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第1章 《曼陀罗》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我带着婀娜到尼泊尔去拍照时是三月。尼泊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正雪融,绿茸茸的小草长得似绒毛,空气如水晶,村中孩童欢笑的面孔使我俩心旷神怡。 婀娜并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郎,诚然,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间杂志的编辑,而我是职业摄影师,我们到尼泊尔是为了拍一辑当地妇女与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们并没有住尼泊尔帝国饭店,我背着背囊,带着一吉普车的行装,随时预备架起尼龙帐篷在山坡睡上一觉,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娇生惯养,唯一的运动限于穿了三点式泳衣站在沙滩上拍照,或是提着网球拍在球场上来回踱步,一到尼泊尔郊区,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团雪擦擦脸我就吃早餐,吉普车尾箱放着整整两大箱罐头,包括番茄汁烤豆与啤酒,以及用来分给孩子们的许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办法,在乡村买来干净的鸡,生了火烤来吃变相的叫化鸡。 婀娜说如果有办法弄到龙井,可以在尼泊尔落籍,时代女性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在这以前,她与我去过希腊拍摄土制船只,晒得像黑鬼头似的回来,一副欧洲新潮儿的模样。在希腊,我们还有男女之别,现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我耸耸肩,或许应该庆幸,因为友情更加难能可贵。 这一次来尼泊尔,跟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往后发生的事,却是我们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当夜我生了火,在电筒下阅劳伦斯的诗,口中嚼着口香糖,真有一种永远不想返回文明的感觉。 婀娜裹着毛毯过来我身边坐下。 我放下书,“怎么?仿佛有所感触似的。” 她抬头看着星空,“这里真好。”她说。 “欠一个热水龙头。”我说。 “是呀,但是在这里,谁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着金劳力士手表。”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还不是一样势利,孩子们见你手上有巧克力。就来亲近你。” 婀娜埋怨说:“你真煞风景。” “嘿,我算煞风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马高原吧。” “乔穆,”她无奈,“我在等着看什么人来收服你。” “你呢?你为什么不使尽浑身解数?”我问。 她取起劳伦斯诗集往我头上拍下来。 我说:“嘘,有异声,听。” 她侧侧耳朵,“没有声音呀,少见鬼。” “我明明听见脚步声。” “尼泊尔没人落蛊,又没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后一天。” “你没有留恋?”婀娜问。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们是香港人,离不了那块地方。” 她忽然一震,“乔穆,我听见铃声。”婀娜站起来。 我取笑说:“猎头族来了。” “瞎说。” 她取起电筒照过去,“谁?”她用学来的尼泊尔土语问道。 我们的面前有一片树木。 “什么人?”婀娜扬声,“出来。” “听错了吧,”我也疑惑起来。 话还没说完,树林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铃声跟着响起。 “是个孩子。”婀娜说。 我释然,许是听到我们这里有糖吃,乘黑摸了来寻。 “过来。”婀娜扬手叫他。 那孩子缓缓走过来,身形渐渐清楚。 婀娜失声,“咦,是个少女。” 正是个尼泊尔少女,穿着当地乡村的民族服,梳两条辫子,她向我们走过来,腕上装饰的银手镯发出铮铮声。 她的鹅蛋脸作蜜黄色,眼睛又大又圆,长得竟如此漂亮,在电筒光的掩映下,我看得呆住了。 亚细亚族人面孔都差不多样子,但是尼泊尔人少有这样细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并不出声,先细细把我看清楚了,又转过了头去打量婀娜。 婀娜觉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紧一点,坐在她对面。 那少女开口了,说的竟是英文!我真正连下巴都几乎掉下来。 她说的是:“你们是香港来的吧。” 婀娜诧异地问:“你也是游客?” 她缓缓地摇头,“不,我不是游客,我住这里有两年了。” “两年?在这里?”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说,“我也住香港。” 婀娜与我听得一阵迷茫,知道这件事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 “你先坐下来,”婀娜说,“要不要喝可口可乐?” 少女摇摇头,“我不喝可乐,”她想一想,“有没有庇利埃矿泉水?” “老天,”婀娜说,“你一定在香港住过,毫无疑问。” 少女说:“我想你们两人帮我忙。” “怎么帮法?”婀娜非常热心。 我抱着双手站一边,越来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离开尼泊尔,事实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说。 她的英语非常纯正。鬼说不说英语?· 我忍不住问:“那你的护照还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吗?”我问。 她自贴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国的护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开到姓名那一栏,“慕容——你姓慕容,是华裔?” 她点点头。 婀娜探头过来问:“‘慕容琅’,啧,多么美丽的名字。” 我问:“你没有飞机票吧?” “没有。你们替我垫付,到了香港,我还你。”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坦然,不由我们不相信她的。 然后她收好护照,跟我们说:“我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到你们这里,我累了。” 她走进帐篷里,躺下,当是自己家一样的就睡着了。 我与婀娜张大了嘴,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我问婀娜,“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里那些庙宇中的冶艳人像复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说的话可信吗?” 婀娜说:“我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么怪异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许明早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消失无踪。” 我说:“看样子不会的。” “她一个人在尼泊尔干什么?”婀娜好奇心不能磨灭,“怎么能够一住两年?现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许她像你,”我摆摆头,“住腻了香港,前来吸新鲜空气。” “但是两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么分别?她那件羊皮短袄油腻邋遢,手脚都黧黑,乔,看样子她还不止住了两年呢。” “她的英语还那么流利——”我说,“真不可思议。”我打一一个呵欠。 “乔,你睡得着?”婀娜对我说道。 “当然,”我说,“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着毯子,咕哝说:“今天特别冷。” 我钻进帐幕去,熄了电筒。 第二天我第一个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经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探头去看那个少女,她睡在婀娜旁边,两个人一式的脸蛋,长睫毛,像双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广告。 我放心了。 脱了衣服,我浸到溪边洗澡,水是雪水,冻得彻骨,我一边呵呵地叫,一边洗刷,我就快把身体练得百毒不侵了。 擦干了身子上岸,回到帐幕边,双妹唛已经起来了,婀娜在收拾相机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牵出两只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里挤牛奶,我看得呆住了,惊骇之余,看向婀娜,她向我耸耸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声。 婀娜说:“她说她在此地住久了,没有说话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经失去闲谈的习惯。” 少女捧一碗牛奶给我,我闻到一阵骚香味,随碗喝了一口,别有风味,也顾不得卫生问题,一饮而尽。 婀娜说:“这两只牛是她的财产。” “我的天。”我说。 婀娜说:“比一辆跑车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过相机,替少女拍了一连串的照片。 我说:“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弃这两头牛了,今天我们将回波曼城去订飞机票回香港。” “呵是。”她说,“太好了。” 婀娜说:“那么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牛呢。” “随它们去,还它们自由。”她说。 婀娜说:“我还有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上如何?看上去不那么异相。” 她想了想,点点头。 婀娜递一套牛仔裤t恤给她,她接过了,看了看,“咦,”她问,“今年还流行祖达治牌吗?” 婀娜涨红了脸,“你还记得这些?” 少女侧头想了一想,“像骑脚踏车,学会了总不会忘记。” 她转身去换衣服。 婀娜说:“我保证别的摄影师不会有这样的奇遇。” “看样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样,是个时髦的黄金女郎。” 第2章 “啊,我想她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见她雍容的态度?”婀娜说,“到了香港,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惊奇。” “你身边有没有六百美金?”我问,“我们先要替她垫付飞机票。” “什么我们,是你,”婀娜笑,“别把我拉扯在内。” 少女换了衣服出来,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鼻边镶着一颗金珠,一双眼睛黑沉沉地,里面像是匿藏着无数青春的梦,蠢蠢欲动,要把人摄进她的梦境里,无限的神秘诡异。 我像个呆瓜般地盯着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脸上。 婀娜永远是最现实的,她对少女说:“回到城里,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俩安顿在后痤,发动吉普车的引擎,向波曼城驶去。 路程约三小时,婀娜不停的发问,少女很温婉老实,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说:“你那记者本行的老毛病发作了吗?问个不停,也许人家不想说那么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会写出来,怕什么。” 少女微笑,“没有关系。”她好脾气地看着婀娜。 婀娜问下去,“……那么你离开尼泊尔是因为族长要娶你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现下不是在逃吗?” 婀娜说:“哗,太刺激了,他是一个糟老头子吗?” “不,他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发表意见之前说:“不如狸猫换太子吧,婀娜,你留下来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后捶我的背。 我说:“那个旅长并不是手持弯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剑桥历史系的毕业生,不过西方的文明并没有改变他的气质,他仍然认为三十只山羊可以换一个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这种事。”婀娜说。 “但我自西藏到达尼泊尔,多得他的帮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问,“你说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会儿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与婀娜终于维持缄默了,事情复杂得我们不能在短短时间内抽丝剥茧。 少女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我因小故离家出走,一般人往欧洲,我却在亚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头。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因为沉默,婀娜扭响了录音机,播出了印度释他音乐,如泣如诉地叙述着远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脸上永远有一层不相干的神情,曾经沧海的茫然,与释他乐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飞天像,自敦煌飞到西藏,再停落尼泊尔。 到了波曼才中午时分,我只租了一间房间,大家轮流用洗手间,我去归还租来的吉普车,取回订金,替慕容琅买了飞机票,办妥一切回帝国饭店,看见两个女郎坐在那里吃热狗。 慕容琅洗了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腰间,一张脸擦得亮亮的。美刚得像一颗珍珠,带圆润的光辉,穿着婀娜给她的衣服。 我说:“飞机票买到了。” “谢谢你。”她说。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我是指她的前途问题。 “到香港后,要剪一剪头发。”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吗?这五年当中,可有与他们来往?” “我家从来不搬,我爹爹喜欢住在一个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点点头,“今天晚上,你与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问,“婀娜与你——爱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纯真使人忍不住想亲近她。 当天晚上,由我请客,在饭店内的西餐厅里饱食一顿,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间谈起香港,我们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无限的怀念,真是,离开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琅有种出世的宁静,她对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饱睡得足穿得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像一个极小的孩子。 晚间我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这辑照片。 早上在飞机上难免精神欠佳。 飞行的路程并不长,数小时就到了。 慕容琅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真是幸运,轮行李的时间我陪她打电话回家。 那个电话不通,问电话公司,说号码早取消了。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但慕容琅并不着急。 她面红红地不好意思,“真不知应该打扰你们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为难了。 我从来不以为一下飞机就会跟慕容琅说再见,我对这个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说道:“住到我家里来吧。” 婀娜说:“她一个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没好气:“她跟尼泊尔土佬混呢,更加身败名裂。” 婀娜问她:“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这个土佬回去?本来应该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里已经有三个同伴,挤不下了。” 慕容琅说:“不相干,我跟乔走。” 婀娜笑道:“乔,你总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叹口气:“来,慕容琅。” 我们在飞机场外拦截了一辆计程车,向家里驶去。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观赏着沿路风景,默默无言。 我把她带到家,约法三章。 她很喜欢我房中的摇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着摇。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替你登报纸寻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欢你,也许你家人——喂,喂——” 她在摇椅上憩着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没一点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报章上登寻人广告:“慕容琅抵港,亲友请电****。” 登了两天,一点音讯部没有。 我对阿琅说:“我血本无归呢,飞机票、广告费,还有你三天来的食宿费用——只好将你卖掉抵债。” 琅傻气的笑。 “你这个孩子。”我说。 我的公寓分为两部份。一半隔为黑房及摄影室,另一半是一个大厨房与睡房。 阿琅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十分习惯自在,她是个好帮手,我俩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尔照片冲了出来。 婀娜来看过我们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许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问:“你几岁?” “我廿六。”琅说。 婀娜说:“我还比你小一岁,不过不打紧,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诚恳。 阿琅毫无机心地笑, 我很烦恼,“阿琅,你一定足闯了祸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电话铃响得震天骰。 我睁开眼睛看手表,三点一刻,哪个捉狭鬼? 我取过电话筒,“喂?” “你是谁?”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不由得有气,“你打电话来,你不知道你找谁,倒要问我我是谁?”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这里,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身上的瞌睡虫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这里?”她问:“有什么证明?” “什么证明?她就睡在我这里。”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别纠缠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报纸来瞎七搭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过来见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说一说。”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再问。 “我是她的继母。”好家伙,终于有人来认领。 我将地址说了一遍。 “我马上来,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继母,”我说:“你应该知道,阿琅睡着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边搁了电话。 我起身去摇阿琅。 阿琅转个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关闭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会按时开启。 我放弃。 楼下静寂万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中型的日本车驶进来,停在路边。车子里走出一个女子,从大厦高处看下去,只觉她年纪还轻,瘦长身材,与她同来的,尚有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她自称是阿琅的继母。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我前去启门,一看来客的面貌,就诧异得怔住了。她是那么年轻,不会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么秀丽动人。 “你是——”我凝视她。 “我在电话中已跟你说过了话。”她冷冷地说。 “请进来。”我忍不住将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转头嘱司机在门外等,跟我进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问。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连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惊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脸蛋,“阿琅。”但是阿琅这只呆瓜,并没有醒过来。 我的女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先生贵姓?”她问。 “我姓乔。”我答。 我直视她。他们慕容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但这一位的容貌与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满敌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头发梳得光光,露出额角一个发尖,身上一袭白色麻布的时装,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样,耸肩,窄袖。 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阿琅?” 第3章 “尼泊尔。” “什么?” “尼泊尔。”找解释,“我是个摄影师,在尼泊尔拍一辑照片,碰见了她,她叫我把她带回来的。” “她身体很健康吧?”她问。 “看上去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我说。 “她失踪有五六年了,”她匆促[奇書網整理提供]的说:“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说。 “这几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她改变话题,“乔先生,这次谢谢你。” 我微笑,“光谢没用呢,阿琅欠我飞机票。” “那自然。”