惯压倒性胜利。 "我不介意输给你。" 我轻轻拉拉他的领带。 他嘲笑地说:"你说是谁爱上了谁?" "来,我也带你到一个地方。" 兴致勃勃,把他带到我的小公寓。 面积实在小,他总以为还有一扇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打开可以通向宽阔的厅房庭院,但没有了,总共才那么一点点大,他不服气,一直找。 "家具呢,什么时候搬来?" "快了。" "这里哪比得上我为你置的地方。" "但这是我的家,死在这里也无人干涉。" 他摇摇头,不予置评。 "你可以来看我,"想一想又说,"抑或你只对太太们有兴趣。" 他变色,这句话说得太厉害。 说话一直这样难,太轻没有作用,略有诚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变得非常软弱、一句半句话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点恍惚。 再进一步没有意思,已经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给家用,又重复十年前旧故事。 我黯然,两人都不出一声。 他不再忌讳,把我送到门口。 我也在大门口按铃,费事爬露台。 很想陈国维亲眼看见,免得他老问,是谁,那人是谁。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稍微肯假我以辞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戏,也使我苏醒活转来。 陈国维没有看见,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继续收拾工作,没想到时机一到,会这么决裂,过去十年几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没有勇气实践,此刻却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一直要为陈国维留个颜面,现在不必了,三小姐对他有始有终已经足够,何劳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过是陈宅里一件家具,摆了那么久,在等于不在,谁也不会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脚走开,好过被主人丢给收买佬,还要贴数十元搬运费。 所有行李浓缩在两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饰都还给他,无牵无挂,自己穿着粗布裤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华丽铺排起来,可以无穷无尽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时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离华厦,身躯活动范围减少,心灵活动范围却大大增加,不得不作这样的自我安慰,实在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已失讨好主人的本能。 小时候的爱娇撒痴再也施展不来,陈国维最喜欢的质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没有再梦见母亲。 朦胧间只希望以后也不要再见到她。 忽然之间,觉得脖子有一阵凉意,是谁,谁在泼水? 挣扎,想避开,但那阵凉意不绝,惊醒,看到陈国维坐在床对面,瞪着我。 他手中握着一大把珠翠玉石,而我胸前,也搁着数串宝石项链。 原来冷冰冰的是这些东西。 睡前已将卧室房门上锁,但陈国维还是进来了,难怪,他有每一把匙,他是主人。 故意不露出意外、恐慌、厌恶,只强笑问:"这是什么?" 他沉声说:"都是你的。" "已经说过不要。" 轻轻把项链扔开,它们曾经装饰过一个失意的女人,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并不吝啬这些身外物。 "你嫌什么?" "我没有,"不敢对他不敬,"只是我不再需要这些。" "海湄,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天涯海角,随便你挑选什么地方。" 他总不肯承认我俩之间已告终结,人都有这个毛病。 "你在此地还有生意。" "你不必理会,这些不重要。" "不,我不想离开本市。" "可是你一直催我走。" "那是以前。" "以前?至多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也是以前。" "海湄,你竟与我狡辩。" "国维,我记得你同意分手。" "那也是以前的事,那时,我以为你说着玩。" "对你来说,我除了玩,什么都不会。" "你倒来告诉我,你还会什么?" 我答不来。 "你同朱某,也玩够了吧?" 他知道了。 "你以为他会认真,他会娶你?" "你错了,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还是你介绍的,记得吗,在赌场。" "普通朋友?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挂在车头干什么?" "什么手套?"我说。 "你的手套,红色的长手套。"国维说。 "城里许多女人有那样的手套。" "真的?你不曾同他来往,你是清白的,我冤枉你?" "是。 "自什么人那里你学会撒谎,令堂大人?" 第22章 我不怒反笑,"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切坏因子都在我血液中,好了吧?" "他不会善待你,你不是他对手——" "国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是出名的浪荡子,沾染的女人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过听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 "海湄,让我保护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国维,我搬出去之后,你可以来探访我,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他铁青着面孔站起来,离开房间。 我听到他在门外下锁。 "国维,"我扭动门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转身去开窗,窗亦锁住。 电话线早已切断。 这是陈国维泄愤的方式,越是这样,越使人觉得深陷牢笼。 