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战记(山海传说)》 第1章 《搜神战记》(山海传说) 作者:林燕飞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卷 第一章恶鬼行凶 铁鸡镇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皓眉雪须,年岁极大,却无人说得出他究竟多长多旧。每每黄昏之时,他便在自家的竹庐小院讲着许多的故事,镇中大小男女无事,便都爱过来凑个热闹。 这一日,便看老者坐在一张长椅之上,将随身不离的旱烟袋在地上磕碰几下,饮上两口镇民孝敬的毛尖好茶,道:“话说庐山之胜,美景繁多,比我们这前野后山不知要强上多少倍,文人骚客、信男善女都爱到那里看上一看,瞧上一瞧。其中却是以五老峰最为神奇,也最通天地阴阳灵性。 且说黄帝初年,每座山峰之上本来各建有一座金塔,用意便是分供神、仙、鬼、怪、器五灵。所谓的神者,便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混沌初化之际,由纯阳之气凝聚而成,可与天地同寿,不化不灭。 而仙者大大不同,却是由世间的种种万物生灵苦苦修行锤炼,要想方设法除去身上的阴浊气息,自留阳气而成。仙与神者颇有相似之处,都是纯阳的身体,但神为天生,仙为后成,难分彼此,所以世人皆说神仙不辨。若说鬼者,大家都甚是熟悉,你看无论那大鬼、小鬼、恶鬼、善鬼,全是由一袭一体的浓重阴气相结,无论是先天所带或是生灵死后变化,其实无甚迥异。 人人又说鬼怪不分,所谓的怪者,又称妖怪,体内往往有阴有阳,有恶有善。妖怪不加修炼,便终身为妖,修炼得法,或可成人,或可成仙。但若非得了法缘,却不能驱阴求阳。 那器,放在凡间便是锅碗盘勺、家俱桌椅等等,但这第五座宝塔供奉的大不相同,分为兵器、法器、器皿等许多类别,那里榜上有名的百兵法宝,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极其稀罕,都素有灵性灵根,却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秽,一旦被沾惹上了,即可便会变成凡物,此时一钱不值。 五座宝塔上各有一面九色大旗,既威风又好看,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布料制成,不破不烂,颜色常新。寓意天有九重,每一重都甚是广大,分别给予不同的神仙居住。天帝是这九重天里的君王,自然位中便如中流砥柱一般不可动摇,所住的天界为第五重,选了一处金光圣地建灵霄宝殿,在东南西北方向各设天门一座,又筑宫室一千间,统辖着无数的神仙。 若是那等法微权轻、地位不重者,如什么散仙小神,平日只在下面的四重天游历修炼,若非得了天帝的圣谕,便不得瞒天私越,胆敢违抗天命则必受天谴惩罚。大神贵仙地位不同,自然倍受恩宠,皆可居于天帝之上的四重天,却可在九重天任意往来,好不逍遥自在。 有人又在塔下立有十八面颇为威严的法幡,每一张幡便是指着一层的地狱,所以共计十八层。地狱之中风景与天界大为不同,终日不见阳光,昏暗阴湿。前十层的地狱各有一位大鬼把持,地位虽是尊崇,却俱受天帝辖制。蒙天帝的恩典,授阴司王爷的爵位,各建宏伟鬼殿一座,宫室有九百九十九间半,人人皆是敬畏恐惧,称他们为阎王。 十殿阎王制定了是非宝典四十二部,依此评判万物种群的生前善恶,以罪行不同,分由不同阎王制裁。无罪者入后八狱,无则无罚,安然若泰。其中又有区别:第十一地狱至第十四地狱为轮回之所,此处阴灵都服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心神干干净净,终究是要入乾坤法轮去投胎转世,再生为人,因此都不能久呆,是以又叫流阴所。 第十五地狱至第十八地狱被称为鬼民城,其中的阴灵不需转世,或耕种、或纺织、或商贾、或读书,种种行为便似与凡间不二,但却不得生育小鬼。这五老峰上的宝塔极其朴素,塔身上面无修无饰,却以朱、灰二色粉刷,传意便是世间红尘罢了,红的为百姓之域、灰的为妖怪之地,各得其所。 塔顶各悬有九个风铃,以黄金打造而成,受了天地法力,多年也不会锈蚀。这风铃便表示天地之间是以几根神柱牢牢地支撑着,从而清不下陷,浊不上浮,维持长治久安。天地之外尚有三味真火和三清圣水,与一般凡间的水火不同,实在是厉害无比,便是神仙也不能抵挡,它们循环不息,周转生长,是以后人赞道: 乾坤空空却有物,盘古神斧分清楚。 阳气上托灵霄殿,阴气下陷成地府。 神仙天上彩云路,逍遥自在日月图, 鬼阴要看生前事,轮回不得有缘故。 法宝兵器和天书,沾秽欲返好辛苦。 三味真火要煅烧,三清圣水多喷镀。 红尘大都是凡物,或人或妖不胡涂, 方圆规矩都凿定,各按其位无天诛。 秩序既然井然,从此天下自然太平,便待一个人、神、魔、妖共处共存的盛世出现。可惜天道初成便以为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靠为本,讲究矛盾的相生相克,且以所谓变幻无常为美,结果天地三界反倒生出了无限的祸患。皆因在这六灵之外,还有二灵,都是忽视不得。 这二灵俱是无阴无阳之物,一个便是佛,一个便是魔。佛有浩瀚法力,在九重天上西边辟出一隅居住,唤作极乐,中间圣地取名灵山,倒也其乐融融,怡然自得。魔在天地边缘得了四座宝山可供栖息,分别称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硕大无朋,种种规模足比凡尘俗世。每座山又分了三个峰,分别以左中右区分称号,共有十二位魔帝,以乌麒麟为相,下设朝堂礼仪和百官节制。 魔道的力量甚是庞大,却被挤将在宇宙的缝隙,教他们如何能够甘心?便往往做出一些乱心迷神之举。先时十二魔帝尚有忌惮,只是蛊惑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以为初探。水神共工战败,羞愧之下触动不周山,结果倒塌了一根神柱,终于天地倾斜失衡,涌出了无数的灾难,生灵涂炭之下,人妖万物皆灭绝大半。 天帝勘验了真相,却不愿与魔为敌,行姑息之策,反倒助长了魔帝的重重嚣张气焰,至此公然招兵买马而无晦,更有图谋昭然。后待得时机成熟,四大魔山十二峰悉数起军,挟无数魔兵魔将攻伐中土神州,其势颇为浩然,势不可挡。三界中凡失意落魄之神仙、狡诈残暴之妖怪、流利落魄之阴魂、贪图富贵之凡人,皆有不少被纳入了魔军的麾下。 那黄帝便为汉民之老祖宗,看神州涂炭,便与炎帝商议连袂,挂二龙五爪帅旗,收马匹、造战车、铸兵器共抗魔袭。天帝看势不得已,恐众神仙责难,便尽遣二十八部星宿天兵,每一部各有三千人,带火器雷电、医伤草药无数,合计八万四千大军,号称十万落凡,会同黄帝本部兵马十万,炎帝禁军七万,十殿阎罗阴兵三万,与中冀合兵一处,誓与魔帝统帅蚩尤死决。 其时蚩尤辖八十一兄弟,铜头铁额,各领得两千蛮军会师。蚩尤又自率十五万来犯。魔帝每人各出兵二万,挟毒蛇猛兽与魔器魔宝,又收三界之中散兵游勇七万,统统纳归蚩尤来调督差遣。此战历时三月,天地各薄一尺,前后一共七十一仗,双方兵卒几乎悉数殆尽。 第二章灵异小镇 后黄帝危难之时,受九天灵山神佛全力相助,得八佰罗汉和三千比丘僧众突击,一时锐不可敌,又得了九天玄女传授九门八卦大阵,能进跟能退,能合能开,甚是厉害,至此士气大振,克敌必胜。 蚩尤连连后退,却被困于号魔山,终究受缚被杀,身骸压于天涯海角之下,永世不得超脱。十二魔帝则陨了八位,余者逃回四山十二峰,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而经此一役,凡间纲常析离崩乱,人妖各有分化,彼此对立,史称‘黄帝后元’。” 众人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只是你讲得实在太多,我们听过便忘了。”却看镇外冲来了一驾马车,一路疾行狂奔,在镇上的一家有名的吴记药铺前勒马停下。 马夫不待停稳便跳将下来,大声叫道:“吴大夫在吗?快来救命。”见无人答应,等待不及,从车上抱下一个女子便往铺里闯去。便看里面跑出一个伙计,慌忙伸手阻拦,喝道:“大夫正在后堂诊断,病人甚多,你也该排队才是。” 马夫急道:“这里哪里有什么病人,再等候一时,姑娘家便没有了性命,你给我让开。”用力将他磕碰到一旁,掀开里间的帘子,径直来到里屋。 那帘子上书道:“病患之急急于天,疗疾之重重于地”。那马夫不及朗诵,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替一个脸色蜡黄的胖子把脉,急忙跪倒,道:“您便是吴大夫么,好歹请你菩萨心肠,先来救救这人的性命。” 吴大夫微微一怔,定睛打量他怀中的女子,见她脸如金纸,神色甚是惨淡,不觉啊呀一声,惊道:“好险,这鬼气昭然嚣张,都已然冒出来了。你若是再来得迟些,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施救不得了。” 马夫一抹额头汗水,应道:“正是如此急迫,小人才不能在外面等待,适才性急鲁莽之处,也是迫不得已。” 吴大夫不以为然,掏出一张七花草甸放在那女子的身子底下,颔首抚须道:“无妨的,你切莫挂怀内疚。我且先封住她的阳魄灵台,保住清明意识,莫要教那鬼气侵袭才是。” 说着撇了胖子,从腰间一个小布袋中掏出几支金针,识别了方位,分别扎在女子的额头与颈脖之处,扎了三次方才扎入针灸,便听她呻吟一声,双目似张微张,手脚就要扭动抽搐,似乎颇为痛苦。 第2章 吴大夫叹道:“厉害,厉害。”教马夫与那胖子一并按住她的双足,只觉这女子昏迷之中,也是好大的力气。 待牢固严实了,便小心翼翼一针往足三里刺去,左右膝眼之上各贴上一块还魂膏药,又在涌泉穴上扎上两针,道:“这足三阳和足三阴我都已替她打开,前者可以驱保住阳气不混不浊,后者能够以阴诱阴,将鬼气从涌泉导出体外。”那女子突然抬足一踢,又沉沉睡去,这一脚正踹在那胖子肚腹,果真是疼痛难耐。 吴大夫慌忙将他搀起,见他无恙方才安心,颔首笑道:“情势紧迫,却叫万掌柜的吃了这一脚的亏,还请你多多见谅才是。你的病好生休养即可,勿需担忧,我这便叫伙计来引你去抓药。” 万胖子不以为然,揉揉肚子摇头道:“我不过是些小恙小病,吃上几副药材便好了。只是这位姑娘若是中了鬼伤,且是那个大恶鬼所为,医治起来想必是极其艰难。”长叹一声,撩开帘子出去。 马夫惊道:“他如何知晓这是鬼伤,难不成以前这里也有人遇害不成?” 吴大夫探看女子舌脉,又将一针扎在她的手腕之上,便看她手足额头皆是针灸,听马夫询问,不由苦笑道:“我看你是外乡人,不知晓我们这个地方的厉害。此镇前面有一座七郎祠,本是为了纪念当年的一个护国大将军所建,年年供奉祭祀,以保一方平安。数十年来,倒也风调雨顺,妖魔不侵,镇上的百姓安居乐业,四季都是怡然自得,可说是一方净土。 只是一年之前,此处却来了一个甚是厉害的阴鬼,性情凶暴残虐,不俱日光,白天黑夜皆能自由行走。它妖法颇强,竟然能够将祠堂中的护佑神灵赶走,夺下了这方圆数十里三镇七村的地盘,从此肆意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当地百姓实在苦不堪言、怨声载天。 各镇各村的居民筹资累金,四处去寻访能人异士,请了许多的道士、和尚前去驱鬼,轻者被他赶回,唬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重者便丢失了性命,曝尸荒野,有的还缺胳膊少腿,显然已被那恶鬼吞噬果腹。等到了最后,好容易来了一个有本事的剑侠,用飞剑之术将那阴鬼定住,却偏偏不能灭它的元神,白天虽然不能动弹,但一到黑夜,便出来作祟,危害依旧。” 马夫闻言,唬出了一身的冷汗,讶然道:“原来如此,不想这个镇子竟是如此的不太平,闹鬼闹妖的。昨日在县城之中,这位女子雇了我的马车,说要到前方的傅厚岗寻亲,又忧虑时候紧迫,情愿多加银子,要我星夜兼程地赶路。不想到了一个祠堂,我那马车却怎样也动不了了。我看一个轮轴有坏,便到林中砍伐木头,重新做了一个,回来时便看她人事不省。想必那就是七郎祠了。幸好我在林中未曾遇上恶鬼,否则岂不早已丧命?”他一阵后怕,不时向那女子看去,又是怜悯,又是庆幸。 吴大夫却是不信,奇道:“这便怪了,听说那恶鬼最喜食用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凡见着,便不会轻易放过。如何对她却是意外,只在身上手臂处留下一些抓扰的伤痕?” 马夫甚是不解,搔首挠头道:“哪里会只是抓伤?当时地上留了好大的一摊鲜血,想来受伤不轻呀。大夫你明明眼神,仔细看看才是,若是伤口太深,便多用些金创药罢。” 吴大夫惊道:“这女子虽然受了鬼抓,但不曾流血,不过是阴寒鬼气侵入经络之中,欲夺阳魂罢了。那一摊鲜血莫非是恶鬼流出的不成?她区区一介弱女子,如何会有这等法力?” 马夫一拍手掌,大声道:“听你一说,我倒想起来,那鲜血虽是红色,但在月光照映之下,隐隐泛绿,竟是说不出的诡异。”二人尽皆愕然,面面相觑,不觉又往那女子看去,心中俱是一片惊疑,暗道:“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如此的蹊跷古怪。” 如此过得两日,吴大夫无暇替旁人应诊,便唤伙计挂出免医牌,一心替女子医治。镇上众人得了万胖子的消息,知晓有人受了鬼害,皆是惋惜同情,但凡有人过来抓药,都要询问一番。那马夫随在一旁伺候,烧水煎药,好不忙碌,一会儿配制甚么清心丸、一会儿又要调煮动神丹,前前后后十几味方子,一并都用得齐了。 眼看着那女子每过一个时辰,气色便要好上一分,马夫甚是讶然,暗道:“人人都说鬼伤与妖害最毒最恶,施救起来极其耗神费力。这吴大夫下了十几针,用了十几味药,便看她大有起色,不似先前那般惨淡吓人。果真是此地大大有名的神医。” 又过得两日,看她依旧不见醒转,渐渐有些着急,追问缘故。吴大夫叹道:“我这里有一道方子,可配一种丹药,若是没有意外,教她服下三粒便可解厄。独独缺了一味药材,甚是重要,且万万不能用其它的草本替代。” 马夫道:“这药材到哪里去寻,为何如此难找?”吴大夫为难道:“这药材唤做含羞兰花,正在七郎祠堂的后院之内。白天取含羞二字的意思,销形匿迹,看不得丝毫的踪影,唯有到了夜间,方才开花吐香,能够采集。自那恶鬼占了祠堂,我药店便再也没有进到一株兰花。之前倒是有些存货,可惜此时都已用光了,便连一片叶子也找寻不得。” 看马夫愕然不语,想是颇为畏惧,不觉忖道:“他一介常人,便是冒险犯难,不过也是丢掉一条性命罢了。”心念一动,拍掌道:“是了,也并非没有办法,只是这个法子还需你来施为才是。” 第三章诙谐老道 马夫连连摇头,道:“你切莫叫我去拿这夺命的兰花,它只是含羞,我却是害怕。多少道士和尚都遭了那大阴鬼的毒害,我本事远远不及他们,去了也是送死。”吴大夫笑道:“本镇后山住着一个怪人,听说最能斩妖除怪,你不妨便去央求他。有他相助,夺取含羞兰花未必就是难事。” 马夫哦道:“既然有这样的奇人,你们便该求他驱鬼才是,如何舍近求远,偏偏要到四处寻访别的法师道士?”吴大夫道:“他性格怪异,镇里的百姓都不爱与他说话,渐渐也就绝了往来。真要有事之时,再去求他,他也是不会应允。你是外人,想必他或能发发慈悲。” 马夫苦道:“我口舌笨拙,如何能够劝说得了他?是了,他不与镇上交往,定然也不认得镇中的面目。不如便叫个年轻人与我一道前往,只说是我的同伴,都是外乡的客人可好?” 吴大夫一怔,道:“不错,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我为何先前却没有想到。”马夫喜道:“好,竟然如此,便事不宜迟,不知唤谁与我同往?”话音才落,便看见门帘一掀,那药店的伙计走了进来,低声道:“师父。” 吴大夫叹道:“原来你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便想自告奋勇。也罢,你便一同前往,见了那怪人哀求一番,然后回来就是,其实也简单得紧。”伙计哭笑不得,道:“师父,不是我要去。” 吴大夫讶然道:“你若是不去,那还有谁能够去得?”便见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年约十六七岁,嘻嘻笑道:“我去,我去。”不待吴大夫开口,便听他道:“我一者没有本地的口音,二者善与见机行事,最是适合不过了。” 马夫笑道:“这位不知是谁?”吴大夫冷哼道:“他是我的二徒弟杨起,平日里尽是胡思乱想、游手好闲。别人辛辛苦苦谋活做事,他虽也早出晚归,却只是贪图玩耍,所以你这几日都看不见他。” 杨起笑道:“师父,您老人家说这话就不对了。几年来您交于我办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办砸了的?莫不是皆大欢喜,功德圆满。要说真不肯教我去那倒也无妨,只是前面的药厅生意好不紧张,大师兄若是随他去了,您又怎能放心地将这开药抓药的生意交于我来做。我粗心大意,一不小心弄错了一味,治坏了病人,岂不伤了神医的名头?”伙计慌忙道:“师父,师弟说得也有道理。我要干许多的正经事,万万离开不得。” 吴大夫收他为弟子多少尚有十年不止,对其人品秉性甚是了解,不由忖道:“你最是天下怕死之人,自然担心央求了怪人以后,他一时兴起,拉着你一并钱往斗鬼除恶,于是此刻想尽办法要百般推诿,不肯前往。这马夫甚是实在的好人,忠厚之下竟想不到这一层的曲折,我又不好说将出来。”见马夫催促得颇为急切,无奈只好叮嘱一番,放杨起出门。 又看他跑到药柜后面拿了一个包裹,打开来却使是一把古旧的桃木长剑,不及打量便背在了身上,不由叹道:“胡闹,胡闹,一根木头,你还当它是降妖除魔的宝物么?”从袖中掏出一个符文香囊,细细观看,颇有些不舍,自语道:“这是我当年在杭州大庙求得的护身符,虽从未试过是否应验,但毕竟花了十两银子,想来不会是假货吧?且给你带上,多少能有些用处。”他唠唠叨叨一番,再看杨起早已不在,急忙追赶出去,哪里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二人出了镇子,一路来到后山却再也没有了道路,于是前后左右四处探看,草木深深,荆棘层层,却未曾再看见一条上山的途径。马夫甚是诧异,急道:“这荒山野岭,不见一丝一毫的人影,莫非是走错了地方?” 杨起笑道:“本来是有一条道路的,因多年来一直无人行走,反倒荒芜了。”好容易看着一些痕迹,拨开草木,果然便是一条小路。 马夫笑道:“我赶路多年,对路途秉性最是熟悉。你长久不走,它便隐藏起来,这同人生气是一般的道理。 第3章 但你若是真心去找,还是能将它找寻出来的。”杨起哈哈大笑,稍微失神,却被草叶拉了一道口子。 二人看荆棘颇为茂盛,料想扎在身上必不好受,便打下袖口,将身上的一些小小物饰摘下放在怀里。待一切收拾妥当,方要前行,却听见后面有人叫道:“杨起,你且慢些,等等我们。”后面跑来一男一女,年纪与杨起相仿,却与他一般,背上都系着一把桃木剑。 那少女哼道:“看你往哪里逃?”杨起咦道:“黄松、秦缨,你们跟来作甚?”秦缨嘴一撅,哼道:“你一人前去捉鬼,到底还是瞒着大家,幸好被我二人发觉,否则这天大的好处岂不被你一个人独占了么?”黄松却是长叹一声,弯腰收拾腿上的绑腿,道:“她一直对你盯梢,结果拉着我一块儿过来了。” 看杨起上下打量自己,不由笑道:“桃木制剑只能除些小妖怪,碰上大魔大鬼便不行了。但若是用它做成绑腿,就是有千万妖怪在跟前,逃跑也甚是容易。”杨起哭笑不得,叹道:“野丫头要来我阻碍不得,你不想被牵涉进来,稀里胡涂成了鬼餐,便老老实实回去好了。” 黄松苦笑道:“她来了,我还能不跟着么?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的日子便更是难过了。”原来他家本是镇上秦老财的佃户,每年欠下的租子便是秦缨好说歹说方才缓缴免缴,是以这马屁是万万不得不拍的。杨起笑道:“正是如此,那鬼若是厉害了,你就背上秦缨便跑,被教她被妖怪或鬼魔抢去做媳妇了。” 马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忖道:“我这是急着救人,难道他们却将此当作了过家家的游戏么?再说此次不过是搬动救兵罢了,又不是叫你们去与阴鬼打斗,何必如此紧张?”骂也骂不得,赶也赶不走,只好任由他们跟随。四人披荆斩棘,依着道路痕迹一路摸索,不知走了多久,看见远远有一个茅屋,不由尽皆雀跃,相视笑道:“想必就是这里了。” 秦缨性子急躁,快步窜到茅屋观看,空无一人,又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丝一毫的人影,不由叫道:“这里鬼影都没有一个,那个什么能降妖除魔的大怪人又到哪里去了。” 马夫与杨起急道:“你这般大呼小叫,惹得别人生气,那可大大的不妙。”黄松点头道:“恭敬有礼,恭敬有礼才是。” 秦缨呸道:“他既是大怪人,必然讨厌客套礼仪,你们若是还来镇上的那一套,人家便更是不会出来了。”却听见有人大声笑道:“小姑娘说的对,你们真要躬身作揖,拜上一百年,我也是不会理睬的。”便见从地上突然冒出一个铁塔,长不过三尺,甚是小巧精致,待安定下来,一层的塔门由里至外被人打开,走出一个小小的老道士,高不过两寸。 秦缨讶然道:“方才是你说话么?”那小小的老道士笑道:“除了我,这里还有谁能说话?”果然声如洪钟,甚是响亮。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好厉害。”小小的老道士甚是得意,道:“这算得了什么?我的本事多着呢,撒豆成兵,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秦缨道:“那你是神仙了?你叫做什么名字?”老道士一挼长须,昂首挺胸,道:“别人唤我大怪人,实在是愚蠢之极。贫道道号茶斋,好歹也是一个地仙,只要再修炼五百年,便可成为散仙,自然在那天上寻觅得一处上好的住处。”双眼举天望去,满目憧憬,竟是向往之极。 第四章炼仙之术 杨起眼睛一转,心中有了主意,嘻嘻笑道:“听说半仙要成为神仙,尚有道行还是不够的。你老人家想想,求道之人有的不过修炼了数百年,便能得道成仙。有的修炼了一千年,还是不能参悟升天,或是因此心神迷失堕落,反倒入了魔道恶界。这又是什么道理?” 茶斋愕然道:“你说什么道理?”杨起笑道:“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想来神仙不做好事,便不能享受香火,可见还需累计德行才是。”茶斋笑道:“你这小鬼头,年纪不大,说的话却是有几分道理。这几年我四处外出除妖降魔,便是深谙此理,积累功德。” 秦缨笑道:“你如此弱小,别人吹口气便能将你挂倒,哪里还能除鬼除妖?”茶斋不以为然,只将左右的两个袖子来回的打晃,每晃得一下,身子便长大了一分,不多时已然高过她一尺许。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大声赞道:“好法力。”看他停下手来,竟是一幅洋洋得意的模样,哈哈笑道:“这等变大变小的法门,对我这地仙来说不说是小菜一碟罢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杨起数人面面相觑,心中喜道:“若得此人除妖,何愁大事不成?”秦缨才要说话,被杨起拉住,道:“我们三人从外乡过来,听说这铁鸡小镇前面有个什么地方闹鬼,你这仙人既然有这好本事,为何不去将那恶鬼收拾了?何必要到老远的地方去折腾?” 茶斋道:“这镇上众人都以为我是怪人,从来不肯与我往来,我便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凄凉黯然。如今他们有难,我为何要去帮忙?”看着他将身子又缩小了,跑到那铁塔之中,不多时搬出一张椅子,自顾坐在上面喝茶,好不逍遥自在。 众人哭笑不得,暗道:“他怕我们不断恳请与他,反倒先下手为强,摆出这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式了。” 马夫见杨起使个眼色,心中会意,便蹲下身子,陪笑道:“大仙人,我们从这小镇经过,却被那七郎祠的恶鬼袭击,此刻客人危在旦夕,若是不能回到七郎祠采摘那含羞兰花,只怕过不几日便要性命不保了。”茶斋哼道:“这与我何干?”闭上眼睛,竟是充耳不闻。 秦缨怒道:“好一个见死不救的冒牌仙人,如此心肠狠硬,难怪修炼了许多年还是成不了仙。莫说在给你几百年,便是再给你几千年,你也不过如此,就是一个小小的地仙罢了。” 秦缨说着拉起杨起的袖子,喝道:“杨起,你说是也不是,若觉得我有道理,便同我下山去。难不成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杨起叹道:“见死不救,于天帝看来便是与那助纣为虐一般无二,以后道行再高,也不过是人间的普通法师罢了。可惜,可惜。”看马夫心有不甘,拉着他便走,黄松慌忙跟随在后。 只是四人这一转身,却是大吃了一惊,原来来时的路不知何时被一块大石头挡住,竟然过不去了。这石头少说也有好几千斤,若非法力施为,怎会没有一点动静?秦缨急道:“你自己不去,难道还不许我们去么?快快将石头给本姑娘挪开。”想要从石头上攀爬过去,见其光滑之极,哪里能够攀得上去? 茶斋在一旁笑道:“你们凡人真是愚钝不堪,我阻拦你们,也是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那七郎祠的护佑神灵法力本来高强,却为何敌不过那恶鬼,你们便不觉得奇怪么?”不待他几人回答,便自语道:“皆因那恶鬼懂得召唤小鬼之术,鬼气强劲之时,前后可得五六百小鬼。七郎祠的神灵再是厉害,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自然受不得这许多阴鬼的纠缠,只好逃之夭夭了。镇上请了许多的法师和尚,虽有滥竽充数之辈,却也有法力高强之人,结果都是被小鬼折腾死了。” 他这一说不打紧,却将四人惊得目瞪口呆,讶然道:“竟然会有这么多的妖鬼?难道便没有法子能够应付么?”秦缨想起一事,叫道:“不对,不对,也曾有个厉害的法师,就是此人将恶鬼制住,叫他白天不能出来为恶。” 茶斋哼道:“那便是因为他懂得一些纸兵之符。不过纸兵毕竟不能与阴鬼兵相抗衡,不过多时便被杀戮个干干净净。那法师法力虽高,如何抵挡得住大小恶鬼的群鸥,所以仓促间只能封住大鬼的一些元神,教他白日受困动弹不得,晚上却是无可奈何。嘿嘿!恶鬼本也厉害,便是这白天之封禁,只怕也撑不得几日了。” 杨起道:“大仙人,难道你也没有办法么?”茶斋笑道:“你又叫我大仙人了么?法子自然是有的。本大仙也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打将起来要得他几百豆兵倒也不成什么问题,只是毕竟不是阴鬼兵的对手。不过若是有了《鬼谷仙桥兵书》,依着上面的法门布阵,那情景便是打不相同了。”便看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卷册,上面果然书写道“鬼谷仙桥兵书”几字,秦缨最是好奇,窜到他的身边观看,却见里面空无一字。 第五章 茶斋看众人愕然,不由笑道:“这兵书虽好,可惜却是无字天书,我们若是破译不得,它便如同废纸一般,毫无用处。若是想要将它读懂,便须到地下的红鼠府中窃取玄妙圣水,涂抹在书页之上,自然便能显出字迹了。只是红鼠最是小气吝啬,你们问他索要是万万不可的,惟有向他偷取才是。” 黄松急道:“如何能够偷窃?”往后便走,却被杨起一把拽住,笑道:“先偷来用用,待除了恶鬼,救了那受伤的姑娘,再还于红鼠不迟。”秦缨从腰间解下一条绳索,有从袖中掏出一个铁爪,束缚在一起,笑道:“家伙都已齐全了,如何能够不去,快走,快走。” 茶斋道:“那红鼠的后门便在我铁塔之中,我将你们变小进来。”看马夫满脸苍白,不由叹道:“你还真是一个忠厚老实之人,也罢,若教你去了只会坏事,还是在外面安心等候的好。”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大喝一声,便见杨起三人身上窜起一道气环,各自旋转几下,果然变得不足三寸大小。四人径直进了铁塔,便看那塔重又没入地下,竟是一丝一毫的痕迹也看不见了。 第4章 马夫惊愕不已,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留在地面静候消息。 杨起等人四处观看,见铁塔之内物什俱全,中间有一张红木大桌,雕刻着一些看不甚懂的花纹。茶斋将桌子推开,下面便露出一个小洞,一行颇深的梯道直贯下去,深不见底。杨起道:“这便是通向红鼠府邸的后门密道么?”茶斋引起一个火把,笑道:“正是这里。”领头走了下去。 秦缨见其中深不见底,心中未免有些害怕,便紧紧攀附在杨起身后,黄松胆子甚小,看他三人尽皆下去,长叹一声,尾随在后。不知走了多久,便看前面露出亮光,已然到了洞口。秦缨喜道:“总算不用在暗处摸索碰壁了。”推搡着杨起往前跑去,到了外面抬头张望,不由啊呀一声,彼此面面相觑,大是诧异。 原来此处虽是地府深处,却见上面有一轮硕大无朋的太阳,光芒极其耀眼夺目。待仔细打量,原来是一颗燃烧的大石头,甚是灼热干燥。 茶斋道:“此地在十八层地狱之上,居住了一万五千的大鼠,红鼠便是它们的镇守将军,因未得上天天帝钦封,不敢称王成侯,所以便叫做红鼠长老。你们若是要去拜访,还须以进见王侯之礼相待。只是此刻我们却是来做盗贼的,既然是偷圣水,便不用与它见面了。” 秦缨急道:“你说得轻巧,这哪里进得去。”看前面城池足有五六丈高,甚是陡峭。茶斋笑道:“你不是做了一个攀爪么?如何不肯使用?”秦缨呸道:“你先前分明说是红鼠的府邸,何曾说过是一座城墙来着?这府墙能用攀爪,城墙如何用的?” 茶斋道:“如何用不得?且让我用给你看便是。”伸手取下她的绳索,放在手中,便看他凝神静思一般,忽而睁开双目,大喝一声,便见那绳索突然暴长了几丈。他也不待众人赞叹,振臂用力一挥,那绳索已然直飞墙顶,铁爪正牢牢抓著垛碟。 秦缨喜道:“你这本事可好,以后教于我罢了。”茶斋却不答她,笑道:“我何时说错过话了,这红鼠既然未曾得到天帝的诰封,怎敢拥有城池,若然如此,岂非要与众神仙分庭抗礼。且莫说到时派下来许多的天兵天将,便是十殿阎罗派出冥界阴司的军马,不消一刻便可将此处铲平。是以真是一座好大的城池,也只说是府邸罢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齐声道:“不想竟有着许多的讲究。” 茶斋道:“你们虽有窃宝夺水的雄心,可惜俱不是飞墙走壁的能人异士,且看我如何攀爬上去,你们依葫芦画瓢便是了。”杨起笑道:“秦缨是千金小姐、黄松是老实人家,或者都不通于此术。我却是与他们大不相同,腾挪纵腾、攀爬跳越算不得什么?不过象这般高的城墙,我还是第一次颇无底气。” 茶斋道:“这便是了,难不成你还要第一个上去,让我们尾随在后,待你气力不济之时滑落下来,将我们一并推下么?”抓著绳索的一端抖动几下,看果然牢靠,略一用力,整个身子便悬在了索上。 黄松看着心中甚是忐忑,不由大声道:“你既然是地仙,便该飞身入城,再将城门打开放我们大摇大摆地进去才是,如何要费这许多的周折。” 茶斋往上攀得两步,应道:“此处既是地界之一,便有天地种种造化的限制,如何能够让人随意飞来飞去的?莫说是我一个地仙,便是四重天内的大小神仙,也不得在此逍遥张扬。”话音才落,却看见身旁飞来一束白光,其势甚是凶猛。茶斋暗呼不妙,终究躲闪不及,啊呀一声,被打落下来。 且说茶斋被一道不知名的白光击倒,杨起三人慌忙冲将过去,将他搀扶起来。茶斋这一跤实在跌得不轻,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四处摸索,从地上拾起一物。 秦缨奇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老鼠尾巴么?”茶斋哼道:“是那妖怪尾上的射刺,它每每射出一根,即刻便可再生处一根,可谓是无穷无尽,教人好不烦恼。”也不理会众人的猜疑,大声道:“黄狸小儿,你再用这等诡异的手段陷害我,莫怪我从此手下无情,要将你收服到我的铁塔之中。” 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冷笑道:“那座铁塔本来就是我多年锤炼而成的宝物,你若是肯让我住将进去,我可是欢喜不尽,感激你还来不及。”杨起闻言愕然,与秦缨、黄松面面相觑,暗道:“如何那三尺铁塔却是他的物什。” 茶斋脸色一变,道:“你我当日打赌,要看看谁能早些炼就还魂香,真正称得上是此方第一本事的地仙。说好了若是我输了,便将贴身的水月宝剑给你,决不反悔。你若不幸败在我手,便要将那乾坤铁塔送于我。这赌约写得分明真切,你也口口声声承认失败,搬出铁塔居住。如何这时日过去了许久,你还是耿耿于怀,处处寻机与我作对?” 第六章 话音未落,便见面前青烟起处,幻出一个硕大的狸猫,身披锦缎长袍,后面露出一条毛发如刺、甚是奇异的尾巴,正是黄狸仙人,便听它哼道:“好个不识好歹的老道人,我这般维护于你,恐你被上端城墙的打仙石困住,你反倒怪责于我。” 茶斋惊道:“你说什么,果真上面有打仙石么?”黄狸仙人不以为然,道:“你每日住在铁塔之中,安然逍遥,自然不能知晓这里的变化举动。前几日红鼠长老不知从哪里得了许多的打仙石,便尽皆分散镶嵌在城墙之中,彼此发出气息相互串连,形成一道道的天罗地网,神仙鬼怪俱不能免。” 黄狸看他似有疑窦,便将尾巴一抖,一根毛刺如箭而去,才过得一半城墙,便见火光一闪,竟被定在砖上,再也动弹不得。杨起叹道:“难怪城墙之上未曾看见一个守卫,有了这些石头,便足以抵得上千军万马,定然是牢不可破的了。” 秦缨甚是奇怪,问道:“这打仙石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如此的厉害无比。”黄狸仙人道:“谁能打仙,既非天帝,也非神魔,而是乾坤天道。这天道大多无性无色、无味无嗅,却有一小部分成为有形之体。其中精华便是元气珠,用它可炼出无数的法宝兵器,余者就是打仙石了。” 秦缨拍手称好,喜道:“原来这些石头竟有这样的好处,我们也想法子从墙上掰下几块回来,带回家去好好珍藏才是。”看她跃跃欲试,竟不似玩笑。黄狸仙人摇头道:“使不得,这打仙石与其他的宝物大是不同,一旦镶上便不可再轻易取下,否则便是无用的凡物罢了。” 杨起见那打仙石颜色较一般的石头黝黑,在城墙之上星罗棋布,心中甚是愁闷,暗道:“这些石头如此厉害,便如网结一般,连大罗金仙都不能随意闯将过去,我等凡人该如何是好?” 茶斋见他三人一起举目望来,脸色不由一红,道:“你们也莫要着急,这打仙石虽然厉害,也不是无法可破。”秦缨不信,道:“那你说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才是。”茶斋支吾了半日,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黄狸仙人哈哈大笑,道:“你想不出法子,我却能知晓一条途径。”伸出足尖在地上圈点,画了一个圆。 见众人不解,他也不急于解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瓢,轻轻往圆圈里铲去,却如舀水一般,竟将半斗的泥土都铲了起来。秦缨拍掌笑道:“你这仙人果然了不起,有了这等法宝,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可从此挖出一条地道,走下面越进城里。” 茶斋喝道:“你难道想带他们去送死不成?当日红鼠长老筑城之时,从西海鳄池换了许多的苦黑鳄牙回来,就埋在城墙的根基脚下。这些鳄牙奇毒无比,一旦遇着了活物,便会活转过来,将入侵之人尽皆撕咬得粉碎。你是半仙之体尚可逃脱,他们三人却是凡人,怎会有你的逃命本领?” 黄狸仙人不以为然,摇头叹道:“我何时说过要带他们从地下入城,不过是看尘蚁先锋营即将开拔此处,为了大伙儿能够活命,便要在此挖一个地洞罢了。”茶斋惊道:“你说尘蚁的军队便要过来了么?”黄狸仙人手臂挥舞几下,不多时便已挖了一个大洞,叹道:“你若是不信,便在外面等候好了。”纵身跳了下去。 杨起三人面面相觑,看黄狸仙人面色肃然,不似玩笑,便跟着也跳进了洞里。茶斋断后,拂袖一展,将口上的许多尘土卷抹开来,从外面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众人正在惊疑,听见远处传来轰鸣之声,渐渐走得近了,似乎有千军万马来到头上。有人大喝一声结阵,便有无数脚步顿足呐喊,其势震天。茶斋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唤作“隔物宝镜”,一时间将洞里招摇得亮如白昼,教人睁不开眼。 这镜子却是神奇,认真看去,上面流波纹动,隐隐有些图像,待清晰下来,却是将洞外的情景尽皆映照无误。杨起三人甚是好奇,纷纷笼头观看,见一大队铁甲蚁兵列队严立,在城墙之外不过十余丈摆开阵势,长枪短刀,无不亮晃晃摄人心魄。 杨起叹道:“这看得虽然清晰,可惜却听不得什么动静。”黄狸仙人道:“这有何难?”从腰上解下一把扇子。茶斋哼道:“你随身的货色虽然不少,可惜没有几件称得上是真正的法宝,不过是些小道之物罢了。” 黄狸仙人冷笑道:“虽然比不上九重天的神器,不过实用得紧。儿郎丫头们,你们要听声音,这便给你们声音。”将扇子左右一摆,便见洞中气息一瞬间变得苍白,待这白色缓缓退去,果真听到外面的嘈杂之声。 一个头顶凤翅银盔,身披烂银亮甲的尘蚁将军挥动铁杵,大声喝道:“红鼠贼人,快快将我家的小主公以斧钺之礼好生送将出来,如敢说半个不字,我大军挥麾之际便是你城破之时。” 第5章 后面闯出一个尘蚁副将,抱拳道:“铁额先锋,若是不叫他们见识一番我军的厉害,他们必然不肯听话。”拿下一把铁铸雕弓,又抽出一枝响羽箭,拉弦搭射,便听见轰的一声,正插在大门之上“红鼠府邸”几个字的中央,犹自在颤抖不已。众蚁兵欢呼雷动,尽皆叫好。 铁额先锋冷眼旁观,道:“黑角副将,你是大王的表侄子,自然也有大王的英武不凡。只是此地不是炫耀文韬武略之地,还请往后退开一些才好,若是被城墙之上的乱箭射中,伤了你的身体,我如何能够向大王交待?” 此时城墙之上,不知何时站立了许多的鼠兵,都是大刀圆盾,神情颇为紧张。每两个鼠兵之后,又站着一个弓兵,却是用的弩器。这等兵器换矢较弓箭为慢,但威力却是更要大上了许多。 黑角副将冷笑道:“将军如此关心,属下只好从命了。”退回本阵,不多时有人报于前锋大将,说道黑角气愤难耐,竟然引着本部军马往后退去,在三十里外安营扎寨。 第七章 铁额将军道:“我有本部精兵在此,攻下红鼠府邸实在是易如反掌,难道还缺他这一部战力不成。黑角以为我难以攻克此城,便躲在后面想要来看笑话,待中军来到,就与大帅一并攻伐建立战功。嘿嘿,只怕这等如意算盘却要落空了。” 便见城墙之上众鼠兵拥簇着一人到了牌楼之下,四处张望了一番,大声道:“铁额将军,我与你尘蚁地界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今日竟然引着许多兵马来到此处炫耀,无端张扬战事,便不怕扰乱三界,为天帝所怪罪么?” 铁额将军哈哈大笑,回头对众军士道:“他口口声声都是天帝云云,也不知得了那老儿甚么好处,便是连一个封号也不曾受得,实在是可笑之极。这等迂腐之人,不若今日便灭了他,以后划作我尘蚁新地,大家从此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后面一个黑蚁校尉牵出一只怪兽,三分象是蚂蚁,七分象是猛虎,带着好大的一幅辔头,道:“将军,既然作战,不妨骑上这只蚁虎兽,必定旗开得胜,凯旋而还。” 杨起在下面看得真切,道:“这些蚁军半身似人,半身是蚁,有着好几条腿,哪里还要骑马?”秦缨耳尖,挑刺道:“这哪里是骑马,不过是骑着一头颇为古怪的野兽罢了。” 茶斋看她不以为然,道:“这蚁虎兽不比寻常战马,发起怒来,便是十个士兵也阻挡它不得。”黄狸仙人笑道:“这话却是差矣了,莫说是十个士兵,便是十一个士兵也对它无可奈何才是。”他与茶斋自在一旁口角争执,杨起三人只是凝神观看外面的动静。 铁额将军甚是得意,果然骑上了蚁虎兽,来回奔跑了几圈。后面众军尽皆叫道:“将军天威,天下无敌。攻克鼠城,屠戮无极。”红鼠长老脸色苍白,攀在垛碟之上,挥臂呼道:“大家有话好说,何必如此炫耀武功,涂炭生灵。” 铁额将军脸色一沉,冷笑道:“要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倒也不难,只需将我家的小主公礼送出来,再奉上一些稀奇的珠宝,自然便可撤兵回营,就连你的一草一木也不去动弹。” 秦缨大是奇怪,道:“这红鼠长老也真是教人匪夷所思,他扣着人家的小主公不放,其家人必定会起兵前来相救。他便将那孩子放了不就成了?”茶斋道:“红鼠长老是忠义之士,断然不会将小主公交出去送死的。” 看杨起、黄松睁大双目,甚是不解,又道:“此地周围方圆六百余里,仙魔称为地裂界,是大地开裂下沉而成,阴阳混杂相攻,反倒变得邪气。所以既住不得神仙,恐为阴气所浊,也住不得妖鬼,怕被阳气所化。后来天帝请得八重天的女娲娘娘移出一块当年的补天大石,以百仙之力在天外的三味真火中煅烧成小日太阳,挂于地裂顶上,方才将阴阳融合,济生万物。 渐渐建有三座城池,一座便是红鼠府邸、一座则称为蚁州庄,还有一座世代居住着飞天蝙蝠,号为天蝠院。三城分立三端,交拱犄立,各得疆土的十之其三。还有其一的土地居于中央,住着大主公竹笛仙人。他因修行有功,终于受天帝天命诰封为地裂刺史,分管此地的三城,而三城城主依旧还是布衣,可享富贵荣华,却未得官号。 后来蚁州庄的城主风雨大士不知受了甚么人的蛊惑,乘竹笛仙人病重之际献上化石丹,谎称是瑶池的蟠桃枝叶炼成,可医各种疑难杂症。刺史大人不知有诈,吞服以后即刻化为石像,无知无觉,动弹不得。风雨大士将刺史府封闭,又四处遣人捉拿少主公青衣,意欲斩草除根,以后再灭了红鼠与飞天蝙蝠,独在地裂界称王称帝。” 秦缨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要红鼠长老以极其礼节送出青衣?存心加害之下,何必还要礼遇有加?” 黄狸仙人道:“风雨大士性格最是古怪,他若是对你横加呵斥,越是凶恶便越是安全,唯有他的心腹才能如此。他对你多有欢乐之色,便是大大的不妙,极尽殷勤隆重,那就是要取你的性命了。”杨起哭笑不得,暗道:“好一只奇异暴虐的大蚂蚁。” 听红鼠长老道:“主公中计受制,从此任由你们在这地裂界中逍遥快活,何必还要将青衣除之而后快?还请铁额将军转告大士兄弟,就饶了他的一条性命,我必定好好看管,决不教他胡作非为。” 话音才落,便见铁额将军一手擎起长枪,另一掌正拍在蚁虎兽的身上,叫道:“你要与我讨价还价,我却没有耐心听得。稍时你要是能够活命,再亲自去与我家大人商议不迟。”蚁虎兽鼻喷烈火,吱牙咧嘴,做势欲欲相扑,好不凶恶。众蚁兵齐声呐喊,一步步往前挪去,眼看到了城墙根下。 红鼠长老大惊失色,步履踉跄,便要跌倒,被下人扶住,半晌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怎敢如此张狂?天帝若是知晓了此处的真相,派遣天兵天将下来,你们又怎能抗拒得了?便是我这城墙,也是有许多的打仙石层层护佑,你们能奈我何?” 秦缨从镜中看得情势危急,不由顿足道:“果然是个迂腐不堪的老鼠。七郎祠被恶鬼霸占,它尚在地面之上,天帝依旧不肯救顾。你在这地下深处,难道还能指望得到天界的援兵么?” 铁额将军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妄念天眷,我却看不见甚么天兵天将。我蚁兵无穷无尽,打起仗来无不前赴后继、不畏死伤,你那些打仙石又能抵挡了几时?” 他大声呼喝一声,众多蚁兵果真奋勇争先,顺着城墙便往上爬,不多时听见烧灼击打之声不绝,无数蚂蚁触着那天罗地网,纷纷跌落下来。伤重的哀号哭泣,伤轻者翻身爬起,还要去闯那经线。杨起三人只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受那惨烈气魄的压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茶斋与黄狸仙人也是连连摇头叹息,彼此也忘了争吵。 第八章 红鼠长老眼见群蚁攻势甚是猛烈,有数块打仙石已被他们损坏,不由叫苦不迭,暗道:“我此处鼠兵不过三千余人,如何抵挡过这许多的强盗恶人。”正思忖间,一只军蚁攀到了半边城墙,甩刀向他掷来。 一位鼠兵慌忙推开长老,正被那刀戳中胸口,顿时气绝而亡。另一鼠吏慌忙叫道:“大人,此处甚是危急,你还是回内城躲避为安。”抓住他的手臂便要拉下墙去。 红鼠长老却是不肯,大呼道:“贼甚急,众人都在努力拼命,奈何我一人偷生独活。”二人拉扯之间,有蚁兵用力将长枪抛来,正贯穿那鼠吏的身体,便看他双目圆睁,缓缓倒了下去。 红鼠长老老泪纵横,拔出腰间佩剑,怒声道:“也罢,也罢,今日果真是天数将尽,老夫也不求苟活,便与你们玉石俱焚好了。”看城墙之下蚁尸堆积如山,许多蚁兵舍了城墙,反倒爬上尸堆之顶,不消一刻,便与垛碟平齐。 有几个蚁兵跳跃过来,被一鼠兵挥刀砍翻在地,甚是勇猛。红鼠长老大声赞道:“好好,将他们这些叛逆统统杀光。”便见那鼠兵未及撤身防御,又一阵箭矢射来,扎个满身,啊呀一声跌落城下。 杨起看着不由热血沸腾,拉扯茶斋的袖口,道:“大仙人,你不是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么?便变幻一些士兵出来,好歹助那红鼠长老一臂之力。”茶斋叹道:“你我隐匿在这地洞之中方才安全,若是唤出一些豆兵出来,他们唯有将这洞口的遮掩破坏方可出去,那时你我皆会曝陷于铁额的军中。这些豆兵再是勇猛,也不过区区数百,如何抵挡着住他的前锋大队,一旦被消灭殆尽,便是你我众人被害之时。你不怕死也罢了,难道还要他们陪上性命么?”杨起看他手指黄松与秦缨二人,不由喟然长叹一声,眼见红鼠府邸便要被攻破,心中又急又恨。 突然听见一声嘶鸣,甚是尖锐响亮,茶斋喜道:“红鼠的援兵到了。”看得小日太阳周围飞来许多天兵,数量颇为浩大。杨起与秦缨相视一笑,大声道:“不想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有着许多神军天将赶来助阵。” 黄狸仙人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些都是天蝠院的近卫军。地裂界失主之后,天蝠院院长金眼雕蝠看风雨大士攒立为王,心中大是气愤,便同样扩兵买马,不日登基称君,以为代王。意思便是新主矗立之前,有他代管这地裂界,一旦新主承受了天帝封命,便自动退位,依旧还是布衣百姓。风雨大士恼怒之极,但看代王兵强马盛,种种军力不在蚁州庄之下,却也无可奈何,不敢贸然发兵讨伐。” 第6章 杨起惊道:“原来如此,这红鼠长老不肯招兵买马,依旧安守臣下之道,结果反被蚁州庄欺压。”心中不免疑窦丛生,暗道:“这般看来他也是个仁义之人,当是慈悲为怀才是。为何茶斋偏偏说道他会固守圣水而不予外施,非要叫我们过来盗取巧夺?” 再看蝠兵飞得近了,扔下许多的石头铁棘,砸得众蚁兵四处奔逃,不由拍掌叫好,大是开心畅怀。铁额将军引着蚁虎兽往后退去,见本部军马不能抵挡,神情大是紧张,略一沉吟,便传令鸣金收兵,后退十里下寨。蝠兵将领落在城头与红鼠长老见礼不提。 茶斋喜道:“红鼠长老最是爱好干净,不时他便会派人出来收拾战场,你我大家便扮作他们的模样混将进去。”果然看见后门大开,奔出许多的劳役。秦缨皱眉道:“难不成要我们扮成老鼠不是。” 茶斋看她神情颇为勉强,笑道:“你看他们个个带着蒙纱斗笠,我们也只要依样画瓢便是了,不用那般大费周章。”变了四顶斗笠出来,遮住面目。杨起再回头观看,那黄狸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了踪影。四人走进城门,果然无人前来盘问,一路进到内城甚是顺利。 几人来到宝象镜阁,此处正是红鼠长老的居住之地,有着几个鼠仆在门口看守。正在打量迟疑间,听见有人大声叫道:“天蝠远的贵客来此助战,大人吩咐快快准备好伙食好生款待,千万不可怠慢了。”传完话语便扬马策鞭而去。 茶斋喜道:“这可好办了。”引着杨起三人径直往里走去,看见有人来栏,便道:“奉长老之命,来取些果盏回去招待客人。”又呼喝杨起三人速速进去找些新鲜的瓜果菜蔬。守卫看茶斋昂首睥睨,气度不凡,一时不敢阻挡,待回过神来,看他四人皆已没入阁院之中,也不好再去盘问搜寻。 茶斋似乎对宝象镜阁颇为熟悉,在前面东绕西弯,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水井之旁。水井之上建有青瓦小檐,刮着一个小小的牌匾,书道“玄妙洞深”四个篆体。茶斋道:“这便是那玄妙水井了,将井水抹在《鬼谷仙桥兵书》之上,便即刻现出字迹。里面有许多排兵布阵之法,用于军事,何愁七郎祠的恶鬼不灭?”杨起摇出一桶井水,四处寻找抹布涂抹。 茶斋笑道:“何必这样麻烦?此书非同寻常,便是在水中泡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腐烂的。”将兵书扔到桶里,再拿出时轻轻甩将几下,便将页上的水珠尽皆弹去,原本空无一字的书册之上顿时映出了许多的字迹,便是一本有字天书了。 忽听见有人叹道:“纵然求得天书,却不能用来除贼安民,还要它何用?”杨起大惊,慌忙转过身来,见后面石凳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眉清目秀,却脸有愁容。 茶斋躬身道:“小主公,此时虽有天蝠援军助阵,但外围依旧落于蚁兵之手。情势动荡之下,实在不该在外抛头露面的。”青衣道:“若是城破,我躲在哪里都避不开蚁州庄的搜索。既然迟早要死在风雨大士的手中,不若自由之时出来透透气,晒晒这小日太阳,倒也惬意。”秦缨暗暗称奇,心道:“此孩童年纪虽幼,却如同大人一般说话,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幼稚天真。” 第九章 茶斋道:“有了此书,便有了破敌之法。我用上撒豆成兵的法术,再结下一座锁妖迷阵,定然可保全这全城上下的性命。”看杨起喜形于色,便道:“我这就去助红鼠长老与那天蝠援兵一臂之力,你们在此好生看护小主公,但凡情形不妙,即刻躲藏起来才是。”也不待他三人回答,辞了青衣,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秦缨心有惊疑,便道:“他不会带着这兵书先去逃难了吧?竟然自作主张,叫我们留下照看一个小孩儿,却又是一个大大的麻烦人物。”杨起看青衣脸色未变,继而低头不语,忖道:“他此刻正是敏感伤心之际,对他说话还得小心一些才对。”心念一动,大声道:“若是以后要成就伟业,便应该受些苦楚修炼。若是不能劳筋苦志,又怎样可谓担当大人之人?” 黄松连连叫好,青衣眼睛一亮,若有所思。秦缨本就聪明,既听出了杨起的话外之音,不由吐吐舌头,暗自提醒,反去青衣的身旁好一番寒喧关切。 忽听得外面一身巨响,全城中人无不骇人失色。便有人奔走相告,大声道:“不好了,蚁州庄的寒山大帅已与铁额将军合兵一处,眼看又要攻打过来了。”另有数人道:“他们的飞蚁三军也悉数在城外集结,只怕交起手来,天蝠援兵未必就能占得上风。” 青衣跑到井边观看,默念有词,急道:“这几十人都是由蚁兵变化而成的奸细,混到了城里扰乱民心,图谋此地意志土崩瓦解,不攻自破。”杨起三人看他神色肃然,不似玩笑,心中未免有些忐忑。 青衣道:“那茶斋真去相助红鼠长老了么?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便该出去将这些奸细捉住。”秦缨道:“这便是孩子话了,他们人数众多,我们如何能够捉得?”青衣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们。 此时外面跑来两个汉子,见了青衣,喜道:“他果然在这里了,将他送到大王那里发落,就可得到一顿赏赐。”各自抛去头上的斗笠,却是蚁兵的装扮。青衣脸色一变,叫道:“当日便是你们二人往我家送来毒药的。” 那两个蚁兵相视一眼,哈哈大笑,道:“少主公果然好记忆,不错,我二人一个唤作不嫌多,一个唤作多不嫌,便是风雨大王手下的两大勇士。虽不能带兵打仗,却也封了将军的爵位,与寻常蚁兵大是不同。” 青衣道:“没有天帝的认可,那风雨恶人正是大恶人罢了,你们受了他的封号,不过也是伪将军而已。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嫌多摇头道:“小孩子家太不懂事,难道不知晓自古以来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么?那天帝虽然尊贵之极,但若非侥幸胜了四山十二峰的魔帝,岂能如此逍遥快活?” 青衣惊道:“你连天帝也不放在眼里?”多不嫌道:“地面之上摸索有许多的妖怪作恶,便是连素来看不得天日的阴鬼也能在大白天肆意妄为,可见世道是怎样的混乱不堪?天道崩溃,正是那天帝昏庸所现。我家风雨大王英明神武,除了法力尚不及他,又有哪一点比他差了?” 不嫌多道:“还说这许多话作甚,快快将他擒下,带出城去面见大王才是。”伸手便要来抓青衣。秦缨大急,慌忙上前阻挡,那桃木剑方才拔出,已被不嫌多一脚踢开,喝道:“小小丫头,你以为这点本事便可当得英雄么?桃木剑只可降服小妖小鬼罢了,在我这蚁将军面前不过是娃娃的玩具。”话音方落,正被黄松抱住,听他叫道:“那我这力气如何?秦小姐,快快将青衣带走。” 秦缨顾不得疼痛,拉着青衣便跑。不嫌多怒道:“我倒要看看你的能耐。”甩开膀子就要挣脱,却不知黄松天生好气力,被他拼命钳住,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多不嫌叫道:“哪里逃?”正被杨起一个扫堂腿踢中,踉跄了几晃,却未曾跌倒。 多不嫌哼道:“我有几条腿,你能奈我何?”杨起心中叫苦不迭,暗道:“这可如何是好?是了,便将他当作药材包扎便是。”急中生智之下,从腰间拔出一条长绳,径直往多不嫌的脚上缠去。多不嫌抬腿踢他,被他轻易躲过,拼着受多不嫌的几下拳头,果真将蚁脚绑得扎扎实实。杨起道:“得罪了。”一手拉住绳索的另一端,叫力拉扯,便听见多不嫌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青衣默不作声,径直往一处秀亭跑去,到了台阶之下,翻开一本竹简,念道:“快来。”便见亭中渐渐显现出一道彩虹,由一边看去,竟能看到另一边的景致,赫然便是后门城墙之上的旗楼。 青衣道:“你们一并随我逃去吧?”秦缨看对面无数飞蚁正与天蝠大军在空中厮杀,城中许多居民纷纷跃上墙头与鼠兵并力御敌,不由急道:“那里凶险,万万去不得。”伸手去拉青衣的袖子,却反被他拉上彩虹,转瞬不见了踪影。 杨起与黄松暗自称奇,眼看这不嫌多与多不嫌吼叫着追将过来,不敢怠慢,先后跃上了虹桥。待不嫌多二人到了亭中,这奇妙彩虹已被对面的青衣从容收起,不由气得哇哇乱叫。 那边杨起方从桥上下来,便险些被一支箭矢射中,几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再看青衣与秦缨站在红鼠长老一旁,满脸俱是惊慌之色。杨起道:“这风雨大士果真又派人前来攻打城池了。那茶斋大仙又在哪里?” 红鼠长老上下打量他二人一番,道:“你三人是谁我虽然不甚知晓,但既然救了少主公,且是茶斋的朋友,想必不会是坏人。茶斋在前面布下了一道移山大阵,并非真正移山,而是挪来了许多的石头,结合地势摆成密阵罢了。只是这些石头虽然强悍,毕竟还是死物,终究不是无数蚁兵的敌手。” 杨起急道:“难道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听见一人大声道:“如何没有?不过是不好施将罢了。”就看茶斋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城墙,从一个鼠兵身上抢下水袋便喝。 秦缨跌足道:“你都这般狼狈,可见被风雨大士的兵马逼迫到了何等的地步,还能有什么法子?”茶斋摇头道:“两军阵前,你如何只长他人的志气,却要灭掉自己的威风?”红鼠长老也是一脸忧虑,叹道:“先生还有何计妙策,不妨说将出来听听。” 茶斋道:“我还有一个大阵,若得一个勇猛的将军带上五百豆兵进去抗敌,定然能够轻易击溃无数的风雨士卒。 第7章 只是当下却偏偏不得人选。”有几个骁猛的鼠兵自告奋勇,被茶斋一一否决,目光只在杨起与黄松二人身上打转。 第十章 杨起惊道:“我们从未带兵打仗,这如何使得?”茶斋笑道:“你不日还要到七郎祠与那恶鬼作战,此时正好熟悉身手才是。”叫旁人递了一把亮银枪于他,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套将军的铠甲,众鼠兵蜂涌而上,不管他如何抵挡,终究还是披挂束带了整齐。 杨起慌道:“这实在太过招摇了,一旦入得阵里,即刻便会被敌人发觉。他们群起而攻之,那可如何是好?”黄松急道:“正是如此,所谓擒贼先擒王。要是敌将一边说道什么‘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边如飞奔杀过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他无心一说,却唬出了杨起的一身冷汗,挣扎着要将盔甲脱下,却哪里掰动得一分一毫? 茶斋口中振振有词,大喝一声,便看旧阵之上一阵磷光荡漾,成了一座如云山雾海般的新阵。他又将一把黄豆往后撒去,便看一个个幻化成常人大小的士兵,拥簇着杨起往城下走去。杨起急道:“人家立阵,有旗有台,可城下什么都看不得,你莫要骗我才是。” 茶斋哈哈笑道:“有我这迷目神阵的护佑,浓雾遮不得你的眼睛,却能将敌人团团困住。你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你,正合了你为刀俎、它为鱼肉的道理,这便是成功了一半。若非遇上道行高深的蚁将,受不得大雾的影响,你便可安然无恙、康健泰极。” 杨起听他前半句话,忖道:“这阵法还有这等好处,他看不见我,我只躲在一旁不动便是了。”心中顿时稍安,可待闻得后面的半句话,原来此阵不过是迷惑普通的蚁兵罢了,却奈何不得稍有本事的蚁军将尉,不由便心惊肉跳,才待说话,已被众豆兵推出了城外,看周围白气腾腾,已然身在阵中。 豆兵道:“愿听将军吩咐。”杨起哭笑不得,忖道:“我该如何发令来着?”慌乱间只好应道:“各自结合地形,谋时而动,见机行事。”众豆兵吆喝一声,四处散开,转眼不见了踪迹。 杨起急道:“如何一个人都没有了,莫非果真藏将了起来。”心中惴惴不安,便也选了一块大石头,看中间有条大缝约有一人余宽,不假思索便钻了进去。却看里面早已藏了一个豆兵,道:“稍时敌军入阵,麾下便与将军一并冲出,势必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杨起暗道:“我号称将军,却终究一事无成。你虽是黄豆,却有勇有力,这才是将军之选。”只好点点头,无可奈何地静心等待。 过不多时,便看前面人影攒动,许多的蚁兵高举大旗,纷纷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先锋官铁额将军,蚁虎兽低头闻嗅,寻找伏兵的痕迹。有几个豆兵眼看要被发觉,再也按耐不住,冲出来便去袭击铁额,被他三下五除二的几个招式,尽皆倒在地上,现出黄豆之形。 众蚁兵道:“将军,他们是从哪里跑将出来的,我们竟然不曾察觉。”铁额将军略一思忖,已明白其中奥妙,哼道:“他们用这迷目眩离大阵就想要力挽狂澜么?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儿郎们,你们虽然看不得敌人的踪迹,但这等小计,哪里能够困得住我先锋大将。”令蚁虎兽用力寻探。 这怪兽果然厉害,一阵如雷嘶叫,目光便往杨起匿身的大石头看来。铁额将军喜道:“你说那里藏了一个大官儿么?好,现下便将他捉来血祭,破城即时可待。”策兽冲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继而大喝道:“管你是谁,还是同这块石头一块儿粉碎罢了。”一枪用力扎来,真是躲无可躲。 杨起看铁额长枪刺来,听得风声赫赫,料想此枪不重八百,也有一千,不由得心惊肉跳,暗道:“我就藏在石头之后不出来,他再有通天的本事和神力,无非也就是将面前的石头打破罢了。只是他若是再扎上第二枪,那可如何是好?”有心要去寻个帮手,便往身边的豆兵看去。 那豆兵性子憨厚,见杨起瞥来,只道是要他出去杀敌的信号,更不迟疑,提着一柄大刀便跃将而出,口中犹自大叫道:“不得伤我家的主帅,你这恶贼休要猖狂。”才要舞刀,已被蚁虎兽冲到跟前一爪踢翻,看其力道何等巨大,那豆兵不及吭声,便已毙命。 铁额哈哈大笑,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竟然在本将军面前张牙舞爪,原来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黄豆罢了。”便听得后面的许多蚁兵恭维道:“红鼠再无可用之兵,只好靠着一些撒豆成兵的小把戏来苟延残喘了。恭喜先锋将军,此处与中军大帅合兵一处,果真不同凡响。看来红鼠府邸城破之时不远了。” 铁额自视甚高,闻言脸色一变,冷然道:“这便是说大帅尚未到来之时,我统兵无方,你们众人都看不得城破之景么?”众蚁兵要拍马屁却误中马腿,不由面面相觑,顿时不敢言语。 铁额心中郁闷,大喝一声,道:“躲在这石头后面的家伙,你若是在不出来,休怪本将不念战场上的规矩,便是少了你的姓名也无妨,一枪便要将你刺穿。”杨起看躲闪不过,咬咬牙,纵身跳出,大声叫道:“我乃新任豆兵将军,也是此阵的主人。这阵法的厉害你想必知晓才是,若是尽早投降,我自然能饶你一条性命。”他声音虽是响亮,却隐隐有些震颤,也就是所谓的色厉内荏了。 铁额看得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奇道:“你不是本地人氏,难不成是外界居民?”也不待杨起答应,又道:“但凡与我蚁军作对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你既然想要来送死,我成全你便是了,一个死人,还要问他姓名做甚?”驱动蚁虎兽过来踩踏,到了杨起面前,看见它一双前爪扑来,便如两个小磨盘一般,好不骇人。 杨起不及细想,一挺手中的长枪,径直往前刺去,心中暗暗苦道:“若是不中,我一条小命休矣。”却见蚁虎兽狂鸣不已,陡然站立,险些将铁额掀将下来。杨起大是诧异,原来不知何时,手中的一条长枪变得通体晶莹透彻,果真有亮银之彩。 铁额大惊失色,勒着缰绳往后退了几步,勉力将坐骑稳住,讶然道:“这是穿山甲之枪,如其利齿钢爪一般,锐不可当。你却是从哪里得来的?”定睛再看杨起的一身装束,虽是不甚合体,倒也识得不是凡品,赫然便是穿山甲盔甲,便如其坚硬外皮,为防御极品之物。 铁额故不敢怠慢,围着杨起转了几个圈,一时间心中疑窦丛生,不敢上前单挑。众蚁兵为阵法所惑,看不见杨起的踪迹,彼此面面相觑,暗道:“这先锋将军平日里行事便有些怪异,只是他素来之大,也没有人敢去说上他两句。今日一个人引着兽骑绕着圆圈打转,却是更加叫人匪夷所思了。”杨起也是唬得脸色苍白,却故作镇定,摆出一副睥睨桀骜之色,所谓故作声势、惑敌无常,便是这个道理了。 第十一章 秦缨在城墙之上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是焦急,慌道:“茶斋,再要这样下去,他岂不要丧命于阵中,你快些想想法子救他才是。”茶斋被她催促得无可奈何,只好默念口诀,便见阵中风起,先前隐匿起来的豆兵纷纷冲着铁额将军围杀过来。有那顺手牵羊的,朝着铁额身后的蚁兵攻伐过去,瞬间便放倒下了一大片。 铁额怒道:“不知是谁竟用这等卑鄙的伎俩?实在可恶。”见众蚁兵魂飞魄散,胡乱挥舞着兵刃四处抵挡,不觉喊道:“你们看敌人不得,还留在阵中作甚,快快往后退去才是。本将一人便足以挑动乾坤,你们休要拖了我的后退。”众蚁兵得他号令,尽皆欢喜不尽,霎时逃了个干干净净。 众豆兵失了对手,便齐声呐喊,纷纷举到往铁额将军劈来。杨起喜道:“双拳难敌四手,这许多兵卒打你一个,看你怎样抵挡?”他每说得一句,便看铁额将军能手起枪落,将一个豆兵打出原形,不多时已然遍地的残破黄豆,不由惊道:“这可是羊入虎口,飞蛾扑火了。”渐渐看得心头火起,一时也顾忌不得什么害怕,口中大吼一声,一杆长枪便向铁额扎去。 那蚁虎兽见着枪芒害怕,用力腾跳蹦跶,铁额将军坐在上面,就如浮萍漂于汹涌大郎之上,稍不留神,便闻得哎哟一声,从它身上跌落了下来。蚁虎兽也不停留,一路跑出了阵外,转瞬不见了踪影。 杨起心中大喜,暗道:“以前在镇里听评书先生说道,敌我双阵的将军如果单挑,那便往往都是两马齐出,双枪兵举,好不威风。我虽然少了马匹,自然也从未骑过战马,今日却将这风雨大士的铁额将军惊吓了下来,那也是大大的威风。|qi|shu|wang|茶斋老儿给的这杆亮银枪果然厉害,便是回到地上去了那七郎祠,也不用害怕那恶鬼了。”精神一振,引着豆兵呼喝呐喊,将铁额围在中央。 铁额怒道:“你们依靠这穿山甲之枪的威力与我作战,已然大大的不公平,此刻还有群殴围攻,岂不害臊。”杨起不以为然,笑道:“得罪得罪,因为我急着要了结战事,只待解了红鼠长老的府邸之围,便要快快赶回地上杀鬼救人,自然没有时间与你在这里穷耗。你若是要化干戈为玉帛,我也是欢喜得紧,亲自送你出镇如何?” 铁额大吼一声,一枪磕开身旁飞来的大刀,喝道:“实在是欺人太甚,今日便是死在这里,本将军也决不出去。”杨起跌足道:“我要太平,你偏偏不肯。弟兄们,努力将他擒下,也好要挟那风雨大士一番。” 第8章 一枪便往他退上扎去。铁额闪身躲过,反手一枪奋力迎战,倒也勇猛凶悍得紧。 其余蚁兵在阵外用力观看,耗尽了眼目,也只见得铁额将军一人在阵中手舞足蹈,却依旧看不得旁边的杨起和众豆兵,不禁大是奇怪,皆道:“这阵法好不诡异,迷了我们的眼目,却偏偏迷惑不得铁额将军。难道它也分等级兵衔么?” 一个青腮胡子的蚁兵哼道:“想来此阵也是个嫌贫爱富之阵,看着我们这些普通蚁兵便来欺负,看着铁额将军是个贵人,就顿时无效了。”后面一个红腮胡子的蚁兵道:“你看先锋将军听着枪前后冲突,呼喝不止,想必这看不见的敌人尚有不少,我们何不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青腮胡子呸道:“我们先前不就是与铁额将军并肩作战么?只是被阵法所困,一点儿也帮不得忙。将军看好多弟兄平白丢了性命,体恤下属才将我们赶了出来,如何能够再一时冲动,杀回死地?” 杨起领着豆兵越战越勇,一杆穿山亮银枪虽然还是不成什么章法,但威力颇大,实在不能叫人小觑。铁额将军看他左劈右打,抵挡起来甚是费力,渐渐心中更是烦躁,回头看得阵外的本部兵马交头接耳,始终不来救援,不由又急又气,暗道:“是我叫他们出去的,如何又好再叫他们回来?罢了,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 天上交战也看出分晓,无数飞蚁被蝠兵打落下来,纷纷跌在地上,便是没有死的,那也是骨裂脊断,哀号不已。红鼠长老在城墙之上看得真切,便对青衣笑道:“少主公,天上援军俱是天蝠院代王的近卫军团,个个都能以一敌百,风雨大士仓促之间拉起的飞蚁之军,岂是他们的对手。” 便看蚁州庄地上兵马躲开如雨而下的飞蚁尸身,纷纷弯弓搭箭,往那空中射去,只是蝠兵披挂轻甲,却甚是坚硬。箭矢穿云而来,已然是强弩之末,磕在装甲之上,便是连一个小小的白痕也不能留下。 青衣脸色微变,轻声道:“长老,你也唤那金眼雕蝠是代王么?”红鼠长老被他一问,不由愕然,叹息道:“他也不是真要自立为王,不过是不甘心那风雨大士在这地界为非作歹,肆意呼风唤雨罢了。少主公看他王号为代,便该知其意了。”青衣默不作声,双手攀在碟垛之上观看。 秦缨暗道:“他故作成熟大人的模样,但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罢了,如何能够知晓这许多的道理。”看迷目神阵之中,铁额将军略一失神,正被身后的两个豆兵用绳索绊住,便看他啊哟一声,立足不稳。杨起一样长枪,喝道:“弟兄们莫要放过他。”众豆兵呐喊一声,团团将铁额压在身子底下,三下五除二捆绑起来。 茶斋手舞足蹈,大声笑道:“好,捉了他们的一员大将,看他们还能怎样猖狂?”招呼杨起押着铁额速速回城。那阵外的众蚁兵看铁额突然倒地,不由大惊失色,相互道:“莫非被人给擒了?”再看他拼命挣扎之余,似乎被什么东西拖着便往红鼠府邸踉跄而去,尽皆跌足道:“不好,他果然被抓走了,大伙儿快些冲进去将将军救出来。若是进了城墙的后门,便大大的不妙了。”好几人闯将过来,被豆并冲到跟前一阵翻砍,余者惊得屁滚尿流,倒拖了兵刃往外逃去。 早有几个鼠兵奔出城来接应,笑道:“杨将军,你这可是大功一件。”杨起甚是得意,推托了几句,心中暗道:“这番虽是大大的露脸,但若非受了这阵法的好处,又有那半仙老头的撒豆成兵之术,我岂能全身而退。以后再要我出战,那怕是用刀架住我的脖子,也万万不可出去。” 第十二章火退迷目神阵 他到了城墙之上,黄松笑道:“杨起,你说怪也不怪,他先锋部队与中军元帅的军马合兵一处,难道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先锋大将被擒,也不肯出来相救么?”秦缨哼道:“这迷目神阵如此厉害,他们谁敢过来受死?” 杨起也大是不解,道:“这阵法虽然奥妙,蚁兵到了其中便如睁眼瞎子一般,便是豆兵冲到他们跟前也不能省得,但对蚁将蚁帅却是无能为力。他们大军之中难道便没有其他的战将么?若是一并冲杀过来,莫说这些豆兵,便是将城中剩余的鼠兵一并派出,想必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茶 斋摇头笑道:“蚁兵中军主帅便是那灰锤无敌大将军黑额,手下战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势力极其庞大。此人是风雨大士的表兄,也是那黑角副将的父亲,都是蚁州庄在篡位称王之后自以为金枝玉叶的一脉。他儿子在铁额麾下受了委屈,自然是怀恨在心,黑额若是派出援兵,黑角势必百般阻碍。况且这铁额在三军之中素来骄横跋扈,又有谁愿意与他并肩作战?” 他说上这一番话不打紧,却唬得杨起三人面面相觑,惊道:“他手下有这许多将军,你这迷目神阵又怎能阻碍得住?”话音才落,便看城下一阵雾消云散,想必是大阵时辰已到,尽皆解开了。那外面的蚁兵一声呐喊,果真是惊天动地,又如潮水一般涌来。 红鼠长老大惊失色,拱手道:“茶仙人,你可还有什么阵法,将这府邸好好看护起来?”茶斋心中也是不免惴惴不安,道:“你要行仁义,不肯多征招一些兵卒,我就是有了兵法在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里有将可派、有兵可遣?阵法一破,再要结阵已是不能的。” 秦缨急道:“这冲将过来的蚂蚁漫天盖地,只怕那黑额元帅的人马也在其中,你便到处撒些黄豆,多变一些士兵出来也好。”茶斋苦笑道:“你以为我的法力无穷无尽么?却忘了我是半仙之体,先前撒豆成兵与幻结迷目神阵已消耗了我许多的灵力,此刻元气大损,就是再变一个豆兵也难。”听得下面轰隆之响,不觉尽皆色变,仔细观看,原来是黑额叫人推来了许多的攻城石车。 大小石头如蝗虫一般飞来,撞在城墙之上,竟将剩下不多的打仙石悉数砸脱了下来。那天蝠兵在蚁阵之上盘旋攻击,虽是不遗余力,但蚁兵数量委实太过,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不知如何阻挡。 红鼠长老颤声道:“快将那铁额将军推到城头上来,若是城破之时,便以他相要挟,好歹能够换得少主公的一条性命。”秦缨顿足道:“他便是死了,黑额与那黑角也不会流上半滴的眼泪,说不定心中反倒高兴,正好用你来借刀杀人。”青衣脸色淡然,轻声道:“说得不错。”红鼠长老惊愕半晌,看着蚁兵呐喊嚣张,只觉手足无措、动弹不得。 突然听见远处一声炮响,却是从蚁兵阵后传来喊杀之声。杨起叫道:“有人火袭,有人火袭。”便见火光冲天,阵阵浓烟烈焰自后往前卷来,其间无数火牛车,践踏奔腾,所过之处烧死蚁兵无数。中间一架火牛车,载棚内立着二人,一个便是那黄狸大仙,还有一人碧袍金眼,手执黄金大戟,好不威风凛然。 红鼠长老看得真切,喜道:“原来是天蝠院的代王御驾亲征,带着火牛火鸦赶来救援了。”茶斋也看得分明,见黄狸大仙指点呼喝,大是气恼,呸道:“躲在那金眼雕蝠声旁狐假虎威,也好在此炫耀。” 天上的蝠兵看自家兵马到来,精神抖擞,纷纷低空戕刺。天下的蚂蚁最是怕火,看着亮光便以骨酥筋软,哪里还有气力打仗?便看众蚁兵早已魂飞魄散,尽皆不能抵挡,有那被火烧死的,有被刀枪剑戟砍死的,还有受蝠兵捉弄被踢到空中摔将丧命的。 杨起眼尖,看蚁军中一杆九髦帅旗轰然倒塌,旁边数员蚁将护着一个黄袍的官员奋力往外冲杀而去,忖道:“想必他就是那黑额元帅了。既然是金枝玉叶,自然也是穿的黄袍了。” 主帅一走,蚁军兵士更是无心恋战,纷纷尾随而去,只是先前不可一世的军马十停已然去了八停,余者也是伤痕累累,整备甚难。堂堂黑额大军,先失铁额前锋,后逢无边火阵,瞬间土崩瓦解。 秦缨拍掌叫好,道:“初时听说这代王兵强马壮,便是连蚁州庄也不放在眼里,我还有些不信。只道他家的兵马除了空中的近卫军团外,未曾见得什么地面军马,如何能够与那风雨大士相抗衡?不想原来还有这么一支专门放火纵烧、偏偏又在火中杀敌取胜的军队。”看众人纷纷下了城墙,在大门之外迎接代王金眼雕蝠。 蚁兵既退,代王教手下将军、军师收了火牛火鸦,与黄狸大仙一并走下战车,步行来到城墙后门之外参见。天蝠院军纪极严,既然得了他的号令,三军之众莫敢不从。便见空中近卫军纷纷降落地面,与其余各部军马合兵一处,顿时撤阵整备,收刀纳枪,换成礼仪队束。 众人一阵寒暄,红鼠长老又将青衣带到金眼雕蝠跟前。代王要以君臣之礼拜见,青衣年纪虽幼,但颇懂规矩,只是不肯,道:“我父亲是天帝钦封的刺史,你要拜他那是应该的。我未曾受得爵位,不过是此处的一介寻常布衣罢了,你若是拜我,便是乱了纲常。万万不可。”代王见他口齿清晰,说话持重稳态,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忖道:“我多日未曾见他,他竟出落得颇有出息了。”杨起、秦缨、黄松三人也是面面相觑,暗自乍舌不已。 双方礼毕,红鼠长老道:“少主公,风雨大士此刻元气大伤,急切间也派不得第二拨人马到此。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请你暂到天蝠院居住如何?”青衣冷然道:“我岂敢擅自到代王殿下的宫中安寝?还是留在此处的好。” 金眼雕蝠脸色微微一变,叹道:“我自称为王,不过是看蚁州庄过于嚣张跋扈,便有心牵制他们罢了。 第9章 本想待天帝重整这地裂之界,敕封新的刺史大人之后,退位归野,以免有借机篡位谋私之嫌。但不得少主公谅解,我心中委实难安,此刻便愿意下诏散朝,天蝠院一切皆归于原样。” 杨起忖道:“这代王看起来不似坏人,他颇似一个忠义君子,却不同红鼠长老一般有些迂腐呆板。今日若非是他倾天蝠院全国之兵悉数来救,我等这许多人岂能安然站在这里说话。”遂不以为然,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代王既无谋夺这地裂疆土的野心,又何必在天下大定之前草草下野?如此一来,反倒给人留下一些口实,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茶斋笑道:“这小娃儿说的不错,是非公道只有天眼眷顾监督,一味献忠表诚,如某位大仁义之人一般终不肯‘兵可半渡而击’,终究显得小气了。”看杨起三人欲言又止,便道:“这兵书破解,你我也该回到地面之上了。七郎祠之困再拖延得晚些,那受伤之人便难以施救了。” 秦缨与黄松惊道:“若非你提起,险些便将此事忘记了。”几人慌忙辞别,便随着那茶斋往铁塔跑去。黄狸大仙追赶两步,眼看不及,只好作罢。代王与红鼠长老相视一愕,讶然道:“不知他们有何等重要的事务,竟然走得如此匆忙?”再要定睛观看,已不见了几人的踪影。 第十三章闻者歌舞 杨起一行来到地面之上,尽皆回复寻常身体,便看那马夫迎将过来,埋怨道:“如何去了这许久的时间,再耽搁下去,那姑娘哪里还会有救?”再看杨起的一身战将装扮,大是诧异,一时却说不出话了。 杨起道:“说来话长,还是先去七郎祠采摘含羞兰花为上。”再看路上大石之旁,由外向内竟挖了好大的一个坑,那马夫满脸通红,道:“我只道这块石头若是不能挪开,我们便尽数被困在这里,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所以便想在石头下挖一条地道,绕过它去。”众人哭笑不得,看他憨厚老实,心道:“果真是个好人,却不好笑他了。” 茶斋道:“这便去除鬼降妖,你莫要着急。”将那铁塔收纳袖中,口中念念有词,正是有名的搬山之术。他是半仙之体,法力不弱却也不强,虽然不能果真搬动得大山,但挪将一块巨大的石头却是轻易之极。待下山的道路畅通,众人不敢怠慢,急忙便走。 茶斋走得几步,似乎有疑惑之色,回头观看,却是杳无一物,不觉大呼奇怪。杨起问其缘故,茶斋哈哈笑道:“无妨,想必是老夫多心了。”看他依旧还是先前的将军打扮,长袖一展,便将那亮银枪与盔甲收了回来。 秦缨撅嘴道:“好小气的仙人,你手中宝物甚多,便送出一两件的枪甲又有何妨?”杨起暗道:“这本是他的宝物,我虽是喜欢,如何能够索取强留?”心中割舍不得,却又不好开口讨要。 茶斋看出他的心思,道:“小娃娃,这枪甲不是舍不得与你,它本是地裂之界幻化的神器,来到地面便被遮掩灵性,同寻常铁匠铺中打造的铁物并无二异。你若真想留下一两件称手的兵刃,我便另外送你一件好东西如何?”从怀中掏出一把青桐匕首,拔开刀鞘,便见刀身如水纹一般流隐若现。 秦缨哼道:“你只给这么一把匕首,果然好小气。”茶斋呸道:“你这野丫头懂得什么?此物唤做干莫小匕,是当年凡尘巧匠干将莫邪所铸造得上等匕首,削铁如泥,好不锋利。况且这把匕首炼成之后,阴错阳差间跌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前后受了三十六天的烟熏火燎。虽是未慢七七四十九天煅成仙器之期,依旧还是凡物,但已有降魔斩妖的秉性。” 此时天色已黑,见茶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纸,三两下便折成了一个纸鹤,伸手往空中扔去,听得一阵翅膀扑腾声响。杨起三人虽然早已知晓他的本事,此刻依旧是惊得目瞪口呆,皆道:“你这又是什么法术,这纸鹤如何活了?”马夫更是不知所以,一时间动弹不得。 茶斋甚是得意,伸手召唤那白鹤,便见它盘旋几圈,缓缓落了下来,好不优雅美丽。秦缨最是天下好奇之人,急忙奔跑过去,便在白鹤身上抚摸起来,口中犹自啧啧称赞不已。又觉得有些不太过瘾,索性攀着它的脖子爬了上去,受它载着跳跃飞扬了几次,甚是开心畅怀。 茶斋道:“你我要下了这后山,穿过镇子,再走上好一些村路野道才能到那七郎祠,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无力,哪里能够象你们年轻后生一般折腾?还是大伙儿一块儿乘鹤而去比较好些。”杨起看白鹤身形虽巨,但一只大鸟,如何能够载得这许多的人,不禁有些疑惑。 茶斋窥得他的心意,哈哈笑道:“我这种乃是雌鹤,它有千般的勾引本领,唳叫一番,便能引来好几只公鹤。”言罢双眼便想他三人看去,似乎隐隐约约有着一些揶揄之意。秦缨初时不觉,依旧愕然不已,待看得杨起与黄松羞臊得面红耳赤,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她既然知晓此老儿在取笑自己,不由又羞又恼,如何肯轻易放过他,大声喝道:“老不正经的半仙,莫非真是嫌自己的胡子长了,要我来替你拔下么?”茶斋看她要跳将下来,唬得大叫一声,便看那白鹤飞起有五六丈高,无论秦缨怎样叫唤,只是不肯落下。 秦缨无可奈何,众人哈哈大笑。 茶斋又折了两只白鹤,放飞空中,道:“本大仙人不过是玩笑罢了,你动辄生气打闹,以后还有谁敢娶你?”他与马夫共乘一鹤,杨起与黄松共乘一鹤,秦缨女儿家便独乘一鹤,三鹤齐飞,便往七郎祠疾去。 不多时,三鹤在一处荒院歇下,茶斋收了纸鹤,纳入袖中。五人进得院内,便见院中古树参天,四处甚是阴暗萧条,便是连一只虫鸟也看不得。马夫心中一阵惊悚,攀着一块石头便要坐下,被茶斋一把扯住,低声道:“这里被恶鬼盘踞已久,不晓得什么地方就染上了鬼气鬼疫,你还是小心一些得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打开瓶塞,边走边往地上倒出些许粉末,走完了一围,便也得了一个圆圈。 杨起四人看他手势,便是要自己一众站在里面,不由好生奇怪。茶斋道:“这个圈子虽然极不显眼,却是用驱鬼粉划造,你们在里面可保得一些平安。” 秦缨耳尖,听得仔细,心中大是惶然,颤声道:“如何叫做能保一些平安,莫非还有不平安么?”她看此处阴森可怖,底气已然薄了三分,是以斤斤计较,不敢有些许的怠慢。 杨起看她如此模样,亦是忐忑不安,附和道:“大仙人的本事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若是吹来一阵风,将这些粉末都吹走了,你这个圈子岂能再去抗鬼?”马夫与黄松连连称是。 茶斋道:“我这粉末与寻长粉末不同,落地既会生根,有哪一阵风能够将它们吹跑?你们可知此刻站立的地方是何所在?”见四人尽皆摇头,便道:“当年的七郎灵君的神像就矗立于此,天长地久之后,你们脚下的土地也有了他的灵气。那恶鬼将七郎赶走,推翻了他的神像,以为七郎祠从此不复存在,却不知这灵气却是无法根除的。此灵气与我的驱鬼粉相合相辅,威力不容小觑,大鬼不敢说,那些喽罗小鬼就是敲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的。” 马夫不甚心细,听了大是高兴,心中安定了许多。杨起三人听得他说得前后两半不同的话,不由面面相觑,暗道:“这便是说与那迷目神阵一般,防小不防大了。”有心另寻地方躲藏,却看茶斋神色一变,正色道:“它来了。”四人大惊,相互间团团围护,便看院中风起云涌,月色惨淡昏暗,好不骇人。 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鼓声,渐远渐进,飘忽不定。秦缨双手掩耳,道:“这声音怎么如此奇怪,叫人听着恶心厌烦。”便闻的头顶一人大声喝道:“是谁好大的胆子,敢说我这天籁之鼓难听?你若是稍有些乐理,便该知道我这每一击之中,宫商角徵羽五音俱全,可让闻者歌舞、泣者停哭。” 众人抬头观看,见上面飘来一朵黑云,离地不过五六余丈,上面隐约一个黑影,只是看得不甚清楚。茶斋后退两步,手拈一张符纸,轻微一扬便已点着,喝道:“急急如律令,百鬼显形。”那符纸引着火光,径直往黑云飘去,快到近前,看那黑影似是把持不住,纵身跳将下来。 杨起一行这才看得清楚,见这恶鬼高约三丈,通体漆黑乌亮,头上一个墨色独角,鼻穿单环,好不狰狞可怕。再看它上身赤膊,浑身筋肉突出,腰间围着一条虎皮裙,很是平添几分凶悍。双足赤裸,踝上各系着一个铜铃,每走一步,便是尘土飞扬,偏偏却听不见那铃铛响亮。众人看他挂着一个皮面大鼓,手拿双槌,想必那鼓声正是由他发出。 茶斋冷笑道:“你好大的动静,来便罢了,何必还要拿着这样的一个破鼓张扬?还以为自己是那台上的戏子,吆喝着请人看戏不成?”巨黑鬼怒道:“你要骂我倒也罢了,何必说我这宝贝大鼓的坏话,我岂能饶你。” 看它一双牛眼乱转,忽然笑道:“你越是不爱听我这鼓声,我越是要你天天听它。必定要教你一日不听,便心中焦躁,一日不闻,便痛苦不堪。妙哉妙哉!今日收了你五个人来,回到洞府之后,更要开行耍乐一番。” 第十四章剑气纵横 茶斋道:“你不住在这七郎祠么?”巨黑鬼呸道:“大爷虽然是恶鬼,却也是那有品有性的鬼爷。这七郎祠有什么好的,风雨不蔽、寒暑不抗,哪里住得舒服? 第10章 你且听好了,我住在离此二百里外的天鼓大洞,那里富丽堂皇,果真是温柔乡里、乐理福地,便是比起你人间的皇帝老儿的宫殿也不遑多让。” 茶斋道:“既是如此,你何必到此作恶,还要将本地的护佑神君赶走?”巨黑鬼微微一愕,道:“你是半仙,我还以为能通晓一些事理,不想也是一个糊涂之极的混人。也罢,懒得与你多说,你道我作恶便作恶好了,那里听说过鬼做善事的?至于我抢夺了七郎祠,皆因这厮到处诋毁于我,以为我整日里拿着大鼓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我一气之下,便给他一些教训罢了。他何时说我鼓声好听,我便何时将这七郎祠还他。” 杨起看巨黑鬼说得洋洋得意,讲述到高兴之余,手脚举动反倒无比轻微,竟似怕将那大鼓敲坏一般,只用一双大手轻轻抚摸鼓面,便似看着自己甚爱的宝贝一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觉与秦缨、黄松面面相觑。暗道:“暂不论此鬼如何喜好鼓乐,且看他强要别人颂扬,非要说他击打的一手天籁好鼓,便能够知道他的鼓艺究竟如何了。若是不顺从他的意思,说道那鼓声甚是难听,他便要占着人家的屋子,自己不住也不教别人来住,果然是个无赖鬼。” 秦缨看得院中有些兰花看得甚是清淡素雅,心中颇为嗟叹,轻声道:“想必哪一些就是能医治鬼伤的含羞兰花了。可惜此花虽然美丽芬芳,却被这一个粗弊鲁莽的恶鬼霸占,实在可惜。” 马夫闻言,心念一动,拉过杨起一旁,喃喃道:“小兄弟,这般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好歹先将这含羞兰花拿到手里再说。”杨起愕然道:“这个轻重缓急的道理我自然能够分辨得清楚,只是它若那么好说话,肯将院中的兰花送你,便不是大恶鬼了。难道你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马夫微微一笑,附耳如此如此。杨起闻言一惊,待再要听将下去,不由眉飞色舞,连连夸赞称好。秦缨与黄松看得蹊跷,方要询问,却见马夫脸色一变,大声道:“这巨黑鬼本就打得一手好鼓,你看它不顺眼,便连实话也不肯说了么?”秦缨二人甚是诧异,暗道:“他们本就谈得好好的,如何说翻脸就翻脸了?” 那巨黑鬼正与茶斋辨论,听得马夫此言,不由一怔,继而喜道:“原来此处还是有得一个知音的。”杨起顿足叫道:“他那鼓声狗屁不通,不过是胡乱敲打一通罢了。莫要听它说道什么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只是诈骗胡闹的招数罢了,天下之大,也只有你才偏偏相信于它。”巨黑鬼气得满脸通红,急切间便要发作。 马夫冷笑一声,哼道:“我是一个赶马车的粗人,哪里懂得着许多的道理?好听便是好听,不好听便是不好听。”巨黑鬼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听着悦耳便是好鼓,听着难受那自然就是不济了。”这一笑声如洪雷,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 杨起怒道:“你现在才承认自己是个粗人么?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不再与你争论,便是分出一个输赢,其实也是徒费口舌罢了。”便见马夫一两步便挑出那圈子,讥讽道:“你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好歹是个雅人。我虽然不识得甚么诗书礼乐,却也知晓听鼓赏花的道理。我这便回家去买两盆幽香兰花,再请两个有名的鼓乐师父击鼓,岂不正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秦缨与黄松看他离了圈子,径直往那巨黑鬼走去,大是焦急,跌足道:“不过是些小小的争吵罢了,何必如此当真,快快拉他回来。”杨起冷哼一声,只是不肯,看得黄松有些按耐不住,心中一惊,便慌忙将他拉住,满脸肃容道:“他自去看他的知音,你何必前去阻碍?你若是拉他回来,我们兄弟便也没有得做了。”黄松略一迟疑,便看马夫已然走到了巨黑鬼面前,茶斋看得真切,微微一笑,也不阻拦。 那巨黑鬼看马夫走到跟前,甚是诧异,不及说话,那马夫躬身一礼,道:“你的鼓声很好,可我家有老小,也不能时刻跟随一旁倾听欣赏。只好就此回去自吹自擂一番,虽是不如你敲得雅准,但若是配上一两盆兰花,自然也是其乐融融。” 巨黑鬼大是欢喜,笑道:“既然都是好鼓的同道,彼此心心相印,便是在哪里相闻相听也是一样的。”看马夫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念,慌忙将他喝住,道:“你好不愚钝,这黑夜之中,要到哪里去买兰花?你看我这院中兰花不少,你随意采摘一些回去便是。” 马夫只是不肯,逼得急了,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的兰花虽好,我却要不得。”巨黑鬼颇为恼怒,大声道:“老子就好打鼓,何曾喜欢过这什么兰花来着?你此时如若执意不肯采摘一些,我是断然不会放你出去的。”便看马夫勉为其难地摘了几朵含羞兰花下来,放在一个竹篮之内。 巨黑鬼急道:“你既是粗人,如何采花便同斯文人一般,难道学人家大姑娘绣花么?这含羞兰花有三叶的、五叶的,还有七叶和九叶的,你每样都多采一些,花浓花香不同,听起鼓来感觉也是各有奇妙才是。”看马夫果真将一篮子都乘装得满满的,不由开怀大笑,又送他走出院子,连道走好。 马夫暗道侥幸,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勉强走将几步,已然是一头的冷汗。待过了山道的弯口,料想巨黑鬼再也不能看见,拎着兰花篮子撒退便跑,再也不敢回头观看。杨起心中大是惊疑,忖道:“看这巨黑鬼也是性情之鬼,颇有冲天的豪气,如何会是一个害了不少人命的恶鬼?”秦缨与黄松也觉得这巨黑鬼颇是有趣,不由扑哧一笑,神情也是轻松释然了许多。 茶斋看它如此作为,不由哭笑不得,叫道:“你既非伯牙,他也并非子期。何必如此惺惺相惜,反倒叫人肉麻寒碜。”巨黑鬼大是恼怒,喝道:“你这半仙不肯读书,便连英雄相惜的道理也不懂得么?却不知九重天上的神仙是否都如你这般无知,若然真是如此,三界为他们所控岂非大大的糟糕。”不待茶斋说话,便看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绳索,便如青蛇一般吐信张舌。 茶斋看得真切,不由惊道:“你一个孤魂野鬼,如何会有这等鬼器。绳索吐信,已然活物,看见得你能耐不小。”巨黑鬼尚不及回答,便听得秦缨咦道:“人人都说恶鬼是阴气不散所聚,根本看不得一丝一毫的影子。可是你们看它在月光之下,依旧黑影晃动,岂不大是大是奇怪?” 黄松半日不语,只是默默观看,忽然一拍脑袋,道:“是了,我看这恶鬼便觉得颇为眼熟,这时方才想起,它正与前面党家洼的镇山山神旁的大力犀牛神像有几分相似。他手中的绳索不会也是那犀牛的地牢大绳么?”杨起二人恍然大悟,皆道:“不错,真是那被人涂抹得漆黑的犀牛石像了。” 茶斋看得巨黑鬼脸色一变,不觉哈哈大笑,道:“亏我还是地上半仙,若非这几个娃娃提醒,还识不得你的底细。你本该是孤魂野鬼,地府不纳、黄泉不留,白天歇息于草支树洞之中,只能乘夜在地上四处游荡作恶。后来不知你得了什么机缘,竟能附身在石像之上,既然得了形体,便不惧日光,就是大白日也敢显形了。” 杨起道:“他附在石头犀牛身上,便不怕山神和那大力犀牛前来索取报复么?”茶斋嘿嘿一笑,道:“所以我才说道这铁鸡镇的居民何等愚昧?此地的山神和他的左右侍从我都颇为熟悉,又有哪一个长得像凡人所雕刻得那般模样?既然不像,那么花费了许多银子做出的石像便不会被神祗认可,终究还是无主的死物罢了。它拿一个死物,哪里会得罪山神土地?” 继而道:“你手上的大绳虽然几可乱真,但毕竟不是或阳或阴修炼之物,不过却是以鬼力灌于泥塑所成罢了,这等伪物,如何能够敌我?”更不搭话,双袖一展,便看身後生出了许多的绸缎彩带,飞舞腾荡,照着它便卷将了过去。 巨黑鬼冷笑道:“你休要小觑于我,这吐信绳索虽然是伪物,威力却与真宝无异。你用这些花里胡哨的带子缚我,不啻于白日做梦了。”一槌击下,大鼓震响过处,掀起层层风涛气浪,竟将茶斋的带子吃得散落飘零,尽皆往后垂去。 茶斋不慌不忙,大声道:“白日当然做不得梦,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做梦岂非正好?”口中念念有词,便看彩带顿时化成数条黄金大龙,张牙舞爪便往它身上抓去。杨起三人看得心花怒放,啧啧称赞道:“不想龙都是这等样子,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了。” 巨黑鬼骇然道:“你这地仙果真有些本事,毕竟与以前那些道士和尚大不相同。”此言一出,却激得茶斋暴跳如雷,吼道:“他们便是懂得一些法术,不过也是寻常的凡人罢了,如何敢与我这半仙之体相提并论?”胸中气愤之极,大喝一声,道:“此时不长,更待何时?”便看黄金大龙瞬间又庞大了几分,声威赫然,更添了许多的雄伟气势。 巨黑鬼大叫不妙,跳上黑云躲闪。可惜它虽是快捷,却抵不过那几条黄金大龙的迅悍,一个猛子扎去,黑云就如破布一般被打得四散五落。茶斋待它落地,不肯教他喘息,手臂一挥,大龙狂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便咬。巨黑鬼不及躲闪,慌忙往地上趴倒,接连几个翻滚,好歹留下了一条性命。 茶斋厉声道:“你再去躲闪,也是枉然。”便看巨黑鬼将手中的大绳抛出,也变出许多的黑色巨蟒,引着黄金大龙噬咬。茶斋摇头叹道:“果然还是鬼心不死,你这巨蟒虽然凶狠,但充其量不过是条小龙罢了,既然如此,小龙看见大龙岂能抗拒?” 第11章 话音才落,便见那条大绳顿成几截,跌落地上。又因其中鬼力消散,复归泥土,现出了原形。 巨黑鬼不怒反笑,道:“好厉害,好过瘾,你再看看我这番本领如何?”便看他肚腹突然膨胀,哇的一声,口中吐出了许多黑团。便看这些黑团在地上翻滚,尽皆幻成小鬼,张牙舞爪,朝着茶斋便冲将了过来。 茶斋早有准备,黄金大龙依旧晃动不止,巨黑鬼大声叫道:“如此过去岂非送死,你们便不能机巧一些么?”那些小鬼皆道:“正是这般方才有趣。”不肯听它号令,到了大龙的跟前,搂抱啃咬,惹得上面尽皆一片污秽。 这肮脏之物最是仙家的法术的忌讳,便看那几条黄金大龙萎靡不振,停在地上安歇。茶斋叹道:“再要你们争斗下去,实在为难了。也罢,你们还是回来吧。”一声“赦归”,大龙无踪无影,地上只见得几条先前的彩带。 小鬼犹嫌不足,彼此闹哼一番,便围着茶斋跳起舞蹈,便似取笑讥讽一般。那巨黑鬼跌足叫道:“这个地上的半仙有得几分能耐,你们若是一味小觑,只怕稍时吃着苦头,便是窜逃也来不及的。” 秦缨看着越加糊涂,道:“这些小鬼不都是从它的肚子里面跳出来的么?为何似乎都不肯听话?”杨起见众小鬼神情甚是得意嚣张,不由叹道:“想必是以前的和尚道士太弱,每每被它们欺侮打骂,时日一久,便是真正有些能耐的法师来到此地,也不被它们放在眼里了。”话音方落,看得一两个小鬼往圈子撞来,吱牙咧嘴,好不可怕。 杨起慌道:“先前换那盔甲枪支之时,我那降妖的桃木剑扔在了红鼠长老的城墙之上,后来走得急切,一时竟忘了将它取回。你们既然还有这木剑,便该早早拿在手上护持才是。”黄松急道:“桃木剑只可降妖,难道还能驱鬼么?” 杨起道:“驱得,驱得。”便见小鬼飞身扑将过来,缩身蹲伏便要躲闪。却听得哇呀几声,原来是圈子上的驱鬼粉平空拉起一围透明护罩,小鬼不慎接触,便如火灼一般,叫嚷着往后逃去。 有那几个胆大鲁莽的,看着同伴吃亏却依旧不肯死心,一路小跑着跳越过来,整个身子贴在了护罩之上,顿时哀号鬼嚎,被烧成了黑炭,再受夜风一吹,瞬间灰飞烟灭,从此没有了踪影。 那里小鬼闹腾得真欢,巨黑鬼却不知从哪里又招来了一片黑云,先将那大鼓扔将了上去,一个身子努力攀爬,好歹坐在了上面。小鬼相互叫嚷,突然双臂尽皆暴长,十指如钢刃利爪一般往茶斋身上刮去。茶斋哈哈大笑,身形一晃,便见一股浓烟升起,呛得众小鬼咳嗽不已。待烟雾消散,茶斋已然失了踪影,不知所去。 秦缨慌道:“这老头儿眼看打架不过,便扔下我们逃了。”杨起看见众小鬼欢呼雀跃,好不欢喜的模样,也是心惊肉跳,暗暗叫苦,忖道:“此刻小鬼暂且不说,若是那巨黑鬼冲过来寻衅报复,这个圈子怎能抵挡得住?”心念一动,不觉往那黑云瞥去,却见巨黑鬼满脸焦急,正在对着下面的小鬼叫嚷什么。 只是小鬼开心之极,喧闹吼叫,反倒将它的声音给淹没了。巨黑鬼甚是无奈,一手不断往地上点去,偏偏也不能被小鬼看见。杨起大是诧异,便顺着它指点的方向看去,见地上一块小石头之上,隐约坐着一个不足二寸的小人儿,翘腿斜卧,甚是惬意,不由哑然失笑,道:“这大仙人又变成原来的模样了。既然如此,他便该将铁塔唤出,我们尽皆躲在里面藏身,岂不比在这圈子了安然了许多?”秦缨与黄松受他提醒,看得茶斋便在小鬼脚下徘徊,心中方才稍安。 众小鬼回过神来,先是大惊,继而大喜,便如踩踏爬虫一般,许多鬼脚尽皆往茶斋跺去。茶斋便如跳蚤一般,腾空而起,每跳得高了一分,便又长大一分,待他重新落地,又同常人一般大小了。 秦缨急道:“你变大变小,难道是与这些小鬼玩耍么?此时你元气想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既有撒豆成兵之术,何不与那什么《鬼谷仙桥兵书》一道显现一些能耐?”她性子最急,眼见茶斋四处跳跃躲闪,便如被众家小鬼追逐得狼狈不堪,心中气性浮躁,哪里还能够按捺得住。 那巨黑鬼听得真切,不由冷笑道:“你懂得豆兵之术么?不过只是一些黄豆的幻象罢了,如何能与我的小鬼打斗争先?儿郎们,拿出你们的威风,下手也切莫留情,便叫这老儿与黄豆们好好看看你们的厉害。”他说得昂然,却始终不肯跳下地来,依旧攀附这黑云晃游不止。 茶斋笑道:“你有如此豪情,也算是一个鬼杰。”方才撒出一些黄豆,尚不及幻成豆兵形状,便看巨黑鬼脸有促狭之色,单手一槌敲将大鼓,轰隆震天之际黄豆纷纷跌到。 杨起惊道:“这便是兵可半渡而击之的道理了。黄豆尚变未变之时,既不能攻伐,又不可防御,定然最是脆弱无力。如此情形之下,如何受得了它这般的捉弄偷袭?”话音才落,看巨黑鬼张开口舌,便见地上一阵狂风,好一番吸云纳气。 第十五章羞兰妖娃 杨起一行来到地面之上,尽皆回复寻常身体,便看那马夫迎将过来,埋怨道:“如何去了这许久的时间,再耽搁下去,那姑娘哪里还会有救?”再看杨起的一身战将装扮,大是诧异,一时却说不出话了。 杨起道:“说来话长,还是先去七郎祠采摘含羞兰花为上。”再看路上大石之旁,由外向内竟挖了好大的一个坑,那马夫满脸通红,道:“我只道这块石头若是不能挪开,我们便尽数被困在这里,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所以便想在石头下挖一条地道,绕过它去。”众人哭笑不得,看他憨厚老实,心道:“果真是个好人,却不好笑他了。” 茶斋道:“这便去除鬼降妖,你莫要着急。”将那铁塔收纳袖中,口中念念有词,正是有名的搬山之术。他是半仙之体,法力不弱却也不强,虽然不能果真搬动得大山,但挪将一块巨大的石头却是轻易之极。待下山的道路畅通,众人不敢怠慢,急忙便走。 茶斋走得几步,似乎有疑惑之色,回头观看,却是杳无一物,不觉大呼奇怪。杨起问其缘故,茶斋哈哈笑道:“无妨,想必是老夫多心了。”看他依旧还是先前的将军打扮,长袖一展,便将那亮银枪与盔甲收了回来。 秦缨撅嘴道:“好小气的仙人,你手中宝物甚多,便送出一两件的枪甲又有何妨?”杨起暗道:“这本是他的宝物,我虽是喜欢,如何能够索取强留?”心中割舍不得,却又不好开口讨要。 茶斋看出他的心思,道:“小娃娃,这枪甲不是舍不得与你,它本是地裂之界幻化的神器,来到地面便被遮掩灵性,同寻常铁匠铺中打造的铁物并无二异。你若真想留下一两件称手的兵刃,我便另外送你一件好东西如何?”从怀中掏出一把青桐匕首,拔开刀鞘,便见刀身如水纹一般流隐若现。 秦缨哼道:“你只给这么一把匕首,果然好小气。”茶斋呸道:“你这野丫头懂得什么?此物唤做干莫小匕,是当年凡尘巧匠干将莫邪所铸造得上等匕首,削铁如泥,好不锋利。况且这把匕首炼成之后,阴错阳差间跌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前后受了三十六天的烟熏火燎。虽是未慢七七四十九天煅成仙器之期,依旧还是凡物,但已有降魔斩妖的秉性。” 此时天色已黑,见茶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纸,三两下便折成了一个纸鹤,伸手往空中扔去,听得一阵翅膀扑腾声响。杨起三人虽然早已知晓他的本事,此刻依旧是惊得目瞪口呆,皆道:“你这又是什么法术,这纸鹤如何活了?”马夫更是不知所以,一时间动弹不得。 茶斋甚是得意,伸手召唤那白鹤,便见它盘旋几圈,缓缓落了下来,好不优雅美丽。秦缨最是天下好奇之人,急忙奔跑过去,便在白鹤身上抚摸起来,口中犹自啧啧称赞不已。又觉得有些不太过瘾,索性攀着它的脖子爬了上去,受它载着跳跃飞扬了几次,甚是开心畅怀。 茶斋道:“你我要下了这后山,穿过镇子,再走上好一些村路野道才能到那七郎祠,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无力,哪里能够象你们年轻后生一般折腾?还是大伙儿一块儿乘鹤而去比较好些。”杨起看白鹤身形虽巨,但一只大鸟,如何能够载得这许多的人,不禁有些疑惑。 茶斋窥得他的心意,哈哈笑道:“我这种乃是雌鹤,它有千般的勾引本领,唳叫一番,便能引来好几只公鹤。”言罢双眼便想他三人看去,似乎隐隐约约有着一些揶揄之意。秦缨初时不觉,依旧愕然不已,待看得杨起与黄松羞臊得面红耳赤,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她既然知晓此老儿在取笑自己,不由又羞又恼,如何肯轻易放过他,大声喝道:“老不正经的半仙,莫非真是嫌自己的胡子长了,要我来替你拔下么?”茶斋看她要跳将下来,唬得大叫一声,便看那白鹤飞起有五六丈高,无论秦缨怎样叫唤,只是不肯落下。 秦缨无可奈何,众人哈哈大笑。 茶斋又折了两只白鹤,放飞空中,道:“本大仙人不过是玩笑罢了,你动辄生气打闹,以后还有谁敢娶你?”他与马夫共乘一鹤,杨起与黄松共乘一鹤,秦缨女儿家便独乘一鹤,三鹤齐飞,便往七郎祠疾去。 不多时,三鹤在一处荒院歇下,茶斋收了纸鹤,纳入袖中。五人进得院内,便见院中古树参天,四处甚是阴暗萧条,便是连一只虫鸟也看不得。 第12章 马夫心中一阵惊悚,攀着一块石头便要坐下,被茶斋一把扯住,低声道:“这里被恶鬼盘踞已久,不晓得什么地方就染上了鬼气鬼疫,你还是小心一些得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打开瓶塞,边走边往地上倒出些许粉末,走完了一围,便也得了一个圆圈。 杨起四人看他手势,便是要自己一众站在里面,不由好生奇怪。茶斋道:“这个圈子虽然极不显眼,却是用驱鬼粉划造,你们在里面可保得一些平安。” 秦缨耳尖,听得仔细,心中大是惶然,颤声道:“如何叫做能保一些平安,莫非还有不平安么?”她看此处阴森可怖,底气已然薄了三分,是以斤斤计较,不敢有些许的怠慢。 杨起看她如此模样,亦是忐忑不安,附和道:“大仙人的本事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若是吹来一阵风,将这些粉末都吹走了,你这个圈子岂能再去抗鬼?”马夫与黄松连连称是。 茶斋道:“我这粉末与寻长粉末不同,落地既会生根,有哪一阵风能够将它们吹跑?你们可知此刻站立的地方是何所在?”见四人尽皆摇头,便道:“当年的七郎灵君的神像就矗立于此,天长地久之后,你们脚下的土地也有了他的灵气。那恶鬼将七郎赶走,推翻了他的神像,以为七郎祠从此不复存在,却不知这灵气却是无法根除的。此灵气与我的驱鬼粉相合相辅,威力不容小觑,大鬼不敢说,那些喽罗小鬼就是敲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的。” 马夫不甚心细,听了大是高兴,心中安定了许多。杨起三人听得他说得前后两半不同的话,不由面面相觑,暗道:“这便是说与那迷目神阵一般,防小不防大了。”有心另寻地方躲藏,却看茶斋神色一变,正色道:“它来了。”四人大惊,相互间团团围护,便看院中风起云涌,月色惨淡昏暗,好不骇人。 第十六章有品鬼爷 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鼓声,渐远渐进,飘忽不定。秦缨双手掩耳,道:“这声音怎么如此奇怪,叫人听着恶心厌烦。”便闻的头顶一人大声喝道:“是谁好大的胆子,敢说我这天籁之鼓难听?你若是稍有些乐理,便该知道我这每一击之中,宫商角徵羽五音俱全,可让闻者歌舞、泣者停哭。” 众人抬头观看,见上面飘来一朵黑云,离地不过五六余丈,上面隐约一个黑影,只是看得不甚清楚。茶斋后退两步,手拈一张符纸,轻微一扬便已点着,喝道:“急急如律令,百鬼显形。”那符纸引着火光,径直往黑云飘去,快到近前,看那黑影似是把持不住,纵身跳将下来。 杨起一行这才看得清楚,见这恶鬼高约三丈,通体漆黑乌亮,头上一个墨色独角,鼻穿单环,好不狰狞可怕。再看它上身赤膊,浑身筋肉突出,腰间围着一条虎皮裙,很是平添几分凶悍。双足赤裸,踝上各系着一个铜铃,每走一步,便是尘土飞扬,偏偏却听不见那铃铛响亮。众人看他挂着一个皮面大鼓,手拿双槌,想必那鼓声正是由他发出。 茶斋冷笑道:“你好大的动静,来便罢了,何必还要拿着这样的一个破鼓张扬?还以为自己是那台上的戏子,吆喝着请人看戏不成?”巨黑鬼怒道:“你要骂我倒也罢了,何必说我这宝贝大鼓的坏话,我岂能饶你。” 看它一双牛眼乱转,忽然笑道:“你越是不爱听我这鼓声,我越是要你天天听它。必定要教你一日不听,便心中焦躁,一日不闻,便痛苦不堪。妙哉妙哉!今日收了你五个人来,回到洞府之后,更要开行耍乐一番。” 茶斋道:“你不住在这七郎祠么?”巨黑鬼呸道:“大爷虽然是恶鬼,却也是那有品有性的鬼爷。这七郎祠有什么好的,风雨不蔽、寒暑不抗,哪里住得舒服?你且听好了,我住在离此二百里外的天鼓大洞,那里富丽堂皇,果真是温柔乡里、乐理福地,便是比起你人间的皇帝老儿的宫殿也不遑多让。” 茶斋道:“既是如此,你何必到此作恶,还要将本地的护佑神君赶走?”巨黑鬼微微一愕,道:“你是半仙,我还以为能通晓一些事理,不想也是一个糊涂之极的混人。也罢,懒得与你多说,你道我作恶便作恶好了,那里听说过鬼做善事的?至于我抢夺了七郎祠,皆因这厮到处诋毁于我,以为我整日里拿着大鼓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我一气之下,便给他一些教训罢了。他何时说我鼓声好听,我便何时将这七郎祠还他。” 第二卷剑气纵横 第一章犀牛巨鬼 杨起看巨黑鬼说得洋洋得意,讲述到高兴之余,手脚举动反倒无比轻微,竟似怕将那大鼓敲坏一般,只用一双大手轻轻抚摸鼓面,便似看着自己甚爱的宝贝一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觉与秦缨、黄松面面相觑。暗道:“暂不论此鬼如何喜好鼓乐,且看他强要别人颂扬,非要说他击打的一手天籁好鼓,便能够知道他的鼓艺究竟如何了。若是不顺从他的意思,说道那鼓声甚是难听,他便要占着人家的屋子,自己不住也不教别人来住,果然是个无赖鬼。” 秦缨看得院中有些兰花看得甚是清淡素雅,心中颇为嗟叹,轻声道:“想必哪一些就是能医治鬼伤的含羞兰花了。可惜此花虽然美丽芬芳,却被这一个粗弊鲁莽的恶鬼霸占,实在可惜。” 马夫闻言,心念一动,拉过杨起一旁,喃喃道:“小兄弟,这般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好歹先将这含羞兰花拿到手里再说。”杨起愕然道:“这个轻重缓急的道理我自然能够分辨得清楚,只是它若那么好说话,肯将院中的兰花送你,便不是大恶鬼了。难道你还有别的法子不成?” 马夫微微一笑,附耳如此如此。杨起闻言一惊,待再要听将下去,不由眉飞色舞,连连夸赞称好。秦缨与黄松看得蹊跷,方要询问,却见马夫脸色一变,大声道:“这巨黑鬼本就打得一手好鼓,你看它不顺眼,便连实话也不肯说了么?”秦缨二人甚是诧异,暗道:“他们本就谈得好好的,如何说翻脸就翻脸了?” 那巨黑鬼正与茶斋辨论,听得马夫此言,不由一怔,继而喜道:“原来此处还是有得一个知音的。”杨起顿足叫道:“他那鼓声狗屁不通,不过是胡乱敲打一通罢了。莫要听它说道什么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只是诈骗胡闹的招数罢了,天下之大,也只有你才偏偏相信于它。”巨黑鬼气得满脸通红,急切间便要发作。 马夫冷笑一声,哼道:“我是一个赶马车的粗人,哪里懂得着许多的道理?好听便是好听,不好听便是不好听。”巨黑鬼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听着悦耳便是好鼓,听着难受那自然就是不济了。”这一笑声如洪雷,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 杨起怒道:“你现在才承认自己是个粗人么?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不再与你争论,便是分出一个输赢,其实也是徒费口舌罢了。”便见马夫一两步便挑出那圈子,讥讽道:“你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好歹是个雅人。我虽然不识得甚么诗书礼乐,却也知晓听鼓赏花的道理。我这便回家去买两盆幽香兰花,再请两个有名的鼓乐师父击鼓,岂不正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秦缨与黄松看他离了圈子,径直往那巨黑鬼走去,大是焦急,跌足道:“不过是些小小的争吵罢了,何必如此当真,快快拉他回来。”杨起冷哼一声,只是不肯,看得黄松有些按耐不住,心中一惊,便慌忙将他拉住,满脸肃容道:“他自去看他的知音,你何必前去阻碍?你若是拉他回来,我们兄弟便也没有得做了。”黄松略一迟疑,便看马夫已然走到了巨黑鬼面前,茶斋看得真切,微微一笑,也不阻拦。 那巨黑鬼看马夫走到跟前,甚是诧异,不及说话,那马夫躬身一礼,道:“你的鼓声很好,可我家有老小,也不能时刻跟随一旁倾听欣赏。只好就此回去自吹自擂一番,虽是不如你敲得雅准,但若是配上一两盆兰花,自然也是其乐融融。” 巨黑鬼大是欢喜,笑道:“既然都是好鼓的同道,彼此心心相印,便是在哪里相闻相听也是一样的。”看马夫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念,慌忙将他喝住,道:“你好不愚钝,这黑夜之中,要到哪里去买兰花?你看我这院中兰花不少,你随意采摘一些回去便是。” 马夫只是不肯,逼得急了,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的兰花虽好,我却要不得。”巨黑鬼颇为恼怒,大声道:“老子就好打鼓,何曾喜欢过这什么兰花来着?你此时如若执意不肯采摘一些,我是断然不会放你出去的。”便看马夫勉为其难地摘了几朵含羞兰花下来,放在一个竹篮之内。 巨黑鬼急道:“你既是粗人,如何采花便同斯文人一般,难道学人家大姑娘绣花么?这含羞兰花有三叶的、五叶的,还有七叶和九叶的,你每样都多采一些,花浓花香不同,听起鼓来感觉也是各有奇妙才是。”看马夫果真将一篮子都乘装得满满的,不由开怀大笑,又送他走出院子,连道走好。 马夫暗道侥幸,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勉强走将几步,已然是一头的冷汗。待过了山道的弯口,料想巨黑鬼再也不能看见,拎着兰花篮子撒退便跑,再也不敢回头观看。杨起心中大是惊疑,忖道:“看这巨黑鬼也是性情之鬼,颇有冲天的豪气,如何会是一个害了不少人命的恶鬼?”秦缨与黄松也觉得这巨黑鬼颇是有趣,不由扑哧一笑,神情也是轻松释然了许多。 茶斋看它如此作为,不由哭笑不得,叫道:“你既非伯牙,他也并非子期。 第13章 何必如此惺惺相惜,反倒叫人肉麻寒碜。”巨黑鬼大是恼怒,喝道:“你这半仙不肯读书,便连英雄相惜的道理也不懂得么?却不知九重天上的神仙是否都如你这般无知,若然真是如此,三界为他们所控岂非大大的糟糕。”不待茶斋说话,便看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绳索,便如青蛇一般吐信张舌。 茶斋看得真切,不由惊道:“你一个孤魂野鬼,如何会有这等鬼器。绳索吐信,已然活物,看见得你能耐不小。”巨黑鬼尚不及回答,便听得秦缨咦道:“人人都说恶鬼是阴气不散所聚,根本看不得一丝一毫的影子。可是你们看它在月光之下,依旧黑影晃动,岂不大是大是奇怪?” 黄松半日不语,只是默默观看,忽然一拍脑袋,道:“是了,我看这恶鬼便觉得颇为眼熟,这时方才想起,它正与前面党家洼的镇山山神旁的大力犀牛神像有几分相似。他手中的绳索不会也是那犀牛的地牢大绳么?”杨起二人恍然大悟,皆道:“不错,真是那被人涂抹得漆黑的犀牛石像了。” 茶斋看得巨黑鬼脸色一变,不觉哈哈大笑,道:“亏我还是地上半仙,若非这几个娃娃提醒,还识不得你的底细。你本该是孤魂野鬼,地府不纳、黄泉不留,白天歇息于草支树洞之中,只能乘夜在地上四处游荡作恶。后来不知你得了什么机缘,竟能附身在石像之上,既然得了形体,便不惧日光,就是大白日也敢显形了。” 杨起道:“他附在石头犀牛身上,便不怕山神和那大力犀牛前来索取报复么?”茶斋嘿嘿一笑,道:“所以我才说道这铁鸡镇的居民何等愚昧?此地的山神和他的左右侍从我都颇为熟悉,又有哪一个长得像凡人所雕刻得那般模样?既然不像,那么花费了许多银子做出的石像便不会被神祗认可,终究还是无主的死物罢了。它拿一个死物,哪里会得罪山神土地?” 继而道:“你手上的大绳虽然几可乱真,但毕竟不是或阳或阴修炼之物,不过却是以鬼力灌于泥塑所成罢了,这等伪物,如何能够敌我?”更不搭话,双袖一展,便看身後生出了许多的绸缎彩带,飞舞腾荡,照着它便卷将了过去。 巨黑鬼冷笑道:“你休要小觑于我,这吐信绳索虽然是伪物,威力却与真宝无异。你用这些花里胡哨的带子缚我,不啻于白日做梦了。”一槌击下,大鼓震响过处,掀起层层风涛气浪,竟将茶斋的带子吃得散落飘零,尽皆往后垂去。 茶斋不慌不忙,大声道:“白日当然做不得梦,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做梦岂非正好?”口中念念有词,便看彩带顿时化成数条黄金大龙,张牙舞爪便往它身上抓去。杨起三人看得心花怒放,啧啧称赞道:“不想龙都是这等样子,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了。” 巨黑鬼骇然道:“你这地仙果真有些本事,毕竟与以前那些道士和尚大不相同。”此言一出,却激得茶斋暴跳如雷,吼道:“他们便是懂得一些法术,不过也是寻常的凡人罢了,如何敢与我这半仙之体相提并论?”胸中气愤之极,大喝一声,道:“此时不长,更待何时?”便看黄金大龙瞬间又庞大了几分,声威赫然,更添了许多的雄伟气势。 第二章桃木剑 巨黑鬼大叫不妙,跳上黑云躲闪。可惜它虽是快捷,却抵不过那几条黄金大龙的迅悍,一个猛子扎去,黑云就如破布一般被打得四散五落。茶斋待它落地,不肯教他喘息,手臂一挥,大龙狂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便咬。巨黑鬼不及躲闪,慌忙往地上趴倒,接连几个翻滚,好歹留下了一条性命。 茶斋厉声道:“你再去躲闪,也是枉然。”便看巨黑鬼将手中的大绳抛出,也变出许多的黑色巨蟒,引着黄金大龙噬咬。茶斋摇头叹道:“果然还是鬼心不死,你这巨蟒虽然凶狠,但充其量不过是条小龙罢了,既然如此,小龙看见大龙岂能抗拒?”话音才落,便见那条大绳顿成几截,跌落地上。又因其中鬼力消散,复归泥土,现出了原形。 巨黑鬼不怒反笑,道:“好厉害,好过瘾,你再看看我这番本领如何?”便看他肚腹突然膨胀,哇的一声,口中吐出了许多黑团。便看这些黑团在地上翻滚,尽皆幻成小鬼,张牙舞爪,朝着茶斋便冲将了过来。 茶斋早有准备,黄金大龙依旧晃动不止,巨黑鬼大声叫道:“如此过去岂非送死,你们便不能机巧一些么?”那些小鬼皆道:“正是这般方才有趣。”不肯听它号令,到了大龙的跟前,搂抱啃咬,惹得上面尽皆一片污秽。 这肮脏之物最是仙家的法术的忌讳,便看那几条黄金大龙萎靡不振,停在地上安歇。茶斋叹道:“再要你们争斗下去,实在为难了。也罢,你们还是回来吧。”一声“赦归”,大龙无踪无影,地上只见得几条先前的彩带。 小鬼犹嫌不足,彼此闹哼一番,便围着茶斋跳起舞蹈,便似取笑讥讽一般。那巨黑鬼跌足叫道:“这个地上的半仙有得几分能耐,你们若是一味小觑,只怕稍时吃着苦头,便是窜逃也来不及的。” 秦缨看着越加糊涂,道:“这些小鬼不都是从它的肚子里面跳出来的么?为何似乎都不肯听话?”杨起见众小鬼神情甚是得意嚣张,不由叹道:“想必是以前的和尚道士太弱,每每被它们欺侮打骂,时日一久,便是真正有些能耐的法师来到此地,也不被它们放在眼里了。”话音方落,看得一两个小鬼往圈子撞来,吱牙咧嘴,好不可怕。 杨起慌道:“先前换那盔甲枪支之时,我那降妖的桃木剑扔在了红鼠长老的城墙之上,后来走得急切,一时竟忘了将它取回。你们既然还有这木剑,便该早早拿在手上护持才是。”黄松急道:“桃木剑只可降妖,难道还能驱鬼么?” 杨起道:“驱得,驱得。”便见小鬼飞身扑将过来,缩身蹲伏便要躲闪。却听得哇呀几声,原来是圈子上的驱鬼粉平空拉起一围透明护罩,小鬼不慎接触,便如火灼一般,叫嚷着往后逃去。 有那几个胆大鲁莽的,看着同伴吃亏却依旧不肯死心,一路小跑着跳越过来,整个身子贴在了护罩之上,顿时哀号鬼嚎,被烧成了黑炭,再受夜风一吹,瞬间灰飞烟灭,从此没有了踪影。 那里小鬼闹腾得真欢,巨黑鬼却不知从哪里又招来了一片黑云,先将那大鼓扔将了上去,一个身子努力攀爬,好歹坐在了上面。小鬼相互叫嚷,突然双臂尽皆暴长,十指如钢刃利爪一般往茶斋身上刮去。茶斋哈哈大笑,身形一晃,便见一股浓烟升起,呛得众小鬼咳嗽不已。待烟雾消散,茶斋已然失了踪影,不知所去。 秦缨慌道:“这老头儿眼看打架不过,便扔下我们逃了。”杨起看见众小鬼欢呼雀跃,好不欢喜的模样,也是心惊肉跳,暗暗叫苦,忖道:“此刻小鬼暂且不说,若是那巨黑鬼冲过来寻衅报复,这个圈子怎能抵挡得住?”心念一动,不觉往那黑云瞥去,却见巨黑鬼满脸焦急,正在对着下面的小鬼叫嚷什么。 只是小鬼开心之极,喧闹吼叫,反倒将它的声音给淹没了。巨黑鬼甚是无奈,一手不断往地上点去,偏偏也不能被小鬼看见。杨起大是诧异,便顺着它指点的方向看去,见地上一块小石头之上,隐约坐着一个不足二寸的小人儿,翘腿斜卧,甚是惬意,不由哑然失笑,道:“这大仙人又变成原来的模样了。既然如此,他便该将铁塔唤出,我们尽皆躲在里面藏身,岂不比在这圈子了安然了许多?”秦缨与黄松受他提醒,看得茶斋便在小鬼脚下徘徊,心中方才稍安。 众小鬼回过神来,先是大惊,继而大喜,便如踩踏爬虫一般,许多鬼脚尽皆往茶斋跺去。茶斋便如跳蚤一般,腾空而起,每跳得高了一分,便又长大一分,待他重新落地,又同常人一般大小了。 秦缨急道:“你变大变小,难道是与这些小鬼玩耍么?此时你元气想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既有撒豆成兵之术,何不与那什么《鬼谷仙桥兵书》一道显现一些能耐?”她性子最急,眼见茶斋四处跳跃躲闪,便如被众家小鬼追逐得狼狈不堪,心中气性浮躁,哪里还能够按捺得住。 那巨黑鬼听得真切,不由冷笑道:“你懂得豆兵之术么?不过只是一些黄豆的幻象罢了,如何能与我的小鬼打斗争先?儿郎们,拿出你们的威风,下手也切莫留情,便叫这老儿与黄豆们好好看看你们的厉害。”他说得昂然,却始终不肯跳下地来,依旧攀附这黑云晃游不止。 茶斋笑道:“你有如此豪情,也算是一个鬼杰。”方才撒出一些黄豆,尚不及幻成豆兵形状,便看巨黑鬼脸有促狭之色,单手一槌敲将大鼓,轰隆震天之际黄豆纷纷跌到。 杨起惊道:“这便是兵可半渡而击之的道理了。黄豆尚变未变之时,既不能攻伐,又不可防御,定然最是脆弱无力。如此情形之下,如何受得了它这般的捉弄偷袭?”话音才落,看巨黑鬼张开口舌,便见地上一阵狂风,好一番吸云纳气。 众小鬼努力攀石抓地,尽皆吼叫不已。偶尔一两个抓得不甚牢靠的,便看莫名飞起,从它口中回到腹内。巨黑鬼怒道:“果真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便看几个小鬼相互嚎叫,似是商议什么,待看巨黑鬼又来吸气,尽皆松开手脚,回到它的肚中。余者依旧捉将地面,不肯松手。 杨起三人甚是愕然,相顾道:“他如何又将那些小鬼吞回肚里去了。”听茶斋大声笑道:“好你个巨大的黑炭,果真是狡猾得紧。 第14章 虽说是口中狂言,对我这豆兵千万个不屑,以为皆是无能无用之物,其实心中却也知晓那兵书的厉害。你虚张声势,教我以为你要堂堂正正地大打一场,不想却是惑敌之计,用意便是要乘我不备之时急忙将手下的小鬼收走,然后逃回你那鬼窝去。妙哉,妙哉,这也算是一分粗中有细的本领了。” 巨黑鬼不敢怠慢,看他哈哈欢笑,不知究竟是何用意,便又提着黑云用力往上窜了两尺,料想茶斋一时间也难以往高处本袭,便大声骂道:“你莫要以为自己是地仙,便可在此胡作非为。大爷的小鬼收得听话的一小半,还有不听话一大半留在你面前。你若是真有本事,便将它们除去罢了。”数十小鬼闻言,便朝它指指点点,似乎在嘻笑怒骂。 巨黑鬼道:“你们在我腹中吃喝用度,却偏偏不肯听话回来,一味要与他争斗打闹。既然如此,便该好好向前奋进,教我看看你们的能耐。你们互闹一场不算,如今却来怪我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实在好没有道理。”便看众小鬼怪叫连连,齐身往茶斋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便看几十粒黄豆但凡翻滚之后,俱是变成了士卒的模样,挺枪护在茶斋身前。茶斋从怀中掏出兵书,大叫道:“鬼谷谋法,玄妙之极,仙桥布阵,决胜无敌。”也不将书翻开,只是一掌托捧,另一手轻轻拍打书面,便见书中幻出一道光芒,闪过之处,众豆兵脚下土地莫名移动,虽是参差不齐,却也是错落有致。 第三章撒豆成兵 茶斋道:“阵法已成,众兵士且莫乱动,小鬼来了,远者以箭射之,近者用刀剑抗拒。彼此相互护持,自然可保无恙。”杨起三人暗暗称奇,皆道:“这兵书果然是宝贝,不用翻看便可自行结阵。想你我都是不爱看书之人,最是合适这等拍打扑腾的器物。” 巨黑鬼呸道:“不去读书,就同那些五音不全之人无甚区别。凡人如此懒惰,难怪上入不得天,下入不得地,哪里都不要,便只好留在凡间耕种生息了。” 茶斋笑道:“你这黑碳头果然是迂腐之极,此书为兵家百阵谋略的法宝,本就有一番灵性意识,能够自行伺机观察,挑选得最是合适的阵法。何必还要非去翻读参研不可?” 巨黑鬼哼道:“想必之前你已然用了什么撒豆成兵的法术,极大地消耗了元气灵力。此时虽然有所恢复,也不过就招呼得几个是黄豆小儿罢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单单这几十个豆兵荚勇,靠着所谓投机取巧的阵法,便能胜得过我手下的那些小鬼么?它们虽是不良玩劣,但个个打起架来都是不要命的恶主儿,便是来了天兵天将也奈何它们不得。” 茶斋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若真是天兵天将下凡,此刻你焉能安然在此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便看几十个小鬼一声呐喊,纵腾跳跃、或舞或蹈,抖擞着精神便往豆兵扑来。 豆兵依着阵法所设,先用弓箭射出了一排排矢雨,果真便如巨黑鬼所言,他们的灵力勇猛皆是依赖于源主茶斋的元气盛衰。先前茶斋在地裂之界全力周旋,神气已然大大减损,此时的豆兵多有不足先天,力气都是颇弱,那箭矢射在小鬼身上,看见几个啊哟一声,跌在地上不动,大多却是如隔靴搔痒,不过都是一些皮肉轻伤罢了。 秦缨急道:“那巨黑鬼看似粗敝,目光倒也锐利,这大仙人的豆兵果然便与那豆腐无二。”茶斋听得真切分明,老脸一红,哼道:“你这丫头不识得其中的种种奥妙,便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待你看得这鬼谷仙桥的厉害,自然就能知道自己的浅薄了。” 秦缨不服,便往黄松问去。黄松怔愕了半日,终究拿不出一个主意,秦缨急道:“问你半日,不过是对牛弹琴,毕竟还是徒费气力了。”杨起一瞥空中景象,见巨黑鬼不知不觉间又将黑云往上提纵了半分,心念一动,暗道:“这地上半仙的话未必便是虚妄胡说。” 此时夜已三更,正合阴气最是浓郁之时,便见小鬼精神百倍,围着豆兵好一番厮杀。不过看豆兵彼此护佑相卫,一时虽然不得还手,防御尚是严密。小鬼折腾了半日,在阵外苦冲穷攻不已,却是入不得阵中半分半毫。 茶斋道:“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此时不克,妄辜天道。此时不胜,虚用乾坤。大风大起,尽卷一切鬼魅恶魈。”双目紧闭,口中犹自念叨不止,忽而瞠目大喝:“阵法变幻,方显无穷玄妙。急急如律令是也。” 巨黑鬼大叫一声不好,拨转云头往院外逃去,转瞬不见了踪影。便看阵中五彩眩照,华丽与之前大是不同,其间豆兵受光芒映照,尽皆如天神附体一般,神勇无比。刀枪剑戟所过之处,便同砍瓜切菜,一众小鬼躲闪抵挡不及,哀号间纷纷倒地。不多时,便看院中鬼气殆尽,渐渐重现朗朗清息。 秦缨是女儿家,她的性子虽然是急切暴躁了些,但毕竟不离女儿家的性情,还是爱花之人。先前看得院中的含羞兰花生得颇为清秀可人,已是喜爱不尽,方要采摘一两朵把玩之际,偏偏被那巨黑鬼赶来,只好歇手。此刻大小恶鬼灭的灭、逃的逃,她自然是再无任何顾忌,挣脱了圈子跑将出来,却看遍地的兰花皆已被摧残不堪,不由跌足叹惜不已。 众人看地上飘落着一片黄布,却是那巨黑鬼逃匿之时不慎丢下。茶斋收豆撤阵,伸手要将它拾起,被秦缨快了一步,展在手中观看。便听得秦缨念道:“五音之放收,各有其法,抑扬顿挫,方能得旋律音鸣。”神色一愕,叹道:“这说的都是一些什么?若是音理,不读也罢。”杨起与黄松相视一笑,心中暗道:“她自小便不爱读书,若是文字再晦涩一些,反倒更加为难她了。” 茶斋哈哈大笑,道:“你手脚虽快,可惜口齿笨拙。当年铁鸡镇众人要是稍肯殷勤于我,便依着我的一番通天识地的本事,也不至于让一帮腐儒误人子弟,交出这一帮难以琢刻的朽木。” 秦缨受他羞臊得满脸通红,张口便要呵斥辩驳,却看他朗朗诵道:“五音之妙,皆在于随五行之性。角音木性,生发无极,当顺应木气而展放,徵音跃亢不止,则顺应火气而高亢,宫音缓而不躁,徐徐间宜顺应土气而平稳,商音脆而不扬,自然是顺应金气而内收,羽音如万千鸿毛落地,随风而可起,正合着顺应那水气而下降。”说的缓慢悠闲,便也同吟诗唱诵一般。 秦缨哼道:“这老儿如此得意,想必是要故意炫耀于我看得。本小姐有天地之志,哪里按捺得性子去学着无用的学问了。”茶斋颇为欢喜,道:“如此说来,你日后便是一个大大有名的巾帼英雄,教人好不佩服。只是女儿嫁的女红针线,想必你也是不愿浪费时日精研的了?” 他二人争执不休,言语之中或有道理公断,或有蛮横无礼,一时间真是纠缠不清。秦缨羞恼之下,便去揪他的胡子。茶斋躲在杨起身后,慌道:“你这丫头口齿不利倒也罢了,为何还象那母大虫一般凶恶骠悍?再要如此下去,过得一两年到了婚嫁之岁,你家再是富有,只怕也是门庭冷落鞍马稀,无人敢上门提亲的。” 秦缨脱下鞋子扔来,被茶斋闪过,大声道:“别人家的姑娘都是抛下彩球招亲,你便是没有如意郎君心中焦急,也不该脱下鞋子当作那绣球使唤。,好,便是用了鞋子无妨,也不能把它向我投来,配成了一对那可是大大的糟糕。”他说话少了几分正经,只是一味调笑戏嬉,杨起与黄松知他性格,倒也不以为然。 秦缨才要开口回驳,听茶斋道:“稍时这两个娃娃随我去那天鼓大洞的鬼窝,其中蹊跷好歹要探个究竟。你这泼辣的丫头还是回到铁鸡镇为妙。” 此言一出,杨起三人不由面面相觑,俱是一惊。杨起道:“大仙人,这恶鬼已然被敢跑了,想必以后一段时日也不敢回来。况且那天鼓大洞是在何处方位也不曾打探得清楚,茫然追索,只怕终究还是无功。何必还要去跟踪?” 茶斋细细揣摩手中的黄布,有放在鼻下嗅闻一番,眉头微蹙不语,半晌方道:“一者除恶必须务尽,若是不能斩草除根,这些鬼魅妖怪他日回来寻仇不得,势必会将胸中怒气倾泻于这方圆百里的村镇子上,那时生灵涂炭、百恶肆虐,岂非大大的不妙?二者人人皆言此鬼穷凶极恶,每每腹中饥饿之时,便于七郎祠外伤害了不少人畜的性命。可是我观其元神,虽是鬼气重重,却未曾看得一丝一毫的荤腥恶气。如此甚是奇怪。” 杨起惊道:“你说这恶鬼是吃素的么?”茶斋正色道:“他若是果真吃素不曾害人,便称不得恶鬼。”依旧放出三只纸鹤,只要一只送秦缨回到铁鸡镇中。秦缨偏偏不肯上去,眼看得杨起与黄松同乘一鹤便要飞起,牙齿一咬,突然跃上茶斋的大鹤,从他背后一手揽着腰束,另一手环胸而出,自他腋下揪住白花花的胡子,大声笑道:“你不叫我去,那你也去不得。” 茶斋猝不及防,被她唬了一跳,颔下被她用力抓住,不由一阵疼痛,只好应承道:“是了,便载你一块去好了。你手脚轻松一些,我老人家身体衰迈,如何受得你这般折腾?”看秦缨松了三分劲,却是依旧不肯松手,顿时苦笑不已,驱鹤便往七郎祠东南飞去。 第四章抚琴鹤舞 这大鹤黑夜之中飞得甚是缓慢,月黑云深之时,又识不得地上的道路。众人好歹来到了一处山峰之上,天色已然大亮,便看峰下对面石壁之上,有着一个平台,颇为宽敞平整。 第15章 台上立着一面旗幡,随风招展之余,赫然可见“天鼓”两个大字。 杨起喜道:“就是这里了。”茶斋叹道:“这两个大字书写得苍劲有力,非同寻常书法,那黑鬼如何还有这等能耐?莫不是从哪里绑来了一个有名的私塾先生,威吓利诱,做出了一块惹眼的招牌。”也不肯耽搁,四人依旧乘鹤飘去,过不多时,来到台上。 此时看得更加清晰,四人也是更加惊愕,原来台上刻着几副图画,甚是精美雅致。茶斋一一品鉴,口中啧啧称赞,道:“这一人一鹤图中,人者抚琴,鹤者鸣舞,正是师旷鼓琴而白鹤舞于庭的典故。再看旁边的图案,有游鱼跃出波浪似在倾听什么,又见六匹马儿将头从草料中抬起彼此欢腾嬉闹,却是‘瓠巴鼓瑟,沉鱼出听,伯牙鼓琴,六马仰秣’的传说了。你们若是读过《荀子》、《淮南子》或是《论衡》文章,自然便能知晓这许多的故事。” 秦缨冷哼一声,看茶斋又转到平台边缘的一处地刻,叹道:“这画更有讲究了,所谓《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便是这般情境了。《韶》乐为上古的尧舜之乐舞。孔子曾道之‘《箫韶》者,舜之遗音也,温润以和,似南风之至。…… 《九成》却是说音律百变,但共有同理,往往都是婉转九段而成。那画着的大鸟就是百鸟之皇了,可见其中的乐者不仅技艺高超之极,亦有无穷广大的智慧,故而唤起百鸟共鸣,凤凰来礼。”他说得开心畅怀,只在各处刻画之上流连忘返。 杨起忖道:“这便好似酒鬼遇上了香醇,再也挪不开步子。”三人使将一个眼色,悄悄转到平台内侧观看揣测,茶斋浑然不觉。 杨起看平台内侧有一扇门户,朱红金钉,狮首衔环,封闭得严严实实,暗道:“这必定就是那巨黑鬼的府第了。”料想若是冒然进去,恐凶多吉少。 黄松笑道:“好气派的大门,它不仅是个有品有性的鬼,一味附庸风雅,也是个有钱的鬼,白花花的银两用不完。”秦缨瞥他一眼,甚是不悦,呸道:“它看中了甚么东西,抢来便是,还用的着在市场上四处寻购采或么?”伸手要去推那大门,有意进去看个究竟。 杨起与黄松大惊失色,连唤小心,却已是不及,便看里面猛然窜出一物,正撞向秦缨面部。秦缨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唬得魂不附体,啊呀一声,跌在地上。杨起二人慌忙抢将上前,将她搀起,打量之下,所幸并无大碍,不过是略受惊吓罢了。 那洞中之物后退几步,攀在墙壁之上动弹不得,好半日方才宁生安心,道:“好鲁莽的小丫头,我气血衰弱,心脉不力,怎能经得起你这般吓唬?”却是一个褐衣老者,犹在甩动着双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杨起三人面面相觑,讶然道:“如何会是一个老先生在里面,莫非此处不是天鼓大洞么?”那褐衣老者也不理会他们,抬头看得前处茶斋,脸色瞬变,骂道:“你这无品无性的浑人,要看刻画道也无不可,如何敢站在上面?只要是踩坏了一块,就是赔上你的性命尚是不及不够。”将众人呵斥到一旁,又从腰上掏出一块颇大的抹布,俯身趴在地上,对着茶斋踩过的地面小心擦拭。看着有些许角落描刻不甚清晰,又从袖中超出一根小小的铁凿和一把轻锤,叮叮当当雕刻起来。 茶斋与杨起愕然不已,有心想要问话,那褐衣老者却丝毫不肯理睬。众人无奈,彼此相视讶然,便由茶斋引着,直径往门内而去,褐衣老者回头瞥看一眼,神色漠然,也不来阻挡。四人被他如此轻视,只被当作了草虫石蚁一般,不由哭笑不得。 洞中果然又是一番天地,有那打扫的,有那绣织的,人人秩序井然,便如洞内村镇一般,好不热闹。又看其间又一个好大的水塘,上面划着一条小船,一位渔夫悠然垂钓,好不逍遥快活。水塘一旁开了一块土地,虽是不大,却也阡陌齐整,上面不知种植了甚么蔬菜,小巧碧绿、隐隐有晶莹透澈之光。 秦缨看得上面的一个农夫正在耕种,觉得他面容颇为熟悉,便走近两步观看。那农夫似乎也看见她来,慌忙扭过头去,依旧拿着一把木锄耕种不辍。秦缨每每走得近了一步,他便往另一侧避开一步,终究不肯正面相向。 秦缨大是奇怪,索性提起裙角,三两步跑到他的跟前,这一番照面,不禁啊呀一声,大声道:“如何是你?”那人实在遮掩不过,只好将头上的斗笠除下,神情甚是尴尬,微微笑道:“可不就是我么?” 原来此人本是秦缨家的一个佃户齐虎,听闻早已成了七郎祠恶鬼的血食,这番却在这洞中现身,尚能生龙活虎地耕植蔬菜,岂不叫人诧异甚然?秦缨想起他家妻小日日哭泣哀号,见他身体康健,无病无恙,不觉心头火起。 呵斥道:“你既然还活在世间,为何偏偏不肯回到镇中?此处也是农夫,到得家里同样耕种,难道还有甚么不同么?”她是千金小姐,心地虽是不错,但平日里性子耿直暴躁,佣人仆妇莫不对其有着几分的畏惧。 齐虎脸色苍白,口中支吾半日,却说不得一句话出来。黄松与他家本是隔壁的邻居,知道此人口齿不甚便利,若是被人催迫得急了,说起话来便如那夏日的雨打梨花一般,噼哩啪啦,终究听不明白,于是笑道:“齐大哥,你留得了一条性命便是天大的喜事。莫非有着甚么难言之隐,一时间不好回到铁鸡镇么?” 齐虎连连点头,道:“大小姐,我若是能够回去,自然是恨不得背生双翅,早日离开这天籁大洞。只是……只是……”便看他长叹一声,眼目左右环顾,似乎有着什么忌讳,终究道不得一个缘故。 秦缨何曾听得这半截子的话语,不由跌足连连催促,便看齐虎满脸通红,稍时憋涨不住了,张口就是一通喋喋唠叨,同那火爆栗子一般,哪里能够听得清楚。黄松忖道:“他唤做齐虎,我们往往爱调笑他作骑虎难下,那时也不过就是开心嬉闹罢了。今日看他被小姐逼得如此狼狈,有话欲说又说不得,果真如同骑上了一头斑斓猛虎一般,想要下来又下不得,却不知这头老虎究竟何物?” 秦缨按捺不住,舍了齐虎往别处望去,又见着几个死里逃生之人,不由拍掌道:“他们若非活人,此处便该是阎罗黄泉了。难不成是我们不知不觉踏入死地,竟然来到了阴曹地府不成?你们若是活人,如何便连完整的话也吐露不得一句,却叫我们稀里糊涂、不明就里。”洞里众人愕然一怔,纷纷探头看她,待听她话已说完,又尽皆低下头去,依旧从事手中的劳务。 秦缨哭笑不得,暗道:“我将他们当成活人,他们反把我看成是死物了。”心中虽是急燥不安,如此情形之下,倒也无可奈何。 第五章疑窦丛生 几人看这洞府极大,丝毫不见巨黑鬼的身影,未免疑窦丛生,无所适从。杨起心念一动,道:“茶仙人,你不是有个隔物宝镜么?将它拿出来四处照上一照,便是藏有隐匿的密室暗道,那也一目了然了。” 茶斋如梦方醒,急忙依言行之,待镜子朝向墙壁正北之时,看得映出了一个黑洞,不由喜道:“便是那里的所在了。”四人越过洞厅石廊,疾行来到那壁前观索,其余诸人尽皆尾随其后,议论纷纷。茶斋看得壁上分明有一条缝隙,只是闭合得严严实实,便连薄纸也插不进一片,料想其中必是有甚么机关把控,便唤杨起三人四处寻探。几人查验了半日,竟是一无所获。 黄松见齐虎站在身后,眉头微蹙却默默不语,便道:“齐大哥,你在这里也住了好些日子吧?墙壁之上的机关枢纽可知安在了那里?又如何开启?”秦缨哼道:“他连一个问题都不能回答,你为何多此一举,还要问他两个?”看跟来的众人听此一问,神色慌张,个个急切往後躲去。 茶斋甚是恼怒,跑将过去将齐虎一手拉住,喝道:“你既非聋子,又非哑巴,为何不言不语?这里我是你的长辈,那野丫头好歹也是你家的主子,你故意藐视于我们,便不怕受到报应么?”齐虎急道:“老先生误会了,小人实在是甚么都不知道。” 茶斋冷笑道:“好,好。”转身看着秦缨,见她也是一脸愤然之色,便对她道:“你我马上回去将他的妻小都接来,叫他们一家团聚,也算是好事一件。日后我功德累积圆满了,自然可以升天,你当个好东家,体恤下人,博了个好名声。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秦缨见他使将一个眼色,虽然尚不能尽解其意,却也略知别有用心,便附和道:“说得不错。”却见齐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苍白,浑身颤抖不已。茶斋与秦缨也不再逼他,静立无语,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稍时看齐虎咬牙切齿,道:“也罢,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大步走到石壁之前的一个盘花石凳跟前,将凳板掀起,里面现出一个石轴。齐虎又将那石轴用力抓住,左右各旋三圈之后,口中闷哼一声,竟然把石轴往上提了半尺,便听得卡啦连响不断,石壁左右分开,露出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甬道。 秦缨四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心中暗道:“不想这开启之术竟然如此复杂,若是没有他来相助,就是费上了许多的气力找获得机关,终究还是枉然无用。” 杨起迈步进去,只觉得身后一阵风响,原来是茶斋不甚放心,一手又将他拽了出来。齐虎苦笑道:“大小姐,我只被带到此处,素来只在外面耕作休息,未曾进得里面,所以不知其中的底细究竟如何? 第16章 但是你若执意要我带路,我自然不能推脱,便是舍弃了性命也要教你满意的。” 秦缨脸色一红,轻声道:“你怕我再次以你的家人相胁迫,是以故意说出这一番话来气我么?先前若非迫不得已,我又怎会对你稍加恐吓?此时里面凶险未卜,我自然不会要你去探路犯险。”心中却是有些不满,忖道:“我从来不曾害人,方才不过是说了一句重话,便被他以为恶人了。这世上果然善人难当,恶人易为呀!”齐虎看她神情恳切,微微一愕,往后退了下去。 茶斋观那甬道深黑,万万不可鲁莽冒进,便从怀中掏出隔物宝镜,对着甬道细细照耀。杨起三人围在他的身畔观看,只见甬道的尽头却是上好的一处寝室卧居:朱帘垂地,地毯一袭贴不尽春华秋实;焚香缭绕,云雾深处自有轻风习习;红木案几,圣贤书籍或散或立;半截明蜡,无数烛光摇曳风流;床前帐檐,左悬文士纶巾而右垂雅人青袖;伏榻之下,骚客踏足之靴犹盼海川来迎。 可惜风雅之处,空闲之地,却偏偏用好大的蒲团垫放着一架大鼓,宝椅之上,又坐着一个粗壮魁梧的独角汉子,正是那巨黑鬼。众人看他背朝镜面,不停地摇头晃脑,不由暗自好笑,皆道:“可委屈这么好的一间屋子了。” 黄松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盏灯笼,引着众人徐徐进入甬道,每一步皆是分外的小心。所谓不看则已,看则讶然,原来甬道两侧挂了不少图画,多是水墨风格,素雅淡清。 秦缨看着一幅青山绿水犬吠图,似曾相识,待仔细亿想起来,不禁大是惊奇,愕然道:“这不是我家迎客厅中一幅案头挂画么?前一段时日莫名其妙被人盗走,不想却在此地出现。”继而愤然道:“可见得这黑鬼虽然附庸风雅,但毕竟还是摸鸡盗狗之徒。” 茶斋笑道:“你家住在铁鸡镇中,他潜入盗画,自然便是叫做摸鸡了。此图叫什么不好,却偏要取名穷山恶水狗叫图,被它看中,自然便是盗狗了。”秦缨听他取笑,方要驳斥,见他三人往前走远得几步,慌忙跟将上去。 巨黑鬼正在识书读谱,怡然自得之间,冷不防看他四人突然闯将进来,不由大惊失色,匆匆从墙上拔下一把巨剑,把持在身前守卫严护。 茶斋看他手中巨剑刻有月季图案,白雪丛中一条飞龙盘旋逡巡,道:“世间的神龙都是吞云吐雾,或翻山倒海,或腾云九州,何曾看过有那一条大龙是喜欢在月季中纠缠旖妮的? 不过也有贪色图貌之人,异想天开,以雄伟神龙配上倾城花色作为宝剑文案,以为正合所谓的英雄美人。不仅刻在了剑鞘之上,便是连宝剑本身也细细雕琢。此人便是天下第一昏君周幽王了。 只是此剑铸造之后,周朝上下竟无一人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将,莫说勇力的大将军挥舞已是极其费力,周幽王一介孱弱,那就更是望剑兴叹,只好悬于朝堂之外了。不想过了这许多年,周朝灰飞烟灭,此剑却在他手中再现。” 巨黑鬼看他识货,心中甚是欢喜,继而又喝道:“你懂得古董,定然也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如何擅自闯将私人住宅,岂不犯了王法。”秦缨呸道:“你四处盗宝窃物,也不知进过了多少私宅民院,如何还好意思责怪我们?”巨黑鬼闻言瞠目结舌,答不出话来。 黄松道:“你在七郎祠伤命累累,欠下了无数血债,我们岂能轻易就此罢手?”巨黑鬼怒道:“大爷乃是文雅之士、好乐喜音之鬼,自然也懂得万物生灵皆受天悯的道理,何时胡乱伤害过人了?我不过是要广宣乐理、天籁普渡,便挟持了一些人口而已,管吃管住,供给充足,每日还能听得我的大鼓洗涤心情,果真就是世外桃源一般。” 众人哭笑不得,面面相觑,暗道:“他的鼓声难听倒也罢了,还捉了这许多的人来每日听他胡闹乱击,脸皮之厚,也算是世间少有了。” 巨黑鬼便来哄赶众人,杨起三人见他甚是凶狠,幽王宝剑寒气逼人,不由心惊肉跳,尽皆躲在茶斋身后。茶斋叹道:“人人都说尊老携幼,你们便是这般敬老的么?” 杨起知他本事,恭维道:“我们尚未弱冠,自然要大仙人好好提携爱护了。”茶斋呵呵一笑,冲着巨黑鬼喝道:“且住,你以为自己还能往前走得一步么?”巨黑鬼蓦然一怔,待半日回神,不觉哈哈狂笑,顿时震得屋内轰轰作响,杨起三人忙不迭掩住耳朵,不堪其扰。 茶斋乘它仰头狂笑之际,偷偷扔出一物,便见此物如烟雾一般,悄然往四面八方散去,瞬间不见了踪影。他也不动神色,双手笼在袖中,微微颔首轻笑。巨黑鬼长呼长吸一气,道:“好个猖狂的老头,先前在七郎祠不过被你侥幸胜得一阵,你便如此小觑于我。好,我便走到你面前,看你羞臊不羞臊。”抬腿举步,竟然如被胶水粘上了一般,动弹不得。 第六章铁鸡镇遭难 茶斋看它左右挣扎不得,袖袍一挥,便见它身子周围晶芒缭绕,到处都是白粉轻丝。巨黑鬼叫苦不迭,讶然道:“你何时布置了这许多的粘稠蛛丝?”茶斋笑道:“仙人只有妙算,岂能教你知晓?”口中喝道:“急急如律令,收缚。”便看无数蛛丝围着它旋转缠绕,不多时已然将巨黑鬼绑缚得严严实实,就同蚕茧一般,只留着它一个斗大的脑袋在外面喘息呼吸。 秦缨拍掌叫好,道:“杀人的恶鬼,今日受此报应,也是活该。”巨黑鬼道:“你要我说多少次方能相信,大爷只是捉人的鬼,不是杀人的鬼。”看他神情愤然焦灼,不似有假。 茶斋面有狐疑之色,问道:“七郎祠有人失踪,也有人丧命,难道那些人不是被你所害么?”巨黑鬼叫道:“你要解开疑惑,便去找百足娘子相问,她才是真凶才对。”杨起三人不知百足娘子是谁,茶斋闻言却是暗暗一惊,忖道:“如何是她?” 原来这百足娘子是铁鸡镇后山五百里开外的一个妖怪,法力颇为高强,平日里最爱取食人肉,尤其是年轻的妇人之肉。是以在她周围方圆百里之内,人迹罕至,鸟兽绝迹,可谓是荒芜之极。 巨黑鬼看他沉吟不语,冷笑道:“你只有欺负我们这些善鬼好妖的本领,识人辨物的慧眼实在是修炼的不够火候,难怪到现在为此也还是个地上半仙,始终不算得到正果。你从铁鸡镇经过,就没有看出百足娘子的甚恶妖气么?” 他说得洋洋得意,茶斋却是冷汗涔涔,暗叫不好,对众人道:“你我快快回去,若是迟了,只怕铁鸡镇大劫难逃。”掏出铁塔,喝道:“无论你是好鬼恶鬼,此时情形紧迫,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了。”手掌松开,便看铁塔直直往巨黑鬼罩去,那巨黑鬼叫道:“你唤我鼓贤士便好,何必叫我……”便看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形渐渐缩小,已然被铁塔纳入其中,后面的半句话却也听不清楚。 茶斋拔足便往甬道外冲去,杨起三人见他神情凝重,心中俱是惴惴不安,也不敢开口相问。四人奔到洞厅,齐虎一众皆是愕然,不知所以。茶渣大声道:“那巨黑鬼已被本仙收服,你们不必担心报复。只是此刻铁鸡镇也是劫难当头,你们还是暂且在此栖身得好,太平之时,只会有人前来接应。”见众人大是不解,不及解释,如一阵风般冲出了石门。 那两只大鹤正被褐衣老者驱赶,只在空中盘旋。它们看得茶斋过来,便齐齐停在平台之上,褐衣老者怒道:“我说了多少遍,如何还敢往这些图案肆意踩踏。你们……你们……”话未说完,见他四人已然跨上白鹤,蹬空远去。 白鹤虽是纸折而成,但既然被茶斋活转了过来,有气有息,却也是颇通灵性,见四人皆是有些惊惶无措,便奋力鼓翅高飞,那二百余里的路程,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茶斋道:“你们也甚是辛苦,自去山林休闲一番,待我招唤了再来不迟。”看二鹤飞走,引着三人来到镇头,却见一人倒在地上,含羞兰花洒了一地,正是那马夫。 杨起慌忙将他搀起,见他七窍流血,早已气绝身亡,性状甚是恐怖,不禁唬了一跳,往后跌坐地上,半日不能爬起。秦缨与黄松也是魂飞魄散,手足瘫软,一时动弹不得。茶斋勘验马夫身上的伤口,见如被利刃穿刺一般,叹道:“果然是百足娘子下得毒手。” 众人环顾四方,见不远处还有几个镇民,或仰或卧,皆已死去多时。杨起看男子尸身尚是齐全,女子却是残破不堪,便似被动物啃噬咀嚼一番,想起茶斋说起的百足娘子嗜好妇人之肉之云云,不觉毛骨悚然。秦缨更是失魂落魄,紧紧依靠于他,浑身颤抖不已。 茶斋怒道:“那七郎祠虽是被巨黑鬼霸占,但七郎毕竟还是此处的护佑神灵,此时铁鸡镇惨遭屠戮,他却跑到哪里逍遥去了?”就看前面踉踉跄跄跑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收执一根大棍,晃晃悠悠,不时回头张望,竟是惊惶之极。 他一眼瞥见茶斋,不由喜道:“前面的莫非是铁塔地仙茶老头么?哈哈,有你在此,凭我二人之力,定然能够将那老妖婆赶走。”茶斋待他来到跟前,看他如此摸样,也是惊愕不已。杨起三人默立一旁,看他们言谈凝重,其词语真切分明,不由面面相觑,暗道原来此人就是被那巨黑鬼赶跑的七郎神。 茶斋听他说得事态严重,不由眉头紧蹙,甚是忧虑。七郎神道:“不想这妖怪竟有通天的本领,实在不容小觑。我看它现出原形,那一百手足扑将过来,便如同一百件大刀扑天盖地砍来,甚为吓人。” 第17章 茶斋叹道:“你也是小仙,比我更是纯阳之体,为何法力却是如此不济?”七郎神不以为然,道:“我本来就是一介普通的天兵,无品无阶,无袍无马,只在火德星君帐后烧水做饭而已,本领可谓是低微之极。当年下凡随天将助黄帝一战,因看蚩尤团兵围攻,势不得已之下才被迫拎着烧火棍上阵杀敌,也算是破了伙头军从无杀敌陷阵的规矩。即便如此,我也是随着同伴一块儿呐喊冲杀,他们去哪儿,我也去哪儿,何曾单枪匹马?” 茶斋看他突然精神百倍,暗道糟糕,听他继续说道:“后来好容易天下太平,各部按天兵名册整备肃军,以归天庭。可是军书三十六卷,偏偏又少了我的姓名,究其原因,说道是某一日失火,竟将我那一页给烧了。我找管理此案的小笔仙理论,他本是我的老熟人,却反说天界规矩森严,失了名册便是失了仙籍兵号,自然也是回不到那九重天的。 我堂堂男儿大丈夫,哪里能够如街头悍妇一般撒泼哭闹,不作天兵又有何妨?于是潇洒离去,自在人间红尘游历,倒也逍遥快活。过了许多年,来到此地,收了村镇乡民的香火,那也是衣食无忧、饱暖不愁。” 茶斋忖道:“你这段老皇历也不知说过有多少遍了,却也不嫌厌烦,此时是何光景,哪里有空听你唠叨。” 七郎神犹自述说不停,看茶斋引着杨起一行往镇里走去,不觉讶然,叫道:“你们如何撇下我了。”怔愕半晌,忽然一拍脑袋,自语道:“是了,我说了许多的废话,你们正是烦燥伤心之时,如何能够听得进去。”提着棍子追随在后,只说道那妖怪是怎样厉害怎样凶残。 众人来到吴记药铺,那里已是破落不堪,血迹斑斑,又看一只人面大蜈蚣盘在屋顶之上,秦缨哎呀一声,拔足就逃,众人拖拉不及,转瞬失去了她的踪影。 那大蜈蚣正是百足娘子,眼见得七郎神一行,哈哈大笑,道:“手下败将,怎么又有胆子回来了。你带着这几个老弱病残过来,莫非是想孝敬于我,特意引来一些血食不成?” 七郎神呸道:“我身边的这位老头可是此地鼎鼎有名的半仙茶斋。你不也就是忌讳他的厉害,所以扮作受了鬼伤的女子,用那调虎离山之计将他诳走,随后方才屠戮此镇的么?如何此刻他到了你的跟前,你反倒不认识了。” 百足娘子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们来回得好快呀!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救不得这全镇的乡人。”杨起怒道:“我们好心救你,你却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百足娘子哈哈笑道:“凡人果然是愚蠢之极,怎可用人心来判断妖意?” 茶斋看它神情松散,冷不防祭出一件法宝,便看一个大印从袖中飞出,停在空中随风而长,往它头上便要砸去。百足娘子道:“你以为我果真怕你么?先前骗你离开,不过是嫌你碍手碍脚,恐坏了我的好事罢了。此刻铁鸡镇悉数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还有何顾忌,就同你好好玩玩。”抽身躲开攻击,大印收势不及,顿时将药铺砸得粉碎。 第七章三眼魔君 百足娘子甚是得意,道:“你这地上半仙的本事,我家主人早已打探的得一清二楚,除却普通的折纸画符之外,不过就是借着翻天印、隔物宝镜、粘稠蛛丝与那铁塔逞威风罢了。只是这几件宝器都奈何我不得,你又能怎样?” 茶斋喝道:“你休要猖狂。”指挥着翻天印又去砸它。百足娘子不躲不闪,待大印到了头顶,张口吐出一股黑色毒气,大印被那气息阻碍,竟是落下不得。再看它一声闷哼,毒气用力往上一顶,翻天印招架不住,翻着几个跟斗跌落出去。 茶斋不甚服气,依然还是祭起翻天印扎碰撞压,斗了十几个回合,始终奈何那妖怪不得。百足娘子渐渐有些厌烦,喝道:“老娘忙碌的紧,没有工夫与你纠缠。”口中喷出毒气,与之前的雾息大不相同,黑中有红、红中带青,隐隐约约有虫鸣之声。 便看翻天印象晒干的海蜇一般,顿时缩小,滴溜溜滚倒茶斋脚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大惊失色。百足娘子冷笑道:“果然是翻天印,专门在天上翻着筋斗犹嫌不够,还要在地上翻滚打闹。” 茶斋方要答话,听得其袖内的铁塔有人叫道:“那此地的知音莫非也被它害了?”正是巨黑鬼。茶斋一怔,想起他说得便是舍身取药的马夫,神色一黯,道:“不错,也被它害死了。” 巨黑鬼怒道:“这个老妖婆,先前借我之名残害百姓,我不与它计较。现在又来害我知音,伤我朋友,分明就是有意与我作对了。如此欺人太甚,我岂能饶他,快快将我放出来。” 茶斋犹豫不决,巨黑鬼道:“大爷虽是石像附体,但也能够吃喝拉撒。你若是不放我出来,我便在铁塔里便溺,受了这些黄白之物,你这宝塔还有何用?”茶斋闻言大惊,慌忙将它倒出,又解了粘稠蛛丝的束缚,便看巨黑鬼一得自由,挥动着幽王宝剑往百足娘子砍去,果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姿态。 百足娘子道:“你是鬼,我是妖,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兵戎相见。”巨黑鬼骂道:“你这井水偏偏都已经倒到了我这河水里面,原本的清冽甘泉已然被搅浑搅臭了,你说要不要打上一架?”百足娘子怒道:“给你脸不要脸,看招。”一口毒气喷来,众人皆呼小心。 巨黑鬼不慌不忙,道:“你这毒气只能熏得一些法宝和血肉之躯,大爷是泥塑的菩萨,难道还会害怕不成?”三两剑劈开毒气,依旧往它冲去。百足娘子躲闪不及,看它到了跟前,索性张开百足,将巨黑鬼紧紧抱住。那每一足皆是锋利无比,看着便要去洞穿它的身体。 巨黑鬼哈哈笑道:“是我说错了,我这身体可不是泥塑的菩萨,而是石刻的神仙,本身已是无比坚硬,再受了我的鬼力,那更是刀枪不入的。”话音才落,便听得卡啦当啷不绝,百足娘子的足刃尽皆折断。众人齐身叫好,惟有那七郎神被巨黑鬼夺了祠堂,心中还是气愤之极,冷哼一声qi书+奇书-齐书,转过头去。 百足娘子哀嚎一声,翻滚着就要逃走,巨黑鬼大声道:“你抱得我那般亲密,我也不是无情之人,哪里体会不得你的似水柔情?也让我好好抱一抱你才是。”扔了手中的幽王宝剑,一两步冲将上去环住她的身子,双臂用力叫劲箍紧。 百足娘子急道:“你要做甚?”拼命挣扎,却哪里动弹的半分?茶斋道:“你自说是鼓贤士,风流文雅,我还有些不信,但听得方才的那一番话,真是好生佩服,信了,信了。” 巨黑鬼被他称赞,甚是欢喜,笑道:“所谓真金不怕火炼,酒巷不怕巷子深,你说此话虽然晚些,好歹也是伯乐之辈。”他双臂更是用力,却苦了怀中百足娘子,便见她脸色青紫,呼吸渐渐急促困难。 众人听得一阵哭声,见秦缨从一处拐街转将出来,双眼通红,啜泣道:“我那一家子的人,都被这个妖怪害死了。”似乎有些昏昏噩噩,竟然径直往百足娘子走去。杨起与黄松急忙召唤喝止,却不知秦缨伤心过度,失了心神,对二人的连番呐喊充耳不闻。 百足娘子喘息道:“你这样地伤心,老娘便发发善心,成全了你和一家团圆就是。”一口毒气往秦缨喷去,众人惊呼不已,大叫不妙,却看秦缨身后莫名现出一个旋涡,将她卷了进去。百足娘子讶然道:“主公,你……你为何要救……,不对……不对……”原来是巨黑鬼恨她心毒手辣,咬牙切齿间,箍抱得更是用力。百足娘子负痛得紧,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杨起对这百足娘子痛恨之极,暗道:“师父常说落井不可下石,要以忠义厚道为本。这个恶妖怪害人无数,落井便该下石,却不可听了师父的话。”大声叫道:“大英雄,你若是为民除害,从此侠义之名扬于天下,人人都会敬仰佩服。那时大家都来听你的鼓乐,只怕你的洞厅嫌小,都坐不下了。”巨黑鬼闻此憧憬,更是精神抖擞,便听得嘎达一声,百足娘子狂吼不已,渐渐少了声音,原来它的腰身竟活活被巨黑鬼给箍断了。 杨起一众欢呼雀跃,只是想起秦缨下落不明,又是胸中愁闷不已,不知如何是好。茶斋道:“那野丫头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以后细细打探,一定能够得到她的消息。”言罢走到百足娘子的尸身跟前细细打量。 巨黑鬼道:“不过是一个大蜈蚣罢了,还有什么好看的?”茶斋道:“这妖怪不同寻常,莫非背后还有主使教它袭击此镇不成?”黄松神色忧虑,道:“它已然死了,如何还能开口说话?莫非还能告知我们秦家小姐的下落不成?” 巨黑鬼听众人夸他大功一件,正是高兴之时,闻言笑道:“大蜈蚣与其余的妖精大是不同,就是魂断气绝,还是能够说话的。”见杨起、黄松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又道:“蜈蚣是百足之虫,其心中所想所忆都在足中印有痕迹,不过只看你如何将它搜寻出来罢了。此事说来容易,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七郎神满脸不屑,哼道:“茶斋于地仙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要寻获这底细又有何难。”巨黑鬼神色甚是尴尬,忖道:“你毕竟是恼恨于我,是以我如说东,你必要说西,口舌之上依旧不肯认输。”便大声道:“你那七郎祠除了推却你那神像之外,其余我皆未动它一分一毫。我还嫌它落魄,你若是惦念不忘,今日便还你就是了。” 七郎神满脸通红,暗道:“你说这话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了,你要抢夺便抢夺,要归还就归还,将我看成是什么了?” 第18章 厉声道:“你要还我,我还不要了。这两日我看得一处甚好的地方,不知比那七郎祠好上几十几百倍,正是逍遥自在的好去处。” 巨黑鬼愕然一怔,道:“我听闻你此后居无定所,颇有流离颠沛之感,不想原来还有上好的容身之所。既然如此,那七郎祠便不还于你了,便当作往来的驿站茶棚罢了。”七郎神口舌张合,一时间说不得话来。 茶斋教巨黑鬼用那周幽王的宝剑从大蜈蚣的腿足上断下一节来,放在一处细砂之上。茶斋口中振振有辞,便看那断足突然竖立而起,跃跃欲动。茶斋喝道:“若有主使,速速报上名来。”足尖自行在细砂之上横纵滑挑,留下一排痕迹,众人待它停下,见是四个大字,皆道:“三眼魔君。” 杨起道:“这三眼魔君又是什么人?”茶斋、巨黑鬼与七郎神俱不能答,彼此相视无语,满目尽是疑惑。 七郎神沉吟不语,忽而挼袖叫道:“当年神魔大战,好象哪一个魔帝的手下的确有一个甚是厉害的魔将,此人与三眼神君长得颇为相似,本领也是不相上下。后来不知为何起了内讧,被蚩尤的八十一个兄弟每人轮番一碗昏天酒灌醉,以魔电鬼风害死。莫非是他死而复生,又起了一个三眼魔君的称号么?” 茶斋从百足娘子身上又取下一物,道:“它的妖元气还未消散,依旧能够承用吸收。只是我与七郎都是神仙正直之体,融合了反而有害。鼓贤士是已将阴气凝聚于那大力犀牛的石像之上,若是掺合不存,再要附体牢靠更难,也不合使用。这三个娃娃都是寻常凡人,若被妖元气侵入体内,顿时化作半妖,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第八章纯阳宝器 巨黑鬼被他称呼雅号,高兴之极,道:“这有何难,便寻着一件合适的道具,将妖元气灌输其中就是了。”却将幽王宝剑小心收起,道:“这剑也是有名的古董,还是保全它的本色比较好,万万不可接受妖元气。” 茶斋看七郎神将烧火棍藏在身后,自然也与鼓贤士是一般的心思,不由忖道:“我的翻天印是历时数百年方才炼成的纯阳宝器,难道有承受得了么?”看见杨起站立一旁,心念一动,叫他将干莫小匕拿将出来,道:“当年巧匠干将莫邪铸造这匕首,以自身鲜血祭祀,因此此匕除了可收天地精华之外奇qisuu.书,还可吸收妖魔鬼怪、神仙大佛的元气,个子虽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兵中饕餮。它在老君的炼丹炉中受了三十六天的煅烧,毕竟未成仙器,此时正好正邪兼蓄,增强其威力。只要用于正道,自然可积累无穷的功德。” 众人看他双手平托而起,掌中明明空无一物,却如托着一件珍宝一般,甚是小心谨慎。巨黑鬼道:“这妖元气无形无色,平时只可感知,却不能看见。但若是将它从一物移将到另一物,那便是瞬间显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果然看茶斋手中一团灰黄的烟雾,到了干莫小匕之上,就如清泉遇上荒沙,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茶斋将小匕还于杨起,又将他拉到一旁,嘱咐道:“小娃娃,我再传授你几句纳气收元的口诀。日后若是再遇上今日的情景,你只要将这匕首放在妖鬼或是魔怪的身体之上,念动口诀,它就会自行吸纳它们残留的元气。吸纳得多了,干莫匕首便会有变化的本领,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其他一切机缘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杨起愕然一怔,喃喃道:“以后还会遇上这等恶事么?”他未逢百足娘子之前,以为降妖除怪多么威风,也想习得上好的法术叱咤人间,可是看见铁鸡镇逢此大难,全镇人口瞬间死了个干干净净,不由心惊肉跳,只盼再也不会遇见妖怪。 茶斋知他心事,叹道:“若是平时,你不愿再去寻妖求怪那倒也无妨,毕竟人人都想太平,个个都爱安乐。只是目下那秦丫头不知所终,是受苦受难?是忍冻挨饿,皆不能知道。你三人是很好的伙伴,若是果真躲在一个大县城里,不管她的好坏死活,你难道能够安心么?” 杨起受他提醒,不觉啊呀一声,恍然道:“不错,我若是不能将秦缨救回,这一辈子都是寝食难安的。”顿时精神抖擞,将茶斋传授的几句口诀在心中默默念诵,那干莫小匕捏在手中,感觉也是大大的不同。 大蜈蚣作恶之时,不仅是百足利刃横竖屠戮,它口中喷出的妖烟瘴雾更是余毒无穷,尽皆深入泥土水木之中。茶斋心思缜密,从地上捻起一撮灰尘,见其色颇有灰黯惨淡之质,不禁摇头叹道:“此镇便是努力清洗干净,也要无雨无雪,暴晒三月方能居住无恙。可惜此地正处东南之位、龙涎之位,在这春夏自然无雪,却如何能够无雨无潮?” 七郎神道:“他两个娃娃要去寻找那丫头,走了以后便空无一人,便同那死镇无甚区别。且莫说三月之后如何,这中间的时日若是有游人经过打尖,受了百足娘子的毒害,还可如何是好?不妨一把火将它烧得干干净净,也免得贻害无穷。假如因此再闹出一两条人命,罪责便会算在你我二人的身上,即便没有天遣,也会在那功德簿上用朱笔倒添上一划,岂非是大大的不妙?” 众人果真一把火将铁鸡镇烧掉,只留下无数残瓦断砾。茶斋看杨起与黄松心思匆匆,略一思忖,便已然明白,道:“你二人希望我一并同行,却不知我出了这方圆五百里外,不仅帮不得你们,反而会成为老大的累赘。” 见他们不信,以为自己所说不过是敷衍推脱之词,又道:“本仙人出身地裂之界,虽是幻成了常人大小,毕竟还是二寸地仙,斗怪斗法都多有不便。适才逛七郎祠、游天籁洞、战百足虫,都是极耗法术灵力之事,若是在地裂周围六百里内,还有此处风水能够依赖支撑,若是出了六百里外,那就可谓是脱线的风筝,无依无靠了。”杨起二人不由面面相觑,甚是讶然。 茶斋道:“你们西去六万八千里,有一座辉照山,寻着一个唤作赤足大仙的和尚,他自然能够帮忙。”杨起与黄松尽皆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六万余里,寻常走去,也不知要花上多少年的工夫。”心中未免升起一股寒意。 茶斋笑道:“勿急勿躁,我自有一番打算。”转身看巨黑鬼道:“鼓贤士,你虽是才华横溢,鼓艺超群,可惜偏偏少人赏识。你因此绑架了许多的人到你洞府,便是为了叫他们日夜欣赏你的技艺,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就是这个道理了。如此虽好,可是他们大多是布衣乡人,粗弊浅陋,又哪里能够评鉴得了的,看你逼得紧了,就一个个胡言乱语一通,岂非大大的不妙?” 巨黑鬼被他戳将了心思,不觉叹道:“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只是舍此别无他途,迫不得已罢了。” 茶斋道:“老夫虽是地上的半仙,但素来与天上的雷神正部颇有交情。你若是愿意,老夫便去向雷部闻仲讨要一个面子,送你一个雷神侍从的官家指标,从此便随着雷公专在这东南一带布雨如何?那时但凡你经过之处,三界之人皆能听闻你的天籁大鼓了。 你虽是纯阴之气,但既然附身石像,料想也无大碍,以后表现良好,得了太上老君的转阴化阳丹,便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籍。七郎在此处也无香火,便与鼓贤士共同前去,若是遇着巧合的机缘,想必再回天庭也不难。” 巨黑鬼却不糊涂,暗道:“他看我杀了百足娘子,立下大功一件,便要尽力提携我了。”心中欢喜不尽,感激流涕,又口口声声说道稍时回了山洞,便即刻将所有的财物分给洞中之人,教他们自去安家生息。众人连连称善。 那七郎神与巨黑鬼素有旧怨,本不肯答应,再仔细想想,只觉得意气用事未必就好,若是能够回归天庭,就是受些委屈又有如何?便也一口应承了下来。 茶斋掏出两锭宝蓝水晶递于杨起,道:“地裂之界不产金银,因此为天帝财银司衙门许可,地裂刺史便以此物代替货物流通之用。这水晶之物在你凡间种种山石之中虽然也能开采,但其成色光泽皆是大大不如我手中的水晶宝锭。你若是懂得生意之道,以这稀罕之物换成银两钱财,后面老长一段时日的开支用度自然无用无虑。” 杨起满脸通红,道:“我在药铺之时,师兄便不肯让我掌管钱柜,便是看我不懂经营理财。”转手将它们交给黄松。茶斋微微一笑,唤出纸鹤,叫他们乘上西去,自引着巨黑鬼与七郎神去寻天庭雷部的事不提……。 黄水竹林,有着一抹巨大的湖泊,湖心有一座修仙岛,岛上有一座修仙观,平时少有人迹。这一日,观外来了两个人,眼看这山门之外的广场甚是平整,便脱下衣服凉晒。 二人说话声大,无甚顾忌,不知不觉就骚扰了观内众人的雅静。听得嘎哒一声,朱色斑驳的观门大开,走出四五个道童,连连呵斥道:“是谁到处呱噪胡闹,这里是可以大声说话的地方么?”看见前面二人赤膊着身子,四肢平展仰卧于地上,不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里是修仙升天的福地宝境,你们这等样子,实在是有失体统,有碍观瞻,还是快快到别处显眼去。” 第九章欺世盗名之徒 那二人拾了衣服正要离开,听见他们后面半句话,顿时歇住脚步。一人斜眼瞥看,见几个道童满脸不屑之色,心中不悦,冷笑道:“少爷我体态康健,不残不缺,又怎样丢脸了?你们如此势利小人,我还就偏偏不走了。” 他说完一屁股坐在台阶之上,甩搭着衣袖服襟,卷起习习凉风,倒也逍遥自在。 第19章 见另一人尚在犹豫,便扯住他的胳膊,道:“你若是走了,便被他们更加小觑轻视,岂能为之?”那人无奈,只好学他的模样,也是大摇大摆挡在观前。 一个黄脸道童年纪不大,口齿却甚是刻薄,哼道:“你们比我还要年长几岁,可是如此无赖,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粮食罢了。”那二人相视一笑,置若罔闻,却是不理不睬。 几个道童又厉声吆喝了几句,见依旧无功,不由面面相觑。黄脸道童骂道:“果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彼此使个眼色,拎着扫帚便过来驱赶,却被那二人好一通拳脚,打得落荒而逃。有那机灵的,便窜进观中,自去找人帮忙助威。 不多时,便看观里又跑出许多的人来,年岁尽皆与先前的道童相仿,手上俱是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犹自叫喝不已。那二人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几步。黄脸道童甚是得意,大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这番看见要吃上许多的苦头,莫非心中害怕不成?” 那二人道:“你这哪里是甚么修仙养心之地,分明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强盗窝子罢了。”看众人一步步往前挪来,也只好一步步后退,虽有些怯意,口舌交锋尚是不止。 黄脸道童唇怒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敢逞言语的威风么?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愚人。”引着众道童便要冲上去围殴,却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叫道:“胡闹,胡闹,还不快快给我住手。你们如此肆意妄为,便不怕被师父关在思过洞中饿上一天一夜么?” 众道童闻言愕然,纷纷将扫帚拂尘抱在怀里,哪里还敢张扬?黄脸道童也是没了威风,低着头,站立一旁默然无语。 那二人笑道:“总算是出来了一个明事理的,我们的救兵就是此人了。”便看观门走出一个道士,年约二十上下,到了二人跟前,稽首道:“贫道灯芯,我这帮师弟皆是化外山野之民,不识得甚么礼节恭敬。若是有惊扰恐吓两位的地方,还请多多见谅才是,万莫放在心上。不知施主高姓大名,如何会来到我这湖心之岛?” 那二人看他如此姿态,也不敢怠慢踞傲。其中一人抱拳道:“这位小道爷,我叫做杨起,边上这位是我的兄弟黄松,因受风雨侵袭,无所容身,只好降落到这修仙岛上小憩。适才我二人言语之中也有不恭得罪之处,还望大家海涵。” 众道童相顾说道:“这黄水就是弱水,鹅毛不飘、浮船不起,他们若是不会飞天之术,怎能到得这隔绝之地?”看待二人的神情也是大不相同,杨起与黄松听他们称颂,不免有些面红耳赤,才要解释,众人蜂拥而上,已然将他们迎进了观门之内,又教人送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果然精神得紧。 灯芯心细,看杨起二人虽是竭力掩饰,却是哈欠连天,不由笑道:“客人遇上了风雨,极是耗费体力,此刻天色尚早,不妨便在厢房好好安歇。若是到了用饭的时刻,我们自会有人招待接引。” 杨起与黄松连连称谢,便随他往厢房而去,里面倒也干净齐整。待他被人唤醒,却见那黄脸道童木然伺候,呆呆立在一旁,见他们坐起身子,冷哼道:“请随我来。”不一会儿到了一间偏殿,众人跪坐两排,彼此面立。那饭食都是清果淡蔬,放在小盆之上倒也雅致。 用了斋饭,杨起便要去见此地的住持,灯芯甚是为难,苦笑道:“有客自远方来,本该好好款待迎接,只是家师这两日身子偏偏不太舒适,正在寝室安心养病。他老人家卧床已有三月,这几日正是康复的紧要之时。” 黄松慌忙道:“款待已是极其盛重,不敢再去劳烦主持金身。”杨起心念一动,忖道:“此地唤做修仙岛,修仙观的主持自然也是修仙之人,即便是没有得成正果,也应该是纯阳正气旺盛不息、百病不侵才对,如何一病就是三个月。” 继而道:“主持卧病在床,自然是万万不能来看待我们的。我们是客,却是万万不能不看他老人家的。”眼下之意便是要灯芯领路,到那主持的房里走上一遭。 灯芯愕然一怔,旋即笑道:“杨施主的好意贫道心领了,若是家师得知二位的赤诚,必定也是感激不尽。只是家师患得却是湿疹风疾,开不得窗子推不得门,还是稍后一段时日再引见不迟。” 黄松闻言,附和道:“既然如此,以后再去问安吧?若是因此加重病情,那反是糟糕之极。”杨起一拍脑袋,笑道:“你说得正合道理,我却有失考虑了。”心中更是疑窦丛生,暗道:“阴体之人容易纳风受寒,所以患上湿疹也不奇怪。修仙阳盛之人便是患病,想来也该是躁热病症,怎能为湿痹所侵?” 杨起自幼师从吴大夫习医,虽是调皮好动,难以按捺住性子研医问药,但多少懂得一些医理。他替人针灸扎不准穴位,按摩把捏也不得火候,开药出方更是教人惶恐惴惴,粗糙一些的学问倒还能够说出一二。黄松本是佃户出身,性子憨厚耿直,最怕给人添将麻烦,惹得别人厌恶。是以一个总想要探听得究竟明白,另一个却是安分守己、乖巧本分。 灯芯陪二人回房用了茶水,便说要去道德堂晚修功课。杨起笑道:“却不知是那些功课?”灯芯道:“今晚念诵的是三清经文,又分上清真经、中清真经和下清真经三部。下清真经可炼精化气,中清真经则可炼气化神,上清真经最是不易,却也最是高明,可炼神还虚。你们若是有意修心养性,一窥道德奥妙,不妨便与我一块前去经堂,安心诵经礼道如何?” 黄松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杨起闻言连连摆手,摇头道:“摸索念诵经文,你便是要我坐上一柱香的功夫,也如针毡垫底、百芒刺身一般。万万去不得。” 二人将他送出屋外,看灯芯走远,住过屋角不见。杨起将门掩上,拉黄松到得一旁,眼看四周无人,低声道:“这修仙观颇有些诡异,你我此时无事,就去四处看看如何?” 黄松笑道:“如何就诡异了,不过是你玩心又起,便想寻些借口出去溜达一圈罢了。”却听得行李包中一些声响,不由一愕,将包裹打开,看见一个瓷瓶晃悠悠颤动不已。 黄松奇道:“怪哉,怪哉,它如何会自己跳动?里面也不知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蓦然想起一念,不禁目瞪口呆,道:“你我打点行李之时,何曾看见过这个瓶子?也不知它是从哪里来的?” 杨起笑道:“莫不是我们当初走时,那茶大仙人又偷偷塞了一件礼物过来。”伸手便去拔那瓶塞,却看见一道金光闪出,扑哧一声跌落在桌上。 黄松惊道:“方才是什么东西?”桌上有人道:“是人是仙或是妖,总之有名有姓,却不是可以用那东西二字称呼的。”杨起看得真切,讶然道:“你莫不是红鼠长老的少主公青衣么?如何离开地裂之界,竟然到得这里来了?”见桌上一个一寸约高的小人,安然盘坐,不动不摇,果然就是青衣。再看他渐渐长大,不多时便同寻常孩童也无区别。 青衣看杨起对他横竖打量,颇不自然,道:“我变成你一样的大小,便与你当日变成与我一般的大小看待并无两样,何必对我如此奇怪诧异?” 杨起摇头道:“你的相貌我记得甚牢,哪里有什么好揣摸的?不过此处离开铁鸡镇想必也有六百里了,你若是无事,还是变小一些得好,也免得消耗了灵力。那时你一个病怏怏的小孩儿,究竟谁能照顾?” 青衣轻声道:“我的真身本来就是如此大小,此刻回复了原状,正合自然天道,哪里还会消耗什么灵力、需要什么法术?” 见他二人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又淡淡一笑,道:“我爹爹本是武夷山中的一介普通樵夫,却素来喜好黑白之术。一日他砍柴回家,却在下山的道路之上看见一个黄袍的老者设摊较棋。只是那荒野之中,草木深深,休说要找到堪与匹敌的对手,便是寻一个能对奕一二的陪客也难。” 杨起笑道:“想必是他棋艺不佳,在人多的地方处处都是对手,所以索性跑到棋风不盛的偏僻之地逞威风了。” 青衣道:“那老者看我爹爹经过,便出言招呼,又将那棋局展开观示,言道如何精妙有趣。我爹爹一时兴起,果真上去与他博奕,其实也不过是玩耍嬉戏而已。谁知棋到半路、未分胜负之际,老者提出要追加赌注。我爹爹无金无银,惟有一担干柴,他倒也不嫌弃,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戒指,道‘它也不值几个钱,却正合你的这担柴禾’。我爹爹棋艺本来不高,那日不知是他如有神助,还是老者故意相让,连下了三盘,三盘皆赢。”杨起笑道:“这戒指实在是赢得蹊跷,想必是那老头另有所图吧?” 第十章刺史官印 青衣愕然一怔,连连点头,道:“我爹爹胜了三局,已是十分高兴,看那老者传出戒指,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以为万万不可占人的便宜。后来看纠缠得太紧,索性挑了柴禾撒腿就跑,撇下老者高声呐喊。 他一鼓作气跑了两三里地,实在是跑不动了,便在一棵大树下歇息,以为定然将那老者甩掉。不料才要喘息,却听得树上有人哈哈大笑,抬头观看,却不知老者何时竟攀到上面去了,正倚着一棵好大的树枝站立。” 黄松惊道:“他哪里来得这等本事?”杨起不以为然,道:“他若不是鬼怪神仙,就必定是有钱的财主,雇了一帮人抬他奔跑。你爹爹走得轻快,却未必能够跑得过他们。” 第20章 青衣笑道:“我爹爹心中焦急,道‘先前与你打赌,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何曾想过真要占你的好处?’那黄袍老者听了,竟然甚是欢喜,道‘你不贪图富贵,便是个品性纯良的好人,这枚戒指非你莫属’。 我爹爹哭笑不得,顾不得劳累,起身就要逃走,只是地上却如被人抹了香油一般,极其滑溜,他双足迈得飞快,竟然只在原地奔跑。那老者哈哈一笑,从树上跳了下来,拿着戒指便要往我爹爹手上戴去。” 杨起叹道:“如果是妖怪,他以后怎能当上地裂之界的刺史,此人一定就是天上的大神仙无疑。”黄松笑道:“他被神仙看上,那自然是逃不掉的。” 青衣道:“可惜我爹爹也是天下脾气最是倔强之人,他大声喊道‘你要给我戒指,我偏偏不要,你又能岂奈我何?’黄袍老者看他双拳拽得紧紧,丝毫不肯留出一些空隙,笑道‘你不肯戴上戒指,我就偏偏要给你戴上,看我怎样来奈何你’。说完张开双臂,一摇一摆。 我爹爹不知为何,竟然也是双臂大开不合,晃晃悠悠。黄袍老者道‘现在我要叉开五指,你也一并叉开吧’。我爹爹极力抗拒,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张开了手掌。又听老者道‘我老人家辈份极高,怎能给你戴上戒指,还是你自己套上吧’,将锈迹斑斑的戒指放在我爹爹的右手,便看他颇为无奈,自己便给左手戴上了。” 杨起与黄松笑道:“人不与天斗,想必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了。” 青衣道:“我爹爹问道‘你究竟是谁,便是做买卖也得你请我愿,哪里有强买强卖的?’老者正色道‘我是二十八星宿的东昊大帝,奉天帝御旨寻找可代为掌管地裂之界的六品刺史。看你秉性纯良,便向天庭举荐,方才的戒指正是你的刺史官印。 你肉身成仙,可谓极大的造化,但依旧还是半仙之体,属地仙一列’。我爹爹听他说起所辖府郡的情形,甚是头痛,道‘我个子长大,如何能与他们在一起共事,难不成在里面当着一个巨人么?’东昊大帝道‘这戒指可将你的身体缩小,若是想恢复真身,只须再拧转一次即可’。所以你们莫要看我是小人,反倒瞧不起我。” 杨起恍然大悟,转念忖道:“你说话便同大人儿一般,我可无法将你看作寻常的孩童。” 三人谈兴正浓,杨起不解为何会在此与青衣邂逅,便问及他此来的缘故。原来是当日大战之后,红鼠长老恐风雨大士卷土重来,便执意要将他送到天蝠院去。青衣不肯,是以乘人不备,借着戒指的仙力逃到空中,四处流浪奔波。适巧先前风雨交加,又看见杨起二人坐在鹤上顶风跋涉,于是便钻到他们的包袱中歇息,有幻化出一个瓷瓶,也算是安身之所了。 黄松奇道:“那代王看去不似坏人,想来也该是忠臣烈仆才对,你为何对他畏惧忌惮?”青衣肃然道:“他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从此名正言顺控制地裂之界,便是蚁州庄的风雨大士也不能分庭抗礼。我如何能够成为他的傀儡,听其肆意摆布?” 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青衣将戒指一旋,瞬间又成了一个一寸的小人儿,依旧一道金光回到瓷瓶之中。