她说:“我们一定偿还。” 我说,“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会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点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说:“我无所谓。” 我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摄影室内踱来踱去,目光如炬,打量着我拍摄的照片。 夏天的南国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经有小鸟鸣叫。 她没有一丝倦容,浑身散发着紧张的神色,与阿琅的随和温婉刚则相反,但她仍然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室内一片死寂。幸亏阿琅醒了,她打一个呵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的继母跟她说,“阿琅,我们回去吧。”声音镇静得多了。 阿琅睁大了眼睛,“是你,你终于来了,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说。” “回家,”阿琅说:“啊,当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继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扰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安慰她,“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把我当那两只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琅笑了。 “再见。”我送她们两人出门。 我交上名片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门外那个司机,等得几乎要变石头人了。 阿琅几乎是被挟持走的,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中午婀娜来探望我,我告诉她一切。 婀娜说:“唉呀,你怎么不叫我来见识见识?” “半夜三更,不便打扰你。” “你的意思是,那个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一般美丽?” “一点也不错,但不是同类型的美,阿琅是个小迷糊,而这个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让你挑,你挑哪一个?”婀娜忽然问。 “问到什么地方去了?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执,“告诉我嘛,你挑哪一个。” 我说:“如果让我挑,我一个也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情是很主观的,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女子,她们令我紧张。”我说:“日常生活,最要紧是舒适轻松。” 婀娜笑问:“所以你离家出应,靠拍照混饭吃?你老子逼你上进,令你紧张?”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候门铃大响,婀娜会开门,与门外的人说了半晌,取着一个信封回来。 “挂号信。”我问。 “不,慕容氏派人送来给你的。”她把信封交给我。 我拆开,是一封幕容琅写的感谢信件。 “你猜啊,会不会再找你?”婀娜问。 “我想会的,”我放好信,“她对两条牛都依依不舍,何况是我。” “你会追她吗?”婀娜又问。 我气结,“我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你要的照片全部冲了出来,快取了走,还我耳根清静。”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会尽快把稿费给你。”她说。 今天是我与母亲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换了西装去约好的地方等她。 她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你还不打算搬回来住?”“你爹伤心呢。”“将来你儿子不听你的话,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着只相机走,一点没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问她:“妈妈,你也是个在上流社会中走动的名媛,上次什么慈善筹款你还扮了妲已在天桥上走——喏,就是吓得我打烂相机的那次——” “见你的大头鬼。”她骂我。 “你可有听说过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复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妈,你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问来作甚?”妈妈不悦。 “是吗,你说给我听,怎么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头子一去世,就没有人承继偌大的事业,业务结束了十之八九,虽然不愁没钱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风头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脾气跟你一样呢,好吃懒做,移民在外国,根本不回来的。” “他们家,是不是有一个年轻当权的女人?” “我早知道,问问就问到这狐狸精的身上了。”妈妈跌足,“是不是?果然。”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我兴奋起来。 “你疯啦你?这种小报上的传闻,有什么好听的?”妈妈责我以大义,“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妈妈,你连妲己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妨碍呢?” “你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为之气结。 “来,慕容家的事,略告诉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话,你找我出来吃茶,我就推你说是没空。”软硬兼施。 “难怪你父亲要轰走你。”妈妈没奈何,“我与慕容氏没有来往,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说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人,之后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产也落在这个女人手中。现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点点头,“你有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父亲,叫他当心做人?” “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不用狐狸精帮忙。”她瞪着我说。 “你有事没事就损我,”我不悦,“我又不败家,况且我有三个那么能干的哥哥,我有条件做艺术家。” 母亲软下来了,“说起你那些哥哥,真没话讲。”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样,”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没有话讲。” “穆儿,你已无药可救了。”妈妈瞪我一眼。 与她话别后,我约了与婀娜吃晚饭,她将稿费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说:“我去打听过慕容家的事了。” “是吗?”我故作不经意状,“你那么好奇?” “原来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踪的时候,她父亲四处派人寻找她,悬过暗红。” 我抬起眼。 “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说。 “她继母呢?没有继续寻找她?”我问。 “阿琅在西藏,请问怎么寻找?” “她为什么要出走?”我问。 “没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红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叠剪报,“她订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过剪报,报纸照例已经发黄了,但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显然就是慕容琅,衣着虽过时,但看得出是当时最时兴的打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写一个故事?” 婀娜说:“我想写这个故事,如今的小说太虚无缥缈,有个真实的背景比较踏实。”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写一家八口一张床或是红卫兵,否则再实在的故事也会被打入虚无类。” “那我不管,我是写定了。”婀娜极有决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畅的文字衬托。”我提醒她。 “是,我会尽力写。”她说,仿佛写小说如挑泥,尽力就会好。 “谁帮你做资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丝剥茧,很快会真相大白,我已经去电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访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嗳,如果她让你上门去,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问。 婀娜笑吟吟地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气壮地说,“如果香港人都没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还能出版?” “她还没有回覆我。”婀娜说,“咱们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万一找你,你也带我同往。” “好,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说。 “谁跟你同当?”婀娜一贯吊儿郎当的。 我凝视她,这个妞,谁跟她走,也是福气,如今少有这么能于独立及乐观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颊,她闪避开,“你太没正经了,老乔。” “怕什么?我们是老拍档。我谁都不怕,若你未来的老公是醋坛,那我没办法。” “把你砍成八块。”她恐吓我。 “你会嫁那么小器的人吗?”我反问。 她摔摔头发。我看着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发饰,配同质地的腰带,一只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绲金边。 我笑说:“金色泛滥,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较纯朴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尔土女装?”她搭上来说。 “譬如你的大头鬼。你们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说,“最近这一阵子的三个骨灯笼裤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四十岁的老太婆还把它穿身上,打做挂一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脸的皱纹,我先凄凉得哭了,不知道母亲节是否要买一套给我老妈穿戴,彷徨得要命。” 第4章 婀娜反问:“照你的标准,谁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紧是切合年龄身份,可惜这道理个个懂得,实践起来却不容易,女人一过三十岁就爱骗自己能够青春常驻。”我想了想,“那个年轻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设计师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钱。” “多少有钱女人穿得像大贼。”我说。 “她穿什么衣服?”婀娜不服气。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就是这点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说:“你中了蛊了你。” 我嘿嘿地笑几声,与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电话,是阿琅的声音。 “乔吗?我想请你来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见了面说不可。” 我想到要与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声音实在太沉重,我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沉默。难怪,她本来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与他联络过,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继母呢?” “是,我还有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激动,“这五年来,全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你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吧?” “她待我很好。” “我马上来。”我挂上电话。 我没有通知婀娜,一个人驾车往慕容家。 第2章 满心以为至少是金碧辉煌的独门独户洋房,却是再普通没有的大厦公寓,连大门铁闸都是最普通的一种。为什么不是余氏古堡那样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说的题材了。 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奇書網整理提供]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没有死掉已属万幸。”这样激烈的话由温婉的人说出来,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责任,我们不只为感情活着。” 她更加落寞,头越垂越低。 “过去的事算了,你不爱提,我也不会问,将来呢?你要是情愿自怨自艾地坐在豪华住宅里悲秋,谁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么呢?”她彷徨地问,“我不能到写字楼去找一份秘书工作呀。” 我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 “我不会打字速记。”她简单的说。 我笑出来。阿琅的天真。 我到银行去将款项存好,带着阿琅去选看照相机,因发了一笔小财,非常意气风发。 我跟阿琅说:“你看婀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纪录,真不容易啊,她对这社会有参预,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久了就坐懒了。” 阿琅让我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绍如何?”我试探她。 “我能做什么?”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儿,你长得那么漂亮。” “不大好吧?”她犹豫。 “有什么不好?”我又生气,“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流浪好一点。” “你怎么老损我。”阿琅可怜巴巴的。 “我为什么不损你?世人都把你宠坏了。”我说,“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若不是那名族长拿着弯刀逼你嫁他为妾,你还在尼泊尔不事生产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来。 我把她骂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抹眼泪。 她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 “哭宝宝。”我咕哝,“哭出来心里宽敞点。” 第5章 她伏在咖啡厅的茶座上哭了许久时间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干面孔,却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来见一见婀娜,看她能介绍什么工作给你消磨时间——最好是不必动脑筋的那种,嗳?”我拍拍她的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楼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 晚上见了婀娜,她却大发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将写字台上所有纸张都扫到地上。 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杏眼圆睁,拉扁了嘴唇,整张脸都歪了,为了这样的小事!女人的潜质真不容忽视,我整个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婀娜》杂志的基本模特儿,我不是替你约了她明天下午出来吗?” 她吼叫:“那是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钱,不得不为她出点力,你由头到尾只晓得利用四周围的人,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谁呢?” “你不该接受人家的钱。”她指着我。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机用腻了,我受不了 这种引诱。” “你为什么不为一套哈苏镜头去卖身?”婀娜越说越难听。 “你这个泼辣的妇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没有人要我的身体。” 她气结,跌坐在椅子中。 我随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婀娜,我简直跟你半斤八两嘛,太可怕了。” “乔穆你这个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天呵,”我立刻说,“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后?” “你少气我。”婀娜双眼都红了。 “婀娜,也许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会对我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我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她捶着写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惊状,“噫,我没有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 她长长的叹口气。 我摊摊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骂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识错了你。”她说道。 “对不起。”我说。 “没有用,”她说,“一声对不起后面隐瞒了多少眼泪。” “好,那么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办公室之后,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认为你的消失对我会有益处?”她问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着恼了。 “也好,你失踪好了,我不要看见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转头走。 才称赞她有多能干,却一般的蛮不讲理,我气鼓鼓的开车回家,将自己大力地掷在床上。 自尼泊尔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这班女人将我搞得头昏脑涨。 女人,你不把她们当男人看待,她们说你歧视,你当她们是男人,她们又伤心至死。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我放弃。 也许我应该去度假,巴西的风光应当很好,或者可以更远一点,到冰岛去拍摄极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机票,进行得不很顺利,因为我的荷包干涸,而机票一天比一天贵,如果不愿动用别人的馈赠,就只能够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决定今夜动身。 只要离开这块地方,离开啰嗦的婀娜,到哪里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赌气,并没有告诉谁我上新加坡,挽起一只轻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团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团成员多数是中年女太太与女教师,非常爱热闹的普罗大众,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开头我觉得她们无聊,后来认为真正的幸福属于她们,就开始拍摄旅行团众生相,收获不浅。 因为我喜欢溜达,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团开始不喜欢我,后来听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们的电话、地址。 一星期过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并没有想念婀娜。坐在热带的街头吃大牌挡不知多滋味,我喜欢一种叫蚝烙的食物,简直巴不得连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为什么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贵,吊儿郎当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婀娜。 我一开口就说:“怎么,有没有很担心?有没有想念我?” 那边先是一怔,大概有点意外,然后冷冷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不必装佯了,还在生气?我明天要回来了。” 婀娜说:“神经病!”挂了电话。 “喂,喂。”完了。 我没精打采,看样子我是完全没希望在短期内与她恢复邦交,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启德机场,往日婀娜会开一辆小车子出来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计程车就四十分钟。 刚要上计程车,就听见身后响起车号,我转头,一个满头长鬈发的女郎在车上向我招手,我犹疑了一刻,计程车司机已经对我破口大骂了。 我只好提了两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车。”她说。 我将行车放在车子后面座位。 她问:“什么东西那么臭?” “榴链。”我反问,“你是谁呀?” “你糊涂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头发怎么了?”只见连绵不尽的波浪,“还有你的脸,怎么那么浓妆?”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横滨的吧女。”