我冷静地取过椅子,撞向玻璃,然后自长窗底格钻出去。 碎玻璃的棱角少不免割伤身体,我像逃一样翻过露台往街上跑。 从露台出去已成为习惯,我大笑着向周博士家走去。 她迎出来,"你终于来了。" 她的家非常别致考究,我已无心欣赏,挑张靠墙的沙发坐下,用着椅垫争取安全感。 她说:"怎么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事情来得突然,我是逃出来的。" 她愕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陈国维是个很戏剧化的人。" "我叫人去整理客房。" "不用,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即可,所有物件仍在陈宅,明日天亮要回去取。"我说。 "你可以长期住在这里。"周博士说。 我微笑,"不要哄人欢喜。" 周博士诧异,"我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对不起。" 我想到许久之前,外祖母打抱不平,意欲把我自父亲手底下领出去养,继母得些蛛丝马迹,顿时堆笑说:"真的?不要哄我白欢喜。"句句话都挤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什么都不包涵不体贴,管谁跑到街上去死,与她无关。 周博士握着我的手,"割伤的地方要理一理。" "谢谢你。" "来,喝碗汤。" 一听到汤,又吓大跳,不知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熬动物的哪一部分。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 不过这一切不久都将成为过去。 "男友处与我这里,你选此地。"周博士说。 "啊,那里去不得,进去容易出来难。" "你认为我处安全?" "自然。" "那证明你想同时摆脱两名男士。" "是是是,给你猜中。" "他们怎么想?" "照规矩是不甘心。" "你应该做得像是被他们摆脱一样。"她笑。 "我又不甘心。" "只要实际有得益,何必沉不住气。" "我没有那般炉火纯青的演技。" "陈先生最生气?" 我点点头。 "你要小心。" 我也隐隐觉得要小心,都有预感会有下文,但是小心什么,又说不上来。 骂也骂过,吵也吵过,哄也哄过,国维应当罢手。 但心里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明天我会搬进自己的地方。"我说。 "还没有装修好,油漆未干,睡在那里当心发风疹。" 随便什么都好,总得走。 我打个呵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呵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奇+書*網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第10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第23章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国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国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国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过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我关上门。 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摸也摸得到,我绕到书房门口,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书房门并不是紧闭的,里面有光线透出来。 略一张望,看到两个男人都站着,气氛紧张。 只听陈国维说:"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说我。 朱二伸手弹一弹手中的一张纸,冷笑一声。 那是张支票,陈国维开支票给他? 他讽刺:"忽然有钱了,声音也响起来。" "收了支票,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陈先生,支票只偿还你欠下的赌债,与海湄没有关系。" 他停一停,"在你获得这笔财产之前,明知海湄同我来往,你根本不敢声张。" 陈国维不声张,他默认。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欠债,死忍着不出声。 朱二轻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债吧?" "朱二,玩过就算了,留点余地。" "你为何求她回来?"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把我当一件货物似的辗转易手。 "你早把她母亲那笔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轻笑,"她这一出去,需要生活费,还钱给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穷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双耳,钱在瑞士银行,我有密码——是,密码,我苦笑,陈国维当然知道号码。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后警告你,离开海湄。" "我要离开她时,我会那么做,不用你警告。" 陈国维扭住他西装领子。 朱二打开他的手,"你是骗子。" 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你玩弄她。" 我听得浑身簌簌地抖,终于跌坐在安乐椅中。 "看着好了,我会得到她。"朱二退后一步。 他转身而出,就在我身边擦过,没有看到我,他双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刹时没发觉在黑暗中的我。 陈国维在书房内咒骂,摔东西,过了很久,才踢开门走。 国维也没有发现我,客厅中的杂物实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过。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僵尸,不知多久,直到女佣回来。 "太太,"她倒是看见我,"太太,你怎么了?" 我缓缓站起来,呆着面孔。 我竟变成战利品,他们并没有把我当人,我长叹一声。 没关系,无论把我当什么,只要肯放过我便可,我不要再与他们任何一人发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点点头,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给你倒杯茶来。" 我没有等那杯茶。 已经走投无路。 一直寄望开始新生活,现在已成泡影,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节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这两个男人当中挑选一个,跟牢他们,过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现实。 还有,周博士那里也一定有空位,她愿意等我,她喜欢我,问题是我愿不愿去跟她。 我看到镜子里去,原来真相如此,浓厚的长发,柔滑的肌肤,加上缤纷的衣裳,人见人爱,像芭比玩偶。 陈国维推开房门,"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平和地说:"把母亲的财产还我。" 他立刻知道我听到一切,用背对着我。 "婚后我会把款子交给你,任你自己处置。" "还我自由,我会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 "光是躯壳你也不介意?" "海湄,别告诉我你认为自己有灵魂。" "那是我母亲的财产,请还给我。" "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而已,"陈国维转过身子,"别担心,终有一日,我会把财产还给你。" "二十年后?"我绝望地问。 "二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难过,到时我可能已经驾返瑶池,你是我合法的妻,我的就是你的,加上利息,你要什么有什么:自由、财富,任你挥霍。" 我瞪着他。 "你要享受也很容易,花点心思,可以找到比朱二更精彩的人物——" 慢着,太熟悉了,这样的情节似曾相识,已经上演过一次,只不过女主角是邓三小姐,男主角是陈国维,她把财产足足扣住二十年,使他听令于她,叫他一直等,但她也没有叫他白等,是他心甘情愿浪费光阴。 他受了委屈,要在我身上发泄,他要叫我也等,并且提醒我,当我终于得到一切,也可以设法找一个年轻人来报复,循环性地叫他等我死。 这是什么样的心理,恐怕连周博士也不能解答。 "海湄,想想清楚,事情不至于那么坏,你照样可以有你的朋友,晚上,你不是最喜欢晚上?你仍然可以周围逛,我不会反对。" 我紧紧闭上双目。 "你不是觉得我不能忍受吧,海湄,抑或你认为朱二对你好一点?" 我平和疲倦地说:"国维,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你侮辱我时可考虑过我的自尊?" "国维,我何曾侮辱过你。" "你公然与朱二出人,还不算侮辱我?" "国维,我有权将感情转移到别人身上,不一定是朱二,任何人都可以。" "有权?" "正如你一直与其他女伴来往一样,我也可以变,我不要与你在一起。" "好,我祝福你去到更高更远。" 第24章 他转身离去。 "陈国维,陈国维——"他没有停下来。 房间里的东西已被我扔清,空荡荡,同我心情一样。 我站着,靠着墙壁,渐渐滑下来,坐在地上。 我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原来这才是陈国维的杀手锏。 手边一点点钱不久便会开销光,住到小房子去过不了多久,只有弄得更狼狈。 周博士。 我得去请教她。 她或者会替我分析这件事。 我匆匆赶到写字楼,人不在,只得找到她家去,按门铃的时候,心中忐忑不安,有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每次都有事相求,又付不起代价。 刚羞愧地缩手,门已经打开,一个貌美的少女用疑惑的神色打量我。 我知道她是谁,她一定是周博士的朋友。 而她,也把我当了周博士的朋友。 "找谁?"她十分有敌意。 "周博士在吗?"我焦急。 "你有什么事找她?" 她竟挡住我,我无奈地站在门口,进不了屋,她是她眼前的红人,要见周博士,自然必须过这一关,周博士不见得会为我得罪这位少女。 最可笑的是,她这个位子,根本是我空出来的,让给她的。 我叹口气,委屈地说:"你同周博士说,我是陈海循。"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我,非常嚣张地说:"你这种人,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周博士没空见你,有什么事到办公室去,她不舒服。" 说罢要掩上门。 我本能地叫:"喂!" 谁知她狠狠地说:"你想恁地?再不走我召警。"说得真好,她随即掩上门。 我站在门口良久,白来这一趟竟没见到周博士,自讨没趣,吃了闭门羹。 可知她以往那样对我,实在另眼相看,机会一去不回头。 我在街上踟躅。 天渐渐暗了,天下虽大,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是没有容身之处,有好几个地方可供考虑,但我苦笑,那些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回到哪里去好。 终于选择自己的小公寓。 开门进去,看到女佣送上来的箱子放在客厅正中。 我十分疲倦,蹲下想取出睡衣换,蓦然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是朱二。 "不要怕,是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门外等得太久,混熟了,自有人放我进来。" "我很累,不想说花哨的话。" "我同你讲过,我跟陈国维是不一样的——" 此刻对我来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如果你真的不同,请让我静一会儿。" "我不明白,是你回头,想尽办法要与我在一起,记得吗,海湄,是你不肯罢手。" "对不起,我要休息。" 他逼近我,"你不是要回去跟陈国维吧?" "我实在累了,我不是你们的赌注,我不想再见你。" 他伸手抓紧我的肩膀,用力摇我,我可以听到骨头格格发响。 我咬紧牙关死忍,"朱二,别玩出火来!" 他把我推倒在墙角,我趁这机会拿出枪来。 他先是一呆,随即笑了,"啊,枪,是真枪抑或玩具枪?" "滚出去。" "你叫我滚?" 我瞄准他。 "我不相信那是真枪,我不相信你会开枪。" "我只想你走。" "是吗,我明明听见你叫我滚。" 他真的发怒,脖子与头角都出现蚯蚓那样的青筋。 "求求你,现在马上走,不要逼我。" "你竟用到武器来对付我,你视我如垃圾,需要这样吗?告诉我,我们曾经快活过,说!" 我们终于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我摇着头,又退后一步,扳动手掣,他身后的灯泡应声碎为渣沫。 我错了,这样的手法用来应付陈国维是行得通的,他会怕,但不是朱二。 他的双眼溅出火来,"射得好,"他脱掉外衣,开始解衬衫的钮子,扯开衬衣,指着胸膛,"这里,瞄得准一点,这是心脏。"他轻蔑地说,"没有关系,去掉我,仍不知有多少男人会得陪你跳舞,一直跳到床上去,陈国维说得对,你根本不值得,应该玩过就算了。" 我垂下手,"够了,"我颓然说,"走吧。" 朱二还不感到满足,他扑向我,掌掴我,一次不够,两次,三次,另一只手来抢我手中的武器。 我嚎叫,"不,不,住手!" 手枪尺寸大小,食指卡在枪掣,无法动弹,抽不出来,我不该将它自手袋中取出,不该把它亮相。 我只感觉到他握住我捏着枪的手,用力拉,来不及了。 第二颗子弹射出来,声音不会比打碎一只玻璃瓶更响。 他脸上所有的愤恨震怒在一刹那间静止,他缓缓蹲下来。 我拨开他的手,他腹部近距离中枪,一个洞,深不见底,血喷出来,他打横倒下。 我放下枪。 不应该是他,他曾善待我,给我许多快活的时光,怎么说都不应该是他。 但他不认识我,他不知不能逼我。 他身上的伤口同后母那个一模一样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觉害怕,倦意也消失无踪,打开门下楼,在街上找了一个巡警,同他说:"请跟我来。" 国维那时赶至,把我拥在怀中,他喃喃说:"小海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击你,你自卫,我会保护你,我会救助你。" 当中那十年没有过,他胡涂了,他巴不得这样:我仍是无力无助的小海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海湄,他义无反顾地原谅了我。 他又得到为我洗刷出力的机会,他的精神来了,像是回复到他的黄金时代。 他说:"我们尚未正式结婚,我仍可为你辩护,你放心,海湄,我务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悬于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这样的机会不知有多久,无论局里庭里都有他的熟人,陈国维活转来了,他重操故业。 他把我接回家里,与我寸步不离,日夜守护。 他告诉我,朱二并无生命危险,"肠子全断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国维把脸趋过来,"证人大多,海湄,整间酒店的侍应都见过你,知道你们问的事,这场官司会玩很久,而你得留在这里直到完场,换句话说,你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我什么也没说。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 陈国维已开始为我订制出庭的服装,要给陪审团一个好现象,造成楚楚可怜的形象。 他豪迈地说:"谁会把这样的美妇人弱女子送人监仓?" 我坐在房间里,看他安排这一幕好戏。 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如火如荼地开会至深宵,陈国维再不出外游荡。 他的脸容发光,注满生命力,陈国维变了一个人。 再也无暇研究风水,服食补药。 然后,在一个下午,他提早回来,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脸的困惑。 我不出声,亦不去理他,双眼看着窗外。 国维喃喃自语,"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么不能令人相信? "朱二没有提出控诉。" 我抬起头来。 "他苏醒过来,第一句话便告诉警方当日的意外是吞枪自杀。"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陈国维十分失落。 朱二还是聪明的。 到底是开赌场的人,必输的局一定要斩缆抽身,他已经拣回一条命,是不幸中的大幸,当然不愿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吗?我不懂。" 我淡淡地问:"你要送我去坐牢?" "当然不,你别胡思乱想。" 国维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后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强,我又一辈子脱不了他的势力范围。 我叹口气。 "我们一切准备功夫都白做了,无用武之地。" 我不出声。 "这本是本市最大的风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证人约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证他始乱终弃,即使赢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会立足。"国维狠狠地说,"谁知他忽然出了这一招,不知是谁教他的。" 这是他一直兴奋莫名的原因,原来他要置朱二于死地,不过现在完了,朱二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与老刘他们说,未来一年谁也休想去旅游……"陈国维捧着头。 我苍凉地微笑。 难怪国维觉得没瘾。 他换了话题,"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来过没有?" "来过。" 医生最近每天来。 "医生说你最好到疗养院去接受治疗。"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没有治愈,知道吗?" "不要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 "那么你一定要听我话,你不应携武器到处逛。" "我得保护自己。" "告诉我,海湄,那夜,谁开了枪?" "你开心吗?" 国维不语。 他并不关心我有罪抑或无罪,他只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释放我。 "你射杀他?" 我没有动。 "海循,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是你要摆脱他,是不是?" 我转过头去。 "你决定回到我身边,因为只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