杨起将房门拉开,灯芯稽首道:“杨施主与黄施主还未曾休息么?我路过此处,见房内还有烛火,于是顺便进来看看。我方才教师弟备了一些晚茶点心奉上,若是劳累,用完了便找些安歇吧。”言罢辞别而去。 不多时,便看黄脸的道童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冷然道:“两位升天的仙人请用。”黄松心中不安,道:“小师傅误会了,我们莫说飞天之术,便是寻常的法术也不懂得一丝一毫。” 杨起笑道:“我们是乘着大鹤来得,就是这大鹤,那也是别人变化好了以后叫我们骑上去的。”黄脸道童愕然一怔,旋即冷然道:“原来如此,那更是升天了。”看他二人甚是不解,也不答话,反手将门带上,径直离去。 杨起呸道:“此人真是小气,不过是先前一些小小的冲突,他却能记恨至此。”看青衣从瓶出来,不由愕然道:“此时天色以晚,你就在瓷瓶中好生歇息不好么?” 青衣放开身子,依旧坐在桌上,半晌默然不语,好半日方道:“不对,他说的话颇为古怪,似乎另有玄机。道家修炼成仙,往往都说飞天或是飞升,甚少说什么升天去的,以为大不吉利。也有说道升天得道的,却不似方才的道童那般神情。” 杨起被他提醒,略一思忖,笑道:“常人所说的升天,便是死去的意思。”心念一动,不觉脸色苍白,喃喃道:“升天,升天,先前他也说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的话,莫非是在有意暗示什么不成?” 黄松看他二人面色沉凝,心中也是不甚轻松,问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蹊跷?莫非……”话未说完,却被杨起一把揪住衣襟。 黄松猝不及防,几乎被吓唬得跳将起来,却听他道:“此时一定要出去看看了,若然真是莫名奇妙陷在此地,那可是六月飞雪,实在冤枉得很。”三人一般的心思,眼看房外似乎无人盯梢,便悄悄潜了出去。 黑灯瞎火之处,不能辨别方向。杨起只觉怀中干莫小匕一阵颤动,甚是诧异,于是将它拿将出来观看。才拔出鞘来,便见得匕刃之上蓝光流溢、隐隐有一股波纹左右缓缓旋转,不由大是惊奇。 青衣问了缘由,道:“我在地裂之界听红鼠长老说过,但凡被倾注了妖元气的物器,对周围妖怪皆有感应。得了鬼元气,也就是成型的阴气,对四处鬼魂也是悉数探知。倘若得了神仙的纯阳元气或是魔元气,那也是一样的。” 杨起惊道:“那日茶仙人不过就是往上移注了百足娘子的妖元气罢了,难道这周围还有妖怪不成?”黄松也是怆惶不已,道:“这里明明还在修仙观内,哪里会有甚么妖怪,你莫要自我恐吓,先自乱了心神。” 三人依着匕首指向,一路地往前探去,稍有偏池,那匕刃上的光芒瞬间便黯淡下去,甚是灵验。如此走走停停,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来到一处庭院,隐约听见水鸣之声。 过了花廊台榭,看见一面雕花镂空的青瓦白粉的墙壁,水声听得更加真切,分明就是从外面传来。墙上有一面木门,一把黄铜大锁将它闭合得严严实实,杨起托起查看,叹道:“这锁没有一斤也有八两,便是用大锤子也难以砸开。” 第十一章恶言善意 青衣不慌不忙,走将过去,轻声道:“也不是很难开。”杨起笑道:“你父亲是天帝封下的半仙,你自然也同他一般懂得一些法术。”却看他从腰间抽出一根金针,放在锁眼里捣腾了几下,喀达一声,锁扣蹦弹起来,(奇*书*网^.^整*理*提*供)果真开了。 听青衣道:“我虽是懂得一些仙术,却不喜习练开锁法术的奥妙,终究还是要靠上一些其余的本事。”杨起讪讪一笑,忖道:“你有了这等本领,自然不用再去修习甚么开锁的法术了。” 只是这到了门外,却是一层甚密的浓雾,一人过去几步,后面跟随之人便看不清他了。黄松甚是忧虑,道:“这里水声轰鸣,不知哪里就是深渊按潭,若是一不小心跌落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杨起道:“大伙儿彼此携手前进,这样都能有个照应,应该无恙才是。””所幸一路走去,虽然是有些磕磕碰碰,却未曾遇上什么大的洞穴沟绊。渐渐雾气消散,眼目更加清晰,杨起喜道:“总算走道尽头了,你们在加把劲儿吧。”青衣年幼,气力毕竟不济。二人连拉带拽,托着他上了一处大石之上,才要喘息休憩,抬头看得面前的情景,不禁瞠目结舌,尽皆呆住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彼此面面相觑,讶然道:“不想竟有如此的景致。” 原来大石之前,便是一处悬崖,往空中看去,层层云彩绚丽明亮,竟将方圆许多地方映照的如白昼一般,丝毫不觉已近二更的时辰。三人扶着崖边的树木,又小心翼翼地往崖下看去,却见下面是一处颇为广大的水潭,波浪端急,好不骇人。 对面正是两座山峰,高耸入云,陡峭之极,壁石黝黑暗亮,隐约透出几分的莫名诡异。每座山峰都带着一道瀑布,此瀑从封顶倾泻而下,注于水潭之中,声势如雷鸣闪电,可夺人心魄。两处瀑布又于半山腰间彼此交汇,却隐匿着后面的一面石壁。此壁夹于双峰之间,上面似乎可见几个大字,却为浪花涛沫遮掩覆盖,看的不甚清楚。 杨起道:“可惜那隔物报警不在此地,否则用来一照,必定是一目了然。”青衣道:“隔物宝镜也只可隔墙而观,距离得远了,又碰上许多的水雾障碍,那也是无济于事的。”黄松无意踢翻一块残木,便看它沿着脚下的陡壁径直往谷地跌落,快到潭面之时,忽然往石壁飞去,便似被什么东西吸将过去了一般。 杨起大是愕然,依样踢了一截树枝下去,果然又被吸走,竟然不能落到潭里,不禁叹道:“好强的吸力,莫非我们脚下有个洞穴,但凡从它面前经过,都将被吸纳其中么?” 黄松也是好奇,道:“却不知它的吸力究竟会有多强?”环顾四处,拾了一个小小的潮湿树墩,掂量了几下,感觉重量正好,扬手便往水潭中央抛去。待它将至水面之时,竟然旋转起来,便似有两股力量在努力争夺,稍时听得轰隆一声,化作了无数木屑。 三人看得分明,见一些木屑径往自己脚下的山壁而来,为崖缘边角阻碍,不知去了哪里。 第21章 另一股则反向而行,穿过瀑布水流,没于对面的石壁之内。三人大惊失色,皆道:“此处竟然如此古怪?大家务必小心一些。” 杨起心念一动,暗道:“不是说这干莫小匕可识妖气么?先前看它异常,此时却不知怎么样了,莫非此地还有妖怪不成?”掏出匕首观看,却见那匕刃如火把一般,蓝光溢彩透亮之极,不由颤声道:“不好了,此光如炽如火,一定是发现大妖怪了。”青衣与黄松瞥见,也是神情疑惧,一时间不知所措。 黄松最初见得巨黑鬼时,心中虽是害怕,但尚能忍耐,后来遇上了百足娘子,看它对铁鸡镇的极恶作为,便对妖魔鬼怪甚是提防谨慎,此时闻言,不由急道:“此地若是真有妖怪,便万万不可久留,还是回道观内的好。”却被杨起一把拽住,沉声道:“回去不得,难道观里众人与这里的妖怪不会是一伙的么?” 青衣看黄松不信,道:“修仙观既是凡人修仙之地,应该是正气浩然、百邪不侵才对,如何后面会有这样一处深谷高崖、急瀑玄潭,更何况里面还住着不知甚么的大妖怪。可见其中必定有许多的隐情,若是贸然回去,虽然避开了此地的妖怪,却也同才出狼穴、又入虎窝无异。” 黄松心中惴惴不安,迟疑片刻,不觉间还是往后面移去。杨起怒道:“好,你自己回去罢了,若是真被一些恶人害了,我们也是救你不得的。”三人正在争执,却听见浓雾另一边脚步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往这里而来。 黄松喜道:“你看他们肯来寻找,定然不是坏人。”杨起呸道:“他们若是对你又所图谋,一样过来尽心寻找,且等候一些动静再说。”便听见浓雾之中有人叫道:“莫非是被他们识破,偷偷逃走了么?”另一人道:“大师兄言行极为小心巧妙,如何会被勘破其中的机要,大伙儿再好好找找。” 一人嗓门尤为洪亮,大声道:“我早说了将他们绑缚起来便是,你们偏偏不听,此刻血食跑了,到了时辰我们拿什么去祭祀山爷爷?”正是那黄脸道童的声音。杨起暗道:“他每一次言语都不甚亲善,莫非故意示训不成?” 杨起三人听得面色一变,相顾道:“果真都不是善人。”东张西望一番,见过去崖缘十余丈远草木丛生,幽黯之极,便伏下身子悄悄挪了过去,又挑了其中一块老大的石头躲藏。 黄松听雾中呼喝叫喊不已,顿时冷汗涔涔,低声道:“可惜那纸鹤尽皆湿透,否则骑跨上去,飞上了天空,他们再是凶恶,毕竟也无可奈何。”杨起连连摇头,喃喃道:“便是干了也用不起来,难道你懂得活鹤之法么?”相视一怔,尽皆往青衣看去,青衣微微苦笑,叹道:“我会折鹤,却不会活鹤。”二人心头一叹,暗暗叫苦不迭。 听黄脸道童道:“若是说他们逃走也无不可,只是此处天地皆为山爷爷掌控,便是骑鹤到得天上,也能从云彩里伸出一只大手将他们拿住。果真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偏偏你我寻找了许久,还是未能看到他二人的踪迹,岂非大大的奇怪。” 有人道:“莫非是在悬崖边上?我去找找看。”一阵脚步往崖边延去。杨起三人心中怦怦乱跳,从那石后探头望去,见一个胖道童来到崖旁的一棵大树之上,打着手檐的姿态四处张望观看。 眼见无人,又道:“这崖下还有一条小路,若是奔跑迅速,便是山爷爷也不及追赶。难道他们发现了那条道路,竟由此藏匿起来了么?” 黄脸道童大声道:“那条道路通往铁兜洞,便是进去了,他们发觉不得黄铜铁豹的机关开括,也是打不开暗门的。终究还是死路一条罢了。” 青衣看杨起一眼,欲言又止。杨起知他心意,自己也是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忖道:“不错,这黄脸的道童看如我们的仇人,喊打喊杀,凶恶无比。细细回想起来,却似一直在恶言善意,处处提醒告知。” 胖道童不甚放心,道:“我还是前去看看,若是他们还在铁兜洞内,我便径直捉将回来就是了。”话音方落,看他大吼一声,竟变成了一只肥硕的山魈,好不狰狞可怖。 第十二章神兽闹百夷 杨起看那山魈顺着悬崖攀便要攀爬下去,心中甚是欢喜,暗道:“你们莫非不知晓潭面之上那洞吸之力的厉害么?若是一不小心跌落下去,顿时便要粉身碎骨,便是日后化鬼投胎,那也是肢体不全,空在阳世受苦受难的。” 蓦然想起一念,忖道:“好险,这山魈的鼻子最是世上的灵敏之物。此刻它们为周遭水雾潮气袭扰,嗅不得我们的气味,若是气雾散去,我三人气息遮掩不得,那可如何是好?” 青衣与黄松伏在草丛之间,偷眼往外看去,见那胖山魈虽然身体颇为浮肿,但蹬石踹岩的本事果然不容小觑,三两下便翻跳到崖下的一处凹孔,轻易立稳了足根。 杨起略一思忖,便要拍掌惊呼,所幸惊觉及时,只将双手轻触微合,不曾发出甚么声响,犹自喃喃笑道:“我好糊涂,怎将这等宝贝给忘记了?此时若不能孝敬了这些妖怪,以后只怕再也雾从用起。”脱下鞋子,拈出两张布垫,只是这布垫黄黑似麻,又如葛布,细细观看,终究还是不同。 黄松见失了胖山魈的踪迹,喟然一叹,轻轻抽转身子回来,半躺半卧,低声道:“不想竟被这些妖怪四处穷索,莫非是我前辈子做了许多的孽事,所谓因果循环,便要承受这等报应么?”话音才落,只觉袖口被人轻轻牵扯,不由一怔,却是杨起递来一张鞋垫,其味甚是古怪熏臭。 黄松看青衣掩鼻躲在一旁,不觉眉头紧蹙,讶然道:“这不是你医治脚气的药垫么?又潮又湿,长久也未未换,是以不堪闻嗅了。”杨起呸道:“我哪有脚疾,不过是铺中的师父与师兄都有此患,我便用些药材香熏,好好预防罢了。你快将它磨碎,研成粉末自然最好,只是动静休要太过于张扬。” 他手中拿着两块石头,将鞋垫夹在其间,双臂反覆磨压挤搓,便看许多的灰屑纷纷落下,正被他的衣襟布摆兜起,稍时便成了小堆的粉末。黄松心神不宁,此刻正是不解其意之时,依旧愕然不动。 杨起叹道:“你何其愚昧,我这垫子非布非锻,都是用上好新鲜的驱蚊麻葛编成。除了通血活络,还有何用?”言罢指指石外群道,又揉揉自己的鼻子,旋即双手环顾张合,如波浪一般起伏不定。黄松浑噩不知,嗫嚅道:“你说是喂鸡么?那可是昂贵得紧,便是下了药蛋,碰不上有钱人,那也卖不得好价钱。” 青衣恍然大悟,轻声道:“莫非是说此药能够熏塞猴魈的鼻息,叫它们嗅不得我们的气味?”杨起啧啧称赞,道:“不错,正是如此。那乡里山上的猴子每逢秋收之际便会潜入农家窃取米麦蔬果,以赀冬粮,莫说田里被它们糟蹋得一塌糊涂,便是仓库也形同虚设,防将它们不得。若是将粮食收集隐藏,再在外面挂上这驱蚊麻葛,那猴魈便是走到粮库外面,也是闻不出里面的食物。” 黄松如梦方醒,不禁眉飞色舞,喜形于色,附和道:“原来如此,它们虽是妖怪,但终究还是山魈,自然也会被此所克。”杨起笑道:“你既然明白,还不快些劳作么?”不多时,两个鞋垫尽悉研磨殆尽,麻葛粉尘收于一块细布之内。 黄松道:“可惜无风,若是散得远些,自然更好。”杨起道:“如何无风?”附耳言语一番,黄松点头称是。三人看黄脸道童引着众人只在崖边喝闹,全然未曾顾及到这边的动静,不由又惊又喜,喜的是得了这上好的机会,惊的是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到了崖边,离此不过五六丈开外。 杨起不该怠慢,轻轻将布片抖动,竭力将粉末往上空撒去。黄松忙不迭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小的蒲扇,前后左右小心摇动,便看那些粉末果真随风飘开,没入身旁的草木之中。 便听得几个道童喷嚏不断,齐声道:“这瀑布之畔好不秋意冬时,你我多少都受了些风寒了。”黄脸道童的喷嚏打得尤为响亮,抽搐鼻子,骂道:“不过就是寻获两个凡人罢了,为何要叫我这等苦头?” 一众道童笑道:“说得甚是,我们虽然是妖怪,却也是血肉之躯,苦风恶寒,那也是承受不起的。”竟随着黄脸道童远去,只在浓雾一侧看护。杨起三人听得真切分明,不觉掩口而笑,心中惶恐之余依然不失得意。 那黄脸道童寻了一处石头坐下,大声道:“大伙儿小心一些,这几日晚了山水爷爷血食的时辰,他两位老人家想必是心中不快,多少有些恼怒。若是不小心进了他们的虎口,哪里还有性命出来?” 一个道童笑道:“你这便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了。方才阿三被崖下的小道追逐,不正是从两位山水爷爷的口前经过么?哪里看见它受得一丝的恐吓,更莫说有甚么伤害了。” 另一个道童揶揄道:“难不成寻他们不到,便要从我们中挑选二人孝敬山水爷爷么?只是我身单体弱,还是挑些肥胖的好。那阿三已然算是一个,不妨再送食不尽过去,如此全了血食,我们又能得到半年的太平。” 那唤做食不尽的道童怒道:“为何惦念上了我的主意?有肥有瘦味道才好,你难道不知道山水爷爷最爱吃那五花肉么?”众妖哈哈大笑,皆道:“如此说来,还是送你三片毛去的较为合适。” 黄松看青衣默然不语,似乎甚是担心,便低声笑道:“你若是害怕,还是将手上的戒指稍事旋转,身形变得小了,它们便不容易窥得。” 第22章 青衣轻声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先前水声尚是轰响如鸣,如何这一些时刻,声音反倒低落了许多?那小妖怪离我们颇远,说起话来,却还是真切分明,丝毫不受水声掺洗。” 杨起嗫嚅道:“听你如此一说,我也是觉得奇怪。你我出来之时正值二更之天,此时想必已近三更不止,天上却依旧只有亮彩而无乌云,更看不得一丝一毫的月色。难道也与你那地裂之界一般,又是一处新的天地不成?” 青衣摇头道:“乾坤朗朗,哪里会有这许多的新天地?此处山水草木都是寻常之物,莫非是被人用法术施将了结界,因此便如罩上了一层衣服一般,看起来便颇为迥异。”教杨起拔出匕首观看,道:“此物既然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修炼了三十六天的功德,即便未合七七四十九天之限,称不得仙品,却也能辨识一些奇异了。”杨起闻之诧然。 那干莫小匕本是妖光流溢、幽蓝不止,颇有妖异诡魅之色,此时抽将出来,不远处有着许多的妖怪,却反倒平静如昔,透射不出半分的光芒。杨起略一沉吟,有心探个究竟,便隐在石后的密丛间,伏下身子,一步步向那些道童爬去。 黄松虽是好奇,如何敢象他一般肆意胡为?眼看劝阻不及,顿时唬得魂不附体,叫苦不迭,暗道:“他若果真要去探玩倒也无妨,只是那些道童都是穷凶极恶的妖怪,却休要害得我们丢了性命才好。”他心中惶恐不安,如坐针毡,却不知杨起爬得一二丈,也是胆泄气消,终究不敢近前犯难。 他只将匕首遥遥指向黄脸道童一众,看刃上无光无影、无波无漾,不由大觉奇怪,忖道:“此时茶斋若是说它能够验妖,天下谁肯相信,以为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匕首罢了,有何稀奇宝贝之处?莫非此地真如青衣所说,张有什么结界法禁,便连小匕之上的妖元气也悉数封住了么?” 想到此匕或是秉性全消,不能用来降妖除魔,未免有些惶然不安,便自揣胸口,暗道:“我如何也是怦怦乱跳,此时凶险之时,更是不能慌了手脚、乱了主意。” 忽听得崖下有人大呼救命,黄脸道童惊道:“这不是阿三的叫喊么?如此凄厉,难道出了什么厄难不成?”众道童慌忙随他往崖边奔去,看得真切,皆是齐声惊呼,有那胆小的,便连眼泪都吓将了出来,闭眼掩耳,蜷缩一旁。还有的说道:“此时它尚有得性命,大伙儿想想法子,或能保全未定?”另一道童跌足道:“如何保全,你我下去,不过也就是送死罢了。” 杨起忖道:“那妖怪不知遇上了甚么凶险,却教群妖如此惊慌。”想起众妖怪适才的玩笑之语,灵光一闪,暗道:“听说这下面住着甚么山水爷爷,莫非真是应了它们所言,嫌献食贡物的时辰晚了,便要用那胖山魈果腹么?”再也按捺不住,悄悄压低身子,小心探头观望。 众道童神色惊惶,犹自喋喋不休,哪里还能辨得他的动静?杨起这一看不打紧,却是啊呀一声,几乎便要叫出声来,所幸他心神敏捷,慌忙用口掩捂,面色也是惊骇不已。 黄松看他如此的模样,甚是猜疑,愕然怔道:“你又怎么了?此时困境之中,彼此皆是慌恐不安,你扮出这副神情,反倒更叫人惴惴不安。”看他手势指点崖下,半日方才叹道:“好厉害,百足娘子与它们相较,就是提鞋套脚、端盆换水也是不配的了。你自己看吧,只是切莫鼓噪宣扬。” 黄松虽是畏惧,毕竟心痒难耐,便也依样闭住口舌,将头探出崖缘,这一瞥之下竟也手足无措,动弹不得分毫。青衣性子虽是稳重沉着,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儿,好奇心起便不能压抑,也想要一窥究竟。 杨起看他用力挤来,笑道:“世上好事之徒看来不止我一人,你见识广博,胆识想必也不小,料想看看也无妨。”挪开二尺地,放他过来。见青衣眉目微有张扬,却没有大惊惶然,暗道:“他年岁虽幼,但果然不能以寻常孩童看待。” 原来那胖山魈正趴在一处石壁之上,竭力呼喊救命。石壁本为两道瀑布交汇遮掩,看不识本来的面目。此时不知为何,那两道瀑布俱近干涸,只有涓涓溪流攀爬于峰身,反将那石壁一览无余,上面刻着“祝融之骑”四个大字。 杨起眼力极好,他看得仔细,见每一字又刻有无数符文,却是圈点纵横,不知所以。山魈身旁围着两头怪兽,一红一黄,红者狮头蛇身,背带双翅,生四足,腿形修长颇如马蹄,黄者豹头鳝体,有六足,前后四足如虎爪,中间二足却似鱼鳍,皆是硕大无朋、巨大无比,想必就是小道童口中的两位山水爷爷了。 红色大兽前半身在潭面起伏不定,后半身依旧呆在石壁的一个大洞之内,不时吞云吐雾,竟有睥睨之态。那蓝色大兽也是如此,隐约可见起后半身如长在崖壁一般,原来众人脚下果然还有一个可为它容身的洞穴。 第十三章群妖失措 二兽似是不和,彼此鼻喷嘴咧相向,偶尔扑噬交咬,方一照面,旋即分开,竟似互为仇恨又偏偏忌惮避讳一般。黄兽一足压在山道之上,便同一块大石阻隔无异,封住了胖山魈回攀崖顶的路途。 红兽一翅垂地,大羽散开张晾,正挡在山道另一头的一处小洞入口,想必就是那铁兜洞了。胖山魈前后皆是不得,又不敢往那潭水跃下,只能攀依着石壁抖如筛糠。 它看着黄兽巨足抬起,慌忙便要乘隙通过,却看那足蹄瞬间放下,一跺之下,地动山摇。胖山魈拿捏不住,一屁股跌将在地上。如此数回,终究不得脱身逃难。 三片毛道:“这却怪了,水爷爷张口便能将阿三叼在嘴中,它为何只是一味戏弄胖子,却不肯下嘴进食。”杨起看得真切,见他眉飞色舞,颇有幸灾乐祸之色,不禁忖道:“便是妖怪,彼此既是同类,也该有情意信义。我看众妖之中,惟有你最是小人。” 黄脸道童喝斥道:“这是甚么时候,你还如此玩笑胡闹,若是再不噤声,便将你扔下去陪伴阿三,也不让他一人孤独寂寞。”众妖纷纷称是。三片毛脸色一变,顿时默然无语,便是旁边有人相问,也是三缄其口,一语不发。 红兽离胖山魈远些,相较黄兽之近水楼台,未免便有些吃亏。它眼看勾将不到,吼叫连连,张口就要吸将。那黄兽甚是机敏,如何肯放掉眼前的血食,每每看它圈唇撮舌,便猛然一纵,两排利齿往它的脖上咬去,逼得红兽缩身回防,那一吸自然便不能成功。 杨起叹道:“黄兽毕竟还是占些便宜的,可是那红兽不得好处,又岂会轻易教它如愿以偿?”果然便看红兽伺机一旁,一旦黄兽张口欲往那胖山魈咬噬,它也是如法炮制,横竖纵腾,齿足俱行予以明伐暗袭。黄兽顾惜身体,倒也不敢为了一口肉食犯险。二兽你来我往,看那胖山魈抱着一块石壁萎缩颤抖不已,暂且留下得一条性命。 黄兽屡次不得成功,渐渐有些暴躁不安,青衣眉头微蹙,道:“它吃不得那妖怪,心中恼怒,只怕索性便要将山魈毁弃,让对头也沾不上半分的好处。”便见黄兽仰头口漱,脖子咕噜咕噜直响,继而逼开红兽的探看,张口吐出一团老大的垂涎,正落在胖山魈身边,瞬间便将石头腐蚀出一个深大的坑洞。 黄脸道童惊道:“这口水若是落在了阿三身上,它怕是连骨头也会化掉。”便看众妖不知从哪里拖了一根藤索过来,叫道:“我们是万万不能过去送死的,就用这绳子将它拽拉上来如何?”尽皆大喝一声,用力抛将过去。 胖山魈困顿之中,虽是惶然无措,却依旧耳目清明、手脚轻快,眼看这藤索到了跟前,纵声一跳,正好抓住,不及细想观看,便拼命往上攀爬。 二兽哪里肯舍,黄兽张口咬著藤索,摇头便要扯晃。群妖惊道:“它的力气甚大,莫不会将我们也拉将下去了?”却看它扯了几回,俱是安然无恙。众人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竟是它实在过于庞大,口中牙齿缝隙甚宽,所以咬那藤索不住。黄脸道童喜道:“看来阿三造化不浅,虽是魈妖,可是依旧得了老天的眷顾。”一并拖将这绳索往后跑去。 那胖山魈便如背生双翅,直往崖顶而来。红兽看着性急,仰头放出吮吸之风,偏偏惹恼了黄兽,一口雾气便向它吐去,正合着它灰头土脸。红兽狂性大发,也顾不得胖山魈的去向,也是喷吐出一口浓烟。 这烟雾纵横交错、或冲或汇,崖下顿时狂风大作,直吹得藤索如风中杨柳一般,摇摆不定。胖山魈紧紧拽住绳子,唬得魂飞魄散,暗道:“我且用力抓住,若是在跌将下去,就果真是死路一条了。”听得上面扑嗵一声,那藤索众小妖拉扯过猛,又被崖缘的石头切磨,竟然断成了两截。 胖山魈眼看便可上得崖顶,逃脱升天,孰料区区数丈竟是咫尺天涯,只觉身子一空,口中啊呀一声,复往崖底跌去。众妖捶胸顿足,叫道:“费了这许多的气力,终究还是将胖阿三送给了阎王。” 正所谓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靠,世上造化便是这般不可捉摸。那黄兽与红兽彼此纠缠,搅和出的大风本比那夺命的利刃还要厉害,此时在崖峰石壁间如波涛一般跌宕起伏,反倒成了胖山魈的救命稻草,却又比那稻草强上百倍。便看它如风中风筝一般,荡漾不定,竟然到了杨起三人的脚下悬壁之处,那里往里凹进,横亘着一处狭窄的方台,虽然不甚宽敞,却也正好容得下一个人来。 第23章 胖山魈卧在其中,早已惊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石上虽然参差不齐,窝刺不断,好歹可以躲避云雾风息,又能脱得那两位山水爷爷的齿足,若能依此看来,实在也是一方风水宝地、洞天福境了。 杨起初时尚能听得它的喘息之声,渐缓渐停,最后竟没有了动静,不觉大是奇怪,疑惑道:“它莫非是磕碰的厉害,苟延残喘一番,终究还是死去了么?”黄松道:“它是要害你我的妖怪,倘若果真死去了,便是天大的幸事。” 二人言语本就轻微,只是那胖山魈离得甚近,听见上面有人言语,虽是颇不分明,喜道:“上面莫非有人么?快快扔根绳索下来,拽我上去。”杨起三人面面相觑,尽皆叫苦不迭,忖道:“它的耳目如何这般好使?”于是凝息安气,不敢说话。 胖山魈等候了一时,未闻上面的动静,又道:“上面的莫非是三片毛么?你与我有些私怨,但毕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必耿耿于怀,见死不救。也罢,那些事情都是我不对,这里向你陪礼了,你好歹将我拉出这荒石野地才好。” 杨起三人尽皆不答,胖山魈怒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无情无义,我若是困在这里,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若是再不答应,我便要痛骂于你,那时你休要怪我不给你留下一分一豪的颜面。” 杨起闻言一惊,慌忙道:“不是不理你了,不过是此处藤索难寻,要费上一些时刻罢了。你便呆在那里,如何这般性急呱噪?”胖山魈心中稍安,笑道:“原来是我错怪你了,你大人大量,休要放在心上才好。”不敢催促。 黄松看杨起拾了绳索往崖边挪去,不觉愕然,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低声道:“难道你真要救它不成?它若是上来了,哪里会有你我的好事,便是性命也要丢在这里了。” 杨起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浅显的道理?只是你若是不救它上来,它性子一起便高声叫骂,群妖必定会到此搜索,那时岂非糟糕之极?”黄松瞠目结舌,苦道:“这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真是叫人为难的紧。”却看杨起咬牙切齿,沉声道:“也不是没有法子,我们只要它安安静静地上来。再出其不意,用匕首将它戳死好了。” 第十四章众神怨愤难平 黄松颤声道:“你说现在便要降妖除怪么?只怕这妖怪厉害,匕首太短还杀不死它。”杨起一手正往怀中探去,闻言一愕,道:“这干莫小匕不是说是凡间的锋利兵刃么?如何会连一个小小的魈怪都奈何不得?也不知还有什么别的除妖法宝。”青衣满脸讶然,连连摇头。杨起与黄松面面相觑,果真又是一声叹息。 听得下面的胖山魈笑道:“三片毛兄弟,你可寻到绳索了?”杨起甚是无奈,应道:“寻到了,正要将两条合成一条,这样牢靠一些,也免得你又跌了下去。”胖山魈连连称是,道:“还是你考虑得最是周全。” 二人将绳索扔了下去,不多时便看胖山魈爬了上来,露出一个头颅。杨起不敢怠慢,从怀中掏出匕首,脱开鞘子一瞥,见匕刃黯淡无光,心中甚是懊恼,忖道:“妖怪就在眼前,它却无声无息,这等费铜烂铁,如何能够除妖。” 犹豫之际,胖山魈已然跃上了崖顶,看见是他二人,不由一怔,继而不同跪倒,大声道:“原来是两位施主救了贫道,活命之恩,磨齿难忘。”不教他二人答话,连磕三个响头,继而讶然道:“施主不在厢房安歇,为何却来到这上古结界之地?” 杨起与黄松看它如此殷勤,惊疑不定,念道:“方才明明就是要寻我二人作那山水爷爷的血食,如何此番看见了我们,反倒诧异不已?”再看它神情,不似有假故作。 二人转身往看青衣窥觑,只见草木深深,哪里还有他踪迹,想必是又化成了小人,躲藏了起来。那边黄脸道童听得胖山魈一阵大声呐喊,喜道:“这胖子果然有福,这样折腾竟然也能安然无恙?” 众妖纷纷过来,看见杨起与黄松并肩而立,面色一变,冷然道:“两位客人四处乱跑,便不怕遇上妖魔鬼怪,丢了性命么?”胖山魈急道:“他们适才救我脱困,正做了一件善德。” 看群妖上下打量,方才如梦方醒,道:“是了,一时欢喜,竟忘了变回原形了。”口中默念有词,又化回了原先的一个胖胖的小道人模样。杨起与黄松暗道:“你虽然化做人形,终究还是妖怪,还是要害人的。”心中如是,口中却是丝毫不敢抱怨。 黄脸道童道:“山水爷爷彼此打架得甚欢,这结界的气息也颇不稳定,你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莫要惊扰了他们之间的雅兴。”众妖便将杨起与黄松夹在中间,簇拥着二人穿过浓雾,跃过门户,依旧回到了厢房安息,又叫人通知大师兄灯芯。 杨起心中忐忑不安,忖道:“这灯芯想必就是它们之中的大妖怪了,即便不将我们送作那两头巨兽以为血食,也断然不会轻易放过逃跑之人,还不知又会想些什么恶毒的主意来尽兴折磨。”心中越想越怕,后背脊梁隐隐寒气升起,好不难受。黄松胆子甚小,也是面色苍白,呆呆坐在椅上,犹自低头不语。 谁知灯芯看见他二人,又惊又喜,道:“你们无恙归来,幸甚,幸甚。”见杨起不解,遂教小道童送来一壶提神茶,便要与二人斟酌品饮,细细侃谈。杨起与黄松面面相觑,料他并无恶意,心中稍安。 灯芯叹道:“想必你们也看见了后院门外那断崖深潭的山水爷爷了。它们一者唤作祝融之骑,一者唤作共工之骑,俱是上古大神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座骑。”黄松啊呀一声,甚是愕然。杨起心中早有如此揣测,只是听他口中说来,未免还是有些惊讶。 灯芯道:“当年祝融与共工分掌三界水火,虽是习性不同,却也能相融相洽,各司其责。后来十二魔帝挑拨离间,造成二人反目,放着天神身份不顾,竟然在不周山恶斗不已。彼此大战了三天三夜,祝融毕竟技高一筹,小胜共工。 水神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何受得这等结果,一怒之下,触撞不周山的擎天大柱,造成三界无穷灾害,形成罪孽。天帝盛怒之下,将二神锁于东海与西海的海眼之中,各以泰山和华山镇压,从此不得自由,以偿因果。 二位大神各有一骑,祝融之骑便是睥睨凤饕,共工之骑又唤做桀骜鳝猊,皆能上天入地、穿山贯海。它们眼见主人受苦,不甘于袖手旁观,便各自潜入天庭的琉璃屋与终南山桃叶三清观偷取泰山之锁和华山之锁,意图解救二神脱困。 孰料因形体太过庞大,终究还是被采莲女仙和终南土地发觉,引来了天兵天将捉拿。只是这二兽实在凶猛异常,狂奔撕咬之下,十万天兵一时也奈何不得,眼看着它们竟一路往南天门冲来,众神群仙皆是惊惶失措。” 杨起与黄松却是不信,忖道:“火神与水神尚不敢违抗天庭,他们的坐骑如何还会有更高的本事,竟能对抗天兵天将?” 灯芯道:“有那神仙便出了个主意,说道二兽恋主,若是能够以被囚禁的火神和水神相胁迫,定然可以收服这两头神兽。这计谋虽然不甚光彩,但天帝情急之下也无可选择,便依言准奏,派了千里顺风和万里飘云分去东西海中,取下祝融与共工的一件信物回来。 千里顺风到了东海,问祝融要了一只手镯,而那万里飘云则到了西海,说明情由,问共工拿了一个吊坠。二兽看见这两洋信物,果真不再反抗,乖乖地束手就擒。 天帝念它们赤胆忠心,不忍杀害,便命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及织女、八部天龙等人在这修仙岛上设立一个结界,将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流放其中,终生不得流离世间为恶,更不得于东海、西海之处陪伴故主大神。” 杨起恍然大悟,道:“难怪看崖顶的空中云彩颇不寻常,却是织女有意编织出来的奇特之物。” 那阿三看着三人茶水将尽,殷勤斟酌,对这杨起、黄松尤为恭敬。杨起口中称谢,心中却甚是为难,忖道:“他被我二人救了性命,是以如此尽心尽力地招待,可惜偏偏是个妖怪,纵然精通人情世故,那也不可对其托付心腹。倘如被害,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灯芯是颇为精明敏感之人,看得他们虽然强颜欢笑,细细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哈哈笑道:“先前阿三要去寻找那两个活命的馒头,以作二头神兽的血食,因为攀岩越壁,是以化做山魈的模样,施主莫要依此便以为他也是妖怪。”黄松被他窥破心意,不觉一惊,讪讪不知言语,抬头只看杨起的眼色。杨起不慌不忙,笑道:“原来此处的道童也会变化之术?” 灯芯道:“施主有所不知,我们这修仙岛实非黄水的原生本土,却是多少年以前的飞来之岛。当年刑天引着北地荒蛮一族起事,欲与灵霄之主天帝争夺三界至尊的君皇之位,却被砍去头颅,已示惩戒。刑天便已双乳为眼,肚脐作为口鼻,一手执戈,一手执斧,犹自战斗不息。 争斗了三年,依旧兵败不敌,被十殿阎罗压于极深地府。追随刑天的北荒一族也被屠戮殆尽,惟有其中的一支百夷民因其主母原是昆仑瑶池蟠桃园中的婢女,素来恭顺贤良,乖巧讨喜,为西王母所喜爱,后赐予凡人为妻,得西王母及瑶池众神仙的求情,方才免于一死,本族与乡土一道,被流放到这黄水之间。又教从此皈依道教,安心三清之学,若是罪孽得消,功德圆满,便能飞升成仙,得证正果大道。” 第24章 杨起与黄松听得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灯芯道:“天庭众神虽然是饶了百夷民的性命,但依旧怨气难消,多少还要给些惩处。这祝融与共工的骑兽正好一偿他们的心愿。二兽虽是神物,也是不能体恤神灵的怪物,每隔三月,便一定要用两个活道人供奉祭奠,否则脾气发作起来,我这修仙岛上天崩地裂,万物不得安生。” 杨起不以为然,道:“不是安设了厉害的结界束缚它们么?难道这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还能闯到这修仙道观里面作恶不成?”灯芯叹道:“结界为众神所设,自然也可按照他们的心思随意设定强弱。既然有心惩罚我们,那二兽的结界便不会固若金汤、纹丝不动,虽然还不至于叫它们跑将出来肆虐,可是撼动这岛屿山水草木,尚是绰绰有余的。” 第十五章铲除恶习 黄松连连称是,道:“那桀骜鳝猊且不说它,只看睥睨凤饕背生双翅,一旦冲破结界,毁了这修仙岛和修仙观不说,若是再飞上天庭捣乱,也是大大的不妙。神仙大智大慧,岂能给自己找上许多的麻烦?只是用这活道人奉献一事,实在过于残人恶毒。” 灯芯苦笑道:“谁说不是,刑天与天帝一战,我百夷民人口伤亡大半,正该放马南山、安养生息才是。被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这一折腾吞噬,未过几年,眼看人丁单薄,不消战事疾病或是什么天灾人祸,便要自己消亡了。众人便向天祷告,祈求搭救营生之计。” 见杨起二人眉头微蹙,不禁笑道:“莫非你们觉得这是天罚,偏偏还要向天祈祷,颇为可笑么?”杨起摇头道:“想必天上的神仙也有那心肠慈软的,看着你们受苦受难,于心不忍,便来搭救也不一定。” 灯芯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们也是情意惶惶、逼急乱投医罢了,明知天意,却欲破除,心中本来便是不抱什么指望的。孰料西王母却是一个极好的神仙,化做老妇人道‘那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若是没有血食,便是祝融与共工也压抑不得。不过你们也不用如此烦恼,我自能教你们一个变通的法子。 只需用白色面粉做成人形,再采摘红浆菜的果实研磨,以其红色果汁为血,若依我口授的法诀施为幻形,便可替代活人祭祀。只是这馒头受了法诀,虽无意识灵命,却最是调皮善跑,跑得时刻长了,又会化成一摊面团。你们尚需好好看管哄骗才是’。 后来依言行之,果然不被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察觉,彼此倒也相安无事,其乐融融。西王母又留下一部《瑶池秘录》,里面记载了许多小巧家用的法术,大伙儿自小研习,代代相传,皆为熟忒。那胖阿三变化成山魈之状,也是受了此书的好处,却因鲁莽疏忽,险些受了大难。” 杨起极其诧异,道:“你还要哄骗馒头,方能叫它们安静下来么?”灯芯满脸通红,道:“方才便是因为哄骗不及,被它们跑了。” 三人正在言谈,却听得三片毛跌跌撞撞地跑来,大声叫道:“大师兄,那两个馒头已被大伙儿在厨房捉住了,其中一个跌到水里,都开始化了。” 灯芯不及回答,只觉得脚下地面一阵摇晃,便如地震一般,不由急道:“看来山水爷爷果然恼怒了,再不去祭祀供奉,我们这上好的房屋都要被震散拱塌了。你们先将一个馒头投将下去,稍事平息它们的怒气,然后叫黄脸与修真观的云道姑速速再做将一个补上。此番做好不用捆绑哄骗,念了法诀之后便一并上去将它按住,扔到崖下即可。” 杨起忖道:“原来此地除了修仙观,尚有一个修真观,是了,前者是男儿修练安息之所,后者自然就是百夷民的女子修真之地,所以唤做修真观了。” 他本是一个极其好奇之人,此时听得灯芯解释了前后的原委,方知错怪了众人,心中顿时平复安静,灵光一闪,暗道:“此地男的是当道士,女的却是作道姑,既然不能婚配,那如何繁衍后代?” 看黄脸与一众道童急匆匆从门前跑过,不由念道:“先前听他说着许多的狠话,还以为他是故意示训提醒,此时看来,他还是抱怨我们得很。”见黄松盯着自己的双足观看打量,甚是不解。 黄松笑道:“可惜了你那一双宝贝的鞋垫。”杨起方要答话,听得空中一声雷鸣,瞬间狂风大作。灯芯跌足道:“不好,不好。”慌忙冲将了出去。 灯芯张惶奔出,却留下杨起、黄松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背後有人叹道:“天地变色,恐有大祸将生,我们也不可在屋内久留。”回头观看,见一寸青衣不知何时攀在杯旁,手足身体依旧如昔静默安然,神情却是有些张惶惴惴。 二人愕然道:“难道是那山水爷爷扭转乾坤,要颠覆这修仙岛沉没黄水不成?你自有些许神通,或能占卜一卦以定凶吉。”青衣摇头不语,只看着桌上油灯火苗的晃悠忽颤,屋内气氛也变得凝重了几分。杨起看他这般模样,只觉胸口怦怦乱跳,隐约有不安阴寒之意,恐灯芯走远,便不敢怠慢,拉着黄松追将而去。 二人看灯芯远远进了前殿右侧的一间院子,转瞬消没了踪迹,方要跟进,便听见前面有人诵道:“洪荒大岁,朗朗乾坤,水火共济,万物乃生,百夷之民助刑天之恶,以天罪地孽之身、千万哀悯之情,修真求仙之愿,以与神兽共栖。然多有怨言,而告之曰: 昔天帝宽厚怀德、法力广博,为众神共举,以为九五帝君。既有三界,超脱五行,列山泽天吏,封九重神仙。求仙器法宝,煅百兵利刃,一者道德感化于生灵,二者除恶虫毒蛇猛兽凶物为害民生百姓者,顿时天地朗朗、乾坤昭昭,污秽邪气,不容于四海之外、怨言苦语,未闻于大洲。 及后蛮地蚩尤生乱,炎黄抗之,兵戈水火,苦不堪言。又有十二外帝睥睨,天帝惩凶,神魔苦斗,不能共处。叛乱方平,本该养民生息,又有刑天大神,则在臣守背节之间,犹豫恍惚,自持不定,终弃之忠义而与北荒蛮族起事,岭海万里之间,皆是无限烽火连绵! 后授首于天,重复太平。百夷之民蒙王母恩典、天帝垂悯,万幸脱得死罪开身,又于黄水之间固其修仙之所安息。然不惩则不能震恶,无罚则不得扬善,是以置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为邻,以为座右之铭。犹恐其二兽无度肆意,又设广大结界,不至逾越。 自天帝嗣位,临幸反界红尘无数,皆闻其神圣慈武之德,四海之外,六合之内,莫不规矩敬天。唯独黄水之地,弱水三千,青愁黑怨绵绵,修仙岛上,两观之内,不服不治。百夷余民,空负修真之号,拟虚假血食以出贡献、馒头人形以供神兽,秉性恶恶、所为劣劣。其日思夜想,皆是凤饕鳝猊不可与己共栖此土也! 本仙吏受天帝命,巡游三界,勘验众人,治恶徒,褒善者。路游此地,观祝融之睥睨凤饕、共工之桀骜鳝猊,虽受御赐看守之职责,然素来为百夷蒙蔽,愚安于双峰溪潭、森然石壁,据外食面粉果浆,难肥其身,亦无可见百夷赎罪之诚然。 如此种种之坑蒙弊骗、无良拐带,正是与天帝御命亢拒,潜争默抗。本吏虽驽弱,亦安肯视此胡作非为之状,徒受天地香火,脱职逃责以苟闲?且以纯阳之体承天帝之命以为仙吏,故势不可袖手旁观。 睥睨凤饕听闻、桀骜鳝猊有知,静听本史言:修仙之岛,位于弱水之间,虽出入无通,但方圆之大,山兽林雀之细,无不容其归栖,代代生衍以为民食,百夷罪民饱食终日而不得忧也。 汝二兽吸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偶噬血食,以捍异兽之元气,却为骗受欺,莫名冤枉。今与汝等约,尽三日,率性而为,撼山动地皆为所允,看岛民惶惶然而自思己过,能挑无假血食祭祀供奉。 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也,是荒蛮百夷之恶性倔强难除、刑天余孽之劣根顽生不断也。如此冥顽不灵,上天虽有好生之德、改造之意,然不可以为姑息养奸。夫凤饕鳝猊可承天帝之令,对不听其言者杀之,或吞或啮,随意所致,其等宵小法术、虽操强弓毒矢,亦不能以为对手。其时结界之解,尽杀乃止。” 第十六章三界圣水 黄松惊道:“他说的甚么,听来隐约叫人心寒忐忑。”杨起摇头道:“我也不甚明白,似乎是说道百夷民以活命馒头替代血食,便是对上天极大的不敬,因此要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这两大神兽报复之语。” 想起最后那一句话,却是听得明白的,讶然道:“若是七日之后,那崖边的结界果真被解开了,二兽势必畅行无阻,从此能够在这岛上胡作非为。那可如何是好?” 此时听得院内的灯芯大声喝道:“你究竟何人,却来到我这岛上胡言乱语,挑拨山水爷爷的性情?”有人冷笑道:“说得好听,不过因为畏惧忌惮便称作山水爷爷罢了,何曾真将凤饕鳝猊好好孝敬了?”声如夜枭、声如鬼魅,叫人听来背脊寒冷,甚不舒服。 杨起与黄松不敢怠慢,三两步窜将了进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院内假山林立、翠竹连连,月光之下看来,倒是不错的景致,颇有另外的一种风情。偏偏在正中立了一座石塔,分为十三层,颇为奇异古怪。 杨起奇道:“这里有这么大的一座宝塔,为何我们先前俱是不能看见?”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想必是此处的地形起伏跌宕、峰壁林木交落错综所致,若是不仔细观看,便轻易被遮掩住了。 第25章 再看塔尖站立一人,身背月色,青袍皂巾,面目阴暗辨识不得。 灯芯怒道:“你这便是说我们以活人祭祀,方才能显出赎罪之真、修道至诚么?昔日天帝判以百夷民流放之罪,我祖祖辈辈皆是安心于此修道求真,不再惦念任何俗世纷杂。为何过去了这许多年,天庭依然锲而不舍,依旧要本族代代有人偿罪,却只是为了填送那凤饕鳝猊的口腹?” 那人笑道:“你心中气愤难当,虽有怨言,却又不敢指天责骂,恐受不尽的天谴。我这里给你出个主意,教你们世世代代不再承受厄难如何?”见灯芯惊疑不定,又道:“也罢,这凤饕鳝猊欢腾的紧,你要再做一个活命馒头也一时不及,我且先教它们安歇下来,也免得这修仙岛鸡飞狗跳、白白颠覆下此处房屋殿室的许多瓦片。” 那人一扬手,抛出二物,道:“你们便去变化作两个血食,先进了那两个畜生的肚腹再说,若是它们还肆意胡闹,就由得你们在里面折腾蹦跳,让它们疼痛难耐,也算是一些小小的惩戒。”那二物呜咽不已,一溜烟往后院断崖飞去,过得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观内尘消土落,那置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果真安静了下来。 灯芯道:“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将出来听听。”那人笑道:“听闻你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我先前还有些不信。今日观之,若非我将二兽安定下来,你如何能够信我?此言如是不虚。” 灯芯道:“我问你有什么主意,却未曾说过相信你。你先前的那篇祭文,莫若说是一封檄文才是,哪里能够看得出一丝一毫的善意?”那人哈哈大笑,似乎颇觉有趣,只是他这一开怀,先前的声音也变得豪放了一些。 便看他双手一展,黑云之中飞来一只大鸟,口中衔着一根树枝,停歇在塔顶一侧。那人道:“你百夷之民多年修仙求道,虽然尚无一人得成正果,但遍阅天下仙道之书,不知可曾听说人参果树?” 杨起忍俊不住,对黄松笑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主意,却连人参是土生树长尚不能分清。天下之大,又有谁听说过人参是从树上长出来的?”黄松本是佃户,未曾见过人参的模样,摇头道:“我也不知人参是从土里出来的。”杨起不以为然,道:“你虽未见过人参,却看过大萝卜吧?除却功效、价格不同,它两个都是在土里生长的。” 灯芯尚未回答,塔上之人道:“这人参果树非同凡品,独独在三界之外的朱雀中峰生长,每隔三月结一次果实,便是西雀人参了。此参有人形,五官四肢皆惟妙惟肖,果汁更合二兽的胃口。 你们将它植在崖顶之上,每隔祭祀之时,正逢果实成熟之际,只要摘下便可供奉,岂非绝妙好事?此树为朱雀中帝延帝封为御树,外人莫说种植,便是要看上一眼也难,我与延帝相国乌麒麟贺兰交好,苦苦央求,方才窃得一株。你此时不取,便再也寻获不得。” 见灯芯惊愕不已,那人又道:“人形馒头将就得一时,终究用不得长久,你看再过上一二十年,九百年界限即至,那西王母传授的法子还能用么?”灯芯脸色一变,忖道:“他如何知道这法子只用得九百年?”口中犹自道:“难道你那西雀的人参果便能一直喂食山水爷爷么?” 塔上之人甚是得意,大声道:“若是将你们两个活道人和人参果放在一起供二兽选择,只怕它们便是再看这活祭品一眼也不得。你说能够长久使用么?” 杨起二人听他所说,实在就是闻所未闻,不禁大是愕然。灯芯道:“这西雀人参果虽非长生不老之药,但凡人若是能够以玄妙圣水掺服,却能医治百病,常年服用,延年益寿,便是同那彭祖一般活上八百岁也是不难的。 可惜三界之中的玄妙圣水也不过八处,一处在灵霄宝殿的养心池,一处在昆仑瑶池的王母园,青龙山独占两处、白虎、玄武各一处。余者被黄山和庐山各得一处。” 黄松甚是诧异,拉过杨起,低声问道:“地裂之界的红鼠长老不是还有一处井水么?该是九处才对。”却听得塔上之人哈哈笑道:“虽说又有九处了?红鼠府中的井水不过是略近玄妙罢了,哪里称得上是真正的圣水?可笑红鼠老儿以为此水是地裂之界的风水命脉,莫说枯竭、便是稍微肮脏也耿耿于怀,不肯让人接近取用,却是迂腐之极。” 杨起忖道:“原来如此,当日茶斋要用此水显现那兵书的字迹,我只道好言相商,那红鼠长老必定能够施予一些,可他偏偏要去偷取,反倒卷入三方之间的一场纠葛。” 黄松奇道:“他离我们甚远,难道竟能听到这里的动静不成?或是巧合罢了。”塔上之人冷笑道:“我不过是三眼魔君手下的一个银瓶魔使而已,即非千里眼,也不是什么顺风耳,自然是听不得你在老远的地方说话的。不过我这小黑鹏耳力虽是不及那地藏王菩萨的谛听神兽,却也能轻易将方圆十里以内的动静辨识的真切分明。你们离我也不过就是百余丈,如何能够难得了它?” 杨起二人恍然大悟,不由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大鹏鸟么?”银瓶道:“它尚未成年,就同你们的婴孩一般,若是长大,一翅展开可有三百余丈,一飞三千里,便是凤凰也比将不得。”二人听得乍舍不已。 杨起蓦然想起一念,大声喝道:“你方才说道三眼魔君,那也就是百足娘子的主子了?当日大蜈蚣在铁鸡镇作恶,临死之前将一个唤做秦缨的女子不知摄到哪里去了,莫非就是被掳到他那里去了?” 银瓶冷笑道:“魔君周围不容无用之物,怎会将一个黄毛丫头放在身边?你们是事主,却也不该如此诬陷好人。”杨起看他说话轻描淡写,漠然之极,不由怒道:“他怎样是好人了?铁鸡镇上上下下数百余户,与他无怨无仇,却被他的手下害死。难道那百足娘子不是奉了他的号令行事的么?” 第十七章为九头狮子而来 银瓶一怔,暗道:“以前确是传言铁鸡镇中藏有一块图片,后来派人悄悄打探,似乎都是妄言,不足为信。只是百足娘子现身那里,果真是奉了魔君的号令么?为何偏偏隐瞒于我?”心中隐隐不悦,不由哼道:“它们这些妖怪听调不听宣,惟魔君召唤时方才前去谒见领命,至于平日里如何胡作非为,却是不受限制的。” 灯芯道:“两位施主,此事以后再议。当前紧要之事,还是与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相干。”银瓶笑道:“不错,事有轻重缓急,巨细不分,如何在将来成就一番大大的功业?”杨起与黄松相视一眼,喃喃道:“谁说要成就什么大业了。”心中却是颇有不满,忖道:“难道寻找秦缨的下落便无干紧要了么?” 灯芯道:“你与魔山延帝的乌麒麟交契厚重,想必也不是神仙之流,莫非也是从三界之外而来的么?好,无论你身份如何,都与我这修仙岛上的居民无干,必定也不会平白将那人参果树赠送。” 银瓶道:“果真是聪明之人!与你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便是绕上几个圈子也终究被你看破,如此倒也轻松了许多。好,你将这塔门打开,我在里面转上一圈出来,这小黑鹏口中的人参果苗,便是你修仙岛的树木了。” 鹏鸟看他手势,衔着树苗一掠而下,自灯芯三人的面前闪过,转瞬回到银瓶身侧,只有一番得意。灯芯心有所动,却一时也不敢应允,为难道:“我这塔内是历代观主的法身安容之处,莫说要你进去观瞻,便是无事打开大门,那也是极大的不敬。” 银瓶不以为然,道:“天下之大,虽然是处处以往者为敬,但终究还是以活者生者为重。为何独独在你这休闲岛上反而不能变通?你历代观主便是因为德高望重,方才金身不化,以为永久存世,可为后人敬仰。若是始终封闭塔门,不叫他人瞻仰,那这些金身何需放存塔内,不如还是还尘于泥土的好。” 银瓶看灯芯犹在犹豫不决,便道:“你以为我是外界之人,也不知是在十二峰的哪一座修炼,是以心中怀疑隐惧不成?若果真如此,那便是大大的可笑了,我十二峰的魔帝各有完全的朝廷体制,除却单个势力不及五重天的天帝,其余又有哪一样是比他差得?你以君子之腹度我,我怎样进去便怎样出来,除了踩踏沾惹一些里面的尘土,断然不会带走其中的一草一木。若是终究不能释怀,便用你这观内的捆金绳将我绑缚好,出来查验无异之后,再解开不迟。” 杨起看石塔形状怪异,月光之下隐约可见得一些光泽,似雾似水,如有纹波荡漾其上,不觉有些不安。黄松奇道:“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塔罢了,此人看来有好大的本事,若是不能答应他,只怕发作起来,便自己进去了。” 银瓶在塔上笑道:“此塔唤作赤塔,也有人唤作刺塔,并非谐音所误,而是塔身若为莫名之人进入,一者便门窗禁闭,里面烧起三味真火,便是神仙鬼怪、大佛巨魔也会销金铄骨,一丝不存。二者千万利刃交相贯出,简直无可躲蔽。入侵者陨命,而塔内所有金身皆不会损坏。若是能以反镜之光打开正门而进,那便可安然无恙。” 灯芯叹道:“你果然是有通天的本领,便连这反镜之光也能知晓。既然如此,那你也该听闻百十年前,这岛上一对道士道姑应承男女之欢,受到了天谴责难,二人不仅性命尽失,便连那开锁的塔门钥匙也一并折成了两段。是以此后的三代观主皆不得入塔安殓,只能放在无量殿的宝拂大缸之中。 第26章 家师为了修复修复此钥,数十日不眠不休,此刻也是元气大损,卧床不起。” 杨起二人方才恍然大悟,道:“修仙观的观主果然病倒,不过却不是为邪气病息侵入所致,而是大伤元气的缘故。” 银瓶笑道:“这有何难?你若是应允我入塔,我自然能够进去,便是连那三代观主的金身也能够移入其中,得无限的安息瞻仰。”灯芯甚是不安,道:“我料你法力广大,只是要将石塔砸坏,那是万万不可。” 银瓶不以为然,道:“要得反镜之光,除了这石塔之钥,还有白玉虎魄、井木奎银如意、碧血丹心石可以为之,我此刻已然有了其中一件,若是再得些妖气,塔门就开了。” 灯芯惊愕道:“这里是修仙道观,哪里去寻什么妖精?”银瓶道:“那是现成的妖怪,何必再去烦恼?你千条井下面不是镇着一个厉害的妖怪么?有它的妖气相助,何愁月光之下,不得反镜之光?” 他此言一出,灯芯脸色肃然,顿时不敢小觑于他。原来刑天与天帝争夺九五之位以前,曾有过一个极其厉害的对头,唤作金鬃九头狮子。此兽法力之高、本领之强,便是遇上当世的任何一位大神重仙也是不遑多让,却也是一个喜欢吃素的好妖怪。 此怪有个蛟龙的结义兄长,法力也颇为强大,却总是为非作歹,搅和得北蛮三支皆是叫苦不迭。刑天一怒之下,便于北海之地斩蛟除恶,还了三支民众的太平。 金鬃九头狮子倒也识懂道理,知道本是它兄长的不对,受此报应也是应该。偏偏它又是一个极好面子的大妖怪,又恐若是就此不闻不问,其余妖怪必定会说它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兄弟,百般奚落取笑。 九头狮子无奈之下便寻刑天报仇,约定在黑荒山决斗。双方如约大战了七日六夜,刑天毕竟是技高一筹,以斧戈镇住九头狮子,又将它压在百夷民的千条井下,教它动弹不得,只留一个井口呼吸。其时刑天布下一种结界,为罩视掩听之用,便是地藏王菩萨的谛听也探知不得九头狮子的下落,可谓是极其隐秘的天机。 刑天之乱以后,百夷乡土被流放于黄水之中,那千条井也一并迁移了过来,此时岛下深处正有金鬃九头狮子在酣睡,却也不知睡了几千几百年了?此刻灯芯突然听银瓶提来,不啻为晴天霹雳,不知这消息又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 银瓶连连催促,见灯芯始终不肯将那千条井打开,不由急道:“你若是耽搁下去,只会一味陷入困顿,莫非还没有尝过困顿的苦头么?”灯芯被他逼迫,脸色一变,哼道:“你绕了许多的弯,终究还是为了这九头狮子而来,何曾是想真正进塔观瞻?好阴险、好诡计、好狡猾。” 银瓶怒道:“我好言好语地同你商量,你这道人却毫不懂得好歹。你以为你不念那解井的咒语,我便无可奈何了么?”大声喝道:“你此刻还不出来,更待何时?从此随了我魔界光明,自然会有无限的富贵荣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众人极其诧异,面面相觑,皆是一头的雾水,彼此道:“他在唤谁?” 小黑鹏看银瓶叫唤,不觉张口啼鸣,那西雀人参果树跌落下来,为夜风所送,正落在灯芯的脚下。灯芯方要拾取,身边猛然窜出一个人来,抢先一步将果树拿到手里,躲在一旁犹自嘿嘿不已。 灯芯猝不及防,被他唬了一跳,定睛观看,竟是黄脸的道童,不觉喜道:“师弟,你得了果树,切莫再要被他夺回去了。”黄脸道童冷笑道:“你不肯答允人家的条件,那么此树便算不得是你的,如何能够强占?” 第十八章黄铜铁豹 银瓶站立于塔顶之上,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懂道理的好人。黄髻儿,当日观主将开井的口诀传授你大师兄之时,你躲在一旁习得。此刻若是将它念诵于我,便是大功一件,三眼魔君论功行赏之下,还不好过你在这荒岛之上默默无闻地虚度一辈子么?” 灯芯又急又怒,喝道:“师弟,那千条井的消息原来也是你告之于他的么?”黄脸道童也不掩饰,道:“我百夷民世世代代守护此井,却又得到过什么好处?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若投靠了他们,此后远离此岛,也不必再受那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的恐吓之苦。” 接着大声道:“银瓶魔使,当日观主也未曾明授什么开井的口诀,只说到若要寻求开井的法门,便只在石塔第七层的蓝砖搜寻。”银瓶闻言跳下,便在空中漂浮,降到了第七层,环塔而窥,不多时看见塔窗之下果真有一块蓝色的砖石,不由喜道:“就在那里了。” 银瓶方要用手去捏取,却看见石塔突然浑身上下通体透亮,不觉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避去。便看一道闪电飞快射出,直奔银瓶而去。银瓶哼道:“这是历代修仙观观主的护体宝光么?米粒之珠,又岂奈我何?”轻易躲蔽了过去。 杨起急道:“那这一招如何?”扬手将匕首扔出。银瓶哈哈大笑,道:“不过是普通的凡物罢了,莫说是一把,便是一百把一千把,也伤不得我一分一毫。”待干莫小匕到得跟前,伸手便去捉取。 杨起暗叫糟糕,却听他咦的一声,似乎颇为惊奇,竟然不敢用手接取,一袖便它甩落地下,口中犹自愕然道:“好小子,你如何会有这等兵器,实在古怪得紧?” 杨起慌忙将匕首拾起,应道:“杀妖不得,除魔不能,有什么古怪的?”银瓶哼道:“你是愚钝之人,当然不能知道……”话未说完,听他啊呀一声,忙不迭在空中闪转身形,原来是石塔乘他分神之际,又放出了第二道闪电,待他发觉之时,饶是动作再快,依旧躲蔽不及。 众人便听得银瓶啊呀一声,正被电光击中肩头,身形直直往地上坠去。离得地面尚有一二丈,看小黑鹏自下掠起,正将他载负,展开双翅急急逃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黄脸道童大惊失色,拎着树苗往后院逃去。灯芯大声道:“师弟,你此时悔改尚不为晚。”与杨起二人紧紧追赶。 几人一前一后,很快回到了断崖之处,黄脸道童眼看无路可逃,便顺着崖下的一条道路往铁兜洞跑去,才到得一半,看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各自从崖下深洞和石壁深洞相向探出半个身子,作势便要吞噬。 黄脸道童魂飞魄散,一个失足跌落崖路,正被潭水淹没,便看一个身子正被腐蚀,很快血肉不存。他手中的西雀人参果树飞落空中,正被睥睨凤饕与桀骜鳝猊齐齐咬住,各自吞下了一半。 却听得二兽俱是大吼一声,各自攀住一个石峰紧紧搂抱,似乎痛苦难耐,不多时渐渐化成两尊极其巨大的石像,再也动弹不得一分一毫。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尽皆唏嘘不已。 杨起道:“你我已然到了这铁兜洞前,若非是修仙岛上的禁地,不妨便进去看看如何?” 灯芯道:“那石洞并非什么禁地,不过是因为山水爷爷看护得甚紧,若是好奇探看往往有性命之虞,因此平日里便不准大伙儿进去了。先前阿三欲入洞寻找人形馒头,洞未入得,几乎自己却成了血食。此刻它们化为石像,我们上山下水无所不能,这铁兜洞自然也与其余的地方并无什么二异了。” 杨起奇道:“你们唤二兽为山水爷爷,却是何等缘故?” 灯芯引着二人小心攀下崖缘,上了一条道路,径直便往那铁兜洞而去,笑道:“这山便是指眼前的双峰了,因形如冲天的大辣椒,便叫做双椒峰。水则是我们脚下的那处大潭水,女子在此洗刷衣物,其乐融融,所以叫做洗衣潭。 二兽被关押此地之前,本是百夷民乡土一处极好的男女私会放歌之处,听闻那时真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宛如人间仙境一般。是以族中自古童谣道‘瑶池美,不及洗衣潭中水;蓬莱山,不如双椒峰上站’。 后来凤饕鳝猊被天庭放逐此地,景观便因它们而大为改观,一者吞云吐雾,惨烟愁气凝结不散,渐渐将周围山峰都熏黑了;二者尚口滴垂涎,往往都纳入到潭水之中,日积月累,就成了吞人的大池。 除此之外,几位神仙又设立了结界,更将此地变成了一处囚牢。是以除了每三月一次祭祀,我们都是不肯过来的。”杨起一拍脑袋,道:“那祝融之骑与共工之骑姓名繁长,不好念叨,你们又对它们有畏惧之心,索性便称它们为山水爷爷了。” 灯芯甚是畅怀,颔首道:“正是如此,不过二兽既殁,结界也会自然而解,料想过上几十年,此处山水依旧是美复如昔。”谈笑间,三人已然进得铁兜洞内。 里面风景与一般岩洞并无迥异,三人一环环穿孔越隙而过,过得半盏茶的工夫,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到了一处极大的内洞地府之处,见墙壁之上镶嵌了许多的东西,走近一看,不觉唬了一跳,原来到处都是死去的妖怪之残骸。 灯芯看杨起惊讶不已,道:“当年金鬃九头狮子与刑天大战之时,四面八方的妖怪围聚此处,有的只是喜好图看一个热闹,有的却是想要混水摸鱼,乘隙为非作歹。后来刑天斧戈并举,将金鬃九头狮子击昏之时,所挟起的狂风暴电不可抑制,竟然一瞬间将观战的所有妖怪都给消除掉了。听闻先人将它们的遗骸收拾于洞中,最后尽皆镶嵌于壁上。” 杨起与黄松细细打量,见虎豹豺狼、鸡雉鼠狐无一不全,不由暗暗乍舌。 杨起道:“灯芯道长,听闻此处有一个黄铜铁豹的机关,不知是真是假?” 第27章 灯芯叹道:“这一传说本是由修真观听来,问其根源,却是其创观女祖师所授,说道若能开启机关,便能逃得岛外,从此只有逍遥,再也不用在此受禁闭之苦。 那女祖师即是瑶池西王母的仆女,想必是洞悉其中的无限奥妙,却不能直接告之,于是留待后人探知。可惜山水爷爷看护得紧,却从来没有人进得其中一窥究竟。” 黄松甚是兴奋,笑道:“此番我们进来了,便可好好一窥这个传说的真伪。倘若真与传说相合,那岂非就可离开此岛么?” 三人往里摸索而去,见一处角落之中,果然有一个黄铜铁豹,栩栩如生,不由相顾喜道:“看来此言不虚,你我大家皆有救了。” 偏偏无论三人如何揣摸斟酌,这机关始终巍然不动,待有些累了,只好席地而坐,依旧愁眉苦脸。灯芯道:“这机关设置得如此隐秘,不知怎样才能开启?”杨起正待说话,只觉怀中的匕首隐隐约约有震颤之意,掏出观看,见匕刃之上妖气流溢,不觉大是愕然。 黄松看得真切,惊道:“此处的妖怪都死了千百年,如何还会探得妖气?”杨起看这干莫小匕若是指向别处皆是昏黯晦光,唯独偏向黄铜铁豹之时方显鲜亮光泽,心念一动,便将匕首往那机关移靠,便听得卡塔一声,铁豹口舌张开,吐出一条舌头。 三人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以,灯芯忽而恍然大悟,喜道:“是了,我百夷民虽受西王母大恩,流放于此保全了性命,但天帝始终心存疑虑,时时会差一些神仙过来巡视,若是发现且打开了这个机关,盛怒之下,说不定即刻便会将全族诛灭。 第十九章逃生洞天 百夷民也罢、修仙、修真观也好,从此不存于世间。修真观的女祖师于是故意将妖气固化,做成这一个机关,惟有以妖气彼此呼应,方能打开。那神仙都是纯阳之体,哪来的妖气?纵然法力通天也是打不开的,最后以为不过是洞内的一个普通装饰之物罢了,自然也就不会心存疑虑了。” 杨起二人讶然道:“原来如此,她也是用心良苦了。”看灯芯将那铜舌头左右转动几下,后面的石壁轰然往左右缓缓分开,露出一道门户。黄铜铁豹扑哧一声,化作阵阵白雾,便看杨起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妖气俱被他手中的干莫小匕给吸纳了。 黄松羡慕不已,赞道:“茶仙人授得法子果真有用。”杨起不以为然,道:“若是不能用来降妖除魔、防身自卫,这匕首吸纳得妖气再多,不过也还是个馋嘴的兵刃罢了,毕竟无甚大用。”重又插入鞘内,放在怀中藏好。灯芯黄松暗暗笑道:“你口中如是,却对它如此小心,可见还是宝贝得紧的。” 若说初时三人看得外面的妖怪已然极其诧异,那机关开启的洞府更是教他们目眩神驰,啧啧称赞不已。便见里面尚有一条小瀑布,金光粼粼,贯入下面好大的一条江河,正与岛外的流域水天相接,看上面放着一条大船和一只小舟,桅帆紧收,拴于石上。 杨起颇为感慨,叹道:“江水滔滔,气势磅礴,不想竟有如此洞天。”看脚下所站如沙滩一般,童心顿起,脱下鞋子便要往水中走去,却被灯芯一把扯住,正色道:“那些都是黄水,触碰不得。” 杨起却有些不信,道:“黄水不是弱水么?鹅毛不飘、落叶不起,那为何大小两艘船只还能浮在水面之上,不会沉没?”灯芯将手一指,见一处石壁之上刻着几行字迹,甚是绢秀,似乎是女子的书笔,写道:“入云南瀑布,可洗净百夷气息,再乘紫竹舟远涉黄水,匿踪消迹于外面无限红尘,从此不复为天庭追踪,自可逍遥自在。” 灯芯颤声道:“原来多年前先祖便已安排好逃路,今日方才知晓其中的奥妙。那大小船只都是以瑶池紫竹林的仙木伐造,自然能在黄水上随意游弋了。”杨起笑道:“你们大船自用,入得瀑布洗完澡后便快些离开此地吧?小舟便交由我兄弟二人使用如何?” 灯芯眼看逃离苦海,心中欢喜不尽,自然慨然允诺,见他二人便要上舟,蓦然想起一念,道:“两位施主且慢行走。那银瓶来到此处,虽说是为了解脱金鬃九头狮子而来,其实用意尚是不离塔中的一件地图碎片,可谓一箭双雕。” 杨起与黄松不解其意,愕然道:“那又怎样?”灯芯笑道:“其实此物在五代观主之时便已被取出,留言道‘以后若是逢上救命的大恩人,便将此物相送’。师父他老人家得后,身体有恙,便又传于我,未料今日正合此言。” 杨起怔然道:“你是说我们么?这话却是言重了,我们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得。”灯芯摇头道:“若是没有你那一刀,石塔闪电怎能将银瓶赶走?此事万勿推托。”从袖中掏出一块碎布递于杨起,稽首道:“两位施主走好,此时夜色深沉,我也要速速回去面禀两位观主,也好早作打算,就此告辞。”如风而去,果然甚急。 紫竹小舟大非寻常,虽是载着杨起二人,依旧是身轻体薄,能在黄水之上轻易漂浮。青衣本有一些法术,嫌舟楫狭窄,依旧还是幻成一寸大小的人形,倒也逍遥自在。 如此过得半日,来到了黄水边缘,眼见得前面河水清澈之极,与舟下之水泾渭分明,颜色大是不同。青衣道:“原来这黄水竟然能与长江相连,且彼此不融不合,各安一隅。” 杨起笑道:“若果真是长江那便好了,遇上凡水俗浪,便是不小心跌到了河里,凭我着游泳的本事,也不怕沉到河里了。”待进了江域,这舟如水上风筝一般,飘飘然而晃悠不定,黄松惊道:“此舟黄水之上行驶正好,此番入了长江,却有些吃重不足了。” 青衣看他目光循来,自然是窥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叹道:“既然如此,也只好变化了。”看他将指上的戒指轻轻旋转,一个身子慢慢长大,便与普通七八岁的稚童无甚区分。 杨起哈哈笑道:“好,好,如此这船坐着也安稳多了。”索性扯开小帆,顿时乘风破浪而去。 黄松看青衣默坐不语,口舌微张吐纳,笑道:“江面之上气息清新,你好好呼吸,性情也是怡然开豁,好不痛快的。” 杨起道:“他哪里有这等闲情逸致?不过是在行服气辟谷之术罢了。”青衣愕然道:“你在药铺当上伙计,也能懂得服气辟谷?” 杨起甚是得意,昂然道:“我虽是药铺的小伙计,却也常听师父提到‘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气补’的道理。况且我自小羡慕能降妖除怪的仙人,这普通的修练法术我还是知道的。”青衣与黄松不由面面相觑,暗道:“你也只是说得出这法门的名称罢了,终究未曾习练,不能洞悉其中的奥妙。” 谈笑间看江边一处支流,转道弯了过去,又过不多时,看见江边有一处桃花极盛的地方,岸上往来人群络绎不绝,正是一处热闹的渡口,不觉尽皆喜道:“坐了这许久的船,也有些厌烦了。就在此处安歇才好。”想起昨夜整宿为眠,不觉哈欠连天,身子也变得懈怠懒惰了。 三人就要上岸,既然俱是未曾携带过行李,行事作为倒也轻便快捷。黄松是佃户出身,东西物什都看得颇为重要,若非得以,从来便不舍得丢弃。他听杨起说道便将这紫竹小舟弃之一隅,心中竟是割舍不下,叹道:“这等好用的宝贝,算来也是用得仙家的材料制做,如何说舍弃便舍弃了。可惜黄水之地也只去得一次,凶险之下,还是避讳躲闪的好。此舟空有奇妙,却要白白浪费了。” 他只在一旁唏嘘感慨,竟未曾听得杨起与青衣连声催促。好歹回过神来,方要迈足,却听得一声尖锐啸响,一枝白羽黑漆的长箭如飞带风而来,未待他三人有所动弹,已然扎在舟上,犹自颤动不已。 杨起伸手将箭拔下,惊道:“这渡头乃是人口接踵之地,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竟敢在此舞刀弄枪?它若是稍微再偏得几尺,你我之间只怕一人便要丢了性命了,可怜要在此成为孤魂野鬼了。” 黄松离它最近,也是尚有三分魂魄,失了七分的精神,嗫嚅道:“莫非是在岸上耍把式卖艺之人所为?”青衣四围看得仔细,道:“都是商贾摊贩往来,哪里有什么耍把式的?” 三人犹自惊疑不定,便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三个盘偷官家仓库的小蝥贼就在这里了,休要叫他们逃脱。”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尘嚣之处,远远看见二人引着一批捕快匆匆奔跑,尽皆执刀执枪。 第二十章贡剑窃案 黄松失色道:“不想这里有人犯了官司?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莫要沾惹闲事的为好。”拉着杨起与青衣往一处水果摊子跑去。捕快道:“快些快些,他们就要逃了。”紧赶慢追几步,一个个气喘吁吁不定,竟将杨起一众团团围住。 黄松急道:“你们这是作甚?”为首二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拭完额头的汗水,双眼一翻,怪声吆喝道:“不想你们竟然自投罗网,乖乖送上门来了。弟兄们,都上前将那小船砸了,也免得他们乘隙逃走,到手的白银黄金就此丢了。”众捕快嘿嘿一笑,颇有揶揄之意,却不动手。 那高矮胖瘦的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间,便看得捕快当中大摇大摆走出一人,双手叉腰,冷笑道:“申公寿、申公旁,莫要忘了你们只是通风报信的求赏之人罢了,好深一边看待就是,如何还敢使唤我们这些官家衙门的兄弟?” 申公二兄弟恍然大悟,慌忙躬身缩腰,陪笑道:“洪大哥说得是,这等穷凶极恶的坏人,自然是只有你们才能缉拿得住的。 第28章 我兄弟二人一时性急,却说了许多的废话。”心中却是暗自骂道:“你得了好处尚要卖乖,如此难以伺候,果真是狐假虎威的狗腿子。” 洪捕快被他们曲意奉承,甚是得意,回头喝道:“休要性急,到老爷那里落实了这三人的身份,再将案子结了,赏银自然一分不少地都会给你。此时且先将那小舟拆了,断了他们的去路为妥。” 便看众捕快这才应诺一声,个个如狼似虎地一般扑上,枪刺刀戳、石砸脚跺,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尽皆拍掌笑道:“大功告成,如此快意恩仇,痛快,痛快。”回头观看杨起三人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所以,又喝道:“他们看来虽然不似恶人,但既然有申家的二位大哥指证,不是坏人那也是坏人了。” 黄松一时惊慌,磕碰着一根竹杆,洪捕头躲闪不及,正被砸在头上,不由怒道:“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这般拘捕,弟兄们,还不将蝥贼绑了。”众捕快蜂拥而上,顿时将杨起二人捆缚得结结实实。 洪捕头看青衣年岁颇小,绳索又甚是粗壮,实在不好束缚,便叫两个大个的汉子一旁小心看护,休教逃脱。杨起莫名受此苦楚,不禁大叫冤枉。那洪捕头厉声呵斥,扬言道:“天下又有哪一个贼被官家捉了,是能够安心认罪的?你们若是坦坦荡荡,我们心中便要生疑,反倒不敢随意缉捕了。” 杨起与黄松哭笑不得,暗道:“衙门的官人,难道都是这般随心所欲,不讲道理的么?”方要说话,已被几个彪形差人推搡着往衙门走去,终究挣扎不得。 渡口之内便是一条宽长的鱼街,众人听闻官府捉将了贼人,纷纷围拢过来观看。只是见了杨起三人的模样,尽皆觉得不象,有人低声议论道:“他们无刀无绳,看来与前面那树风阁的伙计无二,如何会是大名鼎鼎的飞贼?” 另一人笑道:“官家的老爷说他是飞贼,他便是飞贼了。你管那许多的闲事作甚?当心将你也一并视作同伙了。”那人吐吐舌头,不敢说话。又有那卖鱼买鱼的,认识得申公寿和申公旁二人,便大声道:“你们立了这等大功,那五十两的悬赏花红必定是唾手可得了。” 申氏兄弟开心不已,抱拳道:“同喜,同喜。我们得了银子,大伙儿得了太平,正是各得其所,其乐融融。老孙头,你若是沽钓得两斤好酒,晚上便给我送来。此次绝不赊帐,以往的欠条也一并与你销清。”老孙头连连称是,看他们走过,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道:“也不知诬赖陷害过多少人了。” 杨起被绳索绑缚得难受,拼命挣扎不得,不觉大声叫道:“我们兄弟三人才来到贵地,如何就成了盗贼了?莫非这里的官家没有本事捉得真贼,便要用好人良民顶替交差么?” 黄松本是惊慌萎靡,听他如此大声叫嚷,唬得脸色又是苍白了几分,低声嘱咐道:“你也少说上两句,若是惹恼了他们,待会儿到了县衙大堂,刑讯逼供之下,便是明知冤枉也要被他们故意定罪的。” 申公寿一旁听得真切,嘴角一撇,干笑道:“无论你们如何狡辨,待会儿祁县令的板子打将下来,你们就是不想招认那也得招认了。”杨起又急又气,大声叫道:“既然如此,我定然要骂上一个痛快才是,也好叫全天下之人皆能知道此地的昏庸黑暗。”话音才落,口舌已被洪捕头用一条大毛巾堵上,顿时呜咽不已,说不得话来。 黄松看众人又向他瞥来,急道:“我是好人,不会叫唤。”也被洪捕头一把扯住脖子,接过一块臭布条围住,便听他冷笑道:“看你们吵吵闹闹,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改之意。若是还不老实,便用竹板将你们的嘴唇打肿,没有个二月六旬吃不得饭。” 看青衣依旧默然无语,悻悻叹道:“你年岁甚小,本该在私塾学习圣贤礼仪才是,他日中了朝廷的功名,也算是光大门庭、显耀了祖宗。可惜偏偏却被他们唆使犯事,生活大是不同。这等罪孽,实在是不可轻易饶恕。” 有那差役知晓他的底细的,心中暗暗笑道:“你做了许多的缺德事,成婚多年来也未曾甚得一二个子嗣后代,如今看见这小孩儿有所触动,反倒无限感慨了。” 众人纷纷攘攘,议论不止,又过得几条街,走过几条巷,看得前面一座气派的大院,朱门金匾,高书“再世青天”几个烫金大字。阳光之下,一片闪耀,果然是灼灼生辉,显现出好一派衙门的气派。 杨起虽是调皮顽劣,又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心惊肉跳,死活不肯入门,被几个性急的捕快用力抬起,扛着便运了进去。黄松也是魂飞魄散,双足瘫软,心中叫苦不迭。 洪捕头看他如此狼狈,冷笑道:“都到了家门口了,还在犹豫什么?你若是不好意思进去,我宅心仁厚,便送你一程就是了。”从门外路旁的一颗杨柳上折下一条柳枝,照着他的腿肚子便是几下。 黄松负痛不得,不敢再有怠慢,只好飞快地窜入大堂,抬头瞥见“明镜高悬”四字,暗自愁道:“今日若是屈打成招,这高悬的便不是什么明镜了。”他正胡思乱想,听得众衙役吼威一声,猝不及防之下,慌忙跪倒在地。 杨起待口中毛巾抽去,大声道:“我们即非罪人,跪他作甚?”申公旁与申公寿正与差役说笑,闻言喝道:“便是常人,看了祁县令也得下跪,你却哪来这许多的废话?”一人伸出一足踹去,正中杨起的膝窝,便听得他哎哟一声,吃力不得,正好扑通跪倒。 申氏兄弟哈哈大笑。惟有青衣默然不语,自个儿用袍袖在地上甩拭几下,看得干净了,屈膝而坐。洪捕头赞道:“果然是读书人的样子,可惜被这两个恶人拐带唆使,好好考状元的苗子就这般凭空被毁了。” 堂上高坐一人,真是此县的七品长官祁县令,生得一双下吊眼,八字胡须伏低翘摇,不甚正经。便看他手执惊堂木狠狠一拍,两旁的差役将板子笃地击威,气势顿时凛然,听他大声喝道:“堂下三人所犯何事?速速报上名来。” 杨起道:“老爷,我们也不知身犯何罪,才一下船,便被捉拿到此。”祁县令一愕,喝道:“洪捕头,我叫你三日之内破获贡剑窃案,此时已是最后期限,你若是还不能破得,老爷我的板子也是饶你不得的。” 洪捕头慌忙道:“老爷,你要的恶人就在此地了。”申氏兄弟讪讪笑道:“正是这三个人偷了贡剑,托老爷的齐天洪福,今日总算是可以结案了。却不知那五十两的赏银何时能够赏赐小人?” 祁县令方要说话,堂外惶惶张张又跑来一个衙役,大声道:“老爷,大事不妙了,那三日前的窃贼胆大包天,竟然潜入后院内堂之中,将老爷最是喜爱的黄金短剑又给抢走了。此刻管家和师爷正带人紧紧追赶,只是那人颇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只怕还是会逃脱的。” 第二十一章化作妖怪吃人 祁县令愕然不语,半晌回过神来,捶胸叠足道:“你说什么?那短剑是极纯的足金打造,镶嵌了许多名贵的宝石玉器,可谓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老爷两袖清风,收藏不多,其中便以此剑爱愈性命一般,如何转眼间竟被人夺走了?” 那洪捕头惊得面色苍白,怒声喝道:“申公寿,你不是说这三人就是元凶么?怎么……”话未说完,便听得堂上县官颤声道:“洪两道,你将这二大一小的三个娃娃捉来,便是肆意蒙蔽本官、欺骗交差的么?来人呀,将他打上三个板子。” 洪捕头看两个差人过来拿他,哪里肯轻易就范,忙不迭跑向一边躲闪,呼喊道:“老爷,这可是大大的冤枉呀!小人也是接了这申氏兄弟的密告,方才领着众家兄弟前去拿人,这才后院看护不力,被人钻了空子。” 祁县令抹将一把眼泪,呸道:“老爷我虽然糊涂,却还不至于被你如此戏弄,当日窃剑之人你我都看得明白,分明就是身高体长的粗大汉子,哪里象下面三人这般孱弱瘦小?你平日里便和申家勾结,冤枉好人套取赏金,那时倒也罢了。这贡剑是要送到京城的工部尚书府中勘验察收的东西,出不得一些差池,岂能容你再胡作非为?如今又连累得老爷我破失了大财,实在是可恼可恨。” 说着又一指申公寿与申公旁,骂道:“你们这两个刁民,打你们三十大板尚嫌不足,难消我心头之恨,还是打上八十面花大板的为好。”所谓面花大板,便是一板子敲了下去,不急于瞬间抬起,而是再用力压上一压。肌肤完好倒也无妨,若是破血伤肉,更是非人折磨了。 申氏二人冷汗涔涔,大声道:“老爷,这三人年岁虽幼,却必定是那窃贼无疑。是了,我们将他们擒来,其同伙必定是怀恨在心,于是故意偷取老爷的黄金短剑以示报复。” 祁县令脸色青白不定,吐出一口唾沫,道:“便是现在,你们还要狡辨,果真是以为我是糊涂浑噩么?”唤人搬上三条板凳,截住了洪捕头,与申氏二人一并按住,脱下裤子打将起来。 有那几个衙役与三人相私,虎纹板举得高,却落得轻,正被祁县令看得真切,冷笑道:“你们顾念兄弟之情,舍不得下这重手。也罢,既然如此体恤,洪捕头他们省下的板子便由你们稍时承担,这样才显得情谊弥足珍贵。” 几个差人闻言,唬了一跳,低声道:“老爷发怒,我们也不敢再去姑息。哥哥且好生忍耐,日后请你好酒好菜,也算是弟兄们诚心诚意地陪罪了。”下手又毒又狠,更不留情。 第29章 只听得一通鬼哭狼嚎下来,洪捕头皮糙肉厚,虽是红肿一片,尚无大碍,那申公寿、申公旁多挨了五十板子,已是皮开肉绽,尽皆呻吟不已。 黄松喜道:“毕竟是青天大老爷,一眼便看出我们的冤屈,真是为民作主的情官。”杨起忖道:“这捕头与外人勾结,他早已知晓,却有意纵容,哪里会是什么好官?若两袖清风,又怎会有着黄金打造的宝剑,分明就是一个刮地三尺的贪婪县令罢了。”如是想来,心中不服,但也不敢张口抱怨。 那祁县令看黄松喜笑颜开,只道他讥讽嘲笑,张口责难道:“若非你们肆意招摇,我这衙门里的大半差役如何会丢下大院不管,竟然让那贼人乘隙而入?如此说来,你们也是帮凶,每人也该打上三十大板才是。” 黄松看他甩手扔下一支令牌,不禁目瞪口呆,讶然道:“这如何说翻脸就翻脸了?我们平白被抓,已是天大的冤枉,你不替我们做主,反倒迫害无辜,世上如何会有这等的大人?” 杨起急中生智,忽而哈哈大笑,道:“你这狗官,若是果真将板子打来,这黄金短剑便算是孝敬了大爷我的疗伤养病的费用,再也无人替你寻回。你又失了贡剑,若是应付不来朝廷的责骂,莫说保住那一顶七品乌纱帽,便是留得自己的性命也难。这其中的利弊如何、轻重怎样?你还是好好斟酌一番再作道理也不迟。” 那祁县令被他如此奚落,又羞又气,撩袍便要离了堂案,待仔细一想,又不觉欢喜道:“你口气如此狂妄,看来也是有一些本领的。也罢,你若是能将我那黄金宝剑和贡品一并寻回,我定然重重有赏。” 杨起心中长舒一气,忖道:“好歹此刻将他唬住,不用挨上几十板子了。既然骑虎难下,也只能暂且应承下来了。”咳嗽一声,正色道:“莫说是短剑,既然擒得了盗贼,便是先前的贡剑也一起拿回来了。只是你快些将我兄弟的绳索解开,捆绑的时间久了,手足身子甚是麻痹,如何还能抓贼?”便看祁县令连连称善,几个差役慌忙上前松缚,好一番手忙脚乱,将那些绳子丢在了地上。 忽听得堂上有人笑道:“你好大的口气,竟然能够说出这等的大话,便是千军万马也奈何我也不怕,你一个凡夫俗子又岂奈我何?”众人大惊,循声望去,见县衙大堂的屋梁之上,跨坐着一个红巾黑袍之人,双手各执一物,正是奉为贡品的长剑和衙门私藏的黄金短剑。 杨起叫苦不迭,暗道:“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要挑上这么一个时刻?”方要说话,却看洪捕头一手操起腰刀,另一手扶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堂中走来,看着梁上之人骂道:“你这恶贼,偷哪里不好,竟敢跑到此处的县衙大院为非作歹,害得我平白无辜受了这许多的板子。今日若是不能将你捉得归案,便难消我心头怒气。” 梁上之人哈哈大笑,揶揄道:“你平日里与那申氏兄弟勾结,缉良为盗、指鹿为马,若是不肯承认,横竖就是一顿暴打。方才区区三十板子,哪里及你为非作恶的冰山一角?依我看,实在是打得太少了。”扬手一甩,扔出一块砖头,洪捕头不及躲闪,正被砸在头上,啊呀一声,顿时人事不醒。 祁县令慌道:“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如何跑到梁上去了?”便看众人扛着木梯架在柱上,选了几个身手敏捷的精瘦差役攀爬上去。 那红巾之人嘻嘻一笑,道:“我正好腹中饥饿,手上的两把剑又不能当饭吃。你们如此精神,想必味道也不错,正好当了我的食物。” 祁县令骂道:“你以为自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么?好,本老爷今日就降妖除怪,看看你有什么本领?”言罢,毕竟是心中畏惧,于是不觉又往后退却了几步。 那红巾之人咦道:“你不信么?你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还以为你我习性相近,彼此能够体谅。也罢,我便吃上一两个人,也叫你不敢小觑于我。”便看他突然幻形成一只奇异怪兽,口大如斗,伸出一条鲜红的舌头,将梯上的一个差役卷入了腹中。 众人逢此厄难,不由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尽皆被唬将得动弹不得。便看怪兽口中咀嚼有声,犹在啧啧称赞不已,道:“这恶人的血食果真美味,若是每日吃上一人,必定是延年益寿,快活无比。”突然张口吐出一物,正打在申公寿的身上,便看他被一团浓雾笼罩,啊呀一声,倒在地上。 第二十二章慈心凶兽--鼓猛 申公旁看兄长受害,不由魂飞魄散,伸手就要去拉他,听怪兽笑道:“他中了我的丹毒,此时不至于丧命,但再要过得三日,到了三更之时,阎王的勾魂使者便要接他走了。你若是触碰,必然也会为毒所侵,正好与他一并在黄泉路上作伴。”申公旁顾不得屁股的疼痛,急忙跑开几步,唯恐避之不及。 一个差役回过神来,大呼一声,撇下手中的板子便往堂外跑去。众人方才惊醒,纷纷闹喝奔逃,彼此推搡不及,跌跌撞撞,好不狼狈。祁县令有心离去,只是却被吓得双足瘫软,一时回力不得,只好坐在地上哀求不已。 青衣叹道:“你在此出现,纵然不伤好人,却也带来了三年的干旱,从此粮食绝收,饿殍遍野,难道不也是造孽么?” 杨起奇道:“你知晓它的来历么?”青衣道:“它本是钟山山神与女妖之子,唤做鼓猛,生得是人面龙身、力大无比。其脾气虽是暴躁,但也颇为侠义,最爱惩恶扬善,啮噬坏人。后来看钦州刺史的城丕葆江胡作非为,便杀之于昆仑之阳。葆江之妻气愤之下,向天帝进香诉告,言人臣为恶自然会有人间御史、巡按惩处,如何能被妖怪杀害? 天帝觉得其言之有理,便将鼓猛杀戮于钟山之东。鼓猛死后怨魂不散,化为大鹗,其状如大雕大鹏而身披黑羽,头颅也是一应的红色。又有一双虎爪,鸣啼起来如晨鹄一般。因它当年被害之时愤怒之极,怨气冲天,是以所到之处必逢大旱,众人便以为是慈心凶兽。” 鼓猛哈哈大笑,赞道:“你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儿,如何懂得这些以往的旧事。看你三人元气刚正,不似坏人,我也不与你们为难,快快离去,莫要耽误了我的进食。” 祁县令惊得面无血色,浑身如筛糠抖动不已,大呼救命,却有谁敢进来?青衣道:“此人虽是不善,却自有上面的州府官员惩办。所谓吃一堑方能长一智,你已然被天廷处死了一次,犹嫌不足,还要受二番苦头么?” 鼓猛闻言一怔,继而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且饶他一条性命。他日若是州府的官员依旧庇护于他,那时我再回来将他们一并吞吃不迟。”收了原形,依旧还是红巾黑袍的打扮。 祁县令看鼓猛要走,不觉讶然道:“你手中的宝剑……那宝剑……”蓦然惊觉,忖道:“它是妖怪,我如何还能惹恼于它?”改口陪笑道:“我那黄金短剑孝敬了你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只是那长剑却是朝廷的贡品。若是上面怪罪下来,莫说小人要受到惩处,便是本县的无辜百姓也会一并受到牵连。” 鼓猛哼道:“你这贪官如何也体恤起辖下的百姓了?这黄金短将我便笑纳了,至于那贡剑,你让这三位娃娃明日到城北林中的乱葬岗找我,我若是高兴,自然会将此剑连同那申公寿的解药双手奉上。”长啸一声,戾利之极,转瞬化做一股青烟而去。 过得多时,众人见衙门大堂之上再无动静,张头探望良久,心中稍安,尽皆长叹一气,又默默走了回来。祁县令恼恨他们甩手而去,好一番破口大骂,继而领着众差役扑通跪倒,讪讪笑道:“方才有眼不识金镶玉,看下人鲁莽,竟然叫三位贵客受惊了。还请明日乱葬岗一行,能够凯旋而归,奉剑还县。” 杨起叫苦不迭,暗道:“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妖怪,明日它若是不肯将贡剑给我,难道我们还强夺不成。只怕惹恼了它,贡剑未曾到手,自己却被它害了。”只是不好推辞,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青衣微微一笑,默不作声,那黄松却是大惊失色,忧虑不已。 衙门众人俱是欢喜不止,立刻传人奉献上好的饭食。青衣无妨,那二人却是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之下,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满桌的鸡鸭鱼肉已然如风卷残云一般,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黄松肚腹结实,不觉又哀声叹气,被杨起呸道:“你方才吃饭之时,果真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只在桌上的饭菜。如何吃完以后,又生出许多的忧虑,叫着边上的人也一齐烦恼了?”黄松满脸通红,不肯言语。稍时便看祁县令过来,极其殷勤恭敬,亲自将三人引入后院厢房安歇。 此时正值黄昏,三人自修仙岛而出,一宿未眠,好容易寻得了一处口岸,偏偏被人陷害,平白受了一通无妄之灾,却是不能休息得一分一毫。现下暂且被安顿下来,自然该好好安生养息,除却一身的疲惫才是。 青衣仰卧于床,呼吸均匀轻细,双手叠伏于小腹之上,甚是安详恬静。黄松翻身侧躺,忽儿辗转,忽儿叹惜,虽是闭上眼睛,但为心中不安所扰,却是不能入睡。 杨起怀揣干莫小匕,也是满腹的心思,暗暗念道:“我这一把匕首虽说是锋利,吸得了一些的妖气,却未曾看过什么神通变化。莫非是茶斋老儿恐被我们纠缠,是以故意说上一些谎话来蒙骗我们么?” 看窗外夕阳残照,淡金之光依稀漾出浅血之色,不由生出种种顾虑,暗道:“那鼓猛虽然不伤善人,但毕竟也是一个吃人的大妖怪。 第30章 它若是依着性情肆意胡为,明日里看了我去却话不投机,又岂能安然放我离去?”渐渐心中烦躁,悄悄推开房门出去。黄松微微一愕,思忖再三,却不跟随。 门外伺候着一个家人,看见杨起,慌忙迎上前来。杨起道:“我四处去走走,稍时便回来。”出了县衙大院,重又来到桃花渡口,无意回头一看,见那家人隔着七八丈的距离默默注视,看杨起瞥来,慌忙转过头去,从一个鱼贩的手上接过一条鲤鱼端详。 杨起心中好笑,待细细一想,喟然自语道:“他怕我偷跑,是以紧紧跟随。明日若是不去那乱葬岗,鼓猛道我失约,只怕会迁怒于县衙众人。我终究还是不能走的,所谓剑侠仙义、得证大道,其实也不过如此吧?”忽儿灵光一闪,跌足道:“我前几日还是药铺的伙计,什么时候成了剑侠了?便是逃了,那又能怎样?”思前想后,愁肠百结,甚是无可奈何。 他走得两步,看见迎面而来一人,于是向右避开。谁知那人放着前面的空档不要,也缩身躲避,结果有被挡住了。杨起往左而去,却听得那人道:“让你,让你。”往另一侧挪去,却又被阻隔了。 如此三五次的反复,二人始终不能前进。杨起心中烦躁,满脸不悦,道:“也罢,我不动了,这周围左右任你行走便是。”那人本已迈出一步,听他言语,冷哼道:“同样是挡路,为何你偏偏不动,反要叫我绕开。”于是抱臂而立,扭头看向一旁,果然不再动弹。 杨起细细观看,见此人眉目极其清丽娟秀,耳垂之上分明扎有一个耳洞,以为耳环之用,不禁愕然,道:“原来你是一个女儿家,长得倒还不错,为何却一幅男人打扮。纵然天生丽质,但脾气却臭,实在是不教人喜欢。” 那女子脸色一变,双手叉腰,张口就要喝斥。后面的县衙家人看得真切,急忙迎将上来,陪笑道:“大小姐,这位是老爷的贵客,你还是按捺一下性子,休要与杨相公为难了。”见祁大小姐横眉竖目,颇有不依不饶的气势,便转到她的身侧,附耳细语了一番。 祁小姐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好罢,我也不去为难他了。你先回去,若是被他走了,便教叔叔惟我是问好了。”那家人看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又深谙她的脾性,不敢违逆,躬身告辞。 杨起忖道:“先前在衙门里便听众人议论,说道祁县令有个远房的侄女,因己无出,便视同亲生女儿一般,原来就是眼前的这位祁恬了。”有心避开,看她笑脸盈盈,不好就走,于是抱拳行礼。 祁恬扑哧一笑,道:“看你抱拳的架势,莫非正是可以降妖除魔的剑仙么?为何不见你随身携带宝剑?”杨起苦笑一声,道:“我哪有这样的本事?”祁恬见他眉头微蹙,大是诧异,道:“你不会法术,明日里还要去会那厉害的妖怪么?” 杨起长叹一声,索性蹲下身来,将大堂之上鼓猛作乱、又与自己三人定下贡剑之约,一五一十与她说来,末了又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药铺的伙计,虽然也曾拿捏过虎骨犀角配药,却都是死物,何曾真与猛兽博斗过,更不用说是比那猛兽厉害万倍的大妖怪了。” 祁恬听得目瞪口呆,看杨起手足无措,一味拿着小石子往江面飘掠打去,未免也替他有些担忧。眼看着左右一时无人,心念一动,低声道:“若是现在叫你学一些招式,虽然未必管用,却能唬将得妖怪不知你的底细,你可愿意?” 杨起喜道:“难道你有好的拳师么?”祁恬呸道:“拳师也只是在乡勇村民打架之时,尚能派得上用场罢了。若是去和妖魔鬼怪对峙,岂非白白送死?我说得这个人却是有真才实学、神通广大的人物,只是她不太好说话,假如你二人无缘,她是万万不会答允的。” 杨起笑道:“我是人见人爱的乖巧之人,她如何会眼睁睁地看我去犯险,而不施手援救?”祁恬忍俊不住,吐吐舌头,道:“你若是见了她的冷脸色,也能始终如一地这般厚着脸皮纠缠哀求,那才是真正的本领。此时仅逞口舌之能看不得能耐。”约定晚上一更之时,二人依旧在这渡口相见。 那祁县令看见他二人回来,好不开心,又要叫人添上饭菜。杨起看祁恬一旁微笑,不由忖道:“明明知道他是一个贪官,便是吃上一些伙食也无甚干系。可是祁恬却是他的亲侄女,想到如此关系,我为何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随口道:“此时肚中不饿,只留几盘点心下来即可。”祁县令不敢怠慢,又唤人送上许多的水果,亲自审视看验,以为对他三人招待得无甚遗漏,方才安心离去。 第三卷乾坤一剑 第一章风情万种的女鬼 待得一更天,杨起如约来到渡头。祁恬早已等候了多时,看他行色匆匆,不由笑道:“如今是你求师学艺,本该先我来到此地才是,如何反要叫我苦苦守候?”杨起面色通红,一时支吾不定。 祁恬也不与他为难,引着他跨上一条竹筏,道:“此处江心有一处八卦洲,上面的水酒远近闻名,可惜却偏偏不能被人识得其中的好处。可见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传言,不过是自我安慰抚籍的假话罢了。” 看杨起愕然不语,双手攀着竹条之上,唯恐稍不留神便跌落水中,不由嫣然一笑,又道:“这江面平日里甚是安静,此时夜深之际,你看它有些惶恐,却不知正是泛舟游玩的好时刻。”将竹竿插入水里,用力推动,竹筏瞬间便离了桃花渡口好几丈。 杨起不知此去的底细,终究有些忐忑惴惴,被祁恬看在眼里,笑道:“以前这江里有着一个女鬼,传说是惟情所困失了生趣,于是溺毙而亡。她生得极其美丽妖艳,便是死后也颜色不改,依旧是风情万种。 此鬼最爱勾引岸上的男人,虽说是出了一两回事故之后人人提防,却还是有那贪色的汉子来此寻觅,自以为凭着什么阳气之盛,既能享尽艳福,又能不受其害。结果每月都有浮尸在岸边飘荡,请了当地的忤作查看,竟然个个面带笑容,果真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名符其实的风流死鬼。” 杨起看远处水面飘来一物,惊惧各半,待移近看得真切了,原来是一根枯木,不由长叹一气,心中稍安,惊道:“难道便任由她如此胡作非为不成?” 祁恬手臂弯转,将竹杆撑向另一个方向,轻轻拨转筏头,道:“大伙儿心中害怕,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请了一个有名的尼姑来做上一场法事,说道若是那女鬼被超度了,怨魄便不能流在这桃花渡边,那时也就太平了。” 杨起点头道:“不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鬼,想来超度也不会太难的。”祁恬似乎想起一念,扑哧一笑,却不将话头接引下去,看杨起也不追问一个究竟,忖道:“他以为那女鬼轻易便能清除,是以无甚兴趣。” 便故意咳嗽一声,大声道:“可惜这个算盘打得虽好,后来想起,不过却是大家一厢情愿罢了。那女鬼当年本是此处一个大户人家的妾室,甚得丈夫的宠爱,锦衣玉食、华被美枕从无短缺。她后来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续上了一家的香火,自然更是春风得意,每日要她丈夫左右陪伴。 那正室夫人却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以为自己已然生了三个儿女”,却未曾被丈夫如此体贴关心过,不禁怀恨在心,便一直要伺机报复。”言罢身形忽然晃动几下,竟是立足不稳的模样。杨起连呼小心,伸手便来搀她,看祁恬踉跄一二,旋即四平八稳。 祁恬道:“那个正室夫人便央人打探这小妾的过往底细,后听说她当姑娘之时,有过一个相好的男人。大夫人计上心头,于是派心腹将那个男人找来,许诺只要他想法子与这小妾旧情重燃,便给他二百两银子安家。这男子本来就是个见钱眼开之徒,不假思索,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杨起叹道:“想必是这男子不知道用了一些什么样的手段,又引得那女子不能自持,果真是旧情复燃了。”看祁恬微微一笑,不由羞臊得面红耳赤,急道:“我也是胡乱猜测的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 祁恬嘴角一撇,颇有笑意,却又故作正色道:“我哪里胡思乱想了?不过你猜测的不错,那小妾与情人郎情妾意,好不甜蜜,终于做出了愈规之举。大夫人正是等待这一时刻,便寻了个借口与她丈夫来到了小妾的闺房,门窗本就没有掩饰严实,这一推开,顿时一目了然。” 眼看得前面似乎隐隐有着一块陆地,却为夜雾笼罩,竹筏划将进去,便很是有些模糊了。祁恬却不以为然,依旧道:“那小妾自然是被赶了出来,又不许与年幼的儿子相见,往昔的情人也不知逃去了哪里,心灰意冷之下,便投河自尽。未过数月,大户家莫名生出了一场大火,万贯家财化为了灰烬。那大夫人无奈之下,便去当了尼姑,经过几年的修行,一时也是远近闻名。” 杨起一拍脑袋,道:“是了,必定众人请来的尼姑就是那大夫人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又如何能超度得了女鬼?自己没有被她整治已是万幸了。”祁恬啧啧称赞,道:“你好聪明,果然一猜便中。后来还是从江西龙虎山请了张天师来,方才功德圆满,保得桃花渡口的安宁。好了,这便到了八卦洲,你我时间紧迫,还是多多催促一些的好。” 这八卦洲其实便是江心一处泥沙堆积之处,天长地久,成了方圆广大的一处野地,有花有草,树木繁盛。又有好事之人在上面放了一些鸡鸭狗兔,自养生息繁衍,就与江岸之上的土地无甚区别。 第31章 祁恬引着杨起来到洲头东面的一处树林之中,里面有一所茅屋,独门独院,以竹编篱笆相围,清风明月之下,虫瑟蟋鼓,倒也雅致。 祁恬到了门外,也不进去,大声道:“黎姑姑,我给你带了一个徒弟来,此人天资聪慧,正好学你的道法。”却听得里面有人道:“你说有十分的好,其实不过是七分的差强人意罢了,哪里能够信得?只是老身闲来无事,便看看被你中意的这个毛头小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祁恬羞道:“什么中意?不过是……”话未说完,便看房门嘎吱一声打开,走出一个妇人来。杨起细细观看,见她约莫中等身材,布襟布裙,系红色束带,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只是头上带着一顶轻纱斗笠,竟将面目遮掩得严严实实。 杨起忖道:“看这般的架势,果真是个女剑侠了。只是不知道真正的本领如何?”妇人到了祁恬跟前,微微侧过身子说话,不时瞥看杨起,目光闪烁不定,甚是挑剔。 杨起笑道:“老前辈,在下听闻你是一流的剑侠本领,好生羡慕。”那妇人呸道:“我很老么,何必非要在前辈之前加上那样一个大字?我是剑仙,却非剑侠,道风仙骨你看不出来,岂非觑我如无物?再者你连我的性命也不能唤出,怎样就好生羡慕了?” 杨起闻言哭笑不得,忖道:“我说得每一句话你都要计较,竟然连丝毫的颜面也不肯相留,如此下去,我怎样与你交谈?” 有心辩驳,不由惊觉,暗道:“既然知道了她是这等的脾性,何必还去惹她。若非明日与那鼓猛有约,虽然未曾看见它有什么恶意,想必不会加害我三人,但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一些的好。我这便转身离去,也叫她看看少侠的本色风骨。”见祁恬微微一笑,似乎窥破了自己的心意,心中不禁有些许的惶乱,愧然念道:“可惜我还不是少侠,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本色风骨了。” 却不知祁恬和那妇人嘀咕了什么,杨起正在胡思乱想,听那妇人道:“看不出你小小的年纪,竟然还有这样的信义和果勇,也罢,且先传授你一招驱剑术,好歹也是临阵磨枪、不快也亮。” 第二章霓裳仙子 祁恬拍掌称好,笑道:“有了霓裳剑仙传授的仙家剑法,你的本事必定是一日三长,三日不见,必定就是刮目相看了。”杨起看她欢呼雀跃,大是不以为然,忖道:“不过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妇人罢了,如何当得起霓裳这两个字?莫非真以为我是药铺的伙计,欺负我读书少的缘故么?” 看那霓裳剑仙拔下背上的长剑,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双手一挥,那剑便如飞矢一般,往一棵大树扎去。杨起暗暗笑道:“这甩手飞刀的本事,谁人不会?不过就是准头的诧异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看那长剑到了大树跟前,突然绕着树干旋转三圈,剑头一歪,又回到了霓裳剑仙的手中。 便看她哼道:“你这小儿,还以为我这是普通的剑法么?”原来她察颜观色,见杨起莫不经心,早已知晓了他的心事,是以故意卖弄一番。只是杨起看得瞠目结舌,连连咋舌不已,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这霓裳仙子也是一个性急之人,不欢喜废言多语,传授了杨起一句口诀和行气之法,便要他自己练习揣摩。杨起只道与鼓猛之约性命攸关,丝毫也不敢怠慢,心中默诵了口诀,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认真修炼。 霓裳剑仙咦道:“你手上可是当年干将与莫邪夫妇合铸的那把匕首?”杨起道:“前辈也认识么?”霓裳剑仙脸色一沉,冷然道:“我是剑仙,对天下的名剑来历俱是熟谙于心,此匕首属短剑,却又幻化成长剑利器的本事,不过是自身元气不足,你的修为又不够,一时间不能轻易使用罢了。” 拿过来细细观看,不禁跌足道:“这是那个糊涂的法师出将的主意?竟将妖元气灌输其中,虽然能够增强此匕的威力,却将其潜质封印了一二。倘若先将仙元气或是神元气倾注,与它老君炉中的锻炼所得的仙质融合,方才是开剑琢刃的大道。” 杨起忖道:“果然好有学问。只是那时除了百足娘子的妖元气,哪里还有神仙元气?伤了仙家大神,便是与三界为难,一百把干莫匕首也挡不住天兵天将的追杀。” 他随手飞匕,果真便是寻常的投掷之术了。口诀不知念了几编,匕首也不知扔了几回,何曾看见它转上一圆半圈的?祁恬看他有些急躁,再看霓裳仙子也是无可奈何,便笑道:“他虽然聪明,毕竟修为不够,若是现在就将驱剑术学会了,岂非是神仙附体,罗汉下凡?” 霓裳剑仙道:“若是修为不够,还能驱动飞剑,那才能显出聪明。”杨起听她讥讽,又羞又急,不觉心念一动,想起青衣曾经说道‘无论仙家道法,皆是以行气吐纳导引之术为本’,暗道:“这口诀说道‘手三阳真气显动,驱得万般剑动,手三阴真气之静,定得万般剑止’,我体内无甚真气,难道便不能意识默想么?” 主意既定,也不管她二人如何述说,凝神静息,只觉得小腹温热,渐渐鼓漾激荡不止,突然将匕首往外扔去,喝道:“左转。”便看匕首刃尖一弯,朝左边挪了一尺,跌在了地上。 祁恬叫道:“成了,成了,那匕首自己动了。”杨起又惊又喜,一时混噩不觉,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果真动了么?莫非是我作梦不成?”拾起匕首重又投出,这番却向右挪动了一些,不由欢呼雀跃,哈哈大笑,得意道:“既然掌握了法门要诀,其实也是颇为简单的。” 霓裳剑仙哼道:“这一招驱剑术是普通的剑门法术,道佛神仙、妖魔鬼怪都能用得,也没有什么好喧闹高兴的。今晚传你一招,你已然入门,自己回去好生修炼便是了。祁丫头,这便算是以剑抵债,也不再欠你送来的五尺绸缎的费用了。” 祁恬呵呵笑道:“不欠了,不欠了,我明日午时便再送两个尚好的花瓶来,虽是不知什么钱,却也清新雅致、纹妙精细。”看她面色冷淡,但却将手上的袖子摇摆了几下,忖道:“其实她心中也是高兴得很了。” 二人依旧乘着竹筏回到桃花渡头,看天色未亮,偷偷潜回县衙。祁恬哈欠连天,疲倦的不能支撑,自回闺阁休息。杨起却是兴奋不已,哪里能够睡着?便在院里勤加习练,待金鸡拂晓之时,已是大为纯熟。那剑虽然不能绕上好几个圈,但左右旋转一次,再回到主人的手上,却是轻松释然、得心应手了。 祁县令早已叫人备妥了马车,看三人用完早饭,便催促着他们去那城北林中的乱葬岗。杨起叹道:“不想县老爷竟是如此性急。”祁县令陪笑道:“事非得以,还是速战速决得好。”亲自搀扶着青衣上了马车,杨起跟随在后。 黄松长吁短叹,实在无可奈何,便向边上的一个捕快借了一把腰刀,方要佩带,却听见有人叫道:“三位大侠,好歹请你们发发慈悲,将那解药拿回来才是。”便看影壁一角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申公旁。步履蹒跚,想是昨日的板伤还疼痛得厉害。 杨起三人虽是恨他,但看他如此狼狈,不觉又有些怜悯,点头应允。申公旁喜道:“如此便替家兄谢过了。”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大开来看,却是两把大刀,说道是县里最有名的铁桨打造,锋利无比云云。杨起与黄松看他执意相送,不好推辞,便一人拿了一把,看马夫吆喝,绝尘而去。 乱葬岗在县衙北部三十余里,马车到得一处石桥,上面那差役便死活不肯过去了。杨起问其缘故,那差役道:“昨日里鼓猛吞了老赵,只说是吞噬了一个美味的恶人,今日它若是未吃早餐,我此去不正是奉上血食么?” 黄松道:“你即非恶人,它怎会吃你?”心中却是自漕不已,暗道:“我也不是恶人,为何还如此恐惧惶然?”差役也不隐瞒,摇头道:“老赵生前与我交情最好,他做了什么我便做了什么,反之亦然。鼓猛说他是恶人,那我想必在它眼中也不是好人。” 杨起看他执意回去,也不与他为难。三人下了马车,径直往桥上走去。听得后面踢嗒之声不绝,回头观看,那马车的一个轮子现在泥坑之中,动弹不得。差役心急如焚,顿足道:“此地好不吉利,万万不可久待。”索性解下车套,骑上大马就跑,神情甚是惶然。黄松叹道:“他能跑得,我们却跑不得。”青衣劝慰道:“即来之,则安之。福祸自有天数,终究躲不过去的。” 桥内一侧的树林极为茂盛,竟将天日都给遮掩了,里面昏暗幽深,没有一丝的动静。三人看树林广大,恐迷失道路,一时也不敢冒进。青衣道:“无妨,我会死灵觅路之术,既然那里被唤作乱葬岗,阴气必定是极其浓重,正好被死灵蜂嗅得。” 青衣从地上撮起一些泥土,口中振振有词,随手一洒,幻出一只青色的死灵蜂。杨起与黄松面面相觑,尽皆愕然不已,道:“有了这许多的好处,难怪人人都想作神仙了。” 青衣笑道:“休说是纯阳之体、得成正果的神仙,就是半仙,也会有许多的好处的。”三人看死灵青蜂往一处树丛缝隙走去,紧紧跟随,越是往里,心情便越是紧张,只觉得呼吸不畅,气氛颇为凝滞。 黄松左右环顾,忖道:“这里鬼气森森,若是大力呼吸,被阴魔侵入便大大的不妙了。”反倒努力平静气息,胸口却更是烦闷憋堵。 第三章魔妖之争 三人又往前走得一段,忽听扑哧一声,死灵蜂元气丧失,重又化做尘土归于地上。 第32章 青衣叹道:“这与招魂之法不同,全凭一些天地的灵气方能成形活动,每飞得一些路程,灵气便要消耗一些,消耗殆尽,便不能再用了。”伸手要往地上探去,却被杨起拉住,道:“不必如此,此番已然到了。”便看前面豁然开朗,这树林之间有着好大的一处空地。 黄松左顾右盼,见空地之间停着一幅极大的楠木棺材,周围立有六根石柱,或雕龙、或雕凤,或刻狐,或刻豹,还有麒麟与那玄武大龟,彼此尽皆不同,不由奇道:“它要我们到这里,如何自己却爽约了。” 等候了一时,依旧不见动静,暗中喜道:“既然是它自己不来,我们此刻就是走了,它也不能相怪。”方要说话,心念一动,忖道:“它既是妖怪,看我们不来必生恼怒,如何还会想起这许多的道理?你若是和它辩驳,言词稍微压重,只怕它一时性起,便会将你吞了。”想起昨日的种种情形,浑身不由打上一个寒颤,只好耐下性子等待。 青衣看棺木甚是奇怪,眉头紧蹙,举足便往那六根石柱走去。杨起本要拉他,看他神情肃然,忖道:“他虽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可举手投足哪里象是一个娃娃?若是没有这样的形貌,身子又能长大一些,便是说他是二十七八也无人怀疑。他如此好奇,却不似鲁莽淘气,想必是自有一番打算才对。”只是心中毕竟放心不下,便一手按照腰刀,小心跟随。 黄松苦道:“这刀在鼓猛眼中,就同那废铜烂铁并无二异,若是想要依此一味防身,那正是痴人说梦,贻笑大方了。”看他二人脚步不歇,顿时一阵慌乱,急忙跟将了过去。 杨起看青衣围着几根石柱横竖打量,奇道:“这六根石柱的雕刻虽然惊奇,但精美之外也无甚特殊,你衡量得如此仔细,莫非看出它们大有来历不成?” 青衣转到狐柱之下,道:“这可不是那寻常的狐狸,而是天下奇兽之一,长于渤海之侧的青丘之山。此山能自行移动,山丘向阳之处盛产美玉,其朝阴的地方多产青雘。青丘山上有一种大兽,长得颇像狐狸但生出九条尾巴,喊叫起来如婴兒一般,最能食人害命,是有名的凶兽。 此兽若是成妖,可化为绝世美女,蛊惑人心而难以抗拒。昔日曾幻为商纣王的宠妃妲己,残害无辜,祸国殃民,结果断送了商朝八百年的江山。不过此兽若是没有成妖,它的肉却可以食用,不仅味道极其鲜嫩,还能清神明,可轻易识破各种阴谋诡计。” 杨起、黄松听他娓娓道来,诧异不已。青衣又转到凤柱,略一沉吟,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凤凰,它与那九尾狐一般也是栖息于青丘之山,唤作灌灌,长相虽然如凤似鸠,但不会伤人,啼鸣起来声音轻柔呵护,叫人心生暖意,若是将它的羽毛插在帽上,则目光长远,可成大事。”又看其余石柱,一一破来,所刻的皆非寻常鸟兽。 黄松道:“这六根石柱放在一起,不知又是什么缘故了?”青衣脸色一红,喃喃道:“当初看得不仔细,虽然也曾翻阅过这六柱的典故,却不甚记得了。”却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道:“你能说出柱上几种怪兽的来历,已然大不容易。” 杨起一怔,旋即想起一人,不由惊道:“你是那日在修仙岛上唆掇凤饕鳝猊的魔使银瓶么?”看一人从空中飘然而下,落在一根石柱顶上,果然正是银瓶。看他一声口哨,那只小黑鹏铩羽而降,却在另一根柱顶安歇。 青衣道:“鼓猛不喜外人来往,若是未曾得他相约,擅自闯入其地,只怕要吃上好大的一番苦头了。”银瓶颇为不屑,道:“我若不来,你们又怎能与它相见?”蓦然大吼一声,挥手荡出一道惨淡白光,正击在那副棺木之上。 便听得嘎哒一声,棺盖凭空飞出,跌在十余丈外的地上,却看不得一丝的损坏。杨起惊道:“你又在玩弄甚么诡计?”拉着黄松和青衣往后退去。只是他一手抓着青衣的臂膀,另一手却扑了个空,不由愕然,回头观看,见黄松早已往后退开了几步,神情惊慌不已。杨起哭笑不得,暗道:“你倒是手脚勤快。” 银瓶道:“鼓猛此时不起,更待何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拨开瓶盖,倒出几滴露水,堪勘落在观内。青衣惊道:“这便是那真正的玄机圣水了。”看棺内传来一声哈欠,一人扶着棺缘爬出,犹自瞌睡不已。 银瓶道:“此刻这六根石柱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你若是能将他身上的两篇地图取来,我即刻发动六才大阵。从此以后你便醒睡自如,再也不用旁人呼唤。”鼓猛揉着双眼,哼道:“你何必说得这么酸气,只说我从此复活过来,再也不须你的圣水维持性命就是了。” 抬头看见杨起三人,大声道:“今日便将那一长一短的两把剑给你,只是依着这位十二魔峰之人的意思,却要你们留下那什么地图作为交换。”振臂一挥,从棺内人扔出了两件东西,正跌落在青衣的脚下,果然就是贡剑和祁县令的黄金短剑。 杨起听得鼓猛的话语,不敢轻易拾取,看着那银瓶道:“当日灯芯道人只给了我们一片地图罢了,哪里有得两片?” 银瓶道:“你是从铁鸡镇吴家药铺出来的,是与不是?那地图便在他的手里,不过因为自会变化,所以他尚不自觉罢了。你以为百足之虫无所事事,在镇里胡作非为是闲闷的得无聊么? 自然也是奉了三眼魔君的号令,为了那一张地图碎片而来。若是它没有找到,又不在药铺众人的尸身之上,便定然是你师父将之托付于你了。若是被它拿到,那么在它丧命之后,也会被你们搜走。如此看来,无论是何种情形,你都是收纳了那一片地图的事主才对。” 杨起心中气愤,忖道:“那日百足娘子肆虐,我只从毁弃的药铺中拿了一页护身符以为怀念罢了,何曾又过什么地图?只是现下这等情形,再要解释也是妄然。”于是大声叫道:“鼓猛,你号称惩恶扬善的好妖德怪,难道今日为了长久的性命,便要违逆自己的处世之道,与我无辜三人相为难么?” 鼓猛沉吟不语,半日方道:“昨日我被你从阴世唤醒,受了你那贡剑和黄金短剑,嘱咐道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三人诱来此地。此刻你若还有什么打算,为何自己不肯动手,偏偏要我前去抢夺?”杨起一众不由面面相觑,暗道:“原来银瓶才是从县衙盗宝的真正恶贼。” 银瓶笑道:“我是魔使,卷袖展拳不可肆意,那抢夺之为若非得以,岂能轻易动手?你是妖怪,莫说抢夺一两件财物,便是当年杀害钦州官吏之时尚不动色,正好相用。” 鼓猛冷笑道:“我因此被天帝惩处,也是一个罪妖,干这等事自然是无所顾忌的了。”银瓶甚是得意,颔首道:“不错,你有如此觉悟,比那佛家的醍醐灌顶还要高明几分。” 冷不防看鼓猛一声怒吼,现出原形猛扑过来,不由惊道:“你好不识抬举,想要收纳好处,却不肯低头做奴才么?”鼓猛一爪没有抓住,返身又是一击,破口骂道:“你不过给我一两滴圣水罢了,isuu書网却因此附上了一两碗口水。老子虽是妖怪,却也只有风骨气概,岂能容你肆意嘲讽。” 鼓猛看小黑鹏飞身扑来,一爪挠去,顿时将它撞了开来,在空中翻滚几个筋斗,跌在地上,喝道:“我自与你家的主人谈论公道,你如何胆敢阻碍?”小黑鹏伏在地上,看银瓶左右躲闪,却哀鸣不已,不敢再上前救助。 银瓶又惊又怒,喝道:“我是魔,你是妖,等阶品性就大不相同,你如何敢与我对峙?” 鼓猛看他狼狈,心中颇为得意,却不肯放松,大声道:“你便是魔那又怎样?盘古开天地之时何曾在三界分得了一席之地,终究只能栖息于四大魔山十二峰罢了,近不得中土一分一毫。如此说来,我妖界尚能在红尘繁衍生息,比你们这些化外之民高贵才是。后来神魔大战,你们以蚩尤为帅,虽然风光炫耀得一时,但终究还是败得一塌糊涂,乖乖回到魔山。” 第四章黑莲封魄大法 银瓶大怒,猝不及防,被鼓猛一爪扇中左腿,只觉得痛彻骨髓,眼前金星乱冒,便要跌落下来。鼓猛哈哈笑道:“原来你不过就是这等本事,我吃了许多的恶人,却还不曾吃过恶魔。今日便将你添了肚子,那天帝虽然是我的大仇家,却也不得不在功德簿上替我计上一笔,以后便是不能还阳,到了阴曹地府,十殿阎王看了我也要客气一些。” 银瓶怒极反笑,道:“我看你有些本事,本想招揽到三眼魔君的手下,他日功成名就,莫说是性命长久永存,便是住到那九重天去也不是妄事。不料你不识好歹,一味要与我作对。也罢,我既然能将你复活,亦能重新封住你的魂魄。” 银瓶看鼓猛一爪压来,也不躲避,双掌微开微合,叫道:“黑莲封魄大法,疾中。”鼓猛闻言,不敢怠慢,翻身往后跳去。众人便见银瓶身前现出无限莲花,如水波荡漾一般晃悠不定,每一片花瓣又伸出一条枝条,竟似无穷无尽一般,向着躲避到远处的鼓猛卷去。 杨起那莲花诡异,不禁问道:“如何他家的莲花是黑色的?”青衣道:“这是用地狱黄泉之水和朱雀山峰的土壤栽种而得,其色似墨极黑,专门用来吸收生灵的魂魄。每一朵花都有九片花瓣,每一瓣又有一条困魂索,只消被其中的一条卷上,便不得超生。”鼓猛动作迅捷,但数十条困魂索上下左右贯穿交纵,便似铜墙铁壁一般,不多时,便看它险象环生,颇为狼狈。 第33章 杨起忖道:“它果然还是一个好妖怪,不来加害,反倒鼎立维护。我若是不去救他,岂非便连情义妖怪也不如了么?”心念一动,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默念口诀,道:“去吧!”便看它稳稳向前飞去,所过之处,但凡与困魂索触碰,无一不被划断。 杨起喜道:“有了这驱剑术和那削铁如泥的匕首,这黑莲花便不能轻易害人了。”鼓猛得了空隙,纵身跃上一根石柱,早已累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不已。 银瓶怒道:“在石塔之时,你便用短匕掷我未果,此时贼心不死,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些唬人的本事,又来与我捣乱,割伤了名贵的黑色宝莲。不如现在便将你除去,也免得日后生成大患。” 杨起料他法力高强,恐干莫小匕被他吸去,不敢再用。黄松看银瓶神色狰狞恐怖,心中寒意更盛,不觉大是惊惶,颤声道:“大伙儿还有什么逃命的绝学,不妨一并使将出来。此刻不逃,稍时便逃不掉了。难不成用石头砸他不成?”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杨起忖道:“我能驱动得铁剑,难道便不能使唤沙石么?此时如此光景,就是试上一试也无妨了。” 杨起看银瓶怒睁双眼,身上的长袍鼓激荡漾,朝着自己冲将过来,不及细想,口诀便向地上沙土念去,喝道:“众砂群土、纷纷不止,疾冲。”银瓶猝不及防,只被吹得灰头土脸,咳嗽不已。待安静下来,却睁不开双眼,竟然被极其细小的尘沙迷住了,不由眼泪汪汪,哭笑不得。 鼓猛喜道:“你如此大意轻敌,岂能不败?”纵身跃了下来,缓缓往银瓶走去。到他跟前,方要说话,却听银瓶冷笑一声,阴恻恻甚是害冷,不由大呼不好,正被一道闪光集中肩膀。 众人大惊,反观银瓶笑道:“你嘲笑我大意粗心,那为何自己却不懂得小心一些?此番受了我的逆天雷电,虽然不至于丧命,但也是痛苦难耐的活罪。再过得半个时辰圣水之效便会消褪,你复归尘土之前,便好好承受这痹痛之苦好了。”言罢往杨起而去,满目竟是杀气。 杨起大是骇然,一时不敢用上那干莫小匕,顿觉手足无措。他一眼瞥见地上的贡剑和那黄金段剑,苦道:“若是就此丧命,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及思索,缩身屈膝,一两个箭步窜出操起二剑,用力朝银瓶投去。 银瓶冷然道:“你的招法浅薄之极,也只好在江湖上卖艺骗将一些俗人的钱财,如何能够敌我?”伸手便想抓取二剑,也好彰显自己的威风。杨起看得真真切切,不禁叫苦不迭,暗道:“他看破我的驱剑之术,是以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孰料二剑如有灵性一般,看见银瓶双手探来,左右一分反倒往他腕上扎去。 银瓶被唬得魂飞魄散,急忙缩回双手,拔出腰间的一柄缠腰软剑抵挡,一串叮当脆响,便看黄金短剑磕碰之下,瞬间断成几截。惟有那长剑坚硬异常,依旧在闪溅出的火星里与那软剑纠缠。 银瓶喝道:“你这个小鬼,如何会有这等本事?”杨起看得目瞪口呆,哪里会去应他,忖道:“这才是真正的驱剑之术,我那些皮毛实在是丢人现眼了。” 银瓶看他神情惊愕羡慕,不似有假,瞬间恍然大悟,默默念道:“他的仙术道法便如同干涸之泉一般,偶尔一点露水,如何能解得干渴?终究还是唬人的罢了。是了,他们无畏而来,难道还在暗中邀了厉害的法师前来帮拳不成?果真如此,那我可要小心提防一些了。” 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黑气,正将长剑罩住,使得它一时凝滞不前,又反手一道闪电,损了贡剑的灵力,将它轰于地上。旋即大声喝道:“何方高人,休要再藏头露尾,快些给我出来。” 林中有人哼道:“既然这位魔使诚意相邀,我们再要躲藏,那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出二人,正是霓裳剑仙和祁恬 。杨起又惊又喜,道:“你们如何来了?”祁恬依旧一身男装打扮,吐吐舌头,笑道:“我怕短剑被你们损坏,心中不甚放心,便央求前辈过来帮忙。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那短剑却变成残片了。” 杨起虽知她在调笑,但闻言之下,未免还是面红耳赤,颇是羞臊。却看那霓裳剑仙走到鼓猛之前,掰开它的口舌,放了一粒丹药送服,轻声道:“也并非只有这六才阵方能救你,难道太上老君亲手炼制的还阳丹,其起死回生的功效又会差么?”银瓶大是诧异,一时愕然无语。 忽听得空中有人冷哼连连,森然道:“银瓶,你如此被它奚落,却将堂堂魔界的威风都给丢尽了。”鼓猛只觉一阵飓风拦腰卷来,惊惶之下用力纵跳,方才躲避了过去,不由惊道:“你又是哪位?难道是这位魔使的同伴么?” 黄松抬头观望,神情顿时欢悦,只是未及笑出,蓦然惊觉,哎哟一声,脸色瞬间变得煞是苍白,再也动弹不得。杨起不知所以,仔细一看,也是大惊失色,讶然道:“如何是你,你又怎么变成了这等的模样?” 原来此人正是秦缨,虽然还是一样的俏丽可人,但双眼赤红,叫人不敢亲近窥视。颈脖之上一串角狴吊坠,动辄悍恶,静则狰狞,莫不使人心惊肉跳。 霓裳剑仙看鼓猛翻滚躲避,不由大惊失色,猝不及防之下,被它带起的灰尘扑腾得灰头土脸,喝斥道:“这果然是好心不得好报了。救了你的性命,却反被弄得一身肮脏。” 第五章来到桃花县 又抬头瞥看秦缨落下,盈盈立于石柱之上,不禁冷笑道:“好个不知来历的女娃娃,这飓风术使将得虽不成熟,威力却是不容小觑。”银瓶本已狼狈不堪,受秦缨嘲弄,心中又羞又急,大声道:“你是何人?何必多管闲事,以为这几个庸俗剑客便能为难我么?” 杨起、黄松、青衣三人大是愕然,不禁相顾无言,心中皆道:“她如何会在此地出现,还莫名拥有这等强悍的招法?听那魔使的语气,似乎也与她不曾相识,为何偏偏得她救助?”尽是疑窦丛生,恍如隔世,陷于万千迷惘却不得头绪。 秦缨手执一条长鞭,紫光灰黯流溢,细细看去竟有说不出的无数诡异。她看杨起、黄松瞠目结舌,微微笑道:“想不到你们离了铁鸡镇,依旧还是如此的不肯安分,竟然到了这桃花县域。”语气虽然柔和轻温,但隐约似有嘲讽讥笑之意,叫人听来心中甚是不安。 祁恬奔到杨起身畔,问道:“你认识她么?”银瓶不得秦缨回答,恼羞成怒,喝道:“你若是来历分明,就该大声说出,何必叫人问了十遍八遍,你偏偏要故作神秘之状?” 秦缨看祁恬与杨起相近,哼道:“他本来是知晓我的底细的,可是如今又反倒糊涂了。你要问他,他惶然之间,又能问谁去?”对银瓶道:“你是三眼魔君的手下,便该知他的脾性。有的话他若是愿意相告,便勿需你再开口相问。倘若他故意隐瞒,你就是疑虑万千或有千万不满,他也依旧三缄其口,一字不漏。” 众人不解其意,银瓶略一思忖,哈哈笑道:“你也是他的手下么?不想彼此共事却还是如此的生分,虽是有些不近人情,却也在我意料之中。你二人既然刻意疏远,我也无意盘根究底,只求早日偿还了积债,回到魔山之中自得逍遥快活。” 秦缨也不理他,招手唤出了一道七彩光圈,往里面一踏,身形渐渐隐匿不见,竟罔管已然惊觉的杨起、黄松二人的呐喊,不肯回头相见。银瓶眼见无趣,跨上小黑鹏,转瞬没于云端雾际。 霓裳剑仙的仙丹果然神奇,定固了鼓猛的精元魂魄,不至于圣水失效之时,再回到阴司地府,只是它身上的伤口一时之间却还不得痊愈。 霓裳剑仙叹道:“昔日你救我一命,今日我也就你一命,至此便算是两清了。你这伤口为魔电所袭,一般药草难以医治,还是去华山找养心池安心休憩的好。那里的山神土地性情豁达,从来只分善恶、不辨神鬼,想来也不会与你为难才对。” 鼓猛连连称谢,重又化为人形,从怀中掏出一颗药草,嘱咐给那申公寿生嚼吞咽,丹毒即时得解,又寒喧几句,自去华山不提。 众人回到渡口,送了霓裳剑仙上筏,又教人将药草替申家送去,便往县衙复命。那祁县令看贡剑果被寻回,甚是欢喜,又听闻黄金短剑被毁,不禁伤神失意,大为沮丧。 祁恬劝慰道:“你看这短剑虽毁,但黄金宝石皆在,也可谓是大大之幸了。”祁县令闻言一怔,道:“不错,这黄金也不曾断缺了一两半分,只是可惜了一些工艺钱。”心中悻悻,吩咐备置酒菜接风洗尘,自己却托辞捧着断剑回到书房,依旧唏嘘不已。 祁恬问道秦缨来历,杨起也不隐瞒,如实相告,道:“此番看她如此怪异,莫说性情也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便是那刮风打人、踏圈消形的本事,又如何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学得?稍时便要告辞,惟有尽早到得那辉照山,寻着赤足大仙,方能详详细细问出一个究竟。” 黄松苦着脸,叹道:“你我都不能飞天之术,如何能够轻易到得那六万八千里外的地方?”青衣道:“那紫竹之木本是天上造舟做车的极品方料,凡间难得寻觅。听闻九重天的许多神仙懒惰起来,从来不肯腾云驾雾,只用天马异龙拉着座车周天巡游,好不自在安然。” 黄松惊道:“原来它是如此珍贵。”再也按捺不住,拔足就跑。众人惊问其故,听他急道:“此物既然不是凡品,就该好好珍惜才对,如何能够随便丢弃在岸边? 第34章 若是被人不知情拾取,当作柴禾来烧,岂非是天大的冤枉。” 祁恬眼睛一转,笑道:“他说的甚有道理,你我也去看看吧?”众人来到桃花渡口,见散落的紫竹料材横竖叠摆,整整齐齐方在不远的沙滩之处,果然被人拾去了。祁恬掏出银两重又买下,黄松仔细清点,发觉一根不缺,不禁大喜。 杨起暗暗乍舌,忖道:“不想他的心思如此缜密,坐在船上之时,竟不觉将所有的木料板材都计算下来了。” 祁恬道:“我也与你们一并闯荡如何?”看杨起愕然跳起,不觉笑道:“无论从道理或是好处而言,你都是不能拒绝我的,何不干脆答应下来,反倒显得干净俐落。” 杨起哭笑不得,道:“你先说说那道理,再说说好处。”祁恬道:“你虽是将黄金短剑夺回,但却损毁了原物,若是没有赔偿又岂能放你离开?可惜你身负要务,不得不走,一旦被禁此地劳作偿债,势必将你惹恼。所以你去到哪里,我变要跟到哪里,也好紧紧看守,不至于让债权化空、让你这债务跑了。” 杨起不服,道:“我替你家夺回了贡剑,也还算是给了朝廷一个交待,那你家祁县令也应该给些报酬才是。”祁恬道:“你们三人在我家吃喝用度皆是免费,这不正好报酬么?” 杨起无可奈何,叹道:“那将你带上,不知道又能有什么好处?”祁恬微微一笑,指着紫竹方料,道:“这些奇木若是就此废置,实在可惜,你们便是知道它的珍贵,难道还能背负着走上六万余里的道路不成?我去请个工匠将它们制成筝船,从此水中能游、天上能飞,若是安上四个轮子,还能在岸上行走,岂非绝妙?” 杨起、黄松将信将疑,不知可否,青衣见识更广微微颔首,显是默然认可。杨起道:“你这里会有这般能工巧匠么?”祁恬笑道:“那申氏兄弟虽然好吃懒做,但却有着一手高超的木匠手艺,你与他有恩,他自然不能推辞。” 看杨起张口欲言,却不肯让他说话,祁恬又道:“至于如何飞起,当然要一些奇特的仙家法术方成。”看青衣一眼,道:“小兄弟,你该会借云之术吧?”青衣冷不防听她一问,不及思忖,点头称是,心中却是暗自纳闷,念道:“她如何能够知道我会使将一些法术?怪哉,怪哉。” 祁恬甚是得意,大声道:“如此便没有什么问题了,驾驭飞船而去,借云采风,虽然比不上九重天的仙家座骑,却比地上的鞍马舟车快上了许多。”黄 松喜道:“不错,如此一来,这些紫竹宝物也就不至于浪费了。”悄悄对杨起附耳道:“且看看她是不是说空话,如若成功,岂非大大的妙事?”杨起也是心动不已,连连点头,如何能够拒绝? 申家的技艺果然天下一绝,依着祁恬的一张图纸,不过两日,做出的筝船精致非凡。杨起疑窦丛生,欲言又止,终究按耐不住,喃喃道:“他的屁股前几日已然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过才过得十二个时辰,便似痊愈了一般。” 祁恬扑哧一笑,道:“霓裳剑仙的金创药精效无比,我向她讨要了一些送于申氏兄弟。虽然不能即刻痊愈,却再无大碍。”黄松叹道:“可惜他们有如此好的手艺,却不肯依靠致富,竟于差役勾结,陷害他人谋夺赏金,实在是匪夷所思。” 祁恬道:“他们虽是有这一手的本事,但巧夺天工的构造,莫说这桃花县,便是天下凡间又有几人能够用得?到头来还不如得那悬赏花红来得惬意。” 黄松不服,道:“难道这桃花县竟然不太平至此,每日都有悬赏花红贴出么?”祁恬道:“桃花县人微地薄,平时倒也安宁,不过此地是交通四通八达之处,其余府郡的告示往往都能张展至此,那些花红细细算来,倒也可观。”众人闻言甚是愕然。 第六章宿庄除妖 那筝船以紫竹方料和当地的奇异桃木制成,与一般的行舟大是不同。船中大舱,分有四个房间,青衣与祁恬各一小间,杨起黄松合一大间,船尾一篷,以为厨房漱洗。除了迎风桅杆之外,船翼两侧建有竹篾翅架,下方有四根轮轴,装有四个圆轮,可张可合。 申公旁道:“此船水陆皆可轻松使用,若是飞天,那便要仙人指点了。”杨起看他说道后面半句话时,神情似在敷衍,不禁忖道:“他依着祁恬的设计制了此船,却也不信能够飞天。” 祁恬不慌不忙,打发走申公旁,笑道:“若是将织女的天云锦布在翅架之上,便是一对翱翔的翅膀,从此逍遥极乐。” 杨起道:“哪里去寻这天云锦?”却看她从袖中拿出一小叠细纱,轻轻展开,引着青衣帮忙,不多时便已在翅架之上布好,得意道:“这便是天云锦了,虽是轻微细薄,却坚韧无比。” 原来又是霓裳剑仙所赐,杨起暗暗称奇,心道:“好一个神通广大的剑仙。”口中犹自道:“此物吹弹可破,哪里会有你说得那么神奇?”用手触摸,果真是光滑强韧。四人上了筝船,青衣念动借云之术,便看一片云彩飞来,托于船底,双翅伸展开来,果真悠悠然飞上了天际,不禁欢呼雀跃,尽皆欢喜不已。 杨起喜道:“这托云之术虽然奇妙,但颇为消耗法力精神,青衣年纪颇幼,如何能够长久飞行?” 祁恬道:“唤出云彩不过是要筝船起步升空罢了,莫说我有奇妙机关,便是没有,依着此船的轻身滑翔之术,亦能一去二三十里。就如同风中鹅毛一般,却又比鹅毛飘得更远了。” 三人面面相觑,道:“你还有何机关?”祁恬将一处甲板掀开,见里面有一个壶状之物,壶口喷出强劲雾气,将上面的几片扇叶吹动得旋转翻滚,不禁大是愕然。 祁恬笑道:“此壶唤做水蒸瓶,本是水德星君的一件宝物,可将极北天山的雪石化做水气喷出,力道甚大。这扇叶连着一根大轴,大轴又能牵引四根小轴,每一小轴带有一个螺旋扇叶。前面两个旋转起来可生无穷升力,牢牢托定筝船而不落,后面两个可推动行走。当年黄帝之时,风后也能制造,但设计图纸日久失传,今日方才重现于人间。” 青衣若有所悟,附和道:“若是在地上行走,四个扇叶换成四轮,无需马拉人拽,它也能自己奔跑了。果真是好巧妙的构思。” 黄松倚在船舷往下观看,果真见着一个旋转扇叶,不禁暗暗称奇,问道:“这图纸既然失传,你又是如何得到?” 祁恬笑而不答,被催逼得急了,方才敷衍道:“机缘巧合罢了。”看青衣往壶上的一个木柄拂去,慌忙阻止,道:“这是另一个小小的机括了,左右扳动,水气缓急强轻重不同。”杨起看着高兴,便将索性将帆扯开,倚风之势,正是快捷迅速。 众人离开了桃花渡口,一路向西,过得半日,约莫走了百里的行程,眼见天色将晚,便在一处树梢顶上安歇下来。祁恬翻开船舷侧板,放下一条软梯,道:“我看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大宅院,不妨便去哪里安歇如何?” 杨起笑道:“如此最好,这白天呆在舱里已然蜷缩狭隘的紧,晚上若是还要遭上这一番苦头,那可是辛苦之极。” 黄松恐无人看守,这筝船被人盗去,杨起叹道:“这又是杞人忧天了,只要将水蒸瓶中的雪石取出,这船便动弹不得了。”看祁恬取出雪石放在怀里,几人哈哈大笑,再无顾忌。 只是大伙儿到了庄院跟前,看得大门的种种光景,尽皆有些踌躇不前。朱色狮环之上,贴满了许多的黄符纹券,便似驱鬼轰妖一般。待大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年迈的仆人,听说四人投宿来意,上下好一番打量,问道:“你们当中可有懂得一些降妖除魔的法术之人?” 黄松心中一惊,忖道:“与那鼓猛相离尚不到十个时辰,难道这里又会遇上什么妖怪么?”忙不迭应道:“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家百姓,哪里能够懂得法术?” 老仆人神色冷淡,哼道:“既然如此,你们便住不得我这庄院了,还请另觅住处才是。”言罢便要将大门掩上。 杨起眼疾手快,一手撑住不放,看里面用力一分,自己也用力一分,不敢叫他推倒,却也不肯让他关上。老仆人毕竟年迈,如何能长久与他对峙,渐渐满头大汗,怒道:“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好没有规矩,难道还要违逆我家主人的意思,强行进来住宿不成?” 杨起嘻嘻笑道:“老人家,谁说我们不会降妖除怪?不过是我这兄弟平日里为人最是谦虚恭敬,不喜好在别人面前张扬炫耀罢了。你老且放我们进去,不管来他多少妖鬼,我一并都替你拿下,任由你处置便是了。”见他不信,便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放在手中摆弄。 老仆人脸色大变,颤声道:“你拿着兵刃想要作甚?此处离金平府郡不远,你倘若想要行凶,难逃无数官兵衙役的追捕。”杨起讪讪笑道:“我们既是善良百姓,如何会持刀行凶?不过是看你老人家信不过我的言语,便预备亲自示范演练一番,正合那眼见为实的道理罢了。”运起驱剑术,便看匕首脱出手掌,转了一两个圈,重又回到他的手中。 这一招法他已是使将得颇为纯熟,自然看起来也是潇洒自如,多少有些侠客风范。老仆人见识浅薄,如何分辨得其中的深浅,不禁喜道:“你果真懂得用剑的法术!快些进来,快些进来。”黄松颇不情愿,看杨起三人进得门去,无可奈何,也只好跟将了进去。便听得嘎哒一声,大门重又闭上。 第35章 大宅院的主人听仆人禀报来了法师,甚是欢喜,吩咐厨下好生款待,说道自己不久即来相见。过不多时,便看客厅帷幕撩起,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丫环搀扶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走了出来,一根龙头拐杖衔金缨明珠,显得颇为富贵,便是此间的主人陈太君了。 四人不敢怠慢,放下碗筷,齐身起来行礼。陈太君愕然道:“不想法师竟然如此年轻,实在是后生可畏呀!”杨起面红耳赤,忖道:“我显露一手,不过是为了进来混上一夜的食宿,却不想太君亲自出来迎接。 如此架势,莫非此处真有妖怪不成?”心中有此闪念,顿时后背脊梁一阵含意,暗暗叫苦道:“我这不上称两的一些功夫,怎能降妖捉鬼?要是运气不济,遇上厉害的鬼怪,那可是大大的不妙。”看陈太君神情坦然,不慌不忙,不由念道:“是了,便是此处闹凶,她看我年轻,办事恐不牢靠,未必便会央我捉妖。先前不过是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此希望我们懂些法术,能够自保防御罢了。” 第七章隔物宝镜 他一厢情愿胡思乱想,却看陈太君又叫人送上一盘极其名贵美味的菜肴,唤做珍珠炖鸡煲,未免有些忐忑惶然。黄松见青衣与祁恬二人毫不客气,微微叹惜,拉过杨起一旁,附耳低声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招待的如此殷勤,只怕托付之事更不易为。”声音低微无比,听在杨起耳中却如雷鸣海涛一般,顿时是心神不宁,后悔不迭。 听得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琴声,悠扬轻雅,却又说不出的哀怨忧愁。陈太君脸色一变,跌足道:“她如何又去弹奏此曲了,难道还嫌招惹得那怪物不够么?”吩咐丫环速去清风阁喝止。 丫环应诺一声,方要举步,屋外已是风云变色、飞沙走石。众仆人婢女尽皆慌道:“不好了,那妖怪又来了!大家快些去地窖躲避,再要耽搁得一两分,只怕就不能活命了。”又看几人推搡着一个妙龄女子而来,神色惶恐不已。 陈太君怒道:“心如,你为何总是不肯听话?莫非是果然喜欢上了那个妖怪,故意弹奏这高山流水之曲以为引诱不成?好,今日你便一人留在院内,被它掳去,从此安心做一对恩爱夫妻罢了。” 陈心如唬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姨奶奶,心如知错了,以后定然再也不去碰那琴弦。您千万不要将我一人留在外面,孤苦伶仃地受那妖怪的欺负。”陈太君长叹一气,道:“你此时楚楚可怜,为何先前总是明知故犯?图一时抚琴弄音之好,将自己陷入险境不提,难道还要庄院的一百余人陪你送死么?”杨起忖道:“原来外面的妖怪是冲着琴声而来,只怕也不是如此闹将得一回两回了。” 黄松道:“他们都进了地窖,我们也快些过去。”却被几个仆人挡在窖口之外,传陈太君的话道:“几位法师酒足饭饱,正有气力降妖。我等在地窖之内静候佳音,外面若是太平,自然会出来重金酬谢。”轰隆一声将窖门拉上,与厅上其他的石板痕迹交错纵横,竟然看不出一丝的痕迹。 黄松目瞪口呆,被杨起呼唤,方才惊醒,连声道:“这偌大的庭院只余你我四人,此外再无一个帮手,你说如何是好?” 祁恬叹道:“都到这么一个地步,再去叹息埋怨也是妄然。呵呵,我却头一个有些张惶了,大伙儿相互间不要离开。”众人倚在窗边探头向外望去,见庭院之中有着一个绿色的文士,口中犹自叫喝不已,却听不甚清。 青衣掏出一物,贴在墙上观看,外面的声音顿时一清二楚,不再有丝毫的含糊。杨起奇道:“这不是茶仙人的隔物宝镜么,如何会在你的手里出现?”青衣脸色微微一红,眼睛一转,笑道:“隔物宝镜出世之时便有两面,一面是雌的,一面是雄的。他的那一面比我的稍稍大些,我这面小巧玲珑,正是雌镜。” 杨起横竖打量,暗道:“这分明就是一样的镜子,哪里又什么雌雄之分。你必然是从茶斋那里偷取了这面镜子,又不好据实相告,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编出这么一个谎言哄骗于我。可惜你偏偏遇上了坑蒙拐骗的老祖宗,哪里隐瞒得过去?” 那绿衣文士转悠着几圈,口中幽然念道“知音”二字,如吐冰唾寒,叫人听来脊背一阵发凉。看他似乎闻得这边有生人的气息,便晃悠悠走了过来。 黄松看他衣袍飘起之际,无影无足,不由心惊肉跳,颤声道:“他不是妖怪,分明就是一个阴司里逃出来的魂魄。” 祁恬也是浑身寒意彻骨,喃喃道:“我不怕妖怪,但对这鬼魂却还是有些畏惧的。这玉月弓能射妖夺魄,却不知对纯阴之体的恶鬼能够降服?”从背上摘下短弓,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双手犹在抖擞踌躇,竟然拉不开弓来。 杨起看他越走越近,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扔出干莫小匕,以驱剑术往前扎去。他此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这匕首使将得更好。便看那绿衣文士啊呀一声,侧身躲避开来,惊道:“大家都是斯文之人,何必要舞刀弄枪?” 杨起请他说话文雅,不觉一怔,忖道:“莫非他是一个好鬼,便同那鼓贤士一般不曾害人?”有心收回匕首,手脚反倒变得不甚利落,便看那匕刃旋转两圈,在绿衣文士身上划出几道伤痕,方才往杨起手中落去。 又听得嗖的一声,祁恬好容易压住心神,将手中的箭放了出去。她的准头甚好,此箭迅如闪电,正刺在他的肩上。便看那鬼哀号一声,身体如水纹波漾一般,有些闪动模糊。青衣道:“这匕首与玉月弓都能除鬼,若是在伤上三分,只怕他的阴气就要散了。” 祁恬精神一振,喜道:“原来除去他竟是如此的简单。”弯弓搭箭,还要以射,却被杨起挡下,道:“等等,我看他并无恶意,不似一个坏鬼。” 话音未落,却听得外面一声怒吼,那绿衣文士大声道:“我好意前来,不过是想看看故人罢了,你们为何百般阻拦。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又用这刀箭伤我,莫非真以为我好欺负不成?既然你们不识得礼仪道理,我便是高士,亦不可一位斯文退让,好歹要给你们吃上一些苦头,方才能谨慎行事。”便如私塾的先生教训学生一般,语气虽缓,却是严厉之极。 杨起叫苦不迭,暗道:“我们鲁莽行事,终究还是惹恼了他。这气愤之下,好鬼也要变成恶鬼了。”就看那绿衣文士往一处墙角的藤条飘去,转瞬没入其中。 黄松喜道:“如何不见了,若是就此离开,那可是谢谢神佛菩萨的保佑了。”青衣摇头道:“他并非逃走,不过是寻找阴魂的附体之物罢了。”话音方落,见墙角一阵簌簌抖动,一声闷响之后,走出一个绿色的大蔓怪,枝条四处乱舞,一步步往花厅逼来。 四人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松惊道:“快用匕首扎他,快用弓箭射他。”一手拉着青衣往后面退去,杨起与祁恬张惶四顾,眼见得大门被蔓怪封住,一时间也寻不得其他的退路可逃,咬咬牙,只好往前冲去。孰料那蔓怪枝条苍劲灵活,三两下将匕首打落地上,被羽箭刺中,也不觉疼痛。 祁恬喝道:“你休要猖狂,再吃我一箭方能知道厉害。”杨起看她唬得嘴唇青紫,又是担心又是好笑,暗暗忖道:“她心中明明惊惶得要命,却还要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这便是所谓的色厉内荏了。”惟盼她这一箭能起到奇效,救四人于水火当中。 那蔓怪本领果真不小,看祁恬第二箭射来,一根枝条便轻易挡开。祁恬脸色苍白,心中惊骇之极,竟然动弹不得。杨起叫道:“这是什么时候,哪里还能让你发呆。”拖着她的臂膀就跑。 青衣观察仔细,道:“这阴鬼附体之物是半枯的藤条,可以用火烧之。”黄松看蔓怪气势汹汹,不敢上前,只觉得浑浑噩噩,一味随着青衣大声道:“火烧,火烧。” 杨起恍然大悟,看桌上一盏蜡烛,拾起往那蔓怪扔去,便听它哀号呜咽不已,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绿衣文士忍耐不得,舍弃了藤条身体,重又显形,顿足道:“劣儿不教,难有大为,吾之责也。”说完掩面而去。杨起一众惊魂未定,也不敢肆意追赶,拾起案上的茶杯啜饮,虽是茶叶浓浓,此时喝来只觉得冷而无味。 陈太君看外面太平,引着众人从地窖鱼贯而出,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一身的好本领。那恶鬼吃了这番苦头,几日里必定是不敢再来了。”众家仆婢女也是簇拥恭维,极力称颂喧扬。独独那陈心如神色忧愁,不时往窗外瞥去,似乎在看天上的明月云雾,有如同替那绿衣文士担忧,被杨起看在眼里,心中大是疑惑。 第八章魔音七焦琴 当晚四人就在这陈家庄留宿,祁恬与青衣受了许多的劳累,不多时便已酣睡。黄松长嘘短叹一番,终究是架不住瞌睡虫的左右围攻,一声长长叹息之后,也是沉沉睡去。杨起心中困惑,辗转反侧,始终不得入眠,索性披衣而起,推门出去静心散步。 不知不觉来到了陈家庄的后花园,看一处竹桥甚是雅致,便在桥栏上倚坐安歇。却听得后面一人怯生生道:“这位法师,那……那蔓怪伤得严重么?”杨起猝不及防,几乎跳将了起来,骇然道:“是谁?”一手便往怀中揣去,回头一看,原来是陈心如,不觉长嘘一起,心中方才安定下来。 陈心如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支吾半日,说不出话来。 第36章 杨起忖道:“我大吵大闹,却被她笑话了。”顿时满脸臊红、浑身烫热不止,所幸夜色沉浓,不能轻易看出。 借着一阵清风吹过,杨起咳嗽一声,讪讪笑道:“陈小姐深夜到此,便不怕那恶鬼又来侵扰么?”心念一闪,暗自喜道:“二人在此相遇,那也是极大的机缘。既然如此,何不将我心中的疑问一并提出,也免得困惑不已。” 陈心如神情慌张,讶然道:“他又来了么?”四处张望,未见到绿衣文士的踪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杨师父说笑了,他受了惊吓伤害,此时该在某处安心休养才对,怎会一味的纠缠,回到此地?” 杨起眉头微蹙,忖道:“我看她神情,似乎对那阴鬼既是害怕,又是担忧,若非我多心,难道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干系不成?”思忖再三,还是将心中疑问提出,只惊得陈心如神情惶然,竟然不敢抬头看他。杨起暗道:“看来的确是有一些事情隐瞒于我了。” 此时二人气氛未免有些尴尬,杨起等候了一时,见陈心如一语不发,灵光一闪,计上心来,道:“此时天色已晚,陈小姐也早些安歇吧。我也要回房休息了,养足精神,明日才能去追拿恶鬼,叫他原生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杨起说完举步即走,却被陈心如唤住,看她满脸焦急,讶然道:“你说什么,明日还要去与他为难么?”杨起暗自好笑,正色道:“不错,陈太君将话说得甚是明白,一定要斩草除根,从此还小姐一个清静太平。我最好行侠仗义,自然是义不容辞,一定要用极其厉害的法术将它消灭。” 陈心如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许多,慌道:“可是他并非是什么恶鬼,法师手下留情才好。”将杨起满脸疑惑、甚是不解的模样,跌足道:“也罢,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要隐瞒一些什么呢?”张口对他娓娓道来,说到欢欣之处,眉目含笑,哪里还有什么妖魔鬼怪的畏惧恐吓? 原来陈家庄是此处的大户人家,陈太君的儿子是朝廷官员,与夫人、心如居住于京城之内。后来心如身患疾恙,兼之水土不服,于是送回家乡,安心调养身体。这陈心如最是喜好音乐,一手琴艺颇为精妙,虽然乡下无人赏识,但自娱之乐,到也欢喜融洽。 某一日夜里,她看月色美恬,心情大是愉悦,便在亭中抚琴释怀,却遇上了一个绿衣的青年文士,本来羞涩之极,便要跑去躲闪。孰料这文士彬彬有礼,未加任何侵犯,只是一语指出了她琴艺中的若干瑕疵。 陈心如性情斯文恭敬,本是大家闺秀之人,不喜与人争执,唯独对自己的琴艺极为自负。她听得文士批评,言语虽是清雅却不失严苛,心中未免恼怒,便辩驳了几句。那文士一愕之后,不肯认输,又逐一替她驳回,二人你来我往,竟然大声争吵起来。这番动静引来了家人,文士方才怆惶而逃。 以后每天夜里,这绿衣文士都会到此与她谈论琴艺,时日长久,彼此渐渐生出了情愫。陈心如每每暗示他来庄中提亲,这绿衣文士便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给于一个明确的答复。 又过得几日,陈心如心中苦恼,便向一个最要好的丫环倾吐了心思,谁知隔墙有耳,却被陈太君的一个老妈子听了去。陈太君本是极信鬼神之人,以为此处高墙深院,每晚还有家人巡视,一个弱不禁风的文人怎能屡屡轻松往来,且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便道此人非妖即鬼。 她将此事拟成书信送到京城,心如父亲阅毕也是心急如焚,便从张天师哪里求了一个照妖镜,差人小心押回,嘱咐悄悄挂在亭里,可叫妖鬼显形无遁。陈太君如言行事,果然发现那文士是个纯阴之体的鬼魂,不由魂飞魄散。 她本是极其精细谨慎之人,当时不敢惊动绿衣文士。待天明之后,讲于陈心如听,又将镜中存下的影像给她观看。陈心如便如晴天霹雳一般,伤心欲绝,留书一封放于亭中石桌之上,言明情由,不敢与绿衣文士相交。 那绿衣文士也是伤心离去,可是他思念陈家小姐甚然,隔不多时便要回来探视一回。陈太君大为愤怒,便请了一些道士和尚坐法驱鬼,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能成功,问其原因,俱是茫然不知。尤其是陈心如弹起高山流水之时,绿衣文士必定前来,神情恍忽愕然,大呼知音云云,却从来不曾伤害过什么人。 陈心如伤心之际,泪水不觉簌簌而下,啜泣道:“他谈论琴艺,造诣极为深厚,如何就是恶鬼了。我不敢见他,亦不敢想他,但是每日里就如坐针毡一般还是要思念他,那时便如鬼使神差,禁不住就要抚琴释怀,惟有高山流水这首曲子方能排遣心中的无限寂寞与思念。” 杨起默然不语,暗道:“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何人鬼之间却永远不得鹊桥。”方要好言劝慰,忽听得后面有人叹道:“你有如此心意,我便是元神丧尽,亦是无怨无悔了。”二人大惊,慌忙回头观看。 陈心如看绿衣文士神情憔悴,愕然一怔,幽然道:“你还来此做甚?若是被我祖母知道,我又要受到责备了。人鬼殊途,不可相聚,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口中催促,目光却又不舍之意。 绿衣文士叹道:“今日此来,便是要与你告辞的。只是你我缘分极深,就此空杳离去,实在不能甘心,便送你一件礼物如何?”看她低头不答,又道:“你是清雅喜乐之人,自然看不上什么胭脂俗粉之类,也不欢喜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我有一件宝贝,唤作魔音七焦琴,是三界的谱音弄乐的至宝之物。以后我也用不得它了,便转手送于你,也不辜负了这琴自身的性格秉性。” 陈心如苦笑道:“既是魔琴,抚奏起来也是乱人心神,还是不听得好了。”绿衣文士道:“这琴名虽然带着一个魔字,却不是妖魔之物。当年天庭的广目天王听兰云仙子弹奏此琴,不觉如痴如醉,竟忘了替四海龙王转呈奏折,结果被天帝用白玉杖鞭策了十下,以为警戒。 他羞愧难当,便强行从仙子手里夺取这琴,扔到天火之中燃烧。待抢救出来之时,已然被烧出了七道焦痕,但音质反倒更加绝响。后来兰云仙子恐天王再来强夺,不敢将之存放于九重天上,在云霞山寻了一处石洞藏匿,却被我机缘巧合得到。” 第九章钱塘小龙王 杨起看他不是恶鬼,却是个痴情的好鬼,想起先前对他的种种所为,不免心中愧疚,不敢随意答话。绿衣文士道:“这位小兄弟,我看你的道法修行不是太高,但也颇有根底。还请你明日晚上护送陈家小姐到庄外掩月湖畔,以求安全。” 杨起点头应允,不由忖道:“他说得如此伤神忧虑,便好似生离死别一般,颇不寻常。”蓦然一念,却是百般滋味,暗道:“他本来就是阴鬼,与阳间一切早已隔离才对。”抬眼观看陈心如,见她依旧一语不法,但双眼之间尽是茫然仓皇。 第二日晚上,杨起如约等候,却看青衣与祁恬拥簇着陈心如而来,不觉大是诧异。祁恬笑道:“你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隐瞒得我们呢?既然情缘未了,便该有着一个说法才是,否则他日想起,岂非遗憾终生?” 陈心如闻言一惊,细细品味,渐渐扫去了满脸的犹豫之色。黄松不知从哪里套来了一驾马车,引着四人上座。一声吆喝,挥鞭而去。他本是秦财主家的佃户,驱车的本领甚是纯熟,走了约莫两注香的工夫,看见前面有一处湖泊,不由叫道:“到了,想必这就是那掩月湖了。” 绿衣文士早在树下等候,树枝之上挂着一件长条之物,用布紧紧包裹,当是魔音七焦琴了。杨起一众避开一旁,留他二人在树下叙话,不多时,听见传来一阵琴声,颇为悦耳。 黄松叹道:“这莫非就是魔琴奏出的音乐?我虽然不懂得评鉴欣赏,但好坏还是能够分辨的,果然是天籁之音。”杨起笑道:“我也是深有同感,此天籁较之那鼓贤士的天籁,却是有着天壤之别了。” 青衣听无所动,那祁恬最是天下好奇热闹之人,如何能够按捺得住,便要追究底细。杨起无奈,便将七郎祠鼓贤士之事详细道来,祁恬听得有趣之处,忍俊不住,揶揄道:“它当了雷公最好,一槌下去,方圆数十里都能听见,如此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便再也不需要去抓人强作听众了。”大伙儿哈哈大笑。 忽听得树林中隐约有人叫道:“满月之夜,大凶之时,神鬼皆避,万劫不复。”声音悠扬幽远,叫人听来不寒而栗。 祁恬惊道:“难道这里还有妖怪不成?”杨起掏出干莫小匕,见上面五色无波,不能识辨得什么妖怪,道:“既然不是妖,那便是魔或鬼了。”祁恬苦道:“我不怕妖,却总是对阴鬼畏惧几分,如何怕什么它便来什么?” 琴身嘎然而止,绿衣文士脸色大变,更是惨淡苍白,颤声道:“今日原来是月圆之夜么?”抬头观看空中,却见一轮满月高挂,甚是清澈冰亮,不由捶胸叠足,叹道:“我以为你会来此,满心欢悦,却将这大忌之时忘了个干干净净。苦也,苦也!”催促众人赶快离去。 陈心如大是诧异,奇道:“这月圆之日又能怎样?”不待绿衣文士说话,便听得湖水动静极大,月光之下,一道漩涡若隐若现,渐渐向岸边袭来,每每近得一分,它便大上一分。 杨起叫道:“不好,虽然不知它是妖是鬼,但只看这汹汹气势,断然没有善意。”话音方落,一声震天巨响,波浪两边分开,水里窜出猛然窜出一物,庞大无比。 第37章 绿衣文士不敢怠慢,慌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太子殿下,您回来了。”一边回头朝众人使将眼色,低声招呼道:“这位便是南海龙王的二太子,钱塘小龙王敖劫殿下,你们还不跪下叩拜么?”拉扯着陈心如一并行礼,果真是恭敬有礼,却也惶恐无极。 只是杨起四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听到他的劝告?待回过神来,尽皆讶然,道:“分明就是巨大无比的大狮子,如何会是海中的龙太子?”绿衣文士阻止不及,不由心中暗暗叫苦。 敖劫二太子冷笑道:“我长得虽然象是一头巨狮,但的的确确就是龙钟。你们可曾听说过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的传说么?九子之老大唤做囚牛,平日里最是喜好音乐,蹲立于琴头。 老二叫睚眦,形体如狮,性格最是天下暴躁之物,嗜杀喜斗,被人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亦显示出无限的威风;老三称作嘲风,平生喜好冒险探奇,若是有着险峻危处,它便流连忘返,眷恋不已,今日各处殿角上镂刻的走兽就是它的相像。 四子蒲牢,一旦受击就会大声吼叫,往往充作洪钟提梁的兽钮,助其鸣声远扬;五子唤做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倚立于香炉足上,随之吞烟吐雾,好不逍遥之子;六子就是霸下,又名,似龟有齿,喜欢负重,碑下龟便是它的化身了。 七子狴犴,是龙宫中最为正直呆板之龙,形体彪悍,颇似那百兽之王的老虎,喜好打抱不平,替人诉讼打官司,那狱门或是官衙正堂的两侧都有其像;八子称作负质,身体似龙,雅好斯文,欢喜时就要盘绕在石碑头顶,玩文弄字;老九螭吻,又名鸱尾或鸱吻,口润嗓粗而好吞,遂渐渐成为殿脊两端的吞脊兽,取其灭火消灾。” 黄松惊道:“你是那睚眦还是狻猊?”心中暗暗忖道:“如果是狻猊,那就好办多了。”却听得敖劫得意道:“老五懒惰烟鬼一个,我如何会是他?自然是恶人的祖宗睚眦了。”黄松不由叫苦不迭。 青衣连道不对,杨起与祁恬问他缘由,却说龙之九子并非如敖劫所言。敖劫怒道:“我是本龙,难道还会骗你不成?是了,我们南海一族的龙之九子与其余三海不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自然是不能知晓的。” 青衣不服,道:“有何不同?” 敖劫道:“你们听好了,东、西、北海的九子老大唤做品质,形似大龟,喜好负重行走,也就是那碑下龟了;二子与我家老九相似,也唤做螭吻,形似兽,喜好登高张望,聊以释怀,平日里总是站在屋脊之上,轻易不肯下来;三子饕餮,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整日里立于鼎盖,无所事事。 四子唤做蚣蝮,好立不好坐,以后索性站立于桥柱,也算是称了它的心愿;无子称作椒图,似螺蚌一般,性格内向封闭,不愿与人来往,通常立于门首之处。六子金猊,与我家的老五性情最是相投,形似狮,喜好烟火,一样立于香炉之上;再加上蒲牢、狴犴、睚眦三个,恰为龙之九子了。” 青衣恍然大悟,方才明白其中的蹊跷。杨起、祁恬、黄松却是听得如在云山雾海之中,依旧不能理清九子的关系。 陈心如何曾见过这等场景,心中忧惧之时,双手颤抖不已,竟将那魔音七焦琴拨动了几下。绿衣文士顿时魂飞魄散,忖道:“敖劫最是厌恶音乐,你此时撩拨琴弦,岂非火上浇油、雪上覆冰么?” 果然便看敖劫怒吼一声,喝道:“你如此喜欢弹唱,本殿便将你连人带琴一并吞下,从此在我腹中尽兴弹唱如何?”陈心如浑身瘫软,再也把持不住,看敖劫利齿晃晃,只觉得一阵眩晕,便要倒下。绿衣文士大惊失色,慌忙哀求道:“二太子殿下,她不过是无意触动琴弦,绝无冒犯您的意思。还请看在小人薄面,饶她一条性命吧?” 敖劫哈哈大笑,道:“你也不过是我手下的一个小小亡魂罢了,自身尚且难保,为何还要起她求情?难道不知道本殿每次回到此地,必要一些鲜嫩的血食餐饮么?这女子细皮嫩肉,必定是味道鲜美,我怎可以轻易错过?是了,先前在水下看你们弹奏魔琴,似乎情到浓时正卿卿,看着你愁哭不得的神情,再细细将她咀嚼品尝,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快事。”绿衣文士又惧又怒,不能说话,只将双臂张开,紧紧护在陈心如的跟前。 第十章迦楼罗 祁恬顾不得害怕,大声骂道:“什么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简直就是屁话。你不仅长相不似龙王,便是性情也与他的宽厚仁德背道相驰,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二太子?”一拍巴掌,叫道:“我却明白了,你定然不是南海龙王的亲生儿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野种,在此借着龙宫的名义招摇撞骗罢了。” 杨起心中也是气愤不已,暗道:“一个女儿家尚且不惧强权雄威,我他日若要成为一代剑侠,怎可在此落後于她。”便大声道:“不错,哪有听说过龙神跑来吃将活人的?龙宫太子个个神骏非凡、气宇轩昂,怎么会如它一般狰狞猥琐,跑到这遥远之地丢人现眼?” 他二人一唱一和,只气得敖劫脸色青白不定,一只巨爪从空拍来,便要夺命。黄松与青衣不敢懈怠,搀扶起陈心如往树林里跑去,绿衣文士紧紧跟随,又挑了一处草木繁盛的地方藏匿。 杨起大声道:“果然是假冒龙宫皇族的浊物蠢才,这番被我们识破了真面目,便要杀人灭口,以全劣迹了。” 祁恬道:“钱塘离此何止千里之遥?它辛辛苦苦来到这掩月湖,或是被真龙太子追赶,无奈之下逃遁而至罢了。”二人身手倒也敏捷,往边上拼命窜跳,好容易避开了这一爪,便看地上尘土飞扬,轰然震颤,不觉面面相觑,皆道:“好厉害的力道。” 祁恬不待敖劫反应,张弓搭箭,一支铁羽如飞而去,直逼它的咽喉,却如撞在了铜墙铁壁一般,磕碰了开来。敖劫冷笑道:“这种弓箭,莫说一支,便是一千支、一万支,也伤不得我的分毫。” 杨起见势不妙,大声叫道:“那你尝尝本剑侠的驱剑屠龙斩恶之术如何?”祁恬咦道:“不过就是普通的仙家飞剑之术罢了,你也不过刚刚入门,如何添上这么许多的文字,既是屠龙,又是斩恶?” 敖劫呸道:“不知羞的小娃娃,你那法术若是果真如此高强,我还一定要见识一番才成。”舍了祁恬,便奔杨起而来。方走得几步,见眼前亮光一闪,原来是杨起放出匕首,狠狠扎将过来。敖劫一爪挠去,匕首滴溜溜转了个圈,反从它的身后刺去。 敖劫哼道:“不过就是让匕首绕上几个圈而已,这等寻常的驱剑术,还能屠龙斩恶么?休要大言不惭,笑话死人了。也罢,我便不再躲闪,让你刺扎个痛快好了。”干莫小匕与它身上的磷片相撞,火星四溅,铿锵有声,却偏偏扎不进去。杨起收发几次,结果莫不如此。 黄松看得心惊肉跳,有心过去帮忙,却不知如何是好。绿衣文士看他焦急,便道:“此时若是能够扰乱敖劫的心神,或许还能有机可乘。”青衣眼睛一转,道:“他最是厌恶音乐,不妨就用那魔琴弹奏一曲,看它如何忍耐?”绿衣文士略一沉吟,抚琴而奏,正是一曲《凤求凰》。 敖劫怒声喝道:“连你也敢反抗本殿么?早知如此,上次回来之时便要将你的魂魄打散,叫你元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绿衣文士看陈心如昏迷不醒,更是恨意甚然,那琴声悠扬远飘,丝毫不得松懈。 杨起与祁恬与它百般纠缠,渐渐气力不济,险象环生。杨起对那匕首道:“人人都以为你是神物,却未曾看见带来什么好处。今日我若是死在此地,你也没了主人,从此就沉在这掩月湖中安眠好了。”言罢口诀一念,又将干莫小匕投了出去,其后心念一动,却不知是何缘故。 敖劫道:“你投了多少遍,始终未能成功,难道还不肯死心么?既然如此,我便将你的宝贝匕首折断,看你还有什么其他能耐?”一爪往前抓取,方要掳获,却看干莫小匕寒光一闪,匕身突然暴长了一尺,便如短剑一般,正扎在爪心的鳞片之上。 敖劫一阵疼痛,方待伸出另一爪要去拔除,见此匕首如有灵性,自己脱落了下来,又回到杨起的手中。祁恬奇道:“它的外形如何变化了,一时竟然大了许多。” 杨起愕然道:“我不能知晓其中的道理。”蓦然想起当初茶斋赠匕与灌输妖元气之时说过的一番话,不禁喜道:“它果然生出了一些变化,与先前大不相同了。”轻轻抚摸匕身,自语道:“先前心念一动,难不成也是你我心灵相通的原因么?” 敖劫看手心被扎了一个小孔,却未见有鲜血流出,不觉哈哈大笑,看见杨起,怒从心起,吼道:“你这凡人,如何胆敢伤害神祗?便不怕承受报应么?你要屠龙,那我便可屠戮天上的玉皇大帝了。” 敖劫张口要来吞噬他们,却听得半空有人沉声道:“你本是龙宫太子,虽然他日也不能继承南海大统,但也该自珍自重金枝玉叶的身份才是,如何敢对上天不满,说出刺王杀驾的毒话?” 敖劫怒道:“本殿就爱如此,你能怎样?”空中那人叹道:“本来看在南海龙王的面子,尚想饶你一条性命,不料你桀骜不驯,执意逆天。也罢,我既是八部天龙之一,得天帝和佛主授权,可随意清理孽龙,今日便不用将你送到天廷斩龙台去,就此正法好了。” 敖劫却是不信,道:“好狂妄的愚人,如何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第38章 便看湖面月色昏暗,渐渐被一片黑影笼罩,闻得上面一声嘶鸣,足以划破长空。众人仔细观看,便见一只极其巨大的鹏鸟缓缓落下,顶上双翅都有诸般宝象威严之色。敖劫一瞥之下,顿时心惊肉跳,叫道:“不好,如何会是迦楼罗?”顾不得杨起众人,转身便要往湖中潜去。 那大鸟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今日既然撞见了我,又出口伤逆天庭的威严,又岂能逃脱。”便看湖水瞬间变得如凝胶一般,不能自由出入。敖劫大是无奈,惊惶之下变身为一个凶猛的巨汉,双手执定一柄长刀,口中哇哇怪叫,要向大鸟斫去。 那大鸟不慌不忙,口宣佛号,便见嘴中吐出千百朵异彩的莲花,其中一朵正将长刀迎住,不能砍下半分,其余往敖劫身上洒去,便见他浑身抽搐晃悠,渐渐萎靡不振,重新化出原形。 敖劫见势不妙,猛力从湖中挣脱,跳到岸上,方要奔跑,早已被大鸟伸出双爪捉住,重又飞到半空之中。敖劫动弹不得,苦苦哀求道:“我父亲是天帝册封的南海龙王,以前曾有一段时间在灵山脚下的有缘河中修行,如此算来,与你也是老相识、老邻居了。你便看在我父王的薄面之上,饶了小龙的一条性命。从此我一定诚心悔改、一心向善,再也不去为恶人间。” 大鸟不肯松爪,喝道:“你本是一员神祗,就该替天庭效力,努力造福于民才是,却每月来此地寻找血食,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的无辜。实在是饶你不得。”张开大口,便去啄食敖劫。 只是敖劫是睚眦龙类,一身磷片坚硬无比,迦楼罗啄了数下,始终不曾啄开。这南海的二太子本是一个不识时务之人,见身体不曾受伤,心中稍安,不禁又得意起来,哈哈笑道:“原来迦楼罗的本领不过如此,却凭空唬吓了我一跳。莫说是你,便是斩龙台上的神兵利刃,也未必能奈我何。”身体趁势拼命扭动,想要挣脱出来,只是鸟爪如粘贴在它身上一般,牢不可撼。 大鸟冷哼一声,也不答话,便看它吞云吐雾之际,突然身形又大了一倍,反将敖劫叼在口中。敖劫心感不妙,如何再敢嚣张,慌忙哭泣求饶,却看大鸟仰脖一咽,不待它惊恐吼叫,已然将其完整地吞入腹中,更无一丝痕迹。 杨起与祁恬瞠目结舌,看得乍舌不已,待蓦然惊觉,急急奔跑到青衣一旁,问道:“这迦楼罗是神是妖?” 青衣笑道:“迦楼罗前身是第九重天的至上大鸟,平日里喜好食龙,每日要吃一个大龙和五百小龙。后来诸龙在它肚中吐毒,使之不能进食,迦楼罗疼痛之下,在金钢宝轮山上山下翻飞了七次,陨命而亡。佛主看其宝象庄严,便还其真身,又封他为八部天龙罗汉之一。” 众人愕然,尽皆道:“原来他是能食龙的西天罗汉,难怪消灭这敖劫竟是如此地轻松。” 迦楼罗收了金身,化作一个皓眉白须的精瘦老和尚,缓慢落在掩月湖畔。众人不敢怠慢失礼,急忙上前跪倒磕拜,感谢其救命之恩。绿衣文士本是阴司的鬼魂而成,受不得罗汉身上的佛光,便放下魔琴,只在远处等候,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低头不敢张望。 迦楼罗微微颔首,手抚胡须,笑道:“我从此地经过,隐约闻道恶龙气息,一时尚不能肯定。后来听闻得一曲《凤求凰》,下来观看,果然是这孽障胡作非为。”招手唤那绿衣文士过来,见他畏惧,不觉叹道:“你生前也是生灵,死后也有魂魄,我不会为难你的。”将佛光隐匿,不至让他害怕。 第十一章妖魔鬼怪 此时陈心如醒转过来,晃晃悠悠来到绿衣文士身边,听他低声耳语几句,面有诧异之色,于是一并过来叩拜。 迦楼罗教众人起来,引步走到树下,拾起那琴,观看把玩一番,道:“这魔音七焦琴既是仙界的稀罕之物,落在了凡间,那更是无上的至宝,也不知要修上多少世的缘分方能求得。可惜若是音律造诣不深,便不能洞悉其中的千万奥妙,只会弃置一方,沾惹灰尘了。” 迦楼罗转身凝目观看绿衣文士与陈心如二人,道:“你们可曾知晓自己的前世缘分?”二人面面相觑,尽皆躬身道:“请罗汉垂悯告之。” 迦楼罗从怀中掏出两颗金丹,叹道:“前世因果本不可泄漏,但是你二人感情至诚,却不可不知。各捏一粒服下,自然能明白了然。”绿衣文士服下,神情淡然,默不作声。 陈心如服下,却从罗汉手中接过魔琴,轻轻弹抚起来。众人不懂音律,暗道:“她现在竟然还有如此的雅兴,叫我们听来,不懂得赏鉴,就是对牛弹琴了。”绿衣文士拍掌赞道:“巍巍乎志在高山。” 杨起愕然一怔,道:“似乎确有高山屹立,气势宏伟之感。”琴音旋即一变,绿衣文士喟然叹道:“洋洋乎志在流水。”祁恬恍然大悟,道:“果真是汹涌澎湃,浪涛翻滚。”便见二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笑道:“知音也,由此可知。” 青衣啊呀一声,讶然道:“莫非你二人是当年的伯牙和钟子期转世不成?”陈心如与绿衣文士顿时觉醒,皆是泪流不止。原来二人相约来世夫妻,伯牙转成女胎轮回,钟子期依旧男身转世。 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二人来到凡间,绿衣文士莫名暴病而亡,坟塚立于掩月湖畔,魂魄又为敖劫控制,不得自由。陈心如虽然康健长大,但是往世的记忆悉数蒙蔽,亦不能寻找爱人。 众人皆是唏嘘不已,祁恬甚是伤感,哀求道:“罗汉法力无边,还请施手相救,成全他们二人。”迦楼罗道:“如此却大大地为难我了。”陈心如二人携手跪倒,啜泣不已。 迦楼罗将他们搀起,叹道:“也不是没有法子施救,不过一切皆看女施主的修为造化了。”陈心如一惊,喜道:“还请罗汉明示。”迦楼罗道:“你若是能够扮成男装,赴京考中状元,便可受得浩荡天恩。那时钟子期魂魄便能还阳,你二人自然可以结为夫妇。” 绿衣文士苦道:“罗汉有所不知,我的肉身早已腐烂,如何能够再用?便是今夜与心如相见,也是因为魂魄滞存阳间的期限已到,稍时便会被牛头马面羁押,回到地府轮回。” 迦楼罗笑道:“你方才服下的前世丹尚有安魂定魄的奇效,阴司差役是捉拿不得的。你若是还不放心,我便亲自去与十殿阎罗招呼,保你安然无恙就是了。”众人闻言大喜。 迦楼罗又道:“你的肉身化作尘土,我早已知晓,若是丝毫未坏,我现在便能替你还阳。所以你的魂魄暂且寄附在这大树之中,若是女施主高中状元,此树便会萌发新芽,那时结出的一根树枝就能凭藉天恩化为肉身,你不就与常人无异了么?只是陈太君如何阻拦,我却不便干涉,却凭你二人好生努力了。”杨起一众拍掌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齐声恭喜他二位。 迦楼罗将杨起招到一旁,寻他的干莫匕首观看,赞道:“此匕首虽是凡品,但是离仙器不远,若是好生调教锻炼,便是遇上真正的法宝,也不遑多让。” 杨起忖道:“他是天上的罗汉,比那寻常的神仙还要厉害许多,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 迦楼罗看他欢喜不尽,微微一笑,又道:“适才我在上方观看得仔细,虽然此匕已然能够变成短剑,但是火候尚不深厚,变化也不甚自如。你若是能够勤学苦练,不断增加修为道行,最终与它人兵合一,其威力便不容小觑。其时再去应付寻常的妖魔鬼怪,那是绰绰有余了,不用费上什么气力的了。” 迦楼罗说完又传授了几句驱剑术,叫杨起牢牢记住,比那霓裳剑仙的更为精妙高深。末了,迦楼罗从口中吐出一物,托于掌心之上,道:“这便是那敖劫的龙珠,我已将上面的凶戾之气除去,此物于我无用,便送于你和那女娃娃一人一半罢了。”手指轻轻一捻,看一颗龙珠顿时分成均匀的两半。 杨起喜不自禁,急忙唤将祁恬过来,讲述原委,祁恬也是欢喜不止。二人尽皆将龙珠服下,自此修为大是不同。 黄松看得称羡不已,有心讨要一些好处,却又不敢随意开口。那迦楼罗窥破他的心思,捻须笑道:“你体格健壮,但无修行的清明慧根,不可去降妖除魔,若是强求,反倒徒然丢失一条性命,那可是大大的不划算。” 黄松连连点头,附和道:“佛爷说得是,若是教小人去与各路妖魔鬼怪打架,便是一百条性命也早已丢尽了。”迦楼罗呵呵一笑,乐道:“但是我纵观你们四人之中,论起这买卖贯通和修理的本事,你却是首屈一指。也罢,我便授你柏木算盘和回收宝袋一套,其中的用处自去领会体悟。” 黄松受了赠物,心中狂喜。迦楼罗又授青衣疗伤宝袋一只,道:“你虽然年幼,但既然与他三人一并旅行,也该有些本事才好。同伴间相互扶持,道路才能少些坎坷。此物看似寻常的袋囊,但注入清水,即刻便可化为疗伤妙水,不管是何伤势,只要气息尚存,便能医治。”青衣躬身称谢。 那迦楼罗又往树林看去,缓缓道:“我给了他四人疗伤宝袋,你们一定是愤愤不平,以为故意破坏你们盘算好的药材买卖吧?”众人看树林之中无甚动静,尽皆惊道:“您在与谁说话?” 迦楼罗依旧笑道:“你们不肯出来,那果真就是在生闷气了,既然如此,我这个罗汉便向你们陪罪如何?”便看林中慌慌张张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道童装扮,一个则花衣红袖,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 第39章 绿衣文士看那花衣红袖的童子,愕然道:“先前林中示警之人,莫非便是你么?”那童子得意一笑,道:“可不就是我么?可惜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竟将‘满月之时,敖劫复归’的老规矩忘得一干二净。”此言一出,绿衣文士羞臊得面红耳赤,慌忙转过头去。 杨起被祁恬拉扯衣袖,甚是奇怪,看她悄悄指点红袖童子的脚下,不知所以。祁恬看他昏噩不解,心中焦急,附耳低声道:“这童子肢体齐全,为何月光之下竟然无影无踪?”杨起依言观之,果真如此,心中不觉一惊,暗道:“难道他也是阴鬼不成?”再看那小道童,却是踪影俱全。 迦楼罗微微一笑,旋即神情肃然,眉头微蹙,正色道:“我且想想你们为何会在此地出现?”略一沉吟,呵呵笑道:“是了,我记得了。年前红锦仙子替凡间生病的丈夫求药,老君念她因人凡结合而被天庭贬责,不敢施与。你眼看不得,便从炼丹炉中偷取金丹暗暗给予。 结果手忙脚乱之间,反将一炉的上好的丹药悉数损毁,惹下弥天的大祸。老君气愤之极,因此轰你下凡历炼修行,言道若是不赚足十万两白银抵偿金丹的炼制费用,便不得再回到兜率宫中为差。 至于红孩儿么?你是看地狱的幽明归桥黑暗难走,就寻思用鬼火替一路的阴魂照明引路,却不慎烧了三殿判官的银库,被罚到人间卖药赚钱,少了三千两黄金的本息,便不被阴司黄泉容纳,那时孤魂野鬼,可是万分的凄凉了。” 清风与红孩儿满脸通红,忖道:“如此不成体统之事,何必大声宣扬,这是故意要在旁人面前笑话我们了。”却不敢违逆西天佛爷,于是讪讪陪笑,齐声道:“罗汉爷爷神机妙算,晚辈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迦楼罗叹道:“哪里是我神机妙算?不过是前些日子曾去兜率宫和三殿阎王处分别拜访,听他们讲述过你们的祸事罢了。我年纪老迈,总要过上好一些时刻才能想起。” 杨起一众忖道;“原来是因为要做好事的缘故,如此说来,他们也是好仙好鬼了。” 清风道:“我们偶尔经过此地,却……”话未说完,被迦楼罗打断,看其缓缓摇头道:“不对,不对,分明就是有意而来,怎么又变成偶尔经过呢?”红孩儿愕然一怔,道:“罗汉爷爷以为我们为何而来?”与清风相视一眼,皆是心中暗道:“便是西天的大罗汉,也不能算尽神鬼的心思吧?” 迦楼罗掐指一算,哈哈大笑,哦道:“原来如此。”清风与红孩儿面面相觑,讶然道:“原来怎样?” 迦楼罗不慌不忙,慢条慢理道:“他四人要去辉照山赤足大仙处一窥究竟,其路程前后约有六万八千余里,也不知会遇上多少的妖魔鬼怪、风云坎坷,那受伤负难也是在所难免的。你们两个娃娃正是思忖到了这一点,以为若是有了这等克难克险的主顾,不时售卖一些疗伤治疾的药材丹药,一趟跑将下来,想必能赚得不少的银两,于是便一直跟随么?” 清风与红孩儿见心机被识破,再也不去隐瞒,尽皆点头称是。杨起闻言,顿时哭笑不得,对黄松叹道:“我们也是一贫如洗的穷人,如何竟将别人当成是腰缠万贯的老财主了?” 黄松拍拍脑袋,道:“虽然还有两个水晶元宝能够置换金银钱财,但要应付此番的迢迢路途都嫌不够,哪里还有余钱去买什么药材?” 红孩儿暗自冷笑,忖道:“这是故意哭穷了,若是以后买药,他便有了借口肆意杀价,果真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了。”心中甚是不服,道:“罗汉爷爷方才说道你们之中有人精通买卖生意,既然如此,便是一夜暴富也是可能的。” 清风道:“若是诚心要买救命的丹药,再是贫穷也能掏出白花花的银两,自古以来,无论天上地下,皆是如此。”一眼往迦楼罗瞥去,撅嘴道:“只是罗汉爷爷给了你们疗伤宝袋,也就用不上我炼制的丹丸了。”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1) 红孩儿不以为然,辩驳道:“那妙水治疗普通的刀剑之伤自然有效。若是大妖大怪的伤害,或毒或蛊,或五行之疾,那还得我们的奇特药材救治。”青衣恍然大悟,笑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看来这笔生意还是能够做得下去的。”杨起看二人如此执著,甚是无可奈何。 迦楼罗笑道:“果然还是有些抱怨了!你们放心,若是银两不够,我便亲自去向老君和三殿判官求情,好歹给你们一个公道满意的说法如何?”二人喜形于色,躬身告辞,结伴离去。 众人受迦楼罗活命之恩,又得赐龙元宝物,平白受了许多的恩惠,尽皆讶然不已,亦是感激不尽。迦楼罗走得几步,忽然做势呕吐,祁恬慌忙过去搀扶。 迦楼罗摇头叹道:“许久未曾食龙,这肚腹却有些不舒服了。”张口吐出一道磷光,直奔远处而去,大声道:“既然消受不得,那么便将它们送于你罢了。从此乘风破浪,快活逍遥,再也不怕雷击电闪了。”众人颇为愕然,俱是不解其意,方要说话询问,便看迦楼罗飞身而起,没入夜空之中,转瞬失去了踪影。 这一日,众人扯帆起航,眼看着前面到了一处城镇,恐青天飞舞会惊世骇俗,遂选取了一处隐秘的所在将筝船降下。黄松看着盘缠不多,掂摸着怀中的那两锭水晶元宝,便要入城去寻商家置换银两,问起其余三人的打算,却是各有一番说法。 祁恬道:“我有一些女儿家的东西需要采办,自然是要入城去得。”青衣喜好阅读,道:“听说这毫州城镇本是绝世名医华佗的故乡,其中的医术典籍颇有名气,若是钱财还有富裕,不妨便买上几本,路上也好打发时日。” 杨起闻言不觉有些羞臊,暗道:“我是药铺出身,对着医道一知半解,还不及他的三分见识。”听黄松催促,便道:“这里荒山野岭,你们都走了,我一人如何看船?也不知城中有些什么样的风土人情,我也想进去好好游玩一番。” 黄松心中暗暗叫苦,忖道:“你们三人不肯节约,换出这水晶元宝,不知回来时还能留下几两纹银?” 四人欢欢喜喜进了毫州,约定两个时辰之后在黄寺城门集合,便各奔东西。杨起逛过几条街,又穿过几条巷,渐渐兴趣索然。听得有人道:“快些去,快些去,若是晚了,便挤不进去了。”便见一群人奔走呼号,彼此簇拥往前走去。杨起看他们兴高采烈,心中顿时好奇,便尾随在后,随着大伙儿来到了一处广场。 人山人海之中,拥挤之极,要想随意进出谈何容易?杨起本是个喜好热闹之人,便如横竖搏杀一般,终于冲出一条道路,挤到了台前,便看木柱之上挂着一副对联,左起书道:“才婿乘龙娶吾女,郎情妾意。”右边书道:“美妇倚凤嫁汝男,举案齐眉。”横批四个大字“佳偶天成”。 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列镂空雕画的太师椅,面前各有一张红木翘案,盛放着一个壶、一只杯。下面有人叫道:“如何等了好长的工夫,还不见东家出来?莫非是小姐害羞,不敢抛头露面,非要等候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肯一展芳踪么?” 周围许多人起哄笑道:“美人一笑值千金,便是到了晚上也没有干系。只是大家济济一堂,轰闹不止,就是果真到了三更天,也只有夜深而无人静的。” 杨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正在招亲。此地要么就是有心撞撞运气、娶纳美人、从此一步富贵之人,要么就是与我一般爱凑热闹、肆意鼓噪宣扬之徒,难怪半个毫州的男人都被吸引过来了。”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时刻,听见台侧一声锣响,跑上来一个肥胖的家丁,四周拱手作揖,笑道:“今日我家小姐绣球招亲,不想竟有如此众多的才俊之士接踵而来,实在是荣幸倍至。有请钱老爷上台,以示招亲伊始。” 众人哈哈大笑,欢喜道:“快快有请老爷,快快有请老爷。”便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扶着一位员外款款拾阶而上,教他居中,各自排了次序挑选椅子坐下。有人啧啧称赞,道:“钱员外实在是艳福不浅,声旁的妻妾虽然中年,但依旧风韵犹存,个个美艳无比,可谓是享尽了人间艳福,不枉此生。” 另一人道:“却不知钱小姐是他的哪位夫人所生,想必也是一位绝色的大美人。”有人笑道:“若是小姐长得不甚美丽,你们岂非大失所望?”先前那人哼道:“既然如此,你快些回家就是,何必还来冒此风险?”却没有一人肯走,尽皆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杨起奇道:“难道他们都未曾见过钱家小姐的模样么?”闪过一念,拍掌笑道:“人家是大家闺秀,哪里能够轻易示人,不是都说笑不露齿、走不露足么?我好糊涂。” 