我惊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时装模特儿要有个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肤本来像羊奶般白美,现在怎么变巧克力了?” “晒的,又用紫光灯补照。” “天!” “婀娜说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说,“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针对她。” “真莫名其妙。” “你们是爱人吗?”阿琅问。 “慕容琅,这问题你在尼泊尔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恋人。” “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 “阿琅,这叫我怎么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嗳,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问,“想开了?” 阿琅横我一眼,“婀娜说你轻佻,果然不错,一切天大的事一经你的嘴巴,就变得吊儿郎当。” 她的脸颊胖鼓鼓,作生气状。 我瞪着她,仍然不觉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会糟蹋天生的丽质,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变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于妒忌吧。 我说:“多谢你来接我。” 阿琅说:“对于你,乔,我总应该仁至义尽。” 我叹口气,“不得了,不得了,说话那个款儿,都已经开始像婀娜。” “婀娜已经给过我一份工作。”她报告说。 “你这么快就会走天桥?” “不,我不做天桥,我光做摄影。”她说:“婀娜说,要请你替我拍一辑照片印成我个人的宣传册子。” 我说:“既然我与她已经势不两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会拿相机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她说香港会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扬凡呢,他头一个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没理由跟婀娜斤斤计较。” “因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纳闷地说,“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权,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应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生活,什么没做过?” “听说你父亲很有钱。”她把车开得模冲直撞。 我苦笑,“他有钱,关我什么事?” “父亲有钱,多多少少与儿子有关,家父生前对我们最慷慨。”说到她的父亲,慕容琅的脸上罩上一层灰色,那头鬈发的波浪也仿佛没有那么活泼了。 “我爹想法不一样,他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他才不肯轻易放过我。”我摇头晃脑逗她开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余荫。” 阿琅不出声,我拉拉她的客发,“告诉我关于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为装模作样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轻松的事,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说:“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车子驶进我那条街,“到了。”她说。 “不上来坐坐吗?”我问。 “你需要休息。”阿琅说。 “这口气跟婀娜一模一样。” 我提了行李进屋子,婀娜的电话接着来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理我了,吓死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说。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会打这个电话。” “我是来跟你约时间,纯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辑造型照。” “就这么简单?” “乔穆,你别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挂着我,为什么不找尊尼古辛?为什么不找梁家泰?吓,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她没好气,“人家没欠我钱,你支《婀娜》杂志的薪水,已[奇書網整理提供]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泄气的气球,一言不发了。 “穆兄,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为你贾老二贾二爷?” 第6章 “砰”一声摔了电话。 我皱眉头,好,我暗暗告诉自己,追几个出色的妞来出口气。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电视机前,扭亮了荧光幕,没想到播放的倒是个热闹的节目?香江小姐选举。 女郎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来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观赏着,当镜头落到评判席上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张大嘴巴站起来。 慕容太太!她是评判的一分子。 哗,我又坐下来,好一个美女,浓妆,头发仍梳在脑后,黑色乔其纱旗袍,耳垂与脖子上戴着精光灿烂数百卡拉的钻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态,但我心中却有一丝喜悦:啊,毕竟是凡人,连这种场合也去了。 我聚精会神盯着荧幕,真为她的外型倾倒。 待节目完毕,我找到婀娜。 她犹自在那里使小性子,“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很忙,这且按下不谈,有没有看香江小姐选举。” “有。” “评判席中那个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继母。” “她?”婀娜失声,“我怎么没想到?慕容宁馨儿,那自然是她,还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叫什么名字,你说她叫什么?” “她姓宁。” “叫馨儿?”我几乎喝起彩来。 “正是。”婀娜像是已经忘记要跟我作对,“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问她。 “我其实什么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继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说:“所以难得之处就在这里。” “难怪你会惊艳,老乔,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还真不多。” 我问,“她是怎么会嫁给一个老头的?” 婀娜不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岁的男人以一声‘老头’就否定了他们的存在价值,慕容琅的父亲是一个具才干具魄力的男人,他的优点断不止有钱那么简单。” “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钱才娶宁馨儿,有钱又不是他的错,一般人一听见谁有钱,谁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多谢教训,多谢指点。”我笑道。 “咦,我怎么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惊,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还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老朋友?” 她叹口气。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辑?” “你做梦了,”她冷笑,“人家从不接受访问,《纽约时报》在内。” “现在已给我找到了窍门。”我很有把握。 “瞎说。” “她连香江小姐的评判员都去做,为什么不让我拍照?” “你又不去调查调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电视台的股东之一,是他们家赚钱的生意,她怎么能不担这一层关系?” “可是她人顶可亲。”我抢着说。 “没到利害关头,她干吗要得罪你?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谁一天到晚噜哩八嗦像个赌气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发言人。” “老实说,乔穆,我留意这位女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里最有神秘色彩的一个女人。” 我仍然觉得慕容太太很客气,我暗暗叹口气,也许我错了。 我说:“我做了爱尔兰咖啡,你过来喝可好?要不我来接你。” “不来了,明天见吧。”她挂断电话。 至此我们算得是重修旧好。 我少不得婀娜,离开家庭之后,就数她对我最好,当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说梁教授与他的夫人,实在要有重头事商量,我会找他们。 我伸个懒腰,许久没见他们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访也好。 谁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独个儿耽着,一个周末下来,思想到生老病死的问题,立即万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劲来做人。 所以尽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来报到。 我将她的头发喷湿。 她抱怨,“都喜欢落汤鸡款。” 我说:“这是继风扇之后最大发明。” 她咭咭奖:“是谁发明用风扇吹得模特儿头都掉下来的?” 我耸耸肩,“谁知道,在这之前是一瓶花,一只瓷猫,手指放在脸颊上。” “现在连笑也不让笑了。” “你笑起来好看,”我说,“不妨笑。”但她继母笑起来不好看。 我架好了灯光、布景,替她拍照。 作为一个摄影模特儿,阿琅的脸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换句话说,她没有灵魂。真奇怪,这个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着这么奇异的经历,可是却仍像一张白纸一般。我有点生气,太难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会吗?真笨。努嘴作一个性感状,来,引诱我——喂,振作点。” 她被我喝得失神,没精打采起来,我连忙捕捉这种难得的神情,按下快门。 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永远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贰之臣。” “别再提了。” “那酋长叫什么名字?”我问。 “敏敏哲特儿,英文名字叫亚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猎头族怎么还有英文名字?” “现在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继母有吗?”我移动着灯光。 “没有。” “告诉我关于你继母的事。” “我累了。” “那么休息一会儿。”我与她并排坐下,“假如亚方索敏敏哲特儿追到香港来,你怕不怕?” “怕什么?我一日不爱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继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阿琅说,“以前我试过与她斗,没可能的事,现在早已放弃。” “是否她太强?”我试探地问。 “不,她完全不还手,也不闪避——也许你说得对,是太强了,大勇着怯,大智若愚。” 我眯着眼睛看镜头,“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盘问她,略略移转话题:“如果我约她拍一辑照片,你猜她会不会答应?” 阿琅答得很干脆,“你问她好了,” 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与继母间始终有芥蒂。 “你称呼她为什么?” “阿馨。” 我站起来,“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阿琅解嘲地说:“我父亲的名声。” “别这么说,牙齿……牙齿很美,在尼泊尔用什么牙膏?居然维持那么好的齿质,奇迹,头发也不错……琅,你最大的损失是毫无缺陷美,怎么搞的,连雀斑也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她气馁。 “照片冲出来以后,我会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马虎。” 我恐吓她:“当心我将你自十二楼扔下去,你胆敢说这样的话。”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我收好相机。 “下午带我去游泳?”她试探的问。 “没可能。”我说,“下午没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还在念书?”她诧异。 “早毕业了,”我说,“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带我去?”她问。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烦。” 她央求:“带我去。” “我们不过是听听音乐之类,你别烦好不好?”我怪叫起来,“跑到街上去吹声口哨,包管男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涌上来,干吗要缠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样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说:“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带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开大门,伸开双手,“我的天才学生,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太太呢?孩子呢?”我问,“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后的阿琅,“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慕容琅这样浓妆奇服,难保教授不会误会。 我补充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 教授的三个孩子跑出来,齐齐挂在我脖子与肩膀上,我算是树,他们权充猢狲。梁教授迟婚,五十岁了,孩子们才十岁八岁,精灵可爱,一点也不像教授那么木讷。 阿琅见了他们大乐,呼啸一声,叫孩子们到她身边去,立刻玩成一团,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师母悄悄问我:“你女朋友?” “我才没有这样的女朋友。” “你几时才肯安定下来?” “没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没遇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问道。 “不,不是她。”师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认识别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说,“她又不是女人。” “什么?婀娜不是女人?”师母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婀娜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女人的感觉。”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师母很认真,“兼有男儿气概,单说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强,有独立精神,配你正好,乔穆,这样的人才,你夫复何求呢?” 第7章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从来不给我那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大地震动,仙女散花?”师母笑眯眯的问。 我说:“总有煞风景的智者来提醒我们,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要互相了解体贴,感情可以培养之类,我最不要听。” “你这小子!”师母说。 “瞧,恼羞成怒了。” “那么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护——咦,怎么搞的?我不想结婚。”我说,“太早了,我乐得自在。” 师母说:“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么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过来说:“乔穆才不寂寞,终年累月有美女围着他。” “难怪你不读文学学摄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说:“你学的是文学?” “别多事,孩子们那么好玩,多与他们调笑。” 教授说:“不是,他念科学管理,回来后央求我收他读文学,后来又爱上了摄影机,是个非常多心的家伙,太不专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当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当心。”我说。 师母端出点心,我们吃将起来。 阿琅羡慕起来,“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 师母笑着说:“那还不容易,仅够温饱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响。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复杂得不得了。 我对教授说:“本来我是有话要说的,但是现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随时都可以。”教授说。 琅说:“乔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带着琅离开,梁家的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臂欢送我俩。 阿琅说:“将来我的家也要这么美满。” “不容易,现代男女之间的事复杂得很,我的一个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带着现任丈夫与这人跟前妻生的儿子来贺他,而与前妻生的儿子则做他与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声:“我没听懂。” “真是难懂,一言难尽。” 琅说:“吃苦的总是孩子们。” “孩子们看得很开呢,只是将来每人都可能有暧昧的亲戚,不可乱谈恋爱,免得乱伦。” 慕容琅说:“我有三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觉得滑稽,想张大嘴笑,但随即悲哀又袭上了我的心,可怜的阿琅。 我问:“你是第几个母亲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是否填房,父亲头一个妻子无端失踪,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儿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从来没提过。我发觉我们家没人抱怨,没人解释,相处数十年也没有对话,就净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你此刻问大姊姊还是来得及的。” “不,来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问阿馨。”我又说。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门不闻不问的艺术,无人能及。”阿琅说,“就拿这一次来说,虽然我失踪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这五年内到过哪里,做过些什么,她根本若无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颔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难为她那么年轻就懂得这个道理。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热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第3章 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间乱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齐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释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里,她穿过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与琅混得这么熟了,啊另一个婀娜,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兄弟般。 宁馨儿呢,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瞧瞧我们?她到底是一个贵妇——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妇,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大声问:“阿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来,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曹操到了。 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第8章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下来,立刻就死了,我见过。” 她转过头,吩咐佣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时浇水。 她说:“恐怕气候不合,种不活呢。” “这花倒也不娇生惯养,在印度遍山都有,颜色鲜艳。”我说。 琅在这时候撞过来问:“花送来了吗?” 我奇问:“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说:“跟二哥哥通电话,他说他送了花来。” 宁立刻说:“原来是他,我早该料到他恨我。”她牵牵嘴角,冷笑,但是没笑出口,回转书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这两盆花吗?好美,咦,这是曼陀罗,阿珏从什么地方弄了这花来?” “阿珏是你二哥?”我问,“就是那个在外国不肯回来的哥哥?”我追问,“他为什么要恨你的继母?” 琅不响。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后,我觉得这情景太过美丽,解嘲地说:“曼陀罗又名天使之号角。” 没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将我的摄影机对准一只豇豆红暗花团龙水丞。 我有点生气,没人当我是朋友,她们住在一间玻璃屋里,我闯不过去,是我不好,为什么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隐私?