钱员外做了一个手势,那家丁回到台中,大声道:“只是偏偏不巧,我家小姐这两日里不慎受了一些风寒,正在卧床养病,不能亲自前来挑选佳婿。”台上顿时喧嚣一片,纷纷道:“难不成今日的招亲大会便就此夭折,不了了之么?” 家丁慌忙说道:“各位既有本地的乡邻,又有远道而来的贵客,如何能够就此打发,岂非是大大的失礼。我家小姐说了,她要让一个心腹丫环替主征夫。过得此女一关,再由老爷和各位奶奶点评挑选。若是这两关都过了,便是钱家的女婿,择日与小姐完婚成亲。” 便听台下一个大汉吼道:“这是什么鬼话?难道是你家的小姐生长的丑陋,不敢出来见人不成?” 第40章 那家丁也不生气,招手唤上两个个丫环,便见其中的一个女子肌肤如雪凝脂,微丰而不肥,合中身材,五官端正,却只有一番风流。另一个女子则是削肩细腰,生长得一副上好的长挑身材,鸭蛋脸面,,杏眼修眉,举手投足间顾盼神飞,颇有文彩精华,更是风华绝代之感。看她手上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的东西被一块绸缎掩盖,窥其形貌,想必就是那择婿的绣球了。 台上众人称赞不已,皆道:“若是得不到小姐的垂青,能娶得她二人之一,那也是不枉生平,从此只在温柔乡中酣睡了。”前番鼓噪的大汉一拍脑袋,叫道:“我错了,那钱小姐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了。” 有人问其缘故,他振振有词,道:“自古以来妇人善妒,那年轻貌美的女子更是如此。你们想想,钱小姐若是相貌丑陋之人,又怎能放得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丫环伺候身边?她必定是还要美上三分,方敢这般自信。” 众人恍然大悟,尽皆称是,便看台下群情汹涌,个个按捺不住,连声唤道:“快些选亲,快抛绣球。”那钱员外与诸位夫人相视一笑,竟有说不出的得意。 那端庄女子撩开稠盖,从长挑丫环手中接过绣球,小心翼翼合在手里。她走到台东,底下众人便往台东拥去。她走到台西,大伙儿又忙不迭往西边奔跑,好不慌乱急躁。 杨起看满目皆是张扬挥舞的手臂,心中烦躁,忖道:“我不过是来看看热闹罢了,不曾想要成为女婿,何必在这里受挤挨推,徒然吃上许多的苦头。”看着边上有着一根柱子,便往上爬去,以求一个清闲。 却被人看见,大声嚷道:“是了,此处人如虫蚁,多不胜数,人家哪里能够挑选得过来?只要爬上了柱子,便是出类拔萃,说不得合了姑娘的法眼,便将绣球跑了过来。”于是大家纷纷寻那高处的攀爬,喝道:“这里看来,这里看来。” 杨起哭笑不得,一怔之下,已然被人扯住了腰带,喝道:“你一个毛头小子,尚且年幼,急着成亲作甚?还不给我下来。”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跌落地上,张惶之间,贴地的双手被人奔踏了几下,好不疼痛。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2) 台上响起三下锣声,众人懂得规矩,皆道:“这便是要抛绣球了。”杨起慌道:“绣球尚未抛出便已然如此混乱,若是一旦抛出,彼此推搡之下,稍不留神,岂不就会被踩死。”急忙叫道:“我不应亲,我不应亲,你们散开一旁,放我出去。”声嘶力竭,却哪里有人理他?只听得背後风声一响,有人扔来一物,杨起慌忙躲过,看是一只布鞋。有人骂道:“你若是不应亲,那跑到这里胡闹什么?多你一人,便拥挤了许多,害得大爷动弹不得。” 有几人眼看夺球无望,心中怒气无从发泄,响应那人道:“不错,这人实在是可恶之极。”将身上的琐碎东西纷纷砸来。杨起左躲右闪,一眼瞥见一物直奔面门而来,闪避不及,只好伸手双手接住。 却听得台上家丁大声道:“准姑爷有了,就在那里。”杨起尚未答话,便看几个彪形家人冲将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哈哈笑道:“这喜钱暂且欠下,恭喜准姑爷了。” 杨起低头观看,原来手中所接之物不是其他,正是众人梦寐以求的招亲绣球,不禁一呆,慌忙道:“我不是前来应亲的,你们再抛一次吧?”那几个家人正色道:“婚姻岂能儿戏,准姑爷既然接了,那就该理所当然进入第二关才是。” 杨起急道:“正是因为婚姻不得儿戏,我才不敢答应。你们……”话未说完,已被那几人簇拥到了台上,夹在其中,不能动弹。 那喊话的家丁躬身道:“老爷,这初选的准姑爷已然出来,您与诸位夫人若是不满意,便给他五十两银子打发,重新抛却绣球才是。” 杨起一怔,忖道:“为何说话如此不敬?”却也不以为意,继而叫道:“员外爷,我这人毛病甚多,且身无分文、一贫如洗。钱小姐若是跟了我,那可是大大的不幸,还是给我五十两银子,您老人家另觅佳婿的好。” 看钱员外眉头微蹙,似乎颇有微词,不觉心中大喜,暗道:“只要受他不满意,我便可全身而退了。”伸手擦拭脸额,不觉已是一头的冷汗。 钱员外微微颔首,伸手便要往袖中探去,却被身旁的一位黄衣美妇按住,附耳低言了几句。钱员外啊呀一声,将手从袖中掏出,依旧空无一物。那家丁一怔,笑道:“恭喜新姑爷,老爷和几位夫人对您都是颇为满意,小姐的乘龙快婿,非您莫属了。” 杨起甚是不屑,心道:“你前倨后恭,分明就是一个势利的小人。只是我的婚姻怎能这般草率?”不由急道:“员外爷,我有这许多的毛病,实在不敢耽搁小姐的终生幸福。那五十两的纹银我也不要了,就此告辞。”转身欲走,便看众家人环侍左右,俱是虎视眈眈,哪里能够脱身。 那黄衣美妇盈盈笑道:“小公子实在过谦了。这里应亲之人,莫不将自己夸耀的天花乱坠,便是一只破茅屋也敢说成三间大瓦房。你却能如实说出自己的种种不足,可见真是一位憨厚老实的好人。我家的女儿嫁于你,定然不会受你欺负,正合托付终生。”不待他回话,使将一个眼色,便看众家人如狼似虎一般扑上,夹着他就走。 杨起挣扎不得,只好乖乖随他们下台,一眼瞥见黄松和青衣,忖道:“原来他二人又碰到了一起。”不由叫道:“我的两位兄弟还在那里,人生地疏,若是走散了以后如何相聚?”黄衣妇人笑道:“那也就是亲戚了,自然要好好款待。”将三人尽皆拥到钱府,却是好大的一处宅院。 黄松与青衣被留在花厅用茶,吃着精致的点心。一个老妈子邀请杨起去与钱小姐见面,杨起惊道:“如何这般性急?”老妈子道:“既是夫妻,早晚又有何干系?” 杨起慌道:“老人家不可胡乱说话,彼此尚为拜堂,如何就是夫妻了。”无奈之下,只好随她往后院走去。一路之上,皆是浓浓的蒸煮药草之味,到了钱小姐闺房之前,味道更是浓郁,几乎要让人掩鼻而过。 老妈子推门进去,回头向杨起招手,示意他也入内。杨起大是诧异,说道:“这是小姐的闺房,我哪里能够随意进出?”老妈子咦道:“你是姑爷,怎么还这般夹生捏扭?若是不肯进来,稍时小姐亲自邀请,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杨起忖道:“你们说她患了风寒,本该在房里好好安歇修养才是。轻易便邀我入闺,一者渗风透凉,对病情有弊无益,二者毕竟不合礼仪,男女怎可随意亲近?”无可奈何,只好进去。 老妈子躬身道:“小姐就在里间,还请姑爷脚步轻缓些,莫要发出太大的声响。奴婢进去多有不便,就此告辞。”杨起被唬得目瞪口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与小姐以前素昧平生,如何自己进去?”再看老妈子更不答话,快步走了出去,反手将门带上。听得嘎哒一声,竟似上了门锁一般。 杨起心中惶恐,伸手要去推门,听得里间有人轻声叹道:“她若是果真将门锁上,你就是用力推搡,她也是不会打开的。即来之,则安之,你还是进来与我叙话吧!”声音轻缓柔和,却有着说不出的幽怨。 杨起道:“如此便得罪了。”撩开门帘走了进去,见里面罗帐之内,隐约可见一位女子躺卧,看得有人进来,似乎勉强方能撑起半个身子,倚在床靠之上。杨起慌道:“你身子不好,不用起来,我自会照应自己。”随手搬过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离钱小姐远远的。 钱小姐微微一笑,道:“你果然很会照顾自己。”张口一阵咳嗽,半日方才安静下来,犹自喘息不已。杨起暗道:“这位千金小姐病得不轻,只是边上为何也没有一个丫环好生伺候照顾?”看桌上一个瓷壶,用手触之微烫,便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帐外。 钱小姐叹道:“你真是好心之人,为何爹爹强要将你招来,难道好人不得好报么?是了,定然是那几个姨奶奶的主意。” 杨起甚是莫名,讪讪道:“你咳嗽的厉害,嗓子也疼痛得难受吧?先将茶水喝下,再慢慢说话。”听得里面传来啜泣之声,不多时从帐里伸出一只纤纤细手,接过茶盅,叹道:“谢谢公子垂悯。”杨起疑窦丛生,极其诧异,忖道:“这钱小姐听来为何如此可怜,便似久病床前,却偏偏无人照顾一般?我看她手臂消瘦,想必饮食用度也不甚完善,如此下去,病情岂非是愈发严重么?” 他看帐里女子身子极其虚弱,不敢与之多话。钱小姐有些不好意思,方要开口,却被杨起阻止,道:“思忖多了伤神,话说多了会损气,你还是歇着吧!”钱小姐性情温婉,便依着他的性子静默不语,偶尔偷眼往帐外看来,见杨起安心陪护,不觉生出欢喜之意。 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老爷与诸位夫人回来了。”老妈子将门锁打开,木然道:“公子还请到大厅回话。”钱小姐愕然道:“你……你要走了么?”想是心情起伏不定,略一激动,顿时又是一阵咳嗽。杨起好一阵莫名酸楚,脱口道:“稍时我再来看你。” 看老妈子喜笑颜开,心中不由一阵后悔,暗暗苦道:“我为何要如此说话,难道还真要留下来与她成亲么?此刻尽快赶去辉照山寻那赤足大仙才是,若是不得一个明白,谁知秦缨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如同鬼魅妖魔一般。” 第41章 他急急忙忙来到大厅,看钱员外与几位夫人端坐椅上,彼此神情各异,似乎满怀心事。黄松神情焦灼,看见他来,匆匆迎将上去,低声道:“你莫非真要与钱家小姐成亲不成?”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3) 杨起道:“你我都要西去,如何会入赘钱家?”黄松一怔,方要说话,看那黄衣美妇盈盈走来,笑道:“我家女儿的嫁妆都已然备妥,所谓好事不可拖延,杨公子若是看得时机适当,不妨现在便将她接去过门吧?”就看厅中摆着几个木箱,虽不陈旧,却也没有丝毫的新色,便是比普通人家的女儿嫁妆尚是不如。 钱员外道:“这些都是小女平日里的装扮梳洗之用,若是新的,她反而不能习惯,所以思前向后,还是用这些往物陪伴,权当嫁妆罢了。”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匣,道:“此处还有十锭黄金,杨公子看得什么合适,自去采办购买。” 杨起又急又惊,渐渐有些恼怒,沉声道:“员外爷不愿与女儿多呆一会儿,要她早早离门出家么?我先前还担心你父女二人依依不舍,抱头痛哭,此刻看来,毕竟是我多虑了。” 钱员外听他含有嘲讽之意,脸色青白不定,干笑道:“既然是喜事,哭泣起来岂非大煞风景。”转过身去,拿起一杯茶水慢慢斟酌饮品,却有说不出的尴尬。 黄衣美妇往一侧看去,笑道:“乖女儿,你得了这样的如意郎君,想必心中也是开心得紧吧?恨不得早早便嫁了出去。”不知何时,几个家人丫环推着一辆半卧的轮椅走来,钱小姐脸色苍白,斜卧其中,喃喃道:“全凭姨奶奶安排。” 黄松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离此处又六万多里的路程,可是甚远。”一个紫衣美妇道:“无妨,我家的女儿从未出过远门,此番正好饱览大好江山的无限美景。况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去到哪里,妻子自然也是要跟到哪里的。” 黄衣美妇咯咯笑道:“女儿身子虚弱,若是康健一些,此刻也能开怀大笑了。”又对钱员外道:“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钱员外道:“有理,有理。烟敷定然是开心的。”却看钱烟敷嘴角微微上翘,果真笑了起来,却是说不多的凄凉与哀怨。 杨起看她抬头望来,双目之中似乎有许多的企盼,不忍拒绝,便从一个丫环手中接过一袭薄被,轻轻替她盖上,又看她眼中噙泪,心中亦有不忍,吩咐黄松与青衣将轮椅推到前院的影壁等待。 黄松方欲说话,看他神情毅然,不觉长叹一声,引着青衣推钱烟敷出去。钱员外身边的几个妇人挤眉弄眼,尽皆欢喜不已,似乎除去了一个碍眼的羁绊。 杨起忖道:“钱小姐分明就是这几个恶毒妇人的眼中钉了。若是留在此地,只怕过上一些时日,就会香消玉殒,莫说治病,性命也难以保全。只是我如何能够这般轻易便宜了他们?” 打定主意,一咬牙,大声道:“小姐治病,十锭黄金怕是不够,员外爷腰缠万贯,不妨再多给些吧?”也不待他们说话,祭出干莫小匕,便看其一经脱手,便化成一柄更长的短剑,绕着梁柱旋转几圈,回到自己的怀里。 那几个夫人神色惊慌,急忙道:“杨公子说得甚是,十锭黄金如何得够,再加上一些才成?”钱员外看匕首的威风,也是惶然无措,吩咐众人从库房领出二十锭黄金,诚惶诚恐递于杨起。 黄松看杨起追来,甩手又给了自己二十两黄金,大是惊愕。杨起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将先前的情形告知于他。黄松惊道:“这不是讹诈么?”杨起哼道:“他如此糊涂昏庸,留着这许多的黄金何用?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还在乎这些黄白之物么?”看钱烟敷沉沉睡去,喟然一叹,三人便带着她往黄寺城门与祁恬会合,那自然又是诸多的唇舌,好一番解释。 众人在筝船之下安歇,青衣替钱烟敷诊脉,良久不得病因。正在忧愁踌躇之时,听得后面有人道:“她中的不是风寒,而是被人下了降香草的毒药,此药无色无味,可以衰脉,却不会乱脉,你自然不能诊断。” 青衣回头观看,识得真是贬谪凡间的清风道童。杨起心中暗惊,忖道:“难不成是她的那些姨奶奶下毒陷害不成?实在是蛇蝎的妇人心肠。”问道:“你既然窥破其中的玄机,不知可否想法施救?” 清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此物虽然不能解毒,但是却可护住她的心脉,且能固本培元,你们若是诚意要买,算你们的价钱也可优惠一些,一两黄金一瓶。” 黄松脸色一变,道:“你这便是公然抢钱了,哪里听说过丹药如此昂贵的?”清风不慌不忙,笑道:“药材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这配炼的方子却是来自九重天的兜率宫中,极其灵验。她气息衰弱,继续折腾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祁恬呸道:“你口泛莲花,说得自然好听,谁知道那瓶中的丹药是真是假?”清风略一沉吟,叹道:“也罢,既然你们心存怀疑,我便奉上一粒药丸,且看它有无效果?”从瓶中倒出一粒朱红的腰果,唤做培元定心丸,给钱烟敷服下。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见她面色红润起来,呼吸均匀,气息通畅了许多。黄松叹道:“不想此药还真有些效果,只是你开价实在太高,还是便宜一些的好。”清风连连摇头,道:“价货相当,我若是给你便宜的丹药,如何会有这等奇效?” 二人犹在纠缠,便看杨起身后转出一人,嚷道:“他的丹药太贵,我的价格正好。要是比较效果,也不会比他的差。”清风怒道:“红孩儿,你怎能当面抢我的生意?” 杨起奇道:“你没有附体,如何白天也能出来。”红孩儿笑道:“三殿的判官恨不得我每日十二个时辰都做生意,也好早日弥补他的亏空,是以求得阎王恩典,授予我白日行动之权。”又对清风道:“我的价格最是天下第一的公道,与你小商大奸的作风大是不同,如此公平竞争,如何就不许了?” 便看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散,道:“此冬虫夏草散功效不比他的培元定心丸差,但价钱只收一半。他的一瓶丹药可用十日,我的却能用上二十日,如此算下来,你们花上一样的黄金,却得到了四瓶的药丸。这般划算的买卖,怎能轻易错过?”二人你来我往,价格便一直往下压去。黄松喜不自禁,暗道:“他二人争执,实在是大大的妙事。” 清风气愤之极,将药瓶往黄松手里塞去,大声道:“今日与你们开张,这瓶药丸平白相送,我一文钱也不收了。”黄松心中甚是欢喜,暗道:“果真如我所料。”却不动神色,又故作茫然之状。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4) 清风看红孩儿愕然不止,颇为得意,炫耀道:“本仙人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之极,岂是一般小商小贩能够媲美的?”红孩儿受他讥讽,如何按奈得住脾性,也将冬虫夏草散递于青衣,笑道:“我与你们甚是投缘,正合着那一见如故的古话。今日本来就没有打算作出第一笔的买卖。这药散便是我悉心准备的一份见面礼物。你们万勿推辞。” 杨起心道:“这丹丸也好,药散也罢,终究不能治得根本。”于是问道:“难道这降香草的毒便没有其余的法子可解么?”红孩儿道:“自然是有的,离此处南边三十里外,有一处铁枪溶洞,里面生长着一种红色浆果,唤作百毒消。顾名思义,它能解上一百种毒药,偏偏这降香草也在一百之内。” 清风道:“不过里面却有着一个极其厉害的魔将,听说是当年神魔大战之时颠沛流离而来,论起年岁,可当得许多妖怪的老祖宗了。此魔使得一手极好的枪法,听闻天界之中若是有人与他单挑,只怕除了灵珠三太子与三眼神君外,便再也无人堪能与之匹敌。” 杨起叹道:“即便如此,好歹也要走上一遭才是。”清风与红孩儿面面相觑,隐约面有喜色,齐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再打搅,就此暂且别过。”祁恬看他们远去的背影,哼道:“瞧他们那一幅诡异的模样,分明就是盼望着铁枪魔将能够重创大家,那时他们必然是欢欢喜喜地又来卖药了。” 众人一番商议,看青衣年幼,黄松又不能降妖除魔,去了也是徒添累赘,便决定由他二人留下照顾钱烟敷。杨起与祁恬乘上筝船,一路往南赶去,不多时看得一处群峰,巍巍而不失清秀、豪迈而不去端庄,峰下有一山洞,上面高书“铁枪溶洞”四个大字。 祁恬道:“就是这里了,我们下去罢。”将筝船藏好,沿着草木树丛,小心谨慎地往溶洞潜去。到得跟前,见洞口不大,也未曾安装大门,举足便能迈进。只是从外面看来,洞内深幽无底,叫人不觉毛骨悚然。二人相视一笑,却笑得颇为勉强,暗道:“要做侠义之人,为何总要身犯险境?”一人拽弓,一人持匕,丝毫不敢松懈。 他二人硬着头皮没入溶洞,却未曾注意到身后的洞口已被人悄然掩上。祁恬初时还有些紧张,待看到四围安有许多透光萤石,将千姿百态的岩石悉数映照出来,不同角度观看便有不同的奇妙形象,不觉心中释然,渐渐有些喜悦。 杨起道:“你我都小心些,这里可不是随意能够游玩的地方。莫看此时美景无限,稍时与铁枪魔将相斗,只怕四处皆如人间地狱一般。” 祁恬受他提醒,蓦然惊觉,于是努力静气凝息,不敢分神走意,未走得几步,看得一处颇为奇异的景观,心中又是一片欢喜,难以自抑之际,禁不住拉着杨起一并观赏。 第42章 杨起看她如此模样,长叹一声,甚是无可奈何。 二人转过一处钟乳石,看前面豁然开朗,一片水面如镜似玉,映照出后面好大的一处平台。上面一位老者挺枪冲突,忽而左劈右挡,忽而前刺后缩,弓步箭进,身形敏捷,好一番精神矍铄,全然看不得什么老迈之态。 祁恬低声道:“难道他便是那位神鬼忌惮的铁枪魔将么?除了一身好的枪法,未曾看出与凡人有何区别。”杨起也是大为奇怪,却不敢松弛懈怠,喃喃道:“人不可貌相,那魔也是一样的。” 他服下龙珠,目力修为与以往大是不同,仔细打量之下,见老者枪尖隐隐有一股杀气,窥之不透,探之不得,不由暗暗心惊,忖道:“这强悍之极的气势都被他隐藏了起来,为何还有撼天摇地之感。若是这些魔气尽皆释放出来,那又会怎么?” 杨起越想越是害怕,虽然努力自持不动,但脊背寒意升起,极其忐忑不安。祁恬渐渐也看出了倪端,脸色沉凝苍白,不觉紧紧倚靠杨起身畔,手心徐徐渗出些许冷汗。 老者一番挥舞,大汗淋漓,伸手拿过一条毛巾擦拭,继而喝道:“你也看了许久,此番再无老旦在戏台上唱喝,难道还舍不得出来么?” 杨起大惊,方要出去,却被祁恬按住,轻声道:“休要急躁,未必便是发觉了我二人?”便听洞顶一处溶穴之中有人笑道:“老将军好耳力,不想我努力隐匿,竟然还是暴露了行踪。”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心道:“这不是那魔使银瓶么?如何他也来了。” 老者哼道:“我早已不是四大魔山十二魔峰之人,也不曾担上将军职责许久。你体内魔气甚然昭彰,想必也是来自三界之外。既是乡人,无论是否知道我的底细,还是唤我吴九道的本名为好。” 银瓶飘然而下,抱拳行礼,道:“吴老前辈既然如此吩咐,晚辈也不敢不从,今日来此,正要请求前辈恩赐,垂悯一株洞中的百毒消于我。我有一至亲之人,急切盼望此物救命。” 吴九道愕然一怔,道:“这百毒消千百年来也只结得三株,岂能轻易送人?”看见银瓶颈脖之上的一串银坠,见上面有一龙一麒麟的雕刻,道:“看你模样,莫非是青龙山左峰魔帝手下的丞相,你本是乌麒麟的化身,能解天下各种异毒,却不知你口里所说的那至亲之人中的又是什么毒?便连你也无可奈何?” 银瓶道:“我虽是化作真身,能解奇毒异弊,但偏偏对这种毒无可奈何。先前有一人说道能够助我一臂之力,我也应其所请挂印离相,从此甘心为其所用。但后来观之,他却是借此肆意使唤,允诺迟迟不得兑现。晚辈实在无法,冒昧拜访此地,欲另觅坦荡道路。” 吴九道冷笑道:“原来如此,依你所言,你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正合百毒消救人的宗旨。”银瓶闻言甚是欢喜,急切道:“前辈答应见赐了么?”吴九道摇头叹息,道:“可惜你却有些心术不正!所谓拜访,就是用无息凿山锤敲打我这溶洞的石壁,以图避开我的耳目,径直开出一条道路,直通百毒消的生长之处不成?”银瓶啊呀一声,满脸通红,喃喃道:“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5) 吴九道哼道:“我是魔界中人,在此溶洞之中住了何止千百年,与草木山水皆是气息相通。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如何瞒得过我?百毒消是不能给你的了,你快些回去吧?”银瓶苦苦哀求,见他不为所动,脸色顿时一变,喝道:“我看你偌大的年纪,方才好言恳请商议,谁料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执意与我为难。今日不叫你看看我的本事,岂不从此小觑于我?”一道道闪电鱼贯而出,直奔吴九道而去。 杨起识得厉害,不由一声低呼,道:“这又是那逆天雷电了。昔日鼓猛神勇无比,尚且被此招重创,他放出这许多,分明就是要取人性命了。”祁恬甚是不屑,呸道:“乘人不备,突施暗袭,果真是个无品无性的卑劣之人。” 他二人不禁替吴九道担忧,却看他哈哈一笑,连道有趣,早已飞身闪过。银瓶大惊失色,叫道:“年岁老迈,如何还有这般敏捷的身手?”反手又是一道逆天雷电,极尽全力之下,威力更是猛烈。 吴九道笑道:“我若是再去一味躲闪,你势必心中不服,如何还肯甘心离去。也罢,便接下你的招式,看看究竟能耐如何?”双手平推而出,由掌心处幻出圈圈波纹,正将逆雷挡住。杨起啧啧称赞,叹道:“如此轻易便将那招式化解,好厉害,好魄力。”祁恬苦笑道:“若是做了我们的对手,那便是好可怕,好惶然。” 银瓶三番两次地攻击,俱是伤不得吴九道分毫,不禁脸如土色,索性拔出缠腰软剑,照头便砍。吴九道怒道:“你这晚辈如何还不肯死心,依旧拼命纠缠。你用上兵刃,莫非也是要我动枪不成?既然如此,我便亲手送你出去,以后休要再来烦恼生事。”长枪一抖,顿时卷起一道风云环绕,好不骇人。银瓶识得厉害,大叫一声不好,飞身躲避,已然不及。 银瓶看长枪迎面而来,慌忙格剑抵挡。此剑虽然柔软无比,平日里可束在腰间携带,但亦是青龙山的一柄魔家宝器,随主人心意所至,坚韧异常。便看磕碰之下,火星四溅,银瓶顿觉胸中气血翻涌,一时把持不住,跌跌撞撞便往後退去,如此五六步方才勉力站稳。 吴九道哈哈笑道:“乌麒麟生性好战,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方才不过是老夫的一个起枪势罢了,只为活动筋骨,以后也好展开招式。下面的一枪轻则伤逆心脉,重则贯身穿体,那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援救不得,你且小心了。” 银瓶叫苦不迭,暗道:“当日在青龙山左峰御馆藏经阁观看以往战史之时,就听闻几位大学士谈论到此人的事迹,说道他与神界天庭的诸位猛将相斗,无一败绩。刚才接他一枪,已是极其勉强,若是再撑抗下去,果真会有性命之虞。”心中陡然升出许多的寒意,浑身略一颤抖,方要说话言和,却听见吴九道一身大喝,长枪顿时破空而来,气势如火似荼,与先前更是不同。 银瓶不及思忖,银牙一咬,叫道:“也罢,若你这一枪不能将我搠倒,也算是徒有虚名了。”挥剑横向,便有剑毁人亡的架势。孰料他有视死如归的气概,那软剑却受不得长枪杀意的逼迫,堪勘疲软了下来。 杨起二人自钟乳石探出脑袋张望,见得真切分明,不禁骇然,相顾道:“他这一条性命休矣。”都是扭头闭目,不忍窥看。只是等上好一会儿时刻,未曾听见银瓶的凄惨呼嚎,不觉大是诧异。杨起与祁恬转回身子,小心瞥视,原来吴九道一手叉腰,一手擎枪,已然滞招不发,那枪尖闪耀处距离银瓶胸口微微颤动,也不过半寸三分之遥。 银瓶被唬吓得目瞪口呆,如泥塑铁浇一般,丝毫不能动弹,双目凝视枪尖,一阵眩晕。好容易半日回过神来,颤动道:“前辈为何不再动手?莫非是我的一条性命还看不上眼么?”此话说出,蓦然一觉,心中后悔不已,忖道:“我这话说得如此意气用事,若是不小心将他惹恼,手腕往前再进得一尺几寸,那便真是洞穿胸膛,冤死溶洞了。” 吴九道不以为然,笑道:“你为求药而来,偷凿密道虽不甚光明正大,却也罪不致死。我若是因此杀你,反倒显得我小肚鸡肠,被人笑话唾骂了。”银瓶心中稍安,长长舒将一口浊气,此时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一身的衣饰皆被冷汗浸透打湿。被台下的水镜映照,颇为狼狈,哪里还有什么飞扬的风采? 吴九道叹道:“只是我这溶洞经不得许多的打斗,你若是规规矩矩前来做客,彼此都是四山魔界之人,我身为地主,自然要好好款待,不敢怠慢失礼。不过若是还对那三株百毒消存有觊觎之念,且修炼的道行火候尚无大进,那还是流离于此处越远越好。难道天下之大,奇山秀峰、万涧千水,便没有能够替代的药草么?你好生寻找,自然不会为造化所弃。”银瓶无可奈何,不敢顶逆,于是抱拳一礼,默默离去。 祁恬看得心惊肉跳,低声道:“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天下解毒之药千万难数,难道除了这百毒消,便没有其余的药材能够救得钱烟敷么?”她看这老者甚是厉害,若是上去与他交涉,一语不合动起手来,那是万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是以心中畏惧,顿然萌生退意。 杨起也是与她一般的心思,轻声附和道:“你说得也是,我们得了清风与红孩儿的药散,虽然不能即刻清净钱小姐体内的异毒,但也能固本培元、保全心脉。以后寻得一株仙家的花草,说不得比这什么百毒消还要强上十倍。”祁恬点头道:“不错,莫说强上十倍,便是强上二十倍、三十倍也是有的。” 二人主意既定,缓缓向后退去,却听得里面吴九道大声喝道:“你们两个娃娃,看了热闹便要溜走么?还不快给我过来!” 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忖道:“他如何知道我们躲藏在此?”灵光一闪,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苦道:“他说道自己与此处的草木山水气息相通,我等隐匿在石后,就如同爬到他的口袋里无二,自然是瞒不过他的耳目的。”一时手足无措,相顾惊惶。 吴九道哼道:“你们既是同伴,彼此的相貌早已熟忒,相互之间还有什么好看。莫要发呆,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不成?”祁恬一提弓箭,便要过去,被杨起扯住,道:“它此时能起得什么作用,若是剑拔弩张,反倒容易激怒于他,那时岂非大大的不妙。” 第43章 教她将背弓收箭,二人携手转将出来,心中皆是怦怦乱跳,惶然无状。 吴九道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把椅子,悠然坐在上面,以长袍的袖口细细擦拭枪尖,又用十指轻轻整理披散的红缨,甚是爱惜有加。祁恬毕竟是女儿家,不敢趋前,闪躲在杨起的身后,他往前挪的一步,她便跟上一步,他若是犹豫停歇,她也是呆若木鸡。 吴九道看得甚是滑稽,不由笑道:“老夫是魔不是妖,不吃人肉,你们害怕什么?”问其来意,杨起不敢隐瞒,一应据实道来。吴九道掸动袍袖,拂去上面的灰尘,哦道:“你们看我吝惜那三株百毒消,无论是谁也不肯给予。又亲眼见得银瓶吃亏,要是强取豪夺那更是不得,于是便想悄悄回去,另寻办法么?” 看杨起点头,笑道:“你二人既有入洞的勇气,又有识时务的机巧,也不负自古英雄出少年的美誉。”祁恬低头不语,杨起羞臊得满脸通红,暗道:“打不过就跑,三岁的孩童都懂,又与所谓的少年英雄何干?这分明就是在嘲讽我们了。”心中忿忿,却不敢多言顶嘴。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6) 吴九道看他二人忽而撅嘴,忽而呡唇,一忖之下,顿时窥破了二人的心思,笑道:“你以为我是在极尽讥讽嘲笑之事么?非也,非也。”将长枪放于地上,道:“你们看着它害怕,不妨就将它抬到水边,稍时我清洗起来也可省却不少的气力。” 杨起与祁恬依言而行,只是憋足了气,使将了浑身的力量,那枪也是纹丝不动,不觉大是诧异,心道:“它虽是魔枪,为何却如此沉重,也不知有多少斤两?” 吴九道哈哈大笑,弯腰将枪拾起,道:“当年盘古开天地,用的是一柄擎天巨斧。后来阴阳相分,浑沌破除,那斧头也随着天地的生成震成无数碎片。许多碎片化成地上海底的铁矿,留待世人开采,惟有最是微小的两点碎屑可见速用。一点为大禹所得,铸成绝世铁棒,后收入东海龙宫以为震海之宝,称之为定海神针。还有一点溅出三界之外,为魔山巧匠吴中子所获,同样以三味真火锻铸,成撼天枪。吴中子便是我吴家的先祖,此枪也是家传的宝物。” 祁恬心中按捺不住,怯生生道:“老人家,你叫我们过来,究竟有何吩咐?若是无事,我们便要告辞了。”心中惊惧不定,暗道:“也不知他肯不肯放我们回去?”吴九道:“其实那百毒消再是宝贵,若是不能用来救人,终究还是普通的山草罢了,如何看得出它的稀罕珍奇。你们肯冒险犯难,到得我这神鬼为之变色的洞府,想必也是要它急用。”杨起心念一动,慌忙点头。 吴九道看他双眼颇有期盼之意,喟然叹道:“只是你们可知道这百毒消除了有解毒奇效,尚有其他的用途么?”祁恬道:“莫非还能吃下肚,充饥填腹不成?”看杨起与吴九道惊愕瞥来,蓦然觉醒,心道:“我如何会说出这等蠢话?他们听了,只怕还以为我是懒惰馋嘴之人,整日里思量的便是饮食了。”一时间面红耳赤,困窘得无地自容。 吴九道捧腹大笑,良久方才安歇下来,大声道:“有趣有趣,我好久未曾如此开心畅怀了。” 略一停顿,看他二人道:“百毒消是本非三界之内的草木,它最初唤做丹木,生长于白虎右峰的密山一地,株干为赤朱颜色,生有圆叶,花朵为黄色而果实却是红色,品尝起来便如饴糖一般香甜,食之不饥。但若是吃上上几口,凡人则会腹胀而亡。 百毒消生长满上五年,会渐渐幻出五种色彩,生成五种馨香的味道。魔山的魔鬼怪自由之时,不受五色五味所限,肆意采摘玩弄,无所顾忌,但是一旦犯事触律,被执法官吏加上封印之刑,又将百毒消种植在封印之上,那五色五味的厉害便悉数发作。” 祁恬惊道:“它如何发作?”吴九道正色道:“这五色五味能融合封印的柔刚秉性,使之天衣无缝,无论里面的妖魔如何厉害,都不能凭一己之力破印而出。我这三株百毒消也正是长在一个封印之上,所以万万不能采撷。” 杨起甚是愕然,道:“难道这溶洞之中也封印了什么大妖大魔么?” 吴九道颔首道:“的确是又一个凶横的大妖怪。当初神魔之战后,蚩尤八十一个兄弟尽皆伏诛,黄帝平定了天下,且建立稳固的朝廷。我心灰意冷之下,无意再随着残兵败将回到魔山整备,一心要在人间寻找一处合适的所在归隐。 来到此地之后,遇上了一个大妖怪,一口吸食了三千人口,竟将方圆百里的城池百姓吃得干干净净。见我路过,又一口将我吞下,以图果腹。我有护身法力庇佑,不至于被它的胃液消化,又用铁枪剖开它的肚腹,跳将了出来。” 杨起二人暗暗咂舌,俱是惊叹不已。吴九道说道:“我看它不死,便将它运到这溶洞里面,又寻了一个极深的内洞将之封印。恐其力量巨大,终有一日破印而出,于是又潜回魔山搬了三株丹木回来,渐渐便长成这百毒消的药草了。” 祁恬惊道:“如此说来,这三株百毒消也有成百上千年的岁数了。” 杨起心有不甘,问道:“难道便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够替代百毒消么?”吴九道摇头道:“那便要极其灵验的护身符纸了。” 杨起咦道:“当初我从师父手中接过一张护身符纸,本意是做个纪念之物,不想今日却能派上大用场了。” 吴九道看他欢天喜地往怀中摸去,哭笑不得,道:“你如何这般性急?我说的这等符纸并非一般画符驱鬼之物,而是……”话未说完,却见杨起手中的黄色符纸,不禁大是愕然,惊道:“快拿来我看。”仔细揣摩打量了一番,微微叹息,对杨起道:“你果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杨起随口道:“不过是普通的护身符纸罢了。” 吴九道拍掌笑道:“也好,也好,看你道行修为不深,带着它反倒容易生出一些祸事,便暂且押在这里好了。”祁恬道:“可能替代那百毒消?”吴九道笑道:“使得,使得,若是用它替代那百毒消,封印更是牢固十倍不止。”杨起与祁恬携手相贺,尽皆欢喜不已。 原来那三株百毒消生长在一处石壁之上,杨起观看那石壁的纹路,图案雕刻皆是匪夷所思,叫人看不明白,忖道:“这颇似符纸的记号,想必就是他所说到的封禁之印了。” 祁恬喜道:“我这便将它们采摘下来。”吴九道不肯,道:“你若是只救一人,那采摘一株就好。以后若是还有人前来寻药,岂能四壁空空,徒然嗟叹?”杨起笑道:“还是你老人家考虑得周全。” 这时却听得有人沉声道:“吴将军好生见外,那银瓶与你本是四大魔山的化外之民,同生同源。你不惜同乡情谊,不肯将百毒消送一株于他,却胳膊肘尽向外拐,与这两个人间浊人肆意亲密。”便听得一声啸响,一团火球直逼石壁,眼看着便能将百毒消尽皆焚毁。 杨起大惊失色,拼命往壁上攀去,极尽努力抢救的人事。吴九道大喝一声,长枪一抖,便看一股风云翻涌,将那火球席卷无踪。杨起趁势将三株药草一并连根拔下,心道:“此时危急,待情势安定,我再将另外两株送回去就是了。” 吴九道沉声道:“想必是那银瓶的幕后主子来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也好与老夫光明正大地交谈。”便看对面平地之上现出两个人来,一人正是性格莫名变化的秦缨,一人纶巾布袍,气宇轩昂,面目倒也俊朗,却比常人在眉心处多生得一只眼睛。杨起不及询问秦缨的近况,讶然道:“莫非这位便是三眼魔君?”祁恬闻言色变,慌忙将玉月弓摘下,一箭搭在弦上,却不曾拉开。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7) 吴九道冷冷一笑,喝道:“果然是好大的魔力,老夫挡来,也是颇为吃力。”上下打量三眼魔君,目光渐渐迷惑,忽而心念一动,哎呀一声,颤声道:“你……你莫非就是当年被蚩尤用计害死的那个三眼将军黎锦?” 左右斟酌,又道:“不错,正是你了。神魔大战之时,你我曾并肩作战,与灵珠、三眼神君捉对厮杀,四人混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一时在神魔两界都传为佳话。不过你那时留着三尺长髯,骑跨一匹雪银豹,可是比现在威风多了。” 三眼魔君笑道:“原来吴将军还记得本将?”吴九道叹道:“魔军阵中有言,道‘魔中黎锦,豹中雪银’,如何能够忘记?”三眼魔君道:“你我二人的本领不相上下,别人夸赞得我,你却万万不可。” 吴九道看秦缨手中的一枚钢圈甚是眼熟,眉头微蹙,一时却想不起它的来历。三眼魔君道:“这个钢圈曾与灵珠的乾坤圈相撞,结果被震开了一条细微的裂缝,若是不仔细观看,便瞧不出它的破绽。” 吴九道恍然大悟,道:“是了,这是你的天地圈,虽然当年受损,却也将那乾坤圈打得大失元气。灵珠从此四处寻找元气珠的碎片,以之医治呵护,足足过了十天方才复原。” 看秦缨低头把玩,不时往石壁望去,顿时心生戒备,道:“这天地圈解开各种封禁最是绝妙,难道你二人前来,也是想要搭救那个大妖怪么?” 三眼魔君道:“那齐天大王虽然作恶多端,但也被你关了这许多年,便是面壁忏悔也是足够,何必要苑禁一辈子?”看杨起惊疑不定,又道:“你身上有一张修仙观中得到的地图,此物对你无用,便送于我罢了。” 第44章 秦缨呵呵一笑,道:“黎将军,他的性格最是执拗,断然不肯轻易就范的。还是用上一些惨酷的手段,逼供一番,方能教他屈服。”杨起又是惊愕又是庆幸,惊的是秦缨竟然说出如此无情无义的恶语,欢喜的是她二人尚不知地图碎片正放在黄松身上。若是真相被泄,此时莫说是地图碎片会被抢去,就是黄松、青衣与钱烟敷的性命只怕也被她们顺手拿走。 秦缨说话之间,往前走得几步,突然唉哟一声,身子眼看着便要跌倒。她手中的天地圈脱手而出,径直朝石壁飞去。吴九道哼道:“这天地圈可是至重的宝物,若是摔坏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一枪破出,正挡它的去路之前,双手一引一抖,便将圈子的力道给卸了。 三眼魔君冷笑道:“吴将军既然如此雅兴,便由我尽心陪伴好了。”手上现出一把方天画戟,更不答话,当头抡圈劈来。吴九道怒极反笑,大声道:“黎将军果然是快人快语,说话也不绕弯子。你肯陪伴,我若是一味推辞,反倒是却之不恭了。”挺枪相迎,顿时战在一起。便看魔风肆意翻滚,云雾缠扰无极,隐隐电闪雷鸣之际,不分胜负。 秦缨看那魔圈落在地上,弯腰便去拾取,却被祁恬抢先一步,开起一脚踢飞。秦缨怒道:“你嫌自己的性命长久,便想要寻死不成?”祭起飓风术,就要往祁恬卷去,只是大风尚未成势,渐渐消于无形。 秦缨愕然一怔,继而醒悟过来,忖道:“此处溶洞气息封闭,如何能够刮起大风?”一甩手中的长鞭,似紫色闪电,直奔祁恬面门。祁恬情急之下,奋力躲避,便看那长鞭将地上扫出一道痕迹,无功而返。祁恬心中欢喜,暗道:“我服下了半颗龙珠,竟然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反手一箭往秦缨射去,被她挥鞭荡落。 那二魔二女战成一团,喝斥交纵,腾挪躲闪,便如走马灯一般滴溜溜乱转,只是气势杀意却相差极远。杨起看得目瞪口呆,忖道:“看秦缨双目再无往日的清澈透亮,这一条长鞭使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莫非是鬼迷了心窍不成?” 心慌意乱、胡思乱想之际,看得远远有一人悄悄往石壁封印攀去,定睛打量,原来是钱员外府中先前所见的黄衣美妇。不由大吃一惊,心道:“此处离毫州数十里之遥,山路迢迢,荆棘横生,我与祁恬乘上筝船方才轻松到得。她一个小脚的夫人,倚着三寸金莲,莫说攀山越岭,便是平地行走也不能长久。便是雇上轿夫抬将而来,如何会这般快捷迅速?”再看她跳越点升,身法颇是轻快随意,哪里象是只有缠足的柔弱妇人。 杨起虽然恼她,却恐她生事,不由叫道:“那封印着传说的妖怪,你过去不得。”黄衣美妇冷冷一笑,置若罔闻,脚步丝毫不见停歇。杨起灵光一闪,暗呼不妙,惊道:“此刻我将三株百毒消尽皆采撷了下来,那封印正是脆弱无助之时。若是什么齐天大王此时努力挣脱,误将她的性命损害,那岂非是大大的不妙?” 黄衣美妇看他过来,冷笑道:“你想要过来阻碍我么?那可真是不智得紧了。”杨起忖道:“她不知道里面妖怪的厉害,我要阻止,也是为了她好。”不及解释,看离她不过数丈之遥,赶紧几步,伸手便去拉扯,却被黄衣美妇衣袖一展,只觉一阵寒风袭来,顿时被吹刮到了地上。 那黄衣美妇也不理他,转眼到得石壁跟前,从怀中掏出一页符纸便牢牢贴上。杨起被那阵寒风吹得头晕目眩,又跌了老重的一跤,依旧是目眩迷离不已,依稀看见她的举止,心中反倒安心下来,微微叹道:“原来她也知道用符纸压住封印,如此一来,便固若金汤,再也无甚担忧了。”只是尚有无数疑问萦绕,一时间却也无从问起。 吴九道看得真切,怒道:“好你个母狼的妖怪,如何胆敢如此胡为?”一枪逼开三眼魔君的画戟,回身往那黄衣美妇追去。三眼魔君道:“此时难分难解,正是兴意盎然之时,如何能够这般走掉?”口中喷出一股黑烟,如弧似虹,将吴九道的一个足踝缠住,待其回枪斫断之时,已然转到了吴九道与黄衣美妇之间,横生障碍。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8) 黄衣美妇咯咯笑道:“你被这三眼的魔头纠缠,看得我就在面前,却偏偏不能赶将驱逐,果真是苦也,苦也。”忽见一束寒光飞来,一道短剑如飞而现,不由大惊失色,啊呀一声后腾纵翻,堪勘躲过。却看那短剑一个旋转,扑哧一身,正扎上石壁的符纸。 黄衣美妇惊出一身冷汗,暗道:“这柄短剑好强的妖气,若非使剑的主人教它转向,只依着它自己追踪寻获的本事,我如何能够轻易逃脱?” 杨起横眉竖目,大声呵斥道:“你是这山里的妖精么?如何要幻作人形到那毫州作恶,蛊惑了钱员外不说,还下毒陷害钱家小姐?”黄衣美妇安抚住心神,讶然道:“你一个小小的娃娃,还真是聪明得紧,如何知道是我给那惹眼的丫头下毒?是了,看你在钱府飞剑讹财,便该知道你不是凡人,不过那时看你身上皆没有妖鬼之气,又不得神仙之灵,一时疏忽,便大意了。” 杨起听她夸赞,不知道是讥是讽,道:“我的确就是凡人,若是真有本事,在钱府之时就该看出你是个妖怪。”黄衣美妇一怔,旋即笑道:“说的也是,莫说我的妖气难以遮掩,边上众家姐妹的狐气、獐气、豺气你都发觉不得。” 眉头一蹙,连声道:“不对,不对,我看这柄短剑妖气甚然,你若是随身携带,它必定会有反映。”杨起脸色微红,忖道:“当时我正是气愤难耐,心情无法平复,便察觉不到干莫小匕的异样了。” 黄衣美妇道:“那钱万贯本是个贪色之徒,我们几姐妹转作人形与他相亲相爱,不也正合你请我愿的道理么?可烟敷那个丫头一双眼睛却颇是毒辣,放着自己好好的千金小姐的日子不过,偏要跑到老头的面前说上许多的坏话,道我们都是山里的妖鬼,终有一日会去害人。她口出毒言,我便要她吃下毒物,所谓礼尚往来,不也是你们人间的尘俗规矩么?” 杨起喝道:“你本来就是妖怪,她哪里说错了?”黄衣美妇微微一愕,嫣然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此说来,我那毒却是下错了?也罢,若是日后再遇上她,便将她的肚腹剖开,取出吃下的毒物就是了。” 蓦然一念,笑道:“不对,不对,你又说错了。她对钱万贯说道我们要去害人,我们只不过是日夜惦记着他家中的一张符纸罢了,除了偷偷吃了几个家丁仆妇,何曾害过其余的性命?” 杨起甚是奇怪,问道:“便是这壁上被你新贴的符纸么?”黄衣美妇道:“钱家祖上是毫州有名的法师,后来弃道从商,赚得一些钱财,反倒落下了驱鬼降服的生意。到了钱万贯父亲那一代,钱家有个子嗣唤做钱一通的,携家带口去东南作买卖,结果路上妻子二女皆被被妖怪掳去。后来妖怪被除,他的妻儿却被误封,入了那断魂封印之中。 钱一通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于是翻出祖宗的法术典籍,日夜研究参悟,以天下一百二十八种原料,搅和草木铅汞,终于得了一张无所不能的开禁解印的符纸。莫说几株小小的百毒消巩固了封印,便是在上面再种上十株、一百株的丹木成长,只消贴上此符,也是能够开启的。” 看那壁上一眼,又笑道:“你以为用剑插在上面,这符纸便无用无效了么?呵呵,只怕……”欲言又止,却将眼睛微微瞥来,果真是妖媚横生,说不出的风流婀娜。杨起心中惊恐,忖道:“她为何说话只到一半即止?难道……” 他胡思乱想,却连二女二魔争斗的喧闹也浑然不觉,心中莫名生出许多不安。惴惴之下,忽然听得石壁一声巨响,便看石头崩析分溅,纷纷滚落了下来。那干莫小匕再也撑不得短剑的形状,复为匕首原身,回到杨起的手中。 黄衣美妇呆呆愕愕,好半日醒悟过来,拍掌笑道:“这符纸唤做千禁解,便是仙家兵刃插在上面,依旧是神效无比。如今你可看得其中的厉害了?”杨起目瞪口呆,愕然不语。 祁恬与吴九道无心恋战,纷纷往后跳出,尽皆变色道:“这封印终究还是被破开了。”三眼魔君与秦缨收了兵刃,相顾道:“这齐天大王已然被放了出来,若是再将那一屑地图抢夺到手,今日的辛劳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众人俱是猜测不定,便听得洞内一声叹息,有人道:“这洞门总算打开,是说我可以出来了么?”黄衣美妇欢喜不尽,禁不住泪水流溢,啜泣道:“大王,你教我黄姬思念得好苦。此时你能重见天日,我夫妻二人便再也不要分离,生生世世都要做一对恩爱的妖夫妇。”话音方落,便看里面金光一闪,窜出一个猴怪。便见此怪头戴金箍,身披僧袍,腰束一条灰麻布袋,俨然是个出家的和尚。 黄衣美妇花容失色,颤声道:“大王,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那满山尽洞的如花美眷,你便这样抛下了不成?”猴怪哈哈笑道:“我分明就是个和尚,唤做息斗大师,从来不曾娶亲,哪里来的许多的妻妾?” 说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你说得莫非是那白爪猿猴的妖怪么?他作恶多端,后来被这个老头破开肚腹而死。”黄姬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个瘫软,跌坐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息斗和尚看见吴九道,顿时怒气冲天,喝道:“你这个糊涂的老头,那日我喝了山中的醉泉,浑身无力,便倒在路上休息,却被你不分青红皂白擒住,口口声声道‘不想我方从魔山采得丹木回来,你便破开封印而出。 第45章 幸好我回来的及时,否则岂不又被你逃脱作恶?’我若是清醒之时,你以为那杆铁枪能够胜得过我么?”一把揪住吴九道的领口,抡拳便要揍打。 杨起看它虽然咬牙切齿,一幅暴跳如雷的模样,但是并无狰狞凶恶之意,不似坏人,便劝道:“有话好说,若是一场误会,好好解释便是。”息斗和尚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小施主说得也有道理!我在里面清静修为了许多年,性情早已虚幻成空,如何能够轻易恼怒。” 他看吴九道震愕不已,又大声骂道:“只是你若不能给我一个公道的说法,我还是要与你打上一架的。”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尽皆哭笑不得。 吴九道支吾道:“你……你果真不是那白爪猿猴?只是我再度开启封印之时,为何见不得它了。”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9) 息斗和尚呸道:“亏你还好意思夸耀自己的魔道修为,竟然连万物神灭,俱归于尘土的道理也不懂么?那时你破腹而出,它已然奄奄一息,不过真元未散,是以能够苟延残喘罢了。你封印之后不久,此怪便一命呜呼,又因其修炼有异,尸身放不得三日便会化尽。你一个来回用了五日的光阴,如何还能看见痕迹?” 撩开僧袍,露出满腹的猴毛,道:“你那铁枪造下的伤痕,无论妖魔鬼怪、神仙道佛,都是不得遮掩隐匿。你且看看我这肚上还有那破腹的痕迹?却平白将我关上了这许多的年头。” 吴九道心有不甘,果真是细细观看打量,过得半日,老脸通红,道:“是我一时不察,冤枉你了。”息斗和尚哼道:“你的一时,却误了我的一世。若是依着我以前的性子,早将你按在地上一顿好打。你说那三眼神君如何,你自诩与他平分秋色、不相上下,尚且不是我的对手,你又能岂奈我何?” 黄姬一跃而起,双目赤红,喝道:“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今日我便与你们拼了。”竟是绝望之下,只觉得了无生趣,伸出双爪便往息斗和尚抓来。息斗和尚轻轻避开,讶然道:“我有没有杀你的丈夫,你何必找我寻仇?”一指吴九道,道:“那正主儿就在前面,你若是心中愤然不平,便找他去报复。” 那黄姬如痴如醉,哪里还听得进去,看他躲过,反身又是一抓。息斗和尚往后躲将几步,看她依旧不依不饶,顿时心中火气,喝道:“我被那老头莫名奇妙关了许久,胸中的一口怒气尚在努力按捺。你不过是死了一个花心的丈夫罢了,天下群妖众多,难道不能再寻找一个更好的么?” 黄姬变得愈发恼怒,喝道:“天底下妖怪众多,我哪里再去寻找好的丈夫?”停步不前,大声哭道:“我苦苦守候了许多年,好容易打探得毫州钱府有这么一张符纸,于是不惜委曲求全,便是想蛊惑于他,心甘情愿地将符纸送上。可恶费了如此的心机,待到功成,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罢了。” 祁恬哼道:“休要将自己说得这般高洁,你去蛊惑那浑噩的老头,又将许多别的那女妖怪一并引入,难道都是为了那符纸不成?莫非是贪恋人间的富贵,才不顾廉耻,尽皆嫁了钱家的小妾。”她说得斩钉截铁,竟似不容黄姬辩驳一般。 黄姬脸色青白不定,怒道:“你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舍了息斗和尚,便往祁恬扑来,却不慎撞在吴九道的枪尖之上,顿时一命呜呼,现出原形,赫然一头死狼。 三眼魔君对杨起道:“你将地图于我,从此便安然无事,再也不会生出烦恼。”杨起哼道:“你为了寻找地图,差遣百足娘子屠戮铁鸡镇,却不知伤害了多少的性命,可见得是个暴戾无度的恶魔。我也不知那地图有何用处,但是你如此急切,想必是极其重要的东西,若是被你拿去害人,岂非正是助纣为虐?” 息斗和尚看三眼魔君神情狰狞,杀气渐渐浮现,便道:“先前你说什么得了这地图的片屑,便能功德圆满,却不知那地图究竟有何用处。我本是好奇之人,你不妨在此说个明白。”语气生硬,叫人听来颇有威恐恫吓之意。 三眼魔君脸色一沉,道:“我若是不说,你便待怎样?”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我最是喜欢纠缠别人。你若是不说,那也无妨,只是从此以后你去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到了最后,我不用问你,你为了图个清静快活,也会找我述说殆尽的。” 秦缨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这个本事么?”息斗和尚哈哈大笑,拍掌道:“我别的本领不强,但若是论道这缠磨人的工夫,那可谓是天下第一。无论三界之中还是魔山化外,谁要是被我缠上,那可是日不能安息,夜不能成眠,实在是烦恼浮躁得紧。” 三眼魔君脸色一变,方要举起手中的方天画戟,看吴九道手中的铁枪灼灼闪耀,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忖道:“我此时若是与这猴子动手,难保铁枪安然默守、袖手旁观。一旦他二人群起攻之,我便是三头六臂,只怕也抵挡不得。”略一沉吟,又将双手缓缓垂下,杀气顿时也消弱了许多。 秦缨未及深思,看着息斗和尚肆意张扬喧闹,心中甚不服气,于是有意出头非难于他,便将长鞭甩将得噼哩啪啦,颇有跃跃欲试的气势。三眼魔君微微侧目摇首,轻声道:“他是出家之人,尚有佛门的造化,不可无礼。”言罢使将一个眼色,竟是不许其轻举妄动。秦缨愕然一怔,终究不敢违逆,无可奈何之际,只好惜惜作罢。 杨起见息斗和尚依旧嘻嘻哈哈,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由忖道:“只看猴和尚方才揪住吴九道的那份迅捷轻松,便可知他的本事极其高强。这三眼魔君便是全力相斗,未必敌手。于是他心生忌惮,自己也好,手下也罢,一时也不敢随意出手挑衅了。” 眼目随意张望,正与秦缨对视,被她阴恻恻的冷笑所摄,心中不由一凛,暗暗叫苦不迭,念道:“她已然成了这种模佯,也不知到了辉照山后,那赤足大仙可否还她一个本来的面目?”心中惴惴不安,莫名间有了些许的迷惘。 祁恬看他神情有异,虽然不能窥破得心思,但大致也能揣测得三分,低声道:“无妨,到了辉照山后,自然会有说法。”杨起微微一叹,点头称是,将头扭过一旁,不忍再看秦缨。 吴九道眼见得洞中的气氛有些凝滞,恐拖延下去,双方俱是尴尬难堪,便道:“今日黎将军未曾救得那早已不复存世的白爪猿猴,已是失了先机和胜算。依现下的情形看来,你惦记牵挂的什么地图片屑只怕也难以到手。既然不得天时地利,且人和又多多不济,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不就此打住歇手,离开我这千疮百孔的可怜溶洞的好?” 三眼魔君冷笑道:“我倒是真想离开,只是又不愿意带着这和尚一并回去。是以踌躇不定、难以举足。”息斗和尚啊呀一声,拍着脑袋,嘻嘻笑道:“如此说来,你便是宁愿被我纠缠一世,也断然不会将那地图的秘密悉数相告了?其实不过是几句话罢了,你若嫌说将得劳累,便言简意赅一些罢了,何必如此固执倔强?” 秦缨看三眼魔君一再忍让,再也按捺不得,呸道:“你既是一个出家人,自号清心寡欲无所渴求,那就该说到做到,少管这些尘俗的琐事才对,如何还喋喋不休,厚着脸皮对人家穷追猛打,非要弄将一个明白透彻。” 息斗和尚摇头晃脑,笑道:“你这恶毒的小丫头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也罢,我也不再刨根究底,免得落你一个口实。待你们心情好了,再来寻我告诉不迟。” 祁恬扑哧一笑,低声对杨起道:“果真是个疯癫不羁的傻和尚,莫说是一世,便是十世、一百世,那大魔头与女魔头也不会将秘密告诉他的。”也不知息斗和尚是否听见,哈哈笑道:“世上的万事万物皆有机缘造化,你想要时他不给,你不要时他偏塞,所谓造化无常,便是这个道理了。” 杨起微微推搡祁恬,看她吐吐舌头,唇舌紧闭,便似个三缄其口的金人一般。三眼魔君与秦缨不敢耽搁,转身离去,瞬间不见了踪迹。 杨起得了百毒消,便要往筝船赶去,却被祁恬拦下,道:“此时那狼妖虽死,想必妖元气还有一些。你那干莫小匕既然能够吸纳,何必故作不视,白白浪费。” 杨起羞道:“它再是妖怪,毕竟也已死去。匕首中的妖元气已然足够,就不必再去攫取,偏偏做这盗坟掘墓、欺凌亡者一般的事情。”躬身向吴九道一礼,拉着祁恬就要出洞。 却看眼前人影一闪,怀中猛然空荡,待惊觉过来,干莫小匕竟然被息斗和尚轻松掠去,拿在手上揣摸把玩。杨起猝不及防,与祁恬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措。 息斗和尚啧啧叹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兵利刃,其实只是一把不仙不凡的废品罢了,有何珍惜宝贝?若是想要依靠这等东西降妖除魔,已然吸纳的妖元气便如杯水车薪一般,如何得够?还得多灌输一些才好。这狼妖既是那什么齐天大王的爱妾,想必也有了千百年的道行,吸了它的妖元气,对此匕首必定是大有裨益。”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10) 祁恬喜道:“大师说得有理,吸了它的妖元气,从此用于仗义行善,也算是替它的罪孽积攒了一些功德。”息斗和尚一愣,旋即笑道:“不错,这些正是我欲待相告的道理,不想却被你这娃娃抢先说出。孺女可教也,孺女可教也。” 杨起看他二人一唱一和,俱是满脸的得意之色,不由苦笑道:“莫非这就是读书人所津津乐道的英雄所见略同么? 第46章 他们是不拘微节的英雄,我却是瞻前顾后的小人了。” 息斗和尚将黄姬的妖元气送入匕首,又以自身的法力贯通融合,便见匕刃光彩夺目,较之先前不知道鲜艳了多少倍。杨起伸手接过,感觉亦是极大的不同,心中又惊又喜,听吴九道连声催促演练驱剑术,更不迟疑,脱手将匕首甩出。 那干莫小匕飞到半途,暴长三尺,变成一柄锐利长剑,竟轻易将一块岩石劈成两半。祁恬拍掌称赞,喜道:“这小匕首化成三尺青锋,更是教恶人凶鬼魂飞魄散了。”看着自己的玉月弓,不禁喟然一叹,道:“可惜我的弓箭受不得这些好处,终究不能大用。” 息斗和尚闻言笑道:“你这小弓未曾受过三味真火的锻炼,是以不能承受各种元气。不过我看弓身是用环链木所制,也是有大大的妙处,不过是你见识浅薄,未曾发觉罢了。” 祁恬不以为然,道:“你是说更值钱一些么?”息斗和尚吐口唾沫,满脸不屑,道:“它便是一千两、一万两的价格,本大师也不会如此夸赞。” 吴九道笑道:“此木虽然受不得元气,但是却有吸纳各种宝石秉性的本事。譬如你得了一块炎魔宝石,将其镶嵌于弓身之上,初时未觉奇异,但若是过了几天,此石被环链木融于一体,威力大是不同。只是那些宝石颇难寻获,一切皆要看你自身的努力与造化了。” 玉月弓本是霓裳剑仙所赠,祁恬闻言大喜,暗道:“她送我的东西,虽不起眼,不想却都是三界的稀罕之物。” 息斗和尚对杨起道:“我看你的驱剑飞刃之术颇有功底,只是若是遇上厉害的妖魔鬼怪,却是无可奈何。”祁恬道:“其实还是说驱剑术的火候不成到家,因此依旧不能与大对头对敌了。” 息斗和尚叹道:“你便是将驱剑术练得炉火纯青,也有一个极大的破绽。若是不能将此缺憾弥补,西天路上迢迢数万里,你们怎能安然无恙?只怕半道上便成了十殿阎王的座上佳客,与四围的鬼魂肆意欢乐。” 杨起道:“却不知是什么破绽?”息斗和尚道:“你这飞刃的本领虽然厉害,若是遇上同样修为火候都不容小觑的对头,能够一手抛刃掷兵与你那干莫小匕化成的长剑纠缠,另一手执将其余的刀枪剑戟逼你近战,你又偏偏不懂得近战之术,那时可怎样是好?”杨起被他一问,不禁怔愕,支吾了半日,说不得一句话了。 息斗和尚又向祁恬看去,听她嘟哝道:“我使用弓箭,从来只习练躲闪跃避之术,哪里管什么近战之道?杨起若是要学,你自去教他便是了。”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你不知晓那也罢了,何必故意设下圈套。我从来不收徒弟,又怎能教他近战肉搏的剑法?” 杨起抱拳道:“大师所言甚是。莫说你不肯传授本领,便是有心指点教习,晚辈此刻急忙要赶去救人,也是没有空暇的时日拜师学艺的。”心中忖道:“近者要解去钱小姐的毒害,远者欲寻求秦缨的解脱,路途虽然遥远,凶险亦是重重,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息斗和尚往地上一坐,对吴九道喊道:“你们四大魔山之中听说有一个甚是有名的工匠,能制作出极其精巧细密的机关木人,可是确有此事?”吴九道颔首道:“不错,他的手艺无论天上天下,都是无双的绝活。九重天的火德星君虽然也擅长此术,不过与他相较,那便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言罢看息斗和尚冷笑不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人,拍掌喝道:“此时不舞,汝更待何时?”便看那木人拳打脚踢,果真就是一套虎虎生威的拳法。 杨起与祁恬本来就是小孩儿,最是喜欢这些玩具,不由尽皆喜道:“在大的木工房里也曾看见有机关小人,不过每次都要旋动其背後的机括,方能动得一二。哪里能像它一般,便与活人无异。” 息斗和尚甚是得意,道:“这是当年我的一位师弟闲来无事,便随手斫砍树木所制。他不喜功名,便是现在也默默无闻,却被火德星君那厮夺了三界机关巧匠的头块招牌。而那火德老儿偏偏又不能争气,反倒被化外魔山的一个小小工匠比了下去。” 说着扭头问道:“你看这木人如何?”吴九道微微一笑,道:“我原以为三界之中,九重之上,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此时方知,那里面还是有一些奇神异仙的。”分明就是对此小人大加赞赏。 息斗和尚看杨起羡慕,嘴角一撇,洒然道:“我便将这个小人送于你,他会得一套风雨剑法七十二式,招招精妙。你好好揣摩观看,若是能够修习下来,自然会有一番成就。只是我却不是你的师父,你休要被门户师礼局苑,一味纠缠于我叩拜。”吴九道哑然失笑,忖道:“你自以为是天下纠缠的祖宗、磨人的无赖,竟然也怕被别人如法炮制,扰了一番清静。” 祁恬拍掌叫好,冲将过去便将小人抱在怀里,却被它拳打脚踢,好不疼痛。息斗和尚将它夺下,呸道:“好个不知害臊的丫头,这机关木人既然是送于你的相公习武之用,自然不肯识别应承他人。” 祁恬也是一口呸回,哼道:“不就是一块木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将它送我,我还不要呢?”扭过身去,偷偷生将闷气,瞥眼看得息斗和尚教杨起接过小人,又将使用之法悉心叮嘱,不觉怒气全消,心中竟是暗暗欢喜。 吴九道笑道:“你二人还是快些回去罢。只是还将那两株百毒消还我,只拿一颗便是了。”杨起受他提醒,方才想起三株都被摘下,不敢怠慢,便放了两株下来。吴九道将它们往壁上一贴,喝道:“长上。”便看百毒消的根须深深扎入壁上缝隙之中,未曾损坏一丝一毫。 息斗和尚道:“你们一路之上的风土人情经历颇丰,不妨也打听一下那三眼怪物索要的地图究竟有何用处?知晓了以后我自会过来询问,那时若是不肯相告我,我定然不断缠扰……”话未说完,却被祁恬打断,听她笑道:“如此最好,杨起欠下的拜师之礼那时一并连本带利奉上。” 息斗和尚大是惊愕,喝道:“那我便不去了,你们快走,你们快走。”一时急切轰赶不已。几人相视一笑,皆是哭笑不得。 他二人辞了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攀上筝船回去。这筝船每每降落便要停歇在树上或是高处,若是着地,必要托云之术方起。黄松一众早已等得焦急,看见空中筝船漂浮的身影,杨起手执药草挥舞,尽皆笑道:“他们平安回来,想必手上的就是百毒消了。” 青衣将百毒消配上其余药材煎熬,稍时将汤汁缓缓喂入钱烟敷口中。过得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看她精神大是不同,竟然自己从椅上站了起来。众人甚是欢喜,携手雀跃道:“这毒既然解了,便再也无恙无忧。” 祁恬本是个不善隐藏之人,一时按捺不得,便将洞中黄姬所言一五一十与钱烟敷道来。她说道高兴之时,未免有些添油加醋,以为更是精彩甚然,却不知每每多得一分跌宕,那钱烟敷的脸色便更是多得三分惊惶。 听祁恬说道黄姬本是一头狼妖,妖媚之外又是如何凶恶,钱小姐心惊肉跳,再也不能停留片刻,眼中的泪水簌簌而下,执意要进毫州钱府探看,生恐钱万贯会有什么不测。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11) 众人虽是无奈,却也能体谅她的一番心情,相视道:“那钱员外枉为人父,钱小姐却不能不忠不孝,还是回去一趟探个究竟是好?”待到了毫州的黄寺城门,却看官兵捕快盘察看护,不能放人随意出入。 黄松上前问起,却说是里面的钱府莫名生出大火,全府上下数十人口尽皆烧死。县衙看城中出了这等大祸,俱是惊惶不止,一边层层上报州衙、京城备案,一边关闭四方城门,不准百姓随意出入。 钱烟敷身子方才复原,本是虚弱之极,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便要晕厥。祁恬慌忙过来搀扶,怒道:“这必定是那些妖怪作恶,杀人灭口了。”钱烟敷勉力站立,哀求道:“杨公子、黄公子,我无论如何都要进去告官,还请你们想个法子,送我入城。” 蓦然想起一念,脸上颇有歉意,嗫嚅道:“你们尚有西天万里之路,如何好在我这里长久耽搁?城北住着我娘舅一家,平日里对我便视同亲生女儿一般,只是爹爹迎进那几个妖精后,彼此的往来方才少了许多。而我卧病在床,虽是思念日甚,又不得随意过去探望。你们快上路程,且莫挂怀惦念,告完官后,我便去投奔他们,自然有人照顾,便是在衙门遇上却也不定。” 杨起听她说得有理,暗道:“她既然还有托付之地,我们也可放心离去。”黄松掏出钱财上前搭讪打点,那护城的官兵听说是事主来了,又有银两可拿,皆相顾道:“大老爷正在四处寻找那钱家的小姐,既然如此,放她入城也不算违令。” 四人看钱烟敷进得城门,转身欲走,却听见城中喧闹不已,大是诧异。回头观看,便见一人飞空而起,果真是惊世骇俗,叫人未免宣扬。杨起看得真切,不禁大惊失色,叫道:“如何是那银瓶?”再看他坐在小黑鹏背上,迅捷升起,腋下牢牢夹着一人,分明就是钱烟敷。 祁恬不及说话,弯弓搭箭,就是极力一射。可惜小黑鹏飞得甚高,箭到之时已然强弩之末,被它一翅横扫,轻易挡开。众人惊惶失措,相顾愕然颓丧,不由跌足叫道:“这可如何是好?” 却听得远处有人哈哈大笑,道:“太岁头上,你如何也敢动土? 第47章 白日里在本大师眼皮底下掳掠人口,便不怕受到天谴么?”南边一朵白云飘来,上面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或立或蹲,直奔银瓶追去,不多时踪影全无,只闻毫州城内一片惊叹。 杨起道:“你我此时无能为力,也只好盼望那猴大师与那铁枪魔将救援。”唏嘘一番,依旧回到栖息之地,乘上筝船西去……。 “欲乘千里欲乘风,丹阳一动真气萌。飘然成仙何处去,一云做被一云篷。”这本是道德真君得证正果之时,留下的四句谒语,此时被青衣随意诵来,众人皆有神仙逍遥之感,大是畅怀开心。 黄松掌舵,怡然自乐,看杨起将机关木人放于甲板之上,略一吆喝,便动弹跳跃起来,哈哈笑道:“三界之物,有着筝船,有着小人,俱是奇妙无比。听说那有那耕田自拉的神犁、放米自孰的铁锅,难怪许多人放着皇帝不做,也要当神仙了。” 青衣道:“当了皇帝,还想作神仙,便是人心的贪婪不足了。偏偏他们自己舍不得极盛的荣华富贵,也不肯撇下无数嫔妃努力修行,只是一味差遣臣下寻找什么不老成仙的金丹罢了。术士们若说炼制不得,轻者流放,重者砍头,只好寻那许多的铅汞胡乱配制,结果所谓的金丹便是毒丸,皇帝吃了自然一命呜呼、绝气而亡。” 杨起看小木人演动剑招,一心默默记忆,自己手舞足蹈,渐渐也有些累了,便将它收起,听得青衣的话语,甚是不解,道:“听说铅汞是修仙成道的无缺之物,如何放入丹中,反倒促成一枚毒药?” 青衣道:“仙家所谓的铅汞,本是指体内真气萌动,如流似汞,其色疑铅罢了。如何会是真正的铅汞等有毒有害之物?世人望文生义,以为从此可以投机取巧,陷入愚钝毒害而不能自拔。” 祁恬爬在船舷观看,见下面一处风景,不由笑道:“那底下莫非是流波山不成?”青衣摇头道:“流波山本在东海,这里一路西去,你怎能看得?”杨起与黄松相视一笑,道:“若是问起我们这些地理,那可是一问三不知,徒然贻笑大方了。” 祁恬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的流波山本来就有两座,都在东海之中,入海七千里。那愚公将太行山与王屋山分别移至朔东和雍南之后,举家迁至东海,欲求蓬莱仙岛安家落户。蓬莱不得,只好居于百鸟岛上。 流波山长于岛前,正合挡住了他家的阳关,于是愚公一气之下,带领子子孙孙又要移山。流波山山神二兄弟颇为无奈,只好禀告天帝,天庭无奈,只好将流波山一分为二。那不能遮掩阳光的一半便留在原地,另一半则由五六个黄巾大力士轮番搬运,挪到西向之地。” 青衣愕然道:“原来是这等典故。却不知此处的流波山有何说法?”祁恬道:“我也只是知晓一些大概罢了。听说此处的流波山上由一种异兽,其名曰夔,状如黑牛,身形苍劲而无角,只有一足。听说此兽极其奇怪,但凡它出入水里,四周必定是风雨大作。又听说它的目光如日月一般皓亮,吼叫起来声音则同雷鸣一般……。” 话声未落,便听得一声巨响,筝船猛烈晃动,黄松勉力把持住舵盘,惊道:“那怪兽叫起来果然如天上打雷一般,只是不想余威竟是如此巨大,几乎将我们这筝船都要掀翻了。” 祁恬急道:“你好糊涂,这哪里是那夔兽发出的声音?分明就是被人用雷劈打了。好在当日迦楼罗将敖劫的鳞片镀在了船身之外,坚硬强固了许多,尚能抵挡前进。” 黄松心中忐忑惶然,终究不得放心,便将筝船停在流波山的一棵大树之上。众人顺着软梯爬下,如走马灯般围着船底观看打量,除了一道极浅的百印,果然没有其余的伤痕。 黄松长叹一气,道:“这大白天如何会有惊雷,怪哉,怪哉!”便见远处山坡之上跑来一个黑乎乎的巨汉,口中犹自嚷道:“前面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方才我不小心放错了响雷,多有得罪,还请好生包涵。” 黄松喜道:“好,这番找到恶主儿了,岂能就这般放过他,好歹也要索赔上一些银两。”待走得近了,双方都能看得清晰分明,不觉俱是一怔,彼此齐声道:“如何是你?” 原来这黑大汉正是七朗祠的巨黑鬼、天籁大洞的鼓贤士。 杨起笑道:“鼓贤士不是被茶仙人送到雷部当差,专门在东南击雷布雨么?如何会与我们一样,一路往西而来?莫非是茶仙人举荐力度不够,未能得偿所愿不成?” 巨黑鬼摇头道:“那倒不是,那老儿虽然只是一个半仙,果然还是与九重天的神仙有些人事。闻仲听他请求,便在雷部替我与七朗神寻了一个临时的差事,各得两三日便要在东南上空大肆捶打一番,好不痛快。只是有两个朋友在这西方流波山遇到了一些麻烦,央求我来主持一个公道,是以偷偷溜将了过来,不想却与你们相遇。” 黄松叹道:“你一槌子下来,却将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巨黑鬼抬头看看树顶的筝船,哦道:“我还以为是哪一位过路的神仙,腾云之时受到我的惊恐,稍时查清了情由,便要跑到雷部告状。其实不过是一艘飞天的小船罢了。早知如此,我便不用急急忙忙赶来了。” 杨起哈哈大笑,道:“鼓贤士此言差矣。我们虽然不是神仙,但好歹懂得一些与天界的接触通禀之术。若是察得原因,皆是你之过疚,再用黄纸焚烧以祷告上天,你一样不能避责。” 巨黑鬼啊呀一声,拍拍脑袋,羞臊得满脸通红,连声道:“不错,不错,所以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才是。” 杨起道:“你那两位朋友是谁,如何会在这荒山野岭遇上麻烦?”巨黑鬼道:“他们一个唤做清风,本是老君炼丹房中的看炉童子,一个叫做红孩儿,是我阴司的伙伴。” 巨黑鬼看众人嘻笑不已,不觉一愕,怔然道:“莫非你们认识?”杨起道:“鼓贤士有所不知,他们以为我们会是那买药购丹的大主顾,因此一路跟随、穷追不舍。”灵光闪念,拍掌道:“是了,这二人必定以为我们要从这流波山上经过,便匆匆赶在前面,也好安心等候。却不知他们遇上了什么麻烦?” 巨黑鬼恍然大悟,道:“这山上有夔兽之时,本是个太平所在。后来夔兽被太白金星借去看门护院,此处山神也被调往天庭萧湘院整理山石盆栽,便成了无主的荒野。前些时日来了一伙强盗,专门在各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第十二章杨银瓶斗魔枪(12) 可他们犹嫌不足,又在山道上设立关卡,收取什么买路钱。清风与红孩儿不肯结伴而行,却都要从那关卡经过,俱是被洗掠了得干干净净,于是不约而同找我诉苦,要我用雷轰了那山寨,也好帮他们出气。” 众人啼笑皆非,心道:“只是你却劈得失了准头,竟然将雷引到我们船上来了。”巨黑鬼不是糊涂之人,看大家似笑非笑,讪讪道:“方才有失斟酌,且莫介意。” 众人上了筝船,巨黑鬼只说看他们走远,尚要发出二鼓雷电。黄松闻言不敢怠慢,将帆扯起,顺风疾行,唯恐离得近了,又莫名被那鼓贤士击中,忖道:“先前好运,只是哪里能够每一次都得到这种造化?”看过得流波山了,心中方才稍安,笑道:“以后便是一路太平,不用担惊受怕了。” 杨起摇头道:“只要清风与红孩儿跟随不舍,他们又动辄求助那鼓贤士,便不会有长久的太平。”黄松目瞪口呆,听得身后轰鸣不断,回头观看,苦道:“这雷公要挥雷惩恶以为天罚倒无不可,只是往往不能准中,还易伤了一旁的无辜。这可如何是好?”正胡思乱想,听见船里传出一声闷响,仔细查看,原来是一处底板破裂了,不由大惊失色。 祁恬慌忙过来查看,半日方道:“好在受损的不是紫竹方料,只是一小块寻常板材。我们且去寻着一个木匠,依样做出一块替代,自然无妨。”黄松心中稍安,却是依旧痛惜难安。杨起不以为然,笑道:“那天生披甲戴鳞的大鱼尚有柔软的肚腹,我们这筝船自然也有破绽,不过却如此凑巧,偏偏被巨黑鬼打中。如此说来,它的雷击之术还是极准的。” 筝船往前行得数十里,看见前面一处山峰,上面依稀有着几户人家。黄松道:“此地周围不见城镇,只有这些农家。他们不能轻易到得城里,凡事必要自给自足,是以虽然不是什么木匠,却也懂得一些木工手艺。”将筝船放下,卸出底板携带,便要去寻换木材。 杨起看祁恬嚷嚷着要去,便道:“此处能降妖除魔之人只有你我,你若是舍下青衣与筝船,那时鬼怪来袭,又有谁能抵挡?”祁恬无奈,只好耐住性子留守,自与青衣在树下埋锅造饭。 他二人攀到峰顶,寻着一个懂些木工技艺的乡民,央求他按着损毁底板的模样,重新制上一块。那乡人性子憨厚,满口答应,未过多时果然都已做好,比照之下,竟然不差分毫,可见其用心之极。 杨起甚是感激,叫黄松掏出一些铜钱酬谢,那乡人却执意不收,道:“此地无商无贾,要来这些铜钱也无用。”话音才落,便听峰崖旁的一棵槐树之后,有人冷笑道:“他要给你你偏偏不要,我问他索取他又始终不给。实在是可笑可叹,可悲可恼。”杨起与黄松倒吸一气,眉头紧蹙,往后退开两步,沉声道:“莫不是秦缨么?” 树后转出一人,赫然正是秦缨,虽然笑容盈盈,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恻。黄松惊道:“你如何会在这里出现?” 第48章 秦缨笑而不答,眼角瞥来,横竖打量了他一番,叹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以往不过就是我家里的一个佃户罢了,邋遢寒酸,此时换了一身衣物,却也有些公子气息了。”黄松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杨起喃喃道:“此时秦缨已非昔日的秦家小姐,便是说她是无恶不作的女魔头也不甚为过。你速速回去将这底板置换,叮嘱祁恬好生看护,假如遇上妖怪袭击且难以抵挡,便舍了筝船逃跑。若是因财物陨命,那可是大大的不智。”黄松心中沉重,看他目光瞬间凛然,不由一惊,挟了底板便跑。 那乡人本是目瞪口呆,看黄松跑动,方才回过神来,又见秦缨身上黑气萦绕,便如鬼魅一般,只吓得撼魄惊魂,大叫一声,匿入房中不敢出来。 秦缨看黄松跑远,呵呵笑道:“先前我还在夸赞他,不想还转眼间又露出了一如既往的胆小畏惧本之色,终究是不能扶上台面的下人。” 杨起听得口语刻薄,虽然知她变化,心中依旧难受,叹道:“胆小便能谨慎,小心才能活命,这又有什么不好?”秦缨双掌轻合,讶然道:“原来你知晓这个道理?既然如此,为何还偏偏要护定那一张地图,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杨起道:“你们念念不忘这张地图的碎屑,却不知它究竟有何用途?你将其中的奥妙说于我听,若是与宝藏财富无关,我自然双手奉上。” 秦缨哼道:“我自己尚且不知晓这地图的好处,又哪里能够告诉你?三眼魔君的心思,从来就只有他自己了然。他不说,便是心中好奇万分,我也问将不得,否则雷霆之下被他惩罚,岂不是自讨苦吃?” 杨起看她说话间一手往腰间探去,且又有意无意间不断迈足挪将过来,渐行渐进,心中不敢大意,恐她窥量得彼此的距离近了,忽然拔出长鞭勾卷,那时哪里还能躲闪的开来?秦缨看他颇为谨慎,不由笑道:“你怕我作甚,难道我是那母大虫不成,还会扑将过了吃了你么?”昔日在铁鸡镇时,杨起看她动辄发怒暴躁,便最爱唤她母老虎,调侃追打一番,她的脾性自然也就平复了。 只是此时的秦缨性情大变,出手亦是毫不留情、毒辣万分,便是比那真正的母大虫还要可怕几分,杨起如何能够懈怠?看她近得两丈之前,胸中更是怦怦乱跳,额头冷汗涔涔,不觉有些难以自持。 秦缨叹道:“你怕我近前不利么?也罢,你如此生疑,我也没有办法,就在此处歇下好了。”弯腰便去整拾衣裙的边褶,身子一侧,一条长鞭如电而来。杨起早生戒备,暗道:“果真是居心不良、用意歹毒。”顺手拔出干莫小匕抵挡,那匕首见风即长,瞬间化成三尺宝剑。便看杨起一挥之下,长光荡漾,竟将那紫色长鞭荡了回去。 秦缨始料不及,反手垂鞭,愕然半晌,方才冷笑道:“你何时竟将匕首锤炼如斯,又从哪里学得贴身近战的一些剑法?”杨起见她第二鞭压来,侧身躲闪,犹自说道:“你离去之后,又生出了许多的事情,只怕你都不知晓。” 蓦然想起钱烟敷被银瓶掳去,心念闪动,忖道:“她与银瓶看似不和,但既然都是那三眼魔君的手下,彼此也该有些互通信息才是。何不努力将她擒下,便能问得银瓶与钱家小姐的下落或也不定?”打定主意,更不退后,瞅得她的一丝破绽,欺身逼近,一剑往那鞭头斫去。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1) 秦缨看他如此举动,猝不及防之下,未免方寸大乱。杨起喜道:“原来那风雨剑法七十二式竟然如此厉害。”秦缨将心神稳住,仔细观看,不过时便已看出了其中的倪端,笑道:“原来是叫做风雨剑法么?可惜号称七十二式,为何我看你翻来覆去却只有那三四式?莫非是没有学得齐全不成?” 杨起看她神情轻松,脸色顿时骇然,心中隐隐一股寒意升起,暗道:“时间如此急促,我也只不过在那筝船的闲暇时刻,方才从机关木人学得这前面的三式罢了。不想她的眼神却是如此锐利,轻易即已识破。”思忖间,依旧还是三式重复连贯,也是颇为无奈之举。 再看秦缨精神倍增,一条长鞭紫光流溢,挥动得虎虎生威,专向这三式的弊漏攻来。杨起左右躲闪,却是手忙脚乱,目光眩晕,数招下来,依然大汗淋漓,不由叫苦不迭。 秦缨哼道:“你那驱剑术呢?莫非也有了一些长进?”杨起受她嘲讽,不由啊呀一声,恍如隔梦,忖道:“我如何将自己拿手的本事给忘了。”避开长鞭的横打竖劈、勾卷点戳,几个箭步窜到峰崖边缘,便要换那驱剑术御敌,却看一道大风袭来,心中惊道:“飓风术么?”啊呀一声,便往峰下深谷跌去。 杨起被那飓风掀下悬崖,便如称陀一般穿云破雾,只道此番必死无疑,心中虽是惶恐,又是不尽的茫然。待他跌倒半崖之时,却觉得双肩一紧,身形垂坠之势嘎然而止,已然被什么东西牢牢抓住。 他抬头观看,见一只巨雕横翼展飞,不由笑道:“原来是你救了我,此番虽然被你捉得动弹不得,但好歹拣了一条性命,实在万幸。”蓦然一念,不由忖道:“所谓救命之恩就如同再造父母,只是你是一只大鸟儿,如何能够受得这等至重极高的称呼?若是一味强难,反倒折了你的鸟寿。” 他略一思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拍掌道:“是了。我便唤你雕兄吧?你今日救了兄弟的性命,他日若有机会,我一定加倍偿还报谢。”见巨雕无甚反应,似乎不通人性,杨起颇不甘心,又大声道:“你若是诚心有意,便叫唤三声如何?”巨雕初始尚是对他不理不睬,飞得一段路程,便看它眼睛一亮,果然叫唤了三声,其音响彻云霄,透人心骨。 杨起隐隐不悦,暗道:“你好大的架子,莫非以为认下了我这位个兄弟,难道还会受了什么辱没不成,竟然考虑良久,方才勉强答应。”口中却道:“好,雕兄,我是极其欢喜,想必你也是颇为愉悦吧?” 巨雕仰脖啼鸣,双翅鼓风拨云,猛然窜向高处,破穿得几朵碎云,又一头往下掠去,便闻得耳边风声甚急,如浪打涛拍,声势颇为骇然。杨起在这疾速之下睁不得眼睛,口舌亦是难以张扬,呼吸凝滞之时,胸口渐渐有些慌闷,心道:“想必是它颇通人性,听得懂我的言语,于是心中快活的性情难以压抑,飞得自然也就快了些。可惜我不耐急驰,真是吃上了好大的苦头。”其实他哪有窥探禽兽心思的本领,不过是胡乱揣摸、莫名臆测罢了。 眼前是一处突兀的山峰,上面一棵极大的树木,三枝粗壮的干丫之间,垒着一个鸟窝。杨起道:“雕兄,这便是你的雅居么?”巨雕又是三声啼鸣,飞到鸟窝正上,松开爪子,将他抛落了下来。 杨起只跌得腰酸背疼,哎哟不止,抱怨道:“你叫唤三声便是答应我了,何必还要如此粗鲁,将我硬深生摔将下来。若非此处软草铺垫,我岂非早已摔死?”便听得身后唧唧之声不绝于耳,回头观看,却是六七只小雕拥挤在一起,彼此推搡,簇拥着向他逼来。 杨起看小雕年纪虽幼,但体型颇是庞大,且面目狰狞可怖,心中未免便有些发怵,又见得它们只只垂涎不止,更是有了些许惊惶,勉强笑道:“我到了这窝中,想必让你们觉得不甚宽敞。我往上挪将一些,空出一些地方就是了。”便往窝边攀去。 一只幼雕按捺不住,张口便来啄食,被杨起躲过,竟将窝壁枯草之下的泥土敲下了一大快。杨起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喝道:“我与你们的爹爹好歹也是兄弟,你们不敬重我这位叔父倒也罢了,如何还敢胡闹袭击?”猛力往上窜了几尺,避开其余几只幼雕的扑打。 那巨雕看得真切,只是停歇在一块大石之上不动,继而三声啼鸣之下,便见众幼雕扑腾双翅,纷纷往杨起扑来。 杨起大惊失色,恍然道:“你不断叫唤,哪里是要与我结拜?分明就是招呼儿女过来用餐,将我当作你喂食这些小畜生的血肉了。好,你不将我当作兄弟,我也就不必客气,好歹教你看看我的厉害,休要高高在上,再露出那得意的嘴脸。”将干莫小匕投掷出去,口中振振有词,正是驱剑术的法诀。 便见三尺青锋挟威飞杨,一圈下来,寒光闪处,幼雕哀嚎不绝,尽皆被斩杀殆尽。那巨雕愤怒之极,展开双翼,作势要取杨起性命。杨起不敢大意,手指一点,喝道:“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干莫长剑转向疾刺,如电似闪,果真是避无可避。那巨雕尚未飞起,正被剑刃插入胸口,抽搐几下,奇qisuu.书气绝而亡。 杨起两度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待心神平复安然,方觉得身上的衣襟尽皆湿透,颇不舒适。四处张望之下,见鸟窝树下有着一条道路,竟然都是青石铺垫,甚为齐整,不觉心中奇怪,自语道:“这条道路并非自然天成,难道还有人来到这恶鸟的巢穴不成。”缓缓站起,在窝中行走,脚下磕绊到一物,却是个小小的包袱。 杨起叹道:“不知是哪个可怜的路人,与我一样被恶雕捉来,成了幼雕的饭食,连骨头也不剩一根,只留下这么一件遗物。”打开观看,里面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披风。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2) 杨起喜道:“此处风大,我身上寒冷,正好用得上它。”抖开披在身上,再低头一瞥,不由唬将得啊呀一声,动弹不得。原来但凡被披风遮盖的地方,竟然无形无迹,便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49章 杨起惊愕不已,细细思忖,半日方才拍掌笑道:“我明白了,这想必就是一件隐身披风。不想这凶煞之地,却能无意得到这样好的宝物?果然是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靠,妙哉,妙哉。”只是既然知晓了它的异处,便不能当作寻常的衣物取用,于是依旧放在包里,负在肩上束扎。 他顺着道路前行,跃过几个弯拐,转过几个角落,听得一阵锣鼓宣扬,前面远远地走来了许多村民。队伍中间有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观其相貌不过九、十岁罢了,却比乡人高出一头。杨起暗暗诧异,待走得近了,仔细观看,原来两个孩童俱是坐在一张红木大盘之上,底下各有两个精状的大汉抬着。 前面一个鬼脸面具的乡民大声喝道:“大伙儿再走快些,若是耽搁了神雕爷爷的用餐时刻、坏了它进膳的性情,降下无穷的灾祸,那可是了不得的。” 后面两个小孩儿哭泣不已,啜泣道:“我们不想被大雕吃掉,你们放我们回家吧。”却受到众人的喝斥,皆道:“现在回去,他日某时神雕爷爷跑到村里报复,又有谁能抵挡,那时大伙儿戚然丢了性命,岂不冤枉?” 杨起从那队伍侧畔走过,此时闻言一惊,忖道:“我以前也曾听说过荒蛮蒙沌之地,又用活人小孩儿祭祀的。不想今日却亲眼所见。如此说来,脚下通往巨雕巢穴的道路,也是他们铺筑的了。”看两个孩儿哭得可怜,回头大喝一声,道:“都给我站住。”众人冷不防受他呼嚷,不由面面相觑,大是讶然。 那鬼脸面具的乡民哼道:“你这娃娃又是何人?”杨起道:“你们若是要去那恶雕的鸟窝,终究只会白跑一趟罢了。它与一窝的小雕,方才已然被我杀死。若是现在过去,不过就是看见许多的雕尸而已。你们还是抬着那两个孩子回去,从此安养生息,再无烦恼。” 鬼脸面具的乡人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如此瘦弱,如何会是那神雕爷爷的对手?”杨起正色道:“它虽然庞大凶恶,但是非妖非魔,不过是寻常的畜生。要除去此害,又有何难?”众人看他说话不似有假,不禁骇然。 鬼脸面具的乡人脸色一沉,朝队伍中喝道:“老二,你去前面看个究竟。”那被唤作老二的汉子脸色苍白,颤声道:“难道我一人过去么?”被他怒目而视,不禁打个寒战,一步步往前走去。 鬼脸面具的乡人叫道:“你如此拖拉,难道要大家等到天黑么?”老二神情张皇,脸色惊惧不定,便一路小跑过去。过不多时,看他回来,大声喊道:“这娃娃说得不错,神雕爷爷真的死了。”众人闻言骇然,横竖打量杨起,议论纷纷不止。 杨起甚是得意,忖道:“我替他们除了此地的一恶,再也不用取那大小活人祭祀奉献,也算是救了不少的性命,若是放在天庭功德簿上看来,想必也算得一件大大的功德。可惜我不似茶老儿一般的修道之人,纵然功德圆满,也是不得正果,不能飞升成仙的。” 看乡人或是三言两语,或是比划手势,暗道:“只是他们若来感谢,我却不知如何推辞谦让。”他心中默默盘算,又难以压抑行侠仗义的喜悦,却听得鬼脸面具的乡人号啕大哭,道:“这可是天大的灾祸了,神雕爷爷莫名冤死,它的魂魄定然会化成历鬼回来报复。我全村人的性命皆要就此葬送。” 众人大惊,问起解救之法,那鬼脸面具的汉子一指杨起,道:“此人便是真凶,大家捉了他替神雕爷爷偿命,自然便可无恙安康。”引着队伍逼将过来,其势汹汹,绝无一丝一毫的善意。 杨起见势不妙,心中不由叫苦不迭,念道:“他们为何如此愚沌,硬要将那大恩人看作大仇人?我此时不走,被他们拳打脚踢、棍棒加身,后面哪里还能够留存得性命?”众乡民缓缓靠拢,见他转身拔足,拼命狂奔,不由一怔,待回过神来,尽皆大吼一声,紧紧追赶不舍。 于是这多追一逃的两拨人,渐渐便到了一处山道拐角的险陡之处,那鬼脸面具的汉子冲在最前,忽然足下一滑,竟径直跌下了道旁的深坡山崖。便听得他的哀嚎之声消匿远去,终于再无声息,想是已然死于非命。 杨起闻得后面的动静,忖道:“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你草菅人命,如今便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抵偿也不为过。”一阵凉风吹过,身上不禁一颤,蓦然想起肩上的隐身披风,喜道:“这等救命的宝物,我如何将它忘了。”急忙抖开披在身上。 众人看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由相顾失色,俱是手足无措,又紧赶慢追几步,亦是茫然,索性停下脚步,吆喝着去寻找跌下悬崖之人的尸身。杨起不敢怠慢,又跑出了许久,看得后面无人追赶,方才安心,于是卸下披风,寻了一棵大树倚靠,犹自喘息不已。 此地不知是什么所在,草木繁盛,却又有阴森寒冷之意。杨起忖道:“也不知今日究竟哪里犯煞?不过短短半日,已然三度犯难。每次俱是阎王门前打滚,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到了那红孩儿的老家作客。” 料想祁恬三人等候自己不及,必定也是焦急不安,心中渐渐烦恼,苦道:“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也不知以后如何团聚?”越想心中越是窝心,最后再也憋闷不得,对着前方的一棵大树便唾口大骂,喝道:“算来我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不肯衔环报答也就算了,为何还要算计于我,便不怕被那鼓贤士的大雷劈打么?”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3) 他随意发泄,清除了胸中的闷气便能安然,孰料树后果然转出一个人来,一手揉着眼睛,犹自哈欠不断,待他看见杨起,愕然一怔,慌忙稽首行礼,讪讪笑道:“我一时困乏,难以自持,便寻了此处小睡休憩一会儿,不能清醒招呼。未想杨施主竟然因此大发雷霆,横生抱怨,说来都是贫道的不是,这里诚意陪罪了。” 杨起啊呀一声,惊道:“你不是修仙观的灯芯道人么?如何来到了此处?”拍掌笑道:“可要好好翻阅一番历书了,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遇上了三次大难,又逢上了两个故人。” 灯芯道人看他微笑,甚是开怀畅意,愕然道:“杨施主难道不生气了么?”杨起奇道:“我有何气恼之处?”心念一动,方知情由,不禁好一通尴尬,于是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灯芯恍然大悟,叹道:“不想杨施主厄难跌宕不断,尚能如此乐观,贫道佩服。”又将自己百夷一族乘大舟离开黄水之后,犹恐天庭追赶擒拿,便四处分散行走,自去有缘之地安身立命,或还俗成家,或继续修行。说道那牵动心肠之处,二人皆是大生感慨,唏嘘不已。 灯芯道人见杨起欢笑之间,眉宇依旧难以舒展,便相问缘故。杨起也不隐瞒,一一吐述。灯芯道人笑道:“这有何难,贫道法力虽然不甚高强,但也懂得一些千里疾行的追踪之术。那黄施主我也是认识的,寻着他之后,叫他前来接应,这困顿为难岂非就迎刃而解了么?”又道:“可惜我这法术不能载人,所以杨施主只能在此等候消息了。” 杨起笑道:“你肯帮我这等大忙,我已是万般感激,如何还能不通情理,强行要你稍带?只是此地若是有乡人往来,被他们发觉捉拿,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灯芯道人道:“此处西北约三百里,有一处平阳郡,你不妨便去那里安心等候。”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却是一只纸马,道:“我法术敝微,不会折鹤飞天,只能放出一匹纸马陆上奔腾。”口中念念有词,继而吹出一口气,便看那纸马顿时变成了一匹通体蜡黄的高头大马。 杨起笑道:“那符纸是黄色的,这变化出来的大马自然也是黄色的了。”灯芯道:“若是修行的火候深厚,尚能用黄纸唤出白马、黑马的。”扶杨起坐上,二人就此告辞。 杨起这马虽是纸物幻化,但疾行奔跑之速,便是与凡间的千里名驹相较,也是不遑多让,蹄飞风扬之下,一路绝尘而去。天黑之时,已然赶到平阳郡界,那大马再也支撑不得,嘶鸣一声,变会原形。 杨起叹道:“这一路颠簸,实在是辛苦你了。虽然回复符纸真身,我还是不忍将你抛弃。”将纸马细细折叠,纳入袖中收好。只是此刻平阳城门早被关闭,吊桥也是高高挂起,如何能够进得。 杨起忖道:“不知青衣他们是否已经入城?”有心碰碰运气,便大声呼喊开门,却被上面的守城官兵一顿喝斥,骂道:“此番已是宵禁之时,你若是进来也是违法,与其被押入大牢,还不如在城外逍遥快活一夜。快些离去,若是执意纠缠,我们便要开弓放箭了。” 杨起奇道:“为何还有宵禁,难道出了什么恶事不成?”看城上官兵尽皆不予理睬,有那好事的已然拔出弓箭恫吓,无奈只好退下。 走得几步,看见树林之中有一座破庙,里面凌乱不堪,再看上面一块牌匾,书道“昴日清殿”四个大字。杨起心道:“也不知这昴日又是那一位神仙,只是我看匾上尚是清洁,应该能够入睡。”便冲着那头戴紫金冠的神像躬身一礼,恭敬道:“神仙大人,凡人杨起今日不过是想寻觅一处安睡之地,欲借贵殿的大牌匾一用,绝无任何冒犯之意,还请多多见谅。” 他看地上有一柱残香和一个用了大半的火折子,拾起观看,喜道:“如此便不会失礼了。”将香点燃,叩首三拜,插在神龛之上。他爬上牌匾,见后面甚是宽敞,正合一人躺卧,心中颇为欢喜,本就疲劳之极,未多时便已入睡。 第50章 杨起睡到半夜,隐约觉得殿中似有人来,初时尚未曾在意,继而听见说话喧闹,哪里还能安眠?不觉烦恼,忖道:“这深更半夜,如何还跑出来肆意胡闹鬼混?莫非是盗贼土匪不成?”便趴在匾上,悄悄往下观看。 却见一个黑冠黑衣的老者与一个红束红服的中年汉子,坐在神龛之前,每人跟前席地铺着一座的酒菜,自斟自饮,聊兴正浓。杨起腹中饥饿,闻得饭食的香气,看见菜色鲜艳,顿时垂涎不已。 黑衣老者道:“老关,昨日老刘不知得了什么宝贝,上午尚且开心不已,如何到了今日早上,不过隔了一天,便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老关哈哈笑道:“都说老张平时鲁莽跌撞,却又能粗中有细,果真是名不虚传。其实说来简单,他的那件宝贝虽然好,却是烦恼之物,老刘本来就是一个不甚活泼之人,初时不知晓这宝物的厉害,自然颇为高兴,后来渐渐受了它的骚扰,便愁怨多生,无从排解了。” 老张奇道:“这是什么宝贝,竟然如此奇异?”老关道:“昨日老刘依旧坐在摊边卖鞋,多时也未曾开张,做成第一笔买卖。后来来了一个赤足大耳的肥肚和尚,挑了许久,买了一双草鞋,偏偏支付之时,又说是银量忘带。 老刘叹道‘既然如此,看你也是出家人,这双鞋便算是化缘的施舍,送于你罢了’。若是旁人得了便宜,那必定是开心得紧。这赤足的和尚却是脸色一变,正色道‘我若是化缘,自然要以化缘的名目前来寻你。此番说好了是要买鞋,你不肯收钱,岂非说我是街市的霸王、横行掠夺不成?’ 老刘哭笑不得,道‘你没有带钱,怎样叫我收取?我送你也是心甘情愿,这鞋子也不值几个钱’。那和尚依旧不肯,便将一个哨子送于他,说道这是听懂许多禽兽语言的宝贝,以之抵债,甚是足然。老刘胆小,不敢收取,被那和尚强行塞将手中,道‘你不肯用,自然会有能用之人’,言罢踏着草鞋就跑。老刘追到巷口,哪里还能看见他的身影?” 老张啧啧称奇,道:“这哨子本是口吹之物,如何用来听取禽兽的话语?莫非是和尚诳骗,以求逃避债务罢了?” 老关笑道:“这其中的蹊跷我哪里能够知晓,不过老刘将哨子放在口中,的确能听懂不少禽兽的谈话。他向我提及,我也是不信,只道他一时浑噩,头脑不甚清醒,于是放在口中一试,竟觉得那窗上停歇的两只喜鹊说的果然是人话。由此可见,那赤足的和尚不是妖魔便是神仙了。” 老张道:“若是妖魔只会强夺,哪里还会努力偿债?一定是神仙的。却不知那两只喜鹊说了什么?”老关看他眼神殷切,不觉有些难堪,忖道:“它们在你家玩耍,看见你那老妹子迟迟不肯出嫁,却乘隙引了一个汉字过来。你一旦出门,她二人便在后门偷情。只是这等尴尬之事,我如何能够对你提起?” 咳嗽一声,道:“不过是一些闲聊家话罢了,因其琐屑,我也不曾用心记得。”看老张未能在意,便算是支吾遮掩了过去。 杨起忖道:“却不知有了这样的宝贝,那个卖草鞋的老刘为何还要说它骚扰?如这老关所言,似乎日无宁息、夜无安寐?”听老关道:“只是老刘生性清静,不喜打听旁人的闲事,便是那鸟兽鱼虫能够言语,说得许多奇怪隐秘的轶事,他也是索然无趣。若是清闲,不如或坐或卧,打个哈欠做个盹来的惬意舒适。” 老张笑道:“他喜欢睡觉,又总是睡不足一般。”老关叹道:“偏偏奇怪的是,每次他入睡不久,便被一阵莫名奇妙地声音惊扰,醒觉过来,却是那只哨子附在了嘴唇之上。他分明是将其放在口袋之中,不知怎么会自己跑将了出来。” 老张哈哈大笑,道:“你最常作弄于他,莫非是你乘他熟睡,便故意将哨子放在他的嘴上,于是外面的禽兽语言尽皆听得,再是困顿也不能安歇。” 老关呸道:“我再要揶揄戏弄,也不会这般无休无止。再说他不可忍耐,便将哨子锁在了柜里,我如何能够拿出玩耍?只是即便如此,那哨子还是会不时回到老刘的嘴里,教他好不烦恼,睡眠不足,自然也是苦不堪言。” 老张听得目瞪口呆,讶然道:“如此说来,这个哨子的确有些诡异。”双掌一拍,大声道:“那就将它抛到远远的一处所在,难不成这哨子还会伸出手脚,自己爬将回来么?”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4) 老关喟然叹道:“它还的确自己又回来了,只是未曾看到上面生长了什么手脚。”老张顿觉匪夷所思,朝昴日神像瞥看几眼,越看越觉得灵显,心中顿时有些惴惴不安,慌忙站起,躬身就是三礼。 老关奇道:“你做什么?”老张不言不语,口中默默念诵一番,方才回身道:“莫非是你我三人以往经常在此深夜吃喝、品茗赏月,竟然惹恼了这位大神仙,于是他便有意惩戒不成?你也来叩拜,便算是诚心陪罪。” 老关甚是不屑,哼道:“一直在此宣扬鼓噪的只有你我,老刘不过是偶尔来之。若是报应,也该你我承担才是,如何会莫名落到他的身上?这昴日神像不过是个泥塑的神人罢了,怎会是那天上真正的星君?再说此处荒凉破落,怎能入得他老人家的无边法眼,便是心血来潮,在这平阳地界跑上一趟,只怕还踩得满地的灰尘。” 老张脸色微变,道:“昴日大仙,这些不敬之话皆是他老关一人所说,与我无干,您老人家倘若生气,只责罚他一人即可,休要看多了对象,害得小人吃上苦头。” 看老关目瞪口呆,不觉有些羞臊,又道:“老关平日为人倒也不错,请您也休要太过为难于他。”老关呸道:“你还算是有些良心,只是这满满的酒菜再无兴致下筷,还是回去好了。”收拾整齐妥当,拍拍身上的灰尘,结伴而去。 杨起心念一动,忖道:“他们若是城里的人家,这城门紧闭,如何能够回去?莫非还有其他进城的道路不成?”慌忙从匾上跳将下来,追到庙门往外探望,见关张二人摇摇晃晃走在前面,于是偷偷尾随。 几人一前一后沿着城墙行走,到了一处鼓楼之下,便看护城河上还有一座极其简陋的竹木浮桥。老关道:“以往要说拆桥,只是光闻雷动,不见雨滴,这反倒给了你我好大的便利。” 老张笑道:“这浮桥的主人便是郡王妃的娘家管事,他有主子撑腰,也算得上是一个红人。护城的官兵都与他颇为熟悉,也受了他的许多好处,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肆意为难的。” 杨起大是诧异,暗道:“这里没有差人看护收费,那管事搭座浮桥供人往来便利,又平白无故给护城兵卒送些好处,不知究竟有何用意?”看他二人大摇大摆地过去,索性不再躲藏,只觉得浮桥虽然粗陋,但颇为结实,便是有着车马经过,也能轻松承载。 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此处小心一些,莫要磕绊摔着了老爷。”回头观看,见四个汉子抬着一顶大轿急匆匆赶将过来,旁边一个家丁提着灯笼,不断吆喝提醒。 老张叹道:“若是这门这桥都不能使用,这些财主晚上如何能够去那怡粉阁,更莫说什么偷香窃玉了。” 老关道:“所以人家管事正是生财有道,将青楼开在城外偏僻之地,方便了不知多少官吏员外。”杨起恍然大悟,忖道:“原来如此,他建这小桥不过是要赚大钱罢了。”再看那轿子后面尚有其余的轿子或是轻车跟随,络绎不绝,杨起随意点算一下,竟有十数户之多。 城墙的角落里开了一个门户,杨起随着众人进去,见里面甚是开阔,心中暗暗惊道:“这不是城里用作防护的藏兵洞么?本是官家的极其隐秘重要之地,如何竟与外墙打通,成了好大的一条通道?若是有敌人入侵,发现了此处地要,四门紧护也是形同虚设,尽皆从这里侵入便是了。” 看大家神情平然,何曾有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不禁微微讪笑,自语道:“我这又是杞人忧天了,只看他们如此的坦然无忧,哪里会有什么敌人攻打过来?先前的官兵说到城里正在宵禁,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此观之,想必也是唬吓于我而已。”穿过藏兵洞,来到城内,果然繁华甚然。 杨起四处闲逛,眼看这天色将明,忖道:“今日若是无甚意外,想必就能遇见黄松三人了。”脚下一闪,险些就要跌倒,脱下鞋子观看,竟是鞋底悉数磨平,奈何不得青石板路的光滑。 这时忽然听见梆子连敲几下,前面有人低声道:“上好的草鞋,不磕脚,不生茧,便是雨路泥泞也摔不得跤。” 杨起微微一愕,暗道:“这不过才过五更天,光色尚未大亮,他如何就出来摆摊了。”方要走过,却被那人一把扯将,道:“你这鞋子如此不堪,哪里还能再穿下去。”不容分说,便将一双上好的草鞋递到他的手里。 杨起未及答话,那人又道:“鞋好鞋坏,不能轻易看出,你若是能够穿到脚上,自然便能衡量斟酌。”说罢,弯下身子来要替他唤上。 杨起忖道:“他的性子如何这般着急?我哪里说过要买草鞋了,竟这般的殷勤热心。”只觉得脚踝被他牢牢捉住,一只旧鞋已然被脱下,不由有些惊慌,忙不迭道:“我自己来试,你不必如此客气。” 那人却头也不抬,犹自嚷道:“使得的,使得的,今晨你是第一笔的买卖,倘若顺利做下,后面的财运便会旺盛了。” 第51章 杨起顿时哭笑不得。 那草鞋果然甚是合脚,走上几步,轻软舒适,便是跳上几跳,也无滑倒跌伤之虞。杨起问暗道:“钱财俱是黄松掌握,我身上只存一些琐屑的细钱,也不知能否买得?” 他心中惴惴,小心问起价格,听说是五文一双,方才安定下来,忖道:“还好能够支付,若是买不得,那可如何是好?此时方知一文钱难道英雄汉的道理,果真不假。”他伸手便往腰间探去,摸索了半日,忽然震愕不语,头上冷汗涔涔,眼见着就是一番尴尬的模样。 草鞋的主人等待了半日,看他不动,问道:“你莫非是没有带钱?”言语之中似乎隐约一些的喜悦。杨起羞臊得耳脖赤红,无奈点头,思忖了良久,方才想起,定然是白日躲避巨雕之时,或是被乡人追赶,腾挪跳跃间将那几枚铜钱跌落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这草鞋也值不得几个钱。你正是那有缘人,既然穿上了,我也不好叫你脱下,便送于你罢了。”杨起只觉得这口气颇是熟悉,蓦然想起,正与老关在昴日神庙中所说的话相合,暗道:“难道他是那卖草鞋的老刘不成。” 旋即摇头念道:“不对,不对,他性子豪直爽朗,何曾象是一个内向的好静之人?此时天色尚早,他嗜睡好觉,哪里能够这么早便起来买卖?”却听得那人道:“不过这鞋子大是不同。你得了它,我还要送你一件东西,如此才算是完满齐全。”杨起手中被他塞将一物,摊开观看,不禁啊呀一声,掌心处正是一个纹理清晰、制做的颇为精细的青竹哨子,心道:“原来他还是那老刘。” 老刘笑道:“今日厚着一把脸皮,好容易换着后面一世的清静,幸甚,幸甚。”仰头打了一个哈欠,叹道:“一晚上也不能安眠,是以早早出来寻找买卖。如今再无羁绊,大可回去美美睡上一觉,妙哉,妙哉。”撇下杨起瞠目结舌不提,欢欢喜喜走进了一条巷子,转拐了几次,便已失去了踪迹。 杨起如醉如痴,好半日方才清醒过来,拍拍脑袋,苦笑道:“这可真是捡到了天大的便宜,既有了一双不错的草鞋,合脚贴意,又得了这能听懂禽兽之言的宝物。若是教黄松他三人知晓,岂非要羡慕有加,从此时刻跟随,沾惹我身上的财气么?” 不多时看见街市之上人口渐渐络绎,叹道:“这平阳郡如此广大,他们几人来了,又到哪里去寻我?我又到哪里去等候?”看着前面有人嚷道:“郡王府又在赈粮放食了,此处不远就有一个粥米微舍,大家快些去吧。”便听得一阵喧嚣,一帮花子互相提携吆喝,欢天喜地往右边一处街坊跑去。 杨起腹中饥饿难耐,忖道:“我此刻身无分文,便与叫花子无二,不妨也去索取一些食物,且填饱肚子再作道理。”众花子看他尾随,尽皆愕然,相顾道:“看他的衣裳尚是不错,未曾似我们这般褴褛,如何也去哀求施舍?” 再看他穿着一双草鞋,拍掌笑道:“终究还是一个花子乞丐了,不过尚能挣扎一二,若是现在便同我等一般,那就是如臻化境,有了大花子的高深火候了。” 杨起领了一碗稀粥、两个馒头,吃饱喝足,顿时精神抖擞,忖道:“以往在铁鸡镇时,黄松与秦缨寻我不到,必定回去镇上最高的舂米台候我。此刻这平阳郡中,不知道最高的所在又是哪里?”四处张望,看见一家大酒楼后有一座土山,上面建着一个甚大的仓库。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5) 他细细打听,原来此山是平阳郡王用挖掘护城河的淤泥垒堆而成,本意是想做成一个极大的花园,以供平阳军民娱乐,可惜后来财力不济,便搁置了下来,正是城中最高的地方。杨起一路奔跑,攀上山顶之时,依然气喘吁吁,看库房几乎空空如也,便进去寻了一张长凳躺下,倒也惬意安然。 他等候了许久,渐渐有些无聊,忖道:“这哨子若是如此奇妙,我试试又有何妨。说不定还能借着鸟兽的耳目,知晓祁恬她们的下落或也不定?”将哨子衔在口里,却不能吹响。 不多时,便听得有人道:“弟兄们若是准备妥当,晚上便出发避难。”另一人道:“食物尚缺一些,要么再去梧桐府的蜜蜂那里偷去一些?”声音虽然清晰,却颇为低微。杨起四处观看,不见人来,再循声探去,竟是地上的两只甲虫窃窃私语,不由喜道:“这哨子果真有这般功能。” 一只甲虫道:“他们也着急着逃走,昨日里便将蜂蜜悉数搬尽,哪里还有余货?”另一只甲虫哈哈笑道:“我看它们屁股带刺,以为凶悍得紧,不想却是胆小如斯。那鬼太子明日晚上方才发兵攻打平阳,何必逃遁得如此惊惶。” 先前的甲虫呸道:“鬼兵入城,但凡生命之物皆难逃大劫,若是那树木能够跑路,只怕它们也是盘根挪动,免受鬼袭魔火。只是可笑这城中的居民竟然无一知晓大祸即将临头,徒然引颈等死罢了。”杨起闻言大惊,翻身而起,顿足道:“这鬼太子又是何人,怎能跑到阳世屠城?” 杨起惊愕之下猛然一跳,地上的灰尘被他激荡,顿时飞扬弥漫,便看那两只甲虫无可躲避,被扑腾得灰头土脸,咳嗽不已。 一只甲虫抱怨道:“此人为何如此惊乍?莫非是听懂了你我的言语,心中骇然,心神安定不得么?”另一只甲虫呸道:“你看他呆头呆脑、昏噩无知,既不是神仙,又不是鬼怪,哪里能够识得我等这般无上精妙的交谈?不过是胡乱折腾、莫名疯癫罢了。” 先前那甲虫前肢笃地,以示颔首之状,连声道:“不错,不错,不过一个落魄之极的叫花子,若是理会得三虫四鱼五鸟六兽的心思,岂非是滑天下之大稽?” 它那同伴摇头晃脑,见杨起不动,便围着他双脚环绕奔跑一圈,倒也迅捷,继而回到原地,笑道:“可怜,可怜,你看他便连布鞋也不曾穿得一双,更莫说体会那轻稠织履的舒适合脚了,可见正是平阳郡里最为寒酸之人。”言罢又往边上挪开几尺,正色道:“他只穿着草鞋来回奔跑,你我还是躲避得偏远一些的好,倘若被他不小心一足踏死,岂非莫名奇妙地丧命?” 杨起故意将脚趾搓动几下,便看它们头上的双触尽皆颤动不已,齐声道:“臭死了,臭死了,果然是个无品无性的惫懒泼赖之徒,还是早早离去得好。”不敢从正中经过,顺着墙角一路逶迤,翻出门槛而出,不多时便已无影无踪。 杨起受它们嘲讽,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叹道:“人人只说世态炎凉,不想却连这些爬虫伏蛭也会如此势利,可见天下最是厉害之物,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也不是仙家法器,恰恰正是那无所不能的孔方圆钱、黄白财物了。” 杨起又等候得片刻,不见黄松他们过来,渐渐有些如坐针毡,忖道:“此刻那鬼太子秣马利兵,情形好不危急,我如何还能在此安心惬意。总需要寻个什么法子,通知此地的郡王爷,好教平阳军民早作准备才是。” 蓦然一念,未免颓然,暗道:“只是我便是见到了平阳郡王,又该怎样开口相告?若说是听了两只甲虫之言,于是赶来报讯,岂非要将他们活活笑死?毕竟还是以为我神志紊乱,乱棒打将轰赶出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他思前想后,忖念了良久,终究得不到一个可行的法子,心中更是惴惴,跌足道:“也罢,在这里不过就是徒然耗费时日,不妨先去那郡王府,见到了平阳的主人再作道理不迟。”一路摸索打听,在城中心寻着一处极其奢华大气的府邸,见巍巍大门之上高挂“平阳王府”四个大字,不禁欢喜,慌忙奔跑过去,急急央求门口的官兵稍事通禀。 那官兵头领满脸厌恶,喝道:“这里乃王府重地,哪里是你这种半花子能够随意出入的地方?快些离去,若是迟疑,便将你押入大牢,便连赈粮施粥的伙食也不能得到。再过得几日与一众犯人流放到双峰山采石,那更是苦不堪言。”另外一群官兵也是执枪晃刀,恫吓不已。 杨起无奈,只好悻悻离去,转到一个墙角,眼看四下无人,便将隐身披风解下,束在身上。待回到王府大门,无论如何招摇,众官兵皆是觑如无物。杨起甚是得意,忖道:“有了这件宝物,莫说是此地的郡王爷府,就是京城的皇宫,我要进去溜达玩耍,又有何难?”咳嗽一声,大摇大摆踱了进去。 一个官兵惊道:“眼前分明有人说话,如何看不见踪迹?”那官兵头领眉头微蹙,低声喝斥道:“你昨夜不过输了半两银子罢了,为何这半日总是心志不宁、疑神疑鬼的?难道忘了以前赢银子时的风光快活么?”那官兵吐吐舌头,拍拍脑袋,不敢再有迥异的言语。 只是这王府偌大无比,屋宇难计、花廊曲折,前进的一步是楼阁累累,后退的一步则是庭院深深,杨起暗暗叫苦不迭,忖道:“我走了这许久,自身是在哪里尚不曾明白,又到哪里去寻找平阳郡王?”也不敢脱下披风现身询问,只恐骇了众人,反倒生出许多的忙乱。 茫然无措间,抬头瞥见红日,心念一动,喜道:“我只顺着它的方向一路下去,便不会迷路了,虽然一时半刻未必成功,却总比在一地团团绕圈要来得好?” 反复走得几回,杨起始终不得郡王下落,不觉心灰意冷,叹道:“我何必如此辛劳?索性挑选一处甚是显眼的地方,留书一封。上面只说道明日黄昏之后,有阴司的恶魔、那什么鬼太子统军来犯,叫他们早作准备罢了。 第52章 他们若是相信,自然最好,假如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哪个无聊之人的肆意胡为,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说是天命使然、气数已尽,到头来也怨不得旁人了。” 忽听得有人道:“几位神医小心脚下的磕绊,请往这边过来。”便见一个婢女双手笼袖,必恭毕敬地在前面行走,又不时回头招呼,引着三人跟随。杨起看得真切,心中又惊又喜,几乎便要叫喊出来,暗道:“他们如何跑到王府来了?”原来正是先前失散的祁恬、黄松与青衣。 黄松手上捏着一张黄纸,四处张望不已,神情却有些惶然,低声叹道:“若是治好了平阳世子,自然可以央求那郡王妃全城搜索,将杨起寻到。倘若不能治好,只怕你我难善全身,终究与先前的大夫无异,尽皆要被打入牢房,等候流放。” 接着又对青衣道:“不过是普通的骑马摔伤罢了,应该不难医治吧?”青衣道:“若无怪异,我倒是能开出几副跌打治疗的药方,便是只用疗伤袋中的清水也已足够。”黄松一愕,怔道:“难道还会有什么诡异不成?”更是有些惊慌,脸色又惨淡了几分。 祁恬哼道:“揭榜治病,功成寻人的主意便是你出的,如何此时又害怕后悔了?”黄松满脸通红,苦道:“有些害怕,却不曾后悔过。”祁恬微微一笑,劝慰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凡事自有其缘法,种种的所为也必定不离造化,你又何必妄加揣测担忧?他本是活泼好动之人,最爱凑将热闹,到了这平阳想必会四处闲逛,看着这郡王府心中好奇,便是此刻混将了进来也不定。”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6) 青衣笑道:“说的也是!他若是有意古怪,悄悄跟在背后,趁你不备之时再窜出叫喊,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黄松道:“果真如此,我们即刻离去,休要替世子医疗,也免得担当天大的风险、恼人的苦难。” 青衣摇头道:“你既然揭了王榜,便是受了郡王妃的懿旨,半路逃脱,那可是要杀头的,好歹该碰碰运气才是。”黄松喟然一叹,颇为无奈,看前面婢女频频回头招呼,不敢怠慢,赶紧几步追随。 杨起甚是不服,暗道:“何必要将我说得如此不堪,王府又是什么所在?我再是好奇,若是无甚紧要之事,也断然不敢随意进来窥视究竟。不过你们为我而来,不惜以身犯险,我多少也有些感动慨然了。”只是他此刻为隐匿身形之人,也不好出来招呼,便悄悄尾随在后。 青衣似有察觉,回头张望,咦道:“奇怪,莫非是我多心?”杨起掩口窃笑,忖道:“你虽然懂得一些半仙之法,毕竟不能抵挡我这宝物的神奇。” 众人转到一处阁楼,那婢女道:“此处便是小世子的承阳寝宫了,还请诸位神医稍候。”与门前的两个小婢轻声招呼一声,撩开裘帘走了进去。 祁恬左右打量,看见门上顶楹之处挂着一个八卦,甚是庞大,不禁诧异怔愕,讶然道:“这不是防止妖魔鬼魅出入的八卦台镜么?如何这王府极其贵重之地也会悬挂此物?是了,定然是那小世子久治不愈,便以为是邪气入侵所致,挂上八卦,以求避邪。” 青衣摇头道:“这八卦台镜从来只能遏鬼,皆因鬼魂俱为阴司的纯阴之气凝聚,受不得其中乾、坤二卦的调和,而离、坎为天地之标,能封魂魄,巽震艮兑则困纳元神。妖魔多是肉身,魂魄内安,所以皆不受其摆布。” 黄松看得仔细,啧啧称赞道:“这个八卦台镜都是黄金打造,果真是王家的气派。”青衣若有所思,叹道:“他们以为这邪魅颇重,所以此八卦也是大不相同。”杨起忖道:“八卦之道我也懂得一些,哪里有什么不同了?” 黄松不以为然,笑道:“它价值不菲,自然与一般的铁八卦不一样了。” 青衣道:“此镜以黄金打铸镜面,为金。又以那上好的香木框嵌,为木。木框上安有红色宝石,为火。框下一白瓷黑瓦顶簇,为土。房前六个小小的金鱼池塘,为水。彼此相合起来,分明就是取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之意。再看六个鱼池排列甚有讲究,若是不假,便是含寓六才大阵了。这八卦之外加上五行、六才,可见得这害人鬼魅倘若存在,必定是不容小觑。” 祁恬、黄松听他娓娓道来,不觉瞠目结舌,一时答不上话来。杨起暗道:“你们如何都被他唬住了?这小世子金枝玉叶,又是平阳郡的未来王爷,看守安全自然不容闪失、呵护康健也是有不得误弊,稍稍微小的病恙也如天大的恶事一般。所以往往小题大做,本是普通八卦镜便能驱除的恶鬼,偏偏要用这大镜防御,果真是杀鸡用上了牛刀。” 便听得里面有人道:“王爷、王妃有旨,请三位神医入室诊脉。”祁恬方才还有说有笑,听得这番话语,未免有些惶恐,再看黄松,早已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不时擦拭。 独独青衣气定神闲,平然走在前面,跨过门槛之时,对两旁伺立的婢女道:“劳烦姐姐端一盆干净的清水进来。”一人应诺而去。 黄松暗暗乍舍不已,忖道:“他父亲虽是樵夫,但因机缘造化而受天帝册封,成为那地裂之界的刺史大人,也算是富贵一时的官宦人家。这等出身,最重素养品性,果真是与常人大不相同。” 里面坐着一个冕冠黄袍之人,前胸绣着一条金灿灿的五爪鳞龙,执象牙玉笏,上有九锡刻纹以示与臣下折笏的不同,下摆衣襟排排千针波涛,一轮红日之下,彩云翻滚,昭然一幅二龙戏珠图。 杨起忖道:“这身王袍固然威严,但郡王爷面容消瘦,双目无神,竟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帝王风范,实在是可惜。” 见里间一张大床,以轻纱罗帐覆盖,里面隐约可见得两个人影,一坐一卧。坐者身形婀娜,举手投足间俱是摇曳多姿,卧者体量微小,如同青衣一般。杨起心道:“这想必就是那小世子和照顾他的王妃了。” 黄松三人方要拜见,却被那郡王爷喝止,沉声道:“你们先去替吾儿医病,若是能看出一个究竟,再来叩拜不迟。若是与江湖庸医无异,便是磕上无数响头,依旧难逃牢狱之灾。” 黄松闻言浑身一颤,暗道:“好厉害的王爷,只是这说话的气势,便已教人不敢昂面瞻仰。” 祁恬大是奇怪,喃喃道:“不就是骑马摔伤了么?为何这许多的名医俱是束手无策,莫非正被鬼气侵袭了不成。”声音低伏,却不敢教王爷听见。 青衣不慌不忙,果然不再叩拜,径直往那罗帐走去,道:“既是安心诊脉,清静无扰方是第一要务,还请王妃稍事回避。”黄松一惊,心中苦道:“他们非同寻常,俱是手握生杀大权,稍有违逆,便能取人性命。你思量一下厉害,说话便不能小心谨慎些么?” 郡王爷也是愕然,犹自惊道:“只是你一个小娃娃进去么?”看青衣胸有成竹之态,若有所悟,低声道:“是了,他们自称神医,揭了我的求医王榜,自然是有医天的本领。我儿病恙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轻微之疾,不消大人出马,只要一个七八岁的幼童便能诊治。”脸上不觉有欢喜之色。 杨起坐于一旁,听得真真切切,暗暗笑道:“这王爷却在胡乱猜测了,不过是他三人里,也只有青衣懂得医理病治罢了。” 那王妃冷笑道:“好大的架子!你只管进来,我不说话就是了。”青衣正色道:“你即便是不说话,那呼吸却是禁憋不得的。若是与世子的脉息相混,搅和了我的视听,那诊断出了差池,又因此误开了药方,岂非是大大的不妙?” 王妃怒道:“前面多少御医大夫看诊,也未曾看见一个似你这般罗嗦唠叨的。”撩开罗帐便要喝斥,却见着青衣微笑而视,不禁讶然,颤声道:“你……你是神医?只是这年岁……” 话未说完,一只手已被王爷拉住,轻声道:“夫人,你稍安勿躁,这几人看来确实是有一些能耐的。且依照他们的吩咐,若是救不得王儿,便将这怠慢之罪一并算上,也不用押入大牢等待流放双峰山,直接押将出去斩首就是了。”祁恬脸色一变,默不作声,那黄松却是惊得魂飞魄散,暗暗叫苦不迭,忖道:“此番好强,只怕却将一条大好的性命陪上了。” 青衣看婢女进来,便唤黄松接过铜盆,将清水小心翼翼地贯入疗伤圣袋之中。黄松见彼此贴合得近了,偷偷使将眼色,低声道:“可有把握?” 青衣淡然道:“不碍事。”看袋中蓄水已满了一半,封住袋口,上下晃动摇摆。杨起心道:“我从未看过这袋子的奇妙,此番好好见识一番才是。”再也按捺不住,看青衣正撩开罗帐进去,便束紧那隐身披风,乘隙随入,悄悄立于床畔。 青衣似有察觉,左右观看,终究不能觅得杨起的踪迹,便俯身察验小世子的伤势,一番打量,用那袋中之水清洗。水滴所过之处,顿时淤血清散、破损弥合,看得杨起连连点头夸赞。 第十三章鬼域残城(7) 郡王爷与王妃看他不多时便已出来,紧忙迎将上去,急切问道:“可曾治好了?”青衣道:“外伤治好了,可是体内的鬼气一时还出不来。我再开两张方子,先去抓药煎服,可保得一时清明。过得几日,若是再无鬼气袭扰,自然便能安康。” 王爷喜道:“先是许多大夫便已说道吾儿中邪,邪气外溢,便连寻常的跌打伤口也不能愈合。这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你们就能将外患治好,果真是绝世的三位名医。” 第53章 又受了青衣的两张药方,如捧金托玉一般,吩咐下人速去抓药。 那王妃不理不睬,重又掀起罗帐进去,依旧陪伴世子。杨起看她从身边走过,只觉得胸中微有震颤,不觉一愕,暗道:“这里面难道还有妖怪不成?”看黄松三人被下人引去花厅招待,不及思忖,跟了出去。 几人坐定,用上好茶,心情大是不同。黄松喜道:“今日救了世子,稍时便可央求王爷寻觅,终要得了他的消息方能称心如意。”祁恬、青衣相视一笑,齐声道:“你最是熟练世故,都交由你处理便是。”看郡王爷过来,寒喧客气一番,黄松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赫然便是杨起的面目,提出央求之请。 杨起暗道:“他倒是个有心人,口舌再是巧辨,毕竟难以细述一个人的相貌,一旦画出,尽皆了然。”那郡王爷也不客气,笑道:“这有何难,我便叫府中的画师临摹上几十张,在大街小巷张贴悬赏,想必过不多时便能得到你那位朋友的下落。”他府中的十几位画师,技艺都颇为精湛,狼毫轻舞,待众人饮茶完毕,这数十张临摹之像皆已轻易完成。 杨起心中欢喜,偷偷走出王府等候,待看见里面有几个家人抱着多少卷轴出来,便转出广场影壁,大声道:“我便是你们寻找之人,快快带我进去。”那些家人横竖打量,奇道:“果真就是适才王爷交待寻获之人。只是你如何知晓此事?也罢,这番赏银我们几人得了,也是领了天大的便宜。”尽皆哈腰躬身,请杨起随他们入府。那门口的官兵看杨起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跨过门槛,不禁面面相觑,一时动弹不得。 众人看见他来,又听家人讲述了缘由,又惊又喜,道:“如何会这般巧合,有趣,有趣。”郡王爷一心牵挂病榻幼子,嘱咐下人安排好留宿的上房客间,自去承阳寝宫。四人进了客房,打发走下人,杨起哈哈大笑,道:“哪里有什么巧合?”便将跌下悬崖之后的种种经历一一道来,又将隐身披风张开,让青衣躲将进去,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松叹道:“那日灯芯道人前来报讯,说你欲先在平阳等候会集,我们方才送了一口大气。不想隔得一两日,你便得了三难两宝,莫非也是上天注定的劫数安排?” 祁恬却是横眉竖目,一把扯住杨起的衣袖,佯嗔道:“你撇下我才一会儿,便几乎性命不保。以后若是再敢小觑于我,不叫我结伴同行,你便是死了,我们也断然不会留下一滴眼泪。” 杨起哭笑不得,道:“我不过是要你看护家当罢了,何曾说过什么……”看她凝目瞪视,不敢言语,转口陪笑道:“是了,以后还请你多加关照体谅,与我一并降妖除魔的才好。”祁恬虽然知道他在敷衍,亦是开心不已,嫣然一笑,便算是雨过天晴了。 杨起将甲虫之言悉数相告,众人尽皆大惊。祁恬好奇,方要开口索取,见青衣抢先一步接过了哨子,细心擦拭一番之后,衔在口中四处观望,不禁暗道:“他是小小的孩儿,我如何好与他争夺?稍时再验证不迟。”忖念如是,却毕竟心痒难耐。 青衣看得房内有两只苍蝇来回飞舞,嗡嗡之际,彼此纠缠不休,又见黄松拿起扇子,伺机就要拍打,急忙使将一个眼色喝止。便看他顺着苍蝇的痕迹,快快跳上几步是南北跟随、缓缓歇下足履则东西盯梢,果真是苍蝇飞到哪里,他便跟到那里。杨起与黄松相似而笑,皆道:“果真是小孩儿的脾性。” 青衣探听得许久,好半日方才停下,笑道:“不错,他夫妻二人也说到鬼太子一事。” 杨起道:“可见那甲虫之言并非妄语,平阳郡危在旦夕,但城中军民浑然不觉。”见他嘎然而止,再无后话,愕然道:“他们只说了这些么?”青衣脸色微红,轻声道:“只说了这些,余下的皆是些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调情戏闹之语,不说也罢。”将哨子放在桌上,自去翻阅房内的地方志史。 祁恬早已迫不及待,拾起哨子,便往窗前的一处燕子窝走去,过得半日,面有喜色,奔回道:“这平阳郡有救了。” 杨起看她眉飞色舞,大是诧异,心中惊疑不定,道:“如何一个救法?”黄松本是无聊之极,便打开房门往廊外走去,却见几个婢女家丁正在院中忙碌,手足举动之间,不时偷眼窥探,正是客房的方向。 杨起本是劳作出身,看他们忙碌的不成章法,甚是莫名,忖道:“这院中的花草如何摆放不好,他们偏要左右搬弄,从一处移到另外一处,也未曾见得增添了几分雅致?” 他有意无意间往小院之外的半月弧门瞥去,见柴扉之后,隐隐刀光枪影,花坛篱笆之间,偶尔亮灼闪耀,似有王府官兵把守,不由一凛,踌躇道:“那小世子尚要过得几日才能康复,他若是不好,我们也离不得这郡王府。” 此时听祁恬叫嚷,眼目一亮,三两步奔回屋来,急切道:“好歹也要阻止那鬼太子才是,莫要等了城破之时,与满城的生灵一并涂炭受难。”青衣也将手中的书籍轻轻放下,过来一停究竟。 祁恬甚是得意,笑道:“你们枉负这哨子的奇妙,听得的禽兽言语都是些无关紧要之词,到头来徒增烦恼,却奈何不得。我方才听得的内容却是大不相同,花窗之上的几只燕子得到言语,正好道出了那鬼太子的破绽所在。你我若是能够抓合紧凑,想必不难化解一场极大的灾难。那城中的百姓浑然不觉之时,弥天大祸便已消散于无形。” 第十三章鬼蜮残城(8) 杨起看她自吹自擂,一时哭笑不得,暗道:“我脸皮沉厚已久,只是与你相较,却还要薄上几分。”于是连声附和称赞,看她开心,继而道:“不知那燕子说出了什么破绽,你且细细述来。” 祁恬道:“那鬼太子手下的确有一只军队,皆是在阴司招募那孤魂野鬼、零魅散魄而成,虽是乌合之众,但这几日依了什么《鬼谷仙桥兵书》演训锻炼,已然大是不同,便是与那地府注册的正规鬼兵阴卒较量,亦是不遑多让。” 杨起与黄松不禁面面相觑,讶然道:“那兵书不是被茶半仙得去了么?如何这鬼太子手上还有一本?”彼此对视,蓦然一念,俱是拍掌称奇,道:“如此说来,他也必定得了那玄机圣水,若是未曾破译,又哪里能够用得这无字的天书、封禁的阵法?” 青衣闻言,却不以为然,道:“此书原来便有两本,正本为茶斋谋得,随身携带不歇。副本则存于地裂之界的刺史府中,放入藏经阁安妥。后来风雨大士作乱谋逆,引兵攻入刺史府邸,烧杀抢掠,无恶不极,众人纷纷躲避。那藏经阁的书吏也是爱惜性命之人,便携藏书仓皇逃遁,却在半道被铁额将军手下的兵卒劫杀,这副本也因此迭失殆尽,再无所踪。不想隔将了许多的时日,它竟流落到了这平阳郡的附近。” 杨起忆起当日情景,知晓这兵书的好处,亦然见识过其中一二阵法的厉害,暗道:“只那书中的一处迷目阵法便已教人匪夷所思、神鬼莫测,倘若此番真被鬼太子使用,莫说这平阳郡不知晓这祸事,便是知道,有了几个铁额那般英勇的将军,尤其能真正匹敌?” 想着,杨起心中不觉寒意陡起,惶恐间喟然一叹,甚是叫苦不迭。他看祁恬凝目望来,神情莫名愕然,顿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无措,便努力安静心神,继而笑道:“我三人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虽然唏嘘,但也无妨,你休要挂心牵怀。是了,那破绽究竟是些什么?当真能够利用么?” 祁恬笑道:“鬼太子招募得军队之后,为了避开十殿阎王的耳目,便引着兵马从黄泉小道入阳,虽然终究如愿以偿,手下军士的阴气却是耗损颇巨。他手上有着两件宝物,一件唤作寒石,另一件称作鬼元灯,那许多鬼兵的阴气皆要依赖这二者方能维持。” 杨起恍然大悟,喜道:“若是能将这两件宝贝偷来,那些鬼卒少了阴气的维继,便同夺了凡间兵马的粮草一般,不战自乱,如何还能作战。” 祁恬点头道:“我要说的也正是这样的道理。听飞燕说道,那寒石与鬼元灯都在一个唤作白冥将军的手里,若是能将他擒获,收了这两件宝贝,自然大功告成。” 黄松叹道:“人家既然是鬼将军,可见得本事极其高强,你们虽然有豪猛无畏之心,却未必有撼山倒海的气力。” 杨起笑道:“你说这话却是鼓张他人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了。他不过是一个临时募来的鬼将军罢了,若是没有鬼太子的兵法阵形辅佐,能有多大的能耐?合我与祁恬二人之力,避开其手下的兵卒,想要与他凭着真本领较量一番,想来胜却也不难。” 他的驱剑术得了霓裳剑仙和迦楼罗的真传,每日皆有精进,又从那息斗和尚送于的机关木人处习得风雨剑法,虽不齐全完整,但贴身近战的本事已然大不相同,是以颇有信心。 祁恬看他神情张扬,不觉精神倍增,附和道:“正是此理,你我二人携手并战,天下还有多少敌手?”黄松口舌微张,喃喃道:“几日下来,你们竟有了这等的高强法力么?” 杨起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心道:“他性情谨慎多疑,是以我才故意豪言壮语一通,不过是恐他担忧,稍事劝慰罢了。你却是不是其中的底细,竟然大言不惭、顺风而上,教人听来似乎胡言乱语了。想那唤作白冥的阴鬼既然能够当得鬼太子的将军,必定会有几分实实在在的本领才是,qi书+奇书-齐书哪里能够轻松应付?” 第54章 a青衣摇头道:“这白冥不是寻常的阴鬼,本领极其高强,你们还是小心为为妙。”杨起道:“你曾听说过他么?”青衣道:“此人在阳间之时便是一个大将军,平日里打仗作战,都是依着属下敬献的敌人首级之多寡,评定各自的功勋和军阶提擢。长平一战,坑杀了降卒四十余万,天下人无不闻之丧魂、见之失魄。” 杨起惊道:“你说的此人,莫非便是昔年秦国的无敌大将军白起。” 青衣叹道:“正是此人。他死后,秦王疼惜不已,于祭将台上拟宣安魂诏,希望十殿阎罗能够妥善安置白起魂魄,不至于地狱受苦受难。可是因他生前杀戮太多,无数冤魂控诉哀告,皆不许其地府安息。阎王无奈,只好将之放逐于黑风谷之地,每日受彻骨寒风刮拭腐浊之苦楚、冰附雪浸之厄难。” 黄松奇道:“秦王的御书亲诏也无济于事么?”青衣微微一笑,道:“他是尘世阳间的郡王,如何能干涉地府阴司的朝政?何况那安魂诏本是伪诏,便算他与十殿阎罗交好,也不能救得白起魂魄。” 看众人甚是不解,又道:“那白起功高镇住,自恃军功浩然,渐渐不将秦王放在眼中。他傲慢无理,虽然未有不臣之心,却也不容于秦廷。是以秦王寻了一个借口,逼迫他自尽陨命,对外则称暴病而亡,徒然掩人耳目罢了。既然如此,哪里还会真想替他安魂静魄?” 第十四章 杨起心中万千头绪,一时不知从何理起,暗道:“不想这白冥就是白起,如此厉害的魔头,如何才能应付?”看见隐身披风,灵光一闪,甚是欢喜,忖道:“我打他不过,难道还不能悄悄窃取么?” 祁恬道:“据飞燕所言,白冥一军带着二宝,驻扎在小乌巢一带,只是却未曾说明它的具体位置。”青衣将地方志史盘出,翻到一页,道:“这里都有记载,这小乌巢便在城南五十余里的翠竹峰下、沉石河畔。只是听说该地长年累月被有毒瘴气笼罩弥漫,凡人触之,俱会皮肉尽烂而死,数百年来无一幸免。” 祁恬唬得花容失色,颤声道:“这等难堪的死法,甚是残忍。”他女孩儿家最是爱惜容颜美貌,如何舍得肌肤之上有着一点瑕疵,更莫要说是腐败溃烂了。 杨起道:“这书上没有说到什么预防抵挡那瘴气的法子么?” 青衣翻阅得一二,又仔细穷索一番,摇头道:“未曾寻得记载!不过说道早年这平阳郡中,有个有名的大夫曾前往勘验,辨识出其正是天下三大瘴气之一的毒貂息。既然知道了这瘴气的种类,我也大概料到哪里去寻得预防之药。”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正是清风送予的培元定心丸,当日钱烟敷服了百毒消后,此药便再无用处,一直被青衣随身携带。 杨起甚是惊异,将信将疑,道:“你说的就是它么?难道这瘴气的毒性与那降香草一般么?”青衣笑道:“虽非完全一致,却也有几分相似。”黄松连连摇头,道:“此药解不得降香草的毒,难保也能划尽独貂息的毒,还是用那百毒消妥贴。” 青衣不以为意,肃然道:“这培元定心丸虽然不能解毒,却能防毒。安康无恙之时服下,体内气血阴阳调和,正气极旺,那邪气毒弊自然不能袭入,预防小乌巢的瘴气便是如此道理。倘若不幸先中瘴毒,正气已然被蚀,变得混浊不已,自然无法扶持。那时再去服它便是枉然,不过是勉强维持心脉,拖延性命罢了。” 众人听他解释,方知其中奥妙。青衣掏出一个纸包,却是红孩儿的药散,笑道:“这冬虫夏草散也有与此一般无二的功效,只是服食起来需要清水相合,不及炼制的丹丸便利好使。” 祁恬接过瓷瓶,横竖打量,犹自惴惴不安,道:“它果然有效么?”青衣正色道:“若是推测不错,应该有效,你也不用太过忧虑。” 祁恬苦笑道:“何谓之应该,你若是推测错误,拿了这无用的丹药防身,我二人的性命只怕便要白白奉送,冤枉死在那小乌巢里,盗宝不得,反与白冥将军及他手下的无数阴魂长久作伴了。”言罢看杨起叹道:“先时还抱怨你降妖除魔之时,不肯将我带上。如今我还真不想去那苦毒之地了。” 杨起微微一笑,张口欲言,却被她嘘声止住,听她道:“若是稍嫌凶险便要后退,让你一人犯难扶困,我哪里还有什么面目自称是你的伙伴?无论前程如何,待夜色深静,终究还是要去走上一趟,好歹救得这平阳郡满城人的性命才是。”将桌上玉月弓拾起,弹拨得弓弦嗡嗡作响,果真有那大义凛然的巾帼气势。 杨起一手往怀中探去,掏出干莫小匕随意抚弄,默默念道:“真逢大难之际,我又怎会舍你而去,作那断信弃义的小人?”忽听祁恬惊道:“小乌巢距离此地有五十余里,筝船不能夜间飞行,你我又不得马匹,这可如何是好?” 黄松叹道:“此事告之郡王爷也是枉然。此刻城中的虫鸟皆已逃出平阳,便是将哨子予他倾听,也闻不得一丝一毫的禽兽言语,如何被他取信?”杨起略一思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笑道:“倒也不难能到马匹,只是你我却要扮作一次强盗罢了。此时要成大事大功,也只能摒弃俗礼、不拘小节了。”众人怔然,面面相觑而不得其意。 待天色已晚,杨起将隐身披风解开,便要束在身上,却被祁恬一把拉住,喝道:“你有了宝物遮护,出去自然能够消形匿迹,我却如何是好?” 杨起叹道:“你以为我是用这披风逃遁出府么?此刻郡王府的大门早已关闭,外面尚有十数官兵整夜巡护。你我若是将大门打开,他们闻得动静,却偏偏又看不得人影,岂非以为闹鬼闯妖?喧闹起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祁恬恍然大悟,连道有理。黄松奇道:“那你准备怎样出去?”杨起道:“我看此后院与外街也只有一墙之隔,自然是弄一个牢靠的梯子,从墙头攀爬过去。”言罢裹上披风,推门而出。 黄松甚是不解,叹道:“你我都是王府的贵客,为何还要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祁恬笑道:“如此甚是有趣,有何不好?稍事还要扮作强盗,却不知劫得是哪一个恶霸奸商的好马名驹?” 黄松与青衣看她神情愉悦,欢喜甚然,不觉面面相觑,皆道:“未曾看过要做匪人的女子,有谁是似她这般雀跃不止的。”再看祁恬早已从窗口爬出,伏身蹲在草木阴暗之处,看杨起偷得一个梯子回来,二人再不迟疑,三两步攀到墙头,窥看得四周无人,悄悄跳了下去。 黄松将门掩上,蓦然一念,苦道:“稍时若有那好事的家丁婢女跑来请安问候,看见墙上支着的梯子,心中定然生疑,若是依此通禀了郡王爷,那可如何是好?”窥看得一时无人,慌忙出去将体制搬进屋内,环顾打量一番,暂且放在床底之下。 一切收拾妥当,已然满头大汗,唏嘘不已。看青衣躺在软裘斜椅之上,早已安然入睡,不由叹道:“果然是个小孩儿,煎熬不得便能成眠,却哪里知晓这周围的千分凶恶、万般风险?” 杨起引着祁恬来到那藏兵洞,不顾她的惊愕诧异,拉将着穿出城墙。祁恬跌足道:“不想这里竟有如此庞大的一个豁口,若是鬼太子军马由此进入,城墙之护便同虚设。平阳古郡,倒真要成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冤枉砧板了。” 二人越过浮桥,祁恬哼道:“鬼兵怕水,那护城河本是一道极好的屏障,有了这几个木竹,那就是引狼入室,请君入瓮了。”杨起哭笑不得,忖道:“我虽然不慎读书,却也听说请君入瓮本是一种制胜的谋略,平阳危如累卵,正是情急之时,如何能用在这里?你若强要说它大瓮,那也是伤痕交纵、稍碰即碎的裂瓮,更是不能请鬼纳魂了。”只是知晓她的脾性厉害,不敢顶逆。 又往前跑得半里,杨起道:“就是这里了,若是遇上那出城之人从此经过,便夺了他的马匹,然后速速赶去小乌巢才是。”祁恬笑道:“原来这便是作强盗么?只是这夜深人静之时,哪里会有第一桩的买卖送上门来?”杨起也不隐瞒,便将原委一一给她道来。 祁恬呸道:“都是些偷香窃玉的不正经人,定然夺了他们的马匹,决不姑息轻饶。”候得半日,听见有人往这边过来。二人心中怦怦乱跳,仔细观看,却是四人抬着顶轿子,不禁大失所望。 祁恬有些焦急,嗔道:“莫非是这些老爷被那酒色财气洗涤一番,终于被人掏空了身子,便连骑马的气力也没有了么?”看杨起一幅甚是愕然的模样,继而掩口窃笑,不由怔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杨起道:“对极,对极。”凝神静听,隐约有马蹄声传来,不觉喜道:“好了,候了多时,毕竟遇到了送货上门的正主儿。”掏出身上的一根绳索,教祁恬牢牢抓住一端,自己执着另外一端,三两步跑到小路对面匿伏,便算是一个甚为粗陋简易的绊马索了。 待那马奔到跟前,杨起大声喝道:“此时眷恋马匹,尚不下来,更待何时?”他极力吼叫,夜深人静之时,更是如雷贯耳一般,那马匹蓦然受尽,前蹄掀扬翻飞,半个身子便立了起来。 马上之人啊哟一声,双手脱缰,再也难捏不住,扑腾跌落地上,惊惶失措。祁恬一时手足无措,忖道:“如何大声叫唤便成?这强盗当得也未免太过轻松。”看地上那人犹在翻滚,心中又有些惊惧不定,颤声道:“他受伤了没有? 第55章 可要寻人医治?”却被杨起一把拽住,拉上马匹急驰,听他道:“此人皮糙肉厚,受不得伤。” 话音方落,果然看后面那人从地上滴溜溜爬起,捶胸顿足,唾口大骂道:“是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蝥贼,敢来打劫本大爷的财物。我家大哥是郡王妃的娘家管事,你若是识得好歹,速速将马匹还来,乖乖磕上一百个响头陪罪,大爷我便既往不咎。”声音渐行渐远,再无所闻。 二人不禁相视一笑,皆道:“原来是那恶人的狗腿家奴,如此说来,此番劫了他的马匹正合天道,也不甚微过。”祁恬看杨起手中依旧拽着绳索,暗道:“这绊马索竟是丝毫未曾派上用场。”心中犹为不甘,反倒有些可惜。 那大马颇为精壮,被杨起连番催促,精神抖擞,四蹄如踩云腾雾,甚是快捷。杨起与祁恬俱是体材轻量之人,便是跑得久远,也不曾带给胯下的坐骑什么负重,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山峰,间满山遍野都是翠竹,月色之下层层叠叠,竟有几分惊魂跳魄之感。 杨起喜道:“这便是翠竹峰。”与祁恬跳将下来,牵马到了一棵大竹之前,牢牢系拴妥当。听得一侧水声潺潺,竟似从峰中狭凹之地缓缓涌出流动,想必就是沉石河了。 杨起道:“在近前一些,便是瘴气凝滞笼罩的方圆,千万小心才是。”祁恬叹道:“如何小心?倘若药材不济,只能白白死在里面了。”不敢怠慢,从怀中掏出培元定心丸,倒出四粒分食。杨起大是诧异,吞下一粒,道:“青衣说过一人服用一颗即可,何必多食。”祁恬不以为然,仰头将那两颗尽皆吞下,又逼迫杨起将手中剩余一粒放入口中。 杨起无奈,只好依言照办,方听她正色道:“多用一份的药量,体内培扶正气的力度便更是强悍一分,外界种种邪气魅息若想入侵,自然也是难上加难。”看杨起听得目瞪口呆,不觉嫣然一笑,轻声道:“看你混混噩噩,粗枝大叶,总说什么成大事不拘小节,却哪里知晓这等细微精致的道理。” 他二人不敢从山间小道行走,杨起在前,祁恬断后,插入竹林之中,小心翼翼往峰上爬去。杨起叹道:“这竹林之中最多毒虫,我在前面打草惊蛇,若是被什么竹叶青咬上一口,那可是英雄落难,莫名冤枉了。” 祁恬笑道:“这你又是不懂无知了,既然培元定心丸能够防毒,便是被竹叶青咬上一口,又有何妨?终究没有大碍。况且毒蛇呆滞,你便是惊扰了它,待它回过神来,你也已然走将了过去,它万般气愤之下,只好去咬后面尾随之人了。所以我才担当了极大的风险,甚是不易。” 第十五章 她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如何真能知道其中的道理。走不几步,嫌杨起走得迟缓,身去便要推搡,却被一根竹枝落下,正掉在手腕之上。祁恬甩袖摔荡,那竹枝反倒活转过来,一吐红色小信,顺着她的手便臂望颈脖攀爬,赫然就是一条青蛇。 祁恬只唬得魂飞魄散,怪叫连连,忙不迭跳跃躲闪。杨起也是极其怕蛇之人,只是此番却无从退却,只好硬着头皮冲将上去,一把扯住蛇尾,用力往远处扔去。二人绵绵相觑,俱是脸色惨淡,用手擦拭额头,尽皆冷汗涔涔、惶然不已,所幸未曾被其噬咬。 杨起心神稍定,奇道:“此处是白冥驻兵之所,如何果真会有毒蛇?平阳郡离此地尚远,爬虫鸟兽都早早躲避逃命,它们竟然泰然若之,对这一片竹林依旧不离不弃。” 祁恬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道:“这些毒蛇与阴鬼魂魄本是一家,都能害人唬人,彼此正该亲密才是。你说话小心些,莫要再被它们听到。”更是谨小慎微,过了许久,看眼前豁然开朗,终究穿出了竹林,到了封顶的开阔平地。举目张望之下,山野杳杳、草木深深,瘴气弥漫之处,如帷遮幕掩,哪里能够看见白冥军营的踪影? 杨起叹道:“可惜你我出来匆忙,竟将那青竹哨子留在了屋内,若是此刻听听禽兽之语,或能探听得白冥的下落或也不定。”祁恬佯嗔道:“此刻这满山遍野,除了毒物留存,那些善兽好鸟皆已逃难,便是有了哨子也无从倾听。难不成你还想回到那毒蛇出没的竹林去么?”杨起喟然一叹,苦道:“听你如此一说,也真是叫人为难得紧了。” 去听得后面有人哼道:“你们鬼鬼祟祟,莫非是有意与那白冥为难不成?”二人大惊,慌忙转过身来,却见一个顶盔束甲的将军,神威凛凛,教人不敢仰觑窥看。 祁恬看他月下无影,不由惊惶失措,忙不迭摘下背上的玉月弓,挺箭相迎,喝道:“你莫非就是那鬼太子的大将白冥,躲在我二人之后肆意窃看,反倒怪我们偷摸阴祟。也罢,不妨就在此地将话语挑明,你若是肯将寒石与鬼元灯交纳出来,乖乖回到地府安息,我便饶你一条性命。不然此箭一出,定然叫你元神悉灭,魂魄散尽之时,再要悔悟依然不及。” 那鬼将军咦道:“你们要与那武安君白起作战么?”略一思忖,竟是忍俊不住,捧腹大笑不止。杨起忖道:“听他口气,不似白冥本人。”心中稍安,故作睥睨之态,朗声道:“我也知道他的厉害,不过凡事有胜有败,有输有赢,便让他多败一场又能怎样?” 鬼将军摇头叹道:“少年郎说话果然是无所顾忌,大言不惭。何谓‘多’败得一场?由此观之,你还是不能知晓白起的可怖。”杨起与祁恬相视一顾,俱是惊疑不定。 那鬼将军道:“白起本是军中行伍出身,能够一路擢升,成为秦国名将,封候爷爵,岂会是运气使然。他纵横杀场三十七年,一生领兵打仗无数,又何曾败过一阵?可谓之名副其实的无敌将军。细细算来,此人与六国军队轮番作战,前后共歼敌约有一百六十五万,所下城池大小共计七十余座,此等战绩,你们两个小小的娃娃哪里能够通晓?” 杨起看他不似恶意恫吓,抱拳道:“不知老将军高姓大名?”鬼将军抚须颔首,应道:“老夫李牧,本是当年赵国的一个冤死将军罢了。”杨起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便是大将军李牧?” 李牧微微一笑,道:“只是到了阴司,这以往尘世的姓名都已不用,只唤作李瑟了。我也不再是什么将军,目下在五殿阎王处担任典狱书记一职,不过寻常的阴司官吏而已。” 祁恬凝眉道:“李牧么?似乎是战国的四大名将之一,据说军功卓绝、伟业赫然。”努力思忖,要说上一两件流传典故,却不得丝毫的详尽,不禁有些尴尬难堪。 杨起喜道:“我在铁鸡镇时,有个说书的先生唤作李宝,自称是李牧后人,且因此为容为幸,是以他最爱讲述先祖的故事。我们听得多了,自然也就熟谙于心。”看李牧笑而不答,又道:“赵孝成王时,李将军为赵北部边境重将,以御匈奴。初时坚壁垒防,自守不出,数年不肯与匈奴作战,胡人皆以为将军无能。但所谓‘凤栖岐山,三年不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实暗地里却在积粮练兵,养精蓄锐,李将军又能厚待士卒,一种部下皆有同赴生死的气概。” 祁恬哦道:“莫非便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李牧笑道:“这话说得不甚准确,倒也有几分相似。都是明里一套,暗地里又是另外一套。”祁恬不以为然,道:“岂非两面三刀不成?”李牧愕然一怔,摇头道:“这话一则难听之极,二则大谬甚然,还是不说为妙。” 杨起兴致盎然,旋即道:“待时机成熟之后,赵军便肆意挑衅,诱得匈奴主力来犯,却乘其不备,悄悄布阵设伏,从两翼包抄围歼,共灭匈奴铁甲十余万骑。又挥师乘胜前进,先灭□褴,后破东胡,再降林胡,一时间声威大振,匈奴对之噤若寒蝉,从此不敢再犯。” 李牧看他述说自己往事,信手拈来,不觉笑道:“不过是侥幸罢了,不须夸耀。”祁恬哦道:“便是说真刀真枪对峙,却是会跌跌撞撞,步步退缩了。”李牧大是愕然,忖道:“这话倒是不错,却叫人听来为何颇是怪异?” 杨起瞪视祁恬,看她视而不见,颇为无奈,大声道:“后秦军势大,便欲谋吞六国,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无不披靡速胜,却屡屡被李将军所败,急切不得天下。他们此时却不肯与李将军真刀真枪地对峙,也不肯跌跌撞撞、步步退缩了,于是以重金贿赂赵王宠臣郭开、韩仓,使其诬告李将军等谋反。可恨那赵王听信谗言,不辨是非黑白,逼迫忠臣良将自尽。但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李将军含恨而去五个月后,邯郸即为秦军所破,赵王终为秦师的阶下苦囚。” 祁恬听他话中有话,仔细思忖,方知其中一句正是自己先前自己所言,不觉忖道:“我随意所发,并无他意恶讽。你却偏偏会错了意味,耿耿于怀,依旧用那原话来替这老头儿辩驳么。” 杨起看李牧风骨浩然,想起自己在地裂一役,领着数百豆兵称将,与那铁额投机混战,不觉羞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忖道:“将军便该如此从容不迫,那似我其时一般的畏惧张惶?” 他二人问及白冥的军营下落,李牧叹道:“你们不能息却刺客的念头,以为能逼迫武安君束手就擒么?” 杨起略一踌躇,只觉再无退路,道:“此刻平阳郡危在旦夕,若是救的里面的十余万人口,那便是极大的功德,倘若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就是天大的罪孽。受罪在身,无论走在哪里必定都是负疚愧然,举手投足间俱是不得安宁。 第56章 与其如此,索性当个轰轰烈烈的刺客,或有无数的运气也未定?” 这一番豪迈言语,听得祁恬瞠目结舌,忖道:“这是虚妄之词?还是肺腑之言?”看杨起咳嗽一声,转过身去,整理头上的发束,手臂挥动挪移之间,却悄悄用袍袖擦拭额头的冷汗,不觉暗暗笑道:“如此说来,他心中还是害怕得紧了。”想起自己亦要与他一般面对白冥,心中砰然无极,受那峰顶夜风一吹,阵阵寒意如附骨之蛆,正是轰不得、赶不走、压不住。 李牧看得真切,赞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皆因其不为则损害天地的公道大义。你二人小小年纪,能由此见识,难得,难得。” 杨起心道:“你的夸赞之词如此华丽,虽然叫人听得受用无比,但此番危急时刻却是没有丝毫的益处。与其口泛莲花、极尽赞美之誉,还不如将你那一番惊天动地的本事拿将出来,助我二人一臂之力才是。” 祁恬与他俱是无二的心思,却不似他一般刻意忍耐,讪讪笑道:“李将军是赵国的重将,可惜未曾与秦国的名帅一较高下,如此忖度,岂不可惜,何不今日与我们并肩作战?我们得了二宝,解去平阳郡的天大厄难。你老人家遇上罕世难逢的敌手,又能一雪当年的亡国支持之耻,岂非正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足有快慰弥憾。” 李牧哈哈大笑,揶揄道:“好一个伶牙利齿的女娃娃,只是你用这小小计谋之前,也该问问我为何离开五殿阎罗大殿,却跑到这荒山野岭、瘴气弥漫之地?难不成以为与他们一样,嫌弃地府的阴暗憋闭,便窜掇到这沉石河畔、翠竹峰上赏月踏青么?” 杨起闻言,心念一动,与祁恬面面相觑,讶然道:“莫非也是为了白冥而来?”听李牧细细相说原委,原来他果真是奉了那十殿阎王的十道阴旨,前来捉拿鬼太子及白冥一帮叛魂,竭尽全力避免开创阴世亡魂却能阳间屠城的先例。若是不得阻止,其时必定三界大乱,阴阳不分,神鬼交恶,重现混沌初始。 杨起与祁恬大是骇然,暗道:“不想这鬼太子胡为,却能扰乱天地秩序、混淆乾坤清明。所谓平阳郡大劫,不过是三界巨厄的一个开端罢了。” 他二人心神不宁,却见远处月下隐约飞来一只蝙蝠,落在李牧一侧,化做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鬼。 李牧道:“敌方动静如何?”那大鬼半膝跪下,拱手道:“禀将军,鬼太子方才又引着一彪军马归来,前后约有三百余人,只是细细打量之下,却不似我等地府亡族的魂魄,颇有一些迥异。末将跟窥良久,见那兵卒背上皆有魔礼青的刺印,只怕尽是这数十年里被魔家兄弟掳掠而去的鬼民,被威吓之下投军所募。” 李牧脸色一变,沉声道:“如何又来了这一支鬼卒,只是那鬼太子哪里来得这般本事,竟连魔家兄弟也肯与他联袂,公然与地府为难?” 大鬼道:“末将窃听得鬼太子与那白冥交谈,多次提及一个名讳,似是唤作什么三眼魔君,便是此人牵线搭桥,替鬼太子广为筹募。” 李牧恍然大悟,道:“他既然唤作三眼魔君,想必与魔礼青都是化外魔山之人,彼此同胞,自然好相商说话了。” 杨起心中一凛,忖道:“说来说去,但凡有着大阴谋的所在,必能窥见这黎锦的踪迹。”想起秦缨,不觉有些警醒,暗道:“她已然是那三眼魔头的心腹,我们的修为日益渐进,偏偏她的法力也是更加恶毒阴辣。若是在此地遇上她,可要小心应付才是。莫要顾念旧情反被她乘隙取了性命,一切皆待到得那辉照山再作道理不迟。”心念虽然如是,但虑及或和秦缨交手,到时俱是努力拼搏、不能相让退缩,哪里还有半分故人情意,竟是难掩一丝惆怅。 第十六章 李牧道:“你可采得白冥与鬼太子的模样么?”大鬼笑道:“幸不辱使命。”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轻轻晃动起来。那扇子本是妇人用来的扑萤罗扇,最是轻巧雅致,若是合意,更显妇人婀娜窈窕。这大鬼虎背熊腰,臂膀粗圆,轻轻摇动,甚是滑稽。 杨起尚能忍耐,却听得扑哧一声,祁恬弯腰捧腹,不禁哈哈大笑。那大鬼是个极其腼腆之鬼,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这宝物虽好,却每每叫我难堪。以后少不得拍拍黑白无常的马屁,便是在鬼卒军中,也能谋得另外一份更好的差事,断然不再被人讥笑。”口中虽然唠叨,手臂却是没有丝毫的停歇,渐渐在空中扇出一面镜子,似水波荡漾,能够窥得其中的景象。 李牧道:“此扇为四重天小碧瑶宫的幼兰大叶所制,可映照影像,三日不灭。虽是纯阳之物,但阳气不能外泄,是以阴司也能用得。若是用了七重天大碧瑶宫的成兰大叶,那更是清晰无比,便如身临其境一般,其形象可存得三月。”听得杨起二人称羡不已。 见镜中一个满脸虬髯的将军,双目神炯,体态魁梧,极其雄壮威风。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讶然道:“这便是无敌大将军、武安君白起么?果真是神威无比的大丈夫。”看他边上一人,年约不过二十余岁,玉带蟒袍,想必就是那鬼太子了。祁恬看得分明,咦道:“他如何与那平阳郡的王爷长得颇有几分相似?”稍时风镜弥合,一切影像尽皆不复。 李牧将大鬼打发,依旧往峰下看去。杨起道:“李将军,这峰下凹处就是小乌巢么,为何不曾看见丝毫的恶倪端,哪里去寻白冥的身影?” 李牧道:“天下武人剑不离身,这武安君却大是不同。若是情势松缓,他绝不配剑,以为不过是炫耀招摇将军的威风罢了。若是思虑战事,则手凝剑柄,轻易不会松开。你二人方才也看得真切。” 杨起惊道:“他那左手始终按于腰间的剑柄之上,莫非是已然发现了地府的追兵不成?”李牧叹道:“白起是用兵的大才,胆大猛辣却又不失谨慎谋划。他知悉追兵已至,便将一众属下用那鬼遁之法尽皆隐匿,莫说肉眼凡目不能辨识,我们若无法宝辅器,要窥其下落也是极难。”祁恬道:“我看你一人,难不成也把手下的军卒如此藏伏了么?” 李牧笑道:“敌若匿形我却彰显,不过取死耳,正是兵家的大忌。我已悉然知晓他的兵力,他便是鬼遁,不过是遮掩位置罢了。我也用鬼遁之法,却是将实力与部属尽皆藏匿。”看祁恬欲言又止,叹道:“虚虚实实,不定变幻,本是谋兵伐军之术。小娃娃,你莫非又要说我们勾心斗角不成?” 祁恬大是愕然,待听得明白,颇受委曲,将嘴一撅,便要生气,嗫嚅道:“我何曾说过这等不好听的言语,不过是你妄加臆测,自己心中虚惶罢了。”继而眼睛一转,笑道:“老人家,鬼太子尚且能得魔将相助,你这堂堂地府的朝廷大军,难道没有援军么?” 李牧哈哈大笑,道:“想必白起的探子也得了一些讯息,终究隐瞒不得,便告诉你们也无妨。”杨起急道:“若是涉及密要军机,还是不说的好。”祁恬却是不依不饶,道:“李将军说道不碍事,你偏偏要提及什么禁忌,难道药铺的伙计还比他老人家更高明么?”杨起噎然,一时哑口无言。 李牧指将前面的两座山峰,道:“那里尚是各安了一彪人马,为首的将军一个唤作廉颇,亦是我的前辈同襟,另外一人则唤作王翦,本是我阳间的对头敌手,却是大秦的中流砥柱。若是如此说来,今夜两秦两赵相聚,也是天意使然,造化弄人了。”他说话轻缓,一字一句皆是轻描淡写,神情平然之极。 杨起却是欢喜不尽,拍掌笑道:“甚好,甚好,不想这平阳郡外、小乌巢内,战国的四大名将都逢遇齐全了。妙哉!妙哉!”祁恬看他眉飞色舞,努力按捺兴奋之情,心中大是不然,忖道:“不过是看见以前打仗杀人颇为有名的几个莽夫野人罢了,何必这样开心畅怀?” 忽听得一声巨响,对面山峰之上飞起冲天烟雾,五色火焰冲天而去,转瞬化做一条大龙,扭转身躯,径直往峰下小乌巢卷去。 李牧惊道:“王翦将军如何按捺不得,引兵下峰去了。”便听空中有人叫道:“将军,王翦军后陡现魔家兄弟兵马,再也隐匿不得,无奈之下,只好先行动手。” 李牧脸色一变,道:“是魔礼青、魔礼红么?他二人的青云剑、混元伞甚是厉害,王翦手中的龙舌枪虽然也是稀罕的宝物,但未必能够以一敌二。若是那魔礼海、魔礼寿也从化外魔山赶来,四弦琵琶和花狐貂齐齐祭出,只怕果真会被他们扭转乾坤,破坏三界大统。”便见瞒天乌云翻滚,引雷轰鸣,双方鬼遁之术皆不能继续,山峰之上与那小乌巢之下的鬼卒尽皆现形,呐喊着便要厮杀在一起。 李牧双手一展,掌上托出一柄千斩刀,道:“小娃娃,如今魔界插手,我等地府官兵大意不得,皆要全力与之死战。那白冥武功之高、法力之强,绝非你等能够轻易想象。不妨找个隐秘之地躲藏,带战事宁息,再作道理不迟。”唤出一匹黑印角兽,跨上飞空而去,急往王翦处救援。 祁恬身后竹林涌出许多鬼兵,刀枪齐举,尽皆叫道:“愿随将军干戈,拼死效命。”便看阴雾缭绕,无数厉魍恶魉翻滚而出,祁恬唬得魂飞魄散,拼命往杨起怀中躲去,偶尔一瞥,见串串鬼火,闻声声哀号,不禁心胆俱裂,浑身如康筛一般颤抖不已。杨起也是心惊肉跳,一时动弹不得。 他二人一个不敢睁眼,只恐鬼魅弥乱,终究晃失了自己的心神,一个虽是双目圆睁,却茫然无措,看那双方黑麾招展,顿时风起云涌,阴兵披坚执锐,恨不得啖人血肉,横刀飞舞、短枪没胸。 第57章 鬼卒俱是各色狰狞,阴恻恻争夺性命,果真是草木动容,天地失色。李牧部下为峰下射出的无数鬼矢所阻,依旧不肯后退,尽皆咬牙切齿,努力往下冲去。 杨起惊道:“这等恶勇,想必天兵神将也不过如此。”祁恬惶然道:“只是却未曾这般夺人心魄,叫人无限胆寒。”话音方落,听得脚下一声动静,低头观看,原来是李牧部下的一位执旗小校正被阴矢射中胸口,再也把持不住,一个身子瘫在地上,犹自紧握麾杆,不肯放之落倒。 祁恬便如泥塑铁浇一般,浑身木然,好半日动弹得一些,方才颤声道:“你没事吧?”那鬼卒仰头看来,微微一笑,却从嘴边开裂起来,瞬间崩成许多碎块,与那泥土相触,便看化成屡屡阴黑恻寒之气。祁恬啊呀一声,几乎便要晕倒,双目泪水盈盈,就要哭将起来。 杨起四顾愕然,蓦然道:“此时不能停歇,好容易到得此地,若是不能盗得白冥的两件宝贝,终究还是后患无穷。”从肩上解下隐身披风,束在背上,将祁恬揽在怀里,拥着她便往峰下小乌巢之地跑去。祁恬此时心神大乱,早已手足无措,乖乖随他奔跑,便是路上的磕绊泥泞,也是没有半句抱怨,果真是再也顾将不得了。 二人东躲西闪,径直冲到峰下,寻着一块大石遮蔽歇息,俱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祁恬跑得半日,浑身气血上涌,渐渐将身上的阴寒之气冲淡,神志渐渐清明。 惊醒之下,只觉得自己倚在杨起怀中,大是羞涩赧然,便要搡他。孰料才要伸手,只觉双肩已被杨起按住,心中不由怦怦乱跳,方待佯嗔喝斥,已然被他推隔了开来。祁恬哭笑不得,旋即又有些羞恼,忖道:“只有我来推你,如何你却推我,反倒是我粘贴着你一般。” 她张口便要嗔怪,却被杨起嘘声止住,讶然道:“这是什么动静?”祁恬暗道:“你又想要顾左右而言他么?我却偏偏不受你的骗惑。”却看他抬头往天上望去,神情大是骇然。 祁恬最是活泼好动之人,见杨起如此举止,虽是一味认定他在有意装神弄鬼,毕竟按捺不得好奇,便往天上瞧去,一瞥之下,便见无数火团如雨而下,不由惊道:“这是什么?”他二人皆已食得敖劫龙珠,见识也是大不相同,看那火团惨绿魅息,俱是面面相觑,骇然道:“莫非是能够销魂蚀魄的鬼跌雨?” 杨起不及思忖,重又将那隐身披风挂上,撑于头顶遮蔽,看祁恬犹自木然呆愕,急道:“你还不靠过来么?”祁恬被他大声呼喝,唬了一跳,便将一个身子紧紧依偎,哪里还有其他的什么多余心思。便听空中之响愈来愈近,二人苦道:“此雨能够销散魂魄,势必也能腐烂骨肉,却不知这披风能不能遮挡掩护?” 不多时,便听外面鬼哭神嚎,哀号之声绵隔不断。只是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消失不见,环峰山谷之上,再现黑月阴云。双方鬼卒虽受伤损,但尚能战斗,彼此凝目仇视,默然半晌,忽又大喝一声,重又刀枪并举,杀在一处。 杨起看得前面一顶金耄帐蓬,喜道:“不想被那鬼跌雨清洗,竟将那大帅的所在匿踪暴露了出来。”不敢怠慢,一人执匕,一人引弓,依旧用那隐身披风遮掩,不多时到了帐蓬跟前。二人吸将一口长气,努力平复心神,蹑手蹑脚,悄悄潜了进去。四处张望,竟是空无一人,不由极尽莫名。 二人将披风除下,小心探窥揣看,只见帐内收拾得颇为齐整干净。帐后帅座之前,虎皮地毯铺地,尽现森然威风,前面一张红木宽案,上面摆放着一张羊皮地图,正中赫然“平阳”二字。其中郡王府所在,被一处朱笔圈画,甚是醒目。 杨起道:“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一队鬼卒入城,若是先将平阳郡的王爷捉住,群龙无首之下,军心必定大乱,既不能再战,自然满城皆惟降服归顺了。” 祁恬道:“莫非那鬼太子一心屠城,难道还会有意受降纳俘么?岂非大旗一掩,呼喝这许多的凶恶阴兵冲过去肆意屠杀便是了。”杨起受她一问,不禁哑然,讪讪笑道:“我也只是胡乱猜测、张口说说罢了。这王府朱圈,或许只是他们随意一画。” 祁恬斜眼一瞥,嘴唇撅起,喃喃道:“那白冥既然是无敌将军,一生从未打过败仗,想必作战部属也是严谨慎微得紧,难不成还会胡乱使性,在地图上乱摸乱划,形同小孩儿的家家不成?” 杨起咳嗽一声,转过身去,忖道:“也不知哪里又曾得罪她了?看她火气不小,此刻还是稍事安静、莫要说话为妙。”祁恬看他颇为狼狈,心中却是得意。原来她心神平复之后,犹然惦记着适才杨起怀中的被他推搡,暗道:“你驳了我女儿家的矜持,我也要羞臊一番你那男儿的颜面,如此方才显得平正公道。” 却听见黑耄帐外有人叫道:“此刻李牧与那王翦正与魔礼青、魔礼红厮杀,尚有廉颇一路按捺不发。敌不动,我亦不动,且静观其变才是。” 另一人语气颇是慌张,急道:“若是被那廉颇抢了先机,那可如何是好?”先前那人哼道:“你既然奉我为将,便该诚心诚意地相信我的能耐,如此喋喋不休,实在叫人烦恼。”二人大惊,忖道:“莫非是白冥与那鬼太子回来了?”拾起披风覆盖,躲在帐后一处帷幕之畔,俱是惊疑不定。 第十七章神枪战魔君 第七章神枪战魔君 他二人先前从那蝙蝠鬼探的扇镜之中窥看得白冥的模样,将他与鬼太子撩帐而进,其威猛凛然的气势更是甚然浓烈,不禁心中惶恐,彼此蓦然相视,尽皆无息无语。 杨起忖道:“昔日甚是欢喜听那李宝说书,他也颇为擅长讲述豪客列传,其中说得最好的一节便是荆轲刺秦的事迹。听闻燕太子丹在易水河边设宴为那荆轲饯行之后,要其带上三物。一者便是红木大匣,内殓樊于期的人头,以博赢政信任之需。 二者袖中尚有燕国的督亢地图一幅,图中藏匿锋锐匕首,匕上淬毒,以取赢政性命之用,若能斫中,断难活命。三者便是以无畏彪悍的助手相佐,终于寻获得十三岁的勇士秦舞阳跟随,名为随伺之人,实则见机行事,谋夺秦王人头。 我听他说道秦舞阳进入咸阳宫殿之后,看两侧禁卫军士凶悍,执戈握戟,如睥睨天下英雄之状,竟然不能自持,悠悠然失魂落魄,双股抖颤不已之时,心中犹自好笑,以为舞阳勇士,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如何会被大秦的寻常兵卒唬吓得如此狼狈?今日身处白冥军帐,方知当日的讥讽评议,皆是小儿无知狂妄之言,哪里能够真正洞悉其中的厉害?实在是大无道理、极其荒谬。” 再看祁恬,也是眉头紧蹙,疑惧之间,更是连大气也不敢轻轻呼喘一口。她那身子只往杨起依偎,贴合得甚是紧密,只恐稍有不慎,从那披风之下露出一个脚头,或是飘出一角衣褶,被白冥和鬼太子瞧见,岂非正是天大的灾祸? 白起神情颇为不悦,道:“这打仗作战之事,殿下本就外行。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还是少加干涉的好。”鬼太子脸色青白不定,甚是难堪,却不敢出言辩驳,唯恐哪一句话不合,触了白起的逆鳞忌讳,暴跳愤怒之余拂袖而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看白起犹自不满,讪讪笑道:“白将军说得极是!我惶乱焦急之下,未免有些胡言乱语,都不甚中听受用,你切莫要挂心牵怀才是。武安君兵法谋略胜于天人,一个老迈昏溃的廉颇又算得了什么,便是那三眼魔君也是对将军佩服得紧,与我交谈之时,交口称赞不已。” 白起哼道:“我观此人心思不善,颇为狡诈多疑。他说将的十句话里,只怕是找不到三句实话。殿下也该提防小心一些才好。”鬼太子见他神情肃然,不似玩笑,不由愕然。 二人随意寒喧得几句,却多有话不投机之感,白起本是武人出身,有话则多,无话则免,不肯刻意曲迎奉承。鬼太子笑道:“白将军军务繁忙,我也不好讨扰。”起身便要告辞。 白起也不留他,将他送到帐口,引着几个精壮的鬼卒护卫,待回到帅椅,往那虎皮之上一踏,喝道:“进来。”这一声便如晴空霹雳一般,震得杨起、祁恬二人魂飞魄散,骇然不已,暗道:“莫非是被他发觉了不成。”看他将宝剑放在案上,柄握偏内,随时便能拔斫劈砍,尽皆胆寒。 却听得一个女子笑道:“白将军果然好耳力,我自以为遁身遮掩之术尚能夸耀,不想还是被你轻易察觉。不知将军是如何知晓我在外面?”赫然便是秦缨。杨起忖道:“她果然与那三眼魔君形影不离,只是黎锦却在何处?” 白起冷笑道:“你那一身的脂粉香气极重,我又对这魔山桂叶甚是敏感,你隐匿帐外不过半丈,我便是想要浑噩无知也难。”秦缨嫣然一笑,不觉多得几分诡异,盈盈道:“原来如此,却是我疏忽了。” 白起眉头微蹙,道:“不知姑娘此来有何贵干?”秦缨笑而不答,走到帐壁一侧,将悬挂的一个竹篮轻轻摘下,从里面拿出一个布袋轻轻抚弄,轻声道:“外面魔礼青、魔礼红正与那李牧、王翦二人打得不可开交,不知白起将军为何尚能泰然若之,只用前部军马立栅筑寨抗拒,本部及左右兵马却依旧按捺不发?莫非顾忌对那李牧的敬重、尚有对王翦的同袍之宜?” 白起不以为然,沉声道:“你在帐外不都听悉了缘由么?”秦缨微微一愕,旋即笑道:“是为了留存气力对付廉颇老儿么? 第58章 若是如此,将军消耗了这许多的耐性,倘若不能与之交手,岂非要大失所望、颓废之极?” 她看白起大是不解,眼波流转,叹道:“我家魔君已将化外魔山的魔礼海、魔礼寿一并请来,稍时即可到达,廉颇知悉那四弦琵琶和花狐貂的厉害,此刻正有意紧张备战,哪里还会与小乌巢的留守鬼卒纠缠?”杨起听得真切,暗道:“李牧说过那四弦琵琶与花狐貂也是极其厉害的魔器,廉颇将军虽然勇猛,却未必能够抵挡。” 白起闻言,脸色不由一变,转瞬即复,哼道:“不过就是地府的三支官兵与平阳郡罢了,合谋得法便可克敌制胜,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却连魔家的四兄弟一并邀来助阵,便如神鬼决战一般?你家魔君实在是心肠烫热之人。” 秦缨奇道:“既然廉颇不得,为何白将军还是无动于衷?”拍掌笑道:“是了,我好糊涂,听说这两日白将军勤谋苦算,思忖得极其辛苦,身子有些不太舒服,该无大恙吧?” 掂量手中的布袋,若有所思,继而眉头一动,喟然一叹,喃喃道:“将此还阳莲花的种子炒服,虽能保养得阴魂之体的康健,但见效委实太慢。若是能合上车前草,很快便能见功,我这里正好有得一株,便送于将军如何?”从袖中掏出一株药材,与那布袋一并放回篮中,重在帐壁之上挂好。 白起暗道:“黎锦与我不和,你是他的心腹,此来不过是要试探一番罢了,哪里会有这等好心?”抱拳道:“姑娘不必客气,这车前车本是极其常见之物,遍地皆能生长挖采。这……” 话未说完,却被秦缨打断,听她道:“寻常车前草便同野草散花无异,到处可见可拾,只是我这一株的来历有些不同,将军若是自己寻找,只怕是穷索遍看了三界方圆,也未必能够有那机缘采得。” 白起愕然一怔,哼道:“请姑娘指教。”秦缨道:“这一株车前草本是九华山佛光大师诵经房中的药材盆栽,能使空气芳香、百味不浊,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奇异精妙之处。只是那佛光大师每日里都在经房里默诵微词,长久下来,这车前草渐渐受了佛性喧染,能够吸纳天地间的日月精华,虽不曾修得意识,却已然非同常物,是以三界之中又称它为佛扬车前。后人又冠上芍药二字,芍药本是花中丞相,地位极其尊崇,以示这车前草的不凡品质。” 白起惊道:“这便是芍药佛扬么?”一撩战袍,急步过去观看,见其叶色之下,隐然可见数条金线流溢,果真不假,不由讶然道:“如此珍贵,那我更是不能手下,只是姑娘的美意老夫却是心领了。” 秦缨笑道:“此物虽然稀罕,于我毕竟是无用之物。将军不必百般推辞,反倒显得生分了。况且此物也是我机缘巧得,因敬仰将军日久,方才特意转赠,与三眼魔君并无丝毫的干系。便是日后白将军与他交恶,甚或是因此同魔界之人动手交战,也是不须忌讳什么人情的。” 白起哈哈大笑,道:“姑娘说话痛快豪爽,倒与老夫的脾性有几分相似,既然如此,也就不再罗里罗嗦,否则倒显得无限做作了。”秦缨点头称是,却看白起一抚胡须,那话音顿时一转,正色道:“老夫虽然用不得这药材,但天下却有人对他觊觎不已,以为可以救人性命。若是那人逢的造化垂悯,终究得了这芍药佛扬,势必会念及姑娘的恩德。以后即便是彼此有着什么磨隔纠纷,想来他也会礼让三分,不致教你为难。” 秦缨莞尔一笑,告辞离去,心中暗道:“好狡猾的狐狸,竟然将话说得这般分明,却是丝毫的人情也不肯欠下。只是我这株车前草所送非你,不过是假你之手转托一番罢了。又何曾指望你对我感恩戴德?” 那白起看她走远,长叹一声,道:“你那冤家早已不见,何必还要躲藏,不妨出来叙话。”杨起与祁恬相视一顾,甚是无奈,心道:“终究还是被他窥破,也只好除去这披风匿迹了。” 第十八章魔礼青 却看帐帘一挑,又走进一人,却是个尖嘴猴腮的雷公脸,笑道:“白将军莫非也是嗅得我身上的胭脂,甚是敏感,于是轻易便发觉了么?”杨起二人按捺不得,几乎皆要张口惊呼,原来此人正是毫州城上、踏云追赶银瓶与那钱烟敷的息斗和尚。 祁恬附耳低声道:“如何这个大猴子竟在此地出现?莫非是受了那吴九道的蛊惑,得了许多的好处,便投靠了化外魔山不成?”杨起听她又是一番胡说八道,只觉得哭笑不得,恐其言语轻微尚不得遮掩白起的耳目,慌忙侧目示之。祁恬知他心思,吐吐舌头,一时唇舌紧闭,再也不发一言。 白起道:“大师身上若无邋遢刺鼻的异味,那已然大幸之极,老夫怎敢奢望再嗅得你有什么胭脂的香味。你悄悄躲在外面窃听,那黑鹏鸟却不听话,只在我这帐上飞来掠去。外有月色,内有烛光,这黑耄帐蓬便将它的一双翅膀映照了出来,如何隐匿?” 息斗和尚往他那帅椅一坐,拿起一个令牌玩耍,闻言竟是不以为然,哈哈笑道:“如此看来,是那畜生不慎,泄漏了行踪,却与我无干。它本是一个鸟中的无赖,看见外面大小恶鬼正杀做一团,甚是兴奋,哪里肯安安静静地歇着?” 白起哑然失笑,忖道:“那大鸟是你未曾看管好,方才到处乱飞乱窜,你不肯自思反省,反倒一味推脱责守。若是脱下了这身僧袍,想必也会是一个扯皮耍宝的无赖。” 杨起心道:“他哪里会有什么鹏鸟?莫非是从银瓶处抢夺了过来不成?抑或是看着眼馋,自己不知又从哪里捉了一只回来使唤?”看祁恬双眼溜转不停,想必正在揣测息斗和尚那大鸟的来历。杨起灵光一闪,想起钱烟敷,不觉念道:“却不知钱小姐是否安然?”只是如此情景之下,息斗和尚虽然近在咫尺,却是不能相问。 白起将帐壁之上的竹篮摘下,与布袋和那芍药佛扬一道,放在帅案之上。息斗和尚放下令牌,将那布袋拿在手中掂量一番,哈哈笑道:“你倒是个有信之人,果真将这许多的药材给我,似乎还多上了一些分量。” 白起满脸通红,哼道:“如今是我有求于你,此事对我干系极大,自然是穷尽了办法,也要替你搜索一些。”一指那芍药佛扬,道:“这车前草也是极其稀罕之物,方才那女娃娃执意赠送于我,如今我转付于你。若是要欠人情,你去欠她,无我无干。” 息斗和尚斜眼一番,呸道:“那番转托人情的话本来也是我要说的,不过被你抢先一步罢了。我也未曾得到她的什么好处,不过是看人哭哭啼啼,心有不忍,于是骑着大鸟四处替人跑腿而已。正主儿既然还在后面,自然是他欠人情、得了恩典。” 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的话,看白起欲言又止,蓦然一念,拍拍脑袋,笑道:“你想问我地府的人事么?开口询问即是,何必扭扭捏捏,反倒可惜了堂堂大秦名将的风骨。” 白起哼道:“我何曾犹豫踌躇了,不过是看你在那里一个人喋喋不休,叫我一时不能瞅空插话罢了。是了,你去得地府,那十殿阎罗可曾顾全了你的佛面?” 息斗和尚甚是得意,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轻轻晃悠几下,递于白起,道:“他们与我本是老相识,吃过了我的苦头,却也受过我的好处,自然也是见识过我的厉害。我好言好语央求,便是给了他们极大的尊崇,既然当得阎罗王,那就是极其聪明伶俐之人,反之也会对我殷勤招待,百般应诺。 这是第一殿判官府的官吏任用文书,安排的是黄泉隘口辖制兵统一职。此处完事之后,你速去报到,且莫耽搁。若是迟了被地府抱怨,本大师的脸上也不甚好看。” 白起大是欢喜,连声称谢。息斗和尚笑道:“你还有客人接待,我便不加打搅。若是回去迟了,莫说吴老魔横竖一通抱怨,便是她那一番的泪水涟涟,也是教人烦恼不已、苦不堪言。”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心中不尽诧异,忖道:“原来这白起竟是如此忙碌,稍时还有客人招待。看息斗和尚行色匆匆,说走便走,竟是不肯丝毫的停留,却不知他要回到哪里去?” 白起也不送他,将那文书仔仔细细验看了一遍,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们今日一来,那猴大师便传之吉讯,想必说你们是福星也不甚为过。还不快快出来,老夫还真要好好招待你们才是。” 杨起忖道:“莫非这一回是说我二人了么?”方要起身,却被祁恬按住,低声道:“你如何这般沉不住气,想必不久,又有人从帐外进来了。”等候了多时,这帐蓬门帘安垂若定,哪里有人撩拨? 白起叹道:“你二人虽然还是年幼的娃娃,毕竟尚有男女之别,如此相依相偎,亲密无间,难道准备日后作上一对夫妻不成?”祁恬啊呀一声,羞臊得满脸绯红,忙不迭挣脱开来,躲在帐后,一时无地自容。 杨起缓缓揭下披风,木然而起,早被唬吓得目瞪口呆,许久回过神来,只觉得手足无措,惶然不已。白起笑道:“不过一句调侃之言罢了,何必惊吓如斯。昔日我大秦民风纯朴,若是两情相悦,便是搂抱在一起又有何妨?”二人不敢言语,彼此偷瞥窥看,双目轻触,身子顿时一颤,急忙扭头别向。 祁恬心中奇怪,看白起不曾彰显恶意,不由心中稍宽,待浑身的熨烫渐渐消散,便咳嗽一声,赧然问道:“白……白将军,你怎能看见我们?”杨起将隐身披风小心叠好,依旧用布袋扎好束缚,暗道:“这最是关键之时,你却偏偏不堪其用,本是躲避而已,却被人以为苟且亲密,叫人如何不会难堪?” 第59章 白起道:“世上有三种神眼,你们可曾知晓?”看他二人愕然摇头,又道:“一种神眼可辨善恶、定是非、清黑白,往往生在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额上,却隐于印堂,不会外现。第二种神眼是肉身宝器,可出寒光雷电,夺人性命,那三眼魔君黎锦与三眼神君便是此类。还有一种神眼可识匿形隐迹之物,同样隐于印堂,不被外人窥看。” 祁恬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便生有这第三种神眼。”看白起颔首抚须,不禁呸道:“什么隐身披风,终究还是无用之物。”白起摇头道:“那件隐身披风还是极好的宝贝,本来我也窥看不得。只是想必它受了方才的一番鬼跌雨,元气尚未回复,隐身之力自然也是大打折扣。” 杨起心中却是叫苦不迭,暗道:“我们此来本是要隐匿盗宝,如今被他发觉,后面可如何是好?逃不逃不得,打也打不过。”白起道:“你们都是凡间阳世之人,如何会跑到我这鬼气阴森之地,莫非专程是来看望我这阴鬼不成?” 他连问三遍,杨起混混噩噩,俱是未能察觉。祁恬忖道:“此时已然无从隐瞒,便老老实实说将出来又有何妨?”索性将心一横,道:“我们便是要盗取你手中的寒石与那鬼元灯,若是因此减弱了鬼太子手下兵卒的阴气,自然虚弱无比,再也用不得气力去攻打平阳郡了,更莫要说大肆屠城,鸡犬不留。” 白起不以为然,道:“你这话却有偏颇了,虽是屠城,却未必鸡犬不留。”一指案上地图的朱圈之处,道:“便是这郡王爷府,便不能让鬼卒自由进入。至于其中人口如何,则全凭鬼太子发落了。”言罢将地图往案下一扔,大声道:“何况部下鬼卒皆不得攻入平阳郡内,又如何能够屠城?” 此言一出,只惊得杨起二人瞠目结舌,皆是惊疑相错,不能信服。却听得帐外有人叫道:“将军,免战牌已然挂出,双方息兵罢戈之后,李牧部卒皆往王翦处会合。只是那廉颇看了书信,尚对我方的求和诚意有所怀疑,口口声声说道惟有将军亲往其军中陈述,方能一信。” 白起冷笑道:“不想经年未见,此老儿却也变得如此多疑?我若是邀他前来谈叙,他势必会以之为凶险无比的鸿门宴,终究用防范魔礼海、魔礼寿二将而不能轻出为由,百般推辞。”略一思忖,沉声道:“王翦峰上战况如何?你说李牧军卒尽往救援,莫非是形势不利么?” 外面鬼卒应道:“那魔礼青、魔礼红二将看奈何不得李牧、王翦,方才已鸣金收兵,只怕稍事整顿,尚要再战。李、王二部合兵一处,重新整合分配,也是有意严阵以待,不敢懈怠丝毫。那鬼太子已被属下遣人羁押,自有一干专人紧密看护,不曾伤得一分一毫。” 第十九章 白起教他退下,对杨起二人如痴如醉,俱是莫名奇妙、不知所以,朗声道:“你再是揣测也是无益,终究不能在一时得到解答。不妨便一并与我去会会那廉颇老儿,一切自然能见分晓。稍时魔家兄弟兴兵再犯,少不得又是一番兵火涂炭。这小乌巢地处凹处,四周皆为群峰环绕,实非作战举兵之善地。兵营搬迁之时再走,你们虽是凡人,却也少不得与阴魂鬼魄一并移动。” 祁恬心中惶恐,忖道:“与那许多鬼卒行走,还不如与一两个阴魂同行,好歹他也曾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连声道:“一起去,还是与你一起去得好。”出得帐蓬,看一个鬼卒拉过一辆黑魅马车,白起待杨起与祁恬上去,便亲自驾车上峰,与那要跟随的俱被他喝止。 杨起看他凛然大气,不由啧啧称赞,忖道:“他不肯带上一兵一卒,正是单刀赴会、勇气撼人。” 黑魅马车踏阴云而上,不多时便已到得峰顶,见鬼卒分成数十个方阵,近战远攻,功能各异,却又彼此呼应,交相为援。 白起仔细观看,叹道:“廉颇不愧是一代名将,这等错落有致、攻守兼备的阵法,在对头看来实在是深不可测,以为凶险无比。那魔礼海、魔礼寿便是真要攻来,未必便能讨得好去。”看一人头顶凤翅金盔,身披狮吞衔环锁子甲,立于众军之前迎候,正是老将廉颇。 祁恬看他矮胖,不觉有些失望,低声道:“原来四大名将之中,也有如此邋遢的胖子。”她声音虽是低微,但草木深寂,被那夜风吹送,顿时送出了老远。 杨起阻止不及,跌足道:“你休要胡乱说话。”廉颇却听得真切,大声笑道:“我年轻之时也是无比俊俏的美郎君,邯郸城中多少美妇少女惦念觊觎,我却是不曾多情。如今岁月老迈,唯能望月兴叹了。” 众军哈哈大笑,道:“将军即便是今日,依旧风采奕奕,丰神如玉,更胜往昔。”廉颇甚是得意,大声道:“我战国四大名将之中,各有无敌,你们可曾听闻?” 阴兵皆笑道:“委实不知,愿听将军教诲。”廉颇一把扯住白起,道:“武安君勇猛天下无敌,李牧诡谋天下无敌,王翦布阵派兵天下无敌,老夫便是俊朗神采天下无敌。”白起哭笑不得,忖道:“我四将之中,脸皮最后者必定是非你莫属。所谓兵同其将,你的一众鬼卒也是厚颜之极。” 廉颇道:“一殿判官府已送来黄泉碍口的任命知会,恭喜白将军脱离苦海,又能担任辖制将军一职。此番弃暗投明,正好与我等共候魔家四兄弟到来,从此建功立业,自有一番不同的前程。”唤众军让出一块地方,便待峰下白起部卒上山,共同御敌抗魔。 白起道:“那鬼太子虽然犯下重罪,却是因心中的一口怨气不得宣泄所致,此时也未曾害得阳间人世的性命,还请将军多加体恤。”廉颇默然无语,喟然一叹,方道:“十殿之上如何宣判,你我都不得干涉,有地藏王菩萨衡量,想来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却听得空中有人叫道:“白将军,息斗和尚可曾来过?”便见一人踩云而降,手执铁枪,正是吴九道。他一眼瞥见杨起与祁恬二人,大是诧异,笑道:“你们两个娃娃一路西去,如何却在这里耽搁?” 杨起不敢隐瞒,便将原委经历一一到来。吴九道听他说道息斗和尚走了有好一会儿工夫,奇道:“他若是回去,便该与我会面碰撞才是,如何来路之上未曾看得他的踪影。”白起道:“那黑鹏鸟不甚驯服(奇*书*网^.^整*理*提*供),莫非载着他四处乱飞,终究迷路了。”众人不禁愕然。 有鬼卒叫道:“天上有两个人打架,眼看着往这边过来了。”便看月前半空,两团乌云纠缠交葛,动辄碰撞,待离得近了,每团乌云上踩踏一人,正是息斗和尚与那三眼魔君黎锦。 祁恬叫道:“他如何会与这大魔头打到一起?是了,定然是大和尚的药草被这恶人抢去,气愤不过,于是就揪打在了一起。”吴九道连连摇头,道:“息斗和尚是怎样的本事?黎锦再是强悍,也不敢与他抢夺?” 便听得三眼魔君怒道:“你这和尚好没有道理,如此纠缠不休,便不嫌烦躁么?”看他禅杖贯风砸来,不敢怠慢,便横开方天画戟叫力格挡,却觉得双臂如顶逆泰山一般,极其压迫沉重,好不辛苦。 息斗和尚笑道:“那日在溶洞中已然说得清楚,你若是不肯告诉我那地图的秘密,那自然是要纠缠你一生一世的。”一杖接着一杖打去,便如暴风骤雨一般,逼迫得三眼魔君苦不堪言。 吴九道大声道:“息斗和尚,你与他纠缠什么?”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我不与他打,那你来与他斗上几个回合如何?”乘三眼魔君不备,一手往他怀里探去,瞬间取出了一个琉璃短筒。 