想到这里,心中释然。 凡事不可勉强。我工作至下午四时半,告辞回家。我必须控制我自己,我的举止越来越像《婀娜》杂志的秘闻记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听奚非兹的小提琴。 到八点钟,门铃大作。 又是谁。刚当我有点悟道,心神较为安宁的时候,如此来骚扰我。 我懒洋洋除了耳简。 保证是婀娜,我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缓缓地走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开来。 我吃一惊,怪叫一声:“谁?” 只见一个粗眉大限的年轻男子自腰中拨出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两只手,我不是动弹不得,而是不敢动。 那把刀!蓝汪汪的刀锋就离我眼前半尺,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劫,这是打劫,要命,连我这样的穷人都不放过。 他一脚踢上了大门,吆喝道:“过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松。 这个独行贼所持的武器太特别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纪还有人用这种在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弯刀,而且刀柄用银制成,镶嵌着螺钿,设计精致美观。 我问:“你想怎么样?”浑身发着冷汗。 贼忽然用英文说起话来:“说!慕容琅在什么地方。” 像做恶梦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你,”我指着大个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儿,”他眼如铜铃,“你这混球将慕容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那把刀丝毫不松懈。 他竟然追了下来,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来,还带着武器。 “说呀!”他用力压了压力背,我但觉脖子一凉一痛,白色衬衫上沾了数滴鲜红的血。 我杀猪似的叫起来,“你杀死我了,”我打心里害怕出来,“我脑袋分家了——” “嘎,血,我杀了人?” 没想到大个子一见血,也恐惧起来,扔开刀来检验我,“伤在哪里? 第9章 糟,你这窝囊皮肉比娘儿们还嫩,这条缝子还不浅哪。”手忙脚乱。 我推开他跑到浴间去照镜子,只见颈项处血涔涔而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轮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着伤口,一边骂:“这把刀搜出来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区。”我拨电话。 “你干吗?”大个子害怕,“你报警?” 我没好气,“我叫朋友来送我进医院,免得染上破伤风。” 电话接通了,我说:“婀娜,到大英医院急症室门口等我,我受了伤。不严重,还能说话就不严重的。” 我取了门匙下楼,大块头跟着我。 我怒问:“你还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据实说。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没好气的说。 我俩坐一部车子到医院,婀娜早在门口等,急得什么似的。 她扑过来说:“怎么回事?”她惊叫,“哟,一颈的血。” “受了伤。”我说。 婀娜马上说:“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边的大个子,“说是我自己割伤的好了。” 婀娜说:“不如转到私人医生那里。” “不行,”我说,“伤口痛,而且再折腾,我怕失血过多。”我们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轮到我,医生洗干净了伤口,就说不像是意外,医生瞪着我:“想自杀是不是?下手又不够重,这样于浅浅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来医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杀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几乎哭出来。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脱脱便像那负气的“女朋友”。 医生替我敷了药,啰嗦半晌,就差没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铁青着脸跟婀娜解释来龙去脉。 我骂大块头,“若不是打老鼠忌着玉瓶儿,我再也不放过你,非得叫你尝铁窗风味不可。” 婀娜劝道:“你别用力了,伤口挣裂了才麻烦呢。”她又向大个子说,“敏敏先生,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她很气,“慕容琅又不在他那里,你怎么叫他交人?” 我很感动.我第一次发觉,婀娜护我,像母鸡护小鸡似的。 婀娜说下去:“人家不爱你了,要离开你,终归是要走的,你拿刀搁她脖子上,她还不是要离开你?益发惹她讨厌,多么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下,哪有人像你这样,走遍天下来出丑。” “说得好。”我鼓起掌来。 可是敏敏哲特儿却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 大块头,昂藏六英尺,一头鬈发、大胡髭,忽然像婴儿似大哭,我们不相信一双眼睛,发楞。 我喃喃地说:“曼陀罗,女人都是曼陀罗。” 婀娜一听就发怒,“发痴,阿要发痴哉。”她说,“我再也勿要理你们的事,以后脑袋与身体分家,也不要再来通知我,我爱莫能助。你们一些芝麻绿豆就炸了起来,我怎么办?我有事找谁去?” 我顿时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顾自的走了。 大块头停止了潸潸的眼泪,问我:“我怎么办?” “你真是个喜剧人物,”我说,“有本事自尼泊尔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家去。你何去何从,关我什么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将大门下了三重锁,明天就找人来安装大铁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我还没来得及伸长双腿,家里的司机来了,好家伙,一副奴才相,他说:“三少爷,老爷有事跟你说话,叫你立刻去一趟。”铁青着脸。 我火冒三丈,指着他骂:“他是老爷,怎么你忽然也有个老爷格?真命老爷还是我亲生的爹,你左右不过是个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来,你算准了我气数已尽?你当心你的狗头,我告诉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机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立刻转身走。 这个老佣人,眼中只有他老爷,见高拜,见低踩,一副奴才相,低声下气惯了,只懂看着老爷的面色做人,老爷捧哪个,他就颠着屁股去托哪个,老爷要贬谁,他就助阵——也不瞧瞧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没有实力,又蠢又坏,这种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张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报脱离关系,凡事大家留个余地,适可而止,过得去就算了,何苦紧紧相逼,将来狭路相逢,左右还是父子关系,当中还碍着母亲,老爹这张篷张得太满,这些年来我真受够了,已经搬了出来独自过活,还将我呼来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机去了没久,电话铃就震天般响起来,我知道这是谁,我冷笑,这就是父亲的那个宝贝女秘书,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来之后,手指就不懂拨电话了,我拿起话筒说:“乔穆少爷不在,你们别花力气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们,老爹一骂我出门,三人也不劝阻,老好的在一边阴阴笑,我受够了,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们清高点,他们巴不得我死在他们跟前。 我狠狠的将沙发垫子踢得半天高,垫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我气平了一点,干吗这样生气?不是已经忍了两年多了吗?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气的是什么?找坐下来问自己。 是因为宁馨儿吧,是因为无法进一步接触她吧。 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好感呢,是爱上了她吗,是不是呢,不能确定,因为彷徨的缘故,对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么幼稚。 错不在老爹,错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后,使驾车往家中走了。 父亲穿着唐装衫裤,正在抽雪茄,我说:“我来了。” 他瞪我一眼,“你骂司机?” 我莞尔,这种小人,马上要求主子帮他出气了。 我说:“司机不会比儿子更重要吧?”我补一句,“即使是不争气的儿子。” 他深深地吸着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错呵。” 我说,“托老佛爷的洪福。”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暴喝一声,恍如春雷响。 我实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又有哪里丢了你的脸了?” “你竟掏起古井来了?你收了人家寡妇三十万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钻,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烟直指到我鼻端来,“乔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索性跟我脱离关系也罢,你不配姓乔!” 我僵了,“姓乔有啥好?姓乔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乔已罢。” “我问你。”他索性站了起来,太阳穴上微微鼓起,青筋毕露. “你有没有受过人家三十万?”爹骂,“你有没有跟人争风吃醋,动刀动枪,弄得几乎人头落地?” 他妈的,消息传得快过路透社。 “有。” “你凭什么受人家三十万?”他叫。 妈妈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三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人家算了,妈替你存三十万到户口去,为了三十万就把儿子当贱骨头般辱骂,我每个晚上生一个儿子也不能这样。”老妈挡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顿时想哭。 老爹顿足,“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吗?唉,慈母多败儿。” 老妈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现在来教训我的儿子了,老乔,你发了财要立品了,请问你这财是怎么发的?当初拿了文凭,一穷二白的回到香港来,是谁看中你人品助你帮你把女儿嫁你的?老乔,当年你连入赘都心甘情愿,现在为了三十万,要与我儿子脱离关系,罢罢罢,”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将下来,“就让穆儿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奇書網整理提供]我是很原谅我自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第10章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你好吗?”我温柔地跟小女孩说。 “你呢。”小女孩礼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宁馨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她冰清玉洁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 “你脖子上的伤,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过去,搂住她。 “这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孩子。 “这孩子应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转头跳着出去了。 我将本票递给她,“我非还你不可,我父亲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她略为诧异,“乔老怎么这样矫情?算是我付你的摄影酬劳资好了。” 我犹疑,这样一来,名正言顺,找可也不必羞愧,区区三十万,哼,待我乔穆成了名,成为国际名摄影师,老爹就不会嫌我不学无术了。 争财勿争气,我英雄气短,将一张本票转过来转过去,手足无措。 我解嘲的说:“改天他们又该说我更加没出息了,连汤药费都收。” 宁馨儿笑,坐在琴椅前,弹起来,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遗留下的: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 我眼睛看着窗外,“你可不应寂寞。” 她微笑:“什么样的人才应寂寞?” “我母亲。”我冲口而出。 她问:“如何见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见她与剃头师傅在诉说咱们家庭的详情,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加拿大毕业……她丈夫做成了哪几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怆的声音,理发师唯唯喏喏,一边赞她生得年轻。我在她身后听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丈夫、儿子都各有各忙,于是她要说话,竟跑到剃头店来找对象。 老妈没有灵魂,但不见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现在没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钱,她的工作岗位叫妻子,入息不错、衣着随意、办公时间不规则,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亲。”宁馨儿停了琴声。 “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吗?” 她不出声。 我仍将那张本票递过去,“我不能接受,为了这笔钱,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划不来。” 宁馨儿诧异,一双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来,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别转了头。 她轻轻的说:“别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罗。” 我轻笑重复,“但女人都是曼陀罗。” “看样子咱们又多了一项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吗?” “为何追究?”她合上琴盖,“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打算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有一丝嘲弄。 我悻悻的说:“何必小觑我?” 她不言语。 我原想索性撒赖,加上一句:设试过别下定论,太武断了。终于没出口,幽默与下流,就那么一线之隔。在她面前,我无论如何得留个好印象。 “阿琅要见你呢。”她站起来。 “我也刚要见她。” 琅站在门口,双手叠在胸前,美丽的脸上写着“我早知你们不会放过我”。 我问:“你见到你的大块头了?” “见到了。” “他现在怎么样?愿意用一百头牛加锦缎千匹来买你回乡?”我嘲弄的问,一边用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 琅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试过尼泊尔刀板面的滋味,你就会说:大人、大量。” 宁馨儿在一边笑出来,摇头。 我说下去,“大块头为你痛哭流涕,很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我没有空,《婀娜》杂志订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纽约去做展览。” “你要走天桥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块头不值。 我说:“你现在是脱胎换骨,从头开始,但是也得对敏敏哲特儿有个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么?”琅老大的白眼投将过来。 “我是为你好,”我唉声叹气,“他是个粗人,说不定几时浊气上涌,可就上演《六国大封相》,许多碎尸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宁馨儿没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鱼来。 太阳晒在她的头发上,扬起一层金边,薄薄的白衬衫照成半透明,背着光来看,她还正年轻着,然而此刻与她作伴的,只有一堆堆的钞票。 她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么?”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婀娜希望你也跟着到纽约去一趟。”琅说。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经费不足,老要我贴机票贴酒店,我何必劳这个神。” “好没义气。” “你又不是没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说,“那么大一个敏敏哲特儿尚不够,” 琅转过身子去,过后问:“婀娜与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懒得答,“下星期我母亲筹备的一个慈善餐舞会要开幕,这一次说不定她会串演哪吒,以正视听,我还得赶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团对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兴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吗?” “不去。”我摇着头。 宁馨儿自鱼缸边转过头来,“你们去纽约?” “是,”琅说,“顺便见见二哥。” 宁馨儿沉吟,微笑:“我也要见见他,还没谢他送的曼陀罗呢。” 琅说:“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经病——”忽然煞住了嘴。 宁馨儿深深看了琅一眼,说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头。 这里边又有什么故事? 宁馨儿说:“那么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纽约那边有事待办,顺便也捧你的场,阿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来,“如果你答应捧场,我们就不愁没出路了。” 宁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为我法术无边,谙七十二变?” 我反悔得吐血——谁会知道奇峰突出、波诡云谲呢?这 件事本来根本没有宁馨儿的份,现在她倒要到纽约去了…… 我脱口而出,“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干什么?” 宁馨儿忽然一反常态,笑嘻嘻地俏皮地问:“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吗?” 我顿时啼笑皆非,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呵,这个聪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面前耍把戏真得小心翼翼,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去跟婀娜说项。 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组队往纽约也不跟我说一声。” “乔穆你少装蒜,”婀挪劈头骂过来,“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别拿我来做幌子,求你去不去,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纽约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干我的事。” “你只会骂人。” “我一见到你就光火,”婀娜又着腰,“乔穆,我发誓要把杂志搞好,聘大卫贝利做摄影,把你一脚踢到珠穆朗玛峰去。” 我做一个吃惊的样子,“这么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扫走。 “你一年生气三千六百次,”我喊,“你当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个,我再去求第二个。 母亲。 老好母亲,我恳求她赐我一张来回飞机票。 “你是观音大士菩萨心肠,妈妈,数千元对你来说,是什么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孩儿吧。” 母亲却在想别的事,“……观音大士?扮演观音大士不知是否会引起部分宗教人士的不满?” 她心中只有那化装舞会。 我直叹气,开口求人真难。 “——你又去纽约于什么?”母亲疑惑的问。 “去拍照。”我理直气壮的说。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不悦。 “穆儿,你那放浪的生活过够了没有?几时收心养性回家来帮爹爹做生意呢?”母亲恳求。 我良心发现了,用手搭着母亲的肩膀,轻轻的哄她,“爹要我也没用,我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一个比一个蠢,要我跟他们平起平坐,给我金山银山也不干,你就原谅我吧。” 母亲白我一眼,胖嘟嘟的脸上居然还带着往日的娇憨,“你借口最多,赚大钱的人算蠢人?你父亲是蠢人?” 我竖起一只手指,“人赚钱,当然需要头脑,当钱赚钱的时候,情形不可同日而语,老爹现在就算不做生意,将财产换了美金放在银行里定期,三年间也就获一倍本利,他那生意是做来玩的,为只为消磨时间,跟你办慈善舞会一样。” “说起我的舞会,你是不来的了?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还有杨家的玛姬,孙家两个小姐,以及地产王郑氏的公子——” “我与他们也谈不来。”我笑,“我不来了。” “你到底跟谁谈得来?你这个小于,你再跟慕容家那只野狐狸来往,你爹不放过你。” “是你先提到她的,不关我事。”但我心中却暗暗牵动,一种微微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甜丝丝地,像中了迷魂香,说不出的受用,还没有踏进温柔乡,只在门口张望一下,先醉倒了。 第11章 “——不是说要飞机票吗?” “哦是。”我又回到现实世界来,“钱在哪儿呀?” “这里六千块。” “那我岂不是要坐三等机舱?”我非常失望。 “你还想包一架私人喷气机去?”背后有声音传出来。 我马上把钱放进口袋,肃立,“爹爹。” 老爹不出所料,连声冷笑,倒牌菜地反问:“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呀?”永远是这一句,历久不衰。 老爹这人毫无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厉声说:“你去跟那只狐狸说,我乔老头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摆布,她若惹恼了我,我自有办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样。 老爹完全搭错线了,宁馨儿跟我一点瓜葛也无,她根本不愿意——说到哪里去了?但好汉不吃明亏,我并不敢向老爹分辩,一味唯唯诺诺。 “你今年几岁了?”爹责备问,“一天到晚向你妈要钱。” 妈妈也恼我:“廿五六岁的人,也不学好。” 我咕哝,“学好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纸厂,一年蚀掉五百万。二哥的出入口,如今还是赔本生意……可是你们尽挑剔我。” 母亲一怔,因觉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故此不出声。 父亲顿足道:“不由得你来挑哥哥的坏。” “太不公平了。”我说。 “你那三十万还了没有?”父亲问。 “还掉了。”我说:“人家要给我,作为摄影费,我都还不收呢。” “想用金钱来打动我儿子的心,没那么容易,”父亲说:“她打错算盘,我家的儿子长了那么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一场误会,但我也懒得解释。 我说:“这里没我的事,我走了。” 母亲说:“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就来看妈妈表演吧。” 我说:“妈妈,看与不看,我永远是你的影迷。” 第4章 我得了机票,马上拖着行李到机场,订的是她们同一架飞机。 婀娜带着两大箱衣裳,都是所谓“东方吉卜赛”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们两人与宁馨儿都坐头等机舱。 婀娜存心与我过不去,我走上去与她说句话,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赶了下来。 她骂我:“你瞒得了慕容琅,瞒不了我。” 但是我并没有蓄意要瞒什么人,我那司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见。 坐三等舱的滋味不好受,三个人一排座位,我左边近窗口的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子,装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态,动辄翻白眼,一小时上三次厕所,叫我让路。右边坐一个老乡,胸前悬一个牌子说:“不谙英语移民”,我得事事照顾他,帮他填表,帮他叫茶……他就会咧开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会里产品,也不知道到了纽约打算干什么,总有办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连阿琅在西藏都过了那么久。不过她有敏敏哲特儿。 敏敏哲特儿这土包子财雄势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没吃什么苦,仍然那么细皮肉肉、天真可爱的……真是,美丽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时的飞机坐得我脊椎都断了开来,腿部关节全肿成一团,以后坐长途飞机,非买卧铺不可,除非人类进化得可以将身体折成一叠,否则这种旅程绝不人道。 飞机降落纽约的时候,我追上去问阿琅:“订了酒店没有?” 婀娜抢白;“谁还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穷追猛打,我板起了脸,低声说:“我不是跟你说话,用不着你来答我,你自己尊重一点。” 婀娜面孔发绿,顿时避了开去。 琅责备我,“你不该这样说话的。” 我很得意,“我这次跟了来纽约,与她完全无关,何必要她看不过眼?” 阿琅不语。 “住华道夫吗?”我问,“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钱。” “不,住宁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罗拔烈福楼上。” “我能搬进来吗?” “当然可以,乔穆,这还用问吗?我会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脸,恳切的说。 我微笑,报恩的时间到了。 对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终于停止了那冷嘲热讽。 洋司机开着林肯来接我们,宁馨儿从头到尾保持那种冷冰冰的温文,不发一言。 一行四人到达公寓。 房子的式样间隔与陈设几乎与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样,太懂得享受了,这样子来到异乡也丝毫没有做异客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们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琅淋了浴就来找我。她悄悄对我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在拭抹相机,“不要客气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没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给宁馨儿转交出版社。” “好极了,那么你可以专心为我拍照了。”她喜悦。 “阿琅,我住在这里,全凭你的关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话,婀娜这种小人就会尽情乘机欺压我,明白吗?” “乔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说。 “天真的慕容琅,纯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抛弃她,我又不是她的爱人,这辈子也报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儿。” 阿琅腼腆地笑,她笑得那么奇怪,那么美丽,像天上忽然出现一道彩虹般的艳丽,我衷心地欣赏她这股单纯的美,没料到误会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剧。 然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还替我掩上了门。 宁馨儿订了台子,我们在纽约的福临门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亲自解释菜的来龙去脉,猪脚烧狮子头叫“猪八戒踢球”诸如此类,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来,吃了三碗大饭。 因为实在气婀娜,只当她不存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眼睛插着一枚钉子。 婀娜平时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对我,却向刺猬学习,有事没事都刺我几下,实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势反击。 宁穿件黑色的丝旗袍,一副独粒头钻石耳环,淡妆,配一黑鲸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衬得她脸若芙蓉,色如春晓。 一边阿琅顶着头鬈发,圆眼睛圆嘴唇圆鼻头,可爱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国人啧啧称奇。就算是我的敌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过了,直发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此刻除出韦小宝,谁还像我似威风,男人有这一刹那,虽死无憾,坐在三等机舱受的鸟气,自然消失无踪。 慕容氏在纽约的排场与在香港处一模一样,平凡处特见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与阿琅到中央公园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着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门时是十一点了。 宁馨儿在会客,脸色凝重地对牢一个年轻男人。 她已换过一套银灰色的便装,头发梳一条肥的辫子。 如果没有外客,也许我会鼓起勇气伸手拉一拉那条可爱的辫子。 既然有客人,我决定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说:“……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没意见,虽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客人,没想到谈话内容这么私秘,这时候也知道不该偷听下去,己来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关宁馨儿的事,我的双脚不听命令,钉牢在地板上,决意偷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为卑鄙,因此作贼心虚,一颗心突突的跳起来的。 那个男客说:“我始终不能够控制我自己,见不到你又好一点,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声音无限的落寞与凄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动,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大的爱之创伤,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谁?宁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宁馨儿不会有这样的男朋友,她对男人的要求不只这么样。 我窃窃的听下去。 宁温和的说:“我俩都老了,你还提着以前的事作什么?” 那男人说:“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记你。” 宁馨儿有点动气,“你尽说这些疯话干什么?” 他隔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纳罕,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你说笑扯淡,也要有个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对你们的好处,我生日,你送两盆有毒的花来,你要喻古讽今,我是无所谓,叫琅看着,算是什么呢?”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起来,啊,这是慕容珏! 呵,可怜苦恼的人,他爱上了他的继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见他低着头,良久不出声。 客厅的光线很暗,外头下着雨,坏天气,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珏秀美的轮廓,他长得与慕容琅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直如双生儿般。 他轻轻说:“我见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样。” 宁馨儿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吗?” 慕容珏不响。 又隔了一会儿,她说:“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过身那一年,已经谢了。” 慕容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发出闪烁的光辉,像是在说:花谢?你?不可能。 宁馨儿问:“孩子们都好吧。” “很好。” “顽皮吗?” “不在话下。” 第12章 “也该让我见见。” 慕容珏冷笑,“叫你什么?怎么称呼?奶奶?” 宁馨儿叹口气,站起来,“你是不会原宥我的了。” 慕容珏别转了脸。 宁馨儿站起来,“今天晚上,你来不来?” “再看吧。” “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呢?”宁馨儿轻轻责问。 “我先走了。”慕容珏有种僵持的固执。 宁馨儿的孩子气被他激发出来,“你始终认为我是曼陀罗?”她问道。 慕容珏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宁馨儿取过一件貂皮,跟随他身后。 “我送你。”她说。 他俩出去了,女佣进来收拾茶具。 我缓缓坐下。思想他们两人的恩怨。 忽然之间门铃响了,我跟佣人说:“去开门,夫人回来了。” 门一打开—— 好家伙,诸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触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与一蓬大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儿进来了。 我连忙后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么凶器来。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见到我如见到亲人一般,“乔兄,你在这里?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见到慕容琅没有?” “她不肯见我。”他沮丧地掩起脸。 “你这窝豪的人!”我不悦,“对付一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干脆把地敲晕了,装入一只大麻袋,私运回尼泊尔也罢,何必同她玩这个七擒孟获的游戏?她玩上瘾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结婚。” 这话仿佛是说到敏敏哲特儿的心里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经视我为知己。 “亚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无谋,所以难赢得美人心。” “愿意向乔兄请教。”他可怜巴巴的说。 我叹口气,“我如果有办法,我还会跟你一样,赶到纽约来吗?” 我与亚方素敏敏哲特儿排排坐下说话。 “听说你在剑桥念过书?”心里夷然,剑桥就差没收电影红星做学生。 “我是经济系的博士。”他没精打采的说。 “呵,看不出,失敬失敬。”我好奇,“念经济在尼泊尔有啥用场?” “咦,你以为尼泊尔人还住在山穴中?你太无知了,波曼城中五间国际大酒店,有两间是哲特儿家属的产业,我家尚有良田万顷,牧场无数,你身上穿的凯丝咪羊毛,说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来的——经济学怎么没用场?”他鄙视地看着我,“真是天晓得慕容琅打着什么主意,竟舍我而取你。” 我涨红了脸,“你少作人身攻击,我可从来没有占过慕容琅的便宜,我们止于朋友关系。” “那你到纽约来是为了什么?”他奇问。 我嗫嚅。 敏敏哲特儿拍一下后脑,“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婀娜。” 我笑,“谁说不是,我为了她来拍照。” “那么一会儿慕容琅见了我,若她要赶我走,你可否帮我美言数句?” “一定一定。” 他紧紧的握我的手。 不错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儿走,这么一个重感情的好汉子,有学识有产业,嫁到尼泊尔去有什么不好?风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乐,此间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马来西亚的,一般离乡别井,尼泊尔至少更别致更浪漫。 “阿琅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去跑步,大概就回来的。”我说。 话还没说完,门声一响,慕容琅与婀娜两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见敏敏哲特儿,马上板起了脸,一副不悦,我很吃惊,我没想到阿琅也会给脸色别人看,这年头好人跟坏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见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儿面前,不客气的问他:“你来干什么?阴魂不息,告诉过你叫你别缠住我。” 哲特儿马上低下了头,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虽然吃过他一刀,但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谈,我为哲特儿抱不平。 “阿琅,”我说,“虽然这是你的家,轮不到我来开口说话,但是哲特儿先生跑了十万八千里路来看你,你怎么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阿琅总算给我三分面子,“乔,他跟你说什么来?你别听他的。” 大个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是朋友,见了面应当高高兴兴才是。” 阿琅如一头牛似倔强,“我偏不要见他,敏敏哲特儿,你现在就滚,走呀。”她光火地跳起来,指着大门,硬要逼走大个子。 我说:“你也让他喝杯茶才走吧?”声音很粗壮。 阿琅一顿足,拖着婀娜回房去。 哲特儿死灰着脸,呜咽地说:“乔兄,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尚有什么希望呢?” “难说得很,女人的心,一天变许多变,说不定她就会回心转意,再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大个子用手掩着脸,“我也听过这句俗语,你们中国男人一失恋,就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安慰自己,我是不患无妻,我只是不能没有慕容琅。” 我奇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好呢?” 大个子反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不好?”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刚好佣人送茶来,我就将茶送给他。 “乔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才你帮我之处,我没齿难忘,上次的误会,请你多多包涵。”他学着中国人抱拳作揖。 “别傻了,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还帮你?”我没精打采。 “乔兄有什么烦恼?”大个子问我。 我不答,只是叹气。 婀娜出来了,她无奈的对哲特儿说:“对不起了,阿琅说,叫你离开这里。”显然她也替哲特儿不值。 我咕哝说:“无情无义。” 哲特儿点点头,“好,我走,我明天再来。” 我说:“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谁耐烦来看娘们的脸色?曼陀罗一般。” 婀娜打横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儿站起来,“乔兄,谢谢你。”心灰意冷地摆摆手。 “我送你,你住哪里?钱够用吗?”我同情心蓬蓬然。 “别担心,乔兄,钱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里唤住我:“乔穆,你别跟他去——” 我只装作听不见。 我与大个子走到华道夫,他住在豪华套房,架势如阿拉伯油王,这样年轻有为的英伟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来了饮料,我与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问:“嗳,傻大个儿,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与人家比?” 这老小子,连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无慕容琅这个致命伤,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儿,如果你不介意,将你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 “我?我的故事很简单。” “我生在一个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亲第六个妻子所生,是哲特儿家族唯一承继人。”哲特儿说。 我的天,我瞪着他,这叫中等人口? “父亲将我放洋念书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难怪慕容琅要生你气,现代女人不喜作妾,这点你也不明白?” “你听我说下去呀,乔兄,我十八岁那年成亲,廿一岁留学,妻子为我{奇机电子书}生了三个男孩子——” “哗,”我又打断地,“原来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么资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欧美名医,医治经年,终告不治,与世长辞,我做了鳏夫——” “啊。”我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鳏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笔债。”他太息,一边轻轻啜饮着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兰地。 太曲折离奇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绝你吗?”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孩子们很大了吧?” “大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兴致勃勃的说,“在瑞士寄宿读书。”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 他抓抓头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 第13章 我呆呆的听着。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说。 “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 我起疑,“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 “血癌哪。” “啊。”我惊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 大个子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我既好气又好关“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定了。” “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交给你了。”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交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个败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好,哲特儿,这件事交给我。”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飓”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闪闪,我“唉呀”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我颤声道:“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 “乔兄——” “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 “谁?”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着头,“二哥。” “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交心。” “呵。”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头。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么?” 