三眼魔君猝不及防,看他举动如此迅捷,竟被唬出了一身的冷汗,待惊觉过来,怀中已是空空,不由大惊失色,怒道:“你速速将它还我。”隐约看得一个破绽,便奋力一戟搠去,却被息斗和尚轻易躲开,看他扮个鬼脸,调笑道:“若是要还你,我又何必苦苦争夺?你不肯告诉我那地图的秘密,便用这白虎幡抵偿好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吴九道讶然道:“我以为你是肆意胡闹,原来却是为了避免三界与化外魔山的公然争执。” 息斗和尚叹道:“我便是胡闹,那也是天地间的造化使然,自然是大有学问和道理。”一杖荡开那方天画戟,反手又是数次击打磕碰,便看三眼魔君气力不济,一团乌云跌跌撞撞往后面飘去。 息斗和尚不敢怠慢,踩云而下,径直奔得吴九道的身前,硬生生将那琉璃短筒塞到他的怀里,肃然道:“你好好看护,我这便去天庭备案,以消弥天大的厄难。此物若是依旧被黎锦夺取,这三界也罢,你那四大魔山的老家也好,必定又是一番涂炭,势必再难保全。” 吴九道大是惊愕,继而咬牙切齿,顿足道:“也罢,今日便是舍弃了这条性命,也断然不能叫他得逞。”便看息斗和尚跃身纵云,瞬间消没了踪迹。 三眼魔君喝道:“吴将军,此事与你无干,何不将它还我,也免得伤了彼此的和气。”吴九道窜上云头,哼道:“那日你强闯我洞府,动刀动枪,何曾顾忌过一分的情意?此时再谈什么和气,实在是可笑之极。” 三眼魔君甚是恼怒,森然道:“你不听我良言相劝,只怕今夜便要将性命枉送。”执戟堪堪迎来,便其兵刃周身皆是暗雷轰鸣,黑电旋转,气势大是不同。 吴九道看他恼羞成怒,却无一丝一毫的畏惧,冷笑道:“有趣,有趣,老夫正嫌命长,每日里烦恼也多。 第60章 如此日积月累下来,那活得也是愈加腻味,还盼望黎将军莫要口出妄言,能够努力成全才是。”枪尖轻抖,隐约有虎啸龙吟,枪身微颤,分明闻鬼哭狼嚎,顿时风起云涌、山水变色。二魔皆是拼力相搏,十余招下来,不分胜负。 杨起道:“白将军,你可知晓那琉璃短筒是何宝物?”白起叹道:“此物用来,不能伤人,却能救得无数的性命。”祁恬嘴角一撇,喃喃道:“你说的如此含糊,也不知是怎样救人性命。” 廉颇道:“昔日神魔大战之后,黄帝一统,天下太平,但三界方圆与化外魔山的仇恨丝毫未曾消减,搏斗冲突尚是不能息绝。有此可想,死者的家属或去魔殿哀告,或去灵霄宝殿申冤,解释要双方朝廷派兵征剿对头,以寻求一个公道。原本彼此间的私斗,稍有不慎,就变成三界与化外的神魔之争。 所幸天帝与十二魔帝皆不想再生干戈,各自努力安抚镇压,方才未能生出神魔之间的二次大乱。后来索性拟下一幅私斗檄文,又唤做神魔生死状,说道凡是日后相斗,必须执有此物,一者合法,二者以示无论如何死伤,皆是双方自愿所致,不得再以苦主身份报官求助。此生死状一出,神也好,魔也罢,看得少了各自朝廷的支撑,心中反倒顾忌重重,彼此的恶斗纠缠也少了许多。” 祁恬不以为然,道:“我若是不报管,又要争斗,不用这私斗檄文也是一样的,岂非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廉颇摇头道:“若是没有此物相争,便是非法私斗,魔者有化外十二帝惩处,神者则由天庭责罚。” 祁恬大是讶然,继而一想,却是不以为意,忖道:“先前霓裳仙子与银瓶争执、息斗和尚与那三眼魔君的争斗,不都是没有这所谓生死状么?”廉颇窥得她的心意,笑道:“虽说是非法私斗,但三界方圆与化外魔山也觉麻烦,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则宽松自由得紧。是以多年来,这生死状无甚大用。若是白起不说,我几乎都要将之遗忘殆尽了。” 杨起对祁恬道:“你说得果然正确,只是今日情形大不相同,这废物却也变成宝物了。”祁恬闻言甚是得意。 白起道:“只是尚有生死状还不行,你或到天庭备案,或到魔山注册皆可,如此一来,以后便可随意使用了,却也只能用得一回。”廉颇笑道:“所以三界之中也曾有那倒卖空白状子的。只是后来被天吏地仙查获得紧了,方才逐渐销声匿迹。” 杨起惊道:“这琉璃短筒中盛放的,莫非就是那神魔生死状么?”一拍脑袋,蓦然恍然大悟,道:“此地的鬼卒虽然悉数皆是地府的应募官兵,那魔家兄弟的军马也是从魔山兵部军营调度,但有了这生死状,即便是战场厮杀,不过也被以为一场颇大规模的私斗群殴而已,不能代替双方的朝廷宣战。如此一来,三界方圆与化外魔山皆不得出师之名,依旧能够维持太平。” 看月下三眼魔君与吴九道厮杀,不禁忖道:“他苦心经营,便是盼着神魔之间的二次对决,以谋其利,自然是不肯让这生死状留在翠竹峰上,以免坏了他的算计。” 那吴九道与三眼魔君斗了数十招,依旧是难分难解,辨不出胜负优劣。三眼魔君渐渐有些心浮气躁,张口吐出一团黑雾,径直往吴九道卷来,却被他轻易躲闪,看其一手执枪,一手隔空轻弹,还了一击飞蝗石。 只是那石头却会变化,初时不过细如鹑卵,随风而长,飞到三眼魔君之前,竟然生得有那磨盘大小,却是唤做冲云石。 第二十章 三眼魔君奋力一戟,将石头震得粉碎,看吴九道一手微有偏颇,不觉露出肋下空档,心中暗喜,忖道:“你三番四次与我作对,虽然皆是魔山乡人,我也饶你不得。”那方天画戟一抖一颤,便往他的破绽狠命扎去。 吴九道哼道:“黎将军好性急,你我难得再战,正该慢慢叙旧,彼此打得再得再长久一些才是。”身形微微一侧,那戟头正从腋下划空而过,顺势夹住不放。 三眼魔君用力回拔,却挣脱不得,不由惊道:“原来你故意示弱,却是诱敌之计。”话音方落,看吴九道铁枪如龙似虹,朝他面门刺来,慌忙伸手隔挡,正捉住缨下三寸。二人彼此僵持,一时间俱是动弹不得,尽皆横眉怒目,两团黑云混搅在一处,在那空中胡乱翻滚,只看得峰上众人目瞪口呆,大声喝彩不止。 三眼魔君怒道:“你将我的画戟放开。”吴九道不肯,喝道:“你先松了我的铁枪。”二魔谁也不甘示弱,过得多时,都是气喘吁吁、神情狼狈不堪。三眼魔君忖道:“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心念一动,忽然将那铁枪松开,顺势从腰间抽出长剑,挡头便是竭力劈砍。 吴九道看他眉目闪动,心中早有提防,见剑光即到,不由笑道:“不想这弃刃换兵之术,黎将军尚能用得如此精纯。”丢开画戟,抽出背上钢鞭,只看短兵相接,火星四溅,依然是纠葛难清。却听得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如何斗了这许久,还是没有一个胜败?也罢,且看我神威。”便看一人窜至三眼魔君的顶上云头,做势便欲扑下。 三眼魔君抬头观看,见那息斗和尚吱牙咧嘴,神情颇为滑稽,拿着一柄日月禅杖肆意舞弄,做势便欲扑将下来,不由得魂飞魄散,急道:“你若是与吴九道一并攻来,以二敌一,又算得上是什么英雄神仙?”心中却是叫苦不迭,暗道:“这猴子本是天下第一的无赖神仙,我这般说将,他却未必便能放在心上。” 果然听他笑道:“你先前还在怨怪于我,此刻即便是袖手旁观,你也依旧不能将我看成英雄。既然如此,何不索性上前与你打上一个痛快,也体悟一番这群殴恶人的不尽豪爽?”三眼魔君看他说话间便已将那禅杖杵下,急忙挥戟抵挡,用力拖拽,动摇得几分,却不能随意舞动,原来那方天画戟正被吴九道压住,动弹不得自如。 息斗和尚道:“苦也,苦也,你若是要用肉身抗护我的大杖,那正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了。本大师最是不能读经礼佛,你在此白白丢失了一条性命,虽然也称得上是罪有应得,却少不了要我为你超度。那各类法经念诵下来,你的亡魂自然安宁无澜,我却是好几日不得睡觉。” 看三眼魔君惊惶之下,竭力侧身躲闪,禅杖顿时落空,不觉又笑道:“是了,你也知晓我若是随不得好觉,气愤之下必定寻你的魂魄报复,所以万万不可让我诵经于你。躲避得好,躲避得妙。” 三眼魔君被他唬吓,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提云往后退去几步,忖道:“他二人道行一个在我之上,一个却不在我之下,联袂而来,我实在撑持不得。”于是冷笑道:“你若是喜欢那琉璃短筒,我送你便是。此刻都已困乏,你我皆不能久战,还是各自回去好生安歇得好。”转身逃走,瞬间消没了踪迹。 息斗和尚愕然道:“分明是他不敢再战,如何说我也不能久战,逃则逃矣,何必如此的做作虚弄?依我看来,他方是那天上天下、古往今来的第一厚脸皮之人。”吴九道哈哈大笑,二人皆不去追赶。 峰上众人得了琉璃短筒,将它打开,便看里面窜出一股白烟,晃悠得几圈,插入地上,赫然一面双牛大幡。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讶然道:“这就是那神魔生死状么?虽然只能用得一次,好歹也是异物,为何竟连半分的光彩也不曾看见?” 廉颇道:“稍时和尚将备案印子戳上,那时五色光芒流溢,自然大是不同的。”祁恬便去催促息斗和尚,却看他不慌不忙,瞥眼斜视,悠哉道:“你急什么?那魔礼青一家子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这翠竹峰前,再将备案的戳印打上不迟。”看对面峰上又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二将,一人提刀,一人横枪,正是李牧与王翦。 廉颇惊问缘故,李牧哈哈笑道:“分散双峰,虽能呼应交援,但若是被魔家兄弟引兵分隔,围而歼之,并定会被逐一击破,更难保全。还不如合兵一处,以这无尽浩荡的军威,故作威慑恫吓之状。” 不多时,便看息斗和尚跃上云头,拍掌笑道:“来了,来了,魔家四兄弟来了。”从怀中掏出红印,往空中扔去,口中喝道:“正时变化,疾去!”那印子滴溜溜转上两圈,变成极其庞大的一道光圈,形火似荼,映照群峰,顿时亮如白昼。 杨起惊愕不已,道:“此时尚是深夜,如何天上竟能生出太阳,却连后面的月色尽皆遮掩了?”祁恬啧啧称赞,笑道:“这便是日月同映的华丽美景了。” 听得地上风声响动,那双牛大幡如被吸引,脱土而出,径直往空中飞去,便如吴九道的冲云石一般,见风即长,只是那成长的速度却要快上了许多。待旗幡到得那光芒正中,已然大如天云,通体变得晶莹剔透,无数色彩幻蝶化舞,如春日百花之齐放、秋月万叶之纷飞。 祁恬只看得目眩迷离,拍掌笑道:“好风景,好华丽,以后莫说神魔私斗需有这生死状秉持,凡是打骂喝闹皆应如此。”众人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双牛大幡之下,峰前草木之地,便见云雾缭绕,无数气息翻滚席卷,隐约可见其中的无数刀枪剑戟,千百毛麾鼓风颤荡,忽合忽开,依次用灼灼黄金大线绣织着青云剑、浑元伞、四弦琵琶和那花狐貂,绵延数十里,不能断绝,正是魔礼青、魔礼红与那魔礼海、魔礼寿整兵统备,浩浩荡荡开拔而来。 李牧道:“我堂堂战国四大名将之中,便是以你武安君为首,此时不妨听你调遣号度,以据强敌。” 第61章 白起也不客气,接过领旗,大声道:“各军安位,结精卫填海大阵。王翦部为左翼,弓手在前,枪盾隔护。廉颇部为右翼,弩手在前,刀剑隔护。李牧部压前阵,无论敌势如何汹涌澎湃,不得后退。鬼太子旧部护帅旗不倒,兼施后背救援。全军无令不得呱噪,无令不得挪动、无令不得出击,无令不得张惶,凡擅违军法者无情无怠,皆以销魂剑斩之,再也不得轮回舵渡。” 众鬼卒俱是凛然,大声道:“愿奉将军号令,百战不退。” 两军结阵对峙,便看魔军之中缓缓走出四将,乘狮虎豹犀,正是魔家四兄弟。魔礼青一拍胯下巨吼狮,手执青云剑,飞奔而出,到得两军正中,大声道:“敌方主帅何人,何不出来答话?”看白起坐吞云狮,执销魂剑而来,到得跟前,勒辔而至。 魔礼青冷笑道:“原来是白大将军,昨日尚是鬼太子重将,今日却为十殿阎罗的朝廷元帅,位高权重,想必滋味大是不同吧?”白起听他讥讽,不以为意,哼道:“老夫为叛逆之时,心中惴惴不安,恐受无限天谴责难。此刻弃暗投明,能以盎然正气能斩妖除魔,正合生平所快。这其中的妙处,自然百转回味,不同以往。” 魔礼青脸上青红不定,又羞又恼,喝道:“你休要再逞口舌之威,若要教训,或是炫耀,先敌过我的青云宝剑再说。”驱狮疾冲,便看他坐骑仰天大吼,声动山河,响彻云霄,闻者无不骇然失色。手中青云剑锋利无比,断风切雾,所过之处气息一时不得凝和。 白起看他当头砍来,大喝一声,道:“来得好,白某恭候多时了。”一拍吞云狮头,便看它哼哈吐弄,一呼则飓风袭舞,如四海狂涛拍打,心惊肉跳。一吸则瀑布逆流,如恶龙翻腾,震魂散魄。手中宝剑耀人眼目,鬼神不敢正视,正将青云架住。 连斗数合,一时难分难解。他二人都是使剑,所乘皆是雄狮,一个横眉怒目,一个叱咤风云,一个是哇哇怪叫,一个是厉声呵斥,一个有心翻山倒海,一个有意拨弄乾坤。两军俱是高声呐喊,助威壮势之举,尽皆不遗余力。 二人鼎立恶斗,却看魔礼海从鞍上拿起四弦琵琶,胯着花斑翼豹往场上徐辔而来。此豹肋上双翼,虽然飞不得九天高处,却也甚能滑翔,本是玄武右峰的一类异兽。 杨起惊道:“他要作甚,莫非是看那魔礼青不得上风,却想倚多为胜,拔了这头筹不成?”祁恬呸道:“既然是魔将,自然都是无耻卑鄙之人。”看杨起微微一叹,又是使将了一个眼色,蓦然想起一念,不觉满脸绯红,忖道:“是了,那吴九道虽然也是魔将,但品性倒也不错,我不及思忖便胡乱言语,却将他老人家也一并辱没了。”偷眼往身侧看去,哪里能见到息斗和尚和吴九道的身影。 廉颇笑道:“你二人全神贯注观看打斗之时,那猴和尚与吴老儿已然离去,你这番再来寻找,如何能得?”杨起与祁恬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大是讶然,齐声道:“吴前辈性情淡然,倒也罢了。那息斗大师本是欢喜热闹之人,如何肯撇下这等厮杀,悄悄离去。怪哉,怪哉!” 魔礼青看得魔礼海过来,急道:“老三,我尚未落败,你休得横加插手。若是被阴司的人因此拾捡了笑柄,日后你我回到魔山之时,哪里还有颜面立足交际?” 魔礼海笑道:“大哥误会了,我不过是看你与白将军打斗得甚是辛苦,便想在一旁弹拨一曲,以助这剑舞狮搏的一番雅兴。”魔礼青心中苦道:“三个兄弟里面,便是你最为桀骜不驯,自小到大,何曾听过我这长兄的只言片语?你那四弦琵琶是魔音之器,靡靡之音间,便能不知不觉夺人性命。” 魔礼红与魔礼寿也是焦灼不安,想必都是一般的心思和无奈,深恐魔礼海肆意胡为,从此堕落了魔家兄弟的响当当名头。魔礼青忖道:“也罢,你不弹魔音尚可,若是弹奏,我即刻休战回阵,莫要因为你而被地府众诸取笑。” 李牧脸色沉峻,听魔礼海琴声,虽然无甚异常,心中依旧是忐忑不已,对王翦道:“王将军,抚琴不得鼓箫,毕竟无趣。” 王翦看他眉目微颤,已然会意,笑道:“李将军说得极是,他肯弄琴助兴,我却不能用箫声相和,反倒显得小气狭隘了。”催促踏恶狴犴前行,将龙舌枪挂在鞍上,朗声道:“三将军,末将陪你一娱,共助雅兴如何?” 那狴犴是喜食狼豹之物,鹿角熊首,四足踝部皆生有三纹鱼鳍,可在水上行走。花斑翼豹见着克星,心中有些畏惧,却往本阵跑去,被魔礼海勒住,骂道:“你这畜生,奈何如此胆小,它若是吃你,你齿锐爪利,不会用力抓咬么?”一脚劈向它的肚腹。花斑翼豹负痛不得,有不能挣扎,只好乖乖回到远处,低声呜咽,犹有畏惧之意。 他二人相互对峙,一箫一琴,初时尚能和谐。只是那花斑翼豹不断低鸣,踏恶狴犴睥睨甚然,彼此的气势已然不同。魔礼海苦道:“这畜生遇到了克星,竟然不能抖将出以往一丝一毫的威风,实在叫人着恼。如此下去,它稍事拿捏不住,便要落荒而逃,那我堂堂魔家大将岂非大是难堪?”不觉陡起杀意。 第二十一章 王翦看他神情有异,忖道:“所谓怡情乐性,不过是他伺机谋攻的托辞罢了,如何能够当真?”听得琴声变化,魔音恶响尽皆传来,不禁喜道:“我与你在此虚妄做作,本是碍于两军颜面的无奈之举,不得不附庸风雅、以作权宜。你此时按捺不得,先发制人,正合我意。” 箫声转和,如魅如魑,径直去蛊惑魔礼海的魂魄。白起与魔礼红犹自苦斗,个个精神倍增,大汗淋漓。王翦与魔礼海静气凝神,琴来箫往,也是冷汗涔涔,不敢有丝毫的闪失大意。 祁恬听得魔军阵中鼓声大阵,大声道:“如何我方军中却是如此宁静?”话音方落,看后面一二鬼卒托来两面大鼓,架在阵前空阔之地,一槌压一槌,轰隆隆便敲将响腾了起来。廉颇听得仔细,眉头微蹙,叹道:“这大鼓虽是敲得响亮,却毕竟少了一些旺盛阳动,气势比那魔家兄弟,还是差了一些。”槌鼓的小鬼听他抱怨,心中惶恐,不敢怠慢歇息,皆是奋力击打。 廉颇道:“若是有阳气鲜活之人,教他槌打这大鼓,想必每一击震出的威风,那都是大不相同的。”说话间,双眼便向杨起瞥去。杨起咳嗽一声,道:“晚辈不会击鼓,只怕胡乱撞击之下,反倒损了大家的士气。” 廉颇哈哈笑道:“你若是有了气势,即便是乱敲狂打,那也能鼓荡得兵卒血液沸腾、志气高昂,从此冲锋陷阵、杀敌戮将,俱是无数不能。”杨起不免些许惴惴,忖道:“他要我上去擂鼓助威,我若是再三推脱,反倒被人小觑。”略一踌躇,接过一个鬼卒的棒槌,却看另一个大槌被祁恬一把强夺,先他一步便要敲将。 杨起愕然道:“那有女儿家战场擂鼓的。”祁恬甚是不服,辩道:“如何没有?不过是你孤陋寡闻罢了,今日便让你见识一番。”廉颇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红颜巾帼挺戈跃马尚能争搏,谁又说敲不得大鼓了?正好使得,正好使得。”祁恬受他夸赞,颇为得意,便与那杨起你一槌、我一槌敲打起来,震憾之势果然大是不同。 魔礼寿看白起剑法精深,每一招式皆有神鬼莫测之势,魔礼青渐渐有些气力不济之象,大声叫道:“大哥,你且稍事歇息,待我来会会白大将军的武艺。”李牧看他出来,暗道:“这两军阵前,哪里能叫你用上车轮战法?”看魔礼寿接过白起厮杀,魔礼青掉转狮头便回本阵,于是挥刀叫道:“魔礼青将军休走,待我李牧领教一二。”提起千斩刀,催动座下黑印角兽疾冲而来。 魔礼青甚是无奈,暗道:“我若是退去,军中士气必然一落千丈,惟有拼死抵励。”青云剑与他大刀相磕,无数火星四溅。六人便如插花穿蝶一般,捉对儿彼此相斗,众人皆是瞠目结舌,一时俱是瞧得呆了。 廉颇看得兴起,再也按捺不得,朝对面魔礼红叫道:“二将军,你我也来戏耍一番如何?”魔礼红应道:“廉老将军既然有此雅兴,微将舍命奉陪就是。”看廉颇也不用坐骑,提着青铜大斧一路跑将过来,忖道:“你要与我马下征战,难道我还会怕你不成?”下了黑额白虎,扛起浑元伞三两步小跑,迎上廉颇。 廉颇笑道:“我们往边上走走,莫要尽兴之时却被他们的骑兽莫名踩踏,若是因此伤重,岂非极大的冤枉?”魔礼红道:“老将军所言甚是。”二人又往旁侧偏僻之处挪将十数丈,却见魔礼红大喝一声,将浑元伞往空中抛去,一路旋转一路吸将,直往廉颇笼罩降落。 廉颇道:“好法宝,若是旁人,只怕现在已然被吸入你的伞中。”将手中的青铜大斧挥舞得滴水不漏,平地卷起一阵金风,正堪堪顶住那浑元伞。二人相持对峙,皆是不敢大意。 如此过得数十招,四将四魔依旧不分输赢,杨起看那空中的双牛大幡,忖道:“有了这私斗檄文的庇护,此仗虽是不能挑起神魔间的二次浩劫,却也至关重要。战国四将军胜了,可依旧维护三界方圆之正统,且多少能给那魔山十二帝一些讯示,叫他们识得三界军马的骁勇,不敢轻易起生染指中土之念。 倘若败了,化外魔山必定胆气喧嚣,重又觊觎天地红尘。鬼太子若是因此得救,势必还要入那平阳郡生事做难,满城生灵涂炭,以为天地乾坤混乱崩析之始。” 第62章 心中忖及此念,不觉冷汗涔涔,便用力槌打那大鼓,果真是生龙活虎、炽炎盎然。 祁恬笑道:“你果然好精神。”虽是大汗淋漓,却依旧不肯松懈,银牙紧咬,便似那大鼓与她有深仇大恨一般,槌槌皆有追魂夺命的气势。众鬼卒看他二人如此摸样,俱是面面相觑,乍舌不已,尽皆佩服之极。 又斗得十余招,魔礼海渐渐抗不得那魍魉鬼魅的箫声,只觉得心中气血翻涌,五脏抽搐,再也不能按耐,大吼一声,挥动四弦琵琶便往王翦砸去。他这琵琶本是玄武山褐铁在魔火瓮炉中淬炼打制而成,坚硬无比,轻易不能损坏。 王翦冷笑道:“文功不得,便要武卫了?有趣,有趣。”将箫小心挂于腰间,摘下龙舌枪,双臂一抖,便看幻出七八朵枪花,反往琵琶扎去,饶是那褐铁再是顽固,亦不免被刺出许多白印。 魔礼海心中大是疼惜,方要破口大骂,却听踏恶狴犴怒吼不绝,花斑翼豹顿时吓的屁滚尿流,再也拿捏不得,瘫软匍匐。魔礼海猝不及防,正被掀翻在地,待要起身,却见王翦长枪破空而来,躲闪不及,眼看便要陨命,不由魂飞魄散,再也动弹不得。 魔礼青看得真切,急道:“休伤吾弟。”撇下李牧,一剑甩掷而出,正将龙舌枪震开,救了魔礼海一条性命。李牧喝道:“手足之情固然可贵,奈何战场之上,顾彼却要失此,岂能大意随然?” 魔礼青闻言,愕然一惊,回头看他千斩刀斫来,暗暗叫苦,慌忙侧身躲避。毕竟慢得一步,背膀迎上刀刃,划出一道口子,痛彻心肺。 魔礼青哪里还能再战,一脚踹踢狮兽,怒道:“你这畜生,此时不逃,尚要等待何时。莫非等主人死了,你方肯回去不成?”巨吼狮四爪腾空,载他败回本阵,却连地上的青云剑也不及拾取。 四魔中已有二魔失利,那魔礼寿和魔礼红不禁心神大乱。魔礼寿与白起争执,已是极其费力,眼看得气力不济,心中暗暗焦急。白起厉声喝道:“你若不投降,惟有死路一条。” 魔礼寿甚是尴尬,却依旧冷笑道:“凭你的本事说将此话,那可真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了。”口中年年有词,便看腰间囊中一股白光飞起,里面一只硕大无朋的怪兽,似狐似虎,张开大口便往白起吞来。 白起喝道:“垂死尚要挣扎,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如何能够轻易扭转颓势?”一拍胯下吞云狮的脑袋,道;“你得了这等血食,那也是极大的造化了。”便看吞云狮张口便去咬那花狐貂的颈脖。 花狐貂看它凶猛,不敢相斗,转身便要逃匿,却被一口叼住了尾巴。吞云狮用力将它拽回,果真便要噬吞果腹,花狐貂畏惧嘶鸣,用力脱断尾巴,狂奔而逃。白起笑道:“可惜未得全食,不过既然留下了一条尾巴,想必你也能品尝得一二。”抬头观看,魔礼寿早已趁乱逃去。 廉颇哈哈大笑,道:“你三人皆胜得对手,我若还在纠缠,岂非要被你们笑话。也罢,我再拿下一阵便是。”魔礼红呸道:“你休要大言不惭,有我这浑元伞在,你岂奈我何?” 廉颇道:“你说的是,这伞甚是恼人,不妨便将它毁了。”青铜大斧一摆,口中念道:“五行听令,金风灭兮,火风再起。”便看地上金风销形无迹,平地里升起无数火焰,正被那浑元伞悉数吸纳,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魔礼红大惊失色,慌忙将伞收了,忙不迭往后跑去。廉颇也不追赶,犹自叫道:“你那宝贝只剩得一幅伞骨,回去后找个有名的伞匠师傅修理,或能遮风挡雨。”魔礼红受他讥讽嘲笑,羞臊得满脸通红,忖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又何必现在与你苦苦计较?” 四魔俱是大败而回,颓丧惶然不已,主将如此,那魔军兵卒也是手足无措,士气如荒冢尘土,极其低下腐糜。魔礼青叹道:“此番不能得胜,再要纠缠下去也是枉然,不妨就此回到化外魔山,将所辖兵马归复了兵部,以后如何再徐徐商议。” 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皆道:“全凭大哥的主意就是了。”传令后队变前阵,小心撤退,不多时,便已散了个干干净净。便听空中一声巨响,那双牛大幡扑哧一声,化而云雾径直往天庭而去,在那注册之地复又添上一笔,以示结案终了。 天空依旧乌云皓月,宛如往昔。李牧将魔礼青遗下的青云剑拾起,与白起、廉颇、王翦三将回到峰上,欢喜庆贺之余,皆是唏嘘不已。 白起将杨起、祁恬唤到一旁,道:“寒石与那鬼元灯就在我的身上,此刻便送于你们,趁那天色未明之际,早早回到平阳郡才是。” 杨起笑道:“我们要那两件宝物,无非也是为了解除平阳郡的厄难大祸。如今叛乱已削、魔军被逐,一切皆是雨过天晴,我还要它们做甚?” 白起哈哈大笑,道:“你们虽不贪心,但此番冒险而来,又能阵前擂鼓助威,也是应该得到奖赏的。这两件东西若是带回阴司,不得重用,岂非与那寻常废物无二,实在可惜。”问得杨起使用的兵刃,不禁喜道:“这干莫小匕既有吸纳元气的本事,那这鬼元灯也可与之相合。”至此小匕之中除了妖元气,又得了许多的鬼元气,威力更是不同。 第四卷王府风云 第一章 白起看祁恬背上的短弓,教她摘下观看,思忖一番,将寒石轻轻往弓柄之上按去,却无甚异状。祁恬甚是奇怪,道:“那老大的寒石如何不见了?”白起教她仔细观看,却见玉月弓握拿之处,镶嵌了一枚微小的宝石,正是先前寒石所化。 白起肃然道:“他的小匕能变化三尺青锋,你的短弓终有一日也能幻为玉月长弓,那时秉性也是迥异分明。”祁恬闻言,又惊又喜,忖道:“吴九道与那息斗和尚说我这弓箭也有采石成长之能,此刻观之,这话果真不虚。”她也不是含蓄文静之人,心中高兴之极,拍掌称好,竟是雀跃不已。 四将各是收掇齐备,便要引兵而还,却见一个鬼卒慌慌张张跑来,看得白起,呼道:“将军,那魔家兄弟偷偷遣来一些甚有本事的魔卒,我等猝不及防之下,眼睁睁看着鬼太子被他们劫走了。” 白起愕然一怔,叹道:“不想魔家败逃之时,尚有回击袭扰之意。这人口被他掳掠,果真是防不胜防。”李牧道:“今夜消得魔灾,又破了那黎锦恶人的阴谋,已然大幸之极。你我且回到十殿一一复命,后续缉拿之事,慢慢再作道理不迟。” 杨起心念一动,若有所思,祁恬看他神情有异,惊问缘故。杨起眉头微蹙,继而笑道:“无妨,只是觉得那里似乎不妥,但一时急切之间,反倒说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由。” 祁恬甚是讶然,轻声道:“你也有这种忽而飘缈、隐踪若现的感觉么?我也是如此,却终究说不得一个究竟。莫要耽搁,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杨起连连称是,忖道:“或是今夜劳累,又与这许多的阴兵魂卒长久厮守,不知不觉间受了一些鬼寒之气,所以心中有些不安。”二人不敢怠慢,辞别众人,依旧回到峰外牵了马匹,一路便往平阳郡赶去。 眼看便要到得城墙浮桥之处,远远见着一群人喧嚣鼓噪,对往来之人肆意纠葛盘查。祁恬咦道:“这不是那悍恶浑噩的奴才么?原来尚不甘心,正在这里追查底细呢!你我的身量体裁若是被他记得,此刻想要混进城去却不容易。” 杨起笑道:“如何不容易了。”用力在那马臀之上拍击,口中犹自道:“马兄,今日竭尽全力拍你这马屁,还望你多多体恤,引开他们为妙。”大马负痛,长嘶一声,四蹄翻飞而去。 那恶奴听得动静,仔细观看,不由喜道:“这马匹如何又自己回来了?莫非是好人复命,便连老天也要眷顾?快些将它捉住。”四五人冲上去便要擒拿,却当不得它的冲猛疾狂,反被跌撞得零零落落,四处奔逃。那恶奴看大马正从眼前窜出,捶胸顿足,叫道:“你还要逃到哪里去?”一番呼喝宣扬,引着众人便紧紧追赶过去。 杨起甚是得意,昂然道:“如此便可安然过桥入门了。”祁恬揶揄道:“不想拍马屁竟有如此妙用,以后对你可要多多奉承了。”彼此相视一笑,回到郡王府外,顺着墙外大树攀上墙头,小心跳将了下去。 黄松看得他们回来,又惊又喜,问及一番经历,他二人眉飞色舞,娓娓道来,只听得青衣、黄松称羡不已。黄松叹道:“那李宝的书我也常听,对战国四将素来心有仰慕,不想却被你们得了机缘,能与他们忠魂一聚。” 杨起看他长吁短叹,似乎心有戚戚,便劝道:“你也与我们一般习些降魔除妖的本事,日后再有机会,一并前去,自然能够得偿所愿了。”黄松唬得急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再看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又听得金鸡报晓,颇是嘹亮清明。 祁恬恍然大悟,道:“鬼祸兵灾皆已消除,飞鸟走兽便悉数回来了。”青衣道:“可惜此时打鸣却晚了许多。”四人尽皆哈哈大笑,甚为畅怀。 郡王爷遣人送了早茶,托话说道小世子气色渐好,却依旧不见醒转,希望几位神医稍事休息,便能到那承阳寝宫探视一二。 黄松道:“他的疾患不除,我们也不得轻易离去,更莫要说那无数的金银赏赐。”由那婢女引路,过得院门之时,草木庭径哪里还能看见王府官兵的踪迹,想必是在他们出来之前,抢先一步匿退隐藏。 杨起忖道:“这王爷倒是谨小慎微之人,待我们探视完毕,回到院中,他们执戈握刀,又会出来严加看护监窥的了。” 第63章 青衣依旧替那小世子把脉,开得一个方子,郡王爷与王妃接过观看,奇道:“这上面的药材如何与昨日一样?”青衣道:“药材虽然一样,但各自的用量却有了许多的变化,这医病除弊的功效神奇也自然大不相同。”又向黄松侧目示意。 黄松会心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散,众人看得真切,正是那红孩儿的冬虫夏草散,听他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冬虫夏草天下第一驱恶扶弱之正大光明散,小人身上不多,亦是爱惜无比。但世子康健干系平阳全郡福祉,小人尚是识大体之人,如何能够吝惜不舍。便将这药散送于世子服用,二日之后定然能见奇效。”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愕然诧异之极,心道:“那红孩儿苦心积虑推销药材,也未曾说得如此漫长稀罕的骇人名目。你此时将它奉上,神似坦然,眉目间却有意彰显一些戚戚之色,莫非尚有其余打算不成?‘ 郡王妃冷笑道:“什么天下第一的正大光明散,我却如何未曾听说过?”她说话间无意往前走得几步,离众人更是近了一些。杨起只觉得怀中微微一颤,不由凛然,忖道:“她身上妖气好重,竟让我这干莫小匕感应如斯。只是她是堂堂王妃,本该流溢富贵荣华的气息才是,可见得非同寻常。”心中疑窦丛生,欲待横竖打量,看她扭头盈盈而去,径直进得了罗帐之内。 郡王爷却是深信不疑,笑道:“昨日里已然见识过几位神医的本领,果真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叫人好生羡慕称赞。这药材既然号称是天下第一的正大光明山,自然也是神效无比,可以生肌肤、活死人了。” 青衣脸色微微一红,却不说话。黄松浑身一颤,继而躬身讪讪道:“王爷实在过誉了,这药散虽然奇验,可以生肌肤、驱疾病,但毕竟不是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金丹,如何能教死人还魂?” 郡王爷一愣,拍掌笑道:“黄神医说得极是,人间药材千万难数,但即非天上的神花异草,自然不能让亡者复活了。”小心接过那冬虫夏草散,鼻子嗅嗅,手指轻微拈捏,便看其眉头紧蹙,神情甚是肃然。 黄松脸色大变,又窥破不得他的心思,心中惶恐,低声道:“王爷还有何不妥?”郡王爷叹道:“你好心奉敬,我自然是颇为欣慰,但此药如此珍贵,若是平白无故地收下,委实心中忐忑难安。” 杨起看黄松面有喜色,却是转瞬即逝,那青衣颇有赧然,低头不语,啊呀一声,几乎唤出声来,暗道:“他昨日还是噤若寒蝉、唯唯诺诺,深恐稍有闪失,便会大祸加身。如何才过得一晚,便有胆气讹人钱财,便不怕一旦识破,从此性命堪忧么?他要胡为倒也罢了,为何还将青衣拉将?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 四人依旧回到小院客房,不多时,便看几个婢女家人捧来红木托盘,揭开锦缎,尽皆金银珠玉之物,只说是郡王爷的一些心意,无论如何不能推辞。黄松也不客气,寒喧了几句,送他们出去,又将房门小心掩闭。 杨起道:“你要了这许多的钱财,若是不慎忤逆了王爷,又发觉那冬虫夏草散谁能培元扶正,但终究不能驱散世子的鬼气,岂非大大的不妙?那时刀斧加身,便是有十条性命也要丢尽。” 祁恬呸道:“我们在外拼死拼活,好一番担惊受怕。你在屋内安然睡觉不说,还谋计盘算这发财之道,实在是不甚厚道老实。” 看青衣不能言语,又斥道:“他有时见钱眼看,不能识别得其中的厉害。你年纪虽幼,见识却要长他十倍,如何也不能省得道理,一并勾结胡闹?今日看那情形也该知晓,那郡王爷无甚心机,她身边的王妃却绝非与人为善之辈。倘若因此丧命,岂非成了莫名鬼魂,死得极其冤枉?” 她心中犹为忿忿,喧泄不得,又对黄松喝道:“那时你也不用唏嘘感慨,只到地府便能见着那战国的四大名将了,从此作一鬼卒,麾下长久追随仰慕。” 黄松不以为然,拍拍脑袋,笑道:“受他一些进赐又有何不可?我们一者替他的幼儿医病之伤,二者小乌巢赴凶犯险,都是天大的艰难恶事,如何能够称得上是索要贿赂?况且你我进城之时也已看得清楚,这郡王府盘剥克扣百姓极重,皆是那王妃暗中主使谋划。所谓赈粮济粥,不过是她看世子伤重难愈,便听人劝告,有意积攒一些功德罢了,实在是功利得紧。况且城中百姓若是富足,又何必受她赈济?” 杨起叹道:“你说那冬虫夏草散两日便能见效,其时小世子若是依旧不得醒转,那可怎生是好?”黄 松笑道:“我们今晚便走,哪里还用等到后天?”看他与祁恬相顾怔然,不觉叹道:“那小世子性命亦无大碍,只是鬼气甚重,青衣也不能医治。只好今晚翻墙而走,回到城外筝船之上,尽早西行才是。” 说罢从床下将梯子拖出,得意道:“王府物什极多,少了一个梯子也不曾发觉。如此一来,也免得你束上隐身披风,有去寻获偷盗一番了。”杨起与祁恬不由面面相觑,俱是哭笑不得,齐声叹道:“不想你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全。” 黄松方要说话,却听得外面有人叫道:“不好了,那承阳寝宫突然失火,寻常清水竟然浇灭不得。”众人闻言,尽皆大惊失色。 第二章 杨起惊道:“倘若果真失火,这郡王府上下必定戒备极严,只怕从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看护,莫说今晚逃不得,只怕十天半月之内,要想悄然脱身也是不得。” 黄松顿时唬得脸如土色,双手捏搓不已,跌足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情势如何说变就变,难道正是天意使然、造化弄人么?” 祁恬急道:“此时再要张惶无措也是枉然,何不过去看个究竟。那承阳宫夺人伺候看护,休说是燃星屑火能够引着,便是有人故意纵烧,那等禁卫之下,也是极难酿成大祸的。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隐匿,尚是不为我几人窥探。”众人闻言皆道有理,不敢怠慢,慌忙便往那承阳寝宫赶去。 他们奔跑得匆忙,待到得那半月院门之前,一众官兵不及躲藏,正被迎头撞见,不禁大是尴尬。杨起不及思忖,脱口道:“这大火生得诡异,我们且过去看看。”为首的都统羞臊得满脸通红,支吾道:“四位神医但去无妨,此处有我等尽心守卫,断然不会教那恶人乘火打劫。”此言一出,彼此俱是一怔,尽皆讪讪一笑,莫名难堪。 承阳宫外,便看无数家丁婢女往来奔波,挑担提水,交相呼应,皆道:“这火生得突然,又不能畏惧大水撒泼,竟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浇熄,反倒越烧越旺,岂非怪哉?” 有那年纪较大、资历颇老的苍头、仆妇大声骂道:“此刻正是救人之际,哪里有空叫你在此胡思乱想。”又道:“王爷与王妃尽在小世子寝居,若是有谁救得大人出来,施行赏赐,此后必定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言罢有那胆大心动的,吆喝着将溢湿淋透的衣裳披在身上,努力往里冲锋,未得几步,便看火舌翻飞腾舞,又将他给逼了回来,讶然道:“如何就象那铜墙铁壁一般,竟然连丝毫的缝隙也寻将不得。” 青衣看得仔细,见火色奇异,愕然道:“这火并非凡火,他们不知底细,终究还是徒然拼搏罢了。”祁恬亦有察觉,惊道:“这与翠竹峰上落下的鬼跌雨极其相似,莫非也是鬼火?” 黄松神色慌张,颤声道:“那鬼太子的军卒皆被白起策反,此时正在地府阴司才对。他自己尚被魔家兄弟掳走,依时刻算来,正合几百几千里外。这方圆百里本该太平,如何还会生出鬼火?” 杨起心念一动,对祁恬道:“你我不妨闯将进去,倘若……”祁恬看他欲言又止,略一思忖,已然窥得其心思所想,伸手将背上玉月弓摘下,沉声道:“不错,且莫功亏一篑,留下无穷的祸害。” 黄松急道:“那大火封门堵院,秉性古怪无比,你们如何进去?”话音方落,便看杨起将隐身披风解下,双手撑于二人头顶之上,相互相持,径直往那火海奔去,竟是没有丝毫的踌躇。黄松、青衣看他们蓦然举动,不禁愕然惊呼,有心上前阻止,却是不及,便看烟雾缭绕、火光炫耀,一切目迷神眩之间,哪里还能觅见杨起与祁恬的踪迹? 那大火确与鬼跌雨无异,虽是灼热甚然,却不能贯透隐身披风。杨起携着祁恬穿过大门,恍忽间似乎踢着地上的某样铁器,只闻得铿锵有声,却是碰撞得腿脚生疼,定睛一看,却是先前挂在门楹之上的八卦镜台。 祁恬笑道:“可惜黄松不在此地,若是见着这此物,想必会将那木瓷悉数拔下,只留得黄金台面与那镶嵌的宝石随身携带。” 杨起微微一笑,不曾言语,心中暗道:“外面火舞冲天,这里面却是无烟无尘,便是大声说话也不会咳嗽呛将。是了,莫非那阴世之火本无阳性,虽是灼热无比,却不能附带其余秉性?”却听见前面一阵恸苦之声,不由惊道:“难道我们尚是晚来了一步,不及救援么?” 二人脚下叫力,猛然冲出火甬,便看前面失魂落魄站着一人,一时仰头哀号,一时俯身啜泣,赫然便是鬼太子。那罗帐也早被扯下,郡王爷、王妃站在小世子床边,皆是脸如土色,抖如筛糠,神情骇然惊恐不已。 杨起喝道:“你那筹募的鬼卒皆以降顺十殿朝廷,昔日势力也早已土崩瓦解,如何还不死心,尚要到此为恶生事?”将干膜小匕从怀中掏出,随风挥舞,变成三尺青峰,只待鬼太子稍加发难,便要仗剑除鬼,保得郡王爷三口的安全。 第64章 那鬼太子呆呆愕愕,看他长剑隐约闻得地府召唤之声,不由破涕为笑,拍掌道:“你得了我的鬼元灯,将鬼气悉数吸纳,壮大了那剑的威力。如今反倒要用它来弑我,正是恩将仇报、无情无义之人。” 杨起看他双目茫然,心中奇异,道:“你说什么?”祁恬也是一头雾水,愕然道:“此人本要屠城,才是穷凶极恶之辈,如何还能说上恩仇抱怨之事?” 却看那鬼太子双目瞠然,瞪视郡王爷良久,神情变化不定,或是愤怒之极,或是幽然凄淡,旋即捶胸顿足,哭喊道:“你能受她的谗言,却不肯听我的辩驳,为美色所惑,实在是教人心冷胆寒。平日里受那许多的阿谀奉承,自以为是平阳明君,其实难分黑白、不辨正邪、混淆事非,竟然狠心反来害我,终究连一丝一毫的情意也不曾顾及。” 看杨起二人莫名诧异,脱口骂道:“我自来复仇,本也是循合那因果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你们不识得底细,不明白究里,便横加阻拦、肆意破坏,既是糊涂愚钝,也是枉做好人。” 祁恬看他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可怖,不觉有些害怕,轻声道:“他莫非是个鬼疯子不成?”鬼太子耳目甚好,听得真切,哈哈笑道:“我被那对面霞冠凤帔的女人害死,皆因我发觉此人与她娘家管事之间的私情,于是就被陷害毒死。我若是装疯卖傻,视若无睹,或许还能保全得一条性命。可偏偏就是不肯疯将,反倒成了阴魂野鬼。”杨起与那祁恬啊呀一声,一时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郡王爷颤声道:“分明就是你有意篡位谋权,如何还在这里诬蔑王妃?” 鬼太子哈哈笑道:“你身子不好,多日来不曾与她同房,可是又屡屡按捺不得相思之情,往往于半夜惊醒之时去她房中探视。你去得十次,便有八此不在,难道都是回娘家省亲探望么?嘿嘿!却不知她那相好早已在城外筑了一处销魂之地,即可迎客赚钱,又能与她私密亲热。” 郡王妃满脸通红,怒道:“你胡说八道,如何成了亡魂,还要回来咬我一口?”郡王爷神情慌张,支吾不定,竟是左右为难。 鬼太子冷笑道:“便是这小世子,却也不是父王骨肉,你那情人唤做苄恩,你却给他取得什么名字、什么字号?名念苄,字父恩,不正是说道思念他,又以他为父么?” 郡王爷脸色惨淡,喃喃道:“此事果然当真么?”郡王妃拍案急道:“你如何也老糊涂了,竟在这里听他胡说?”她厉声呵斥,杨起与祁恬俱是惊讶,忖道:“她归为王妃,如何没有丝毫的雍容气度,对自己的丈夫也是如此俗弊粗鲁?” 鬼太子晃悠双臂,双袖飞展,上下翻腾,竟如歌如舞一般,揶揄道:“你对自己的丈夫好不凶蛮,只是在那苄恩面前却是娇憨可爱,说不尽的春光温柔。这水袖舞便是你最爱再他面前耍弄的,我竭力模仿,只怕还是没有办法临摹得一二分神韵。” 他那袍袖每每飞舞的一次,郡王爷的脸色便煞白惶然一分,最后只觉得头晕目眩,再也把持不得,颓然坐在床榻之上。回头观看尚是不能醒转的小世子,又疑又怒,又嗔又惧。 鬼太子哈哈笑道:“不错,此刻便将他杀死,无知无觉间,自然不会有得什么痛快。”郡王妃心神本就大乱,此刻闻言,只道她丈夫果真要将小世子杀死,不由心胆俱裂,哭道:“王爷,他虽然不是你的儿子,毕竟也唤你父王多年,尚有孺慕之情,你如何能够狠心下手?” 她本是刁悍泼辣之人,却并不愚钝,话音方落,便已惊觉过来,一指鬼太子,颤声道:“你……你好阴险?”额头冷汗涔涔,竟是不敢再看郡王爷一眼。 鬼太子叹道:“你做了这等龌龊之事,难道还会害怕自己说将出来么?”郡王妃狼狈不堪,再也看不得往日的威风,嗫嚅道:“你害了我的儿子,如今又将我逼到这般田地。也罢,你我都不要出去,待这大火将屋子烧塌,彼此尽皆葬身火海好了。” 鬼太子哼道:“你那儿子摔跌的马伤本不甚重,服得一些调和气血的汤药,一两个寻常大夫便能医治。可惜你鬼迷心窍,偏偏听那苄恩的主意,求取什么降熏草以为疗伤神药。却不知此草乃天下奇毒,服下后心神麻痹,气力枯竭,醒者不能随意行动,睡者轻易不得苏醒清明。” 杨起与祁恬惊道:“如何名称与那降香草颇为相似?”鬼太子愕然道:“不想你们也能知晓那三界奇毒之一的降香草,能有如此见识,的确是不能小觑?只是这降熏草与降香草虽然颇为相似,但却更能吸纳种种鬼气,所以又叫做鬼降香。是以凡人服食了后者,只是中毒,若得了百毒消之类解药,瞬间可解得疾患。若是吃了那降熏草,既要受到异毒扰袭,又会被鬼气迷惑,真可谓是祸不单行了、无上的厄难了。” 郡王妃听他一席话,只唬得花容失色,盲目四顾,若有所得,犹自冷笑道:“苄恩是他生父,如何会来害他?险些便被你蒙骗过去了。” 鬼太子笑道:“他有了一些钱财,便忘了自己家奴的身份,竟然也想与那皇帝一般长生不死,于是请了一帮炼丹术士,欲求不世金丹。那些术士本就是江湖混骗之人,胡乱说了一些药材,却将毒物说成宝物。 苄恩不分真假,一概取信,却因此误了他儿子的一条卿卿性命。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他又劝你服了红虫散,以为可以容颜久驻,百世不衰,竟然不知那是教人化作半妖的恶物,岂能服食?” 杨起恍然大悟,忖道:“难怪觉得她身上颇有一股极重的妖气。” 郡王妃惊道:“你……你说什么?那红虫散如何会是半妖变化之物?” 鬼太子神情忧戚,沉声道:“你自能察觉其中的种种变化,何必要我赘述?所谓彼此皆要葬身于火海之中的狂语,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痴念罢了。这鬼火不过是以威吓气势、灼热烫人之气息阻碍外人进来罢了,便是烧上一天半日,也不能让这房子崩塌。” 杨起二人心中稍安,忖道:“若是如此,却也不用担忧屋梁垮落之虞。” 杨起忖道:“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们努力闯将了进来,虽是救人,却听得如此丑事,未免尴尬难堪。”祁恬亦然与他一般无二的心思,皆是踌躇为难之时。 那鬼太子或如常人,或又疯癫,嘻笑怒骂无一所定。郡王妃神情诡异,忽而咬牙切齿,忽而莫名啜泣,如痴如醉,如狂如疯。惟有郡王爷失魂落魄,便如入定了一般,始终呆愕不语、默然无息。 祁恬颇有心乱如麻之感,渐渐烦恼,不觉低声叹道:“好混乱的一家子,好复杂的一群人。”有心脱身离去,又觉哪里似乎不妥,正是左右为难。 杨起受她一瞥,甚是无奈惑然,连连摇头,暗道:“此番冲火入殿,本是要防那鬼太子肆意作恶、妄兴胡为。此时他既然不得安定,你我怎能就此摔袖离去?这些丑闻浊听虽然教人烦恼,好歹孰若无睹才是,尚要坚持到底。” 鬼太子摇头晃脑,喃喃道:“我若是杀你,不过是除了一个半妖的怪物,未必便能解恨。我若是不杀你,心中苦怨积重难返,始终也不得安心。这可怎样是好?” 杨起急道:“鬼太子稍安勿躁,莫要违逆那天理地道。”心中却是暗暗叫苦,忖道:“你也算是无辜遇害,论此情由,我不该伤你。只是你若强要一意孤行,非要动手施加报复,我又不得不拔刃阻止。你说道自己一头迷雾,不辨出路,我又何尝不是无尽茫然,心中惶惶?”只觉得手中的三尺青锋瞬间如有千钧之重,不能随意挥舞。祁恬弓垂箭萎,也是举棋不定,痴然无状。 忽听空中有人诵道:“阿弥陀佛,你有困惑千万,便是说心中善情未泯。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嗔念妄思,丢弃无形屠刀,去寻那成佛的极乐之道?”便看屋梁之上一道金光贯下,清香白莲之间,可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便如各家敬仰的泥塑瓷像一般,正是慈航大士。 第三章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笑,暗道:“菩萨到来,自会妥善处理安置,却消除了你我的无限烦恼。”慌忙跪倒,磕首敬拜。鬼太子见她宝象尊颜,佛光流溢有万千变化,心中蓦然开朗,疑虑恍惚如清风拂尘,尽皆一扫而空,匍匐俯首道:“还请菩萨度化。” 慈航大士道:“你私募阴兵鬼卒,已然犯下谋逆造反的大罪,又受那三眼黎锦的唆掇,与魔家兄弟勾结,几乎陷三界方圆与化外魔山于万劫不复之地。若是被仙吏鬼仕控诉,只怕是罪帐累累、罄竹难书。此时便该幡然悔悟,随我苦心修行,终有一日能了却深重罪孽、得证正果大道。” 鬼太子道:“我是阴魂之体,这大白天潜入承阳寝宫,也是以鬼火笼罩日光,勉强维持形状,如何能够修行?”慈航大士微微一笑,道:“我借你杨柳一枝,暂作血肉躯体。”从手中净瓶抽出一根柳条,望鬼太子遥遥抛去。 鬼太子张臂迎合,顿时如有醍醐灌顶一般,心清神明,手足身躯皆有骨肉之感,不由甚是欢喜。慈航大士道:“你与这两位施主相逢,也是机缘造化,若是还有言语嘱咐,不妨此时便一并交待妥贴,从此了无牵挂,专心悟道才是。” 鬼太子会意,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于杨起,道:“三眼魔君肯竭尽全力助我谋逆,自然有所图谋。究其根本,远者便是为了挑起神魔之间的二次对决,以为乱世方出英雄,正合实现其无尽的野心。 第65章 近者则是为了这一地图碎片,约定我起事成功之时,便将此片屑转移托付。此图究竟何用,我也不知所然,不过此去西天三千里,有一处才情谷,里面的两个书生或能知晓大概。”听慈航大士呼唤,合十而去,从此开拓一番不同人生。 那郡王妃愕然半晌,忽而拍掌笑道:“我本是平阳的第一美人,嫁了你这年老体迈的昏庸郡王,虽然得了无数的荣华富贵,却凭空消耗了许多的岁月红颜。”看鬼火尽皆熄灭,摇摇晃晃往外走去,转入廊道不见,待后来发觉,已然在她房中白绫自缢、陨命呜呼。 郡王爷极其惊愕之下,卧床不起,终日悔恨不及。杨起对祁恬叹道:“如此天命使然,你我皆是无能为力,不如早早离去才好。”唤了青衣,将那地图碎片交于黄松看管,只说是无价的宝贝。众人出得平阳,回头观看之时,恍如隔世,尽皆唏嘘不已。 “方圆三百里,女烝山无奇,其上无草木,石膏水恶戾。往西注鬲水,其中多薄鱼,三鳍生一目,其音如猫狸。见则天下旱,神仙亦难喜。”这便是平阳郡地方志史的一处记载,却被青衣携将了出来,此时筝船天空徐徐而游,无风无息,日照之下,四人尽皆倚靠于甲板船榻,倒也惬意甚然。 黄松听青衣诵道此段记载,不由笑道:“这女烝山想必就是我们昨日经过的那片荒野了,莫说其本来就是穷山恶水一般,便是周围无数的熏臭气息,也足以叫走兽躲避、飞鸟匿踪。” 祁恬细细把玩那青竹细哨,颇为无趣,叹道:“今日晨时已然过得鬲水,水中的薄鱼体型不大,却叫声震天,便是筝船之上也能听得一个真切分明。这哨子号称能识译万千禽兽的言语,如何偏偏懂不得薄鱼之音。” 杨起哈哈笑道:“那薄鱼之音不是言语,这哨子再是神奇,也不能无中生有,凭空断译。你强要听辨,它也是无可奈何的。”祁恬甚是不服,哼道:“如何薄鱼之音不是言语,就不能听辨了?你且说出一个道理才是。” 杨起不慌不忙,道:“一个痴人狂人朝你哇哇乱叫,手舞足蹈,肆意胡为,你只能说他神志不清、莫名其然,又怎能将他口中的张合呼哧尽皆说成一句一句清晰的话语?那薄鱼正是天下不吉之物,性情残暴,同类之间尚能弱肉强食,彼此相残,所以也是禽兽之中未曾开化之类,不懂言语,只能鼓噪叫嚷。” 青衣笑道:“有理,有理,心志不明,想要张嘴也是枉然。”祁恬呸道:“你二人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何曾有得半分证据?”忽而嫣然一笑,柔声道:“不过即便如此,我用这哨子也是更能体会其中的种种妙处。它若是落在了你们的手中,那不啻就是暴殄天物,委实可惜。”却是不肯将它还于杨起。三人看她得意之间颇有无赖之状,不觉面面相觑,俱是哭笑不得。 筝船又往西行得一百余里,远远看见一处高山,岩石裸露、草木短稀,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所在。杨起眼目最是锐利,看见山中有道,道上隐约有许多人来人往,笑道:“幸甚,幸甚,有了这烟火人家,便无须再在船上烹煮饮食。” 祁恬愕然,半日方才回过神来,佯嗔道:“你说这话,就是责备我的家务手艺不甚精妙,却委屈了你的挑剔肚腹不成?”看杨起微笑不语,又道:“你休要抵赖,我耳朵最是好使,即便不用这青竹细哨,一样也能窥破得你话中的含义。” 杨起揶揄道:“你不过是多心多疑罢了,何必将这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去?”却看青衣窃喜不已,不觉大是诧异,问其缘故,听他笑道:“她若是用了那哨子,你说得三言两语,莫不就成了兽嘶鸟鸣不成?” 杨起啊呀一声,恍然大悟,忖道:“好个古怪刁钻的丫头,竟然绕着圈子骂我。”他闻得众人一再笑话,这脸皮再是厚实,也不由羞臊得面红耳烫,颇有些无地自容,咳嗽一声,转过头去。 四人将筝船小心安置,便往山中的居民之地移去,待走得一处山壁之前,看见上面刻着“轩辕之台”四字。青衣道:“这里是平阳地志记载的边缘之峰,再往前去,那书便没有用处了。” 黄松笑道:“这轩辕之台可有什么典故?” 青衣道:“此山唤做二周负子,传言是盘古的两个仆人祁周和凰周所化,但不甚有什么名气。山中有一处石峰,本非此地造化所孕育,却是从北海风暴之渊自行飞来。峰上天生平整,唤做轩辕之台,是上古大神后羿射日所在,是以又叫做射日台。他奉天帝之命诛杀了为恶的九日,余下一日张皇失措,于是逃得西边寻求王母庇护,方才安康无恙。因此以后许多好射之人往往在此台比试,但俱不得往西而射,否则必受天谴。” 青衣想起一念,眉头微蹙,嗫嚅道:“只是听说这满山遍野都是为草木覆盖,如何会是如此裸石暴岩的箫条?”祁恬不以为然,笑道:“原来弓箭的本家祖宗就是在这里射日,好歹也要上去看看,方能体现我的无限敬仰。” 却听见山中远远传来锣鼓喧嚣之声,想必是隔得久远,听不分明。杨起笑道:“这锣鼓声听得颇是欢愉,莫非是此处有人嫁娶婚事不成?我们也去沾惹些喜气,说不定还能赶上一顿丰盛的喜宴。” 黄松愕然,摇头道:“你哪里能够混将进去白吃白喝?双手空空,只有口言恭贺,反倒被人唾骂。若是真要吃上一顿,好歹还得送上些许喜钱方成道理。所幸山中人家都是不甚富裕,我们这里有四人,便是备上四份红包也耗费不得多少银量。” 杨起看他满脸正色,不似玩笑,心中暗道:“你果然是个极其尽责顾守的管家,只是每日都要用心算计,实在叫人劳累疲惫。” 众人心痒难耐,循声跟去,转到那山壁之后,不禁大是怔愣,看前面便是断空陡崖,竟没有一条上山的道路。祁恬急道:“如何山道也没有一条,早知如此,我们也不会将这筝船停到半山而下。此刻上不得,也下不去,难道还要我们折路返回么?” 她话音方落,却听见断崖之上有人叫道:“若是上崖倒也不难,只是你们可曾带得梧桐的种子?”众人抬头观看,见上面一条蔓藤,一端系于壁顶一处辘轳中央,另一端捆缚着一个极大的编篮。一个大汉探出头颅,正往下极目探望。 杨起大声喊道:“我们从此路过,不曾带得什么梧桐的种子。”那大汉甚是失望,神情顿时黯淡无光,沉声道:“你们没有梧桐种子,这轩辕之台便上来不得,还是早早离去的好。” 祁恬颇不甘心,叫道:“我们听得里面似乎正在操办喜事,便想过去道贺一番,却被这山壁阻隔。你若要路资,不妨将那编篮放下,我们多给一些钱财便是了。”黄松闻言一怔,不禁愁眉苦脸,尽是一副幽怨姿态,嗫嚅道:“尚未看见嫁娶的新人,如何这里竟先要花费?如此肆意,便是金山银山也要腾挪搬空。” 杨起嘻嘻笑道:“这几日得到的钱财尚是可观,你我平日里的开销却又盘扣节约,便是付他一些路资费用,于我等暴富的财主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黄松叹道:“果真都是不懂当家、不识得柴米油盐贵重之人。苦也,苦也。” 那大汉哼道:“谁要你的钱财,快些回去,休要再在这里搅闹。”祁恬大是恼怒,张口便要喝骂,却听得上面有人说道:“若是果真来贺喜恭敬,轰将回去反倒失礼。我们这念凤村毕竟也是书香遗风,不可因此被外人耻笑羞惭。二虎,你还是将他们拉上来吧!” 那被称作二虎的汉子回头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违逆,便依着先生的心思罢了。”摇动那辘轳,缓缓放下大篮。祁恬甚是欢喜,拍掌笑道:“还是有那通情达理之人的,若是都与那位先生一般,此后种种的交往,岂非轻松惬意了许多。” 杨起看她瞥来,慌忙点头称是,心中忖道:“别人或能讲究道理,你有时偏偏胡搅蛮缠,教人诚惶诚恐。往往央求不得,便要喝骂,喝骂不得,就要打闹,再是涵养精深的圣贤之人,读了无数的孔孟春秋,只怕也要被你吓跑。”口中犹自夸赞道:“你说得对极,这番道理听来,竟然没有丝毫的破绽。我便是存心与你斗嘴,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祁恬颇为得意,看篮子降到跟前,更不迟疑,拽将着青衣翻腾了上去,竟是兴奋不已。杨起与黄松相视一笑,尽皆摇头,听她二人召唤,不敢迟疑,悉数攀住绳索,唯恐一不小心便要跌落。 这编篮外观不甚起眼,但内部却是布置得妥妥贴贴,坐上去颇为舒适。黄松却是另有一份心思,忖道:“此时是那尚不知名的先生要将我们拖拽上来,便是说那二虎要不得我们的路资桥费。只是他虽然对那钱财不甚上心,但若是真要索取,我如何与他理论?”竟又生出一番别样的烦恼。 思忖间,便听得嘎吱之声轻缓不绝,过不多时已然到得崖顶。众人相携扶持,方一出篮,顿觉眼前一亮,只看云天开阔,环身皆有清风袭引,好不惬意自然。青衣往前奔跑几步,便见地上立着一块木碑,高约二尺,宽不过肘,书道:“壁半前后不通,峰顶左右畅达。”数条道路往四处迤逦牵引,正是交通要塞之地。 杨起笑道:“这碑石如此小巧,若是稍事失意,不曾留神,便错过它了。”那二虎道:“此处山木极其珍贵,哪里还有多余的木头修此物什?便是用作碑刻,已然是极其的奢靡挥霍了。” 黄松心头一惊,忖道:“这一块小小的木头如何能够值钱? 第66章 他却如此牵念挂怀,可见得必定是个不断忖度算计之人。”看二虎有意无意间瞥来,慌忙转过身去,只看那崖下的无尽风景,犹自夸赞不已,却听得那汉子叫道:“我不善应酬,这几个娃娃便交由先生接待。”黄松听他渐渐远去,方才慢慢回过头来,难以遮掩脸上的几丝窃喜之色。 杨起看那二虎口中的先生,仔细打量之下,不禁有些讶然。却见他束着一身粗葛麻衣、头戴毛边草笠,手上横竖摇晃着一把偌大的蒲扇,神情谈吐之下、举手投足之间,竟是未闻一丝一毫雅士文人的风流韵致,但见得无限的历炼沧桑,甚或是几分的失魂落魄。 祁恬也是诧异不已,二人相视一顾,不免有些失望。 那先生哈哈笑道:“圣贤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虎性情粗鄙,一时未能权衡那礼仪道理,险些便将几位稀客贵宾给耽搁了。老夫稽不康,此处的私塾先生,各位若是心有戚戚,犹自愤然,不妨便去前方筳席喝上一杯水酒,以表先前唐突歉意。” 杨起四人连道不敢,随他往后坡走去。一路游历,竟是未见得一处角檐屋宇、草房茅屋,惟有各处山壁之上,开凿了许多的深洞广穴,洞口支起门扇,便是村民日夜间安养生息之所,不觉啧啧称奇。 第四章 稽不康笑道:“本地草木极其稀缺,不能垒梁建筑,所以数百年来只能在山峰之上凿洞而居,倒也冬暖夏凉,甚合歇息。” 杨起看得壁墙之上有许多雕刻,俱是凤凰之姿,笑道:“莫非此地常有凤凰往来,于是叫做念凤村么?” 稽不康神情异然,眉目间生出许多幽怨之色,喟然长叹,道:“多年前本村唤做戏凤村,便是说那凤凰来临,村人皆能与之嬉戏玩闹,其乐融融。此时叫做念凤村,自然是说凤凰不再,惟有惜惜忆叹了。” 杨起惊问缘由,稽不康指点群山,道:“你看峰峦之际,皆是无穷无尽的土石,难得看见几棵树木。如此颓废荒然,莫说是凤凰,便是麻雀也招不得半双一只。” 祁恬看峰上涓涓水流,甚是诧异,道:“石头虽多,却不曾却土,我看水溪小河也颇为富足,如何便生不得草木?”稽不康默然不语,待回过神来,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彼此说话之间,不知不觉便到那家娶亲的门户,虽是荒野乡村,但一片唢呐锣鼓、声乐齐鸣,倒也颇为热闹。 黄松看众人礼物,皆是黄金巨锭,只唬得瞠目结舌,暗道:“这偏僻小村、岩石荒野,如何会是这般富裕殷实?莫非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从来往商贾抢掠了许多的财物?”偷眼询看喜宴之上的客人,除却一些妇孺老幼,还有这一旁殷勤陪伴的稽不康,余者皆是虎背熊腰、粗壮豪莽之极,不禁心有忐忑、惶恐骇然。 他有心与杨起商议,看他正与稽不康言谈甚欢,一时也插话不得,忧虑焦灼之下,也是无可奈何。祁恬看他神情有异,咦道:“你不欢喜这里的水酒么?”此言一出,便看主人急匆匆跑将过来,换上一壶黄酒,笑道:“以此斟酌同饮,口味自然大是不同。” 黄松颇是尴尬,忖道:“如何都能喝醉?若是皆无反抗之力,岂非任由你们宰割?”看主人频频相劝,委实难以阻拒,情急之下便说内急难耐,问得那茅房厕坑的所在,慌不迭过去躲避藏匿。 他到得茅房一侧,冥思苦想,终究不得一个脱身的法子,心中苦恼之际,却听见有人大呼小叫。黄松初时尚不以为然,待听得仔细了,不由大惊失色,讶然道:“这里如何会有人叫唤救命?”蓦然一念,顿时恍然大悟,暗道:“是了,他们必定是被山上的强盗捉来,一时不及处置,便关在这附近的某一处隐秘监牢。”思忖间,额头冷汗涔涔,不觉簌簌而流。 黄松也不及擦拭,小心攀爬在一处石壁之上,努力贴耳倾听。一人道:“你我被绑缚在这里多时,便连一口白水也不曾饮用,莫非是要活活渴死我们不成?” 另一人道:“这却奇怪了,他们第一日尚好,如何才过得一晚,到了第二日,却又变得不好了?如此反复不定,却叫我们吃尽了苦头。” 黄松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那强盗之辈皆是性情不定之徒,高兴之时供你吃喝,或许还能放你回去。若是不快活了,便要喊打喊杀,稍不顺眼,就能拿走你的一条性命。”只觉得这二人的声音颇为熟悉,似曾在哪里听说过,只是恐颤之间,一时也辨认不得。 那人道:“可惜你我忙碌了这许多的日子,好容易积攒的一些钱财,悉数都被他们拿回去了。又说道我们若是尽心尽力施为,顺了他们的心意,必定还是会还回来的,只是这办法我却想不起来。”另一人道:“你休要对我说话,我此刻也是没有丝毫的头绪,愁肠百结之间,哪里想得到什么有效的法子?” 黄松连连摇头,喃喃道:“这便是愚蠢之极了,东西既然被强盗拿走,哪里还能收得回来?岂非正是与虎谋皮,不识时务么?此刻还是寻着什么有用的物什,挣脱束缚,努力逃命才是。” 第八章黄金树妖 黄松忖道:“我此时若是相救,虽然能够逞得一时的英雄,但倘若被那看护的强盗发觉,仔细查究起来,只怕瞬间便会将我四人一并陷没了进去,其时果真便是积累善德不成,反受无穷的戕祸。不若回去悄悄从长计议,既能保全得这二人的性命,又能进退有度,不至于被匪人所害。”心中主意既定,不敢怠慢踌躇,掩着耳朵回到筳席。 青衣奇道:“你如何去了这许久的工夫?”黄松讪讪一笑,道:“肚腹有些滞胀,想必是吃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自然要长久一些了。”他这句话说得颇为凝缓沉重,只盼杨起、祁恬听了之后心生疑顾忌,那夹箸行筷的动静也能斯文一些,却看他二人依旧谈笑风生,丝毫不觉周围的异常,不禁喟然一叹,颇是无可奈何。 那二虎看他神情忧虑,便引着几个大汉过来,手端青花琢纹的海碗,执意要同饮一番,笑道:“此刻大喜,正是肆意畅怀之际,如何能够象女孩儿家绣花一般,慢慢斟酌?” 黄松看他们彪悍之极,欢笑之间亦不免凶恶姿态,心中更是畏惧,不敢违逆推辞。便硬着头皮喝下三碗,滴酒不漏。那几人甚是开心,连连夸赞,彼此相携扶持,晃晃悠悠地离去。 黄松心中愈加焦急,蓦然一念,心中顿时思忖出一个法子,便对那稽不康道:“先生,我也来敬你一杯,只是晚辈的酒量极其浅薄,不妨我喝上一杯水酒,你便喝上一碗黄酒如何?” 稽不康本是贪酒之人,也不推辞,哈哈大笑,道:“也罢,就这么定议,休要再随便变更酒桌上的规矩才是。”杨起闻言,不觉一怔,忖道:“我四人之中,就算他的酒量最是广大,如何此时反倒说自己不会饮酒,便似要故意灌醉稽先生一般?” 黄松心中窃喜,念道:“如此喝法,你便是酿酒的大缸,也得软化了三分。”却不知那稽不康的酒量正是深不可测,十余碗过去,依旧面无变色、舌难打结、神志清醒无比,竟然未曾有得一些一点的醉意。 黄松看他愈加精神,暗暗叫苦不迭,却偏偏颇有不甘,忖道:“这诡谋尚未成功,我辈犹需努力。已然到得了这个地步,好歹也要再灌上他十碗八碗,便是不能轻易醉倒,也要将他憋急胀慌才是。”反倒大声吆喝,黄酒如那走马灯一般往稽不康的口中泄去,不多时果然内急,支撑不得,慌忙往那茅厕跑去,哪里还能伺陪? 黄松乘隙将杨起拽拉到一旁,看他甚是诧异,也不及解释,原原本本将先前的所闻悉数道来。祁恬本是好事之人,看他二人举止奇异,便侧耳倾听,得悉原委,不觉啊呀一声,几乎便要唤出声来。 杨起惊疑不定,叹道:“莫非此处真是强盗的老巢么?你可看得仔细,休要错怪了好人。”黄松跌足道:“我虽然未曾看见那两人的模样,但却听得甚是分明,又是捆绑,又是掠夺。倘若此地的村民俱是善类,又岂会如此粗暴待人?” 祁恬看得墙角几条爬虫,便悄悄将青竹细哨衔在口子,不多时微微摇头,低声道:“听这虫蛰言语,的确在后面的树上绑缚了二人,颇为狼狈。”杨起眉头微蹙,再看黄松神色肃然慌灼,不似玩笑闹作,胸中便似有那千钧称坨堪堪压负,挣脱不得,也是轻松不得。 忽然听得远远有人叫道:“不好了,我等在这里肆意快活之时,那两个小骗子挣脱了束缚,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众人不以为然,笑道:“逃便逃了,将他们绑了这许久,也算是稍事惩戒。即便是到了别处,再要招摇撞骗,只要想起今日吃得苦头,势必有所忌惮才是。” 那报讯之人急道:“他们若是自己跑掉倒也罢了,偏偏贼心不死,也不知从哪里寻得的工具,竟然将库房挖了一个大洞。”一个中年汉子愕然道:“莫非惦记着那包黄金,临走之时,又将它给盗走了?” 看报讯之人点头称是,不由怒道:“他们年纪尚是幼小,却为何这般看重钱财?前番暗地里诈骗不得,此刻索性公然抢夺,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了。”吆喝众人放下碗筷,尽皆捉拿二贼,大伙儿群起响应。那新郎新娘也匆匆将喜服除下,提了棍棒追将而去。 杨起四人逢此变故,甚是惊讶,正好看得稽不康回来,便慌忙过去相问。 稽不康也不隐瞒,叹道:“说来奇怪,约莫一月之前,我们村庄竟莫名生出了一种闻所未闻的瘟疫,虽然不能夺取患者的性命,但中瘟受疫之人浑身上下长满黑斑,奇丑无比。 第67章 那斑也是不同寻常,过得两日便能生毛,状如猪鬃,拔不掉,也剪不断,教人看来真是粗鄙邋遢无比。村里央人请了许多大夫诊治,皆不能识破病因,束手无策。” 祁恬心中一颤,隐约一股寒意升起,不觉惊道:“那瘟疫可曾传染得厉害?也未曾看见此地的村民有什么防护。”稽不康窥破她的心思,笑道:“姑娘不必担忧,虽然号称瘟病,也只是在头三天袭扰了五户人家而已,后来又莫名消失,再也无人受害。” 祁恬面红耳赤,喃喃道:“我也不是害怕,只觉得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稽不康道:“只是那五户人家,数十人口,整日里哀嚎怨叫,声音苦楚,听得教人委实难受。大伙儿都是同村乡邻,自然也是想要他们尽早痊愈,脱了黑毛,驱了黑斑,从此大方出门见人。可是多日以来,世间的种种良药妙方,试了几千几百,俱是无效无功,终究不得一个可行的法子。” 青衣摇头道:“凡间药方只能医治那寻常之症,若是涉鬼阴、中妖气、得魔性,往往无能为力。”稽不康大是诧异,啧啧赞道:“小公子说得是,不想你对三界奥妙竟能洞悉如斯?” 黄松道:“方才逃走的二人,莫非也是冲着这瘟病而来?”稽不康道:“不错,可惜不是治病,却是借机敛财暴富罢了。”看众人不解,又道:“村里踌躇之时,某日从山下来了两个半大的孩童,看了那五户苦主的疾患,不惊反笑,说道此病唤作什么黑葖髯,是妖奸鬼佞之恶气凝聚所得。又掏出许多丹丸药散,说到坚持服用,自然便能痊愈,只是炼制极其不易,价格也要贵上一些。” 杨起心念一动,忖道:“如何这套说词听来,却似从那清风、红孩儿的口中说出一般?他们一个受得兜率宫的逼迫,一个被那判官债主连连催促,皆是恨不得能卖上一剂药、赚入十万金,不过急切之间不可得而已。” 稽不康叹道:“我们看他们能轻易报出病名,想必见识能耐颇为广大,于是深信不疑。”祁恬笑道:“结果悉数上当受骗,付出了许多的银两,却不见那病消疾除的允诺兑现。” 稽不康道:“他们若是治不得倒也无妨,不过与所谓的世间名医一道,皆不能入手鬼异妖魅罢了。只是三天医治,他二人却收了五百两黄金,这如此重资悉数被村民收回,存于库房之内。这两个孩童甚是愤然,竟然在医房里大吵大闹,摔碗掷碟,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大伙儿无可忍耐之下,便将他们轰赶了出去。” 杨起与祁恬相顾一笑,俱是忍俊不住,齐声道:“如此听来,可见得世上不乏嗜财如命之人,莘莘众生,便是年未弱冠,也能知道这黄金白银的无穷好处。” 稽不康摇头叹息,道:“他们如何甘心?竟然不知寻思的什么法子,绕开崖边的吊篮,悄悄潜伏了回来。看守库房的老汉年迈体弱,不能熬夜,待呼呼大睡后醒来,墙上已然破出了一个极大的窟窿,放在桌上的黄金不翼而飞。” 杨起道:“只是拿走了那五百两黄金么?你库房中想必还该有其他的许多藏物才是,价值或也不菲。”心中暗道:“这村庄看似不毛,洞栖穴居,但却是极其富有,与一般乡野那是大大的不同。” 第五章 稽不康说得口干舌燥,挼袖抚须一番,从桌上拿起水酒便喝,乍舌道:“他们虽然偷盗,却也算是有品有性的蝥贼,只将黄金拿走,留言所谓物归原主、取之有道云云,倒也颇有一种风骨。不过话又回转,五百两的黄金极其沉重,二人搬运尚是费力,其余藏品皆是硕大之物,他们便是有心多拿一些,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祁恬扑哧一笑,道:“黄金财物既然沉重,他们踉踉跄跄,跑得不快不远,毕竟还是被你们捉住,捆缚在了树上。”斜眼瞥看黄松一眼,忖道:“那分明就是两个偷盗被擒的蝥贼,如何就成了被打劫捆绑的落难无辜?所幸未曾听你一面之词,否则鲁莽闹将起来,丢了自己的脸面不说,若是再伤了彼此的和气,辜负了人家的好心善意,岂非与那不识好歹的恶人无异?”黄松甚是难堪,讪讪一笑,故作无视。 众人说话间,二虎带着许多乡人喧闹而回,口中犹自叫道:“他们将墙壁钻坏,再也不能轻易绕过,便叫人好好看护,逼迫他们将窟窿填完堵上才是。”中间二人,形体瘦俏,也不知颈脖之上被谁挂了“天下第一无耻偷盗小贼”的布条,随风晃荡摇摆,甚是狼狈不堪。 那二人远远看见杨起,大叫救命。祁恬呸道:“我先前便有些怀疑,但心存侥幸,以为或是旁人,不料终究还是中矢夺的。”其中一人赫然便是老君炉旁的清风童子,另外一人稍加辨认,分明就是小鬼红孩儿,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变化得颇具人形,光照之下,也能看得几分影子。 稽不康愕然道:“你们彼此认识么?”杨起听他询问,看其眉宇之间多有疑虑之色,不觉面色一红,暗道:“难怪说有了那做贼的亲戚,那怕是隔了十代八代,老死不相往来,也是会叫人无地自容、羞惭难当。此番情景甚是尴尬,却又不得不好好应承他们,委实让人左右为难。”揉揉鼻子,低声道:“也不算得是什么熟人,只是从他们手中买过一回药,用了以后还颇为灵验。” 清风大声叫道:“你如何能够昧着良心说话?那药都是平白相送,何曾收过你一分一钱的银两?”话音方落,却被二虎一个弹指点来,喝道:“你能舍得给他们送药,为何对于我们反倒是狮子大张口,肆意漫天要价?莫非是欺负我们一众乡人,憨厚老实,以为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么?” 红孩儿喃喃道:“你们若是居漏穿空的穷人,给了药物,不收本钱也是可以的。但既然个个都是大富之人,钱财累积万千,从来就是多进少出,便是再索要多些也不过如那九牛一毛、菏泽一鱼罢了。” 村人闻言,俱是哭笑不得,讶然道:“你以为我们都是那吝惜险恶的老财主么,竟然胆敢温柔讹诈,劫富济贫不成?不对,不对,分明就是劫富济……,中饱私囊而已。” 二虎喝道:“你以为我们的钱财来得轻快惬意么?那无一不是呕心沥血、勤苦劳作而得。这黄金虽然多了,但戏凤村从此变成了念凤村,其中苦楚,莫不使人凄然喟叹。” 稽不康叹道:“你们借着病人疾苦之际,纷纷跑来讹骗钱财,本就是无德无良的极大不对,为何现在见了熟人,还敢在此胡言乱语,随意诡辩泼赖?” 清风甚是不服,大声道:“我的丹丸从来就是灵验无比,莫说能够轻易治得黑葖髯,便是困难十倍的喙痕鬃也能医疗。”看众人不信,便努力挣脱出来,从地上拾取一块石子,以尖锐之角往一个大汉手臂划去。那大汉猝不及防,顿时鲜血直流,惊慌不已。 二虎怒道:“你如何还敢伤人?”却看清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拈出一粒丹药,用力碾碎,敷在那汉字的伤口之上,鲜血瞬息便已止住,不多时,只看得臂上一条极其清淡的伤痕,便同被指甲轻轻划过的白印一般。众人哪里见过如此神奇,俱是讶然惊叹,夸赞不止。 清风冷笑道:“如何,我可是讹骗黄金的无良浊人?”看红孩儿也甩臂而出,大声道:“那黑葖髯虽然疑难,在我看来,不过也就是寻常病症罢了。”二人也不客气,走到一桌筳席之前,好一番狼吞虎咽地吃喝。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手足无措,动弹不得。杨起笑道:“是是,你们医术高超,有鬼神莫测之能,那什么黑葖髯再是顽固,也敌不得这回春妙手。” 红孩儿甚是得意,道:“你如此说来,也算得上是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伯乐。”青衣眉头微蹙,轻声道:“莫非是这黑葖髯外,尚有其他的隐疾么?” 清风咦道:“你年岁比那红孩儿还要少上几年,但这见识却不比他浅薄。不错,他们体内除了黑葖髯邪气,还有一股恶毒,但我二人一时不能辨识,是以治疗不得。” 红孩儿哼道:“你与我一般窥破得其中的奥妙,这见识比清风委实又要高上了几分。昔日他穷思苦索,若非我道出病外之毒,只怕此刻尚陷于黑葖髯中不能自拔。” 黄松对杨起笑道:“他二人何时方能心平气和,再不争吵?”杨起不假思索,脱口道:“便在一归天庭,一返阴司之时。” 他看清风、红孩儿犹自争执,觑众人如若无物,心中不由暗暗苦道:“那莫名恶毒一日不解,黑葖髯之人就一日不治,如此一来,此地村民便一日不肯给他们诊费。他二人都是急切需要钱财偿债,若是一日不得黄金,自然一日不肯情愿离去。双方纠缠,又皆与我四人相识,难保不求我们的公道仲裁,想必是一日不能决断心服,便一日不肯放我们离去。那辉照山迢迢无限,何时才能到得?” 惶然踌躇之下,问道:“你二人果真辨识不得那恶毒么?”清风与红孩儿齐声道:“辨识不得。”却听见有人盈盈笑道:“你们不能识破其中的奥妙,我倒是知晓了内里的究竟。”正是祁恬。 杨起看她将青竹细哨握在手里,不觉恍然大悟,忖道:“是了,各种禽兽虫蛰或能知道一二真相,如何竟将这等有用的讯息咨探的法子给漠视忽略了?” 祁恬道:“我方才听那门前的土虫说道,清风与红孩儿联袂治病期间,每每到得深夜,便有一个妖怪潜入五家门户,偷偷施毒下药。回去之时,往往顺手稍带上几只鸡鸭,说道什么不可空手而返,否则大不吉利云云。 第68章 又说道此药来之飞来峰,本是一个什么千年树妖的走卒。” 稽不康脸色大变,骇然道:“那飞来峰的确住着一个千年的树妖,但甚少害人为恶,亦不喜与山中的乡人为难。”众村民神色慌张,心道:“她们初来乍到,不识得此处方圆的风土人情,如何能够编织谎话?莫非真能听懂那禽兽之言不成?”不觉间竟是三分怀疑、七分称羡、十分的畏惧了。 清风与那红孩儿便要杨起替他除妖,也好得了解药,又将那黑葖髯治好,从此拿了黄金安然离去。看他犹豫,二人互换眼色,竟要算将那培元定心丸与冬虫夏草散的旧帐,看杨起无奈应允,方才作罢,笑道:“你今日替我们解难排惑,他日我们自然会有一番报答。” 祁恬哼道:“即是说以后还要紧紧跟随,发展这大主顾么?只是你们一路下来,可曾赚得我们黄管家的一钱银子?”清风不以为然,道:“放将长线才能捕获大鱼,我们的耐性好得很,不劳你老人家操心劳神。” 红孩儿却对黄松笑道:“此刻方知,你才是他们一家子的管家?既然他们都是不曾做主,以后的药事买卖,你我二人再细细商议便是。”黄松嘴角一撇,颇是无奈,连道好说,心中忖道:“你要他们便罢,何必要将我陷没下来?” 稽不康听说杨起的能耐,又惊又喜,嘱咐村民备好一辆上等的驴车,载着杨起、祁恬四人一并前往。杨起看村人眉飞色舞,暗道:“他二人邀我们降妖除魔,自然是口泛莲花,将我们的本领极尽膨胀,你们如何当真?” 看黄松也一并跟将过来,不由诧异,便叮嘱他留下等候。黄松不肯,轻声道:“他二人与村民有怨,倘若稍有不慎,彼此又争闹打斗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青衣窥得他的心意,见杨起颇为茫然,便道:“莫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村民气恼之下,反将那二人的熟人相识一并训责斥教。” 杨起与祁恬恍然大悟,皆道:“如此说来,你们与我们一起寻那妖巢,反倒比留在了此地要安全许多。”黄松连连点头称是。 飞来峰是极其显目的一处山峰,巍巍群山、峦峦层叠之间,俱是荒土硬石,惟有它能草木丛生、纳绿引翠,好一番生机盎然的情景。 黄松引着驴车走了多时,眼看渐渐到得峰下,笑道:“不想这妖怪竟有着好品性!既然是通情达理之人,我们好生说上几句话,想必它便会乖乖地将解药相送。”他这话说得突兀,众人皆是不解。 杨起道:“你又怎么知晓它是一个好妖怪了。”黄松甚是得意,道:“大凡恶妖凶鬼的所在,周围暴戾之气都极其凝重,各类牲畜对之最是敏感,早早便会挣脱逃去。你看这毛驴悠然拖拽,全然没有觉察得什么凶险,可见住在峰里的妖怪,定然不是恶蛮彪悍的主儿。你我轻松即可应付,岂非正是大幸?” 三人相顾无言,虽觉得此话荒谬无据,但细细听来,又颇有几分道理,一时也判断不得,只好笑道:“若是你的预言果然应验,就是大幸。” 路旁有许多的花草,皆是绿叶红瓣,青枝粉蕊,教人赏心悦目。杨起叹道:“在那念凤村中,如遇大漠之风,四围石山虽然雄威伟壮,但难掩荒凉颓丧的气息。而到得此处,便如身在江南一般,实在美妙无比。” 青衣一指那七瓣花叶,道:“这是白鹿衔珠,每年夏日结出果实,便如海底的珍珠一般,晶莹剔透,璀璨光亮,据闻只能生长在吉祥安康之地。” 黄松听得真切,不由笑道:“吉祥安康之地么?既然如此,那妖怪莫非尚是吉祥安康之人?若是好一通的殷勤招待下来,你我可莫要惊惶失措才好。”神情跃然,颇有得意之意。 祁恬将青竹细哨衔在嘴里,听那峰中鸟兽的言语,道:“这里住着一位年迈的树妖,唤做树婆婆,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高龄。平日里对峰中的生灵俱是关照有加,似乎真是好妖。”杨起眉头微蹙,喃喃道:“既然好妖,为何会去悄悄施毒害人?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峰中小道有绿湿之息,沁人心脾,颇为畅怀,只是路上岔口极多,所幸祁恬听得禽兽言语,一路指点。黄松悉数照办,便看驴车转了数个圈,又绕了几个弯,在一处树林之间停下。 林中开阔之地,不知被谁建了一个戏台,帷幕青青、台纹深深,竟有说不出的精巧雅致。台下围着一袭涓涓细流,清凉明晰、光鳞荡漾,却是不渗不溢。那台上的帷幕偶尔飘落其中,未有湿滞之感,清风一起,依旧飞扬蝶舞,却是无穷无尽的轻逸飘然。众人下得车来,仔细打量,啧啧称赞之余,不禁诧异不已,忖道:“山中仙境,想必也不过如此。” 却听见有人叹道:“此台唤做凤舞台,与那轩辕之台遥遥相对。轩辕之台再无后羿射日,这凤舞台也是空荡无凤,都是一般的凄凉惨淡。” 祁恬一惊,大声道:“是树婆婆讲话么?晚辈四人受念凤村乡民托付,特意替那五户人家求情,还望您老人家垂悯。”话音方落,便看林中袅袅飞出一人,纹叶长袖,翠蔓轻纱,一双大眼明眸善睐,却是如冰似雪的肌肤。 众人面面相觑,讶然道:“她便是树婆婆么?”却听青衣诵道:“一袭红袖掩婀娜,倚风犹护衣裳薄。嫣然一笑断魂魄,最爱月下看嫦娥。”这本是后羿题于其妻嫦娥的诗词,碑刻于崖壁之上,被青衣记得,不觉便朗颂了出来。他有感而发,无意无欲,却教杨起三人好不难堪,只羞臊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心道:“你爱读书看物,往往如痴如醉,那倒也罢了,如何连人家情诗恋词也一并记忆了下来,偏偏还要在此大声复述。可惜我没有你那变幻大小的戒指,不然即刻戴上,寻上一条地缝钻将进去也好。” 祁恬尚有一番心思,看得树婆婆如此模样,心中既是称羡,又有几分嫉妒,忖道:“她年岁极高,却依旧如此风华貌美,莫非是习得了什么朱颜不改的不老妖术么?却不知凡人能不能修习?”蓦然一惊,暗道:“此刻救人方是大事,我如何一味胡思乱想?只是依外表看来,她大我不上十岁,要我称她树婆婆,又哪里能够开口?” 第六章 那树婆婆窥破得她的心思,笑道:“我的本家姓名便是绿娘子,你们若是唤我婆婆,以为年高,我反倒不悦了。” 杨起微微一愕,心道:“听她语气,分明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妖怪。那霓裳剑仙曾夸赞华山之山神土地,说道他们眼中不分人妖,只辨善恶,我也莫要一味糊涂偏见,失了恭敬礼数才对。”方要搭话,便看黄松近前几步,将来意尽悉说明,不禁叹道:“若是恶妖,你躲避唯恐不及。看着善灵,心思或能慈悲,你便冲将过去,只当与寻常人一般谈起了买卖。” 看黄松殷勤陪笑,心念一动,恍然道:“是了,若是将解药顺利带回,乡人感激之余,说不得又送你一些好处。难怪连那西天罗汉迦楼罗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以为生意大才。” 绿娘子听明了来意,喟然一叹,道:“那五户人家最是殷实富裕,罪孽也最是深重,合该受此报应,如何能够轻易便解脱出来?”黄松听她如此说法,始料不及,不禁愕然道:“富则富矣,为何要受什么报应?莫非赚得的都是一些不义之财,有那谋财害命、妄加掠夺的罪孽,因此恶贯满盈、不得善了么?” 绿娘子笑道:“他们也不是强盗,哪里会有如此的胆量?”众人不知她何以如此仇富,尽皆惘然迷惑。 只听她轻声道:“此地本是后羿射日的所在!他虽然尊奉天帝天旨,射杀了九日,但却因此得罪了王母娘娘,从此不得返回天界宫廷。他看地上恶佞横行、为恶凡间,便携弓挟箭四处除暴安良,倒也逍遥自在,不想再作神仙。 只是游走之间难免冷落了其妻嫦娥,夫妇间便渐渐伸出了隔阂,日积月累,难以消除。嫦娥原本就是王母身边奉茶倒水的婢女,不能回归天庭已然藏恨匿怨,且看与后羿始终争吵不休,索性一人独食了她丈夫千辛万苦求得、本该夫妻分食的不死金丹,瞬间羽化飞升,去做了什么月宫的仙子。 后羿伤心之际,便对天地公道颇有微词。孰料天帝也是心有愧疚,思忖之下,便传唤百花百树之神在这漫山遍野种上了梧桐巨树,又将凤凰仙子配于后羿,以为二人的栖息所居。是以其后千百年来,这轩辕之台周围,多有凤凰往来,舞蹈娱乐,再筑凤舞台,也是天地一绝。” 杨起愕然道:“如何现在却成了这般模样?那念凤村的人吝惜树木建房,以为消耗极大,如今却都在峰壁山墙之上凿石而居。”绿娘子哼道:“这正是他们贪图钱财,肆意胡为的恶果了。” 青衣道:“我先前看得他们各家各户的门上皆挂有许多的竹篾细篮,莫非是用来在河砂之中淘金所用?”绿娘子甚是诧异,讶然道:“你看似年岁最小,却如何懂得这许多的道理。莫非本是成人,却与我一般,学了不老法术么?”杨起咳嗽一声,朗声道:“他就是七八岁不假,不过是我们不爱读书罢了。” 绿娘子微微一笑,道:“戏凤村的乡人本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无大富大贵,却也断然称不上清贫。只是数百年前,此地不知被谁发现了极大的一处金矿,顿时群情汹涌,不能按捺,皆想一夜暴富,人人成为那员外地主。” 杨起愕然道:“听闻这开拓金矿甚是伤害水土,莫非这轩辕之台变成如此光景,也是因为这等缘故么?” 第69章 绿娘子道:“他们倘若有节有度,万事举止不离中庸之道,损伤多少树木花草,便去补上多少树木花草,那也不会将整个山峦尽皆毒化,造成如此不堪境地。偏偏人心贪婪,看黄金价值不菲,于是得了一两,便想得到半斤,好容易收了半斤,又想车载斗量。到了最后草木调零,鸟兽逃匿,那梧桐更是不存一棵,哪里还会再有凤凰?所谓的戏凤村名不符实,也只好叫做念凤村了。实在可笑之极。”一指四围草木,叹道:“这飞来峰有我法术维系,方能安保无虞。” 祁恬道:“如此说来,那受黑葖髯之病、又中奇毒的五户人家,既然最是殷富,想必对这草木河流的破坏也是最大,因此便要吃上许多的苦头,以为惩戒报应么?” 绿娘子道:“他们凿壁而居,不见花红柳绿,已然便是惩罚。若非他们前来盗窃树精花元,又肆意破坏之地的草木,我也不会降病施毒。” 青衣惊道:“那树精花元应该是这飞来峰的万物灵性维系所在,若是被盗,只怕此峰不过两日,便也成为一座死地,再无什么生息繁衍?”杨起、祁恬三人不禁相视愕然,皆道:“如此说来,那几户人家罔顾天地造化,不念飞来峰上的生灵息养,果然是有违天道大罪,合该受此苦楚折磨的。” 他心中犹豫不已,再要央求有所不妥,若是就此回去,终究给不得稽不康等人一个交待。那清风与红孩儿折腾闹将起来,只怕还会耽搁了辉照山西去的行程,不由左右为难,束手无措。 踌躇间,却看绿娘子脸色一变,脆声喝斥道:“是谁,还不与我出来?”便听得一声啼鸣,一只大鸟横空飞来,缓缓降在地上,便似旁若无人一般,只用那巨喙整理身上的羽毛。杨起与祁恬瞧得分明,不觉讶然道:“魔使银瓶。”话音方落,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我此刻已非那魔使,依旧还是昔日的魔相乌麒麟罢了。” 众人皆是大惊,忙不迭转身观看,正是那昔日的仇人、难缠的冤家不假。 黄松连连跌足,苦道:“这人委实是阴魂不散,我们走到哪里他要便跟到哪里,竟是丝毫也不肯懈怠,就与清风、红孩儿二人一般。倘若相较起来,一方是售药求财、强要买卖交易,此人却是穷凶恶极、追索性命,毕竟大不相同。”携了青衣的手,往后退得几步,径直寻了一处遮掩颇多的地方躲避。 杨起不敢怠慢,一手便往怀中探去,握着干莫小匕的把柄,厉声喝道:“你来此地作甚?莫非还是为你家的三眼主子追踪那地图碎屑不成?当初未敢给你,此番又见识得黎锦的野心逆志,若是教其得逞,势必生灵涂炭、万千浩劫,如此一来,便更加不能交出。你用诡谋也好,用武力强夺也罢,还是尽早消没了这份痴心妄想才好。” 祁恬附和道:“不错!若是远攻远伐,自有玉月弓与驱剑术抵力防御。若论近战肉搏,他那风雨剑法七十二式皆已纯熟。你再要纠缠,未必就能讨得好去。” 银瓶愕然一怔,旋即不以为然,笑道:“我来此地是求绿娘子帮忙,施舍一些救命的药物,又不是有意寻你们的晦气。” 祁恬哼道:“你说得好听,却叫人如何相信?若是不想再生事端,便快些离去。”银瓶甚是不悦,冷笑道:“这正是不讲道理、蛮横荒唐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有事来得那飞来峰,我若有事,便到不得这凤舞台么?”众人啊呀一声,被他如此抢白一番,不觉有些理亏词穷,彼此支吾得半日,却说不得半句话来。 银瓶甚是得意,拍掌笑道:“况且绿娘子才是此地的主人,她尚且不来轰赶,你们依凭与我一般的客人身份,又怎能擅作主张、越俎代庖呢?”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不由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绿娘子微微一叹,暗道:“他若是不来捣乱,那什么话都好商议。”心中稍安,道:“却不知你千里迢迢而来,求索的却是什么药材。”银瓶不敢唐突,正色道:“此草药唤作牵熙草,又叫做引阳叶。” 绿娘子哦道:“此药材虽是本地的特产,倒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你要十株八株尽皆无妨。”祁恬咦道:“如此说来,他果真只是求药?”杨起笑而不答,心中依旧不敢放松怠慢。 绿娘子言罢,看银瓶喜形于色,不觉眉头紧蹙,欲言又止。银瓶本是极其聪明之人,最懂察颜观色、揣摸心机,此时见绿娘子似有顾虑,便试探道:“莫非还有什么不妥?” 绿娘子叹道:“只是它又分为绿根白株与褐根黄株两种,前者尚可依二叶、三叶、六叶区分,后者犹有二叶、七叶、十叶的不同,入药之时稍有混淆偏颇,这救命之药便成夺魂之毒。你要用它,可曾事前识辨得清楚无误?” 银瓶闻言,便似如雷贯耳一般,半日回过神来,勉强为难道:“这引阳草如何这般复杂?此时问我,我也是毫无头绪,不能选择。” 绿娘子看他甚是为难,心中不禁有些惊惧,叹道:“你不妨先回去,向那开出方子的郎中索问清楚,这叶数根茎不分,能够活命的药材也能致命,莫要因此反倒生出无穷贻害。” 杨起忖道:“她深恐银瓶不慎,误了那牵熙草的秉性,因此伤害性命,可见得的确是个慈悲心肠的好妖。是以虽然对那五户窃盗精元的乡人恨之入骨,也只是拨洒一些不能伤魂动魄的疫病,痛苦呻吟数日,斑毛皆生,只教其形貌邋遢可怖而不得出门。 如此看来,也算是禁锢看押的责罚。只是清风与那红孩儿要医治黑葖髯,她暗地里横加阻拦,不惜再施奇毒,破坏了二人的疗效,想必是心中的积怨极其深厚,犹未得以宣泄。” 却听银瓶苦笑道:“那郎中甚难说话,本领高强,脾性无常。我若是再去寻他探问一个究竟,莫说能够救得别人,只怕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心念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便请绿娘子观看揣摩。 绿娘子连连摇头,惶然道:“我只能识得一些治喘退热的寻常药方,你这里用到了引阳叶,分明就是针对三界方圆与那化外魔山都颇为棘手的疑难病症。我看不得,看不得。”银瓶大是愕然,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神情不觉有着几分的幽怨。 黄松见他颓废,便对那青衣笑道:“你从那毫州稍带了数本医术,每日里稍有空暇便刻苦钻研,想来多少习得一些华佗皮毛,好歹沾染几分神医风采。若是他叫你辨识这药方,或许尚能判断得一二。” 他故作宣扬,却教青衣大是诧异,奇道:“你是让我替他挑选药材么?”黄松脸色微红,咳嗽一声,道:“他是我们的大仇人,我自然不会请你替他验方。只是听闻医者悬壶济世,最是天下的菩萨心肠,你如果要去帮忙,我也是万万不会阻拦的。” 第七章 黄松心中忖道:“若是替他择选了那引阳叶,他从此就欠了你我的一个天大的人情。莫说他再来抢掠这地图碎片,便是受了三眼魔君的号令,要来取我们的性命,也不得不有所顾忌踌躇。” 灵光一闪,又生一念,反倒唬出了一身的冷汗,暗道:“这引阳叶倘若挑选合适,自然甚好。假如出了差错,他岂会善罢甘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断然不肯歇手。”只是先前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不觉叫苦不迭。 杨起看黄松神情变化,忽而欢喜,忽而愁黯,讶然道:“他心中又在打什么算盘?似乎举棋不定,难以运筹。”祁恬略一沉吟,笑道:“我也不知他如何盘算,终究是不会吃亏的罢了。” 银瓶喜道:“原来你这娃娃懂得医理。”果真拿着那纸笺走将过来,递于青衣观看,既有得七分桀骜,又不失三分的恭敬。青衣也不推辞,淡然接过,看得半日,对绿娘子道:“却不知那药性如何辨识?” 绿娘子笑道:“这些我倒是熟谙于心,不会说错的。先道那绿根白株,二叶的药材不可外用,可以解心热,清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但是用量过度,反容易生出无数寒气,轻易间便招惹鬼袭。三叶引阳用于内服,能够散瘿破气、最擅治疝,若是与红莲花子共用,又能消风清肿,宽中下气。倘若外用,闻之能明目清风,再涂抹在患处,瞬间可消痈毒。 六叶引阳只能外用,可以理脚气而除风湿,抹于关节则可以消瘀血而除肿胀。不过也曾听说它与那瓜蒌子合用,亦可内服,润肺喘兮,又且宽中,只是我也未曾亲眼见识。” 银瓶闻言,额头尽皆冷汗涔涔,忖道:“这药性如此纷繁难懂,若叫我强行记忆,便是对牛弹琴无异。”偷眼瞥看青衣,见他神色定然,不慌不忙,想必是悉数了然于胸,不由心中稍安。 绿娘子又道:“再说那褐根黄株,二叶、七叶、十叶秉性迥异。二叶内服,可止泻利小便兮,尤能明目。七叶的引阳内服,则有退热除蒸之效,能够疗肌解表,倘若与干葛、柴胡共用,治疗肺热、咳嗽极好,饮服三碗,便可痊愈,饮服六碗,就能根治。 十叶引阳最是奇异,与栀子花煎煮,可以凉心肾,医治鼻衄最是适宜。假如与玄参搀和,能治结热毒痈,清利咽膈。若是又配升麻,轻易便能消风热肿毒,发散疮痍。只是这十叶的引阳万万不能用金箔盛装,二者稍事便能变性,先是迷惑心志、混混噩噩,其次鼓乱魂魄、苟延残喘,拖延到了子时,便会一命呜呼,成为那无常的客人。” 银瓶看青衣闭目不语,犹自摇头晃脑、安然惬意,心中甚是焦急,却又不敢催促喝将,只好按捺下性子耐心等候。 第70章 待他双目睁开,颇似有了主意,心中顿时欢喜,忙不迭问道:“却不知我这方子,究竟该采用哪一种药材?” 青衣胸有成竹,将那纸笺又仔仔细细揣摩了一遍,笑道:“不难,不难,我看你这上面开得芍药车前与还阳莲花两味奇药,依此判断,也惟有绿根白株的三叶引阳方能配用。” 绿娘子讶然道:“原来那方子上有着两位稀罕的药材么?不错,它们也只能与绿根三叶统合,或是煎服,或是研磨。我这便替你取来。”银瓶哭笑不得,暗道:“先前你不敢窥看配方,只怕稍有不慎,便会出将差池。如今这娃娃已然决断,你反来事后孔明,巧言附和。不过既然你二人心思一致,想来这药材就不会有错了。” 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齐身笑道:“先前息斗大师也从那白起帐中得了这两件药材,那时看他骑得小黑鹏,心中便有怀疑,不想正是替他取药。” 银瓶看他们谈笑甚欢,眼波流转且不时窥看过来,面色不觉些许微红,竟似有些羞涩,索性咳嗽一声,撇下青衣、黄松二人,大大方方走来,道:“那两味奇药确是息斗和尚所赠。” 杨起抱拳道:“莫非还是用来救你那至亲至爱之人?有了药方,又能渐渐收集齐全各味药材,可喜可贺。”银瓶哈哈大笑,待到得二人跟前,才要说话,忽然眉头紧蹙,神情狰狞跃然。杨起心中一惊,暗呼不好,拉着祁恬急忙往后退去,却已然不及,便觉得银瓶双臂如铁钳一般,将自己二人牢牢箍住,再也动弹不得。 祁恬慌道:“你要做甚?”已被银瓶挟持而起,三人腾空纵飞,便往另一处草坪落去,降落之时立足不稳,你我彼此携带拉扯,尽皆摔将地上,便看沾惹了许多的草根树屑,俱是灰头土脸不已。 杨起方要怒喝,却听得身外一声巨响,定睛观看,先前所站之地赫然一个极大的坑穴,气息袅袅,尚有余烟残雾不止。杨起浑身陡然一颤,抖将出一袭的寒意,再看祁恬,也是一脸苍白惊骇,相顾无眼无语,心中皆道:“若非受银瓶相救,只怕此时已然销魂碎骨,不复存世了。” 银瓶松开他二人,奔到绿娘子与黄松跟前,拔出腰间软剑,厉声喝道:“你好有长进,先前若是打架,还能事前打上一个招呼,如今却连这几句寒喧也悉数息免了。” 众人愕然,见他仰头喝斥,便依着他的方向往树上看去,待瞧得分明了,不觉苦道:“这秦缨如何又来了?”秦缨看众人觑望,冷笑道:“你的夸赞我可当不起,若是再要叫你仰视,岂非更是被你奚落?”双袖一展,盈然飘落,只是较那绿娘子的飞天舞姿,多了几许诡异,眼角瞥视微笑间,竟是遮掩不得的隐约煞气恶意。 她手上长鞭早已抽出,依旧是紫光流溢,寒气阴恻,微微颤抖间,虽然不曾有鬼哭狼嚎之声,犹能听闻幽魂怨魄的叹息。银瓶不敢怠慢,一柄长剑护刺胸前,沉声道:“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段时日不见,你的魔性修为竟能见长如斯?” 秦缨一直那地上的坑穴,嘴角似撇未撇,若有笑意,道:“你以为我一鞭下去,便能撼天动地么?此时莫说竭力一击,就是让我再抽上十次,也断然不能陷落一个如此大的葬坑。我昨日得了一枚天火弹,听闻其威力颇大,却有些不信,于是方才借故小试一番,真正与传言不差。” 银瓶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说它是葬坑么?这般巨大,却不知里面即将葬的是谁?”秦缨扑哧一笑,道:“乌麒麟是魔山的灵异之物,怎会如此愚钝,我送那息斗和尚奇异的车前草,有意让他转托于你,难道是与你示好交善么?”银瓶连连摇头,哼道:“你自然别有所图,所以我得便得了,也不会对你感激一分。” 秦缨故作诧异,道:“你若是感激我,那一株药草岂非白白相送了么?千万不可。这不过是你我的一笔买卖,怎能有所情绪?”银瓶看她继而嫣然一笑,心中竟是惴惴不安,暗道:“她究竟是何用意,我却窥破不得一丝半毫。” 秦缨看他蹙眉思忖,叹道:“其实这缘由也颇是简单,何必需要穷思苦想,却终究不得猜透?我不过是看你我都是昔日同僚,无论彼此好恶,多少有些颜面交情。所以若要向你索取,好歹也要送上一两件礼物,一来一往,如此便两清了,互不赊欠。” 银瓶道:“你那草药极其珍贵,却不知我能用什么东西抵偿?”一拍脑袋,恍然道:“是了,我的一条性命倒也值钱,只是将它给你却大大不妥。一者与你那佛手车前相较,实在贵重了太多,我轻易陪上,岂非吃了大亏?二者此物尚需凭你的真本事过来拿取,你若是拿不得,反倒会因此送掉自己的性命,实在叫我为难之极。” 祁恬轻声对杨起道:“这便是勾心斗角了,如此累赘,何不索性打将一个痛快?”杨起摇头道:“她若是以前的秦缨,若是有心和人打斗,此番早已动手相搏,或抓或踹,或咬或挠。只是此刻变得有些斯文,话也不觉多了。” 祁恬呸道:“说话阴阳怪气的,哪里是什么斯文,分明就是诡异阴恻罢了。”二人悄悄挪到黄松身畔,却看他神情茫然,正与青衣道:“可惜那清风与红孩儿药散神奇,却偏偏没有能根除魔性的丹丸,否则便是花上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我也定然买下,想法子教她服用。” 青衣道:“莫说他们没有,就是偶尔配制得一两味,你又哪里去寻十万两银子?”黄松道:“我先前曾试过那迦楼罗送于的还原袋,一些小件物什放在里面皆能复原,以后我便用它来替城里的妇人修理吊坠、耳环、戒指,可得一笔收入。你帮人医病开方,再卖些疗伤圣水权作副业,价格也比药铺中的金创药便宜许多,又能得一笔收入。他二人便四处降妖除怪,专寻那有官家悬赏或是私人花红的,所得必然不菲。此后你我大家的开支也要节约一些,我再与清风、红孩儿商侃杀价,也并非不可行之。”众人不禁讶然。 秦缨笑道:“你的本领比我高强,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便向魔君借了这九龙魔火柱,势必能将你和那四个惫赖之人一并烧化。”又瞥看那绿娘子一眼,道:“那念凤村的村民人心贪婪,我便将这轩辕之台周围的金矿也悉数烧化,你看可好?”从怀中掏出一物,雕龙石柱,柱上盘旋几条黑龙。 祁恬甚是奇怪,对杨起道:“这三界之中有那云中子的九龙神火柱,难不成化外魔山还有一尊九龙魔火柱么?”杨起苦笑道:“莫说九龙魔火柱,若是不能听你提起,我便是连那什么云中子、九龙神火柱也未曾耳闻。” 秦缨冷然道:“你这便是少见多怪了,三界之中有的宝物,我四大魔山十二奇峰一样也不缺。那天庭有着三眼神君,以为正统栋梁,我化外之界尚有三眼魔君黎锦,堪为不世奇才。你有灵珠三太子,我这边也有老将九道,不过其日夜与息斗猴子厮混,反倒忘了自己的魔家本元。那九龙神火柱可以唤出九条神龙喷火吐炎,彰显神器的赫赫微风,我这手上的宝贝也能招出无穷力量,呼吸之间,魔焰滚滚,可烧化一切浊物。” 绿娘子看秦缨得意,便默然不语,待她说完,轻声道:“你若是要烧化那金矿,我是欢喜得紧的。只是他五个算来也是你的故人,你果真能够下手,追魂夺命不成?” 秦缨喝道:“我本是心狠手辣之人,杀人从不眨眼,你说我有忌惮,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实在可笑。”绿娘子道:“你双目赤红,分明就是中了魔降之息,我此处的林中有一种唤做鹿角檀香的树木,虽然不能根治你那已然附心合神的魔性,但是却能极力抑制控将。目下你尚不察觉,但真要下手之时,便会生出不忍之意了。” 秦缨也不知为何,受她一说,心中陡然愤怒,厉声道:“你速速闭嘴缄言,再要胡说八道,我也将你烧化,若是莫名枉死,休要怪我无情。”绿娘子叹道:“你突然发怒,正说明你心中良心复苏,却苦于被魔性钳制,不得超脱,是以烦恼不已。” 秦缨横眉怒目,狠狠道:“你如此说来,不过是一番一厢情愿的谬论罢了。好,我先将那金矿焚毁,再取你们六人的性命不迟。什么真金不怕火炼,委实笑话,魔火吞噬之下,岂有完卵安然?” 她说话间便将手中的宝贝掷出,便看天地之间顿时变色,乌云翻滚,狂放大作。秦缨喝道:“此时无火,何时燎原?此时无焰,何时毁天?疾行之。”便看九龙魔火柱迎风而长,放出九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浑身上下为魔火环绕,通体乌黑发亮。众人骇然失色,一时手足无措,皆惊道:“好厉害的魔器!稍时用来对付你我,皆要死无葬身之地也。”便看黑龙所过之处,石焦土枯,山崩峰析,一切灰飞烟灭,再无完所。 只听得秦缨哈哈大笑,状若痴狂,拍掌道:“有趣,有趣,此地金矿尽悉被毁,那念凤村尚是思念凤凰不得,即刻又要哀号黄金了。索性便更名叫做什么念金村,岂非更加妥帖?”看杨起一众惶然无状,被空中九条黑龙的气势牢牢压迫,俱是动弹不得,忽而嘶声力竭地吼道:“我本是狠心之人,你们忤逆了魔君,三番四次与他作对,惟有死路一条。” 杨起灵光一闪,大声道:“那些地图尚在我们身上,莫非也要被你一并烧成灰烬?”心中忖道:“你若是有所顾忌,便不敢用魔火烧将才是。” 孰料秦缨冷笑道:“那些地图碎屑的秉性正与魔火相合,愈烧便愈是齐整新然。 第71章 是了,将你们烧成骨灰,被风一吹无影无踪,只剩下地图留存,也少了我取一副副尸身之上依次摸索搜寻的工夫。”众人望绿娘子看去,见她也是花容失色,浑身颤栗不定,嗫嚅道:“不想她的蛆附魔性如此沉重怪异,便连鹿角檀香也无济于事。” 第八章 却听见空中又是一声巨响,众人抬头望去,见那遮天盖地的乌云如被利爪撕裂了一道口子,无数浓浓密密的金烫大云不断从中涌出,肆意翻滚吞噬。银瓶惊道:“这是九龙神火柱的火烧云彩,如何会在这里出现?” 祁恬喜道:“莫非是天上的神仙看我们落难,心有不忍,便央求那云中子下凡施救不成?”几人揣测说话间,空中嘶鸣吼叫不断,火烧大云中赫然飞出红、黄、蓝、绿、青、紫、白、褐、银九色天龙,尽皆金角光须,圆目灼灼,劈挂无穷神焰,俱是三味真火,不息不消。十八条巨龙相遇,果然是那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般,彼此厮杀,相互纠缠,一时间声动九霄、山海呜咽,天庭为之惶恐,地府因其股栗。 斗不多时,魔龙气力不济,便要往那石柱跑去,好教秦缨收了法宝,从此逃遁。孰料就闻得一身大喝,便看一柄日月禅杖横空出世,正扎在石柱之上,顿时击打得一片粉碎。 九条魔龙失了栖息之所,无可奈何之下,依旧回头再战,正被九条神龙赶上,一番苦搏,折角脱鳞,悉数被撕扯得粉碎。秦缨大惊失色,不敢恋战,化作一道光影逃去,转眼失没了形迹。 黄松初时看得魔龙肆虐,本是魂飞魄散、心惊肉跳不已,此番回过神来,心志平复,不觉喜道:“这就是善人有善报、功德有庇佑的天道应验了。我们来着飞来峰,不过是好心替那些乡人请愿求情,助人行善,却受三眼魔君算计,莫名招此暗算,险些便要落入到化尽一切的大火炉中,陷入万劫不复的恶境。若是因此平白受害,岂非不合公理大义么?” 众人死里逃生,皆是欢喜不尽,又看得天空重又拨云见日,再无方才魔火炼狱、魍魉勾魂之感,不觉相视而笑,擦拭冷汗之余,依旧唏嘘感慨。惟有银瓶叫苦不迭,暗道:“不想他们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果然是天涯海角,终究逃不出那无边的手掌。”眼看着那九条神龙没入云际的七彩光芒之间,似轻舞炫耀一般,渐渐消失不见,竟是被人收了法器。 绿娘子仰天叫道:“不知是哪一位神仙救了我这一寸半分的锦绣山峰?还请现出法容真身,也好教我们恭敬瞻仰。”连唤三遍,始终无人应答。 黄松搭张手篷,逆着日光觑望了半日,不见任何动静,叹道:“想必这又是一个做了好事不肯留名的神仙,看灭了魔龙,毁了法器,吓跑秦缨,于是悄悄笼袖离去,依旧过他的逍遥快活的日子。” 银瓶闻言,心中窃喜,暗道:“莫非是走了不成?他本是没有什么耐性之人,或是一时未曾察觉我在下面,嬉闹打斗完毕,一个筋斗云又到别处肆意自在去了。妙哉,妙哉。”只是暗呼庆幸之余,胸口怦怦乱跳之觉丝毫不减。 他正思忖间,便听见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这九龙神火柱毕竟还是技高一筹,不过十余回合,便将那魔火柱悉数砸烂。难怪云中子老儿始终纠缠不休,四处寻我讨还法宝。也罢,今日便去还债,也免得他对我日夜惦念,终有一日会夺了我这天上天下第一纠缠之人的名号,那时岂非大大的吃亏?” 杨起、祁恬识得这豪莽不羁的笑声,拍掌笑道:“今日又被息斗和尚救了一命。”银瓶乍舌不已,跌足苦道:“难怪方才看不见小黑鹏的下落,想必正是被他不知不觉地唤去,稍时便要骑乘了它大摇大摆地下来。” 银瓶神色惶然,其戚戚之态,尽被杨起收入眼中,不觉疑窦丛生,方要张口询问,便听空中一声长鸣,那息斗和尚果真端坐在那黑鹏鸟之上,双手合十,缓缓飘下,俨然一幅庄严宝象。 只是他尖嘴猴腮,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滑稽鼓闹之风,却偏偏正襟危坐,反倒是极大的不伦不类。如此一来,教凡人看了,不象天仙神佛,多似山妖泽怪,这飞来峰的主人绿娘子若是和他相较,更有几分仙子神女的风韵。吴九道踩着一朵八瓣莲花彩云,跟随在后,依旧是右手执枪,左手扶持一人,却是那早日被银瓶掠去的钱烟敷。 黄松、青衣二人也只在毫州遥遥见过息斗和尚一面,其时相隔甚远,面貌神态皆不能辨识,此番看得真切,相顾怔愕,心中暗道:“如何这神仙和尚竟然生得这般猥琐邋遢?” 旋即心生一念,忖道:“是了,世上的褴褛无状之人,往往都是藏有大才的高人俊士,或隐于野,或匿于市,不一而足,不一而论。这个和尚想必也是神仙中的隐士,虽然相貌形态寒酸了许多,但法术本领定然是极其高强的。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评判之话对于凡人和神仙都是一样的。” 祁恬却是忍俊不住,初时尚能按捺,过不多时,便已捧腹大笑。息斗和尚怪眼一翻,甚是不服,呸道:“好一个不懂得识礼重仪的女娃娃,那文殊、普贤可以乘得大象、金狮,我的本领也不比他们差,难道还坐不得这一只小小的黑鹏么?” 祁恬掩口道:“坐得,坐得。”息斗和尚看她敷衍,眼睛一转,笑道:“是了,那夜你二人躲在罗帐之中,彼此拥抱怀搂,相互紧密依偎,却不知后来怎样?” 此言一出,杨起不觉大是窘迫,暗道:“难怪那日他出帐之时,说到白起尚有客人招待,远离就是指我二人了。”祁恬看黄松、青衣目光异然,嘴角似笑非笑,隐约有些揶揄之意,更是羞臊得赤腮粉颈,浑身上下滚烫不已,急道:“好不正经的大和尚,胡乱说话,满嘴恶言,也不知当年是怎样当上神仙的。看你也算是佛门弟子,好歹也该避讳一些荤言腥语,说了反倒教人耻笑。” 吴九道喟然长叹,道:“你如此说他终究无用,我也劝过他不知多少回,这无赖的和尚何曾听进去一字半句的?”再看那钱烟敷,与众人微微颔首行礼,一双眼睛只往银瓶看去,双目之间盈盈似水,尽是说不出的无尽温柔。银瓶咳嗽一声,转过身去,却不看她。 息斗和尚瞅见银瓶,顿时吱牙咧嘴,面有怒容,放声骂道:“好个无情无义的汉子,好个洒脱放荡的丈夫。你撇了自家的娘子,一人逃到这里清静惬意,却留下我们两个老头,日夜听她啼哭啜泣。实在是可恨克恼,可气可怨。”挼起袖子,一手揪住他的衣裳,另一手捏成拳头便要打去,正被吴九道拉住,听他喝道:“如何说动手,就动手了。你也文雅一些。” 息斗和尚哼道:“我既是粗鄙的和尚,哪里还有什么斯文?他逃得三日,一日十拳,我便要打他三十拳。若不如此,我心中的气愤无从发泄,憋闷的时日久了,那可是要病倒的。” 银瓶领口堪堪被他捉住,一时动弹不得,虽是惊惶失措,却也不敢还手抵挡,苦道:“他那拳头不大,气力却是极其惊人。倘若打将下来,莫说三十拳,只怕五六拳便能将我打死。” 钱烟敷看得花容失色,哭泣道:“息斗爷爷法力无边,他一个孱弱的身子便是连您老人家的拳风也经刮不得,还是饶了他吧?”银瓶忖道:“你说这些胡话作甚?我何曾有你说得这般不堪,徒然让人笑话。”瞥见杨起众人瞠目结舌,脸上尽皆呆愕诧异之色,不觉大是尴尬,低下头去,竟有些许扭怩羞涩。 息斗和尚叹道:“我若是不能应允,你又要哭泣流泪,那时滔滔不绝,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歇止?也罢,这拳头毕竟是挥舞不得了。”却看绿娘子盈盈走将过来,一个万福谢了息斗和尚的救援大恩,又将那药草递于银瓶。 息斗和尚道:“三界之中,人人以为魔比妖强,妖比魔贱,其实也不尽然。你得了些许好处,便能感激不已,铭记于心。有人受了无穷的恩惠,却是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就是依凭这一点,可见有些妖怪还是比魔家高贵许多的。” 银瓶听他嘲讽,也不顶嘴争辩,只将那引阳草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不敢有丝毫的闪失懈怠。钱烟敷看他状若可怜,有意劝慰几句,只是一介婉柔女子,光天化日之际,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够随意开口搭讪?心中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祁恬暗道:“钱小姐不是被银瓶掳掠而去么?此刻为何反倒是银瓶刻意逃避,她却苦苦追索一般?”心中疑窦万千,不得诠释注解,便想吴九道询问。息斗和尚甚是不悦,哼道:“他口齿笨拙,哪里能够说得清楚分明?你若要听个真切,便该问问本大师才是。” 祁恬忖道:“不就是怕你颠倒是非黑白、胡乱言语,伤了钱烟敷的颜面,我方才故意回避的么?”但听他抱怨如是,只好笑道:“请大师聆训教诲。” 息斗和尚甚是得意,看吴九道一旁窃笑,也不与自己争执,便道:“我生平最恨掳掠人口,那日这女娃娃受他捉去,正被我觑见,于是拉上吴老儿紧紧追赶,正是一丝一毫的也不敢怠慢。孰料这乌麒麟实在是狡猾得紧,竟一路逃到十万大山之中,没入其中的什么洞穴不见。 那里天生有十万洞穴,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彼此能够贯缝连隙,四通八达,我二人再是神通广大,茫茫丛林甬道之中,也一时寻他不得。偏偏那里的山神土地俱往天庭述职,因此也寻不得一个主事的神仙探听询问。真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第72章 杨起笑道:“大师从来就是古道热肠,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委实教人敬叹佩服。”钱烟敷垂眉顺目,低声道:“那时有劳两位前辈挂念牵怀了。” 息斗和尚摇头道:“那也没有什么,我与吴老儿都是不肯轻易死心熄意之人,他愈发隐藏,我们便愈发执拗,非要将他揪出不可。”吴九道极其诧异,咦道:“这等好的脾性,你只说自己便好,何必还要将我扯上?” 息斗和尚嘴角一撇,大声道:“你与我在一起,多少变得有些品性高雅、毅力顽强,这样的好事,就是天下皆知也是应该,如何故意隐瞒遮掩?”吴九道恍然大悟,不觉哭笑不得,叹道:“你说了半日,还是绕着圈子为自己表功诵德,哪里是真正夸赞于我?” 看息斗和尚不以为然,依旧道:“好容易等候得山神土地回来,已是三日之后。他们被我一顿喝斥训责,不能懈怠,于是施展浑身的本领,竭力索地搜山,终于在一处双拱岩下寻获得他二人的藏匿之地。 我们提着兵刃进去探看,却见这魔家后生竟然直挺挺地躺在石台之上,呻吟喘息不已,脸色蜡黄淡金,竟是没有半点的血色。那女娃娃却也奇怪,不思逃走,采摘了许多的野果山蔬,用竹斗盛舀内河清水,温柔有加,殷勤伺候。 唉!我虽是见识渊博,阅历透彻天地三界,终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对吴老儿道‘莫非他将这女娃娃掠来,就是顺应你魔家的风俗,抢亲纳妻不成?’吴老儿神色一变,即要与我翻脸,怒道‘我魔家虽是久居化外,却甚是重视礼仪道统之学,嫁娶婚配都颇有讲究,如何会有这等荒蛮不羁的举动’。我看他受不得这揶揄,便不与他争执。” 祁恬惊道:“莫非是三日朝夕相处,竟磕碰出了无数的缘分,彼此生出情愫不成?”钱烟敷羞臊得无地自容,喃喃道:“妹妹说笑了。” 息斗和尚道:“这银瓶儿身体有恙,神志尚是清醒之极,看见我们闯将进去,便要努力挣扎,可是又动弹不得半分。我们问情缘由,原来是这魔家的后生看女娃娃吞服了百毒消,忽生奇念,便想取她的几滴鲜血,验出其中的药材奥妙。他不懂玄黄医学,不知从哪里搜得几本奇书异简,一知半解之下,胡乱猜测,倒也自己拟出了几个方子。” 银瓶甚是尴尬,欲言又止,看众人兴致盎然,又不敢唐突打岔。息斗和尚道:“好在他也有些怜香惜玉,舍不得用女娃娃试药。这汤药煎煮出来,尽是他自己悉数吞服,结果药性相冲相乱,虽不曾中毒,却也麻痹了浑身上下的经络。哈哈,他这秘方私药委实厉害,便是与凡间华佗的麻沸散相较,亦是不遑多让的。” 钱烟敷看银瓶脸上青白不定,不禁生出几分怜惜,轻声道:“所幸大师请来了附近菩提观的百元上人,以紫绛果相救。不过也并非全然无功,至少知道了那还阳莲花的种子可抵百毒消的少许奇效。” 第九章 息斗和尚笑道:“你又替他说话了?那还阳莲花的种子也不是他勘验出来的,若非百元上人指点,又怎能知道此药材有用无用?” 杨起道:“那日大师问白起索要药材,也是应银瓶所请?”息斗和尚呸道:“他自视甚高,哪里会肯央我相助?是他那女娃娃苦苦哀求,托我寻觅药材,说道哪怕只有一味,也能教他宽心畅怀一些。我受她纠缠不过,看不得扰人的眼泪,无奈只好答应。后因种种机缘巧合,与那白起协定了一些事宜,后面那翠竹峰下、小乌巢中如何的情景,你们都看得真切分明,我也不再徒费口舌了。” 银瓶咳嗽一声,朗声道:“两位前辈,晚辈来此寻访药物,本是光明正道、天经地义之举,从来未曾害人夺命、行那种种不义邪恶之事。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不肯轻易放将?” 吴九道叹道:“一者这女娃娃对你思念颇深,我二人见识不得,只好带她四处寻你。二者你那校验的方子有着极大的缺陷,便是多少的药材全部配齐,依方炼配,也是救不得你那至亲至爱之人。你四处奔波、颠簸穷索也好,徒费气力、枉耗心智也罢,到头来不过就是一场虚幻罢了。我们看着不忍,自然想要阻止,希望你们能有正道顺途才是。” 息斗和尚冷笑道:“你休要不信,我此刻便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方子虽然能够医得石化之毒,但尚缺一个天时和两位外用药引。所谓天时,便是金环日食之际才能用药解毒。外用药引,则是玄机圣水和天地丹捏碎后混合沐浴,如此齐全,你将方上的药材按量同时服下,方能见效。” 银瓶只听得冷汗涔涔,颤声道:“如何会有这许多的讲究?”吴九道喟然长叹,道:“你是魔家丞相,想必也该知晓,这天地丹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三界方外只存得两颗,又到哪里去寻?” 银瓶瞠目结舌,忽然大吼一声,跃上小黑鹏疾飞而去,一路犹自呐喊喝呼。息斗和尚惊道:“如何说话之间又变得疯疯癫癫了,只怕是先前的药性稍有余积,此刻又不觉发作了。” “清神静息平贪念,知足者常乐兮。朴日素月养生息,寡欲者安然兮。金矿敛富,犹不够,山河多知却,呜咽兮。青峰颓荒,尚无止,碧水终不见,唏嘘兮。戏凤成念凤,空往忆,因得而失兮。黄土化春泥,终还绿,因失而得兮。” 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既然受不得钱烟敷的眼泪,无可奈何之际,依旧携着她腾上云空,追将银瓶而去,却剩下杨起众人受了那绿娘子的解药,连带治疗疫病的药草,乘上先前的驴车回到念凤村。 稽不康听得他四人将前后原委细细诉说,又闻得青衣朗声轻诵绿娘子转托嘱咐的这几句谒语,不禁叹道:“先前魔龙肆虐,将轩辕之台的金矿悉数烧化,我们虽然藏匿在壁穴之中,心惊肉跳,切齿痛恨,心中却隐隐约约有着几分轻松。 是了,这宝脉若是为人所用,但是不能善用,反倒生出无限祸患。烧了也好,烧了也好,从此让这四围的无数山脉自养生息,终有一日恢复得元气、漫山遍野披绿缀红、小河溪流鱼跃虾腾之时,看凤凰来仪,这念凤村还是要叫回戏凤村的。” 众乡人甚是欢喜,皆道:“不错,梧桐成荫,凤凰归巢。若是有此怡然乐趣,还要黄金作甚?” 杨起忖道:“他们有如此憧憬,从此身体力行,栽树植被,何愁不能寻回昔日欢愉?”想起辉照山迢迢路程,不敢耽搁,辞了乡人离去。黄松心有不甘,叹道:“那九龙魔火倒也怪异,将地下深处的矿藏金脉烧化也罢,如何能渗析民家,竟将洞中库房的金锭金砂也一并焚毁?否则要他们奉上一些黄金权当我们的路资旅费,岂非更显人情浓厚?” 青衣道:“此魔火非同凡响,能寻金索银,烧化一切钱财。你身上的财宝若非早已置换成了银票,魔火又偏偏不能识别得纸张,此刻也是难逃大劫,身无分文了。” 黄松连道侥幸。祁恬笑道:“若说最是伤心失意之人,只怕尚是清风与红孩儿,五百两黄金凭空化去,尽是一丝一毫的碎屑也不曾得到。只好另外再寻售药主顾,先换取一些收入再说。” 杨起故作惊骇之状,惶然道:“你说大主顾么?如此听来,他们必定不能罢休,还是会跟随我们西去采风不成?快些走,快些走,莫要叫他们抢先一步,反在前面苦苦等候。”众人哈哈大笑,甚是畅怀,稍时攀上筝船,扯起风帆,乘云破雾而去……。 世上的风云变幻皆由天庭风后掌管,袖中的一口巽位绸袋可容纳无穷风息,但有三种风却是管不得的。 一种唤作水鳞风,是九重天里四处穿堂贯室的神风,或大或小,凶猛之时能惊天动地,柔顺之时却惬意拂然。此风起于六重天上华欣银河的层层浪涛之中,不知根源所在,因传闻银河与化外魔山的水禺流域相通联系,又多有人揣测那水鳞风与魔山黑波风本就一物,但从来无人胆敢下去一窥究竟。便是那水性极佳的天蓬元帅,也是对之噤若寒蝉,不能涉足。 第二种风唤作无道风,此风不能上天,也不能入地,只在红尘俗世、群山大河之间肆虐不羁。此风最初偏好在昆仑盘亘,被西王母及辖下神仙厌恶,同样不能抵挡,于是遣黄巾力士挪了一块岩石屏风挡在山前。此风无处可去,便在各处游荡,所过之处,鬼哭狼嚎,叫人苦不堪言。 那剩下的一种风唤作冰魄风,是地府阴司的黑狱之风,销魂惊鬼,厉害之极。十殿阎罗深受其害,听地藏王菩萨之言,于空旷或是悬崖处挂上迎风鬼灯。那阴风颇有灵性,寻风而转,便渐渐被引开了。 筝船在空中行驶漂流得几日,始终如有天助,竟是一帆风顺,乘云破雾。待到得荣祥郡,却正遇上那无道风,众人看船身颠簸得厉害,不敢执拗强行,便挑了一处山凹处停歇。 祁恬无事,见青衣衣裳破缺,便拿起针线,替他细细密缝针补。杨起与黄松笑道:“你的手艺虽然不甚精巧,但也能够缝堵破洞,凑合穿用,终究还是有些许用处的。” 祁恬脸色一变,呸道:“你们的缝织本领难道还要高强一些不成,如何口出妄言,反敢看不起我的女红造诣?”杨起听她用词,不觉心中好笑,暗道:“这造诣二字听来,便是有种种高深莫测之感,岂是你随意可以引用套将的?”又恐再要揶揄下去,惹祁恬生气,于是笑而不语,自与黄松一旁,顾左右而言他。 祁恬颇为恼怒,连连跌足不已,哼道:“好,这几日怪风忽起忽消,大伙儿也不能飞天逍遥。 第73章 我这便进那荣祥郡学习女红,勤学苦练一番,终要叫你们刮目相看才是。”众人初时不以为然,待无道风暂时歇止,看她拎着一个包裹便往城中跑去,方觉愕然,彼此面面相觑,喟然一叹,紧紧跟随。 祁恬寻得一家女红私塾,听闻里面的织娘唤作催丝西施,刺绣的本领乃是当地第一,不由大是兴奋,道:“名师方能出高徒,精石才能磨利刃。虽然这里索要的学费高昂了些,想必也是值得的。”连连催促管家付钱。 黄松一愕,旋即苦笑道:“你果真要学?”见她正色凛然,遂不敢再问,又看杨起隐匿其后,颔首示意,只好买下一个名额。祁恬欢喜不尽,习练得甚是刻苦,不过几个时辰的教习下来,受了资深炼道的织娘指点,那针刺纹绣的本领果然是大有长进、更加不同。再过得一二日,杨起接过她的刺绣绸缎评鉴,见上面花瓣娇艳欲滴,虫鸟栩栩如生,走兽奔跑跃然,不由啧啧称奇,夸赞不已。 祁恬眉飞色舞,得意甚然,道:“如今你可心服口服了?小觑于我倒也无妨,反倒将我逼将成一个行家能手。”杨起不禁哑然。 再过得一二日,无道风依旧不息不休,空中嘶鸣凄厉之声依旧不绝。杨起心中渐渐有些焦急,忖道:“如此耽搁,何时才能起程?”黄松亦是神情忧虑,心结重重,抱怨道:“此刻哪里都不能去得,只得住在客栈等候。每日的开销用度极大,却没有一分银子的收入,长久下去可不是办法。”二人言罢,反观那一女一幼,皆是逍遥自在,不觉哭笑不得。 青衣一书在手,无忧无愁。偏偏祁恬又结识了私塾中的一个姐妹,唤作茉莉,短短时日里,二人交情便颇为厚契,竟是无话不谈、无语不欢。杨起叹道:“莫说城外的大风一时半会停歇不得,就是即刻湮灭,只怕她也舍不得离去了。” 黄松摇头道:“她若是不肯离去,你我日后的支出便又少了一笔开销,岂非也是善事?”话音方落,却见祁恬神色惶乱,急匆匆跑了回来,叫道:“快些救人,快些救人,茉莉被妖怪捉走了。” 杨起与黄松相视一笑,皆道:“她本是活泼好动之人,此番如寻常女孩儿一般静雅了几日,终究再也不能忍耐,于是故意鼓噪呐喊,肆意调皮淘气。”一指青衣,又道:“若是真有妖精,那也是气力极其单薄的小怪,他便能够降服了。” 祁恬奔到跟前,见杨起无动于衷,不禁大是奇异,愕然道:“你没有听到我说的凶讯么?如何还这般安然随意?快快起来,与我一并去救人回来才是。” 杨起却是不信,月眼弯唇,打趣道:“这荣祥郡本是此地大城,河宽墙高,守卫森严,大街小巷之间三教九流之士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能够降妖除魔的和尚道士,里面又怎会冒出什么妖怪,如此唐突兀然,且能在光天白日之下掳掠人口、胡作非为?” 祁恬急道:“我何时说过了,她是在城里遇险?”杨起咦道:“不在城内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道:“是了,她倘若出城逢难,外面的无道大风肆虐正急,摧枯拉朽、飞沙走石。一个女孩儿家身体单薄、轻盈飘然,那想必也是被飓风狂息卷走,而并非被什么妖怪摄去。” 黄松笑道:“四方城门紧合封闭,也只在大风停歇的间隔方才小开微张,且不许郡内居民任意外出。那茉莉儿想要被风卷走,也是极其不易的。”祁恬心中焦灼不已,看他二人轻描淡写,不曾留意关注,不觉跌足道:“那无道大风便是再厉害十倍,也断然不能将她刮走。” 杨起拍掌道:“不错,城门尚且不得出入,怎能与大风亲近。”心中忖道:“她被妖捉去不得,被风卷走不能,你还有什么花招蒙骗,能够肆意捣蛋?” 祁恬看杨起与黄松挤眉弄眼,愕然道;“我说了许多,胸中急火缭绕,你们却以为我是谎言相欺,要捉弄你们不成?”看他二人微笑不语,便是默认了,不觉叫道:“我哪里有心情玩笑?你们有所不知,这城下三尺有一条青砖地道,也不知是何时所筑,迤逦而行,可直通北部瓷器大山的内道。其间路途狭窄、甬壁坚深,就是那无道怪风也无可奈何。” 杨起与黄松不禁面面相觑,暗道:“看她正色惶然,莫非城中果真还有这么一个密道。只是那茉莉儿去那瓷器山作甚?” 祁恬叹道:“山中有一片奇异的桑林,专司养殖一种大齐白蚕,它吐出的丝条洁白坚韧,是此地特产荣祥云锦的绝妙材料。若是再教几个技艺高超的织娘,在上面针刺纹绣,精心装饰,那果真就是锦上添花、华丽甚然,方圆七百里之内的三郡五府皆是闻名无双。茉莉儿闲暇之时,便与一众姐妹采摘蚕茧,结果被一个山中的老怪捉将去。十余人中,也只逃得一人回来通风报信。” 杨起心中一惊,收起顽皮颜色,眉头紧蹙,肃然道:“山中既然有妖,就该千万小心,如何这般冒失胡为?” 祁恬哀息不已,道:“山中原本清净太平,从来无妖。城中的地道也是用于昔年兵荒马乱之时,能够偷偷采摘蚕茧而挖掘建筑,以维系一郡的收入绵亘不绝罢了。至于现在的怪物是何来历,竟然无一人能够知晓。罢了,你现在喋喋不休又有何益,还不快些与我赶去救人?”一把拽住杨起的胳膊,撇下黄松、青衣瞠目结舌不提,径直往那城中青牛观跑去。 待到了观内,却听见哭喊震天,原来是官兵恐妖怪顺着地道入城,便要用数块千斤石板将其封堵。被掳女孩儿的家属俱是啜泣不已,苦苦哀求。官兵喝斥道:“那妖怪若是闯进了城来,和尚道士又降它不得,那可怎样是好?你自己的女儿受害,难道还要别人家一并殉葬不成?”将众人推搡,便要将洞口堵上。 祁恬慌忙叫道:“这里来了降妖除魔的法师,正要去那瓷器山救人,堵不得,堵不得。”众人闻言,甚是欢喜,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放他二人进来。 那官兵校尉上下打量,细细斟酌一番,不觉斜眉吊眼,冷笑道:“你们这十几岁的娃娃,如何能够除妖?一个个体裁轻量,只怕被妖怪捉住,填塞了牙缝犹嫌不足。” 祁恬拉扯杨起袍袖,轻声道:“你最是喜欢卖弄,如何此时反倒斯文雅致了?”杨起满脸通红,辩驳道:“我何时炫耀本事了。”看她使将一个眼色,蓦然领会,忖道:“不错,若是不能显示一通本领,他们如何肯放我们进去?”不敢怠慢,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便用那驱剑术将它往空中扔去。就看得它随风而长,化成三尺青锋,在观中四处飞来穿去,寒光闪耀之处,莫不叫人胆战心惊、不敢正眼窥看。 众人拍掌称好,皆道:“如此本事,去得,去得。”官兵也是唬将得不能动弹,好半日回过神来,俱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祁恬劝道:“那妖怪倘若神通广大,你们便是将洞口封死,这千斤的石板又能其奈它何?不如乘此时将它除去,也免了无穷后患,从此安枕无忧。” 官兵连连称是,校尉却道:“此事干系重大,我还要上报衙门才是。如何定夺,岂敢擅自作主?”祁恬呸道:“如今事态紧急,哪里还能在此等候,贻误时机?”推开洞口的一个肥胖兵卒,拉着杨起钻将了进去,回头道:“我们一时未归,你们便一时也不能将洞口封堵。倘若我们除了妖魔,却反被你们困死在这地道之中,就是化作历鬼,也要来寻你们报复,可曾明白?” 官兵拦截不得,眼睁睁看他二人没入洞中,又听得最后的狠话,皆是怔愕诧异,不知所以。 也不知走得多远,二人拐到了一处甬弯,便看前面青砖之上、四围墙壁皆是绿蔓交纵,道路顿时变得磕绊坎坷。杨起道:“既能破砖生蔓,土气必然旺盛,想必是山中的内道不远了。” 第十章 祁恬颇有顾忌,道:“这绿物愈来愈多,再走下去更是艰难。”左撩右拨,横竖遮挡,渐渐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再抬头观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便看那蔓藤由一根根变成一串串,由一串串又变成一片片,熙熙攘攘、无数无计,竟将道路一并封死了。 杨起惊道:“她们先前便是从此经过么?如何才一会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祁恬亦是一无所知,急切恐慌之下,不及思忖,伸手便要扯将藤蔓,又哪里能够拉断? 听得后面有人说道:“这是隔尸藤,专司阻碍僵尸之用,莫说用手拉扯,便是刀砍斧劈,也是不能伤它们分毫。”却是青衣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他无声无息,偶尔出言,却将杨起二人唬将得一跳,讶然道:“你如何进来的?莫非是黄松胡闹,也要带你过来除妖不成?” 青衣低声道:“我二人正是有此打算,只说是你们的同伴,官兵便不加阻拦。”看他们四处张望,窥破得其心意,旋即笑道:“那官兵的头目一时醒悟,说道‘他四人既然是同伴,去得三人,却要留下一人。若是那三人不归,便将此人扭送到老爷处治罪不迟’。于是黄大哥无奈,被执作人质了。” 杨起闻言,对祁恬笑道:“如此一来,你我救得那妖怪的人质,全身而退,方能救得官兵手中的人质。” 祁恬叹道:“只是这道路艰难,如何才能出去?”青衣不慌不忙,道:“这隔尸滕与毒蛇习性相近,最是厌恶雄黄。”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翻开来看,正是雄黄粉末。 杨起道:“前面的道路尚不知多远,你只有这些,如何能够撒将驱赶?” 第74章 青衣笑道:“何必驱赶它们,只消给我们让出一条通途即可。”将药末分成三份,各自往身上撒去。那藤蔓闻得雄黄之味,纷纷往后面推搡躲避,便是连他们的衣角也不肯触碰。 杨起与祁恬相顾而笑,齐声道:“竟然是如此的轻易,若是未能窥破得法门,又是那般的艰难。” 三人出得地道洞口,看前面一条颇为狭长的山路,正衔接于瓷器山腰腹之中,两侧俱是千仞陡壁,风鸟不入。祁恬四围探窥,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低声道:“想来这就是内道了,你我可要小心一些,莫要中了那妖怪的圈套。”言罢将玉月弓摘下,三指扣箭,搭载弦上,不发不离,不射不卸。那柄杆三寸处又缚将一张符文黄纸,画上震卦爻条,取意破魔识妖之箭。 杨起见她谨慎,方要说话,却一眼瞥见后面的青衣沉吟不语,忽而蹙眉,忽而摇头,心中不觉奇异,道:“可有什么异常么?”青衣神情甚是迷惑,愕然道:“不是说妖怪掳人么?如何此地皆是新生的隔尸藤?若是僵尸逞凶,它本是游离于阴阳二界的恶患,非魔非妖,非鬼非怪,莫说三界方圆不肯收纳,便是化外魔山亦然驱而避之,属粗鄙混浊之极的污秽苦毒之物。” 祁恬浑身一颤,喃喃道:“难道是僵尸为恶不成?”青衣目光迷离,摇头道:“僵尸凶残,往往就地食人血肉,弃之残骸,呜咽而去,从来不会掳人掠夺。妖怪与之相较,更是开化文雅许多。”一指洞口台阶之上的几点惨绿浑水的斑迹,道:“这正是僵尸留下的足迹,想必是它到得洞口,未曾进入地道,便被隔尸藤抗拒鞭打。犹豫踌躇一番,始终不得,只好悻悻离去。” 杨起伏身观看,闻得那斑迹隐隐有一股腥臊恶臭之味,心中一寒,不由叫苦不迭,暗道:“莫非这山中既有妖怪为非,又有僵尸作歹不成?倘若彼此勾结行恶,对方定然势大强悍,只怕以后的打斗颇为艰苦。” 惶恐凛然之下,倒也不敢怠慢,伸手将干莫小匕从怀中掏出,仔细揣摸,见其刃无光无亮,方才稍安。蓦然灵光一闪,又生一念,忖道:“我这匕首之中有妖元气,又吸了鬼元灯的精华,自然能够识妖辩鬼。只是僵尸既然不属妖魔鬼怪之列,却不知能否及早觑认,也好小心防备?” 三人各有心思,听见山外的无道大风肆虐吼叫,俱是惴惴忐忑。杨起苦笑道:“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是此时的情景了。昔日听到这句,往往极其佩服知险犯难的英雄,不想今日也要威风浩然一番了。”相视一顾,尽皆默然无语,便顺着内道往瓷器山小心探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过得一处桃花坞,越过一隅碧玉湾,翻上一座织雨丘,蹬跨一条笏牙溪,尽是风景清雅、美幽贻人之所,终于来到了一处遮天盖日的桑林,里面白蚕累累,丝茧森森。 杨起护剑当胸,慎然道:“想必这就是那大齐白蚕的饲所了,茉莉儿她们就是在这里被妖怪摄去的么?” 祁恬不及回答,却听见空中有人哈哈大笑,道:“我以为城中之人都是怯弱无能之辈,既然畏惧了我这大妖怪,便不敢再到瓷瓶山中采摘蚕茧丝团,那云锦自然从此绝迹。不想欢喜之下,竟是低估了你等荣祥郡民的胆略气势,不过三个细柔的娃娃,体削裁薄,也敢带箭携匕,前来施救援手,委实教我佩服。”声音如雷似涛,震天动地。 祁恬大惊失色,厉声道:“何方妖怪,还不快快现形?”一箭往空中射去,便看方圆数十丈在内,金光粼粼,桑林前渐渐幻出一个巨大魁梧的人形,气息荡漾间更见清晰,竟是一位通体红色的妖怪。杨起看匕身诡光流溢、深不可测,不禁暗暗吃惊,忖道:“这个妖怪的气势极强,不可小觑。”却听那妖怪哈哈大笑,道:“你这破魔之箭可清除一切妖鬼的匿形隐踪之术,火候虽然不够纯厚老到,但尚能有些微功细效。” 祁恬看他神态睥睨,胸中微有怦怦之意,却犹自不肯服输,哼道:“我的箭法好坏不用你来评判,虽然不能抹入法眼,但也足以教你现形。”那妖怪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不成?也罢,且教你看看我的本事,也好知晓若非那羽矢才技高绝之士,如何能够与我在一起探论箭道?”便看手中幻出一把长弓,苍劲古朴,纹理暗深,细细打量觑看之下,似乎有无穷风韵,绝非寻常兵器可以比拟。 祁恬愕然道:“你这长弓不过是比我的玉月弓宽上几截罢了,也未曾看见什么奇异稀奇之处。听你说上老长一通的大话,莫非其中还有什么来历不成?” 妖怪哼道:“你这娃娃见识浅薄,如何知道这长弓的厉害?此弓唤作跋扈三张,便是说无论是什么对手,都不能当得此弓的三箭之射,是以见了九重天的神仙也好,碰上化外魔山的奇人异士也罢,执弓之人皆能跋扈嚣张,无甚顾忌。” 青衣惊道:“你说得可是当年万妖老祖的龙马雕弓?”杨起奇道:“难道你也识得此弓的渊源?” 青衣点头道:“据《神志史记》记载,此弓乃是用天台峰下随风潭的龙马肋骨所制。此马开天辟地之时便已存世,嘶鸣之际,山河呜咽不已,蹄踏之间,江水逆流不息。天地虽大,洪荒甚广,却是无神无佛、无魔无妖能够骑乘驾驭。后龙马服食终南山碧血丹心而亡,其遗骸遇火不焚,入土不化,被神仙妖魔众界用以煅制各式兵器,威力无比。有刀有枪,有戟有戈,无一不是三界方圆、化外魔山的库藏至宝。只是岁月久远,纷纷迭失殆尽,乾坤难求。” 略一停顿,又道:“此龙马雕弓也是其一,为万妖老祖随身不曾离弃的兵器,神魔大战之时,神兵天将闻之无不惊骇色变,退避三舍。后混战之中,万妖老祖被广元子与太白金星用计诳入万仙阵中,数把斩妖剑下,终于身死元灭,这龙马雕弓也从此不知所终。传言有了宝弓,一箭出,可风起云涌,二箭出,能天地变色,三箭出,趁敌人失魂落魄之时,便能轻易夺命。”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骇然道:“想必正是如此,所以又叫做跋扈三张了。既然失传已久,为何此时却在这大妖怪的手中出现?” 那妖怪哈哈大笑,夸赞道:“你这冲天髻儿年岁虽然不大,但是见闻学识却是比他两个大娃娃渊博了许多。我有这天地至宝,无所畏惧,睥睨横行,便是天帝魔王也要畏惧我三分,不敢肆意欺压无礼。”说到得意之处,手臂上扬,弓柄轻转,露出一朵微细青花。 青衣看得真切,啊呀一声,咦道:“不对,不对,你这长弓并非龙马雕弓。”妖怪笑声嘎然而止,怔愕道:“你说话好没有道理,如何又不是宝弓了?” 青衣不慌不忙,道:“当年龙马雕弓失传之后,皓山隐士鬼谷子心有念慕,便用残阳洞的森桐岩石打铸弓身,取寒山牛筋为紧力崩弦,做了一幅一模一样的赝品。我虽是没有亲眼见过,可若是所料不差,正是你手中的这件物什才对。”一语即出,却唬得妖怪瞠目结舌,口中支吾半日,却说不得一句完整的驳话。 祁恬看青衣胸有成竹,甚是不解,道:“你又如何知道这是赝品?先前不是口口声声说道那跋扈三张的来历,言之凿凿,不能抵赖么?” 青衣羞臊得面红耳赤,喃喃道:“龙马吞噬的碧血丹心为天地至刚浩然之物,无毒无害,隐味匿气,但偏偏与随风潭的黑心火性相冲,在龙马体内生成元气风暴。此风暴厉害无比,将其肋骨磨蚀出一些刻痕,那被制做成宝弓的骨头之上,伤如十叶河草,而非青花之状。” 旋即拍掌笑道:“是了,昔日听得茶斋说过,妖界万宝品鉴大赏之时,有一人便曾携带此假货入会,结果被妖界行家识破,徒然落下笑柄。那个大妖怪唤作执弓状元,想必就是你了。”那妖怪往后退却几步,大是诧异,惊道:“世上稚童,如何能够窥破这等天机?了不得,了不得。” 杨起忖道:“原来是个弄虚作假的妖怪,既然如此,想必它的本领也不会太过高强。”思忖间,方要说话,却听得祁恬厉声喝道:“此刻向你索人才是紧要,你若是懂得好歹,快快将人交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二不相犯。” 执弓状元冷笑道:“你以为我这弓箭既然不是真品,所以我的本事想必也不甚高强是么?有趣,有趣,既然如此,便教你看看我的厉害。”双臂一张一合之间,身上陡然升起层层气焰。 杨起惊道:“不好。”甩手投掷干莫小匕,幻成三尺青锋,如电似闪,径直便往执弓状元飞去。祁恬不敢怠慢,玉月弓一扬,扑哧一声,羽箭贯风破雾,紧紧趋随,口中犹自喝道:“你的厉害怎样,这一次便可见个分明。” 执弓状元看二兵袭来,眉头微蹙,却不肯躲避闪让,便看浑身半尺开外,火星四溅绵绵、奇光怪晕不绝。杨起不觉叫苦不迭,暗道:“它有奇妙妖术护体,我这驱剑术竟是不能奈何其半分半毫。” 祁恬连射数箭,或断或折,或弹或震,悉数散落于地上。她再是强逞气势,也不禁大惊失色,颤声道:“这是什么妖法,好生厉害,寻常箭矢伤它不得倒也罢了,难道玉月弓的半仙之箭也不能伤筋动骨不成?” 却听得那妖怪放声吼叫,四方影雷翻涌,似有魍魉鬼魅之状却又多有迥异。杨起三人把持不住,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待它吼音断绝,平静如昔之时,方才安稳身形,不觉心惊肉跳,相顾骇然。 第75章 祁恬灵光一闪,恍然道:“它既然使弓,想必也只是擅长得远攻遥打的本领罢了,若是近战,只怕便无能为力。” 杨起喜道:“不错,我习练得小木人的风雨剑法七十二式日益纯熟,却不知实战如何,此番正好校验一番。”收回长剑,一手牢牢执定,另一手骈指作势,心中默念剑诀法要,正是风雨欲来、一剑待发之势。 执弓状元喟然长叹,摇头道:“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们一副棺材,再教黄河干涸怎样?” 杨起听它胁迫,隐约一股寒意升浓,忖道:“莫要被它胡言恫吓,不过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深吸一气,猛力大喝一声,飞身而上。 青衣若有所思,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唤道:“这妖怪非同一般,不可与他力敌。”便看那二人早已厮杀在一起,身影纠缠,哪里还能阻拦。祁恬闻言一惊,惟恐杨起不慎有个闪失,只觉得心神不宁,张弓搭箭,却又射将不得。 杨起看它将长弓收起,双手再无一兵刃相执相持,心中一时惊疑不定,忖道:“这妖怪如此胸有成竹,莫非果真有着无穷的本事,竟然视我这锐利剑锋于无物一般?”凛然之下,更是不敢怠慢,剑势如夏日之雨打梨花,横点竖戳,左勾右劈,招式绵绵不绝。 执弓状元笑道:“如风潇潇,似水绵绵,这风雨七十二式果真是名不虚传。若是寻常的妖魔鬼怪,你这些套势足以应付降服,只是本老爷道行精深高炼,你的修为便是再增添几分,又能岂奈我何?” 双臂往他剑身抓来,喝道:“撤手。”杨起看它这等举动,不觉惶然恐慌,暗道:“难不成它的手膀是金刚不坏之体不成?”待它五爪逼近,长剑如有无尽气势所迫,巍巍然震颤抖动不已,刃上隐约龙吟虎啸之声,犹惊似骇。 杨起顿时心惊肉跳,苦道:“此时长剑尚未与它实际接触,就已然变得不宁不息,倘若真要被它捉到手里,岂非更是颓废不堪,如何还能除妖杀怪?”收剑凝势,侧身逼开。执弓状元哈哈大笑,道:“你不敢与我对峙,却要怎样取胜?” 从此更是无所顾忌,手足并用而攻,能夺剑便夺剑,不能夺剑则抨踢勾打。一方上风甚然,另一方下风昭现,只看得祁恬与青衣失魂落魄,焦灼不安。十余招式下来,杨起已是大汗淋漓,叫苦不迭。 祁恬忖道:“这妖怪用得虽然是赝品宝弓,不想却有着一身极好的本事。”心念一动,叫道:“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此番形势大大的不利,莫要纠缠苦斗,还是先逃去性命、后面再从长计议为上。” 杨起哭笑不得,心道:“我自然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只是所有的退路都已被这妖怪封住,岂能轻易逃窜?我有心往左,尚未迈足,他已然到得左边,我再要去右,不知他又使将得什么换形移位的法门,竟然早早得了右边等候,便似我肚中的蛔虫无二。” 第十一章 正思忖苦恼间,却看得执弓状元突然腾空而起,硕大的形体漂扬浮舞,如风中叶舟一般,不禁喜道:“四方八道的通途皆已打开,这番便能冲出去了。” 那执弓状元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大声道:“四处有路便是四处无路,无路之处却是分明有路。先前你若是纵身跳跃,便能逃脱我的真正风雨攻势,虽是尚不能走出这瓷瓶山,但此时想必也已经回到那几个娃娃身边,一块儿抖索震颤。此番我跃上空中,六才八方皆在我的掌握之内,你逃得哪里,我便能一击掌心雷送将过去,可谓是天罗地网,无处逃遁。” 话音方落,看杨起情急之下,抱剑翻滚而出,不觉愕然,怔道:“是了,你还有些本事,竟然窥破得离地二尺正是破绽所在,一个就地十八滚,倒也真让你逃了出去。”杨起听他言语,不知是夸赞,抑或是讥讽,也不及思虑揣测,跃身而起,奔到青衣与祁恬身畔,早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青衣正色道:“执弓状元乃是天地间的大妖怪,它那龙马雕弓虽然是赝品,但也是颇有威力的宝器,大意不得。” 祁恬跌足道:“莫说它那弓箭有多么精妙,此番赤手空拳已是极其厉害,何不先退避一二,后面再想出一个救人的法子。”只觉得手臂一紧,已然被杨起卷袖捉住,再看他另一手紧紧拽着青衣,沉声道:“你说得甚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快走。”三人尽皆是张惶失措,彼此提携扶持,便往近旁的一处小道逃窜而去。 执弓状元冷笑道:“你们知道我这宝弓的厉害,但是毕竟不能知晓其中的奥妙所在。也罢,所谓鬼神利器,正是如此气势。” 杨起暗道:“可惜将那隐身披风放在了客栈之中,不曾带来,否则怎会如此狼狈?”双腋各挟祁恬、青衣一手,也不敢回头,竭尽全力便往前奔冲,却听得后面一身巨响,不觉回头观看,俱是啊呀一声,骇然不已。 第九章鬼神驱僵尸 杨起只觉得背后一阵雷天咆哮,回头观看,满目尽是一片狂风暴气,径直卷起漫天的草叶尘土,如万马奔腾一般宣泄呼啸而来,不觉骇然,忖道:“虽然不知那真正的跋扈三张第一箭威力如何,只看这赝品宝弓一射而出,风息激荡不已,只怕也是不遑多让。” 祁恬心细,无意间瞥他一眼,见其神情惶然,不由惊道:“怎么?莫非是那妖怪追将过来了不成?”心中不禁惴惴不安,有意转身觑望,却被杨起阻止,听他大声喝道:“此时休要再好奇探看,要知道你只为了莫名的一眼,便足足抵得上二三十丈远的距离,保全得一条性命。此时正是万千危急的时刻,如何还敢耽搁迟疑?” 祁恬心中顿时凛然,不敢顶逆,她又看青衣毕竟年幼体弱,渐渐有些气力不济,身形或停或滞,拖泥带水,惟恐杨起一人挟拽吃力,急道:“你何不将手上的戒指转它一转,变化得微小,纳入袖中也更好携带。”青衣恍然大悟,依言变化,正是那好久不见了的一二寸的模样,一阵清风攀入杨起腰间的一处小小臭囊之内。 二人竭力狂奔,俱是气喘吁吁不止,那惊魂落魄之下,漾心颤神之间,虽是大汗淋漓,犹自不敢停歇半步,又过得一时片刻,耳闻得身后鼓荡激扬的动静似乎趋息趋宁,方才面面相觑,执手凝视,尽皆忖道:“这第一支妖箭好容易销声匿迹,毕竟算是逃过了一劫。” 执弓状元哈哈笑道:“方才正是我这滥竽雕弓之风起云涌的威力,你们见识得如何?若是依旧不能尽兴,再看我这第二箭的献技?”便看他在空中跟随而来,弯弓引射,作势又是一击。 杨起苦道:“好一个惫懒无赖的妖怪,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它却执意要苦苦追踪,肆意攻击驱赶,竟然丝毫也不肯放松。”祁恬闻言,甚是喟然无奈,叹道:“虽然是冒牌的雕弓,却比那滥竽之数不知强悍得多少倍,实在教人难以应付。” 听得后面执弓状元大吼一声,厉声道:“连环二击,天地动容。”二人不由叫苦不迭,看着前面一处岩石,忽而喜道:“先寻着隐蔽之所,避过这风头再说。”纵身跃入石后,只看方圆十丈之内,黑风凄惨、妖雾滚滚,枝叶悉数枯损,如有百千鬼魅魍魉呼号奔走。 祁恬附住石壁,颤声道:“这天地变色的箭招比那风起云涌声势浩大许多,但未必力量也有长进。”杨起一怔,愕然忖道:“不错,此刻便是灭敌人威风、长自己志气的时候。”方要应和,却探头看那箭矢陡变,由空中来回穿梭之势,反倒往此处石头径直扎来,不觉大叫不妙,拉着祁恬极力翻滚闪避。一身轰隆之下,巨石裂成几块,崩析出无数碎屑。 执弓状元咦道:“你们小小年纪,却能躲避得我二箭追缉,了不得,了不得。蝼蚁尚且偷生,你们比它们却是敏捷快活了许多。” 祁恬又气又怕,骂道:“我们腾挪跳闪,便是为了逃却一条性命,何曾快活过了?”杨起拉她藏在一棵大树之后,低声道:“他讥讽嘲笑我们,不过是扰人兴志的妄言,何必太过介意?”旋即大声道:“何时得了机会,也请你快活快活,你作了妖怪,上不能容于天庭,中不可得意红尘,下不得逍遥地府,外不成栖息魔界,正是那三界的摒弃、化外的厌恶。” 祁恬轻声笑道:“你这话语可是刻薄了。”杨起不以为然,道:“它害得我们狼狈不堪,难道我还要对它礼俗有加、刻意殷勤么?”那执弓状元怒道:“好一对伶牙利齿的小娃娃,如此不知轻重,果真是死有余辜了。” 杨起二人甚是不服,大声道:“你先前两箭,无一不是夺命的招式,何曾手下留情?”执弓状岩闻言,蓦然一怔,待过得半日回过神来,不觉哈哈笑道:“原来你们是恼怒我的无穷力道,却又无法抵挡,因此恼羞成怒,便只好躲匿在暗处,肆意逞将口舌之威么?” 他见杨起乘隙拉着祁恬,拔足又跑,跌跌撞撞,左右回避曲折,禁不住连连摇头,张弦又是一箭,道:“第三箭,收笼纳袖,你们便给我回来吧?”青衣在囊中叫道:“这是天地吸纳大法,不可小觑。” 祁恬张惶失措,惊道:“如何周围的气息都变化了?”便看四处现出七彩光芒,眩目迷离,中间似乎有许多的小人儿往来奔梭,手中隐约执将着绳索。杨起奋力拔剑四护,却如砍空断影,无功无效。 青衣道:“这些小人儿唤作唑人,专司编制风口漩涡,与那僵尸一般也怕隔尸藤。 第76章 可惜没有随身携带一二根。”杨起奇道:“什么漩涡?”话音方落,却听得两声大吼,一声是执弓状元振威所发,一声却是众小人齐声呐喊,喊声处一处树林轰然断开,现出豁然一块空地。 平地之上,便看陡然现出一个极大的风口漩涡,杨起三人啊呀一声,受大风吸将,双足离地,拿捏不得,就如飘摆落叶一般,没入风口,又被执弓状元纳入袖中。那妖怪哈哈大笑,甚是得意,便往一处极其隐匿的山洞走去,洞门关闭之下,门扇上分明便镌刻着“名妖府”三个大字。 天下石洞之多,似天上繁星,数不胜数,但其中惟有十余种名洞可谓珍贵。如黄玉之洞,本是寻常风穴,因为洪钧老祖居于其间,经千百年修炼,飞升成仙之日,四处石壁皆化为黄玉材质,金光璀璨、富丽堂皇之极。此为仙气熏陶所致,脱胎换骨,终究是人力所为。 又如岱融天岩,盘古开天地之时,划分阴阳,破除混沌,形成三界、化外,唯独一块气息昏噩异常,不能为神斧所劈。该气息以后逐渐凝化为中空洞天,中间寒风阳焰交纵横贯,环境极其险恶,凡人不能轻入,却是各路神仙佛士、妖魔鬼怪的甚佳修炼之所。 此外青城山太君荒洞,前后有九个大池,分别唤作铸剑池、铸枪池、铸刀池、铸戟池、铸棒池、冶斧穴、冶钺穴、冶锤穴、冶弓穴,但凡从九池之一得到的兵器,俱是上乘宝物,三界众生、化外魔民,无一对其不是梦寐以求。可惜当年共工与祝融大战,水火压轧,竟将此洞悉数毁灭。 杨起三人被执弓状元关于石牢之中,心中虽然惶然,但打量四处,却不禁暗暗乍舌称赞。皆因这石洞也是天下奇洞之一,风流神采都大是不同。壁上天生自然有着许多形画,俱是长久之间的天地造化拟生而成,依着执弓状元所言,每一幅壁画都有来历,分别都是有名的妖怪。 祁恬哼道:“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所谓名妖府,不过是你们自己将妖界中的枭雄镌刻上去罢了。” 执弓状元呸道:“三界之中每出得一个有名的大妖怪,乾坤享誉之后,这石壁便会自然生成一幅肖像图画。正因为如此,方显得无限神奇。你们见识浅薄,哪里能够知晓其中的奥妙?” 手指闭目青衣,颔首道:“你这小娃娃阅历甚广,可曾说得出此洞的来历?” 青衣略一沉吟,道:“这名妖府本来也是普通山洞,只是得了当年妖界的画圣元气所孕,渐渐生成能够自画的秉性。” 执弓状元瞠目结舌,叹道:“了不得,先前道你是三分的真才实学,七分揣测的运气,此刻观之,该当是三分运气,七分才学才是。” 言罢若有所思,又叹道:“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妖怪,可惜始终未能得到造化之认同,迟迟不能在壁上寻着自己的影像图画。它愈无形迹,我便愈不甘心,其时虽然住得极远,偏偏还要每隔三个月便回来一次探看。 后来跑得厌倦了,索性便搬到这名妖府中居住,正是那守株待兔的道理。我又放下重重誓言,说道那何时壁上也有了我的肖像,终于流芳百世、传唱不息,我何时才搬出此地,从此云游天下,逍遥快活。” 杨起听它暴露心迹,不觉一怔,愕然道:“你将城中的采茧女一并捉来,分明就是作恶多端,如何还能流芳百世?” 祁恬手扶牢栏,呸道:“它是妖怪,善恶生非与我们自然大大的不同,明明是一些遗臭万年的事情,在它眼中看来,那也是得意之极、传唱千古的。” 执弓状元在牢外石椅坐下,端起石桌的酒杯便是一通斟酌饮用,待得过瘾尽兴,方才笑道:“那几个女娃娃倘若仅是采茧的姑娘,我才不愿捉将过来呢!听她们哭泣哀号不说,还要解决伙食住宿,好不烦恼伤神。” 看祁恬欲张口反驳,不肯听她说话,依旧道:“我看她们身上的芙蓉刺绣,分明就是城中大绣纺私塾里的学生。虽然手艺机巧比那西施娘子要差上一些,但名师手下有高徒,若是用心针刺,想必也是能够做得一幅极好的锦缎描绘的。她们若是早一日干完,便能早一日回到那荣祥郡,我也早一日有了炫耀的物什,岂非正是皆大欢喜?” 杨起甚是不解,道:“你要一块锦缎炫耀什么?”便看它吱牙咧嘴,哼道:“既是名妖,自然便要有标榜身份的种种名产,而此中的所谓名产,与那一般的名产却大是迥异。”众人面面相觑,颇为莫名,皆道:“一般的名产我们尚能懂得,却不知那所谓的奇异名产与之又有何区别?” 执弓状元甚是不屑,大声道:“汝等何其愚钝?一般名产往往是指优质精良的物产,而此间我口中所谓的名产,却是因为名妖之故,从而被他人羡慕收藏的东西罢了。”言罢从腰间的囊中掏出了许多纷屑之物,有那尚值二两银子的白玉印章,有那破损一角的通天虎衔,还有半黄半百的象牙玉笏,以及其他或贵或贱的大小物什云云。 杨起目力极佳,见每一件东西都刻有“执弓状元品鉴”或“执弓状元把赏”数文,不由奇道:“你收拾得财宝,却也纳了许多的垃圾,何不剔优弃劣,好好整理拾掇一番?” 执弓状元呸道:“我的影像若是成于壁中,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大妖,那时在妖界被推崇备至,敬慕崇拜者必然极其渴望得到我的一两件赐物以赀留念。其时之际,莫说手中的这些珠宝工艺,便是我用过的锅碗盘勺、便溺马桶,那也是万千小妖追捧不已、抬高身价的至重宝贝。” 众人恍然大悟,俱是哭笑不得,讶然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名产了,果然是独具匠心、与众不同。想必茉莉她们刺绣的锦缎,定然也是你的大名赫然其上、夺目万分了。”执弓状元甚是得意,笑道:“何止大名,还有我的才俊相貌呢。” 忽然听得一身咻响,一只红毛绿羽的八哥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僵尸王把大门砸坏,硬生生闯将进来捣蛋。” 祁恬听得真切,眼波流转,一扯杨起的衣袖,低声道:“看来这大妖怪山中还有仇家,一者砸门,二者砸锅,都是非深仇大恨而不可为的。”杨起摇头道:“虎狼虽然相争,但毕竟都是食人之物,未必就是好事。” 听执弓状元怒道:“好个不肯死心的僵尸头头,我消声匿迹躲到这瓷器山中,神不知、鬼不觉,却还是被它一众嗅得了动静,一路追随而来。”将牢门大锁松开,放出他三人,喝道:“你们去内室寻着那几个丫头,叫她们莫要再刺绣编织了。快快从后门出去,顺着内道而下,只要进了地洞返城,有隔尸藤防护,便不怕大小僵尸横追竖赶了。”将弓箭拾起,急匆匆往前门赶去。 杨起忖道:“看它掳掠人口,不过是强征女红劳役罢了,并无太大的恶意。若是好色敛食,又岂会关心我们的生死,唯恐大伙儿受了那什么僵尸王的毒手?”慌忙来到内室,将茉莉儿一众尽皆救了出来,叫祁恬与青衣先行护送她们回郡,自己却要折去观看一个究竟。 祁恬急道:“从后门出去太平得紧,小孩儿与她们自然无恙。我也想看看那僵尸王是何方的神圣。”将青衣与众女子打发走,推搡着杨起往前门挤去,娇憨任性之下,教人无可奈何。 他二人来到洞府前门,看天窗照映,那传讯的八哥鼓闹喧噪不已,底下一处凹陷广场之上,执弓状元正与一个赤红血目、惨绿黯毛的巨大怪物打成了一团。 二者皆是拳脚相搏,气势却大大不同,执弓状元每一拳击去,虎虎生威,既有温侯睥睨的神勇,又有壮士断腕的魄力。那怪物拳打脚踢,阴恻恻寒风袭袭,粘乎乎腐液稠稠,呼吸间恶臭吐纳,动静间如鬼似魅。 杨起看得真切,见那怪物动作凝滞缓慢,不及执弓状元轻便灵活,一时间便受了大妖怪游斗绕争的好几拳,却依旧不痛不痒,若无其事,不由惊道:“僵尸最是天下不惧刀枪劈刺的浑浊恶物,它既然号称僵尸王,想必一身横练便如精钢淬铁一般,区区拳头岂能奈何得了它?” 祁恬捏着鼻子往后退却几步,眉头紧蹙,喃喃道:“臭死了,我若是与这僵尸王相斗,即便是不被吓死,早晚也会被其熏死。大妖怪竟然能够忍耐,如此说来,我也有些佩服它了。” 第十二章 她言语虽轻,却还是被执弓状元听个分明,于是哈哈笑道:“我既是名妖之选,一身各样的本领那都是上乘的。这避臭闪浊的功夫,那自然也是颇有造诣,岂能是凡人小妖所能企及的?” 略一分神,正被僵尸王的一记拳头砸中,轰隆一声,就如同锤铁碾铜一般,只疼得眼冒金星、冷汗淋漓,却犹恐在杨起跟前丢失了颜面,牙关紧咬,反手就是几拳,要夺回亏空。 杨起赞道:“苦战倒底,绝不轻言放弃,果然是有名的大妖贵怪,非同一般。”执弓状元愕然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娃虽然乳臭未干,但所谓英雄惜英雄,你也是个人间的豪杰胚子。” 侧身避开僵尸王的一腿,足踝顺势一勾,险些将那怪物绊倒,见祁恬瞠目结舌,又道:“是了,你这女娃娃也是一个还能说得过去的美人胚子,正好与男娃娃配成一对,生出十几个小小娃娃。” 祁恬怒道:“你以为我是母猪么?哪里生得了那许多的儿女?”蓦然一惊,回过神来,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慌忙转过身去,偷眼瞥看杨起,却见他精神悉数贯注于打斗场景,竟是一丝一毫也不曾发觉。 第77章 一妖一尸斗了数十招,你来我往,终究还是识不得胜负、看不出分晓,尽皆有些焦急暴躁。那僵尸王往后退却几步,张口便是吐出了一股绿雾,气息之间有如千万只爬虫毒蝎蠢蠢欲动。 执弓状元脸色一变,飞身而起,反倒笑道:“你违逆了赤手空拳打斗的契约,肆意用毒气害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苦苦固守承诺,却显得迂腐古板不已?”摘下长弓,一箭射出,正中僵尸王的肩头 那怪物厉声吼叫,声如夜枭,却更能夺人魂魄,未及攻击,便看执弓状元第二箭从容刺到,羽翼扑哧一声,堪堪贯穿胸口。僵尸王再是强悍,也不能抵挡,低声咆哮两声,跌跌撞撞往洞外逃去。 执弓状元却是不依不饶,喝道:“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果真觑我这偌大的名妖府如无物不成?”一手又往腰间囊中探去。杨起叹道:“只怕僵尸王有心逃却,却未必能够如意。” 祁恬拍掌咦道:“这是自然,大妖怪要放出第三箭了,正要夺魂。”那僵尸王看似呆愕,却也似乎识得后面招式的厉害,手脚伸缩间,不知从哪里变化出一面奇形怪状的森森骨盾,如老大的乌龟壳一般,紧紧护住前胸后背,竟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执弓状元哼道:“你将前后左右的空档悉数护住,便以为没有破绽了吗?八方缝隙,你这盾壳却只能护住七面,还余出一个口子如何安排?”言罢,便见其身形一晃,瞬间闪出八个身影,一真七假,围着僵尸王便旋转起来。它转得大圈,那怪物却是转得小圈,未过多时,便看僵尸王有些头晕目眩,足下不见稳妥安当。 杨起道:“以前在铁鸡镇时,听得老人说过,山中的豺狼捕食农家黄牛之时,最是诡异狡猾,常用的法子便是围着其划圆奔跑。圈中的黄牛不敢懈怠,便原地自转防护,结果反被蒙晕了头脑,容易跌到在地。”话音方落,便看僵尸王一个踉跄,几乎摔跤磕绊,勉强方才拿捏。 执弓状元笑道:“你这娃娃却是在绕着圈儿骂我了。”将手一松,就看八支长箭从八个方位射出,皆是风声萧厉,莫能识别其中的真假。僵尸王张惶无措,电光火石间正被一箭透通喉咙,暴叫一声,即刻气绝陨命。 祁恬看得惊愕不已,旋即便是极大的羡慕,啧啧称赞道:“它使得长弓,我使得玉月短弓,虽然人妖殊途,但就兵刃而言,也算是同道之士了。我若是也有着八方幻影变化的本事,便是遇上了三眼魔君,也未必就要怕他。” 执弓状元得意洋洋,大声道:“要当名妖,便该有一身强悍的法力修为才是。”一拍脑袋,又道:“过不得多时,它手下那大小僵尸便会蜂拥而来。此地不能久留,其时也必定凶险无比,你们若是热闹也看够了,便快些逃命去吧。”却听得那八哥叫道:“走得迟了,走得迟了,僵尸到了,僵尸到了。” 执弓状元脸色一变,急忙奔出洞去,站在门前的一块巨石之上往下观看,便见漫山遍野绿雾惨兮,呜咽哀吼之声不绝于耳,凝重气息中皆是木然而来的无数僵尸。 有那蹦跳的,有那一步一步缓缓挪将的,还有那半人似鬼,以手代足攀爬的,果然是数之不竭、计之不尽。祁恬只瞧得头皮发麻,心中寒意陡起,不觉拉着杨起的胳膊,却看他也是机伶伶一个寒颤,鸡皮疙瘩抖落了一地的风景。 那八哥叫道:“苦也,苦也。”抖擞这翅膀,便往山后飞去,转瞬不见了踪影。执弓状元呸道:“太平之时就回来觅食安歇,看着有了一些小小的危难,却逃得比谁都要快捷几分。” 祁恬急道:“既然是危难,便是无比的凶险,你不妨快些用那风起云涌的法术,一箭刮起无穷大风,将这些浊物僵尸一起卷走才是。”执弓状元面有为难之色,苦道:“我这雕弓毕竟还是赝品,云不过几仞,风不过数丈,哪里能够除掉这许多的不死僵物?便是刮将得几个,不过也就是从山顶掀到山腰,看它们再拍拍灰尘,稍时又走了回来。” 见祁恬依旧不信,便努力放出一箭,炸土震灰之时,被波及的几个僵尸轰然倒地,过不多时,却又颤悠悠重新爬将支稳,若无其事地朝着名妖府径直趋逼而来。祁恬慌道:“先前它用这同样的箭势追击我们,威力甚是教人惊骇,如何此刻反倒不济了。”杨起叹道:“心境不同,感官体悟自然也就不同了。” 他二人看执弓状元虽然也是满脸焦灼,但弓步直腰、挺胸昂然,睥睨群雄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减,不觉忖道:“它是一个大妖怪,尚且有如此的雄威姿态。我们若是气质薄弱,畏缩悲怯,岂非要被它明里取笑、暗中蔑视不成?便是这危难之际,好歹也要自我鼓舞,撑壮出仙侠的模样。” 心中如是想,那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惊惶神色自有昭显若然的途径,控制不得、按捺不住,却如何能够压抑?三人飞剑射矢,相互配合,便看四围的僵尸除了一波又上来一波,绵亘不断、络绎不绝,便似汹涌洪水,无绝无止。又过得一时,虽是极力抵挡,那惨兮绿雾依旧是缓缓推来,众人皆是叫苦不迭。 却听得天上一阵喧嚣呐喊,单薄之际,倒也闻得声嘶力竭、不遗余力。三人极其诧异,抬头观看,见空中飘来一艘帆船,二人站在上面,攀着船舷,不断往下撒将各种灰粉白末,惹得僵尸纷纷仰天怒吼,却又无可奈何。 杨起与祁恬相顾怔然,齐声道:“他二人如何驾驶得筝船来到了此地?莫非外面的无道怪风已然停歇了么?”黄松与青衣忙得不亦乐乎,看地上僵尸或蹲或伏、或匿或逃,大声叫道:“此刻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执弓状元与杨起蓦然惊觉,应答一声,方要祭出各自法宝,却看筝船后面又闪出二人,一个槌鼓放雷,轰将得浊物惶然无措,一个却是掏出芭蕉大扇,喝道:“休要着急,一扇便能清平干净。” 杨起惊道:“这鼓贤士和七郎神如何也到得此处?怪哉,怪哉。”那七朗神双手执扇,用力挥舞,便看平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之间,绿雾尽皆清洗消匿。那筝船上空却是朗朗清明,雅云红日,果真是无道已去、怪风不再。 地上僵尸平白间受得阳光照射,慌忙掩目遮挡,却不防足下流波振荡,不能把持,尽皆如那风中落叶、灰烬飘尘一般,一时竟然被吹刮得干干净净,瞬息消没了踪迹。 祁恬拍掌称好,看筝船缓缓落下,急忙迎将过去,笑道:“不想今日连黄牙稚童与贪财管家也能前来助阵,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 黄松有些尴尬,讪讪道:“我们虽然不能近战肉搏,但躲在空中扔些雄黄石块,那还是轻易得紧的。”祁恬笑而不言,看七郎神面生,受杨起引见,躬身施礼称谢。 七郎神摇手道:“我与黑炭头奉闻大人之命,要将这千里送风扇还给兮地谷的铁扇仙子,天上驾云之时,却真巧与筝船相遇。我们看他二人惊惶,问明缘由,索性也来助上一臂之力,也免得他日僵尸入城,反教荣祥郡的无数居民受害。” 一瞥手中的芭蕉大扇,笑道:“不过这许多的僵尸也颇是难缠,若是没有此等宝物,我与黑炭头也是束手无策,只好在船上一道,往下扔砸东西了。” 巨黑鬼大眼一瞪,甚是不服,道:“你手足无措倒也罢了,如何还要将我扯上?我这大雷威力无比,应付那僵尸正是绰绰有余的。” 七郎神哈哈大笑,道:“不错,你在船内向外释雷,便是再失了准头,只怕也不会误中无辜的。”众人闻言,想起当日被它莫名一击,不禁莞尔。巨黑鬼虽然难堪,但它本是皮糙肉厚的憨直之人,自我嘲弄一番,却也无妨。 黄松道:“那些女子回到城中之后,官兵也不再与我们为难,却口口声声咬定我们是不祥无吉之人,非要驱逐出郡门不可。其时无道大风已然停歇安复,我们索性上得筝船过来救援。” 青衣道:“他们不过是有心私吞衙门的花红赏金罢了,又恐我们努力相争,是以千方百计轰赶。”黄松叹道:“那赏金本有两笔,一笔是救得女孩儿的三百两银子,此刻想必都被官兵拿去挥霍了。尚有一笔是捉妖悬金,此刻还在榜上,无人能够取得。” 偷眼瞥看执弓状元,四目对视,不觉忐忑不安,便又侧头转身,一味顾左右而言他。执弓状元微微一愕,哼道:“想要用我去换什么赏钱么?委实是可叹之极、好笑无比,天下谁又能随意缚我?”拨弹手中长弓,看黄松神色顿失,又道:“不过今日除去了僵尸王与它一帮尸子尸孙的多世宿怨,我心中也是开心得很,便不与无知狂妄之人斤斤计较了。” 杨起陪笑道:“一时戏言,玩笑而已,且莫挂怀才是。”朝黄松使将一个眼色,心中默默念道:“莫说捉不到它,你便是侥幸将这大妖擒获,只怕依旧得不到一铢一锂的赏钱,终究还是被官兵、捕快侵吞私分的。” 那七郎神与巨黑鬼便要告辞离去,听杨起四人挽留,连连摇头,道:“速速还了这芭蕉扇子,也好早日回到雷部缴令。” 祁恬道:“既然不曾有得什么紧要的事务,晚上一些时刻又有何妨?” 巨黑鬼不以为然,道:“你有所不知,过得几日,天下群妖又要在庐山召开什么天下名妖大会,评选妖中的才俊、怪中的豪杰。其中有几个却是大旱干涸之妖,是以我们雷部众神都要早作准备,时机一到,就要降雨施露,确保东南一方风调雨顺、农水无虞。” 第78章 此言一出,便看执弓状元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庐山之上又要召开名妖大会么?”杨起与祁恬相视而笑,忖道:“它极其嗜好功名,这等机会如何肯白白错过?” 巨黑鬼道:“也不尽然,虽说是天下名妖大会,其实我看也就是东南部诸山洞府、各河水宫的妖怪罢了,还有许多的有名妖怪是不曾来得的。”言罢,不敢耽搁,辞了众人,便与七郎神腾云而去。 执弓状元颇为欢喜,笑道:“好极,好极,先去当了这东南群妖的小状元,然后再打败西南、西北、东北、西北各地的分状元,岂非就是名扬三界的大状元?” 祁恬笑道:“不错,你这执弓状元的名号是自封的,当不得数。若是成了群妖的状元,才是真正的妖中名流。” 执弓状元哈哈大笑,道:“托你吉言,他日必定能够衣锦还乡、无限风光。也罢,时不我待,此刻便去庐山转他一转,也比在这瓷器山中苦守滞留得好。说不定日后再回到名妖府时,我的雄伟肖像早已镌刻壁上,流芳百世又有何难?”将那白玉印章、破损虎衔、半黄玉笏悉数解下,给杨起、祁恬、青衣每人一件,因犹自恼怒黄松先前的言语,却偏偏故意漏下他来。 大声道:“以后怕是相见无期,这些名产便先一步送于你们,日后得了我的名声,你们拿出炫耀,也是无上光彩的。”招来一片千层云裹,扶正了身子,大摇大摆而去。杨起一众俱是哭笑不得,唯唯诺诺,待看他走得远了,又好生劝慰黄松一番,四人上得筝船,扯帆西去。 这一日,正遇上一阵风息逆行阻碍,众人慌忙将白帆卸下,操起拨风大桨,又借着筝船本身牵引之力,努力往前划去。杨起初时还能吆喝着几个号子,鼓舞宣扬,能够苦中作乐,但渐渐便有些气力不济。 眼看着船身隐约要往后退去,不觉叫道:“上次修理之后,还未曾试过这筝船陆地行走的本领。此刻空中难行,何不寻着一处小道另辟蹊径?”言罢,起身便去寻那转换的机括。 祁恬三人也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齐声道:“有理,空中走不得,咱们便陆上跑,陆上若是也走不得,不妨就水面游。”各司其责,将筝船降于地上,支起四个轮子,颤悠悠奔跑起来。虽是有些颠簸崎岖,倒也平稳,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处山谷隘口,见谷口立有一块石碑,只是那碑上的文字极其古怪,杨起竟然无一识得。 青衣道:“这文字唤做神农姚文,脱胎于草药树木的纹理脉络,世上甚少有人能够辨认。”祁恬哦道:“你既然看出了它的来历,想必也能够读出来吧?”青衣道:“我不过识得几个文字罢了,不能通全。只是石碑的文字颇为简单,书将的分明就是‘才情谷’三字。” 杨起喜道:“鬼太子说道,能够破译地图的书生便是住在那才情谷中,莫非误打误撞,偏偏凑巧来到了此地?”看黄松驱动筝船便要进去,心念一动,暗道:“如果有求于谷中之人,驾车入谷未免有些唐突,虽然心存恭敬,也怕被人以为大大的不敬。”招呼众人下船步行。 青衣翻爬之时,被轮轴磕上,顿时青紫了一块。他不言不语,却被祁恬看得清晰,叹道:“长久只在空中飞行,冷落了四个圆轮,它们竟然也有了脾性,寻着机会便要报复一番了。”替青衣挽起裤腿,倒上一些疗伤圣袋的清水,即刻痊愈无恙。 四人进得谷内,细细观看,见两旁皆是明山秀水,有泼墨豪撒之风,鸟鸣鱼跃,尽是江南翠雅之意,各处的景色极是精致美丽,不由啧啧称赞,心情也是大是不同。 谷中有一座木屋,正掩于一片枫叶之中,上下二层起间,方圆却有十七八丈的宽阔。虽是用圆木拼筑,未曾削椽雕梁,有些粗陋厚实,倒也不失有趣。门口一个青木机关,上面刻道四个小字,依旧用神农姚文书写,听青衣译来,却是“何妨一动”。 黄松奇道:“此间的主人是要我们扳动机关么?”未及伸手,早被祁恬抢先一步将那青木机关摇动,便看对面屋檐之上嘎吱一声,闪出一个小盒。祁恬惊道:“这有何神奇?竟然如此故弄玄虚。”又把那机关左右晃颤,便看盒子陡然打开,从里面现出一副黄布卷轴,在风中飘荡得半日,竟然荡下一副字条。 那上面的文字大伙儿尽皆认识,不觉齐声诵道:“天下第一才情之人,破乾坤奥秘。世上不二风流雅客,识天地玄机。” 祁恬甚是不屑,暗道:“原来又是一个肆意夸赞自己的惫懒无赖之人。”杨起无意一瞥,见她嘴角斜撇,猜测其心意,不由一惊,慌忙轻轻扯将她的袍袖。 祁恬嫣然一笑,低声道:“你放心,此时我们还有求于他的学问,我如何会胡乱说话,得罪于他?”话音方落,却听得屋后传来一阵喧嚣嘈杂,细细倾听,其中喝斥怒叫之声不断,便似有人在争执打闹一般。 他四人俱是好奇不已,便顺着屋壁循声摸索而去,却见后面一处颇为平坦的芳绿青地、无数翠叶红霞的熙熙攘攘的遮掩之处,有两个中年书生正在纠缠打斗。一个褐衣,一个蓝衫,彼此面貌极其相似,皆是红面青髯,浓眉环眼,又用三尺麻葛束巾扎缚长发,倒也整洁干净。各人手执一大一小两个葫芦瓢瓜儿,彼此敲打厮杀,正是铿锵有声,喧闹震天。 杨起愕然道:“这二人都是秀才装扮,想必就是这才情谷中能够通译破解地图的名士。只是他们此刻切磋武艺,看似正在兴头之上,我们反倒不好过去打搅干涉了。” 黄松颔首道:“不错,读书人心智疲惫之时,便需要一番活动经络,以通神明。他们既然是大才之士、饱学之人,这调理轻松的法子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话音方落,便听蓝衫的书生骂道:“你胡说什么,老子与他争斗得如此辛苦,流淌的汗水没有一升,那也有半斗。是通经活络也罢,是抒发奇异雅兴也好,何曾会有如此辛苦艰难的?” 祁恬甚是奇怪,讶然道:“读书人也会如此粗俗么?”黄松脸色微红,喃喃道:“胸怀鬼谷学问、藏匿乾坤玄机的隐士,性格大都有些怪异,以常人姿态揣测琢磨,就会有些偏颇了。” 那蓝衫书生呸道:“老子的脾气如何,心中自有一面明镜,又怎会轮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来肆意地品头论足?别人皆称我是好善先生,你不能识鉴,却偏偏说我诡异,岂非刻意气恼于我?”黄松愕然,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再随意言语。 他二人战得甚欢,游斗了多时,蓝衫书生毕竟凶猛,大喝一声飞身跳起,抡起大葫芦瓢儿便用力往下压砸。褐衣书生看似暴躁,目光却有些呆滞,随手用自己手上的一只小葫芦瓢儿抗迎抵挡。相撞之下,听得嘎吱一声,小葫芦瓢儿顿时崩裂,几块碎屑被震散于地上,滴溜溜乱转。 褐衣书生大惊,一手握定大葫芦瓢儿横竖防护,一手撩起衣袍下摆,接连数步往后跌撞退去。蓝衫书生哈哈大笑,道:“那九妹爱的便是你重承守诺的气节,你若是抵挡不得,用了道外法门,破坏你我决斗的规矩,便是无信无义的小人。”褐衣书生口舌微张,正作咀嚼吞纳之状,闻言不觉怔然,略一迟疑,左右肩头正被对方的一大一小两个葫芦瓢儿打中,不由痛得纸牙咧嘴、唏嘘不已。 蓝衫书生看他犹未反应过来,不敢怠慢,手中的两个葫芦瓢儿划着圈儿摆回,勾出的弧线圆滑顺畅,倒也有几分的干净潇洒,犹自哼道:“你分明便是呆板迟钝了许多,如何还执迷不悟,竟说自己未陷入邪道旁门?” 褐衣书生眼波沉腐,却是不言不语,只将剩下的一个小葫芦瓢儿往他掷去,如此便是赤手空拳,果真两袖清风了。 蓝衫书生轻轻避开,狂妄不羁之中似乎隐约夹带着几分无奈,骂道:“你善性虽然蒙蔽,但死不悔改、执拗难返的恶劣习性却是丝毫未变。我又是劝说喝斥,又是拳打脚踢,十八般的能耐都用上了,依旧还是对你无功无效。可笑,可笑,难道我这兄长还会捉弄陷害你不成?” 言罢双臂一合,将二个瓢儿彼此磕碰,一番相撞振威以后,蓦然一步踹出平底黑鞋,竟用那不着布袜的赤足堪堪踢去,喝道:“莫要胡乱抗逆,还是乖乖给我倒下吧?” 褐衣书生猝不及防之下,不及躲闪回避,索性牙关紧咬,反倒提脚迎上,却以膝弯箍凹顶力架住。蓝衫书生极尽气力地踹踏,有意教他跪下,却如扳动那大石头一般,始终不能动弹。 青衣一旁瞧得仔细,低声道:“不对,这并非寻常的凡人力道。”杨起三人甚是不解,皆道:“不过是气力雄厚一些罢了,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呀?”青衣只是摇头,眉头微蹙,更是全神贯注地观看。 蓝衫书生心中惊疑不定,慌忙往后退却几尺,厉声道:“你这是作甚?”。褐衣书生冷冷一笑,猛力喘息呼吸,身上竟似生出了许多的风云,悉数贯入长袍之中,如一个庞大的气囊,摇晃震颤。其神色也变得更加狰狞,目光森然阴恻,尽是遮掩不住的凶恶之意。 第十三章 蓝衫书生脸色微变,一改先前的放荡滑稽神色,大声道:“你看不是敌手,毕竟还是要用那法子不成?”话音方落,便看褐衣书生狂声怒吼,形貌瞬间变幻,身材体量暴长一丈二尺有余,将衣襟尽皆撕碎散下,飘落一地。 黄松颤声道:“它的手掌大如蒲扇,只怕有千斤之力尚是不止,若是相扑肉搏,还要那葫芦瓢儿何用?” 第79章 见其胸阔腰圆,肩背四肢之上黑毛汹涌遮盖,赫然便是一头巨大的熊怪。 祁恬惊道:“原来是个妖怪!这番现出真身原形了。”看蓝衫书生形势危急,张弓搭箭便是一射,正中熊妖的足踝。那妖怪负痛不过,转身便跑,它虽是硕大无朋之极,但却颇为敏捷,顺着后面的一处内谷山壁攀援而上,机巧灵活,不多时便已然窜上了崖顶,翻身而过,从此再无踪迹。 蓝衫书生顿时慌了神,手舞足蹈,奔走呼喊,竟是招呼那熊妖回来,眼见得它杳如黄鹤,不觉怒道:“眼看便能分出胜负,乘其不备之时就能将之擒获,不想你们却跑来捣蛋,坏我好事。”用力将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葫芦砸来,被杨起一通拳脚打落。 祁恬大是恼怒,驳道:“若非我将妖怪吓走,你此刻早已被它咬伤,不思感激倒也罢了,如何还恩将仇报、无理取闹?” 蓝衫书生呸道:“狗屁,狗屁,他哪里是什么妖怪?可怜我那兄弟,不过是受了莫名邪药,暂时成为半妖而已。我好容易将他诳回此地,设计绑缚之后,再慢慢寻思救治之道,却功亏一篑,被你们肆意臆测、破坏殆尽。” 杨起闻言,不禁与祁恬三人面面相觑,暗道:“当时情况突兀,我们也不及思忖,他也未能解释,这误会实在是万难避免的了。”蓝衫书生犹自跌足不已,忿忿闯进木屋,轰隆一声,顺手将木门甩上,竟是泄气冲怨之状。便看那楹上的夸赞美誉晃晃悠悠,一时拿捏不住,又被谷风轻轻挤兑,终于震将了一条下来。 黄松苦道:“若要破译地图碎屑的奥妙,便非要这好善先生觑看研究不可。此刻不经意得罪了他,耿耿于怀之下,如何还能尽心尽力地帮忙?” 青衣眼睛一转,一人缓缓走到木屋之前,大声道:“大凡中了半妖邪物之人,世上更无一种草药丹丸能够解救,便是三界、化外的神医再世,也开不出一张医治的方子。”屋内蓝衫书生冷哼一声,口中嘟哝不已,却听得不甚清晰。 祁恬颇为奇怪,道:“但凡病患伤势,皆会有一味或是几味药材对应,难道这半妖之症,尚有什么奇异独特之处不成?” 青衣道:“服下能够变化成半妖的邪物,既不同于吞食毒药,又不同于阴阳失调、经络闭塞的病患,所以不能合于那一般的解药、药方奏效之属。若非找着适宜的驱妖引,再辅以《诗》、《书》、《礼》、《乐》或是《论语》教化,还原人性文化,便是过得千秋万载,也不能除去体内的妖气。当日受鬼太子恶事,那郡王妃便是尚在人世,此刻想必也与褐衣先生无二了。” 众人闻言,皆是讶然。杨起凝神倾听,发觉屋内抱怨哼呼之声渐渐熄绝,不由心中笑道:“他所言所语,一字一句,悉数是那蓝衫书生颇为关注之事。他便再是恼恨气愤,也在那不知不觉之间,安静平复了心志,也好探听得一个明白。” 黄松摇头道:“这道理好说,举止却甚是难为。你看了那熊……褐衣书生的本相及变化之状,可能推测出他的驱妖引是何物什,所在何处?” 青衣不慌不忙,道:“我若是知晓他的前后来历,细细琢磨,未必便是一件难事。得了……”话未说完,便看木屋之前,本是闭合得严严实实的大门,砰通一声被人推开,微微莞尔一笑,忖道:“你还是按捺不得,自己出来了。” 蓝衫书生神色颇为尴尬,咳嗽一声,鼓状了中气底息,大声喝道:“你一个牙齿尚未长全的娃娃,如何敢在我这汗牛充栋、才识五斗的学士面前胡言乱语?倘若汝等只在一处不相干的地方呱噪倒也无妨,却偏偏赖在我的房前来那怪力乱神之论,教旁人无意看见,定然会将我这才情谷的严谨治学之名一并陷没了进去,其时岂非冤枉?怪哉?苦哉?罢了,罢了,看来你们不说将一个痛快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不如因此进到屋里来,絮叨完了,速速给我离去才好。” 青衣微微一笑,依旧是神态从容,衣袖摔荡一番,掸掸身上的尘土,引着众人跨门而入。 屋内别有一番风景,舍却了那锦缎棉绣的屏风,却是竖起几块为支架撑承的壁画,青衣啧啧称赞,道:“这是那曹不兴的西域画像了,此物失传已久,不想今日却能在这里相遇。” 再看边上一幅,奇道:“这莫非是顾恺之的维摩诘真迹么?如何被搬到了这屋内?”仔细一看,恍然道:“原来是绝世的壁摹,虽然少了真品的三分神韵,却也将那七分的光彩悉数临摹了下来。” 走得几步,看后面立有一壁,沉凝良久,拍掌笑道:“是了,这是那妙手神匠戴逵所塑的佛像与狮子国王像。世人所谓的瓦棺寺三绝,不想都在这偏僻山谷中得窥形容。” 他自言自语,却听得杨起三人云中雾里,不知所以,蓝衫书生更是瞠目结舌,讶然道:“甘罗十二岁为相,说服得张唐出使燕国,是为大智之童。曹冲七岁称象,解弱冠之尚且不能,是为大慧之童。外黄少年进谏项羽,消江东霸王屠城之厄,是为大勇之童。此时观你言语,轻易见便能辩别三宝,是为大学之童。” 杨起微微一叹,对祁恬笑道:“这番赞誉,我等不学无术之辈,一生也是不能企及的了。”祁恬扑哧一笑,低声道:“所以你还是学好降妖除魔的本领,以后竭力成为一代小有名气的剑侠好了。”却听得蓝衫书生又道:“依笔划雕刻而言,却不知我这维摩诘的临摹如何?” 青衣不假思索,应道:“我观其技巧,一应以朱色层层绚染着墨,眉目鼻梁当以白粉凹凸予以琢刻,正得好处。”蓝衫书生哈哈大笑,连声称妙,甚是畅怀抒意,与方才阴沉横挂、恼怒昭显的神色,果真是判若两人。黄松心中稍安,喟然一叹,低声道:“幸甚,幸甚。” 众人在一处圆几盘膝而坐,寒喧几句,又受了主人的好茶。只是那蓝衫书生只对青衣殷勤有加,瞥看杨起一眼,也是稍有和颜悦色,唯独对祁恬和黄松不理不睬,半句也不肯搭话。 祁恬暗道:“我伤了他那妖怪兄弟的足踝,敛财管家却做了不合他心意的阿谀奉承,自然不得他欢喜了。只是本姑娘行事端正、侠义皓然,自有一套评鉴品性的大道公义,又何必在乎他人的莫名想法?”她心中如是,便安然坐在杨起身边,四处张望打量。 蓝衫书生嘴角一撇,欲言又止,祁恬一怔,忖道:“难道我探看一番也会得罪他么?”毕竟有些不甚服气,便故意作出一些睥睨之状。杨起看她耍将起小性子,悄悄递将出一个眼色,祁恬心中会意,便吐吐舌头,低头细细饮茶,依然一副文静秀气的模样。黄松却是安分守己,垂眉顺目,听着蓝衫书生与青衣攀谈,竟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青衣问道褐衣书生变幻妖怪之事,却听蓝衫书生叹道:“我唤作杨江,有个弟弟叫做杨彪,都是此地六十里外花灯镇的秀才。初时生活倒也安康,一日三餐之外,心不旁骛,彼此皆努力攻读,只盼着日后中了举人,得了功名,从此光宗耀祖、衣锦荣升。”杨起大是诧异,忖道:“小镇之中的一对秀才兄弟,如何会为阴司的鬼太子所知,又在这山谷之内隐居遁世?” 杨江道:“十年前,我兄弟二人果真中了举人,但是推荐官职之时,前来巡察的吏部官员偏偏以貌取人,道‘杨氏兄弟虽然心怀锦绣河山,但赤面长须、墨眉豹眼实在有碍观瞻,伤害官场威严,不可大用’。 此话实在是大谬之极,只是官场之上,指鹿为马有何足怪哉?那一众地方官员纷纷百结奉承,一应附和之下,皆说我兄弟二人相貌奇异,上惊华表朝廷,下唬草野布衣,只可留候在书记房中撰抄档案记录,千万不可在朝堂衙门立足坐堂云云。 如此一来,竟然连个七品的官阶也不曾谋得,空白了举人的功名。我兄弟二人一怒之下,便去找那吏部官员评述道理,他不以为然,道‘与你二人才学能够相提并论之辈,此地不以数百论,那也是以数十而计,但品貌善于汝等,却是不计其数’。 我兄弟二人虽然不是那恃才自傲之人,但也不堪如此羞辱,于是放言道‘若是苍天有眼,便该布下一个天地玄机的考场,将此地所谓的才人秀士召集起来,好好考核较量一番才是’。当时不过是句气话,孰料苍天果真有眼,不过数日之后,那天地玄机的考场还真的在镇中贡院出现了。” 众人奇道:“那是怎样的一个考场?”杨江笑道:“倘若细细论来,这个考场委实与众不同,既可说是深不可测,教人难以揣摩,却又不能抵逆,逃脱不得。” 黄松嗫嚅道:“难道我不参与,还会受到勉强不能?”他声音虽然低微,却依旧被杨江听了个真切,冷冷瞥他一眼,哼道:“天帝设下的考局,便是比那人间皇帝的殿试还要高贵得千万倍,亦是严格得千万倍。若是不叫你参加,你便是烧上无数香烛,也踏不进门槛半步。假如你别纳入选考红榜,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却也出不得天罗地网之间。”黄松面有难堪,旋即将几案之上的茶杯拾起,饮啜遮掩。 第十四章 杨江又道:“镇上所有的文人秀才,或是官绅俊杰,但凡以为有些才学见识的,俱是在睡梦酣眠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挪到了贡院之内。醒来之后,尽皆躺卧于青砖石板之上,姿态各异,神色愕然。 众人身体都是睡衣睡袍的裹束,虽然不合孔孟礼仪,好在其中尚无女眷,尴尬之余还能忍耐。 第80章 于是有人张嚷着回去,在那偌大的方方正正的院子探摸了半日,方才惊觉四处大门皆已紧紧锁闭,且木门莫名之间都变化成了石门,极其牢固强悍,竟是砸不开、撞不得,教人好不烦恼畏惧。 大伙儿无奈之下只好另选出路,有人不知从哪里觅得铁锹大铲,寻思挖出一条地道出去,偏偏地面坚硬无比,三锤五抡之下,也不过就是几道白印罢了。还有人搬来木梯藤索,有意翻墙而出,说来邪乎,每每都是梯折绳断,不能称心如意。” 杨起叹道:“果然是上天羁绊,不让出去的。” 杨江道:“不错,众人正值惶恐忐忑,却看贡院场中平地升起一阵白烟,雾消云散之后,竟是数根丈许高的竹杆撑着许多的大红灯笼。每个灯笼挂着一条纸符,上面读来,却是一条一条的灯谜。一人大声道‘我等都是圣人弟子、孔孟门徒,习得的便是圣贤道理、忠义礼孝,如何能够坐在此地猜谜玩闹?’我兄弟二人抬眼观看,原来正是那吏部的官员,见他也是白衣白裤、内寝装扮。后面几人纷纷附和称道,自然就是他手下的奉承拍马之人了。” 青衣道:“人间百世,皆受天帝辖制。若是这个考场为苍天所立,便由不得他抵赖逃匿。” 杨江哈哈大笑,道:“此人在那一亩三分地的官场里厮混,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一时哪里还能想起这许多的道理?他话音方落,便看天上飞来一只鸟儿,落在一根竹杆峰端,大声道‘贡院已然铜墙铁壁,万难离去。不过尔等若肯猜谜,只要得了三个正确的答案,便可受神灵护佑,从容穿墙而去,否则便要终老此地,徒然嗟叹’。 此言一出,大伙儿不觉是又惊又怕,惊的是飞鸟说话,正是神仙显圣,无论情愿与否,这灯谜都是必须猜测的,怕的是倘若果真未出答案,便困在贡院之内,再难自在逍遥。那鸟儿又道‘你们将灯谜猜出,无论对否,皆要写在白纸之上,再署上姓名,投入涟漪假山的缝隙之中。若是正确,山上的百合花便会开放,它朝一人绽放三次,便是允许此人安然出院,尚能得到一些赏赐’。 我大声叫道‘假如几人同时猜中一条灯谜,那又能怎样?’鸟儿道‘先投者先得,余下之人只好另觅机缘了。因为亲如兄弟、敬重仰慕,要彼此提携扶持、共同参悟晰透,那也是可以的’。 嘿嘿!这其实就是废话了,此刻既然限定那一谜只可被一人答对、旁人不得重复应猜的规矩,那院中的人人皆是自危吓然,一者害怕受困石门,二者唯恐好处、轻快都被旁人拿去,哪里还会友爱帮助?” 青衣道:“天庭颁下的谜语,若非极难,便是极易,只是那一猜即透的反倒不能为人相信,心中明明知晓答案,疑虑之下,终究不敢言明道破。” 杨江拍掌笑道:“正是如此!那鸟儿飞走之后,大伙儿四散挑谜。可惜上面的谜面也只有六条较为透彻,被那吏部官员尽皆包下。可惜此人疑虑极重,分明就是无比简单的答案,他却不敢轻易认同,左思右忖,竟然说了另外六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词语文字,委实是贻笑大方、丢人现眼。”祁恬道:“他猜不出,难道别人也猜不出么?” 杨江哼道:“无数的灯谜之中,便是这六条谜语最为容易,也最为奇异。他报了六个错误的答案,就看竹杆上的相应灯笼烛火外燃,不多时便已然烧成了灰烬,飘洒地上,随风而没。 别人自然也就用不得了。如此一来,院中诸人皆是惶惶不可终日,抬头观看,谜面森森,字字恍如噬人钢牙,不能猜测其中的究竟。唯独我兄弟二人,各自挑了三条谜语,皆是百发百中,看的百合花开了六次,与那一众迂生腐儒的狼狈不堪相较,心中委实是痛快无比。 有那空负虚名、脸皮甚厚之人,过来讪讪搭话,渴求我们替他解困,再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投入假山之中。我们也不加推辞,一并应承了下来,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过大半日的时刻,院中诸人俱是得了护佑,能够穿墙而出,待回头观望之时,那石门却又重新回复成红木朱漆的大门。” 杨起暗道:“那吏部的官员与他兄弟积怨颇深,莫非也受了救援不成?” 他四人尽皆神情疑惑,被杨江窥破得心意,便道:“我以为那厮尚能是个感恩戴德之人,不指望他多加报答,只希望从此不要处处为难刁恶,合理安排我兄弟二人的职务便罢了。 孰料他却是过河拆桥的无信无义之人,反将我们的一番好意看成是对他的肆意羞辱,动辄喝斥训责。我们气愤之下,是喟然长叹,痛悔无眼。后来这恶人不知如何,竟得罪了当地的妖怪,被绑缚到山洞之中受苦。我兄弟与一众捕快迫于无奈,提心吊胆去妖巢营救,人未救得,却悉数被人家拿获,一排排缚在洞中的聚义厅中。” 青衣叹道:“你在衙门当差,虽是无阶无品,但那长官受难,心中便是有千百个不愿意,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只是失手被陷,这苦头想必是此得大了。” 杨江摇头道:“那妖怪不坏,算来也是个文雅的大王,说道开罪它的也只有吏部官员一位而已,它不喜株连九族,自然不会伤害救援之人的性命。只是这恶人实在可恶,好歹也要取了性命,一泻胸中的怨气恼怒才是,却叫我们站在一旁观看。 那厮惊惶失措,大声哭泣哀求,妖怪道‘观你可怜,便给你一次机会,我也效仿天帝考验一般,在这里出将三条谜语。你若是能够猜得,便能即刻释放,既往不咎,若是不能,便要被放入油锅烹煮,喂了洞中的一帮小妖怪’。我小弟看他抖若筛糠,心中不忍,便要替他猜谜,却被那大王阻止,道‘天帝尚且难为你们不得,我的字谜自然更加不堪对手’。 三条逐一提出,其实不甚难破,可那吏部浑噩之人竟然一条也不能揭开,最终被扔如了双耳大锅之中,成了妖怪的血食。我们观其惊恐、闻其凄惨,也是魂飞魄散,如在地狱煎熬一般。” 杨起忖道:“原来贡院文字一役,三界传唱,便是红尘的妖怪也知晓了你们的名号。那鬼太子未曾见过你们,却口口声声说道你们能够破译得地图,想来也是猜测之故,未必便真能译注。”心中如是,未免便有些失望,一时却也不好明言。 杨江道:“我们回到镇中,便欲将吏部官员遇害一事表奏朝廷。未料众人唯恐京城责难,不分青红皂白,却将我兄弟二人以为替罪羔羊,大肆胡说八道、栽账陷害,说道什么彼此因为私怨怀恨、不肯出手相救、蛊惑妖怪云云。我二人得了这等消息,无奈之下,连夜逃遁到这山谷之中,筑屋而居,青山碧水、花红柳绿,倒也逍遥自在、快活神仙一般。” 青衣道:“却不知先生那兄弟如何被邪物所侵,竟然惨受半妖之厄?” 杨江脸色顿时变化,愤然道:“此地西北一百余里,有一处虎王庙,华宇雕檐,房屋数百,极其气派。庙中有着一个老妖怪,本是道行高深的老虎精,手下有着数千小妖,人数虽然甚众,但却能耕种畜牧,平日里自给自足,一味炼丹修行,也不曾危害四方百姓,算得上是个善妖。 但正所谓好林之中不避枯木,群芳之中难消毒花,其中有着一个金尾雉妖,最是天下妖娆可恨之物。它本是雌怪,素来爱化作人间的绝色女子招蜂引蝶,口碑甚差,听闻便是它洞府的妖怪,也甚是看它不起。 后来不知怎样,它与一帮小妖到这才情谷外采药,竟然看上了我那兄弟,继而便遣着几个妖媒怪婆上门求亲,口口声声说道对我兄弟一见钟情,日夜思慕之下寝食难安,硬要招他为夫为婿。 我一者嫌它本性放荡,难守贞洁妇德,二者顾忌人妖殊途,如何能够婚配?于是断然拒绝。它三次送聘,我三次返还,这金尾雉妖心中纵然不满,却因为虎王那免扰众生的禁令,急切间也不敢强行抢亲。只是它贼心不死,眼看求亲无门,竟然心生歹念,寻思出一个恶毒的法子来谋抢丈夫。” 众人不觉面面相觑,忖道:“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被贼惦记着,凡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被妖怪觊觎窥视?” 听杨江道:“杨彪与我虽是兄弟,都爱喝茶,但所饮用的品种却是不同。我喝得是翠微毛尖,谷中既能种植采摘,茶叶被轻炒烘培之后,以山泉沸腾之水冲泡,片刻便能享用。他却不屑此物,只对那小山灵芝茶情有独钟,每日三盅,其乐融融。 这灵芝茶长在谷畔七星岩上,当日采得当日便要食用,否则十二个时辰之后,枯萎败坏,只能扔却,是以杨彪日日清晨都去摘上几叶,回来制成浓香的茶水,如羹汤无二,风雨不歇。 金尾雉妖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将一株黑山灵芝换上,那二者本来就极其相似,甚难分晓。我可怜的兄弟不知是计,被其算害,却落得熊怪的下场。” 青衣恍然道:“黑山灵芝尚不能称得邪物,只是被那金尾雉妖用体毛熏染,方能成为半妖患害。”瞥看杨起一眼,低声道:“如此说来,还与那郡王妃不同,她服得是妖草,秉性即是邪恶。这金尾雉妖却是将自己的妖气贯于黑山灵芝之上,以之为引,倾注于他人。” 杨起愕然道:“若是仙人用之,岂非也能教他人成为半仙。”青衣笑道:“按理来说应该如此,只是我也未曾见过。”又对杨江道:“先生兄弟未付妖草,不过是受了妖气侵袭,虽是半妖,却也是半妖中的半妖,尚有四分之三是人。” 第81章 杨江叹道:“那又怎样?杨彪自从成了半妖,性情大大变化,竟然对那金尾雉妖暗生情愫,反要娶之为妻。我数落了他几句,他便勃然大怒,肆意争吵一番之后,断然离开了才情谷,日夜与那雌妖媾合鬼混。 我又气又恼,生恐再过得几日,那雌妖珠胎暗结,二人倘若生下一窝的小妖精,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便千方百计与他联络,约定各拿两个葫芦瓢儿厮打一场。他不得变化妖形,若是胜了我,我便认同这门亲事。” 青衣正色道:“实则无意与他一争胜负,不过是设计捉拿,伺机解救罢了。只是先生这法子实在不妥,若是用错,委实贻害无穷。” 他说话颇有一番见地意识,杨江虽是大上了许多,却也不敢因此欺他年幼无知,不觉怔然道:“如何贻害?尚请小兄弟指教。” 青衣道:“化作半妖之人,极其依赖源主,也就是对他施术的金尾雉妖,惟有与之相守,虽受妖气蒙蔽,但不至于被妖气所害。倘若二者分离,妖气反噬,只怕三日之内你兄弟便会气血逆流,经脉皆断而亡。此为其一。 二者那金尾雉妖恼怒起来,虽然不敢公开扰民,却在暗地里放上一把火,或是其他不明的勾当,先生如何抵挡?”杨江受他听他一述一问,不禁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杨起心念一动,问道:“那虎王大妖怪既然是个善妖,以明号严令约束属下,先生为何不去找他告状,叙述胸中的委屈?” 祁恬按捺不住,道:“莫非此时便是妖妖相护,不肯公正清明了么?”杨江连连摇头,道:“那倒不是,这虎王的来历颇不简单,气势派头极大,就是三界神仙对它也礼让几分,哪里能够轻易见面?”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讶然,暗道:“难不成这虎王还是紫禁城里的妖怪皇帝不成,架子竟然这般浩然?” 杨江也不隐瞒,道:“这虎王本是山中的修炼小妖,虽然一心向善,能够努力积累功德,但是毕竟德薄功微,难成正果。后来黄帝与蚩尤大战,又将三界众生与化外魔界一并扯入,那红尘的妖怪也不能独善其身,纷纷陷入争斗浑沌之中。 初时蚩尤八十一个兄弟占得上风之时,各路大妖大怪皆弃黄帝而去,转身投靠十二魔帝麾下,意图在谋得乾坤之后,能够分得一杯羹的好处,肆意快活胡为。唯独虎王高举义旗,招揽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妖怪,依旧对天帝、炎黄鼎立相助,立下了莫大的汗马功劳。 是以平定蚩尤大乱以后,黄帝大赏群臣之际,亲自于那黄土台上,钦封虎妖为虎王候,又将落焰山方圆二百余里的邑地尽赐于它,更名为白斓虎王山。着令黄巾力士与大臣在山上建立雄伟虎王庙,设香火神龛,立麾毛九扬旗,以为其候爵府邸。 人间如此,那九重天亦是对其恩宠有加,天帝念虎王对仙界尚是忠心耿耿,差人下凡送了免死金牌一面,有了此物,无常不得拘魂、阎王不得召见,便是未能成仙,那也是长生不死,可与天地同寿。” 众人闻言,不禁暗暗乍舌,皆道:“本以为妖怪最为神仙鄙视,不想其中也有那出人头地,享尽天地福祉、天界恩泽的尊贵老妖。实在是了不起、了不得的。” 杨江叹道:“我那兄弟被金尾雉妖迷惑之后,我也曾专程赶到虎王山申冤告状,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不了了之。究其缘故,一者是虎王此番已是尊贵之妖,天上地下的神仙鬼怪,三教九流之徒都有往来招待,听闻那庙门前何时皆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情景,有投帖拜谒的,有送柬请宴的,甚是忙碌紧凑。 是以庙门旁专门安设了一个接应台,自有那几个精明能干、相貌光鲜的小妖怪负责管事引见。依着它家的豪门规矩,若无预约先定,委实是不容易入门拜见的。” 祁恬惊道:“果然是王侯气度,不同反响。” 杨江道:“二者便是那雌妖从中作梗,不肯放我入庙了。”青衣甚是诧异,奇道:“你在半道之上被它阻拦,一次两此或能得逞。只是次数多了,便会招惹显眼,难道那虎王和其余的妖怪便不知晓么?” 杨江咬下切齿,分明就是痛恨不已的模样,犹自忿忿道:“那金尾雉妖极其狡猾奸诈,它思虑颇为周全,自然不会亲自出来阻碍生事,而是悄悄躲匿在某一阴暗角落之处,却指使杨彪以人形公然现身,与我纠缠吵闹。 如此一来,便是果真被其余的小妖觑见了动静,旋即向虎王提起议论此事,它也能从容不迫,说道这不过是两个凡间俗人之间的恶意相斗罢了,真相岂非轻易便能被遮掩?那虎王性格憨直,耳根软弱,又不爱介入红尘俗世,自然是蒙蔽不觉。” 黄松甚是忧虑,嗫嚅道:“若是见不得虎王,将那妖惑人的厉害与人陷妖的委屈细细陈情,这金尾雉妖不能受到责罚,岂非更是无所顾忌,再也不肯交还它的丈夫么?” 杨江心中颇为不悦,哼道:“我那兄弟不过是被它妖气加身,一时失伤了心神罢了,何曾算得上是真正的妖夫?他平日里心高气傲,寻常的嫁娶婚配皆不能入眼,唯独渴慕娥皇女英那般珠玉品貌的天人。那雌妖虽然娇媚无比,但毫无清纯之态,多缺妇德之心,双目秋水却不能内敛,嘴角桃花竟肆意含情,如何能够成为吾弟良媳?” 杨起暗暗忖道:“它被你说将得如此不屑,种种恶处的列举,却不知是那杨彪思忖所想,还是你自己心中厌恶?”只是瞥看得杨江眉头紧蹙,烦恼愁闷跃然脸上,也不敢多言扰心,听他一声喟然长叹,扼腕道:“只是兄弟受了那恶毒的妖气,贯于全身气血经脉之中,却不知如何能够解得?” 青衣不以为然,娓娓道:“凡人食了妖草或是被邪物传引,倘若真要解救,那驱妖引都是少不得的。此物外敷穴道,内顺脉络,便能够清通神明、透涤灵台,但二者之间毕竟迥异,却是大大的不同。”众人面面相觑,大是好奇,俱是屏气凝神,倾听真切。 青衣道:“细细论来,用之前者的驱妖引,往往与本源妖草秉性互峙,因此也往往生长于对立之所、各占谷巅极端,采摘收集起来颇为困难。如专生于那天南沼泽的完颜草,若是不慎被人误食,依照用量阶级,则可分别化为半羊妖、蹄足怪。 甚者变幻暴跳精灵,惟有在地北苦寒荒漠之中,穷尽无数的缝罅洞孔,寻得一两株的抗惊微花作为驱妖引,再配上其余解药,方能教受害者还原人形人性。而那解药的配制提炼,更是纷繁复杂,亦是不可轻易求得。” 杨江脸色苍白,喃喃道:“如此说来,我那兄弟欲逃离半妖苦海,挣脱雌妖的羁绊,便如蜀道一般艰难,不知何以为治么?” 青衣摇头道:“那驱妖引就在眼前,只是不好得到罢了。”看大伙儿甚是茫然惊愕,不觉笑道:“邪物的驱妖引,便是那邪物本身。那黑山灵芝秉性中和,究其根本,一切不过是受了金尾雉妖的妖气,方才教彪先生受害落苦。你我只要得了金尾雉妖的体毛或是指甲、头发,用烈焰焚成灰烬,再取无根水调和搅拌,以文火熬煎成药,不过三服,便能痊愈,就是那解药什么都一并免了。”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道:“原来道路就在跟前。”杨江喜道:“小兄弟的一番高论,精彩之极,见识不凡,果真叫我如拨云见日一般,茅塞顿开。倘若杨彪因此得救,重返人间大道,皆是你们福祉所至、善心使然,实在是感激不尽。” 杨起道:“只是如何得到这金尾雉妖身上的驱妖引,却是一个颇大的烦恼。”祁恬咦道:“我们想法子将它诳出,合力把那妖怪捉住,不就得了驱妖引么?” 黄松颇为忌惮,心有戚戚,惶然道:“哪里会有你想象得这般简单?那金尾雉妖虽是雌妖,但能用借助黑山灵芝这等巧妙的手段传递妖气惑人,想必不是寻常的小妖小怪。它一身的本领究竟如何,八千小妖之中可有死党同谋,随身是否携带什么妖宝魔器,尚不得探知衡量,所谓知敌知己,百战百胜,不知敌而知己,百战五十胜,不知敌且不知己,百战不胜,如何一来,岂能轻进犯险、与妖相争?” 杨起暗暗称奇,忖道:“他佃户出身,如何能够说出这一番道理?是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衣日夜在他耳边默诵朗读,好歹也给他灌注了一些墨水文化。” 黄松犹自不觉,略一思忖,又道:“你二人的法术武功自然是大有长进,那兵刃的变化也是日益强悍,并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可以相较并提,但无知狂妄之下,仅凭手中的一匕一弓,偏偏要去逞将那匹夫之威、鲁莽之勇,却也未必就是金尾雉妖的堪堪对手。”祁恬愕然不已,杨起与青衣面面相觑,不禁拍掌称好。 杨江双目顿时一亮,咦道:“你们能够降妖?”灵光一闪,偷眼瞥看杨起、祁恬二人,见其神色平然,不由忖道:“初时看得她张弓搭箭,伤了我那按捺不得胸中怒气、于是变幻成熊妖泄愤的兄弟之时,尚以为不过是她胡乱射将,机缘巧合之下,莫名误中而已,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猎鸡捉鸭的小小猎户罢了。不想英雄自古出少年,他们胆色如是,凭得便是那一身真实的法术本领,如此说来,委实不能叫人小觑轻蔑了。”蓦然一念,暗道:“若是应付那金尾雉妖,他们正合甚好的帮手。” 黄松看他神情不定,忽而欢跃,忽而沉凝,心道:“你救人心切,便想拉他二人助拳打架么?不可,不可,倘若因此成了虎王庙的公敌,雷霆震怒之下,岂能共善其身? 第82章 好歹也要叫你有所惶恐,熄灭了这等狂妄念头才是。” 急中生智,大声道:“其次那虎王不明真相,又甚是关爱身为下属的一众小妖微怪,我们若是一味用强逼迫,又不及解释说明,再被几个与金尾婆娘交好的谄妖在庙堂之上恶意诬告诽谤一番,定然就会开罪这个资历厚重的老虎候爷,惹它愤然恼怒、咆哮不已。 其时它若要存心捉拿我们,便是到了天涯海角、阳间阴司、化外地裂,只怕也逃匿不得,难脱牢狱之劫。皆因那虎王本非常妖,既然三界之中交际颇是广泛,神仙妖鬼的朋友不计其数,一声号召之下,大家纷纷拔拳相助,便与织将了一张密密的天罗地网无二。” 青衣不禁凛然,道:“不错,筝船虽然天上能飞、地上能走,水上能游,倘若因此三界通缉,却也无处可去、无地可逃。” 杨江脸色一红,念道:“我此刻若是开口求助,想必他们也是忌讳重重,断人不肯答允的。”心中思忖间,听杨起道:“却也未必,法子总还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终究还是要见得虎王才能做出道理。” 杨江本已有些颓废,眼看着便有些无精打采,叹道:“虎王庙禁卫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便是鸟儿也飞不进一只。莫说到得庙外山门,只在半道之上,恐怕已然被金尾雉妖谋划陷害了。” 杨起微微一笑,祁恬会意,喜道:“无妨,你我有了那宝物,自然能够轻易隐形匿踪的。只是妖怪与阴鬼不同,它们豺狼虎豹修炼而来,俱是野兽虫鸟出身,鼻嗅极其灵敏甚然,若是不能涂抹一些遮掩的药物,这气味只怕反倒露出了马脚。” 青衣听得甚是分明,知晓他二人谈论的正是那隐身披风,眼睛一转,便清杨江从厨房拿一些干净的炉灰过来,只说除妖救人将有大用。蓝衫书生虽然桀骜,此时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松懈,问着炉灰的颜色用量,用心记住,匆匆离去。 青衣待其走远,轻声道:“鹤鲢叶与炉灰相拌,放于臭囊香袋之中,便能混淆看护妖怪的鼻息。此番无形无味,除非它们有窥破宝镜,否则定然不能发觉。” 黄松大是惊异,待回过神来,不禁笑道:“你们说的是那隐身披风么?长久不用,几乎都将此物遗忘殆尽了。不妨再将青竹细哨携带,或能派上用场。”却看祁恬不待他言语,早已将哨子用一丝细绳穿好,绕花儿一般地缠在了腕上,不由哑然。 待一切准备妥当,杨江又端来许多的饭食,一者招待客人,以尽地主之谊,再者便是替杨起二人饯行壮威,是以极其用心用意。这才情谷虽是山间的一处隐居之地,少人往来,但方圆数十里皆是物产富饶之所,得此便利,山珍野宝颇为丰盛。看那慢慢的一桌,荤素俱全,正是鲜香美味,叫人垂涎不已。 杨起四人腹中本就饥饿,盛筳之前,大宴之际,便如干柴陡遇烈火、溺游突见浮板一般,不觉食欲大炽、不尽欢喜。众人也不去刻意按捺,客气寒喧得几句,便是一番豪饮狂吃,初时尚能有所节制,渐渐放开,索性大行狼吞虎咽之状,那风卷残云下来,果然是碗空盘亮,尽皆肚涨腹圆,心满意足。 杨江心中窃喜,忖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们受了我的这些好处,欠了我的恩情,此后便该尽心尽力救人、不该敷衍应付才是。” 瞥见杨起神色坦然,不由一愕,反倒莫名惭愧,暗道:“人家替我解困消厄,本来就是自愿主动的侠义之举,何曾让我开口央求?我堂堂一介名士,却以小人之心揣度臆测,鬼神有知,岂非贻笑红尘?”汗颜之下,不觉面红耳赤,浑身熨烫,慌忙凝息静神,更加殷勤恭维,以作遮掩。 杨起笑道:“酒足饭饱,正有无穷气力与妖怪打斗。”拉着祁恬便要动身启程,却被黄松唤住,听他道:“虎王山离此有数百里之遥,你们不能腾云,也不会仙家的千里缩地大法,又该如何代步?” 杨起一怔,愕然道:“谷中无马无车,我们也走不得那般长远的道路,自然是依旧坐着筝船前往。”黄松闻言,甚是得意,颔首道:“筝船么?此刻天上的逆风未息未止,帆桨尚是无济,飞天而行万万不可。陆上行走么?若是任由你们驾驭,只怕后日此时也到不得那妖怪的家门?” 祁恬奇道:“那筝船天上飞不得,地上也走不得,难道这里还有水路通将不成?”杨江一旁连连摇头,道:“虎王山四围皆是旱地,不通舟楫。” 黄松甚是尴尬,心道:“我向青衣学习得一些文采,以为从此言辨清晰伶俐,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流。不想还是口齿有误,叫你们曲解断义。”咳嗽一声,讪讪道:“我只说筝船在天上逆风飞行不得,何时说过它在陆上不能行走?只是百里山道必定曲折艰难,若是不能对其好生驾驭爱护,只怕半道之上未逢妖怪,便已然自己崩析分离,颠簸坏了。” 杨起恍然大悟,笑道:“你是说倘若由你同行,那筝船便可陆上飞腾,快捷迅速么?”黄松大是欢喜,暗道:“我尚未明言,你便能知晓我的心意,可见得我的说话还不甚糟糕模糊。” 于是急忙应道:“铁鸡镇时,我替秦财主赶马套车,就是一把干净俐落的好手。这数月来,俱是我一人操控筝船,多少也识别得它的一些秉性,如何快慢,如何养护,尽皆心中有数。此地只叫青衣留下,我陪你们同去才是。”再观其神色坚毅,竟是心意决然,不容得一点半分的否逆。 杨起与祁恬大是不解,忖道:“怪哉,怪哉!先前数番降妖除魔之时,大凡哪里有上三分的危险,他必定是心生七分的畏惧,往往退避躲闪,唯恐藏匿不及。如何今日却这般反常?” 黄松心中自有一番心思,苦道:“你们机巧聪慧,难道看不出这房子的主人性格怪异无比,脾性恶劣无常,为人甚是刻薄尖锐么?他和青衣虽是莫名投契、一言立缘,与我偏偏如那天生的仇家、造化的对头,终究是左右不能合眼、上下不得共息、横竖不可言谈、同檐就要隔户。我夸赞他也好,同情他也罢,不过是热脸亲上了冷屁股,自讨没趣。” 黄松眼睛流转,余光瞥见杨江冷冷看来,心中一慌,暗道:“他便是不言不语,一字未发,只看那阴寒沉闷的脸色与鹰隼锋辣的眼神,也尽是轻蔑嘲笑、恶毒讽弄之意。 我既然不是息斗和尚那般的出家人,七情六欲齐全不缺,又如何能够忍耐按捺?与其如此惶恐憋气,不若也往那虎王山上走得一遭,权当是踏春散心罢了。便是遇上了一两个妖怪,我也只是远远躲避,不去招惹即可。”心念如是,于是连连催促。 杨起无奈,与祁恬相视一笑,道:“他作秦缨家佃户之时,虽然平日里唯唯诺诺,总是一幅恭敬从命的模样,但倘若真要执拗起来,那通恶臭的脾气便是九头水牛也不能拉回。呵呵!秦家的财主尚且奈何他不得,我们也勿需再挼虎须了。” 祁恬不禁莞尔,轻声道:“你让他去,我也无话可说。”促狭心起,有意捉弄黄松,便回头叹道:“万一我们与妖怪打斗起来,自身难保之际,顾不得敛财管家的一条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黄松喜道:“无妨,无妨,我不入山门,只在隐蔽之处等候便是了。”杨起愕然,旋即微微一叹,悄悄将祁恬扯过近旁,低声道:“先前我还诧异他的胆略勇色,听方才一言,却知是我想错了,黄管家毕竟还是未曾变化。”祁恬扑哧一笑,反手拉着他走将了出去。 虎王山,又唤做落焰山,南起驻马镇城南之鹤雁峰,北止孟尝郡之客贤山,逶迤一千六百余里,中间二百里方圆,则是虎王庙私家禁苑所在,不容凡人杂妖出入。有大小七十二峰,峰峰秀丽,峰峰神奇,尽显鬼斧神工的无穷造化。 杨起三人坐着筝船而行,过得整整一日,眼看到得一处岔口,想必便是杨江口中离山门不远的彩石道,便歇下步来,四处察看究竟。 杨起见周围并无什么异状,吩咐黄松自去挑选一处藏匿隐蔽之地,自己展开披风,与祁恬一道,往正中的道路小心探去。二人走不多时,看路旁有一石碑,刻有“寿妖”二字,不由好奇。 杨起揶揄道:“寿妖者,长寿之妖怪也。此石碑想必是天庭天帝所提,可见得这虎王候实在是老天眷顾的福气之人,其寿命可以与乾坤一道,天长地久、万古不朽。” 黄松笑道:“也许它是阎罗王所赠或也不定,那阴间的勾魂使者从此经过,看得十殿王爷的御书手谕,于是皆要绕道而行,也免得有所开罪。”杨起哈哈大笑,道:“不错,若是虎王跑到十殿闹将起来,阎王爷为了息事宁人,自然会将那些不识时务的小鬼冤家打上一顿板子。” 他开心起来,自顾畅怀,却唬坏了一旁的祁恬,被她慌忙掐拧一下,轻声道:“你说话低低微一些,若是被此处的妖怪听到,循声找来,那可如何是好?”杨起蓦然一惊,暗自乍舌不已,携着祁恬往山门而去。 虎王庙的山门并非牌楼之状,而是青石累筑,与那寻常的关口极其相似。三丈城门之上,朱漆狮环,鎏金大钉,当有森森之意。跺碟之畔,有一座二层箭楼,雕龙画凤,有王者之望,颇为雄伟庄严。 前面又插着十数大旗,红、绿、蓝、黑、黄、紫,各色不一,上面绣制的俱是虫蛰鸟兽、羽翼鳞甲之类,各悬一条垂摆,迎风而起,吐纳鼓荡,俱以金丝银线串成几个大字,灼灼耀目,难掩富贵逼人之势。 第83章 细观垂摆的书纹,彼此的内容却是一样的,皆为:“万妖始祖,百兽之王。天帝垂悯,不朽浩荡。安身红尘,不吝济帮。三界朗朗,盛名远扬。” 城下大门处簇拥列阵一百二十个妖卒,执戈者三十,虎妖,执戟者三十,狼妖,执金瓜大锤者三十,熊妖,执长刀圆盾者三十,狮妖。城上左边六十个妖卒,执枪者三十,鹰妖,执弓箭者三十,雀妖。 城上右边六十个妖卒,执大刀者三十,鹊妖,执钺者三十,雁妖。城小兵卒,一般儿的高矮,一般儿的体裁,皆是严肃正容,不苟言笑。城上护卫,一般儿的色彩,一般儿的高挑,俱是军甲整齐,赫然威风。 杨起只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不已,道:“整军严备,队列皓然,果然是万妖之祖,群兽之王。”祁恬也是目眩迷离,叹道:“不过一道区区山门,便有着如此无穷气势,只怕人间皇帝的紫禁城外,也不过如此光景。” 大城门两侧,各有一个小城门,开启关闭,颇有讲究,彼此却是不同。当中最大的城门,唤做振威门,专为虎王自行出入及迎接三界官家拜访敬谒之用,若非如此,断然不得开启,因此关闭的时日也是最久。 左侧小门,唤做凤仪洞,为虎王家眷私用,偶尔开放一二。右侧小门,唤做通顺洞,为其余官民百姓交通而设,从不关闭封堵。杨起揽住祁恬,仔细调放臭囊香袋的炉灰浑末,将隐身披风紧紧束裹,便小心翼翼往通顺洞走去。 二人彼此提携扶持,愈是走近,心中愈是惴惴忐忑,眼看得就要走到小门之前,胸中怦怦乱跳,额头的冷汗不觉涔涔流溢,委实难以心安静神。 忽看得一个狮兵从阵中跃出,一两个窜跳之间,疾步挡在他二人的跟前,迎面厉声喝道:“且给我站住,别人经过山门皆是神色坦荡,为何你二人却大是惶恐,如此不安?” 杨起与祁恬冷不防被它吓唬,只惊得魂飞魄散,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所以,暗道:“这隐身披风不是隐匿身迹的贴身宝贝么?如何到了这紧要的关头,它又往往不堪使用,被人觑出了其中的倪端?” 方要盘算几句说词,却听得后面有人恭敬应道:“老爷,我们都是这虎王山中的一些小妖小民,平日里见识浅薄,听闻孤陋,也没有得什么气势派头,自然不如您老人家气宇轩昂了。”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叫侥幸,忖道:“它一个寻常的妖卒,没有白起所说的第三只异眼,定然看不透这隐身披风的神奇。究其根本,却是我二人心中虚慌,在失乱张惶之下,险些就露出马脚破绽了。” 彼此使将一个眼色,会意一笑,继而轻轻一叹,也不管那兵卒对身后的妖民如何盘算计较,悄悄挪动脚步往小城门而去。 护城的妖阵之中,狼妖鼻嗅最是灵敏,二人移动之际,微风轻漾,便看几个狼妖眉头微蹙,相互道:“怪了,如何会有生人气息?”祁恬一凛,偷偷将腰间的香袋用力捏搓磨挫,那混合炉灰丝丝渗入空中。 一狼妖用力吸闻,道:“不对,不对,却是你多心多疑了。哈哈,老苍头,莫非是你喝了许多的烧酒,便有些胡乱猜测了?”杨起吐吐舌头,携着祁恬,小心翼翼地穿过通顺洞,终究算是过了山门,逃得一次大劫。 祁恬低声道:“听说那虎王庙中有数百间的屋宇,规模甚是庞大。我们便是进得了其中,如何寻找大妖怪的踪迹?” 杨起道:“无妨,这虎王得了天帝、黄帝的诰封赏赐之后,从此养尊处优,再是骁勇善战之人,受得这许多年的伺候,想必也是个颇为讲究奢华之人。我们便看里面的哪间屋子最大、最是富丽堂皇,便该是他的住所了。”又急急走得几步,弯过一处如渲似染的碧玉丛林,踩着一地半绿半桔的落叶草丛,来到了一条瓮仲石道。文武石像两侧,有那石马、石虎、麒麟等看护瑞兽,皆是雕刻得栩栩如生,似动却静。 二人暗暗咂舌,啧啧称赞不已,一眼瞥见石道边上有着一个白发白须的妖贩,身旁的枝头之上挂着一张红布大幡,书道“天地造化相貌本是固定,巧夺天工手艺却能装扮”,再看摊上放着许多妖怪的头形毛套、乔装面具、香粉胭脂、精巧装饰,吸引着几个妖女妖妇各自挑选,但凡得了称心如意的欢喜之物,便与那贩子讨价还价。 一个小妖叹道:“我虽然是姑娘家,可惜却不得老天眷顾,未能生出那绝世美艳的容貌,莫说进不得虎王庙中伺候大王、公子,便是寻常的出嫁招赘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如今虽然如愿以偿地得了一个英俊的丈夫,受它日夜宠爱亲抚,但未能教其享受得倾国香泽,心中总是戚戚不已,此时好歹也要买上一些上好的香粉,竭力补偿才是。” 另一个中年妖妇笑道:“这却是你多心了!所谓情人眼中出西施,它既然颇为欢喜你,看着你自然也是如同天仙美人儿一般,如何瞧觑,如何美靓,哪里还需有意装扮、故意粉饰?不过轻笔描断眉、对镜贴花黄,那也是女儿们的一种极大的乐趣。” 一指蹲在地上细心探看的翠黄妖女,道:“小梅双八年华,正是教许多男人垂涎欲滴的年纪,又甚好的一幅端庄相貌,本来哪里还要化妆涂抹?却也是女儿家的本性使然,因此乐此不疲。” 那翠黄小妖受它夸赞,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婶子又在这里拿我开心取闹了。我哪里……哪里……”中年妖妇哈哈一笑,一手叉腰,一手却拾起一块石头扔将出去,听得有人哎哟一声,抱头从那石像后面窜将出来,张惶逃去。 中年妖妇叹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山前的獭妖张三。这委实奇异怪哉了,为何小梅妹子走到哪里,它便悄悄跟将到哪里?”翠黄妖女又羞又急,佯嗔道:“婶子总是笑话我,今日我可不能饶你了。”掏出一块花帕,张扬着便去追打,众人不禁哄堂大笑。 祁恬低声道:“原来它们也是用那银两进行交易,价格甚是便宜,这可好了,不若我们也买上一两件头套如何?”不待杨起应答,又道:“隐身披风虽好,终究不能长久使用。我看这乔装头套做得颇为逼真,你我小心使用,便与那一般的小妖小怪无甚区分。那时打探消息,便同乡里乡亲彼此交谈一般,岂非便利了许多?” 杨起为难道:“我二人此时隐身匿迹,如何能够现身买卖?”祁恬噗哧一笑,道:“你是何其的迂腐呆板?我们只要偷偷地拿了它的头套,再小心将银子放在摊档之上,不就是买卖成交了么?” 二人挑了一狐一貉两个毛发头套,又押上二两银子,逃到一处树林之中藏匿。眼看得四周无人,便脱下披风,杨起扮作貉妖,祁恬扮作狐妖,整理拾掇之下,竟然颇为妥贴。 二人大摇大摆地往虎王庙走去,近得门前,见十数人各自引着抬盒挑匣的队伍,纷纷投帖等候,方想起先前杨江嘱咐的预约之言。杨起道:“莫说我们是假妖,便是真妖,无阶无品,也不能预约请邀。”言罢又将隐身披风束上,一路进得花园之中,待几个巡视的兵卒、端盘托盏的丫环过去,重又现出狐貉乔装,四处打探。 一番转悠下来,看得庙中果然是热闹非凡,人丁物事颇为兴旺发达,虽是秩序井然,各司其职,一举一动皆有规矩道理,但依旧遮掩不住许多的喧嚣张扬。 这假狐妖与那假貉妖扮相极其逼真,与庙中的大小妖怪擦肩而过,竟然无一生疑。二人心中释然,胆气勇略也有些长大,反倒不甚着急,索性便如那游山玩水一般,肆意参观品评。 先是转过一道长长的九曲弯桥,叹息石板虽美却太过艳丽,继而踏上一片布满涟漪的流水浮桩,腾挪纵跃,偏偏惋惜桩面有些光滑滴溜,又无意看得一旁秋千荡漾,便上去颤晃摇摆一番,却嫌那藤蔓粗糙简陋,不知不觉间,渐渐来到了一处火红的围建裙楼。 此楼为多间弧形房宇契合而成,形成一个圆形,与周围的屋舍大是不同。有那小妖从楼边经过,皆如躲避瘟疫一般,举止奇异无比。若是数人结伴,彼此往往拉扯招呼,互相提醒,皆离开楼壁远远而行。 若是有那形单影只行色匆匆的,心散神乱之下,不慎贴近了裙楼,却无一不是神色张惶,甩袖荡臂,跌跌撞撞地跳跃逃离。如此种种怪异之状被杨起二人看在眼里,不觉疑窦丛生,便有心探看一个究竟,又窥得裙楼豁口并无人看守,彼此相视一顾,便小心翼翼走将了进去。 祁恬看其中有一处六角花阁,似有相识之意,颇有熟忒感念,不禁沉吟良久,半日方才恍然大悟,拍掌奇道:“我曾经听得霓裳剑仙说过,昔日庐山五塔之一,便是‘器’宝塔,用以祭祀供奉三界的各种仙兵神器、奇珍佛宝。大塔主座之外,红尘世间中,另外尚有三座相关之‘器’塔,皆是无比奇异瑰丽,具有无穷神奥。 当先一座便是五角学士塔,以七彩缨络、流溢琉璃作顶,悬百宝风铃,有飞天仙女日常清洗整理。此塔为天界史官资料通鉴所在,详尽记录了三界方圆、化外魔山的无数宝器的来历、用处、相生相克种种资料云云,素来为碧螺山的西尧大神一人主事掌管,若是没有天帝的谕旨,皆不得查验勘看。” 杨起愕然道:“所谓汗牛充栋、书壁页墙,能收集得如此众多的记载,想必此塔也是极大的建筑,却不知另外二塔有何典故?” 祁恬莞尔一笑,道:“你胸怀的干莫小匕,也是一件留存凡间的稀罕物什,百般珍惜之余,自然对‘器’之种种相关也是甚为关注的。” 第84章 杨起笑而不答。 祁恬道:“那桁山之东现在是浩荡大湖,但你却不知神魔之战以前,大湖坑穴中却被一座横亘数十里的大山所添没,唤作云翅之舞。顾名思义,便是有白云飞舞、长虹流溢之妙。山上景色极其秀丽,具有无数飘缈风韵,九天的神仙、人间的名士,皆爱携伴敖游其上,纷纷题诗作画、立碑筑亭。最高峰上有一座神迹,便是六角塔,黄瓦灰檐,雕纹琢痕,实则当是将各种法宝升级淬炼的铸炼房,可炼各种既定现成的仙器、魔器及其余神兵利刃。” 杨起眼中一亮,喜道:“莫非你我的弓匕放入其中,也能淬炼得更强?”祁恬扑哧一笑,道:“此山非同一般,此塔也不同寻常,若是将宝器放入其中煅炼,自然威力更长。” 见杨起甚是不解,又道:“霓裳剑仙说道,那云翅山本为天下大志雄伟之山,神魔大战之后,应瑶池王母所请,此山被天庭诰封为仙女闺秀之山,专为九重天上各位神仙佳丽修炼的洞天福地。因此云翅之舞被山神从桁山侧畔移出,升迁至九重天界,至此等阶品位大是不同。” 杨起微微一笑,道:“那第三座‘器’塔呢?”祁恬道:“尚有一座七角塔,却是收集各种残破仙家法器的场所,那些器物秉性灵异,既然不能被用,多少便有些埋怨。天长日久之下,此塔又叫做怨器阁,竟有些邪异之气。”眼波流转,揣测道:“我看前面的这六角楼阁,与霓裳剑仙所描述的六角塔极其相似,想必就是那铸炼房了。” 杨起愕然一怔,道:“此塔不是已然上得那九重天了么?如何会在这虎王庙中莫名出现?若果真是那铸炼房,为何此地的所有群妖皆要回避而行?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祁恬摇头道:“宝塔如何出现在此,想必是天地造化使然,不过毕竟也是我的猜测罢了,究竟原因,实在不能说出一个所以。若要知晓其中有什么蹊跷,你我不妨进去细细探看一番?”也不待他回答,扯住杨起的袍袖,大摇大摆往塔中闯去。 六角塔看似纤丽,入得里面,方觉得竟是广阔无比。祁恬啧啧称赞,笑道:“看得塔门的碑谒,那一句‘红颜最喜花红粉,宝塔虽奇立凡间’,莫非是天上的女仙觉得这‘器’塔过于男儿铁血,或是工匠气息浓重,与神界仙境的无限旖旎多不协美?于是只留下那云翅之舞,反倒将六角塔降落人间,结果被虎王候所得,立于此处。” 杨起道:“如此最好!若是这果真就是铸炼宝塔,便该仔细探究一番精意打造的道理,我们也好借机将玉月弓与干莫小匕好好升级淬煅。”看祁恬一眼瞥来,讪讪一笑,喃喃道:“西天之游尚有老长的一段路程,兵刃愈是锋锐,道途便愈是坦荡顺然,便有万千的妖魔鬼怪阻碍也不用害怕的。” 祁恬喟然一叹,道:“不过这六角塔却也是一柄极其厉害的双刃剑,既能锻炼得兵刃,但倘若手艺不纯,技艺稍有瑕疵,那也是一样能够损毁器物的。”杨起顿时瞠目结舌,苦道:“如此一说,还是不去铸造的好。” 他二人绕着塔梯往上走去,第一层至第五层尚无什么奇异,待转上第六层,祁恬看得其中的一间屋子铁锁紧闭,正挂着一块“升炼玄妙”的牌匾,不觉笑道:“这就是铸炼房了,里面是神奇玄妙,或是如普通的铁匠铺子无二,实在叫人好奇,不妨进去看看怎样?” 杨起看铁锁森森,似乎颇为沉重,门上扣环之上又以粗若儿臂的铁链环围缠绕,叹道:“你说得甚是轻松,难不成要我们将大门砸开,公然闯荡进去不成?”祁恬不以为然,咦道:“这里有锁么?怪哉!怪哉!明明是通畅的大道,我却没有看见什么门锁铁链。” @奇@杨起苦笑不得,忖道:“我只说了门锁,合成说过什么铁链?你若是看不得也觑不见,如何会知晓其中的究竟?”未及说话,看她笑嘻嘻地走到门前,将玉月弓摘下,与那门锁轻轻磕碰,便听得嘎哒一声,锁落门开,竟是好大的一个门户。 @书@杨起大是诧异,一时却说不得话来。祁恬吐吐舌头,得意道:“这铸炼房与众不同,但凡有得什么宝兵仙物,若是能够被它识别承认,门上大锁与那铁链便形同虚设一般,无功无效。若是来人器皿为其不屑,你纵然是万千的斧头无数的刀枪,那也是劈不开一分一毫的。” @网@杨起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它也只是一味地区分淬炼升级的良劣,而不分神魔妖道么?”祁恬颔首道:“不错,因此六角塔又叫公正无偏塔。”二人相视一笑,俱是欢喜雀跃,更不迟疑滞缓,快步走了进去。 第十五章虎王妖僧 二人进到塔内,见其中赫然整齐摆放着三个大盆,俱是一丈见方的宽径,二尺约余的深透。盆下各有石台一座,刻八卦爻符,细细观看,却与寻常的卦爻有一些不同。无论是伏羲之先天八卦,抑或是周王之后天八卦,阳爻尽皆以一道连贯的长横代拟,阴爻则用二段短横示意,代表天地造化、万物乾坤。 而这三个石台阶面的八卦,除了阴阳二爻之外,尚有三段短横的爻符,却不知就是何所指?若说是神工鬼匠的琢刻失误,雕坏了其中一个倒也罢了,如何三个石座都会具有这等形容? 杨起虽是好奇,但揣摩得半日,只觉得符文艰深无比,始终体会不得其中的玄机,不由忖道:“这卦爻如此奇特,莫非只有神魔之人或是凡间的饱学广博之士方能读解?台座既然如此,想必上面的三个大盆也自然别具奥妙,说不定便是升级各种法器宝物的悉数事宜。可惜我才识浅薄,不能窥看得其中涵意,徒然嗟叹而束手无策,也不知她受了霓裳剑仙的传说,可能对之译注真切、解读分明?” 他心念如此,于是瞥眼往一旁观看,却见祁恬也是眉头紧蹙,一指时而轻弹,时而抿唇压齿,全然一幅迷惑不解的浑昏模样,不禁喟然一叹,气息间,多少有些失望。 左首的一个大盆通体皆是金黄铜鎏之色,盘前以小毫篆体铭刻着“仙来擢升”四字,有古朴之风,如苍松迎客、叠翠迎门之感。盘周不甚光滑细腻,配十二柳叶亮甲鳞,贯三七红莲吉瑞草,中间更以许多拈珠龙骧纹首尾呼应,相衔相连,绵亘不息,正是“九重天上神仙宝,太君炉前不自惭。汝炼金丹我煅剑,擢升宝盆最稀罕。” 中间的大盆风景又有一番不同,更是黑中透亮,如乌海浪涛,昏暗汹涌,隐约可见红朱流溢,甲足弄潮。两侧带着一个圆扣的悬柄,如鼎耳一般。同样在盆前雕琢着“执耳魔山”四字,虽然看将整齐却颇有一些森然之息,似狮虎睥睨、豺狼瞪视之意。正是“化外魔器能争锋,撼天无畏射大鹏。如此魔盆走一趟,脱胎换骨更威风。” 右首的却是一个如锅铁盆,刻天地百花,纹乾坤生灵,走兽飞鸟栩栩如生,虫蛰皮毛跃然求动。便看它们姿态各异、神情活灵,彼此簇拥环绕间,却是“余者皆来”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字形旖旎,终究不能掩藏江水的风情,勾勒细致,毕竟难以遮盖青山之婀娜。正是“非仙非魔又何妨,尚有锋锐如鱼肠。乾坤盆中多锤炼,照旧能上神兵榜。” 杨起啧啧称赞,道:“虽然知晓这三个宝盆绝非凡物,却不能知道彼此之间究竟有何区别?未免有些遗憾怅然。” 祁恬笑道:“这有何难?一个盆是只能盛放神仙物皿,一个盆却是只识得魔家宝物,余下或能淬煅的种种,自然就是放入第三个盆了。那十二个字都依然标书得明明白白,你不好读书,所以看得不甚明白了。” 杨起看她有意笑侃,心中颇为不服,忖道:“你腹中的墨水未必就比我多,识得几个字已是不错,何曾变得阅历浩翰、见识竟然这般广博?是了,必定也是那霓裳剑仙所云所授,你好奇之下,于是悉数记忆,此刻反倒刻意卖弄。”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二人脸色一变,不禁面面相觑,暗道:“我看虎王庙中的小妖皆对此地忌惮畏惧,尽皆视其如瘟似疫,唯恐避之不及,如何还会有人过来探看?”情急之下,四目穷索,眼见得一处满是灰尘的帷幕之后尚有一处厨壁,不及思忖,慌忙便钻将了进去,里面空空荡荡,虽不甚宽敞,却也不是太推搡挤簇。 不多时,铸炼房的屋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人咯咯笑道:“好了,好了,进得此房,便再也无人过来干扰胡闹,正好与姐姐您安心地说话。啊呀!多日未曾叙旧,小妹我实在是挂念得姐姐甚紧,妖魔一家,如鱼似水,我这鱼儿可是极度脱水虚弱的。”言罢又是一阵笑声,虽然清脆悦耳,宛如风中的细片铃铛,尽显热情洋溢之念,但被隐匿在橱中的二人听来,却正是事故圆滑之极、奉承阿谀无比,甚是不能受用纳听。 杨起对此笑声最是熟悉,电光火石闪过,蓦然想起一位故人,心中不觉凛然震颤,暗道:“如何是她来了?言语如此亲密无间,却不知口中的姐姐究竟是谁?” 惊疑不定之下,便要透过橱门的缝隙往外窥探,却被祁恬拦住,只觉得她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依靠过来,在呼吸醇麝、娇香如兰之间,听其嗫嚅道:“你与敛财管家昔日的亲密伙伴、今日的莫大仇人,如何便同随影的阴魂、追息的恶鬼一般,悄悄入得山门之内,偷偷潜入大庙之中,竟也跑到这六角塔中寻幽探奇来了?”口中说得不是旁人,正是那数次无情、屡番绝意,每每几乎取了大家性命的女魔头秦缨。 第85章 杨起心中也是诧异无比,只是他那驱剑术与风雨剑法七十二式的使将本领日益渐长,勇气胆略愈是厚纯累聚,便是再遇见了秦缨,再不似当日的一般骇然畏惧。 杨起忖道:“这虎王庙可谓妖界的赫赫重镇、尊显一方的藩国,庙中的主人又是三界的功臣、天庭御封的贵爵,若说正是那化外魔山宿世的对头、不解的冤家,也实在不能为过。 秦缨如何这般鲁莽?竟然跑到塔中腹地与她的什么妖怪姐姐密会叙旧,便不知自己正是涉险犯难、没入重重危机之中么?虎王庙中耳目众多,妖法高强之人不计其数,她又不似我们一般有得隐身披风能够藏匿,只怕稍有不慎便会泄漏身份,成为人家的阶下之囚。” 却听得秦缨又笑道:“姐姐为何还是沉默如是,不肯与我说话?莫非尚在恼怒小妹的阻碍,心中颇有抱怨么?既然如此,小妹心中歉疚,就站在这里任由姐姐捶打鞭策好了,还盼你手下留情,莫要损了我的魂魄才好。” 祁恬素来爱称秦缨为小魔女,厌恶祁心思毒辣缜密,此番看得她如此光景,恭敬奉承,不禁目瞪口呆,甚是不解,于是轻轻掐拧杨起的手臂,低声道:“这便奇怪了!初时我看这秦家小姐气势凶猛狠辣,下手皆是咄咄性命的大招,动辄便将你与敛财管家二人逼迫得狼狈不堪、奔逃抵挡,丝毫也不曾念及旧日铁鸡镇的玩伴情义、儿时青梅,还以为她是魔性噬心、抛弃教化的无情无义之大恶人。今日观之,不想她对妖怪姐姐竟然如此恭维委曲,可见得良心未泯,尚有一丝人间性情么?” 杨起微微摇头,喃喃道:“她魔性早已透彻心肺、深入骨髓,若说心中尚有情意,也唯独只对三眼魔君一人而已。你我与她交手数次,岂不早已窥破得这一点了么?她在什么妖怪姐姐面前承受委屈,不过是别有他图,尚有利用罢了。” 他灵光闪耀,一念跃然而出,思忖道:“她每到得一处地方,必然是鸡犬不宁、凤波跌宕,平白要生出许多的事端。究其根本,所为种种,皆是要迎合大魔头黎锦搅动太平清静、挑起神魔再战的不良图谋罢了。今日潜入虎王庙中,自然也是不离这一道理,只是虽能知晓其叵测居心,但魔心似海、飘缈难探,终究不知盘算的谋划内容,实在是急煞人也。” 杨起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自言自语道:“今日既然撞见,便是造化使然,机缘合定,断然不可救了杨彪之后,就此漠然离去。”却被祁恬按住嘴唇,低声嘘道:“且静一静,莫要被她们发觉了。” 另一个女子叹道:“妹妹说哪里话来着?我若是强行索求,不小心揭开了封禁,只怕反倒要被他的渗溢法力所伤害,十天半月之间,想必也恢复不得元气,所以正该感谢妹妹劝阻才是。只是他愈是极力抵挡,我便愈发心痒难耐,心中便有些落寞怅然,一时迷失了心神,不觉间却冷落了妹妹。”那声音娓娓道来,极其娇嗲蛊惑。 祁恬呸道:“什么雌妖,既然是妖中的妇人,也该何当礼仪才是。公然……公然如此,正是好不知羞耻。”杨起看她如此模样,哭笑不得,暗道:“你要我慎言寡语,生怕不慎之间被她们察觉,在这六角塔中惹出纠纷,如何自己却不肯谨小慎微一些?” 听得那妖怪声音渐趋渐近,竟是缓缓来到了壁橱之外,杨起二人心中惴惴不安,苦道:“此时若是被它打开橱门,岂非一切昭然,躲无可躲了么?”再听得她抱怨橱壁灰尘太多,又往外移将了几步,方才心中稍安。 杨起鼻嗅甚是灵敏,闻得一股极重的胭脂香味从橱外传来,鼻中顿时如小虫轻爬、鸡毛挠痒一般,不及忍耐之际,正被祁恬伸出两个手指紧紧夹住鼻孔,用力揉捏,虽然疼痛不已,却消了那喷嚏,心中连呼侥幸。 他二人从橱门缝隙往外看去,一线天外,正见着一个妇人的背影,正是轻纱束裹,遮掩不严,虽是玉肤凝脂,欲显无数风流媚韵,却将后面的一对小儿女羞臊得六月飞虹、八月赤云,胸中怦怦然跳动不已。 秦缨笑道:“他虽然执拗,但毕竟已是姐姐的裙下臣俘,稍加耐心,软饮兼施,依着金尾雉仙的一表人才,还怕他不乖乖束手就擒么?”此言一出,杨起与祁恬俱是一怔,忖道:“原来这妇人就是被杨江切齿痛恨的雌妖?看她这般挑逗的模样、如此的轻浮言语,难怪会将杨彪化成半妖,肆意蛊惑迷恋。” 却听金尾雉妖哈哈大笑,道:“不错,我饿上他几日,教他身子疲软,再无气力反抗。那时再以计诱之,必定能成。若说我能得到这个奇人儿,还得感谢妹妹帮忙,若是没有你的缚仙金绳,我再有本领,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杨起二人心中厌恶,不禁眉头紧蹙,低声唾呸。 秦缨道:“这绳索是三眼魔君得之南山红蝎洞的一件宝贝,祭将起来,上能捆缚大罗金仙,中能束绑红尘生灵,下能羁绊阴魂寒鬼。便是我那化外魔山的无数奇人异士,哪怕是神通广大,也一样不能逃出此绳的追踪捆缚,徒然嗟叹无奈罢了。” 金尾雉妖赞道:“不错,我只看得妹妹将袖口张开,一道金光飞出,那银瓶便已然被捉住,竟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妹妹便将那绳索暂且借我一用如何?以后但凡见着合意的美男,我便用它轻轻甩将,如花似玉的人儿岂非就唾手可得,老老实实服侍于我的石榴裙畔?” 祁恬心中惊讶无比,轻轻捉住了杨起的手臂,二人皆是一般的心思,暗道:“银瓶离了黎锦,四处采药求方,如何会跑到这虎王山中,反倒陷于这荡妇之手?” 秦缨幽幽一叹,轻声道:“这宝贝虽然神奇,但姐姐若是喜欢,我如何会吝惜不舍?只是此物尚属三眼魔君,毕竟不能由我做主行事,是了,你以后见着心动的男子,不妨就与妹妹我召唤一声,我携着绳子将他擒获便是。” 金尾雉妖闻言,将身子缓缓侧转过来,粉袖一分轻舞,拖曳二分的罗衫,满头的翠钗珠宝有得三分的震颤,胭脂香粉的张扬足有四分,待终究露出了正面,相貌堪堪被杨起二人瞥见,果真是惊讶无比,冷不然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那“塌鼻双孔,雨天稍息能蓄水;斜目一翻,壮士踉跄惊断魂;肥脸圆圆,羞煞中秋十五月;薄唇一线,愁煞刺绣巧织娘”。便是积累善德,不去说道她的无双丑陋,却也万万道不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 橱里亦然另有一番风景,杨起讶然,半日不得回神,祁恬嗔目,长久不能凝息,许久方才恍然,不禁大失所望,忖道:“此妖身段颇是婀娜,不想形容却生得这般的平庸古怪。” 金尾雉妖索要缚仙金绳不得,心中颇为不悦,神情黯淡却稍转即逝,掩口笑道:“好,好,只是妹妹可要记着自己说过的话语,莫要日后看着一个强悍的男子与我纠缠,你却袖手旁观,不来帮忙哟?” 秦缨连连称诺,道:“以后姐姐若是成了落焰庙的主人,成为三界之中赫赫有名的妖国女皇,那手下争相为你办事效命之人必定是多不胜数,哪里还能轮到我这妹妹来搅乱折腾?” 金尾雉妖愕然一怔,旋即笑道:“落焰庙么?不错,我得了这座山头,便要将山名重新唤回落焰山,府邸自然也要叫作落焰庙了。其时妹妹便是我的一字并肩王,从此与我共同享受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后宫美男,尽皆唾手可得。” 杨起心中大惊,忖道:“果然是有天大的盘算,莫非还想谋逆造反,对那虎王候有所不利么?” 秦缨从怀中掏出两个小小的纸包,轻轻磨搓道:“晚宴之时,姐姐想法子将这白纸里的毒药放入虎王的餐饮之中,自然便能大功告成。黄纸另外还有一粒药丸,唤做美人香,上面已刻有姐姐的生辰八字和造化符文,被虎公子服下之后,你在它恶眼中便是一位千娇百媚的无限可人儿。姐姐尚懂得许多的魅惑之术,随意使将几招厉害的,想必就可将它调教得俯首贴耳,从此恭敬从命。” 她教金尾雉妖接过,又嘱咐道:“只是此毒千万不可与美人香混淆,否则反生大祸。”金尾雉妖双手颤抖,既是兴奋,又是畏惧,嗫嚅道:“这毒物验不出来么?” 秦缨颇为自信,哼道:“只要不受美人香的熏染,便可安然地隐形匿迹,无人能够发觉。”祁恬附耳道:“用毒害人,谋权篡位,实在是卑鄙无耻之极的行径,却不知这恶毒的主意是她想出来的,还是那黎锦的诡计?” 杨起心中寒意陡起,满眼俱是橱外一妖一魔的狰狞可怖,不觉低声道:“若是被她们得逞,必然又是一场无边的浩劫,我们先前三番四次破毁了那三眼魔君的恶事,今日就是再多上一桩,又有何妨?” 金尾雉妖叹道:“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了。妹妹不妨与我见见新来的小相公如何?”双手合击数下,大声道:“不嫌多!多不嫌!你这两个奴才若想吃饱饭食,在这庙中长久立足,便该极尽用心地干活、努力揣摩主子的心思才是,听我说话怎不带人进来?如何就不能机伶巧活一些?” 话音方落,便听得有人讪讪应道:“夫人,你责怪我们不更巧事,那委实是天大的冤枉、无穷的委屈。究其根本,正是此人惊惶之下,竟然肠腹荡漾,响屁不断,实在是奇臭无比,大失礼仪。我二人尚且掩鼻难耐,夫人冰清玉洁,又如何能够忍受,因此唯恐玷污了夫人的芬芳气息,困惑呕吐,所以才犹豫不已、踌躇万分,不敢贸然进来。” 第86章 杨起听得它二人的名号,颇为熟忒,不觉疑窦丛生,暗道:“这称呼虽然有些胡闹,却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却记不得了。”祁恬抿唇窃笑,喃喃道:“臭屁不断?莫非是个被它看中的鼬妖,情急之下,便以这看家的本领自保?”偷眼望橱外探去,见两个头戴毡帽的汉子拖着一个布袋进来,俱是体微裁薄,比那青衣长大不了多少。手中的袋子犹自抽搐不已,呜咽含糊,竟听不得里面说将些什么? 金尾雉妖不以为然,哼道:“是么?我阅历倒也丰厚,自恃见识过不少的奇异男人,有那畏缩颤抖的,有那破口大骂的,也有呆若木鸡的,却没有看过什么最爱清肠打屁的。” 却听见袋中传来扑哧一声,有悠扬之动,如鼓浪之气,不嫌多与嫌不多两个汉子不觉大惊失色,慌忙往后退却几步,以手作扇,横竖摇晃、左右摇摆不断,呸道:“了不得,了不得,此屁只该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秦缨眉头微蹙,撩起下摆,躲到塔梯之上,听得脚步声响,想必是犹恐避臭不及,索性下到第五层去了。金尾雉妖脸色青白不定,甚是难堪,方要张口怒骂,陡然之间竟闻嗅得一股极其怪异的气息,抑制不得,憋闷不能,慌忙奔出房门。 好半日方才喝道:“你二人将他关到塔牢之中,与那银瓶一并看押,稍时我用那淡浊丹给他服下,看看小相公还能否屁息翻滚,滔滔不绝?”言罢大声叫道:“妹妹,我再陪你到别的好去处玩耍。”携了秦缨离去。 不嫌多与嫌不多看她二人走远,相视哈哈大笑,伸手拎起袋子,便去解开上面的束扎,口中犹自嚷嚷道:“当日若非你们肆意破坏,我兄弟二人便早已将少主公请回了蚁州庄,如何还会被风雨大士赶将出来,贬将到地上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受了这许多的苦,遭了这许多的罪? 如此说来,你也算得上是我们的仇人,可我们非但不念旧恶,反倒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助你脱身,正是大仁大义的以德报怨之举,三界方圆、化外魔山,神仙也好,妖魔也罢,又有几人能够有得我们这般宽广坦荡的胸怀?” 袋里有人应道:“是了,你们方才正是侠义之举,功德无限、善意无穷,我自然佩服得很。只是你们依旧还要将我关押,说来说去终究逃不得雌妖的魔掌,如何称得上是脱身?”从里面往外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面有张惶不安。 杨起看得真切,不由苦道:“不肯教你跟随,你屡屡不听,此番却被妖怪捉住,少不得又要费上一番气力营救了。”正是躲在山门在外的黄松。 但他心中又有另外一通主意,皆因那不嫌多与嫌不多二人而起,暗道:“我想起来了,我们潜入红鼠府第偷盗玄机圣水,正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可不就是那两个乔装改扮的蚁兵探子么?听他们的口气,莫非是挟持青衣不得,被那风雨大士责怪,竟然赶出了地裂之界,流落凡间不成?” 祁恬摘下弓箭,方要动手救人,被杨起按住,轻声道:“这不嫌多二人似乎尚无恶意,否则也不会用熏臭之计谋,逼迫走秦缨与金尾雉妖二人。我们且再看看动静,若是能得知银瓶的下落,不妨一并搭救。” 祁恬颔首低言,道:“不错,一者叫敛财管家吃些苦头,知道降妖除魔的种种不易艰辛,也免得日后又要纠缠跟随,反倒防碍了你我的手足。二者也好解脱那乌麒麟的牢狱大厄,放他回去与钱烟敷相聚团圆。她娇滴滴的一个千金小姐,对这魔家的丞相早已生出了许多的情愫,若是听闻他被雌妖欺负,岂非又要心急如焚、哭哭啼啼的了?” 想起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或许也在一旁,心中不禁欢喜不尽,忖道:“他二人都是大仙大魔,想必知晓这三个大盆的使用之法,若是能够因此提携指点,我的玉月弓,他的干莫小匕,便自然会有一番新的成就铸炼才是。” 不嫌多叹道:“我二人还要在这虎王山中谋生求活,那金尾雉妖虽然脾性暴躁,但好歹还能管将我们的伙食用度,哪里能够轻易便放你逃脱,却开罪了这个长久的饭东?” 嫌不多道:“你也不用太过忧虑,无论它给你服用多少淡浊丹,你依旧还作放屁之状,我们再想法子送你一些恶臭气息。它本是无甚耐心之妖,觉得厌烦了,三拳两脚就会将你轰赶出去,你便是惦念它的好处,有心留下温柔,也是不得的。” 黄松闻言,竟是哭笑不得,讶然道:“受你们抬举,我是万万不会眷恋这等温柔的。二位若是欢喜,不妨再奉承谄媚一些,或者那金尾雉妖给些桃花恩泽亦是不定?” 不嫌多机伶伶浑身一个冷战,连连摇手,笑道:“要不得,要不得。我们虽然吃了那壮羲草,身体变得巨大了许多,但与常人相较仍然单薄孱弱,如何受得她的日夜恩泽?况且我们有品有性,也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言罢,将黄松搀起,又是寒喧嘱咐了一番,便要引着他往塔下走去。 黄松无可奈何,眼看着自己是逃不得,挣不脱,说不动,喟然一叹,只好随二人去找那银瓶作伴。杨起与祁恬彼此一个眼色,心中会意,小心翼翼地推开橱门,蹑手蹑脚地悄悄跟将了过去。 不嫌多三人出得塔来,也不走出裙楼,却去搬弄堆砌在墙角一隅的柴禾,露出地上的一个木制翻板,道:“这便是地道入口了,平日里极其隐秘,便是虎王候爷也不能知晓。”黄松脸色苍白,不觉叫苦不迭,顿足道:“别人家的牢房皆是公然张扬,以为恐吓震慑之用。为何金尾雉妖却要独辟蹊径,将人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下?” 嫌不多愕然道:“你这话却是大谬了,倘若以牢房暴力立威,那自然是要建立在显眼张扬之处,叫人看见便不寒而栗,从此安分守己、奉公守法。这个地洞则是那妖怪的私牢,关押的都是供其享用的无数男宠,最怕被人窥知,所以万万不可昭然若显、为别人发觉。” 不嫌多道:“虽是如此,那金尾雉妖尚有些许的疑虑,它本懂得一些占卦卜筮之术,于是便装神弄鬼,跑到虎王座前胡言乱语,说道三月前的天降红雨是大凶之兆,能灭群妖、毁虎山、尽断魂。实则……” 嫌不多不待他说完,抢道:“虎王被它唬将得一惊一乍,急忙询问解救之法,却听它蹙眉说道‘六角塔是我庙的镇庙宝宇,能够吸纳天地邪气、乾坤罪恶,只是它替虎山群妖受了这无穷灾难,本身也是邪气凝聚,触碰不得的’。虎王因此诏书一道,叮嘱众妖尽皆回避此塔,以为若要保全性命,务必绕道而行,实则却是中了雌妖的诡计,将裙楼不知不觉间划作了它的独地私苑。” 他二人说完,推搡着黄松踩上洞口阶梯,口中犹自嘱咐道:“里面男宠甚多,唯独那个银瓶最是桀骜不驯、凶狠可怕。你与他关在一处房间,凡事小心应承一些,能避则避,可躲则躲,切莫叫他恼怒,便是一顿拳头砸将下来。” 黄松神情惊惶无比,颤声道:“他本是我的旧日对头,前些时刻虽然在轩辕之台有些交往,却还称不得是交情厚契的朋友,与他一起,岂非凶多吉少?”胡思乱想之间,双足竟是瘫软,一时动弹不得。 不嫌多笑道:“我兄弟二人不也是你的对头么,却没有为难你一丝一毫,可见化敌为友、解怨筹德倒也不难的。你二人囚居一处,正好借机促膝畅谈,说不得便成了那患难之交,成就好一番英雄惜英雄的真情。”黄松张口结舌,不及言语,已然被他们挟持了下去。 祁恬看他如此狼狈,忍俊不住,不由笑道:“何谓英雄惜英雄,该是平阳猛虎俱无奈才是。”杨起道:“你我也下去吧?小心一些,莫要中了其中的什么机关埋伏。” 祁恬嫣然一笑,轻声道:“无妨,这里既然是那金尾雉妖的温柔桃乡,它一味要轻松享受,岂会安设机括大伤雅兴?”看杨起怔然,旋即一丝窃笑,不觉惊觉,蓦然忖道:“我如何说出这些话来?”只羞臊得无地自容,咳嗽一声,朗清道:“我要下去了。”却被杨起扯住,低声道:“我先下去,你只在后面跟随,还是那句老话唠叨,定然要小心谨慎一些。” 祁恬低头不语,伸指拨弄着衣襟。他二人陷没洞中,努力藏匿形迹,只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以为追踪无痕、盯梢无迹,却不知未过多时,后面隐约身形一闪,又悄悄来了二人,四处仔细探看得一番,也往地洞跳去,正合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不嫌多走在最前,一蹦一跳之际,竟似颇有乐颠快活之意,便看他随意指点着两侧的洞窟,大声道:“这洞中虽然庞大,但道路畅通简单,甚好记忆。东侧的屋子,挂了许多的粉红帷幕,床上堆放着粉红的锦缎,那就是金尾雉妖的东宫宠室了。宠室一共有三间,便是说其中有三位东宫娘娘,一般儿的有着尊贵地位,自然也是最受雌妖宠爱的了。”话音方落,便看里面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抹粉涂脂,披红撒香,形容极其怪异,他手上拽着一条彩帕,肆意挥舞秋波,口舌微张,却又说不得话来。 黄松唬跳得啊呀一声,一把扯住嫌不多的衣袖,颤声道:“这……这就是东宫娘娘之一么?”嫌不多猝不及防,也是惊得三魂去了七魄,勉强答道:“不错,他便是由山下冬村选来的绝色娘娘。”一抹额头冷汗,拉着黄松奔跑几步,心中也是恶心惶然、肉麻不止。 黄松苦道:“我好歹也是世间男儿,倘若叫我变化成他们一般不男不女,宁愿死去,也绝不顺从。” 第87章 不嫌多哈哈大笑,揶揄道:“你二人为何如此胆小,不过是些女意男身罢了,有何惧怕?”一指西首的六间石屋,笑道:“那西侧的屋子颇有不同,挂清黄罗帐,放着清黄枕被,住了六位男宠。我若是不说,你也能猜将出来,自然就是西宫了。” 冷不防从其中一宫冲出一位油头粉面的大汉,将他拦腰抱住,满是虬髯胡须的一张大嘴贴在不嫌多的脸上,嗲声嗲气道:“你好久不来,却将我想死了。”不嫌多急道:“你要做甚,还不松手?”就要拼命挣扎,却不料那大汉的气力颇大,双手钳抱便如铁箍一般牢不可破,始终不得动弹。 不嫌多看黄松二人愕立一旁,慌忙叫道:“快摇铃,快摇铃。”嫌不多蓦然惊醒,忙不迭地从袖中掏出一只铜铃,叮叮当当摇晃了起来,便看那虬髯大汉双目发直,松开怀抱,转过身子回到“西宫”洞中,仰头便是大睡。 稍时听得洞中呼噜一片,黄松仔细打量,原来是那铃铛叮当之下,所有的“娘娘”都已然沉寐深寝,再也不能吵嚷胡闹,不觉心中稍安。 祁恬藏匿在后,低声道:“所幸我们跟随在后,如是与他们一般被这许多的‘娘娘’召唤,牵拉拽扯,岂非大大的糟糕?” 杨起亦是心有余悸,叹道:“如此看来,鬼怪或是阴恻,或是凶恶,皆是顺应其本来的秉性,不故作,不矫揉,竟是要比这些不男不女的宫人可爱了许多。”看不嫌多三人往一处内洞钻去,不敢怠慢,急忙奔跑过去,携着祁恬,绕到了一处石厅,便见当中好大的一个铁笼,长宽各有八九丈见方,栅栏以精钢炼铸,粗若龙臂、亮如乌金。 笼中的家俱物什一应俱全,床上盘腿坐着一人,果真便是那乌麒麟银瓶,只是双足被一条粗链束缚,虽是依旧儒雅,但难掩几分狼狈困窘。他看得黄松,不觉震愕,喟然叹道:“你我如何这般有缘?我被那秦缨与雌妖捉来,你也不能独善其身,竟千里迢迢跑到此地与我作伴。” 黄松看他神色木然,较念凤村时更有了几分平和,便不似先前那般哆嗦畏惧,只是心中尚有三分忌惮,不敢失礼,轻声道:“我被金尾雉妖捉来,也是无奈之举。” 不嫌多将笼门打开,也不推将呼喝,只请黄松自己进去寻着一个位置歇息,笑道:“你们两个相熟在此能够相聚,共渡难关厄难,却比那外面的许多‘娘娘’不知幸运了多少。他们心神紊乱,已然不辨不识、浑噩怅然,任由那雌妖随心所欲地摆弄。” 一瞥银瓶,道:“他虽然魔力大半封禁,但尚有余力自卫。你无依无靠,还是按照我教你的那个法子行事。”黄松不能违逆,苦道:“在此幽深地宫之中,既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只好充将一回黄鼬大仙,但求保全清白而已。” 不嫌多与嫌不多相顾一视,劝慰道:“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口口声声说道自己是行善慈悲之人,若非谎言,必定能够得到老天的关照,何须如此惊恐惴惴?我们若是另外寻着饭东,便想法子将你二人营救出去,只是听闻银瓶脚上的铁链是邪玄金石打造,若非有神兵利器在手,只怕不能释放。” 银瓶淡淡一笑,抱拳道:“多些两位关怀,造化若是眷顾,莫说一条铁链,便是十条、二十条,只怕也为难不得。” 杨起与祁恬藏匿在石柱之后,听得银瓶言语,不禁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忖道:“他若是尚在寻药求方,此刻被金尾雉妖困顿地宫,正该烦恼焦躁才是,如何说话却是这般漠然清淡?莫非是呆将的时日长了,心灰意冷,便同外面的‘娘娘’一般,断缺了逃跑的念头么?”见不嫌多与嫌不多抱拳还礼,讪讪离去不提。 杨起正犹自思忖间,却被身畔的祁恬轻轻推搡,听她低声道:“那银瓶先前为秦家大小姐偷袭,受陷于缚仙金绳而不得挣脱,却不知究竟被怎样封禁了一身高强的法力?你我倘若此刻出现,若是对他救援不得,单单只将敛财管家从铁笼释放出来,只怕此人气愤恼怒之下,又要招惹一番无穷的埋怨,甚或重树那宿敌旧恶也不定。” 杨起闻得其中言语忧虑,正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心思,不禁喟然一叹,方要答话应承,却听得里面银瓶哈哈大笑,颇为肆意张扬,朗声道:“我先前还在愁苦不已,眼见得妖链森森、坚韧不断,壁栅累累、网罗紧密,正不知要寻将一个什么样的法子,也好冲出这甚牢极固的铁骨樊笼?此番机缘巧合,苍天将你送来与我作伴,可谓那重见天日之时、扬眉吐气之际必定是招手将至,堪堪不远矣。如此甚妙!如此甚好!” 黄松大是愕然,旋即依旧一幅愁眉苦脸的不尽模样,喃喃道:“你说这话却叫我无比羞惭了,我不过是寻常的佃户凡人罢了,非仙非神,无法无道,哪里经受得起你的极重指望?我若是有着一身强悍护卫的本领,三拳两脚便能将妖怪打跑,又如何会在郊野小憩之间,竟被人莫名奇妙地套在袋中,拖拽到这地宫之内?”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忖道:“原来他是睡梦之中被人掳掠,如此说来,这委屈受得也的确冤枉。” 银瓶不慌不忙,笑道:“黄水岛上初识,便已然见识得你的畏惧谨慎,其时背上尚有一柄桃木道剑,虽然不能大用,却以为能够壮势助威,精心凝神。此刻旧人依然,木剑不再,可见你早已消遁了降妖除怪的剑仙宏愿,至此一心就是那市井民生,安养生息而已。既然我熟谙于此,若是再盼望你能斩断妖链、振臂震笼,岂非与那强求西头日出、明月晌午一般么?” 黄松甚是不解,口中支吾不定,竟不能应答,胸中却颇为不服,暗道:“我知道你本是化外魔山的丞相,胸怀锦绣、心机盈然,那腹中盛装的墨水文字自然比我这粗俗之人要富裕得许多。 只是目下彼此都是那金尾雉妖的阶下囚徒、抗逆‘娘娘’,再说这些文采风流、打哑猜谜又能有得什么作用?何不索性将话语痛痛快快地吐将出来,说得明明白白、通析透彻,岂非都要轻松许多?”念头如是,毕竟不敢出言顶撞,陪笑道:“莫非你还有什么逃脱的计谋不成?” 却看银瓶诡异一笑,将盘腿轻轻放下,轻轻揉搓摇晃,待经络通畅顺和,大声道:“不知小兄弟尚要躲藏到何时,莫非是隐匿于阴暗之中,看得我二人的狼狈光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竟然窃窃暗笑、隐约取闹不成?” 黄松冷不防听他大喝,唬将得一跳,奇道:“你要唤谁出来?”话音方落,便看石柱后面转出二人,待看得真切,愕然惊讶,继而呵呵笑道:“幸甚,幸甚!果然有救了。” 他手舞足蹈之间,无意看见银瓶斜眉吊目,满脸尽是揶揄之色,不觉羞臊得满脸通红,耳根赤烫无比,暗道:“是了,你早已知晓我四人从来就是公不离婆、称不离砣,我既然被人捉来,杨起与祁恬必定会努力搜救,不离不弃的,所以失了焦躁苦恼,反倒安然惬意,一味静心等候便是了。” 灵光一闪,又是一个心念,忖道:“你是奸诈之人,我却憨厚老实,自然思谋不及你的一半远虑。你是魔山贵人,我是凡间布衣,才情素养岂可相提并论?何况你在大风大浪之中厮打翻滚,我不过是一介安分守己的乡野小人,稳重果断不及十之其一,那也正常。如此种种,历历数来,皆是寻常淡然之极,我又何必耿耿于怀、自惭形秽?” 祁恬故作不悦之色,佯嗔道:“好你个只知道敛财聚宝的黄大管家,委实是好大的架子、甚高的目光,莫非那一双小眼之中,惟有璀璨黄白财物、堂皇金银珠宝、炫耀翡翠珊瑚不成?他银瓶尚且有得八分自信,能够料知我二人必定会追侠求义,势必排除万难前来营救,你却手足无措,竟然觑视玉月弓与干莫小匕如同无物一般?瞬间忘了个干干净净。” 不待他应答,一拍巴掌,若有所悟,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整日里嘟哝着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昏话,难不成陷身于地宫之中,还在寻思着给那不嫌多兄弟金钱贿赂,逃脱升天么?既然如此,我与杨起岂非正是不识时务,自讨没趣,厚着脸皮要被你戏谑一番?也罢,还是就此打道回府的好,只在才情谷中等候才对。” 黄松看她引着杨起,做势欲走,心中大是惶恐,跌足道:“我也不是不记得你们,只是以为这地宫非同其他,即在禁院之中,又为许多的柴禾遮掩,最是虎王庙中的隐蔽之所、藏匿之处,人迹渺茫、无影无踪,你们若是与山神、土地没有交情,如何能够探看得此地的奥秘?不想果真是造化使然,还是能够在此相聚。” 杨起看他窘迫焦急,不觉笑道:“你也该知道她的脾性,最是淘气调皮之人,方才的恫吓,不过是故意玩笑罢了,倘若当真,岂非正是上当冤枉?” 黄松蓦然惊觉,讶然道:“不错,我一时张惶,却中了她的心机埋伏。”不觉瞪视祁恬,看她嘻皮笑脸,全然一幅不以为意的神情,却也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杨起看黄松叹息,心中似乎犹难释怀,暗道:“玩笑若是太过无度,只怕就要生伤。”灵机一动,笑道:“她也是好奇活泼的性子,听说这地宫既然是那金尾雉妖的旖旎床帐、风流台炕,虽然厌恶唾骂,不屑一提,但好歹也要下来见识品鉴一通。她的主意既定,你也只好随将,是拉将不得,扯拽不住,倘若强加阻碍,只怕就要反目。” 祁恬啊呀一声,惊愕得瞠目结舌,连连呸道:“你胡说什么呀? 第88章 若非看这黄大管家被妖怪掳走,怕他被其肆意强行欺负,我才不会到这等龌龊邋遢的肮脏之地。”一脚往杨起踢去,被他跳跃闪过,抱拳告饶。 黄松不觉畅怀,忖道:“果然还是好伙伴,看着我有危险,如何能够袖手旁观、蓦然瞥视?却是我打不开自己的甚小心眼儿,偏偏胡思乱想,迷惑心志了。”开心之下,肠腹顿时轻松,只听得扑哧一声,实实在在放出一个响屁,只唬得杨起、祁恬如雀惊飞,忙不迭后退几步,掩鼻蹙眉、扭头侧身。 银瓶则被大链束缚,躲避不得,慌忙甩袖荡袍,急急屏呼静吸,好半日方才长叹一气,苦笑道:“了不得,了不得,这等风起云涌的气势,岂能不教天地变色、山河动容?” 黄松叹道:“先前假放,如今却是真施。”欲哭无泪,再看杨起、祁恬神情有异,不觉一惊,忖道:“他们若是一直尾随其后,莫非也曾在六角塔层之上,看见得那金尾雉妖逼我顺从屈服的一幕?” 偷眼瞥看,愈发觉得他二人嘴角含笑,欲掩难盖,暗自叫苦不迭,心道:“我依从不嫌多与嫌不多的偷偷嘱咐,肆意放屁胡闹,熏臭搏恶,好容易惹得那无耻的妖怪厌恶,暂且躲避得一劫。这虽是大智广谋之为,也是迫于情形的无奈之举,但却颇为难堪尴尬,如今被他们知晓,日后再传于青衣耳中,那可如何是好?也罢,大丈夫吃喝拉撒,本就是天地一切生灵使然,何必再为这些碎屑小事烦恼踌躇?” 杨起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仔细探看得铁笼门把的动静,却是一把从未见过的枣金合锁,匕刃之上流光溢彩,不由讶然道:“这门锁妖气盎然,非同寻常。”撬动得几下,刃尖如被一股无形阻力相隔,难以定位。 银瓶道:“此锁唤作秦犬锁,外铸精钢硬铁为壳,内有戎山秦犬的十八颗犬齿交错构合,莫说不能被你那匕首可以撬动,便是自身的钥匙也是极其讲究,若是钥柄之上尚有划痕,就是合齿对位,它也一样不能打开。” 祁恬大是诧异,道:“那戎山秦犬究竟是何来历?”银瓶道:“昔日北海之内,有一座大山,名曰幽都之山,山中出产粘稠黑水,遇火即能燃烧。山上生有三种异兽,分别叫做玄鸟、玄蛇、玄狐蓬尾。 幽都之山后面,还有一座大玄之山,上面有玄丘之民,皆是隐士高人,识懂天文地理、饱览阴阳乾坤。幽都之山与大玄之山相隔一处平原,其上土地肥沃,有大小城池十二座,另外建立起了一个大幽郡国,里面郡民数十万,尽皆红腿善走、奔跑如飞,因此被世人称作赤胫之民。大幽郡国盛产各种鞋袜,天下闻名,据传穿上以后能够疾行千里而不困倦,便是三界众生、化外群魔亦是称羡不已。” 杨起三人暗暗咂舌,齐声道:“若是有着这等好鞋,我们也想求购一双。” 银瓶摇头叹道:“二山一国界疆分明,各自的居民彼此不愿往来,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大幽郡国出了一个王爷,野心勃勃,有心吞并二山,便悄悄厉兵秣马、打造兵器,待时机成熟,救寻着一个‘莫须有’的借口引燃兵火,肆意挥戈征伐。 幽都之山与大玄之山毕竟力薄,且猝不及防之下如何能够抵挡?便退到幽都列席峰上,联袂活祭求祀,意图召唤五毒始祖出来帮忙。前后共用了三百玄鸟、三百玄蛇、三百玄狐蓬尾、三百玄丘之民,历时三天两夜,终究唤出了猛力蜈蚣、大幻毒蝎、吞噬蟒蛇、可怖蟾蜍、红谷毒蜂五大如山巨怪。 这五毒始祖凶残无比,先灭了大幽郡国无数居民,又将二山生灵屠戮殆尽,犹自不能尽兴过瘾,便相互残杀,最后只余得红谷毒蜂一怪,却也奄奄一息,性命难以长久。” 杨起不禁唏嘘,轻声道:“二山召唤五毒,本是无奈自救之举,不想反受其害,实在是可怜之极。” 银瓶道:“只是这红谷毒蜂有着一个极大的仇家,便是常羊之山的大周水鸟。它看毒蜂伤重,便舍了看护之责,偷偷过来给了快意一击,教仇人不得善终,却因此险些放出刑天怨魂,铸成天地大劫。 天帝盛怒之下,便将大周水鸟雷毙于大玄之山,其魂魄与五毒、二山一国的怨魂仇魄相凝相合,结果生出一种异犬,专以石头土木为食,就是戎山秦犬了。犬齿为锁,那也是天地极品,价值不菲。”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顾,愕然道:“若是如此,也只有捉着不嫌多与嫌不多两兄弟,取到钥匙再作打算了。” 银瓶看黄松神情变化,颇有惊惧不定之色,便道:“此刻莫说没有钥匙,便是有得钥匙,也万万不可将笼门打开。” 黄松心中忧愁不已,再也撑将不起那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四顾环视,寻着一张铺有软垫、纹刺银绣的椅子缓缓坐下,不言不语,自顾颓然。 祁恬不解其意,道:“为何有了钥匙,也不能离去?” 银瓶眉头微蹙,略一沉吟,好半日方才抬起头来,正色道:“我听那息斗和尚一番说教,既算计不得金环日食的确凿时刻,又不能求得天地丹与玄机圣水相拌和的药引,虽然一时无措,伤神失志,但即有方子上的种种药材却是不能不配齐的。我恐他三人又要阻碍,勉强摆脱追踪之后,便一路颠簸流离,渐渐往西,极力隐匿形迹,不敢张扬呼喝。 经过虎王山时,听闻此地的虎王候藏有十柄孔雀宝,真是解除石化厄难的世间奇药。我掏出怀中的方子验看,见上面虽然没有这一味的药材,但想起所谓多备无患、少收生忧的道理,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向那虎王大妖讨取一柄孔雀宝为妙。 可是此妖颇有不同,它位高权重,素来为天庭眷顾恩宠,若非是三界鼎鼎名流预约,它手下众多势利小妖,断然不会替我安排相邀接见。我心有不甘,便在山门之外转悠了几日,终于看得两个游方商妖,专司买卖假货,便购置了一套伪作的官服、鉴印、文书,假冒是那七重天中寒星华馨真君府的使节。 我只求能够进得虎王庙中,与此间的主人见上一面,探看一下能孔雀宝究竟是怎样的模样与神奇,自然心中也有一些暗谋诡计,以为虎王若是不给,我也不去与它顶逆,依旧把手言欢,日后好歹再想法子偷取就是了。” 杨起与祁恬微微一叹,心道:“你进得庙内,不安好心好意,却被金尾雉妖与秦缨陷害,关进这铁笼之中,又以重链锁缚,如此看来,岂非正是一种报应?只是那妖怪不是好人,由它给你惩罚,未免有些冤枉,有些不值。” 银瓶道:“可惜我自以为天衣无缝,洋洋自得之时,终究还是被一个熟人识破。”杨起讶然道:“想必就是先你一步潜入虎王庙中的秦缨了。” 银瓶挼起袖子,颔首道:“你猜测得不错,正是这个无比奸诈毒辣的小魔女。她识别了其中的倪端,便悄悄告诉了庙门执事的金尾雉妖,言道如此如此。那雌妖果真狡猾,竟然不动声色,笑容盈盈地过来迎接,骗我说道虎王当日空闲,即刻便可相见。 我被它诳骗到裙楼之中,见里面平静荒凉,正自奇怪,却不防被它陡然发难,与秦缨携手暗袭。里面有一件缚仙金绳的宝贝实在厉害,一瞬间便将我绑缚得严严实实,丝毫也不得动弹。又给我缚上妖链,服下抑元压制散,便是天大的法力,也难以挣脱逃将。” 祁恬笑道:“这可正是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了。” 银瓶也不羞惭,坦然应道:“这把米委实巨大了一些,那金尾雉妖明明吃将不下,犹自不能割舍,还要强求媾合。眼看硬恶手段不成,又用软招,说道它日后若是成了这方圆数百里之地的虎王山之主,便奉我极其富贵,共享荣华云云。只怕它与秦缨对虎王有所不利,按捺不得,想必这几日就要动手。”言罢往杨起瞥去,目光凝视之间,似乎多有深意。 杨起心中一凛,若有所悟,恍然道:“你要我们前去阻拦,不教秦缨二人阴谋得逞么?是了,你有此顾虑,便要我们功成之前千万不可行搭救之事,也免得因此打草惊蛇,尽失先机。” 祁恬闻言,惊道:“自然是要以大局为重的,如此说来,少不得还要敛财管家稍事委屈,待我们清除了这天大的阴谋之后,再请君出瓮,逍遥快活。” 黄松看他三人主意既定,再也无可奈何,哀声叹气一番,言道:“无妨,无妨,你们就是此刻能够将笼门砸开,我也决然不走。想来身在妖巢之中,本就凶险万分,说不得未出虎王庙,就被那一个饥饿的恶妖捉去当了血食?还是留在此地歇息,自然安全一些。” 杨起与祁恬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二人辞了笼中的黄松、银瓶,思忖夜宴时刻不远,不敢再怠慢耽搁,将狐貉的头套依旧戴上,便往来处的地洞穴口走去。 将近台阶之时,却听得嘎哒几声,似乎有人抢先几步奔出洞外,不觉骇然,齐声道:“莫非被人发觉窥探了不成。若是那偷偷滞留的不嫌多与嫌不多,可要及早将它二人擒下才是,也免得跑到金尾雉妖与秦缨之前告密泄漏。” 杨起身法更快,情急之下,三两个箭步冲上地面,便是被遮掩挡盖的柴禾细叶扑将得一头灰尘也不及掸拭,单手遮篷,迎着日光,极力地四处张望观看,却哪里会有什么人影踪迹?祁恬赶上,惶然道:“可是有探子过来?” 杨起不知所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又仔细打量得半日,方才讶然道:“若是真有探子,他们如何能够跑得这般快捷? 第89章 便是腿力强劲,仓惶慌张之下,步履沉重,踉踉跄跄,地上必定会有凌乱清晰的足印才对。” 祁恬受他提醒,张望一番,奇道:“这便怪了,且不说有无探子进洞偷窥,只是那嫌不多与不嫌多先前从里面出来,也该留下一些脚迹才是,为何周围的土面之上,却是这般的平整无痕?” 杨起道:“他们出去,自然要将痕迹清理,也免得有人看见足迹生疑,一路探索,那个风流地宫便万难遮挡藏匿了。罢了,我们尚有紧要的事务办理,不该在此胡思乱想。”将洞口依着原样掩饰,又各自拾了一根带些枝叶的树藤,逆着裙楼大门的方向缓缓退去,每每挪得一步,便枝叶轻抹细扫数次,果然将行走的痕迹消散得无影无踪。 待到了裙楼之外,二人将树藤扔却一旁,走到一处过廊打探夜宴究竟,却看得几个小妖彼此推搡着往一处花园跑去,口中犹自招呼道:“再快一些,倘若迟了,鸿门阁地方狭小,我们无座无桌,怎能安然吃喝?” 祁恬心中大喜,暗道:“虎王庙中道路纵横,各方贯通,我们正愁不识得合适的途径,不想却来了这许多的引路小妖。”拽住杨起袍袖,紧紧跟随而去。 他二人随着欢喜的众妖一路行走,眼看着各路兴高采烈、欢呼雀跃的男女妖怪尽皆过来会合,神情欢愉,有笑有跳,皆是奔着虎王大妖的夜宴而去,便如百流汇海,群鸟朝凤一般,终于来到一处颇大的戏台,便看前面自上而下高悬三个金光灿烂的灼耀大字“鸿门各”。 群妖尚未入座,便听得阁前响起阵阵的锣鼓喧鸣,如山涛起伏,似河浪咆哮,甚是热闹,呱噪非凡。各处妖怪相聚一处,彼此呼喝之声不绝于耳,看着人数渐多,虎王的一众家仆被那管家一声吆喝,顿时忙碌劳作起来。 有那端盘的,看着盘口缺裂,急要更换迭新;有那托盏的,察觉杯水有些清凉,引着文火细细温烫;有那盛壶的,倒完一座客人的茶水,却被后面焦急等待之人连连催促;有那各处散放戏贴花单的,侃侃而谈一出唱戏,又被人问起另一出的来由,支吾不定;有那悄悄兜售货品的,看见庙中的家丁过来巡察,伏身低腰便往桌下藏匿;有那远亲近邻的,彼此寒喧客套,问及姓名字号,不觉愕然一怔,穷思苦想。 鸿门阁的戏台上下共有三层,或是镂花雕纹,或是刻龙画凤,整整齐齐间朱漆碧描,层层叠叠里挟珠含玉,端然一幅王侯的架势、赫然一片好大的气派。二、三层封壁遮帷,以作接待、休憩之用,而第一层长有二十余丈,宽约五六十余步,真是青衣老客、花旦小生唱舞之地。 祁恬与杨起心有旁骛,如何能够安心凑将热闹,只好小心避开群妖的招呼拉扯,寻着一处不甚起眼的角隅歇下。 祁恬低声道:“此处人口众多,怎样才能寻见秦缨与那金尾雉妖?”杨起不觉举目四望,瞥看得大戏台之前,无数桌椅之间,正摆放着一套百仙蟠桃的红木案几,极其大气,无穷富贵,与众颇有不同。 细细打量,见其左右两侧各有八扇山水屏风,描绘天下奇山异水、青峰秀潭,后面一顶福禄寿三星祈福黄金伞,悬挂九条百鸣颤风银铃飘旄,一扬福气绵绵,二扬禄途坦荡,三扬寿比南山,不觉笑道:“想必那就是虎王的珠玉宝驾了,它既然正被秦缨与金尾雉妖图谋酿恶,她二人自然也不会走远,只在近旁觊觎才是。” 话音方落,便看着园门之外远远来了一彪人马,中间一个妖怪眉须皆白,身穿朱红蟒袍,头戴朝天乌纱,腹围十八块象牙玉版的腰带,足蹬皂青金边的云靴,好不威风赫然。此妖身形庞大,乘坐着招喜露天大轿、临门迎风竹辇,由十八个小妖用力吆喝着抬将,虽是隔得老远,亦能听见那抬杠嘎吱倾轧之声,窥见轿座摇晃之动。 祁恬甚是讶然,啧啧赞道:“果真是了不得的一个大妖怪,我那叔父也是日夜渴求这等的富贵,但小小的七品县令,终究不敢造逆纂越,给州官落得一个治罪的把柄。” 杨起见戏台之上,顿时跑下几个穿绸披缎的旦角儿,也不论年岁老幼、气质风华,尽皆围着珠玉宝家闹腾承欢,虽然相貌俱是平庸不已,但若是看得真切、瞧得分明,中间的一个黄衣妖女尤为怪异滑稽,反衬之下,其四围的戏台同伴却似乎变得个个如花似玉一般。 不觉忖道:“难怪世间的女子,无论是那美若天仙的,还是丑如东施的,皆是一般儿的心思,都愿意寻着相貌远远不及自己的伙伴,相携同行、亲密共游,想来正是为了得到衬垫的种种好处,美则更美、丑则掩护罢了。”他正胡思乱想,却听祁恬一声冷哼,沉声道:“它形容本就古怪丑陋,却还要肆意涂抹,作出一番天地厌弃的花旦乔扮,若非浑沌懵懂、不识装饰,便是别有居心、真有鬼谋了。” 说的正是那最是招眼炫耀的黄装女妖。她看杨起迷惑不解,微微笑道:“她就是那金尾雉妖,你受了胭脂遮护,便看不出来么?”杨起大吃一惊,看它一举一动,渐渐窥破了其中的倪端,拍掌道:“不错,正是它。”灵光闪动,巡目游探,熙熙攘攘之间,又哪里能够看见秦缨的身影? 便看金尾雉妖一众载歌载舞,歌功颂德一番,齐齐伸出双手向虎王大妖讨赏。虎王从轿上跳下,大刺刺地坐在屏风桌前,大声笑道:“你们这些贪财嗜物的小儿,不在戏台上好生歌唱舞蹈,却跑到我的面前胡闹调皮。这夜宴尚未开始,如何就厚着脸皮过来求赏?” 一个白纱雀精媚然一笑,扭动着身子方要答话,却被金尾雉妖挤到了一旁,听它讪讪笑道:“今日是老爷为公子弱冠行礼的大喜之日,我们心中高兴,所以虽然不曾受过有名的师傅调教,却也要争先恐后地跳上戏台,唱他一出《倩女浣纱,意在恭贺》了。只是姐妹们头次登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不安,索性先争要些恩赐,也好静气凝神,平复张惶。” 杨起忖道:“这怕这出戏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才是。” 虎王愕然一怔,继而揶揄道:“你这金尾雉妖,不过胡乱唱了几句,就要捧盘收费,若是做起生意,想要亏本赊损也难。”叫身畔的内侍给了每人一盒香粉,又加上一贴唇布作为打赏,看群旦欢天喜地,免不得又夸赞几句,叫它们回到鸿门阁中好生准备。 那白纱雀精素来被金尾雉妖刻意排挤,此时又见得她大摇大摆地领头回去,心中颇为羞愤,冷笑一声,远远地跟随在后,从一侧悄然上得戏台,偷偷隐没于帷幕之后。祁恬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使将一个眼色,彼此会意,便从花石小径绕行,转到鸿门阁的后面,乘人不备,钻入后台戏阁之内。 金尾雉妖资历老重,别人皆是三四人一个小间,它却是独占一阁,便是外面的布帘也换作了亮闪绸缎,自拟不同的身份。杨起二人将隐身披风束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内观看,却见它正对着一面水磨铜镜搔首弄姿、自现风流。 祁恬忍俊不住,不觉呵呵一笑,只惊得杨起脸色苍白,慌忙掩住她的唇齿。金尾雉妖闻听动静,眉头微蹙,冷然道:“是谁?”却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金尾姑姑,那雕喜儿与红衣的戏袍,都莫名被人扯拽坏了,此刻正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金尾雉妖呸道:“难道我甚是苍老衰迈么?也不知提耳拧腮地训诫过多少回了,为何还是不肯长些记性,口口声声依旧唤我姑姑?”双手叉腰,前后来回踱将几步,恨恨道:“此时多少人都在台下等候观看?如何戏袍又偏偏不能穿套了?若是因为那几个刁钻的丫头,彼此口角纠缠,气愤不过而肆意扯破的,我定然不会轻饶?”气冲冲地撩开帘子,自去探看一个究竟。 祁恬喜道:“这是一个甚好的机会,你我快些将毒药与那什么美人香寻出,莫要让它害人才是?” 杨起苦道:“这却难了,一者房中杂物甚多,种种堆砌之下,也不能知晓那纸包究竟藏匿在了何处?二者即便寻得了毒药,若要不被金尾雉妖生疑,却用什么药材替代才好?” 祁恬急道:“此时哪里还顾忌得许多?”二人伸手便要将隐身披风脱下,却听得门帘一响,慌忙歇手凝息,心中暗暗叫苦,念道:“它如何这般快就回来了?” 却看一个女妖盈盈如水,一步跨进屋内,眼看着里面无人,不禁冷笑一声,哼道:“你的年岁本就极其长大,却不识自然风骨,日夜装嫩扮稚,岂不知正好叫人呕吐厌恶?蛊惑了虎王尚嫌不足,又对今日方才弱冠的虎公子觊觎眈眈,贼心不死,实在可恼可恨。我便偷了你的美人香,换上一颗酣睡丸,看你怎样得手。” 从金尾雉妖的梳妆台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打开观看,里面赫然便是秦缨托付交待的毒物纸包。便见这白纱雀精将纸包打开,取出里面的另外一个小袋,嘲笑道:“美人香么?你只能借助药物惑人,果然是年老色衰,力不从心了。” 掏出其中的一粒药丸,手指用力,拈成粉末,扔到旁边的一盅茶水里面,又换上一颗状若无二的丹药,原样封好,不落一丝一毫的痕迹。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道:“莫非是这妖怪被金尾雉妖压迫,心中忿然不甘,于是一直悄然盯梢窥探,伺机报复不成?它既然得了这等重大的机密,为何不将毒药也一并换了?” 白纱雀精甚是得意,冷笑道:“那虎王昏庸老迈,若是死了,老鸨子自然便失了靠山,再难威风逞恶。 第90章 巍巍虎王山至此迎来新主,开拓出一番不同的天地,岂非一箭双雕、妙事不断?”言罢,提起衣襟下摆,倾听的帘外无人,急匆匆逃遁了出去。 杨起苦笑道:“不想这个妖怪也是恶毒之极,它因为嫉妒使然,千方百计要破坏金尾雉妖的如意算盘,不肯让它与虎公子亲密。至于虎王老妖,反倒任其生死,不管不闻了。” 二人伸手又要掀那披风,一阵风息吹来,帘门竟然再度打开。杨起不觉气馁,默然叹道:“若是窃玉偷香,被人横加打搅那也是善事一桩。如何我们行侠仗义,还要受这许多的干涉骚扰?” 祁恬也是有些焦灼不安,攀着他的身子,咬牙切齿不断。他们定睛打量,见进来两个体裁单薄的小妖,贼头贼脑,举止谨小慎微,却遮掩不住一丝惶然神情,正是不嫌多与嫌不多兄弟二人,不由大是诧异,忖道:“它们来到此地作甚?” 不嫌多喟然一叹,低声道:“乘着老妖婆不在之时,你我休要耽搁迟疑,快些将那些致命的药物换了。”与嫌不多奔到桌前,竟似轻车熟路一般,三两下将梳妆台内的纸包二度取出,散出毒药,藏匿袖中,又置入其余的一些白色粉屑替代,至于那另一个小袋中的“美人香”,却是不动分毫。 杨起甚是愕然,暗道:“秦缨小心密谋,却不该低估了山中群妖的能耐。她自以为此计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料早已昭然若现,被人窥探。算谋如此松疏,如何能够成事?” 思忖间,却看嫌不多将梳妆台细细摆放,琢磨着不曾遗漏什么破绽,叹道:“虎王若死,此山必然生出无穷大乱、昔日的清静太平不再,你我若是因此再要流离颠沛、居无定所,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还能吃得那许多的苦楚?” 不嫌多笑道:“这滑溜散尚称得上是蚁州庄的一味解毒神药,此后虽然有些腹胀腹痛,但好歹不伤性命。快走,快走,若是被那金尾雉妖回来撞见,岂非糟糕之极?”如风而去,瞬间消没了踪迹。 杨起苦笑道:“它们一拨儿换了美人香,一拨儿换了滑溜散,我们却是平白跑将了一趟。”祁恬也是哭笑不得,料想一时无事可干,便潜出鸿门阁,依旧回到先前的角落一隅,扮作狐貉妖怪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便看那金尾雉妖甩袖荡漾,一串莲花碎步,引着群旦蜂拥而上,抛将几个鬼魅眼神、寒碜秋波,张口便是一串串的怪异唱腔。杨起眉头微蹙,摇头道:“我只道鼓贤士的天籁大鼓已是天下极品之音,此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闻听这等美妙唱功,果真就是余音绕梁,三日不散了。” 祁恬嫣然一笑,轻声道:“是以三日惶恐,不得入眠了。”再看台上的群妖腾挪跳跃,袍袖展扬,更是目眩迷离,有群魔乱舞之感。台下群妖簇拥于虎王周围,拍掌鼓噪、呼喝喧闹,尽皆叫好称道。杨起二人终究是瞧得冷战不断、恶心绵亘,不禁面面相觑,一声叹息,心道:“人妖的品性赏鉴毕竟不同。” 金尾雉妖唱过一通,顿时偃旗息鼓,大声道:“吉时已到,奉上清酿请老爷饮用,送上成妖宝丹请虎公子吞服,以行弱冠行礼。”从帷幕后转出两个女妖,各托一个小盆,分放茶盅一个,小盒一枚。 祁恬心中陡然惶恐,拽住杨起的手臂,不觉轻轻摇摆。虎王拾起茶盅,轻轻饮用几口,一手抚摸身侧虎公子的头颅,一手拿起小盒,大声道:“你服下成妖宝丹,便是堂堂的大妖威怪,日后更当奋发努力,为我虎王山上下争光夺耀才是。” 虎公子躬身行礼,吞下药丸,群妖振臂高呼,齐声唤道:“妖道鼎盛,威名远扬,三界齐贺,虎王恩泽。”虎王受此奉承,不觉哈哈大笑,颇是开心畅怀,突然啊呀一声,脸色变化不定,只看得捧腹屈身,一时竟站不起来。 群妖欢喜之时,突然逢此莫名的变故,猝不及防之下,竟不觉阵脚大乱,便看得一片惊惧惶恐盎然,各种狐疑臆测不断。你瞅我,正是神情互异迥然,我瞧它,却是张口结舌不绝,纷攘涌动,摩肩接踵,拥挤着便要窜到珠玉宝驾之前仔细探看一个究竟。 杨起身陷热闹,亦是心潮起伏,轻轻按合妥当头上的狐套,便要混将在妖众之内上前窥视,正被祁恬紧紧扯住,拖拽回树丛角落,再看她满脸肃容,蹙眉凝目,端然一副正色道:“你好糊涂,先前还说我好奇胡闹,如何此时自己反倒浑噩起来了?你也不瞧瞧那里是什么所在?众妖混聚,群怪攒动,虽然头上戴着这狐貉毛套,若是遇上几个鼻嗅极其灵敏的妖怪,那臭囊香袋中的炉灰遮掩不得,被它们察觉了生人的气息,你我的身份岂非曝露无疑?” 杨起被她训斥,不觉满脸通红,慌忙歇住脚步,不敢言语。祁恬道:“倘若身份真被泄漏,那秦缨与金尾雉妖正好可以借机陷害,说道我二人就是偷偷混将进来的恶人,乘人不备,便往虎王的杯盏中投放了毒物。你我确实也是乔装改扮,其时百口莫辨,枉担无穷恶名,以后莫说虎王山容我们不得,便是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只怕从此三界之内、万千红尘之中,极地荒漠、树林草原,都再也不能找到一处容身之处、安身立命之地的。” 杨起不敢执拗,陪笑道:“你说的是,那里的的确确是去不得的!浑水虽能摸鱼,但鱼儿若是都往一处游去,便容易被人一网打尽,细细盘查之下,我这假妖怪即便是装扮得再是巧妙,也未免要露出马脚,自陷险境绝地。” 看众妖依旧推搡张扬,待到得案几跟前,却被虎王的一应锦衣贴护侍卫喝止,齐刷刷拔刀执枪,张弓搭箭,亮出一片明晃晃、亮森森的兵刃,尽皆挡在了外围,尽皆无法靠近。 一个横眉怒目的雄狮校尉一甩长袖,摘下头上的缎巾,无数金色鬃毛披头散发,颇有狰狞之状,厉声吼道:“老爷虽然腹痛,但是暂且无甚大恙,各位乡亲邻里休要慌乱,彼此正该好生地用心看护才是,莫要叫刺客乘隙二度偷袭,伤了老爷的贵重性命。” 它在情急之下吐泻此言,本是无意的喝叫震慑罢了,未及思忖,但那“刺客”二字非同小可,便如巨雷贯耳、百涛咆哮一般,唬将得众下群妖无不心惊肉跳、失魂落魄,颤巍巍往后退去。 也不知是谁害怕,一时按捺不住,蓦然啊呀一声拔足就跑,却正合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道理,顿时你推我搡,哭爹叫娘,皆是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子,就要往园子外面逃亡躲避。 杨起忖道:“秦缨此刻不知底细,只道虎王中毒不治,此番正好借机潜溜。”与祁恬四目相视,会意一笑,眼光逡巡之处,俱是乱神惊涛、恍志骇浪,哪里能看见她与三眼魔君的身影。 忽听得院外一声炮响,四方墙头冒起阵阵白烟浓雾,便看先前奔出园子的许多妖怪,彼此提携呼喝,或跳或窜,或跑或纵,忙不迭地退了回来,口中犹自叫道:“不好了,老爷的官兵开拔过来,逃不掉了。” 话音方落,数百铁甲铁盔的兵卒列阵而至,尽皆青面獠牙,凶悍无比,群妖心中凛然,虽然狼狈不堪,却也不敢大声喧哗。 为首将官盔顶二尺红缨,披挂角凹威风锁子甲,手执一柄丈八蛇矛,未曾骑兽跨马,大声道:“虎王山东平关节度使黑豹左将军救援到此。”更不答话,一诺号令传下,妖卒阵法相应变化,如一字长蛇般散开连贯,错落有致,前后三层重叠,竟然将鸿门阁一地团团围住。 那雄狮校尉不敢怠慢,推开众妖来到黑豹节度使跟前,附耳低言一番。节度使抱拳道:“此事全由校尉做主便是,本将军定然努力配合,全力缉凶。” 雄狮校尉也不客气,引着它与几位妖医来到屏风内侧,回头看众妖哆嗦畏惧,便大声喝道:“老爷被人陷害,大伙儿皆是现场的事主证人,统统都要留在此地才是,如何能够擅自逃跑,却不知不觉间给了万恶的刺客以隐匿躲闪的机会?” 一位鹿妖最是胆怯,受了惊吓,啜泣不已,哭诉道:“我等俱是山中的良民,从来安分守己,不敢违逆喧闹,便是借给我一千个胆子,也断然不敢谋害老爷的。” 雄狮校尉喟然一叹,摇头道:“我又何曾说过你是谋害的主凶?只是恶人想必就混在你们中间,若是不能将它揪出,今日能毒害老爷,明日就会谋伤公子,从此闹恶不断、为非作歹,终究是个毒瘤大患,不可不除的。” 众妖大是愕然,相顾道:“恶人就在其中么?你我都是熟人,就该相互证明一个清白,莫要被人冤枉才是。”话虽如此,彼此窥探打量,竟是疑虑不定,状若惊魂。 节度使附和道:“这等凶恶之事若是不能得出一个分晓、理出一个眉目,这戏台前的百姓布衣,无论男女老幼,悉数俱要扣押候审。”众妖闻言,尽皆怨声载天,叫苦不迭。 杨起暗道:“节度使的官阶本就比校尉高出许多,可是它反要听从这狮妖的主事指挥,皆因是虎王的随身校尉罢了,可见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皇帝内侍尚书郎的古话委实不错。” 祁恬甚是不解,轻声道:“不就是滑溜散么?不嫌多与嫌不多放得即非毒药,那虎王服下,为何会有这般巨大的动静?”不待杨起回答,便看几个妖卒过来驱赶,道:“你们这一狐一貉的两个妖精,如何躲在这等阴暗的角落窃窃私语?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快些到园中集合,一会儿都要接受盘查询问。” 杨起与祁恬无奈,走到戏台跟前,无意一瞥,正看见金尾雉妖倚靠在一根大红木柱之侧,眼中又喜又惊。 第91章 喜的是以为毒物实在厉害无比,竟能攻破虎王百毒不侵的体魄,不时即可夺命,惊得却是那药物发作实在太快,不似秦缨的慢性所言,茶水杯盅是它差人供奉,倘若追究起来,必定是难逃嫌疑。那虎公子性格本就懦弱,一时动弹不得,更无主意打理,只能颓然瘫坐,任谁劝慰,依旧不言不语。 戏台之上一人大声叫道:“我知晓凶手是谁,这番便可将它揪出替老爷报仇。”雄狮校尉颇为不信,哼道:“白纱雀精,你若是真能说出个究竟,且不论公子如何赏赐,我内侍府也送你三匹上好的布料,教你请个极好的裁缝,做上几套华美的袍服。” 金尾雉妖浑身一颤,勉强按捺心神,沉声道:“你这丫头又要胡说什么?还不快些给我退下,却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嚼咽舌头,炫耀风头。倘若因此耽搁了官爷办案,你哪里担当着得起这许多的罪责,到时也莫要指望我来替你开脱求情。” 白纱雀精连声冷笑,森然道:“我说你将毒药藏在梳妆台内,想必校尉与节度使大人是不会相信的了。我再说你与化外恶地的魔女勾结,两位大人依旧是半信半疑的了。只是我偶尔得了一枚美人香,上面刻有你的生辰八字与一些蛊惑符文,给大人观看,或许能被它们赏鉴承认的。” 金尾雉妖听它第一句话,三魂便去了七魄,待闻得第二句话,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动弹不得。白纱雀精再朱唇微启,将第三句话轻轻抛来,便如一座泰山从天压顶,再也抵挡不住,瘫软在地,浑身抖嗦震颤不止。 校尉看得其中的倪端,不禁怒道:“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了!金尾雉妖,虎王老爷素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生出这等歹念,狠心下毒谋害?” 喝人上去便要捉拿,金尾雉妖眼见不妙,颤声道:“妹妹救我!”忙不迭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后台逃去。祁恬不以为然,冷笑道:“你这雌妖,这四周皆被官兵团团围住,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一条鱼儿也游不出去,你再有能耐,又还能逃将哪里?” 杨起心头一动,一拍脑袋,大声道:“她尚在六角塔下开出偌大的一个地宫,难道便不能在后台隔间之内,偷偷挖掘出一条甚长的逃亡地道么?”此言一出,正被群妖听了个真真切切,却急坏了一旁的雄狮校尉与那黑豹节度使。 二人不禁面面相觑,讶然道:“这狐、貉两个小妖说得甚合道理,那金尾雉妖虽是禽属,但素来懂得一手掏土空穴的上好法术。它若是早有图谋,只怕还真安妥了一处逃匿通途。” 几个小妖不敢怠慢,纷纷跳将到台上,方要撩开帷幕往后台赶去,却看迎面一股狂风袭来,猝不及防之下,皆被吹刮到了台下。只听得扑通不绝,这一跤摔跌得颇为沉重,妖卒兵器扔了一地,俱是吱牙咧嘴,苦不堪言。白纱雀精更是被骇怕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提起纱袖轻裙,惶惶然跳到地上,抱将这一个粗壮獭公的胳膊。 那獭公偶得艳遇,心中正在欢喜,瞥见一旁獭婆横眉怒目,陡升寒意无限,慌忙将白纱雀精甩开。杨起与祁恬识得分明,惊道:“这莫非就是化外魔山的飓风术么?”相顾讶然,不觉忖道:“原来秦缨一直就悄然隐匿在虎王山的暗处窥看,并未离去。” 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的脸色俱是青白不定,大感尴尬,有心上去探看一个究竟,再想起这飓风暴气的威猛,不觉犹豫踌躇,暗道:“我二人皆是虎王山上的武将重臣,威望颇重,稍时倘若擒获得恶徒,那自然最好,只是略一失手,也想一众小卒一般被踢下台来,灰头土脸之下,颜面何存?岂非正是大大的不妙?” 听得杨起与祁恬叫唤,心中不由窃喜,暗道:“何不叫他两个小妖上去,是好是歹,是凶是吉,后面再作分晓不迟。”便喝道:“只怕那金尾雉妖尚有许多的同谋,我二人大意不得,正要在此看护。你们提了兵刃,到台上逡巡一番,自己小心一些,莫要中了陷阱圈套。” 杨起闻言,哭笑不得,忖道:“一个是威武雄狮,一个是睥睨黑豹,如何在得了天地的元气、日月的精华,成了法力变幻的妖怪之后,反倒不见了昔日猛兽的胆略勇气,便如圈养的鸡犬一般畏惧?” 祁恬低声呸道:“想必是这虎王得了无穷的富贵之后,羡慕天地凡间帝王君侯的礼仪宝杖,便大兴扬文抑武的政策,以汉文教化来粉饰自己的一方小小朝廷,岁月长久,手下的众妖因此便失了彪悍强凶的本性。”斜眼瞥看那两个将军,却见它们颇有些羞臊不安,咳嗽一声,咽下一口唾沫,扭头观看虎王的病情颓势。 众妖苦道:“你一狐一貉天生相配,既然识得台上怪风的来历,想必也有一些破除此术的本领,不妨就上去走上一遭,也好叫我等心安。”百口千唇,尽皆张扬呼喝,唆掇着二人以身犯险。 杨起喟然一叹,无奈道:“所谓人言可畏,不想妖言一样叫人害怕,也罢,我与秦缨多日不见,也想看看她的本领究竟有何长进。”祁恬笑道:“只看方才的飓风,可见得她的修为尚未大进,你我小心应付,当无大碍才是。” 摘下玉月弓,张手便是一箭射去,只见光芒闪耀,一时间映照得鸿门阁蓦如电闪,果然有破魔之威、断魂之意。群妖纷纷喝彩,才要大声夸赞,却看杨起二人早已疾步如风,跃上了第一层的台面。 杨起拔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瞬间化成三尺青锋,既是身处妖境之中,周围的妖气最是天下浓重之极,便看刃身如红日初升,璀璨鲜艳无比。群妖只瞧得瞠目结舌,目眩迷离,俱是唏嘘不已,万分称羡。那雄狮校尉与黑豹节度使也是极其骇然,心道:“区区小妖,如何会有这等法宝,只怕来历更不简单。”看着他二人在台上的一举一动,再也不敢小觑分毫。 祁恬低声笑道:“你我一路降妖除魔,今日反倒要替群妖出头,为大众共举,来会这化外魔山的厉害魔头。”杨起叹道:“若是与别的魔头争执倒也无妨,只是与秦缨动手,心中毕竟不快。你也说过,她是当日的伙伴,今日的冤家,为何偏偏只有冤家的仇恨,却不能留存一些伙伴的情意?可见得正是造化弄人呀!” 祁恬眉目轻柔,劝慰道:“待日后到了辉照山,见得赤足大仙,一切皆有分明。说不得便同银瓶一般,得了一个绝妙的方子,能够根除她身上的甚然魔性,依旧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秦家大小姐便是了。” 杨起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怅然,想起念凤村外飞来峰中绿娘子的作为,暗道:“它也曾悄悄清洗秦缨的魔性,终究无济于事,险些便被九龙魔火罩烧死。她的魔性深厚奇异,只怕那赤足大仙也要费上一番周折,方能有效施救了。”听祁恬清嗓提音,大声道:“何处恶人,见这我等伏魔大妖,还不乖乖出来归降,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 秦缨躲在屋梁之上,看见那匕首弓箭,早已窥破了他二人的身份来历,呵呵一笑,纵身跳了下来,脚步点跃三下,手中的长鞭趁势劈空甩响三次,赫然威风凛凛,若是不看眉目间的一丝阴恻,竟颇有风姿飒爽的气势。 祁恬见她嘴角微翘,隐约讥讽嘲笑,心中不免有气,忖道:“我上台之时射了威风一箭,她颇不服气,便用鞭舞回应。是了,她与我一般都是富家小姐出身,虽是入了魔道,但千金执拗的个性却是湮没不住的。” 方要说话,却听秦缨哼道:“你二人日夜思忖的,不就是成为所谓剑仙剑侠么?如何又肯自降身份,与这些熊狍鹿獐、獾雀虫蛰为伍。”若有所思,又道:“既要当上妖怪,那何必再去寻宝,不如就此将地图碎片送我回去好好拼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杨起看她手腕轻轻旋动,长鞭犹自微微颤抖,不敢大意松懈,正色道:“若是真将地图予你,你再奉给三眼魔君,教他从此胡作非为,那只是天大的罪孽一桩,如何会是功德?” 秦缨脸色一变,怒道:“我家魔君心怀大志,有千里宏愿、万里抱负,又岂是你们这些凡间草民能够知晓洞悉的。此时若是归顺黎锦大人,尚不嫌晚,自然能够受他大用提拔,日后功成之时,也少不得你们的一份容华富贵,那时的风光情景,便是这虎王也不能企及。” 杨起再难忍耐,冷笑道:“那等富贵,我二人可是瞧不上眼的,都留于你一人享受,也算是瞧在故人的情分,送你一份功德罢了。”言罢不觉后悔,暗道:“她是受了魔性侵蚀,方才如此恶毒说话,我本该体谅一些才是,如何也按捺不得性子,反唇相讥?” 秦缨也是愕然一怔,脸色铁青,森然道:“好,我这便承受你的功德,你且将性命送来罢。”长鞭一甩,将鸿门阁的台面抽出一道劈痕,鞭头如毒蛇昂头、紫舌吐信一般,觑视打量得杨起一番,更是不肯等待,便向他如电疾闪地弹跳扎去,务必夺魂散魄,以求喧泄得胸中的不尽气愤恼怒。 祁恬眼看不妙,扭身做势,一个弯弓引箭,厉声喝道:“你这魔女休要猖狂张妄,且看我宝弓满月、羽矢横截的厉害。”便见双臂用力之下,短弓果真如十五圆月,隐约可闻得弓弦之间、臂张环兮之内,竟然有龙吟虎啸之声。 祁恬喜道:“看来多日勤习苦练,功力又有长进了。”言罢,食、中二指八字外张,再也捏将羽翼不得,便看铁锋破风穿雾,尖锐呼啸有声,挟蛟龙出渊之威,持猛虎下山之力,径直往软鞭的一处腰身飞去,有意将其射断为二,不能肆意为恶。 第92章 秦缨窥破她的心思,却甚是不以为然,冷笑连连,颇有蔑视之状,哼道:“我这魔鞭也是化外的一件至上宝物,你不过自恃屑末的法力、浮萍的道行,便欲用那破铜烂铁与它一较长短,正是自不量力、螳臂当车了。”便要舍了杨起,反鞭卷打祁恬。 她手臂才要用力,竟然凝滞固牵,不能随意拖拽,讶然之下,定睛观看,却是鞭梢三尺之处正被箭矢刺中,钉在地上。 祁恬颇为得意,拍手笑道:“你瞧我不起倒也罢了,如何却被受你轻视之人封了长鞭、动弹不得?”秦缨受她讥讽,顿时恼羞不已,提脚踢开钉箭,喝斥之下,便看长鞭甩荡出无数的紫光暗影,朝着祁恬当头就是一击。 祁恬看见鞭势凶猛,魔光溢然滴散,不敢横弓硬行遮护抵挡,只好飞身后越,勉强避开其暴虐攻击,心中忖道:“数月前在吴九道洞中采摘百毒消时,与她也有过一次近战肉搏,却正是曝露了弓箭的短处,反倒合了她的优势。那时借着洞壁石柱的纵横交错方未落败,但也颇为狼狈、张惶不堪,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今日她故伎重施,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岂能再吃这等的大亏。” 祁恬向杨起望去,见他不敢迟疑,大喝一声,提起长剑冲将过来,正好挡在自己身前。他那一路风雨剑法七十二种变化,一招一式地施展开来,皆能封住对方长鞭的绵绵攻势,秦缨连番攻取不得,不由心中暴躁,虽是喝斥不已,犹自无可奈何。 祁恬闪过一旁小心防护,不知不觉间,他二人已斗了数十招,依旧是难分难解,不识胜负。秦缨愈斗愈惊,忖道:“他多日不见,这一套剑法竟然更趋纯熟,实在是大意不得的。” 杨起渐渐占得上风,只是恶斗之下,也有烦恼孕生,苦道:“这妖怪毛套戴在头上,初时缓缓行走、少动多静,自然是不重不憋、若无其事,只是这腾挪跳跃之下,使将的气力也甚是巨大,再将它粘在脖上,却有些难受了。” 众妖看得纷纷喝彩,齐声道:“捉了这魔女,用她的鲜血向老爷偿罪。”喧闹之外,周围的兵卒拄枪顿柄,铿锵轰然,那声响整齐划一,如海涛拍岸,不眠不息。 秦缨再是漠然冷傲,看得群情汹涌澎湃,也是不觉骇然颤恐,又见杨起一柄宝剑上下翻飞,铁钩银划之下,渐渐难以应付抵挡,更是莫名惊惶,便生逃遁之意。 杨起闻听妖怪呐喊,也是叫苦不迭,暗道:“她若是真要落在这些妖怪的手中,就是铁打的金钢、不坏的魔身,只怕也保全不得性命。这谋害虎王的罪责虽是极大,但倘若追究根本,还是那黎锦幕后运筹主使才对,秦缨不过是被他灌输了无边魔性,失了常人的心志,方才如此歹毒。一切皆要见着赤足大仙,再作道理不迟。” 杨起有心放她一条生路,又斗得十数招后,故作气力不济之状,气喘吁吁地往后退去,伸袖擦拭额头的汗水。祁恬早已窥破他的算计,心中甚觉有趣,暗暗笑道:“你此刻头上戴着狐套,哪里能够除汗消抹?若是果真大汗淋漓,那也该将毛套脱下,自然便有神清气爽的美妙。” 秦缨看他如此举止,大是怔然,略一回神,恍然大悟,忖道:“莫非你尚是不忍看我落陷群妖之手不成?”口中默念法诀,招手唤云,便要伺机逃走。 台下雄狮校尉觑得动静,不禁急道:“做了恶事便想逃遁,天下哪里会有这等的好事?”喝令所有妖卒便往天上放箭,云彩下来一朵,未及沾惹得鸿门阁顶层,便已然被乱箭射碎撞破,如何还能用得?秦缨连招三次座云,皆是不能垂降。 杨起与祁恬不由相顾惆怅,一时手足无措,暗道:“妖卒之力不同寻常,这等十万火急之中,她如何才能摆脱困境?”见救援不得,徒然嗟叹焦灼。 却看秦缨低头不语,似在冷笑嘲哼,待她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竟变得赤红如潮,血丝密布网织,好不骇人。杨起不敢怠慢,急忙奔到祁恬身边,长剑横胸防护,低声道:“小心一些。”祁恬凝神静气,执弓拈箭,轻声道:“你也小心一些。” 秦缨大声吼叫,形容也渐渐有了变化,本是如编扇贝的洁白牙齿,却生出四颗硕大尖利的獠牙,寒光闪闪,叫人心恻不已,就如钢铸铁造的四柄短刀无二。背上之颈脖两侧,有物莫名鼓荡激扬,竟能将衣衫顶起,眼看便再难遮护。 她冷哼一声,神情更是狰狞可怖一分。杨起惊道:“不好,如此看来,她的魔性想必又深厚了一层。”见祁恬依旧呆愕,便一把拉扯着她往台侧的翠竹影壁退去,沉声道:“你我不懂天地间的玄机神妙、乾坤精深,看着她肆意变化,也是莫名诧异,不知所以。” 祁恬叹道:“无论怎样,必定不是善事。”言罢,便听得扑哧两声,秦缨左肩罗衫尽裂,凝脂肌肤之上,赫然长出一张极其宽阔的贯天翅膀,羽毛层叠,洒洒洋洋,每一根皆有尺余的纵长。 杨起与祁恬被唬吓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之下,支吾不定,便如喉咽桃核一般,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白纱雀精惊道:“魔性盎然,魔性盎然。”不觉抱持獭公手臂。那獭公不及甩脱,正被獭婆一巴掌打在了脸上,听它怒道:“你这天下第一无情好色的妖怪,便和它一起去过日子好了。” 獭公甚是委屈,喃喃方要说话,闻得台上又是一声响动,愕然望去,却见秦缨右边香肩也生出了一张翅膀,这一张一合之际,扇起颇大风浪气息,便与天上的大鸟无异。 黑豹节度使一按盔甲,紧束腰间勒带,大声喝道:“此刻还不放箭,更待何时?莫非还要看她逃脱,再来捶胸跌足不成?”妖卒受它怒喝,纷纷惊觉醒悟,射出无数如雨箭矢,却看秦缨哈哈大笑,早已腾空飞起。所有箭矢被她翅膀扑打,尽是强弩之末的颓废之势,如风中秋叶,散跌殆尽,空余不尽的无奈。 雄狮校尉大声叫道:“你们两个小小的狐貉小妖,竟有这样好的法力本领,如何隐没山野,荒废了一身的才学。待此劫度过,我便请老爷、公子赏赐你们一官半职,从此效命于虎王庙堂,人生更是一番璀璨的光景。” 杨起与祁恬受它夸赞,哭笑不得,暗道:“你若是知晓我们红尘凡人的身份,只怕就要暴跳如雷,叫唤左右兵卒,或是将我们投入大牢,或是一通乱棒打出,哪里还会有这般客气殷勤?”只好拱手称谢,退到一旁,心中犹在盘算那地宫之中,尚被金尾雉妖幽禁的银瓶与黄松之事。 黑豹节度使喝道:“那金尾雉妖还未曾捉到么?”有人远远应道:“那婆娘不曾捉到,不过它手下的两个同谋却悉数擒获。”杨起闻言,奇道:“难不成是那不嫌多与嫌不多两兄弟么?”便看一伙儿妖卒妖兵押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小妖过来,近到跟前,果真就是不嫌多与嫌不多。 一些与那金尾雉妖结有宿怨的,此刻俱是咬牙切齿,唾骂道:“那个水性杨花的雌妖掳掠男壮,这两个蚂蚁正是助纣为虐的极大帮凶。”有那妖怪奇道:“听闻金尾雉妖只是捉了许多的凡间男儿,为何你们却这般气愤,莫非也曾受了它的暗算不成?” 一众好看热闹的小妖乘机喧闹起哄,先前几个妖怪羞臊得无地自容,急道:“我们何曾被它相中?不过是看得山外村落的无数男丁遇害,心中打抱不平罢了。” 杨起甚是不悦,暗道:“你们若是果真有那大路不平旁人铲的胸襟气度,便该早早挺身而出,寻着虎王禀报揭露才是。自己受了羞辱,尚袖手旁观,漠视后人先后受难,不正与帮凶一般无二么?此时方才显示一番血性,委实可笑可耻,叫人汗颜。” 不嫌多受了几拳,腹痛不起,嚷嚷道:“我是救得老爷性命的天大的功臣,你们如何能够恩将仇报,不分青红皂白,便拳打脚踢,辜负了天地的大义公道?”嫌不多急道:“老爷若是知晓真相,赏赐我们犹嫌不及。你们再要胡闹,我便将打我之人的姓名、模样尽悉记下,待老爷好转,必定恳求它严厉惩处,绝不姑息放纵。” 白纱雀精喝道:“你胡说什么?死到临头,还敢执迷不悟。”扬起巴掌,朝着嫌不多脸上就是啪啪两下。 杨起忖道:“它二人顾念旧情,也曾努力帮得黄松一力,我好歹也要说上几句公道话才是。”却被祁恬抢先一步,看她早已按捺不得,冲到白纱雀精身前,喝止道:“住手,若非它二人机伶,悄悄换了金尾雉妖的毒药,此刻虎王早已魂归地府,哪里还能受这许多妖医的救治?” 不嫌多捧护着挨打的脸庞,喜道:“苍天有眼,总算是出来一个说将公道话的好人。”心念一动,连连摇头道:“我那滑溜散本是蚁州庄治疗便秘的好药,何须大夫簇拥于此,白白看治诊疗?老爷腹痛其实正常,只要叫人将他扶到茅房出恭,五谷轮回三巡,自然无恙,且遍体轻松愉悦,不觉下腹沉坠之感。” 雄狮校尉半信半疑,道:“你说的可是实话?”白纱雀精急道:“大人,你万万相信不得,这二人诡计多端,稍不留神便落入它们的圈套。是了,这貉妖也是金尾雉妖的同伙儿,快快羁押起来才好。” 祁恬看它肆意诬陷,不由大怒,冷笑道:“若说有意谋害虎王之人,尚有漏网之鱼。”黑豹节度使看她与杨起力敌秦缨,心中对其颇为信赖,道:“那鱼儿却在哪里?” 祁恬一指白纱雀精,正色道:“就是它了。”更不隐瞒,便将先前后台之中,雀妖与不嫌多二兄弟先后潜入金尾雉妖的小室之内偷偷换药之事娓娓道来,却将自己束戴隐身披风一节压下,只说无意窥探得罢了。 第93章 黑豹节度使忿然拍案,怒道:“你这雀妖,以为虎王宠爱金尾雉妖,便连老爷的性命也不顾惜了。如此说来,你假借他人之手杀人,也是极大的罪孽,如何能够轻饶。”喝将手下抬出一幅枷锁将它缚了。 杨起见白纱雀精拼命挣扎,苦苦哀求,忖道:“害人终害己,你因为嫉妒使然,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一场报应了。” 不嫌多与嫌不多好容易脱身逃难,心中自然感激,便朝着祁恬连鞠两躬,臊得她扭捏不安,颇是不好意思。杨起揶揄道:“这貉妖努力替你们开脱,正与那救命恩妖无二,你们该行三次大礼才是,如何还打了折扣?” 嫌不多笑道:“它说话迟了一些,害得我们平白替那金尾雉妖挨了两个耳光,所以要扣除一躬。” 不嫌多颔首道:“不错,不错,是以日后倘若再要行侠仗义,切莫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否则恩德即要折扣、功德难以圆满,岂非可惜可叹。”见杨起与祁恬瞠目结舌,受雄狮校尉催促,再不迟疑,便挤到珠玉宝驾之前,要扶虎王茅厕一往。虎王哼哼不已,百般抵逆,便如孩童一般终究不肯答应。 不嫌多与嫌不多劝说不得,情急之下,便去搬弄虎王的身体,只是虎王体态庞大魁梧,哪里又撼动得一分一毫?再被虎王一足无意间踹将,顿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半日方才能够动弹。 兄弟二人相顾无措,苦道:“老爷,你就在五谷风水之处蹲上一蹲,稍稍清除一些污秽,再放上几个臭屁,自然不会疼痛。何必苦苦硬撑,要受上这等的苦楚?” 虎王哼道:“你二人下药,也该早些通知我才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如今方来补救,已然迟了些。算上折扣缺憾,便是我偏偏不去茅厕,要这药性顺应自然性情地消除。不过我多疼将一分,你们以后便要多受一分责罚,断难赦免。” 它一字一句,竟然与不嫌多兄弟嘱咐杨起的语气丝毫不差,分明就是有意调笑戏弄。杨起与祁恬相觑莞尔,暗道:“想来它并无恙碍,莫不是借机戏耍玩闹一番,也是个童心未泯的老顽妖了。” 众妖无可奈何之间,忽然听见鸿门阁顶上有人哈哈大笑,道:“你们苦恼张惶,其实何其愚钝可笑?这老儿虽然比我稍嫌不及,但修为深厚、法力高强,岂是三眼黎锦区区毒药可以谋害的?那风雨大士的滑溜散倒是有些奇妙,不过若是不幸进到他那皮糙肉厚的肠腹之中,便同白面一般,无功无效,九转之下,也不知变成什么粉末了。” 群妖大惊,纷纷仰头望去,见顶檐角翘之上,背月立着两个人影,一个执枪睥睨,肩扛硕大麻袋,另一个僧袍邋遢,却是金鸡独立之姿。细细观看,后者早将一只鞋子脱下,却是用手指扣揉着脚趾中间的污垢。 杨起与祁恬尽皆愕然,暗道:“这不就是息斗和尚与魔枪吴九道前辈么?他们如何会在这里出现?”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想必就是为了钱烟敷的缘故,搜索银瓶而来。 雄狮校尉怒道:“哪里来的穷和尚,竟敢跑到虎王庙撒野胡闹。”呼喝兵卒方要捉拿,却陡闻一声巨响,却是虎王蓦然站起,大声笑道:“好你一个不要脸的猴子,昔日与我结拜之时,以各自的道行武功评论长幼,你便嚷嚷着要做大哥,只是何曾胜过我一招半式?不想当了和尚,入了佛门,好斗之心依旧不息。来来来,今日你我再斗上三百回合,定然教你输将得心服口服,再也不要纠缠不清。”声鸣如雷,精神倍增,哪里有丝毫的病容苦楚? 第十六章摄元锻弓 息斗和尚甚是开怀,也顾不得金鸡独立的姿态,身形稍稍变化,努力恭敬谨慎一些,便看得又如童子拜佛一般,合十行礼,旋即拍掌笑道:“善哉!善哉!你尽管放马过来,踩着云朵儿,便在这空中痛痛快快地打斗一场就是了。一者你我多年来始终隔绝天涯,难以相逢相聚,今日机缘巧合,若是不能够好好地拳脚亲热、棍棒言欢一番,想必初始尚可无觉无感,但过得一时半会,彼此心中皆是抱憾不甘。 二者你这老儿的脾性实在太过恶劣,方才大声宣扬叫嚷,分明就是对我这远客贵宾有所寻衅、横竖撩拨、左右戏逗了,贫僧虽是佛门高人,自然六根清净、无嗔无为,但若是因此不来应战,岂非正要被你小觑?你心中介怀之下,看我日后再来登门,或是讨茶,或是求宴,必定是不理不睬,漠然招待了。” 虎王被他莫名抢白一番,哭笑不得,愕然怔却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喟然叹道:“好一个泼皮惫懒的猴子,好一个刁钻无赖的伪僧!当日三元夜游神趁黑来访,说道你冤枉困在洞中许多年一事,我还甚是欢喜,以为正好借此机会,教你修心养性、脱胎换骨一番。不想隔了多年,好容易今日重逢,你却依旧口舌伶俐,说得道理虽是一层二条三分属,其实终究还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罢了。” 不嫌多与嫌不多躬身恭立,伺候一旁,三缄其口之下,却是面面相觑,暗道:“你说他不甚长进,为何自己分明无恙,竟做出无穷苦楚疼痛的模样,唬将在场的千百群妖?依我所见,你们这两个未分长幼的结拜兄弟,正是半斤八两,彼此介于伯仲之间。” 息斗和尚故作佯嗔之状,呸道:“你这虎老头果真是大言不惭了。骊山结拜之时,口口声声说道有福共享、受难共当,这般说来,若是好兄弟,便该陪我在那封禁洞中一并修炼酣睡才是,如何却忘了誓言?” 虎王哈哈大笑,揶揄道:“你这猴子,难道不知道我的记忆向来不好么?能够记得前半句话,单单只忘了后半句话,这已是极大的不易了。”眉头微蹙,又道:“你来到我这庙堂,未及通禀投帖倒也罢了,为何还要乖张弄巧,竟然跑到人家的屋顶之上折腾鼓噪?是了,你方才搓脚抠趾,莫要将多年沉积的污垢脏秽迎风散下,不知不觉间,竟然纳入这鸿门阁下、大戏台前无数妖怪的呼吸吐纳之中。” 众妖听得它形色描绘,不觉忖道:“老爷说得不错,这猴子如此邋遢,也不知身上会掉下什么细末物什,若是瘟虫疫气,岂非糟糕,还是闪避开来的好。”纷纷推搡,有意无意地往后退却了几步,便是桌上的水果茶点,也不敢随意拿拾食用。 息斗和尚脸皮虽厚,逢此光景,却也不禁有些难堪,扭头对那吴九道叹道:“你的每日三餐皆是与我一道饮食用度,可曾受了什么迫害?” 吴九道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是魔山的铁枪将军,道行法力高深难侧,足以自护自持。你便是瘟神再世、病鬼投胎,我也不惧。”息斗和尚哭笑不得,呸道:“你说这话,莫名所以,不似在替我辨护,倒如同附和虎老头一般。” 杨起心中窃笑,忖道:“你二人最爱斗嘴争吵,不过一个颇为纠缠,一个文雅一些而已。素往听闻你甚爱寻究吴前辈的不是,今日教他得了机会,自然是温柔回击、绵里藏针了。” 虎王巡目群下,见得众妖被它淘气唆掇,尽皆议论纷纷、唏嘘不已,俱是明示暗指息斗和尚的邋遢不是,不觉若有所悟,忖道:“昔日太乙真人与广游祖师有隙,后又为还阳金丹被盗一事纷争吵闹,搅和得九重三界不得安宁。天庭既然调解不得,索性便在西华山的双仙峰顶摆下莲花大会,双方各能邀得六十大仙、前后一百余人,大行辩论之辞。 我受那井角狼与亢金龙二位星宿所邀,也曾溜到山上凑将热闹,却见神仙所用,皆是搬将大小道理、论说昔今典故、陈述无穷利害罢了,其时只觉得无聊之极,只道若是文攻不行,不若便用武卫来得痛快,谁的拳头强悍,自然就能占得上风,哪里还会有喋喋不休的甚多麻烦? 今日与这泼猴相聚,心中极其快活,一时按捺不得顽皮,便象往日一般与他口角戏闹,又故意用这许多的三寸不烂之舌与那猴子为难,不想却能让这天地不惧、鬼神无畏的劣性主儿羞臊尴尬,可见这巧言辨舌果真是颇有大用的。” 它心中得意,哈哈笑道:“你这泼猴居高临下,俯视睥睨,肆意张扬却反倒说我挑衅,难怪佛门广大、深浩似海,但就是不能容你成佛。我这如玉本是妖界宝器,后受第九重天上的西方佛主开光引渡,多少也有了一些佛性,不妨就此对你提携挈领,打开佛门风景如何?” 话音方落,便看虎王大吼一声,双手凭空张探,掌心陡现一柄金刚如玉。此物随风见长,竟有三丈约长,通体金黄璀璨,光芒万丈,教人不敢正视窥看。 杨起与祁恬心中一动,体内的半枚龙珠莫名生出感应之念,不觉骇然,忖道:“它那兵刃颇似迥异,与众不同。只怕所言非虚,莫非真的受了佛主护佑不成?” 息斗和尚喜道:“好,好,你若是胜得了我,莫说教我唤你大哥、尊汝为长,便是这袋中的金尾雉妖,我也一并交由你来惩处,也算是登门拜访的礼物罢了。” 众妖俱是惊愕不已,相顾讶然,齐声道:“那恶毒的婆娘竟然被他擒获了么?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便看息斗和尚纵身跃上一朵云头,将手中的日月禅杖舞弄得如那旋风水涡一般,空中顿时风起云涌、气息轩昂,竟将月亮的凉光青丝悉数遮掩。群妖何曾见识过这等气势,尽皆骇然失色。 虎王亦是争强好胜之人,看得息斗示威炫耀,精神倍增,一把便将身上的大红蟒袍扯下,大声喝道:“儿郎们,方才被那金尾雉妖与魔女娃娃破坏了兴致,不曾看得鸿门阁上的好戏。 第94章 既然如此,何妨便由我兄弟二人献上一场绝妙的武斗,以镶补缺憾?大伙儿若是看得高兴,便大声喝彩张扬,莫教今日弱冠行礼的夜宴慌乱收拾、狼狈收场才是。” 群妖十之八九皆是欢喜热闹纷争之人,闻言大喜,俱是称道叫好。虎王哈哈大笑,仰天吼道:“兄弟,你我便来一出《二圣闹天,意在排行》如何,也好了结这千年的悬案,分出一个长幼。”飞身而起,因其体型庞巨魁梧,便寻着一朵颇为巨大云头踩踏。 二人忽儿嘻嘻哈哈,斗嘴嬉闹,忽儿喝斥连连,争锋夺狠,忽儿挥禅抡杖撞如玉,天地变色,忽儿发雷纵电斗内息,浪涛翻滚,终究是走马观花一般儿地纠缠在一起。彼此斗了五六十余招,正是实力相当,不分胜负。 祁恬拍掌笑道:“你二人既然在扮演武斗行戏,如何只有拳打脚踢,却没有唱戏的台词?”虎王耳力极其敏锐,虽在空中腾挪跳跃,但风声啸响之间,依旧闻言真切,不由颔首笑道:“你这小小的假妖未曾花费得一分一毫的银两,平白赏鉴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上好大戏,为何还有这等许多的讲究、莫名的为难?” 略一沉吟,又道:“只是本老爷胸怀开阔,素来从谏如流,你的抱怨有些不甚中听,但细细追究,也算得上是合情合理。也罢,管他是小生花旦,还是老衣丑角,既然上得这半空的戏台,就该尽心尽力地演绎才是|qi|shu|wang|,我便因此唱上几句又有何妨?只是这猴子学识浅薄,却有些教他困窘了。” 不待息斗和尚辩驳,张口唱道:“如玉一挥阴阳气,可怜那小猴儿心魄惊,强要逞强当兄长,当当当,却是痴梦一场靠黄粱。”群妖大声称好,齐声道:“老爷文武双全,三界闻名。” 杨起与祁恬被虎王勘破了身份,心中却是惊惧不定、疑窦丛生,忖道:“他与息斗和尚神通介于伯仲之间,想必都有第三神眼的极高修为。息斗和尚窥破得隐身披风下的藏匿之迹,它自然也能透彻狐、貉毛套的紧密遮护,轻易辨识得我二人的本来面目。” 息斗和尚侧身避开如玉一击,反手一杖横贯而去,笑道:“你这戏词果然绝妙,正是双槌击鼓,甚是不同。”虎王以为受他夸赞,不禁眉飞色舞,喜道:“你也服气了么?” 息斗和尚叹道:“一看便能知晓你是未曾敲过大鼓的外行,那一槌敲鼓是‘嗵嗵嗵’,二槌相击又是怎样?”虎王愕然一怔,哼道:“我虽是未曾亲自敲过,但这虎王庙的府院之内亦有大鼓数座,日夜听闻,难道还会生疏么?双槌相敲,自然就是‘卜嗵、卜嗵’了。” 息斗和尚嘻嘻一笑,道:“正是如此,就是‘不通,不通’了。”众妖忍俊不住,却又不敢张扬喧哗,尽皆掩口而笑。吴九道连连摇头,叹道:“他难道懂识得一句俏皮话儿,也不知对我说将了多少遍,犹嫌不足,竟然还要在此卖弄炫耀一番。” 虎王方才恍然大悟,一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便苦笑道:“你肆意打趣我不甚要紧,有本事便也唱出几句珠玉落盘的铿锵戏词。”息斗和尚不慌不忙,唱道:“禅杖能够撼天地,要分大小作兄弟,偏偏虎老头好老脸,哋哋响三响,锵锵闹三闹,硬着头皮大喘息。”手臂一挥,朝着虎王就是一个响亮的掌心雷,权且算做鼓铙跋铛的伴奏附和。 祁恬瞠目结舌,愕然道:“这便是珠玉落盘的戏词么?为何却象是唾沫星子飞溅一般?”杨起微微一叹,笑道:“这哪里是什么台词戏文,分明就是半白不雅的打油调谑罢了。” 虎王二人在空中厮斗,斗得既很,却三分手下留情,搏得虽凶,犹七分惺惺相惜。一个嚷道:“壮士倒海动山雷,你要逃来我偏追,背上大旗闪,呼呼呼,长兄不是我来又是谁?”如玉用力掼去,羞煞义神力劈华山。 一个应道:“好汉腾云吞云雾,拓开混沌一条路,打马扬鞭吼,哈哈哈,稍时你便要认输。”禅杖猛然架起,愧倒天王托塔威风。 一个畅怀开心,唱道:“三界皆道吾英雄,老爷大名贯苍穹,翩翩风度有,叮叮叮,泼猴休要再逞凶。”身形侧转,张口一道夺命电,借着云中弓步,自然是李广射箭,力透石虎。 一个嘻皮笑脸,和道:“乾坤尊我大圣王,九道戒疤最倔强,飒飒风姿起,啷啷啷,老虎不过小羔羊。”腾挪纵横,双目闪出摄魂光,就是顶天立地,不遑那吕布摆戟,震慑诸侯。 杨起与祁恬混将于众妖之中,只瞧得热血沸腾,雀跃不已,相互鼓掌赞道:“好本领,好法力。” 息斗和尚与虎王炫耀神通,精神盎然之时,再也不肯躲闪,彼此俱是大声招呼一声,挥舞起那金刚如玉与日月禅杖,竟是硬碰硬的尽兴打法。祁恬叫道:“这一次便能见得分晓了。”便看见两件兵器相撞之际,一道白光横空出世,便如海中蛟龙一般,没入云空不见。 众妖惊愕之时,却听得云层之中啊呀一声,竟莫名打下了一个路过的神仙。虎王与息斗和尚慌忙将他搀扶,识得正是月宫的吴刚,见他腰间插斧,怀中却抱着一捆桂花树枝。 虎王笑道:“这正是欲擒一狼,却中一獐,如何把老弟给打落下了。”吴刚惊魂未定,好半日平复了心神,问明原委,不觉怒道:“你们若要打架,也该知晓一些轻重才是。这虎王庙上空本是九重天的各路神仙络绎往来的常道,这般胡闹,稍不留神便将上面的云头掀翻,于是路面动辄大如洪峰、小如气泡,哪个大神重仙还能不跌将一个跟斗?所幸此时尚是黑夜,也只有我从此经过,况且年轻力壮,倒也经得起这一些折腾。” 他虽被称作神仙,能够腾云驾雾,长生不老,但毕竟只是天界月宫之中的一介伙夫杂役,无权位轻,便是万仙蟠桃大会也沾不得一席半位。此番对着虎王和息斗和尚一番苦诉,好容易喧泄了胸中的气愤。 却也蓦然惊觉,忖道:“它一个虽是大妖怪,但蒙天帝恩眷,能与天官交往,可谓赫赫妖仙。另一个昭然和尚,更是三界头疼,众神恭维,便是西方的佛主相逢也不觉礼让三分。我胡说八道一通,他们倘若因此记恨在心,莫说跑到第五重天的灵霄宝殿告状,便是此刻抡起拳头打我一遍,我卑微樵夫、伐桂苦丁,倒也无话可诉。” 他心中惴惴忐忑,正胡思乱想之间,却被息斗和尚看出了其中的倪端,嘻嘻笑道:“是,是,你说得甚有道理,凡人赶将夜路最怕遇鬼,神仙若是披星戴月,那自然最怕道路磕绊。” 虎王连连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神仙虽然不喜那坎坷的道路,却更怕贻误约会时刻。”一指吴刚怀抱桂枝上的香花,揶揄道:“想必此花离了月宫,盛放之时便不能长久,耽搁得一分,便枯萎得一色。所以行色匆匆,不曾有心留意脚下的动静了。” 息斗和尚故作恍然之状,捶胸顿足,呜咽道:“了不得,了不得,你要与那托桃的女娃娃私会,却莫名被我这两个老儿坏了行程,叫我等心善慈悲之人如何能够心安?”众妖见他便在那云头之上纵跃,端端又是一幅无赖的模样,不由尽皆莞尔,有那嗓大喉粗的,笑声张扬,便似故意附和起哄一般。 虎王呸道:“你个泼猴,人家意中佳人分明就是奉桃女仙,为何在你口中却偏偏成了小娃子?人人都说天上倘若成就得一双神仙眷侣,其夫妻二人经常光顾的凡间红尘之地,便能三年风调雨顺、百虫不生、五谷丰登,却不知那一郡府王国能够得到这等福祗?是了,那奉桃女仙升天之前本在淳州府修为,莫非以后……” 他尚未说完,息斗和尚早已忍耐不得,笑道:“如此说来,他们若是再生下一个神仙娃娃,到那淳州府拜香求子也必定灵验无比了。” 吴刚闻言大惊失色,苦道:“我与奉桃妹子偷偷相会,素来小心谨慎,极其隐秘,只道从此神不知、鬼不觉,能够隐瞒得三界万千耳目。为何他们竟能知晓得这般详尽?”想起此事或已早被众人传说得纷纷扬扬,不禁大是尴尬,再受息斗和尚与虎王一唱一和的笑闹哭戏,额头竟是冷汗涔涔,也不及擦拭遮掩,索性抱拳告辞,匆匆离去。 虎王甚是得意,大声道:“我兄弟二人唱了一出好戏,又有那天上的神仙过来客串,可比那金尾雉妖的演排不知强上多少倍。这弱冠行礼大会也算是功德圆满,不妨就此告一段落,大家各回洞府安歇才是。”教黑豹节度使整肃军容,依旧还兵防护东平关,又让雄狮校尉与一帮内侍护送虎公子回房,小心护卫看呵。 群妖始惶终喜、先骇后乐,正是兴犹未尽之时,但受虎王送客散宾的号令,也不敢再滞留赖皮,相互提携呼喝,纷纷离去。 杨起心有不甘,暗道:“这金尾雉妖已然被吴前辈与息斗大师擒获,我二人受得杨江托付,特来寻求解救他兄弟的法子,未曾从那妖怪身上采集得驱药引,如何能够空手而返?” 祁恬轻声道:“走不得,好歹也要取了驱妖引,再从不嫌多与嫌不多的手上拿了铁笼的钥匙,其时若是能够救得敛财管家与银瓶二人,方能安然离去。” 却听得空中传来讯息,那息斗和尚大声叫道:“你们两个娃娃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究竟还要去哪里胡闹?还有那两个贬谪人间的蚂蚁儿,群妖走得,你们却走不得。” 言罢降下云头,一把扯下祁恬的貉妖头套,叹道:“你这女娃儿好不更事,若要扮作妖怪,也该戴上那狐套才是,如此方显狐媚异常。 第95章 貉妖何物?邋遢寻常,你便不怕委屈了自己的天香国色么?” 祁恬又羞又恼,羞得是被他肆意取笑,以为扮作貉妖便如乡人着衣,大红大绿一般,色彩虽是鲜艳,却掩饰不住极其的庸俗土气。恼怒的是一时之间口舌支吾,竟然思忖不出几句既有尖锐刻薄之风、能够一吐胸中憋气,又可不失礼仪、尚合长幼道理的回击之词,不觉神情焦灼,连连跌足摔袖,暗道:“他明里赞扬叹息,实则取笑嘲讽,我又说将他不得,真真气煞我也。” 虎王看杨起摘下狐套,哈哈大笑,道:“你这两个娃娃虽是红尘凡人、年岁颇是少小,但引弓放箭的飒爽、变幻匕首的法术、迎难解厄的胆魄、神闲气定的轩昂,便是我手下无数自负的小妖尚有不及,那御校尉雄狮也罢,左将军黑豹也好,口中虽然不曾说得分明,其实想必对你们也是一半的羡慕敬佩,一半的自惭羞愧。” 杨起本是有些得意,却一眼瞥见手上的毛套,不觉满脸通红,竟有些扭捏,暗道:“我二人乔扮妖怪,终究还是被它火眼金睛窥破了身份。这等难堪困窘之际,它却不加责难疑惧,果真是个胸怀宽广的大妖怪。”连道不敢,引着祁恬小心地整理衣袖、掸拭一通灰尘,朝着魔、仙、妖三老躬身施礼,态度竟是极其的恭维敬重。祁恬本是一肚子气忿,此番听得虎王的夸赞,颇似诚心真意,不觉转嗔为喜。 虎王奇道:“我这山中除了庙堂尚有得几分壮观宏伟,其余各地皆是草木春深之地,既无壮志山河的风景,又无吟诗诵词的雅致。山门有雄兵把守,道上有捕快巡游,庙中亦处处岗哨护卫,你们两个娃娃扮作妖类潜将进来,风险且大,困难重重,却不知究竟有何所图?” 不待杨起应答,吴九道便将肩上的袋子扔到地上,笑道:“所有纷扰,皆由这金尾雉妖与那三眼魔君黎锦引起。” 虎王闻言,脸色陡然一变,讶然道:“你说黎锦?莫非是当年神魔大战之时,与三眼神君相战苦斗的那个三眼怪物不成?”见众人颔首称是,不觉沉声道:“此人不是已然被蚩尤八十一个兄弟迫害致死了么?如何重又复活,竟在此世依旧作恶?” 息斗哼道:“这却是后话,你且先叫那两只大蚂蚁乖乖掏出将身上的钥匙,将风流地宫中的男雄嫔妃一并清通神明、释放还家,以后再追究魔劫不迟。”见虎王甚是不解,便将六角塔下,地府洞宫的情景来历娓娓道来,只听得老妖怪瞠目结舌,一时动弹不得。 虎王好半日方才喟然一叹,一脚踢在袋上,怒声唾骂道:“你这无耻的雌妖,果真是胆大包天、要自弃性命不成?如何敢在我的清明庙堂之内,肆意行将这等卑鄙无耻、龌龊下贱之事?”袋中的金尾雉妖负痛不起,呻吟不已。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暗道:“原来我二人先前下得地洞之时,便是息斗和尚与吴九道偷偷尾随其后,这等无声无息,偶尔闹出一些动静,却几乎唬吓了我们的一条魂魄。” 祁恬手指刮脸,朝着息斗和尚就是一番羞臊,撇嘴道:“我们既是小蝥贼,偷偷摸摸也属正常。只是你老人家号称佛门的大师高德,却如何也与我们一般。” 息斗和尚不以为然,怪眼一翻,哼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可见得阅历浅薄。一者佛门有云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僧人自然也是该时常往那地下洞穴走上一遭的。二者本大师有慈悲普渡之心,眼看着你们悄然潜入地道,我们心中牵挂,纵然不甚情愿,也要勉为其难地默默盯梢关怀才是。三者佛门又云之,‘万事皆空’,偷偷摸摸既是光明正大,光明正大也便是偷偷摸摸,有何羞惭可言?” 祁恬愕然一怔,呸道:“强词夺理,不羞不臊么?”侧身扭头,再也不去理他。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不羞不臊,不羞不臊。”解开袋子束缚,拎起两角轻轻提将甩荡,便听得扑哧一声,一只野鸡跌落了出来,正是那金尾雉妖的原形真身。祁恬疾步飞身,窜到它的跟前,伸手便拽下几根羽毛,又飘飘然回到杨起身边,嫣然一笑,道:“这驱药引算是到手了。” 虎王待金尾雉妖重又幻作人形,看它抖嗦颤动不已,不由怒从心起,上前一把将它揪起,喝道:“老夫看你虽是有些谄媚奉承,但以为不过过于机伶乖巧罢了,是以对你尚有体恤恩宠。何曾想到你狼子野心,却在我的六角塔下挖掘好大的一个洞穴,竟然四处搜捕合意男丁壮宠。有何恶毒的图谋?今日老老实实于本老爷说来,若是能有几分情理,或能饶你一条性命。” 金尾雉妖早已惊得魂飞魄散,磕头不止,极尽哀求之事,哭泣道:“老爷,这都怪贱妾耳根疲软,听从那叵侧魔女的一番唆掇所致,如今回想起来,险些害了大人的性命,实在是后悔无及。” 虎王眉头微蹙,正被金尾雉妖看在眼里,不敢再有怠慢,急道:“那魔女秦缨说道,‘姐姐暗地里建立这逍遥深宫,虽然可以快活得一时,但是终究不能长久平安。若是偶有疏漏,那四周八围被掳掠男妃的亲属,竟然突破姐姐的阻碍拦挡,见得你家的虎王侯爷倾诉委屈,那地洞口便再是隐秘,也经不起老爷盛怒之下喝令实施的层层盘查。 其时一旦追究责任,姐姐就是有九条、十条的性命,只怕也难以保全’。我受她恐吓,不禁大是惊惶,便询问解救之法。秦缨笑道‘姐姐休要担惊受怕,法子不是没有,只怕你太过仁义,不肯听从妹妹的良言相劝’。我道‘忠言必定逆耳,若是金玉进谏,我哪里会对妹妹的用心生疑起惑?’ 秦缨道‘虎王年迈昏聩,最是重雄轻雌,若是继续占据这虎王庙的一等侯爷爵位,只会耽搁济济群妖的大好前程,永无出头之日,不见风头之时’。我惊道‘妹妹休要胡说,老爷德高望重,重才用贤,人人皆是夸赞不已’。只是那秦缨既然有心挑唆,又哪里肯听我的公道之词?” 众人却是不信,暗道:“你此刻只求活命,自然将自己说将得无比委屈,竭力要将一切的罪过悉数推却到三眼魔君及其属下身上了。” 金尾雉妖道:“秦缨冷哼一声,颇为不屑,森然道‘容妹妹胆大,便以姐姐今日之失魂落魄的不堪状况而言,你好歹也是丝毫不遑须眉的巾帼妖雌、敢与雄妖争锋夺锐的胆色红颜,本该在虎王山中得到适宜重用才是,倘若努力,想必建立不灭的功业、从此流芳百世、传唱千古也是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可惜你却有生不逢时之苦、明珠暗投之憾,为何堪堪落入了无道…… 虎王的辖制之中?偏偏至今依旧不能得志,始终还是百姓布衣,不过一个无官无阶的小妖末怪。如此种种不公,委实教人扼腕叹息,徒然感慨所谓的天道大义,不过是愚弄人心罢了’。 我虽然胆大,但也向来奉公守法、循规蹈矩,听她蓦然说出这等大逆之言,不禁极其骇然、张惶无措。秦缨又道‘我给姐姐一包毒药,送那虎王归西之后,这虎王山的一等候爵之位自然要被虎公子承袭。 此妖胆小怯懦,甚无主见,便是登上了富贵之位,还是不能够成就大器的。姐姐只要将它迷惑于掌心之中,不日便可被册封为一品的候爵夫人,以后只在幕后运筹帷幄,渐渐控制庙堂,岂非快哉?待时机成熟,再将虎公子废黜,自当一方女王,从此三界之中,九重天下,号令一出,莫敢不从’。我被她极力蛊惑,一时把持不得,便莫名答允了下来。” 虎王喟然一叹,道:“我那儿子倒是有些窝囊无力,此计正合弱点要害,果然狠毒。” 众人不敢怠慢,也不再理会那金尾雉妖的巧言辩驳,便要差人将它押入大牢之中。虎王面有难色,犹豫道:“我这大山的老幼妖精向来太平本份,那牢房废弃多年不用,早已改作库房之用。剩下的几处长久失修,依凭着它的一些妖法,只怕也关押不住。” 息斗和尚叹道:“你这老虎头儿养尊处优,果真是变得有些浑噩昏溃了。既然有心成为好当家,就该赏罚分明、黑白清晰觑辨才是。所谓刀枪剑戟孕清明、拳脚棍棒保安乐,你甘为宋襄公,却险些将性命丢失在金尾雉妖这楚敌手中。何不挑选一间上好的偏房权且暂用,外则请魔老头填压一道封咒,内则教它服下镇妖丸,自然无逃跑之虞。” 虎王张口结舌,笑道:“我一时理亏,反倒说将你不得了。”待一切安排妥当,从不嫌多与嫌不多手中接过钥匙,便将地府东西两宫的男色嫔妃一并释放。祁恬看息斗和尚颐指气使,心中颇觉有趣,对杨起低声笑道:“他出了风头,尽了兴致,竟然愈发喧扬嚣张了。” 黄松从笼中出来,又蹦又跳,活动一番筋骨之后,觉得浑身畅快欢愉,不禁喜道:“本以为还要大行放屁之道以求苟全自保,不想踌躇紧张得半日,这般轻易便出笼了。” 只是回头松解银瓶束缚之时,看着他腿上的森然妖链,那息斗和尚与吴九道俱是摇头不已,蹙眉咧嘴道:“你我的精华魔枪、日月禅杖虽是非同一般的兵家法器,但这两日却是疲劳困顿之期,脾性执拗起来,却也不能将这链子斫断。” 祁恬闻言大是惊愕,奇道:“这器物也能疲惫么?”息斗和尚哼道:“好无知的小丫头,仙宝魔器既有灵性,又有意识,自然也有精神抖擞、萎靡不振之状。” 祁恬鼻嗤一息,甚是不服不悦,便举目向吴九道看去,见他微微一怔,继而一呵了之,心中依旧是疑窦丛生、无从解答。 第96章 息斗和尚嘻嘻一笑,招手讨要杨起的干莫小匕与她的玉月弓观看,拿捏把玩道:“可惜这匕首、短弓的威力稍稍嫌小,若是在上面的六角塔内、铸炼房中得到些许的升级铸造、威力再能强悍一些,依着二兵与此妖链相合相契的秉性,要救得银瓶脱难其实倒也不难。” 杨起、祁恬喜道:“如此说来,莫非它们也与前辈的宝器一般,不同凡响了。”息斗和尚与吴九道笑而不答,相视一眼,方才答道:“虽是凡品,却自出世之时起,早已非同一般!你们便是依着它们一路斗魔除鬼,人物皆有成长,不是心中早已知晓了么?” 虎王看似粗愧,心思却是极其敏慧之人,略一虑忖,已然体会得息斗和尚与吴九道的用意,不由笑道:“你二人的枪、杖既然无能为力,我的金刚如玉与其介于伯仲之间,自然也是束手无策的。不错,这法器本有灵性意识,何止振奋或是颓然,你们若是修为精深,尚能听见它的欢呼言谈之声。” 祁恬瞠目结舌,喃喃道:“果然如此奇妙?”虎王哈哈大笑,收起金钢如玉,道:“此刻它解救乌麒麟不得,正在喟然叹息,可惜你们偏偏听将不得。”稍事停顿,见息斗和尚抛将一个眼色过来,不禁忖道:“这猴子来得我家中作客,自己得了肆意胡闹的痛快不说,还要替别人索要好处,实在是惫懒的无赖。呵呵,不过成人之美也是一桩善事,助人为乐尚为一件功德。” 于是又道:“这六角塔上有个大盆早已荒废,倘若能够使用,便将两个娃娃的宝贝放入其中淬炼一番,种种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话音方落,却看吴九道从怀中掏出一片晶光璀璨的碎屑,抚须道:“此物虎王候可曾识得?虽然不能教那大盆从此枯树逢春,再现昔日无穷光芒,但想必急促间用它一用,淬炼匕弓该是不会太难。” 他掌心闪耀之物,正是是硕大的一块元气珠碎片。杨起看得仔细,不觉怦怦然心动不已,默然念道:“先前铁额将军为争夺青衣、率领先锋大队攻打红鼠长老的后院府邸之时,记得此物就被分散镶嵌于城墙砖缝之中,彼此间隔呼应,如天罗地网之状,以作防护抗御之用。虽然不过是些粉屑,但光如刀刃、影似枪尖,却也教蚁州庄的兵卒吃了不少的苦头。那元气珠是天地至宝,若是不成破碎,也不知该是何等光景?” 虎王喜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留下黄松依旧陪伴银瓶,引着众人回到六层塔上,挑着第三个右首的如锅大盆,与息斗和尚、吴九道口中念念有词一番,便将那元气珠的碎片投放了进去。稍时“余者皆来”大盆即有得变化,通体火红,既无柴禾引燃,又无焦油可烧,却能映照得满堂灿烂、悉数映山红色。 息斗和尚叫道:“好容易借得三味真火、浑沌气息,你们还不将兵器丢入,更待何时。” 杨起与祁恬见他面容严肃,不敢怠慢,慌忙摘下宝弓良匕投掷。便看盆中隐约一个火织烟编的人影跃然昭显,捞过干莫小匕,一手按在台火之上,一手执锤用力敲打。打过十八下,便听得铿锵一声,匕首金光一闪,转瞬即没。那火匠影工将其抛下,双手鼓掌不已,似乎欢快之极。不待众人惊呼,它又顺手提起玉月弓,如是一番无二的捶打,同样十八下,闻得弓弦嗡鸣弹拨,自是功成。 吴九道借着杨起的匕首,大喝一声,果真断开了束缚银瓶的那条妖链。黄松忖道:“我好歹与他同囚一笼,虽然人魔殊途,毕竟也算得上是一番难友的缘分。”拱手道:“链条清除,手脚再无羁绊,就能自由活动、依旧逍遥了,实在可喜可贺。” 银瓶苦笑道:“他二人正是寻我而来,这逍遥二字,实在是承受不起的。”言罢,一只胳膊正被息斗和尚捉住,叫道:“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好的?竟然叫那女娃娃神迷痴情、不能自拔,整日里为这一头麒麟以泪洗面,叫人好不暴躁烦恼。” 吴九道颔首道:“不错,你是我魔山故乡的晚辈,因为这等渊源相系,我便是倚老卖老,自恃身份也该关照你才是。只是那钱烟敷日夜苦恼,便是能够按压住泪水,却依旧要时刻寻我二老倾诉衷肠,一丝丝的情愫吐露,一屑屑的幽怨渲染,我们的清静太平即便是精钢铁铸一般,也经不得这等鲸吞蚕食。” 银瓶脸色一变,冷然道:“你们如此说话,却待将我怎样?”用力便要挣脱息斗和尚的禁箍,摇三撼四,却哪里能够动弹得分毫。 息斗和尚呸道:“你那体内的封制此刻也不能轻易解除,也免得你气力恢复、翅膀硬了,便要想方设法地逃跑。”蓦然想起一念,不觉喜道:“费了好的周折方才偷得的宝贝,也不知能够称心如意地使用,正好借你一用,以观效验。” 一手执定银瓶,一手从怀中掏出条黑不溜丢的绳索,口中念念有词,喝道:“天涯遥遥,海角迢迢,绑缚万仙,洒脱无极。”便看绳索顿时卸去了邋遢暗淡的伪装,变得金光闪闪,风景大是不同。此物听得息斗和尚的口令,绕着银瓶团团捆绑,就如同编织了一个硕大的蚕茧一般,只露出一个头颅和脚踝。 吴九道叹道:“好歹你与那钱丫头先成亲拜堂,以后夫妻之间如何吵闹,却再与我二人无干。”银瓶闻言,不由唬吓得魂飞魄散,身形扭动,做势便欲抗争。 息斗和尚此时反倒松懈,嘻嘻笑道:“你若是能够挣脱得这缚仙金绳,就不会被那金尾雉妖囚禁在地府中宫之内。好,好,你再多用上一些能耐,倘若这绳子无甚大用,我便将它还于三眼魔君就是,也免得他到时索要,横竖纠缠不清。”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愕然不已,忖道:“他如何会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本领?秦缨将这缚仙金绳看待得极其重要,必定使随身携带、细心守护,不想还是被他偷偷窃取了出来。”便看吴九道与息斗和尚架起银瓶,辞了众人,一向腾云东去。 杨起惦念西天之行,也是不敢怠慢,只盼早日完成杨江托付,及早启程,于是恭敬拜谢虎王淬炼兵刃的恩德,引着祁恬、黄松径直出了山门,寻着筝船原路返回。至于那杨彪,虎王允诺自会派人相送,勿用担忧受怕。 三人回到那才情谷中,祁恬嘴快,便将虎王山之行娓娓道来,或是锦上添花,或是增油加醋,说到开心之处,不觉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不已。青衣微微一笑,不甚为意,捧着奇谈异说、百家经史的书籍细细观看体玩,始终是心无旁骛,依旧是神色平复、淡然恬静,却听得一旁的杨大举人暗暗乍舌不已,以为山中的神奇不能亲见,既是遗憾不已,又是羡慕甚然。 祁恬每每说将得几分风土人情,他便啧啧称奇夸赞一番,一个有了听众便不眠不息,一个闻得故事就兴致盎然,木屋之内一时好不热闹。 黄松颇有顾忌,咳嗽一声,躲在一旁,暗道:“我被掳掠男宠,又依着不嫌多与嫌不多二人教授的奇异法门自保,毕竟不是光彩炫耀之事,如何能够宣扬?” 过不多时,虎王遣人送来一头昏睡不醒的狰狞熊怪,细细看究,正是半妖杨彪的变身。青衣道:“此厄早解早善。”将驱妖引急急入药救治,众人又忙乎了整整一日一夜,便看杨彪熊毛褪尽,果真还复人心人性,杨江自号高人隐士,也不禁大呼恩德、感激不尽。 议起地图的来历,杨江道:“我有两本宝书,一本唤作《黄帝史记》,一本唤作《黄帝内经》,后者闻者甚众,但前者却是极少传世,可谓密录瑰宝。《黄帝史记》记载,当年三眼魔君与三眼神君激斗,三界化外皆是惊骇不已。 一者二人的本事不相上下,拳来脚往,也说不上谁的气力大上一些,谁的气息喘将急切。二者各种的画戟都是神魔宝器,神通本就介于伯仲之间。所以当时冯翊大才仓颉被选为黄帝史官之后,先是在天降雨栗、鬼夜号哭之间,破结绳风俗,依照鸟迹创造出文字笔划。 继而便在史书中写道‘神魔正邪相生相灭,却是各有能耐和本领,三眼魔君黎锦为魔界领军人物,能翻山倒海、摇动乾坤,众神皆难与之力敌。后三眼神君出世,正逢对手,堪能匹敌’。那魔枪吴九道也是一条好汉,只是此人素来低调,不似黎锦一般肆意张扬,自然也就没有他那般风光炫耀的了。” 杨起奇道:“这与那地图有何干系?” 杨彪痊愈之后,精神抖擞,笑道:“蚩尤八十一个兄弟俱是好利贪财之人,如何肯轻易便为四大魔山十二魔峰唆将,造车驱兽,抗戈执枪地与黄帝、天庭抗衡分礼?究其根本,便是因为他们得了魔帝的一番允诺,以为大战胜利之后,荒蛮一族就可以独占华夏土地、炎黄疆域,从此登基传嗣,享尽无限的荣华富贵。 那青龙山的中峰魔帝最懂冶炼金丹之术,又答应赐他们每人一粒长寿金丹,虽然不能不死,但却可延年益寿,个个都能活到八百余岁。黎锦酒后狂言,却道‘八十一个浊夫,如何能替代魔山统治红尘人间?本爵德高望重、文武双全,若是被立为大地之主,定然国势强盛,自有一番不同的光景’。 他无意胡说,却被蚩尤的一个兄弟孟尤听得真切,回来与众人一说,皆是对黎锦怀恨在心、愤然不已,密谋之后,索性便以仰慕犒劳为名,请那三眼的‘大对头’赴宴作客,却乘其大醉之时,陡施暗算偷袭,终于伤害了一条了不得的性命。”杨起叹道:“本是一员骁勇大将,却灭世得如此冤枉。” 第97章 杨江道:“蚩尤忌惮黎锦方天画戟的厉害,便将它藏到了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以地图标识,却分成了六份碎片小心收藏看护。你们手中的地图,依我观之,若是猜测得不错,想必便是其中之一二了。只是不曾窥得其完整大貌,我也不敢全然断言的。” 杨起四人不禁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忖道:“难怪那三眼魔君撩弄作恶之外,稍有时机空隙,便要从我们手中谋夺这几片碎图,想必就是为了找回那方天画戟,从此再无虑惧,敢于逆天而行。” 杨彪招手将他唤到一旁,又低声嘱咐得几句,便看杨起满脸惊愕,颇有诧异之色,怔然半日,旋即笑道:“晚辈知晓了,多些前辈的指点。”看青衣、黄松甚是不解,这祁恬又苦苦逼问,无奈之下,轻声道:“前辈说道,还有一页地图碎片或许就在此去西方三千里外的淳州府一带,我们倘若有缘,不妨也将它寻获才好。” 众人莞尔,笑道:“不过就是一柄方天画戟罢了,我们要来何用?不过也万万不可被那三眼魔君得了去的。” 话虽如此,既然淳州府也在西去之路,终究还是躲避不得。过得数日,筝船破云之时,远远看见下面有着一座锦绣的城池,赫然就是淳州府管辖之下的狉县。黄松将船身降低,见地上的一处草场之上,无数乡民团簇围座,呼喝呐喊,场上灰尘四起,却是几匹大马正在奔跑,不觉笑道:“此地有赛马之风,倒也休闲快活。” 青衣每到一地,素爱翻阅地方志史,以求对四围国府州郡有所知悉,这狉县的来历在才情谷中也有记载,他尚能清晰记忆得其中的内容,于是应道:“狉者,野兽蠢蠢欲动,继而竭力奔跑也,所以此地以戏马赛驹为乐,多年累积,自成一番迥异民风。” 杨起方要说话,忽觉怀中的干莫小匕震颤不已,不觉奇道:“此处该无妖鬼才是,如何响应如斯。”不敢踌躇,卸去匕鞘细细观看,却见匕刃之上隐约一片火影流溢,略一思忖,不觉大是惊讶,愕然道:“这分明就是‘余者皆来’的火匠形象,淬炼完毕它便已随三味真火一并熄灭无迹,如何又能在刃身留得三分气息?” 话音方落,握柄之处如烈火灼烧一般,滚烫不已,一时拿捏不住,便看它凭空飞去,绕着筝船桅帆旋转舞动,忽高忽低,寒光恻人,唬得黄松低头蜷伏,颤声道:“它这般雀跃,实在是危险之极。” 眼见青衣蹙眉观望,不由跌足急道:“刀剑无眼,哪里能教你这般清闲地思虑?”跃起身子将他拽扯,挟在腋下,一并寻了一处颇为厚实硬固的船舱挡板,战战兢兢地小心防护。 祁恬也是心惊肉跳,慌道:“你若要练那驱剑之术,此处不合时宜,快些将它收了才是。” 杨起叫苦不迭,道:“我何时使将了那驱剑之术?它莫名疯狂,我也是不知所以、束手无策。”灵光一闪,暗道:“是了,驱剑之术既然可以隔空操纵匕首,这等危急之际,我不妨再试上一试,且看看能不能将它如意制服、平复安定?” 口中念念有词,喝道:“风止树静,凝而不发,急急如律令。疾!”便看干莫小匕嘎然而止,悬于半空不动。 祁恬拍掌称好,笑道:“看你还敢猖狂。”话音方落,见匕首猛然往下扎落,便听得轰隆一声,竟将甲板贯穿了一个大洞。黄松哎呀一声,顾不得躲藏遮掩,急急往往便要窜去查看,惶然道:“不好,那水蒸瓶若是损坏,你我莫说再要西游,就是步行百十里的路程,没有了车具船用,也是万难。”却听得扑哧一声,干莫小匕重新飞出,径直便往桅杆的绳索刺去。 黄松骇然不已,急道:“这果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了,桅帆再坏,砸伤船身,自然也要花上好些银两方能维护。” 青衣心念一动,恍然道:“是了,这匕首被真火淬炼,虽是大福大缘,可是因其体内的妖元气盛悍凝滞,一时之间尚未与那元气珠的纯正气息相融,所以灵性紊乱,失了法度。还须玉月弓以自身的元气引导,才可无恙。” 祁恬脾性急躁,早已按捺不得耐性,摘弓弯弦,张手就是一箭射去。便看那箭到得半空,似乎正为干莫小匕吸引,略一停顿,忽急忽缓地向其靠近,离得约莫尺许距离,竟划着弧、绕着圈儿地相互追逐起来。 黄松愕然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看来此言也不尽然。”祁恬呸道:“你学得几句斯文,有形无神,莫要再胡说八道,徒然惹人笑话。” 黄松依旧不解,暗道:“倘若我哪里又曾说错话了,你也该明明白白地说将出来才对。这般横竖莫名地指责,实在是叫人不知所以。”思忖间,便看干莫小匕当啷一声跌在甲板之上,再也不能动弹。 杨起慌忙将它拾起,见它无甚异状,刃身的模糊火影小人也无影无踪,心中稍安。青衣道:“气息已然被导引通畅,灵性自然也就回复了。”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心神安定,方才发觉彼此皆是一头的冷汗,黄松躲藏之时,沾惹了舱房外角的灰尘,颇有蓬头鸥面之感,好不狼狈。 他讪讪道:“你们也小心一些,虽说筝船外有龙鳞庇护,坚硬无比,但内里却是极其脆弱,不堪接二连三的打击。”言罢,只觉得脚下一软,勉强站立不得,扑嗵便跌了一跤。 祁恬拍掌笑道:“有趣,有趣,你害怕之后,肚腹就会饥饿,想必此时已然饥肠辘辘,头晕目眩,竟然连那寻常的站立也是变得极其困难了。” 青衣脸色一变,道:“这动静大是迥异,如何会有咯咯之声,莫非是板下的水蒸瓶果真受了伤害,教筝船行使不得了么?”看船身抖动不已,众人不禁大骇,揭开甲板观看,见水蒸瓶依旧无碍,可是其中的雪石却裂成了两半。瓶口的蒸汽涓涓如流,少而无力,如何能够支撑筝船翱翔游动。 黄松捶胸顿足,大声道:“这番要摔死了,这番要摔死了。”杨起也是叫苦不迭,失魂落魄,暗道:“不想昔日干莫小匕降妖除魔,今日乱性胡闹,却将我们也一道降服了。其实降服也也罢,只是平白搭上一条性命,委实冤枉。” 青衣脸色苍白,静立于黄松之旁,口中犹自张合吐词,正在施展托云法术。他招来许多的白云、乌云、彩云,或是晴天装缀,或是大雨备蓄,因筝船下落之势甚猛,尽皆被船底撞得粉碎,不能遏制阻挡。 祁恬惶然无措,蓦然道:“敛财管家,那极北天山的雪石本有两块,一块已然粉碎,一块尚在你的口袋之中,快快将新石换上,莫要迟疑。” 黄松被她当头棒喝,喜道:“不错,若是瓶中的机括装置再能推吐得一些救命的蒸汽,筝船便是不能前行,也可漂浮空中或是渐缓下坠之势。”无意间一眼往外瞥看,却见筝船正往地上的草场压下,急切切抹将额头的如珠冷汗,深吸一气,翻开瓶盖竭力更换。 筝船飘落不定,摇摇摆摆,却将草场之上的乡人县民惊得瞠目结舌,俱是张口哑然,欲呼无声。待一人惊觉,竟是手舞足蹈,大声叫道:“天上掉下一艘大船了,不是神仙,就是妖怪。”众人如梦方醒,纷纷往外躲闪逃避。 祁恬看得场上犹然灰尘四起、蹄铁之声不绝于耳,恐一不小心便要相撞,不由慌道:“大伙儿借着风向,将船再往左边偏移一些,想个法子好歹歇缓降落,莫要与马匹冲突才是。” 杨起执定桅帆,却是不肯依从,朗声道:“左边便是庄稼耕地,稻麦丰收在即,如何能够践踏粮食?”反将大桅倒下,顺着筝船垂坠之势,正往右边倾去。群马受此惊吓,虽然不能受伤,却也是魂飞魄散,离了圈道,便在场中肆意撒欢野闹起来。 乡民看清船上四人,却是四个少年娃娃,不觉惊愕不止,满目皆是茫然。众人之间有得一个肥头大耳的土财主,四处张望一番,竟是勃然大怒,嚷嚷道:“这好好的一场赛事,偏偏被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男女娃娃破坏殆尽,实在是罪无可恕。 乡亲们速速拾起棍棒,将他们统统擒住,莫要叫小蝥贼们逃匿才是。”便看场上乡人悉数叫喝,拿起各式的家伙炫耀,形势果然不堪为妙。祁恬惊道:“此处民风极其彪悍,不是仁义礼教之地,若是落在了狉民的手中,只怕要吃上无穷的苦头。”却听黄松喜道:“雪石嵌入,水蒸瓶重新焕发腾云之力。”青衣不敢怠慢,唤来一片大云托将,便看筝船摇摇晃晃升空而起。 有那几个蛮横的乡人心有不甘,以为体力强健,一个跳跃,牢牢攀附住船舷的两侧,斥骂道:“不将性命留下,如何能够走得?”黄松急道:“若是要留性命,千万也要逃离。”拿起一块板子,沿着船舷来回奔跑,朝着乡人的手指便用力敲打起来,喝道:“下去,下去,稍时倘若摔跌,休要埋怨我们。”狉县乡人负痛不得,纷纷松手落地,再要报复,看得筝船早已拔高了数丈,底下清风横贯,仰头惟有叹息,又如何轻易够将得到? 土财主气急攻心,左右锄耙一时用将不得,索性拾起地上的石头,照着上面的筝船努力砸去,众人纷纷效仿。黄松窥得他们举止,心中反倒稍安,叹道:“外有既然有有着敖劫的龙鳞披甲,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小小的石头有何惧哉?” 言罢,看眼前一花,猝不及防之下,正被一块厚实的石头敲中脑袋,便看着瞬间青肿了一片,好不疼然?青衣呵呵一笑,将疗伤圣袋从腰间卸下,到处一些清水替他涂抹,不消多时便已清瘀活血,只余一片清凉。 第98章 祁恬笑道:“这狉县如此凶猛,却不知淳州府的居民又是如何一番民风?”青衣道:“淳州方圆七百余里,一府三县,独处于偌大的一个盆地之中。其四围皆被盘和山脉团团围住,山下有不飘河,万物不浮,水族不生,山上常年有那卷鹤风,飞沙走石,掀虎翻豹,便是苍天顾虑淳州民众为洪荒逃难之民余生繁衍而来,秉性凶残、脾品恶劣,不过放出作恶。” 杨起道:“山水围困,想必软禁得正是大恶。”黄松叹道:“修仙岛也是天庭忌讳之地,为黄水所困,尚有仙人留下的船只能够脱厄。这淳州府既然受困于恶水,又落难于穷山,只怕却不会有这等造化。”想起当日的两大神兽,蹙眉道:“不知是否也曾在盆地荒野之中放得什么怪兽,好生惩戒他们?” 杨起摇头道:“想必不会!灯芯一众是天帝旧敌的后人,为三界所恨,淳州府民不过是暴戾凶蛮,为众神所恶,这一恨一恶,待遇自然也是大不相同。被仇恨者,既有受困之苦,又有活祭丧命之惧;被厌恶者,仅仅是流放一处,受些闭塞之难罢了。”无意往远处看去,见狉县乡人簇拥着一尊铁管,远远上得一座土丘,晴天白日之下,尽是执火明丈,不觉奇怪。 青衣惊道:“那是狉县打架搏赌的器物,唤做轰天雷。”便看一团火焰飞快而至,将近筝船跟前,轰隆一声炸开,震荡得半空云翻气颤。土丘众人拍掌称好,船上四人却是惊魂骇然,催促黄松急忙扯帆纳风,又将水蒸瓶的扳括一扭到底,气息如喷盖啸,便要开足马力逃遁匿踪。 只闻得四周的雷鸣不断,便似许多大手依旧攀着船舷左右摇晃,虽是勉力平复心神,暗中却是叫苦不迭,忖道:“这轰天雷委实名不虚传,它未必能将天穹轰塌,但对付这小小的木船、区区的凡民,只怕是绰绰有余。” 黄松引着筝船亡命而逃,唯恐船甲的龙鳞一时遮护不得、抵挡不住,终究又要重蹈坠地空难。好容易脱了轰天雷的射程,眼看得安然无恙,身子不觉一瘫,就要往桅杆依靠,叹道:“好险!好险!只是你我胡乱奔跑,却不知到了什么所在?” 杨起三人闻言,抬头往前张望,不及应答承接,却是神情陡变、脸色幻化不定,连唤小心转舵。黄松不觉愕然,慌忙扭头观看,一瞥之下,顿时手足无措,惊呼尖喝不已。 原来前面正是好大的一片森林,枝叶叠翠,暗碧如云,便似一汪无穷无尽的深潭,不能见地,不能窥根。其中一棵大树甚是不同,便如一座山峰高耸入云、穿贯天帷、划破穹幕,果真是极其庞大、巨不可测。又逢一片落叶飘来,正打在筝船之上,竟然将其挤兑得如在波峰涛谷一般,无力自航定向。 杨起四人凄凄惶惶,手足无状,此时方知何谓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的窘迫?只好彼此携手拉将,堪堪随着筝船往那树上撞去,皆是闭目祈祷、听天由命。好半日未曾动静,睁目打量,所幸筝船正被一条绿嫩欲滴的枝桠卡住,不由大呼侥幸。相视一笑,笑容干涩茫然,竟是难掩那散魂断魄的狼狈。 祁恬最是天下好事活泼之人,她看这大树神奇,颇为诧异,讶然道:“天地之间,如何会有这般巨大的树木?莫非是你我被那轰天雷炸昏了心志,此时神明不清,产生了些许幻觉不成?” 青衣摇头道:“此树唤做天梯树,昔日曾是地上的半仙通天朝觐之路。便是有一些法术轻微的神仙,若是不能擅长腾云驾雾,也可来此上天。只是现在却被灵霄宝殿的南天门守将封了,从此再无大用。” 祁恬甚是不解,奇道:“为何要将好好的天梯大树封堵?莫非是那些天兵天将俸禄低微,便效仿拦山截道的强盗,要向来往的神仙索取买路钱不成?” 青衣道:“听闻五百年前,红尘群妖作乱,巨灵神领兵下凡征伐之时,与一民间女子不期而遇,又误食红线草,竟然对她伸出了无限的倾慕爱恋之心。 那女子虽被天神垂慕,但看他一介如山的巨人,心中恐惧万分,便收拾行李躲在武夷山的灵岩洞中安居,不敢出来相见。巨灵神按捺不得,有心进洞陪伴,但洞口狭小,容不下一只手足,于是执斧劈山。 那女子见其状若痴狂,更是魂飞魄散,看灵岩洞将破之时,慌忙逃到了风洞,且在山壁之上留下‘妾不思君,高抬贵手’八字。巨灵神阅毕大怒,道‘汝生为吾妻,死为吾鬼,便是将你强占,也断然放你不得’。一斧又去劈开风洞的石壁。 女子苦不堪言,啜泣不已,背着包袱逃到右侧伏羲洞中,却也是最后一处掩蔽之所,留书道‘君若苦逼,逼近黄泉’。谁知巨灵神依旧不为所动,道‘十殿阎王本是我的旧友,你便是到了黄泉,我只要与他们打将一个招呼,随意便可将你的魂魄送回。你想要求死投胎也难’。大斧森森,用力将伏羲洞撞开。” 杨起愕然不已,叹道:“这等爱慕,如鬼魅追随,委实可怖。”祁恬喃喃道:“天下的女子能得倾慕之人,呵护备至、爱怜有加,那自然是幸福快活得紧的,只是追求之人倘若都似巨灵神这般庸碌纠缠,那还是小姑独处,依旧单身的好。” 青衣道:“巨灵神将伏羲洞劈开,一手便将那女子捉了出来。女子惊骇之下,顿时昏死了过去,魂魄果真往黄泉地府游荡。巨灵神却不食言,劈开大地的一个洞穴,钻将进去,直通阴司鬼境。 只是他却不知武夷山的山神与土地早已不满,乘隙跑到天庭告状,诉他因凡心萌动,破坏武夷自然造化。天帝大怒,以为神祗如此胡为,天颜如何能堪,便教灵珠将巨灵神擒获,压在铁兽山下。又将那枉死女子封为奉杏仙婢,从此摆脱纠缠。” 祁恬拍掌笑道:“如此说来,天帝此为,正是极大的一件功德。” 青衣道:“巨灵神被压在山下,虽是寂寞凄苦,但也不过二百余年,却因为一只修得半妖的铁壳穿山甲的无意破坏,损了山壁和符印,竟然将他救脱了出来。天帝得了千里眼的禀报,初时尚是惊愕,但细细思忖之下,念及毕竟还有一些旧部下属的情分,又听得朝堂之上各路神仙的劝谏求情,便颁早赦御旨,以为巨灵神既然出来了,便自寻一处合宜之地安养生息,也不再将他重新看押遏制。” 杨起道:“看来神仙修道,清心寡欲,却也不是尽然。”见众人讶然,旋即笑道:“倘若真是清心寡欲,奈何还有旧情之念?”黄松恍然大悟,附和道:“不错,巨灵神修炼心神,既然当了神仙,纵然服用了红线草,也该无恙无碍才是。”众人不觉莞尔。 青衣道:“听说有那与巨灵神交情颇重的,借此机会奏请天帝,言道‘巨灵神为大力巨人之神,堪为灵霄栋梁,看护天庭,一者可保仙界无恙,二者正好教其将功折罪、痛改前非’。 但王母娘娘虑及此人实在是罪孽深重,且对声旁的奉杏仙婢犹未死心,心中依旧是惴惴忐忑,便进言道若要维护九重安定的秩序,还是将巨灵神放逐在地上的好。天帝与她一般无二的心思,自然是满口应承。 巨灵神苦盼无果,气愤之下,便跑到天梯大树,依着半仙之路往九重天径直攀爬,辛苦得三天三夜,待到得云霄之时,正被值日的巡天神仙发觉,一个闭门闪电将他轰了下来。 他爬了三次,三次皆不能得偿所愿,穷思苦索之下,便在身上绑缚绳子,每每上得一千丈,便将绳索也往上提得一千丈,如此一来,将到云霄之时,绳索也就系在了云端锦勾之上,就是再有电闪阻遏,那也有这绳索牢牢扯拽,是再也跌将不下去的。天庭见其惫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命南天门的天王好生看护,莫要放他入宫胡闹。” 黄松道:“难不成大门要整日闭合么?”青衣道:“偏偏那南天门的天王与巨灵神本有结拜之义,若是以后兄弟见面,受其苦苦央求,不放他入宫则有伤兄弟间的盟誓情意,若是胆敢放他进来,违反了森严的天条天律,自身只怕也难逃贬谪人间的责罚。索性便将天梯大树的顶端用逆反云彩笼罩,设下无穷结界,天梯也从此不再。” 却听得下面有人哼道:“那巨灵神不过连破武夷山的三个洞穴,开出了一线天的狭谷,便受到如此重大的天谴。你们毁了我的玄妙好画,又该怎样赔偿?”四人冷不防听到言语,俱是唬吓了一跳,惊道:“是谁?”眼看四周无人,便攀着船舷往下探去,却见一片绿叶之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翘腿跌足,双手枕于头下,好不惬意舒适。 杨起与祁恬方要翻下船舷问话,却被黄松扯住,低声道:“这白发的老儿好不古怪,年纪看来若无八十也有七九,如何跑到这树上来睡觉打尖,便不怕被风吹得风寒、摔跌闪了腰身么?是了,莫非他也是那狉县的乡人?一路跟踪至此,既然泼皮无赖,极恶刁民,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杨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休要胡说,惹得人家怪嗔。我们乘坐筝船到此,借风而行、破雾穿云,那是何等的迅捷轻快?他老人家若是真有一路尾随追踪的本领,那或是天上的大神,或是地上的半仙,得罪不得的。” 黄松愕然一怔,笑道:“你说得不错,却是我连番惊骇之下,竟有些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了。只是听他口气,分明就有一些讹财诈金的心思,你们休要中了圈套,平白送他银两才是。” 那老者缓缓坐起,打着一个哈欠,看杨起与祁恬走到了跟前,躬身施礼请安,不觉呵呵一笑,道:“虽说礼多人不怪,但你们坏了我的好画,纵然再是恭维尊敬,还是逃脱不得惩罚的。” 第99章 杨起苦笑道:“晚辈倘若不慎损害了先生的物什,自然是难辞其咎,一定要好好赔偿的。只是我二人愚钝,委实未曾看见先生的好画究竟放在了哪里?莫非是被此船降落之时卷起的风息刮落地面,不能窥见踪迹了么?” 祁恬岔口道:“便是吹到天上去了也不一定,稍时跌落下来,或能回到原地。”轻轻一扯杨起的袍袖,嗫嚅道:“果真跌下,只怕也是粉身碎骨,一堆烂纸了。其时被他责骂,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杨起蹙眉轻叹,一时也拿不得一个主意。 老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两个娃娃果然愚钝,少了一些机巧活灵。我且问你们,天地之间亦当以何作画?”祁恬甚是不服,嘴角一撇,暗道:“我们敬你年长,言语举止竭力恭敬,你却为何倚老卖老,要如此小觑我们?”脱口道:“自然是纸笔为画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 老者哼道:“我商皓公一生最好画画,三十岁时以一流纸笔作画,色彩渲染鲜艳,栩栩如生;四十岁时以颓笔废纸作画,神韵内敛含收,如梦如幻;五十岁时以枯枝黄土作画,一笔一划皆有神笔之妙,世人难求。 六十岁时悟道,方才知晓天地自然便是纸笔,其造化铸就的皆是玄妙好画,又岂是凡人狼毫泼墨可以媲美的?只是这无数的好画之中,却也有极品、一品、二品之分。 七十岁时我看得春蚕在寒岩之上吐丝,雪中成茧,那是极品好画,七十五岁时我又寻得一幅绿水红焰图,阴阳互济,无限神奇,也算得二品好画。今日老夫八十岁了,本来能够看得枝条互绕、相生一体的一品好画,可惜却被你们一番冲撞折腾,稍稍偏微差池了枝叶生长的方向。可惜,可惜。” 杨起讶然道:“原来先生口中的好画,悉数都是天地自然的种种造化和变化的大道。人人都说风景如画,在先生眼中,却要改却一个字了。” 商皓公哦道:“却不知是哪一个字?”杨起恭声道:“风景即画。”商皓公哈哈大笑,目光迥亮,夸赞道:“好,好,孺子可教也,你能有这等觉悟,他日或能有所成就。” 杨起颇为羞惭,暗道:“你说将的意思其实再是明白不过的,何必还要细心体会?”咳嗽一声,道:“晚辈只是明白先生所说的道理,至于那风景即画的意境,还是丝毫不得窥探。” 商皓公抚须道:“你年岁尚幼,若是此刻便能知晓其中的奥妙,岂非是说老夫六十岁之前的光阴尽皆虚度怅然了么?只是你虽然聪慧,也能讨将得我的欢喜,却不能抵偿毁坏一品好画的债务。” 杨起愕然一怔,默然不语。祁恬心中却是有些气恼,暗道:“你不过是闲来无事,跑到树上看将一些寻常的风景罢了,便是偶尔被人打搅又有何妨?若是什么鸟兽虫蛰从那枝条之上经过,教树枝不能缠绕,难不成你也向它们索赔么?” 大声道:“你老人家若是索要钱财,与我二人纠缠终究无益。我筝船之上的所有财物,俱是由一位黄大管家打理整齐,你要一文也好、十两也罢,不妨便去与他讨价还价。” 商皓公抬头往那筝船瞥看一眼,哈哈大笑,叹息道:“黄金白银不过是世间的浊物罢了,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吃不得,用不上,徒然沉重张扬,既然如此,我还要得它们作甚?你们口中说将的什么黄大管家,莫非就是此刻依附船舷、不断四顾张望的那个少年么? 呵呵!依我看他,眉目狭蹙必定手脚吝惜,神情张惶却是心中不舍,想来也该是个节俭省约之人才对。我若是此番上去与他商议赔偿之事,一者攀爬树枝颇费气力,我年迈体衰,脚步不稳,万一有个摔跤跌撞,岂非又要你们承担责任? 老夫实在是心有不忍。二者此子的口舌虽然平庸无奇,但倘若专议价格钱两,却是只有一通三寸莲花。其时我说他不过,心中忿恼之下,气血翻涌波动,突然折腾出莫名疾病,岂非还是我为苦主之外,你们难脱被告的干系?小小的年纪,沾惹这等官司,委实不是善事妙历。老夫既然心存怜悯慈悲,自然不能与他论纵指点的。” 祁恬脾性急躁,方要说话,却被杨起轻轻扯拽,一个眼色使来,暗道:“这白发老儿分明就是一个惫懒无赖的老泼皮,他闲来困乏、百无聊赖之时,偏偏看得我们误打误撞地闯将了进来,于是故意说出一番破损天地好画的妄语谎言,依着自己年长,强行索取赔偿。给他黄金不受,送他白银不收,只是一味地纠缠不休。是了,莫非还想要我们长久地留在此地,与他闲谈绕嗑不成?” 她心中如是,但看杨起依旧恭敬不已,也只好按捺心思,默然不语。杨起咳嗽一声,陪笑道:“不知老先生究竟想要什么赔偿,晚辈愚钝,还请明言才是。” 商皓公颔首道:“好,你这娃娃说话如此的痛快豪爽,老夫若是再支吾唯诺,反倒被你们以为年迈昏溃、喋喋唠叨了。其实说来简单,我便要你们四人将衣袍清理拾掇齐整,扎好头上的发束,再细细掸去身上的灰尘,或站或立,一并聚在那新芽叶蕾之前。能够以此采风写生,作出一幅自然造化的好画,便是赔偿了一半。”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得将黄松与青衣唤下,果真是依言站立一排。一样的神情,皆是似笑非笑,细窥端倪,难掩三分尴尬。一样的姿态,俱是立而木然,稍有打量,不遮七分的狼狈。 商皓公抚须笑道:“这就是无品的好画了,不过少男少女风华正茂,正显得乾坤万物的生机盎然,如此说来,勉强算得个半品。”长袖一展,放出一张约莫有五六余丈长宽的白布,径直往他四人卷来。 黄松惊道:“不好,中了妖怪的诡计,正要被他一网打尽了。”拔足欲逃,却看白布在它面前陡然逆向,绕着众人旋转三圈,又回到商皓公的手中,好不奇异。商皓公道:“好画既成,你们债务此刻便轻负了一般。”众人愕然不已。 杨起抱拳道:“却不知另一半的赔偿该是怎样的光景?”商皓公笑道:“我看你们当中,除了那七八岁的幼童,余者皆是精壮强悍。” 话未说完,见祁恬嘴角一撇,神情颇为不悦之色,便改口道:“两个男娃娃身强体壮,拳脚工夫必定不差,女娃娃虽然体裁纤细,但背负短弓,想必也是有得一些身手、可以行侠仗义之人。这后面一半的赔偿,就是要你们替天行道、锄强扶弱,替老夫好好地打上一架,教那些三朝五晚便要来此捣乱的大恶人吃吃苦头,也好彰显我这护书老人的桀骜威风。” 杨起不觉哭笑不得,忖道:“这打架斗殴之事,与那降妖除魔毕竟是大大的不同,手脚棍棒稍有差池,便是一身的伤苦,或是会伤及性命却也不定。昔日我师父在铁鸡镇中救人,好歹也是一方名医,我是他弟子,虽然不曾学得什么医术,但性命关天、与人为善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方要说话推辞,却看商皓公眼睛一转,目露促狭之色,叹道:“你要先礼后兵、师出有名么?只要从此无恙,能够还得这天梯大树的清净太平,你数人想要怎样举止做事都是无妨的。” 手指树下的路径,道:“这般正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且躲避一阵,你们用武用谋也好,极尽礼仪劝说也罢,待一切事端皆已圆满解决,我自然出来与你们清算赔偿的债务就是了。” 杨起四人往下窥去,见树干之上,正有一帮大汉气喘吁吁地往上攀登,看其衣着打扮,赫然竟是官府的捕快。祁恬惊道:“如何会有公差离了城镇,大老远地跑到这天梯大树与他捣乱?是了,莫非是这老头犯了官司,正被官家通缉不成?” 黄松闻言,唬吓了一跳,颤声道:“你说什么呀?难不成是他负案在身,所以故意在此设计陷害,逼迫我们替他拒捕匿遁么?使不得,使不得!不曾看出他这般的老迈岁月,竟然还是老谋深算一介罪犯。可怜,可怕!”杨起心中也是惊惧不定,稍事犹豫,便看那五六个捕快已然到得跟前。 一个面目甚是狰狞、气势汹汹的虬髯粗壮的汉子四处张望,大声道:“怪哉,怪哉,方才分明看见了他的身影,如何转瞬即没,藏匿得无影无踪了?”祁恬自幼在官衙长大,见这几个捕快的服饰与家中的差役虽有得些许偏差,但终究还是大同小异。 他识得虬髯汉子是个带队的捕头,便低声对杨起道:“此人如此凶悍彪猛,一众手下也是个个如狼似虎,莫非是与那商皓公,有着什么深仇大怨,是以对其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她声音虽是轻微,依旧被一旁的黄松听闻得真切,不觉喃喃道:“捕快便是依仗着人多势众、挥舞刀枪剑棍来捉拿罪犯的,每日要与大恶小污交道、三教九流往来,与那江湖之上,舔着刃口过度日子的绿林好汉其实无二,不过就是多了一套官皮护佑罢了。 即非书生文人,就先少了文诌诌的几分酸气,又非寻常百姓,自然不会恭敬有礼,更不是朝廷的品阶官员,哪里还能诗乐礼仪?这般剩下的,也就只有粗鄙不堪,日里夜里都要装扮出一幅凶神恶煞的骇人模样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满脸堆笑,对着逃犯拱手作揖,恭敬道‘还请你稍息心中的畏惧,老老实实地随我们回县衙一趟’不成?” 众捕快寻商皓公不得,便将杨起四人团团围住,喝道:“这大树的高人、天梯的隐士究竟去了哪里?你们乖乖地从实招来,倘若耽搁了大爷的孝廉举荐之正事,误了我淳州府招才纳贤的利民大计,那可是极大的罪过,少不得要在牢中关上七年八年的。” 第100章 杨起哈哈大笑,道:“这位老爷委实言重了,你们淳州府邀请名士风流出仕,群策群力,鼎盛政务,这本是极大的一件喜事善德。我们区区的外来草民,纵然有得天大的胆子,也是识得大体全局的,万万不敢与之背逆破坏,担上无穷的罪名。 只是我看那商皓公年事极高,春秋足有八旬不止,正是安心凝志、好好颐养天年之时,若是强要教他下树为官,日夜操持许多的政务,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不利于国计民生才是。” 虬髯捕头呸道:“狗屁,狗屁,八十岁当官又有何不妥?多活一年,便能多拿得十二个月的俸禄,这等好处,我们却是天天烧香拜佛也是求将不来的。” 杨起一愕,苦笑道:“你我二人所说,似乎公私分明,大不相同。”虬然捕头甚是不解,被一个尖嘴的捕快附言几句,顿时大怒,骂道:“你说自己为公无私,我堂堂的柴捕头却只有为私无公么?” 他说着伸手往腰间探去,就要拔刀拿人,却被另一个白脸的捕快拦住,低声嘀咕了几句。柴捕头受他阻隔,初时尚有些不悦,渐渐雨过天晴,眉开眼笑,夸赞道:“不错,此时打探得老头儿的下落最为紧要,今日若是再不能将人请回,只怕高胡子的板子早已擦拭得幽光透亮,正在等候你我几人的屁股伺候。” 回头对那尖嘴捕快喝道:“老孙,你也偌大的一把年纪了,如何做事还是这般糊涂,总是不及老王的精明强干。下去,下去,将树下的迎宾马车看护好,倘若出了什么闪失,高胡子能够饶你,我也断然放你不得。”孙捕快脸色紫胀,忿忿瞪将王捕快一眼,口中嘟哝几声,便沿着树脉大道往下缓缓走去。 