琅几乎哭出来,“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 我冷笑,“那么至少也顾到恩情,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东方来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别再淌眼抹泪的了。”我说。 “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我与你呀,乔。” “我跟你?”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挥动着手臂,“你误会了。” 阿琅“霍”地站起来,“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着我,“你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阿琅,你听我说——” “为了她?”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 我震惊,“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 “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阿琅伤心欲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 我说:“去死吧。”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干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干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琅在大发脾气。”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是因我的原因吗?” “你怎么可以拒绝她?”宁馨儿轻轻问,“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 第14章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我简直不相信这个女孩子会爱上我这个浪荡儿。”我没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奇机电子书}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你。” “我曾与她说过,”我说,“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这话我倒是明白,”宁馨儿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 “这我爱莫能助。”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说:“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晒晒太阳么?”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 宁馨儿哼一声,“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 她微笑:“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你打算养活我?” 我老实的说:“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那怎么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了,我就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阿琅,没有这种事。”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过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发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送我出门。 “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 她问:“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 “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 “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赞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 “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我始终辜负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 “乔先生,阿琅是牛脾气,过一阵子就没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还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为然,“这头牛还是让别人来驯服吧,我吃不消。” 宁馨儿仍然赔笑,我替她觉得难受,受了恩惠就得图报,这是古时婢妾的温婉。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说:“我与敏敏哲特儿住在华道夫。” 第5章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们已经在找客人,手持花伞站在路边,朝我抛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颤。我从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从来没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摄的对象都是高贵的女性,娇俏动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经得道成仙的,像宁馨儿。 走不了多久,我发觉有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谁。 我略略一转身,“嗨。”我说。她穿着灯芯绒的衣裤,头上压一顶灯芯绒帽子,正是婀娜。 “怎么?”我笑问,“打算落井下石?” 她耸耸肩,“乔,我是那样的人吗?”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们打虎不离亲兄弟。” “请你吃饭好吗?”婀娜问。 我取过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头上,“来吧,难友。” “我只是你的饭友。”她讪笑。 “罢。”我摊手。 我们走到小意大利馆子吃比萨,番茄肉酱意粉取出来,像教父机关枪下的模样,幸亏有瓶好红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肃杀味,小馆于暖烘烘的,别有风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说:“你老是疯疯癫癫的,对我不打紧,难怪慕容琅要误会。”缩回了手。 “我把她当小妹一般。”这是真心话。 “人家可不那样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婀娜笑问:“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伸个懒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绝了你?”婀娜又问。 我跳起来,这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 “不是老说得罪你的话,你连一成的希望都没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么神秘美丽,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兴起占为已有的欲念。” “这点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点点头,“她灵魂深处,隐藏着无限秘密,身世可惊可叹。” “她为人也可敬可佩。” “这倒是,单看她处处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难能可贵。”婀娜说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动的说:“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牵牵嘴角,“明天我们表演时装,你来拍照吧,后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将头搁在花格于台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纽约?” “下次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里呀?” “到大个子的套房睡。”我说。 她点点头。 “明天慕容琅登台,没问题吧?”我也关心起来。 “没问题,有宁馨儿顾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时候也蛮厉害的。 婀娜陪着我回华道夫,大个子见了我俩,会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后,大个子唏嘘的说:“你们俩最幸福。” 我把双臂枕在脑后,不作答。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就背着相机,带着哲特儿,跟婀娜出发。 后台嫣红姹紫,千娇百媚,都挤满了可人儿。我恨不得跟大个子说:“随便挑一个,都胜过慕容琅,那妞没良心,不是好人,划不来。”但是大个子情有独钟,仰着头,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与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旧好,故此使尽浑身解数,努力摄取珍贵镜头。 彩排时分,慕容琅大驾光临,紧绷着一副孩儿脸,大眼睛里满是恨的火焰,我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怕燃烧起来。 啊,宁馨儿也来了,两个成衣界巨子马上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第15章 她穿黑色,胸前一只老大的翡翠别针,头发永远挽在脑后,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艳光,她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与我颔首打招呼。 我顿时置身于第九层云雾中,啊,是斗率宫还是离恨天,我到底身在何处? 我正在晕陶陶,不能自己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还以为是哪个美人儿,头也不转过去,就说:“什么事,蜜糖儿?” 谁知身后冷笑一声:“我剥你的皮,蜜糖儿。” 我吓得英雄气短,这声音明明是爹爹,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爹。”我发抖地称呼他,他要儿子怕他,儿子就得满足他。 他哼地一声,“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过?拿着架相机在女人堆中打滚?” “你就烧了我吧,”我气也上来了,“你何必到哪儿都对着儿子臭骂呢?” “你说什么?”爹没想到我敢驳嘴。 “我叫你饶了我,要不,咱俩就干脆登报脱离关系亦可。” 我僵了。 “好,是谁指使你这样子公开反叛父母的?说。”老爹手中拿着《华尔街日报》,卷成一支棍子状,没头没脑地朝我头上打来。 我缩成一团怪叫,“搞什么鬼?从香港骂到纽约,你自己更年期荷尔蒙失调,憋得紧,拿我来出气。” 这时旁人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看热闹。 宁馨儿露出关切的神色来。 我大声问:“这里是私家场地,谁放这个疯老头进来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冲到宁馨儿面前,指着她问:“是你离间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务正业,跟着你进进出出?你当心,我不会放过你。”手指头差点碰到她鼻子。 宁馨儿呆住了,她平时这么镇静冰冷的一个人,此刻也不禁气白了一张俏脸。 她清了清喉咙:“这位是乔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动年轻人的脑筋,不该在乔家下手。” 我大惊,“爹,你在说什么?快住口。” 宁馨儿沉声说:“乔老先生,你要是再没完没了,我可要对你不客气的了。” 爹也冷笑一声,“我见你是女流之辈,也不跟你碎嘴,你对我不客气?我没叫你好看,你倒要对我不客气?” 宁馨儿一张脸变得如白纸一般,她狠狠的说:“乔老,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她转身,拂袖而去。 我心头一阵凉。 她动气了。 宁馨儿声音中的委曲、愤怒、仇恨,犹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这下子你糟了,”我说,“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么样?我怕谁来着?三十五年前我乔某人凭两万五千元港币起家至今,我怕谁?”爹犹夷然地对牢宁馨儿背影大声说。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视,你别托大了。” “你这个忤逆于,都是为了你,你还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为我不敢与你脱离关系?” “你不该当众侮辱女人家。” “这种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着父亲,“你老了,爹。” 婀娜奔过来,“乔,什么事?宁馨儿跑掉了——咦,乔伯伯——” 她怔住。 “我来押乔穆回去。”老爹说,“下午三点我在肯尼迪机场等你。”他指着我说。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来,“婀娜,阿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谁主持大局?” 爹皱起眉头:“这又是谁?”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骂:“一笔糊涂账。”他转身走了。 婀娜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失心疯,”我恨恨说,“把宁馨儿当作是采阳补阴的女妖,当众给她没脸。” 阿琅“唉呀”一声,“每个人都有伤心事,阿馨最恨别人视她如不正经女人,这次糟了。”她变色。 “乔老先生怎么如此冲动?”婀娜问。 阿琅呆了一会儿说:“阿馨是天崩于前不动于色的那种人,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动气,一动气非同小可。” 我心头凉飕飕的,“她会怎么样?”我问。 婀娜与阿琅面面相觑。 婀娜说:“乔老先生小觑了慕容氏的影响力。”她跌足。 “她一个女人,她能怎么样?”我紧张的问。 阿琅看着我,圆眼睛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后台去了,表演快正式开始了。”她竟忘恩负义地离我而去。 婀娜叹口气说:“血浓于水,信焉,两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紧关头,你仍然关心他。” 我抓着婀娜的手,“你说我该怎么办?” “跟你父亲回去吧。”婀娜说,“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不信宁馨儿为着几句气话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我说,“别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说,“我来探探她们的口气,我一到香港就与你联络。” 我只得听从婀娜的话,乖乖地跟父亲回去。 父亲在飞机上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发觉他老得多了,一额头的皱褶,不禁内疚起来。我引他说话:“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么一上来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闭着双目,隔了很久不出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问:“是为了我的缘故吗?” “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 这次足足隔了十分钟,爹又说:“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嫌我没钱,我失恋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几十年前的内幕。 我深深吃惊,“你怀恨这么久?你竟迁怒于别人?” 爹长叹一声,“一时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君子报仇,也未免太晚了一点,竟将气出到宁馨儿的头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爱虽然泛滥,恨也不简单,最怨毒的是:你说她丑,你说她不好看,你说她没人要,你说她贪财,你说她是狐狸精。 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伤害。她不会饶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来住。”爹说。 太过分了。 家里每天三次开饭的时间有准则,开过了就不再有机会吃,连饼干也没有一块,车子每天早上八点半停在大门口,集合就开出,也不等,迟者向隅,阁下自误,这种地方哪里住得人? 我抗议:“我自己有个架步……” “解散它,回来要不念书,要不学做生意。过去我对你实在太纵容,现在我要将网收紧,否则就脱离关系,长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亲,又看见老爹眼角额角的皱纹,应允下来。也罢,搬回去住一两个月,到时说不定两老愿意用一大笔现款来送我这个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没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阵好了。我终于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来的时候我立刻跟她联络上。 “宁馨儿说什么?”我急急问。 “你是关心她,还是你父亲?”婀娜反问。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亲。” “坏消息,我跟她提起乔老先生,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要再提这个人,我摁死他,犹如摁死一只蚂蚁一般。’”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说:‘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对我啰嗦。’”婀娜说。 “后来呢?”我说。 “后来我就回来了。” “她人呢?” “留纽约办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不行,我赶着看大样,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预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个子呢?阿琅呢?他们回来没有?”我追问着。 “阿琅回来了。” “哲特儿呢?” “那还用问吗?阿琅在哪里,他自然也在哪里。”婀娜挂了电话。 我连忙打电话到慕容府。 那边的女佣人说:“咱们小姐说,不认得什么乔先生。” “什么?”我跳得八丈高,“不认得我?” 太现实了,太卑鄙了。不认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气,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来就那么简单: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存在,除了婀娜,世间没有讲义气的人。 我大力摔了电话。 我在家度过七个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妈妈打麻将的时候,我端张椅子在身后看着侍候。 妈妈是高兴的,几乎掉了一根针也得叫“穆儿”捡起来。 一切静得不像话。 太静了,像置身于暴风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里吃早餐,忽然之间听见书房内传出一声惨叫—— “不可能!不可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亲的声音,我“霍”地站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有重物堕地。 我连忙跳起来,奔到书房,用脚踢开门。 “怎么了?”妈妈也抢到,“老头,你怎么了?” 父亲仰卧在沙发上,还穿着织锦晨楼,如离了水的金鱼股喘着气,指着摊在地上的一份报纸。 母亲过去扶住他,我拾起报纸,是财经版,血红的大字: “某财团高价搜购乔氏股票,出手奇阔全不符合经济原则,内因耐人寻味真相有待发掘,市面纷纷抛售一夜间奇峰突出。” 第16章 我惊问:“这么什么意思?吓,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将报纸夺过来看,“什么会这样?”她也目瞪口呆。 这时候书房里三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我连忙接听。 全是乔氏企业的总经理、会计、助理,他们在电话里嚷:“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请老板来听电话,老板有什打算?老板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权?我们的饭碗保不保得住?” “哥哥呢?”我问,“我那些有生意头脑的哥哥们呢?”我慌作一团。 父亲挣扎着起来,将电话的插头全部拔掉。 书房内刹那间又静了下来。 他沉声对母亲说:“你回房去,不要理这里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 母亲哭丧增脸,“老头……” “去呀。”他挥舞着双手。 母亲不得不听他的话。 父亲接着说:“穆儿,你留下来。” “是。”我立刻答应。 心中隐隐佩服老父,这样的大事也不过只令他失态一阵子。 他立刻打了见个电话,把三个哥哥与七个总经理召了来。 不到半小时,书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像二次大战盟军的总司令部。 父亲仍然穿着晨褛。他深深吸一口气,说道:“很明显,有人要乔氏垮台。” 大哥说:“为什么?没有人会这么笨,乔氏一向有实力。” 二哥说:“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购。” 三哥说:“但是要整垮乔氏,他们得耗资十亿,有没有这样笨的人?” “为什么不?”父亲反问,“乔氏一向赚钱,他们以这个资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进账,现在除笨有精,过三年乔氏保证替他们赚回来。” 七个总经理一声不响,我发誓他们一回家就会打开《南华早报》聘人栏寻新的工作,他们有什么良知? 我很愤怒,一个人除了骨肉至亲,谁都不要相信。 “是哪个财团在做搅手?”二哥问。 “国际证券,当然。”大哥说,“幕后主持人是谁,我们永不会知道。” 二哥问:“结果会怎么样?” “三天之内可以分晓。”大哥说道。 父亲惨笑:“最多我下台好了。” 七个总经理齐声问:“乔氏企业是否会易名?” 父亲答:“我这个董事长一垮台,乔氏两个字还站得住脚吗?” 他们面面相觑。 大哥说:“老三,你尽量去打听看是谁的杰作,我不惯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谁。” 父亲说:“我心中知道是谁。”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罗还不比她毒。 二哥问:“谁?进行得这么快,这么顺,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谁?” 父亲嘴里迸出三个字:“慕容氏。” 总经理们哗然。 