柴捕头一勒腰带,整理腿裤装束,便算是将先前有意抽鞘的举止“巧妙”掩饰了过去,鼻嗤几声,气息轰然,旋即讪讪笑道:“说来惭愧,先前我们来往了数次,老先生都是避而不见,便连姓名也不曾见告,只好以‘天梯隐士’、‘大树高人’权且称呼,实在是教人好生尴尬。听闻他并非淳州人氏,而是数月前来自这盆地之外,你们既然也不是本地乡人,如此说来,彼此正是那老乡亲邻才对。” 祁恬讶然道:“外面天地极其庞大,如何与他就成了老乡了?”柴捕头不以为然,笑道:“大家都生活与天地之间,未脱离三界之缘,就是老乡了。”杨起暗道:“这般拉扯干系,委实有些牵强。” 柴捕头道:“隐士肯将自己的名号据实相告,丝毫不加隐瞒,可见得老先生与诸位颇为投缘合欢才是,正是那所谓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了。” 杨起又是一怔,忖道:“不过是相见一面罢了,如何被这柴捕头口中说来,就成了相好的熟人了?商皓公大刺刺地告知我四人名号,这本是极其寻常的相互招呼之举,有何大奇小怪?他这样的说法,教人听来,竟有些莫名纠缠了。” 柴捕头道:“我看小兄弟也是忧国爱民之人,年岁虽幼,但是他日不久,必成国家栋梁、社稷雄才,一番撼天震地的作为不容小觑。商皓公他老人家脾性执拗,还请小兄弟多多美言劝说。 是了!该用他或是不该用、安排何等的适宜职务?自有府中的郡丞大人拿定主意,何劳我等小人下属徒然操心费神?迎宾车队都在树下等候,还是请他快些出来,便是辞官不受,也该见得郡丞大人之后,当面商议说将清楚才是。” 祁恬偷眼瞥看杨起,见他满脸无奈,忖道:“这捕头一改凶巴巴的气焰,变得这般客气恭维,反倒教人不好说话了。” 杨起叹道:“商皓公若是存心躲避,你们见他不得,我们也是唤他不得。”话音方落,便看王捕头怒道:“我家柴捕头也是淳州府里的一条大名鼎鼎的汉子,黑白两道,官绅百姓,皆要对他敬让三分。此番为求大贤出仕,他一再礼让谦恭,委曲求全,你们为何还是这等的铁石心肠,不存丝毫垂悯之意?” 一声冷笑,嘿嘿道:“你们交出商皓公倒罢,倘若依旧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始终隐匿不发,哼哼!我身边的兄弟几人都是粗人,恼怒起来,还管他什么衙门制度,少不得便要为难捉弄你四人一番。倘若严格追究,那老头子不肯入城便是违反了淳州府的王道律法,断然不能姑息,你们既然是他的亲属,自然也要连坐受诛。” 话音方落,便听得柴捕头一声喝斥,大声道:“老王,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小兄弟心中自有盘算思忖,不消得你在边上唠叨唆嚷。他若是肯伸出援手帮忙,那是你我一众衙役从此要欠下的天大人情,千古万世不敢相忘。倘若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高胡子的大板子将大伙儿打得皮开肉绽、三月五月不能动弹,那也是你我无能自取、便是死了也不得埋怨的道理。” 王捕快尚要说话,却听得劈啪两响,竟受了柴捕头的两个耳光,不觉又羞又急,满目骇然,嗫嚅道:“捕头,你这是作甚?” 杨起看得甚是真切,他本就精明机巧,大致尚能思忖得其中的缘由,不由暗道:“他二人行这苦肉计,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只是这出双簧好戏虽小,情面极大,那两个角色扮相无痕、演将逼真,又叫我如何是好,委实是凄凄惶惶、左右为难呀?” 却听柴捕头横眉怒目,大声喝道:“你我出府之时,郡丞大人是如何交待的,难不成你都忘了么?如何敢鲁莽暴戾,对他四个娃娃肆意恫吓?” 王捕头被他训斥,不觉愕然一怔,长长叹息一声,喟然道:“柴大哥说得极是,我喧泄个人怨气事小,耽搁了孝廉举荐事大。”从怀中掏出一个稠包,层层翻开,里面却是一些金锭金条,里面又有一颗硕大的明珠,晶莹璀璨,光芒通透。 王捕头叹息道:“我淳州府虽处于一个老大的盆地之中,为穷山恶水阻隔,不能自由出入,可是举贤荐士的制度素来便能以清新廉洁闻名。但凡见着了大才之人、大贤之俊,俱是以诚恳言语为道、真挚姿态为门,殷殷然相劝不已、苦苦兮哀求不尽,或是三顾茅庐而不懈不舍,或是雪夜迎候而以情动天,或是倒履相迎而手舞足蹈,或是一心恭敬而悬徐孺之榻。 种种风骨之行,无数气节所为,尽皆清高雅致,与众不同,却将什么黄金珠宝视若粪土,以为若是担盒抬礼而来,反倒是低蔑了高人的秉性。”杨起暗道:“这还是在演戏了,不知后面尚有什么台词?” 柴捕头怔道:“老王,你……”捶胸顿足,却也不是那么张扬,哼道:“罢了,罢了,如此一来,虽是混浊了我淳州府的孝廉清风,但既然是迫于无奈,也只有如此了。” 看杨起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祁恬三人唇齿难合,颇为不解的模样,眼睛一转,旋即苦笑道:“不怕小兄弟笑话!我们出来寻人不得,就是被大人留下一个办事不力的口实,回去少不得便要挨上一通板子,那真是皮开肉绽,铿锵有声,实在是好不苦楚。今日若是再被商皓公推辞,只怕高胡子的板子觉得更高,落得更重,想起来就叫人胆战心寒。” 王捕快抢话道:“我们平时也无甚积蓄,忙碌了许多年,省吃俭用之下,方才凑合得这些黄金钱财。”咳嗽一声,望柴捕头探去,却看他将头扭转一侧,竟似为难甚然之状。 王捕快又道:“商皓公既然不得,还望你四人能够随我兄弟回城一程,见得敝府的郡丞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也好叫我们暂且交待了要命的差使。手中的钱财便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但既是一番血汗拼搏,自然与那一般黄金物什不同,还请笼袖笑纳才是。” 杨起无奈,与祁恬、黄松、青衣三人面面相觑,彼此眉来眼去,皆是窥探对方的心思。祁恬亦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见着柴捕头踌躇、王捕快央求,心肠自然先软却了一半。青衣依旧是漠然无动、平复如昔,去也去得,留也留得,只随其余三人的主意。 黄松犹自疑窦丛生,暗道:“若是不肯依言听从,乖乖地去那淳州府里走上一趟、过上一遭,只怕现下这般客气恭维的情面便再也撑张不起,其时无论是王捕快还是那柴捕头,即刻就要翻脸变色,喝斥拿人的。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常言民不与官斗,还是莫要与他们违逆顶撞得好。” 杨起见祁恬、黄松微微颔首称是,只好应承了王捕快的所请相邀,却不肯收受财物,见黄松似有不甘,便低声嘱咐道:“这黄金烫手,灼伤了可是大大的不妙。” 黄松喃喃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省得的,捕快的贿赂扎手的针,你收了他八两,到头却会还上十斤,最是天下不合意、不划算的买卖。”心念一动,又道:“稍时见了郡丞,与他能够投缘,或是再帮上一些小忙微助,郡侯与他一时高兴,再赏赐许多的宝物却也未定。”攀上筝船将雪石取下,封了飞升行进的动力。 柴捕头甚是高兴,炫耀道:“这船被吹到树上来了,下不得水,便与一般的废物无二。你们若是愿意,郡丞大人自然会派遣工匠,挑选最好的十足木头,替你们重新制做一艘大船,也不知会比这小破船强悍结实得多少倍”。杨起呵呵一笑,忖道:“你又如何知晓我们这紫竹筝船的奇妙玄通?” 四人随那欢喜不尽的捕快下了天梯大树,树脉分明,突兀纵横,稍有些许的不慎,便要磕绊一个踉跄,最怕落叶纷纷,倘若躲闪不得,就如百斤的棉被压身,一时难以动弹,如此走了许久,相互搀和,小心照应,终于踏足泥土,安然到得根地之处。 第101章 却见孙捕快与几个劳役正看护着一辆马车和数匹高头大马,神情愤然,似乎犹在抱怨,见得众人下来,心中尚有忌惮难堪,索性噤口不语,自顾上马待发。 柴捕头知晓他的小肚鸡肠的品性,也愿刻意去搭理抚慰,只对杨起、祁恬前后殷勤,与王捕快一左一右,分别撩开马车舱室的垂暮竹帘,请他四人上去落座安顿,又一声吆喝,马鞭一甩,引着众人绝尘纷沓而去。 青衣看竹帘之上,以丹兰花漆刷上六个大字,云曰:“尊贵骖骧之驾。”不觉念道:“骖者,车前两侧的寻常马匹也;骧者,骏马昂首奔跑也。合于一处,两字不过是说道赶车放马罢了,如何能与尊贵崇敬之意相合相裱?” 待要进得淳州府的城池,天色已然昏黄暗暮,正赶将护城的官兵归队列阵、闭门收桥。柴捕头大声叫道:“我们是府衙的缉盗差役,快些将城门打开,放大伙儿进去。” 城上的官兵哈哈大笑,却不肯将就应承,揶揄道:“你们既然错失了开关的时刻,怨不得别人,就只好在城外歇息一宿了。明日五更开关验行之时,你们第一批穿梭城门,抢得头彩,岂非快哉惬意?” 柴捕头怒道:“我们今日请得大贤回城,稍时便要受郡侯与郡丞大人的召见接待。若是因此怠慢了客人,被大人责怪,你们这一帮小子又有几个脑袋能够担待得起?那高胡子受命责罚下来,其时不过是拿板子敲将我们的几下屁股罢了,对于你们,却必定是刀斧加身,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个官兵甚是不屑,冷笑道:“高胡子不过你衙门中的提刑掌堂,权责所限,又如何能够打得了我们军营兵寨之人?你少要在此恫吓威胁,徒然教人笑话而已。” 王捕快拍掌笑道:“好,好,你们既然活腻了,我们自然应该努力成全才是。高胡子动你不得,郡侯与郡丞难道也会无可奈何、袖手旁观么?是了,他们若是派遣高胡子率人前来捉你问罪,想必他心中畏惧,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兵营之外窥探焦灼,却是万万不敢入内强行抓人的。” 柴捕头喝道:“不错,那营中的将军自然也是对下属百般呵护、包庇,想来他宁愿违抗大人的谕命,也断然不会提拎你们法办。” 一扬手,大声道:“弟兄们,这几个时辰只好委屈了大家,要在这城外荒郊野地露天安眠、枕地过夜了。四位娇客么?还请忍受些无辜委屈,便在车上饮风喝露,明日见了大人,再作道理不迟。” 此言一出,却惊得城上的官兵魂飞魄散,惴惴不安,急急忙忙地将木筏吊桥放下、洞开城门放行纳进,只说你我皆是在官家当差服役,不过是开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何必耿耿于怀、穷究当真? 柴捕头冷笑一声,道:“我也是胡闹玩笑,未必便能践行。”杨起与祁恬相顾一视,尽皆讶然,暗道:“听他双方的言语攀谈,这什么提刑掌堂的高胡子果真有好大的能耐,莫非凶残暴戾,尚有好厉害的手段不成?却不知又有什么来历典故,似乎淳州府中的官兵士民都有些畏惧于他。难不成比那吃人的妖鬼还要可怖阴寒么?” 捕快纵马在前开道,行人游客忙不迭四散躲避,任由后面的马车踏石碾路,穿越条条大街小巷,一番喝斥威风,一片张扬喧嚣。杨起闻听得外面的动静,竟是鸡飞狗跳、扰民不宁,心中颇为不安,再看祁恬、黄松也是坐立不定,如履针毡。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车队来到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歇下,早有几个家丁执火明丈地奔跑过来,竟似四分心欣喜,又如六分的惶然,慌张叫道:“柴头儿,你出去了好歹也有半日不止,如何现在才肯回来?老爷暴躁不安,正在院里喝斥怒骂,也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碟。” 柴捕头脸色一变,不敢怠慢踌躇,与那王捕快和孙捕快引着杨起四人越过门槛,绕过青砖镂空的屏风影壁,便看一个瓷杯迎面砸来。众人急忙散开躲避,看杯屑溅了一地,不觉惊出一身的冷汗,却听见一声咆哮,如雷贯耳,似滔拍岸,只是粗暴狂戾之间难掩清脆响悦,竟有得几分珠玉铃铛之感。 杨起与祁恬颇为惊愕,被黄松与青衣背后推搡,嘟哝道:“有趣,有趣,这声音虽雄似雌,莫非逆将天地间的种种造化而行?” 大家定睛观看,见一个面目姣好的少年男子甩袖顿足、跌跤荡臂,吼道:“都是一帮没有用的废物,那老头儿在树上滞留,你们请他不得,便不能将他绑缚回来么?” 柴捕头一抹额头汗水,低声道:“小兄弟,你们且在此稍待等候,容我先与郡丞商谈一二,稍后再来引见不迟。”众人愕然,暗道:“这嘻骂胡闹之人,难道就是淳州府的高官么?这样作为,虽是逞将了威风,却委实大失体统的。” 那郡丞看见柴捕头,踮足扬脖又往他后面看去,未曾见得商皓公,不觉怒道:“狗奴才,如何拖滞得日暮月升之时方才回来复命?你们熙熙攘攘出门之时,曾经拍着胸膛大声放言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软硬兼施之下,此番定然能够请得高人隐士回来’。我且问你,那高人却在哪里?” 回头朝家丁喝道:“将那高胡子叫唤过来,既然未能完成差使,那敲打板子的责罚即刻便要兑现的。睡梦之中若是还有疼痛,伤心伤身,才可以长些记性,不敢惫懒懈怠。” 柴捕头顿时惶然失措,躬身急道:“大人,小的一众差役实在是惊恐不安,未能请得那大德大才的商皓公移动宝驾。不过抛砖方能引玉,我身后这四人正是商皓公的老乡熟人,有了他们在此作客,想必过不得几日,那高人自己便进城来了。” 祁恬愕然一怔,心中隐约有得几分忿然,低声呸道:“他便是宝玉,我们却倒成了砖头么?可恶,可气!”杨起微微一叹,忖道:“这话语说得如此明白透彻,分明就是将我们几人当作诱饵了。” 郡丞脸色渐渐缓和,哼道:“好好,这板子权且记下。我便叫人从此刻计算,倘若过了三十六个时辰,依旧未曾看见天梯大树的高人显山露水,你这一班的捕头便该乖乖认罪,自己去找那提刑掌堂受罚挨打才是。” 他嘴角往上一翘,莫名兴奋起来,喜孜孜地跑到杨起跟前,横竖打量一番,笑道:“贵客临门,正是蓬荜生辉、荣幸三生,况且尚是外界而来,逾越那轻易不得纂跃的风山弱水,更是百雀欢腾、红日皓然。” 祁恬看他眉目含情,隐约之间似有轻佻之意,细细窥觑,竟如江南的女儿家一般有着几分妩媚、一掬风流,心中不知为何,隐约有得些许醋酸之情。又窥见他一双水汪大目默默凝视杨起,口舌微张,欲言又止,不禁心头火起,勉强难耐压抑,低声道:“此刻天色黑晚,哪里还有红日皓然?” 郡丞愕然一怔,看她装束打扮,颇有不屑之色,冷笑道:“客人好看映山红彩,你们难道是聋子不成,尽皆愣在一旁作甚?”话音方落,便看院中的数十家丁纷纷执火明丈,如焰映照之下,果然亮白如昼、阳光璀璨。祁恬讶然不已,瞠目结舌,一时动弹不得。 郡丞笑道:“我这淳州府中因为少有外客往来,是以不曾建设得什么驿馆行宫,几位客人若是不会嫌弃,不妨就在本官府第将就歇息。”看祁恬神情不悦,又道:“前几日城中闹腾小跳之灾,民居客栈皆受其害,苦不堪言。我这府中以药水熏香扫除整理,尚是清洁干净,自然能够睡得安稳。” 王捕快附和道:“所谓小跳之灾,就是说那跳蚤横行,肆意骚扰捣乱了。”祁恬啊呀一声,暗道:“他举止妖魅,实在叫人怪异。住在这府中虽然不甚舒服,却比与那什么跳蚤血虫要好上许多。”于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郡丞甚是得意,吩咐下人备妥客房,又是一番寒喧,自去歇息安寝。杨起、黄松分得一间房屋,祁恬、青衣分得隔壁一间厢房,青衣要与杨起二人合住,祁恬却是不舍,喝斥道:“他两个粗鲁男壮,哪里懂得照顾你这小孩儿?休要胡闹,乖乖与姐姐住在这里。” 青衣无奈,只好留下,又从房中翻开一本书籍观看,却是《宝鉴奇异录》。过得不久,有下人分别给两件屋子送去夜宵点心,吃喝用度一番,各自催夜渡眠。 如此过得两日,黄松每日跑到大门观看动静,终究未曾看见天梯隐士的踪迹,渐渐不能按压气息,心中惴惴忐忑之下,便对杨起道:“明日即是最后的期限,倘若那郡丞依旧不见得商皓公到来,其盛怒之下,柴捕头一帮人马定然要受将责罚,你我无用之饵,亦是城门池鱼,又岂能被他善罢甘休、脱得了种种关系?” 杨起也是束手无策,叹息道:“此事确是为难,委实不知怎样方能自保逃脱?”黄松眼睛一转,道:“若是你我上得筝船,一旦升空,这淳州府上下便再是叫嚣责备,想来也奈何不得你我。” 杨起摇头笑道:“依你所言,能够上得筝船踩云,自然是一切厄难可迎刃而解,何须烦恼踌躇?只是这大门之外、街巷拐角之处,皆是明盯暗守的护卫兵士,如何出得城墙? 便是侥幸到得天梯神物,避过落叶阻遏,绕过树脉磕绊,你以为就能万事顺利、溜之大吉了么?我看这郡丞的脾性虽是有些莫名古怪,但委实聪明机巧、灵动慧然,他听了柴捕头的禀报陈情,isuu書网既然知晓了筝船的下落,为防止你我脱逃,自然也是派人看守、严加防范的。” 黄松不觉目瞪口呆,叫苦不迭,愁道:“那可如何是好?” 第102章 杨起劝慰道:“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我即来之,则安之,以精制动,随机应变罢了。” 却听得窗外有人咯咯笑道:“我哪里得罪你们了,竟躲在这里商议计谋,不知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对付我了。”正是淳州府的郡丞大人、不让娇媚的再世龙阳。 杨起猝不及防之际,冷不丁被他突然这一唬吓,只惊得魂飞魄散,胸中砰然心跳不已。再看一旁黄松,颓然而坐,早已骇然得脸色苍白丧血,额头冷汗涔涔,挂珠悬水,赫然一幅狼狈不堪的奚落模样。 郡丞拍掌笑道:“捉贼心虚,想来就是这等的形状了,有趣,有趣。”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身飘然白衣,束身纤细。 杨起凝神静息,暗道:“他堂堂一个郡侯的丞相,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如何躲在别人窗下盗听窃闻?也就不怕传扬出去,被世人百姓耻笑讥讽么?” 咳嗽一二,自壮其胆,旋即朗声道:“这是说哪里话来着?我兄弟二人唯恐辜负大人的美意,耽误淳州孝廉举荐的大计国事,所以心中惶恐,更生愧疚。” 郡丞微微一笑,揶揄道:“原来如此,杨兄弟胸襟宽广,不辞怪责,正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我贵为此城的主管执事,辅佐郡侯治理盆地朝政,本该肚中能容舟船、胸中可行车马才是,为何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愧哉!羞哉!是了,杨兄弟不妨就留下为官入仕,长久陪伴于我的身旁如何?但凡有着空闲,便讲述一些道理,提点一些人情,自然轻易胜过十年寒窗、春秋苦读了。” 杨起被他羞臊得满脸通红,顿时手足无措,不知所然,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嗫嚅道:“大人言重了,我小小的药铺伙计,不懂得礼乐诗书,不分辨黑白是非,又哪里承受得这等夸赞?委实是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郡丞听他言语,脸色肃然,正色道:“当得起,当得起,你是药铺的伙计,我是堂堂的郡丞,莫非还会拍你的马屁不成?” 杨起、黄松闻言,大是怔然,暗道:“这话说得甚是有理,世间那有大官大吏向布衣草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一时语噎,不知如何辨答承应。 郡丞看他二人颇为尴尬,扑哧一笑,道:“也罢,看你们如此腼腆拧怀、羞涩怯意,我便不好再开将什么玩笑了。今日来此,也是难得清闲,一时兴起,就想央请杨兄弟与黄兄弟讲讲外面的见闻故事。” 杨起愕然不已,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忖道:“他淳州府的居民,无论是那郡侯官绅,还是百姓走卒,世世代代皆生活于这偌大的山水盆地之中,受困结界、步履羁绊之下,千百年来也从来不曾出去探望观赏得一回,自然便对那三界方圆的种种神妙、千万玄机是极其向往、百般好奇的了。” 蓦然一念,心道:“那商皓公号称赏玩天下无数的自然造化,阅历见识可谓之广博无穷,郡丞将他纳贤,莫非也是因为如此的情由?” 第十七章恶鬼索魂 三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论起过往,黄松口中皆是木工泥匠、农物成长,或是黄金白银的买卖生意一类,郡丞不以为然,对杨起笑道:“你们一路从东而来,阅历累累,见识森森,却不知哪里的风物最是有趣?哪里的人情最是殊异?” 黄松愕然一怔,忖道:“这位大人蓦然如此说法,那自然就是叫我闭嘴少言,嫌我唠叨罗嗦了。”于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之下,反倒落了个悠闲自在、轻松逍遥。 杨起心中自有一番心思,暗道:“我若是将当日妖魔经历娓娓述来,一者极其耗时费力,与此郡的掌权人物多有往来,便与那伴君如伴虎的亘古道理一般,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二者他素来养尊处优,如前夜院中所见,正是性情阴阳不定、气息暴戾莫名,若是不小心稍加得恫吓恐惶,脾性陡然变化倾轧,想必就要被他责怪追究下来,岂非正是天降厄难? 三者我与黄松尚有要事商议,明日期限之前好歹要寻思出一个脱身的法子才是,哪里还有时间与他在此纠缠不清?三弊不利,自然也就不能尽兴演讲了。” 他有此一念,便随意挑选了几个无足轻重、波澜不惊的细微琐事,既无楚霸王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又不见荆轲易水潇潇的不还悲壮,果真是平淡之极、索然无味,只是其神色语气都甚是端正,不易听出其中的敷衍应付之意。 郡丞拍掌笑道:“大千世界,玄妙万千,不想依旧是如此奇妙、叫人无比地向往慕怀。倘若日后苍天能够垂悯,教我得了机会,那还是要飞出盆地无穷谷、跳出山水羁绊地,努力云游,心悟体感,再好好亲眼看看、赏析品鉴一番的。” 杨起听他皆是温习旧景的语气,大是诧异,忖道:“你是淳州府的土人,既然没有腾云驾雾的神通本领,又如何出得这数百里的方圆之地?”微微一笑,道:“愿大人心想事成,能够早日得偿所愿才是。” 杨起若有所悟,眉头轻挑,抱拳道:“只是郡丞乃一府数县的总理,日月春秋俱是政务繁忙,寒暑交替皆是朱笔不辍,大人偷闲得半日,过来探望我等,虽蒙感激不尽,思德铭怀,想必那案头之上也必然已是积牍成山、沉折重叠。所谓为官从政者,国事民生最为重要,小人不敢耽搁挽留,还请大人早回罢。” 黄松闻言一惊,暗暗叫苦不迭,忖道:“你的这番说话虽是恭维尊敬,但分明就是驱客逐访之词。他要留便留,要走便走,一切随其心意使然就是了,你我二人不过谨慎应对、曲意奉承罢了,该无大碍大伤?兴头之上,嘎然而止,倘若因此开罪于他,他打个喷嚏、扔出小鞋,那你我都是承受不的、穿将不得的。”不免心中惴惴、怀中如系铅坠无二,长长叹息一声。 郡丞却不生气,颔首道:“杨兄弟说得极是!这日头三竿之时,青天白日之下,还是要芭蕉叶侧翻案卷、功德堂前修民诉,伺候着各种公事为重。至于那典故风物、史记方志,却有挑灯夜读的一番风景。”便要匆匆告辞而去,早有家丁将清凉小轿放于拾花台阶等候。 杨起不觉怔然,目送郡丞离去,待他一众主仆出得香鹤院门,方待对黄松叹道:“他若是晚上再来,那可如何是好?”黄松不及回答,便听见后面有人冷笑道:“你与他聊得如此投机畅怀,他无意一说,未必便会真来,你却已经迫不及待,如望穿秋水一般了?”正是祁恬引着青衣站立于后,一手叉腰,一手抚颈,满脸皆是不悦之色。 杨起哭笑不得,叹道:“我二人躲他尚嫌不及,又何时说过要盼他来着?” 祁恬不依不饶,哼道:“敛财管家口舌笨拙、无文无采,与他话不投机、半字不合,既然是见若不见的情景,自然是无盼无望的。你却不同了,分明就是满脸堆笑,口泛三寸莲花,竟然与他言谈甚欢、不尽不止。 是了,你以为被诳骗进淳州府虽是不幸,但攀附得一个不男不女的高官大吏作为靠山,似乎还平白得了一个妖媚的知己,正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极其兴奋之下,又如何不会雀跃欢呼、忘乎所以?” 杨起解释得几句,又央黄松一旁作证,折腾一通,见祁恬却依旧不肯信服自己的无辜清白之状,不由渐渐恼怒,忖道:“你与那郡丞自打见着第一个照面起,便彼此相生缝罅、眼目不容,胸中忿然,为何捉我撒气喧泄?他是官,我是民,他是主人,我是客人,难不成人家有心有意地交谈,我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只在一旁哼哼卿卿、装疯卖傻么?” 黄松心中焦急,便向青衣偷偷使将一个眼色。青衣会意,咳嗽一声,朗声道:“此刻若是尚在筝船之上逍遥快活,白云清风之间,扯帆远航之时,任由你们如何争吵打闹,我也断然不加些许的干涉劝阻,只管尽兴而为、率意而作就是。 只是明日不同其他,你我或能安然无恙,或是啜饮苦酒,一身安危尽皆关系于那深隐大才的商皓公身上。其时那赶车载客的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莫说逃不得责罚,你我无用之饵、离玉之砖,想必也是不能独善其身,超脱事外的。” 黄松附和道:“不错,目下当务之急,便是在受得种种戕害之前,寻思出一个有用的保全法子。那高胡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想必也是一个极其厉害的恶毒角色,大伙儿若是被他惩处,只看先前柴捕头几人的惊惶失措,便该知道落不得什么好处的。” 祁恬受他提醒,蓦然一惊,暗道:“我为何会这般失态?喋喋不休,吵吵闹闹,反倒被他笑话了。是了,男儿就该堂堂正正,有顶天立地的气势才对,莫非是我看这郡丞是生得一幅狐媚状的艳丽容颜,心中厌恶之极,不肯与他说话,也不愿别人同他交谈不成?我是真正的女儿身,但好歹也是一介巾帼英雄、剑仙的门外弟子,正该大度豁然一些才是。” 祁恬羞臊得满脸通红,方要说话,却听得门外有人叫道:“恭喜杨少爷,贺喜杨少爷,我家郡丞大人差小的送来一份天大的礼物,还请你万勿推辞、欣然接受才好。” 祁恬怒从心起,呸道:“还未曾到得晚上呢!就怕情意凉却,要不断地添柴助火么?”杨起也是始料不及,叫苦不迭,跌足叹道:“如此一来,我便是再生上三张嘴、四条舌头,也委实辩白不清了。” 门外进来几个家丁,抬箱担匣,以红绸束缚,颇有喜庆之意,众人甚是不解,看后面转出一个浓脂厚粉、体态富贵的老妇人,张扬手中的大花绸帕,举止夸张,大声笑道:“这郡丞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千里的伯乐呀! 第103章 初时说道杨少爷造化得怎样一表人才,我还有些不信,今日见了,委实是气势轩昂、不同凡响。”围着杨起左右转悠、横竖打量,口中犹自啧啧称赞不已。 杨起颇为尴尬,往后退开几步,惊愕之下尚不及询问,听那老妇人又道:“好,好,往后走得几步稳稳当当,不坎不坷,倘若往前跨去,那更是矫健如飞、仕途坦荡了。”便要追将过去,却被祁恬一把扯住衣袖,愕然道:“你们这是作甚?” 老妇人啊哟一声,讶然道:“是了,我们如何竟将提亲求媒的大事给忘了?可见得杨少爷英明神武,倒与我家的郡丞大人一般,都能摄人心魄的。” 杨起听她刻意奉承,颇为不适,待听说“提亲”二字,不觉诧异不已,祁恬三人也是瞠目结舌,彼此张惶茫然,好半日醒觉过来,不由齐声道:“提亲么?给谁提亲?”定睛再看老妇人的神情装扮,暗道:“她是这淳州府的媒婆么?” 老妇人笑道:“老身是这城中八大石头巷内、撮花信义楼的头牌冰人马三姑,从业三十余年以来,撮合美满姻缘无数,积累善德甚然。你们若是游赏玩耍,得了机会可一定要到巷外空侧的菜兰台去,台上可见一座极其宏伟巍然的坊楼,顶上烫金大字无他,书写的正是老身的贱薄姓名。 也不是我王婆卖瓜,妄言自夸,它虽然不是什么守寡十年的贞节牌坊,却也非比寻常,正是众多鸳鸯、济济情侣心存感激,又无以言表,便自发集资、特意立塑的红绳碑建一座。” 祁恬听她唠叨,好不厌烦,喝道:“不知今日马婆婆到此,又是看中了那一对的鸳鸯,有心成人之美,再建功德?” 马三姑道:“我家郡丞大人有个小妹,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貌美如花。城中富绅大贵人家的公子俱是倾慕爱恋不已,日思夜想的便是娶其为妻,共沐罗帐缠绵。偏偏小妹心气极高,左挑右选,竟没有一个是能够看得上眼的,只说能做她丈夫之人,若非是天地英雄,也必定是乱世枭雄,不可庸庸碌碌,虚看春华秋实苦渡。 说来也巧,先前郡丞大人与杨少爷屋内攀谈闲聊,小妹执扇扑蝶,正好从窗外经过,眼随蝶转,无意瞥窥得屋内的情景。她不看还好,这一窥之下,竟似失魂落魄一般,扇也不要了,蝶也不扑了,浑浑噩噩而去,自顾坐于闺房绣床之上,唉声叹气不止。 小妹本是个神清气明、活泼开朗之人,陡然间变成了这幅模样,却将丫鬟仆妇唬吓得着实不轻,唯恐那郡丞大人责怪下人照应不力,一顿板子鞭挞就是少不了的。后来细细探听缘由,原来是她见了屋内的年轻才俊、华茂英杰,也就是这位杨少爷了,惊为天人,不知不觉生出无穷的情愫,渴慕婚配不得,是以忧愁成疾、相思生病。” 此言一出,杨起不觉大惊,连连摇头,急道:“这玩笑开不得的,这玩笑开不得的。”马三姑道:“婚姻嫁娶乃是大事,如何能当作儿戏?你看这聘礼彩金都扛来了,正是郡丞大人兄妹情深,要替他小妹了偿心愿的。”看四人中唯有黄松似乎对这盒匣颇有兴趣,便扯拽着他过来点验收妥。黄松大惊失色,忙不迭挣脱开来,嚷嚷道:“这礼金我收不得,你们还是抬回去吧?”马三姑心有不甘,还要劝说,却看祁恬一个箭步冲将过去,费尽气力,拎起一个大匣便往门外挪去,口中犹自叫道:“我们西行甚急,四人一个也缺少不得,哪里还有空留在这里成家立室?”马三姑慌忙过来抢夺,喝道:“大人的命令,你们难道还要违逆不成。”祁恬怒道:“这话却是可笑之极了,娶妻嫁夫,本该就是你情我愿的美事,哪里有强将逼迫的?”看马三姑一手仍旧捉住盒笼不放,情急之下,用力推搡喧喝,便看这头牌的冰人拿捏不住,踉踉跄跄往后倒去,正被两个家丁搀扶。 马三姑看祁恬如此凶悍泼辣,不禁心惊肉跳,却又不甘示弱,挼起袍袖,破口骂道:“好你个不懂得天高地厚的女娃娃,杨少爷自去娶亲,又与你何干?是了,看你的模样,想必到了出阁的年纪,正是思春钟情的岁月,莫非因此对他心有所属,要霸占着当自己家的丈夫不成?”祁恬被她讥笑嘲讽,顿时羞臊得满脸红云流彩,一时辩驳不得,伸脚便将近旁的一个礼盒踢翻。马三姑甚是惶然,提起裙子往门外跑去,冷笑道:“好,好,你们错过了这桩姻缘,他日休要后悔莫及。”招呼家丁抬起盒匣,仓皇离去,又被路上石板缝隙磕绊,几乎就要跌倒,正是狼狈不堪之状。黄松的额头不觉冷汗涔涔,贴身衣裳也是湿渗潮透,惊道:“这番无情地轰赶媒人,便是羞辱了她背后的郡丞。苦哉,苦哉!”祁恬呸道:“有什么好叫苦连天的?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这宝弓能降服妖魔鬼怪,难道还会惧怕寻常官兵不得?”话虽如是,心中却未免有些忐忑慌张,暗道:“当日霓裳剑仙赐将玉月之时,曾说道此物万万不可用来对付凡人百姓,否则必受天谴,永世不得翻身超脱。” 众人不敢松懈,始终提防戒备,但一直等候得夕时黄昏,暮鼓轻槌、鸦声咂归,也不曾看见一个、两个官兵过来捉拿问罪,好容易盼得脚步,推门观看,却是家丁送来伙食晚膳。杨起心中稍安,笑道:“看来这郡丞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不辨黑白之人,他知晓婚姻自觉自愿、两情相悦方成,终究是奈何勉强不得的,所以也不会着恼气愤。”祁恬冷笑道:“果真是知己了,他心中所想所思,无形无迹,你没有读人心言的广大神通,又如何能够得知窥破得?说不得他正在堪堪等候着明日的期限到来,商皓公倘若不至,他再将我们与那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等人一并治罪发落,如此也能网罗得一些罪状、师出有名了。”杨起受她抢白,如噎似堵,支吾半日,哑口无言。 到了约定的第三日,四人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得、足踏针毡,眼看西头日下、暗月隐约,那商皓公还是未能投贤相见。黄松叹道:“郡丞不得孝廉举荐,最是无颜羞涩,只怕稍时……”话未说完,便听得扑嗵一声,房门被人撞开,一伙凶神恶煞的淳州官兵冲将了进来,吼道:“你们好悠闲呀!骗得郡丞大人苦苦等候了三日,每天焚香沐浴,恭敬礼敬,折腾了许多的工夫,又哪里迎接得什么天梯隐士、大树高人?这等欺诈实在是可恶,不加法办、不加惩处,又如何能够服众?难堵淳州府中十数万百姓的悠悠之口舌。”杨起愕然道:“这罪名安得好大,如何我四人分明无辜,却好似全城百姓的公敌共矢无二。”一个官兵头领喝道:“你休要为自己鸣冤喊枉,这孝廉举荐的制度关系到淳州府的国事昌盛、民生福祗,你们蒙蔽了郡丞、图耗了时日,便是对淳州府上下百姓的极大罪过,抵赖不得。”蜂拥而上,除了青衣年幼免执,其余皆是捆缚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便看门外有人笑道:“幸好你们未曾成为亲家,否则喊起冤枉,郡丞大人心肠慈悲之下,垂悯放人,反倒有徇私枉法的嫌疑了,妙哉!妙哉!”正是昨日被轰赶出去的金牌冰人、媒婆马三姑。 众人簇拥着杨起四人,喝喝嚷嚷,来到了府后的一处厨房。那官兵头领道:“松了他们的绑缚,就暂且关押在这柴房之内。”嘱咐兵卒分别自杨起、青衣、黄松身上取下干莫小匕、疗伤圣袋、还原宝袋等物,以防执利破牢、逃之夭夭。那马三姑却去摘祁恬的玉月弓,贴身之时,手指用力拧掐,冷笑道:“这番便算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来了。”祁恬恨得牙跟紧咬,但这等情形之下,既不能搏击,又不能回抗,虽是看得马三姑得意洋洋的嘴脸颇为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众官兵将房门锁好,其头领喝道:“这柴房不同于寻常的土屋,三番四次地改造砼实以后,最是坚固无比、牢不可破的。我奉劝你们也少些奔逃越狱的念头,不妨安养生息,老老实实等候郡丞大人的发落。桌上有着干净的茶水与馒头,又体恤你们是外乡来人,颇为不易,还送上了一小碟的辣咸榨菜。” 有人叫道:“顾头儿,那前院的高胡子到了,柴捕头他哥几个脱下裤子凉快了好半日,马上就要挨板子了。”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走,走,看捕快班的屁股刀削面去。”渐行渐远,喧嚣吵闹之声再也不得耳闻了。 黄松愁眉不展,喟然叹息,苦道:“这番可好,由台上的贵客沦落为阶下之囚,莫说性命便要丢在这里,从此孤魂野鬼,流落凄惨,便是想起严刑拷打之下的皮肉之苦,那也是叫人不寒而栗、魂飞魄散。” 看杨起闭目不语,喃喃道:“却不知先前若是应允了郡丞家的提亲,大家都是亲家了,那大人可否会放过我们一马?”杨起闻言,微微一笑,道:“便是成了那郡丞的妹婿,你也不是我的亲戚,照样还是难逃一劫。” 祁恬看他神情释然,不似紧张忧虑的模样,不觉大是诧异,方要询问,却早被杨起窥破了心思,听他笑道:“官兵搜得仔细,但走得匆忙,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件颇为重要的物什。有它在此,倘若能够善加利用,便能盗得柴门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逃出去,上得筝船脱难安然。” 黄松奇道:“便是那隐身披风也被拿走,大伙儿此刻双手空空,正似两袖清风一般,又有什么东西能起大用?” 杨起不慌不忙,道:“这东西你我都是颇为熟忒的,青衣更是如声使臂、如臂使指,只是长久不用,反倒一时不能察觉它的存在了。” 第104章 青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宝贝的。”将手臂高高举起,见中指之上,赫然一枚晶莹闪闪的戒指。 黄松喜极而泣,啜泣道:“原来是地裂之界的刺史官印,有了它,性命当无大虞才是。”言罢,便看青衣变化成二寸的小人儿,顺着门缝孔隙,轻轻松松地便挤了出去。 杨起道:“一切都只有拜托得你了,若是不得钥匙,便想法子将我们的兵刃、法宝偷偷取回,想必竭力之下,也是可以破开樊笼大牢的。” 祁恬笑道:“那时你依旧变成小人儿,躲在你杨大哥的袍袖、臭囊之中,我们则以隐身披风束裹匿遁,就是大摇大摆地从郡丞面前走过,料想他也不能发觉。”黄松急道:“你们都走了,披风狭小,那我可如何是好?”祁恬扑哧一笑,揶揄道:“你便留下来当那郡丞妹子的丈夫,从此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快哉?” 青衣沿着东南墙壁摸索而去,他此刻已然得了戒指的变化神通,体裁甚是微小,好半日方才到得前院,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止。听见啊哟呻吟之声不绝,拨开绿草往外小心观看,却是王捕快与孙捕快趴在地上,皱眉蹙目,犹自哼哼不已。 王捕快叹道:“这官家的皇粮虽然吃得稳重,但三日一小板、五日一大板的下来,便是铁大的屁股也承受不起。” 孙捕快苦笑不已,轻声道:“高胡子平日里看捕快班颇不合眼,但究其根底,还是他与柴捕头向来犯冲不合的缘故,毕竟与你我一帮底下人无甚大怨。他的板子虽然打得疼痛,细细想来,好歹也留了三分情面,没有用上十分的狠劲。稍时待得柴红桧被按上板凳,你再看高胡子的动静神情,必定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换了板子替上皮鞭,若不是鼓足了气力往死里打,那才是见鬼了呢。” 青衣忖道:“原来他二人挨过了板子,却是趴在这里一个竭力抱怨,一个自我劝慰。那柴捕头曾经驳过孙捕快的面子,此时他将受那仇家一般的提刑掌堂鞭挞,这孙捕快竟隐约有得几分幸灾乐祸之感。” 王捕快低声道:“待这屁股上的伤口结疤痊愈,你我一众兄弟又要被轰赶上天梯大树了,那时倘若依旧请动不得商皓公这厮,自然还有一番皮肉之苦安静等候。” 孙捕快呸道:“这老头儿最是可恶,所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此话是一点不假。他没有丝毫的垂悯慈悲之情、铁石心肠,如何还能轻轻松松地活到了八十岁?”眼睛一转,喃喃道:“老王,不妨你我离了这六扇门,便在这淳州府内开将一个酒楼饭馆如何?” 王捕快火辣辣地灼烧滚烫,极其难受苦楚,一咬牙,应承道:“老弟你说得委实不错,外面当爷呼喝炫耀,内里却是挨打受骂,这等非人半鬼的苦头老子吃够了,正有另起炉灶的谋计。只是你可懂得上好的厨艺?立得一块响亮的招牌?” 孙捕快嘿嘿一笑,道:“今日你便替我捧个圆场,且看我的口头手艺怎样?”王捕快甚觉有趣,连连点头,听他又道:“我便给大家烧个芙蓉白玉肥鱼王,且尝个鲜美再说好与不好。” 王捕快故作欢喜之状,忖道:“此刻我就是上门用餐的食客游人了。”于是压低声音,道:“孙厨子,你将配料报于我们听来才是。”孙捕快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上好的肥王鱼一尾、瘦猪肉若干,再且一些葱白段、姜片、白胡椒粉、香菜等等。”见王捕快呆愕不已,便用胳膊肘轻轻顶碰。 王捕快恍然大悟,暗道:“是了,你此刻扮作淳州名厨,烹饪得一手极好的菜肴,食客纷纷,甚是羡慕,自然是想要弄清楚调料、做法、火工等种种细末之处的。”心念如是,便应道:“那等等又是些什么?” 孙捕快叹道:“便是我那三鲜美味,你们如何不知?”王捕快哈哈大笑,惊觉失态,恐旁人发觉,慌忙掩口遮挡,嗫嚅道:“便是鸡汤、、干淀粉、熟猪油罢了,如此便齐全了。”便看王捕快作出几个手势,口中解说注释,如何正在伸手拎起一条活鱼,三下两下除去鳞鳃,剖腹清净内脏,洗净之后,用刀在鱼身两侧各划出小片柳叶刀花,手法甚是纯熟云云。 孙捕快极力配合,忽而瞠目结舌,忽而微微叹息,皆是一幅啧啧夸赞不已的模样。孙捕头笑道:“我再要过猪瘦肉,切成二指余宽,手腕微旋,竟做成花瓣薄片,便是芙蓉了。” 王捕头道:“是了,我看见几个伙计正抬上一口大锅,却有半丈方圆,安置在火上烧热,又下熟猪油。却不知火候该怎样掌握?” 孙捕快忖道:“你我若是搭台唱戏,只怕也是这淳州府的名角大艺了。”伸手往额头探去,擦拭火锅熏烫之下暴溢的满头大汗,不过其中一半假汗,一半却是正汗,心中骂道:“高胡子下手毕竟不轻,他日若是教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也必定要竭力报复,方显得我大丈夫的好男儿本色。” 口中却窃窃道:“烧至七成熟时,你们便将这鸡汤倾入,切莫溅起油花,烫伤了手腕。再放入鱼、猪肉和葱、姜,盖上锅盖便是。将汤煮成白玉之色,配上盐料与那白胡椒粉,此后只要等候它出锅便是。”王捕快笑道:“细细品鉴之下,果然是味道鲜美,人间极品呀!” 孙捕快道:“老王,你要与我合伙,也该有着一手绝技才好。”王捕快颔首称是,轻声道:“我的拿手好菜唤作鱼跃龙门。”孙捕快反串食客,咳嗽一声,道:“你那方子可还说出?要是不方便,我们不听倒也无妨。” 王捕快道:“大伙儿既然如此抬爱我王某,那里还敢隐瞒。若是自家小锅,便是以下用配了。”扭头道:“此刻我再教伙计拉出一副长长的字条,横贯半边厅堂,上面书道‘草鱼一尾,备泡酸菜三十余钱,泡红辣椒七钱,余者如泡仔姜、葱花各六钱,视口味浅重酌量添减。花椒一钱,蒜二钱,精盐一钱或二钱,水酿料酒三钱余,再得肉汤一百三十钱,熟菜油一百三十钱’。悉数详列,正显得无比的厚道诚心。你看怎样?” 孙捕快道:“开门大吉,正要用个什么法子吸引客人才是,此举甚好!”依旧还是客人的角色,故意称赞道:“你倒讨喜,竟诉说得这般详尽。”青衣哭笑不得,忖道:“你二人自娱自乐,我也不好潜匿一旁再偷窥打搅了。” 他不敢张扬,在草丛中蹑手蹑脚地行走,转到一块砖头之后,探头张望,见郡丞坐在一张簇花团锦的太师椅上,神情黯然不悦。院子正中以环匝绕拧的青绳为了一个大圈,圈中摆放着一条颇为宽长的杉木板凳,一人持板而立,三尺胡须迎风飘舞,神情睥睨桀骜之极。 青衣暗道:“想必此人就是高胡子了。”却听高胡子大喝一声,叫道:“将捕快班的柴红桧押将上来。”几个黑袍长衫的彪形大汉称诺而去,不多时,从影壁之后挟持着一人,拖拽推搡而得,正是柴捕头。 高胡子冷冷一笑,哼道:“你办事不力,耽搁了郡侯主上与郡丞大人孝廉举贤的大计,自当受罚。”看柴捕头默然不语,被四个汉子按在凳上,方要举板敲打,心念一动,朝郡丞躬身施礼,恭声道:“大人,这柴红桧是捕快班的带队统领,俸禄既高,责任也大,受罚也该有所区分才是。” 郡丞打个哈欠,露出编贝白齿,竟似无精打采、颇为颓废,懒洋洋地牵动手腕,漠然道:“你是提刑掌堂,如何惩处,一概按照律法认真惩处就是了,何必向我询示?” 高胡子喜道:“是,却是小人多虑扭捏了。”将手中的大板扔下,叫人送上一根长鞭,唤作引水点荷条,抽打在皮肉之伤,无形无痕,却是疼痛之极、透彻骨髓。 柴捕头脸色陡变,低声骂道:“好你个恶毒的三尺毛,与我有隙,便假公济私,借着这样的机会、寻思这等凶横的手段对付我。”高胡子甚是得意,却偏偏一幅凛然大义之态,喝道:“你咎由自取,休要在此怨天尤人、徒然牢骚。况且此鞭惩罚不留痕迹,也是我大发慈悲,成全了你的颜面。”手臂高举,扬手就是一鞭,只疼得柴捕头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柴捕头怒道:“胡说八道,难不成你的颜面也是长在屁股上么?既然如此,何不脱下来给我们好好评鉴一番。”话音方落,便看得第二鞭已然呼啸落下,力度增大、气势更猛。柴捕头顿时一声冷汗,又受得几鞭,意识渐渐模糊,不多时,有人窥看得仔细,不觉惊道:“不好了,柴捕头昏死过去了。”如此方歇。 青衣摇头叹息,暗道:“难怪前几日在天梯之时,众捕快一旦谈及这位提刑掌堂,俱是神情惶恐,怒恨交加,今日观看了他的手段,委实是不折不扣的暴戾之徒。杨大哥三人倘若也交由此人惩罚,那可是天降险厄,正是大大的不妙了。”心中思忖柴房钥匙的所在,不觉有些焦躁。 有人看得郡丞落寞无奈,曲意奉承,送上一只白羊狮子犬。郡丞抱在怀里爱抚把玩了一番,叹道:“你若是不听话,我也将你关入大牢之中。此刻我有些累了,你莫要再来惹我,自去玩耍嬉闹吧!”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狮子犬东张西望一番,径直往青衣藏匿的草丛奔来。青衣初时尚不在意,暗道:“我身体变化,气味也是淡却了许多,寻常的犬狗鼻嗅虽然灵敏,却不能探得我的所在。”待狮子犬渐渐走得近了,见其脖下挂着一个黄金铃铛,呈五角之状,却多不规则,不觉有些生疑。 第105章 蓦然灵光一闪,暗叫不妙,忖道:“这是无刺五行栓,专司锁缚天下奇兽异鸟之用。如此观之,这小犬想必是不同寻常,否则何必要用它镇压掌控?”又见小犬足上隐约紫斑,竟似团团梅花一般的形状,禁不住唬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失声道:“不好,这是诸夭之野、鸾鸟自歌之地的魍欲鬼犬,能自由来往阴阳二地,却如何会在这里出现?”见其口齿森森、垂涎不已,情急之下,拔足极力奔逃。 那魍欲鬼犬果真是冲他而来,眼见得猎物移动,咆哮狂吠,竟是穷追不舍。众人耳目皆不如它,既然看不得追逐之物,只道不过是这一只小犬顽皮淘气罢了,也未曾察觉什么异常。 青衣惊慌失措,一路奔跑到墙角之隅,眼见得魍欲鬼犬依旧追逐,眼看着四处无人,急中生智,将手中的戒指轻轻旋转,又恢复以往的真身。待魍欲鬼犬窜到跟前,青衣瞅准时机,更不迟疑,冲将上去抬腿就是利索的一脚,只踢得恶犬满地翻滚、呜咽呻吟不已。 青衣喝道:“你快些滚开。”见其踌躇犹豫,竟似不肯离去,心中不觉恼怒,哼道:“你虽然是鬼犬一族,但是受了无刺五行栓的压制,比那寻常的凡间之物也强悍不得半分,莫非还要我临头一脚不成?”魍欲鬼犬识得人言,听青衣恐吓,又看他故作狰狞可怖之态,不禁也有了几分的畏惧,一时不敢纠缠,掉头便往院中跑去。 青衣忖道:“鬼犬现于淳州,想必不远之处尚有阴鬼游魂的主人。它若是报信传讯,引了恶人回来,再要逃脱定然是比登天还难。”心中凛然,哪里还能怠慢,只是依旧还在郡丞府中,如此走动岂非正是张扬吆喝?于是还变作小人儿,穿堂越舍地探索,眼看着前面有一处屋舍,造型颇是迥异,与一般挑梁飞檐的建筑不同,心中顿生好奇。 他来到此屋阶外,见房门紧紧闭户,两侧的门环相合,却是以一枚蟠龙锁严扣,暗道:“此锁有三个锁头,并非一般的蟠龙锁制,只是细细窥觑,为何这般眼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观看,啧啧称奇不已,讶然道:“这是新野的茅庐蟠龙锁,相传为诸葛孔明所授。此地与新野相隔万里不止,又为盆地的穷山恶水阻隔,不该懂得此锁的铸煅工艺才是?” 他微微一笑,暗道:“此锁若无原配的钥匙,便极难开启。只是虽然如此,却并非它的奇妙玄机所在。”双手合十,喃喃道:“天地初生,本无门户,锁闭六合,有违乾坤。蟠龙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言罢,便听得嘎达一声,这茅庐蟠龙锁竟自个儿开了。青衣拍掌笑道:“果然是它不错,口诀也未曾有得丝毫的变化。”静气凝息地窥听了一阵,揣测得屋中无人,便偷偷钻将了进去。 两侧墙壁之上,挂着金线银丝织绣而成的缎画,各以密微彩绒细细裱装,或人物,或山水,或以诗佐意,或画中含情,或是精心描绘,或是一笔神韵,尽皆是世上的极品、无二的绝华。 青衣将戒指轻轻扭转,还复真身原体,只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不已,忖道:“不想这郡丞貌若女子,脾性无常变幻,却有得如此奇异珍贵的收藏。其中的一些风物若是以寻常纸笔构就,点毫泼墨,拖曳撇拽,倒也无甚玄妙,但倘若是作品的主人以轻针纤线小心地裁缝绣纳,这等手段、这等雅致,便足以称得上是巧夺天机、鬼斧神工了。” 他又往前看去,见焚香鹤炉之后,袅袅青烟之间,有着一个好大的牌位,仔细窥看,上面书道“草头夕阳作手势,双火燎原左贤王,世人只道文乐好,不知丹青更无双”。 青衣叹道:“后两句是说此人的画艺更胜其才笔音律,想来前面的十四个字正是姓名来历才对。只是此刻救人要紧,也不及在此穷思苦索。”默默将两句话记下,待背诵无误,便往牌位后面看去,却在背面贴着一幅颇为陈旧生黄的画像。 里面一个戴着鹰头金箍的沧桑道士倚石而立,直而不僵,斜而不倒,如迎风抗逆,又似云息搀扶。其双足约莫与肩同宽,不丁不八,左右各有三片湛绿长叶、一朵浅红小花彼此呼应传情。道士袍袖极短,只能遮掩得半臂而已,一手呈拈花之状,暗含吉祥无恙,另一手却是悬空五指,不知所抓,不知所取。右上角两个不大不小的篆体,如黑色柳条编织而成,略一辨忖,却是“接引”二字。 青衣暗道:“接引者,佛家以无上法力超度有缘体悟的大德大慧之人也,我看这画中的道人相貌不凡,非佛非魔,非仙非神,不似鬼魅魍魉,不同化外天魔,如何会是接引使者?相携超度,又能将他人接引到哪里去?” 无意一瞥,见道人眼目流转,愕然一怔,再要定睛观看,哪里见得什么异常,不觉笑道:“这画师好手法,如此逼真,如此传神,却教观赏评鉴的客人如痴如醉、目眩迷离了。” 见道人左肩之上停留着着一只苍蝇,也不知是真是假,振翅欲飞,叹道:“倘若果然是个活物,蹂躏糟蹋之下,极易伤了画卷的纸质,难以长久保存。不过它若是依旧风景,我横竖驱逐,却要贻笑大方了。”伸出手指轻轻掸拭,方要接触画面之时,竟听得有人哈哈笑道:“有缘之人,正要接引。”分明就是画中的道人说话。 青衣大是骇然,惊道:“不好,落入妖物的陷阱之中了。”抽身欲退,却看得道人一声冷笑,悬空五指从画中探出,急如闪电,迅同奔雷,正捉住了青衣的手腕。青衣几乎就要哭将出来,道人摇头道:“莫要哭泣,莫要哀伤,接引传送,天地收放。”用力一拽,便将他收入了画中,又翻滚起一大片缭绕的云雾,灰白缠绵,哧哧不绝,屋内再也看不得半分的真切……。 “独峰接踵幻成林,一水孤独映翠屏。竹楼小桥晾彩衣,枕月不醒到天明。”传言八仙之一的汉钟离升天之前,曾穷觅天下极至瑰丽的山水福地以为修仙求道之所,辗转无数里程,踏尽千万坎坷,终究在桂林一带得偿所愿。收日月之精华,积道义之功德,炼丹田之真气,纳还虚之清明,前后历时一百三十九年,容颜不改,青春常驻,为太上老君的青牛迎接,肉身成圣,位列天庭仙班籍贯。 青衣被道人扯入画中,惊慌惶恐之下,一口气息不曾接上,顿时便晕厥了过去。待他悠悠醒来,却睡在了一张甚是简陋的木床之上,鞋袜尽皆被人除下,整整齐齐地收拾于一旁。 青衣惊疑不定,四处打量张望,目光所及,尽是好一番秀美无比的雅致山水,再窥看自己的床外,由近及远,还有几百上千的床铺,层层叠叠,皆是露天而置。 其中或人或空,长短不一,花色迥异,床形不同,虽然各自的位置因地势不同而稍嫌凌乱,但床铺的被褥枕头皆是折叠齐整妥当,如此一来,也未有太大的窝囊狼狈之感。江岸边上人潮汹涌,或是锄头,或是簸箕,俱是忙碌不停,只是江面之上无船无帆,安静甚然,相较之下,倒也显得几分落寞了。 青衣看得这山水的姿态,与寻常的自然造化大是不同,似曾相识,又恍如旧梦,不觉愕然,思忖得半日,蓦然生出一念,不由惊道:“这里莫非是桂林山水么?那道人口口声声说要接引超度,却不入阴司,未进魔境,远避极乐,为何偏偏把我放逐到这万里迢迢之外的地方来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后面传来一阵淅淅倏倏的脚步声响,虽闻得一丝匆匆之意,却无仓促踉跄之感,稍时动静平复,有人哈哈笑道:“你这小娃娃倒也有趣,年岁不过七八,却也识懂得不少的地理。只是这番猜测却是大大的错误了,那滇越桂林极远,尚有西南之外三十千里之遥,正是无望无闻,不见不企。 这眼前的秀峰清河倘若强要与之相较,虽然也有得几分的相近形同、颇为神似混淆,但毕竟是不同的二物风物。你若要究其根底地盘问,其实此地不过就是极大之盆地边缘,是将我淳州一府数县、几十万百姓世代苑隔于此、横纵无数天堑的穷山恶水、结界一隅罢了。” 青衣冷不防被人背面招呼,机伶伶一个寒颤,忙不迭地回头觑探,却见三步开外,昂然站立着一个浓眉大眼、体态颇为魁梧雄壮的中年大汉,一尺发束扎带粘附着些许的汗渍,袖口裤腿之上,不掩二分的泥星、八分的土迹。 其人臂弯之间犹挎盛山收海的偌大竹篮,横为密篾,纵为粗箍,可见得编织之人的用心精细,里面又摆搭着一柄梨木黑铁的锄头,晃悠悠欲破土耕地,抖兮兮要犁石开荒,那刃锋之上尚粘有不少的草根末屑,更显锐利快劈的本事。 青衣耳目甚是分明,听得汉子说道所谓“三十千里之遥”云云,心念一动,忖道:“我昨日与前日俱在翻阅这淳州府的地方史志书籍,记得在末卷‘制仪更迭大事记’一章中,曾见闻一则与此地的计算测衡相干的故事,说道数代以前,淳州上下尚有‘万’、‘百’的量度数列,本代郡侯执政四十年前,依旧不变。 但四十年后,却陡然颁布莫明法令,严规酷律皆是禁止此二字的本来用度,悉数要以‘十千’和‘十十’取而代之,便是年号也由‘正训’换作了‘汉胡’。如此蹊跷,无比怪异,只是其中究竞有何原委,却不得知晓。” 青衣举目四望,不觉叹道:“这般看来,这里果然还是淳州府的境域之内了?所幸逃得道人毒手,未曾轻易被接引出去。”他正胡思乱想、自我揣度,却看汉子撇下竹篮锄头,甩开袖子横竖拍打甩荡一番,去了泥土灰尘,便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伸手将自己轻轻扶下床沿,就如同端台拿凳一般,一双小脚正合于布鞋之中。 第106章 青衣颇为惊愕,暗道:“淳州府民风彪悍凶猛,是以才被天帝厌恶,放逐于这牢房盆地之中。虽然自暮夜入城以来,未曾上街亲眼见识考证,但却领教过其辖制之下、狉县乡人的厉害,蜂拥攀爬、掷石放炮,不然怎会逼得筝船狼狈逃窜,却撞上了天梯大树,从而生出这许多的是非?只是此人形象举止大异传闻,农夫装扮之下,不失道理和蔼,怪哉,怪哉!” 大汉笑道:“一日不能挖掘得大湖,便一日不能离开此地还家。露天而眠,床铺马虎不得。”于是挼起袖子,两手分扯散开的被褥套角,抖擞开条条褶皱,垒实铺叠,竟是四四方方、极其平整爽净,没有半分半毫的马虎。稍时看他双臂平展,努力伸却一个长长懒腰,似乎颇为惬意,笑叹道:“即便被郡丞大人看见,他也无话可说了。” 青衣甚是不解,忖道:“难道郡丞也会时常过来探视么?挖掘大湖,果真是好大的一个工程,却不知有何用途?”见前面不远有一块青白银闪的巨石,石上刻有台阶,想必是攀爬得人渐渐多了,阶上竟残留着几个轻浮浅薄的足印,大笑不一,颇为真切。 大汉笑道:“娃娃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好闹爱玩的?见得山石树木,俱是要攀爬得上面游完嬉闹一番的。你这小儿看似老成稳重,却也不该压抑稚齿岁月,苦苦遮掩自己的灵动秉性,此时不妨也放开胸怀,索性上去叹赏呐喊一通,其时自然别有风景、犹然快活。”青衣微微一笑,依言石阶而上,角度不同,高度更甚,正是“举目一往扫千里,呼吸犹刮百里风”了。 却见西部河岸之上,竟似有着许多的披笠巨人,青衣大是诧异,搭将手篷踮足细看,不由莞尔,原来不过是寻常农家耕作汲水的踩踏撷风二用车罢了,只是扶栏之上未曾见人,风叶也被折叠拢收,想必还不曾使用。 这无数的水车层层沿袭排开,如一字长蛇,环江成弧,真是无边无际,不能计数,颇为巍然壮观。所以水车之后,被挖掘着极大的一个洞穴,虽然尚显浅薄,那民伕立于其中,担土挑岩,无需竹梯木楼便能跳越上地,但目测其方圆广大,约莫十余里或是不止。 大汉笑道:“我们淳州府民虽然有云有日、星月不缺,能果腹,得秋衣,但是不可与外界往来,终究还似盆中的夜郎、当车之螳螂一般,莫若自大狂妄,即是枉自菲薄。所幸郡丞大人睿智英明,道‘弱水灌江,你我无奈。倘若江水不复存在,这道天堑自然废弃,再无大用’。 我等只要听从他的命令,齐心协力,群策合谋,将这再世之湖的伟业铸就成功,再用三千台水车日夜运作,不消十日,定然能够将江中的弱水汲移至湖穴之内。其时再来观看,便是一幅江道干涸、土地坚固的情景,就是不更人事的三岁幼童在上面跌撞行走,也断然不存溺毙之虞。” 青衣惊道:“你是说三千台水车么?”略一沉吟,微微摇头叹道:“这法子虽然精妙,却不可取用。” 见大汉愕然,又道:“弱水与一般的江河不同,部分水质常年是凝胶不化,莫说凡间的水车无法抽动,便是神魔法器,恐被弱胶污秽之气伤了灵性,也是不敢收纳裹合的。唯一做法,便是取来三味真火猛烈烘烧,去弊除垢,得到的反倒是玛瑙翡翠了。” 大汉闻言,顿时唬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日醒觉过来,一拍脑袋,哈哈笑道:“郡丞大人上识天文、下通地理,见识阅历又岂是你们耄耋老翁、缺牙黄毛能够比将的?还是莫要在此杞人忧天,自降士气的好。” 青衣奇道:“还有他人也说过与这一般的话么?”大汉颔首道:“昨日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自称商皓公,也说道我们徒然辛苦,终究还是不能脱难逃厄云云,结果被监事的工头气愤之下,轰赶到前面的叫好台去了。只是说来奇怪,他因口舌不祥而被众人嫌弃,却偏偏不肯离去,只在松柏之下结了一张绳床睡下,说道今日将会有人莫名到此寻他。 呵呵!莫要看他已然是八十余岁的高龄,这身板委实强悍健康、结实固然,那绳床本是细藤串编而成,张开是床,稍缩成网,最是天下的凹陷锁缚之物,换作我等青壮,也未必能够撑将、挨挺得一宿,他却直到现在还在安睡不已,呼噜震天,想必还在做着什么好梦不成?” 青衣灵光一闪,忖道:“他如何到得这里来了?便不怕郡丞孝廉举荐不得,一怒之下,差遣官兵强加捆绑征仕么?” 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急急问了老者的位置所在,跳下岩石,慌忙奔跑过去窥觑,正是天梯隐士、大树高人、抛砖而不得引玉、杨起三人皆因其受劳受苦的大德大才商皓公是也,不觉叹道:“你如此逍遥,却不知城中有多少人替你遭罪落难。” 商皓公眼目睁开,哈哈笑道:“你莫非是在责怪我未曾按期进得郡丞府中,舍己为人,自投罗网,作出一番佛家抛身喂虎、割肉饲鹰的慈悲作为么?去不得,却不得,老夫真要接了他孝廉举荐的帖子,你家兄姐三人依旧是难逃厄难、不能脱困的,尚且还要将我这一把老骨头搭陷了进去,岂非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 青衣淡然道:“先生流落在外,隐匿在这弱水江畔,日息夜眠,难道便有什么鬼谋的法子,可以施行救援不成?”商皓公暗道:“你这娃娃神情无异,口舌却不肯留情,想必是心中对我匿遁荒野犹未释怀,颇有抱怨了?”却也不以为然,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攀着绳床,就是要艰难下地的模样。 青衣看他手脚不甚利落,恐其跌伤有失,无奈之下,微微一声叹息,几步过去搀扶住他的胳膊,道:“你年岁老迈,为何要用这摇晃跌宕的绳床栖身?”商皓公扶须斜窥,见他眉头微蹙,不由暗暗夸赞,道:“老夫先你一步在此等候,正是有着一大一小的两桩买卖与你要与你商议。” 第十八章 青衣扶他在树旁一块将军石上坐下,愕然道:“我哪里会做什么买卖?”商皓公笑道:“倘若换作了别人,这买卖断然是做不成功的。”不待他说话,又道:“老夫抢先一步在此等候,究其用意,便是要与你携手入宫盗宝,一者必要夺得彭山铁钺,降服淳州的恶鬼毒魔,二者却是要撞击鼓楼暮钟,教盆地之外的看护地仙好生谨慎,万万不可让那郡侯与郡丞二人涸江洞山的鬼谋得逞。 倘若众民受不得二贼蛊惑,竭力移注环流弱水之后,又违逆皓然天意,强行穿山凿洞,痴望再挖掘出一条地道通途联系外界,必定是尚未如愿之时,便已然受得那九重诸神在天帝案前列数淳州居民抗旨造反、篡谋顶天的控诉怪责。” 青衣惊道:“不错,这等私自毁石破岩之举,与那愚公移山的秉性极其不同。后者可为世人无限敬仰,在王屋山顶逄佟峰上立碑传诵,以资于锲而不舍、努力坚持的品德张扬。前者却是越狱逃牢,事发东窗,更要严惩不贷。” 商皓公喟然一叹,嗫嚅道:“其时龙颜盛怒之下,莫需天庭派遣神兵神将下来诛逆,只要中南雷部悉数发力,放出那无穷无尽的天谴雷暴,只怕闪电轰鸣放后,盆地寸土尺地之上,无论男女老幼,不管善恶忠奸,尽皆是死无其所、永世不得超生的了。” 青衣道:“原来你说得便是这两桩买卖,我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交易不得。”此言一出,却惊得商皓公瞠目结舌,支吾许久,方才脱口道:“你一个小小的娃娃,如何变化得这般市侩功利?” 青衣不慌不忙,笑道:“老先生既然被称为天梯隐士、大树高人,识人断物的本领也该比常人高出几筹、慧眼辨德才是。如何这般性急,未及思忖之下,便要莫名责怪于我?” 商皓公略一沉吟,拍掌笑道:“是了,老夫耐不住性子,果真是误会你这小儿了。你是说得不到好处,不能成就一番买卖,却可鼎立相助,大有行侠仗义的气概不成?” 青衣道:“正是如此,却不知老先生如何得知我有缩身变化的神通,继而候我入宫盗宝撞钟?”看他惊愕不已,笑道:“我除了识得一些书物记载,又能懂得医理救治之术,所余唯一能够使将的道法便是缩身神通和采风飞天罢了。这盆地之中,郡侯宫内,折纸飞天纵然再是高妙,也禁不起其中的禁军护卫的千箭齐发、‘十千’矢横飞的供给,你要用的,自然就是前者了。” 商皓公竖起拇指,啧啧称赞道:“神童也,神童也!了不起,了不起!若是你日后得了机缘造化,再加雕琢修炼,定然能享誉三界方圆不止、名扬化外魔山无穷。只是说起度量,我也识得那个‘万’字,不必以‘十千’代之。”只是对待青衣心中的疑窦,始终不曾给出一个解答。 老幼二人便往淳州府赶去,青衣缩量体裁,依旧借着戒指的法力在空中飞行,顺风而走,倒也快捷。商皓公也是奇人异士,从袖中掏出一绢黄纸,轻轻摊展开来,却是一张纸驴,迎风一展,便听得一声嘶鸣叫唤,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活物。 老头儿倒跨其上,一拍毛驴的屁股,笑道:“那张果老的座骑与你相较如何?它是仙物,你是半灵,想必也比试不过吧?”那毛驴似通人言,叫唤一声,颇有一幅不能服气、不甘示弱的模样,撒开四个团花白雪的蹄子奔跑起来,竟是紧随青衣,不落半步。 青衣低头观看,见其身后红尘滚滚、一路迤逦,不觉奇道:“纸幻毛驴之术倒也无甚奇异特殊,但要变出这等的千里宝驴,媲美世间名马良驹,那可谓之是玄妙无比、叫人称羡不已的了。” 第107章 过得半日的光景,二人回到了淳州城外,各自收了飞天、唤驴的法术,小心觑探窥看。青衣不知郡丞府中杨起、青衣、祁恬安危如何,料想自己逃匿躲遁之事若被看护的官兵发觉,少不得便是一番刑讯拷问,那十八般刑具之下,用上三十六种的恶毒手段,必定教他三人受尽苦楚、尝尽煎熬,不觉心中惶恐、焦灼不安。 商皓公见他虽然不曾唉声叹气,但捏袖拽襟,已然揣测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劝慰道:“无妨,你我入宫盗得那铁钺之后,再想法子将寝室铜雀悄悄取出,一切努力之下,所有苦难皆能迎刃而解、薄云见日的。” 青衣受他提醒,想起先前一路之上,商皓公提及淳州宫中旧事,曾口口声声说道里面还有一件甚是稀罕珍贵的宝贝,唤作铜雀儿,只要将欲意寻觅之物的名字写于纸上,折叠之后置于雀嘴当中,这铜雀儿便会自行飞翔引导,不消半盏茶的工夫,便能轻易得到藏匿所在。 心中不觉忖道:“只盼这老先生所言非虚,并非徒然劝慰之语才是!倘若郡丞大人依旧要为难阻隔我等,也只有咬牙切齿,靠那铜雀儿找到干莫小匕与玉月弓等一般物什,砸开柴门大锁,横竖冲杀抵逆出去罢了。” 想到此,他心中稍安,方要说话,却看商皓公神情陡然黯淡,一手背负而立,另一手朝着城池指指点点,摇头叹道:“这磕损的城墙稀稀落落,也不曾看见墙官遣人修补,那积淤的城河隔水断流,亦是无人过来清理打扫,旗帜之上也是鬼气昂然,如何竟变得这般的颓废破落?” 商皓公脚上无意踩将一物,俯身拾起,正是锈迹斑斑的一柄残枪钝头,道:“这可了不得了,倘若狉县的刁民心志再失紊重,又要揭竿做乱、喧嚣造恶,那散漫的府兵在手忙脚乱之下,猝不及防之间,又如何能够抵挡抗御?如何能够镇压平叛?”言辞凿凿,举止赫然,竟似故地重游、朝花夕拾一般,顿时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二人有心入城潜宫,只是森森夜幕之下,淳州府的四方城门尽皆关闭封堵,出入不能随心所欲。青衣忖道:“当日柴捕头以孝廉举荐的要事恫吓,城上的官兵方才卸桥开门,今日可如何是好?” 商皓公呵呵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柄卷轴,展开来细细观看,却叫青衣大吃一惊,原来其正与郡丞府中的接引之画如出一辙,只是道人的苍蝇却跑到了另外一侧的肩头。 商皓公道:“你我有了这等接引之物,虽然被城墙阻拦,却也如空中的飞鸟一般,入宫是轻易之极的。”不待青衣说话,便看画中金箍道人的悬空大手伸将出来,正捉住其手臂不放。 青衣胸中砰然心跳,暗道:“这接引画卷究竟有何奇妙?此番再要受它传渡,那时万万不可昏厥的,好歹要弄将一个清楚明白才是。”心念如是,身子已然被卷入其中,只闻得耳畔风声鹤唳,凄凄然似如穿云破雾,寒气甚于玄冰,冷而不僵,潮气更胜浪涛,透而不湿。心中清明,但双眼被千斤之坠束缚,无力睁张、欲开不能。 不多时,便听得商皓公哈哈大笑,道:“小娃娃果真是长进甚然,惶恐惊慌之下,依旧能够按捺住神魄,沉稳之重、应变之活,委实是了不得的,叫我这白发苍苍的八旬老翁也不得不瞠目夸美、结舌称赞。 这一接一引看似便利,毕竟大不寻常,便是弱冠之后、胆气更旺的成年之人进得这牵引鬼卷,也往往受不得其中的声色汹涌、气息阴袭,轻辄呐喊尖叫,重辄昏迷不醒。” 接口又道:“此刻外面有禁军护卫来往巡梭戒备,轻易出去不得,再等上一些时刻,更迭换班的卫士交接之时,你我在觑机而动。” 青衣睁眼观看,见脚下踏着一片颇为齐整、填锋平凹的花榴水磨白玉石砖,身侧矗立四个合拢供奉龙刻香炉,四方皆是艳妆围墙,上面描绘着各色仕女彩图,身形婀娜、神情嫣然,或是飞天歌舞,或是斜卧慵懒,或是雪中吟诗,或是毛裘煮茶,各有迥异,不一而同,奇qisuu.书尽皆说不出、道不完的妩媚妖娆。 再走近观看,每一个仕女唇上,赫然又画着两撇胡子,微翘轻卷,栩栩如生,不觉愕然不已,好半日方才醒觉过来,讶然道:“好好的美貌女子,本是极其艳丽华美,如何却被作贱成了这等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商皓公笑道:“这郡侯的一手涂技画艺倒也不错,可惜魔由心生,愁怨之气不知不觉贯于笔中,所拟所思的美人便也与众不同。” 一指墙头之上的紫薇兰花,点点兮兮,却是模仿花草风中轻轻摇曳的姿态,叹道:“此花为世间极阴之物,最是受不得阳光日曝,三月绽放之际,大瓣金紫,花蕊银蓝,是以又称日月弄怡唯有羡、香玉愧慕小琼花,最是天下美丽风景。倘若它能迎风出世,便是与花皇牡丹相较,亦是不遑多让的。” 青衣颔首道:“这我也曾略得听闻,传说昔日九重天的百花园中,有‘左丞右相’二职,左丞者,指的就是芍药仙子了,右相也,便是这能教三界妇人嫉妒羡慕的小琼花了。后来托塔李天王寿辰之时,在云楼宫大摆筳席,广宴各处神仙,又请得百花园女仙过来助兴,载歌载舞,正是快活升平、逍遥自在。” 商皓公微微一笑,点头道:“后来怎样?” 青衣道:“所谓酒能乱性,凡人如此,神仙一样也是不能例外的。群仙之中,皆是道德稳重、举止合度的修为之士,偏偏有得一个惫懒无赖之人,唤作天蓬将军。 此人相貌寻常、体态也称不得魁梧,但却有着一身极好的水性,所以被着令看官银河水界。他被醇酒甘泉灌饮,神志渐渐模糊,隐约看见小琼花在场中献舞欢娱,一时兴起,也要伴跳助歌,离了座位便到了仙女的身旁。 倘若只是跳舞,那也是捧了李天王的人场气势,宣扬众神大仙的鼓掌喝彩,自然尚是好事,可是他看小琼花在四围如蝶穿插、芬芳无比,竟忍耐不得,索性抱住仙子,强要一亲芳泽。小琼花极其惊慌之下,仓促间拔下发上的簪子将其戳伤。” 见商皓公若有所思,青衣又道:“说来也怪!这等防御之事本就是因为天蓬将军胡为恋色而起,他自知理亏失道,也不敢言语暴燥,却让旁边筳席之上的一个默默窥视的险恶神仙欢喜不已,自以为向小琼花示爱被拒后,终于得了报复的机会,究其姓名,正是百花园外的绛水园丁。 他跑到天帝跟前告状,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反说是小琼花肆意勾引天蓬将军,被训斥喝骂之后,胸中羞急,便拔簪伤人。天帝传天蓬将军对证,这厮心虚惶乱,唯恐因触犯天条节律受到责罚,不敢将罪责揽于己身,只好附和绛水园丁的说词,成了诬陷迫害无辜仙女的通谋共犯。 天帝盛怒之下,以淫邪之罪贬谪小琼花下凡受苦,又叫她服下炎阳之露,遇火即刻燃烧,从此只能苟且存活于阴寒潮湿之地。小琼花哭道‘莫名逢此厄难,天理何在?公道何存?’又诅咒绛水园丁道‘你索我不得,便用这等狠毒的手段残害,便不怕天地报应么? 日后落凡,可受阉入宫,先为中人内伺,后奉承风流天子,造花石纲,累升至节度使兵职,再连‘蔡’得王,终究陷没了两代的皇帝,自己也是受诏伏诛、身首异处’。 又与那天蓬将军啜泣道‘君平日品性尚端,奈何因贪色害我?我不敢诅咒大人,只是天界美人众多,倘若再有女子被将军窥中,不幸也落入了我这般的凄悲境界,还请将军有些男儿丈夫的气概,能够一肩承担,莫要再造下这许多的罪孽’。那天蓬将军羞惭难当,允诺道‘若是再有如此情形,我便是投入猪胎下凡,也决计不生歹念恶心’。实在是可怜,可叹!” 二人唏嘘不已,青衣奇道:“只是这墙头的紫薇兰花若果真是老先生所说的小琼花,它又如何能够长于暴露无掩之地,便不怕明日太阳升起,灼烧毁坏么?就是借着此地的无数灯笼烛火观赏,虽是美艳,却犹自不及芍药的七分,尚不合‘左丞右相’的伯仲传言。” 商皓公叹道:“此花被郡侯以莫名法术种植,教其受得日光曝晒而不死,自然是容颜憔悴、气息奄奄,如何能与芍药媲美?”青衣心中一寒,忖道:“这郡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举止乖张,品性似乎残谑暴戾不已,颇有不可理喻之感。” 商皓公笑道:“你疑窦丛丛,也不过是妄加揣测罢了。机缘逢合之际,自然能够与他相见,其时一切了然。” 青衣连连摇头,道:“我料他必非善类,还是躲蔽匿遁得仔细一些,求个安然无恙,不要与他碰面相逢的好。” 商皓公哈哈大笑,道:“你惧怕于他,能够躲藏不见,我厌恶于他,却是终有一约。”青衣暗道:“是了,你正是淳州府中孝廉举荐的隐士大德,我筝船一众不就是因此受得牵联,平白惹上牢狱灾祸么?你若是入仕为官,与那郡侯日日要在前宫的衙殿议事,自然是要成为老相识的。” 商皓公走到院门之前,隔着木户仔细探听,眉头微蹙,咦道:“这委实有些奇怪了,如何外面的守护到得换班之时,依旧还在此地巡卫,却不去领牌房邀得下一班人马当值?” 青衣见他有些急躁,劝道:“莫要着急,你不是还有那接引画卷的宝物么?” 商皓公愕然一怔,旋继笑道:“我年岁大你十倍,如何还是血气方刚,反倒听你安慰了。” 第108章 说着回过身来坐下,叹道:“这接引鬼轴虽然好用,但太过呆板,都需事先细细设定安排,以画后残留原墨的三分三各取一半,在两地雀穴风水之地描绘太极。太极之外又以八卦表饰,虽然皆是乾、坤、离、坎、巽、震、艮、兑,但列位却是极大的不同,起者按先天八卦排序,中规中矩,终点却是采后天八卦之意,变化多端。 淳州府里受郡侯、郡丞所制的钟馗接引图只有两幅,一幅仅能在郡丞府的织绣藏画阁与水车河道之间相传相送,另一幅的效用却要低得多了,只能在这恨香院中与城墙外三里之内来回往返,也就是我手中的这件物什了。除此之外,再无什么精妙大用。” 青衣极其诧异,怔然道:“老先生说这接引画卷分别是郡侯与郡丞所作么?” 商皓公叹道:“你这娃娃心思如何偏颇?莫要以为天下的仕官者皆是庸碌无为之辈。这郡侯与郡丞二人画艺超绝不群,实在非那一般寻常的画师可以企及相提。” 青衣摇头道:“我何时说过大官者大是奉承,小官者小用马屁,俱是阿谀奉承才在仕途之上一帆风顺、踩云轻扬的?只是画技再好,若是未曾得到画中道人的灵力法术的应承,这‘接引’二字也是用将不得的。” 商皓公笑道:“这钟馗号称捉鬼判官,刚正不阿,其实与许多的鬼卒魂民还是颇有厚重交情的。若是不能如此,他哪里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你郡侯二人在淳州府中窃居权位,呼风唤雨、叱咤盆地?” 一窥画中图像,重新卷起收好,道:“只是他也对那流言蜚语甚是惊恐,郡侯二人知其心意,于是教钟馗脱去阴司官袍,只画成戴着金箍的半仙道人一般的模样。” 青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只是淳州郡侯、郡丞与阎王殿前的红人大吏、捉鬼钟馗之间究竟是何等亲密的交情,依旧还是不知底细,他在忙碌救人的趋念之下,倒也没有什么性情苦苦追究询问。 商皓公看他张口欲言,但唇齿方显,却又三缄其口、默然不语,神情淡然平复,不觉颔首夸赞,啧啧道:“好,好,你不去究根问底,竟能按捺得好奇的性子,只依凭着这一份深深的城府观之,他日成人之后,若是效忠朝廷,定然是国家栋梁、不二谋臣。倘若自为一方之主,坐于或大或小的朝堂之上,面南而立迎巍然红日,则必然会是一介有道明君,唾手反复,轻易可得天下盛世也。” 青衣躬身相笑,口中连道不敢,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暗道:“杨大哥附和你的自然美景、造化之画的时候,你也是用如此一番语气的极力夸赞。可见得无论是谁,只要投合了你的心思、趋迎了你的意识,在你眼中,早晚都是大有出息的人才。” 二人一直在恨香院中等待,又过得约莫半个时辰,听得外面一声号角,脆而不震、清而不扰,正是两班的禁军护卫要到领牌房中交接换防之际。 商皓公喜道:“小娃娃,你我此时若不乘隙逃走,更待何时?稍时此地巡视依旧,便是没有一分一毫的遁匿机会了。”悄悄打开院门,见外面无甚异常动静,有细心觑探堪察得一番,心中稍安,便贴着青白腰花的墙跟一路摸索而去。 老翁在前,稚齿在后,紧紧相随相衔,不曾掉下一步。青衣见他如轻车熟路一般,但凡见着什么岔院支口、分道扬路,也没有些许的踌躇犹豫,蹑手蹑脚便是弯转曲拐,不觉暗暗生疑,只是如此潜匿的情形之下,委实不好张口询问。 他们走得快捷,便看着身边的大红灯笼,或是挂于屋檐之下,或是置于台钩悬臂,一步前,那假山平洞尚放着三盏,光影摇曳,二步后,这莲花小桥却拖着四串,恍如白昼,尽皆乘风后去、欲还不及。 过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院,迎面入眼的就是一道九十层的台阶,细细长长,竟有隐约纤弱之感,正端端架于荷叶裙下、小鱼逐食的一掬池塘之上,倒也精致,不失几分风雅。又见境中水月,波纹粼粼之间,如绽放含春笑黡,颇有迎客奉茶的美意。 偶然隐于对岸,一抹浓绿,却似松竹相依、箫瑟同鸣。抬足而起,轻轻放于阶上,缓则稍嫌凝滞,快则稍嫌愕然,终究是唐突情趣,如惊扰佳人,唯有小心迈过台阶,不徐补急。便似越过农家小桥,足下流水,东去捎带几家欢愁,更胜七夕鹊桥小憩,轻风拂面,西来不见织女欢颜。 对岸一座迎风小楼,商皓公引着青衣来到楼下,见花廊旁柱之上有些斑驳,不由低声叹道:“落魄了,落魄了,想必是长久无人清理,好好的藏兵阁都变得废弃了。”他二人来到房门之外,附耳贴听,闻得里面似有流水潺潺之声,鼻嗅用力吸将,竟是浓浓酒香、袭袭醇风,不禁面面相觑,俱是莫名诧异。 青衣低声道:“这里不是放置铁钺的库楼么?如何听来有些怪异?”商皓公搔搔头皮,也是困惑不已,摇头道:“你来问我,我心中一片茫然,又去问谁?”心念一动,轻声道:“是了,你有缩身变化的神通,不妨就从门缝之中钻将进去,摸索得一个究竟,再去盗兵不迟。” 青衣只盼着早些得了铁钺,再听他指点盗取铜雀儿,好歹回到郡丞府中得了杨起、祁恬的兵刃,逃脱厄难,至于撞击暮钟之事,却可往后面延迟一些时刻,心中虽有些窃室潜房的忌惮,但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依言行事,叹道:“也罢,情势所逼,既然做不得好人,就只好当一次坏人了。” 商皓公闻言,眉头紧蹙,神情颇为不悦,听他摇头道:“你若是未得我的亲口许诺,自己就冒冒失失地进得了这木阁这中,品赏观看以外,又顺手从案上箱中得了几件倒也值钱的东西,那便与偷鸡摸狗的小盗蝥贼无二。只是此番光景不同,分明就是我千嘱万咐、诚心托请于你,也算得上是大大方方拜访、投帖传名地求见了,如何就是恶人所为,被你如此惴惴不屑?大大的荒谬,大大的荒谬!” 青衣颇是无奈,看门缝处正有光线渗出,闭而不严,合而不实,只好缩量体裁,小心翼翼地钻将了进去。 待进得屋中,这细细觑看之下、四处打量之间,却是教人好不失望,便见木梁之上,每隔二丈约余,便挂着一片水粉抹红的亮纱,轻而不薄,光而不透,纱下放着楠木裕桶,依旧水气袅袅,香气浓浓。 青衣大是惊愕,忖道:“不是说这里本是供奉藏却铁钺法器的阁楼么?如何装扮得竟似一个颇大的澡堂浴室一般?不过这也好歹有了庇护,不能轻易被人察觉。” 心念如是,脚步不觉便放快许多,看着阁阶风屏之后隐约有璀璨之色,不由喜道:“那彭山铁钺既然不是寻常的兵器,自然灵性昂然,或有神茫佛光,莫非正是放在那俸台之内。”以为从此探得了宝贝的下落,顿时欢跃不已,便借着那无数垂纱、累累木柱的密密遮掩,踮着脚尖,一路小跑疾行,来到了最后一个红漆大柱之后。 他初为入室的盗贼,虽然听得商皓公的劝慰说服,但毕竟不能难耐忐忑惶恐之意,本就谨小慎微的性子更是甚然昭显。青衣暗道:“既然有宝,如何却没有护宝之人,莫非是因为天色已晚,他自己先去睡了不成?” 方要探头觑窥,却听得屏后传来动静,分明就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心中蓦然一惊,慌忙贴身附壁,胸中狂跳不已,一时动弹不得。稍时心平平复,叫苦不迭,念道:“果真是有人守卫,如此以来,急切间如何能够下手?” 他自顾疑惧不定,失魂落魄,有意凝神静息,也好揣摸心计、思忖出一个合用的法子,却正合了“福无双降,祸不单行”的古话,便听得轰隆一声,风屏陡然倒地,从后面窜出一条小犬,朝着青衣隐匿的木柱狂吠不止。 青衣不觉心惊肉跳,定睛观看,赫然便是一只魍欲鬼犬,只是毛色更加灰暗一些,龇牙咧嘴、鼓目嗅鼻,相貌也比郡丞府中的那一只凶恶、狰狞了许多,所幸它脖下除了无刺五行拴之外,尚系有一条角麟玉石串构的锁链,被一人牢牢扯住,不能挣脱。 再看拽犬之人,端端蛾眉柳目,分明朱唇白齿,高鼻求精落致,小脸更是风流,正是生得凝肤玉脂,宛如夜间明珠,堪称长得沉鱼落雁,一头秀发黑亮无比,顺垂间披肩而下,青丝飘香,惹无数男儿牵梦断肠。 青衣不觉瞠目结舌,惊道:“这绝色的女子莫非适才沐浴而出,自有芙蓉之清、百合之纯,只是为何穿着朝堂之上的郡侯服饰?”惊慌之下,手上的戒指无意轻轻撮磨,向着另一个方向不觉转动,便看着身体渐渐长大,再也匿遁不得,只好从红漆大柱后面羞涩转出。 那女子愕然一征,旋即冷笑道:“不想当今世道果然变化甚快,你一个乳溴未干的小小娃娃,竟也懂得偷香窃玉,偷偷跑到我这浴室觊觎美色?” 青衣脸色顿失,忙不迭摇手道:“姐姐误会了,我……我……”支吾得半日,不知怎样应答,心道:“难不成要我与她说明,不过是以为此地尚是藏有彭山铁钺的所在,因此与一个八旬白发的老翁通谋共行、入宫盗宝不成?” 那女子看他神情张惶,哼道:“我白日化作男儿身体,处理这淳州府的一应事务,无论巨细大小,皆要批奏阅折,反反复复之下,好不辛苦,好不烦恼。唯有每晚月色极阴之时,四十九个大桶依次沐浴之后,方才能够还得三个时辰的女儿真身。你知晓了这等秘密,难道还想活命么?” 第109章 青衣甚是骇然,暗道:“原来她就是淳州府的郡侯、这宫闱的主人,只是这白日换阳成男,夜里回阴变女,却是怎样的一通奥妙?怪哉,怪哉!”听得郡侯出言恫吓,不敢大意,只待她稍有恶意举止,就要转身奔跑。 郡侯看他两手紧攥,双股颤栗不已,嫣然一笑,清声道:“想必你的心中正在骂我这妇人无比的毒辣,说道面对着一个七年八岁、尚不能完全更事的小小娃娃儿,又如何能够这般的蛇蝎心肠,苦苦要下不赦的毒手夺取性命?” 说着喟然一叹,便似无穷感慨,又道:“其实我纵然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看你可怜也好,赞你可爱也罢,亦是没有办法饶你,否则怎样善后、如何妥当处置? 须知小孩儿的口舌最是天下松懈之物,不严不实,莫说要用棍棒巴掌逼吐真相,准是一用一验,就是依着那些软法子,如给你一个拨浪鼓儿、一块粘糕糖、一句好听的话语、一件漂亮的衣裳,也是悉数都能撬开小嘴,所谓‘孩儿的口,缺盖的斗,随意取用不发愁’是也。 偏偏娃娃十个里面却又八个是好闹活泼的脾性,只要吐出第一个字,后面更是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万里长城,绵亘不断的了。”言罢,将手中的链条松开,便看魍欲鬼犬低头举目地咆哮起来,做势就要扑咬。 青衣啊呀一声,转身奔跑,便看那地狱狮子犬飞身而起,紧随不舍。郡侯挼袖拍掌,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小犬追小人儿,正是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倒也公道得紧。只是人人都说‘七岁八岁狗也嫌’,它苦苦接踵追赶,与你亲密得很,可见俗语也有大谬的了。” 青衣心惊肉跳,跑到门前推搡,竟然纹丝不动,不由苦道:“是了,这门被她从里面锁起,她身材高挑,锁头正在五尺之上,我如何能够勾将?”想要用那缩身穿缝的神通,听得后面风声正响,见魍欲鬼犬已然窜到了跟前,张口便往左腿噬咬,委实是不及应变。 青衣生性虽是沉稳,却也只在闲庭信步、无险无厄之时,便是有着什么妖魔鬼怪威胁、恐吓,也有那杨起、祁恬二人分执匕、弓冲锋在前,自己不用太多的忧虑踌躇。此番无依无靠,情形危急之际,他毕竟一介稚齿,哪里还能清雅儒秀、怡然自得,嘴角一撇,“哇”的一声便哭将了出来。 却听得轰然一声,门板扑嗵倒地,扑腾起一地的灰尘,原来是商皓公从外面将门板踢翻,宛如神兵天降一般。也不知他从哪里拾得一根五花木棍,竭尽气力地挥扬之下,正砸中魍欲鬼犬的颈脖,便看它呜咽一声,几个磕绊摔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商皓公威风凛凛,一手持棍笃地,一手叉腰,呸道:“狗仗人势的畜生,看你还怎样猖狂?” 青衣又惊又喜,方要说话,正被商皓公一把扯住,叫道:“我这打狗棒虽好,年迈体弱之下,毕竟不能多用的。你少要在此昏噩发呆,稍时多要奔跑,可切莫有丝毫的犹豫怠慢。快走,快走!” 郡侯将手中的链条一摔,十指掩口含语,竟是一幅极其愕然恍忽的模样,听得屋外乌鸦绕飞,三匝不归,方才如梦初醒,讶然道:“你……你莫非是……”不曾说完,便看商皓公连连摇手,嘟哝道:“我并非你的心意中人,你休要胡思乱想,自伤心神意识才好。”言罢拽紧青衣胳膊,越过门槛,便欲极力逃窜。 郡侯目瞪口呆,再回过神来,见他二人已然攀上躺上台阶,惶然惊恐之余,偶尔回头张望,却是幼者莫名诧异、长者垂目避闪的光景。 郡侯心念一动,跌足道:“你瞒得别人,如何瞒得过我?这等切齿铭记,便是挫骨扬灰,我也识得。”急切之下,也不及顾虑尚在地上躺卧的魍欲鬼犬,提着衣襟下摆,敞开双足阔摆之地,紧紧追赶而去。 青衣看郡侯果真是尾随而来,时而如常人跌宕有声,时而似鬼魅悄无气息,额头不觉冷汗涔涔,慌道:“她若是大声叫喊,吸引得宫中所有的禁军护卫拢合过来,其时刀枪剑戟森森、金甲红缨累累,便似无边无际的铜墙铁壁、不穷不止的天罗地网一般,我们插翅难飞、生鳍难游,又怎能轻易逃脱?” 商皓公不以为然,低声道:“无妨,她纯阴子时回作了原先的女子容颜,若非挨到卯时,不能扮作白日朝堂模样,便是官兵近侍也认她不得。她倘若此时叫唤,好歹会与我等一般,尽皆被宫人以为是入室偷盗的贼人,不能落得什么好处。是了,她还穿着那身朝觐的袍服大袖,禁军惊疑之际,就是以为她是居心叵测的刺客也未定?有了种种的顾忌,这等聪明机伶之人,自然是不敢叫唤的。” 商皓公年岁极大,气力却是甚好,拖着青衣来到侯府赏花园中一隅,眼见得暂且撇开了郡侯,心中稍安,抖擞袖口,将接引画卷掏出,叹道:“钟馗大师,此时还要仰仗你的神通才是,不然被那婆娘追赶,实在是难以脱身逃厄。” 又对青衣道:“你我用它回到郡丞府中再作道理不迟。”青衣闻言,奇道:“老先生先前议论,不是说道此物只可于固定之处划符定点,方能正常使用么?” 商皓公笑道:“你也该思量变通一些才是!我这接引画卷有着两处太极八卦,郡丞府中的接引画卷也有两处太极八卦,彼此若是距离不远,也是能够相传相送的。” 青衣颇为不服,喃喃道:“你言辞凿凿,我哪里还敢变通?人家都说教会了徒弟,便会饿死了师父,所以授艺之人往往要留将一手隐匿。”商皓公哈哈笑道:“我没有本事当你的师父,你也莫要委屈了自己来当我的徒弟,呵呵,那郡侯耳目极其灵敏,不多时便能找到此处,休要耽搁时刻。” 青衣点头称是,也不待商皓公动手,一指便往“苍蝇”机括轻轻摁去,就看得画中钟馗眼睛一亮,伸手出来“接引”牵渡。老幼二人更不迟疑,自受传送,又是一通云中雾里、神哭鬼嚎,再睁眼之时,已然轻松到得郡丞府的藏画阁中。 商皓公道:“你可记得那几个娃娃的物什名称?”青衣将干莫小匕、玉月弓、疗伤圣袋、还原袋、隐身披风等逐一报来,却看他连连摇头,道:“你说这许多的名目,我哪里能够记得,想必它们即便被收没,也定然是放置在一起的。” 说完在阁中寻得一方纸砚,教青衣只写上一两件东西即可,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雀儿,精铜打铸,形神兼备,将纸条细细折叠,含于其口。 青衣大是诧异,愕然道:“莫非这就是铜雀儿?老先生何时寻得?”商皓公甚是得意,笑道:“这铜雀儿虽然只是觅物的法宝,但颇有灵性意识,尚有忠义之心。你我潜到郡侯府的宫殿之中,它闻得老夫的气息,便振翅自来投奔。”将手一松,那铜雀儿轻轻啼鸣一声,就在阁中乱飞乱窜。 商皓公道:“你莫要调皮,将失物寻回,再来淘气不迟。”口中念念有词,与青衣的法诀丝毫无二,便听得茅庐蟠龙锁格噔一声开了。铜雀儿“唧唧”叫唤,穿堂掠屋而去,商皓公喜道:“它已然知晓了匕首的所在。”二人急忙奔跑追赶。 青衣心中又喜又急,不敢想象杨起三人受难苦罚的狼狈之状,随着铜雀儿回到郡丞府的后院柴房之侧,受这妙鸟儿的指引,在一块石头下面找到了所有物什。 商皓公看石头形状奇异,颔首道:“郡丞小儿知晓这种种宝物的厉害玄机,不能随便放置于库房房室之内,于是便用符刻隐晦之石压制遮掩,以为从此就能生屏蔽之效,盖没了各自的灵气光茫,再也不易被人察觉窥探。可惜自古以来,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雀儿眼目尖锐,还是破了他的鬼谋诡算。” 青衣捧着包袱回到柴房之外,轻轻呼唤,却听见祁恬应道:“小弟,我们尚且安好,未曾受刑挨打,你莫要担忧。快些将柴门打开,放大伙儿出去才是。” 商皓公摇头道:“砸门破墙,动静委实过大,便将钥匙窃来罢了。”使唤铜雀儿去取钥匙,嘱咐道不可惊扰、不可暴燥云云,只看得一旁的青衣称羡不已。 未过得小半盏茶的工夫,果然看得铜雀儿口中衔着钥匙回来,轻轻放在商皓公的手掌之上,又攀跳上他的肩头,唧唧喳喳欢跃不已,哄得老翁哈哈大笑,夸赞道:“你懂得偷放蒙汗之药,麻痹看卒护卫,正是用谋用智的表现,好,好!了不起,了不起。”手拈匙柄往锁眼一插,左右旋动,便教杨起三人得了解脱,各自拾回原先的法器宝贝,相顾一笑,皆是唏嘘感慨不已。 杨起、黄松躬身称谢,祁恬面色羞惭,也是万福恭敬,却听铜雀儿低声啼鸣,商皓公脸色一变,沉声道:“你我此刻出不得柴房,速速进去假寐沉睡才是。”众人不明就里,见他肃容严整,俱是心中一凛,慌忙回到房内,横七竖八地躺卧,故作安歇之状。 商皓公借着隐身披风束裹,顿时消形匿踪。唯独留下青衣在外处置妥当,小心翼翼地将门锁安好,觑看得并无什么异常痕迹,便轻旋手上戒指,待缩量体裁,变作了二寸的高矮,就要往门缝罅隙钻将躲匿,孰料此柴门虽然破旧陈久,但经过官兵差役的一番改造缝补之后,竟然闭合得滴水不漏、极其严密。 铜雀儿颇通人性,眼见得青衣跌足惶然,一时也不能在四处寻觅得一隅藏身之地,便自枝头飞下,陡然伸出双爪将其捉住,从那敞开的窗户飞掠了进去。此时正闻外面脚步声响,果真是有人巡探监牢。青衣不敢大意,静息凝神,悄悄还复身体,蹑手蹑脚寻着杨起的身侧躺下,胸中犹自砰然跳动不已,暗道:“好险!” 第110章 外面一人叹道:“我们挨了板子,正该在家中休憩养伤才是,为何官兵不用,却要我们捕快班的差役在此巡夜看护?” 另一人哼道:“这自然又是那高胡子在暗处使坏暗算了。他说囚狱监视之事,本来就是衙役的职责所在,不过受些轻伤,在此敲更警卫也是天经地义的。”又听一人怒道:“这狗贼今日鞭挞之仇,老子记下了,他日得了机会报复,定然要十倍相予。” 杨起静卧不动,心中却是清透明亮,暗道:“原来是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他们。”却听得他三人在外面抱怨不已,偶尔来到柴房之外,透过西窗栅栏往里张望,尽皆叹道:“想要抛砖引玉,不想玉没有请来,这砖头竟扔到了自己的头上,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讨苦吃。” 王捕快见柴捕头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劝道:“柴头儿,你走得便不疼痛么?还是停下歇息的好。”柴捕头大声道:“这受了鞭伤,就该努力活动,也好消除各处的淤血青紫。你们受了板子,也是一样的道理,都坐着做甚?” 王捕快与孙捕快被他呵斥,相视无言,长长一叹,便陪着他在月下缓缓逡巡。三人俱是一肚子的怨气苦水,口中呼喝不已,骂完提刑掌堂的高胡子犹不解恨,又将柴房里的杨起一众讨伐了一通,如何无能,如何无用,似乎郁结成团,难以释怀,索性便将矛头所指凝聚于商皓公身上。初时叫老苍头,后又叫老匹夫,兴起之时,那更是什么老不死云云,渐渐不堪入耳。 商皓公愈听愈是气愤,脱下隐身披风,悄悄来到窗边窥探。杨起看他横眉怒目,分明就是一幅颇为恼怒的神情,不觉又生忧虑,默默忖道:“他要做甚,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万不可肆意胡闹、意气报复。”心念如是,惴惴之下,却也不便劝阻长辈。 便见商皓公略一沉吟,俯身拾了地上一个有棱有角的小石子,嘴角一撇,手腕抖动,竟照准柴捕头的背部就扔了过去,旋即将隐身披风往身上一套,不动声色。那石子毕竟未曾借得弓矢弹弓之利,出世之时就已弱势,离得柴捕头约莫二尺余远,力道尽失,无以为继,当啷一声跌落于地面,又在青砖石板之上跌宕奔跳,嘎然而止,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正是好大的动静。 柴捕头、王捕快、孙捕快骇然拔刀,吼道:“是谁?还不快些出来答话。”清风过去,树叶簌响之间,有人冷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好狂妄的俗人,也罢,便出来会你们一会。” 柴捕头三人面面相觑,骇然道:“你究竟是谁,只在暗处说话,莫非见不得人面么?若是再不出来,我们便要骂人了。”那人冷哼一声,阴恻恻地笑道:“我是不见天日之处的魍魉,也是此地的郡侯、淳州府的主君,你们还不乖乖跪下磕头行礼么?是了,先前追逐那作恶的一老一幼,我的腹中也有些饥饿了,你们既然忠义,何不就果了我的肠胃?” 商皓公惊道:“不好,这女鬼要伤人性命了。”青衣翻身跃起,急急窜到他的身畔,骇然道:“这郡侯是淳州之主,难不成是变化了的妖怪不成?”此言一出,杨起三人也是按捺不得,一并涌到窗前,齐声道:“难不成这淳州府中,也不太平清明么?若是害人的妖魔鬼怪,千万留它不得。” 孙捕快听得后面喧扬吵闹,回头喝斥道:“你们这几个娃娃胡说什么,少要臆测揣度、大惊小怪?淳州府乃天下的神鬼隔绝之地,哪里会有什么不干净的污秽之物?” 话音方落,便看那郡侯脸色突变,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凭配的何等的身份,如何也敢与他一般,胡诌诽谤,说我不洁不净、污秽肮脏么?” 长袍向左右分甩而展,相貌顿时变化无常,只看其双目赤红,如火似血,足以陷人心神;旁腮压唇之处,獠牙森森,最好吞噬皮肉;它走一步,身形陡然暴长,不止不歇,又晃二晃,三丈难以裁量,极大极巨;纤纤十指迎风成钩,寒光逼人,可破石断岩;修长双腿生毛成柱,固实坚墩,能踏山平海。 柴捕头三人月下遇鬼、黑夜逢厄,生平虽是耀武扬威、市井之中作威作福,但何曾见过这等可怖情景,只被唬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浑身上下冷汗涔涔,犹自颤栗抖擞不已。那院门近在身旁,却如咫尺天涯,一时动弹不得,不能触碰。 便看女鬼头上长丝飘散飞扬,一半深蓝似海,过腰及膝,一半银黑交杂,掩面遮容,气息喷吐,发帘散掀,正显得裂嘴一笑,哼道:“走而不走,就是求死了。”更不答话,一把捉住最近的孙捕快,往空中用力扔去,算计其下落之势,正好张开血盆大口接住,细细咀嚼之下,犹自夸赞不已,便似品尝天下珍稀美味一般,回味无穷。 柴捕头与王捕快啊呀一声,踉踉跄跄往后退去,正贴着柴房的墙壁站立,胸中气血翻涌,腹中翻江倒海,张口皆是呕污吐秽。 杨起透窗观看,眼见得二人的三魂不知何时便已然去了七魄,不觉急道:“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何苦昏噩呆滞,枉送性命?”柴捕头与王捕快受他呼喝,好容易方才回过神来,相顾惶然一视,竟是屁股尿流如滚滚绝尘,哭爹喊娘似旗幡招展,一路跌跌撞撞地往院外逃去,瞬间消没了踪迹。 女鬼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行侠仗义的小娃娃,你唆掇跑了我的血食,教我依旧饥饿,这等强行节人饮食的罪过,便只好用自己的骨肉来偿还了。” 杨起怒道:“你妄害人命,果真是毒恶如斯!今日若是不能除你,给这淳州府的百姓留下一方祸害,少年剑仙从此颜面不存,我们还去那西方辉照山作甚?”伸脚去踢柴扉大门,三两下纹丝不动。 商皓公咦道:“年纪轻轻,如何气力这般不济?”轻轻伸掌托却铜雀儿,无羁无绊,就看着它衔着钥匙从窗口悄悄飞出,小嘴儿左旋右拧,叮当便将门前大锁松开。 杨起与祁恬急怒交加,早已按耐不住,一个挥舞着干莫小匕,迎风长成三尺青锋,一个弹拨着玉月短弓,挟疾电奔闪之威,愤然冲将了出去。 黄松、青衣畏惧女鬼的厉害,尽皆隐匿在屋内,叹道:“前番受了人灾,不想此刻又得了鬼祸,难怪这盆底乃是天地唾弃的不祥暴戾之地。” 商皓公叹道:“淳州府民风经累世改造,除却狉县一地尚且刁悍,余者皆是大为改观。举止祭祀若是得法,其后定然能够得到天帝的垂悯恩怜,脱困这巍巍盆底拘圜之日不远矣!” 他三人自顾说话,各有心思,或喜或忧,或叹或愁,俱是惴惴踌躇、揣度不止,却听得外面场院当中,铿锵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原来是杨起与祁恬相合相辅,以近攻远伐之状,已然围着硕大女鬼游斗缠争了起来。 女鬼十指虽然锋锐,但忌惮杨起干莫小匕的厉害,知晓其有轻易切金断玉的本领,暗道:“我这指甲平日里爱护甚紧,为凶之时能断人性命,妇美之刻可惑人魂魄,最是天下奇异宝贵之物。倘若被这娃娃的宝剑破损,岂非无从哭泣、徒然伤心?”正与天下女儿百般爱惜自己的美甲一般,不敢与那剑刃磕碰。 杨起哪里能够窥觑得她的心思,只道这对手体型虽然庞巨骇然,但未必就有什么真才实学,心喜之下,一路的风雨剑法七十二式随心所欲地使来,颇有逍遥之势,不缺潇洒风范,竟将女鬼逼得连连后退,口中喝斥怪叫不已。 祁恬笑道:“你在这柴房之中关了许久,反倒愈发精神,有些小剑侠的气质了。”一箭放射,堪堪失了准头,便往空隙扎去,不由羞臊得满脸通红,脸颊六月飞赤,就是一番不能遮掩的赧然。 说来也巧,女鬼一挥手臂,正要躲闪杨起的剑锋砍斫,仓促之间方向拿捏不住,偏偏正往箭矢撞去,只闻得扑啷一声,一个指甲顿时撞成了两截,不由大是心疼,胸中火焰灼灼燃烧,更是不止不歇。 杨起受得祁恬大声夸赞,心中欢喜,方要应答自诩、洋洋得意,却听女鬼一声大吼,咆哮道:“汝想速死,我尽力成全就是。”飞身而起,十指叉伸张扬之下,一指平滑,尚有九根指甲宛如长矛,劈头盖脸地就要戳下。 祁恬急道:“你如何贼心不死?苦苦纠缠?也罢,便尝尝姑奶奶贯珠神射的本事。”连环三箭而出,只听得珰銋两响,却是又断了她的一双鬼甲,不由拍掌笑道:“我今日初试这连番绵亘的射法,不及思忖,无瞄无准,竟然能够三发两中,委实是了不得了。” 杨起闻言,蓦然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道:“你好不鲁莽轻率,待这连射的手法纯熟以后再用于实战不迟,倘若误伤于我,那可怎样是好?”祁恬抬手又是一箭,看女鬼侧身闪躲,不以为然,哦道:“那细微的标靶不能斟酌,大的方向却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你不必担心忧怀。” 杨起听她如此语气,不禁哭笑不得,叹道:“那你只是射将这三箭就好,莫要在恋多贪快了。”祁恬含笑称是。 女鬼愤怒之极,不进反退,莫名呐喊一声,便见她身子后面猛然窜出十数条灰黑水袖,袖上生毛,尖锐刚硬,便似蜘蛛的触角腿肢无二,腾挪跌宕,便往祁恬径直卷去。 祁恬见水袖形状可怖,只唬得面无血色,忙不迭往一棵树后藏去,有心张弓搭箭,但手臂震颤抖栗,一时间竟是不听使唤。杨起急道:“莫要乱了心神,反倒被她有机可乘。”不及近身相搏,遂将手中的长剑努力掷出,正是如身使臂、使臂使指的驱剑之术。 第111章 女鬼看得真切,见长剑到得跟前,探准刃柄之间的缝隙戳去,正中目的,就看得这三尺青锋陡然失去了威风,瞬间化成匕首模样,飞回杨起手中,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行变化。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情景,不禁面面相觑,惊骇不已,尽皆忖道:“看她法力虽强,却未必便高过前面的大妖恶怪,如何能够点中干莫小匕的穴道,正合强制?” 女鬼冷觑四周,森然道:“只看你抛剑的姿态,便可知晓这小小的驱剑术,正是那骗夺了黄狸儿铁塔的三寸半仙茶斋所授,是也不是?他与我本是故敌宿仇,为防其来到阴司横加报复,我冥思苦想了多年,终究寻得了能够轻易破解他掷兵飞刃法术和翻天印的法门,不想还阳之后,今日却在这淳州府中初试身手,果然得了全功大效,有趣,有趣!” 杨起甚是不解,奇道:“你认识茶仙人么?”握匕防护,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意。 女鬼冷笑道:“什么?茶仙人?是他要你这般称呼的么?不过就是一个稍稍有些道行修为的小道人罢了,称他半仙已然是极大的抬举,如何还敢说自己是纯阳神仙,谬然,谬然!” 她收了鬼身异相,依旧还作羞花闭月的模样,大声喝道:“商皓公,你我因画结缘,海誓山盟之下结为夫妻,为何始乱终弃,奈何将我抛弃?”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愕不已,目光齐刷刷扫向趴在窗口探头观看的八旬老翁,俱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商皓公老脸羞惭,暗道:“这等惭愧男女之事,被四个小辈得知,实在教人好不难堪尴尬。” 他索性走出屋门,衡量得几步距离,正与女鬼相面而立,哼道:“何必来问我这等凄惨往事的缘故情由?你既然得了郡侯夫人的名分,便该夫妻恩爱,为何还要将我的画作一并烧毁,反去诬陷是其他几位夫人所为。看我伤心失神之际,又私拟矫诏,妄赐毒酒给七位夫人,偷偷杀害知情丫鬟二人,这九条性命,你委实是罪莫大焉!” 女鬼哈哈大笑,道:“是以你在盛怒之下,便狠心与我斩断情缘,要我正法偿命不成?男女之爱只能一一相惜,我阎姑珍对你情深义重,你也该对我专情无他才是。” 商皓公怒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便不知天下尚有‘羞耻’二字么?我纳你之前,那七位夫人就早已过门,皆是美貌贤德、大度宽怀,虽然偶尔又有意气相争、喝斥吵闹,但风云之后,莫不彼此相亲相爱、体谅提些,也算得其乐融融、快活安洽。你若忌惮这一夫多妻之状,为何还要苦苦央我娶你,口口声声说道对七位夫人便似自己的亲姐姐一般恩爱?” 阎姑珍冷笑道:“好,我伤了九条性命,你便薄情如是,今日我反正已然是一介游鬼野鬼,便再伤害几条性命,你又岂奈我何?”便看杨起脚下的土地陡然开裂,一条缎带如疾电般窜出,正被缠住。 祁恬大惊,喝道:“快快将人放开!”急切间抬手一箭便往她射去,却被巧妙避开,便听得阎姑珍哼道:“他是你的小情郎么?好,我就杀了他,叫你也尝尝与我一般无二的苦楚才是。”张口吐出一道黑光,如蛟龙一般呼啸而来,有意教杨起贯胸而亡。 第十九章祭祀断魂 杨起看那缎带韧而绸粘,苦苦不能挣脱,一时束缚如箍、动弹不得,不由苦道:“我命休矣!”闭目就要等死,却听得众人齐声惊呼,啊呀唏嘘之间,自己已然被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紧紧抱住,脸上如有热液喷溅,鼻嗅吸兮,无不血腥甚然,却又不能抹去那一股女儿的暖意兰馨。 不觉忖道:“不好,莫非是祁恬扑护过来,竟然替我承挡了这致命的一击?”惶然玄晕之下,竟不敢睁眼觑看一个究竟,隐约闻得怀中之人气喘吁吁,轻声道:“你厌恶于我,难道便连临死缠绵送别也不肯相予,依旧要闭目掩心、苦苦避我而去么?” 杨起奇道:“这声音如何耳熟如是?”定睛打量下,更是惊愕不已,原来怀中甘作肉护身盾之人,分明就是那提亲受拒、觅贤不得、继而恼怒之下,便将大伙儿投入柴房关押的淳州府郡丞大人,只是她此刻全然一幅姑娘家的清新打扮,更是美丽无双、娇艳醉人。 商皓公不敢怠慢,三两步冲到他二人身畔,从怀中掏出一柄寒雪短刀,刃锋所过之处,缎带应声而断,化作片片碎屑落地,又伸手要去接过郡丞,苦叹道:“环儿,你……你何苦如此?” 环儿避开他的接引,双臂只是围攀着杨起颈脖,虽是孱弱虚脱,却依旧不肯懈手放弃,哀求道:“你不能抱我一抱么?我委实是支持不得了。”言罢,终究气力不济,便往地上跌去。 杨起大惊失色,双手一揽一合,紧紧将她抱住,喃喃道:“大人尊贵金玉,为何要舍身救我这药铺伙计、红尘浊人?”环儿微微一笑,叹道:“我生前不过是伺候夫人与郡侯大人的微屑丫鬟罢了,再世为人,倘若能当得所谓小家碧玉已是极大的造化、天地的垂悯,又哪里敢狂妄骄奢,去当这淳州府的郡丞大人?”杨起闻言愕然,口舌张合,却是支吾不定。 商皓公叹道:“当日阎姑珍陨身偿恶,那也是她罪有应得的报应,你为何寻思不开,携衣追随,自尽殉主?却可惜世上却因此少了一份安份守义的好秉性、双八年华的好岁月,红颜薄命,教人扼腕叹惜不已。” 阎环儿脸色苍白,嗫嚅道:“我与夫人到得黄泉之后,眼看着便要在那奈何桥上饮用孟婆汤,从此前世的记忆一洗而尽,自去地狱受责纳罪,或是跳入轮回盘中重新作人。其时夫人心犹不甘,叹道‘挟仇持怨,却报不得大仇,便是喝了这孟婆汤,也不能清白再世、恩孽两讫’。 无意一说,却被一人夺去了手中的瓷碗,喝斥道‘你哀叹什么?我观你是女中豪杰,虽然毒杀了数条人命,但正合无毒不丈夫的英雌本色,是以才犹自钦佩不已。那郡侯贪色花心,不是好人,你被其正法典刑,他却正好另觅娇美,抱入罗帐。我是好人,最爱打抱不平,这便送你回去,待好好报复之后,享尽淳州府的极其荣华富贵,再来阴司忘忆涤往不迟’。 我二人惊愕不已,见其圆翼黑巾、红袍金蟒,竟与世间流传的钟馗画像一模一样,只是双目之间却多了一只眼睛。想这钟馗本是捉鬼的大吏,最恨孤魂野鬼在外散荡,不去阎王殿前登记注册,又如何会跑到这奈何桥前说道报仇雪恶之语?” 杨起心念一动,忖道:“哪里冒出一个三眼的钟馗?听来好生奇怪。”看商皓公掏出一粒丹药喂食阎环儿服下,以将胸中的一口元气凝聚,不至速散。 阎环儿脸色淡然金纸,勉强一笑,道:“我与夫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敢随意允诺。那钟馗笑道‘决而不断,必生后患。也罢,便由我替你们作主好了。此刻你的丈夫正好卧病在床,虚弱不堪,阎夫人魂魄若是此刻能够自灵台而入,便可驱逐他的本来元神,得了上好的皮囊附体。扇形街外刘家公子暴病身亡,新尸呈堂,尚未入殓,就可为丫鬟所用’。言罢大喝一声,便听得一阵莫名阴风自那桥下阴河陡起,刮得教人睁不开眼来。” 阎姑珍冷笑道:“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得了你的皮囊之后,本想快意复仇,却被你以全魂保魄之法偷偷逃遁,入得天梯大树,得了木刻老翁神像苟且栖身。从此我白日为那浑土臭烘的男人,体毛粗长,语音吼烈,唯有夜间方能化作冰水清香的女儿,面目娇美,体态婀娜,这不阴不阳、无乾无坤之状,实在是让人痛苦不堪、烦恼万千。 环儿却好上许多,她得了刘公子来附载,却不知刘府其实早无男嗣,为保全家财爵位,便将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当作男儿来养,如此还阳回来,她还是纯阴的女儿身体,不过是要瞧装改扮罢了。我看篡位根基尚不稳固,是以又教她入仕,暂且当着淳州丞相一职,以为心腹。” 众人恍然大悟,忖道:“原来这商皓公才是真正的淳州郡侯。” 祁恬大声道:“你若是气愤,只派官兵上那天梯大树捉拿丈夫就是了,何必还要弄出什么孝廉举荐的玄虚?岂非多此一举,徒劳心神。” 阎姑珍呸道:“你懂什么?那大树除了老匹夫之外,尚有巨灵神的元神依附栖息。此人虽然不能列入仙班,但一身的无穷法力却不减分毫,如何敢去得罪挑衅?” 看阎环儿气息若丝之下,一个身子瘫软如棉,紧紧靠着杨起依偎孺慕一般,双手依旧防护庇佑,不觉沉声道:“你为了这个不解风情的男子,不惜背叛主母,果真也是个多情的女子。” 悠悠一叹,又道:“你替他挨难,受了方才我那龟耀黑光的贯袭重击,便再也依附刘家小姐的身体不得了。只怕再过得小半盏茶水的工夫,就要魂飞魄散,重归地府了。” 祁恬一阵心酸,轻轻走到阎环儿身侧,低声道:“马三姑送聘求亲,她说得……郡丞小妹,只怕就是你自己吧?”见她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便依言将耳朵轻轻附上,却听得阎环儿喃喃道:“妹妹,你也喜欢他吧?我若是成了他的妻子,断然不会再教你过门。一者对你不起,见面也是尴尬,二者只怕我妒忌使然,其时也象夫人一般下毒害你,造下无边的罪孽。”话音愈来愈低,渐渐再无声息,低头观看,已然气绝身亡。 杨起心中无限悲伤,暗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一探手中的干莫小匕,便要去寻那阎姑珍拼命,却听得门外一声呐喊,却是高胡子手执一柄九环大刀冲将了进来,双目赤红,喝道:“你杀了刘小姐,我还独活何益? 第112章 便与你拼了,一了百了。” 阎姑珍猝不及防之下,正被他抱住,不及变化鬼身,怒道:“你找死么?”一指暴长,化作二尺钢刃,贯穿汉子的肠腹,又一手捏住他的大刀,略一用力,瞬间断成两截,冷笑道:“是了,你肃来爱慕这妖艳的贱人,虽然被她不理不睬,依旧心甘情愿地伺候一旁。只是这等屑末低微的本领,岂奈我何?” 却看高胡子巨痛之下,嘴角微微一撇,竟露出三分的笑意,缓缓道:“那又怎样?我只要留在她的身畔,便已然心满意足。我……我的本领难入你的鬼眼,却未必杀你不得。”另一手从怀中探出,带出一柄纹刻符咒的天机桃木短剑,一咬牙,狠命戳入阎姑珍的胸口……。 筝船扯帆而行,一路顺风之下,果真是日行三千,夜行八百。 黄松悠悠醒来,不觉赧然,羞愧道:“我看得女鬼凶残,众人难以抵敌,手足无措之下,一时急火攻心,便晕厥了过去。”掀开身上的薄谈,低头走到杨起身畔,接过掌舵轮盘,低声道:“后来情景如何?” 杨起叹道:“若是未除去阎姑珍,你我如何还能回到这筝船之上,依旧西行?”便将阎姑珍中剑之后,如何与高胡子同归于尽;商皓公魂魄重归郡侯身体,如何在弱水颁令在弱水一侧拆车平湖;天庭忽降神谕,如何安心祭祀三年,便可得脱盆地云云一五一十地说于他听。 又一指甲板之上读书阅籍的埋头青衣,笑道:“那郡侯的身子被木剑刺伤,本来是受不得商皓公魂魄回复的,多亏了他的疗伤圣袋神妙无比。” 青衣淡然道:“不是我的本领,不过是西方罗汉枷楼罗的恩慈罢了。”黄松闻言,连连颔首称是,感慨唏嘘不已,忽而灵光一闪,心中顿时闪出一个念头,探询道:“人人都说钟馗本是左右二眼,如何在她们口中,说道的那个捉鬼大吏却是三眼?” 祁恬正色道:“方才我们还在商榷讨论,以为这三眼钟馗恐怕就是黎锦装扮而得。”见黄松甚是不解,杨起便将臆测所想悉数托出,道:“他在奈何桥上阻救得阎家主仆,要其还阳复仇是假,授意她们涸江凿山才真。倘若破了结界,教天帝厌恶之人出来,尤其是那狉县暴戾之民,为非作歹、造祸四方,岂非正能够搅和得红尘大乱、凡间不宁?三眼魔君再乘隙浑水摸鱼,图谋大恶。” 黄松拍掌惊道:“不错,正合道理。”见杨起怀襟之中隐约一物,不禁奇道:“那是什么物什?”杨起低头一瞥,笑道:“这是将你抬回天梯大树之时,在巨灵祠得到的布片,看其条纹注释,想必就是才情谷中杨秀才所说的第四块地图碎屑了。说来有趣,你我本就无意寻它,它却偏偏通灵投主,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了。” 说罢小心掏将出来,欲递于黄松一并保管,却看他摇手推辞道:“我久未洗澡,身上多少有了一些异味,莫不要将这祠中沾染了香火灵气的布片也熏坏了。待我沐浴之后,再收纳不迟。” 又过得了两日,莫说是黄松抱怨体臭甚然,要寻得一处干净的河流清洗,便是祁恬与青衣二人也蹙眉揉鼻,叫道身上搔痒,难以忍耐。杨起趴在船舷往外探望,云雾缭绕之下,却看不清楚,不觉好生为难。 祁恬笑道:“好了,好了,这便渐渐到了海北国的境域之内,此地本是天朝附庸之属,因路途极其遥远,遂三年进贡供奉一次。” 杨起颇为愕然,奇道:“你如何会知晓这里的风土人物?竟似博学之士一般。”一眼瞥见她手中摆弄着青竹细哨,犹自得意洋洋,不觉若有所悟,便探头往她后面窥觑,却见船尾小小的桅杆之上,果真站立着两只飞过歇息的齐整白鹭,正相互触喙理毛、嘟哝互语,既似夫妻恩爱,又如知己交怀。 杨正不由恍然醒觉,哈哈笑道:“你是听得它们的言谈内容,方才转述于我罢了。”祁恬机巧被他识破,嘻嘻一笑,不以为意。黄松将筝船高度降低,不多时,前方云淡雾稀,见下面群山环绕中央,赫然一片极其宽广的平原,隐约一座城池,不禁相视一笑,忖道:“这番可得要好好沐浴、细细清洗一番了。” 四人寻着一处合宜之地将筝船收好,便往海北国城池赶去,一路所见,柳绿桃红,奇石嶙峋,举目所望,尽是游山玩水之人。杨起暗暗称奇,心道:“这海北国秩序井然,百姓安乐惬意,与其余国度委实是大不不同的。”见黄松沉吟不语,促狭心起,便有意考问此地的典故历史。 青衣精神抖擞,笑道:“海北之国以南五百里,便是海南之国,虽然同族同源,但相互争斗不定,干戈不止不息。二者虽然都是天朝属国,但因路途极其遥远,便也不闻不问,任其自然存衍。海南之国的文章才华最好,物产资源丰富,但扬文抑武政策之下,战事搏击之力颇为差劣,积弱之下将不谋勇、卒不效忠,况且其中还有六大奸臣权相,是以屡战屡败,大损国颜。到了最后,就连父子两个国王都被海北给捉了去。” 祁恬奇道:“一国一主,如何会有两个国王?”青衣道:“据淳州府地方志史记载,那个父亲国王实在是个昏庸无用之君,虽不笨拙,一生却只好吟诗作画、狎妓风流,从来不肯整理国务、不顾民生死活。后海北大军观其失却民心,于是举兵南伐,一路势如破竹,果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黄松道:“情形危急之下,海南国王也该征军备战,护佑祖宗太庙了。”青衣摇头道:“但凡有着军情告急,几个奸臣便篡改奏折,只说是前方大捷的喜报。海南老王不辨黑白、不明是非,还沾沾自喜,整日幻想北国遣使求和,送来无数美女财宝云云。” 众人哭笑不得,叹道:“这老王如此糊涂,却苦了一国的百姓,徒然生灵涂炭而不得解脱。”青衣道:“待海北精兵喧嚣鼓闹、逼到海南宫城的午门之时,老国王方才惊慌失措,放下酒杯,抹去龙椅的灰尘,急切要升堂朝政,纳谏听言,可惜其时已然太晚,便同那病入膏肓方忆华佗、倾厦将颓才请鲁班无二。” 祁恬拍掌笑道:“他也会着急么,有趣,有趣!”杨起颔首道:“是了,他求和不得、逃跑不能,又恐投降之后反受谋害,莫非便听从奸臣的谗言,将王位强行传授于世子,自拟为太上国王不成。这老儿以为从此不为国主,便可脱开海北之王的眼界,守得太平,安居一隅,依旧能够声色犬马、逍遥快活。可是亡国之际,却是与儿子一道陷入兵火,终究还是被人掳去罢了。”青衣愕然一征,旋即道:“不错,正是如此。” 其实据淳州府地方史志笔述,海北之国大定二年,世宗国王南下不久,后土半兽之民以女娲继嗣血统未得厚待为由,铸兵拟旗,揭竿造反,欲分裂国土,另建新朝。是以世宗掳掠海南父子二王、无数嫔妃钱帛之后,因急切平定叛乱,遂不曾占领南地王宫,悉数引兵北还安都。 海南之国得此天赐良机,方才勉强保全了社稷,诛灭六贼后,由忠臣辅佐,于四散逃亡的国戚中挑选得一人,立为新主。大定四年,海南朝庭欲意一血前耻,迎回北地被俘二王,便募兵三万北伐,结果不堪其敌,反被海北之兵大败,无奈之下,终究签署“阳文生兴和议”,取意合约阳美、可得兴隆太平云云,约定南北二国和睦相处、分三池江水而治,商贾、人流往来任其自由,不得约束刁难。 自此确实战事不兴,北地清明洁净,南地歌舞升平。海北世宗革新除弊,一心内治,废三人抽一、一户一丁的猛虎兵役制度,设拜贤台,挂求才金,一时撇开世代仇怨,广用海南文采修为之人和道德高尚的俊士,依法理政,依德治国,方圆千里莫不闻名,皆称其为“西国小尧舜”。 四人在城中闲逛,就要寻觅一家合适的客栈投宿安歇,却看见街头拐角之处,一帮女子执槌拿棒,正与几个地方捕快肆意争吵。祁恬咦道:“世人皆是畏惧官家的凶恶,如何这些妇道人家好大的胆色,敢与差役争吵?”随手拉住杨起的袍袖,一绕一牵,看得严实了,蹦蹦跳跳地便要觑探一个热闹究竟。 杨松无奈,仓促间回头,就向黄松使将一个眼色,不及开口,被祁恬用力扯拽,不由踉踉跄跄地往前跌去。黄松瞠目结舌,甚是气馁,叹道:“如何不得先前的教训,偏偏还要与这官家捕快交道?”看青衣脸色平然,又嘟哝道:“你也不劝他们一劝。” 青衣笑若清月,竟是恬静自然的模样,不慌不忙,轻声道:“天下又有谁劝得了她?他若是不执意抗逆,这二人争吵起来,你我哪里还有清净?只怕今晚沐浴之时,也不得尽兴惬意?” 黄松愕然一怔,仰头便是一番喟然长叹,继而苦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逢上这两个前世的冤家,也只好随他们过山涉水,沾灰惹尘的,再去抱怨也是徒费气力而已。”见围观之人颇多,熙熙攘攘、接踵摩肩,恐青衣体裁弱小又被挤散,只好携着他的一只胳膊,三两步追赶上去,不敢露出丝毫懈怠慵懒之色。 一个女子叫道:“现在才说如此凶险,为何一开始便不说明。我的丈夫出了什么好歹,可如何是好?”一位捕快道:“黄大婶,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以前每次捕猎都是给的二两银子,这一次却是五两银子,若是没有风险,大人如何会多付三两银子。” 黄大婶脸色一沉,将手中的绢布帕子纳入怀中,手指如点将召臣,气势汹汹地吼道:“挞大野,你们多给了三两银子,却没有说道那头畜生,若是早知道它这般凶猛,莫说五两,便是五十两,我也不能叫丈夫去送死。” 第113章 另外几个妇人叫道:“不错,他们昨天出去,现在还没有回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教我们如何是好?”纷纷叫嚷着,或是捶胸,或是顿足,虽然口舌繁杂,但却又众口一词,皆是如何挂念丈夫安危,官府正该派兵救援搜索才是。 挞大野被纠缠不得,往后退却几步,大声叫道:“倘若大人不肯派兵,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你们稍安勿躁,说不定过不多时,你们的丈夫便回来了。” 众妇人闻言,不由气急交加,彼此招呼道:“我们若是不幸成了寡妇,只得这什么贞节牌坊苦楚度日、从此枉看秋月、漠视春风,享尽罗帐寂寞,你们也休想安然脱身、自顾老婆孩子在炕头之上,过着那安稳舒适的好日子。 是了,婶娘姐妹们,今日大伙儿的委屈既然无从倾诉,还腆着脸苟活做甚?不如就此离开,一并去那官府槌鼓告状、聚会伸冤如何?若是青天大老爷依旧不闻不问,我们便进去将他也拖拽出来暴打一顿。” 妇人纷纷挥臂响应,有人叫道:“在此之前,先打死挞大野这几个黑心黑肺的坏家伙,我等自幼看着他长大,却是枉顾了一番心意。”众人连称有理,一个个扬起拳头,呼喝叫闹,果真是又打又骂的无穷气势。 挞大野哭笑不得,又不敢还手顶逆,暗道:“三十六计走为上,我何苦在此平白无辜地受她们指责?她们要去衙门找大人算账,反倒省去了我们的许多担责,如此说来,岂非也是好事一桩?”心念如是,不敢怠慢,旋即与众捕快抱头便逃,妇人们齐声呐喊,紧紧追赶。 祁恬看她们渐渐远去,相互推搡、熙熙攘攘地转过前面宝月茶楼的青砖拐角,瞬间消没了踪迹,不由奇道:“他们说的什么?”心中按捺不得,便反手拉着青衣,笑道:“听闻此地的五香茶叶蛋天下闻名,其中的镂空凤凰更是美食极品,不肆意快怀地吃上几只,岂非大大的可惜?” 杨起、黄松面面相觑,暗道:“既要吃蛋服馋,又要打听好事,你倒也一样不缺。”穿堂越巷,四处打探窥看,不多时便转到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茶叶蛋摊,香气扑鼻、五香绕梁,果真有三日不散的余韵风情。 四人饮食正欢,啧啧称赞不已,果腹尽兴之时,问起捕快众妇争执之事,却闻得食客之中,一个白发老者叹道:“你们这些娃娃莫非是从东面而来?那里尚是城中居民携家游行、野烤赏春的洞天福地,安乐太平,正合极尽娱乐之地。只是城北山野的光景却是大大的不同,当中不知何时莫名出了一头硕大无朋的怪熊,极是凶悍彪猛、骇人魂魄。 自打此兽出世以来,不仅将当地的鹿獐野猪悉数咬死,还动辄在那菜地农田翻滚折腾、吼跳奔闹,糟蹋了许多的庄稼、无数的粮食。最初衙门确有积极驱熊之意,前后倒也派出了许许多多的精状捕快前去捉拿围捕,其时敲锣打鼓,举刀玩枪,委实是好大的动静,最后却一个个被吓得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官府无奈,又从军营调派得人手救援,在山上布下天罗地网,围剿了几天,它似乎通晓人性,偏偏就不出来。以往官府若是追捕野兽不到,往往花钱邀请当地的猎户帮忙。 这一次为了对付这头恶熊,前前后后大概召集了五六十个猎户,每人每日五两银子。他们昨天出城,过了一整日,也未曾回来,倒是跑回来几条狗,都受了一些伤。这些妇人是他们的妻子,瞧着血迹心中害怕,便要官府派人搜寻。” 祁恬眼睛一转,对杨起道:“兵卒捕快皆不能奈何于它,想必大熊不同凡响。不过它再是凶猛,难不成还比那些或能变幻形状、或能腾云驾雾的妖魔鬼怪更为可怖不成?是了,今日遇上这等厄难,不妨便教敛财管家带着青衣自去客栈等候,你我二人有侠义之心,就该去城北之山好好探看考究一番。倘若此兽果然为恶,我们便替城中的百姓除去一害如何?这也是莫大的功德一件。” 杨起活泼好事虽不如她,却也不是能够安静恬憩之人,听祁恬侃侃而谈,字句之间自然也有一番的道理,暗道:“我自小即被纳入铁鸡镇的药铺之中,随着师父从徒习医、抓方采药,但历来学无所思、练无所得、功课不勤、浑浑噩噩,毕竟是无所成就。究其根本,却是我素来羡慕传说中奇妙剑侠的磊落生涯,以为倘若得道,修炼正果,更是畅游九天地府、翱翔三界化外的逍遥剑仙。 大丈夫要懂得建功立业,好男儿要识得光宗耀祖,便不可拘泥传统,只是一味追诛那妖魔鬼怪等异类殊分,倘若听得有那什么森森毒虫、桀骜猛兽为害一方,也该挺身而出、竭力清剿除灭才是,如此方能声名远扬,为世人长久敬仰。” 心念如是,方要答话,不觉灵光一闪,愕然忖道:“剑侠无欲无望,只求皓然而动、巍巍而谋,哪里会似我这一般深陷于名利泥淖,险些就难以自拔、庸俗不堪?” 胸中砰然心跳,便觉得耳根温烫赤红,颇有些无地自容之感,咳嗽一声,权且算作掩饰,咧嘴笑道:“你说得甚是,积善行德,正是人生快怀之事。”黄松与青衣颇为困倦,听祁恬如此提议,也不违逆异议,齐声道:“你们速去速回,先前东大街有得一处亲怡酒楼,价格不贵,我们便在那里等候。” 忽然听得有人惊惶叫喊,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山上的恶熊劣性不改,又在肆意行凶为恶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北边城门之处,远远驶来了一架披草迎天、支板覆地的农家马车,颤颤巍巍、晃晃悠悠,朗朗乾坤之下,竟是鬼魅气息浓郁,教人惴惴忐忑、颇为不安。 待其渐渐走得近了,男女老幼依旧踌躇犹豫,进一步,退半步,继而相视而顾、提携壮胆,又偏偏奈何不得好奇使然,尽皆围拢过去观看,却见车后的平板草筏之上,堪堪放殓着一头黑色水牛,早已死去多时。 祁恬与杨起慢得几步,被众人挡在外面,跳跃不得见,俯身不能窥,不由又急又奇,张惶道:“怎样了,怎样了?”只闻得一片唏嘘叹息,却无人扭头应答。 二人有些急躁,便鼓足气力,拨开人群往里挤去,好容易到得圈内,一瞥之下,俱是骇然不已,胸腹翻滚不已,舌喉呕吐袭兮,勉强方能按捺无恙。原来此牛甚不完整,入目所触,悉数皮肉分离,四肢皆断,再看它双目圆睁而毙,破裂横纵,隐约晶水流溢,又观其血水渗辙浸辕,恍忽腥风动扬。 牛尸迭散,一个硕大的躯体便如累累肉块堆积而成,辨识真切之下,分明就是被极大的强力撕扯咬噬所至,实在是惨不忍睹、教人掩目。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尽皆胆寒。 杨起与祁恬亦是难得觑见如此恶景,猝不及防之下,只瞧得心惊肉跳,暗道:“它若是吃掉牛肉倒也罢了,何必这般糟蹋其尸?”拉着手躲到后面,犹自恶心不已。 听见一个海北官兵愕然道:“恶熊如此凶猛,只凭你我兄弟几人,如何护卫这出城的许多人?”另一个官兵摇头晃脑,叹道:“说是护卫,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大熊若是果真出现,便是抵挡也不能呀。叫兄弟们将鞋子扎牢些,不要逃命时脚底打滑,被大熊扑倒。” 他蓦然一拍脑袋,道:“不妨回去禀告老爷,只说此地不远显出恶熊的踪迹,暂且将北边的城门关闭了可好?”尚在商议之时,便看几人将城门严严合拢,又将尖桩雷石封堵。 杨起二人面面相觑,暗道:“这城是出不得了。”转到西边城门,好容易打探的一条新的道路,虽是远些,却也安全。二人不敢怠慢,随着几个要出城远行的居民便跟将了出去。 众人走了多时,已入山谷深处,树木繁盛、灌草丛生。突然看见前面草丛晃动甚急,不由脸色大变。 一人道:“大家小心了,若是大熊跑到这里来了,便拼命往回跑,千万莫要回头。”另一人慌道:“大熊还在城北,如何会到这里来,便是被它赶将过来的虎豹豺狼也说不定。” 祁恬料想此兽残暴,心中不觉害怕骇然,嗫嚅道:“我们体裁细小,不妨先躲到丛树密林里去,叫它寻觅不得如何?待寻着合适的时机,我用连珠弓箭射它,你再祭起驱剑之术,以三尺青锋配合砍斫。” 杨起暗道:“你我一路西来,大大小小也不知见了多少的妖魔鬼怪?打斗降服不止,胆气勇略正该十足长进才是,奈何一具亡牛碎尸,却教人如此畏惧?”遂连连摇头,苦笑道:“大熊的鼻子虽是灵敏,哪里能够轻易躲匿得过去?”话音才落,却见草丛无风摆动,当中猛然窜出一只红目吊睛、条纹斑斓的大虫,大家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狂叫不已,纷纷往后跌撞奔跑。 那猛虎陡然人立,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道:“你们跑什么,且看清楚了再做道理不迟。”声音洪亮,轰鸣甚然,却是一个披着虎皮、乔装改扮的魁梧猎户。 众人长长喟松得一口气,有那胆小的,气力倾泻,脚下疲软之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不敢起来。有人识得那猎户的来历,不由嚷道:“你不是卖粽子的花衣娘子的相公么?听说正与大家在城北狩熊,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另一人道:“不错,正是黑老三。”黑老三叹道:“那大熊甚是厉害,我们是斗它不过,被它一路追赶,逃到这里的。”众人大惊,一个个惊慌失措,叫道:“那大熊也到这里来了么?” 黑老三苦笑道:“这畜生比那寻常的黑熊大上许多,虽然看似笨拙,其实精巧无比,我们若是不得杀它,回去不好向大人交待。 第114章 若是真要杀它,大伙儿本事不济,如此纠缠胡闹下去,委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结。” 四处张望一番,见无甚异状,又道:“别处无遮无掩,怕有安全之虞,乘着大熊未到,你们都随我来吧。”引着大家往深密草丛走去,劈柴挥棍,取意为打草惊蛇,转过土坑泥道,终究来到了一处山穴,悉数接踵而入,却见里面赫然坐了几十个猎户,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中间有得几个受了伤害,拧眉蹙目,好不尴尬羞涩。行人中有得大夫恻隐,急忙过来施治医护,看得仔细,不觉讶然道:“你们不过都是跌伤罢了,有些青肿,有些淤紫,却并无大碍。怪哉,怪哉!你们没有被他咬伤么?”黑老三脸色一红,竟似有些赧然,低声道:“那大熊若是会说话,你自己问它为何慈悲去。” 祁恬眼睛一转,低声笑道:“我却知晓其中的原因。”见杨起颇为不解,又道:“他们害怕大熊的威风,不敢与它拚斗,便四处躲藏。况且每多待得一天、多耗得一时,便可多拿得五两银子的花红赏金,如此敛财,岂非美哉?” 她的声音虽是细微,但猎户常年在外,风雨之中常要辨识种种鸟兽踪迹,耳力自然非同一般,正被一旁最近的几个听得真切分明,不由勃然大怒,急道:“小小女娃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忠义厚道之人,又何时多赖着官府的银子了?” 他几人喧闹,动静极大,却将洞中歇息众人纷纷惊扰,愕然之下,莫不问明原由,得悉争执缘故,俱是千夫所指、齐责祁恬的不是。有人暗道:“这小姑娘说话直爽,未必却是胡诌。”只是心里虽存疑虑,但群情汹涌之下,众怒愤然之间,实在颇有顾忌,不敢出言相助。 祁恬初时尚不以为然,待逼迫得急了,那小性子正是忍耐不得,索性撇开所有忌惮,大声叫道:“可笑,可笑,难道果真是我在此胡乱猜测么?听闻那大熊极其长大,一步迈开便有数丈之遥,不过几日里,便将城北山谷的走兽统统咬死了,可见撵赶山鹿、野獐、野兔善跑之流最是轻松使然。你们若是与恶熊相逢,被它追赶,难不成还敢说自己有那踏风之足、一个个都比它们跑得要快么?既然如此,如何会全身而退、不被咬噬?” 黑老三愕然半晌,如语噎喉,支吾得半日,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众猎户气势本是嚣喧昂让,陡闻此言,便似当头一盆凉水倾注,不由面面相觑,面红耳赤。 杨起忖道:“所谓与人为善,何苦争执这些屑微输赢?”于是讪讪笑道:“各位猎户大叔,我这妹子也不曾识得什么人情世故,因此口无遮拦、胡乱说话,你们皆是大人大量,莫要心中计较挂怀才是。” 一个猎户冷笑道:“那大熊聪明得紧,撵得我们到处乱跑,想来过得不久,必然就会被它寻到这里。其时你们再见识它的厉害和奇怪罢。”祁恬哼道:“它回来么?如此最好,只是我性子急,却等候不得了,这便要到外面去找它问个明白。” 众人哈哈大笑,却见她果然跑出洞穴,不由大惊失色,暗道:“小娃娃好不更事。”待要阻止,已是不及。杨起更是心急如焚,仓皇跟将过去,追她跑出几十丈外,才要开口,被她用手掩住,笑道:“你慌张什么,我不过是寻着一个借口,故意离开他们罢了。” 杨起哭笑不得,劝道:“不知大熊什么时候便会出现,还是与那些大叔待在一起安全些。”祁恬面脸不屑,道:“他们一个个都被吓得心神不宁,若是真有危急,那里还能顾及上我们的安危。”指着不远的贴壁小道,正通石穴顶上石穹。 杨起愕然道:“那又如何?”祁恬扑哧一笑,叹道:“这条小道极其狭窄,你我刚好可以爬过,既然双人都难以立足,恶熊体型肥硕,更加是爬不过来的。你我上到那里,最是安全。以后伺机而谋,才可妥当除害才是。”二人贴着石壁,小心行走,终于到了石穹平台。 此地不过一丈见方,坐在上面,下面众人的谈话竟能听得格外分明。杨起又探到身下的有一条颇宽的石缝,透过其间往下窥探,见猎户与路人皆搓手烦躁,踱来踱去。 祁恬低声笑道:“这里看也看得,听也听得,偏偏要见识那恶熊一到,他们如何应付。”她说得轻松随意,杨起却是隐约焦急、微微不安,忖道:“他们莫要有什么事才好。” 众人等到天黑,升起火堆,开始烧烤一些山鸡野兔。香气袭来,他二人饥肠辘辘,祁恬才要抱怨,杨起惊道:“你看那是什么?”见洞穴前面一团白影,隐隐移动。听见下面的猎户叫道:“大伙儿千万当心,那畜生又来了。”纷纷拎着钢叉迎将上去,在穴外与它混战。身下几个受伤的猎户与路人慌忙从穴后的通口逃逸。 杨起二人心急火燎,但天黑雾浓,看得不甚清楚。不多时,便见黑老三领头逃了回来,一个个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他们也不敢停下歇息,随手从木架上抓起几只烧鸡,径直往后洞躲匿,口中犹自骂道:“你倒果真聪明得紧,每当我们埋锅做饭,你便跑来捣蛋。可惜熊吃不得熟食,不然便是便宜你了。” 祁恬心细,趴在石缝处眯着眼睛观看,伸出手指清点人数,不由咦道:“他们出去有二十一人,回来也是二十一人,果然没有一人被大熊咬走。” 杨起掩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它进来了,小心一些。”二人心中怦怦乱跳,既是害怕,又是兴奋。 他们先前看见白影,还只道是月光垂泻之下,映射熊身反受其折射跳跃,是以呈现出种种奇异的粉银之色,待凝息静神,再看得那大熊大摇大摆地爬进洞来,觑看得分明了,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心中皆是大呼怪异、惊奇不已。 便见此熊的身体果真是硕大无朋,衡量之下,较那山野渊沟之中的寻常黑熊大出五六余倍尚且不止,更是其浑身的如缎毛发,也如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受了许久的火淬熔炼一般,竟是银光闪闪,堪堪耀人眼目,白丝无杂,明明晶莹透澈。额头之上生有一血红独角,瞧似坚硬无比,内里却是流虹溢动,细细窥探之下,此物如温贴熨,却是天底下最为犀利锋锐之器。 祁恬心中甚是奇异,愕然道:“不想世上竟有如此的独角白熊,看它如此模样,既非异类,只怕比那一般的妖魔鬼怪也不遑多让。” 杨起暗道:“天下白熊虽多,但除红尘间的月牙黑熊、獠牙灰熊之外,不过也就是龙犬暴熊、青面翼熊、山岳巨熊、蛤蚧水壳、睿墓明熊云云,何曾听说过还有什么血角之属。便是与青衣闲聊,谈及三界化外的珍禽异兽,也未曾听说过这等怪物?”细细打量,却看它逡目鼻嗅,每每走得几步,便不时停歇下来,赫然一幅侧耳倾听之状,可见得极其小心谨慎,不似其余那壮巨猛兽一般鲁莽无忌。 祁恬未见回应,心犹不甘,张口才要探询,却被杨起摇头示意,默然阻止。祁恬嫣然一笑,忖道:“你怕我说话肆意,被它发觉行害不成?”心念一动,想起破裂牛尸的情景,不禁寒意陡起,脊背之上如有阴风抚袭,反将手指轻轻压在唇上,贴齿噤声,万千勿语。杨起微微一笑,心道:“你能够省得其中的厉害、道理,那自然是最好的。” 二人细观揣测之际,便看大白熊三两下踢开隔路木石,大模大样地爬到一只红通油透的烧烤全麂之前,一指戳去,沾些皮肉放入口中,眉目紧蹙,巨首轻摇,俨然一幅不满抱怨之色。 杨起甚是怔然,不觉往祁恬探去,却看她瞠目结舌,亦然举目移来,竟与自己是无二的心思,皆道:“它莫非也爱引火做食、弃生求熟么?只看方才那一番点戳品尝的举止,若是臆测无错,分明就是在试量麂肉烹饪的火候了?” 杨起一手握住干莫小匕,惶然防护之下,手心握捏之处本是冷汗涔涔、粘稠不已,此时见得白熊竟有兽中风雅、四足文明,未免有些轻松懈怠,轻轻将匕首揣回怀中安置。 祁恬瞥见他的这等动静,心中会意,卸了玉月弓的执意行使,一手伸指比将勾画,就在地上写了“半妖”二字。杨起恍然大悟,忖道:“不错,莫非此独角巨熊经过多年累世的修炼,在吸收日月精华、吐纳涵养之后,已然铸就得一颗元神内丹,具有常人意识么?虽然还未曾幻变人性,但饮食用度已脱离蒙沌禽兽之道。” 便看白熊围着盆柴篝火细踱慢步,虽是不曾忌惮火苗窜跳,但炎苗勃旺之下,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杨起暗道:“自古百兽畏火的道理,正是颠沛不破,即便你是什么半妖,想必也不得无所忌惮、火中取食吧?” 却见它左顾右盼,就似有了主意,一双前爪拨弄地上的石头,如踢球拨浪一般,三两下便将火扑灭了。待其中柴烟熄灭,不熏不呛,竟张口露出森森白齿,将窜麂木架随意叼在嘴里,动作甚是娴熟无疏。 杨起与祁恬极其诧异,欲言又止,却又哑口无言,犹豫窥探之下,便见那独角巨熊一摇三晃五悠七摆,已然到了洞外黑暗之处。杨起讶然道:“它相貌奇怪,举止更是迥异无比,这等机巧灵敏,还真与神兽差不多了。” 祁恬眉飞色舞,拍掌喜道:“难怪它先前裂牛碎尸,想必是要放在锅盆之中油盐烹制,后来看得牛的主人追赶,不及动手,只好作罢!”转念一想,不觉摇头叹道:“不对,不对,它连那许多的枪叉猎户也未有半分的恐怯,身长力猛,又如何会仓促躲避水牛的主人?” 第115章 种种疑窦,悉数堵塞心胸,二人尽皆按捺不得好奇,也顾不得害怕踌躇,便从石穹上爬降下来,跳出山道,望着远远的一处白影,唯恐丢失踪迹,急忙便追了过去。 孰料此大熊极其谨慎,端端放着脚下的小路不走,偏要往那草密丛深、人迹罕至的泥石土坡之上行动攀登。所幸杨起自幼翻山越岭,随着樵夫药农采摘药草疗材,手脚甚是轻捷迅速,一旁的祁恬也是假男伪雄,越树纵墙,无所不能,如此一来,这悬崖峭壁、坚峰强丘,虽是跌宕坎坷、履足艰难,却也不能阻隔、拖延得两人。 一熊二人前后相垂相衔,或急或缓,忽快忽慢,倒也月夜浪漫,自得其乐。走约多时,揣摩得数盏茶的工夫,便看那白熊转过一处壁凹,瞬间消没了痕迹,继而听得隔壁隐约传来磨刃削兵的锐钝交杂之声。 祁恬奇道:“它在做甚?”脚步催促飞急,便要奔赶过去辨识究竟,却被杨起一把扯住袍袖,低声道:“鲁莽不得,这独角巨熊既非凡物,切莫焦躁冒进才是。”祁恬微微一愕,眼波流转,好半日回过神来,盈盈笑道:“是了,好歹你也是五成半色的干莫剑侠,此时便依从你的吩咐就是了。” 杨起甚是无奈,叹道:“这话却是大大的不敬了,又何谓五成、莫名半色?你若要诚心夸赞,只需万福施礼、垂眉顺目,只说我是那待磨候琢的上好璞石、唯望伯乐的千里宝驹即可。” 祁恬扑哧一笑,挤眉弄眼,低声呸道:“好一个不知羞臊、厚长脸皮的惫懒无赖,我不过给你一个梯子,你就不识得天高地厚,嚷嚷着要往兜率宫径直攀登、成仙成道么?” 杨起笑道:“如有梦想,总比昏噩一生要好。即便狂妄,却更胜自惭形秽、枉自菲薄无数。”言罢,握住干莫小匕,待其化作三尺青锋,便一马当先,蹑手蹑足地往壁拐探去,示意祁恬默默跟随。 二人轻笑微趣,但虑及独角巨熊的暴戾彪悍,却是依旧难以掩饰胸中的不定惊惧,一步一逼,一足一探,细细密密为营作寨,果真用上了八分的谨慎、十分的戒备,终究转过了山隅,倒也平安无事。 两人方要说话,只觉得迎面刮来一阵清风,寒意彻骨,凉可透心,侧避之则隆隆贯耳,做势欲聋,正迎之却恍恍凝气,多有窒息,好不强劲使然。杨起背对逆避,护在祁恬身前,待风消止动,回头细细打量之下,却是到得了一处松柏层叠、涓涓流水的峰顶,罅隙山口之处,莫怪风起云涌一般,难以抗抵。 大熊立于一块极大的岩石之上,咆哮吼叫之余,尚左顾右盼、张望不歇,额上红角正在壁上往来磨锉,吸光纳影、磕碰铿锵,更是教人胆战心惊,不敢亲近。 杨起暗道:“这便是大熊逞威一时,狮虎退避三舍了。”恐被其察觉,便拉着祁恬远远地藏匿遁迹,挑了一棵苍劲耀岁、盘结环绕的松柏,就着树底的枝叶根节悄悄伏下,待自觉能够隐身藏影,便偷偷地探头伸脖地窥望。 却见前面峰顶之上,俨然两块巍然巨石相搭成拱,分明合成“人”形,草木其上,生长繁盛。隐约可见得空隙处,蓦然窜出一个体裁细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径直往那大熊奔去,相依相偎,竟是好不亲热。 祁恬极力窥望,但巨熊红角光茫闪烁流溢,一个个晕圈儿重叠接踵,恍忽浑沌之下,便是凭藉着体内半颗龙珠之力,亦然瞧得不甚真切,于是猜测想臆,喃喃道:“原来是头小小的独角幼熊,孤寂一身就在这穴窝石窟之内静静地等候。先前大熊从猎户的手中轻松夺得烧烤的鲜香麂肉,却也是一番孺慕之情,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果腹罢了。世间再是凶残之物,暴戾恶毒之外,尚有无限亲情怀柔至真。” 她见杨起神情愕然,张口欲言,也不待他说话,又道:“想必这小熊稚兽颇要饮食喂养,饥肠辘辘之下,眼见得独角巨熊携食凯旋归来,心中自然极其高兴、雀跃不已才是?竟然直直地竖立着两条小腿便走了出来,也不显丝毫的蹒跚踉跄之状。” 杨起心中窃笑,暗道:“你说这话却是三分真实、七分虚空了,否则依着你的性子,虽是忌惮大熊耳目,不敢用力言语,那也必定是满脸得意、骄傲之色才对,怎会如此这般的羞涩困惑?” 他看得更为真切,连连摇头,轻声道:“明明就是一个双手双足的小儿人,自然站立行走,哪里会是什么嗷嗷待哺的嫩角幼熊。”继而满脸狐疑,搔首道:“这异兽既然是海北官家苦苦追缉的恶物,正合凶残无度、暴谑无比才是,如何竟能与凡人的幼童和睦孺慕?却是这等的亲密无间?” 祁恬闻言,忖道:“天生人兽便是一弱一强的道理,本来就不能共存同宿,你说得尽是废话了。”但看他肃容正色,不似玩笑嬉闹,渐渐也是半信半疑,又见弯月破云而出,银丝贯圈,正是定睛观看的上好时机,忙不迭仔细觑探。 只闻得她啊呀一声,继而羞臊得面红耳赤缩回身子,颇似随意地倚靠在树上休憩,眼见得杨起嘴角含笑,有意无意间瞥视一眼,不由胸中砰然,嗫嚅道:“果然是一个小娃娃跑到了它的跟前,倒是我眼花磕睡、莫名晃目了。”她方才窥认得清晰无错,是以心中虽然甚是不甘,却也不便否认抵赖。 至于所谓的额顶独角,却是头发束扎以后的两个翘髻,多因视角所致,二者无意相合,便只能看得其中的一个罢了,况且月下恍忽、光息黯淡,不及仔细望视,委实与那独角长形还真有几分相似类同,却是辨识大谬。 他二人窃窃私语,声音竭力低微,夜色垂笼之下,只道从此隐藏得神不知、鬼不觉,却陡听那大熊咆哮不已,作势便要扑将过来。此兽身巨步广,不过数步,便到得匿身的松柏跟前,杨起、祁恬猝不及防之际,不由魂飞魄散,一探匕弓,便欲防斗。 却看那小小的身影儿紧紧伏在大熊身上,大声叫道:“谁,快快出来,不然我便放出阿保咬人啦。”果然是个女孩儿的声音,虽是清脆悦耳,却难掩几分奶气胆怯。 杨起轻轻触碰祁恬肩头,低声叹道:“你我的踪迹悉数暴露,再也躲闪不得了。她一个小娃娃,好好哄将一番,当无大虞才是。”祁恬讶然不已,犹自犹豫为难,却听他朗声叫道:“我们不是坏人,你若是肆意纵熊为恶,那真是伤害无辜、罪莫大焉。”口中念念有词,反将三尺青锋缩幻匕首,重新纳入怀中,双袖一展,果真站了出去。 祁恬劝阻不及,苦道:“叫我莫要鲁莽轻率,自己却不识厉害,强要出头作着什么英雄好汉。”又急又气之下,不及思忖考量,只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心中依旧惴惴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那女孩看他二人不似猎人,心中稍宽,道:“你们走近一些。” 祁恬见独角巨熊前肢粗硕,掌似蒲扇一般,能够戏风耍雾,不禁有些害怕,暗暗嘀咕道:“便是以斤数论算,它的力道莫说一万,也有八千,难怪能将一头鲜活的水牛裂成碎片,如百刀切割、疱丁游刃无二。” 她双足有些颤栗,勉强按捺心神,冷笑道:“无妨,我们还是只在这阴暗之处歇将得好,你若是顽皮淘气,不懂得性命攸关的道理,放出恶熊扑咬过来,那可怎生的是好?如此离得远些,逃跑起来也更为便利,倘若依旧不幸被它追撵,不想落入那熊口尖牙,好歹也能跳下峰顶悬崖,落下一个全尸整体。” 话音方落,见杨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不觉捶胸跌足,急道:“真是一个天大的木头疙瘩,烧不动,劈不得的。她随口叫你过去,你便这般老老实实地应承听话,便是不慎当了恶熊的食物也没有畏惧么?也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少不得陪你过上一遭。” 拔出一箭搭上弓弦,以防不测,却被杨起回头喝止,听他道:“拔剑亮兵,正是敌意昭然,便是本来无恙,却也会惹出许多的事故,还不快快收起?” 祁恬顿足道:“好,好,此地若是风水不贵,我便要陪你死在这里了。”见他眉头微蹙,心弦便似被轻弹拨弄了一番,慌忙掩口而噤,自怨自艾道:“我莫非糊涂了?如何会说出这等大不吉利、颇不福祥的恶语?” 她背上寒颤陡起,呸呸两口唾沫吐在地上,犹自颤颤巍巍躲在杨起身后,默默盘算道:“野兽的鼻嗅最是灵敏,只怕稍时危急之际,就是用上了那隐身披风的神通,也未必就能轻易将它甩脱。好奇使然,却偏偏惹此大祸,真正是愁煞人也!” 杨起面色观之坦然,其实心中何尝不是惊虑惶然、唯唯诺诺?只是他既然受得小小女娃儿的呼嚷招呼,倒也不肯轻易示弱、恐为人耻笑嘲讽,虽说此处别无他人,但无屏无障的山峰悬崖,却比那透风之墙不知要松懈怠慢得多少倍?他每每走近一分,独角巨熊更生出一丝丝的不安,竟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盯梢,其后更是咆哮低吼,神情亦是紧张万分。 杨起忖道:“举止威胁,蠢蠢欲动,我若是再要迈出下面的一步,只怕即刻激怒于它,其兽恼怒之下,岂有善果?”遂裹足不前。 那女孩儿愕然一怔,旋即轻轻拍搡熊身,佯嗔道:“你看了客人,也该努力地恭敬殷勤一些才对,如何能够这般无礼恫吓,失了礼数?”大熊被她责备,似通人言凡语,竟然屈膝蜷伏,如小犬家宠一般低声呜咽,态度果然亲和了许多。 杨起见这个女孩年岁不过八九,正与青衣相仿,相貌清秀精致,却颇是憔悴颓废,不由有些怜爱,暗道:“这是谁家的娃娃? 第116章 不能承欢父母的膝下,却要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风餐露宿、枕地披天,委实是受了不少的心酸苦楚。” 小女孩目帘眨巴三道,眼波流转五圈,上上下下往来七次,瞧他也甚是清晰分明,方才长叹一气,继而咯咯笑道:“原来是一对丰神如玉的大哥哥、美貌俊俏的大姐姐!我还以为阿保不慎,又将那些不讲道理的猎人给引来了呢,徒然唬吓惊惧,几乎失没了心魂。” 祁恬受她夸赞,心中稍安,暗道:“这小丫头好出场、好台面,聪明智慧怕是不在青衣之下,不过若是与之相较,却多了一张伶俐机巧的甜嘴儿,更加讨人欢喜。” 她横竖打量之下,见这女孩儿的穿着极其少浅,左足布鞋,右足赤裸,唯独用一条破旧的布袜胡乱笼罩,缝洞之中,脚趾紧缩赫然,罅隙之上,隐隐血迹干涸。 一身的衣物当为异族疆民的款式,与百夷之族颇有几分相似,倘若一眼瞥去,正是无饰无华、无缀无花,不过是一些粗陋的麻纺葛织稍加裁剪缝纫而成罢了,甚是单薄微助。 祁恬见其笑黡如花,却难掩楚楚可怜之状,不觉诧异无比,暗道:“这深夜秋凉之下,便是毛毯裘毡也难以趋暖取温,她如此落魄狼狈,又如何能够挡风御寒、安然度夜?”又是一阵清风吹袭,女孩儿果真是冻得不断颤抖哆嗦,小脸儿煞白如雪,小手儿疮肿似瘀,只将整个身子往那大熊的皮毛里密密贴去,以为取暖生温之举。 杨起伸手便去脱卸身上的长袍,却被祁恬阻止,轻声道:“你莫要如此,风寒卧床,又是要耽搁西游之行的。”便看她喟然一叹,神情温婉柔和,轻轻走到女孩儿跟前,笑道:“小妹妹,我这包袱的结头捆缚得极其牢靠,一时松脱不得。你们小孩儿家手指纤细,正合挑拨,不知可否帮姐姐一个小忙,将这层层的包扎悉数解开么?” 女孩儿颤抖不已,自呵自护,强笑道:“好哇!”正是天真无邪、心胸坦然。杨起一怔之下,略一思忖,已然窥破得祁恬的一通心意,不由颔首忖道:“先前可怕,如今可怜,你自然又生出许多的恻隐之心了。善哉,善哉!”虽笑犹真,祁恬呸的一声,将头扭转一旁,不去搭理应会。 待包袱张开,里面却是一双皮靴、几件厚衣,尚有滚球琉璃的花铃与那巧妙编织的香囊。小小女孩儿只觉得入目所及,皆是世上的极好之物,一时间只瞧得瞠目结舌,虽不言语,但观其神情眉目,无一不是渴慕嫉妒,继而低头吮指、默然不语,却是极其的羞愧赧然。 杨起甚是怔然,不知为何转眼瞬息之间,她便转换了心志,顿然消沉幽怨一般,竟然变得如此的一番伤心模样。 方要说话探询,却看祁恬微微一笑,轻轻过来附耳低言,喃喃道:“你堂堂酒肉刀枪的男儿,又如何能够揣摩得似水女儿、柔情姑娘的心思忖度?皆因世上的粉妆红颜,或是贫贱富贵,或是平庸俊俏,或是老幼迥异,或是宽怀小性,那爱美羡丽之心、齐整华饰之意,却是与生俱来、尽皆不息不止的。 她也是全然的女儿家,此时在你我陌生人面前,却是看看一副衣衫褴褛的陈旧陈旧装扮,既无彩色艳丽,又无光泽渲染,自然是有些狼狈难堪、无地自容了。那饥寒交迫之苦、孤寂荒寞之痛,反倒落于其次的计较了。” 杨起闻言,不觉恍然大悟,嗫嚅道:“既然如此,我也说不得什么?一切凭你吩咐叮嘱就是了。” 女孩儿犹自扭捏不安,却听祁恬喟然一叹,抱怨道:“我道包袱里有着什么好东西?留存得半日,却是这等无用无换的浊物。” 女孩儿愕然道:“大姐姐,这些东西都好得紧呀!如何都成了废物?”祁恬笑道:“这些物什本来有用,正是为了我家的弟弟妥善备置的,可惜放了三两年,却莫名忘却了。你想想,其时他的年岁与你一般大小,正是拼命茁壮成长的时刻,莫说过了这许久,便是只隔得一年半载qi书+奇书-齐书,那也是体裁变化,如何还能穿得?” 女孩儿点头道:“不错,想必是小了一些。” 祁恬叹道:“只是这衣帽鞋袜尚有九成新色,扔却了实在可惜。”见她闻言,堪堪欲言又止、局促不安的神色,暗暗好笑,拍掌惊道:“是了,若是小妹妹用得,便通通送于你罢了,一者权且算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物,二者又免得暴殄天物,落下种种的罪孽?” 女孩儿又惊又喜,也不待她说话推辞,一把扯将过来,三两下地除去旧服、换上新衣,果然是颇为合体适宜。 女孩儿顿时眉飞色舞,连声称谢不已,开心之余,眼泪簌簌而下,竟是难以为抑、不能自控。祁恬暗道:“她若是贫贱出身、酸寒门户,又何曾触摸得这等有品有性的服饰?难怪心意若狂、乐极生悲了。” 心念如是,便轻轻将她揽入怀里,犹怜似爱,就连她的泪水渗透肩头衣襟却也顾将不得了,旋即微微叹道:“可惜一切的裁剪装饰,尽皆是依着我那弟弟来衡量缝制,你拿来穿着虽然合身,却毕竟有些委屈你了。” 女孩儿听她如此言语,心头一慌,暗道:“莫非因此要将它们悉数收没回去不成?”慌忙摇头摆手,急切道:“大姐姐说道哪里的话了,正好才对,正好才对。”仓促间,却连鼻涕也流了出来,几乎溅洒到恩人袍袖,不觉面红耳赤,有心挼袖擦拭,只是无意低头一瞥,又看得自己的袍布甚是干净清爽,哪里还舍得作贱? 杨起与祁恬见其惶然尴尬,相顾一视,不禁莞尔,便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于她,笑道:“用一块,留一块,相互清洗交替才是。” 杨起见她极力言笑,可知心中正是欢愉之极,寻思得石拱内外寒湿潮冷,不由奇道:“你为何不生上一堆篝火,围坐合拢、风寒不侵,这样岂非能够暖和得许多。” 小女孩低头道:“没有火折子,我不会生火。”祁恬笑道:“这最是好办易使,干莫剑侠,你便去拾些上好干燥的柴禾,快快引燃生火如何?” 杨起愕然,苦笑道:“那使唤干莫小匕、一路降妖除魔是真,却何时又得了剑侠这般的一个称呼,委实是担待不得的。”灵光一闪,暗道:“那些服饰如何旧货?本是好歹劝说敛财管家,从他手里索要银两购置的一些采办,专为青衣所用罢了。此番回去,少不得再要与他交涉一番口舌,火中取碳、囊中掏钱了。” 想起黄松的为难神情,定然似心头搲肉、秃人削发一般,更觉有趣,呵呵一笑,自去伐木引火不提。 女孩儿杏目圆瞪,讶然道:“大哥哥叫做干莫剑侠吗?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姓名,想必是有着极大的本领,所以与众不同。” 祁恬忍俊不得,嘻嘻笑道:“他老是与我吵闹争执,每次吵将不过,便跑到荒凉一隅自生闷气、懊恼,既然胸中的郁闷重重积累,偏偏又无从倾泻发作,便只好独独人人舞刀弄枪,作出一副天下唯我强悍、剑侠独尊的模样,所以方才便送他这个名号,也不算遮掩了他的威风。 不过凡事俱是有往有来,有时不慎轻重,把他惹急吓怀、羞恼忿愕了,就要反骂我是领猴串猿、追鸡撵狗的野丫头了,其时又叫又跳的,哪里还有丝毫大丈夫的气概。是了,你便没有给别人取过绰号吗?”见小女孩嘴角微翘,笑而无神,眉目间尽是无穷落寞、情怀孤冷,不禁怔然。 杨起手脚极其利落,不多时已在大石的中拱内穴将火堆生好,红炎烈焰映照之下,如黑夜明珠,果然是不同的风景,又教二人进来团团而坐,未至其前,心中已然暖和了三分。 独角白熊本是异类,不惧寻常水火,默默守候一旁,便看它瘫卧平躺,四肢竭力伸展舒畅,偶尔打上一两个哈欠,隐约白气弥漫,却是慵懒惬意之状,倘若此时再来看待打量,又哪里还能寻觅得半分的凶恶狰狞? 小女孩伸手往倚背的一块石后探去,摸索掏拾了半日,终于得了一件破旧灰黄的秋衣,捧在手里细细烘晒,道:“昨日他们用箭射赶阿保,我心中骇怕,便躲在水里藏匿,这身子的上下里外尽皆湿透了。此番慢慢烘烘,也免得潮熏日久,渐渐生出臭味。” 杨起忖道:“她得了新衣,依旧不忘旧服,年岁虽幼,却已然懂得了勤俭持家的道理。” 祁恬惊道:“谁来追赶,莫非是那些蒙骗官府、讹取花红赏金的无赖猎人不成?”见女孩儿点点头,不由骂道:“我早就看出来他们不是什么好人,除了向官府撒娇泼赖,哪里还有得什么其他的半分本事?如今又来欺负幼童稚,正是丢弃了脸皮、毫无廉耻道德了。” 小女孩拍掌笑道:“他们果真不甚厉害,也看不得别的本领。初时尚且叫嚷得凶恶喧嚣,可被阿保轰赶扑喝了几次,每每过来搔扰寻衅,每每都是失魂落魄、心惊肉跳地逃走。真是羞死人了!” 杨起道:“这大熊看似好不温良恭顺,难不成是你从家里带出来的么?你又叫作什么名字?凉夜风雨的,却跑到这山峰之上安身休憩?” 女孩儿想了半天,哦道:“我好像叫做银簪儿吧?他们总是喝我阿小阿小的,如此叫唤,时日久了,本名反倒变得渐渐含糊,却有些记不清了。这阿保是我给它取得名字,可还中听好闻?” 杨起笑道:“它尽心尽责地保护你,正合其名。”银簪受他夸赞,不禁心中得意,咯咯笑道:“阿保从小便住在我家,正是一个屋檐、相伴玩耍、一块儿嬉闹长大的。 第117章 可是他们偏偏蛮不讲理,倚仗着人多凶恶,拿棍捏棒,放狗驱狼,直嚷嚷着要来抢走它看家护院。” 祁恬怒道:“这便是强夺百姓财物、敲榨民脂民膏了,难不成还反了天道,从此胆敢肆意胡为不成?”言罢,却见银簪笑而不语,天真无邪之下,与那独角巨熊孺慕无隙,心里顿时好生渴慕。 心下暗道:“这白熊如此巨大,便似一座毛茸茸的山丘一般,倘若能够依偎其上,委实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了?”便欲壮着胆色稍行触碰、有意一试,陡然见它眼光逡巡、如扫似瞥、晶闪闪摄人魂魄,不禁凛然,也不知是善是恶、是福是祸,极尽惶乱之下,忙不迭地将手缩了回去,胸中犹然砰跳不已。 银簪扑哧一笑,鼓励道:“大姐姐不要怕它,阿保最乖了。”独角白熊闻言,闭目养神,全然无我姿态,待祁恬战战兢兢、小心触摸抚弄之时,也不抵抑抗逆。 杨起瞧着心痒难耐,一手探出,也顺着它的毛发纹理轻轻顺理起来,这一抚一挠举止,正是顺心舒神之际,大熊嘴角一咧,颇有几分笑乐,似乎极其享受适然,就看得眼睛一张一闭、似动却静,已然在不知不觉间,竟入得半寐半眠之状。 杨起暗暗称奇,揣度得麂子冷了,便放在火上重新烘烤温烫。银簪闻得香气,垂涎欲滴。 第二十章 祁恬笑道:“阿保也给你找吃的么?”银簪道:“开始它抓了好多生的小兔小鸡,我又吃不得。于是便要它摘树上的果子给我,天天饿得要命,好想吃肉。后来那些猎人来了,阿保就去抢他们的东西给我,吃上了熟食。” 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却是一样的心思,念道:“难怪每每逢得这山中的猎户将烤肉做好,不消片刻,大熊定能循味觅来,依着勇猛庞大,鼓足气力驱赶轰将众人,原来正是为了幼主取食之用。如此忠义,便是世上许多大德名流尚不能长久持为,可见所谓禽兽之人、奇+shu$网收集整理辱骂之语,也不尽然如是。” 看火候已到,杨起从身上掏出干莫小匕,叹道:“匕兄,你昔日斩妖除鬼,好不威风赫然,今日竟被用来切菜割肉,实在有些对你不住了。”话虽如此,动作却不停歇,早已撕下一条油光流溢的鲜香麂腿,递给银簪。 祁恬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蓝纹皮囊,塞到她的手里,道:“这便是海北城内最好喝的鱼羹糖水,你慢慢饮用,小心一些,莫要噎着。可惜未曾给你带得几个特色的茶叶蛋,否则细细品尝,岂不美妙?” 银簪又吃又喝,果然美味无穷,她偷跑出来许久,头一回吃喝得如此痛快开心,不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问她来历,女孩年岁幼小,又似有许多的顾及,一时也说不清楚。 待到天明,三人被白熊拨醒。看它焦灼不安,用嘴拱顶银簪,见她惺眼朦胧,神志还未全觉,便一直朝着对面山峰咆哮。杨起与祁恬好生奇怪,却是不知不解,莫名怅然。 银簪见阿保暴燥之际,难掩几分惶然惊恐,渐渐有所醒悟,一忖之下,脸色竟已被唬吓得失了七分血色,颤声道:“不好了,终究还是被他们寻觅得痕迹,一路追将了过来。” 祁恬看她神色颇为怆惶,如踩踏针毡一般,自己也是有些惴惴忐忑,问道:“可是那些猎户吗?无妨,阿保在此,我二人也竭力相助,定然教他们铩羽而归、无功退返就是了。” 银簪连连摇头,依旧是慌张无比,急道:“是好多的恶人来了,他们要抓我和阿保回去。”杨起心念一动,忖道:“不知她是从哪里逃将出来的,口中所说的许多恶人又是什么来历、何处背景?既然比那许多的猎户尚要厉害,千万不可大意怠慢才好。” 银簪彷徨良久,终究按捺不得,叫道:“阿保,我们快些逃吧,离了这峰顶悬崖,离了那无数的坏人。”独角巨熊人立而起,往着前方的一处灌木咆哮不已,双足如顶天大柱,不能移动一寸一毫。 银簪急切,伸手便去推它的身体,连连催促,却窥其龇牙咧嘴、巍然不动。杨起忖道:“它如此怪异反常,不知究竟是何情由?”便听见一人厉声骂道:“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便同你母亲一般,小小年纪便不守本分、不安规矩。今日若是抓了你回去,断然不可轻饶,好歹打断你的两条腿,教你以后怎样飞天胡闹?” 又有一人哈哈大笑,声鸣如雷,轰然吼道:“你要逃,却能逃去哪里?这山上山下的所有道路皆已被我们察堵护封,莫说是你,便是一只鸟儿,只要得罪了大老爷,那也是飞不出去的。” 话音方落,从草丛中大刺刺地走出两个极其彪壮、甚为悍然的大汉,俱是络腮胡子,堪堪张凶扬恶,尽皆环眼浓眉,端端炫耀威风,一个拿着铁链,环环带牙,正是缚妖锁,一个拎着布袋,层层符咒,分明装鬼囊,模样一窥之下,真是羞跑张飞、惭死李逵,可谓天下不二的粗鄙,足道举世无双的鲁莽。 独角白熊看得这两个人,便似颇有忌惮,又同多有畏惧,竟悄悄往后挪退几步,险些躲在银簪了的后面。那银簪也是身如筛糠,抱着熊腿动弹不得。 祁恬将她拉过一旁,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一大早便在这里大呼小叫、四处喧闹,可见得便是没有教养、昏噩浑沌之人,说起话来虽然响亮,也不过是吃了红薯,隔夜酝酿的更臭屁罢了。” 那两个汉子平白受此羞辱,满脸通紫愠红,怒道:“你是哪来的野丫头,敢对大爷这般无礼猖狂?” 祁恬眼睛一转,顿时有了主意,拿腔作调,冷笑道:“原来是有眼无珠的一对奴才,如何敢自称大爷、妄求恭敬?你们且听好了,本小姐不是旁人,正是此地海北之国河北道行营兵马都统制的千金,也是当今海北国王诰封钦点的海兰郡主是也,天朝虽远,亦能听闻我的名声,尚专程遣使恩赐六钺仪仗、孔雀霞帔。你们一大早就来扰人清明,脸未洗,口未漱,便在这山上大呼小叫、鬼哭狼嚎,搅慢了本小姐的雅兴,又该当何罪?” 拿铁链的汉子看祁恬理直气壮、睥睨桀骜的一幅神情,愕然一怔,思忖得良久,也拿捏不得一个主意,方才有些茫然,却看布袋汉子轻轻走将过来,附耳低言几句,不觉哈哈大笑。 呸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狂妄稚齿?乳臭未干,尚不及成人,便敢在此肆意扯谎,有心欺瞒本大爷的灵敏耳目,实在是可笑之极、崩齿咂舌。好,好,我且问来,你若当真是这河北道所谓行营兵马都统制的宝贝女儿,如何早早地便脱离了闺房,甩没随身伺候的一众丫鬟仆从,却趁着晨雾依稀之时,跑到这荒山野岭、穷乡僻壤做甚?莫非是少女怀春,又偏偏遇上了钟情儿郎,彼此相恋相眷,便在野外私会亲密不成?” 一拍巴掌,轰然作响,又道:“是了,再看你的一身装扮,也不甚华贵艳美,不过就是寻常的裙钗布襟罢了,何曾能够看见半分的千金富贵气息?你脸皮不厚,只是万万不可就着黄金珠宝自贴自敷,徒然贻笑大方、惹人嘲讽罢了。” 祁恬听他讥笑,不以为然,扭头对杨起笑道:“他果真是个没有见识的奴才,自以为说得合理,其实大谬甚然才对。”铁链汉子怒道:“你胡说什么?” 祁恬却是不慌不忙,有意无意间瞥他一眼,不觉冷笑道:“自打这独角巨熊来到了此地,正是搅拌得鸡犬不宁、民心惶惶,好好的一个海北大城,唯独东面尚能保全得些许太平清和。衙门体恤民生,于是贴出悬赏告示、包出红绸花赏,前后派了许多的捕快和猎户上山除害。 但却尽皆束手、无错无策,不能对其进行轰赶捕获之事。本小姐最是天下好奇聪慧之人,得此异闻,自然是要思忖得一些悄悄外出探险窥恶的法子,觑看得一个分明究竟才是。如此举止,正合派头,又有何怪哉诧异?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们二人阅历浅薄,少见多怪罢了。” 布袋大汉脸色阴沉,横竖打量得祁恬、杨起多时,蓦然笑上三笑,好比苦瓜抹糖、内外不合,自然还是将信将疑。杨起瞧得真切,暗道:“这人看似更为阴沉黯默,想必是极有城府、颇能算计之人,正好与那使将铁链、鲁莽昏噩的汉子一并,各据前后了。” 却听布袋汉子轻言细语,缓缓道:“一个如水清灵的女儿家,蟑螂须动,便已胆寒,老鼠晃尾,就已心裂,本是天生的胆气缺失、勇略空无。倘若听得山上异动,有那红角山妖暴戾为恶、伤害性命,更是避之不及、匿遁惴惴才对,哪里还会来得这偌大无比的胆色,不带护卫、只挟弓箭便能轻易冒进犯险?种种疑端,其中分明有诈。” 杨起心中一惊,忖道:“这大熊难道也是妖类么?”有意无意间扯开怀襟罅口,偷眼往干莫小匕瞥去,竟是不见一丝一毫的异常光芒。 祁恬哼道:“当年后土兽民建朝执政之时,荒淫残暴、凶谑无比,太祖爷爷不过是其辖制之下的部落首领,尚且敢揭竿而起,举兵反兽,终究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 我海北儿女身为太祖国王的桀骜子孙,个个都是好汉豪杰、巾帼英雄,又有谁是怕死畏惧的?你若不信我的身份,便去问问城里的捕快挞不野,顺带吩咐他带来轿子,也好接我回府安歇才是。” 所谓海北太祖的典故,皆是先前筝船之时,听闻得青衣的讲述,也不知此番娓娓道来,究竟是真是假?杨起心中暗笑,又听她扭头嘱咐道:“阿微,回去后老爷若是一味责怪为难,你便统统应承担当下来,只说是你不能压抑好奇,索性便唆掇着我脱府上山罢了。 第118章 虽是少不得一顿鞭子的犒赏,但本小姐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会给你一些福利好处。” 杨起愕然一怔,他本是反应敏捷之人,瞬间体会得祁恬用意,暗道:“这是要我配合唱戏了。” 一时促狭心起,不肯扮作那唯唯诺诺局的家丁仆人,故作惶恐惊骇之状,双目圆睁,急切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奶奶,上次也因伴你城东盗蜜,挨了好几鞭子的惩罚,如此青痂紫疤依旧,伤口还不曾痊愈。这次偷跑出来,祸事计较先前更甚更巨,若是老爷盛怒,我再是精悍,也少不得魂飞魄散、断肠折骨,要被他老人家活活打死的。” 布袋大汉忖道:“昨日进城采购,偶尔看将得一帮无赖泼妇追赶着一群衙门捕快,听后者相互招呼,其中倒是有这么一个唤做挞不野的年轻捕快。其时见他脸色慌张、苦笑不已,只嚷嚷着说道再不能找全人家的丈夫,便要被大婶、大妈的拳头敲死云云,颇为狼狈,甚是尴尬。再者这女娃娃骄横跋扈,眉宇之间隐约有得几分官家气息,莫非真是小性千金、豪门闺秀不成?” 不及应答,却看铁链大汉满脸不屑,呸道:“好一个太祖国王的子孙,山路崎岖,坎坷不平,还要什么轿子大老远地绕到此地,堪堪为了迎接于你?是了,你自己生出那上山的念头倒也罢了,何必咄咄逼人,非要强迫身旁的奴才顶替受过、莫名挨苦?果真是海北的英雄好汉、未来栋梁,长大了想必正是一个厉害的母老虎。” 蓦然一念,哈哈大笑,道:“这也怪异?老大,你方才可曾听清楚她那奴才的名字?倒与咱家中逃出来的小贱人一般,阿微阿小,倒也有趣得紧。”言罢,一声清啸的口哨,便看后面又围上了许多的人来,相貌俱是凶恶狰狞,不似善类。 其中黄衣蓝袖的牵着猎犬,钢牙铁爪,目光阴寒森然,若说独角巨熊是山熊之王,那它们就称得上是狼犬巨人,高及人肩。众犬与白熊相逢,便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般,便如水火不容,两边咆哮不止,一时山顶气氛风起云涌,颇为紧张困顿。 布袋大汉冷笑道:“好,好,便算你是海北官家的千金小姐,我们都是天下的良民百姓,因此也不与你为难,快快走开才是。” 祁恬甚是不屑,哼道:“笑话,这大熊和丫头既然惹出了许多的是非,搅得我海北之民人心惶惶、日夜不宁,便已然触犯了衙门的官司,岂能轻易放过?若是不能送到当地的官府严加治罪、合律惩罚,反倒说我徇私枉法了。 听你们的口气,分明就是与她熟识,便想明目张胆地包庇护佑么?委实是可笑无礼之极!你们快些回去,待我海北衙门对其治完罪后,自会发下通牒文书,叫你们过来领人。” 铁链大汉哈哈一笑,道:“若是要说道惩罚,这实在是简单之极,不劳官家亲自动手。我们与这小贱人既是熟人,也是仇人,带她回去不是好酒好菜、温言暖语的招待,而是皮鞭木棍、猪笼铁牢的伺候。 待我家老爷严加处置之后,你要她的胳膊还是一条腿脚,只须传递下一句话来,其时我们定然拱手相送,绝无任何的拖延怠慢。人人都说海北之国兵勇将悍,我们寻常百姓布衣再是有江湖意气,或是什么豪杰气概,也是不愿意去得罪官府的。” 布袋大汉微微一笑,将袋子往地上一扔,朗声道:“多余的话你也不要说了,便是说了我们也无法听从,若是争执起来,只怕彼此闹将得极不愉快,反倒不小心上了彼此的官民和气。” 银簪年幼稚嫩,哪里经得住他二人的这般恫吓威胁,只觉得双腿瘫软,不由坐在地上,掩面啜泣起来。杨起与祁恬听得对方如此恶言,心中尽皆惊骇不已,面面相觑,都是一样的心思,忖道:“看他们说话轻松随意,不似有假虚空,若是果然如此残忍无度,这小妹妹回去哪里还有一条活路?莫说行侠仗义,便是一个稍有良知品性的白丁,也该尽力援救,万万不可将银簪交给他们。” 祁恬才要说话,两个大汉却是颇不耐烦,布袋汉子使个眼色,铁链汉子会意,遂大声叫道:“大伙儿莫要犹豫,稍时准备得妥当,便将穷奇放出追逐。这独角巨熊凶恶的紧,千万当心。官小姐,你与仆人要是还不肯走开,就要连你一块儿咬了。看你细皮嫩肉的,哪里受着了千牙万抓的痛苦。” 杨起、祁恬闻听此言,不禁脸色大变,暗暗叫苦不迭。昔日他二人与青衣谈论天下奇兽异禽之时,也曾提及这成都载周之山北、乐毛树峰之崖足下的穷奇之犬,知悉此兽此兽最爱吃人,每每害取性命,便从凡人首级开始食用,所食营养瞬间转换为身上的毛发。 只是杨起此番惊惶打量之下,却看得几处怪异迥然,原来据那史志记载,穷奇状如猛虎,斑斓红纹,肋生有翼,展开有三丈宽,虽不能飞入九天,但可在半空徘徊掠食,何曾生得这般巨犬的模样?况且背上颓秃,也未曾看见一丝一毫的羽翼。 祁恬咳嗽一声,喝道:“你休要在此唬吓,我自幼请得名师传授教习,不仅学得《四书》、《五经》,熟忒《春秋》、《礼》、《乐》,便是天下的奇闻怪事也多有见识。那穷奇形似飞虎,虎犬异属,哪里会是这等的姿态?” 铁链汉子哈哈笑道:“这你便不得知晓了!我百兽山庄的主人来历神奇,并非寻常的凡人俗子。他本是第二重天上兽王星君的看管弟子,聪慧无比,修为精深,极受星君的宠爱提携。后来妲己为祸、武王伐纣之时,大军受困于万仙阵外,隔绝朝歌,急切不能对敌、多时不得攻破,便是龙吉公主、洪锦等神兵天将也陨没其中、魂飞魄散。 广成子、黄龙真人、道行天尊、燃灯道人及西方教主顺应天道前来相助,但即便是群策群力、团结协作,那通天教主的一身本事不低于元始天尊,又岂容小觑漠视?这万仙阵法既然是他呕心沥血所设,自然是无穷的玄妙、无尽的凶险。” 杨起愕然道:“那又与你家山庄的主人有何相干?” 布袋汉子道:“西方教主思忖得半日,说道‘要破此阵,首当其冲的对手就是把住死门的截教恶仙,即是乌云大神。此人法力极其高强,一身硬壳刀枪不入,不畏圣火神水,唯独兽王星君府上有一件宝物可以降他’。众神愕然,慌忙探问究竟,只是西方教主拈指而笑,不肯正面相答。众神无奈,只好送他出门,央他借了法宝,速去速回。” 杨起忖道:“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法宝?” 布袋汉子道:“西方教主是第九重天的至尊神祖,到得星君府上,兽王自然是百般殷勤、恭敬无比。听他说明来意,二话不说,满口应承,便唤我家的主人去拿那麻痹蛛袋。偏偏我家主人其时偷喝了一些仙界美酒,虽然不曾失态,但头脑不知不觉有些糊涂。那袋子给了西方教主,待其回到姜子牙处,却惹出无穷的祸事。” 祁恬奇道:“会是怎样的祸事?” 铁链汉子叹道:“西方教主引兵攻入万仙阵后,径直便往死门冲去,看见乌云大仙,便将麻痹蛛袋打开,祭出麻痹蜘蛛。此蛛毒性无比,虽然不会伤及性命,但一旦被它扎刺,无论是大罗金仙,还是化外魔王,皆会孱弱无力、动弹不得。 可是这袋口松开,里面却飞出无数的小虫,称做蚊子,最是嗜血好叮。乌云大仙是多年的乌龟修炼得道,天性被蚊虫所克,猝不及防之下,未过多时便被众蚊吸食得干干净净、尸体不留,那原形之体,只剩下一个硕大的空壳罢了。 西方教主气愤之下,方要掷袋收回,那蚊虫却机伶得紧,一路逃往西方极乐世界,肆意啃食烛火香台云云。待西方教主与随从赶回灵山大殿,那十二品莲花已然被吃掉了三品,是以今日也只剩下了九品莲台。” 杨起忖道:“这祸事委实招惹得不轻了。” 布袋汉子喟然一叹,苦笑道:“兽王被西方教主责备,羞愧难当,便将我家主人痛打了一通,押去囚仙洞中受那苍鹰啄杆之苦,言道何时有人甘愿替他受刑,何时便可重获自由。 这刑法极其歹毒,每晚日落西山之时,苍鹰便来啄食我家主人的肝脏,食尽方回,他是神祗,一夜间便能重生脏器,但到了第二日黄昏,苍鹰又来,再施恶行。如此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苦绵亘、延续不断。” 杨起惊道:“这法子果真是有些残酷,教人不寒而栗。” 布袋汉子道:“后来有一个剑仙偶尔从囚仙洞经过,听得里面我家主人的呻吟,顿生恻隐之心,便拔箭弯弓,将每日里逡巡的恶鹰射杀殆尽,又用香木人偶代替了真身,方才解脱了他的苦难。我家主人感激之下,便拜她为姊,每日里香火供奉敬拜,极尽恭敬之事。” 铁链汉子道:“只是那天府是再也停留不得的了,于是便下到凡间栖息,建立了百兽山庄,专司饲养驯化天下的各种怪异禽兽。这穷奇状如飞虎,与兽王星君的本身颇为相似,我家主人不敢大逆,便用了无数的法子改良造化,历经千万磨难,终究更换了它们的形貌,赫然巨犬大狗一般。” 杨起与祁恬恍然大悟,不觉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暗道:“兽王星君如此待他,他却依旧不忘故主之念,尚是忠义之人才对。只是要将银簪带回去那般惩处,未免过于凶残暴戾。” 铁链汉子与布袋汉子说得半日,见杨起二人虽是张惶失色,不断左右环顾,但脚步不离方圆二尺,依旧阻碍在阿狗与大熊跟前,不由叹道:“好,好! 第119章 我们费了半日的口舌,你们还是不肯闪避退让么?也罢,今日便让穷奇将你们两个娃娃也一并吃了,且看你们成了孤魂野鬼,还怎样回去找那海北官府告状?” 布袋大汉笑道:“既然成了孤魂野鬼,不能找人间的官府伸冤,难道还不能去那十殿阎王处哭诉么?”你一言,我一语,恐吓讥讽,杨起、祁恬依旧牢牢护定银簪,始终不为所动。 两个大汉更为恼怒,呸道:“劝也劝过了,骂也骂过了,你们一意求死,大爷此番努力成全就是了。”彼此相视一顾,点点头,铁链大汉一手擎天,冷笑道:“我这手儿一旦放落了下来,这数十条的穷奇便要悉数窜出,那时再也不得回头控制。你们冥顽不灵,也怪不得我们无情凶恶了。” 方要喝斥招呼,却听得后面有人大声叫到:“住手。”两个大汉闻言一怔,恭恭敬敬地退在了一旁,抱拳行礼道:“不知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宽恕。” 言罢,便见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的汉子,锦缎绸袍,玉带云靴,将祁恬上下打量一番,面有疑惑,继而哎呀一声,欢喜道:“你那挎肩所背的,可是玉月弓么?好,好,我日夜思念此物,不想今日却再这里看见,果真是双喜临门,妙哉,妙哉!” 祁恬听他如此叫唤,莫名诧异,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中年汉子哈哈笑道:“这弓身虽然多了一些色彩,但想来就是其上的宝石镶嵌所致,或增弦力,或增准头。我的眼里不错,这正是那救命的兵器、玉月宝弓才对。” 杨起灵光一闪,对祁恬道:“莫非当日射鹰替难之人,就是你的师父霓裳剑仙不成?” 祁恬迟疑道:“我师父在三界之中肆意往来,最好打抱天下的不平之事,若是果真曾从那囚仙洞经过,看见仙家弟子受难挨责,定然是于心不忍,竭力施救的。”扭头对中年汉子道:“你是何人?莫非也曾受过霓裳剑仙的恩泽么?” 中年汉子愕然一怔,喃喃道:“霓裳剑仙么?”眼睛一转,颇有诡异之色,但转瞬既逝,拍掌挼袖,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这霓裳剑仙本是我的救命恩人、结拜义姐,便是密室堂前,我尚且供奉了她的牌位。我么?呵呵!说起前身,那也是第二重天上兽王星君的随伺弟子金环儿,但既然被贬谪凡间,此刻的身份也就是百兽山庄的当家欧阳大刀罢了。” 他问及祁恬来历,又道:“霓裳剑仙肯将这玉月弓传授于你,自然是将你视如徒弟门人了。如此说来,她被我认做了义姐,我也该是你的舅舅才对。” 祁恬闻言,不由脸色一红,暗道:“这哪里又跑出一个什么亲戚出来?若是随意攀亲粘故的,后面西游路上,也不知会认识多少七姑八姨、九堂十表。只是他强作亲切,自道是我的什么师门舅舅,如此一来,直呼其名讳便有些失礼了。” 欧阳大刀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面目甚是清晰,却是獐头鼠目,并无宏然大度之相。杨起窥视得真切,心中一惊,忖道:“依照当日茶斋所授的面相观法,此人并非寻常善类。这言谈亲热,亦要提防其中有诈。”与祁恬相视而顾,暗中生警默戒,竟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欧阳大刀讶然道:“只是你如何会与这小贱人在一起,我若是来得迟些,穷奇逐鹿,你哪里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祁恬相念一动,暗道:“他如此轻视银簪妹妹,言语委实刻薄寒伤。只是何不便借此机会,想法子替她告饶一番?想来是少不得要委屈自己,对他曲意奉承了。” 于是万福一礼,故露欢喜之状,轻声道:“原来欧阳先生果真是霓裳仙子的义弟,失敬,失敬!只是她老人家从来不肯承认我是门下的入道弟子,以为捣蛋嬉闹,学得两手三脚猫的本领,莫要辱没了她的名头就好。如此一来,我便是看得师门亲切之人,也不敢随意应承,不能随意牵扯干系,是以此时只能称呼欧阳庄主,还请多多体谅才是。” 欧阳大刀微微一愕,强颜欢笑,抚须道:“无妨,无妨,祁姑娘考虑甚密,正合周到之意。”心中却颇为不悦,暗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稚齿丫头。你扔了我这个师门三折四曲的舅舅,难道还会辱没你不成?委实是不知好歹、可笑之极。” 不觉又有了几分懊恼,忖道:“先前看见那玉月弓也罢,何必与她罗嗦,平白受此羞辱。那弓箭虽非仙家法器,却也不是一般之物,若能以后被我使用,定然威震四方,气势更是不同。”心中竟生出觊觎之心,抢夺之念。 杨起默默窥探,见他咧齿微笑,眉目之间却又蹙凝之态,心中一凛,忖道:“认不得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莫要得罪一个仇人才好。” 那两个大汉面面相觑,尽是满脸通红,暗道:“如何环绕得半日,她却是庄主恩人的俗家弟子?这丫头果真是鬼怪精灵,哪里是什么海北官家千金小姐?” 欧阳大刀一瞥那两个汉子,冷笑道:“我在下面听得此处吵闹,更有甚者,却将我的前世今生的来历一一细述,心中正在奇怪,心急如焚之下,急忙跑来观看,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陈年旧事终究还是被曝露无疑。” 布袋汉子拱手道:“主人,属下多嘴,今日了结了极北之熊的纠葛,回到庄中,愿听凭您任意处置。” 铁链汉子也是唯唯称诺,趋意附言。欧阳大刀方要喝斥,有意无意间见得杨起正凝目望来,蓦然一念,将先前话语硬生生地咽下,反倒满脸堆笑,大声道:“无妨,无妨,若非你们在这里争执炫耀,我又怎能看见故人之亲,得逢大喜?不仅无罚,还要奖赏你们才是。”旋即仰头叹息,悠悠道:“想起当年之事,犹然历历在目,不敢忘却。只是义姐仙踪全无,有意会面,万难成全。” 一言一出,以那两个大汉为首,一众下人皆是唏嘘不已,齐声道:“庄主铭德记恩之人,自然是感念万千。”声音整齐划一,若非刻意训练,也必定是常说累述,记得熟忒无比了。 杨起眉头微蹙,暗道:“这等谄媚马屁之语,听来却有些不适了。”再看欧阳大刀,却是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呸道:“你们在庄中奉承应和倒也罢了,如何来到了这海北界内,依旧是胡言乱语,不知节制?教人听见,岂非贻笑大方、徒然笑话?” 祁恬扑哧一笑,暗道:“你也是知羞害臊之人么?看你的神情,似乎是受用得紧呐。”却见得银簪抬起小脸,清泪流溢,尽是梨花带雨之状,哀求道:“大姐姐,你与欧阳老爷既然是亲戚,便请你替我求情,速叫各位大叔大哥歇手,莫要再放出那骇人的恶狗出来咬人。” 祁恬抚慰道:“你放心,欧阳庄主原先也是天上的神仙,如今虽然沦落红尘凡人,但也是有品有性、身份颇重、地位甚高的大人物,如何会与你为难?便是果真有着深仇大恨,那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 欧阳大刀脸色陡变,讶然道:“祁姑娘,这是我庄内之事,你还是不要搀和进来的为妙?是了,你们如何又与这小贱人厮混在了一处,她罪孽深重,窃熊私逃,委实饶她不得。” 祁恬听他一口回绝,甚是尴尬,急道:“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人事不懂,阅历全无,你与她能有什么恩怨,非要如此与她为难?” 欧阳大刀睥睨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年岁大小,但凡触犯了本律,俱是不得饶恕。”杨起忖道:“此人说话好不蛮横。” 祁恬顿时瞠目结舌,大声道:“欧阳庄主莫非是魏主的曹操,只可你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你么?难不成要霓裳剑仙亲自到来,你才肯看着她的情面,放过银簪一马么?”情急之下,说话却也有些失了尺度,教人听来,反倒是她有挟情索恩之事。 杨起暗暗叫苦,默然道:“你脾性急躁,只是此刻实在不该叫嚷喧嚣,倘若双方撕破了脸面,群兽蜂拥扑将上来,如何能够轻易抵挡?”便看欧阳大刀脸色铁青,咳嗽一声,冷笑道:“祁姑娘,本庄主本是看得你与那霓裳剑仙尚且有些渊源,方才放下架子、殷勤以待,还请你能够自重,休要忘了长幼之序,狂妄如是。” 祁恬脸色一红,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所以,好半日,嗫嚅道:“所谓师出有名,欧阳庄主堂堂贵人,也该说将出一个情由缘故才是。” 欧阳大刀心中冷笑不已,忖道:“你们若是与那小贱人共赴黄泉,自然就是莫名奇妙的寃死鬼,倒也可怜。也罢,我是慈悲垂悯之人,便叫你们懂悉个明明白白,权且算作这玉月宝弓的置换价钱。”于是反问道:“祁姑娘,你看这独角巨熊可有什么不同?” 祁恬甚是迷惑,迟疑道:“除了红角庞体之外,再看它浑身上下,雪白通透,竟是半根的杂毛也没有。” 欧阳大刀哼道:“不错,这大熊不是寻常之物,它本产自极北寒冷之地,以北地的海鸟与水中冰鱼为食。体形硕大无朋,力大无穷,寻常的山熊便是五六十余头悉数与它争斗,也不是相敌的对手。我建立这百兽山庄,生平最好世上的奇禽异兽,便穷尽心思,想要圈养一头白熊以资观赏品鉴,可惜多年皆不得偿愿。 后来费了许多的工夫,花了无数的黄金银子,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捕获得一头幼兽,养了几年,渐渐长大,心中自然无限快活。可是这小贱人胆大胡为,竟敢乘我不备,偷带白熊跑将了出来,一路来到了这海北之地,我岂能轻易饶她?” 第120章 杨起却是不信,暗道:“只怕其中的种种原委,你并未悉数道出吧?” 祁恬又问银簪,却看她掩面哭道:“欧阳老爷好没有良心!