我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掩往脸。 “她要我好看。”父亲喃喃的说,“太厉害了,我远远低估了她,我应遭此报。” 大哥递一个眼色给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给我们,事到如今,只好听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亲上楼去休息。 二哥说:“各位请回到工作岗位,切勿作任何声张,对所有新闻媒介均表示无可奉告,切记切记。” 那些总经理们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们四兄弟坐在书房内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间我有一丝高兴,我们四兄弟多久没有这样赤裸裸心对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时各管各忙:追女郎、享乐、做生意,各怀鬼胎,几时有试过这么团结? 只听得大哥问:“慕容氏有什么能力来与乔氏打这么大的一仗?” 二哥说:“慕容氏很神秘,他们的基地根本不在东南亚,一向阴私得很,高深莫测。” 三哥问:“那年轻的寡妇有什么作为?” 大哥说:“很难讲,我去打听打听,去问问几个师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来龙去脉。” 二哥说:“好,就算敌人是慕容氏,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一宗损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听爹说吗?三五年,他始终有利可图,或许只为了制造耸人听闻的新闻,打击商场高手的信念,很难说,这根本是一场战争。” 大哥苦笑,“但愿老兵不死。” 二哥看着我:“小弟怎么一言不发?” 我嗫嗫说:“我不懂。” 大哥说:“讲讲你的意见,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观者清。” 我问:“乔氏企业是输定了?” “这还用问吗?”大哥苦笑。 “爹手头上仍有些许控制权,”我说,“我们不致饿饭。” “说得很好,继续下去。” 我吞一日诞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虽然不显老,可是在商场打滚达半个世纪,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听了顿时不悦:“小弟真是,说出这样外行的话来,爹与乔氏企业,两为一体,这么多年来,乔氏企业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这个依傍,他还活得下去吗?” 二哥说:“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与志向,小弟,叫你来上班开会,你是无论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闲在家中养鱼种盆栽,他也不会快乐。” 三哥叹口气,“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让父亲宣布退休。” 我茫然站起来,踱出书房门,可怜的父亲,近五十年来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罗说:“我摁死他,犹如摁死一只蚂蚁一般。” 我深深战栗,为了人家几句话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倾家荡产,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里去躺着。她的杂志本月已经截稿付印,所以有空听我诉苦。 我说:“我现在恨透这个女人了。” “因爱生恨?”婀娜一贯地取笑我。 “随便你说什么。” “传说自古倾国倾城的女奇$%^書*(网!&*$收集整理人,大多如此,有这种本事。” “这么小器?为了这么小的事情?” “烽火戏诸侯不过是为了一个微笑而且。”婀娜提醒我。 “我父亲并没有恶意……” “也许她最忌讳就是这个。”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愿意向她道歉,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也讲她寂寞久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借此大施法力。”婀娜怔怔地说。 “可是我父亲年迈,受不了这种刺激,不能够陪她玩这个游戏。”我说。 婀娜说:“患难见真情,我觉得你真是孝顺仔。” “爹很苦恼,他根本没有自己,一辈子就想出人头地,找点事业来做……” “乔老先生不见得是这样的一个弱者,在过去五十年中,被他并吞的公司会少嘛?人家又找谁算账?好比关羽去向太乙真人讨他的尊头,太乙问他:那你阁下过五关斩六将那些头呢?问谁要去?” 婀娜分析得那么有理,我作不得声。 “自古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被吃着自然怨声载道,吃人者悠然自得。放心吧,乔老这样的雄才伟略,适应力极强的,他早已届退休之龄,说不定真的塞翁失马呢。” 婀娜这样喜嘱善祷的劝我,我听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阿琅与你是势不两立了?”她问。 “她说不认识我这个人。” “她不知道你是个疯子,”婀娜叹口气,“每个女人都是你的好兄弟,我要是像阿琅,我早一头撞死了。” “她误会了。” “你怪得了她吗?一团火似的在她身边钻来钻去献殷勤,好了,你看。” “好心没好报,早知道把她扔在尼泊尔。” “小人。”婀娜蔑视。 “我真不明白,慕容氏哪来那么多的钱。”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糊涂了。 婀娜叹口气,“这样好不好,我替你去联络慕容琅,让你有话跟她说个明白。” 婀娜对我太好了。“拜托你,婀娜。” “瞧你,真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说。 离开她的家,我就到梁教授那里去。 师母的心绪最清,她见我就说正想找我。 各报章头条新闻如火如荼地报道某财团收购乔氏企业的经过。 师母问:“怎么一回事?” 教授说:“你问他?他怎么会晓得?” 我答道:“几曾识于戈!” 师母说:“这肯定是本年度最轰动的新闻之一了。” 我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孩子们呢?快叫他们出来陪我玩,只有孩子们的容颜令人觉得生命尚有意义,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一长大身体就成了罪的窝,血腥肮脏。孩子们呢?” 师母微笑,“稍不如意,牢骚便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孩子们跟祖父母去露营呢。”教授说。 “这位仁兄,”师母问,“请问婀娜呢?” “她很好,她仍是我的心腹死党。”我略觉安慰。 教授问:“这件事的后果如何?” “后果?全归幕容氏。” “那乔老先生呢?” “退休。”我说,“三个哥哥则会被动辞职。” “太可惜了。” “我担心的是三个哥哥,平时在父亲的地盘里,呼幺喝六,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如今要他们创业,他们未必有这个本事,要他们出去找年薪六十万的工作,谈何容易。” 第17章 “最不受影响的反而是你了。” “是呀,”我说,“我自己顾自己,背着相机走天涯。” 师母问:“婀娜对你的态度一成不变?” “千真万确,贯彻始终。” 梁师母反问道:“你夫复何求呢?” 教授笑说:“他现在卧薪尝胆,你却跟他谈这个。” 我摊开手,“如果我是女人,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 师母说:“如今男女平等呵。” 这时他们家的女佣人前来说:“乔穆先生的电话。” 师母说:“快去听,找到这里来了,一定是要事。” 是大哥找我,我匆匆赶回家中,一边抱怨自己在这种时候还到处跑,累得腿都几乎没掉下来,但是我非找朋友诉苦不可,憋在心中久了,只怕生肺病了。 大哥他们在书房等我。 “有什么新发现?” “爹的猜测不错,确是慕容氏,我们在国际证券有熟人,证明慕容氏在一个星期前开始行动,他们抛售了大量黄金套取现金,同时将国际上值钱的地皮拍卖筹款,这宗买卖真可谓损人不利己,志在必得,鹬蚌相争,渔翁是乔氏股票持有人,这场战争之后,市面上又冒出不少新贵。” 二哥说:“奇是奇在我们家一向与慕容氏没有瓜葛,这件事像一个谜般。” 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我问:“收购成功了吗?” 二哥苦笑:“已经成功了。” 大哥说:“新董事接收乔氏企业,后天上午九时正召开紧急会议。”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 钱。 有钱真好,钱的声音最大,人人要听它说话。 二哥问:“我们出不出席?” “当然出席,”大哥断然,“愿赌服输,输要输得漂亮。” 二哥说:“很好,我们去准备一下。小弟,这里没你事了,大家散会。” 我挥舞拳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哥二哥一齐笑出来。 当夜父亲与我们一起吃饭,为儿子们布菜,母亲眼中含着眼泪。 父亲喝她:“你也太想不开了,自出娘胎,享足了福气,如今一点挫折,就淌眼抹泪的。” 母亲答:“我是喜极而泣,老头,你错了。” 我们呆呆的听着。 “老头,你多久没与四个儿子一起聚餐了?我过了五十多年富贵荣华的寂寞凄清日子,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叫我们一家团聚,以前为了这劳什子的乔氏企业,连吃顿年夜饭都没有齐全的人,想老公发财的女人都来看着,现在我可以去还神了。” 父亲默然. 我过去搂住母亲,“老妈,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时间了。” “我演李靖,”母亲啐我,“收服你这个哪吒。” 大哥摇摇头,“小弟真被妈宠坏了。” “这些年来也只有他陪你妈起哄,”父亲说,“算了算了。” 我说:“这叫做彩衣娱亲。” 二哥白我一眼,“你还上二十四孝的榜呢。” 母亲问父亲:“老头,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叫爹收拾收拾,扫一扫,门缝里怕就扫出几千万,索性到外国做寓公去吧,还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 二哥点头,“小弟说得是。” 父亲不响,他正低头喝着津白鸡汤,过了很久,他说:“听说温哥华天气还不错。” 我举手欢呼,“哗,太好了,可是老妈,你可别乐极生悲,现在爹闲了下来,时间无处打发,说不定老尚风流起来,你可要当心,把他看紧一点。” 父亲骂,“狗口里真长不出象牙来,这是什么话?” 我不服,“怎么,你那老打铃呢——” 母亲脸上变得煞白i,“什么老打铃?嗄?什么?” 三个哥哥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支吾,“我怕爹闲着慌,老打门铃。” 母亲逼视我,“嚼舌头。” 大哥说:“小弟别老打岔,听爹说往后的计划。” “我还有什么计划?”爹反问,“后天早上开会,那女人一定会挽留我作受薪董事,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为她做跑腿,我当然是一口拒绝,光荣撤退,使她无计可施,这是败仗中之胜着。”他得意起来,“这种年轻女人,胆敢与我斗,不外是仗着有几个钱而已。” 二哥问道:“那我们呢?” 父亲说:“你们要自己争气,我鼓励你们开的卫星公司,现在是一展身手的机会了,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里也有现成饭吃,不比我小时候,可真是后有追兵,前无去路,那才惨呢……”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绝说起他的创业史来,老妈直打呵欠,哥哥们面色尴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来有的是幽默感,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反正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到,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轮到哥哥们去证明自己了。可怜的哥哥。 我推开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块大石,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小时,他们再说下去的商场战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间去。 刚巧听到婀娜的电话。 婀娜说:“乔穆,敏敏哲特儿在此地,你要不要来?他想见你。” “你给我安排了见慕容琅没有?”我追问。 “你来了便知分晓,哲特儿愿意带你去。” “我马上来。” 真是疲于奔命,我匆匆赶到婀娜那里。敏敏哲特儿叫我感动,天下竟还有如此恩怨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么似的,端张椅子坐在门口等我出现。 一见我,哲特儿就说:“兄弟,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狈?” 我悲从中来,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与阿琅都告诉我。”哲特儿说,“你爹精神还好吧?” 我说:“他在金钱上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不过在‘名’字上就一败涂地。他应付得很好。” 哲特儿忽然说:“这是一场金钱战争,如果我有廿亿,就可以将慕容公司再买回来,变成敏敏企业。”他童心未泯。 婀娜说:“如果你有廿亿的话,请花到别的地方去,别在此地乱搞。” “算了。”我搔搔头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于我有事,你不必见外。” “敏敏,你真是个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里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妥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进展,慕容琅答应与我去见小儿。” “好消息,恭喜恭喜。”我由衷地替他高兴。 婀娜说:“他认为是你帮他说项的缘故。” 我苦笑,“我并没有一张会灿出莲花的嘴巴。” 婀娜又说:“他又认定慕容琅是你让出给他的。” 大个子说:“你们中国人说过的,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说道:“我根本不喜欢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转点好不好?” 我问哲特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现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据说可以替我安排见一见慕容琅?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儿有点尴尬。 真笑话,早一个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点没配条门匙做长期食客,现在居然要别人引见,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敏敏哲特儿此刻已非吴下阿蒙,他说道:“要见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声。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说:“‘啊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与这女妖算账吗?”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时在他们总公司见你。”哲特儿说。 她有什么话要说? 婀娜问:“你去不去呢?” “我当然去。”我说。 “那么我向她报告一声。”敏敏说。 我说:“真厉害,令一个尼泊尔的酋长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么时候跟你回去?” 哲特儿不好意思的说:“她没答应回尼泊尔,但是我已令亲信将小儿送到瑞士,我们后天一起到苏黎世去。” 婀娜说:“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处之道。” “祝福,以后就瞧你自己的了。”我与他握手。 他说:“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与我说,命中注定她爱的人老是爱上她的继母。”大个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没有爱上慕容太太呀,那个女人仿佛新自坟墓走出来,浑身不带一点人气,多可怕。”他形容得极妙。 我心虚,不敢多话。 “穆兄,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帮你。”他再三的叮嘱,然后走了。 真是个好汉子,不枉结识他一场。 婀娜说:“慕容琅的福气不错呀,碰上这样一个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么,你对香港不满意?”我故意岔开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肠。”她说。 我说:“婀娜,你对我好,我现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涨红了脸,“谁要听你说这个?”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还不快走?”她赶我,“明日一早还有重要的约会。” “我累死了,你让我在这儿胡乱憩一会儿。” “人家就是想见到姓乔的一夜落泊,你应当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齐齐的过去,也算是争口气。” 我悚然肃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第18章 我这一养神就养到天亮。 第6章 我相信爹爹与哥哥们也全没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换上套光鲜的西装,但是没有结领带,故意作随便状。 老实说,我亦不信宁馨儿昨夜会睡得着。 为了复仇,她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少,真是损人不利己。 我为此非常嗟叹。 我们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们的胡髭一日一夜没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们在研究温哥华哪种房子好,以便父母搬过去定居。 大哥说:“爹太一门心思了,居然在外国没有房子,一旦风吹草动,躲也没处躲。” 二哥说:“人说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并不是个奸商。” 二哥则说:“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齐了,到什么地方去?” “他能去哪里?”妈妈说,“还不是去见女朋友。” 大哥问:“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谁?” 妈妈说:“那个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众能干,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乔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会,她都以显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杂志上,博得老太太无限欢心。” 母亲反问:“我老了吗?老太太。” 二哥说:“能干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顾,况且今时今日,女人有一千种方法花钱,若没有一种赚钱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亲说:“做乔家的媳妇,不必自己赚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妈,你晓得啥,现在的凯丝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装一万多,皮鞋一千块……太可怕了。” “有了对象,也不带回家来瞧瞧。”二哥说。 我说:“爹妈都见过婀娜。” 爹白我一眼,“终于决定是她了吗?人家对你可是真心,你别辜负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来,“怎么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闻周刊的红人,这个月跟赵咪咪,下个月与夏琳琳,上星期是玛姬杨,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这样子一片雾的关系倒是没人追究,我规规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气。 爹狠狠地说:“你哥哥们再风流,没吃半点亏,你呢?你没吃羊肉,连带你老子都惹着一身骚,你还说?” 我顿时英雄气短起来,“爹,别提了。” 大哥说:“好好的说正经事,小弟一上来就搞浑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装的襟,委委曲曲的离开饭桌。 其实心头很宽朗,平日哪有机会做小弟撒娇撒痴?如今夙愿得偿,,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轻松心情,竟不是伪装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业区黄金地区,一整栋大厦的顶四层楼全部是他们总部,余者出租。 电梯将我带到廿楼,我出电梯,推门进慕容企业公司。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迎上来,问明我身份,再领我进一间小小的休息室。 我刚想坐下,忽然之间“休息室”动起来,向上升去,这竟是另外一部电梯。 我猛地吃一惊。 不要说是我,连父亲都被他们蒙骗了,要是我们早日看到这种架势,杀头也不敢轻敌。 电梯再次停下来,那穿制服的人朝我点点头,说声:“到了。” 自有另外一个人带我进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坏是坏在初次见面,由她亲移大驾到我的公寓来,我只当她是手头上有点钱的年轻寡妇,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厉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为光线实在大暗,我只觉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来了。”咕咕声的轻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这里,他的笑声是神经质的,阴湿的,我毛骨悚然,浑身的不舒服起来。 长窗被厚厚的丝绒帘布遮着,只开着小小的座台灯,一刹那只觉得气氛像哪间华美的西餐厅,但随即又觉诡异。 “你好。”我向慕容珏点点头。 他走近台灯旁,我看到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他紧张的问:“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做曼陀罗。”他像夜袅似的笑起来。 我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摇头?”他喘息,“为什么?” “她也处处受别人左右,不能自己,你们中的毒,叫做自我毁灭,你、阿琅、宁馨儿,时间与金钱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为什不回头走呢,这些年来,你折磨自己,难道还没受够吗?为了什么还坚持下去?” 他额角也布满了汗珠,紧抿着嘴唇,堕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问:“恐怕你不愿脱出这个深渊吧?因为回了头你也不知何去何从,更加失落。你们姓慕容的这家子。”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 我说下去,“世界那么大,你们看不见吗?阿琅去了那么远,终于还要回来重蹈覆辙,而你,你就会在她身边打转;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罗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们的父亲至今尚无处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阴影里。”