昔日我爹爹花了五年的时间,好容易才从极北的雪地里挖了阿保回来,放入家门,却被你盯梢,派人强行掳走。 我家问你去要报酬,非但没有拿得一枚铜钱,反污我爹爹离家五年,造成田地荒芜,因此欠下的几年的佃租正好以此抵消,却不说我娘亲每日在你庄中的厨房里劈柴担水,早已偿还。” 祁恬惊道:“这不是恶霸作为么?”欧阳大刀呸将一声,却不作答。 银簪啜泣道:“后来欧阳老爷看得阿保秉性喜寒怕热,别人都养活不了,便又将它端端送了回来,说道这小熊不是吉祥富贵之物,既然不要了,还应偿还要那五年的佃租。 爹爹无奈,只好白天在地里拼命干活,晚上便上山采药,想了很多的法子,用了好多的药材,细细调养、悉心喂饲,如此极尽心力,终于慢慢将阿保养大。欧阳老爷说话不算话,这时又来讨要阿保,说是算做什么佃租的利息。” 祁恬愕然道:“怎可出尔反尔,便不会无地自容么?”欧阳大刀勃然大怒,忖道:“只凭你这一句话,便该死消魂。” 银簪呜咽不已,受得杨起、祁恬轮番抚慰,渐渐气定神闲,指点道:“爹爹万般不肯,便被欧阳老爷押到庄里担任公子洗马一职,也就是马倌儿了,其时又当着大伙儿的面,称诺道算做利息,说道一旦还请之后,便再也不提阿保之事。 可是每次爹爹回来,身上定然都是伤痕累累,初时他只说跌伤的,后来拗不过娘亲与我的在三询问,只好道出实情,原来都是你故意责难寻衅,鞭抽棍打所致。 即便如此,可怜我爹爹还是逆来顺受,劝说道‘再熬得一年半载,那利息偿还了,你我一家子也就得了解脱,自然便有好日子过了’。可是,可是……”一时气息堵塞胸口,说不得话来。 杨起叹道:“恶人皆是狼心狗肺,如何能够善为?” 欧阳大刀甚是恼怒,忖道:“既说我是恶人,我也就不需什么辩驳,只管送你去见阎王好了。” 银簪双目赤红,哭道:“后来我爹爹不小心将庄中一匹马摔伤了,就被那使将铁链与拎着布袋的恶人绑在树上,活活打死了。我娘气不过,拿着刀去找庄主理论,未曾谋面,却被家丁一阵拳打脚踢,伤了要害,抬回家不过两三日,便随着爹爹去了。 你犹自不满,又将我掳到庄中,关在一间暗房之内,整日里三餐皆是逼我吃服狗食,叫我阿小,骂我贱人。所幸阿保惦记着主人,某日将链子扯断,又用红角将墙上顶出了一个大洞,方才将我救了出来,从此一路奔逃。” 欧阳大刀怒道:“我那一匹马价值几百两,你爹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你一个小贱人,便是补那墙上的破洞,花的泥瓦钱也要你还。” 杨起听得瞠目结舌,不由忖道:“不想世上竟有如此凶恶之人,看他前世,是兽王星君的弟子,原来心肠却是这样的歹毒。”轻声问道:“银簪妹妹,他关了你多长时间?” 银簪道:“他们在外面过了两回年,好象关了我也有两年多。”杨起暗道:“难怪刚才问她的姓名,他都有些记不得了。” 欧阳大刀道:“你们既然知悉了这等真相,还想要安然活命么?” 一指祁恬,喝道:“臭丫头,当日那霓裳娘们虽说是救了我的一条性命,却自恃恩德,唠唠叨叨、罗罗嗦嗦地喝斥教训我好半日,说道如何心不在焉、误了西方教主大事云云,教人好不烦恼气愤。 如此一来,你以为我果真会将她视作什么恩人么?委实是可笑之极!你是她的入门弟子也罢,是所谓俗家传人也好,今日难得碰面,竟不想比她还要可恶三分,泼悍飙辣,全无女儿家的温柔恭顺。也罢,此刻便夺了那玉月宝弓,以泄我心头之恨。” 铁链汉子一拍巴掌,吼道:“你们还等什么?此时不放穷奇,更待何时?”众人一声应承,却见百多条巨犬纷纷冲将上来,堪堪夺命纳魂的气势。独角白熊大吼一声,巍然人立而起,双掌挥摆不止,便看得穷奇如枯枝散叶,被踢将甩摔得四处横飞。祁恬慌忙冲将到银簪身旁,将她揽在怀里,放手就是连珠之射,威力倒也骇然。 杨起冷笑道:“狼子野心,这番露出马脚来了。”祭出干莫小匕,三尺青锋在驱剑之术的指引之下,横飞一片血肉,纵贯一阵哀号,不多时,便已击毙多条穷奇的性命。 欧阳恶人大急,叫道:“穷奇不济,你们舞刀弄枪的,便不能上去帮些忙么?”铁链大汉与布袋汉子面面相觑,呐喊一声,引着众人冲将上去,却正被祁恬一箭射中大腿,顿时脸色苍白,呻吟哭诉不已。 欧阳大刀跌足道:“无能之辈,无能之辈,徒然吃了我的许多粮食,却是养出了一帮的废物。”众人受他责骂,不敢停歇,围着杨起数人鼓噪喧闹,只是游离奔走之间,一时也不敢上去执斗。 杨起暗暗叫苦,忖道:“倘若他们果真上来,少不得便要伤害性命,这非妖非鬼,岂非有违天德大道?”正自为难不已,忽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四处霹雳火起,炸得穷奇哀号遍野,尽皆逃窜。 欧阳大刀怒道:“是谁好大的胆子,敢与我百兽山庄作对。”听见天上传来一声冷笑道:“你建立的就是百兽山庄么?果然是人面兽心、终无悔改。”只是云雾缭绕,看不得人影。 布袋大汉与铁链大汉拔出箭矢,也顾不得脚上的伤痛,勉力护在欧阳大刀身前,厉声道:“有本事便出来见个真章,藏头缩尾,算不得好汉。”话音才落,听见地上嗤嗤声响,有人扔出了许多的药弹,不由慌道:“这是蒙汗烟雾,大家将口鼻掩好。”瞬时一片迷雾,视物不清。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凡夫俗子,见不得真正的神仙面。我不用法力仙术,只用这人间的屑末药物应对罢了,好好睡上一觉,莫要惹是生非才好。”众人头脑昏沉,瘫倒地上,顿时鼾声一片,悉数沉睡不醒。 杨起与祁恬体内各自有那半颗龙珠护佑,虽是呛咳不止,却无丝毫困意,再见银簪附在阿保身侧,红角流光溢彩,精神奕奕,惊骇不已,不觉忖道:“原来独角还有如此神效?” 第二十一章冰火二重天 欧阳大刀惊慌失措,磕首蹲伏,惶然道:“是主人爷爷么?饶命,饶命哇!” 便看空中云彩抖开,显出一尊大神宝象,长眉金目,悬胆大耳,赫然便是第二重天的兽王星君,正色道:“昔日你听申公豹唆使,故意将麻痹蛛袋换作那蚊虫宝袋交于西方教主,欲阻碍武王伐纣大计,是以才将你困于囚仙洞中受苦,以作报应。 不想你得了霓裳剑仙的帮助,逃脱入凡,依旧是毒念不改、贼心不变,肆意作恶多端,莫非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非以为我深居宫阙、最是昏噩糊涂不成?” 此言一出,却惊得欧阳大刀失魂落魄,急忙辩驳道:“这却是冤枉了,我如何为非作歹、涂炭生灵了?还请主人爷爷明鉴品评,莫受他人蛊惑才是。” 兽王星君呸道:“笑话,又有谁来蒙骗我?你果真以为我是黑白不分、善恶不明么?先前化外魔山的银瓶潜入我那百丹房中盗取羚羊保息丸,被我发觉,一路追逐至此,虽然转眼失却了他的踪迹,却在云雾中分明听得那小女娃娃的哭诉,亲眼看见你驱逐穷奇、掠人性命、图谋宝弓的不屑作为。” 杨起与祁恬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诧异道:“这乌麒麟如何又跑到第二重天的神仙府中偷药窃丹,委实是好大的胆子?” 欧阳大刀眼见得抵赖不得,索性站立起身子,大声道:“幼龙星,我尊你为主人,便是给足了你极大的颜面,你却不识好歹、不辨恩义,反倒屡屡作贱于我,正是孰可忍,不可忍也。”这幼龙星,却是兽王星君的昔日红尘俗名,此刻被他张口呼喝,可见得是全无忌惮,有意舍命相搏了。 兽王星君哈哈大笑,道:“好,好,你本是蚩尤第五兄弟的夜壶童子,卑贱出身,苦命的奴才,终日不得出头扬眉。神魔之战后,我看你四处流离颠沛,心生怜悯,于是收纳为弟子,一并回到兽王府中,学习三界驯兽服禽之道。 后八洞神仙来此聚宴欢愉,观你面相,以为绝非善类,且不可轻易教化改造。我初时尚且不信,谁知你先换虫袋,后纵伪犬造孽,此刻又辱骂师尊,也由不得我怀疑踌躇了。” 欧阳大刀脸色青白不定,眼睛滴溜溜旋转几圈,便似拿定了主意,咬牙切齿道:“老匹夫,我虽然被贬谪下凡,但一身法力犹存,所谓狗急尚会跳墙,鱼死方能网破,我若是拼命抵逆,只怕一时半刻之间,你也奈何我不得。”言罢,便看他扯开身上的衣襟,脱却不得,便扎束于腰间,赫然半裸睥睨,以为示威之状。 兽王星君冷笑道:“徒弟打师父,你就是其中意志最为坚决的先锋了,了不得,了不起呀!”欧阳大刀怒道:“逼迫无奈,情非得以,你也休要埋怨于我。”一手变幻出黑柄长刀,另一手五指忽张忽合,向天空作出伸抓收纳之态,便看其周围风起云涌,隐约有魔啸鬼闹之音。 兽王星君瞧得真切,叹道:“你得了那三眼魔头黎锦传授的行魔大法么?这等旁门左道虽然可怕,但一者不能持久,二者伤害自身,三者你修研不精,毕竟难有大成大为。” 第121章 欧阳大刀狂笑道:“是么,你若是敌得过我手中的斩神魔刀,再说此等无稽大话不迟。”却看兽王星君不以为然,摇头斥道:“逆徒,我与你相搏斗法,岂非是自降身份,要被众家神仙取笑?此处自然有人替天心道、偿还债务,何需我来牵念挂怀?” 欧阳大刀口中虽然强硬无比,但慑于先师多年积威,心中终究是砰砰乱跳、难掩惊慌惶恐之意,此番听得星君言语,心中不觉大喜,忖道:“此地唯独能够教我忌惮畏惧者,便是你这幼龙兽王了,你若不出手,我还有何可怕担忧?” 大声道:“倘若如此,这里还有旁人堪堪与我匹敌么?”一指杨起、祁恬,哈哈笑道:“你二人也有些道行,但强勇出头,不过也是我的刀下之鬼、黄泉新魂而已。” 杨起眉头紧蹙,暗道:“这黎锦果然是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与其说百兽山庄受了他的好处,不若说道不知不觉之间,却成了他挑拨神魔界斗、天大阴谋的棋子罢了。” 他心念一动,便将手中的干莫小匕一摆,轻声道:“你是三眼魔君的帮凶,难道我还怕你不成?”方要飞身扑上,却听得兽王星君笑道:“这两个娃娃万万不可与你交手,胜了你,你脸面何存?输了你,也是天经地义。” 欧阳大刀哼道:“如此说来,还有其他能够杀我之人么?” 兽王星脸有促狭之意,道:“你可敢大喊三声‘谁敢杀我’?么,要叫得响亮,喊得透彻,如此一来,自然会有忠义之士跳出应战,取汝元神?” 欧阳大刀暗道:“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忠义之士,莫非就是海北之国的执戈官兵、衙门捕快不成?委实是小觑轻视我了。这斩神大刀可力战千人,使将开来教人目眩迷离、水泼不进,只要你坚持旁观无动,便是此刻有无数军马蜂拥而至,我又有何惧哉?” 于是仰头大笑,叫道:“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话音方落,便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我敢杀你。”一柄长剑贯风而至,迅如闪电,径直扎入他的胸口。欧阳大刀未及反应,顿时随着剑势颓然倒地,再去探看打量,已然气绝身亡。 杨起愕然道:“这不是银瓶的叫声么?”见一人从树后奔出,三两步窜至欧阳大刀尸身之前,拔起长剑,贴着他的衣襟一番擦拭,反手贯入腰间软鞘之中,正是乌麒麟银瓶。 祁恬惊道:“你如何会在树后?”银瓶微微一笑,却有说不得的幽怨苦楚,缓缓道:“我被星君紧紧追赶,自然是要隐匿树丛,竭力躲藏痕迹了。”蓦而喟然一叹,仰天道:“我替你除了欧阳恶人,便是偿还了那羚羊保息丸的本息,你说话算话,莫要追赶才是。” 兽王星君抚须笑道:“使得,使得,你用它去救助心爱之人,本是天下的一桩好事善德,我还阻碍为难做甚?”长袖一展,隐没法象,合拢云层,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正是大仙的无穷神通。 银瓶见杨起与祁恬举步而至,叹道:“此刻时辰紧迫,只怕息斗和尚与吴九道也不能支撑得太久,便不能与你们细聊了,就此别过。” 一声轻哨,从空中穿出小黑鹏鸟,跳跃其上,急切道:“你再辛苦些,速速送了这羚羊保息丸,以后好好休息,定然犒劳不迟。” 杨起二人甚是不解,方要说话,再看他一人一鸟疾飞而去,一道轻茫微光闪过,再也寻觅不得,不觉惊道:“息斗大师与吴前辈又出了何等的事故?” 却听得后面有人喊道:“你若是要问他其中的缘故,莫说急切之时,便是看他神闲气定,也未必就能答你。” 祁恬咦道:“怪哉!这不是兜售药材的无赖泼主的声音么?难不成紧随着我们的筝船,也到得海北之国境内不成?”回头观看,见一人背树而立,笑容盈盈,手中挎篮,又以青花蓝布遮掩敞口,正是兜率宫里曾风流、今朝贬谪凡间苦的道童清风。身旁尚有伙伴,腋下挟持大口葫芦,红缨三尺,竟是欠下判官金钱债、无奈阳世多赚钱的小鬼红孩儿。 便看得银簪喜孜孜地奔跑过去,叫道:“两位小哥哥,你们回来了么?”清风将竹篮递于她,叹道:“若是知晓你得了这一身上好的衣帽服饰,我们也不用跑到城里为你采办购置,徒然费了许多的气力、花了不少的钱财。”将青花蓝布揭开,里面叠得工工整整的一应物什,正是女孩儿家的衣袜鞋帽,颇为齐全。 红孩儿笑道:“备换之用,哪里会有什么浪费?”悠悠然走到独角巨熊跟前,将大口葫芦系在它的脖下,嘱咐道:“这里面是果腹饭团,既能充饥,又是天下美味的食物,也够得一月之需了。” 一瞥杨起与祁恬二人,见其尽皆极其诧异、神情愕然,不由嘻嘻一笑,清声道:“这番可不是尾随你们而来的。三日前黄昏之时,我们在树林行走采药,偶尔从土地公、土地婆那里得悉海北国王身患重病、正四处悬榜求医的消息,是以专程赶来平疾收费,料想能够得到不少的奖赏。 偏偏路到半央,在草窝荆棘间遇得这女娃娃沦落流离、饥寒交迫,甚是可怜凄凉,所以就暂且压下来意,转而四处寻访故人旧友,意图能够找得一处安全之所,以供她日后栖身成长,不想却在此地见着你们不说,又遇上了魔山银瓶。” 杨起笑道:“恭喜你二人又能做得一笔大买卖了,如此财源滚滚,想必过不多时,便可一个升天,一个入地,解脱这人世历劫的种种厄难了。只是不知可否寻得合宜之居,也好早些安顿银簪与那阿保?” 清风甚是得意,摇头晃脑,道:“此地东去三百里,有一处浣庭观,其间的真人红拂道姑是有名的半仙,她已答应收纳女娃儿为徒,努力调教成才、修炼道行。” 祁恬奇道:“你一个贬谪的神仙,身价自然是大不同前,如此情景,地上的半仙尚能与你买卖人情,委实是了不得的。” 清风羞臊得面红耳赤,听得这般揶揄,哼道:“既然是神仙,都合得道德高尚之人,岂会行那人走茶凉、薄情寡义的红尘凡浊之事。” 杨起哈哈大笑,道:“清风道兄说得极是!方才听你口气,莫非知晓银瓶仓促惶然的情由?” 清风叹道:“他若是乌麒麟,本该无情无欲才对,却在百般纷葛纠缠中,渐渐生出无穷情愫,委实枉自担负了昔日魔山丞相的盛名。” 杨起不解其意,尚未开口,却被祁恬抢先一步,笑道:“你是说他对谁生出了情愫,莫非是钱家的大小姐烟敷姑娘不成?我看他平日里视探人家之时,眉目神情俱是冷淡荒凉得紧,如何隔些时日不见,二人却如胶似蜜一般,变得这等亲密无隙了。” 清风本是出家的道童,不识男女亲爱、鱼水欢愉,听她咄咄逼问,颇为尴尬,喃喃道:“其中的细节波折,你亲自问他才是,我怎能洞悉所有的一切?” 红孩儿接口道:“那钱烟敷果真是个极其虚弱的身子,她随着息斗和尚、吴九道路过长差丘时,听闻山丘之上有着遗玉、青马、视肉、杨柳、甘华五种世间奇物,便想一窥究竟、以飨心中好奇。 那遗玉是橙田宝石,遇水发光,状若小日轻阳;青马号马却非马,体裁细小,捕食各种鼠类;视肉俗名太岁,色泽黯凉,有灵芝之效,也医各种奇疾怪病;杨柳自然还是树木,但柳蕙或金或银,洒落一地皆是财宝,正是天下极其富贵华美之物。 甘华者,是东海甘果所生,为熙鸟所衔,跌落山涧所致。偏偏山丘双侧,还有两山,上有不凡树木,一曰嗟丘,每夜鼾息不已,如同嗟叹长差丘的风水一般;一曰白花,在尧陵以东,每日结出十颗果实,状如荔枝,说是天下最为可口之果,专司供奉尧帝阴魂享用。” 祁恬一抿嘴唇,轻声道:“你说那果实是天下第一的美味么?” 清风嘴角一撇,苦笑道:“钱姑娘若是只看五宝倒也罢了,偏偏她与你一般,听说白花之果的名声,一时按捺不得,便偷偷摘了一颗品尝。孰料此果有凝寒聚魄之性,凡人食用,瞬间便僵为冻人,无识无想,便与死人无二。息斗和尚与吴九道更以无上的法力护佑她的性命,但若要根除厄难,却必须得到羚羊保息丸方能全救尽效。” 红孩儿道:“这羚羊保息丸却非什么极其贵重之物,价钱便宜,三界之中、化外魔山的炼制之人都不屑为之。如此一来,数量反倒稀少,分别存于灵霄宝殿司药房、兜率宫药材库及兽王星君的府中。前二者看护森严,轻易不得入内,银瓶权衡良久,又看得第二重天的路程也要近些,是以便挑选了兽王宫阙下手。” 杨起恍然大悟,忆起先时的银瓶神情,暗道:“倘若真如清风、红孩儿所言,他与钱小姐日久生情,倒也是一桩鸳鸯美事。”见祁恬偷眼瞥来,颇有诡异,不由愕然,低声道:“你这是做甚?” 祁恬笑道:“当初钱烟敷被你从钱府接出,本来是要嫁于杨家为妻的,此番莫名变故,你失了夫人美女,岂非伤心欲绝、痛苦不堪?” 杨起顿时哭笑不得,方要驳斥,却看红孩儿携着银簪,大声道:“我们这便送她去那道观安顿,稍时还得赶将时辰,入宫寻赏。” 清风也是不敢怠慢,即刻就要告辞。银簪心有不舍,招呼了独角巨熊,三步一回头,泪水汪汪,情犹堪怜。杨起与祁恬默然相送,待黄鹤远去,皆是相顾唏嘘,感慨不已。 二人便往山下走去,杨起受得祁恬连声催促,颇不耐烦,便询问急躁的缘故,祁恬叹道:“你好不糊涂,海北国王贴榜求医,那敛财管家看得其中的极重赏金,如何能够按捺忍耐? 第122章 必然会唆使青衣揭文应对才是。稍时清风与红孩儿入城,听闻我们抢了他二人的生意买卖,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杨起惊道:“不错,黄松与那黄金白银天生敏感,万万不会放过这等机会。青衣医理医道的学识逐日渐进,说不得便将海北之主的疾病医好,夺了花红离去,终究惹得清风、红孩儿抱怨气愤不已。”心中急切之下,反携了祁恬的手腕,奔跑如飞,不多时,远远地便看见了海北城池。 待进得城门,听见锣鼓喧鸣,百姓呱噪嬉闹不已,又见着一众猎户披红挂彩,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之上得意行走,那黑老三赫然就在其中。 祁恬怔然,拉着一个好看热闹的大婶询问,听她笑道:“这些猎户赶走了山上的妖怪,立下大功,此番被官府衙门邀请,正要去领赏赴宴。”便见一人来回奔跑招待,正是捕快挞不野,此时精神抖擞,哪里还有半分被妇人逐打的狼狈? 祁恬甚是忿然,喝道:“他们何时赶将过独角巨熊,却没有来由地承受这等隆重礼遇、枉受欢呼喝彩?”有心上去说明清楚,却被杨起一把拽住,劝道:“此刻无凭无据,你上去喝斥,不过也是被人以为捣蛋搅乱罢了。” 祁恬犹自不甘,跌足道:“难不成这功劳就这般轻易地被他们夺取了么?”杨起笑道:“世上哪里会有许多的公道?既有贪官,又有刁民,不过是各得其所而已。” 祁恬无奈,随他甩袖而去,在客栈里寻着黄松、青衣,一问之下,二人果然深夜入宫探病,已然开出医治良方。 祁恬叹道:“如何?我没有说错吧?”见他二人愕然诧异,便将山上的种种经历娓娓述来,待说道清风、红孩儿之时,更是添油加醋、火上担柴,凭空又抹上三分的气势,莫名却加上五分的渲染,只唬吓得黄松瞠目结舌。 好半日缓过神来,黄松三两下便捆扎好随身的包裹行李,急切道:“倘若被他们知晓其中行情,苦苦纠缠下来,你我哪里支撑得住?还是早些出城,上了筝船继续西行才是。”拉着青衣袍袖,夺门而出,却险些连客栈的房钱用资也忘了支予。 所谓“清风扶摇起,又送三千里。鹤渡有缘客,乘龙坐凤椅”,这杨起四人离了那海北之国,倒也是一帆风顺,翱翔逍遥,堪堪称得平安通畅,却无遇上半个妖魔鬼怪。 如此过得几日,黄松笑道:“若是依着这样的速度,料想过不得三月九旬,就能到得那辉照神山,得见大仙法容。”祁恬一指甲板机括,笑道:“你虽说是始终掌舵、长久把向,竟然还没有知悉这筝船的性能用度?自我家县衙门外初航至今,雪石几乎使用殆尽,也支撑不过数日罢了,其时动力全失,莫说飞往西方,便是用力拖拽也难以行驶半步的。” 黄松惊道:“那可如何是好?中途而止,岂非是前功尽弃么?”祁恬依旧不慌不忙,得意道:“凡事自有天意,从来就不缺那柳暗花明之村、绝船桥头之路。虽说这雪石再难为继,一时半刻之间,又落不得极北替换新石,但前方尚有一处风水宝地,可解我等燃眉之急。” 青衣将书本合上,趴在船头甲板之上观看,眼见得前方隐约苍茫一片、银光闪耀,不觉讶然,暗道:“此刻未及三九,如何底下却是白雪皑皑,宛如腊九寒冬之状?”蓦然一念,拍掌称奇,笑道:“是了,这里当是忠州门城,终年冰雪凝结、寒霜不化之地。” 祁恬扑哧一笑,夸赞道:“读得书多,便是好处,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小鬼头!不错,此处正是那被西天佛主称羡、九重天尊美慕、玄机无限、造化甚然的清心洁性之地,盛产雪石与晶魄,前者可为各种灵巧机括使用,动力不断,面面为续,后者却是极重财宝,一粒拈下,可胜黄金百两。” 黄松眼睛一亮,欲言又止,尽被一旁的杨起悉数瞥见,不由暗自笑道:“这正如猫儿闻腥、投其所好,顿时精神抖擞,如此不菲的价值,这般昂贵的衡量,少不得就会被他层层剥削、刮地三尺了。” 她有心调侃,却看黄松毕竟压抑不得兴奋,眉飞色舞,强忍愉悦,嗫嚅道:“甚好,甚好,漂泊了许久,好容易才寻觅了一处民居繁盛之地,除了急需雪石,尚有许多其余的日常物什正要采办。” 祁恬扑哧一笑,旋即正色道:“那又怎样?”黄松脸色一红,咳嗽一声,反倒大声道:“仓促之间,未免会有所遗漏,还是多盘亘几日为妙。” 青衣闻言一愕,摇头道:“若是你有如此的想法,只怕即刻便要失望了,它虽然号称门城,其实并非垒石积砖、架梁立柱的寻常城池,究其根本,不过就是当年女娲娘娘捏土造人、定阴阳男女的陶冶遗址而已。因其为三界众生、红尘魂灵的源起太极之所,地位自然极高甚严,便是天帝的灵霄宝殿也不可相提并论,是以又称无法无天始皇尊土。” 言罢,见黄松脸色一变,先前气势陡然消灭了几分,心中会意,不觉笑道:“这里所谓的无法无天,与那秩序混乱、暴戾凶横等邪恶云云大是不同,却是三界的一道禁令,约束天上地下的无数神仙,都需对女娲遗迹存有无限敬仰之心,但凡来得这里,尽皆与凡人无二,断然不可使将法术罢了。” 祁恬附和道:“因此忠州被风婆忘却、龙王漠视、雷神规避,一年到头气候不变。后神魔之战,又误得地寒之气,只能以冰雪连天的风景展示于世。”言罢叮嘱杨起扯下风帆,缓缓落地,举目所望,不见莽莽万里雪飘,但识巍巍千仞冰封。平原之上,银树重重,粉雕玉琢,既有自然姿态,又似人工刻磨,也不知是天生所成,还是造化铸就。 众人讶然不已,黄松却已是焦灼不安,喃喃道:“这地方如此广大,哪里去寻雪石?”杨起忖道:“寻获雪石不过其次,只怕穷觅晶魄,从此大敛财富,才是最终的心思所想。”听祁恬道:“雪石与那晶魄一般,都只在冰树根梢之处显现,所以又叫做石蘑菇和晶蘑菇。”携着青衣,轻轻拨开树枝,便往里面走去。 杨起方要举足,怀中似有震颤,掏出干莫小匕观看,见其上流紫溢然、波动眩目,不觉大是诧异,暗道:“莫非此地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越往里走,光茫更是黯淡,继而轻微一闪,再无任何异样,更是震愕不已,忖道:“雪林之中倒也安泰无恙,为何外面却要传讯示警?”百思不得其解,又恐恫吓了旁众,于是小心戒备提防,却也不曾说将道疑。 黄松尾随其后,自有一番忖度,暗自喜道:“我拖延一些,也免得你们以为我急切寻财,到时又是一番嘲弄揶揄。” 林中晶莹缤纷,闪烁间如群星璀璨,眩而不晕,枝叶摇曳,落雪如轻纱曼舞,自有美妙婀娜。一呼一吸,似醉饮琼浆,不知岁月几何,一吐一纳,是银河慕怀,不识春秋数载,果真是人间仙境、红尘福地,更胜这天阙瑶池无数,敢教那九天化外折腰。 祁恬促狭心起,弯腰拾起一捧白雪,照着青衣颈脖贯下,美其名曰“醍醐祈神”,胡诌道来年好远红火。青衣虽是稳重淡然,终究不过八九孩童,反以泼冰掷团相迎,叫嚷“轻雪洁身”,可免污秽邪恶入侵,彼此嬉闹不止,便往树林深处奔去。杨起忖道:“此地若有怪异,还是相聚莫散为妙。” 见黄松低头觑探张望,便一扯他的袍袖,笑道:“此地雪林边缘,哪里会有什么雪石、晶魄?它们既然号称石蘑菇与晶蘑菇,自然也是与平菇一般,在那密林深处,才能繁盛成长?”黄松无可奈何,随他一路跑去,初时尚能看见青衣与祁恬的身影,又被那树枝隔三岔五地阻隔遮掩,渐渐不见她二人的痕迹。 杨起苦道:“千万谨慎,还是失散。”追踪雪地脚印,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待转过一棵巨大的雪树,大小足迹蓦然凭空消没,不觉大惊失色,四处逡目,八方巡望,却是没有屑末的异常。二人心惊肉跳,急忙放声呼喊,但回声袭袭,寒意甚然,哪里能够得到回应? 那祁恬与青衣一追一赶、尽情嬉闹玩耍,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程,眼见得身旁的雪树更为浓密,枝丫横打竖挡、盘根磕绊坎坷,方才歇下脚步,气喘吁吁不已。回头观望,早已将杨起、黄松撇开目视耳闻之外,不能呼喝招呼。 青衣怔然道:“我们跑得远了,不妨折回去慢慢会合。” 祁恬不以为然,轻声道:“他们也不是三四年懵懂的稚齿、五六岁昏噩的幼童,偌大的一片冰雪世界,还怕因此迭失方向、迷路惊惶不成?”灵光一闪,拍掌笑道:“这便与那捉迷藏一般,许久不玩了,索性今日尽兴一番。稍时倘若他们依旧笨拙,不能找来,你我再爬上树顶大声呼喝不迟,其时曝露了身形,自然就能碰面的。” 青衣选着一棵雪树依靠坐下,触背所及,虽是清凉透彻,却无寒阴蚀骨之感,不觉暗暗称奇。他左右手分展而垂,抚于地面,尽皆摸到异物,拾起观看,却是左手雪石,右手晶魄,笑道:“苦苦寻觅,不若无意求得。”将二者揣入怀中,小心放好。 祁恬叹道:“奔来逐去,始终没有大趣,是了,这雪花是云间美物,落俗入凡,为何都是六片之形?” 青衣道:“汉代刘熙于《释名》之中,曾用阴阳之术作过释意,道‘凡花五出,雪花六出,阴之成数也’。以为雪花性阴寒冷,但颇为含蓄,无显要昭然之炫耀,‘六’是细阴之数,‘九’为大阴之数,所以就是六片了。 第123章 听说列阳以北之地,若是机缘巧合,便可采撷九瓣雪花,传闻如是,也不知是真是假?” 祁恬微微一笑,叹道:“你我乘船西行而去,这一番路途遥远、方向背辄,却是到不了那什么列阳以北之地了。倘若日后能够见得辉照山的神仙,想法子救了秦缨回复,再去寻觅那九瓣雪花、唱歌尽怀,岂非人生的一大美事。” 青衣低声道:“月有阴晴圆缺,凡事未必尽如人意,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祁恬默然不语,旋即扬眉笑道:“听说自古以来,文人骚客最爱月下茶酒、雪中铭会,可有什么极尽品精之诗词、无穷性美之文章,何不念诵几首,听听如何?” 青衣笑道:“这却是为难我了。”随口沾诵了一曲,拟七言绝句体裁,颇为工丈,只是仓促之间,押仄稍嫌偏走,不过自娱自乐罢了。却听得树后有人叹道:“诵物风沐,当求清雅精致,你意境不深,委实是没有得到真韵气质。与其说是诗词,不过是乡村山野的打油嘀咕。” 此言一出,却唬吓得二人跳将起来,忙不迭拍打身上的雪粉冰粘,骇然道:“是谁说话?”小心翼翼地循声探去,绕到树墙之后,转过一道天成的冰雪篱笆,见里面被人开出了一块平坦宽敞的空地,上面放置八仙大桌,环簇四张圆凳,皆是以冰雪雕琢而成。凳上端坐着四个白衣老者,俱是清瘦矍铄,长须飘然,双手轻轻按在桌面竹简书卷之上,默然不语。 青衣躬身一礼,轻声道:“小子胡言乱语,污浊了几位仙人的耳目,委实羞惭抱愧。” 一个老者笑道:“老夫拙号无息之风,是此间忠州的雪林四贤之一,平日倒也欢喜弄文作画、附庸风雅,虽是多年沉浸此道,但不敢自诩妄然。只是你这娃娃方才诵道‘雪屑纷纷如洒盐’,其实不好,既湮没了雪花飘逸张扬的风情,又染了世间柴米油盐的俗气,教人难免蹙眉、唾弃平庸。” 略一沉吟,若有所思,低声道:“你若要留这‘盐’字,索性改为‘雪屑莫踏珍珠盐’,不知意下如何?”祁恬大是不解,暗道:“其中又有什么区别么?”一瞥青衣,见他颔首道:“说得是,一‘踏’由静生动,‘珍珠’多有修饰,教人遐想联翩。” 第二位老者轻抚胡须,摇头晃脑,笑道:“老夫人称无息之雨,亦然门城的四贤中人,造诣比他三人虽是不及,但也是寄情忘意于文房四宝,难以自拔自觉。那第二句‘厚棉三尺掩苔藓’,不可多念,不可常说,委实是山里樵夫民歌、涧内渔夫的白丁语气。” 青衣羞臊得面红耳赤,恭敬道:“尚请指点赐教才是。”老者哈哈笑道:“他留你一个‘盐’字,我也不好将那‘藓’抹去,思前想后,不妨权且称作‘冰滚犹求三月藓’,一仄相应。”青衣喜道:“如此甚妙,如此甚妙。” 祁恬不好读书,听得这般咬文嚼字,只觉得索然无味、兴趣寡然,忖道:“究竟高明在哪里?我却是丝毫也不能省得。所幸你们彼此之间尚有一些节制尺度,不曾过于地吹捧奉承、脸面贴金,否则不正是谄媚拍马么?其时如同那打翻了十坛子的陈年好醋无二,酸楚无比,教人掩鼻躲避才是。” 心念如是,便往第三位老者看去,暗道:“你莫非也有纠偏点缀不成?唠唠叨叨不已,实在让人厌烦。”便见他果真双袖一展,将衽口挽至臂弯之处,冷然道:“老夫唤作无息之雷,小娃娃读到‘若能轻折琼树枝’,正是四句之中的唯一好字,也没有什么好更改润色的。” 青衣不敢怠慢,施礼称谢,心中暗道:“无息之雷,便是阴雷了,虽然未闻咆哮之声,却难掩其中的汹涌暴燥气势。” 第四位老者愕然一怔,起身而立,来回踱将几步,旋即叹道:“老夫纂称无息之电,委实是惭愧得紧,不仅排名列于四贤末尾,便是丝竹琴棋、笔墨书画的造诣,也远在三位仙公之后,岂敢班门弄斧,说文造句?” 青衣笑道:“先生过谦了,莫非是小子词句粗鄙不堪,难入仙公法眼,因此吝惜金言,不肯见教么?”其余三公相视一笑,忖道:“这娃娃果然牙尖嘴利,不容小觑。” 无息之电摇头道:“人人以为闪电指将,就似画龙点睛、妙笔生花一般,其实大谬不然,只看小公子的‘担禾挑柴喜向前’一句,便教人万般踌躇犹豫,难以点拨衡量。” 无息之风笑道:“今日难道来着两位客人,你再是不肯情愿,也该顺应大伙儿的情志,勉强说上一句才是,否则岂是合礼待客的道理?”无息之雨与无息之雷也是连连催促不已。 无息之电抱拳道:“如此说来,你们是饶我不得?”三公哈哈笑道:“饶你不得。”无息之电神情颇为无奈,思忖得良久,忽而喜上心头,三两步轻轻奔到青衣跟前,竟是眉飞色舞,笑道:“老夫偶得一念,说不得能够胜过小公子的妙言美句,唯此共勉而已。” 三公与青衣异口同声地应道:“还请仙公赐言,我等皆是洗耳恭听。”便看他拱手仰天,大声道:“凤靴酌酒步不前。”众人拍掌称好。 祁恬苦笑不得,忖道:“听闻忠州门城之内,从来素无什么人家居住,究其根本,一者便是因为这女娲娘娘的遗迹,本是天地仰慕供奉之所,居住多有不敬。二者受得山脉地络的冰寒之气,莫说凡人,就是神仙久候长待,也会为风湿所侵,伤筋动骨,何时又来得这几个鹤发童颜的白衣老者,长袍单衫,竟在雪林冰树之中,阅卷吟诗,其乐融融?” 转念一想,心道:“他们各有道号,忘却俗称,想必正合那修仙求道之人不假,却不知是怎样的一处背景?所谓是恶是善,是好是坏,是黑是白?悉数不能知晓。” 不觉疑窦丛生,胸中砰然乱跳,眉目窥探之下,隐约惴惴不安,莫名忐忑,暗道:“他们究竟是得道的神人,还是云游的半仙,或是自在逍遥的真人?”再也按耐不得,方要开口询问,却被那无息之雨抢先一步,问起自身的来历。 青衣无甚戒备,便说是西去之人,如何雪石殆尽,来此寻觅新石动力云云。四公面面相觑,继而抚须莞尔,大声笑道:“西去路途艰辛,何必吃这等苦楚,不妨便与我们留在这快活自在之地,从此吟诗弄画、风雅一生如何?”言罢,脸色陡然变化,四双手便往青衣捉来,祁恬见状不禁大惊。 祁恬惊道:“你做什么?”恐四公不利,一手拽住青衣的胳膊,便要往回拉扯,孰料毕竟慢了一步,。 听得青衣啊呀一声,另一条手臂正被无息之风牢牢握住,却听其口中犹自嚷嚷道:“你自去那西方的辉照山寻仙访道就是了,何必还要这小娃娃一并前往,平白受着许多的奔波劳顿之苦? 不如今日为始,留在此地陪我雪林四贤煮茶论诗,从此逍遥快活、自在无忌。过得几年,才学造诣渐渐深厚,便是称做雪林五贤倒也无妨,其时四老一少,共谱三界文化美名,岂非正是流传千古、亘世不灭的绝代佳话?” 他说得得意,只觉手上隐约吃力,竟是祁恬鼓足了气力拖拉一方袍袖,果真见她柳眉竖蹙,瞠目圆睁,一口如玉编贝的细牙紧合密咬,好半日松懈一气,脱口骂道:“好几个附庸风雅的皓发老头儿,评论我家小弟的诗词是假,图谋掠夺人口是真,倘若此事传扬出去,说什么淡芳百世有绕梁之韵?不过是黄鼬效颦、遗臭万年罢了。” 此言一出不打紧,不过是气愤之言、羞忿之意,却将另外三公尽皆惹恼,相顾而嗔,叫嚣道:“如何又受了她的泼辣责骂,莫名挨上这样的天大冤枉?既然如此,你我万万不可再袖手旁观,好歹帮助大哥一臂之力,将那小娃娃拉拢过来才是。”纷纷动手,在无息之风一侧牵袍引袖,莫不尽心竭力,有寻不到那着手落力之处的,索性便抱住彼此的腰身,便似拔河竞技一般,四个身子悉数往后倒去。 如此一来,虽说是四个精神矍铄、瘦骨嶙峋的老者,但对于双八少女所言,不啻为千斤的称砣、万两的铁磅。祁恬拿捏不住,步履失稳,眼看便随着青衣一步步往前挪去,心中不觉焦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那青衣龇牙咧嘴,叫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我的一个身子都要被你们撕裂了。” 无息之风气喘吁吁,斗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落下,痒潮难耐,禁不得暗暗叫苦,心道:“这女娃娃拼命不肯松手,如此无赖,究竟要争执到什么时候?”方要说话,脚下陡然颤动,地面如秋风翻滚、麦浪掀涛一般,汹涌起伏、跌宕颤晃不已,只是一应的金黄之色,却被银装素裹,冰屑横飞,竟然说不出的骇然诡异。 无息之雷大惊失色,叫道:“不好,各位仙友,那凶恶雪驼想必又回来作恶了。”身子滴溜溜原地转上几个圈,就看得一阵白雾升起,袅袅弥漫,瞬间消没了踪迹。无息之电被一个土波鼓荡,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踉跄跌倒,慌道:“雷兄的耳目卜筮最是天下第一的灵验,他若是说将雪驼来了,自然不会偏差。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也不爬起,就地一个翻滚,闪烁之间,已然不知遁匿何处。 无息之风与无息之雨面面相觑,俱是一脸惶恐畏惧之色,松开青衣的臂膀,怅然道:“小娃娃,你们实在是运气不好,正遇得远古大妖回巡此地,所过之处,莫不鸡飞狗跳、鬼神不宁。听我言语,快些奔亡去吧!”言罢卷起两道清风,化作丝丝云烟而去,那清淡飘缈之际,依稀言语,隐约叮嘱,细细觑听,依旧是竭力逃命、莫要耽搁的悠悠话语。 第124章 青衣方才脱了羁绊,便被跌撞一个重重的跟头,疼痛不已,忖道:“这地震有撼天之能,不可强行抗逆。”心念如是,忙不迭跃身爬起,与祁恬勉强扶着树木抱持,好容易站立稳固,不觉愕然道:“倘若真是什么雪驼神兽在此弄怪,听闻此物的脾性极其暴戾、无比横毒,甚爱食人吞命,那你我便是不幸身陷厄困、落没于无穷的冰雪险地之中,只怕性命委实堪忧、多难保全。” 祁恬不及答话,正被一团落雪砸下,顿时满脸寒冰、落得无数的凉屑,颇为狼狈,心中委屈,暗道:“这里不是女娲娘娘造人圣地、天地玄黄敬仰遗址么?如何不能太平清净,反倒象个酝酿是非、拨弄蛊惑之处一般? 先是随意吟诵,不意遇上一伙蛮不讲理的老头儿,伪文劣学,强掳孩童,却与那打家劫舍的白须强盗无二。此刻唬走了豺狼,偏偏又迎来猛虎,也不知是哪里挂饵钓鱼?端端冒窜出个能够钻地拱底的偌大怪兽。它光天化日不走,唯好暗土黑泥、打洞掘坑,想必也是好大的一个身子,竟然搅和得如此动静。” 只觉得粉面湿潮,于是胡乱垫起衽襟,横竖擦拭了一番,旋即惶然无搓,大声道:“所谓雪驼,不知是何等厉害的妖怪?竟有这样强悍的本领、如此呱噪的气势?” 青衣却是自有一番心思,听得她急问探询,一时也不能理睬应答,便只在这动荡雪林的喧嚣纷骚之中,静气凝神、细细打量倾听,努力窥探究竟,好半日若有所得,拍掌叫道:“道路只在那抛积的雪墙卧树之后,倘若悄悄逃遁,雪驼应变不及,未必就能追赶!” 扭头侧身,避开迎面撞来的一根粗硕树枝,闻得猛烈撞击之势,心中不觉凛然,又道:“也罢,虽说我缩量不得体裁身形,轻易间无法飞翔高运、杳然逃遁,但是倘若一味坚持离地三尺,唯求更胜奔跑几分,能够如飞逃命,想必这却是使得的。” 祁恬头脑正自昏涨不已,颇为不解其意,眼见得脚下又是一波袭来,滚滚不止,猛然跳跃,极力闪避,继而讶然道:“你在嘟哝什么离地奔跑?这混乱无序之中,翻江倒海之际,目视不得清晰、耳闻不可详尽、身似落叶不能紊定、足如醉酒不得迈开,又哪里去寻那掩护之所、避难躲祸?这……这……” 话未说完,就闻得脚下一阵嘎达崩析之声,渐渐往四处传开广播,不觉心中寒意陡起,苦道:“这等人为地祸,便与阴阳混淆不调、造化传孽孕生的天灾一般,如何能够抵御活命?” 愕然之间,如同被人拿垫断板、釜底抽薪一般,空踏虚踩,一个身子往下跌去。原来是那受尽雪驼折磨、枉披无尽沧桑的雪林冰面之上,起伏适才平复,却不知何时损伤了地壳石骨,再也支撑不得,竟然掏陷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坑穴,委实是深不可测,黑不见底,眼看就能将人活活吞噬遮没、一灵怨魂枉赴那阴曹地府而去。 祁恬逢此变故,只惊得魂飞魄散、仓皇不已,伸手就往身侧的一株雪树捞去,孰料此木恰好也在洞穴之上,根土早已松懈,不脱坠落之势,比她尚要早上几步跌往地裂,如此一来,又如何还能作那救命的稻草、千钧之一发? 祁恬无计可施,喟然一叹,哀道:“我命休矣!我命好苦!”情急之下,心犹不甘,手指破袖而出,微张轻探之下,便往顶上空中白云茫然捉去,正是垂死挣扎之状。 恍忽间见青衣扑身赶来,解下腰间的一条麻花布带,用力甩掷,远远瞧去,似长龙细蛟一般,正将自己的手腕三两下缠绕、牢牢束缚。 祁恬不禁又喜又惊,喜得是阎王关前溜跶了一圈,终究又讨要得一条性命回来,惊得却是青衣虽有侠勇救助之心,毕竟年幼体弱,稍有不慎,只怕就会受到这拖拽拉扯的牵累,反被卷入地洞的森然大口之内,平白殉葬? 不由急道:“你提将不得,快些放手,快些放手。”青衣不肯依从,待她敦促得急了,神情肃严,正色道:“放不得,放不得,若是你我置换,难道姐姐也会撒手而去么?四人的筝船,如何能够只有两人或是三人西行?” 祁恬闻言,哑然不语,暗道:“不错,辉照山之行远未终结,我自号巾帼英雌,又岂能落魄死于此地,到头来,却连一个完整的尸身也留纳不得?” 精神倍增,双手紧紧捏攥,便听他口中犹自念念有词,喃喃一通所谓“逆地而飞,似绵如絮,无翅而飞,似云如风。三界灵力,悉数护佑,造化玄妙,助我运足”云云,后面的种种口诀却听不真切了,正是使将出那半仙腾云、游神驾雾的移动法术。 祁恬浑身上下,皆已被珠爆细流的冷汗侵润湿透,雪林阴寒之中,更是心惊肉跳,低头觑看,地下洞穴隐约鬼哭狼嚎,正是凶险叵测,不觉催促道:“再快些,再快些。” 青衣喜道:“不离不弃,绝不懈怠,你总算是回复了以往的性情了。”满脸涨红,也是一头的大汗淋漓,全然费尽了无数气力、拼命奋发的模样,稍时一朵云彩自天而降,眼看沾落得雪面,忽而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分别裹住他与祁恬的四只足踝。借着这仙家云托之妙,二人的身子果真轻却了许多。 祁恬疑惧不定,颤声笑道:“只要雪驼不来攻击,这区区裂土之术,岂能奈何我等?” 青衣叹道:“雪驼不是善类,若看见你我逃脱,它万万不会善罢甘休。”又招徕几朵白云,一者依旧附粘双腿,以全万策之需,二者穿入各自肩下,就着腋下臂弯之处,再行往上托将之事。 二人缓缓往空中升去,每每提将得一分,心中皆是一分的释然平安,待离地尚有三四余尺,就成强弩之末、莫要勉强为继之时,既然不会跌下,却也不能再往上攀爬得一丝一毫。 祁恬平日里活泼动性,有些鲁莽,有些急躁,但不是糊涂昏噩之人,一番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暗道:“他这法术虽然甚好,未必就能修炼得如火纯青、精深无比,始终要受那半仙之体、幼稚年岁的约束羁绊才是。倘若缩幻为二寸小人,体裁极其轻量,一朵云彩下来,自然不难腾空驾雾,翱翔山海大川、红尘名胜。 只是此等危急情形之下,扭转刺史官印不得,尚是寻常凡人童稚的身体,又要顾我性命,尽力挟带一份大人的重量,是以颇为吃力负劳,拼尽气力无数,也只能是离地三尺、陆地飞腾了。” 脱口道:“早些脱难,早些将我放下。”青衣颔首称是,他心中亦然焦灼无比,唯恐雪驼发难,略一停顿辨识,看清得前方道路的方向标的,便不再犹豫踌躇,瞬间如飞滑翔,有意尽早突破这雪林地震。 却听得后面轰然巨响,一时山河变色、黯淡无光,青衣惊道:“不好,这畜生还是出来了。”急忙破开一道雪墙,便往林外飞去。 祁恬心中好奇,忖道:“所谓雪驼神兽,无尽的淫威彪悍,敢在忠州门城肆意为虐,抗逆天帝管制,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可怖模样?”悬吊着身子尚不如意,偏偏要扭头观看,见先前的雪地洞穴之中,忽然喷出一股冲天旋风,层层气息风圈之间,如刀砍斧凿,劈下四壁八方的无数石块土屑。 不多时,一座山峰缓缓突兀而出,胜白似雪,两盏城门大小的血红灯笼挂于峰腰,彼此相映,赫然醒目。灯笼之下,不时冒出两股烟雾,或急或缓,或动或静,想必是那雪地的一处温泉,暖洋气息,盎然不止。 祁恬啧啧称奇,笑道:“这山峰之上,如何会有如此巨大的灯笼,想必是防人雪盲,以为照应不成?” 青衣哭笑不得,叹道:“你可看得仔细了?那里何曾有得什么大红的灯笼,分明就是雪驼的两只眼睛。上下窜宕的气雾,亦非源自寒地温泉,正是从它鼻孔泄出,专司呼吸吐纳罢了。” 祁恬胆色虽壮,闻听此言,也是被唬吓得一跳,机伶伶一个寒颤,啊呀道:“这便是那上古雪驼么?只怕与黄水之岛的结界神兽、凤饕鳝猊相较,彼此体型正在伯仲之间,不遑多让。” 青衣道:“凤饕鳝猊再是凶狠,尚要服从天庭拘苑,况且被众神以无上的法力修为前后封禁千年,未有解印释放,终究不得动弹。这雪驼却是大大的不同,它随盘古开天辟地而生,不畏三界权威、不惧化外恫吓,天兵天将刀枪相加,如同隔靴搔痒,妖魔鬼怪明攻暗算,不过无济之药,悉数奈何它不得。” 祁恬甚是诧异,怔然道:“如此说来,此兽岂非天下无敌?”青衣笑道:“世上神仙妖魔,鬼怪禽兽,俱有克制之数,身处造化循环,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 说话间,便看雪驼的半个身子已然从地下翻越出来,前足用力一撑,仰天大吼,又将后面的半个身子引出了洞外。 这一声实在是非同凡响,撼古铄今,有诗为证,赞道:“一吼能动九重天,余颤尚亘两千年。过路仙魔都落地,方圆无数不成田。” 青衣自幼少年老成,心性平稳之极,从来波澜不惊,就似枯木沉钟、佛堂老僧不二,此时被它蓦然叫唤,一时按捺不得神气,不禁脸色苍白失色,胸中砰跳不已,惊慌恐吓之下,更是竭尽气血地全力飞腾。 祁恬则是肝胆俱裂,双股颤栗摇晃,如被慑魂定魄一般,双眼茫然,仓皇无措,好半日被冰打雪削,方才回过神来,苦道:“天地太极源生,阴阳变化无穷,也不知造化出多少的妖魔鬼怪、奇禽异兽,有那为善的,也有那作恶的;有那丑陋的,也有那俊俏的;有那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也有那怀揣十万雄兵、志在三界化外的,什么都好,为何却偏偏捉弄我等憨厚老实的凡人良民,要在这敬仰之所遇上如此恶物?” 第125章 她妄加揣测,横竖抱怨,便听见后面传来移山倒海的浩荡动静,一眼瞥去,余光所及,正是上古雪驼移动千丈的身体,摆晃百仞的足蹄,紧盯不舍地追将了过来,触即双目,血色盈然,如地狱烈火、鬼炼雄炽,莫不教人惊骇无状。举止虽是颇为缓慢迟滞,但一步迈开,可跨填河流,伸缩之间,能穿越丘壑。 这彼此一逃一赶,过得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就见得前面豁然开朗,不知不觉便窜出了雪林,来到了冰原之上。 祁恬被青衣提携,逆日而奔,莫用回头窥探,只看阳光下映照的背影,见一团硕大无朋、好似山岳的黑云堪堪压下,俱是叫苦不迭,暗道:“莫非这雪驼肚中饥饿之极,非要我二人以为血食果腹不可?只是吃了下去,也是杯水车薪、沧海一粟而已,何必苦苦追逐不止,反倒误了自己另行觅食的上好时刻。” 平原之上无磕无绊,正合走路,雪驼鼻息粗然,步伐快了许多,反倒是愈走愈近,渐渐便来到了祁恬二人的身后。 莫说青衣不过一介稚齿、区区八九岁的孩童,便是彪悍健硕的冠礼壮士、成年之人,那也当不得如此一路的颠沛,难以扛御这既费损许多体力、又耗灭无穷心神的竭力逃亡。 又过得几步,勉强一阵维持,雪原寒光照耀之下,便似千百条妖魔彩带,面露狰狞之色,冷笑连连,悉数围绕过来,或是牵扯胳膊,或拖拽大腿,或是攀颈环脖,或是抱箍身体,委实教人动弹不得,颓然不已。 青衣口中犹念法诀,但气喘吁吁之下,惶然若迷之际,已然字不贯句、词不达意,便如璀璨艳丽的一串项链,被人扯断,颗颗珍珠散落一地,又拾掇串连不得。气急交加,遮掩不得那一阵阵的目眩迷离,胸口只觉气血翻涌,疲惫习习、困顿浓浓,顿时如旧仓陈米,哄然倾泻而出,再也坚持不得。 只听得扑嗵一声,正与祁恬两个跌落地上,那腋下、足踝的飘托云彩纷纷散去,更觉得身子沉重无比,如何还能奔跑? 雪驼不停不歇,四腿如擎天巨柱,缓缓踏来,眼看得祁恬摘下玉月短弓,或是破魔之箭,或是连珠狂射,却当不得它的一阵鼻息喷嚏,就如风中散竹、雨打飘零之下,纷纷坠落。 青衣叹道:“莫说是这玉月物什,便是换作那三眼神君,弯动山海社稷一笑弓,射月贯日,也不能奈何于它。”话音方落,二人只觉得身后一阵风起,却听一人叫道:“你们委实教我们四处好找,如何才一会儿的工夫,却引出这等可怖的巨大神兽出来?” 祁恬闻言,不禁欣喜若狂,几乎就要哭将出来,回头嗔道:“你们若是再晚来得半分,那可如何是好?”正是杨起矗立船头,忙不迭的放下梯绳,急施救援响应之事。 黄松胆量甚小,此时举目所见,却是巍然雪驼如山压来,更似天塌穹崩、杞人预言一般,不觉惊慌不已,连连催促呼嚷,好容易待祁恬抱着青衣越过船舷,寻着一处把持安定的甲板歇下,一转舵轮,背逆而驰,就要飞逃而去。 孰料雪驼亦非等闲之辈,冷哼一声,不慌不忙,竟张开那吞天大口,肚腹鼓胀吸纳,就在半空之中卷起浩瀚狂风,筝船勉力抗拒,力道却是不济,眼看着雪驼长舌腥红翻腾、如长江滚滚、黄河滔滔,极尽殷勤等候。 四人俱是面面相觑,一抹额头冷汗涔涔,叹道:“不想你我一路降妖除魔而来,却在这冰天雪地逢难。莫非灵魂自此便入地府,再入六道轮回之所,身体却果了这怪兽的肚腹,蒙它造化,终究排泄五谷轮回之处。” 青衣见黄松脚下两个老大的包裹,打开来看,一个盛装雪石,另一个却是先前在雪树冰枝之下收集的无数晶魄,不禁灵光一闪,道:“是了,这晶魄有至寒之性,可救性命。” 黄松急道:“财宝虽好,价值不菲,也当不得性命珍重。你悉数拿取使用就是了,倘若能酌情节约,留下少些屑末,那自然是更好的。” 杨起与祁恬喟然一叹,暗道:“此时此刻,你倒能识得孰轻孰重,可是一旦倾财,似乎心中犹然不舍。”见青衣拿起其中的包裹,竟将所有的晶魄悉数往空中撒去,强风吸纳之下,凝聚成一道晶莹光茫。 祁恬恍然大悟,道:“莫非因此形成晶魄之箭,贯穿兽体不成?”却看雪驼气息毕竟有限,口吸腹吮了半日,憋闷不得,便又换作鼻孔调息。青衣急道:“大伙儿千万扶好,莫要在空中翻将几个跟斗,一不小心便要跌落下来。” 话音方落,无数晶魄前后相衔、鱼贯而入,尽皆消没于雪驼的鼻中,便看它愕然一怔,继而挤眉弄眼、扭捏捉弄得半日,终究按耐不得,猛然打将一个喷嚏,就似晴天霹雳,挟出一股冲天气息,强劲无比。筝船正被这道浊风击中,便如万斤重锤敲撞,飞速往天外飞去。 祁恬受得连番累次的惊吓,早已意识伤劳、手足疲惫,如何还能拿捏把握?正被杨起抱在怀中,慌道:“你怎样了?”祁恬微微一笑,果真颓然无力、孱弱虚茫,轻声叹道:“这筝船颠簸得厉害,肚中如同千锤百捣一般,你若问我,我说是生不如死,你可相信?” 杨起心急如焚,忖道:“你的脾性再是豪直爽快,毕竟还是女儿家的身体,此番定然是难受得紧,方才说出这等窝囊之语,倒也可怜!”再看青衣也是脱力乏顿,起伏之下,一个身子竟从甲板飞起,险些跌入空中,所幸为黄松所栏,双手紧紧环箍,仓皇道:“好险,好险!” 低头再看,这孩儿垂目闭目,不知何时伤神,已然昏厥了过去,不觉叹道:“也好,也好,眼不见,心不慌。如此的情景,倘若换作是我,也恨不得一头撞死,从此一了百了,再无惊惧烦恼。” 筝船一连转着几个筋斗,一时顺上,一时逆下,一时左摇,一时右摆,杨起忖道:“所幸当日承蒙造化机缘,得那西天佛门的金身罗汉悉心点化,以无边佛法在这船身周外镀镶敖劫龙鳞,从此坚硬异常、固若金汤,否则遇上这般肆意的折磨,只怕早已桅断板折、迭失散尽了?”暗暗庆幸之余,对枷楼罗甚是感激。 心中却不敢怠慢,一臂揽温香软玉,一臂拽焊镏扶手,犹自不够,于是一足抵逆舱门,一足力推舱臂,如此僵持,反倒生出固定平稳之效。,黄松素来谨小慎微,更是不能松懈丝毫,将舵下葛藤层层环绕,不多时,便将自己与青衣的身子一并束缚在舵台立柱之上。 如此好一番忘年抛岁的闹腾、莫名生死的跌宕,便听得底下的雪驼打完最后一个如雷喷嚏,蓦然一声叹息,似乎惬意之极,那忠州三界渐渐风云清淡,一切静止无恙。 待船身平复安稳,四人缓缓站起,定睛打量之下,却见甲板、船舱之上尽皆狼狈不堪,不由相视莞尔,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探祁恬与青衣二人的气色,不知不觉间,更见红润水色了许多,每每说笑得一句话,中气便盎然充盈一分。 杨起大声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去才是。”言罢,方要将风帆扯起,只觉得船身陡然一震,险些跌撞了一个踉跄。祁恬惊道:“此时已在高空,难不成还会受那雪驼所制么?”便见一个身影自船舷之外冲天而去,过得二三丈,抑或九十尺,身形忽而嘎然停歇,也不掉下,只看着滴溜溜地转着几个圈儿,如欢歌跳舞,平平移到了筝船正顶之上,迎着桅杆双袖合起,竟如石子儿一般地落下。 黄松惊道:“你莫要将船砸坏了。”随手拎起一根棍棒就冲了过去,却看此人轻轻落在甲板之上,无声无息,未及众人忖度识辨,更不答话,一柄弯刀便往黄松呼啸而去。 杨起眼疾手快,怒道:“如何动手伤人?你休要恶意放肆、小觑无度。”一手甩出干莫小匕,正是光茫流溢,如梦如幻,化作一道半弧闪电刺向他的臂膀。此物秉性迥异,能够迎风而长,待到得那人跟前,已然化成森寒无比的三尺青锋,欲显削金断玉之能。 黄松喜道:“好宝贝,快来救我。”只闻得当啷一声,那人弯刀相格,却被青锋切成两段,便见其背后哧哧有声,不知从哪里又冒出许多的新刀,长短不一,俱是黑勾血刃。杨起咦道:“难不成你是打铁铸刀的妖怪?看似一身的兵器,一身的暴戾,即便如此,也不是我驱剑之术的敌手、难挡我干莫法宝的锋锐。”唇舌微张,口中默诵心法要诀,便看得青锋宝剑往来飞梭,横斩竖斫,所过之处莫不铿锵铮然,一地的残兵碎屑。 黄松胆气渐壮,拍掌叫好,却看妖怪依旧不言不语,一个跳跃,赤手空拳地飞扑而下,嘴里衔着一支丈八矛头,奋力扎来,不由惊道:“不好,困兽犹斗,我命休矣。”用力一棒打去,竟被干莫小匕抢先一步,不偏不倚,恰好刺在妖怪心口之上,顿时口喷黑血,双眼一翻,扑嗵倒地身亡。 青衣看得真切,道:“这是雪驼毛发之中的雪虱小妖,它吸将我们不得,心有不甘,所以便放出这等恶物,苦苦追踪不息。” 祁恬甚是诧异,愕然道:“雪驼玩弄风云气息,尚且惧高畏远,奈何我们不得,这小妖怪却有飞天的本领、腾云驾雾的法术么?” 青衣摇头道:“雪虱卑贱低劣之妖,哪里会有这等道行修为?”见她瞠目结舌,依旧不解,笑道:“虱子本是天底下最能跳跃腾挪之虫,雪虱更是其中的无双极品。偏偏这些雪虱依附雪驼日久,在其毛发之中安养生息,受得日月精华、妖气鬼息,渐渐生成妖怪,跳跃百仞岂非正是轻松使然、易如反掌么? 第126章 如此看待,跃上筝船也不足怪哉。” 祁恬暗暗咂舌不已,讶然道:“若是这样跳上几跳,不断借着天上的云彩歇息,莫非就能上得九重天了不成?” 青衣不禁怔然,撇嘴道:“哪里话?它们既然不会腾云之术,也就踩沓不得云雾,所谓其上安歇,那更是万万不可的。”心中暗道:“倘若真有什么虱子在那九重天中肆虐,偷偷钻没各处的神仙府邸、灵霄宝殿捣乱,悄悄藏匿于锦被缎衾之中血吸,也不知从此会是如何的一番光景?” 却听得黄松趴在船舷一侧,颤声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这雪驼也不知多长的时间未曾洗澡,那雪虱都舍不得离去,抖擞毛发间,黑鸦鸦一片,又是无穷无尽的小妖怪蹦跳上来了。”此言一出,杨起三人神情陡然变化,不觉惶然之极,彼此提携,相互搀扶,一并拥向船舷窥觑。 便见雪驼左右摇摆,大地砰然鸣动,一身的洁白毛发根根竖起,赫然冲天之势,又交错摩挲,不掩睥睨姿态,难遮桀骜秉性。或抖而动,或颤而震,无一不能夺人魂魄,收缩不止,张扬不定,俱可轻易灭人心志。 其间雪虱挥钩弄刀,纷纷鼓噪呐喊而出,极其喧扬,颇为喝闹,密密麻麻,如波如浪,熙熙攘攘,绵亘不绝,正如匈奴千军万马,非要攻陷万里长城,却似胡刀饮血扬威,只求入主炎黄中华。 杨起大惊失色,苦道:“这就是拔刀斩水、抽剑断流了,可是如何为妙?”一柄干莫青锋祭起,不过是单将陷阵,一阵连珠箭矢散出,亦然飞蛾扑火,这势单力薄之下,五援无助之际,箭弓相交,委实是无济于事,果真砍不尽,杀不绝,终究叫人无可奈何。 惶然间,听得云端有人叫道:“你们休要惊慌,这里的雪虱群妖虽然厉害,但最是畏惧火焰烈炽。你们倘若能够寻得合适的妙用宝器,对其极尽烟熏火燎,自然能够轻易除恶,哪里会这等穷费心力,却依旧无法可施?”分明就是一个妇人谆谆叮嘱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不知所以,只觉得周围的气息渐渐有些灼热,这寒冰之空、雪地之原,瞬间如六月初夏一般,甚是莫名。初时尚能忍耐,稍过片刻,各人汗水暴出不止,皮肤腋窝贴合得紧密之处,隐约搔痒,竟生出了痱子。 第二十二章 杨起惊道:“再要按捺,便是热疖也要出来了。”与祁恬、青衣脱去外套,依旧炙热火炎。雪虱亦是焦躁不安,捏了钩刀,俱是惊愕不已,因被人一语道出死穴要害,惴惴忐忑之下,悉数歇攻停伐,团团围在筝船之外三丈余地,竟是不离不弃,一时不知所以。 雪驼闻得动静,侧首倾听,若有所思,似有所悟,旋即仰头就是一声大吼,叫人震耳欲聋。便看它半立而起,状如骏马奔嘶,偏偏支撑不得山岳无二的身躯,前足落地之时,就如用力笃顿踩踏,平地之上,好象海啸喧天,卷过一阵雪尘冰墙。 杨起四人心惊肉跳,不解其意,暗道:“它如何兴奋如是,莫名疯狂?”有意无意瞥看之下,却见一众雪虱小妖相顾而视,各作不同的手势造动扭曲,彼此提携,相接相衔,便如暴雨一般纷纷落回地面,径直往那雪驼的庞然身躯奔去,不过眨眼即逝的工夫,重又没入森森白发、密密皓毛之中,无论此时祁恬如何喝骂羞臊,却是再也不肯出来。 形势陡然逆转,杨起不由目瞪口呆,好半日心神宁静,讶然道:“天下竟有如此的奇人异士?不过一句议论、寥寥数字,便解了十万兵马之围。”黄松双足瘫软,颓然跌坐船上,叹道:“这群妖无数,雪虱尽然,只怕比那十万兵马尚要凶险几倍。” 蓦然一念,逡目往四处云彩看去,有意寻那出言警示之人。青衣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翻阅得几页,拍掌笑道:“是了,昔日水德星君在普陀山游历,误被单峰雪驼围困于兰若寺庙,上不能升天,下不能入地,困窘狼狈之时,也是得她相助。不想过得数百年,这双峰雪驼于忠州肆虐作恶,正值危急之际,又蒙女仙大义恩德、援救性命。” 不及杨起三人询问,将书卷往怀中揣好,整理衣袍,甩荡衽袖,双膝跪倒,极尽殷勤恭敬之状,磕首道:“还请魃仙显出真身法相,以供我等凡夫俗子、活命小人观瞻膜拜。” 杨起心中一惊,忖道:“三界神仙的典故我也曾听说了许多,哪里有什么魃仙大神?莫非……莫非是……” 却看筝船东首一片偌大的五色云彩款款飘来,有一妇人笑道:“我这模样便是自己的爹爹也看着心烦,你们若是觑见,便会以为撞见那游海的夜叉、闹鬼的阴魂,自己惊骇惶恐不说,也教我颇为尴尬难堪,如此说来,还是避面免逢的好。” 黄松颇不以为然,依样跪倒,道:“大神何必如此菲薄我等,千万莫要将筝船四人看成以貌取人之徒。”以目示之,悄悄抛却一个眼色过去,暗道:“有了这等贵人庇护保佑,雪驼雪虱奈何不得,必定是性命无虞。” 祁恬看杨起犹豫,轻轻扯拽他的袖口,恭敬低伏。魃仙叹道:“也罢,只是你们莫要骇怕才好。”五色云彩向两侧分开,显出一个宫装盘髻的中年妇人,暴牙黄齿,厚唇肥鼻,一侧浓眉,一侧轻描,双眼翻吊,黑少白多,果然是奇丑无比、不能正视。 杨起三人不禁面面相觑,忖道:“三界的神仙,如何会有这等阴恻恻的容颜,便不会用上法术,或是求那太上老君、太白金星铸炼几粒美容金丹么?” 唯独青衣不以为意,正色道:“魃仙此言差矣!当年尊父与蚩尤大战,逢那风伯雨师助纣为虐,以浩瀚大水、瞒天洪流阻挡天子义师,急切不得破解。困迫之时,正是你挺身而出,散发出无穷炎热,焦灼狂河暴江,与风后、力牧大破敌军无数,终究取得胜利。却也因此损伤内丹,不能升天入籍,孤苦寞守赤水一隅。” 话音方落,听得雪地平原之上一声怒吼,竟是雪驼浑身抖擞,便看无数雪虱神情狰狞、张扬呐喊,悉数亮钩取命、白刃夺魂,不知为何又重新跳跃了出来,众人不禁大惊。 魃仙微微一愕,继而笑道:“你见着昔日的主人亲密,尚是情意浓蜜、恩义之心不泯不绝,却也不必如此肆意张扬,竟唤出许许多多的小妖喽罗,或是呱噪喧闹,或是鼓乐齐鸣,黑钩视为仪仗,雪刃甘当礼旗,悉数出来迎接恭候。这等如火如荼的无穷殷勤,教我这赤水孤家、避农独妇,平日里寂寞清静惯了,一时怎样才能适应?” 一拍巴掌,若有所悟,叹道:“莫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也以火焰热情,尽性趋意地附和才是?”众人甚是不解,青衣会意,不觉莞尔,却见魃仙一跺云端,脚下悠悠卷来一阵清风,隐约麝香花木之味,正与那承载之云相辅相合,托着一个身子便往下降去。待到得群妖阵中,彼此相视无语,无攻无伐,停打歇斗。 那雪虱背上纱翅轻轻震颤,蹑手蹑足,自上而右,自右而下,自下而左,自左而上地顺势旋转,便如戏台上的唱喏台步一般,滴溜溜划圈作弧,不敢鲁莽轻易地逼近一尺,又为雪驼逼迫,不能胆怯懦弱地后退一寸,颇有困窘狼狈之状。 魃仙不慌不忙,眼波流转,不由调侃道:“你们未曾见过大神佳人么?竟是瞠目结舌、唐突无礼。”却是自下而右,自右而上,自上而左,自左而下地逆势盘旋。 那一双水袖轻轻舒展开来,起伏不定,波晕不息,正是杨柳垂摆,难掩三月春意,百花摇曳,不遮三伏夏华。侧背赏析,婀娜曼妙,果真有浣纱之姿,正容觑看,却是西施捧心,东施效颦。众人更是怔然,面面相觑,心中尽皆窃笑不已,忖道:“她也是个有趣胡闹之人。” 雪驼颇不耐烦,大吼一声,只惊得群虱惊惶失措,股足颤栗不止,蓦然齐声叫喊,执尖搏锐,便将圈子紧紧拢缩,就如壳盒肉桶不二。心中虽然犹自畏惧几分,但兵器烁然、寒锋阴恻,分明就有杀意流溢,情势叵测无善。 魃仙脸色一变,冷笑道:“好一帮不辨好歹的惫懒无赖,好一伙不识时务的混浊劣货,我以上古半仙之礼相待,你们却偏偏要兵戎相向、强为不敬。是了,莫非是嫌我态度冷淡,心中甚是鄙屑漠然不成?既然如此,老娘索性再火热暴躁一些,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替你们驱除不尽的阴寒,也算是随手的功德一桩。”更不答话,陡然将水彩双袖左右甩荡,束裹于身上的锦绣宫服顿时除下,瞬间通体光芒万丈,教人目眩迷离、眼花缭乱不已。 青衣叹道:“魃仙一出,大旱三年,网衣若除,土焦石枯。”原来当年黄帝生女儿魃氏,见其生性禀赋奇异,虽与火神祝融一般干炎烈火,但不能控制遮蔽。帝恐其因此为害人间,穷旱千里、涂炭生灵,便叮嘱綶氏采集玄冰蚕丝,编织缝纫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抑火网衣,教女儿不分白天黑夜,都要安安静静地穿在身上。从此能够以极寒至湿之性,以为中和。 那魃仙身上似有万千的红线虹丝袅袅而出,色彩鲜艳炽目,旋即相连成圈,如一颗石子投入小池塘中,一道道光晕向外荡漾而去,移动数丈,瞬间幻成无穷火焰,只烧得四围的雪虱活蹦乱跳、四处逃窜。 偏偏这火苗儿似有灵性之物,一旦引燃,群妖逃到哪里,它们便追到那里,真儿个天地断路、乾坤无门。不多时,无数雪虱便皮焦骨碳,不能成形聚身,再被魃仙长袖鼓风吹袭,莫不化作黑土灰砂,纷纷尘埃落底。 杨起四人只看得瞠目结舌,讶然道:“这等火焰,只怕便是比起宇宙缝隙、化外流转的三味真火,想必也是不遑多让的。” 第127章 魃仙耳目极其灵敏,听得筝船之上的夸赞,不觉笑道:“这与普通的烈炽无二,不过是更为灼热一些而已,只能对付一些无甚神通、不见道行的妖魔鬼怪,倘若是碰上了什么修为精深的神仙佛道,就如温汤暖壶一般,徒然贻笑大方罢了。如何能抵得上三味真火的一丝半毫?” 众人躬身道:“女仙过谦了。” 雪驼不避不躲,反倒蜷伏于地,全然一副驯良听话的模样。魃仙笑道:“你当日要随我赤水安居,只是那里就是阎王爷的活地狱、李耳爷的炼丹炉,你性喜阴寒冰湿,又如何能够去得?” 杨起忖道:“这等说话的语气,莫非她与这骇然神兽还是故旧的老相识不成?”却听雪驼低声嘶鸣响鼻,便如孩童受了许多的委屈,心中甚然伤心,垂头丧气而不得辩驳,犹自嘟哝不已。 魃仙叹道:“你虽然受了火德星君的避祸承热丸,但天生秉性却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被阴阳孕化所成,岂能轻易被后天之仙,以锻炼药丸如意更改?倘若到得寻常炎热、荒漠苦闷之地,尚能忍耐一二,但换位到我那赤水南地,情形却是极大的不同了。 一者方圆狭小,你体型庞大无比,未必就能随意倾覆辗转;二者水上、水下火势逼人之甚,连我都要日夜调息、时刻吐纳不止,你便是咬牙切齿,又怎能拖挨得一时半刻的?” 旋即笑道:“你也莫要恼怒,方才你放了这许多的雪虱围攻于我,虽然如飞蛾扑火、无济于事,却也是大大的不敬了。我不怪你,便算是你喧泄忿然浊气如何?你再要翻提那些陈年旧帐,委实是蛮横倔强、毫无道理了。” 青衣见杨起三人颇为诧异,接口道:“上古之时,长白山有单峰雪驼与双峰雪驼二大神兽,本是至亲至密的兄弟,却自幼相争相斗,不能和睦友善。黄帝引驾北巡,为当地神农部落进贡一百九十九头黄牛,悉数放逐于长白山脚下,以为安养生息、繁衍成长,待华夏新民迁徙过来,便可按人户分配,开荒拓田,建立家园。 孰料未过两日,这一百九十九头黄牛被山中的双峰雪驼觊觎打探,竟与单峰雪驼合作,乘夜尽皆掳走。黄帝大怒,有意派兵诛灭,但恰逢蚩尤八十一兄弟作乱夺镝,无可奈何之际,不得不引军南还平叛,唯独留下魃仙与她的十四个兄长善后。” 祁恬奇道:“她有十四个兄长么?” 青衣摇头道:“非也,非也,魃仙共有二十五个兄长,排岁最末,但也不是那人人居才、个个敏勇。黄帝自然深谙此理,便从中挑选了十四个颇为聪慧精壮的王子留下,后来天下大定之时,也只有这十四人被分封得姓。” 黄松不以为然,道:“这姓氏天经地义,有何怪哉?”青衣笑道:“上古之时,只有身份地位极重、裂土分户百户、功劳卓绝之人,才配得姓氏尊享这一无上殊荣,与今日此时的光景极大不同。 便是这十四位王子,也只得到了十二个姓,依次是‘姬’、‘酉’、‘祁’、‘己’、‘滕’、‘蒧’、‘任’、‘荀’、‘僖’、‘佶’、‘儇’、‘衣’,只是春秋久远、日月相隔,不少姓氏都也失传殆尽了。”众人不禁愕然。 青衣道:“魃仙与她的十四个哥哥追入长白山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兼程追赶,终于在一处巨石平峰发现了盗贼雪驼的踪迹,却见其兄弟你仇我怨,各自血红赤目、怒吼不已,正在相互嘶咬搏杀。 听闻当时撼天动地的举止,可教鬼神躲避、魔怪颤栗,山河为之变色,海川为之怅然,哪里还有半分手足的情分?上古之人与今世迥异,大伙儿都有辨识禽兽言语的本领,也不需什么青竹细哨,默默关注,真切觑听,渐渐打探得它们恶斗死拚的情由。” 杨起叹道:“想必就是‘利’字当头,恩义枉顾,‘益’字加身,情意灭绝罢了?” 青衣连连点头,拍掌道:“不错,原来是那单峰雪驼与兄弟权且合作之后,竟背信弃义,一人将那一百九十九头黄牛独自享食。双峰雪驼气愤不过,自然是找它评论公断。可惜它兄弟真是一个惫懒无赖、鲜廉寡耻的恶兽,不仅不肯陪礼道歉,反倒恶语相向、肆意凶狠威吓,如此一来,便堪堪动起拳脚,以利齿锐爪决断胜负道义了。” 祁恬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低声道:“你我未曾看得当日的决斗情景,果然可惜。” 杨起微微一笑,忖道:“依着你的脾性,倘若在场,莫非也会寻着一处显眼夺目之地,指点那‘甚不仗义’的单峰雪驼,大声喝斥责备、尽心怒骂一番不成?” 却听黄松喟然一叹,似是心有侥幸,悠然道:“所幸我等出身晚了些,未曾现场观瞻,否则被那凄厉惨恶的景象所摄,日夜心神不宁,那可怎样是好?” 祁恬呸道:“这敛财管家若是数那金银财宝,实在是精明、机巧得紧,怎么说起这世代更迭,反倒变得无比的糊涂昏噩了。所谓出身‘晚了一些’,所指时辰若非一年半载,也不得超过十年八年,此刻黄历与上古相顾,计算起来,只怕该是千百岁月、滔滔春秋才对。” 青衣道:“二兽在峰顶相争,翻滚爬打,竟挖掘出一个极大的坑穴。单峰雪驼更为彪悍凶猛一些,将双峰雪驼逼迫得连连后退,一眼瞥去,见十四个王子与魃仙带着天地法宝等候一旁,恐自己元气大损之际遭受攻击,万万不能抵挡,于是转身逃亡。 十四个王子道‘双峰雪驼虽有通谋盗窃之责,但既然不曾食得一头黄牛,便可按照从犯论处责罚。那单峰雪驼是食牛元凶,正合主犯的偌大罪孽,自然是放它不得的’,一路追赶而去。 妹妹是心地慈善之人,见双峰雪驼在地上呻吟哀号,心有不忍,思忖再三,之行留下呵护照应。这受恩的神兽意识分明,伤愈之后,反倒对其生出了许多的孺慕之情,因此便认她为主人,从此寸步不离、左右为伴。” 魃仙笑道:“却也因它体型庞大,引出了不少的麻烦。小娃娃,你不过八九稚童,却能知悉这许多的上古之事,果然不同于常人凡士。” 青衣脸色淡然,清声道:“女仙过誉了!我不过是从一些神异之书上窥看而来,因为心中好奇,是以默默记下了,算不得什么广学博闻的本事。” 魃仙颔首道:“不骄不躁,这也是儒雅君子之风,要得,要得!” 祁恬愕然道:“既然是昔日的故主恩人回来,为何不能恭敬侍奉,偏偏还要抖将出无数的雪虱妖怪来围攻弄恶?若非克制不得,又无法术护佑,岂非就要丧命于黑钩寒刃之下,委实是薄情寡义、大大的不敬了。” 魃仙扑哧一笑,乐道:“小妹妹,你这话却错了。这双峰雪驼心思淳良,却不识种种的人情世故,你以为它先是破地拱穴、泰山追逐,后又放出毛发雪虱、喝闹攻打,都是要捕获你姐弟二人以为血食,却不知它早已戒荤食素,不过是看见生人,心中高兴之时的与人亲密无间之举,并无什么恶意歹毒。” 众人闻言,不由哭笑不得,喃喃道:“若是应承了它的这番怪异亲热,只怕自己便是十条性命,也搭赔不起的。” 青衣神情不变,心中并无他想,祁恬前番受得惊吓,此时犹自恨恨不已,暗道:“它恼怒之下,要喊打喊杀,如何欢喜时刻,依旧暴戾残忍?我二人先前若非逃得及时,早已一口被它吞下腹中,这等确凿分明的恶行,你还说它是吃素的妖怪么?”心念一动,暗道:“是了,你是它的主人,自然是要替它胡乱说话、肆意开辩了。”嘴角微微撅起,面露不悦之色。 杨起与她本是一般的念头,但细细忖度之下,却有了另外一番的道理,心道:“无论怎样,大伙儿此刻平安无恙,还是莫要斤斤计较、又生莫名的旁枝外节为妙。”旋即抱拳道:“女神仙,你还是带它去一处清净之地隐居罢。” 魃仙神情幽然,凝视得雪驼半日,见其双目之中也满是期待渴望之意,不觉黯然神伤,好半日一拢水彩轻袖,轻声叹道:“我何尝放心它独自在外?只怕这驼儿无心之失,便要惹下无穷祸事。那一日罪孽浩荡,被天庭决然责罚,或是各路妖魔鬼怪设计陷害,我又援救不及,那可如何是好?” 欲言又止,缓缓道:“我天性火热,每到一地,火焰灼烧、黑烟熏燎,必然是带去三年的大旱、五年的断流,其时土地龟裂、颗粒无收,触目饿殍遍野,难民流离颠沛。如此一来,天下虽大,(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唯有匿居于赤水一地,方能避开那瘟神毒仙的恶名。 赤水何地?实为熔岩地狱,雪驼阴寒之体,如何能够与我相伴?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它悄悄封禁在这女娲娘娘遗迹之下、忠州门城玄武寒石当中,从此安睡不醒、长眠不觉。” 祁恬嗫嚅道:“也不知怎样?今日却端端醒悟了过来,活动一番筋骨,竟然闹得天崩地裂的动静。又抬眼看见我等生人,甚是欢喜快活,便苦苦追逐打闹,便是要了性命也不知不觉。” 却看魃仙眉头紧蹙,疑虑道:“当日为慎重起见,制做封印之时,正是借助风后、应龙等父皇麾下十大神将的法力,又以化外丹木栽培种植而成,本该固若金汤、绵亘万年才对,如何这几日便被人揭破了?此人放出雪驼,却是有何用意?” 话音方落,听得冰原之内、尚有些许的雪树余林中间,一人冷笑不已,喝道:“这雪驼是天地的巨兽,正该三界肆意遨游,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才是,如何能够苟活于地牢之中,徒然教人嗟叹?” 第128章 杨起与祁恬相顾而叹,惊道:“三眼魔君黎锦?” 那人哈哈大笑,掩不住阴恻恻的森然之意,大声道:“你们这两个娃娃,三番四次与我作对,好歹今日取了你们的性命,要回我的地图才是。”便看一道黑光冲天而起,一人驾驭大鸟盘栖于半空之中,左手握绳,右手摆戟负背,正是天地的魔头、叵测的恶君、三眼逡巡看天下、堪与三眼神君分胜负的黎锦不假。 祁恬却不惧他,冷笑道:“你得了地图,便去蚩尤的藏宝地寻获那方天画戟,也好早些扔却手中的这把破烂物什,逞将一些威风么?” 黎锦讶然道:“看来才情谷的两个落魄秀才也有些真才实料,竟然破译得其中的这等秘密。事已至此,其余的细节想必你们也能慢慢窥觑出来,果真如此,那任何的隐瞒遮盖自然也就无功无效了。” 杨起不禁愕然,脱口道:“尚要遮掩什么?莫非除了那法力无边的方天画戟,还有别的珍奇东西不成?” 黎锦哈哈大笑,颔首道:“你道那蚩尤八十一个兄弟都是何许人也?他们最是天底下的贪婪好敛之徒,当年与黄帝征战之前,就不知从四面八方掠夺了多少的金银财宝、珍珠翡翠,你若是能够分得其中的一小杯羹,富可敌国、荣华无际便不是遥遥痴梦、昭昭黄粱。” 黄松啊呀一声,急忙掩口而住,胸中砰然狂跳不已,暗道:“不想世上果真有这等圆梦偿愿之所?”一眼向黎锦瞥去,见其睥睨威严,张口道:“倘若你们还我地图,我自然不会平白承受,好歹要送给你们一些好处,就是一辈子挥霍无度,那也是享用不尽的。” 杨起默然不语,黄松暗暗忖道:“你是化外的魔将,只怕凭空承诺、信口雌黄罢了,如何能够信得?我们若是能够抢先一步到得那藏宝之地,一者可以阻止你的极大野心,维持天地安乐秩序;二者还能挑金拣银,收集无穷的珠宝财物以为报酬,岂非正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么?这地图的碎片却是万万不能被你要去的。” 虽是惴惴不安,却也兴奋欢喜,想起才情谷之言,又生念头,心道:“还有几片地图碎屑,倘若以后机缘巧合,一并收集齐全,那便是天意使然,注定要我等四人从此富贵度日、不忧米粮衣裳了。” 女魃早已修炼得无念无欲、六根清净,哪管什么藏宝地图、洋洋宝物?她上上下下打量得黎锦半日,方才咦道:“莫非你便是旧日神魔大战之时,替十二魔帝冲锋陷阵的那个三眼将军么?” 黎锦抱拳一礼,道:“不错,你我两军对垒之时,也曾在阵上见过几面,可惜那时我倔强固执得紧,一心一意只肯与三眼神君、灵珠交手争锐,反倒误了与公主的切磋交流。” 不及女魃应答,揶揄道:“只是公主相貌不同寻常,委实教人牵肠挂肚,难以忘怀。” 杨起冷哼一声,沉声道:“既然你是魔君,也算得天地乾坤的枭雄、三界化外的鬼才,便该有博大一些气度才是,却为何说上这等不甚地道厚重之语?叫嚣虽甚、又擅图谋,可惜没有王者风范、大器气节,如此不堪,我断然不能将地图送奉。” 祁恬拍掌笑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倘若真要给了他,那可谓之明珠暗投、茅厕弃宝,你我都会后悔不迭的。”黎锦大怒,喝斥道:“竖子求死么?”从大鸟一跃而起,插云踏雾,径直奔将筝船而来。 祁恬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由大惊失色,银牙一咬,喝道:“你是大魔头又能怎样?人人都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今日便教你看看我的法术的厉害。”拎起玉月弓,用力便是破魔一箭射出,只看见一道闪电呼啸而去,正迎着三眼魔君的面门要害。 黎锦不慌不忙,待箭矢赶到,大喝一声,画戟横贯而出,轻易便将之打落地上。杨起暗叫不好,干莫小匕挥展成剑,急忙护在祁恬身前,却听得砰的一声,三眼魔君已然落在船头甲板之上,目光寒意凛然,慑魂夺魄。 杨起不敢怠慢,厉声大喝,三两个箭步冲将了上去,尽力施展风雨七十二式的降魔剑法,二人一剑一戟,瞬间战成一团。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杨起自铁鸡镇出世,遇茶斋始,得干莫小匕,一路西游行进至此,那气力、剑法、驭剑之术、御敌经验等种种修为都颇有精进,况且与祁恬曾经分食得半颗龙珠,一身的禀赋已然大是不同。 黎锦斗了十数回合,见其招法全无破绽,也禁不得心中暗自喝彩,忖道:“这娃娃亦非昔日之吴下阿蒙,攻防有度,进退合法,只看这三尺青锋,隐约杀气流溢,可见道行盎然。此时虽然尚不是我的敌手,但稍以时日,只怕修为更甚更深,便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杨起见他面色肃正,心中疑惧不定,暗道:“此人本领高强,此刻能以招式纠缠,倘若被他祭起无穷妖法,我却如何抵挡。” 余光瞥见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不觉一凛,惊道:“强敌当前,最忌讳的就是一心两用、失神涣志,我顾虑太多,反倒被他笑话。”深吸一气,屏气凝神,一时心无旁骛,干莫宝剑挥舞起来,更见威势赫然,教人不敢小觑。 如此又斗得二十余招,杨起毕竟造诣浅薄,渐渐步法有些紊乱迭散,不知不觉间,竟然一步步往后退去。 祁恬见他勉力抵挡,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觉心中焦灼无比,有心帮忙一二,但他二人如转花灯一般地扭作一团,哪里还能辨识瞄准、放出箭矢?便听得黎锦大喝一声,方天画戟卷风而出,似蛟龙出海,挟雷持电,朝着杨起当胸撞去。 祁恬三人惊呼不已,就看杨起推剑正面阻挡,鼓足浑身的气力,堪堪抗逆挡逆。黄松大声喝彩,声犹未绝,竟见他袍袖激荡鼓漾,一个身子缓缓飘起,双足虚空而立,陡然惊叫一声,如弹丸一般,被画戟上的逼人气息射了出去,便往苍茫雪地落去。 三人失魂落魄,暗道:“这番可糟了,不是被那三眼魔君撞死,也要凭空跌死。”几乎就要哭将出来,却看女魃驾云赶上,正将杨起接住。 众人心中稍安,只觉得双腿麻痹,不能站立扶持,身上已然冷汗涔涔,寒意透骨彻心,不及回神,却看女魃飞身而来,将杨起放在甲板之上,笑道:“将军是上古的有名魔将,何必要与这些小辈凡人苦苦为难,传扬出去,岂不教三界耻笑、化外怔然?倘若你尚未尽兴,犹自不肯罢休,便由我这孱弱小妇不恭无礼、舍命相陪如何?”更不答话,从袖中捻出一根如毫似末的精煅绣花针,口中念念有词,幻成丈八长枪,便往三眼魔君扎去。 黎锦神情狰狞,沉声道:“如此甚好,素来便听说公主的法力极其高强,虽是女流之辈、阴雌之身,但勇力胆色,莫不在三界方圆的众神群仙之中闻名遐尔。”双臂叫力,奋然挺戟相迎,二人一般儿地腾云驾雾、追风吐气,就在这忠州上空争斗起来。 一时间,天光黯淡,电闪雷鸣,一根画戟荡起无限黑魔浊刀,一柄绣花长枪摇出层层火焰烈炽。转眼连斗了数十回合,一男一女,一魔半仙,竟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杨起隐隐有些忐忑惶然,被祁恬看得真切,问起情由,听他道:“我与黎锦相斗之时,觉得他似乎留了三分的气力,故意与我拖延,又引得女魃出手相助,却不知究竟有何用意?” 祁恬受他提醒,想起当日三眼魔君与吴九道、息斗和尚拼命相争,那等咬牙切齿、挥戟如狂的模样,不觉渐渐生疑,讶然道:“如此说来,他本可在甲板上就一戟夺魂、销魄取命,却偏偏将你挑落空中,正是别有诡异不成?” 沉吟良久,忽而恍然大悟,急忙问道:“那秦缨呢?她是三眼魔头的心腹之人,如何看不见丝毫的踪迹?”言罢,便见雪林之中猛然又窜出一人,笑声如铃,咯咯道:“好姐妹,这负心的汉子都把我忘了,你却还记得我么?”往空中抛出一个金环,光茫夺目,便往地上的雪驼罩去。 青衣惊道:“不好,这是女娲娘娘遗失多年的梦萦手镯,如何被她得去了?倘若套在雪驼颈脖,便会轻易被其控制,就是魃仙也无可奈何。”祁恬眼明手快,弯弓搭箭,一道白光破风激射,正中梦萦手镯,便看着宝贝滴溜溜转个圈,变得小了,反往秦缨手中落去,被她接住。 秦缨愕然一怔,旋即冷笑道:“好准的箭法,莫不是凑巧遇上的吧?”口中念念有词,重又甩出法宝,二度套伐,却看那镯子方才变化得一半,却被杨起陡然祭起的驱剑之术横加阻拦。 未果之下,依旧落回掌中,不仅颇为尴尬,冷笑道:“我用它十次,你们便能拦却十次不成?” 祁恬怒道:“剑侠的修为日益长进,难道我的玉月弓会自甘落后么?莫说十次,你就是再扔出一百次,我也一样将它射了回去。” 祁恬脸色甚是难堪,呸道:“好,你休要放此大话唬吓,小心因此闪了舌头,被人笑话。我且要看看,你这次如何弯弓射箭、摆将以往的威风?” 目光赤然,抖出腰间长鞭,旋转甩荡呼喝,叫道:“万千变化,真假不分,去也。”又将梦萦手镯用力撇出,一阵黑紫彩虹如琴弦挑拨晃动,便看空中竟然有了成百上千的变化手镯,成色大小、形状花纹,都是一模一样,哪里能够辨识区分。 杨起与祁恬只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便看真真假假无数梦萦手镯当头落下,正往雪驼颈脖掉去。 第129章 女魃颇为愤怒,呵斥道:“黎锦,你引我动手,故意纠缠不歇,就是为了乘隙控制雪驼么?”一枪逼开方天画戟,觑得一丝空隙,降下云头便往地上冲去,眼看的情势危急,大叫一声,竭力释出浑身热气,正是拼命的绝招“天火燎原”。 便见无数条火龙盘旋而出,或是翻转嬉闹,或是彼此连贯,竟将所有的幻影烧没得干干净净。那真货儿跳腾几下,被逼回秦缨的手里,只觉得灼烫无比,慌忙吹气散热,好不狼狈羞赧。 杨起与祁恬大声叫好,却看三眼魔君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一扬手中的画戟魔器,厉声喝道:“公主,拿命来。”女魃猝不及防,正被戟头戳中小腹,一时天旋地转、满目金星,扶着云头跌落地上,正在雪驼前肢身旁俯卧。 众人大惊,慌忙降下筝船,跳上地面,奔到女魃身边看护。女魃叹道:“所幸网衣不成破损,否则就这等落地,只怕周围无数地带,便要将那冰天雪地,变成焦石枯土了。”只是气息更见游丝若飘。 三眼魔君矗立云端,大声道:“公主,你此番的性命尚且难以保全,又怎样再去阻挡我的千秋大计。是了,我这万世伟业,便从你那双峰雪驼开始。”便见秦缨笑吟吟地招摇手中的梦萦手镯,甚是得意,道:“我这便要将它扔下了,你们谁来阻拦?还是……”话未说完,陡然听得雪驼一声怒吼,如暴雷劈天,不由惊得花容失色,与黎锦两个将云头拔高数丈,极其惶愕之下,一时动弹不得。 青衣灵光一闪,大声道:“雪驼儿,他二个魔界的坏人正是害你主人如此痛苦不堪的万恶之徒,你若果真是那上古的彪勇神兽、魃仙的忠实伙伴,便该为她尽力报仇、发奋雪恨才是。倘若一味地唯唯诺诺、无所作为,莫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瞧你不起,便是你那失散多年的单峰兄弟,只怕也会躲匿在某一处隐密之隅,窃窃私笑、肆意嘲讽。 雪驼浑身青筋暴突,正是愤怒气恼不已,蓦然张开巨口往地上咬去,衔着无数雪石土块,仰头喷出,便似脱地土龙,冲天而射。黎锦与秦缨只道大局在握,何曾料想它有如此的应变招式,猝不及防之下,虽然竭力躲闪,却依旧不得全身而退,竟被喷涂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又因其力道颇为猛烈,陡然撞击之下,浑身酸疼肿胀不已。 黎锦又羞又怒,见衣袍之上肮脏破落,还有些许腥臊之物,想必是雪驼的垂涎唾沫,不禁肠胃翻滚,勉力压抑恶心呕吐之状,继而一扬那方天画戟,也顾不得上面的冰屑雪末,破口大骂道:“好一个不识好歹的老迈畜生,你以为我奈何你不得么?” 伸手夺过秦缨手中的梦萦手镯,喝道:“我要亲自替你套上,待你老实安份之后,且看我用怎样的手段教训责罚?”言罢,飞身扑下,眼看到得雪驼跟前,见其依旧无动无息,不觉冷笑道:“你若是心中悔改,此时出声哀饶便是。”见它果然缓缓张开唇舌,正如要言语道歉一般,暗道:“神兽也是畜生,如何懂得什么忠义礼信之事?危急之时,便悉数泄了自己的威风,俯首听命于新主人罢了。”却听得青衣笑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三眼魔君犹自愕然不已,不知青衣如何这般快活欢闹,只急坏了云端观看的秦缨,连连呼喝道:“近不得,近不得。”话音才落,便看雪驼双目炯亮甚然,忽然一步往前窜出,如闪电疾箭一般,竟然一口便将黎锦吞噬,不禁魂飞魄散,捶胸顿足道:“你平时精明无比,堪比那诸葛孔明,如何今日却变得如何的糊涂,反倒被这缓慢迟滞的怪物吞吃了?”却不知世上再是聪慧智慧之人,或用武力,或用谋略,能够胜得旁人,却往往赢不过自己的匿伏心魔。 这心魔之中,千千万万,变化无穷,不可计数,不可剿灭,但是其中有大抵“嫉妒”、“仇恨”、“失意”、“自卑”、“虚荣”云云最为厉害。自古多少帝王将相、豪杰英雄,皆是陨没于此,或下场凄惨,或贻笑大方,或落发深山,或隐居蛰伏,后人谈之唏嘘嗟叹,却不知自己若是换身处地,只怕还要荒唐百倍、更为不堪。 这三眼魔君并非常人,他历经无数苦楚,终于转世复活,便是要成就一番三界大事、化外伟业,自然能够对这心魔刻意修炼、细致揣摩,从而克制心弊,以全其功。 但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偏偏忘了诸多的心魔之中,尚有一味“轻敌”,更是能够在一帆风顺之时、平坦快活之际,害人不浅,陷人于无形。他眼看得女魃身受重伤、杨起众人力单势薄,此处再无一人能够与之匹敌叫阵,轻蔑漠然之下,不知不觉便有了“轻敌”之念,正被雪驼乘隙利用。青衣正是窥破得这一点,不禁心中欢喜,挼袖称快。 祁恬极其诧异,好半日神志清明,不觉喜道:“有趣,有趣,堂堂化外的魔将、三界的枭雄,竟然被神兽当作了血食?稍时化为农家肥料,少不得要排入五谷轮回之所了。” 却听得女魃叹道:“这黎锦的法力修为极其高深,万万是吃不得,吃不得的。好驼儿,快些将他吐了出去,若是迟了,教他在你肠胃之内支锅造饭,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从此性命难保哇!” 那雪驼闻言,不敢不从,张口就是一声咳嗽,便看得一个物什伴着许多的唾沫星子,接连翻着几个筋斗逃了出去,正是三眼魔君。 女魃深吸一气,大声道:“黎锦,你虽然不是纯阳的神仙之体,却也是多世的修炼之身,方才与那方天画戟一并落入雪驼的口中,被它体内各种腥臊浊物玷污,若是再要缠斗不已,不及清洗,只怕你的修为与那画戟的道行都要受损。” 三眼魔君冷笑道:“承蒙你的一番好意,他日必定登门拜谢才是。”引着秦缨踩云而去,瞬间消没了踪迹。女魃微微一笑,勉力站立起来,方要说话,突然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摔倒于黄松怀中。 第二十三章骨甲魔神 那雪驼陡见主人颓废,不禁大为焦急,张口就要吼叫,却被青衣慌忙阻止,大声道:“你音鸣如雷,此刻魃仙气脉游丝、虚弱无比,哪里能够受得这番咆哮折腾?”便看它似通人言,缄口不语,伏在地上一动儿也不动。 黄松见青衣将腰间的疗伤圣袋解下,从地上拾掇几把干净的冰雪填塞其中,轻轻贴在女魃的手臂上熨烫温热,稍时化成水了,便拔开塞子,将涓涓细流默默倾泻于她的腹上伤口。 祁恬看得真切,见圣水所过,结疤缝痕,渐渐就要痊愈,不觉拍掌称奇,喜道:“西方佛门的宝物果然不同凡响,这黎锦的方天画戟再是厉害,只要被刺伤戮损之人未曾陨命,它也是无可奈何的。” 青衣摇头叹道:“若是寻常的利刃,这些伤口自然无恙无碍,但他手中的兵器长久为魔气邪法浸润,毒性恶意昭然不灭,好得皮肉之患,却难医气血、经脉的内疾。”众人闻言,俱是愕然不已。 却听得有人笑道:“你们若是驯服了雪驼,教它莫要再在此地胡乱折腾,搅混得天地不宁、阴阳散紊,我们便能轻易除抹女魃的苦楚疼痛。” 祁恬腾的跳将起来,叫道:“好你几个枉顾天理王法、强要抢夺人口的无赖老头儿,平日里不过吟诗弄文、故作风雅罢了,遇着凶险,不过也是竭力逃亡之事,琐屑猥然,佝偻闪匿,又会有什么奇妙的本事?此刻不在自家的小窝末巢之中颐养天年,跑出来肆意吹嘘捧喝,老迈而不自尊,沧桑而不持重,徒然贻笑大方,教人莫名笑话而已。” 杨起大是好奇,一眼望去,便见十余丈外的雪地之中,白光恍忽,青影水漾,隐约矗立四人,尽皆白衣垂曳,一袭净洁不染半分夹杂;银须飘然,三尺冬柳不遑二朵寒梅。彼此相互提携,悉数张顾碎步,待一步步走得近了,觑看得真切,正是那‘食文嚼字作粮食,空避惶逃躲雪驼’的所谓雪林四贤、半仙不俗之人。 杨起不敢怠慢,看祁恬撅嘴翘唇、翻目斜视,全然一幅无礼轻蔑之状,暗道:“只要寻医问药,你莫一味使将小性子,却将大夫给唬吓跑了?”心念如是,便悄悄使将一个眼色。 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虽然不服,倒也无可奈何,冷哼一声,将那玉月弓背负挎提,扭头而去,只作不见。杨起微微一叹,旋即躬身抱拳,恭敬道:“老先生,你们治得了女仙的恶患凶伤么?” 无息之风受此礼遇,心中颇为得意,哈哈大笑,道:“大罗金仙医治不得,我们却能药到病除;我们在别处束手无措,但在此地,却是随心所欲、易如反掌。” 也不待他应答,引着三公缓缓挪将到女魃身前,笑道:“公主,你且稍稍忍耐才是,些许轻伤,可用女娲灵力一抹而去。”女魃与青衣眼睛顿时一亮,心中蓦然一念,欲言又止。便看无息之风挥将手中那含珠垂缨、盘节绕根的龙头拐杖,不徐不急,半力半歇地笃地敲土,拨开上面覆盖的一层冰雪,露出黑黝黝的硬泥僵尘。 无息之雨笑道:“此地本是上古圣昊垂悯大慈大悲女娲娘娘拈土造人的所在,皆因忠州土地与他处又极大地不同,虽然千万年隔绝一隅,不与外界窍脉流贯,但却是三界之中的源生灵气之福地。铸土成形,或锦绣人物,或飞鸟走兽,或花草树木,或游鱼蛰虫,皆能意识活现、自成生灵。” 无息之雷漠然道:“是以将这泥土细细抹于公主的伤口之上,一者能够生肌活肉,患处无痕无迹;二者能够扶正祛邪,便是黎锦那方天画戟的魔气恶性,也能轻易除去。” 第130章 说话间,便见无息之风手捧黑泥,轻敷细盖,所过之处,莫不光茫闪现,正气皓然。此老儿口中犹自念念有词,每每诵出一句,怪异莫名,不知所解,那女魃的神气血色便红润回复得一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女魃长叹一声,也不用祁恬搀扶,竟自个人站立起来,一施万福,称谢道:“昔日我父皇以为应龙将军桀骜不驯,又误受谗言所陷,借其朝觐延误之机,杀害于骊山悬果峰一带。后知悉将军迟到,实非所谓居功自傲的情由,却是路过该峰之时,见纵波兽挟水为恶,遂勇力拼搏而除之,以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耕田蚕桑。 父皇因此后悔不迭,斩杀进馋小人,四处寻觅起死回生的绝妙良方,其时便是四位先生奉忠州泥土揭榜医疗。不想今日故事重演,又蒙您四老出手相救、活泥贯灵。妾身委实是感激不尽,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这等的大恩大德?” 无息之风不敢怠慢,拢袖还礼,道:“公主言重了,那蚩尤令焓吼恶兽犯我忠州门城之时,毁壁断墙、摧屋残垣,好不凶狠可怖。我兄弟四人虽然是竭力抵挡,但这巨兽铜头铁额、八肱八趾、偏偏又生得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最是天下厉害暴戾之物,又哪里能够抗御得住。 危急时刻,便是应龙赶来行助施援,喷出滚滚的江水、无尽的浪涛,三日三夜,风云不止,终于将之溺毙淹亡。我们既然受得恩惠,便该铭记于心,听闻他有劫难,自然是要竭力搭救,以为回报才是。” 杨起举目四望,见周围白雪皑皑、冰层累累,莫不晶莹透澈、银光纵横,忖道:“原来这里本是有垒石筑城的,却在神魔大战、帝蚩争锐之时,被战火毁灭殆尽、人口消亡无数。想必此后百姓有意另觅合宜居所,盼风求雨,气息潮动,于是撇下这永冬之郡,迁徙无怠,只留下了四贤半仙在此居栖。” 无息之电笑道:“我们救得公主,一者因为正是黄帝之女,不敢袖手旁观;二者也是诚惶诚恐,又要事相求。”女魃叹道:“先生若有什么吩咐,随意支使招唤便是,妾身但凡能力所及,莫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息之电脸色一变,暗道:“那黄帝乃是五帝之首,地位何等的尊崇高贵?便是死后亦然乘坐黄龙逍遥升天,安居于天界太醇宫内,莫说不受群神众仙三日朝礼、五日观觐的规矩限制,便是天帝本人,也时常携着王母娘娘去他居处探视,把酒言欢、肆意谈笑,竟是以兄弟手足相称。 女魃为金枝玉叶之身、九五紫薇的血脉,如此恭敬殷勤于我,倘若教南天门的千里眼、顺风耳一个看见,一个听见,在灵霄宝殿告上一状,那可如何是好?”遂不敢托大,正色道:“公主折杀老夫了。” 祁恬忆起先前雪驼破土出世之时,雪林四贤张皇失措、落荒而逃的狼狈情景,不觉心念一动,笑道:“是了,莫非四公看得雪驼身体庞大,在地下搅和翻滚,稍不留神,便能将忠州颠覆倾颓,所以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成?”雪驼能识人语,闻言不禁大怒,便要起身踩踏,却被女魃厉声阻喝。 无息之风只唬得心惊肉跳,慌忙拱手道:“神兽且莫要气恼羞恨,你倘若真要在这圣净之地居住,我们自然是千般的欢喜、万般的快活,只是这冰雪门城本是灵霄宝殿钦定御封的敬仰之所,你稍有作贱,便是受不得天帝的责罚。 这公主却是三界神仙中人,又岂能轻易逃脱众神群仙的喝责哧骂、天规责罚?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旧日陈年的故主思忖度量一二才是,如此方能尽显忠义,更胜你那单峰兄弟百倍。”此言一出,雪驼神情缓和,一时周遭的气氛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青衣奇道:“这忠州门城既然不是神仙凡人的居住所在,为何四位先生却能安然在此?” 黄松嗫嚅道:“正是!你们便是半仙,难不成便能忍憋得吃喝拉撒么?有了污秽黄白之物排出,沾染白雪净地,不也是亵渎天规、漠视天条吗?” 无息四公面面相觑,旋即莞尔,俱是抚须笑道:“这话虽然在理,却偏偏用不得我们的身上。”黄松默然不语,暗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不成?” 胡思乱想之间,却被女魃窥破得其中的心思,轻声道:“昔日女娲捏土造人之时,朝南而扔变为男,朝北而扔变为女,至此阴阳雌雄分隔,相吸相引。 初始之人孕生之后,她手中多余得一块泥土,便随意掰作五份,放于裙旁,受其气息熏陶,渐渐都有了一些仙气,能够采纳日月精华,自我修炼。后来共工为祝融所败,羞恼之下触不周山,顿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猛兽出山食捕,恶蛟上岸掠人,娘娘便携带了其中的一份,飞升补天遏祸,却留下其余四份。” 无息之风叹道:“这四份泥土被女娲娘娘遗忘之后,虽然伤心欲绝、不知所以,但从未放弃修炼求道之念,过得千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有些许的法术神通,是为半仙之体。偶尔妙妙大士、缈缈真人路经此处,吟诗弄词,被四泥听见,大感文字的奥妙所在,便羡慕不已,从此自号雪林四贤,尽行附庸风雅之事。” 无息之雨连连点头,道:“我们天生此地,不用饮食,当然合宜居留的。”祁恬啊呀一声,急忙掩口而止,心道:“我只道才学之士,即便是那种种精灵的变化,也该是青松翠竹、长柏娇花得来,如何四块泥巴,不过得了女娲娘娘的一些气息,累世修行之下,也能求清消浊,成为秀才举人之流?” 至此便是一番无穷的烦恼,雪林四贤语气恭敬殷勤,却是暗中软硬兼施、惫懒无赖,恨不得女魃即刻便将雪驼肩扛手提一般,速速带离忠州。女魃多有苦衷,她生性炎热无比,一身的炽焰熊火可裂尽方圆百里的无数土石,又上不得天,入不得海,唯有南方赤水一地能够惬意安居,清净太平之下,也不受世间农夫乡人的捶鼓鸣锣、“大旱瘟神”的责备。 偏偏这双峰雪驼禀赋极其阴寒,倘若果真堪堪便随她回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其死罢了,如此的恶果凶险,又如何能够去得?这左也为难,右也困苦,进不得一履,退不得半步,委实教众人瞠目结舌、仓皇怅然,彼此相似,俱是愁眉苦脸、神情莫名。 好半日,方听得空中有人嚷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这黎锦逃得不知何处,一时哪里去寻?” 祁恬拍掌雀跃,喜道:“是息斗和尚来了,他老人家的法子鬼计最是层出不穷,有他出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凭着那八洞神仙的交情、四海龙王的故友、二八星宿的人事、各圣众佛的往来,这等烦恼泄气之事,岂非正是迎刃而解?” 那息斗和尚降下云头,看得杨起,哈哈笑道:“娃娃,你莫非与那三眼怪物交手了不成?这一路的飞禽走兽都在传说,倒也声名鹊起,不再是泛泛之辈了。”杨起受他夸赞,心中欢喜,陡然一念,不觉面红耳赤,喃喃道:“被他故意挑落空中,若非魃仙前辈救援,几乎就要活活跌死了,这单挑争闹之事,还是不提也罢。” 女魃见得息斗和尚,不敢托大傲慢,躬身万福便是一礼,竟听他嘻嘻笑闹,揶揄道:“当初你以疗伤的恩义收服这雪驼畜生之时,我便说过,虽然骑乘它来,颇为威风招摇,但烦恼亦然无穷无尽。此刻如何?四个泥巴老头不肯替你看守暂护,言辞文邹,不过是暗地驱逐、文明轰赶罢了。” 无息四公见识广博,阅历浩瀚,识得他的通天法力、无尽神妙,不敢肆意出言顶撞,尽皆讪讪一笑,齐声道:“大师这等嗔怪,我四兄弟灵土变化之人,万万是承托受载不得的。既然您老人家法驾于此,不妨就稍事劳动,寻思出一个妥帖安稳的法子,也好解了我等的苦缘厄难才是。” 雪驼也要奉承拍马,继而低头垂眉,伸出腥红的巨舌便来舔帖,唬得和尚三两个纵身跳跃开来,忙不迭摇手道:“你莫要与我如此亲密,如此腥臊恶臭,少不得还要我洗上一遍衣裳。”众人暗暗窃笑不已。 息斗和尚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诸夭之野的所在?听闻此地有七彩鸾鸟自歌欢愉、金黄凤鸟自舞尽兴,鸾凤每三年交配一次,隔年能够产下一卵,大如西瓜、璀璨无比。 此卵不是寻常的凤凰之物,具有千变万化的造化、难以胜数的精妙,三界的神仙倘若有缘食之,吸纳于气血经脉之中,道行便可增长五百余年的修为;世间的凡人若是烹饪取用,浑身百骸心魂皆能有所锻炼,从此便可以逃脱十殿阎王的夺命追魂,长生不死、百世不朽。” 女魃、雪林四贤并青衣数人连连点头称是,道:“这等玄机不可洞悉的洞府山谷,我们也是多有耳闻,却不得亲眼觑见的。” 息斗和尚笑道:“上古之时,诸沃之野以北三百里地,有一处依山环水的龙鱼陵寝,其间生有一种奇兽,唤作龙鱼,状如狸狐,最是狡诈调皮。这厮却不害人,最喜欢掘地抛土,如此喜好,倒也与雪驼有得几分相似。后来被第八重天的缨络神圣洞察帝君将其收服,纳为偶尔乘坐跨骑的座骑,又因它曾多次成化作人形,在人间游历,索性更名为金毛巡游豞。 此兽得成正果之后,龙鱼陵寝便荒废日久,也不知那一年的岁月,蓦然被乾坤阴阳侵袭,却成为水火交济共融、相辅相承的诡异所在。其酷暑之状,与赤水相较,那也是不遑多让的。至于三九之势,吹气可凝雪花,滴水变成寒冰,正合双峰雪驼安居。” 第131章 众人大喜,待谈及雪驼山岳身躯,不禁面露难色,叹道:“神兽的体型如此庞大,一步步挪将起来,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到那龙鱼陵寝?” 息斗和尚颇为得意,大声道:“这有何难?”扭头瞥向杨起四人,问道:“你们可曾记得黄水之央、修仙观后的两大被禁神兽?”杨起讶然道:“大师说得可是那凤饕与鳝猊么?” 息斗和尚摇头晃脑,笑道:“它们体型之巨,不在这双峰雪驼之下,却能被众神轻易移将到悬崖之下,你们可得知晓其中的窍门?”见众人摇头不语,又道:“天地之间阴阳互济变化,往往到得某一个时刻,这三界之内、化外之间,便会陡现一处十万八千余里的传送之门,无论两端相隔何等遥远,眨眼即至。只是这等造化并非神魔能够控制,唯有盼得时机,合理运用罢了。” 雪林四贤眼睛一亮,喜道:“那时天帝用得传送之门,莫非此刻此际,这传送之门还将再度开启不成?”息斗和尚拍掌笑道:“正是如此,倘若此门不开,我也是与你们一般惆怅若然,不知怎样是好的。” 杨起暗道:“原来天地之间,还有这等不为神佛所控的奥妙?”手臂一紧,低头观看,却是祁恬轻轻扯拽,竟然眉飞色舞、欢喜甚然,不觉忖道:“你最是天下的活泼好动、觑窥究竟之人,今日看此好戏,岂非快哉?” 二人的心思被息斗和尚探破,嘴角一撇,呸道:“仙人的法力或大或小,神通或拙或精,虽然教人羡慕不已,却不能以之为是比那红尘凡人高明的所在,无非就是能顺应天理大道,合理施将利用而已。这传送之门是天地自我孕生之妙,西方佛主也好,天庭天帝也罢,皆不能凭空拟攥、随心所欲。” 言罢,眉头微蹙,神情肃容颜整,沉声道:“来了。”一手变幻出日月禅杖,如卷风拨轮地一般地旋转,口中犹自念念有词,蓦然大喝一声,竭力一杖便往前方的半空劈去,便看百丈冰屑呼啸而起,似顶天大柱,升得近云之时,纷纷跌落,那微末雪细之间,恍忽破开气息,渐渐张开一个无比巨大的风雨大门。 众人惊道:“这便是造化传送之门么?”又听得息斗和尚连声催促,女魃不敢迟滞懈怠,万福一礼,迎着雪驼便往大门跑去。那雪驼亦然极其的快活,步履一时竟比往日快上了许多,却也震得冰雪平原颤颤巍巍,状若地震再起。平复之后,定睛再看,女魃与那双峰雪驼早已踪迹全无,所谓的造化传送之门也是杳无音影,悄然封闭。 至此一桩面目和善、不辨原告被告的神兽官司便算是圆满终结,雪林四贤犹然惦念青衣的学识才华,寒喧劝说得半日,见其西去之心坚决,那雪林五贤、四老一少的席次再也无望,唏嘘嗟叹一番,俱是怅怅而去。 杨起问起息斗和尚此来的情由,见他苦笑不已,叹道:“我与吴九道那老儿在终南山小栖,不想却遇上了西天灵山的菩萨,他受当地僧侣官员、信男善女的诚意膜拜,现身讲法、广宣佛理天道。 这菩萨有件宝贝,唤作黄郦香炉,能够冶炼各种灵丹妙药。未料那钱家丫头却是个细心有意之人,她曾听闻银瓶讲述,说道日后要寻太上老君的炉子熏炼一味衔藕续丝散,对医治石化之症能生奇效,记下了药方配制,趁我三人闲聊不备之时,竟然窃炉煅药,一人躲在精馏洞中胡闹。 她一无法术护佑,二无大夫经验,三无家务阅历,四无沉神精息,如此种种,各各不利,如何能够成功?未过半柱香的工夫,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炉崩药析,几乎将那菩萨的法宝都毁了。” 祁恬暗暗乍舌,忖道:“不想钱烟敷女儿情怀,对那乌麒麟用情如此至深?我若是银瓶,便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动不已。”转念一想,不觉莞尔,暗道:“当日银瓶剿灭欧阳大刀,从兽王星君得了羚羊保息丸,不也就是为了救助钱烟敷么?这番看来,莫非他也有些心意萌动,对她潜生情愫了?” 杨起笑道:“险些被毁,便是尚未毁坏了?” 息斗和尚呸道:“这小丫头为祸不浅,香炉轰爆之际,虽然不成炼得什么衔藕续丝散,却造出了另外一种药材,无色无味,状若轻烟,受那气息卷带,竟袅袅升起,被普贤的座骑白牙大象给吸嗅了。 便看它挣脱铁链,围着终南山欢笑狂奔不已,也不知踩坏了多少天地、糟蹋了多少庄稼,只惊得长安百姓闻风丧胆,无论白天黑夜皆是紧闭城门,惶惶不可终日。普贤无奈,便设计在它饮水之处埋伏,伺机为之服下长眠香草,不敢教其醒觉,如此管束,方得一时的安身凝神。” 青衣若有所悟,瞠目道:“莫非大师想从黎锦手中夺得梦萦手镯不成?” 息斗和尚愕然一怔,不觉夸赞道:“好聪慧的小娃娃,果然一猜便是一个准儿。那梦萦手镯可解狂笑,正好应用才是。”却看他四人面面相觑,神色颇为讶然,不由莫名奇妙。 杨起料想隐瞒不得,喟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之下,便将黎锦如何设计陷害女魃、雪驼如何吞没三眼魔君云云悉数道来,末了轻声道:“三眼魔君逃窜之时,似乎隐约说道梦萦手镯已然落在了双峰雪驼的腹中,检拾不得,只好离去。” 此言一出,只惊得息斗和尚目瞪口呆,怔呆得半晌,竟是捶胸顿足,抱怨道:“你们如何不肯早些说将出来?那造化不再,传送之门亦然闭合,岂非要我苦苦追踪,再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龙鱼陵寝走上一遭,那大驼肚中游上一趟不成?” 也不理他四人怎样的一番尴尬难堪,急忙唤来云头,纵身跃上,又寻定了方向,腾云驾雾而去……。 “谁知西游苦,盘餐皆无助。偶尔摘树桃,翻转被虫蛀。” 百千年前,金盘大仙因触犯九天律条,被天帝贬谪下凡受苦,后念其修为不易,便又颁下一道纹龙救赎谕旨,其中说道金盘肉身以常人之躯,倘若能够自浙江宁海,一路西行历劫,不死不灭,不懈不怠,待他日能够到得天竺蓬海郡灵山寺之际,便是传令天庭仙吏取马良神笔、填复神籍典故,重新位列众家的仙班行列之时。 金盘大仙成人更事之后,受得当地土地灌输灵性,忆起种种前世因果,得悉谕旨内容,遂离家而出,西行历志。其时最是困苦艰难,既无筝船飞行代步,又无车马鞍辑可乘,步行累累、足履森森,前后历时十余载,磨砺得双鬓斑白、老迈孱弱,终究到得了天竺国内、灵山寺中,面谒早已在庙中等候多时的太白金星。 继而焚香沐浴、更衣礼毕,又被乘渡白云、奉迎轻舞接引,回到灵霄宝殿面君缴旨。有那好事神仙问起他的劫难困苦,金盘大仙俱是一笑了之,不言不语,实在是催促不过,便随口沾诗一首,状若打油。字数寥寥,却难掩其中的无数心酸苦楚。 这一日,筝船来到一处城池,见其中的屋宇建筑、飞檐翘角,尽皆与其他不同,凹槽纹刻龙凤呈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凸处浮雕白花迎春,娇瓣绽放,嫩叶盎然;青铜铃铛能引唇红丝缨,吊于青砖街道之灯笼之上,三寸一扎,扎扎相束;香木彩囊牵月白明珠,镶于商贾店铺之牌匾一侧,两袋一合,合合芬芳。 处处皆是散发着江南的情韵、鱼米的风流,不觉大为诧异,忖道:“这西方遥远之地,如何会由如此城镇美地?” 后来寻着一两个路人打听,方知此地唤作三圣县,建驿春秋短暂,屈指数来,也不过四五百年罢了,初始百姓,尽是州府各地的流放犯民聚拢群居而成。其中有得一个犯人头目,与众颇为不同,叫作孟山风。 其人不仅武艺极其高强,彪悍无比、胆色甚壮,又有华采锦绣、风雅清典,可谓之文武双全、智勇极广之才,却被人嫉妒陷害,一怒之下,操刃除恶,将对头刺伤,方才犯下重案。 当地的官府老爷、缉拿捕快,对其也是闻名已久、多有敬仰,但凡见面,俱要礼让三分,以为名流,又横竖开脱,判为数年监禁。这孟山风不是当地土人,祖籍本在杭州西湖一地,祖上因战乱颠沛流离至此。 他自幼听闻父母讲述江南春色、芊芊阳伞,对那小桥流水采青菱、细柳河堤濯玉足的风物情致羡慕不已,便心生一念,要将这犯民一县建成西路的小江南。前后爷孙三代,皆得众人响应,努力之下,果真开出了一片崭新天地,终成今日的情景。后人为感念他祖孙三人的恩德,便在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设立三圣祠,以供县人香火瞻仰、矢志不忘。 杨起精神抖擞,大声道:“好,既然进得这似春的城中,不妨轻松惬意一番,先去大大地吃喝一顿?却不知寻觅之下,可否探得江南风味的一二美食,从此细嚼慢咽,畅怀品味?” 祁恬将包裹卸下,翻出里面的烧饼水果,细细打量一番,悉数倒在了巷口的一隅角落,呵呵笑道:“先前朗诵的什么金盘大仙的无饭烂桃之诗,上好的意境,此时你我都体会不得了。”青衣微笑不语。 黄松腹中甚是饥饿,眼看得抛弃之物果然不能容留,便携着青衣的胳膊,径直往一处砖道摊档绕去,喃喃道:“那里有得一家清洁的来桥米线,正好用将午饭!这金盘之苦,实在不是什么美慕好事,既然如此,那还是莫要体会领悟为妙。” 才要迈开脚步,却被杨起一个箭步窜出,伸出双臂,端端挡在身前,又见其面露怪异之色,竟是三分微笑、七分促狭,一时难解其意,不禁愕然怔立。 第132章 祁恬见他呆愕,扑哧一笑,注释道:“对面便是有名的钱塘酒楼,好酒好菜不计其数,奈何吃掇什么汤汁米线?” 黄松闻言,恍然大悟,不觉啊呀一声,暗暗叫苦不迭,早被杨起一手搀扶挟持,轻轻推搡敦促,口中犹自嘻哈不已,讪笑道:“正是如此的道理,快些去也,快些去也。” 众人欢欢喜喜地涌进酒楼之内,尚未曾挑选八仙桌椅入席,更莫说等候得一旁的小二过来殷勤招待,便觑见二楼有两个孩童相互推攘扭扯、口中喝骂抱怨,正顺着楼梯一路拖拽下来。 黄松脸色陡然变化,苦道:“我抢了他们海北之国的生意,难不成他们心中气愤,于是跟随盯梢过来么?”慌忙低下头去,一时动弹不得。 那青衣虽是漠然平稳之人,此番与敛财管家一般,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坦荡君子不可取无义之财,但所谓不知者不怪,况且我等也是依凭劳动所得,也算不得犯下罪过吧?”口中如是,依旧赧然不已。 杨起与祁恬也是唬吓得紧,彼此默默相视,一个遮掩爽直,一个隐匿活泼,此刻俱是暗暗叫苦、惶然不迭,尽皆忖道:“这番遇上乡里故人,却是一半的尴尬,一半的难堪,如此情景,可教人怎样是好?” 既然躲藏不得,索性咳嗽一声,硬着头皮便迎将上去,方要说话,早被那两个孩童瞅见得清晰,神情蓦然一振,甩袍提襟,急忙冲将过来,一个握腕捉衽,一个捏臂抓袖,齐声道:“好了,好了,这般便有得说理评事的人儿了。”只惊得杨起魂飞魄散,张惶无搓,原来这二人正是清风道童与那小鬼红孩儿。 祁恬讪讪笑道:“你们何时离开那海北之国,却来到了这三圣县城游历?” 红孩儿摇头道:“我们何时到得海北之国?” 见众人极其诧异,那清风长叹一声,松开杨起的手腕,道:“那日护送了银簪与那独角巨熊之后,我二人念及到海北之事,也是心急如焚,难以按耐,便急匆匆地往回赶路,三二步紧赶、五六步趋迎,正欲揭榜入宫,医圣求赏,以求早日偿脱了钱财债务,各自升天入地的。 可说来凑巧,却在山道之上发现了一伙劫路的强盗,鬼鬼祟祟,莫名不已,待隐身于草丛之中细细打探,倾听之下,却是这群匪人在挑锄担土,正选着一处石凹坑穴埋藏宝藏。” 杨起心中稍安,陪笑道:“既然是盗贼的宝藏,你二人得了倒也无妨,想必收获不少吧?”却是一番询探的语气。 清风道:“强盗走后,我们眼看得四周无人,思忖再三,还是将宝藏挖掘了出来,捧在手中,好不沉甸,细细点数之下,累累所积,竟有一百两白银的封装,共有三十封,便是三千两了。 倘若再加上其余的一些珠宝首饰、翡翠香玉,折换成金钱,想必四五千两之数亦然难以打住。我等得了这样的好处,便是天意使然、造化眷顾,一门心思只想寻得土地庙或是城隍庙,央他几个神仙、鬼卒跑腿一趟,将这银两还于老君、判官才是。” 杨起不觉释然,笑道:“如此真是可恭可喜,两位平白逢此横财,那老君、判官的债务簿上又少了一笔负担。难怪欢喜雀跃而来,蹦蹦跳跳,险些将人家酒楼的木梯几乎也踩踏坏了。” 却看红孩儿冷笑连连,哼道:“遇着这不讲道理、胡乱讹人的无赖道士,哪里能够欢喜?” 清风怒道:“便是现在,你还不肯承认偷盗了我的钱财么?”话音方落,红孩儿已然嗔目竖眉、咬牙切齿,一把牢牢揪定清风的领口,喝斥道:“你这不能修真的牛鼻、枉成正果的道士,如此胡搅蛮缠,却没有来由地污赖陷害于我,损伤了我的一世名声。这新帐老帐、春秋恩怨,正是教我一肚子火起,罢了!罢了!今日不能揍你一顿,岂不要将我这善虎当作病猫不成?” 清风不甘示弱,一把接住他打来的拳头,骂道:“明明就是你偷偷私吞了我那一份,为何还要拼死抵赖、矢口否认。若是还来倒也罢了,本大爷宽宏大量,自然既往不咎,否则让我心头火起,便是天王老子替你求情,也一概不允。” 顿时厮打在一起,只唬得店中的掌柜伙计连连顿足,急道:“依着小店的规矩,客人若是不慎打坏了我这里的桌椅,便须按照原价的三倍予以赔偿。所有木桌俱是那一品的红木悉心打制而成,价值不菲,颇为昂贵,先前也不知有多少寻衅挑事之徒,打闹尽兴之后,却因赔偿不得,被押入大牢之中。” 二人一惊,各自动作顿时轻缓了许多,依旧缠拌,不肯松手。祁恬奇道:“后来怎样?莫非只在牢里关得几日,便开释出来么?”一个伙计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嘴角一撇,大声道:“哪里会有这般便宜的好事?城外有一座采石场,全部轰到那里充当苦力,什么时候争够了银子还债,什么时候方才抵消罪孽。” 清风与红孩儿闻言,都是无二的心思,暗道:“背上一座大山已然将我等压得喘息不止,哪里还能再惹上一身的债务?”不觉一凛,相互歇下手来,挑着一条板凳坐下。 祁恬颇为诧异,愕然道:“你的银两财物都不见了么?为何以为是红孩儿偷盗犯事?” 清风哼道:“不是他是谁?我昨晚与他入城,投宿于这钱塘酒楼的后院雅间,只待天明之后,便去此地的土地庙和城隍庙中,各自央托熟人捎钱还债。孰料一夜过去,包裹竟然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我探索得半日,见门户紧闭、插销痕迹未动分毫,分明就是内贼所为。” 红孩儿怒道:“我便是阴世赴阳的小鬼,却也是那有品有性的道德之人,也不知比那寻常所谓的正经高尚人士、暗地男盗女娼之辈要清净纯洁得多少。你在屋里搜寻得半日,可曾寻获什么赃物不成?便是到衙门打上官司,也得拿出证据才是。” 清风冷笑不已,呸道:“你变化常人的模样,便以为自己有得什么上好的人品么?说起证据,其实倒也简单,为何我的银两被盗了,你的却安然无恙?” 他两个唇舌交锋、辩驳不清,却惊愕了一旁的黄松,暗道:“你这银两不翼而飞,若非内贼作为,便是有那贪金恋玉的妖魔鬼怪肆意为盗,既得了凭空敛财的机缘,却也被莫名偷盗的造化觊觎,虽是不幸,却也正合了那‘得来不费吹灰力,快捷如风又失去’的亘古道理。 事以如此,再来埋怨、臆测毕竟无益,便该收拾一番心情,请将有名的讼师拟好几张状子,自去探询当地的官府衙门、急急报窃备案才是。如此张扬纠缠,识不清,辨不明,犹自互生暗隙,彼此苦争闹斗。 一者无济于事,徒然惹人笑话、受人揶揄罢了;二者么?便容易伤了这钱塘酒楼的治安口碑,从此影响人家的往来生意,客源清淡,门庭冷落,委实不甚厚道。” 心念如是,不觉环目瞥视,见得掌柜与伙计齐齐矗立门畔,皆为斜目拧眉、皱鼻撇嘴的不良模样,或是抱拳而立,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无可奈何,或是神情疑惑,中间有那几个刻薄偏激的,交头接耳,颇为不屑。 内中一个汉子,体态魁梧,却心眼狭小,被人唤做针缝虎的,有意无意道:“这两个娃娃吵闹得如此凶狠,实在有些诡异,莫不是住了一流的客栈,却发现囊中羞涩,便故意生事胡闹,也好拖欠一晚的宿资不成?”声音虽然压将得颇为低微,却也能够听闻分明、辨识真切。 杨起亦是踌躇不已,暗暗叫苦不迭,念道:“他二人扯定我来评断事理,好不叫人为难。我既无判案如神、还原真相的大才学识,又无搜寻线索、抽丝剥茧的堪验本领,如何担当得如此重责。”犹豫再三,始终拿定不得主意。 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再看凳上的清风、红孩儿二人,一个正是鼓腮嗔目,真相不得便不依不绕,一个偏偏搔首挠耳,冤屈不清则无干无休;偶尔相觑,触目尽皆赤血仇向,哪里还能寻觅得半分结伴的情意?间或嗟叹,怀中俱是义愤填赝,如何揣摩得几丝患难的恩义? 于是遂咳嗽一声,勉强劝道:“包裹既然失去,权当是破财消灾好了。你们的药材本有九天之精奇、黄泉之玄妙,最是治疗天下各种疑难伤患的灵验之物,尽力吆喝,多多卖些,不过三五日,这损失便可悉数补回。” 一手轻轻伸出,朝着青衣背部点弹一二,使将一个眼色,忖道:“你平日里读了许多的书,此刻何不从肚里倒出一些墨水,说上一些宽慰释怀的言语?”却见他咧嘴一笑,故作无奈之状,不禁有些颓然,暗道:“孔孟伦理之学,终无大用。” 她有如此的念头,正是功利使然,可惜委曲了文化内涵,竟与探案知识、好言好语混淆一谈,倘若教举人、秀才听来,却是一桩天大的冤枉,莫不要恸哭甚然,引得六月飞雪、鬼哭神嚎。 自古文人读书,皆以伦理为“人”之标准,不同禽兽;以道德为“生”之根本,区别草木;莫不尊孔孟之说为纲,奉仁义礼信为常;如此放之大国,谓为“忠”,生“廉”和“诚”;缩之小家,为“孝”,生“敬”、“仰”。 这般累积渐厚,随着岁月过去、春秋东流,终于凝成体系,便是“文化”,又称“纹化”,抑或“人化”罢了。那商贾买卖、采药医病、农家耕作等等,只是“常识”或“技艺”,再传许多世,又叫做“知识”、“科学”罢了,与这“文化”本是天壤之别。 “文化”可以成人,知友爱、辨廉耻、识善恶、清是非,“知识”虽好,却无此功能,不过造车舟以疾步履、养蚕桑以织彩衣、驯牛耕以拓农田云云,所以到了后面的某一世,便有那精明算计却追逐不良利润的奸商、医道高超却胆敢草菅人命的大夫、鱼肉稻麦却添假抹毒的乡人。 第133章 倘若将“知识”或是“技艺”精湛之人,纳入“文化”之士,委实大谬也,定然阴阳颠倒、乾坤失和,好好的秩序规则陷入混乱亡苦而不自觉自醒。 红孩儿眼波流转,轻轻拍敲桌子,忿然道:“我光明磊落,如何受得这等委屈?这小道士倘若不能得到金钱,势必还要胡搅蛮缠,实在叫人烦恼。” 清风道:“便是你无辜,却也开脱不得责任。”此言一出,众人甚是不解,追问情由。 他不慌不忙,解释道:“他自言肾气衰弱,每晚必会起来小解更衣,便争吵着要睡在床外一侧,最是靠近闭锁门户的所在。莫说此案是匪人说为,便是真有什么厉害的外贼潜匿盗银,他未曾察觉得丝毫异样的动静,便是大大的不该。也罢,就算银两不是你拿的,我无凭无据,污赖你不得,但仅仅依凭着这一条,你也是责无旁贷、尽力赔偿才是。” 杨起微微一怔,暗道:“他先时还叫囔拼命,口口声声咬定红孩儿是窃贼的身份,如何转眼之间,这话风语息又陡然变化、自己便软将了三分?” 转念一想,似乎揣测得其中的道理,不觉莞尔,自语道:“是了,他虽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童子,也算得神祗出世、纯阳历凡,但毕竟年岁幼嫩、尚是稚齿,脾性不同弱冠之人稳重厚实,自然就如那三月的春天、孩儿的颜面一般,变化无穷。 倘若堪堪正在怒气潮头、愤然骇浪之时,想必难保神智清明、心志淡析,一旦变得模糊,多少就有些不可理喻,看着嫌疑就是真凶,便如方才一般拽着红孩儿胡乱吵闹。此刻他渐渐清醒平复,能够合理思忖、仔细辨析,无论如何也得预备一个台阶才是。” 红孩儿哈哈大笑,拍掌道:“依你所言,便是责难我因为困顿无比,一时睡得沉闷迷陷,却被那万恶的歹人觑准了空子?罢了,罢了,你是惫懒无理的小人,我却是坦荡作为的丈夫,既然不幸碰上了这等倒霉的触头,莫非也是天意使然,再要抱怨辩驳也是枉然,不妨便容我寻思,索求一些补救的法子才是。” 众人尽皆诧异,面面相觑,暗道:“除了报官,他尚有什么补救的法子?”那针缝虎冷笑道:“此事本来与你无干,你强作好汉硬出头,不过是逞将得一时的好汉威风,却因此扛上了偌大的包袱、招惹了无穷的麻烦。” 如此一来,便是酒楼之中其余的食客亦然无心餐饮,尽皆放下碗筷,如看待一出精采的唱戏一般,摇头晃脑,兴趣盎然。 却看红孩儿沉吟良久,蓦然挺身,喟然长叹,满脸尽是惆怅苦闷之色,不觉有些失望,皆道:“这娃娃虽有回天之心,不抵覆水难收,毕竟还是无计可施的。”纷纷交头接耳,有说道‘事不宜迟,还是速速报官为善’的,有说道‘或许搜索不能仔细,有所遗漏而不察’的,也有那好事唆掇、生恐天下不乱的,以为‘他既然接下了这桩赔偿,无论有理无理,无辜或是冤枉,都该重新承诺、再也不得横竖推诿’的,势必要看红孩儿的后面笑话。 唯独事主清风反倒不慌不忙,神情不知何时竟变得无比的悠然惬意,信手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慢啜饮,只看那架式,正是一品调情、二品尝味、三品入心的渐次境界无二。 看得身旁的杨起怔然不已,一双眼睛不断眨巴瞥来,便微微一笑,继而杯盖撮磨张合,缓缓道:“不急,不急,你只要虚心认账就好。至于我这损失如何填补,却是可以慢慢酌情商量的。”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哭笑不得,祁恬按捺不得,对那杨起嗫嚅道:“他好歹无赖成功,这莫名的债务都被红孩儿应承托接,早晚都要偿还,自然不急了。” 杨起笑而不答,暗道:“我本以为九重天上的神仙俱是大义凛然、正气浩瀚之人,断然不会行这讹骗敲诈之事、昭然出丑,想来却是我思忖错了么?” 忽看红孩儿脱口叫道:“有了!”短短的一双字词,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莫说震撼得杨起四人惊愕不已,便是那掌柜、小二、一众的酒菜食客也是极其诧异。 便听他跌足叹道:“我的银两尚有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物虎视眈眈,给你不得,这里还有一个权且替用的法子,却不知是否使得?”不及众人相问,便大声道:“除却偿还那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的债务,我的袖中只余得些许零花之用,再无多余钱财。思前想后,唯有竹篮之内的一些药材倘能兜售,还能勉强抵值应付。大伙儿若是能够倾囊购买,多少能够助我解困脱厄,也免得我日夜受这道士的唠叨罗嗦。”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使得,使得,不过我们与你萍水相逢,又不是富裕华贵之人,便是有些救危济贫之意,也无法购买得许许多多的瓶瓶罐罐、花叶药草回去。看似那四个娃娃莫非是你们的熟识旧交,不妨还请他们多多采购,正合情谊地久天长。” 纷纷掏出铜钱、碎银,放入清风早已双手承托、飞步来迎的漆红木盘之中,再看红孩儿从竹篮之中取出药材,芬芳无比,清新醒脑,依次散于客人。 待到得杨起跟前,清风叹道:“你们银两多些,这小小的拖盘怕是装载不得的。”身子一扭,轻轻绕将,便往掌柜与伙计走去。 针缝虎脸色一变,连连摇手,道:“我们开张不久,算掉各种税赋用度,委实再难找出便是一两枚铜钱的余财。” 掌柜咳嗽一声,笑道:“你们得了资助,少不得还要支付一晚的宿费。这笔帐目就此勾销,那药材我们也不要了。”招唤小二,喝道:“你们拿了我的工钱,此时无事可做么?如此逍遥自在。将那厨房的柴木劈的精细一些、缸里的清水换上一遍才是。” 众人窃笑不已,暗道:“你少了收入,心中气愤,偏偏还要作出慷慨大度的模样,如此一来,说话更是粗状。” 红孩儿对杨起叹道:“杨公子如何打算,莫非要倾囊行侠、悉数资助不成?” 祁恬扑哧一笑,暗道:“如何细细听来,却与那趁火打劫一般,倒把那巧银奇盗,当成一桩倾销库存陈货的机遇了。”便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咯咯笑道:“若说倾囊资助,那是万万不可的,否则你我两袖清风之下,便是极其赤贫困苦之人,便连预先定下的江南美食也不能食用了。” 杨起应道:“何止如此?那酒菜一旦弄好,便是不成动筷分毫,那也是不能抵赖费用,你吃与不吃,都是一样的。” 见红孩儿与清风凝目注视,不觉有些尴尬,又道:“究竟是怎样一个采购的法子,还得黄管家拿定主意、说话算数。”神情怪异揶揄,似笑非笑,便往黄松觑来。 黄松心中气愤,忖道:“你们不懂得柴米油盐的珍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不知这等锦羹无忧俱是日常的种种节省、点点俭约长久积累而成?肆意挥霍,开销无度,便是金山银山也会消耗殆尽。” 只是这样的情景之下,又不好矢口推脱,心念一动,果真有了安排,笑道:“好说,好说,既然是笔买卖,你们要卖得开心,我也要买得合意,终究不能花着白花花的银子,却收了一堆无用之物。只是我却困惑,不知你们除了篮中的这些寻常吐泻丹药、跌打散粒之外,可还有什么稀奇精妙的药材,呕心沥血炼制,能有大用,那时无论多么昂贵,我也是要买上许多的?” 心中却是另外的一番寻思,念道:“稍时我每看得一味药材,便挑出一些弊漏,其时你能奈我何?” 红孩儿微微一愕,暗道:“好个一毛不拔的小狐狸,你说得机巧,分明就是悄悄推诿,但字字句句听来合情合理,我若是不能应允,众目睽睽之下,反倒要怪我不通情理、霸王兜卖了,如何能够辩驳?” 连声应道:“黄管家说得极是。”趁众人不备,朝清风使将出一个眼色,就见这小道士会意一笑,瞬间肃容整言,接口道:“红孩儿,你不是有着一些通设天地造化、真火圣水锤炼的药物么?平日里当作宝贝一般藏匿,不肯轻易示人,今日如此情景,还不拿将出来折换成三百、五百的黄金、或是那九千、一万的白银么?” 红孩儿正色道:“药宝虽好,却难抵我的一声信义承诺,待会儿生意成功,悉数逢上就是。”黄松闻言,心中顿时一凛,不敢懈怠丝毫。 红孩儿与清风引着杨起四人往厢房走去,进得屋内,教大伙儿各挑木椅板凳入座,却用昨日的茶水斟酌招待。 黄松心有不满,忖道:“若是巴结购买加工药材的大主顾,便该殷勤合礼,供奉好水好茶才是。这过夜的茶盅,如何还能饮用?”念头如是,却不好说出,随意寒喧客套得几句,看清风将一个布袋子拎来,往那桌上一倒,尽是虎骨壮筋丸、白犀驱寒风湿散、龙骨丹之类肃。 红孩儿笑道:“世间凡人的种种弊病,如筋骨风湿、侵肺涝咳、伤寒天花,只凭着民俗良方,只能治标而不能医本,反复发作,痛苦不堪。倘若得了我的这些药材,坚持服用,依从诸人禀赋不同,或三月,或半年,必定是药到病除、身体康健。” 祁恬不信,道:“既然有着许多的好处,你们不妨便拿到外面售卖,岂非抢购一空、畅销之极?” 红孩儿叹道:“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能多见,所以暴殄天物之事便常见不鲜。那外面的食客既不曾知晓我二人的真实来历,也不得听我娓娓道来,想必反以江湖朗中、邋遢骗子相视。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一笑呵呵,不了了之的。 第134章 好在你等尽皆掌握根底,知悉我这药材的好坏优劣,我不消广告游说,也能轻易交易。” 黄松听话识音,暗道:“你语气轻柔,却是步步进逼、绵中带针,以为不买便万万不可了。” 他几人你拉我扯、轻轻过招,愁坏了一旁的祁恬,暗道:“我虽是女儿家,却最是厌烦这等讨价还价之事。”不觉叹道:“你们慢慢闲聊,我看这后院之中假山流水,隐约几分雅致,便出去听听禽兽言语怎样?” 她掏出细竹青木,便要衔在嘴里,却唬坏了清风与红孩儿,急道:“这大宗的药材买卖重要之极,岂能当同于寻常无关的儿戏?虽说祁小姐不懂家务、不擅整理,但既然也是其中的买主之一,好歹也该仔细查看、认真验收才是。莫待交易之后,心生后悔,以为是我二人合谋诈骗云云。”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只说将得祁恬昏头转向,甚是无奈,只好将哨子重新纳入怀中,轻轻拈起一颗白色的药丸,随意打量,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奇异奥妙。 青衣懂得医理,兴致勃勃,问起配制药方,红孩儿也不隐瞒,便将材料名称、火候一一传授,只是其中的许多药材或是九天独生,或是黄泉单长,也不是红尘俗世、九州八方可以轻易使用的。 黄松暗暗叫苦,眼见得杨起、祁恬、青衣三人俱有解囊之意,只恐再要独立支撑、概不采购也难,心中不觉感慨万千,忖道:“同心同德,其利断金;离心离德,束手投降,苦也,苦也!” 好容易谈妥八百两的价格,换了几个白玉瓷瓶,清风与红孩儿相视一笑,作揖称谢而去,却教黄松叹息心疼不已,道:“你我一路偶尔机缘,方才累积得些许财物。忆起当日铁鸡镇时,一个佃户长工,日晒雨淋,辛苦劳作,一个药铺伙计,跋山涉水,捣杵研磨,莫说八百两,就是今日看待的区区的八两,那也是如天大的一笔财富。” 祁恬与青衣掩口而笑,不言不语,杨起道:“无妨,无妨,待到了辉照山、寻觅得解救秦缨的法子之后,我便与你一并搜索蚩尤的藏宝所在,其时休提这八百两,就是八千两、八万两,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黄松叹道:“正该如此!只是财宝倘若容易获得,便反而不能知晓劳作赚钱的无穷乐趣了。便如偶尔小酌,清香陶醉;每日海饮,淡如凉水了。” 众人哈哈大笑,以为从此太平,待要出城回那筝船之时,黄松执意不肯,大声道:“我苦苦节省,毕竟还是便宜了仙鬼二童的钱袋,如何能够甘心?今日我也要奢侈挥霍一把,在这上好的酒楼投宿一晚,明日赶路西去不迟。” 祁恬拍掌称好,笑道:“如此甚好,每夜在那船舱中歇息,哪里会有躺在地面的床铺之上舒适?”不待黄松后悔,便与青衣二人急急吩咐伙计打扫清洁,要了一间三室嵌套的上房,那银子也被杨起先行支付。 黄松只看得目瞪口呆,他不过是赌气一说,却被她三人乘隙钻了空子,果真是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恨恨道:“如何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是败家的主子?” 四人用了酒菜,便在房中安歇,青衣依旧要得当地的地方史志翻阅观看,见得一处精采,连唤奇怪,引得杨起、黄松觑探不已,震愕莫名,方要询问,却听得一声巨响,原来是祁恬蓦然跳跃起来,力道颇大,却将椅子都掀倒了。 杨起不知所以,讶然道:“你姐弟二人,一个惊异、一个暴燥,究竟是何道理?”祁恬将口中的青竹细哨取下,呵呵一笑,对青衣道:“我若说了,敛财管家必定是寝食难安,哪里还能再听你的故事?还是你先说罢。” 青衣也不推辞,道:“若按正史记载,又听得县里的百姓所言,这所谓‘三圣’的姓名来历,本是为了纪念孟山风祖孙三代筑城建设而来,是也不是?”众人不解其意,颔首称是。 青衣凝眉蹙目,乍舌不已,道:“这便是大大的怪异了,我看得这地方史志与他处不同,既有正史,又有野史,后者讲述三圣,却是另外的一番见解。” 杨起道:“如何的见解?” 青衣道:“野史所述,此地数百年前未曾筑城之时,方圆百里皆是一片乱葬岗所在,荒坟无数,白骨层叠,中间有着一座大庙,据传是地下一位大将军的陵寝入口所在。庙中住着三个妖怪,或是鬼王,卑劣凶残之极,却最是忌讳别人以‘鬼魔妖精’称谓,便自号环剑三圣。” 杨起闻听用剑,精神一振,问道:“既称环剑,这三个妖怪想必用的都是剑刃了,胆敢称圣,那剑法必然也是极其高强。” 祁恬笑道:“你想与它们切磋风雨剑法么?只怕沧桑之下,三圣早已不复存世。” 青衣摇头道:“三圣是否用剑,或是剑法如何,我也不能知晓。只知道某日从外面的州府之地来得一个豪杰,说道要将大庙铲除,作为各地犯民流放之地。三圣自然不肯,便与他打了起来,以为红尘凡人,自以为高贵无极,如何会是妖魔鬼怪之异类的敌手。 孰料那豪杰有着一件颇为厉害的仙家法宝,唤作五行紫金锣,交手之下,五行气数尽出,气势骇人,威力无比,只逼得三圣魂飞魄散、落荒而逃。那五行紫金锣本是江南建康之地、紫金山麓的灵气凝结之宝,豪杰又是孟姓,时代又早得孟山风许多,若是揣测未错,想必就是他的祖先,跋山涉水,由中土迁徙至此的。” 黄松不以为然,道:“此三圣却非彼三圣,有何奇异怪哉?” 青衣道:“你看不得城中的三圣祠么?这野史记述,说道孟山风子孙垒成江南小城之后,昔日三圣却挑选着一个黄道吉日,于城东牌楼显性出现,捉了十数人以为血食,留下叮嘱,说道城中的居民若是建立一座三圣祠,每日供奉香火,便可无忧无惧,安然无恙。” 黄松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这祠堂并非感念孟家三代的恩德所建,却是因为畏惧三个妖鬼的歹毒,不得不从么?”继而笑道:“这也不奇怪,县人逼迫立祠树堂,不是什么光彩炫耀之事,如何好向外人炫耀?索性说道感恩之作,也好保全自己的颜面。” 话音方落,便看青衣将地方志史平摊于桌上,手指轻轻移动,随口诵道:“祠堂立三日,孟公殁。众民啜泣相送,见环剑三圣拦道相阻,道‘三圣香火承袭不绝,唯说祭祀孟家三代恩德,不可言我妖怪嘱咐,若违此誓,天灾人祸,遽看县城灭绝’云云。” 杨起极其诧异,道:“三个妖怪强索祠堂,享受烟火,为何偏偏要以孟家祖孙三代为遮作掩?” 黄松蓦然一念,笑道:“莫非是它们也被孟家的作为感化不成?”言罢,灵光一闪,不觉羞臊得面红耳赤,暗道:“它们既然暴戾蛮横、凶恶无比,况且又与孟家先祖有着驱逐仇恨,如何能够这般容易地就被撼动了?” 青衣默默收拾书本,脱有所思,道:“既然口头言传恩义,为何还要在野史中留下这等的痕迹,分明就是有意要人探查。”杨起与黄松面面相觑,齐声道:“果然是诡异无比。” 祁恬笑道:“你们不能知晓原委,何不来问我?”手指轻轻拨弄,指着窗外的一只喜鹊,圈唇撮口,正是吹将口哨的模样。 杨起喜道:“不错,你有了青竹细哨,能听闻各种禽兽言语,或能从它们那里探析得一些底细?” 祁恬甚是得意,道:“这环剑三圣就在这县城之中,从来就未曾远去。”众人愕然,便看她眉飞色舞,乐道:“昨日三圣腹中饥饿,便偷偷跑出洞穴,从清风的包裹之中盗取了十两纹银,又变幻成人形,相携结伴,跑到街上的一味独香楼中置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好不逍遥快活。那清风知悉你们入城,又正好在这钱塘酒楼饮食,便灵机一动,与红孩儿商议下这个苦肉计,卖药赚银,结果失了十两,却因此得了八百两。” 黄松叹息道:“我早知其中必有蹊跷,未料得果真上了恶当。” 杨起脸色一变,沉声道:“这三个妖怪若是藏匿城中,一旦狂性发作,岂非又要鱼肉百姓、生灵涂炭?好歹要寻思一个万全之策,将它们或是剿灭,或是封禁才是。” 祁恬不慌不忙,伸手拈起桌上的一双筷子,轻提裙摆,来到中室的贴墙案几之前,将后面的一处绣花帷幕揭开,笑道:“都是可怜之人,你莫要如此凶狠。” 杨起大是诧异,不及应答,见她一双筷子便往墙上敲去,口中犹自念叨:“此刻天色已晚,店家的伙计也不会进来奉茶夜宵,你们不妨出来交待一个明白,但凡有得为难之处,我们这位剑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漠然无视的。” 过得片刻,便听见案下有人叹道:“他若是真有扶危济困的本领,就与那菩萨无二,我们便用香木桌上一个精致的牌位,日夜供奉拜迎。”悠悠冒出了一股白烟,雾尽清明,却是一只大红衣裳的小猴子,直跳到黄松身前。 黄松猝不及防之下,只惊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往后面退去,扶着墙壁的青花瓷瓶站定,颤声道:“你是何人?如何便同鬼魅一般,竟在我家出现?” 红衣小猴尚未作答,听得案下有人叫道:“可笑,可笑,这里分明就是客栈所在,昨日还住着道童与小鬼,如何就是你家了?”又是一阵白烟窜出,绕过杨起、祁恬,径直往黄松落去。 变化出一只桔黄衣裳的小猴子,蹦蹦跳跳,嚷嚷道:“我在这地洞之中住了不知几百年,倘若按照岁月算来,这里本是我家才对,若要轰赶,也是你背着包袱出去才对。” 第135章 黄松躲在杨起身后,一时不能言语。杨起愕然不已,惊道:“莫非你们是那环剑三圣么?” 红衣小猴与黄衣小猴嘻嘻一笑,转过身去,露出两个鲜红的屁股,肆意扭动,旋即回过头来,扮将一个鬼脸,讥笑道:“偌大的一个人,如何算不清数字?此地只有两圣,哪里看得第三圣了?” 杨起哭笑不得,抱拳道:“是,是,却不知第三圣尚在何处?” 红衣小猴叹道:“你果真是降妖除魔的剑侠么?这等迟滞愚笨,委实叫我有些担忧。” 黄衣小猴呸道:“你若是担忧,那到也罢了,我想起他与魔王争斗,却未免心急如焚。”二猴双掌互击,齐声道:“当日二桃杀三士,我三兄弟便是因为相互猜忌争锐,方才枉自早亡,成为千古笑柄。后来转世为妖,难不成还要勾心斗角、兄弟相争不成?从此生生世世团结一心,再无分离。” 案下有人笑道:“正是如此,你们住在这里,我自然也是住在这里,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他如何不能辨识。”话音落处,便看得一只绿衣小猴窜到案上,跳跃不已。 黄松奇道:“什么叫做‘二桃杀三士’?”三只小猴笑道:“你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之徒么?为何连这等有名的典故都未曾听说?” 青衣精神抖擞,轻声道:“若是论起全句,该叫做‘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才对,比喻暗施谋划,借刀杀人之意。据《晏子春秋.谏下二》记载,春秋之时,齐国有得三位勇士,分别唤作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彼此结拜为义兄弟,情同手足,共事景公,又能以勇力搏虎斗狮,天下闻名。 一天,相国晏子从他们身旁经过,小步快走,以示敬意,但此三人居功自傲,却不肯起来趋迎,对晏相非常失礼。晏子极为气愤,暗思这三人鲁莽无忠,倘若为别人唆使作乱,必成齐国大患。 便入宫去见景公,道‘吾听闻,贤能君王蓄养的勇士,对内可以禁镇暴乱,安定秩序;对外则能够威慑敌人、保全社稷太平。如此一来,君上拟旨,赞扬他们的功劳,群下歌颂,佩服他们的勇气,是以奉其有尊贵的地位,优厚的奉禄。 而现在观之三勇士,对上桀骜,没有丝毫的君臣之礼,对下睥睨,也不讲究半分的长幼之伦;对内放任,不能禁镇暴乱,对外唯诺,何曾威慑敌人?不过都是些祸国殃民的小人罢了,不如未雨绸缪,赶快除去他们才是’。 景公心有顾虑,道‘三人力气极大,莫说以一敌百,便是以一敌千、以一胜万,只怕未必不能。倘若与之硬拼,恐怕不能如意,暗中刺杀,却也不易’。晏子道‘无妨,他们虽然力大好斗,不惧强敌,但不讲究长幼之礼,这便是取死就亡的弱点。” 便请景公派人赏赐三勇士两个桃子,对他们说道‘你们三人就按功劳大小,自去分食这两个桃子吧!’”环剑三圣相顾讶然,惊道:“小小娃娃,如何懂识得这等典故?” 青衣道:“那公孙接正是大哥,接了齐景公的旨意,不禁仰天长叹,道‘晏子果真是位聪慧明理之人。他教景公赐桃,又叫我们按功劳大小分配,却是为何?我们若不接受桃子,就是枉自菲薄,不能承担勇敢之名;可若是接受了桃子,偏偏人多桃少,如此尴尬,也只有按功劳大小,分吃桃子罢了。 我出世之初,便一拳打倒了野猪,第二次更逞威风,又打败了母虎雌虫。似我这等的功劳,山河动色,天地昭显,自然可以独食单享,何必再与别人共吃?’心念如是,他也未曾与两个结拜兄弟商议,自己拿起了一个桃子便站立起来。 田开疆不甘示弱,道‘昔日我手拿兵器,接连两次击退敌军。似我这样的功劳,大可传唱史册、流芳百世。独吃一桃子,想必莫有异议。’于是,他也拿起一个桃子站起来。 古冶子心中气愤,大声责怪道‘国君横渡黄河之时,我随身伺候照应,无微不至、尽心竭力。有大鳖行凶,堪堪咬住车左边的大马,用力拖曳到了黄河中央,其时我不善游泳,便深吸一气,潜入水底,顶住逆流,潜行百步,又顺着水流,潜行了九里,方才寻获得大鳖的踪迹,将它捉住杀死。 待我左手握着马尾,右手提着大鳖的巨头,如仙鹤一般飘飘然跃出水面,渡口之人莫不顶礼膜拜,极其诧异愕然,以为黄河河神显圣。仔细打量,原来是鳖头而已。像我这般卓越的功劳,为何不能独吃一桃?你二人皆不如我,何不将桃子献出?’言罢,便抽出宝剑,竟有威胁逼迫之意。 公孙接、田开疆道‘我们胆色远不及你,功劳更是逊色许多,先前拿着桃子也不谦让,便是贪婪使然也。不堪至此,偏偏还苟活不死,如何能够被颂之为勇士?’ 恭恭敬敬地交出桃子,更不答话,竟刎颈自杀了。古冶子看得这种情形,伤心欲绝,道‘他们两个都死了,唯独我自已活着,此乃不仁;用话语去羞耻别人,反倒吹捧自己,此乃不义;此时方才悔恨自己的言行,却又不敢去死、追随黄泉,此乃无勇。 虽说如此,他二人若是共食一个桃子,可谓合宜;而我居功更伟,独自吃掉另外一个桃子,想来也是应该的。’心中羞惭无比,便放下桃子,叹道‘我既是不仁不义的无勇之徒,存活于世也是枉然’,于是拔剑自杀。 景公的使者回复道‘三勇士尽皆身死’。景公便派人前往吊唁,替三人穿戴起华衣美服,收敛于棺,依照勇士之礼给予厚葬。”三只小猴哈哈大笑,道:“看中名利至此,正是报应,正是报应。” 红衣小猴拱手一揖,笑道:“我等的前程往事,俱是过往云烟罢了,世间哪里还能得闻什么二桃,或是三士?自阴司再入红尘,堕入猿猴体胎,沦入畜生之界,修炼得千辛万苦,终于能够成妖成怪,获得长生。而今的称号,流传了数百年,却是环剑三圣就好。” 一指那黄衣小猴,道:“昔日它为二弟,此时排行依旧第二,便是竹剑大圣。绿衣的排行第三,人唤石剑大圣,我么,被它们尊为大哥,道号木剑大圣。” 祁恬愕然道:“我听得外面喜鹊的言语,便知你们数百年来为孟家世代庇护,隐匿在这城中酒楼的地洞之中。既然法号带‘圣’,想必也还有些极强的本领才是,怎样会沦落得如此的狼狈不堪?” 木剑大圣闻言,不禁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我们为人之时,虽是凡间数一数二的勇士,逮虎杀鳖、冲锋陷阵,莫不天下闻名、众人敬仰,但是投胎之后,不过是区区猴妖,又因为修炼不死之术,误受铁婴之果,终身不得生长成熟,正是身单力薄之状、手足孱弱之苦。 是以雄心不灭、壮志犹存,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识时务者为俊杰,暂且受那白骨将军的操控,以图未来大业罢了。”石剑大圣摇头道:“哪里还有什么大业?其实不过就是苟且一条性命而已。” 木剑大圣脸色一变,喝道:“我若说黑,你偏偏要说白,我若要说白,你反倒一口咬定黑,如何总要与我作对?寻得一处安乐之地,山清水秀、风调雨顺,种上千万株的仙家桃树,媲美天上的蟠桃园,岂非就是一桩大业么?你胡乱说话,枉自菲薄,却教旁人小觑我等。” 蓦然一念,又挑得一处语病,呸道:“何谓苟全性命?该说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是,这等古人智慧之语、春秋明慧之训,你竟然不能懂识么?”见绿衣小猴撇嘴不屑,耐不住猴急的性子,猛然窜跳上去,一双爪子便往它的脸上挠去。 杨起忖道:“兄弟之间,嘻笑打闹本也正常,正是看这红衣木剑的架式,却多少有些不同。”方要出言劝阻,看黄衣小猴抢先一步,跳在跟前,将木剑大圣紧紧抱住,急道:“大哥,你我昔日取名圣号,便是清心寡欲、道德清明之寓,从此和颜悦色、相亲相爱,兄弟情意羡煞红尘。适才三弟口无遮拦,毕竟无甚恶意,你若是暴燥责罚,则有违初衷,万万不可。” 杨起暗道:“果真是猴性儿,动辄就要打闹,来不得半分的安宁平静?”便顺势劝道:“竹剑大圣说得极是,不过是屑末小事,何必如此纷争,手足相残?是了,那白骨将军又是何许人也?莫非也在这方圆一带为非作歹不成,却为何从来不曾听得当地的百姓提及?” 木剑大圣得了台阶,冷哼一声,甩开竹剑大圣的拥抱,挑着近旁的椅子坐下,搔首挠耳得半日,喟然一叹,道:“说起这白骨将军,我三兄弟委实是一肚子的苦水,只恨天地之间既要生出我等的好妖,为何还要放出那般的恶怪?若是彼此势力相当倒也罢了,却要强弱不均、实力悬殊,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委曲求全,暂且应付那法力无边的魔王将军。” 竹剑大圣道:“你们可知晓务隅所在?” 杨起咳嗽一声,暗道:“祁恬与我、黄松俱不是那能够好读索书之人,这所谓的什么务隅,究竟是山坡河川,或是崖谷平原,尽皆不能得知。只是据实相告,只怕便被这三个小猴子轻视蔑然。”心念如是,不觉向青衣瞥去。 青衣会意,道:“务隅一山,阳面聚天子龙脉之气,本是安葬上古五帝之一、暴君颛顼之地;阴面则拢合玄阴冰寒之云,葬颛顼九嫔。”木剑大圣笑道:“果真神童,只是这颛顼的来历,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青衣也不推辞,微微一笑,遂大方道:“黄帝于垂暮之年畏惧生死,便修仙求道,礼敬仙人广成子、容成公为师,欲顺应天道飞升成神。 第136章 修炼多年,终能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得内宝元丹,又有昔日平叛蚩尤、抵御魔帝的治世善德,大功即日可成,于是尊从天旨,派遣强壮大力夫役去开采那首山的铜矿,选得荆山下的风水之石铸造乾坤宝鼎。 这乾坤宝鼎铸成之日,天外飞来一条金色苍角、五爪彩鳞的巨龙,堪堪垂下龙髯相迎。黄帝大喜之下,于群臣众民之前,将帝位传予曾孙颛顼,以为其聪慧能干、好政勤务,定然能造福苍生、泽被后世,自己却乘龙飞往九重天外。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时尚有七十余位朝中大臣、后宫嫔妃随他同行,以在天宫服伺敬候。其余大臣有那不甘心的,便挼袖提袍,努力攀着龙髯,竭尽全力,还想攀爬一二,结果龙髯不堪负重,终于扯断,众人就纷纷跌了下来。 这些跌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既舍不得昔日明主圣君,又哀叹未得成仙上天的机缘,悲从中来,便望着远去的黄帝哭了七天七夜,流下的眼泪汪汪翻滚、成浪成涛,渐渐淹没宝鼎、汇成大湖,称为鼎湖。” 杨起愕然道:“原来这颛顼竟是黄帝后人,却不知他的爷爷与父亲是谁?” 青衣叹道:“这继位的颛顼是水行所属,乃北方水德之帝,他的爷爷么?”略一沉吟,拍掌道:“他的爷爷正是黄帝和嫘祖的二子昌意。昌意因在天庭犯了过错,违逆金律玉科,便被贬谪到凡界的若水,生下了韩流。韩流之模样委实是古怪无比,听闻古史记载,似乎是细长的脖子,极小的耳朵,虽是人脸,却不掩一张猪嘴。尚有麒麟之身,双腿并在一块儿,下面长着一对猪蹄。” 祁恬啊呀一声,惊道:“堂堂黄帝,如何会有这等怪异的孙子?” 石剑大圣不以为然,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这已然传下两代了。”竹剑大圣道:“不错,这韩流又娶了淖子氏的女儿阿女为妻,几年后便生下了颛顼。嘿嘿!若说这帝颛顶的长相,与他的父亲也大体相似。” 青衣道:“颛顼禀赋极其异常,自幼受得他的叔父少昊的熏陶,颇好乐律。某日,他登高远眺,听得八方来风掠过大地,不断发出铿锵呼啸之声,甚是悦耳,便心念一动,让八条神骏飞龙腾空而舞,间隙仿效风声,作长吟之状,果然节拍合宜,遂命名为《承云曲》,专司太庙御家乐礼,以供祭祀太祖黄帝之用。后又突发异想,发下传神之檄,令扬子凶鳄做音乐先驱。” 杨起奇道:“这等水中凶兽,如何创造音乐?”木剑大圣道:“他受得黄帝神权,便是招唤百仙亦可,何况世间野兽?这扬子凶鳄又是水中之物,更是要听从水德之帝的命令。” 青衣扑哧一笑,道:“可惜扬子鳄鸣声如鼓,先天不是才识敏慧之才,那背上又披有坚厚无比的鳞甲,成天吃饱喝足之后,只知道匿伏于池沼底部、湿潮洞穴呼呼大睡,对这音乐向来极其生疏。它受了颛顼的委派,心中又是为难,又是气恼,但终究不敢怠慢,只得乖乖允诺。 前思后想得许久,得了一个主意,便翻转甚是笨重的身躯,朝天仰卧,继而挥动粗大的尾巳,反来敲打自己鼓凸的灰色肚皮,果然是嘭嘭作响,声音嘹亮。人间受此启发,从此都用扬子鳄的皮来蒙鼓,不过却是贵重得紧,叫作鼍鼓。” 黄松道:“如此说来,颛顼多才多艺,正是黄帝之后的一位明君?” 木剑大圣在那椅子上翻腾一个筋斗,冷笑道:“才艺学识与那治世的本领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够混淆一谈?” 挥手招呼青衣诉说下去,却看他不徐不疾,道:“颛顼初登帝位,便妄动天地公理,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原本不停运转的日月星辰都牢牢拴定于天穹的北边,不能动弹,便如静画镶石一般。 如此一来,他的管辖之地,即是北方之三十六国,永远光辉若明、璀璨无比,而东、南、西方诸国则受够了苦头,四面八方尽皆漆黑一团,不见天日,百姓伸手不见五指,燃薪为火,几乎将所有的草木烧光,好好的生活,却因为颛顼私心,竟变得异常不便。” 杨起叹道:“如此为民,小气小度,不是大王圣帝的作为。” 青衣道:“颛顼所做的第二件政务,便是隔绝天地通途。在他执掌这中土神州的大权之前,天、地虽也分隔,但彼此的距离不是甚远,并且尚有许多的天梯相互贯通,若说天梯,其实无甚奇异,不过就是各地的高山与大树而已。天梯原为神、仙、巫而设,人间的智者、勇士,倘若才智心谋过人、胆色悍勇超常,也能去攀登天梯,穿云破雾,过得南天门的护卫,直达天庭迎宾堂。” 祁恬笑道:“凡人受了莫名的委屈之时,总爱唠叨不已,要那青天大老爷伸冤作主,以偿公道正义,着天庭想必也是打官司的场所了?” 她无意一说,不过玩笑,却看的石剑大圣脸色肃然,正色道:“不错,那时的凡人倘若有了冤苦之事,也可以沐浴三日、斋戒三日,得了仙赐机缘,直接到得天庭去向纹笏御史申诉,又转呈天帝,灵霄宝殿之上细细会审,摆上真相镜、设放诚实坛,仙力法宝之下,所有巨细皆可明白。” 祁恬闻言,暗暗乍舌不已,忖道:“如此说来,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亦可以随心所欲,跑至凡界的名山大川游山玩水么?便是大阴天、大雨天这踩踏的云头湿漉漉的,不能腾云驾雾了,难也无妨,只是劳累一些,迈动两腿,多跑上一些路程罢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得青衣叹道:“颛顼有神龙座驾,能够上天,但看得寻常百姓若是努力,也能得此待遇,心中甚是恼怒,便命令他的两个孙儿,一个唤作重,一个唤作黎,无论使将什么样的法子,都要去把天地的通路完全截断,从此让人上不得天,神也下不了地,美其名曰能够维持三界的秩序,保证红尘俗世之安全。 那大力神重和黎接了爷爷的圣旨,无论是帝命或是长辈之言,俱是不能抗逆,于是运足了力气,一个两手托天,一个双掌按地,猛然吆喝一声,悉数发力。二人同心,便是盘古再世,只看得那托天鼓腮瞠目,竭尽全力往上抬举,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那按地的则吼叫连连,拼命奋发向下镇压,或踩或踏,不会有半分的惫赖。 于是天如轻云,渐渐便往上升起,地如称砣,缓缓就向下沉座,木来相隔无几、分离咫尺的天地就变得如此的一番模样现在这样,高山、大树若有意识,亦然仰望叹息,再也起不到什么天梯渡引、三界衔接的作用了。” 从桌上拿起茶水啜饮,润润嗓子,道:“从此,那托天的重专司天浮之责,按地的黎专司地稳之职。黎到得地上还生下个名叫嘘的儿子。这嘘也是奇异之极的怪物,生来便没有了一双的手臂,唯有两只脚轻巧无比,竟然能够翻转上去架在头顶,便似一台铜钟无二。他住在大荒西极的日月山上,这座山乃天门之转轴,职责么?便是自作天文之影标,替其父重衡量日月、揣摩星辰,计算出它们运行的先后次序。”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笑,忆起狉县之地,不觉暗道:“只是世上尚有一座天梯大树,因为自己生得巨大无比,又有巨灵神庇护,至今还能承应那南天门不是么?” 黄松喃喃道:“本待说起白骨将军的来历,却唠唠叨叨说得什么颛顼的故事,青衣如此,不会被它环剑三圣以为肆意卖弄么?” 杨起微微一愕,不及回答,却正被竹剑大圣听在耳里,嘻嘻笑道:“多心了,多心了,这小娃娃博学多闻,讲得正好。”木剑大圣连连点头,道:“你们休要着急,看他再说得一二,自然就能引出白骨将军了。”杨起顿时哭笑不得。 青衣神情淡然,依旧道:“颛顼自己作威作福倒也罢了,偏偏还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鬼儿子为祸人间:他有三个死掉的儿子,阴魂不散,最是喜好害人,一个变为疟鬼,长期潜伏于滚滚长江之中,稍有时机,便要传染疟疾、散播瘟病,害得江民寒热交替、苦不堪言。 一个更为狡诈,却幻为貌似少年童子的魍魉恶鬼,隐匿于若水一带,候得半夜时分,便出来为恶,施展种种惑人的鬼蜮伎俩,引诱行人游客失足坠河,惨遭溺毙。 第三个最是胆小,但也不是善良之人,常常变为小儿鬼,借着月色清凉、浓黑乌云,躲藏在人家的屋角一隅,暗中惊吓小孩,使之惊挛不已、哭号穿夜,造就无穷无尽的烦恼。” 祁恬拍掌道:“这第三个鬼儿子,我也是听过过的。” 青衣微微一笑,道:“另外,颛顼还有一个儿子,最不受他喜爱。此子天生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又偏爱穿戴形形色色的破衣烂衫,以稀粥剩饭为天下美食,正月三十死于粗弄陋巷之中,其魂魄成为穷鬼。” 黄松恍然大悟,道:“这我也是只晓得。凡人最是害怕穷鬼上门,寻思着各种的法子要送走他。”凝眉蹙目,大声道:“送穷鬼的日子便是定在农历正月廿九吧?其时各家的男女老幼,纷纷要拿着扫把水桶,将那屋里院外、窗上台阶、墙角暗隅、床下旮旯悉数细心地打扫清洁一遍,又将累积的所有垃圾当作扰门的穷鬼,或投之流水之处,或倾倒街头一所,有的更为有趣,尚要在那垃圾堆上,插上一些香火,又找来三个花炮燃放,俗称‘崩穷鬼’。” 青衣笑道:“世上之人,又有谁是不怕穷的,便是某朝的大文豪道德清廉、刚正不阿,也曾被穷得怕了,苦恼之下,遂作了一篇了不起的《送穷文》,其中言道‘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 第137章 索性有得黄大哥悉心照应,那穷鬼是万万不敢上门,自讨没趣的。” 木剑大圣笑道:“好了,快到那白骨将军之正题了。” 众人精神一振,便听青衣道:“世上还有一匹名叫祷杌的怪兽,它也是帝颛顼的儿子。此兽天生一副常人的面孔,却偏偏有得白额吊睛、斑斓条纹之猛虎的身躯和森寒利爪,其嘴长拱三尺,颇似凶蛮野猪嘴巴,有三寸锋锐獠牙。 此外,身披三尺狗毛,坚硬无比,尖刺若猬,粗略衡量,从头至尾,足有二丈八尺余长,正是庞大无比。此兽性喜西方荒野,欢喜横行霸道,夺魂撼命,过路之人,一提起它来,莫不惊怖失色、颤栗畏惧。” 石剑大圣道:“此兽便是死了,白骨千年不化,若是能够吸收日月精华,亦可再度为妖。”众人大惊,惶然道:“莫非这白骨将军,就是颛顼之子祷杌所化不成?” 木剑大圣笑道:“不错,这祷杌死后,阴魂不散不息,既然不肯安然归顺地府,本该被那十殿阎王气愤之下,派遣无常鬼卒捉拿才是,但一者顾虑它是颛顼之子,也是黄帝血脉一族,不同常人无赖。 二者生前便为非作歹,暴戾无极,便是到得阴司,必然也是一个淘气调皮的主儿,其时打骂责罚,无力则无效,过之则惊天,尺度难以把握,所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理。 祷杌阴魂附依白骨之上,修炼时久,得了体魄,渐渐便成了气候,化为半妖半鬼的恶物,妖气冲天,神仙掩鼻,鬼气弥漫,魔怪蹙眉,但凡行踪涉及的方圆百里之内,鸡犬颤栗,入洞匿坑,可谓之鬼哭神嚎、天怒人怨。” 杨起极其愕然,道:“便是因为它是颛顼子孙,虽非人族,却也能如此胡作非为,无人制止么?” 石剑大圣叹道:“自古神仙也好、凡人也罢,或是贪官污吏,或是清风民官,又有几个能够摆脱人情恩义,不受那裙带关系的束缚?若非这白骨将军后来得意忘形,竟然跑到乌鸡国夺取天帝的供奉香火,又将污水贱泼于飘兮真人的舍利之上,众神盛怒不止,黄帝也羞赧不言,三界之中,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它?” 祁恬蓦然一念,道:“我先前听得喜鹊之言,似乎说道它野心勃勃,尚想私放幽禁于嵩山古井的啮铁犬妖,共同恶谋害世?若是被看守神将察觉及时,几乎就要得逞。” 竹剑大圣摇头道:“那啮铁大犬并非妖属,却是昔日银河湖畔镇守毛狼的神狗,因为与三眼神君的神犬发生争执,冲突之间,踏破了平涛复浪的白玉阴阳石,结果被那银河之水趁势泛滥,淹没九天神界,犯下极重的罪过。 各位神仙深受晾晒衣被之苦、打扫整齐之累,纷纷觐见上言,说道若非严惩,不能压泄众怒。天帝也是狼狈不堪,咬牙切齿,但念及啮铁犬神平日里忠心耿耿,不忍重手加罚,便叫它服下一元丹,只在那嵩山古井之中长眠不醒。” 祁恬甚是不解,刨根究底,问道:“它既然是神犬,为何会与那白骨将军搭上干系?”竹剑大圣道:“虽是神全,也是雌犬,与那祷杌不过一面之缘,却被它一见钟情,从此惦记上了。” 第二十四章 祁恬笑道:“原来如此,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莫说啮铁神犬未曾被它救出,就是侥幸脱困,只怕也不会死心塌地追随于它。” 石剑大圣道:“这白骨将军被天兵天将追赶,慌不择路,便在阴山脚下的一处山洞中躲藏了多年,待风声渐渐过去,天庭雷霆之后,想是不再追究,方才探头窥看,终于重见天日。 受此教训,白骨将军倒也收敛了许多,便西行到这乱葬岗处,抢夺了我兄弟三人的地盘,又强迫我堂堂三圣躬为奴仆,若是不能尽心竭力地伺候,就是一顿拳头的好打,委实毫无人性。” 木剑大圣脸色一变,颇为尴尬,四处张望得半日,嗫嚅道:“它却不知我等正是大丈夫的秉性,能伸能屈、能进能退,这些侮辱唾骂便是锤炼真金的莫大炉火,看似恶为,却也是好事。” 祁恬忍俊不住,扑哧一笑,忖道:“好一个死要面子的小猴。”看杨起斜瞥抛目,一个眼色使将过来,窥破得他的心思,慌忙掩口而住,借口道:“想起这白骨将军四处逃窜的模样,实在有趣。” 木剑大圣愕然一怔,打个喷嚏,讪讪道:“你若是能够早生得几百年,赶上春秋,亲眼所见,那才戏谑欢闹得紧。” 祁恬听得窗外喜鹊之言,对这所谓环剑三圣的底细早已知晓个大概,暗道:“你们法力浅薄,比那寻常之人强悍不得半分,便故意定居于乱葬岗中,借着周围的诡异阴恻气息,装神弄鬼、狐假虎威罢了。又硬将头皮,从坟冢中刨掘无主的白骨,迭散放于四处,竟然唬吓得百姓心惊肉跳,从此远远躲避,不敢再有丝毫的接近窥看。” 论溯原委,却是那白骨将军到得乱葬岗之后,识破了环剑三圣的布置鬼计,于是大耍威风,自立为主。三只小猴妖抗逆不得,便身陷囹囵一般,奉献苦力、逃不得,藏不起。 后来孟家祖先挟宝闯入大庙之后,五行紫金锣发出撼天的动静,好似天庭神兵竭力追杀而来,吓破了白骨将军的魂胆,仓促逃亡而去。至此方才太平,始将乱葬岗悉数铲平,筑基立城,以为收容各地流放的犯民新城。 孟氏也是慈悲垂悯之人,见三只小猴颇为可怜,便允许它们莫要张扬,只在城中安歇养生就好,另建一处武庙安置,配享香火。待孟山风之时,受其提倡,忆江南、念江南、声声俱是江南好的春绿理念甚是风行,城中便大肆改造扩建,那武庙破损颓废,又处于繁盛街道之所,自然便要拆除殆尽。 那木剑大圣、竹剑大圣、石剑大圣心中愤慨,便乘夜潜入孟山风府第,出世他祖孟氏的安置文书,索要居所,一时不得解决,便在孟家住了下来。有过得几十年,西方小江南终成气候、隐约倪端,众人感激之下,便建立三圣祠,每日有人香火供奉伺候。三只小猴妖便与孟家商议,迁入祠堂之中栖身。此地大且宽阔,衣食无忧,倒也乐不思蜀、快活无穷。 青衣略一迟疑,便问起野史之事,却惹得木剑大圣极为不悦,只在那椅子上蹦蹦跳跳,好半日安静下来,骂道:“我等兄弟虽是再世为妖,却不忘自己前世的勇士身份,况且还要修炼不死长生之道,如何能够城中行凶、枉食十几条性命?” 青衣奇道:“莫非是这野史胡乱记载不得?这厚厚一叠的书册,前以正史裱封,后拟外传补充,条理清晰、文脉甚然,不似有人恶意杜撰。”木剑大圣颔首道:“这野史一册,正是我与二弟在案下地洞之中,苦尽日月,秘密书好,仔细粘贴于地方史志的正本之后,自然是千真万确,不会杜撰的。” 此言一出,杨起一众恍如云中雾里,不明就理,暗道:“野史既然是你刻意认真书写,必定不是伪本假册,既然如此,为何对于上面的记载,却要迭口否认、不愿认帐?” 竹剑大圣见他四人目瞪口呆,叹道:“我们在那三圣祠中住了不过数日,那白骨将军又回到了城外,以呼唤招摄之术将我等掳去。看他……”话未说完,却被祁恬打断,讶然道:“如何分别了百十年,它又回来了?” 竹剑大圣苦笑不已,道:“虽说是回来了,但精神萎靡不振,好似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不过定睛打量之下,只是觑探它的妖气与鬼气,更是强悍充盈了许多。昔日我们便不是祷杌的对手,这番它的修为、法力更为精深昭然,我们俱是失魂落魄、骇然不已,只能听他一字一句的缓慢吩咐,不敢丝毫违逆它的心意。” 杨起惊道:“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它的嘱托,必定不是什么金玉良言。” 石剑大圣撩起绿衣,便看胳膊上显出一个梅花烙痕,忿然道:“你说得不错,它要我兄弟三人强夺三圣祠,将所有的香火转祀于它。我只不过随口说道祠堂的主人是孟氏三代,便犯了它的忌讳,罚下送梅火刑。” 杨起更是诧异,问道:“它是妖鬼,如何索取香火?”木剑大圣叹道:“白骨将军道,它自从被五行紫金锣赶走以后,又在萧山一带立足,偏偏与当地的大妖发生了争斗,势弱之下,只好极尽逃亡之事。 那大妖也是天地之间一个极其难缠的主儿,竟然不依不饶,运起无限神通,紧紧追赶而来。白骨将军若是再用血食,腥臊恶臭之下,遮掩不得身上的妖气与鬼元,无可奈何之下,便要改为素食。 只是香火有些熏逼,青菜萝卜又太过清淡,便嚷嚷着最后尽兴吃喝一个痛快,从此噤口戒欲。那被莫名席卷的十几条性命,其实都是它藏匿于背后肆意恶为所致,进了它的肚腹,却蒙蔽了无数世人的眼睛,反倒将这等偌大的罪过叫我三圣承担。” 杨起怒道:“这等怪物,是那颛顼的儿子,却断然不是黄帝的血脉,世人以讹传讹,将他纳入圣帝一族,却是给了他天大的护身符,果真大谬。” 青衣尚有一事不明,奇道:“只是强夺孟氏三代的祠堂,奈何要你们出面,转移香火?” 木剑大圣道:“这其中的道理甚是简单!当年是孟家先祖赶走白骨,松开了我等的羁绊,正是恩人不错。我们也是知情懂礼、明辨道义之妖,始终心存感激,不敢忘记。祷杌将我等逼迫现身,不过是教城中的百姓诚惶诚恐之下,被迫以圣人之名,敬仰妖怪之事,一者给予孟家羞辱,二者便在心中唾骂我们罢了,以为一箭双雕,岂非快哉?” 第138章 青衣恍然大悟,摇头道:“也是个卑贱龌龊之人,这等的气度,却是比起其父颛顼,也不知要差得多少倍了。” 木剑大圣道:“我等藏匿于这酒楼案桌之下、幽静困苦地洞之中,每每三日,便要去白骨将军的府邸听差受命,供其驱使呼喝,稍有不从,轻辄拳脚相加,重辄棍鞭伺候,委实是人间地狱、俗世鬼城无二。 今日若不是被那女娃娃发现了其中的机关,我们是万万不会出来的。也罢,你我算来有缘,看你们也有些本领,不妨便积累一些善德,替我们除去那白骨将军如何?” 杨起微微一笑,道:“小子本领低微,不敢肆意夸言海口,只是它害了无数百姓,这笔罪孽却是不可不偿的。”心中暗道:“此番是替妖除妖,只怕天底下的剑仙豪侠,也没有得几位似我这一般的了。” 黄松喟然一叹,道:“先前被仙鬼二童讹诈了许多的银两不说,此番又要去寻那白骨将军的晦气,少不得要出尽气力了。这般地出钱出力,只当作赚取善行功德罢了,若是不能被专司此职的神仙记录,岂非冤枉可惜?” 竹剑听大圣得他的抱怨,不觉笑道:“那领受天帝诰命、记载善行功德的神仙无论是谁,既然纯阳之体、修真之身,想来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我等荒野的小妖、落魄的寒怪,法力低微之极、地位轻下无比,上不能升天翱翔,小不能入地穿梭,便是能够鼓足勇气,有心与他打上一两个招呼,也不过是受他冷眼睥睨,撇嘴嘲讽罢了,徒然落得个被三界生灵耻笑、化外魔王讥弄的下场,以为这环剑三圣其实就是环剑三噩,稀里糊涂、昏聩老迈的,没有自知之明。” 黄松神情萎靡,没有性情搭理,却看黄衣小猴翻上窗棂,攀爬一通,跃回地面,大声道:“无妨,无妨,你们若是果真能够除去这一患害,我等自然会有稀奇的绝妙好礼送上,聊表心意而已。你们若有生意之才,将之换成钱财,一笔买卖做将下来,莫说是八百两,就是八千两、九千两的纹银,那也只多不少的。” 黄松不以为意,暗道:“你们倘若果真有得这样的财物,哪里还会垂涎那一味独香楼的区区酒菜,缺乏饭资之际,便拿了清风的十两银子,给了他二人讹诈售药的籍口?” 环剑三圣似乎颇有忌惮,齐声道:“这酒楼本是天南海北之人往来寝食之驿,人多眼杂、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会泄漏殆尽,委实不是谈叙机密的地方。”合力挪开倚壁的案桌,将帷幕统统掀起,殷勤邀请,道:“洞中自有天地,何妨亲自觑看一番?” 杨起见洞口极其狭小,莫说一个完整的身子,便是一足也不能置入,不禁为难道:“我们没有半仙缩量体裁的本领,如何能够进去?” 石剑大圣哈哈大笑,道:“进得,进得,你们将手掌轻触我这洞口乾坤八卦的刻痕,自然就能知悉其中的无穷奥妙。我们三兄弟先去洞中拾掇整洁一番。”言罢,滴溜溜旋转身子,纷纷幻作三道白烟瞬息贯入。 清风蹲下身子,打量许久,笑道:“这是周公小八卦是也,由建在适宜风水之上,能生大小变化,有趣,有趣。” 祁恬奇道:“倘若离了这酒楼的风水,便变化不得么?”青衣点头道:“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既然离了风水,阴阳便要调位,自然变化不得的。”也未曾旋转手指上的官印戒指,指甲微微触碰小八卦,便听得倏的一声,瞬间变为两寸的小人儿。 祁恬最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听青衣说得如此玄妙,又亲眼看他如意变幻,早已按耐不住,依样碰粘,果真是得了神通。杨起对黄松道:“昔日你我借助茶斋的三尺铁塔,方能引将身体的变化,到得地裂之界经历一番,不想今日西方路上,却在这钱塘酒楼,重温旧梦。” 黄松笑道:“那黄狸大仙偏偏咬定自己才是铁塔之主,与茶仙人始终争执不下,却不知过了这许许多多的时日,可否有了一个分晓?还真是颇为思念惦记他二人。”言罢,更不迟疑,便与杨起一并触碰那墙壁爻符,体裁衣帽皆是相应变化。四人不敢怠慢,彼此提携招呼一声,迈开步子便往洞内走了进去。 所谓“洞中乾坤不可言,光彩迷离天地间。八卦虽小不遑让,阴阳五行俱健全。”杨起一众进得洞中,本待引火照明,却看晶壁莹墙,光茫璀璨,将道路的四方八位竟然照耀得甚是清晰透亮。里面的桌椅窗橱皆是用香草蔓藤细细编织,看似精巧,却当不得细细的品位品鉴,终究还是难掩那粗糙马虎之处。 环剑三圣立于厅中,笑道:“这洞府住了许久,正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的境界,若是以后幸运,摆脱了那白骨将军的束缚操控,不妨就学那姜子牙,安居于此等候登门求贤之人。” 众人讶然,旋即忍俊不住,尽皆扑哧一声,笑将出来,暗道:“那姜太公居于渭水一隅,唯恐周王不能寻觅,除了以直钩垂钓引人耳目之外,尚拟清雅高士之曲,授予野樵渔夫四处歌唱,以为传诵宣扬。你们便是脱离了恶兽的羁绊,一味藏匿此处,莫说如他一般的八十岁,就是八百余岁、八千余岁、八万余岁,春秋无数,也是不能求得入仕为官的。”思忖间,听见一阵锣鼓传来,环剑三圣脸色陡变,连呼苦也。 第二十四章大宗师 木剑大圣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今日如何忒的反常?若是依照旧日的规矩,本待是三更乌云遮月、虫鸣蛰伏睡眠之时,你我方能担猪抬羊、备酒置菜,匆匆赶去太学地庙俯首垂立,听候那厮白骨恶物的应命差遣。此刻他锣也敲打得紧,鼓也捣腾得密,可见正是心急如焚之状。”做个手势,石剑大圣侧身钻进贴壁的一个洞穴,瞬间消没了踪迹。 杨起笑道:“既然它早已戒将了荤食,为何还要供奉猪羊烧酒?” 木剑大圣呸道:“它若是能够素斋餐饮,仅凭靠我三圣兄弟昔日积攒的一些储蓄,也是那小康即富之家,何需偷偷摸摸地从仙鬼二童手中窃取十两白银,只为那一味独香楼中的寻常酒席。正如白水清煮的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斟酌得多了,那劣酒后劲汹涌,气血逆冲,几乎就将我等的人形变化尽皆抹去,险些现出妖家的原形。” 竹剑大圣附和道:“莫说他的胃口极大,偏偏还有得一个陋习,最爱逼迫我们一旁伺候敬献,教人看他如何吃喝,竟也不觉得丝毫尴尬难堪。” 黄松暗道:“他有何不妥?不过是将你们当作随伺的奴才罢了。妖怪如此,天下的俗人但凡有钱有势的,也莫不这般招摇。”但虑及三圣处境堪忧,却自视甚高,这等以其为屈膝谄媚之徒的议论是万万不可说出的。 木剑大圣意犹未尽,将那红衣裙袍高高撩起,大声道:“它享尽餐饮之时,也是极其怪异,若是看得我等已然饱腹,心中必定生出芥蒂,如此一来,无论是何等的山珍海味,都要借故寻衅呵斥一番,说道色味变化、五香不全,哪里还能下咽?但举目望去,却是盘盘精光、颗粒无存。” 竹剑大圣摇头道:“若是看得我们饥肠辘辘,它便欣喜万分,便是伙食不能合口对胃,那也无妨,反倒大肆夸赞表扬,风卷残云之下,吃喝得好不痛快欢愉。” 祁恬闻言,不觉扑哧一笑,道:“这就有些不甚厚道了!不过善加利用,未必就是坏事。” 竹剑大圣眉飞色舞,得意道:“它的气力彪悍虽说胜过我们许多,这才智却是大大的不济,于是隔三岔五,我们便送些馊饭味汤、臭肉烂鱼。它心中本来气愤,但看得我们默立无言,满目俱是垂涎渴慕之意,转瞬就能变得快活,悉数照单全收,痛痛快快地将所有垃圾一并纳入腹中。嘿嘿!此刻想来,它也不知落入了我等的几回算计?岂非正是三圣的厉害所在么?” 一个筋斗翻到木剑大圣的跟前,抓耳挠腮,跳跃不止。众人看得它们两只小猴渐渐有些忘形之状,不禁讶然,彼此不以为然,忖道:“这等的无奈之举,唯暗不明,又哪里算得上什么本事?”听得嘎吱一声,便见绿影闪动,却是石剑大圣推着一架独轮车,摇摇晃晃地挤将出来。 祁恬心念一动,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低声道:“既然早晚都要除妖,晚些便不如早些,了却之后,早些凳上筝船西行才是。” 杨起颔首笑道:“你便是不说,我也正有此意。自打三圣提及那祷杌恶兽以来,怀中的干莫小匕隐隐就有摇晃之意,我以口诀默诵相控,却是欲静不止、轻风颤叶一般,莫非与它尚有渊源不成?”继而大声道:“这便同去,好歹见识一番那白骨将军的厉害。” 三圣颇为欢喜,雀跃道:“使得,使得,只是到了地庙的入口,我兄弟三人先去缴令应差,待过得约莫半盏茶或是一株香的工夫,你们再鼓噪呐喊,杀入不迟。” 祁恬愕然一怔,略加沉吟,终于回过神来,叹道:“我们替你除妖降鬼,你们心中却是猜忌不已,害怕沾惹上半点的是非。”此言一出,顿时羞臊得那环剑三圣满脸通红,彼此支吾不定,唯诺不语。 相互使将一个眼色,陡然一幅甚急的模样,惶然道:“教那白骨将军等候得久了,想必脾性更是暴戾无比?它愤然之下,其浑身上下的气力又要大上几分、胆色气势还要威壮几成,如此说来,降服犹为不易。莫要耽搁,稍加怠慢,快些赶去才是。” 掰开墙壁上的一盏油灯机括,裂出一道缝隙,渐开渐阔,门户之后,显出一条黝黑无底的暗道。 第139章 地面已青砖水石铺筑,块块紧密,颇为光滑平整,上面顶石苍穹之处,又用光亮萤石镶嵌着几个小篆纹字,辨识分明,看待真切,书道“泾渭甬路”。 三猴一车,尽皆奔跑入内,衣襟飘扬荡舞,倒也快捷。杨起暗道:“莫怪说三界玄机无数、化外奥妙无穷,不想小小墙壁之中,竟然另有一片崭新的天地。”扭头与祁恬招呼一声,急忙尾随追赶。 黄松口舌微张,一时无措,却被青衣拉住胳膊,低声道:“耽搁不得,这大妖住宅,往往也是藏宝所在。”黄松精神陡然一振,喜道:“不错,路面滴溜,你也要小心一些。” 甬路极其漫长,每隔得五六余丈,一个蹲兽石像的拐角标记之处,其对侧的两道石壁便雕刻深深凹槽,设麻石固座,安长明莹灯,虽是无火无炽,不烟不熏,却清亮夺目,光茫万道。闪如艳阳之下,耀似白昼之际,游走呼喝,提携担当,便与地面不二,何曾想到是地下的穴通、泥土的世界? 又过得一段行程,更觉气息有些潮湿,多少有些霉刺滋味,再看四方墙壁,描龙画凤,衬托水彩祥云,有人物,有车辇,有山水,有虫鱼,细细打量之下,俱是用铁丝铜线纹锻粘贴而成。 杨起粗通五行之术,灵光一闪,大致明白其中的原委,注释道:“是了,这里的土质颇为松软,天雨地水绵亘侵润之下,倾覆松垮,不知何时便会崩析塌陷。五行之中,金在西,有克东土之效,似这般间隔裱饰金属之物,即可美观大气,又能使坑穴轻易间便硬化得无比刚强,从此任他如何动静折腾,此处都是安全无虞、固若金汤的。” 祁恬笑道:“我先前以为‘金’者,唯独黄金耳,不想却是一应的金属罢了。”听得前方又是一阵锣鼓传来,节奏相扣,声声密衔,那环剑三圣受得如此的督促,心慌意乱,脚步更是急促,险些几个跌撞就要摔在地上。祁恬也是接连一串踉跄,正被杨起搀扶,嫣然一笑,轻声道:“好烦人的锣鼓。” 他们努力追赶,终究还是丢失了三只奔跳小猴的踪迹,只看得那木剑大圣引着木车,转过迎风拐角之时,红衣飘荡、转瞬即没,待要趋身奉迎,前面早已空空荡荡,已然不知它们去得何处。 所幸这“泾渭甬路”果真是泾渭分明,从头至尾便似那地蚯红蚓一般,无岔无支,单顺直延,只是一路的迤逦下去。倘若前方依旧如此,就是遮目掩耳、天聋地哑之人流落此地,想来也不致于迷失惶恐。 杨起暗暗咋舌,称奇不已,再看一旁的祁恬,也是神情怔然、瞠目结舌。隐约听得身后的黄松叹道:“这萤石珍奇,若是在地上的市集出售,想是价值不菲。” 青衣道:“此萤石唤作‘猫从’,产于地下,亦然存于阴暗,最是坚硬无比,千年永春不变,但凡出土,则如阎王勾魂,见光即化,眨眼蒸发。”黄松心中一凉,叹道:“又是造化使然,如此的秉性,却不能造福人间,可惜,可惜!” 四人心中莫名忐忑,俱是有些惴惴不安,又不知往前走得了多少时候,算计不清,多少便有些急躁虚浮,呼吸也变得粗喘了许多,委实再难按捺忍耐。 祁恬抱怨得几句,方才张望,却听得杨起陡然拍掌,喜形于色,嚷道:“你也休要苦恼,如今已然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岂非正是解脱自在之时?”便看前面的道路走向变化,竟然往下成坡,呈倾滑吐泻之势。 众人深吸一气,再冲突奔跑得得几步,视野豁然开朗,光明无限,就见累累台阶之上,杵山顶天的四根石柱之间,赫然一座好大的石门。若论其规模,高有二十余丈不止,宽约五六十步难尽;若论其重量,前压可平玉皇泰山,后仰可踏灵鹫宝峰;翻滚一通,往左碾出一片土原;推搡跌宕,往右就是碎石粉屑。 巨灵大神声声叹息,不敢挼袖呐喊;黄巾力士紧蹙眉头,未必跃跃欲试。又看门上狮环衔扣的眼睛,圆如磨盘,狰狞无比;口中大环似黑白互映,羞走日月。 祁恬仰头观望,不多时,颈脖便已酸涨,见其这般巍然浩瀚,尽是惊叹不止,嗫嚅道:“雄狮护门,无论是地上或这地下,想来都是一样的道理,都要依托、仰仗它的兽王威风罢了。” 青衣神情依旧淡然,轻声道:“它看如狮子,却偏偏不是狮子,而是唤作豹头旄马的世间奇兽。其状如千里神驹,四节有毛,出于巴山以北地区。幼时与常兽无异,长到三岁,便受体内的造化使然,分赴天地,因此此马又有阴阳二属之类。 升天者称为阳乾旄马,无论雌雄,都以各地的灵芝、人参、首乌等稀贵药材为食,能翱翔九天、跨越四海,飞掠化外。尚有阴雌旄马,是入地者,又称鬼马,却是半荤半素。 渴了便饮那黄泉之水,乏了就在头殿阎罗王的御花园中休憩安息,若是看见地府阴恻之气幻化的背北之草,无论怎样也要咀嚼,那怕天生克星就在一侧,便如不要性命一般,也决然不肯轻易逃匿,势必鼓足勇气,与之拼搏护草。” 众人四处觑望,这大门之外,除了来时的通道,便是密封的庭所。台阶之外,一堆破旧不堪的残垣城砖,哪里还能寻觅得那环剑三圣的丝毫线索? 杨起甚是不解,奇道:“莫非它三人早已穿越了这道大门,此刻正在另一头伺候那白骨将军不成?” 黄松道:“听闻白骨将军居于太学地庙之中,难不成这就是地庙的门户么?”话音方落,便听得有人沉声道:“不错,这里就是曾随地壳沉陷、反得风水精华气脉、得成神门正果的太学地庙,此门尚唤作老夫子的才学傲然之锁户,三界之间,无钥无匙,你们倘若有意过去,先要过得我这看门户神的文关才是。” 却看祁恬将青衣携出,大声道:“是谁躲匿在这方庭之中说话?你那里虽是老夫子的神门,阻隔不学无术之人,断绝游手好闲的往来,我们这里却也不甘示弱,自有一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小学童轻松应对。何不堪堪现形出来,看见彼此的面目,从此坦诚相见?” 那人哈哈大笑,虽是宏亮之极,竟无一丝一毫的张扬,道:“你说得甚是,我看这娃娃拢袖伺立,垂暮顺目,又沉肩受腹、含胸拔背,正是天下儒士模样。好,好,我这便出来,不敢自恃资格老迈,反倒忘却礼仪之重。” 笑声渐渐淡去,不知何处荡漾出些许的古音陈韵,宛如《春》《秋》和鸣,正是《礼》《乐》相伴。青衣听辨得仔细,思忖之下,心中一凛,念道:“这不是周朝王公迎接贤客高士的松鹤之乐么?以此乐促礼仪,正合展现天冠袍服的飘逸逍遥、端庄稳重。”静气凝神,不敢有半分的怠慢,举止言语更是谨小慎微。 却看得门上光影纵横,恍忽勾勒出一个瘦长的人形,轮廓缓缓清晰,便如水镜映照一般。石镜之中,一人淡眉柳目,悬鼻薄唇,三尺清髯飘洒胸前,扬而不乱,顺而不结,颇为清矍秀然,又以竹冠束发、木簪耀髻,一身的青色衣裳似水流线、拖曳垂地,正显得意境似乎清新缠绵、神韵如同凤仪摇摆。 祁恬脾性虽是直爽,毕竟不离女儿家的本性,最是喜好种种打扮衣冠之事,此时看待得真切,正有古人描述得“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的无穷意境,不觉羡慕不已,啧啧称赞道:“这身服饰甚是好看,为何不曾被人流传的下拉,到了今时此刻,却再也看不得相同的款式了?” 青衣躬身一礼,朗声道:“莫非先生就是闱公闱石喙么?”那人颔首抚须,面有惊讶之色,上下打量得青衣一番,愕然道:“不错,老夫正是陈国人氏闱石喙?怪哉,怪哉,此名早已随风而逝、天下无闻无听,你这小娃娃,年岁不过八九,奈何却能一语道破?只凭将这一点的见识,便已然过得我的文关。实在是了不得,了不得!” 杨起忖道:“这闱石喙不知是何来历,我等果然是没有听说过的。看他的装扮,年代应已久远,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文士秀才?” 祁恬也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心思,疑窦丛生,又在肚腹之中按捺不住,便相青衣探询。青衣受她连声催促,颇是无可奈何,抬眼瞥去,见石镜之中的闱石喙微微吟笑,全然不以为意,心中稍安,遂轻声道:“昔日孔子有门徒三千,大家只闻得其中最为著名的七十二位,却不知其余弟子之中,出类拔萃者也是不计其数。” 祁恬听他的话引,若有所悟,道:“莫非这闱先生也是三千门徒中的一位么?” 青衣点头称是,继而喟然一叹,道:“听闻闱公体型削长,却有着极大的气力,本是应征陈国的士卒,拔缨积功,累至校尉。厮杀半生,终因厌倦战乱,悄悄弃营出走,只在各国城池、山川河海之间流离颠沛。 闱公到得郑国,无法生计,心灰意冷、无比萎靡之下,遂自入郑宫为伺,几乎就要净身成宦之时,恰逢孔子在王妃南子一处讲学,偶尔窃听得几句,顿时心胸开阔、如薄云见日一般,从此性情志向皆有不同。 闱公大志,于是诚意投学,从师孔丘游历三载岁月,终有所得、学有所成,济世抱负复燃,方才辞别一众的同窗共学,毅然返还家乡,执教授学。后声名薄积厚发,日益盛起,传至陈国国君、大夫耳目,为其殷勤所请,便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十三处太学庙堂,以宏扬春秋道德之论,讲习儒学大义。” 杨起道:“如你所说,那闱先生如此的声名,实在不是泛泛之辈、无名小人,为何说道史志缄默,皆无记录载册?” 第140章 青衣又是一叹,低声道:“杨大哥有所不知!某日陈国大王出宫狩猎,放弓之时,那利箭不知如何转向,却误伤了那坪塘私主、千年白犀妖王的一个幼子,几乎失魂散魄,灭了元神,结果便惹下了无穷的麻烦。” 杨起道:“莫非是妖怪报复不成?” 青衣点头道:“其时白犀妖王广发不平贴,要夺取陈国的江山,食尽陈国的百姓。群妖唯恐天下不乱,尽皆欣喜若狂,一时各州郡府,处处可见得兽妖禽怪,纷纷蜂拥作乱、天灾恶祸不断。 众妖凶残暴戾,除了四处为凶、伤害无辜百姓性命之外,其中的最大的一件危害,便是由得一个无义大仙率领,奔波各地,竟然将十三处太学庙堂悉数捣毁,沉于地底深处,又以江河湖泊的潮水灌溉湮没。 那闱公抱持操守,为看护庙堂之中的典籍书本,不顾生死,镇守于庙堂中枢,终究也一并陷没,以身殉道。此乱持续三月,山河变色,晋、齐、鲁、楚诸国也受到波及,人心惶惶、贵族布衣俱是寝食难安,便派遣巫女神官祷告,祈求上天帮助。 也幸亏得天帝能够垂悯,探察万民苦难之后,便派下托塔李天王为帅,金吒、木吒为先锋,灵珠总督军马,合计十万天兵天将踏云下凡,除暴安良,好一番折腾打斗之后,剿灭无数妖怪,又将白犀大妖与无义大仙押至天庭斩妖台断头,终于还复久违的太平清明。” 杨起笑道:“如此甚好。” 青衣摇头道:“非也,非也!以前便有那嫉妒闱公盛誉,或是与之不合的奸佞之臣,假借此事大肆呱噪,谗言惑主,以为正是教育歪曲、讲学不纯所致。陈国国君既非大智大学之人,盛怒之下,便将所有相干闱公的记载全部消除,从此无论正史野史,皆不能窥见大概。” 看众人疑惑,窥破大伙儿的心思,遂道:“红鼠长老典册甚全,闲来无事之时,我便翻来阅读。若非偶尔觑看了这段记载,今日便是见这闱公,我也是断然不识的。”继而躬身又是一礼,恭声道:“不想今日机缘天定,却在此处能与先生相逢,再见昔日之大义。” 闱石喙尚不及应答,却被祁恬抢先一步,清声道:“闱先生先前说得文关已过,既然如此,可否打开这无钥无匙的巨大门户,放我们世人安然过去?” 闱石喙笑而不答,张口诵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女娃娃,我观你神情姿态,分明就是偏好我的这一身华美古服,衣冠之美,诗歌言传,你可曾听说过这两句大大有名的诗词?” 祁恬陡然逢他考试,不由啊呀一声,手足无措,支吾得半日,哪里能够应答得出来?便往一旁的青衣瞥去。青衣不慌不忙,接口道:“这便是楚国大夫、屈原《涉江》的起首文字,以示喜好衣饰之情。是了,论起衣裳,却不知先生可否知晓我‘华夏’二字的由来?” 闱石喙呵呵一笑,道:“你反来考我么?这又有何难?