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脸。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气来。”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我想我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这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从出来,嘱我:“慕容太太现在准备见你。” 我敲敲门,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会议室,非常宽大。一张桃木长型会议桌足有廿尺长,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边,于是拉开另一端的椅子,不请自坐。 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一袭简单的旗袍将她衬托得无懈可击,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绿的珠扣,晶光闪闪。 她非常端庄地坐着,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幅油画,画中人是个英姿凛凛的中年人,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点点头。 她开口,“你来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来你能见到我吗?嘴里不响,且听她说什么,我不能失礼乔家。 她说:“我们明天召开董事会议。”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乔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会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个哥哥也会奉陪的。” 慕容太太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张,有点沉不住气,她说:“乔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么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乔氏由我父亲所创,我们自然心痛,但事业亦不见得是生命的全部,况且我有三个哥哥可以承继父业。” 宁馨儿站起来,“他打算退出?”充满了诧异。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阴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么也得不到,你难道没听说过乔老是个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惊,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双目闪闪的看住我。 “你一辈子忘不了过去,”我缓缓的说,“多年来富裕的生活,并没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两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显神威做一场戏,你那小家子气永永远远流在你的血液中,这一刹那我把你看个透明清晰,不不,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最最可怜的女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终于我看到她的双目泛起莹光,她含着眼泪,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居然会落下泪来。 不不,眼泪只在双目中打转,她忍着很久,倒转头去,我们明天见。”她终于说。 “明天我不会来,我仍然背个相机走天涯。”我耸耸肩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宁馨儿,别再做陪葬品,你已为慕容先生活够了,做你自己吧,将缟衣除下,做一个轻轻松松的人。”我咳嗽一声,怎么搞的,今天老像个化缘和尚似的,不住的劝人为善,“多少人愿意爱你,包括我在内……你都一个个拒绝了。” 宁馨儿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圣,”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为她惋惜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茫然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有一辈子的事了?” “没有了,”我慢慢的答,“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 她转过头来,脸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谁还想挽住时代的巨轮?谁还有这么奢侈的闲情逸致?你们与时代脱节,宁馨儿,如今谁也不会为争一口气而花去十亿元,希望你好好经营这盘生意,不要为它再多蚀十亿元。” 她后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设法挽留我三个哥哥,把权柄仍然交还他们手中,为了面子,为了乔氏的仅存股权,他们会替你卖力,千万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组织。你行,宁馨儿,做生息是多么头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要碰计算机。” 她叹气。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几岁?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这般岁数,还在公开招标寻对象呢,是呀,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训练成黑蜘蛛模样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却笑了起来。 第19章 “乔穆乔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也知道我对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复常态,“从你那里,我也学了不少,”她伸出手来,“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我从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没有这个风度。” “你明天跟我父亲留个余地,也跟自己留个余地。”我再叮嘱她。 “乔老有个好儿子,了不起。” 我讪笑自己,“他的好儿子没出来,明天开会你才会见到他的好儿子。” 宁馨儿看着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说:“听,听,谢谢你的赞美。” “各人的命运不一样。”她说。 “性格控制命运,是你自己逼着自己要走这条路,是你永远要活得似一个传奇,是你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涩的笑,“乔穆,做人含蓄点好,你总听过杨修的故事” “我告辞了。”我逼不得已说。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还记得我是谁?” “别小孩脾气,”宁馨儿有深意的说,“她就因为太记得你是谁,所以才要说不记得你,这早晚怕真的要忘记你是谁了,所以才有后话跟你说。”她站起来。 “宁馨儿——”我叫住她。 她作恼怒状,“我的名字,你怎可乱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儿,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是阿琅。 “乔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帘拉开来。” 我鼓掌。 她一按钮,窗帘自动往两旁移开,阳光灿烂地照进会议厅,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闪闪。 我说:“一个好日子。” 阿琅转过头来,她拿出一只信封,“你的酬劳,现在没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说。 我接过信封,放入口袋,“谁还跟你们慕容家客气。” 阿琅问:“仍是朋友?” “问得真好笑,你们慕容家还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馔,一呼百诺。” “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气了。”我拂袖。 “我这早晚跟你还有对白,卖的是敏敏哲特儿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敏敏说,邀请你作客,到尼泊尔来一趟。” 我喜欢她说“来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与敏敏之间,又有进展了。 但我不动声色,只冷笑一声。 “我来干什么?你又不认识我。”我说。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气?宁馨儿说你是不会真生气的。” 又给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实说,气是气的,气完了也就算了,这是我的好处,个性散漫,记不了仇的。” “乔穆!”阿琅过来拥抱住我。 忽然之间一个柔软美丽的身体香啧啧的投向我的怀抱,我也为之一震。 当时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呢,我不禁有一点后悔做了柳下惠。我责备她,“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我不要紧,像敏敏这种老实蛋就会误会,害得人天涯追踪。” 阿琅说:“听谁在教训谁。” “是真的,你与敏敏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过了,”她坐下来,“再要找一个对我这么迁就爱护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说道。 “可是他这个人这么老土……” “土?他爱你,当然显得愣头愣脑的,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心,不知多潇洒倜傥,男人都这个样子。”我说。 “可是嫁到尼泊尔去……”阿琅说。 “谁逼你住尼泊尔?他那么有钱,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说。 “他不是中国人。” “算了,小姐,他不会比你更不像一个中国人,反正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捧着本乾隆甲戌脂批《红楼梦》来读,有什么损失的呢?” 我就差没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个儿子。” “那岂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远可以维持身材美妙。” “照你说来,他什么都好?” “唉,当然好,这还用说吗?幸亏你的条件也不差,正是门当户对。” “就这样嫁了?”阿琅问。 “你还想等什么?等头发白?” “我还没有恋爱过呢。”阿琅怔怔的说。 “我最怕听这种活,什么叫恋爱?”我责问。 阿琅莞尔,“你敢说你没爱过宁馨儿?” “是,爱来了,爱去了。可是深厚的谅解与体贴是一辈子的事。” “口气像个老太太。”她笑。 我问:“宁馨儿对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说他是个如意郎君。” “对了,将来添个儿子,就叫如意暂特儿。” “乔穆,你又没正经了。” 我很惆怅,对自己很失望,我应该在失恋中,怎么像个没事人一般,我搔搔头皮,多早晚我才会正经起来呢。 琅问:“你跟婀娜来不来尼泊尔?” “来,不过我不能代表婀娜发言。”我说。 “你不能代表她发言,奇$%^書*(网!&*$收集整理谁能代表她?”阿琅说。 “话不是这么说,我对她确是有影响力,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请她。” “乔穆,你是真正有风度的。”阿琅赞我。 愧不敢当。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与阿琅一起离开慕容公司。 我对她说:“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圆圆的脸蛋比什么时候都美丽可爱。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说。 她上了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我置身于闹市中,顺手买了一张报纸,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吃早餐。摊开报纸,看到头条写着: “女强人成功收购乔氏”。 女强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强,在中环凡是有一个办公室坐坐的,月入五千以上,都是女强人,真泛滥。 幸亏婀娜从来不做出版界女强人,否则我那可怜的心脏,可随时不保。 不不,宁馨儿亦不是一个女搬人,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活在江湖里,随波逐流 我填满肚子,上婀娜处去。 她早已穿戴整齐了,焦急地等我的大驾,永远忠诚的婀娜。 她问:“你到哪儿去了?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我脱了鞋子,躺在她的地毯上,报告:“小的吃早餐去了。” “答案如何?”她追问说。 “我想我不负所托,看明天的会议就真相大白,她答应不使乔某为难。” 婀娜像是松一口气。 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来,鼻端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这两日一夜比捱十年还惨,累死我。 我说:“婀娜,别叫醒我,我不行了。” 然后头一侧,就陷入昏迷状态。 我从没这样熟睡过,岂止无歌,连梦也没有一个。 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在何处,有一刹那的彷徨,张开眼睛,窗外天色朦胧,顿时吓一跳,呵,是黄昏了,竟睡了一整个白天。 我并没有立刻自地毯上爬起来,继续躺在那里沉思。 我闻到一阵肉汤香,难道婀娜做了罗宋汤?太美妙了。 身上又盖着一条薄毯子,婀娜对我真正好。为什么到现在才发觉她是一个温馨的女人? 我转过身子,偷看她,只见她坐在书房内,在台灯下,正在选择透明片呢,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就因为她做事太认真,所以我才会觉得她不像女人,但一直以来,我觉得接近她就可得到安全感,所以才成了好朋友。 我确是需要这样子的女友,我翻一个身,还等什么呢? 她放下透明片,转过头来,我连忙闲上眼睛。 婀娜蹑足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乔穆,乔穆。”她轻轻呼唤我。 我突然睁大眼睛看牢她,她鬼叫一声,“你早醒了!你这人,想尽一切办法来作弄我。” “否则一辈子这么长,怎么过呢。”我嬉皮笑脸说。 她不悦,“智力跟九岁小孩一般。” “你要我长大?那还不容易?”我叹口气,“至怕到那个时候,你又嫌我闷。” “你这个人,只有在睡熟时最可爱。”她说,“肚子也该饿了吧,中饭还没吃呢。” 被她这样一说,顿时饥肠辘辘,彷徨起来。 她说:“有罗宋汤,也有蒜头面包,起来吃吧。” “来罗。”我说。 女人只要煮得一锅好汤,不愁没有出路。 大嚼的当儿我问她:“婀娜,你还打算结婚吗?” “什么叫做‘还’?我没听懂,你解释来听听。” “我的意思是,以你目前的身份地位财产,婚姻有这个必要吗?”我把脸凑过去打听行情。 “要死了,”她白我一眼,“婚姻早已不是饭票,怎么到现在才弄清楚?” “所以我问你。” “问什么?” “问你结不结婚。” 良久的沉默,她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清了喉咙,“你打不打算嫁给我。” 第20章 “求婚?”她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摊摊手,“好不好?我们结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乔穆,你向我求婚?” 这该死的女郎,我求得太晚了一点,她要我好看,她就要拒绝我了。 我颓然说:“你要我重复多少次呢。” 婀娜忽然哭起来,一开头就抽泣,随后嚎啕大哭,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一时间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欢喜的眼泪抑或是悲伤的眼泪,不能够置评。 我不停的递纸巾给她,哭了很久,她擤擤鼻涕,清清喉咙,张口问:“你有什么能力养老婆?”凶得不得了。 “养老婆?老婆干吗要我养?你自己赚那么多钱,真是的。” “你不打算养老婆?干吗结婚?”婀哪瞪大了眼睛。 “互相找伴侣呀,我陪你聊天,与你跳舞,听你诉苦,爱护你,支持你,怎么,你不希罕?” 婀娜疑惑,“婚姻仿佛不只这样。” “还有养儿育女,你养我育。”我赶紧说。 “不只这么简单。”她又说。 “差不多了。”我急,“喂,你到底嫁不嫁?” “住哪里?”她一向稳当。 “住我的工作室。”千万别提金银珠宝及酒席。 “不行,不像一个家。”她挑剔着。 “喂,你先别批评,倒底嫁不嫁?”我声音也大了。 “当然嫁。” “那你刚才干吗哭那么久?” “不告诉你。” 我终于正式向婀娜求婚,我相信她容忍地等待这个邀请已经有多年,我一向忽略她的存在,师母一再点引,我还一盏牛皮灯笼似的不明白。现在好了。 慕容氏依时召开董事会议。 我们乔家五个男子出门的时候,胸前都像塞着块铅。 到了公司,准九时会议开始,双方的法律顾问、行政人员坐得黑压压,满满是人,会议室门外伏着来采访的记者,但是宁馨儿没有出现。 我几乎有点失望,花了十亿元来出一次风头,她竟临阵退缩,这个女人。 代表她的是国际证券一位顾问,昨夜方自纽约赶到,他宣布了几项原则,接受了父亲的辞呈,委任三位哥哥继续在公司担当要职。 原来以为可以浑水摸鱼的高级人员意外得面面相觑。一场争夺战完结,换了药,却没有换汤。 兄弟们乐了,他们仍是公司里的霸王,仍然可以大施拳脚。 父亲真正的松了口气,这三天来的经历足使他老了十年,他甚至有点龙钟——希望我看错了。 会议在一小时内结束,大哥冲出去打电话报告母亲,真好,以前外头火烧了公司,也没有老妈的份,现在事事有商有量。 我伸个懒腰,站起来,宁馨儿是个守信用的女子,解铃还是系铃人,我放心得很。只是这一小时坐得我腰酸背痛,我真不是人才。想想哥哥们在会议室坐了十年,不但屁股没有起老茧,居然神采飞扬,朝气勃勃,真不可思议,由此可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这句成语,真错不了。 话没说完,老爹喃喃的经过我身边:“叫司机送我回去,累坏我,我要回去打个中觉,以后再也不要为这些事操心。” 他总算领略到享福的本义。 哥哥们开了香槟庆祝。 我偷偷打电话给宁馨儿,慕容家的女佣说:“太太旅行去了。” 我非常怅惘,如此这般,她就离开了我的生命。 (她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我的波心。)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没有人知道。 “太太有东西叫司机送来给乔先生。”女佣又说。 “啊?是什么?” “司机已经出门了。”女佣说。 是什么?她会送什么给我? 我把婀娜接到家里,当着父母兄弟宣布,我们俩打算结婚了。 他们先是一怔,随即欢呼起来,哥哥们说:“好小子,难为他兄长们的楼梯响得塌下来也不见个人影,他倒抢先爬头,问你受得了受不了。” 妈妈说:“穆儿做人最神化,是要个能干的媳妇看住他。” 婀娜只是笑,奇怪,她娇美得如一个弱女子般。 我与她走到露台去。 “现在可好了?”我笑问。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佣跑来说:“有一家姓慕容的,四少爷,送了这个来给你。”抬进来两盆花。 正是曼陀罗,碗口大喇叭形的花开得更灿烂更美了,雪白半透明的花瓣沁出奇异的香气,我魂魄荡漾,情不自禁的踏前一步。 我冲口而出,“呀,原来她送我这个。” 谁知婀娜一个箭步上来,三两下手势,举起脚便向花踏去,我阻也来不及阻止,她已将两盆花连根拔起,破坏得枝叶不剩。 “喂喂喂,”我震惊,“你这泼妇,你竟做起摧花手来,疯了。” 她挡在花面前,吩咐佣人,“抬出人,扔掉!” 我恼怒,“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 “是,我不讲理,怎么样?”她坚决镇静的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喜欢见到旁的女人送来的礼物,可以不可以?” 我大声说:“现代女性可不流行吃醋,你太小家子气。” “去他妈的现代女性,”她豁出去,“我受够了,从现在开始,我立意要做一个自由自在,肆意享受,不负责任,只管刁蛮小器的老式女人,怎么样?”她叉起腰。 我还是心痛那两盆曼陀罗。 “婀娜,你当心自食其果。”我恨道。 “不相干的人的两盆花比我重要?你说,你说呀!”她眼睛红了。 我怔住,婀娜的风度呢,怎么搞的?她竞效法一哭二骂三上吊,这老土的三步曲居然还管用呢,我连忙说:“好好好,别闹了,花不是都扔掉了吗?我再向你赔罪,好不好?” 她破涕为关,向我挤挤眼。 好小子,这才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之一,失敬失敬。 经她如此一闹,我顿时修心养性,把宁馨儿的倩影丢到九霄云外。 为了报答师母与教授,我邀请他们夫妻做证婚人。 母亲马上全权代理整件婚事,她等待这种一显才华的机会不知有多久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挥舞着双手说:“我老了,马上要做祖母了。”其实十画还没有一撇。 对于我比三个哥哥抢先结婚,伊又有意见,到处抓着亲友解释。忽然之间,她成了主角,大家都听她看她,她兴奋得连连失眠,瘦了一圈,忽然之间穿起旗袍来,身材好看一倍有余。 她非常喜欢婀娜,要送一层公寓给我们作结婚礼物。一方面自己又在挑温哥华的住宅:“落地长窗我不要,随时随地有个贼会跑过来似的,住惯香港,还是公寓房子安全过平房。”身前堆满了房屋经纪送来的小册子。 我问婀娜有什么意见。 她说;“只要是送的,在柴湾的房子我也要。”真现实得可爱,又不挑剔,这人可以成大器。 我们认识有四年多了,在这近两个月的日子里,只有十来天,我把她当作未来的妻子看待,奇妙。 婀娜有许多做模特儿的朋友,纷纷为她设计婚纱,但是我们最后决定旅行结婚。 我们的目的地——对,还有什么地方呢?尼泊尔波曼城,从什么地方开始。在什么地方结束。 波曼城风景如昔,我与婀娜感慨万千,短短三个月而已,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与婀娜都长大了许多,或者应该说:我自己长大了很多,婀挪一向都是成熟的。 大个子驾着他的劳斯莱斯跑车出来接我们,车子没有号码,市中唯一的一辆,交通警察不怕他跑走。哲特儿在尼泊尔,等于查尔斯在英国。 而慕容琅,她将永永远远地生活得像一个小公主。“小”是指她的心灵而言,不是指年龄。 她穿着尼泊尔的服装,宾至如归,看上去舒服极了,我喜欢她未经化妆的脸,显得深沉神秘,这一对异国情鸳,经过了许多波折,终于又在一起,上苍的安排是奇妙的。 我们坐在炉火融融的大厅中聚旧欢,家私全是北欧最新的产品。 敏敏说得对,与其说我们置身在尼泊尔,不如说在瑞士更适当。 我们喝着羊奶酒。 婀娜说:“阿琅,你嫁得很好呢。” 敏敏说:“嗳嗳嗳,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阿琅红着脸,“我回来又不是为嫁他,我回来只看小儿。” “对了,”我说,“那孩子怎么了?” “孩子要换血,因为治得快,情况已控制住了,”阿琅的声音充满了爱怜,“你不知他多长情,推他进急症室的时候,他犹自叫我嫁给他爸爸。” 我说:“那你就嫁吧,等什么呢?” 阿琅的头渐渐低下去。 敏敏恳切地看着她。 阿琅问我们:“嫁得好是什么意思?” 婀娜说:“在一般香港人口中,嫁得好便是夫家有钱,其他一切缺点均可容忍。对于没有生产能力的女人来说,生活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无可厚非,但对我来说,‘嫁得好’表示夫妻两人相得益彰,门当户对,最重要是有感情。” 婀娜看一看敏敏。 敏敏说:“阿琅,你还在等什么呢?” 阿琅还是犹疑,“你不知他们这些野蛮人,死了之后举行天葬,太可怕了。” 我笑道:“死了之后还怕什么?阿琅,你忧虑太多太多。” 敏敏笑笑,并不表示什么,他是有信心的。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