《左传》云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合称之,便是‘华夏’了。” 杨起一众面面相觑,尽皆讶然道:“原来我华夏民族的称谓,竟是从一袭华美的服饰而来。”黄松亦是若有所得,摇头晃脑道:“莫怪乎人人言之‘衣食住行’,都将那‘衣’字摆在了首位。”杨起拍掌称妙。 闱石喙道:“你们过得文关,尚要过得武关才是。”四人闻言,顿时哭笑不得,齐声道:“孔子本是文圣,不擅武学,奈何先生要以此作挟,岂非肆意为难?” 闱石喙笑道:“夫子是文章表率、道德先驱,提倡礼乐规矩,便是因为如此,世人反倒忘了他的一身武学。” 青衣愕然一怔,道:“我曾听说孔圣人七十二位圣贤之中,以颜回才学最为丰厚,却也以他最为调皮。似乎有一传闻,言道他便是被夫子武功折服,方才诚心服意,再学文化的。” 镜中闱石喙笑道:“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我那颜师弟本是惫懒淘气之人,虽然天资聪颖,但偏偏不肯好学求问,只是羡慕人家富贵子弟的呼朋喝友、酒色犬马的生活。 只是他虽有此意,囊中羞涩无比,哪里能够肆意随心,于是便折衷出一个法子,每日趁得师父不备,便辍学逃课,跑到私塾之外,弹弓猎鸟,玩耍得不亦乐乎。后来此事被夫子发觉,便于课后闲暇,将他唤到小院柴房之中。” 祁恬笑道:“这等调皮的徒弟,自然是要好好管教约束一番了。”却看闱石喙摇头道:“夫子唤他过去,颜师弟焉敢不从,只想着这一回必定被竹尺敲打,或是撞臀,或是击手,无论哪里,都是讨不得好的。孰料夫子见面,非但不曾严厉训斥得半分,反倒从掏出一把小刀,邀约颜师弟共去竹林,猎鸟捕雀。” 祁恬半信半疑,颇为诧异,喃喃道:“孔夫子也是好玩欢闹之人么?” 闱石喙道:“你这后世的外人尚且如此惊奇,颜师弟正是当事之人,心中更是惶然不已,一时动弹不得,却被夫子牵着胳膊,一路小步行走,带来到那目的之地,果真就是竹林不假。他问道‘你一次弹弓,能打下几只鸟雀?’ 颜师弟毕竟年幼,正好撩拨到欢喜兴趣,便道‘所有孩童之中,我的弹弓之术是最好的,一发便能打下一只,有时失误,却是一只也打将不到’。夫子闻言,哈哈大笑,便要颜师弟演练示范一通,打了十发,却只打下一只,好容易要将那一只拾起,被它醒来,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黄松叹道:“学问荒废了,这弹弓的本领又不高强,便是小孩儿,也未免有些尴尬难过。” 闱石喙道:“夫子道‘你打不下来,我却能十发八中,尚不用你这弹弓’。言罢掏出小刀,拾拣了几根竹条,削成竹箭,也不拿弓,齐齐捏拽在手中。他见颜师弟大为迷惑,便道‘倘若用弓射箭,借助弦拨拉动之力,那也算不得什么本事。我只用胳膊稍加带力,将它们甩掷出去,又唤作甩手箭,便能成功’。 也甩将了十次,果真打下八只鸟雀。那鸟儿未曾伤及性命,只是被撞晕了过去,未过多时,纷纷醒来,飞入空中,可见得力道把握得极其精确。颜师弟至此便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安心修学,终于大成为贤。” 杨起抱拳道:“不知闱先生却要一个怎样的武关之法?” 闱石喙道:“这却看你用的又是什么兵刃了?”杨起将干莫小匕从怀中掏出,迎风一展,幻成三尺青锋宝剑,道:“唯有一套近身搏斗的风雨剑法七十二式能够现拙露丑。” 闱石喙笑道:“我这里有着十八个木人,能够使将十八般的兵器,你若是用剑,我便派出一个用剑的木人就是了。你的剑法唤作什么名字来着?是了,风雨剑法么,前后共有七十二式?有趣!有趣!我这木人儿的剑法也唤作风雨剑法,却只有三十六式。” 手臂微微一扬,屈指轻轻弹出,道:“去吧!莫要教客人等候得久了。”便看见大门石镜之中跳跃出一个人物,虎皮金箍,果真是个惟妙惟肖的机关木人。此物不能言语,看见杨起手中的干莫宝剑,眼中亮茫闪烁,更不答话,一剑迎胸刺来,正是风雨剑法的第一招式。 杨起惊讶不已,暗道:“它的剑法名称与我一般,如何举止动作也是一模一样?”疑惧之下,不敢有得丝毫的懈怠,反手一剑格挡,便听见“当啷”一声,双刃相撞,竭力劈砍之时,火光四处闪溅。 实人木人、一真一假的你来我往,便在这台阶之上斗了二十余招,不分胜负。杨起见它所使出的每一招式,都是风雨剑法中的授学举止,不禁大为愕然,忖道:“我这剑法习之息斗大师,它的剑法又是何人灌输?” 蓦然一念,不觉喜道:“你只学得了前面的三十六招,既是木人,想来不懂什么变化演绎之道。且看这三十六招过去,你还有什么骇人的本领?”腾挪纵跳、横竖格挡,间或大喝一声,掀起风云气势,模拟大雨飘泼,竟然将木人逼迫得连连后退。 那木人却不寻常,扭身稳定住身形,一剑就往杨起的肋下刺出,眼看到得跟前,手腕陡然一变,轻轻用力,划出一个半弧,反倒往他腿上斫去,正是风雨剑法的第三十六招“雨兮风兮莫言妙”。 杨起轻松避过,哼道:“你已然无式无招,后面还怎样攻伐?”祁恬、黄松欢呼雀跃,喜道:“反守为攻,大胜不远矣。” 闱石喙笑道:“你所面对的对手,不是木人,而是妖怪,如何能够这般放松警惕?”杨起一惊,讶然道:“你说什么?”一眼瞥去,便见木人双目变得赤红映血,手中的长剑寒气阴恻,锋锐之上反照出干莫剑刃的紫茫流溢,不觉大惊,叫道:“你不过就是机关木人罢了,为何浑身上下,会有如此强悍的妖怪气息?” 一剑封住它的攻势,未及反击,又见木人身后突然显出一道灰色光茫,宛如一条极其柔软的手臂一般,五指握定一柄鬼魅之剑,又是风雨剑法的招式,如柳叶横风一般,径直劈来。 这一招无声无息,与先前的动静大不相同,迅捷似电、快捷无比。杨起勉力避过,一片衣屑已然飘下,不禁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涔涔。 闱石喙笑道:“它的剑法只有三十六式,你便以为占了便宜不成,却不知法术攻力若离,莫说你多出三十六招,便是三百六十招,不过也是花样无用的空白架子而已?西行一路,妖魔鬼怪无数,各自的法术本领、道行种种,也是不可计数,其时你依旧不能通悟,又如何能够抵挡对抗?” 第141章 杨起不及应他,看见木人的长剑劈来,飞身躲闪,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孰料它的灰茫气息之臂悄悄戳来,执锐如剑,又是一招风雨剑法的用式,正将袍袖扎了一个通透的窟窿。 闱石喙道:“你服了半颗龙珠,时日已久,身体禀赋自然是大大的不同,只是依旧未能得法,不可体会物尽其用之妙。” 杨起狼狈躲闪,心念一动,急道:“如何得法?”闱石喙道:“若说道理,其实简单,不过与寻常修仙之法雷同,以丹田气息化将龙珠,成纯阳真气,散于四肢百骸,轻身体,又入灵台莲花,开智慧。若说锻炼,却是极难,多少人皓首穷经,难以领回其中奥妙,不得成功。” 杨起听他训导,心中暗暗踌躇,叫苦不迭,忖道:“倘若此刻要叫我认真修炼,尚不如那临阵磨枪、不快也亮的权且暂时之法,仓促着急之间,慌忙不定,哪里能够轻易用得?” 却看闱石喙不为所动,眼目半闭半合,犹自唠唠叨叨不已,所言所语,讲述得俱是什么屑碎的法门、散迭的口诀,听得多了,不觉又是一番心思,暗道:“用与不用,学与不学,这危急之时,何必管他许多?好歹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得便能闯出一条生路。” 念头如是,不觉便随着石镜之中闱石喙的指引,默行所谓以意导气、吐纳呼吸之道。初时尚是气喘吁吁,疲顿难平,稍时便生变化,只觉得腹中龙珠震颤发动,丹田灼热,一股真气绵亘不绝,贯入手臂,增长气力,渐渐渗入干莫宝剑之中,如剑臂合一无异。身体愈发轻盈,动作也更为灵活,再看三尺青锋的模样、气势亦然不同,剑气盎然充盈,虎啸龙吟,更见一番迥异的杀意。 又斗得几个回合,杨起精神倍增,莫说木人的招式此刻悉数被他封住,便是其身后的灰茫之剑也渐渐迟滞缓慢,隐约正被干莫宝器的剑气牢牢逼摄,再难构成什么莫大的威胁。 祁恬、黄松、青衣三人只瞧得惊喜不定,大声叫好。如此再过三招,陡然听见杨起大喝一声,长剑斜斜挥出,如青雷贯空,势不可挡。木人躲闪不及,无奈硬架抵抗,猛力之下,如逢群涛骇浪、万斤重锤,一个身子端端被撞飞了出去,受得石壁阻隔反弹,轰然倒地,顿时萎靡不起,如此一来,这闱石喙的武关一役便算是过了。 闱石喙笑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那女娃娃若能与你一般参悟,成就可更上一个台阶,再生无穷登高之意。妙哉!妙哉!”哈哈大笑,每每传笑得一声,身形便如日下水痕一般,更是淡然浅析得一分,终究悄然隐没。 那神门还复朴素沧桑的古远之态,再也不见石镜的模样。黄松心中焦急,顾不得斯文做作,大声叫道:“先生且慢行走,也该将这大门从容打开才是。”话音方落,便听得闱石喙话语飘缈,如被清风挟带,不知从何而来,悠扬道:“开得,开得。” 一阵雷鸣之音轰然而起,眼前大门似被一道无穷巨力牵引,或退或拉,正往两侧缓缓开启,定睛打量,门后又是黝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起却另有思忖,暗道:“这闱石喙长久居于这太学地庙,如何能够知悉我与祁恬服下龙珠之事?所谓武关,看似刁难,其实正是极力点拨指导之举。” 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手臂一紧,正被一旁祁恬捉住,满目俱是奇异,急切道:“你参悟了什么奥妙,何不说于我听?” 杨起如实相告,却看她扑哧一笑,道:“你说将龙珠真气贯于手中的兵器之内么?早先我也试过,始终不得要领,想来也要被一番武关逼迫,情急之下方可成功。” 众人便往门后摸索而去,好容易走出黑暗,重现光明,见前面陡现一个颇为雅致精细的湖泊,虽不广阔,但彼岸距离相隔甚远,不能纵跳飞越。 黄松叹道:“不过太学地庙罢了,如何与那藏宝的密洞地府一般,处处机括,无数阻隔?” 青衣道:“你见过什么藏宝所在么?”黄松讪讪一笑,搔首挠耳,羞涩道:“我见识浅薄,哪里会有机会见识这等玄妙的地方,若是能够收集齐全蚩尤的六片藏宝地图,拼凑完整,再有机缘庇护,或能从此一偿心愿?” 青衣微微一笑,往那湖面打量得半日,见其上往来漂流的荷叶有些奇异,不觉大是好奇,便寻着一块石头用力投掷过去,正砸在叶片中央。那荷叶陡然一颤,虽受此撞击,却偏偏不能沉没,受水流推挤,竟然承载这石头往对岸划去。 四人不觉面面相觑,环顾讶然,齐声道:“果真是巧夺天工的妙设,却将荷叶当作摆渡的小船儿,有趣,有趣。”又花费半日的工夫,探准荷叶的行为动静,彼此提携招呼,道:“这荷叶虽然宽大,未必便能托起你我四人的体裁重量。大伙儿不妨一人一叶,各自挑拣,看谁能够最先到达对岸?” 四人都是小孩儿的心性,如何不好玩耍?一声响应,纷纷便往荷叶上跳去,看它自行漂流犹嫌不快,便将那手足作桨,拨水驱纹,尽皆嘻嘻哈哈、欢喜不尽。杨起与黄松力大,一并到达对岸,祁恬次之,唯独余下青衣一人满头大汗,尚在湖面苦苦追赶。 杨起三人得了优胜,不由大声呱噪,奔跳雀跃不已,何曾还记得庙里尚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妖怪?正热闹间,湖面莫名卷起一道大浪,水帘堪堪从青衣身旁掠过,不能清楚辨视,待平复以后,湖面如镜,却四处不见了小娃娃的踪迹,就同莫名匿空消散了一般。众人连声呼唤,未闻青衣应答,不禁相顾失色,皆是骇然无比。 黄松不是性急暴燥之人,但眼睁睁看得青衣莫名失踪,心惧意乱之下,一时竟把握不住涣散的心神,撩起裤腿、扎起袍襟,便要往荷叶的湖水涉去,却被杨起眼明手疾,一把牢牢地拽定,惊道:“你要做甚?” 黄松心有不甘,奋力就要挣扎,但气力不及杨起长大,摇晃得半日,始终不得挣脱,不由捶胸跌足,呜咽道:“倘若再有些许的耽搁,延误了打捞的上好时机,那鲜活活的一个小人儿就要死了。” 杨起哪里肯放他下去犯难冒险?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变故之下,更要镇静安定才是,你如何也变得糊涂了?青衣年纪虽幼,但水性不在你我之下,况且他本是出世于地裂之界,有刺史官印绕指庇佑保护,又是半仙炼阳之体,怎会这般轻易地就被溺毙?委实是可笑之极。” 黄松受他一顿呵斥,头脑渐渐醒觉,张口结舌,如语噎喉,竟说不得一句完整的话来。祁恬陡逢变故,只惊得魂飞魄散、失心乱智,颤颤巍巍攀附湖边石台,犹自浑噩呆滞不已,此时闻听杨起雷霆,似醍醐灌顶,方才回过神来,“啊呀”一声终于泄出,颓然跌坐于地上,四肢瘫软,精神萎靡,却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丝毫。 此时湖面平静如昔,清水似镜,各处的莲花、荷叶依旧往来穿梭,不知何处苦难,不晓伤恸春秋。远远观去,隐约可见瑶池,恍忽能闻天籁,如通灵宝玉羡慕莲花仙子之时、提灵珑轻毫所赞之,“粉耦歌女裸玉足,曼歌妙舞难尽书。绿裙罗敷扬云绣,三千女儿都嫉妒。” 待要摩擦碰撞之际,又如神助,不徐不疾,一左一右推搡而分,果真是轻盈无比。只是虽说风景如画,神韵如是,偏偏不能欣赏,三人环湖屈膝,彼此的神情尽皆倒映水中,或是颓废,或是茫然,手足轻捏而不知疼痛,鞋履点沾而不觉潮湿。 祁恬幽幽道:“他的水性既然不错,为何还肯不漂浮起来,只在湖水中一味厮混?”浑身突然一个寒颤,清明了许多,颤声道:“莫非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或是妖祸不成?”此音清亮之极,如闪电破空而出,瞬间划破庙堂凝滞气息。 杨起听她揣测,心中顿时一凛,细细回忆一番,暗自忖道:“方才虽然急促十分,但在我一瞥之下,其实也看得颇为真切无误。那股水帘挟波窜出、破浪凭空而起,竟是掀闹得极其蹊跷,想来该不是自然造化的风云漩涡所为才是。 倘若猜测得不错,青衣小弟若非陷于那白骨将军事前布置、又隐瞒环剑三圣耳目的秘密机关之中,便是不小心中了那尚不能为你我所究知底细、遁匿于暗水之中、伺机为恶的什么湖妖的手段。既然是有妖魔鬼怪存心施为,便千万不可大意破绽,再受其害了。” 有意探窥一二,便慌忙拔出怀中的干莫小匕,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靠近湖畔,眼见无异,探刃入水,随即搅拌而出,再见其色光茫果然阴恻诡异,正得妖怪痕迹,不觉胸中骇然不已,砰然心跳若狂,嗫嚅道:“你说得不错,先前正有邪恶污秽之物藏匿于湖底平泥。陡然间以水威撼人魂魄,再顺势以法力掳掠,似乎就是妖祸鬼灾了。” 此言一出,不啻晴天霹雳,将一旁的稍微平复的黄松竟唬吓得不轻,仓皇间反手便拽住他的袍袖,喃喃道:“果真是被妖怪掳掠了去么?” 不及杨起应答,自言自语道:“他要是遇着能够吃素的大王,想来一时尚可平安无事。倘若时运不济,竟是无肉不欢的恶主儿,那可怎生的是好?”絮絮叨叨不止,可见其依旧头绪紊乱,不能整理。 杨起与祁恬、黄松俱是一般无异的心思,亦然焦急万分,伤心欲绝,更有无穷后悔之意,森森不迭,念道:“何苦要接下那三只小猴的邀约,来到这凶险之地降魔除怪?早些安歇,第二日早些登上筝船离去,岂非便逃过了一劫?” 只是他神志清晰,酸楚苦痛之下,又生出了许多的警惕戒备之心,暗道:“惶乱之时,切莫自乱阵脚才是。 第142章 倘若再被那暗处某隅藏匿的什么妖物恶鬼乘隙偷袭,只怕不仅青衣,便是我等侥幸登岸的三人,亦难以保全应对。” 于是不敢露出惶恐凄怯之色,深吸一气,劝慰她二人道:“料想无妨,先前入洞之时,环剑三圣已然将这太学地庙的情势细细讲述,倒也一清二楚、颇为了然,除了那梼杌的化身、白骨将军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其余吃人的妖怪。” 见黄松欲言又止,遂道:“梼杌即便不能食素,也得了三圣的猪羊供奉,何必觊觎青衣这瘦骨嶙峋的一介孩童?” 话音方落,却听得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这却未必,你们若是来得晚了,教本将军等候得腹中饥饿,也一样会将他吃掉,或蒸或煮,红烧腌制,偶尔生食,换换口味倒也不错。” 祁恬大惊,转身防御,旋即摘下那玉月短弓,鼓足十二分气力,弯弦搭箭,正被杨起小心拦住,低声道:“稍安勿躁,此刻情形未明,仓促动手,容易被它得了先机。” 声音虽是低微,依旧被那暗中穿话之人闻听得分明,冷笑不已,阴寒透彻,道:“此话甚合道理,胡乱放箭,怎样伤得了我?若是一不留神,铁镞失却了准头,阴错阳差,结果反倒害了这小小娃娃的一条性命,其时休要怨怪于我才对。” 祁恬颤声道:“你……你说的是哪一位小娃娃?”那人笑而不答,过不多时,便闻得前面暗中隐匿之处,似乎传来“啪啪”几声击响,隐约闻得一人支吾不定、嘟嘟哝哝,口舌如被布条堵塞一般,“扑哧”一声,终于挣脱了嘴唇的束缚,继而大声嚷道:“白骨掳人,快来救我!”正是没入湖中的湿漉青衣,果真陷入妖怪之手不假。 众人又喜又忧,喜的是青衣性命犹存,听其叫嚷之声,虽淡然如昔,底气却足,想来身体无恙;忧的是成为妖怪人质,轻易施救不得,好歹又要穷尽一番心思。 祁恬急躁,再也按耐不得,咄道:“好大胆的恶妖凶怪,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昭昭乾坤之间,怎敢漠视天地王法,肆意胡为,竟然掠夺我家的人口?速速将小弟放下,若是寒毛无损,体态健全,姑奶奶心生怜悯,稍时饶你一条性命也无不可。” 那人“啊呀”一声,甚是愕然,只觉失态,唾口呸道:“好一个伶牙俐齿、不知晓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本领不大,口气却不小。嘿嘿!只是说起话来有些颠三倒四,不成章理,传扬出去,被人品评,徒然是贻笑大方,不过叫人笑掉大牙罢了。” 祁恬听他讥讽,心头火起,极力逡目巡望,四方庙堂宁静,柱石鼎立,看不见丝毫的异常,不由怒道:“你少要胡说八道、恶意侮蔑,这等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是了,你本不是‘人’,奈何以‘人’度之,便是如此,妖怪中又有那有品有性、无品无性之分,你么?终究是个不成大器的妖怪罢了。” 意犹未尽,又道:“若果真不畏惧本姑娘的厉害,就出来说话,休要藏头缩尾,便似入地的乌龟王八无二。”那人一声怒吼,偏偏努力压抑,故意不以为然,哼道:“我在这太学地庙日久,受学问熏陶,修养日甚厚积,如何会被你满口雌黄之言挑唆?中得诡计?你不是颠三倒四么?休要气恼,看我娓娓道来即可。” 杨起极其诧异,暗道:“一个捉人的妖怪,为何有着一身的醋气?便如一介酸儒一般。” 便听得黑暗之中一声咳嗽,那人朗声道:“一者,此地本是地下太学之庙,若无萤石明灯照耀,则漆黑一片、不能辨识,何来什么‘光天化日’、‘昭昭乾坤’云云?二者,所谓的‘王法’,虽是赫然威风,却并非正义大道,不过是有钱有势之人,维护安定秩序,保全财产,长久剥削的愚人之弄而已。既然洞悉如此,又岂奈我何? 三者,我观这娃娃并非寻常凡人,与你的体质禀赋大不相同,如何就莫名奇妙地成了一家的亲人?如此攀扯亲戚,委实可笑之极。强说天下厚颜无耻之人,也该是你,而非我本身;四者,你的道行修真甚是浅微,手中的弓箭虽有锤炼升级的潜质,但在我眼中,不过是小儿玩雏、拨浪摇鼓而已。这等的本事,莫要再说什么相饶之语,我便是站在这里让你射上三箭,亦然能够快活无恙,性命长久。” 祁恬自随那霓裳剑仙习艺以来,虽说时日不长,天资也非极其聪慧,但素来勤修苦练,不敢松懈丝毫、怠慢半分,每日渐有长进,心中正是欢喜,此刻蓦然受他轻侮蔑视,便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心寒不已,一时思忖不透,羞急交加,猛然间便是一箭破魔射法,挟劈空断云之势,呼啸而出,深深扎入前方的石壁之中,羽翼犹自轻轻颤巍不已。 旋即叉腰呵斥,全然一幅盛气凌人的架式,大声道:“既然如此,你就出来受我三箭,品尝一番破魔之力的滋味如何?果真无恙,我便服了你这妖怪。”如此连唤三声,庙里空空荡荡,唯独回声盘旋,沉默良久,竟始终不得那人的些许回应,忽然光茫闪烁,众人执兵防御,却是顶上亮起了一盏硕大无朋的萤石堂灯,瞬间亮如白昼,巨细一览无遗。 杨起暗暗乍舌,心道:“此人自号大将军,却胆小谨慎之极,除了逞将三寸口舌之能、辩驳莲花以外,也未曾看见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 灵光一闪,再生一念,忖道:“如此说来,便叫人奇怪了!想那梼杌本是帝王颛顼之子,自幼睥睨桀骜,不甘人下忍让,死后修炼成妖怪,脾性自然更是暴戾凶狠,又如何会有这等的按捺秉性?不过挟持人质,呱噪得半日,竟不敢当面诘难打斗。” 心念如是,不觉凝神静息、聚精会神,竭力倾听四方八位的种种动静,如鸟鸣兽走,或是虫爬蛐蛰,悉数入耳辨识,稍时若有所得,张望一通,轻轻指点前面的一处文史纹画的墙壁。 祁恬定睛看去,上面画得一幅孔夫子坐车扶牛、七十二弟子拢袖相随的列国游学图,愕然一怔,再看杨起提醒示意,心中会意,细细打量之下,果见壁画的牛眼无神,竟是两个空洞窟窿,倘若墙壁之后有人窥探,正可借此一览无余,衡量究竟,不禁失声讶然,连连顿足道:“难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来是躲匿在这墙壁的后面。此刻销声匿迹,莫非不知不觉之间,已然走远?” 三人惦念青衣的安危,彼此提携呼喝,小心照应,慌忙就要追赶,绕开得几步,便在那一根柱子后面寻觅得一扇朱漆扣环的小门,状若柴扉,斑驳渗漏,其户枢已然锈蚀,门锁断裂累累,一脚便能轻易踹开。 杨起道:“你我也不知里面是怎样的一番动静,大伙儿都要小心一些。”展匕成剑,护在祁恬身前。祁恬嫣然一笑,道:“你也要谨慎一些。”回头嘱咐黄松,道:“你没有习得什么法术,莫说进去降妖除魔,就是保全自身也难。不妨就留在门外等候消息,倘若我二人不敌,终究还是逃窜了出来,你便将迷目粉洒出伺候,以为接应如何?” 黄松只是不肯,执拗跟去,道:“青衣逢此大难,我哪里能够在此安心静候?你们莫要阻拦。”听得杨起二提接应之言,便道:“假如妖怪法力高强,便是这迷目粉也无济于事。” 杨起与祁恬不觉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应允,道:“你眼看情形不妙,自己便想着法子逃跑,莫要全然指望我二人。”口头协议既定,便齐齐呐喊一声,踹开小门,依次鱼贯而入,闯将进庙堂之内室深殿。 依着一般太学庙堂的规矩,里面正中台座,高半丈,垒白石,尽皆塑立孔子全身神像才是。三人站于台前,看得眼前的景象,却是惊愕得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原来台座之上空空如也,却在正上方的横梁之间,戳穿三个小孔,以粗状麻绳贯洞其间,垂吊反绑着三只小猴,正是先前急匆匆推着独轮车,急忙赶来伺候白骨将军的“二桃”、“三圣”。 麻绳环绕多圈,便如桑蚕结茧一般,几乎将整个的身子束缚得密密麻麻,颇为滑稽。它们看得杨起一众,不由哭丧着脸庞,哀求道:“你们少看热闹,还不快些将我们解脱下来么?如此扎实用力的捆绑,身子早已涩痹不已,再过得片刻,便要活活累死了。”急忙催促三人上前帮忙。 却听得后面有人冷笑一声,哼道:“你们若是老实一些,再过得一两个时辰,我自然便会放你们下来,皮肉不伤、筋骨不损。现在要他几个小娃娃帮忙么?也罢,待我收拾了他们之后,重新要将你们吊缚就是了,此番定然要捱得三天三夜,再垂悯慈悲不迟。” 声音低沉沙哑,粗旷开拓,似有些许霸王气势,果与绑架青衣之人说话不同。杨起大是愕然,暗道:“这莫非就是梼杌不成?” 竹剑大圣闻得恐吓,便是鸠酒在前、锋锐当逼,哪里再敢抗逆?额头冷汗涔涔,成珠成流,慌忙道:“你们切莫将这绳索解开,一切自有白骨老爷作主。” 杨起不愿退下,竟将红衣小猴唬得青筋暴出,哇哇怪叫,急道:“此刻你便三分好意、七分慈悲,休要再多管闲事,稍有差池,不及应付,反倒要误了我的一条卿卿性命。”挤眉弄眼,鼓腮擤鼻,目中俱是一片哀求悲凄之色。 那木剑大圣和石剑大圣也是没有主意之人,见结义大哥如此,心中更是惊惧不定,唯恐灾祸加身,落入苦海,也纷纷响应附和,齐声道:“快些退后,快些退后,惹恼了白骨老爷,却要我等担待罪责,委实不甚厚道。” 第143章 杨起看它们如此忐忑、惴惴不安,实在无可奈何,暗道:“你们胆小如斯,些许恫吓便灭了威风,所谓的前世三勇转世、二桃枉魂投胎,莫非都是故意编造拟攥出来的虚妄之言,其实根本不能采信?” 受三只小猴连声督促,苦笑不已,只好引着祁恬、黄松一步步往后挪去。环剑三圣各色衣饰,就如紧束的红、黄、绿大粽子一般,来回荡漾不已,想必滋味确不好受。 杨起踌躇,便往它三兄弟身后望去,见花彩台石之上,端放这一张斑驳黑透的巨棺,里面斜斜依靠,坐着一具披戴黄金盔甲的骷髅,体格极其庞大,便如巨人一般,正是梼杌遗骨修炼所得的白骨妖身。 一人一妖昂然对峙,神情却是大不相同,一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咬牙切齿要夺回幼弟,一边是慵懒惬意,以为凡人孱弱,不能对敌,视之如毫芥虫蚁。 杨起挥动三尺青锋,大声喝道:“你这白骨妖怪,倘若追祖溯源,毕竟也是来自黄帝一脉,也算得人属同宗,如此干系,为何还要肆意作恶,不管生前也好,死后也罢,都是人世间的一大祸害?” 白骨将军嘴角一咧,便看得下颌左右、白森森的两块骨头相互牵引,好不诡异骇然,嘶哑着嗓门,冷笑道:“我便是害人了,你又能怎样,莫非还要替天行道,将我这天地间的第一祸害除剿不成? 也罢,便依你所言,看着老祖宗都是黄帝的面子,衷心诚意送上一个衷告,莫要解救那半仙娃娃不得,却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陷在这太学地庙之中,日夜与我陪伴。” 祁恬怒道:“你若是放人,一切皆好商量,假如执迷不悟,莫要怪我箭下无情,斩妖除魔。” 白骨将军闻言,不怒反笑,道:“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般地吹牛顶天,不识天高地厚,竟然脸也不红。你们西行而来,也逢着许多的妖,撞上了许多的怪,一路侥幸取胜,不过是借着吴九道或是息斗和尚的威风罢了,何曾真正依凭着自己的本领剿奸灭恶,杀敌护命?如此咂咂呼呼,换作是我,地上若有一个地洞,早早便羞臊地钻到里面,任你怎样叫唤,也决计不肯出来。” 便看祁恬面红耳赤,双颊六月流云、粉蒸似火,却非极其赧然之状,而是愤恨之极,何曾再有心思顾及女儿家的优雅,破口大骂,道:“看你白骨狗牙,果真是不能吐出象牙。罢了,罢了,既然如此,你可敢与我比试一番箭技,生死自负。倘若是我输了,即刻扭头便走,就是性命送于你也无妨;倘若是你输了,从此唯有听凭我的任意处置,要杀要剐,皆不得有所埋怨。” 白骨将军愕然一怔,略一沉吟,道:“你不是言笑么?” 祁恬正色道:“大女子一言十鼎,字字斟酌确凿。”见一旁杨起神情急躁,跃跃欲阻,不待他张口说话,又道:“你休要担忧,我与它斯文斗箭,这一身的本领,足以轻松应对。”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嘶哑阴恻,十个指节掌骨鼓拍嘎然,咯咯作响,大声道:“有趣,有趣,既然是斯文斗箭,彼此的赌注也不妨文雅一些?我知晓你有一个青竹细哨,本是一位好管闲事的神仙,以戏谑调侃之法,极尽捉弄拨耍之事,托付得平阳郡中的倒霉鞋贩转交,能够听懂三界化外之飞禽走兽、爬虫蛰蟋的种种言语。这小哨子虽说也算得一件宝贝,可惜你只能听闻,却不能与它们交谈,岂非可惜?” 祁恬甚是不解,道:“那又怎样?”白骨将军轻轻抚须,骨丝磨锉之下,五尺长髯簌簌作响,杨起暗道:“这胡须生发最是天底下不易腐烂的物什,你昔日亡故,便是皮肉化尽、转为春泥,它却侵蚀不得半分。” 却听妖怪道:“拼搏性命虽然过瘾,但对手倘若只是一个黄毛丫头,彼此身份不同,传扬出去,莫说九重天上无数虚伪狡黠的神仙会肆意嘲笑,便是妖友鬼朋的同道之间,也难掩讥讽尴尬。不若这般?你若是输了,便将那哨子予我;你假如得胜,我便将其升级锻造,轻易可与千万禽兽对语交谈。”祁恬一口应承,反问它如何一个比将的方法。 白骨将军哭笑不得,叹道:“你要斯文打斗,却不能提出细节规矩,这等好说便是鲁莽,歹说就是无赖。”言罢,便看得黑森森的眼洞之中,两颗惨绿的目珠上下左右地旋转,滴溜溜几个圈儿,琢磨出一个主意,道:“不妨这样吧?我在自己的头颅之上安放上一件奇异物什,你端端站于一百步外,对其连放三箭,倘若其中能够射中两箭,这比试便算你胜了,反之便是输了。” 祁恬冷笑不已,道:“好,好,这法子既然斯文,又不失公平和气。”白骨将军灵光一闪,堪堪恍然之状,又道:“是了,倘若你因此存有什么灵巧投机、心地叵测的歹毒念头,竟将此以为千载难逢的除妖机会,故意漠视标的,射偏铁镞妄图取我魂魄,那也是不战自败的。” 祁恬哼道:“你这小心微眼的大妖怪,却将我祁家大小姐看作是什么人了?果然真要杀你,即便是投帖递书不成,也得唾口吼骂一番,再堂堂正正地挑战厮斗才对。”转身踱步而行,计量得约莫一百步了,歇步停身,旋即张弓搭箭,眯觑瞄准,气息也渐渐调和得均匀细长。 千百年前,梼杌随父颛顼南巡之时,曾到得一处颇为奇异之地,称作姑逢之山。此山非自然拟铸、天生造化所成,而是昔日的盘古大神于那阴阳浑沌之中、开天辟地之际,将神斧敲凿撞裂的泥石收集一隅,和上许多的成长之水,随意堆砌筑垒而成。 所谓成长之水,出自黄泉以西、黑风谷地的纯阴源流,其汁秉性多阴多柔,尽是雌弱之态,倘若由阴间流入地面,便可如海绵一般,从九重青天与红尘俗世二界吸气,受纳种种刚正存阳,再与本性元阴密切融合,依凭五行之序、八卦之道悉数转换,终究生育出成长元气。 经历如是,所以原先的黑风谷水,再无纯阴,自然也唤作了成长之水。若论此水的作为,便是能够依托体内成长元气的功效,大行阴阳相济之力,更阐乾坤互辅之妙,健康孕生万灵万物。 盘古将之与土堆搅拌,心思昭然,天地颔许,便是以为如此一来,泥土受了成长之水,得了成长元气,定可趋向华美意识,迎风生长,或巍峨挺拔,或秀逸轻描,无论何种特色,可纳入名山大川之属。 孰料一时不慎,亦是盘古大神失察,那调和之水被采集之前,早已受得地底泄漏的魍魉不正气息所染,不知不觉之间,竟变成了妖魅毒病之水,从此阴气鬼寒,根本不能生阳。 妖毒之水甚猛,渗入地面碎屑之后,渐渐形成了一道道的污泥秽土,弊端竖拔、邪佞横拓,竟将好好的山形峰状、壁洞岩穴变得凹凸颓斜、气氛诡异,与其余山脉的清爽模样大大的不同。 倘若远远看去,为灰蒙云雾日夜笼罩,皆是神鬼狰狞、寒气森然之状,可谓盘古大意之败笔。恶山矗立,莫说风景不好,便是土壤的秉性亦然迥异,三月阳春萌芽之时,七月炎夏密叶之际,十月金秋收获之刻,俱不能生长灌草树木、花叶果实,四季始终突突光滑、萎靡荒凉。 不过细细追究之下,姑逢却也自有教人渴慕之处,便是阴错阳差之间,却得了地脉蕴育之福,最是天下的珍贵金玉丰富积累之地,教求财赚钱之人觊觎无比。 又据地方志史所载,此山悬崖石峰之上,有一种能够食人的凶恶怪兽,唤作獙獙,大若半马,状如狐狸,背上长着一对羽毛双翼,能跳能飞,纵跃不已。若是欢跃啼鸣,其音便如北地鸿雁一般,但凡传扬耳闻之处,必然大旱。 那獙獙既是土产之物,自然顺承了山中妖毒之水的秉性,凶狠暴戾,残忍蛮横,性子极其桀骜。它容不得其余睥睨之禽兽,眼看得梼杌到来,尽是一副傲然骄横的态势,心中忿然无比,竟振翼鼓风,硬闯颛顼的护卫禁军,寻觅梼杌决斗。 二兽对峙,其实强弱甚是分明,只是那獙獙脾性执拗,断然不肯回头逃匿,偏要与之相争苦斗、较量胜负,不过半日,终究气力难济,不敌而亡。 梼杌又得颛顼身旁术士指点,未曾把它安葬,而是将其尸身抹上黄籽香料、投入红崖的炼丹炉中,待化尽气血皮肉,遂提其魂魄,分三日卯时,缓缓贯注入镶玉白银之中,得到狸鸟雕塑,正是探寻各地金银矿藏的一种宝物。 此刻白骨将军将白银狸鸟放于头顶之上,笑道:“来吧,且看你这第一箭射出,究竟会有何等的威力与准头?” 祁恬胸有成竹,道:“百步穿杨,不过随心所欲,这阶下射鸟,又有何难?定然不会教你失望。”深吸一气,弓不颤,箭不抖,待自觉觑准无误之时,手指陡然松崩,便是一箭破风而出,瞬间便到得那狸鸟的跟前,不偏不倚,不歪不斜,眼看就能将其戳中。 杨起、黄松拍掌相贺,喜道:“好厉害!好精准!”话音方落,却看那白银狸鸟身躯颤动,左右一闪,堪堪躲避了过去,不觉大为惊讶,相顾道:“这金银雕塑倘若能够活动,箭矢之技再是强悍,又岂能奈何?”尽皆眉头紧蹙,不知如何应付。 白骨将军赢了头关,心中甚是得意,掌骨拍打大棺,轰然作响,调侃道:“所谓头阵胜,阵阵胜,你初战便已失利,委实不妙也。” 祁恬不曾知晓狸鸟的根底来历,看它竟然能够自主动弹,不觉惊吓得瞠目结舌、惶然无措,半日不得回神思忖,又受一旁杨起、黄松好言劝慰,方才如梦初醒,一手指点梼杌白骨,厉言喝道:“好一个图谋心计的妖怪,好一具城府诡划的骷髅,若是不肯比试倒也罢了,怎可如此嬉耍于我?” 第144章 白骨将军窥破其心思,却故作不解之状,嘎嘎笑道:“比试箭法一事,我也极其认真地应对,何曾戏弄你这拉弓放箭的女娃娃了?” 祁恬听它笑声,如裂帛断绸,颇为不适,有意扭头就走,只是看它依旧抵赖,心中气愤不过,便勉力按耐,驳斥道:“倘若别人若得比试之法,俱是或挑水果,或选茶盅,或要灯盏,或是花饰云云,无一不是消动灭息、静止默然的固定物什,以全双方公正公平。你却肆意无赖,枉顾自己的前世尊贵、颛顼帝嗣之身份,逆众理,破规矩,偏偏放上一个能够自动活泼的机关银物,以此卑劣手段,故意教我不中!这不是调侃戏弄,却是什么?” 白骨将军听她一番斥责,大呼诧异,也不知是真是假,继而哑声道:“原来你是因为狸鸟蓦动、自己意外失靶一事苦恼。嘿嘿!这却怪了,先前不正是你豪情自言,以为有百步穿杨的偌大本领么?我也信了,以为若是真有本领之人,莫说那白银狸鸟只是屑微晃动,便是振翅飞舞,你也该轻易射落才是。” 祁恬胸中本已郁闷,听它语含讥讽,更如醋辣灌肠一般,羞恼交加,再也按耐压抑不得,索性便发作出来,唾骂道:“你胡言乱语,竟说到哪里去了?似狸鸟这般蹦哒跳跃、横竖躲闪,难度更胜那辕门射戟百倍也不止,如此一来,就不是百步穿杨,却是千步穿杨、万步穿杨了。也罢,我再与你争执不休,也是徒劳无益,你快些将白银塑像拿下,换上他物,妥善安置之后,废却先局,重新比试才对。” 第二十五章 白骨将军初战告捷,正是欢喜之时,哪里能够答应她的变更提议?于是摇头晃脑,唏嘘不已,道:“此言委实差矣!此言果真大谬!我只让你射我头颅的顶戴器物,又何曾谈及标靶固定、不可擅动的言语?我只道自己必要老老实实地坐于大棺之内,身子选择一个姿势,在你觑准瞄窥之时,便不可挪动半寸丝毫,静候箭音矢茫而已。 是也不是?若论这一应相随的承诺,我皆已遵守合从,你再来责怪,岂非胡搅蛮缠,不通道理?你若是强加抵赖,抑或责怪于我?其实才是真正的无赖行径。” 祁恬暗暗叫苦不迭,便往杨起、黄松看去,三人俱是一般无二的念头,忖道:“先前比试约定之时,便毛糙鲁莽,落入了它的圈套,此刻反悔,果真就是我等无赖了。” 白骨将军见她三人皆是目瞪口呆,不能觅言辩驳,更是得意洋洋,咳嗽一声,又道:“这头顶之物,白银狸鸟的塑像,那是万万换不得的。它动与不动,闹与不闹,只凭一番欢喜暴燥、依将自己的心情罢了,与我何干?”嶙峋白骨之上,偏偏作出一番古怪神情,便似受了许多的委屈一般。 如此犹嫌不足,便看其森森眼洞之中,绿茫闪烁,阴恻流波,轻轻叹道:“怪哉,怪哉!这狸鸟虽有獙獙魂魄,但受白银身体的强固限制,平日里的种种行动举止,都颇为不便,于是终日安静默然、憩息养神,为何今日反倒动将摇摆了起来?莫非有意躲避箭矢,倒也怕死不成?” 红衣小猴正是垂吊烦恼、身体麻痹,又不敢被杨起放下,喃喃道:“想必是未曾给它喂食白银点心,腹中饥饿,于是站立不安了。” 黄衣、绿衣也是喟然一叹,却与那梼杌的叹息大是迥异,愁怨源心,担忧不已,附和道:“白银狸鸟为靶,又在白骨老爷的头上雀跃颤动,女娃娃想要轻易拿下二箭,正与那攀走蜀道无异,难,难,难!。” 祁恬又气又恼,正要呵斥,被杨起轻轻扯拽一旁,附耳低言,也不知说将了什么,眼睛陡然一亮,挼起袍袖,大声道:“好,先前是我约定不清,被你投机陷害。只是我若是在百步之外射中狸鸟,不论使用何等方法,你可能坦然认帐?” 白骨将军道:“只要射中,必然认帐,绝不抵赖推诿。”便看杨起掏出一物,绑缚于祁恬的箭杆之上,一切捆扎完全,又将此物往箭头方向轻轻推去,贴着镞刃,微微飘扬,晶莹闪耀。 白骨将军觑看得半日,不知究竟,笑道:“你是在箭上贴上什么定位符文么?嘿嘿!不过是徒费心思罢了,莫说这区区法符,便是天上三清真人、龙虎天师到此,拿出十张、百张的物什,亦然奈何不得白银狸鸟分毫。你们可知它的天生禀赋么?” 此话道来,也不虚假,皆因白银狸鸟既然受那獙獙的魂魄驱动,自然也就得了姑逢恶山的污秽之气,此气息是三界神器、化外宝物纷纷规避躲闪之物,唯恐被其玷污,没了真源之气,折损法力本领。符文虽然算不得什么法宝至器,却也是灵力法术的承载之体,也是对那污秽之气骇然不已,万万不可靠近的。 杨起不慌不忙,道:“究竟怎样,此时断言未免过早了一些。”向祁恬使将一个眼色,便看她精神抖擞,笑道:“好,好,耽搁了许久,便让我来冲破圈套,拿下这第二箭罢了。”一箭射出,委实是寻常之极。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道:“又要落空了。”话音方落,却听得扑哧一声,箭矢正中白银狸鸟的嘴中。 这一箭成射中的,只惊得白骨将军目瞪口呆,半日也不能言语,待祁恬三人鼓掌雀跃,在庙堂之上闹出好大的动静,方才醒觉清明,讶然道:“怪哉!怪哉!先前你这女娃娃的准头不偏不倚,正被白银狸鸟抗拒,侧身躲闪规避;如今第二箭有所差池,明明离它斜歪了数寸,为何反倒堪堪击中?”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却也有些恍忽。 杨起笑道:“欲中不中,气煞心肺;不中反中,快活无限。如此一来,正好相互抵消,谁也不曾吃得亏,谁也没有沾得便宜,妙矣,妙矣!”祁恬是个爽直痛快的性子,见那妖怪的眉骨挤兑合锁,一副常人忧心忡忡的蹙眉模样,胸中砰然跳跃,不禁又喜又急。 喜得是先前误入陷阱不说,且一直被它揶揄取笑,虽然气躁的焦魂灼魄,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将计就计,依旧依着狸鸟的秉性,轻松便能拿下一局,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急得是白骨将军不得窥破得其中的秘密,奇思苦索,便似一个巨大的闷葫芦一般,暗道:“它若是不得能够懊丧的理由,依旧这般浑浑噩噩,便不会懊丧。我穷盼苦望,却看不见它的颓废之状,岂非可惜?” 祁恬一口心气鼓漾激荡,呼然呵出,再也按耐不住,大声道:“我那箭杆铁镞之上,扎缚的可不是什么三清真人的符书、龙虎天师的描纹,而是亮晃晃、明兮兮的一层箔纸罢了。听闻狸鸟最喜以金丹银丸为食,看见我这第二箭射来,受那箔光诱惑,电光火石之间又不及辨认,便以为是可口的点心、美味的银条,自然甚为渴望。便是这箭势稍稍有些弯取,它也会一扭脖子,张口将之叼住。” 呵呵一笑,又道:“好鸟,好鸟,实在是有趣得紧。” 此言一出,白骨将军脸色陡然一变,奇道:“你们竟能洞悉这等的秘密,仓促之间,又可善加利用,可见得一路西行游来,各自的经验阅历都是大有长进的。” 蓦然一念,手指前面台座之上、悬梁垂吊的环剑三圣,破口骂道:“是了,方才就是你们这三只泼皮多嘴多言,向她几人说出狸鸟的饮食喜好,便冲着这等罪过,再加上两个时辰,只在上面逍遥自在地享受秋千好了。” 旋即嘴骨堆砌,作出一番笑容,哄将道:“好鸟儿,你莫要被她们蛊惑,吃那闹泄肚子的破烂箔纸,努力忍耐半分时刻,教我再胜得一箭,便捧出许多金银珠宝,教你痛痛快快吃个撑腹饱肚如何?若是犹嫌不够,便让三个猴子四处搜刮一些。” 环剑三圣叫苦不迭,暗道:“不过一句唇舌,如何惹出这无穷无尽的麻烦,古人说的不错,所谓祸从口出,真是一点不假。” 便看那狸鸟连连点头,受白骨将军不见,收翅俯身,又在它头顶轻轻啄敲几下。白骨将军得了信号,喜道:“如此甚好。”旋即大声喝道:“女娃娃,这狸鸟受了我的教训,任何外来金银皆不会轻易食用。你还有一箭的机会,倘若没有他谋,再用什么束箔之术断然无效。” 杨起微微一笑,扯拽祁恬的袍袖,轻轻拉过一旁,附耳又是一番言语。白骨将军不由一凛,暗道:“这男娃娃心思聪慧,多有计谋,这番又不知想出怎样的鬼点子来对付我,万万不可蔑视漠然、却落下大意失荆州的酸楚。”眼中惨绿泛黄,凝神打量。 只见祁恬面色平然,忽而抿唇掩口,四肢微颤,欢喜不止,待渐渐笑得三分得意,又是一片惊愕之意,目瞪口呆,惶然怔兀,倒似七分的诧异,继而随着杨起头颅轻轻摇摆,两道柳叶弯眉缓缓竖起,杏眼圆睁,赫然一片忿然气恼的神情。 白骨将军心中暗暗称奇,忖道:“她二人又在玩弄什么样的花招?”隐约忐忑、惴惴不安,方要出口询问,却看祁恬大叫一声,陡然将他用力拨开。这一推搡力道极大,杨起猝不及防之下,如何防备,脚下一时拿捏不住,跌跌撞撞地往后面退去,被贴合青砖的石缝罅隙磕绊,扑嗵一声,摔倒于地,正是龇牙咧嘴,苦不堪言。 祁恬冷笑一声,呸道:“你少要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莫不成是白骨老儿的奸细么?”一手执弓,竟不捏箭,另一手叉腰做势,朝着巨棺方向便呵斥训责了起来。 白骨将军听得半日,颇为真切,却不能恼怒,讶然道:“她莫非患了失心疯不成?不来骂我,为何字字句句皆是指点白银狸鸟?” 第145章 祁恬愈骂愈是痛快,却看得狸鸟塑像颤动不已,想必心中已然激起怒火。白骨将军笑道:“你也莫要生气,她此刻无计可施,自然烦恼。于是便寻着你发泄喧闹,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罢了。若论年岁,你作她曾祖父尚且不止,何必与之一般见识、莫名计较?” 狸鸟气息压抑,祁恬又是一番怒骂,白骨将军再行劝慰,如此三斥三怒三阻,双方渐渐失去了耐性。 白骨将军道:“女娃娃,你若是不想比试,不妨明言就是了。你我如今各下一城,不分胜负,那禽兽哨子的赌注之说,自然可以废弃不提。” 祁恬却是不依不绕,喝道:“既然三箭定胜负,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见这妖怪惊愕,也不理它,张弓搭箭,喝道:“你这半生不死的白银怪物,有何嚣张吵闹的本领,不过就是躲在白骨头顶,夜郎自大罢了。我这一箭射去,定然将你扎透凉心,你便是用足气力来衔,也将角喙一并打断,从此半嘴破鸟,如何见人?” 言罢,一箭依旧绑缚箔纸,应弦而出,如怒蛟出海,三眼神君投戟,凭光茫夺目之色,风雾破帛之声,真奔前方呼啸疾去,正有降魔镇鬼的偌大威风。白骨将军哼道:“故计重施,愚钝之极,奈何二次成功?”话音方落,听得当啷一声,铁镞正与狸鸟的银喙相撞,冲击之下,撇下一块银料,跌落它的身上。 杨起滴溜溜从地上爬起,甩开双袖鼓荡漾灰,喜道:“二番用计,二番得计,它便是不服,却已抵赖不得了。” 白骨将军闻言,见他与祁恬携手跳跃,欢喜不尽,身侧黄松鼓掌相贺,尽皆胜利凯旋之状,心中又气又羞,大声道:“你这畜生,智不过孩童,勇不抵黄犬,为何不听我的训导,偏偏伸喙触碰?如今一者输了比赛,少不得要为她的青竹细哨锤炼升级;二者你破相残损,难以示公见人,却也是自作自受,怪怨旁人不得。” 愈发惭忿,白骨手臂轻轻拨弄,将白银狸鸟弹弄了下来,跌落在卧身的棺内。黄松留意,看得真切,见它又拾起塑像与银碎,小心粘合,不觉大是奇异,忖道:“这等庞大的白骨妖怪,脾性暴戾、凶恶无比,我还道它一气之下,要将狸鸟甩撞得粉碎。却为何轻柔呵护,如和风细雨一般地替其贴补?” 杨起笑道:“你也怪不得这狸鸟塑像,不是说它能动不息,本是因为獙獙的魂魄灌输所得么?我二人情急之下,不过就是利用獙獙争强好斗的本性,将那激将法与苦肉计相合,使其上当罢了。” 祁恬甚是愉悦,呵呵笑道:“狸鸟受得唆掇,哪里还能清明心志、理智辨识?我说它不敢接我一箭,它颇不服气,便是排除万难、穿越坎坷,也定然要接上我这一箭,以图颜面尊荣。这种弓术么?自然就是矢法的一大高妙境界,人曰射哪儿指哪儿了。” 白骨将军如拨云见日,方才恍然大悟,喟然一叹,道:“又何止是它中计了?你们一唱一和,便是我也不能区分真假,以为不过是颓废之下的气极败坏罢了。一时不察,却犯下轻敌取败的错误,委实羞惭。”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笑,暗道:“这老妖怪毫无皮肉气血,说道自己如何惭愧,却看不得面红耳赤的种种赧然情景,未免有些遗憾。”又见它从棺内扔出一个三彩绘色的盘子,降在台座之上画着几个圆圈儿,缓缓停下,竟不知所以何为? 却听它无甚好气,嘶哑着嗓音,沉然道:“本将军也是顶天立地的品性妖怪,无论是何手段,既然你赢了,我自然便该尊从先前的赌约,将那厮替你留下的青竹细哨锻炼淬升才是,从此听懂世间的千万禽兽言语,领会不同奥妙玄机。” 示意将哨子放入盘中,一并扔入柱旁青铜香炉之内,犹自道:“这哨子虽是青竹雕刻琢磨而成,却不是一般凡间遇土成长、一夜成材的树木。三百年成笋,三百年破土,三百年长大。 又经历三百年的阴阳气息、乾坤风雨,方可制作器物,是以便如天地间的黝黑奇铁异铜一般,非三味真火不可淬炼。这香炉也非寻常火具,孔夫子游历诸国之时便已燃烧,只是元气耗尽,待青竹细哨出炉之时,真火悉数熄灭,变成无用的死物了。”叹息连连,颇似感慨。 杨起愕然一怔,道:“却不知前辈所说的平阳郡留哨之人,究竟是谁?”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摇头道:“我是暴戾妖怪,稍时你们为救援青衣娃儿,少不得又要和我一番争执,还是不要叫我前辈,未免有靠拢亲密之嫌。至于那留哨的惫懒无赖之人,你们与他缘分不浅,即便是无数天堑险沟的阻隔,也难以阻挡,必定是要排难去厄,万里相会的。其时自知,也不需我在这里唠唠叨叨,多此一举。” 杨起三人觑望茫然,不解其意,再看它大叫一声,香炉之中的明火陡然窜起三丈余高,青竹细哨大功即成,被祁恬捧在手中观看,灼灼生辉,更添几分可爱小巧,一时爱不释手,欢喜不尽。 白骨将军道:“功效如何,你们他日便寻着一只猫狗,自己试探便是。” 回头大声喝道:“这香炉用不得了,你们还不快些将它抬了进去,稍时上得地面之上,寻着几个铁匠铺子,好歹还能买上几个价钱。” 便听得帷幕之后有人道:“这是孔子的礼敬香炉,传到今世,也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宝物,如何能放到铁匠铺中糟蹋了。若是寻着大富大贵的财主之家,又能讨价还价,卖他一两千的白银断然是不成问题的。” 杨起极其惊异,暗道:“难道后面还有许多的白骨小妖不成,既是喽罗,便该谨小慎微才是,如何敢与大王这般说话?” 白骨将军呸道:“你们早该去那十殿阎王的堂前报到,或是投胎,或是苦力,奈何受了我的法术,吃了我的粮食,活到这一百多岁,尚不知感恩?便是支唤这一些小事,也要抱怨罗嗦得半日,莫非将我白骨将军觑若无物么?” 言罢,便看棺后的黄色布幔被人撩开,颤颤巍巍走出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抬棍担绳,三两小将香炉缚好,倒也干净俐落,旋即大喝一声,挑动了起来,便往殿后走去。 待转弯拐角之时,一个年岁颇似最长的老头儿扭身回头,嘴角一撇,道:“白骨儿,你那棺材五日后方才清洗,自己整洁干净一些,莫要肮脏了,又要我等提前活计?” 上下打量一番杨起三人,笑道:“他三人过来寻衅,你倒是精神了许多,所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你若是在他们手中吃了苦头,那倒也有趣。是了,那小黄狐本是你的心头珍爱之物,脱得这太学地庙,从此不知何时方能重逢,你也舍得么?” 杨起忖道:“好奇怪,他说将什么?” 却看白骨将军焦躁不安,一口唾沫吐出,道:“我是将军,也是你们的大王,这等私事正是天大的闱密,却要你等胡乱操劳?莫非也想同那三个不正心思的小猴泼皮的一般,吊在台座之上,惯看春月秋风不成?”一双白骨的手臂肆意挥舞,便将十余位白发老头悉数轰赶了出去。 祁恬讶然不已,心道:“只看他们的岁数,正是年老体迈、颐养天年之时,如何会有这般骇人气力,竟能抬动着偌大的香炉来回奔跑?便是合上十数人之力,不过一声呐喊,也不该如此轻松使然,个个就如青年壮夫一般。”待回过神来,暗自心凛,慌忙问到青衣的下落。 白骨将军不徐不急,冷笑道:“尔等何其的木纳?在你们左侧一旁,前后共有四根大柱,唯独一个柱子的中腰,竟然环圈垂挂着十几个吊环,颜色各异,互不相同,自然便是藏匿人质的机括所在。” 杨起与祁恬相视一瞥,暗暗笑道:“庙堂论箭,你我得了胜局,它大为羞恼,就只有在口舌之上逞将一些威风了。”也不与它计较,定睛观看,见每一个吊环纹痕花色俱不雷同,有凹刻之图,有浮雕之案,或是水墨轻描,或是水彩大画,个个粗若腰环,黑精森铁打造,也不知哪一个究竟是牵拽机括。 白骨将军得意扬扬,哼道:“可见得你们道行浅薄,竟不能熟谙这五行相生相克的乾坤道理,倘若知会得一二,稍加思忖,如何会看不出其中的玄妙?”杨起揣摸得它的脾性,大声道:“是了,是了,我等虽然耳闻得金木水火之术,但不过都是些粗陋的皮毛,这机括之术如此精深高妙,委实万难窥破。” 白骨将军笑道:“我这太学庙宇陷于地下深处,虽是木梁竹材结构,但年久破烂、虫蚀颓废,惟有就地思量、取石采土以修补加固。如此一来,先后修葺得十回八次,不断替换,渐渐无木无材,竟成了完全的砖石建筑。是以在五行之中,便得了‘土’性。” 杨起诺然道:“这些我也省得,却不知与这机关布置有何干系?” 白骨将军甚是得意,道:“机括之环不可轻动,动辄生事,所以其材质务必为石柱‘土’性所克,安定不紊才是。‘土’性所克者,便是‘水’性,符合绿蓝之色;机括犹不能不动,否则无效,权衡之下但求为石柱‘土’性相生,灵活机巧方可。‘土’性所生者,就是‘木’性,于是采得百年木材,混于一众铁环之中。这绿蓝木环,你可能寻得?” 杨起、祁恬、黄松三人被它一番道理灌授,只惊得瞠目结舌,不禁面面相觑,苦笑不已,齐声道:“原来设置陷阱,还有这许许多多的讲究事宜,今日听来,实在是大长见识。”正是半分真情,半分假意,那真情自然不用言语,假意却是慰哄白骨将军的落败萎靡之气,顺畅了心胸,免得节外生枝、更生甚多阻碍。 第146章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如哑雷压云、平沙覆鼓,其惬意悠然之下也不起身,只用一介指节轻轻敲打着棺壁侧钝,示意杨起拽着环圈用力地拉扯。那机括好生牢固,只胀得他面红耳赤、青筋爆出,却依旧纹丝不动。 祁恬与黄松叫道:“不是说得了‘木’性么?受‘土’性滋养,怎会这般困难掰扭?”不敢怠慢,纷纷过去帮忙,一个捏环,一个抱臂,莫不尽心竭力、咬牙切齿,依着拔河的姿势往后仰去。 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便看得木环一寸寸牵出,又听得轰隆声响,绵绵“嘎达”而来,在巨棺之后一侧,陡然现出莫名空穴,里面升起一根细柱,上面安有一张椅子,上面端端坐着一人,被话缎团团包扎,正是被掳去的青衣。 众人大喜,方要出言招呼,却看巨棺另外一侧,如何出来一个杆顶推升的椅子?上面也有一人,被红缎牢牢束裹,莫不是青衣是谁? 众人大为惊讶,抬头向环剑三圣问道:“这里如何会有两个青衣?相貌衣裳、体裁发饰,却是一模一样,不能分辨,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 石剑大圣不以为然,道:“倘若是她的变化神通,要幻作由一个青衣小儿,不过是举手之劳、易如反掌罢了。你们没有太白金星的照妖镜,断然不能识别其中的倪端。” 祁恬极其愕然,大声道:“你莫要含含糊糊,好歹说得再清晰一些,是谁变化成我家的小弟?”石剑大圣方要说话,木剑大圣和竹剑大圣神情陡变,慌忙道:“三弟好糊涂矣!白骨老爷尚未开口,你如何胆大攥越,险些泄露了媚妖的机密?若是应付不慎,堪堪惹恼于它,届满之刻再加上两个时辰,你我半死不活之状,如何还能支撑?” 杨起听得真切,心念一动,咦道:“依二位大圣说言,媚者狐也,妖者精怪,莫非便是指得狐狸精么?这狐妖本是天地下最能善变幻化之物,惟妙惟肖,却是大麻烦了。” 此言一出,只惊得环剑三圣神情惶恐、尽皆相顾失色,只是被绑缚悬吊,不能挥手示意,便将三个脑袋摇晃得如拨浪鼓儿一般,嚷嚷道:“我等可没有说道什么妖媚的狐怪,一切都是你自己忖度,委实与我们无关。”却听到白骨将军哼哼扑哧不已,似是绵绵冷笑,不由唬吓得魂飞魄散,胸中砰然狂跳。 一个青衣悠然叹道:“此刻叫你们来救我,真假不能区分,善恶不能看待,落魄半仙与幻化妖怪之间,却不知救谁才好?” 另一个青衣摇头道:“确实为难!如果是救得真的,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救了个假的回去,岂非正是落入了天大的冤枉?”先前那青衣道:“你既然知晓如此,何必变作我的形貌,捣蛋添乱?” 后者愕然一怔,旋即笑道:“你这便是恶人先告状,诬赖好人了。明明是你变化成我,反倒嗔我为假。” 白骨将军横插一杠,嘶声道:“你们这般想像,便是我也有些昏噩了。”一个青衣道:“人妖殊异,各不相同,你道行精深、法力高强,倘若仔细观看,自然能够分晓。” 另一个青衣呸道:“你连自己的手下也认不出来了么,此事传扬出去,如何挡得住悠悠众口,不被各路的神佛、妖魔鬼怪肆意嘲笑讥讽?” 只呛得这白骨将军又羞又急,大声道:“我说不得,我说不得,自在一旁观看热闹罢了。”默默念动口诀,却将各自的花绸红缎的束缚解了。 两个青衣也不逃离,一人淡然道:“身份不明,回去不得。”另一人不慌不忙,缓缓道:“就是回去,也是纠缠不清,莫名烦恼。”一人伸臂扭身,叹道:“你夺人真相,罪恶极大。”另一人挼袖懒腰,苦笑不已,道:“你混淆耳目,造孽甚深。”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话语谈判,道理交锋,便在这大殿之上聊谈评鉴了起来,果真是“夫子庙堂小夫子,言词斯文辩言词。是非黑白难议论,辨识伯仲难辨识。” 黄松呵呵一笑,惹得杨起、祁恬侧目而视,好不诧异,继而道:“你我至少有三种法子能够使用,那狐妖再是厉害,如何能够抵逆得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检验?” 杨起与祁恬不禁面面相觑,齐声道:“哪三种法子?”听得棺后两位青衣问道:“哪三种法子?” 黄松笑道:“这第一种法子,便是才学比试。青衣熟读经书、又通方物医理,便寻着不为天下人所谙、却为他知晓、又曾告之我等的一些奇闻轶事考问即可。不能答出者、支吾结巴者、胡言乱语者,皆是假冒之人。” 杨起拍掌笑道:“妙哉!妙哉!却不知第二种法子是什么?” 黄松受他夸赞,心中十分高兴,笑声也更为清亮鸣脆得几分,道:“第二种法子么,更是简单方便?却是从他的平日经历、言行悉数入手,问东问西、随意考试罢了。 不过如此一来,就显得有些繁琐,也有些凌乱了,其中有的也不甚可靠。譬如以那疗伤圣袋为验,倘若被那妖怪掌握了先机,只怕狡猾生诈,也做了一样的袋子,悄悄与本来的袋子换了过来,反倒容易颠倒真假,产生冤枉。 不妨就叫他们各自为述,说将你我东来的一些轶闻,想来狐妖再是厉害,既然当不得灵山佛主的全知全觉,也比不上谛听菩萨的万千视听,总不能熟谙于心、娓娓道来。” 祁恬不禁雀跃,喜道:“有趣,有趣,且看它应答不出,又是怎样的一个狼狈?”那白骨将军颔首道:“不错,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法子,你那第三个法子又是怎样的一番打算?” 黄松将杨起拉拽于一旁,道:“你那干莫小匕不是可以洞悉各种妖气、鬼气么?这就是第三种法子了。只是却要劳烦白骨将军,好好准备两个干净的浴桶,让两位青衣在里面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个澡才是。” 环剑三圣奇道:“那这又是为何?”黄松道:“先前我家小弟被狐妖搂抱,免不得身上也沾惹了许多的妖气,与源身混淆,如何还能分辨?” 白骨将军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精明的生意人,这三个法子虽然普通,却也颇为有效,了得,了得。” 回头叹道:“胡媚娘,如今你的伎俩都已被人识破,既不能得悉那娃娃的来历故事,又不能清洁身体,将一袭的妖气遮掩殆尽,如此一来,还是自己乖乖承认的好。” 便看左首的青衣嘻嘻一笑,跳了下来,甩袖合衽地转上几圈,轻烟散去,却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年轻女子,身上的服裳虽然朴素,不过几层白纱细步,但眉目之间,隐约无数风流,身段婀娜,撩人心魄,果真是人如其名,美艳之极、妖媚无限。 杨起愕然道:“先前便是你潜在湖底,暗设水帘机关掳人么?” 胡媚娘嫣然一笑,却是百娇荡漾,堪比天姿国色,掩口道:“既然掳人,却也得看准对象才是。我虽为妖怪,却也修炼得人形,好歹是个豆蔻年华的俊俏女子,那少年儿郎一者体重,不利搬运,二者男女授受不亲,多有暧昧嫌疑,所以是捉不得的。双八少女么?同性相抱,却也抵逆,算来算去,也只剩下这八九的稚童而已了。”声音柔转温婉,惑而不嗲,甚是好听,与湖畔之说大不相同,或是受墙壁阻隔,或是故意变化不定。 白骨将军眼洞之中,绿珠流转,阴光惨恻,嘿嘿笑道:“你们可是为了小娃娃而来?” 祁恬大声道:“若不是为了他,我们何必到这地里深洞?”白骨将军冷笑道:“你们不是听了那三只猴子的馋言唆掇,要来替民除害,取我性命的么?若非为此,怎会走得许久的甬道,闯入太学地庙?倘若没有进入这太学地庙,不从小湖越过,踩踏荷叶摆渡,又怎会落得胡媚娘的陷阱,失踪人口?”此言一出,杨起三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不能应答。 胡媚娘叹道:“你偌大的年纪了,为何还要与他三个小孩儿苦苦计较?其实认真追究起来,都是那三只吊在梁上的泼皮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罢了,才是真正的元凶。若要责罚,也该……”欲言又止,笑而不续。 木剑大圣听得真切,叫苦不迭,暗道:“好你个狐狸精,素日里便与我兄弟不合,如今得了机会,便要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不成。如此恶毒,也不知是谁借刀杀人了。”思忖间,不由唬吓得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大声叫道:“白骨老爷,这可真是天大的苦案呀,莫名含冤,山河变色,神鬼动容。” 白骨将军冷笑道:“你这泼头最是无赖,哪里冤枉?你将委屈悉数说来,我是梼杌遗骨修炼所化,算得半鬼半妖,看看究竟一个怎样的妖鬼动容?” 木剑大圣急道:“听胡媚娘所言,似乎以为他们四人居心叵测,却是我兄弟三人在后面兴风作浪,计谋差使?错矣!错矣!小人兄弟不过是与他们偶尔谈叙,其时兴起,口误之下,便说起了您老人家的一些前世来历。 他们却是年幼无知,胡乱猜测一番,便以为您老正是那十恶不赦的坏妖毒怪,口口声声要除暴安良、降恶卫道。我们百般解释未果,劝阻不得,又被鼓声催促,所以轰将了他们出去,孰料却被他们一路悄悄追随跟踪,竟来到此地搔扰?还请白骨老爷明鉴,判断秋毫,还我们委实一个公道才是呀!” 竹剑大圣与石剑大圣心中亦是惶然之极,尽皆附和道:“正是如此,委实与我兄弟三人无干。老爷若是不能解恨,只用无上的法力,杀了他们就是。”彼此使将一个眼色,齐声道:“是了,白骨老爷惟有杀了他们四人,方能倾泄心头之怒,也可惩戒世上的好事惫赖之徒。” 第147章 祁恬又惊又急,怒道:“你们如此品性,却想杀人灭口么?”却看环剑三圣转口说道:“偏偏白骨老爷又是心地慈善之人,倘若果真杀了他四人,沾惹了一手的血腥,岂非大大的不好?顾忌于此,还是将他们轰赶了出去,不教再在三圣县城出现罢了。” 杨起哭笑不得,暗道:“这世上圆滑之人数不胜数,唇齿莲花的本领也各有不同,有那说活死人、天花乱坠的,也有张仪入楚、游刃有余的,无一不是话分两头、舌分双片的。你们语音犹转,也不知是否得了这说客纵横之术的精髓,不过已然得罪双方却是肯定的了。” 他正思忖间,听得白骨将军颇为不屑,咦道:“怪哉!怪哉!我何时变得惧怕血腥了?莫非是我记忆差池?你等不是偷偷杜撰了一番野史,看得四个娃娃来此,料想会在钱塘酒楼投宿,便将之附在店家藏书、地方史志正本的后面,故弄玄虚,诬陷于我,言辞凿凿责我吃了十数个人、强占三圣祠的香火么?” 一拍巴掌,大声道:“你们老哥儿几个,莫非都是鬼魂野鬼不成,若然当真,便快些离开我这太学地庙,也免得十殿阎王以为是我强拐魂口,带着判官、无常跑来索取。其时双方甚好的交情,千百年的厚重恩义,岂非因此尴尬难堪不成?” 黄松奇道:“何谓‘魂口’?”青衣叹道:“世间既然有‘人口’,阴司自然便唤作‘魂口’,不过是拟攥名称罢了,当不得真的。” 狐媚娘笑道:“究本溯源,其实三界方圆也好、化外魔界也罢,种种称谓不都是被人拟攥出来的么?只是传说读诵的多了,便约定俗成,反倒成了规矩。”话音方落,便听得后面有人怒道:“是谁看得我们年岁既大,便心生嫉妒仇恨,躲在背后暗下诅咒?如此不雅,如此粗鄙,却敢诬踮老夫已成白骨腹中的黄白排泄之物,可恨可恼也。” 抬扛香炉的老头撩开帷幕,手提扁担棍棒,纷纷涌将了出来,一个个须发皆张、横眉怒目,好似要将那造谣生事之徒活活吃掉、挫骨扬灰的气势,只惊得红衣小猴急涨如赤、黄衣小猴黄亘肝火、绿衣小猴神情惶碧,大声道:“这等隐秘,如何轻易外泄?” 蓦然一念,尽皆叫嚷,道:“狐媚娘,原来是你一直盯梢追踪,得了情报,便找着白骨老爷添油加醋、陷害进谗么?” 狐媚娘只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如实禀报,如何就是进馋了,你且说说其中的道理。分明就是你们妄想夺取香火,回复以往的妖怪神通,再现昔日的乱葬岗暴戾景象罢了。狼子野心,叵测怀恶,万万不可教你们称心如意。”那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喝道:“三只猴子,歹毒如斯。”就要上前拳脚伺候,却被白骨将军拦下。 狐媚娘又朝杨起笑道:“一半儿剑侠,你们莫要惊讶,正是受了环剑三圣的愚弄,鲁莽轻率之下,几乎犯下大错。” 杨起羞臊得面红耳赤,暗道:“这个绰号被祁丫头叫起,如何随风张扬,传到了她的耳朵。”讪讪一笑,低声道:“还请姑娘诉说一个明白。” 祁恬冷哼一声,喃喃道:“你看着人家美艳,不叫妖怪,反叫姑娘了。”声音虽是低微,依旧被狐媚娘听了个真真切切,淡然一笑,也不为意,道:“那正史的记载千真万确,昔日正是环剑三圣在县城旧址作恶,垒出森森乱葬岗,虽不曾食人,却也常常夺命谋财、骇魂抢物,又号乱葬三霸。” 杨起一众大惊失色,齐声道:“乱葬三霸,好凶悍的名字。”石剑大圣触动心怀,叹道:“过往云烟,不提也罢,再看今日的狼狈模样,委实是羞惭不已、愧疚难当。” 木剑大圣怒道:“你少说两句不好么?”被一个老头冲上来便是一棍,只疼得龇牙咧嘴,慌忙噤口缄默。杨起愕然一怔,忖道:“看来狐妖并未虚妄诳言。” 狐媚娘瞥他一眼,轻声道:“孟家先祖去乱葬岗除妖,虽有那五行紫金锣作峙,却奈何不是三猴的敌手,眼看性命堪忧之际,被这白骨将军赶来救援,只看三锤定三霸,果真是轻松使然。 二人惺惺相惜,不愿彼此争斗,于是定下约定,白骨将军看镇三猴,更名三圣,居地下太学之界安身立命、默默修行,以求脱妖成仙、得证大道正果;孟氏受地上之界,纳各府流放犯民,垒小县新城,自建人间美景。 城筑之日,再修宏伟祠堂一座,提供地庙香火,转为白骨接纳涂裱,维持湖畔殿堂不腐不朽。孰料孟氏于建城期间,意外暴病身亡,又不及将祠堂一事遗之家人,此事便就此落下了。” 祁恬恍然大悟,道:“城中后人只知晓孟家三代的恩德,建立三圣祠,却忘了白骨祠,是以白骨将军气愤之下,便要环剑三圣出面捣乱,有掳掠人口示威不成?” 狐媚娘扑哧一笑,嫣然道:“这些都是那三个泼皮在野史之上杜撰出来的,如何能够当真?祠堂一旦立起,白骨将军就有法子受纳转化,何需它三兄弟胡乱帮忙? 也不曾掳掠所谓十余人口,你们面前的这些白发老儿,俱是当初挖坟掘墓的盗贼,被梼杌捉来关押、刑满之后却不肯回去的,一个个便赖在太学地庙之中养老,不想被环剑三圣移用了身份。”众人大是惊愕。 第二十六章道德仙缘 众人惊道:“内乱险生,天佑地庙。幸甚,幸甚!”看得一个老头儿拔足奔跑,尽皆齐声呐喊,便纷纷涌往台座而去,一时周围白发青丝,交杂口舌,询问这悬梁之下蚕作茧、悠悠颤颤苦自知的环剑三圣,为何追随后主白骨修真日久、在这太学地庙之中锻炼多年,未曾领会清心寡欲、洗涤尘念的境界,反倒定下了这等歹毒的诡计,竟欲图谋不轨,莫名又生异心他志? 红衣小猴借刀杀人不成,心中顿时又恼又急,苦苦挣扎不脱,哼道:“可惜荆轲刺秦身先死,只羡专诸杀王僚。今日晦气,既然被你们窥破了其中的端倪,功亏一篑,那说与不说真相都是同样的,唯有一条黄泉死路在前面静静地伺候。”冷笑两声,遮掩心中畏惧,又道:“既然如此,便教你们糊涂一世,永远也不得知晓真相才好?” 黄衣小猴与绿衣小猴虽是惶恐不安,但向来唯其兄长马首是瞻,眼见得它如此举止,虽是惴惴忐忑,也未免要提履顺足,齐声附和道:“不错,不错,我们大义凛然地死去,便是半个字也不会吐出的。你们只能作这昏噩之鬼,余生穷思苦索,不得寻人应证罢了,从此心有芥蒂,难以释怀。” 口气虽然硬朗,言下之意,其实昭然若现,便是白骨将军倘若允诺保全得三只猴子的性命,这环剑三圣也好,昔日的乱葬三霸也罢,自然会一五一十地从头悉数招供,否则绝不认罪。 狐媚娘精明之极,如何窥不破它们的心思?嘻嘻一笑,揶揄道:“好有气节的泼头,好有意志的奸佞,正与往日里明则唯唯诺诺、暗地阳奉阴违的落寞模样大不相同,实在是可喜可贺呀!” 美目流转,风情无限,轻声道:“却不知你们是打定主意,果真不说呢?还是凭此讨价还价,以为减轻惩罚的筹码呢?”言罢,便看它三兄弟神情怪异,既有三分羞惭,又有七分期盼,不觉莞尔。 继而肃容正色,叹道:“若是依着我的好奇性子,就此依从了你们的条件也无不可。可是此时此刻,却由不得我一个小小的狐妖作主。”环剑三圣听得她的前面半句话,便如久旱之地终逢甘霖,顿时精神抖擞,双眼灼亮,孰料语锋一转,后面陡然颓丧之气,不禁又是喟然长叹,萎靡不振,相视惊悚不已,犹自颤声道:“既然这般无情,我们……我们断然不会供讳。” 狐媚娘早已料知它们的答案,笑而不语,转身盈盈走向巨棺,万福一礼,便要白骨将军定夺一个适宜发落的法子。环剑三圣心中一凛,暗道:“这番开不得玩笑,可是生死悠关的大事决断了。”彼此胸中砰然狂跳,凝神静气,抑息制意,努力倾听究竟,皆是大气也不敢喘息一口。 白骨将军不以为然,哈欠一声,懒洋洋地叹道:“你们人妖老少,都是些无事生非之徒,那泼头叛逆歹毒如斯,罪恶分明,再听其所谓的犯案动机又有何益?不过又是一通胡搅蛮缠,或者肆意诡辩而已,无聊之极,无聊之极!” 祁恬颇为不服,大声道:“我们本欲行侠仗义,却因此险些成为他人刀俎,你也几乎变成觊觎鱼肉,一切恶为,都是受得它们的诡计唆使所致。你先前说过与孟氏联袂,与三只猴子结下乱葬岗之怨,但百年共事修行,也还逐渐化解才是?莫非除此之外,尚有什么其余的过节?我等西行之人既然被牵涉其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稀里糊涂,好歹解释个清清楚楚才是。” 众老头或是敲打扁担,或是棍棒笃地,颔首抚须,道:“如此说来,是该给你们一个交待。” 木剑大圣喜形于色,暗道:“倘若群情汹涌、民意浩瀚,你白骨将军纵然千手万臂,法力高强,想必也是无可奈何,不得偏孤抵逆。稍稍退让,妥协之下,我便有了进退的方度,得到谈判的资本。”只盼望祁恬坚持更甚,千万莫要退让半分才好,只是一时之间,忌惮自己的身份立场,却不敢岔嘴多舌。 竹剑大圣与石剑大圣垂于两侧,一眼瞥去,见它神情似有欢愉,极其诧异,再来细细思忖,不禁欢喜,心道:“是了,是了,如此一来,或许能够活命。” 白骨将军受得争闹不过,呸道:“不过饱飨一顿耳福痛快,却要用它们的三条性命交换,你且问问那杨、黄二姓的娃娃,这买卖可否划算? 第148章 它们硬忒如是,再要拷问也是枉然,不妨就成全了它们,押到后面的小斩妖台动刑,便算是送于十殿阎王、阴司老友的一份礼物罢了。”因无皮肉,不能垂睑闭目,便将一块绣花缎子遮在脸上,权且养神安歇,不多时,竟然打起了呼噜。 狐媚娘嘻嘻一笑,眼角斜看梁上三猴,揶揄道:“这我便明白了,莫非杨、黄二位公子以为这买卖尚是划算,双方便可成交不成?其时我们就饶了这几个泼头的性命,你们也将真相事无巨细、毫无隐瞒地说出。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少不得还要受些皮肉之苦才是。” 白发老者挼袖鼓掌,大声道:“活罪难逃,活罪难逃。”石剑大圣忖道:“不致于元神涣散,已然大幸,挨些扁担棍棒,受些喝骂拳脚,又有何妨?”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再顾不得身上的绳子捆缚麻痹,低头便对杨起哀求道:“一整个剑侠,你便菩萨心肠,作成这笔买卖吧?你得悉前因后果,又积攒一桩功德,在那天官的善行簿上添写一笔;我们依旧苟活修行、从此洗心革面,重新为妖,再也不生害人夺命之念,岂非争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么?” 杨起一时不知所以,略一沉吟,忖道:“它们罪不致死,白骨将军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是虑及颜面,索性便将烫手山芋扔将于我等,既然如此,何不做上一个人情,就给它一个台阶如何?” 主意既定,旋即点头道:“若是大伙儿果真让我四人反客为主、能够擅越大权,那还请饶了它们的性命,惩戒改造,再观后效如何?”蓦然一念,想起方才绿衣小猴的哀求言语,字字斟酌,不觉赧然不已,暗道:“狐媚娘唤我半个儿剑侠,它来奉承拍马,却偏偏叫我齐整儿的剑侠,被别人听见会意,岂非可笑之极?” 木剑大圣得了杨起的答复,便似夺得救命稻草一般,唯恐众人反悔,慌忙叫道:“既然买卖谈成,我兄弟也不敢稍加隐瞒,自然一五一十招供认罪便是了。” 喟然一叹,颇为懊恼之色,又道:“之所以挑唆剑侠四人入庙除妖……哦!谬矣,谬矣,当为行刺……错矣,错矣,当为争执……却是为了一件白骨老爷收藏已久,却不肯让我们参研领悟的稀世宝物,此物三界闻名、化外蜚扬,便是它袖中不离、随身藏匿的一方‘方寸祁连’了。” 仓促结巴,却又一气呵成,不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遂安定平复,默默念道:“我先将重点说了出来,便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买卖铁板敲钉。一应的细节,后面慢慢叙述不急。” 祁恬甚是奇异,讶然道:“这方寸昆仑,究竟有何等奇妙,却让你们如此犯险、苦心筹谋?” 石剑大圣摇头道:“方寸祁连与袖中乾坤无二,看似一个水银瓷盘,其中却自成天地世界,有巍巍三千大山。山中隐匿之地,还有一件极好的宝贝,听闻若能依法修炼,不过百年春秋,便可印证得正果、飞羽成仙。想我兄弟常年为妖,早已不堪其烦,就有意寻将此宝,破译其中的玄妙法门,尽悉玄黄修真之道。” 竹剑大圣嗫嚅道:“偏偏白骨老爷对这方寸祁连日夜看守、严密无漏,我们急切间不能下手,是以焦躁之下,恶向胆生,便欲借刀杀人,除去老爷之后,共享大宝至珍。”愈说愈低,到最后一个字时,几乎不能分辨。 木剑大圣叹道:“那时说来也巧,我们在案底地洞闲聊之时,听得外面来了两个道童,细细打量之下,原来一个是贬谪的神仙,一个是流放的小鬼。他们说了许多,其中谈及将来会有剑侠飞空来此,好歹要寻思一个法子,强卖药材云云。我想既然号称剑侠,本领自然高强,说不得便能克制白骨老爷,于是三兄弟商议之下,便杜撰一篇地方史志的野传,设下计谋的开局。” 祁恬笑道:“是了,必定是听说青衣每每到得一地,便有翻阅该地的记载笔册的习惯,这清风、红孩儿口舌滑溜,委实害人不浅。”木剑大圣低头不语。 胡媚娘叹道:“你们觊觎这宝中宝的念头,正如司马昭灭魏立晋之心,早也被我与白骨将军探知。它迟迟不肯传授,其实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周密考虑,出于好心善意,只是不曾言说细致罢了,不想阴错阳差,却因此惹得泼头生出许多的异心毒念。要问其中的究竟,情形如何么?呵呵!还是它自己诉说解释得为妙。” 长袖一摆,衽口端端落于骷髅妖怪的鼻孔之上,奇痒难耐之下,一个喷嚏打将出来,赫然晴天霹雳一般,把面上的绣花缎子堪堪振荡滑落了下来,那半寐不醒的磕睡却是再也打不成了。 青衣踱回祁恬身畔,悄声道:“这方寸祁连我也曾听说过,不过其中尚有什么宝贝,却是闻所未闻。” 白骨将军耳目极其敏锐,便是一粒微尘飞舞也能觑得,一根细针落地也能听得,不觉揉揉鼻子,眼中精茫四射,笑道:“好娃娃,你且说说看方寸祁连究竟有何来历?” 青衣微微一怔,也不客气规避,缓缓道:“方才石剑大圣说道,水银瓷盘之中裹有天地,另有盘古疏忽之处,此话其实差矣!”环剑三圣早已见识得他的一番渊博学识,不敢丝毫小觑轻蔑,听闻此次论断,不禁面有惊愕之色,尽皆讶然道:“愿闻其详。” 青衣不敢托大,又身在太学孔子地庙,拢袖相鞠,四方行礼,清声道:“祁连山中有得一处阴阳交泰之所,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为造化结界笼罩,除却极少的仙佛大德能够以无上法力破牢入内,其余正神纯阳、游荡真人、妖魔鬼怪、魍魉阴魂,皆不得解束天锁,窥探里内的究竟。至于红尘之中的凡人众生,孱弱体虚,无道空法,那更是被拒之于千里迢迢之外,尚不知山川湖海之间,却有得这等玄地洞府之所存了。” 众白发老头儿相觑怔然,纷纷颔首道:“乾坤之间,结界无数,也不知遮掩了世间的多少秘密?”却看青衣笑道:“秘密隐蔽,不能轻易为人知晓,是以才叫做‘秘密’;秘密可知,也唯有被人破解戳穿,所以能称为‘秘密’。天下玄妙之事,无论如何要隐晦覆盖,还是可见一丝罅隙,寻觅得一条天生铸将的通道,以供坚持不懈、毅力顽强之人寻幽探秘之用。便说这瓷盘宝物,水火不侵、捶砸不破,里面却未曾容纳得所谓的三千祁连大山,自成某方世界,不过也是通往结界之内的一扇门户而已。” 众人闻言,俱是相同的心思,暗暗忖道:“既然能作门户,想来便颇为安全稳重、堪为依靠无虞才是,为何要这般地严密看守、随身挟带,数百年来,竟终究不肯放得环剑三圣偷偷进去一步、觑探修仙之宝的大妙重奇?是了,青菜共食不心疼,好肉独吃方快活,莫非是这白骨将军心胸狭隘,有意藏私匿技不成?”彼此惊疑,又如何敢唐突询问? 白骨将军绿眼环视,洞悉各人的一番主意,不觉冷笑一声,喝道:“你们愚钝无比,莫要以尔等小人之心,来度我这君子之腹!倘若我放了它们三个泼头进去,便是驱羊遇虎、飞蛾迎火,想必早已魂飞魄散、死于非命了。” 青衣叹道:“这话倒是不假。风雨大士未曾作乱之时,茶斋与黄狸半仙都是地裂之界、刺史府学的讲习先生,记得当年传授天下地理方物之时,偶尔言道祁连结界之内,似乎有凶异恶怪为患,只是他们也知悉不详,一语轻言带过罢了。” 一个白发老者奇道:“都是妖怪,相互有何惧怕?它若凶悍,你比它更为凶悍就是了。”余者纷纷附和,尽皆称是。 白骨将军嗓音嘶哑,苦笑道:“如此想当然地说话,随意揣测,却未免过于轻巧了一些?结界之内,何止是寻常的恶妖,分明就是小妖的克星,唤作陆上雷公的妖王,不喜食人,最能吃妖吞怪,咬鬼噬魔。” 狐媚娘惊道:“这陆上雷公本是第九重天边缘灵山的重神、大雷音寺外的巡视半佛,后来不知何样缘故,性情大变,恨尽天下的妖魔鬼怪,竟将佛主点渡台里的求善妖怪一并吃杀了。因此犯下至恶罪孽,被弥勒佛打下凡间,号称挟雷妖王。” 白骨将军叹道:“它如何困在结界之内,从来无人知晓,却是妖界的大幸,免受其恶意屠戮绝杀。泼头兄弟若是不慎闯入,无意间又与之相逢,莫说能够竭尽全力地抵御陆上雷公的攻伐,便是听它一声吼喝,便已双足颤栗、束手就擒,想不红烧水煮、成其美味血食也难。” 言罢,它从袖中掏出一物,果然是个金光闪闪、璀璨透亮的水银瓷盘,颇为精致。边缘有爻符刻铸,阳爻成浮雕之状,阴爻为凹雕之姿,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却未三爻单卦、六爻复卦,多少显得有些零散。 盘中画有一团气息,隐约望去,恍忽一个男人形体,面目不清,手舞足蹈,似乎开心无比、一副雀跃欢喜的模样。腰间又垂下丈余藤蔓,一波三折,只在地上盘旋。 祁恬奇道:“这是什么?”被人背后推搡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摔去,竟将杨起顶撞得几个踉跄,便看他顺手前探,无意触碰盘面的凹旋,顿时风起云涌、鬼啸恻恻,一股偌大的吸力蓦然传来,一时再也把持拿捏不住,啊呀一声大叫,瞬间陷入盘中,不见了踪迹,正是“从来盘面托茶盏,今日水银吸儿郎”。众人大惊,祁恬叫喊着便来抢救,哪里还来得及? 祁连山脉,绵延亘漫,千百里不绝浩荡。中间一座日月山,唐时被称为赤岭,得名于土石皆赤,或赤地不毛。 第149章 位于湟源镇西,荒无人烟,每逢冬季,孤雪自垒,冰冻数月不解。北魏明帝神龟元年(公元420年),僧人宋云自洛阳西行求经,便是取道此处前往天竺。其后,大唐文成公主经日月山赴吐蕃和亲,又形成唐蕃古道。至宋时,边境战火不断,往来商贾日稀,渐成废道。 此刻茫茫山路之上,却有一人,毡帽大裘,努力蹒跚而行。攀爬得累了,便坐下歇息,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细细察阅,道:“我莫名进入门户,想来那宝湖匿所,便是该在此处不远之地,只是走了许久,四处飘缈,为何还未能看见些许的踪迹?”言罢长叹一声,颇为恍忽茫然,正是铁鸡镇人氏杨起。 原来他受了水银瓷盘的莫名吸引,风圈雾绕,几乎不能辨识视闻,待渐渐清明过来,早已离了三圣县城的太学地庙,竟来到了这相隔万里的祁连山中。环顾四周,躺卧之地左侧端端正正地叠放着一袭毡帽裘衣,干净厚实,清爽整洁;右侧包袱之下,压着一张标名“宝镜湖”的黄旧地图,图角一行新魏,清晰书道:“寒风大雪阴冷地,送将来客好棉衣。寻得红梅小山洞,再回人间不好奇。” 其时杨起阅毕,不觉苦笑不已,暗道:“若是不能到得图中的山洞之中,窥探一个究竟来历,想必就是不能轻易回去的了,却不知那陆上雷公是否定居于此?”打开包袱,里面却是几个圆圆的烙饼,不过数餐取用,渐渐有些惶然,不敢踌躇怠慢,便穿戴寒衣,从此一路摸索,要寻那雪深云密之“宝镜”归路。 一晃两日过去,悉数领受了祁连山的天气变化,忽而晴空无云,恬淡惬意;忽而鹅毛大雪,巨花绵絮;忽而冰霜封地,举步维艰;忽而横亘梅林,枝丫纵横;好不坎坷,太多磕绊,受尽折磨苦难,终于来到此处,见得边上一座破落草亭,正合地图标记,当是无误才对。只是环顾四周,却未曾看见什么宝境湖,料想身上的干粮短缺,不由更生无穷焦急。 他走走停停,来到一个雪堆之上,觉得肚中饥饿,掏出一块烙饼,就着白雪便要啃食。忽然身后窜出一个白影,吱吱乱叫,不待杨起回神,抓过他手中的烙饼便跑。 杨起被他唬得跳将起来,定目观看,却是一只小小的猴子,不由急道:“如何又是猴子,莫非与我前世有仇不成?也罢,你要饿了,我分你一些便是,如何整个都抢夺过去了?快快还我。”那猴子手舞足蹈,翻着两个筋斗,竟将半块饼子撕下,掼在雪地之上,用足踩踏。 杨起心疼不已,暗道:“这冰天雪地之中,除了这些食物,哪里还能果腹?”不禁怒从心起,大声斥道:“好你个无礼的小畜生,自己不吃倒也罢了,为何如此地不通人情,这般糟蹋捉弄粮食?我岂能饶你?”拔足便追将过去,小猴子哇哇乱叫,转身伏低,却将一个通红的屁股显露出来,扭腰摆胯,煞是夺目。 杨起受它这般地戏弄,哭笑不得,叫道:“你若是被我捉到,定然一顿板子的好打,叫你屁股更要红上十分不止。” 小猴子似通人言,听他恫吓,一跃而起,蹦蹦跳跳逃去。这一兽一人,前奔后赶,只在雪地留下串串足迹,过不多时,杨起见它渐渐有些气力不济,不由得意,大声道:“你毕竟年幼,再是迅捷轻快,终究不能长久,若是被我抓住,一定大刑侍候,教你以后不敢为恶淘气。”小猴子抓耳挠腮,吱吱乱叫,奔跑猛然加快,竟窜到一处岩石之后。 杨起道:“可惜我不曾携带那青竹细哨,否则听听你的说话,倒也有趣。”定睛打量之下,看得石后便是巍巍山壁,不觉拍掌大笑,朗声道:“你躲到石头后面,便是封了自己的退路,果真是自投罗网,瓮中捉鳖了。” 待转到石后一看,不禁愕然,哪里还有什么小猴子的身影?却见石壁之上,一片灰岩褶皱之中,分明夹有一条黑黑的狭缝,竖耳倾听,里面呼啦乱响,好大的动静,原来竟被它躲藏到里面去了。 杨起叹道:“你在里面狼狈不堪,好歹知晓了一些教训吧?既然如此,我也大度释怀一些,还追你这泼猴做甚?”方要离去,又看得一条尾巴伸了出来,犹自左右颤晃、挑逗不已,便是肆意寻衅了。 杨起又羞又臊,呸道:“我有意放你一马,你却偏偏不识时务,莫非以为躲在了狭缝里面,难道我就不能跟进、捉你不得么?也忒小瞧于我了。”粗略计算,看得石缝或有二尺余宽,便侧着身子试探衡量,竟是绰绰有余,不觉大喜过望,便顺着壁向走势,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那小猴子果然拿着大饼玩耍,看见他进来,一个蹦跶,没入黑暗之中。杨起童心顿起,笑道:“此刻再逃,未免有些晚了。”横着身子妥帖跟进,竟是紧追不舍。只是越往里面,越是黑暗难辨,隐约听着它的吵闹之声,循音摸索,步履足迈不觉便迟滞缓慢了下来。有时心生退意,那小猴子便蓦然转了回来,吱吱乱叫得一通,或抓他一抓,或撞他一撞,咬而不疼,挠而不伤,教人好不气恼愤然。 杨起被它几番唆弄,惹得性起,走快两步要来抓它,却不知上面就是一块石头伺候,顿时撞得头昏眼花、金星四溅,不由叫苦不迭、啊哟不断。 如此反复几回,杨起留意思忖,渐渐明白个大概,但凡小猴子陡然回来,呱噪拨耍,前方必有陷阱苦头,便不再搭理,心中暗道:“大丈夫能伸能屈,此时暂且按耐,先受得你的胡乱戏弄,出去之后算账不迟。” 如此纠缠,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拐过一个石甬,眼前蓦然一亮,已到了另一端的尽头。杨起忖道:“好长的道路,却不知这般又到了哪里?” 跳出石缝,便见前面好大的一片空地,黄土绿草,青丛掬掬,甚是开阔畅怀。那小猴子先他出来,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躲藏何处? 杨起笑道:“惹了祸事,逃得快捷,便是猴性了。”心中释然,也不去寻它追究,四处游走敢看,越过一处树林,又走得几步,望见不远处尚有一间木屋。 屋旁种植得许多的竹子,还有铁树、常青藤及无数不能叫出名目的花草,不由暗暗称奇,心道:“此处不知是何所在?外面祁连飞雪,寒冷异常,这里却是五月晚春,颇为暖和惬意。既然筑有房屋,自然住人安居,偶闻生客到访,还是莫要惊愕才好。” 整理衣襟,收拾整齐,走到屋前台阶,轻扣门环,由轻及重,始终无人回应;便又伸手来推,扉实禁闭,依旧纹丝不动。 杨起好生诧异,却听见屋后些许的动静,不禁忖道:“莫非是这屋子的东家回来了?”不敢擅次攥越,拨开一旁的夹竹桃叶,绕过屋角,走将过去招呼恭迎。 待来人走近,看得仔细真切,不觉瞠目结舌,原来是先前那小猴子引着一只大白猿过来,听它唧唧喳喳、横竖窜跳,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寻着靠山诉苦、告状一般。 那大白猿张口便是一个哈欠,手臂轻轻晃荡摇摆,小猴子会意识趣,三两步躲在一旁,便看它大摇大摆地走将了过来,长眉飘动,老目睥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杨起一番,继而指指点点,口中犹自嘟哝莫名。 杨起甚是不解,暗道:“它要与我说话,我却不能懂识禽兽言语,这可如何应付?”看大白猿吼叫一句,那小猴子便跳跃一下,灵光一闪,愕然道:“你莫非以为它被我欺负,于是前来讨要公道不成?”大白猿连连点头,昂首挺胸,竟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式。 杨起啊呀一声,跳将起来,喝道:“这可真是恶猴先告状、贼喊抓贼了。它抢了我的烙饼,又肆意地捉弄嘲笑于我。你是它的祖师爷,便该还给我一个公道才是,怎能听它的一面之词,反倒来责备于我?”将手中的袖子挽起,露出其中的几条浅红细痕,又道:“匪徒是夺财害命,盗猴却是抢饼伤人了。” 大白猿眼睛一瞥,将双睑垂下,一个斗巨的脑袋摇晃得如那拨浪鼓儿一般,呱噪喧闹不已。杨起见一旁的小猴子唏嘘附和,大致揣测得一个大概,试探道:“你便是说只许恶猴放火,不许无辜点灯了?” 看它点头称是,不由哭笑不得,叹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道理的老猴子,只知道一味维护自己的子孙罢了。”话音方落,便见大白猿暴跳如雷,大口咧长,寒牙森森,尽是哇哇乱叫、咆哮不已,黑毛双臂乱舞挥拍,打在地上,激起许多草屑丛根,似是极其生气,不能按捺。 杨起心中甚是得意,促狭隐生,不由取笑道:“你恼怒也无法,如此大私无公、不分是非善恶,便是修炼得千年也不能成仙得道,顶多是个有着一定道行的老猴精罢了。”言罢,眼前风声一紧,大白猿已飞身扑将了过来。 杨起嚷道:“讲不过便开骂,骂不过便打人,果然是个无赖泼皮的老猿猴。怪哉,怪哉,三圣县城便受得三只猴子的设计,如何到了这里,还要受你的陷害?天下群猴,皆是这般的招惹烦恼么?” 侧身避开它的抓挠,暗道:“意气之争,我也不能展开干莫小匕与之对决。也罢,只好以手为剑,斗上一斗了。”一臂五指骈合,便似手剑,肘击劈砍,另一手反腕轻转,却去托它的臂肘,正是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的剑招,不过此处稍加变化,专门将对手甩将出去。 杨起心中暗自笑道:“便用这一招来教你吃些苦头,多少知晓一些我的厉害。”大白猿不慌不忙,身子突然后翻垂坠,赫然便是一招“倒腾筋斗”,躲避得甚是巧妙。 第150章 杨起惊的目瞪口呆,忖道:“这一招分明就是江湖杂耍之中,跑龙套、赚吆喝的把式,便如扎马踢腿一般,倒也不甚奇怪。偏偏它一只猿猴,如何能够使得出来,竟然半分不差?莫非它也是妖怪不成?” 看大白猿呜哝不已,又道:“是了,妖怪修炼幻化,俱能人言,哪里会象它这样粗鄙?猴子本性攀树跃枝,擅长跟斗腾挪,刚才不过是些许的巧合罢了。”大白猿大声喘息,如同哈哈大笑,三声过去,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扔来。 杨起见石头落得歪斜,不用躲闪,看它举动滑稽,摇头笑道:“我还以为你有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胆敢蛮不讲理、恶意斗欧,孰料却是我自己多心了。看你肥硕庞大,不够敏捷,抓挠不得,也只能投石泄忿了吧?” 大猿猴是个执拗的脾性,不肯善罢甘休,双臂如风舞动,便看无数的石子如蝗而至,如暴雨梨花,躲避不能。 杨起嫌此地暖热,早已将毡毛皮裘卸下,一件单衣束身,如何能够抵御。浑身被打得生疼不止,慌忙往后躲去。那大白猿看他匿进丛林,借着枝干庇护,不禁奔跳喝闹,甚是欢喜。 杨起受它嘲笑,心有不甘,道:“你虽非妖怪,但若是真有道行,便放下手中的石头,与我好好比划一番。”果然看见它将石头撒了一地,双腿盘膝,竟躺在地上打起哈欠。 杨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兴致一起,不觉叫道:“你休要得意忘形,还以为我打不过你么?刚刚不过看你是此方的地主,便恭敬殷勤,让着你几分罢了。”大白猿不以为然,双臂支撑,缓缓转过身去,却将屁股朝着他,手臂往上轻轻拍打。 杨起笑道:“你背向于我,便不怕我乘隙偷袭么?”便看它一臂的黑毛风中悠动,好似说道:“依凭你的本事,就是偷袭,亦然无功而返。” 杨起心念一动,拍掌鼓荡,故作恍然之状,咦道:“是了,你知晓我是坦坦荡荡的天地君子,断然不会行那小人行径,所以百无顾忌,以背示人。其实你的本领尔尔不济,哪里怎敢如此作为?”激将之下,大白猿果真转回了身子。 杨起心道:“这白猿有些怪异,莫非是木屋的主人教会它这许多的门道?”颇为好奇,又甚觉有趣,脱下毡帽裘衣,大叫一声,疾步如飞地跑出竹林。 大白猿待他冲到面前,也不起身,双臂一旋一拨,扭腰便是一个有模有样的扫堂腿,被他跳跃躲过。落地即稳未稳之际,就看得那大白猿双眼蓦然精光陡长,有暴射牛斗之势,一声低吼沉鸣,堪堪一个筋斗翻到了近前,双臂合揖,引腰间潜力,竟似犀牛望月的招式,劈面盖来。 杨起大声叫好,不及细想,扎稳马步,大喝一声,双掌便平推而出,硬要扛它一击,正是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的“瀑布激石”的招式,忖道:“我得了龙珠真气培育,全身的气力已然大不同前,这一击之下,威力不小,还不将你抵逆一个滴溜溜的跟斗,出丑现报?” 大白猿非同凡物,识得其中的厉害,哇呀一声,竟然不敢与他硬架狠碰,屈膝一弹,瞬间后纵反窜,双臂黑毛乍起,便如刺猬无二,左右摇摆不定。 杨起笑道:“你口中嘟哝什么?难不成是说我这一招乱七八糟,不成体统么?便是入不得你的法眼那又何妨,只要能将你狼狈逼退,就是上好的拳法。” 心中却是诧异不已,暗道:“这大白猿辨风识意,果然是有些修为的,却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我大意之下,只怕不是敌手,还真是不能小觑于它。” 见它裂嘴露齿,呼哧不已,竟似哈哈大笑,肥胖的身子摇晃不歇,如舞蹈欢愉一般,不觉脸上一阵臊红,叫道:“你还如此讲究?终究体会不我这剑法拳用的奥妙?也罢,这便用规规矩矩的招式喂你。” 凝神定气,飞步冲将上去,举手投足,与先前大是不同。大白猿看着欢喜,拍手叫嚷,也是一个起势,双臂大开大阖,封住他的拳脚。一人一猿赌气相争,多时不分胜负。 杨起自西游行走以来,一路与妖魔鬼怪交手,若非性命相搏,便是躲匿逃窜,何时能在现场一边打斗,一边思忖自己的招式优劣?便是独自在筝船之上悉心琢磨,毕竟无人探究磋商,进展虽大,日益精湛,却也未曾如此恶酣畅淋漓。 他与大白猿比试,心中虽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却也不敢大意,每一招式都是全力以赴,来不得丝毫的怠慢。大白猿瞅准空隙,缩身屈蹲,一臂直搞他的下腹。 杨起叫道:“果然厉害。”抬腿便是一脚,踢向它的臂膀,不料竟被它牢牢抓住,猛然往前一推,自己却借力朝後翻滚而去。杨起拿捏不住,踉踉跄跄便要跌倒,仓促间一个弹跳,再落地时,方才平稳。 大白猿顺势滚到竹林边,攀上竹干,折下了两根竹枝,它自己拿了一根,却将另一根向他扔来。杨起微微一怔,道:“你难道要与我比试兵刃?”大白猿也不搭话,慢腾腾走到他的面前,一个哈欠,翻臂挥舞出一个圆圈,便看竹枝颤悠悠刺将过来。 杨起叹道:“我与你相遇不久,你却打了多少个哈欠了,莫非是晚上睡眠不善,犹自磕睡不成?”看它剑招缓慢,不由愕然,暗道:“这是什么剑法?”竹枝横摆,护在胸前,不敢轻易出招。大白猿看他不动,渐渐将竹枝伸到之前三尺之处,依旧缓慢迟滞,不慌不忙。 杨起不知其意,见竹枝将到面前二尺之地,忖道:“它若再是靠近,陡然发力,我如何躲闪得开。不过竹枝罢了,又非干莫小匕的青锋宝剑,不会伤人。”一咬牙,手腕一抖,将竹枝晃出几个剑花,往它臂上扎去。大白猿闷哼一声,便似猜到他的作为,竹枝上扬,正中其腕。杨起哎呀一声,负痛脱手,竹枝掉在地上。 大白猿虽是年岁极迈,却已是淘气顽皮的脾性,欢喜之极,便将一根竹枝扔在了地上,挥舞双臂,不时扮做鬼脸以为调侃之状。杨起羞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就在脚下寻着一条地缝,从此一头钻将进去,再也不要出来。心中忖道:“我沉不住气,不能压抑心神,竟因此中了它的后发制人之计,实在教人惭愧不已。” 再看它极其得意,或是跳动纵横,或是筋斗翻滚,三分张扬,七分炫耀,甚不服气,叫道:“再来,再来,你用这装神弄鬼的招式陷我,哪里算得什么真正的本事?” 大白猿看他拾起竹枝,便拍拍脑袋,低咆叫力,竟将地上的竹枝堪堪从中撇断,一折为二,视其长度尺寸,便同寻常的匕首一般无二。杨起看它举动奇异,颇为莫名,讶然道:“怪哉,怪哉,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大白猿却不搭理,捏着半截的竹枝打量得半日,一爪倒握,竟似不甚合手,便晒然扔下,拾起另外的枝条,比划一二,连连点头。杨起瞠目结舌,道:“你这是要做木工活么?” 话音方落,却看它一臂按腰,一臂转护胸前,瞧窥姿态,却是常人多用的一种握匕起式。不及他惊愕询问,大白猿提腰进膝,口中嘟哝不已,却似再度比试之前,彼此的招呼寒喧一般。 杨起恍然大悟,不由气郁胸结,大声道:“你投机取巧,侥幸胜得我一招半式,便敢如此小觑于我,竟舍长取短,要用这竹枝匕首斗我的竹枝长剑么?”大白猿也不客气,连连点头,忽而又将屁股扭转过来,肆意晃动。 杨起哭笑不得,叹道:“好,我若是不能用长剑打败你,想来你也是不会与我公平比试的。既然如此,看招便是。”言罢,一招“风雨卷兮”,枝条带叶,颤颤巍巍,直点它的胸口而去。 大白猿一掌遮面,摇头不止,便如嗟叹惋惜一般。杨起暗道:“好自大的猿猴,莫非待你吃了些许的苦头,方能收起狂妄之心不成?”按耐不得,旋即叫道:“这是息斗大师传授的风雨剑法,一路也不知斗了多少妖怪、降了几个鬼魔,可谓博大精深,不能尽叙。我造诣极浅,不可洞悉其中的高妙,但仅仅依凭这这些皮毛,想要制住你也是绰绰有余、轻松使然。”话虽如此,却是一半妄言,一般揣测,毕竟不知敌手的根底来历。 杨起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眼看得竹枝即将刺上,大白猿依旧不闪不躲,心中一阵惶然,暗道:“它如此托大睥睨,竟是丝毫也不肯躲闪,竹枝尖锐,虽是假剑,但刺中伤及皮肉,必然受伤不浅。”犹豫间,剑势不觉凝滞,缓缓不前。 那大白猿窥得先机,大吼一声,竹匕如电闪出,正是迅捷无比,好不快疾。杨起只觉得眼前一花,猝不及防之下,啊呀一声,正被其重重地敲在了手背之上,便听得扑通一声,竹枝脱手而落,直往草丛坠去。 杨起暗叫不好,不待竹枝触地,缩身伏低,伸手亟待抓回,未料一旁的大白猿动作更快,挟风跃雾,早已抢先得一步,将它捏在了手里玩耍。 杨起自负,此刻连败两阵,有些自惭,却愈发不肯罢休,辩驳道:“你两次都是用谋胜我,并非光明正大地较量,委实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倘若果真些本事,便与我好好切磋一番,莫投机,莫取巧,莫使怪,某动诈,否则便算你输了。” 字字珠矶,清晰可闻,耳脖却是不知不觉间火烫赤熨了一大片,羞愧不已,暗道:“它是兽类,尚能用计用谋,轻易胜我,若是今日此事不慎被旁人知晓,从此言传出去,流传散播,岂不会被世间之人笑掉大牙,堪为讥讽嘲弄的绝妙典范? 第151章 后面无论如何,万万不可输了。” 心下打定主意,好歹要再扳赢两场,也算挽回一些颜面。大白猿侧头看他,默然不语,转身踱入林中,左右环顾,折下一根合意的竹枝,掰下绿叶箍节,长度也与先前相仿。 杨起硬将头皮,强打几分精神,叫道:“这便对了,你认真对待,我也好认真比试。”偷眼打量大白猿,见它毫不在乎,忖道:“它若是能够说话,怕是要道我无赖了吧?”听小猴子在一旁鼓噪,颇为难堪,便故作不见。 大白猿往前走出两步,竹枝戳地,微微震颤。杨起深吸一气,摄定心神,道:“你先发招罢。”便看大白猿一个起跳,竟有二丈余高,竹枝划破风息,呼呼有声,当头用力劈来。杨起侧身躲开,不待它落地,一枝刺它足踝,暗道:“这招本是我七十二式风雨剑法之中,练习最难,也最不好掌握的一剑,唤作‘逆风集雨’,且看你怎样抵挡?”胡思乱想之间,却见它屈膝闪避,依旧不肯收势。 杨起喜道:“成了。”手腕陡转,竹枝奔它双膝点去。大白猿双臂握枝,如推磨横杆一般,直直地向他肩膀扫去,自取对手破绽。杨起未曾料想它有如此的招式,大惊失色,骇然道:“困顿之中,如何还会有这般的反应,破守为攻,果然大妙。” 心中却是颇未失落,暗道:“这等造诣,比我已然高出许多。”见其来势凶猛,不敢硬扛,纵身后跃,躲避开来。大白猿立稳脚步,一声长啸,招式如绵如雨,便往他全身笼罩而来,一“剑”快似一“剑”,也不知它那肥胖的身子如何支撑? 杨起不由大声夸赞,叹道:“好厉害,好气魄。”不敢怠慢,银牙一咬,便将风雨剑法的七十二式或连或断,或延或挑,悉数施展了开来,前后冲突抵御,正是鼓足了全身的气力。他的步法颇为精妙,虚虚实实,眼花缭乱,那大白猿攻势虽猛,一时之间倒也无可奈何。 十余招过去,待斗到中间激烈之时,杨起眼看得大白猿回“剑”格挡,左臂微微上去半寸,正是空档无遮,不由大为欢喜,轻声道:“你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瞅准机会,竹枝斜斜刺出,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圈儿,笑道:“一剑中的,妙不可言。”却不知他一心求胜,猛攻对方的破绽,不知不觉剑便也舍弃了自身的防御,其实也是给了对方最大的破绽所在。 大白猿动作较他更快,一枝突进,劈啪一响,正好劈中他的左背。这一击甚猛之极,力道颇大,杨起只觉得一阵疼楚透彻筋骨,眼前一阵玄晕,萎然匍匐于地。 这一击非同小可,杨起半天不曾爬起,又羞又急,一时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动弹,忖道:“它又要笑话我了,如此难堪,我还起来作甚?”犹自惫懒,却隐约听见一声叹息,便似有人近旁感慨一般,细听之下,平静如昔,不过是阵阵微风而已,不由喟然一叹,喃喃道:“此处荒无人烟,哪里有人说话,却是我心神不宁,竟然听得岔错了。” 那大白猿绕着他转上几个圈,扔掉竹枝,亦然躺在地上,便如他一般的姿态,脸面朝下,不言不语。杨起偷眼瞥去,看得它如此的行为,默默念道:“它果真是嘲笑于我,竟是不留丝毫的颜面了。” 旋即一念,不觉哑然失笑,忖道:“其实怎能责备于它?一介荒山猿猴,不懂人间的廉耻羞涩,不过依模学样,好奇玩耍罢了。我是凡人不假,却也是堂堂的天地丈夫,如何能够如此颓丧?莫说臆测思忖,以为它看不起我,便是我自己也不堪自顾、赧然自省了。” 浑身陡然打个寒战,顿时清觉醒悟,慌忙跳将起来,甩开袖子拍打身上的沾惹尘土,见大白猿黑眼乌亮,渐渐凝视过来,便抱拳一礼,朗声道:“我输了三阵,心服口服。以后还需勤学苦练,其时尚请阁下悉心指点,不吝赐教才是。”口舌如是,却难掩无穷尴尬窘迫。 大白猿闻言,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缓缓走到他的跟前,一臂指天,一臂指地。杨起心有所悟,叹道:“不错,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胜不骄,败不馁,方是真正的大豪杰。”言罢,便看大白猿用力拍掌鼓噪,大意便是一番称赞了。 杨起心中苦笑,往远处探去,却是视若无睹,心有旁骛,暗道:“这种励志奋发的道理从小便已知晓,却未能深谙其意、领会其境。细细想来,我不仅道行修为不如白猿,竟然连这人情世故也要它来提醒点拨。”依旧有些幽怨自身,汗颜气闷,却不是那叫骂耍泼之人。 所谓世风日下,红尘人间难见道德高尚之士,却最是不乏好事唆咄之人!所以某位空空大师、飘缈真人下凡历劫红楼一梦,在仙界谈及下土社稷、风物人情之时。 不觉喟然长叹,道:“古昔以孔孟之言为操守律条,虽然不乏腐朽荒谬,但礼仪规矩不废,社会定然不紊。其后天地变化,习俗更替,不知为何,俱说儒学无用误民,尽皆抛弃,教人唏嘘心寒!如今各州各君,弃德求法,以为大治,委实大谬!” 众神仙奇道:“何也?” 这空空大师、飘缈真人叹道:“法律再是严明,唯有靠道德之人认真执行、倚凭制度方能保障。若是无道无德之人,端端居于执法牛耳,视公平为无物,觑正直为荒唐,道平等为妄想,利剑挥出,非但不能扬善除恶,反倒将之纳为个人求私填欲的一柄杀人利器,从此暴戾镇压、横行无忌罢了。” 众神仙恍然大悟,颔首道:“不错,如此一来,法愈多,愈严苛,民众生活便愈发困苦。” 这空空大师、飘缈真人苦笑不已,道:“无德便无法,失道必乱序,这般道理我等仙人皆知,便不说什么了。只是入世儒学人为消没之后,纵观横觑这无数的春秋,民众秉性都是变化不已,无论男女老幼、富贵贫贱,莫不好事胡闹、爱看弱者凄惨;莫不忘恩负义,维护人情炎凉。” 一顿足,踩下几片水云,降下三天的暴雨,道:“孔孟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今世人唾之不及,反倒唯恐天下不乱、太平无事。这等的州郡,这等的官员,这等的百姓,九重天界与化外魔庭,想必都是咂舌讶然的。” 红尘如此,那猴界既然号称是三界的泼头、自古的无赖,其惫懒活泼更是乾坤闻名,不可压抑。其中厌静求乱者更是十之八九、多不胜数。攀枝采叶的小猴子便是猴群的鼓噪之王、挑唆之霸,看得热闹欢喜之时,不觉雀跃摇摆,跳动筋斗,眼见得他们蓦然安静了下来,心中大大的不甘,四处逡目巡望,便从地上拾起一个带棱附角的石子儿,用力扔将了过来,不偏不倚,堪堪打在杨起的后背。 若是平时,依凭着杨起豁达脾性,偶尔受得这番胡闹调皮的袭击,倒也无妨无碍,俱是一笑了之而已。只是今日不同,方才输了三阵,已然羞愧得灰头土脸,偏偏落魄之时,人生道理反为那大白猿机巧指点,正是心有戚戚、落寞惘然之际,胸中的浊慌憋闷不能排泄,如何还有好气? 于是一石激荡,千层浪起,便听他大声嚷道:“怪哉,怪哉,说好了不扔石头,泼猴又在耍赖,真正不要脸。” 大白猿被他呵斥,似乎颇为羞愧,三两步跑到小猴子的跟前,一臂高高扬起,甩手就是一个响脆的大耳光子,只劈得对方金星四冒,晃晃悠悠地扶持树木,终究坚持不得,摔在地上。 杨起大吃一惊,暗道:“在下手却也忒狠将了一些。”方要发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气血翻涌,来势汹汹,如骇浪滔天,顿时把持不住,踉跄之下,左腿磕绊着右脚,扑嗵跌于地面一处低矮的草垛之上。 双眼勉力前探,只觉得身子周围如有一层光影环跳、暗明阡陌的水晕气息,心中一凛,暗自叫苦不迭,念道:“是了,倘若这里便是祁连山中的要命结界,那神仙鬼怪尚且抗逆不得,我一介区区凡夫俗子,怎能受其无穷苦楚,捱将得一时三刻?” 好容易撑臂推身,却一时动弹不得,只能伏腰屈蹲,喘息吐纳,全身的经脉便如被人尖尖十指肆意撩拨舞弄一般,果真是疼痛难忍、错经缠脉无二。 大白猿看他脸色惨淡腊黄,浑身上下冷汗,颇为难受苦楚的模样,也是惊得抓耳挠腮,爪足无措,听得后面的小猴子吱吱叫唤,似乎幸灾乐祸,不禁吼叫一声,拾起地上的竹枝,朝着它的屁股就是一通抽打。 杨起见小猴子拼命躲闪,未过多时,已然受得数下,尖叫窜跳,那三魂好似飞走了七魄一般,心有不忍,便深吸一气,强打精神,颤声道:“你莫要责怪于它,莫非是我陡入结界,犯了天地暗设的禁忌不成?”一话三顿,顿而不歇,不过寥寥数十余字,竟激暴得额头水珠凝绽,用尽气力。 大白猿歇下手来,回身窜到他的身边打量观看,口中犹自嗫嚅不已,却不知所言所语。杨起暗道:“莫非它也在替我担忧么?” 微微一笑,孱弱之极,无力道:“无妨,无妨,结界厉害,不过是教人知难而退。”言罢突生一念,胸中不由阴寒凉苦,暗道:“我若是能够回得三圣县城,如何还会到此寻觅通道?知难而退,知难而退,说起来甚是轻松,只是我能退到哪里去?”他浑身颤抖不已,不由抓住大白猿的手臂,一个抽搐,手掌便要滑落下来,被大白猿一臂揽住。 小猴子依旧在四围树间盘旋,上窜下跳,叫嚷不断,也是慌张失措、惶恐不殆,被大白猿一声如雷咆哮,顿时呆愕怔然,好半日回过神来,便转身跑向一个翠丛绿枝垂饰的隘口。 第152章 过不多时的工夫,竟引来了许许多多的猴子与苍猿,在当先四只体形硕朋的马猴肩上,各自缚着一根青藤,后面拖曳着一张藤网。到了杨起的跟前,听大白猿一声嘶吼,众猴七手八脚将他拉上了藤网,拖到木屋门前小心放下。 一只猴子窜进窗口,从里面将木门打开,四只大猴与许多的小猴纷纷抓住他的手足,竟将他凭空抬起。杨起看着它们四处忙乱,听得喧闹鼓噪,忖道:“它们好生奇怪,举止有度、行动节奏,一切皆有规矩方圆,却不知被谁调教训练得出来?” 他暗自夸赞不已,但那些猴子虽是通辨人性,毕竟不离兽类的意识,或急或缓,左右摇摆,行动举止便渐渐有失轻重,不能衡量。杨起被它们簇拥着,身子振荡不已,险些便要呕吐出来。 大白猿看他攥拳喘息,拍拍巴掌,众猴拥抬顿时轻缓了许多,杨起暗道:“好聪明的猿猴,只怕修炼得法,不多时也可修炼成精了,便是环剑三圣在此,怕是也不遑多让?” 思忖间,觉得身子下面平整光滑,略有凉清之意,侧首瞥看,已然众猴被放在了一张密密编排的竹床之上。此刻又有几只猴子将毡帽裘衣拾来,胡乱盖在他的身上,倒也有些体贴安慰。 大白猿拍拍他的手臂,一番禽兽言语,杨起苦无青竹细哨,虽是不解其意,但善意相通,却省得,不觉微微颔首,称是道谢。便见它哇叫一声,依旧大摇大摆,领着众猴窜出门去。两只小猴候在床边,从里面将门掩上,一个腾跳翻出窗外。 杨起受得苦楚多了,性子也不再松懈惫怠,忖道:“莫名逢难,与其一筹莫展,不如胡乱探求解决之道。倘若天见垂悯,或能逃过此劫?” 他本有求道修仙之意,炼阳之法,多多少少识得一些,便强行按捺心神,集中意念,将散贯于奇经八脉的龙珠真气悉数散往劳宫、涌泉四穴,以法门字诀为权且功引,趋导横行的气息。说来也巧,这龙珠真气淡出体外,却不消散,竟悄悄凝成一层甚小的自我结界,与那外面的大结界彼此抵触,无意间生出保护之用。 又候过一时,疼痛微减,浑身高压气势的逼迫皆默默消去。偶尔再有反弹,持续的时间亦不似以前一般长久。待再有好转,便要支撑身体,盘腿打坐,学那道家的修真之状,抱持丹田元气,神复清明,如春风沐浴,心神宁静,气海渐温渐愠,浑身的气力重又缓缓回复。 龙珠真气与人体附和,便是贯穿命息,从此不离不弃,待杨起受了修行,小结界便自行解除,依旧回到他的体内,纯阳绵绵,好不惬意。 杨起暗自感概,道:“误打误撞,不想得了防御妙法。这敖劫虽死,功德却是无限。”一眼瞥去,看得桌上摆放了几个水果,青黄熟绿,也不知是否可口,不觉心中笑道:“先前的干粮被小猴子糟蹋了,此刻肚子正好饥饿。” 瞥见一两只小猴子攀在窗外张望,抱拳道:“多谢各位猿猴兄弟。”也不再客气,抓过一把栗子便吃。他吃得欢,小猴子看得高兴,唧唧喳喳一番,跑得无影无踪。 杨起吃饱喝足,舒展身体,不由精神倍增。他心中满是疑窦,又如何能够踏踏实实地呆在屋里?便推开木门走将了出去。却见屋前屋后,甚是安静,便连一只猴子也没有看到。 来到了隘口之外,听见里面似有群猴打闹之声,暗道:“原来此处环环相扣,谷中有谷。只是外面冰天雪地,颇为寒冷,里面却暖如初夏,花草繁盛。可见天地之间的造化无穷无尽,实在匪夷所思,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皆行把握的了。” 思忖间,撩袍举足,踏进内谷观看,满目葱郁之下,触目所及,不由惊愕万分,里面竟是更要宽大深幽得许多,那三面的石壁之上,尚有几个隘口,皆被青树绿丛掩盖,颇有雅趣风情。 杨起称羡不已,见不时有那各种的猴子窜进窜出,跳跃不息,分明尽皆贯通顺畅,能够连接其余的奥秘所在,巍巍群山之中,竟不知到底有得多少山谷了。 他啧啧称赞不已,举步往里走去,看见中间有一片水域,边上建有一座木亭,高书“宝境亭”三字,不由惊道:“此处既然以宝境为名,莫非这个小小的湖泊便是宝境湖。”沿着湖边细细看探,在一处草丛间寻得一块石碑,果然刻有“宝境湖”三字。 杨起喜道:“地图含糊其词,却叫我一番好找。若是没有那小猴子的淘气打闹,将我引到这里,怕是一辈子穷尽山野的寻找,也不能得到宝境湖的下落。” 忽然一愕,心中暗暗苦道:“这宝镜湖也寻着了,周围寻常之极,不曾看见任何连接‘方寸祁连’的道路,可送我回到太学地庙的正殿之中?若说唯有求助于前谷的木屋主人,但人去早已楼空,我纵然百般呐喊又有何益?天意难侧,人力所限,终究是竹篮打水,空教人欢喜莫名一场罢了。”看见亭中甚是喧闹,却是大白猿引着一众小猴,耀武扬威。 杨起念它照顾,不敢无礼,走近前去,恭声道:“猿老哥,你我不打不相识,今日承蒙你的照顾,感激不尽。”大白猿不知从哪里拾得一顶破烂的金束鸡雉观,戴在头上,洋洋自得,听见他道谢,微微挥手。 杨起暗道:“好歹也要寻思一个法子才是,总不能一辈子困陷此地,误了西去辉照大山的行程?人去楼空也罢,困难艰辛也好,却也万万不可轻易气馁,也该四处好好查看探访一番,再作道理不迟。”心念既定,便辞了大白猿,依旧回到木屋之中。 杨起看屋中颇为简陋,无甚家私,细细搜寻了一遍,不过木材生叶,尚能发芽,其余皆一无所获。他身子犹然有些乏顿,无奈坐在床上休息,一手随意旁放,竟触摸到身下的铺盖,只觉得一处似有屑微顶凹之异常,不觉大为奇异。 于是掀开竹垫,果真看见一个木工极其精细的扣门,轻轻掰开,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包裹,翻开几层青花白叶的棉布,捏起一卷黄旧竹简,展开反复看得多遍,却因其皆是西天梵文所著,终究不得真解。 杨起仰头叹息,苦笑道:“难得我有读书学习之念,可惜书籍的文字艰涩难懂,既不能看,又不能识,毕竟还是与破帚烂布无异。”便将它轻轻地搁在桌上,心中难遮无数的茫然与虚妄,念头如波荡漾,暗道:“我不小心为水银瓷盘所纳,稀里糊涂地来到了祁连山脉,进得造化结界之内,也不曾看见什么陆上雷公、食妖菩萨。莫非那白骨将军口口声声的忌惮之妖,其实不过是以讹传讹的传闻之人而已?”料想祁恬、黄松、青衣三人必定惶恐不已,更生许多思念惦记。 他犹自胡思乱想,听得水声滴嗒,不知何时却将桌上的水碗打翻了,待慌忙起身擦拭。又见水滴悉数泼洒在了竹简之上,不觉自语道:“秀才手中,你是黄金屋,亦然颜如玉,但到得我这粗俗之人的手里,便不啻于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了。今日被水溅湿,落得好不狼狈,实在是对你不起。”目光一瞥,似乎在如蚯似蜂的扭曲梵文之下,恍惚显出一丝的痕迹,不禁大为愕然。 待要细看打量,竹面却又平复如常,依旧是篇篇看不懂的梵文、识不懂的记载,不由忖道:“莫非此物隐匿,非要见水方能现形露真?”心念如是,便用布蘸了几滴碗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在滑竹墨面之上,呵气吐细,稍时果然看见一行文书,赫然“修真大成,道德至上;依法而行,千古不朽”十六个齐整清秀的篆字。 杨起略一沉吟,若有所悟,不禁喜道:“莫非这就是环剑三圣日思夜想的宝中宝、结界至藏么?”手指轻轻比划,看得碗口颇为宽阔,索性便将整个卷书浸入水中,继而平展于桌上,待后续字迹陆陆续续地显现。 旋即大声诵道:“八十一章,天地亘古,求道大念,不可不效,不可不悟。第一章,道,可道,非恒道;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第三章,不尚贤;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第八十章,小邦寡民;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洋洋洒洒五千言,不能尽述其中,有心者自求唯耳。” 又见后面赫然落拟“老子”二字,心中暗暗惊异,自语道:“‘老子’莫不是太上老君的俗名称谓么?想来这八十一章的学问都是他殚思竭索所拟,却不知究竟是何等的奥妙内容,终究被众生觊觎不已?” 想起环剑三圣,不由笑道:“它三兄弟处心积虑地要夺这竹简,若是听说有五千字之巨,便是能苦苦破译出来,依着它们的急切性子,想必也不能平心静气地修行。” 他将竹简小心卷好,见拴扣绳索之处,尚有一处小字,正是“此书出世,唯君一心”,不觉大是为难,忖道:“此书既然被藏匿于祁连山中,又被结界笼罩,自然便有一番出世的道理。只是书字如此,分明是要叫我携带入世,这进退不得,左右为难,叫人怎样抉择才好?”烦恼之下,到头便睡,一觉醒来,瓜果蔬菜皆已备妥,正是群猴在他熟睡之时悄悄放置进来。 杨起笑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等地主老财的日子昔日也曾向往,不过果真到来,委实难以习惯。”十日里只在小屋与宝镜之谷来回闲逛,竟再也不受结界侵扰。 待到了第十一日,杨起无聊落寞之极,毕竟坐立不安,便抱着竹简走出屋外,来到宝镜湖畔,暗道:“我不过读些章节标题罢了,未曾涉及其中的内容,既然如此,便是张扬一些又有何妨,正好宣泄胸中的痛快。” 第153章 大声朗诵一二,却将群猴纷纷吸引过来,尽皆围拢戏闹,看得高兴了,按耐不得,于是你抓我挠,彼此打闹,顿时淘气一团。 大白猿却是静静坐在一旁,侧耳听他读完,闭目不语,便同瞌睡了一般。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喜鹊,窜到宝镜亭上,叫唤了三声,随即离去无踪。大白猿睁开双目,轻声啼叫,群猴尽皆默然,讪讪跑开。 杨起暗道:“它是猴王,一旦被我夺了风头,自然便有些不高兴了。”微微一笑,轻声道:“猿大哥,你莫要见怪,我欢喜过头,竟然有些得意忘形了。”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大白猿拉住,不由愕然,道:“猿大哥莫非还有吩咐。”大白猿裂嘴露齿,一副点头之状,转身缓缓向最里面的一个隘口走去,挥臂扬舞,示意他紧紧跟从。 杨起甚是迟疑,忖道:“我以前每次想要进得隘口,都被它牢牢拦住,不教仔细窥看,稍有执拗,它便愤怒之极。也不知除了外面的两个山谷,其余内谷究竟是何模样?” 大白猿看他静立不动,叫唤一声,双臂挥动甚急,似是颇为不耐烦。杨起心道:“进去看看,正合我意。”口中故意叫道:“是你叫我进去的,却不是我自己要进去的。” 一人一猿进了内谷,杨起四处张望,看得周围并无什么奇异风景,不免有些失望。大白猿摇摇晃晃走到谷中石洞,攀近洞中的一个石台,拿起上面的卷轴,随手扔将出来,被他接住。 大白猿双手一合一张,颇为滑稽。杨起笑道:“你是要我打开观看么?”轻轻将卷轴抖开,一瞥之下,脸色顿时变化,讶然道:“猿大哥,这卷轴你是从何处得来?”原来上面所书的种种文字,竟是陆地雷公落入祁连结界之后的种种遭遇,如何在此遇上挣扎于入魔边缘之角牛星宿,如何相斗厮杀却以半招险胜,如何以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净心相救云云。 暗暗忖道:“这字字历数虽然详尽,可惜未曾说得此后那陆上雷公与角牛星宿的云游下落,恍然天边白鹤,匿形留声,终究不知振翅所飞、踏云何往。”不觉唏嘘不已。 却听得大白猿啼鸣言语,双臂笃地,不断地指指点点,一番揣摩,原来是要教他接着往下观看,定睛打量之下,见卷轴最下书有“有缘即此临山洞,听吾心思谒雷公。我亦高飞十万里,汝尚回归炼铅汞”二十八个狼毫小字,更是目瞪口呆。 好半日回过神来,心中又惊又喜,颤声道:“莫非是说我得悉了其间的真相,便可拓出一条造化的道路,从此脱离这方寸祁连不成?”惦记其中的“铅汞“二字,辨识得是修仙求道之术的晦指隐文,不觉叹道:”这便是怕我决断为难,便索性留下法旨,要我将竹简携带出世了。” 只这“法旨”二字,足可见他尊敬礼仪,便以其以往的灵山菩萨身份恭敬拜谒,大白猿欢喜不尽,拍拍巴掌,拾起石台上的一个机括,吼叫一声,鼓足气力掰动开来。 杨起惊道:“猿兄何故如此?”话音方落,便见平地龟裂,露出一道七彩佛光,不觉讶然,道:“难不成这便是送我回去的道路么?”听得大白猿频频叫唤,不敢怠慢得丝毫,慌忙将卷轴放在石台之上,躬身一礼,急步踏入那眩目光茫之中,一阵佛乐轻扬,待安静之时,睁眼所觑,果然回到了太学地庙。 众人惊喜不得,问及杨起的行踪,听其已然在祁连山的结界内呆了半月有余,不觉大为诧异。环剑三圣相顾愕然,道:“我兄弟方才放脱得下来,不过几个时辰罢了,如何会有半月时光?”不禁大为感慨,所谓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果真并非虚妄。 待狐媚娘与祁恬问起修炼宝中宝之事,杨起微微一笑,将怀中的竹简展开,遍示群宾,道:“道德修行,便是这绝妙的法门。” 白骨将军叹道:“可惜世人功利,专攻兵刃法力,成妖成魔、半仙散真,终究不能印证大道。”又道:“你只拿得其中的纲要回来,无妨,无妨,莫不知这太学孔庙的师尊,便是当初的老子?后面无数典籍宝藏之中,自然会有五千真言。” 心中窃喜,暗道:“那三只泼头穷费心机,便是惦念着结界至宝,以后便强迫它们修习,又能落得顺水推舟的美名,岂非妙哉?”不觉哈哈大笑,却唬吓得红衣小猴、黄衣小猴、绿衣小猴神情陡变,委实是后悔不迭。 此段故事便告一段落,杨起四人依旧欢欢喜喜地西行游历,待上得筝船,却不知何时被狐媚娘跟了过来,好说歹说,偏要一并同去。四人无奈,又不擅推托之词,只好应允,但定下“凡事不可违逆天地公道大义”的规矩,以遏制其妖性。 狐媚娘笑道:“我是善妖,不曾害人。”尽皆答允了下来。黄松问起青衣《道德经》洋洋五千言之事,听其淡然道:“地裂之界,我便早有抄写,不过无人愿意观看,唯有束之高阁罢了。” 从怀中掏出两份,道:“一份足矣!另外一份,便传流世间,观其缘分而已。”话音方落,一阵风起,将其中一份轻轻卷到空中,不知去往何处?后来被人拾起,翻刻校对,堪为红尘极重法律,却只可自律,不能他律。 这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何也?曰:“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淡泊者不用观看,好事者闲来无事,不妨略读一二,他日功德圆满,或能为神成仙,不亦快哉?笑矣!笑矣……! 筝船载着五人踏风而行,这一日,破开前面的云雾,只看得前面水气缭绕,天上地下皆不能仔细视物,细细打探,却是来到了三难国的上空。 胡媚娘叹道:“你我奔波得几日,昨日又被一阵气息逆流阻碍,勉力保持进势,好不劳累困乏。此刻身上粘乎乎地委实难受,何不就在这里打尖安歇?” 祁恬冷笑一声,哼道:“你怎生得这般地娇气?一路西去,离那辉照山尚有近半的路程,动辄停歇,何时才能见到赤足大仙?” 胡媚娘听她责怪,倒也不生气,嫣然一笑,柔声道:“祁妹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来着?倘若到得荒山野水、杳无人烟之处,栖鸦蛰虫,蚊蝇跳蚤,那时万万不能在林间草丛安歇的,便是硬着头皮,再不情愿,也只好往前赶路了,委实是无可奈何之举。 此刻既然见得人家的城池、小的小社稷,各种香甜饭菜、热水漱洗必然是一应俱全,自然该好好调养整备一般,养足了精神,方可气力充沛,以抖擞欢愉之状再续西游征途。” 二人斗嘴,有些犀利,有些计较,不过是少女小性罢了。那胡媚娘未必便要去三难国中一探,祁恬也惦记着温暖澡水的好处。 杨起微微一笑,朝黄松暗暗使将一个眼色,便看其悉数会意,圆场道:“船上的备用物什渐渐也要用尽,不妨就下去走上一遭,只是时间紧迫,未必就能如胡姑娘所说的酒楼流连、桶蒸香浴一番。” 狐媚娘眼波流转,却向杨起看去,笑道:“还是杨公子体贴,还是黄公子殷勤。”黄松何曾受过如此的夸赞,只羞臊得满脸通红,忖道:“都是他的唆使罢了,其实我又何尝愿意降落?所谓男人敛财,女子泄钱,你们若是果真在那大街小巷、布铺饰店闲逛,看着欢喜的香囊,瞥见中意的花绸,少不得又要向我伸手,索取开销用度的银两。 苦也,苦也,一位女子已然叫我畏惧担忧,莫名间加上一个雌妖,应付下来,只怕不上半年,便是满头的青丝也要变成白发了。”心念如是,不觉间偷眼往杨起看去,不便明言,便一手暗指怀中纳囊之处,眉目之间颇有抱怨。 杨起悄悄拱手作揖,却被祁恬看得真切,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机巧,暗暗哼道:“你若是出于调解之意,那倒也罢了,可是因此一味地偏袒与她,被其美貌迷惑,却教我受了委屈,那可是万万饶你不得的。” 朱颜变色,神情陡改,正被那冤家觑在眼中,胸中不禁砰然心跳,慌忙扭转头去,暗道:“莫非又招惹得她不成?闹将开来,后面岂有安宁?”忐忑惴惴之下,不知祁恬心中窃喜,忖道:“也好,到得那三难国中,倒要见识这国民究竟何等的含义。” 众人在城外密林挑着一棵苍劲挺拔的大树,待筝船轻轻落下,被二段树杈稳稳支撑,便垂下藤梯,一个个攀爬了下来。辨识得方向,便沿着脚下的黄土净道往东北走去,不过二里地,眼见路边立有一块石碑,灰石点痕,破旧颓废,书道:“三难郡国,无属无从。” 杨起笑道:“此地偏辟,离天朝极其遥远,自然是不必隶属了。”五人转到碑后,又是一串细细雕刻、甚是齐整的小楷,念诵出来,却是:“无缘者不得入门,有缘者难逃三难。一者如,城东花少最无赖,贪财好色把花摘。二者见,城西恶霸最凶悍,棍棒拳脚道凶残。三者苦,无踪梦魔神通广,神仙鬼怪也躲藏。” 杨起笑道:“我以为三难国不过是随心所欲地起了一个名字罢了,未曾料想其中却有着许许多多的讲究。”黄松叹道:“既然果有三难,去辄生事,是否进得城池,大家还是三思而后行才好。”胡媚娘与祁恬一个柔转,一个不屑,齐声道:“既然来到了此地,如何能够回头?” 待进得城中,越过大街小巷,却见过往行人皆是奇异服饰的装扮,颇似东南苗民,祁恬不能按捺心中的好奇,追本溯源,探根问底,原来此地正是上古蚩尤兵败之后,不分苗兵逃遁此处,又与当地土女通婚,生下新民,垒新城,立新国。 第154章 胡媚娘美艳无比,城中居民但凡男子,无论老幼,皆爱跟随观看,啧啧称赞不已。有那好事垂涎之徒,索性大声叫道:“好姑娘,我家有耕牛三头,你若是嫁我为妻,终身不愁吃喝。” 胡媚娘眉头一蹙,低声道:“此地莫非尚未开化,便不知固目凝神地打量女子,有说这等虚妄纳娶之言,岂非正是无礼鲁莽之极么?”眨巴眼睛,心中有了主意,便低声对杨起道:“你也觉得有些尴尬吧?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若是能够配合,自然便能脱困。” 杨起甚是不解,方要开口询问,却看她盈盈靠来,一手紧紧挽住自己的臂膀,笑道:“相公,却不知这三难国中,会有什么好玩的物什、有趣的特产?我若是看中了一二,你可不能吝惜袋中的银两,左右搪塞推诿。” 众人叹道:“可惜这么一个美貌的天人,却嫁于如此普通的一个小伙儿,怜哉!怜哉!”有人道:“你家丈夫舍不得花钱,我便替你买下怎样?” 杨起苦笑不得,一时不好挣脱,看得她回头大声叫道:“黄管家,少爷说了,三千两下的开销,由我自主用度不忌。” 黄松愕然,继而回过神来,暗道:“是了,这不过在演戏罢了,何曾真的会如此肆意挥霍?”微微一叹,道:“省得了。” 祁恬大为恼怒,忖道:“果然是个狐狸精,如何攀着一个男人就能以为丈夫,却不知羞臊惭愧四个字么?”胡思乱想之间,被狐媚娘远远招呼,道:“喜鸳儿,你可要好好看待二少爷,若是不小心走失或是磕绊摔跌了,少爷怪罪下来,即使我这夫人在一旁竭力相劝,只怕你也是逃脱不得责罚的。”所谓二少爷,指得便是青衣了。 祁恬心头火起,本要出言呵斥,蓦然心生一念,暗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应付周围浊人而已,若是因此计较吵闹,反倒被人奚落嘲讽。”深吸一气,携起青衣的手腕,恨恨道:“是,我知晓了。” 胡媚娘朝杨起一瞥,嫣然一笑,柔声道:“相公,她好没有规矩,什么叫我知晓了?该说奴婢记下了才是。哎,这乡下丫头就是不长记性,昨日才教的规矩,今日竟然忘得干干净净。”旁人惊叹不已,道:“原来这少年郎是个财主,家财万贯,富裕华贵,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五人进得一家三难客栈歇息,点了一座酒菜,尚未入席,便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叫道:“那漂亮的小娘子到哪里去了?好不出来伺候本大爷么?” 杨起愕然一怔,讶然道:“好荒唐的喝呼,好霸道的恶人。” 黄松低声道:“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你我可要小心一些。”言罢,便看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只唬得四围的食客纷纷躲避,尽皆道:“第一难来了,第一难来了。” 为首一人肥头大耳,体裁阔胖,初瞥乍窥,便似一个锦缎缠裹的满头一般,看得众人惊惶,不怒反笑,洋洋得意,道:“不错,大爷正是本城的头一难摧花大王刁四爷,但凡其中识得厉害的,除了那小娘子,都与我滚得远远的,莫要坏了我的好事。”身后一帮家丁大声呐喊,个个挼袖摩掌,就见掌柜躲匿、小二隐藏、鸡飞不识来路,狗跳不知何归。 胡媚娘叹道:“大老爷如此暴戾,莫怪乎人人畏惧,以为三难国中的头一难。” 刁缺德循声望去,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心乱神迷,便是自己的骨头也麻酥了大半,口中的三尺垂涎滴滴而下,讪讪道:“果然是天仙下凡,美艳无比,我那六十几个小妾,本也是人间绝色,可是与你相比,不过是瓦狗草鸡、灰尘粪土罢了。” 又见她一手挽着杨起的臂膀,好不亲昵私密的模样,脸色陡然一变,喝道:“这就是你的丈夫么?呸呸!瘦小寒碜,如何能配得上你的万分之一?” 一帮奴才鼓噪呐喊,叫道:“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何不随了我们大爷,享受不尽那千亩的良田,万斛的白米?”有那觑准时机阿谀奉承的,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脸盆,将毛巾打湿,递于刁缺德手中,陪笑道:“四爷,你也劳累了,且擦拭一番精神。”三洗两弄,再看盆中,却是油花花的腻垢一片。 杨起作她的“丈夫”,本不情愿,此刻受得刁缺德这般羞辱,不禁大为忿然,冷笑道:“一个胖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何还敢招摇炫耀,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此言一出,便似捅了马蜂大窝,众奴才齐声道:“反了,反了,即使你们是初入本城,也该打听一下这里的规矩才是。说上这等妄语,莫非是不想活了不成。”胡媚娘笑道:“我家相公不过是无心之言才是。你们何必如此计较?” 刁缺德瞠目结舌,啧啧叹道:“小娘子的一颦一笑,正是撩人心魄、断人欲肠。”暗生恶念,道:“也罢,你若是答允我一件事情,我不仅不与你家丈夫为难,还送他一千两白银如何?” 胡媚娘吟吟一笑,道:“莫非是要我随你去享福么?只是不知你那里有得什么好处?若是寻常,那一千两的银子不要也罢。” 刁缺德看她秋波暗送,妖媚无比,三魂已然去得了七魄,听闻此话,心中喜不自胜,忙不迭点头道:“我那里可是世上极好的温柔宝地,有西施浣过的轻纱,有赵飞燕睡过的床榻,有大乔使唤的瓷盏,有小乔描刻的香炉。” 犹嫌不足,还待举出几事,却一时语噎,不能说话,急切间往后使将一个眼色,便看一个机灵的家人趋步上前,接口道:“还有那宋玉的象牙笏带,旁边放着柳下惠的青皂美靴。若是饿了,提箸细看,刻有秦皇的赢政篆纹,若是寒冷,披襟取暖,自有汉武无上光荣。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委实是妙不可言。” 左右众人闭目颔首,如醉如痴,皆道:“人间福地莫如是,红尘温柔尽其中。” 胡媚娘拍掌称善,道:“倘若真有这等光景,可是比我的相公要强上一些了。”刁缺德眉飞色舞,急切道:“如此说来……”话未说完,便看她粉面桃腮,娇羞不可方物,低声道:“我要保全相公不受欺负,还要得那一千两白银,且只好随你一去了。只是一千两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你便给上二千两,交于我家的黄管事吧?” 这三难国荒蛮之地,不甚富裕,刁缺德虽是城中的土豪劣绅,其实也比将不得天朝的大富人家,闻言不禁一怔,喃喃道:“二千两么?轻易便翻将了一倍。”见胡媚娘面有诧异之色,不觉面红耳赤,大声道:“阿狗,你回去取二千两的银票来。” 胡媚娘道:“他等即刻便要西去,你这银票不能通用,便与废物无二,还是银锭来得稳妥一些。” 刁缺德不敢违逆,笑道:“小娘子说得极是,倒是我心花怒放,竟有些糊涂了。”不多时,便看几个家丁抬着二千两白银的礼匣过来。胡媚娘点数了一遍,分文不差,又叫黄松复核,不由放心,旋即对杨起叹道:“相公,我这便随刁四爷去了,你等好自为之。” 杨起颇为惊异,灵光一闪,暗道:“她是狐妖,一身的本领极其高强,我若是愁虑,那反倒是杞人忧天了。”促狭心起,不掩少年玩闹脾性,于是面露不舍之色,叹道:“从此夫人好生保重。”抚衽掩面,作势哭泣,何曾有得半滴眼泪?刁缺德哈哈大笑,撩袍蹬足,欢喜不尽,引着胡媚娘往门外走去。 余下四人安心饮食,过得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听得外面有人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城东的刁四爷被人偷袭殴打了,听闻是城西刘三爷谴人下的手。” 店中掌柜闻言大惊,急忙奔到门口,拉着一人惶然问道:“你说什么?是城东的刁四爷与城西的刘三爷打起来了么?” 那人叹道:“可不是么?听说刁四爷的鼻子都被打歪了,此刻真纠集人马,要去城西刘府报仇呢?”言罢惶惶离去。 那掌柜不敢懈怠,招呼伙计闭门打烊,苦笑道:“各位客爷,这二难若是相斗起来,街巷之间尽是刀枪剑影、血肉横飞,城中必定是又要闹将得一个天翻地覆了。唯有关门闭户、足不外出,咱们老百姓方能苟求太平,避免惹祸上身。” 拱手作揖道:“何时息事宁人,何时回复城中的常态,何时方能开门往来,这种种的人为不便、许多的莫名阻碍,还请你们多多海涵才是。”此刻店中经由先前刁缺德强索胡媚娘一事,食客早已走得走,散得散,剩下的无非也就是杨起四人。 祁恬冷哼一声,道:“托她胡美人的福,今日平白又得了二千两银子,钱囊鼓胀,若是在此住上一夜,那倒也无妨。” 掌柜喜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你们不强要出去,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一应的食宿资用,皆按八折算账。”祁恬颇不服气,道:“何必打折?”却急坏了一旁的黄松,仓促道:“好,好,便按八折,预备两间客房就是了。” 众人回到客房安歇,杨起见怀中干莫小匕隐约晶莹,不觉笑道:“你还不出来,更待何时?”话音方落,便看屏风之后一阵轻烟掠过,幻出一条瘦俏婀娜的身形,正是那胡媚娘不假。 不及大伙儿相问,便看她掩口笑道:“那刁缺德也不看看我是何方的妖怪,竟敢觊觎我的美色,终究受了报应,吃得这等的恶亏。”娓娓道来,原来是她出得客栈大门之后,走上不过几步,便说自己体力孱弱,受不得外面的风息之苦。 刁缺德本是天下最为好色之徒,见其弱不禁风之下,又添无穷娇美艳丽,更是又爱又怜,只恨不得早日纳入府中,便差人寻了一顶上好的轿子。 第155章 孰料这胡媚娘坐入轿中,口中念念有词,变了一个替身正襟危坐,自己却化作一道清风,飞到前面的一条巷子,幻作城西刘大熊的模样等候。 她也有些撒豆成兵的本事,寻着一些草根树叶,悉数化为家奴打手,个个凶神恶煞,比他城东刁家威风不知多少。 刁缺德不知真相,依旧呼喝着手下,抬将轿中虚人儿美孜孜地走到埋伏之地,胡媚娘一声呐喊,手下尽皆扛棒执棍,如狼似虎一般地冲将出来,二话不说,便将刁府群奴打翻在地,旋即抬上轿子就走,口中犹自喝道:“这等娇滴滴的美人儿,怎可被你这浑人糟蹋,自该我这等英明神武之人随意享受才是。” 刁缺德眼看着美人要被抢,心头大急,拼着性命过来拉扯,却被胡媚娘变化的刘大熊一拳砸中鼻梁,顿时鲜血直流,哀号不已。 胡媚娘笑道:“此刻他聚集了许多的人马,赶往城西刘府,一者便是报仇,二者就要索回美人。”杨起哈哈笑道:“那刘大熊莫名受此天大的冤枉,无论怎样思索,也不能知晓其中的玄机。” 祁恬叹道:“所谓红颜祸水,此言一点不差。”胡媚娘不以为然,道:“若是挑斗二虎相争,又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也未尝不可。” 夜过三更,杨起睡意正酣,耳旁隐约有人轻语,悠悠长长、绵绵不断,不由惊觉过来。那声音道:“你快些来到外面,若是迟了,只怕同伴性命不保。” 杨起一探,果然不见得黄松踪迹,不由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何人?却将他们掳到哪里去了?”那声音嘿嘿一笑,竟是说不尽的诡异,阴恻恻地哼道:“你既然这般地好奇,自己出来看个究竟就是了。”此时正是晚上寒气阴湿最浓甚重之时,杨起无论怎样追问,皆不能得到应答,心中尽是忐忑不安、惴惴恍然,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穿好衣裳便奔了出来。 却看得房门之外,哪里还是什么客栈的花厅走廊,分明就是一片巨叶重叠、蔓藤遍地的重重树林,本该月下呜咽,却阳光弥漫,尽是白昼光景,偶尔闻得咆哮嘶鸣之声,却也辨识不得清晰的来历。 那声音道:“那几个娃娃性命能否保全,只看你的一番作为举止。林中可见一条小道,直通金坚明台,若是迟疑一些,便是他们的坟墓。” 杨起怒道:“你是何方妖怪?倘若伤害了他们的一根毫毛,我便是追踪你到天涯海角,也决计不能善罢甘休。” 那声音叹道:“这话虽然硬狠,却说得好不愚钝。我虽在天地之间,但从来无形无踪、不生不灭,比那心魔更叫人头疼不已。你便是搜寻了三界之中每一处所在,看尽化外的每一寸究竟,也不过是水中花月,若有若无罢了。” 此言一出,只唬得杨起瞠目结舌,惊惧不定,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连问数遍,皆不见答,不由忖道:“他莫非真的不在?”想起凶险,身上尽是冷汗涔涔,拔足便往林中跑去,果然有一条踩踏的小道。 一路坎坷,处处艰辛,也不知走过多少的磕绊,摔将了多少的跟斗,终于来到了青叶峡谷,数十丈方圆的平地石台之上,放着一辆造型颇为怪异的马车。 车辕以青铜打造,虽已破旧折损,但花纹雕刻极其精美,细细觑看,并非龙凤瑞麒,而是豺狼虎豹。 这猛兽也甚是迥异,揣测之下,其獠牙皆要长出三寸,能咬金嚼铁,啮石如泥;耳下生毛,硬而僵直,如长丝握柄;双目更大,能聚夜光,视百里之遥。车轮有四,前小后大,磕缺凿破,但功能分明。 小轮以青铜包裹,厚三寸三,可碾碎道路石屑,后轮以铁木打造,镶嵌镏钉,极易附力前行。车身左右二侧各有机括一道,上面立四弓,共八弓,定睛打量,却又区别,长者为弓,迅而稍逊,短者为弩,缓而强劲。弓者青铜犀皮,弩者青铜牛筋,求远攻之利 。杨起忖道:“此车通体青铜,想来该是沉重无比,也不知是如何神骏的良马,方能将其拽动?”抬头观看,在车座之上,却是一片支架,似竹非竹,似木非木,既如华盖遮阳比蔽雨,又似翅膀振舞飞扬。 车下一块密纹细痕的点花黄石,被浓浓颜料涂抹,岁月久远之后,或是粘附,或是脱落,变得斑驳不已,却以极重的手法雕刻了“世上何谓金坚物,除却男女更有情”数个大字,不过字迹虽然分明,但一笔一划皆为团花簇拥之形,平添几分妙异。 杨起忖道:“想必此处就是所谓的金坚明台了。祁恬她们,也不知被掳到了何处,教人好不心焦烦恼。”心神不宁,举目四望,周围巨叶叠绕,何曾看见一丝二丝的痕迹?不觉嚷道:“此地即是囚苑之所,为何却连半个人影也不能觑得?妖言惑我,诱导至此,徒然无功之举,好不可恶,好不可恨!” 一叶随风而起,飘于杨起头顶,此处果然诡异,抬头不见白云红日,正将茫茫半透半明的白光遮掩,落下一道颇为分明的影子。 杨起看它悠然降下,侧身避开几步,暗道:“此时本是月色清凉、银华罩地的时刻,为何不见昏黯,唯独些许的模糊?”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不知所措,仰头便是一声喟然长叹,陡然看得树枝顶上栓着一根极长的蔓藤,一端系于树干,越过崖壁,另一端不知所去。 杨起忖道:“此处已然绝境,莫非要通过这条道路另辟天地不成?” 他攀得树顶,看得一只云雀立于枝丫之上,见得生人,也不逃避,只是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横竖打量。若是胆大的鸟儿,那倒也罢了,偏偏它的嘴里还衔有一物,却是祁恬不肯离身的青竹细哨。 杨起大为惊愕,不觉伸手往它探去,那云雀也不躲闪,落下哨子,扑腾一番翅膀,反倒落在他的肩上。 杨起念道:“果真是早有安排了。”心中疑窦丛生,便将哨子衔在嘴中,听得这鸟儿说道:“你也莫要奇怪,只是听我唠叨就好。”尖尖亮喙轻啄其领,又道:“我观你这哨子,已然得到了升级淬炼,法力较之以往大是不同。既然如此,也不用再含在唇上,举止滑稽可笑,只端端放于胸下心窝凹陷、膻中思忖之处,便能听懂种种禽兽言语。是了,其时你再说话,我也能轻易识辨,至此交流无碍,两相得宜,岂非大大的妙哉?” 杨起依言而行,脱口道:“你可知晓我那一众伙伴的下落?”听得云雀颇为不屑,喝道:“人有品性良莠,鸟亦有等阶划分。我是此地的灵禽秀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因身上天生醒目色环,是以被群鸟尊为‘七色大夫’。你如此无礼,既折辱了我的名头,又亏欠了自己的修养。可笑,可叹!” 此言一出,尽是阵阵腐儒酸气,噎将得杨起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唯有毕恭毕敬,轻声道:“是,是,小子莽撞,还请七色大夫不吝赐教才是。” 云雀儿叹道:“你何必与我禽界一般称呼,岂非莫名之间变成了鸟人?只唤我七色先生就好。”鸟人偏颇,便成轻视蔑然之语,杨起也不与它计较,转口道:“还请七色先生指点。” 七色先生叹道:“你要去救那四个娃娃,勇气可嘉,交情浓厚,委实教我钦佩不已。不过出于一番好意,我劝你还是打道回府,且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要紧。” 杨起一怔,抱拳道:“其中究竟有何凶险,还请先生明示。”七色先生道:“由此蔓藤攀爬,越过这金坚明台的崖壁,再走上许多的路程,可见得一处盛放巨大铜鼓的所在,那里有着一头凶兽,与世间种种奇异怪物不同。” 杨起奇道:“怎样个不同?” 七色先生道:“此兽高有十丈,号称霸王,又名雷暴,本是山涧的一条小小蜥蜴,追食爬虫,不成祸害。后来不知从哪里来得两位神仙,一个唤作医仙,一个唤作毒仙,彼此相恶,便以草药秉性之相生相克而争斗。 前者有圆紫之花,其果实若被熏煮,气味散于方圆百里,其余草木皆难存活。后者有鹤舞之株,火焰烧灼,黑烟可通万仞河川,处处便是树丛瘟疫。斗得最后,盾破矛折,那两个神仙自己也实在呆不下去了,索性拍拍屁股,一溜烟逃回天庭,自在九重天上逍遥快活,却留下这等烂摊子,任其自生自灭。 山中的禽兽无处可去,受得药性的余毒戕害,不过三五年,皆变化得有些奇怪,教人骇人恐惧,但若论其中佼佼、出类拔萃者,却非这霸王莫属,最为显赫鲜明。莫说体裁变得硕大无朋、力大无穷,便是习性也陡然凶暴残忍,一应众兽闻之,俱是色变惶恐,竭力奔逃不已。” 杨起道:“这等变化之兽本领都会见长,却不知它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如此地胡作非为?” 七色先生道:“不是我吓唬于你,那霸王满口利齿,堪称无数的神兵利刃;浑身上下鳞甲可谓坚硬无比,刀枪不入,斧钺无伤;正餐要吃三狮四象,点心偏偏五熊六虎,偶尔胃口清淡,就是七豹八豺。犹有一种殊异的本事,便是无论三界的何等法宝,或是化外的奇特兵器,皆不能对它奈何。” 杨起惊道:“如此说来,我的干莫小匕惯能降妖除魔,在它面前那也是无计可施么?” 七色先生颔首连连称是,忽而若有所思,道:“每每过得一些时刻,便会有犯民流客跌落此山,尽皆成了那霸王或是雷暴的血食。你那四个伙伴逢此大厄,只怕援救不及,便也落得凄惨下场。不过后山有一尊猛将的神像素来灵验,听闻倘若能够诚心祈祷,便是被霸王吃下肚去的死人,也能复活。” 第156章 杨起头绪万千,讶然道:“还有这等神通?” 七色先生道:“我只说素来灵验,却未必次次有效,十个人里面,或能活转回来一二。是了,你也不用轻身犯险,何不随我前去猛降神像哀求一番,或得福气未必。” 杨起略一沉吟,摇头叹道:“不可,此事决不可为。” 见云雀诧异无比,又道:“一者这猛将的神像未必辨识我的诚心,能够屈尊帮我大忙;二者它便是心生垂悯、菩萨心肠,施展一通无限的法力,从那变化大兽腹中索取人魂肉身,想来也不过救得一二罢了,或是祁恬,或是黄松,或是青衣,或是媚娘,终究不能齐全。 晚辈愚钝,以为四人若是一并失踪,便需四人共同回归,万万不可缺失其一;三者大伙儿本就无辜,怎能受那霸王怪兽的咬啮加身之苦?何其悲切,何其怨苦?先前树下听得莫名之音示警传讯,道祁恬一众尚未罹难,既然如此,我便是拼却了这条性命,也要努力施援,竭力阻止才是。”遂不听七色先生的苦苦劝告,依着藤索翻越了过去。 树下仰视,这藤桥风息渺渺,虽说是有些阴恻,但颇为宁静太平,只是一旦上去,却是暗流潜动,如海涛汹涌,晃荡不止,似鬼火燎烧,低啸狂咆。杨起紧紧抱住蔓藤,一个身子上下震颤,呼吸随之粗喘急切,不知何时就会跌落下来,不由心惊肉跳,叫苦不迭。 忖道:“这里阴阳混淆,气候恶劣,如何堂堂三界之中,竟有这般的险恶之地?”灵光一闪,暗道:“我亦非铁鸡镇时的瘦弱伙计,因机缘巧合,体内融有恶神敖劫的龙珠真气。若是将之利用,贯于四肢奇脉,可长许多的气力;倘若散于体外,可成玄妙护罩,却不知此番可否用得,抵逆这骇然之无形无显的风暴?便与抗挡祁连结界一般?”心念如是,旋即调息吐纳,果真前胸后背之上的压力陡然消减,波动起伏缓缓平滞。 杨起连呼侥幸,不敢怠慢,慌忙手引足蹬、攀爬逡巡,不多时,便已到得对岸,又立有一面大幡,通体黑暗,绣有四个金色大字,书道:“人面桃花。” 诗人笔下的人面桃花,那是极美极雅、精致甚然的意境,言道美人在桃花丛中更添红颜色彩,桃花在美人颊旁妖娆万分。只是此地的人面桃花,果然是名实相符,唯有丝毫的歧义偏差。 那桃花被风吹迎,一片两片附在杨起衣上,被他轻轻捏下,定睛打量,不觉浑身冰凉,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额头的冷汗便已簌簌而下。原来那桃花之中,分明就是一张常人的脸庞,莫说轮廓分明、五官清晰,便是丹青妙手悉心描绘,其生动真实,也不过如此。 杨起惊道:“这桃花如此诡异,不知是何来历?”话音方落,消匿之声悠扬再起,依旧是如鬼似魅,不可言传,道:“此桃花又叫做寄魂桃花,饿死于山中之人,或是为霸王所害之人,死后魂魄不能游入地狱投胎,便纷纷寄托于这桃树之中,也免得流离颠沛、元神殆尽。” 杨起大惊,颤声道:“所谓人面,不是桃花天生,而是亡者的脸容么?”那声音道:“不错,你若是救援得迟了,那四个娃娃的面貌也会在桃花之间渐渐表现,成为这寄魂新客。” 杨起茫然四顾,嗫嚅道:“如此一来,更是要分秒必争,不能踌躇一丝半毫的了。”从怀中拔出干莫小匕,迎风摇摆,口中法诀默默诵念,竟是不见些许变化。 杨起愕然不已,苦道:“自弱水修真观以来,此物变化莫不灵验,如何今日却成了凡品,换不成那三尺青锋?” 再也按捺不得,牙关紧咬,拔足便跑,却听那声音冷冷一笑,旋即叹道:“你急切间便要救援,此情此义天地可鉴,委实教人唏嘘钦佩,可惜手忙脚乱,反倒容易生祸。” 杨起不敢大意,歇下脚步,回声怒道:“你说什么?怎样才是胡为?怎样才是救人?何不真真切切诉说一个明白,却在此地唠唠叨叨、极其罗嗦?” 那声音不急不恼,道:“你心中烦恼已极,所以气血沸腾,口气咄咄逼人。”略一停顿,道:“他四人被应鼓索捆缚于应鼓洞中,洞口禁闭,霸王在外逡巡,不能破洞,是以一时无恙。洞外有一巨鼓,想必那七色鸟儿已然告之于你。嘿嘿!你要救人,务必敲击此鼓,只是一旦成功,他们性命便万难保全,少不得魂魄随风而来,一并寄宿于这桃花之上。” 杨起大为不解,跌足道:“你说话颠三倒四,叫我怎样明白?”那声音似乎一愕,继而道:“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你如此好奇,便自去体会才是。” 杨起催促再三,不见回答,不仅咬牙道:“哪里来的浊物,关键紧要的时刻,便悄悄消匿逃遁,就不觉得羞惭么?” 看着桃花丛中只有一条道路,疾步如飞,尽力奔跑,恨不得即刻便能到得那应鼓洞外,便是真有霸王怪兽守株于外,也顾不得害怕,顾不得忌惮了。 桃花林绵亘十里,出得“落英缤纷人羡美,多少怨魂在其间”之外,举目望去,前面依旧是巨叶叠翠的浓郁森林,不可细数清点,犹然深不可测。 杨起眼看到得一棵树下,陡闻有人喝道:“此时不肯受擒,更待何时?”便觉得脚下一阵松软,好好的地面迅速沉降了下去,却是一个偌大的陷阱。 杨起猝不及防,随着土屑碎石踏落其中,啊呀一声,只摔将得狼狈不堪。待他勉力站立,听得洞外有人嚷道:“这小霸王被我等擒获,稍时乱刀劈砍,也好替众家兄弟报仇。” 杨起大惊,叫道:“我哪里是什么小霸王?你们做错人了,快些放我出去。”言罢,外面有人奇道:“怪哉,怪哉!这小霸王不过是凶恶异兽,从来不会人言,如何说得这番清晰的文字,莫非真是抓错了人么?”一阵喧嚣传来,似乎愈发吵闹无比。 杨起又急又恼,喝道:“我有急事,委实耽搁不得半分。你们若是再不放我,休怪我无礼得罪了。”俯身拾起一块石头,也不辨东西南北,朝着上面便扔了出去,便闻得啊哟一声,不知砸着哪一个好事热闹之人,听其破口大骂。 边上有人咦道:“若是小霸王那畜生,怎能识得这等投掷之术?快些将他拉将上来才是。”便看一条绳索抖落了下来,正垂在杨起的脚边。 第二十七章虚空幻梦 杨起努力攀到洞口,被人七手八脚地拽了上来,却看后面一人揉着头颅,忿然喝道:“好你个毛头小伙,做事如何这般不识轻重?也不觑看得仔细分明,便扔出石头砸人,若非我皮糙肉厚,岂非莫名奇妙地便要丧命于你的手中?” 众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连声道:“老铜钢筋铁骨,莫说一块微屑的土块,便是被大石正中落下,也伤不得一丝一毫。” 杨起羞臊得满脸通红,不及解释,急切便要离开,被为首一个汉子拦下,道:“此地凶险无比,更有霸王为恶,你如何胡乱跑得?” 杨起见其人气宇轩昂,与旁众多有不同,不敢怠慢,抱拳道:“我也不瞒各位,如此仓促成行,正是要去那应鼓洞前、霸王守候之处救援被困同伴,委实耽搁不得。”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不禁面面相觑,齐声道:“耽搁得,耽搁得,你未曾听说‘应鼓洞前落魂地,铜鼓一鸣苦无尽’的俗语么?你不识得那雷暴怪兽的厉害,是以鲁莽无忌,只怕救人不得,不过是多添了一条怨魂而已。” 为首的汉子脸色陡变,颤声道:“莫非又有人被梦魔设计,陷于其中不成?苦也,苦也,霸王口中夺食,正比登天尚要难上几分。” 杨起听得真切,不觉惶恐万分,道:“这里便是第三难的梦界么?”汉子叹道:“不错,这三难国有三难,你若非绝色佳人,又不曾携带得如花美眷,稍事小心,便能避开城东刁缺德之第一难;若不逞强好胜,出尽风头,事事低调而行,就可躲过城西刘大熊之第二难。 唯独这梦魔极难应付,但凡入城之人,无论男女老幼,若是未曾在白日离去,而在城中投宿安歇,皆不能逃脱其手,往往于半夜三更之时,于睡梦中魂魄脱身,进得这无穷噩梦之中。偶尔有那神通无比、本领高强的杰出人物勘破虚幻,破灭万般阻碍,但其余无辜或是如我等困陷丛林,或是元神被害,化作人面桃花,好不凄惨悲哀。” 杨起蓦然醒悟,惊道:“莫怪我那干莫小匕不能幻化三尺青锋,却是在飘缈虚无之境,不能自主罢了。”陡然一念,暗道:“我在藤桥之上,以龙珠真气内外横贯纵通,想必也是凭藉意志毅力,误打误撞,正好冲突得那无形气息骇浪的缘故。既然肉身依旧还在客栈床铺之上,哪里还能调息吐纳?” 旋即慨然一叹,道:“我听得七色先生说道此地曾被天上的医仙和毒仙肆虐,想来也是胡诌而已?” 那汉子笑道:“那只鸟儿并未诳你,以前的确有两个怪异的神仙来到此地,那霸王也正是因其相斗而生。”见杨起愕然,旋即道:“此梦景虽是虚幻之地,却也是实在之所,追本溯源,皆是上古水火之争所致。” 杨起颇为不解,道:“水火相争,莫非就是当年祝融与共工之站,水神落败,羞愧之下撞击不周山,引洪水肆虐、唤百兽为恶一役么?”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这等典故果真是天下闻名、传扬千古,我问了沦陷此地的无数客人,除了几个实在是昏噩得狠的,俱能知晓一个大概。可惜,可惜,众人口舌有限,究竟不能窥探得其中的一个完全,因此便将此阴阳梦境与那心神之梦混为一谈,未免有些荒谬。” 第157章 那唤作老铜的汉子大声叫道:“这小子也是糊涂之人,大哥何不将话语说将一个透彻明白?”杨起暗道:“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掘下这莫名的陷阱,将我当作什么小霸王捉拿起来,如此莽撞,正是糊涂之极,不能自知,反倒以这般言语嘲弄于我。” 胡思乱想之间,听那汉子道:“共工怒触不周山,致天地倾斜、乾坤不振,又戕害万民、涂炭生灵,惹下了无穷的祸事。除此之外,他尚有一罪,便是将不周山前五百里外的红耿山重新拖陷于浑沌之中,此山极多草木,有一百零八条溪流,七十二座岩洞,三十六处悬崖。 寻常兽物之外,还有一怪,其状如水獭而肋下有鳍、背上生翼,其名曰硃獳,鸣叫一声,如狐狸之音,周围国家必有恐惶战乱之灾,是以被方士、巫女以为预言社稷安危福患的奇物。” 杨起暗道:“布衣打闹,不过扯衣唾骂,拉拽呵斥而已;帝王执拗,却是战火纷扬、兵戈交撞;倘若异人苦斗,尤其是那法力高强、神通无限的大神重仙、高妖悍魔,却是方圆颓废、神州颠覆了。” 犹自感慨,被一声叹息打断,听汉子续道:“待三界安定之后,天庭重新收拾整备,着昔日红耿山神并二十黄巾力士,将此滑落之山托出浑沌无极,安置于第二重天的悠鬟河畔。 路经半途,一个黄巾力士脚下浮云蓦然塌陷,手中的一方山顶二度滑落,山根贯穿于地脉之中,以阳气渗透实体,以阴气构筑结界,另成一番异于九天地府、红尘化外的奇妙世界,再也不能搬起分毫。梦魔便是此间的地主,肆意胡为,因不受天帝管束、魔帝羁绊,因此得意无状、逍遥不已。” 杨起惊疑各半,喃喃道:“这里竟是浑沌之地不成?难怪并无日夜循环、昼夜交替,举目望去,尽是白茫茫光色一片,教人如痴如醉,竟不知身在何处!” 心念一动,急切道:“不知那小霸王又是何等来历,竟然教人如此警惕惶然?听其称谓,莫非它是那霸王雷暴的幼崽小兽么?各位在这丛密绿深之处设下深滑不已的陷阱,苦苦一旁伺候埋伏,咬牙切齿捉拿擒获于它去,说道什么要替兄弟报仇雪恨,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一番缘故?” 此言一出,便看众人相顾而笑,齐声道:“小霸王者,便是说这浓密丛林之中,除却那雷暴之兽,便以它最为凶猛,却如何得出霸王幼子之说?” 为首汉子道:“昔日药物余毒未消,将蜥蜴幻为十丈巨兽,从此成为此地的霸王。尚有溪流石沟之中的其他蜥蜴,为毒气日夜熏染,一并得了变化,体裁小将了许多,不过一丈有余,但举止更为迅猛快捷,亦要狡滑奸诈不少。况且此兽最是欢喜群谋而动,彼此能够传音播迅,猎捕追踪,颇有兵法之妙。我几个兄弟皆是伤在了它们的齿爪之下,尸骨无存。这等深仇大恨,燎烧心火,怎能不加报复?” 陡然想起一念,拍掌惊道:“是了,霸王有意捕食之时,周围往往得见数只小霸王的踪迹身影,意图在其饱餐果腹之后,寻觅得一些残破血食充饥,也免得自己动手劳作,甚是投机。” 众人商议一番,纷纷嚷道:“既然如此,何不也去那应鼓洞一趟,筹划得法,就能成功,也教它们见识见识我等的厉害才是。樊大哥,你便拿个主意吧?” 有人拾来许多的兵刃,却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石斧木棍、粗矛长枪之物,各自挑选着合适顺手的,便顺着一条清流小道往东而去。走得约莫一、二十里的路程,众人渐渐有些劳累。 樊姓汉子眼见路旁松针之上沾惹些许半红不乌的血迹,心中稍安,扭身挥臂,大声道:“就在此地歇息半柱香的工夫,待精神略有平复,再行赶路不迟。” 杨起不愿丝毫停留,急道:“听闻那霸王就在洞外徘徊,倘若延误迟了,被它破门而入,我那几位伙伴岂非性命不保?” 樊蒯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那应鼓洞非比寻常。它本是天地极其奥妙之造化所在,共工触山之前,便坚固无比、固若金汤,若非听闻外面的铜鼓捶敲三通,那怕天雷激打、闪电狂鸣,也断然不会开启半分,终究纹丝不动的。” 见杨起半信半疑,心中似乎仍有戚戚惶恐之意,遂道:“也罢,就是退却一万步说来,那应鼓洞与应鼓绳亦是一脉感应之物,所以洞门关闭,绳索紧缚牢绑;洞门开启,绳索自解松脱。洞中四通八达,小坑巢穴极多,便是霸王闯将了进去,你那几个伙伴得了自由,难不成还会乖乖等死,放着身旁许许多多的藏匿之所弃之不用么?” 杨起略一思忖,觉得他的说话的确颇有道理,微微一叹,只好坐下稍事休憩。待樊蒯动员鼓舞,吆喝众人起身启程之时,他便第一个跃跳起来,正是急不可耐的模样。 前面是一片山洼凹地,巨草披覆,绵亘不止,竟将地上的道路悉数遮掩,不能真切辨识。又走得几步,听得老铜大声喝道:“不好了,王老九到哪里去了?”说得便是一个青衣白巾、满脸络腮胡子、言语有些唠唠叨叨的彪形大汉。 众人听他叫嚷,一时茫然,左右环顾,不见王老九的身影,俱是愕然诧异,相互窃窃私语之下,心神未免有些慌乱。樊蒯本在队头引路,闻得后面沸腾张惶,唯有折身返回,轻轻将老铜扯到一旁,低声道:“休要惶恐!你是何时发觉他失踪的?” 老铜微蹙眉头,神情忧虑,犹自踌躇不已,被敦促得紧了,方才支支吾吾,嗫嚅道:“想来已过得片刻的时辰。他道自己手中的石斧有些平钝不锐,难以战斗求胜,便说要趁着先前的休息间隙,到后面林中寻着合宜的石头好好打磨修缮一番。我也未曾在意,只道后面的二段行程,他也自然会紧紧跟随,不至迷失丢路。”樊蒯脸色陡然变化,叫上几个大汉,消没于丛林之中。 如此一来,纵然杨起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停下无奈等待,与余下众人默默揣测,正是心神不宁之状。不多时,看得樊蒯手捧一个小小的包裹,脸色沉凝,深目抿唇而来,大伙儿急忙围绕上去,询问探查得如何? 他后面的几个汉子连连摇头,尽皆不言不语,老铜颤声道:“莫非老九遇害了不成?”言罢,手上多出一物,正是樊蒯将那包裹递塞了过来,听他叹道:“且挖下一个风水深坑,将他好生安葬了吧!只怕得了好的天地精气,下辈子千万不可再堕入梦界活狱之中。”窥闻之人,莫不惊骇莫名,感伤慨然之后,尽皆唏嘘不已。 樊蒯见杨起神情有异,觑破得他的心思,喟然一叹,不禁面容忧愁,讳释道:“这梦界处于浑沌之中,不受日月照耀,因此便与一般梦境无二,可容纳因心神走失,惶然流落此地的种种游魂散魄。又因其源自那昔日红耿山脉,有实体之形,是以尚能拘苑肉身活人。” 杨起大为惊异,喃喃道:“你们,你们……”却看他仰头张望,双目尽是无尽迷惘之色,旋即长吁一气,缓缓道:“不错,我等与你们不同,并非酣梦之中被那梦魔掳掠至此,而是由于前生的罪孽,在世之时便不得不逃遁于此。孰料从此却落得一处恶浊狱府,终日惶惶不安,为苟活存命挣扎不已。” 那老铜不甘寂寞,接口道:“樊大哥的兄长在人世之时,便经营着天下第一的一桩买卖,若是依着民间的规矩,他死了以后,这家当便该由自己的儿子悉数继承才是,可是天意弄人,毕竟不得能够事事太平顺意。 那樊大哥的嫂子双蔻娘子,号称贤良睿智、辅家慧女,却并非寻常的浅薄妇人、无知裙钗,待其丈夫下殓之后,虽是不曾公然违逆遗嘱,将当家的职位传于了亲生之子,但暗地里却把持各种家务生意,又将娘家的许多亲友一并唤来,或入主人事,或负责采购,或管理钱帛,或操控家法。 如此一来,渐渐由外姓之徒得势,喧宾夺主,其实也就是谋夺了这一通的家业了。偏偏新老爷又是一个极其懦弱畏怯的公子哥儿,不敢反抗丝毫,后来受了惊吓,一命呜呼!” 杨起奇道:“如何就被吓死了?”老铜道:“旧老爷在世之时,艳妾极多,其中有一个唤作成夫人的绝色女子,最是得其宠爱,日夜缠绵不尽,床第之欢不止。双蔻娘子正室原配,倍受冷落,正是看在眼中,恼在心中,犹然痛恨不已,只是丈夫偏爱袒护,却也无可奈何。” 杨起蓦然一念,眉头轻挑,讶然道:“她若主事,岂非……” 老铜叹道:“正是如此,双蔻娘子立了傀儡,大权从此独揽,便将以前的老帐齐齐翻出,头一个清算报复之人,便是这成夫人了。所谓师出有名,无名则不顺,既然有意惩处成夫人,好歹也要寻觅一个合宜的罪名才是。” 一人按捺不得,道:“只是那成夫人也是极其聪明之人,丈夫死后,知晓失却了靠山,倒也安分守己,不动声色。” 老铜呸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双蔻娘子何许人也,若要寻衅害人,便是死人身上,也能找出一些岔子。她家有一个奴仆,素来对双蔻娘子身边的某位丫鬟垂涎不已,但因其身份极其卑贱,不能一亲芳泽,反受女子嘲讽唾弃,于是暗地下药,将丫鬟毒死。双蔻娘子以此为契,诬赖成夫人是幕后主使,结果打断双手、棒折双腿、弄瞎双眼、熏灌双耳,且炮烙口舌,使受害之人不能对外伸冤诉苦,活活受尽无穷厄难。” 杨起心惊肉跳,颤声道:“世上怎会有这等残酷之人? 第158章 暴戾凶恶如是,便不怕天地报应,因果循环么?” 老铜道:“她倒是不怕,却忘了自己的儿子心地良善,菩萨心肠。一日新老爷到柴房取茶,无意见得成夫人如此凄惨的境况,惊魂失魄,兼有愧疚之心,继而卧床不起,金石汤药不知,郁郁而亡。” 樊蒯忆起当年种种往事,心绪万千,难以平复,叹道:“那双蔻娘子得势之后,派遣心腹日夜打探,知晓家中上下,皆是人心不服、暗流涌动,自然不敢再有丝毫的大意,便耍尽天下种种手段,要竭尽全力地巩固这篡谋得来的权位,永为当家不二之主。 如此一来,终究将她丈夫的一帮买卖朋友赶得赶、轰得轰,识时务者安然隐退、养老南山,尚可得一笔不菲之钱财,衣食无忧;不肯趋从辨意者,便诡计翦除,或明攻,或暗算,一并殆尽迭亡,果真是无情无义、恩断义绝之极。” 杨起惊道:“妇人有此手段,也算是极其罕见了。”灵光一闪,恍然道:“你也是因此率众逃遁,不幸陷没这浑沌梦界的么?” 却看他苦笑不已,道:“双蔻娘子对我用尽拢络之事,央托家中后山的四女为媒,将她一个年幼的妹妹嫁我为妻。我不肯应允,她便暗中下药,却非毒药,教我抱病在床,昏噩之中,送其妹投怀送抱,既成夫妻鱼水之欢。” 杨起啊呀一声,道:“生米煮成熟饭,唯有婚娶了。” 樊蒯引着众人依旧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婚事之后,我住在了东厢大房,独门独院,太平清净,却更是左右为难、苦不堪言。当日的一帮结拜兄弟道我卖友求荣,从此视我不起,百般轻蔑鄙觑。 那双蔻娘子亦是提防戒备,偷偷派遣下人监视动静,三丈之外,必有盯梢之人,五丈距离,可见鬼祟暗线,教人好不苦恼难堪。内人嫁我,也是情非得以,殷勤恭敬之下,屈意奉承之际,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 杨起默默不言,忖道:“家事如此,便是整日水深火热,如坐针毡一般了。” 樊蒯拨开前面一道挡路的树枝,叹道:“两边对峙,过得几年,争斗不仅未曾平息,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都不肯将这天下第一的家当拱手让于别人。我委实不能执拗,心中不能拾起一个主意,索性两相不去参与,便撇下妻子,带着手下的一帮兄弟趁月夜浓黑之时,悄悄离开是非之地。走了不知多远,忽然来了一阵黑色的旋风,将大伙儿悉数卷到此地,四周浑沌茫然一片,竟是再也出不去了。” 话音才落,听得前面蓦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咆哮吼叫之声,众人大惊,慌忙避开道路,往身侧的密叶丛林躲匿,稍时无甚异样,便小心翼翼地走将了出来,皆道:“侥幸,侥幸,倘若又有猛兽在此,岂非糟糕?” 樊蒯见杨起掏出干莫小匕紧护胸前,不觉笑道:“小兄弟,你来此地,不过是游魂而已,这手中的匕首,并非真物,仅仅是你睡前的一些影像罢了,当不得用处的。而我等实体肉身、活活坠入此地之人,所持器刃,却是真物。”言罢,将手中的两块石斧相磕,磨锉之下,火星四溅,再碰触干莫小匕,便如无物。 杨起怔然,旋即一口气息用力吐出,手中匕首似土渣轻沙一般,瞬间化为细尘,不仅恍然大悟,道:“我先前看它不能幻化,尚以为是受得莫名结界限制,不想我来到此地,其实根本就未曾带得。” 心念一动,又道:“是了,既然我是这般的情景,那祁恬四人不也是无形无实的魂魄么?那雷暴也罢,小霸王也好,怎能将她们作为血食?”顿时疑窦丛生,便向樊蒯询问。 樊蒯道:“灵魂所附,自然就是以肉身作为首选,但梦游之人不同,只以三阳气息托付受载。梦界之中的雷暴或是小霸王,既可将我等身体作为血食,又可吞吸三阳气息以为滋补,无论何种,皆是夺去魂魄依靠,无奈之下,只好寄托于桃花之上,形成人面了。” 杨起大为感慨,道:“如此说来,我站于此地,与你们一并行走,其实不过就是所谓三阳气息而已?”樊蒯笑道:“不错,你此刻并非‘人’也,只是一团挟持魂魄的气息罢了。可惜梦界怪兽无论肉身、气息皆不愿放过,你我都大意不得半分。”杨起暗暗咂舌不已。 又走得约莫两柱香的工夫,人马来到了山中的石凹所在,凹面方圆一二里有余,三面环树,一面石壁,不大不小,平滑之极。壁上一个石洞,被厚重石门掩闭,双扇之上,分刻“应”、“鼓”二字,辨析清晰。 洞外三围翠绿弥漫,无数巨叶团团紧簇,便似铜墙铁壁一般。樊蒯见杨起一个身子就要往前探去,慌忙将其扯住,正色道:“你要做甚?” 杨起颇为不解,道:“我看得中间有着极其巨大的一个铜鼓,想必就是那应鼓洞前的草场所在了。既然此刻霸王不在,何不觑准时机,槌敲鼓面,将我几位伙伴悉数解救出来?” 樊蒯道:“好糊涂的娃娃,谁说那雷暴不在了?不过是你视力拘限,不能探听得它的动静罢了。鲁莽犯险,只怕不消一时三刻,你这团气息也得纳入它的腹中了。” 作将一个手势,众人蹑手蹑脚,顺着旁边的一条小道,攀上一座光秃秃的巨石山岩,俯下身子定睛打量,应鼓洞外的草木物什,尽皆收入眼底,便见那巨鼓通体精铜所铸,硕大无朋,受得灰芒恻光照耀,更是苍白无比,恍忽颤栗寒意,不能自持。 其左侧密林之中,一个巨庞怪兽蜷伏打盹,状若假寐;右侧树枝孔隙之中,隐约几只蜥蜴来回窜踱,彪悍狰狞,似乎急切不止,偏偏努力按耐。 樊蒯道:“这便是那霸王与小霸王了!你若有意奔逃到铜鼓之前,未及敲击一二,定然会被一旁监窥的小霸王发觉狙击,实在性命难保。便是偶尔成功,巨响之下,也惊起雷暴异兽,陡生无穷恶事。” 杨起随意瞥看,见大伙儿纷纷从怀中掏出蔓藤,一端绑系一块石头,不知究竟是何打算,只是惶乱之间,不及细问,遂道:“大小凶兽,这等逡巡,那可怎样应付?” 老铜低声道:“无妨,无妨,那小霸王最是畏惧雷暴的力大凶猛,所以躲避远远,莫敢与之冲突打斗。” 杨起奇道:“二者彼此的体裁身量相差极大,强弱一眼分明,只是这等实力之悬殊,又与我等何益?” 老铜嘿嘿一笑,道:“雷暴口舌极杂,除了食人,这小霸王也是它的欢喜美食。”言罢,蹲伏身姿,往后挪退几步,旁人知其意图,纷纷散开,让出空地。便观其缓慢立起身子,一手叉腰,一手捏着蔓绳中央,一阵一阵晃漾起来,不过数圈,便成了一个漩涡,两块石头穿风破雾,汩汩有声。 杨起更是莫名不已,轻轻扯拽樊蒯袍袖,道:“他这是何为?” 樊蒯笑道:“当是打草惊蛇,引小兽为饵,大兽追逐了。” 另外一人附和道:“也因动武难为,但计谋可行,依旧渔翁谋利了。” 樊蒯颔首称是,继而衡量老铜身势,轻声道:“千万莫要失了准头,反倒耽搁大事。”却看老铜颇是不以为然,撇嘴道:“我的投掷手艺,梦界闻名,失手失误之说,其实大谬。”一声吼叫,那藤石漩涡顿时脱手而出,划着弧线便往霸王奔去,砸下许多树干枝叶,正堪堪撞在了巨兽身上。 秦末项羽,人称江东霸王,气势炽燃,有拔山之能。民间传言,说其一声吼叫,可让战马颤栗;叫两声,敌将肝胆绝裂;倘若咆哮三声,便见淮水倒流,江舟断楫。 这梦界怪兽,也是变化得来,与那楚子相较,正是大巫见小巫、铁枪逢竹矛,这番被石头砸中,蓦然嘶鸣之下,便如深谷沉雷,有劈碎横亘土石之力,有断裂纵阻巍岩之猛,尚有绕梁三日不散之威,后陡然升暴,正是风起云涌,神魔变色。 这一叫唤不打紧,却唬坏了另一侧偷偷隐匿的小霸王,尽皆不知所以,只道已然被它发觉,未免惶恐惊惧之极,便三三两两地从林中窜出,又因唯一道路被雷暴阻隔,只好竭力奔跑,渴求以灵活捷迅之技穿梭逃亡。 孰料那霸王体大不笨,眼见得小霸王群集冲将过来,委实开心不已,其前肢虽然短小,却钩爪张扬,如怀抱之状,后肢支撑,睥睨昂立,便似山峰巨人无二。 它初时静候不动,待窥准时机,便一嘴断然斫下,正将一只仓促不及的小霸王衔在了口里,看其犹自挣扎,略一用力,利齿刺透皮肉骨骼,瞬间气绝,便看它一番咀嚼,仰脖咽下,果然惬意不已。 余者骇然尖叫,不敢停歇,或跳或纵,或越或掠,从它身侧、胯下挟风穿越,拼命往前奔逃。霸王意犹未尽,扭身追赶捕食,逼迫甚然,踏足之下七分深陷泥井,抽腿之际三分拔擢丘峰,便觉得方圆大地轰然颤抖,一应树叶飞舞、纷沓飘落。 樊蒯眼看的一追数逃,渐渐跑得远了,不见恶兽踪迹,便道:“此时不槌铜鼓,更待何时?” 众人惊觉,齐声道:“若放弃这等机遇,三生再难寻觅。”急忙奔跑下岩,到得那大鼓之下,合力抬起鼓侧的一根雕琢圆木,用力朝着鼓面便击打了下去,一声隆响如平地乍雷,较之霸王呐喊,亦是不遑多让。 杨起见应鼓洞门嘎然而开,心中不禁大喜,拔足就往其间跑去,听得樊蒯在后面叫道:“弟兄们,那霸王听得有人击鼓,不时即要回转,我们若要活命,也万万在此耽搁不得,不如一并进入那玄妙石洞之中,夺了些许的精铁兵刃,依靠四通八达之纤细遂道,再作打算不迟。” 第159章 那群汉子应道:“樊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唯你马首是瞻,绝无异心二志。”更不迟疑,进得洞中,待悉数入内,却闻得一阵转轴拨枢之音。 杨起回头望去,大为愕然,道:“这应鼓大门如何又关闭起来了?稍时怎样打开?” 樊蒯道:“先前闭户,有阴阳封印禁阻,非巨大铜鼓不能开启;此刻封印已然破解,再二度关合,也与寻常的大门无异,依凭霸王气力,破门而入,不过是易如反掌、轻松使然之举。” 杨起叹道:“既然如此,还是莫要耽搁为妙。” 洞中有三进大厅,第一进石穴壁柱之上,挂着一副楹联,定睛观看,却未有一个文字,一侧画着“日出山河社稷图”,正是俗世县衙的大堂之上,皓然如海、正气似日的寻常案色;另一侧白纹简陋,不过寥寥数笔,绝彩拒艳。 众人不解其意,思忖间,听得有人轻声道:“所谓日出山河社稷之图,便是暗喻三界方圆、化外魔山之地;这莫名笔刻,轻描淡写,却是我等现在所处的浑沌梦境,对照之下,一者繁华绚丽,一者平淡漠然,皆是出自梦魔之手。” 杨起喜道:“你们果真脱困,不受那应鼓绳的羁绊?”循声望去,正是祁恬、胡媚娘、黄松、青衣四人,方才一番通释,除却那饱读诗书、涉猎极广的青衣,还有谁能勘破其中的奥妙? 祁恬亦然开心不已,三两步冲将上前,把他臂膀牢牢捉定,半笑半泣,颤声道:“我半夜醒来,却被幽恶怪物掳掠至此,稍待反抗,又偏偏不见玉月宝弓,唯独被其使用无穷法力,用这奇异绳索绑缚。吊于石梁之上许久,浑身酸麻痹索,终究不能挣脱。 只是听得外面鼓声响起,它才萎靡落卸。”杨起暗道:“你自号勇猛率直,脾性如男,却毕竟不过是一介女儿家罢了。莫名进得这等幻中有实、实中有幻、实幻莫辨、真真假假之境,不能动舞,不能跃跳,便显出红颜娇柔本性,不能掩盖遮抑。” 轻轻呵慰,道:“这里本是浑沌超脱所在,休说你手中无甚兵刃,就是那玉月弓果真在此,也不过是一副影像而已,不堪用度。”见她眼波流转,尽是一番迷惘不解之色,遂将先前樊蒯之言娓娓道来,虽非一字不差,倒也八九不离其十。只惊得她四人瞠目结舌,彼此觑愕惶然,讶声道:“原来天地之间,竟然还有这般诡异的小小乾坤?” 胡媚娘掩口一笑,道:“你我既然都是一团气息,未曾挟持肉身而来,便没有传俗的男女触碰之忌。如此甚好,如此甚妙!我也与她一般,惊吓过度,正需要杨公子的好好安抚慰藉。” 祁恬羞臊得满脸通红,不甘示弱,犹自不肯放手,呸道:“我不要男人搂抱,他也不是搂抱美钗之人,你这算盘有些打错了。”蛾眉一挑,斜眼瞥看之下,陡生一念,恍然道:“是了!这敛财管家尚是一表人才、翩翩公子,你何不对其投怀送抱、娇嗔妩媚?想必他也唬吓得不轻,正是魂魄未定之时、心惊肉跳之际,正好相互安慰才是。” 却惊得黄松面色大变,慌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等美事,还是杨起颇为经验老道。”言罢,携着青衣往一旁闪去,躬谢樊蒯一众群策群力,施援解救之恩。群豪哈哈大笑,各自还礼。 众人又往二进厅走去,只是此厅与前厅连接,颇不通畅,却是以磕绊坎坷的台阶跃堑贯沟,勉强搭成一座半悬浮桥。数十人踏于其上,步伐零乱,颤栗抖索,莫不战战兢兢、谨慎之极。沟下红色赤浆,滚滚不息,滔滔不绝,正是烫热无比奇qisuu.书、融金化铅的地狱熔岩。 杨起叹道:“不想这应鼓洞中,竟有如此奇妙天地。”樊蒯笑道:“这悬桥虽然有些凶险,却尚是大大的好处。一者前方有兵器台,种种梦界刃物,若出浑沌,即可销化,但在这里应付小霸王,堪为大用。 二者此桥不能承载雷暴之重,它便是破门而入,一路追赶,也断然无法到达对面,徒然嗟叹;三者梦魔闹事,将人掳掠诱拐至这无穷恶境之中,遭受惶恐劫难,却也留下了脱离之道,只是此道艰难,不过这岩浆之桥,难觅线索。” 祁恬、胡媚娘甚是欢喜,雀跃道:“只要能够脱离得这等苦地,便是再越过十座桥,又有何妨?” 第二厅中,半月弧洞的门户,依旧贴附着颇为夺目的一幅楹联,一侧画着多节朱红的大笔,笔前一人,高冠白袍,仰头叹息,似笑非笑,旁书“医仙药方苦思索,难也”;一侧却是漆黑炖钵传神之作,钵后一人,灰巾赤膊,捧腹俯身,竟如啜泣,题道“毒仙万恶皆不功,恼也”。 杨起道:“想必这就是那七色先生所说的医仙、毒仙相斗相争的典故了。” 青衣窥看得仔细,定睛打量,愕然道:“这医仙莫非是真武大帝的下属不成?我观其笔,便似传说之中的惩恶扬善之天黄狼毫,乃是至重宝物。” 黄松奇道:“如何个至重的说法?” 青衣不慌不忙,释道:“无论三界官司、化外争拗,但凡放在这天黄狼毫之前,轻轻笔墨一书,便可轻易明断种种是非善恶,百般抵逆隐藏、遮掩消匿,皆是无功。官司一旦断定,狼毫就自行书下惩罚之刑,也不需神官魔吏执行,自有一番乾坤造化、玄机天意施将不怠。真武大帝视之珍如性命,妥善贴身保管,便是天帝,也不能借出观阅赏鉴一二。” 众人闻言,俱是面面相觑,看着那楹联良久,方才回神静心,齐声道:“既然是如此至重的法宝,为何却落入医仙之手,用来开拟斗毒药方?” 青衣摇头不语,喃喃道:“千奇百怪,难以思忖,怪哉,怪哉!”声音低微,却被大伙儿听了个真真切切,不觉喟然长叹,皆道:“千奇百怪,都在梦界,苦也,苦也!” 樊蒯道:“各位兄弟,那雷暴巨兽不能越过熔岩飘桥,我等自可稍微安定,但休要忘记,那小霸王却是体裁轻量,迅捷无比,委实难以阻挡隔碍。我等仅凭手中的这些棍棒石器,万万不能抵挡得胜。” 老铜道:“大哥之意,便是到得那第二厅的兵器台前,各自挑选昔日黄巾力士留下的兵刃不成?”樊蒯颔首称是,道:“不错,洞外荒蛮,不能寻矿开采,又哪里去寻铁料铸造兵器?今日好容易进得这应鼓洞中,正是天意使然,若不趁此机会索取从此能够护身的物什,便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了。” 祁恬拍掌笑道:“正合道理。”胡媚娘嫣然一笑,对杨起道:“可惜你我此刻皆是云雾气息一般的身体,不能执拿实物,如此一来,反倒有些忐忑不安、最最惶恐了。”话音方落,便听得身后恍忽传来吼叫嘶鸣之音。 樊蒯脸色陡变,惊道:“不好,那小霸王果真来了,大家莫要耽搁,快些进到那二厅后室才是。” 樊蒯一步当先,跨开流星大步,探着前面的道路便继续走去。众人见他如此气势,不敢怠慢,连声嚷道:“快些寻到兵刃,从此拿取防身,性命无虞。”纷纷跟随趋从。 杨起愕然,却被胡媚娘一旁轻轻拉扯衣袖,低声道:“既然是昔日黄巾力士使将过的物什,算来也是仙家的法宝神器,最能挑人,最能通灵,只怕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未必就能得心应手。” 祁恬冷哼道:“如此说来,我们用那玉月弓和干莫小匕,也是不能随心所欲了?” 胡媚娘嫣然一笑,咯咯道:“傻妹妹,你虽然是凡夫俗子,那玉月也不过就是世间寻常的弓弦而已,正好匹配。莫说它有些神通,便是经过多次淬炼,法力无穷,倘若没有得到九重天上霓飘工坊的记载入籍,毕竟不能归入仙器之属。”说来素描淡写,又将杨起的干莫小匕轻轻带过了。 祁恬看她神色恬然,言语之中,隐约似有揶揄之意,不觉忖道:“先前晦气,与她同居一室;后四人不幸,梦中失魂陷此,被那应鼓绳捆绑束缚之时,垂吊于裱纹石梁之上,她便不断以所谓正色端庄之姿,反行一切讥笑嘲讽之作为。想来她与我天生有仇、前世结怨不成?竟然处处计较,事事作对。” 心头阵阵无名火起,顿时按捺不得,就要发作,却被杨起阻止,低声劝慰道:“嘻笑而已,如何能够作真计较?莫要再耍将小孩子脾性,却误了逃脱的行程。”话音方落,听得后面呱噪再起,动静不知不觉又近了几分。 祁恬暗暗凛然,忖道:“若是候得这小些霸王越过熔岩悬桥,委实可是大大的不妙。”想起气息若失,魂魄即散,不禁寒意陡起,怔愕间,只觉袖袍被杨起轻轻拉扯,蓦然回神,遂急忙尾随众人追去。 二厅后进,往北不过十余步,便见得一扇纵横无数的空镂内雕图案、虽有些许粗糙鄙陋、却难掩其中鬼斧神工之造化的石刻大门,半开半合,户枢亦然整石琢磨而成,不能推动。 镂刻梁栏,密密细鸟,分明朱雀。胡媚娘身材窈窕,轻轻盈盈从开缝穿掠过去,笑道:“此门未能敞全,左右离我尚有半尺距离,各位好汉体裁再是魁梧,想来也不能将之填满吧?” 祁恬也如细烟一般,袅袅飘然而入,道:“看似狭小,其实颇有绰余,便是真有正面不能跨越之人,就侧着身子慢慢挤进,旁人前拽后拉,自然得成。”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我等不似你们女子一般纤弱苗条,却也不会庞大巨如是。” 言罢,纷纷鱼贯而入,唯恐那桥端的小霸王跨越了过来,在此大快朵颐,莫名丧魂,不觉心道:“此门罅隙合适,正好当作躲避它们的一道极好屏障。 第160章 那些受毒蜥蜴进来不得,定然暴躁气恼,极力鼓足气力顶撞敲打,只是看它结实无比,想来一时三刻之际,也不能得逞凶愿。”有此念头,便似多得几根救命稻草,不由心中稍安。 大伙儿依旧往前走去,绕过拔地而起、有那纹痕似海棠卷潮、更胜浪花拍岸的天然屏风之后,俱是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回声如雷,各各一声欢呼,轰鸣绵亘,委实难以自禁之状。 黄松拥挤其中,躬身牵携青衣,不明是何缘由,勉力拨开前面的接踵臂膀,看清前方的情景,正是一番喜象,笑道:“得此依仗,好比千军万马。”却是砂粒青砖之上,赫然是一方巨大平整的岩槽,长约六丈,宽有三尺,正是樊蒯兄弟在外日夜思念、渴求以之抵御大小霸王侵害、竭力自保的黄巾兵器台。 台上左右依次凿刻了许多的孔穴,其上插着数十件金光璀璨的武器,或刀枪,或棍棒,或斧钺,或剑戟,莫不寒晶凉莹,让人目眩头晕。 虽年代久远,但所有刃锋皆是颇为齐整,一律面东张扬,不锈不蚀,不腐不烂,凡灼灼闪耀之处,隐约一线杀意、几分强悍,滑弧威风昭然,不掩不藏丝毫,便教人觉得若是稍微着力劈砍,就可轻易切金断玉、无坚不摧一般。 众人欢喜得半日,怔愕得良晌,相顾言笑不止,尽皆夸赞嗟叹,听得那老铜叹道:“所幸当日天帝极其心焦,催赶仙家劳役、山神甚急,那些黄巾力士得了这等督促,不敢怠慢,便只忙着搬运那红耿大山,手中的兵刃既然不能随身携带,又防其磕绊碍事,无奈之下,索性将之尽数暂时存放于山洞之中,孰料偶生突兀,此洞所属的一块山脉不堪重量,偏偏半道折断滑落,重新陷入阴阳混沌之中。 这二度落下不打紧,天地乾坤无恙,但形成半虚半实的梦幻结界,将力士们悉数阻隔于其外,从此再也不能取回自己的兵刃。” 一人附和道:“不错,若非如此,这无从开采铜铁铸造之地,哪里还能得到这等上好的武器?便是小霸王见着,也是忌惮无比,不能加害。” 祁恬奇道:“那医仙与毒仙亦然纯阳之体,他二人尚且能够进入这如梦幻境之中,为何黄巾力士反倒不得?” 有人道:“黄巾力士虽列仙籍,但除却力大无穷,颇有法力之外,不过与人间奴仆无异。这等资格,未得天庭许可,怎能擅自闯入混沌之中?” 不待她询问,杨起叹道:“他们也不敢向天庭索取这种许可,一者或是地位卑微,不足以入觐云霄宝殿;二者或是甚爱颜面,将兵刃丢失,难免要受其余神仙的嘲笑讥讽。” 樊蒯身后钻出一条汉子,大声道:“我看得一件物什,与我俗世所使将的家伙一模一样,你们可莫要与我争夺才是。”言罢,跨开大步,便往台前左侧走去,觑准孔穴,伸手就要捏取一把镏金翘翅穿云铛。 杨起暗暗怔愕,暗道:“此等兵器,向来只是兵家军中的将领手中得见一二!他们与樊蒯出身商贾,听闻都在那天下第一的生意人家做事,便是打手护镖,也难得使用利铛。” 正思忖间,却听得旁边有一高大之人叫道:“我最爱挥舞斧头,你们也莫要与我争抢。”疾步如飞,奔跑到先前汉子身畔,挑选得一柄虎豹开山大斧,挼起袖衽,就待拔出穴槽。 众人哈哈大笑,道:“你二人好不性急,却忘了当年因此脾性,几乎在那骊山鲸面之人手下吃得大亏么?若非大当家的极力相救,早已魂归地府,投入轮回了。罢了,罢了,兄弟家谁会与你执拗,这刀斧便是你二人的了,慢慢提拿,休要用力过度,折损了腰身。” 那二人呸道:“这梦界虽然凶恶,但沦落之人不老不迈,虽是过得千百年,依旧颜色不衰、精血不减,区区百余斤的东西,轻若无物,如何就会牵伤?”话音才落,二人手指已然搭上了握柄,却听得啊哟一声,身子尽皆往后倒去。 好事者不及轰闹,看得汉子口中一个吐沫,一个泛白,情形颇为不妙,不禁瞠目结舌,惶然不知所措。 杨起看得真切,惊道:“莫非上面有毒,或是触动了什么机括埋伏不成?” 胡媚娘摇头叹道:“非也,只怕这兵刃能够识主,不肯落入凡人手中听凭驱将,是以发动体内真气,以为抵挡。” 老铜脸色陡然变化,颤声道:“它们虽曾追随黄巾力士上天入地、劳役搬作,但主人既是卑微之神,自己便是仙器,也不过归于奴役之属罢了,怎会抗拒伤人?” 胡媚娘不以为然,道:“只要是仙家宝贝,无论灵力强弱,或是等阶卑贵,皆能意识辨别。凡顺合其心意者,便是其主,若是不能为它认可,强行执要,自然受伤。” 看着地上二人,掩口一笑,轻声道:“不过伤人也不甚重,不过小小的惩戒恐吓而已,无须太过挂怀。”便听得啊哟几声,那两人悠悠醒转,睁眼看待周围人群,各各神情迥异,或是诧异怔然,或是哭笑不得,不禁羞臊得满脸通红,喟然一叹,道:“好厉害的宝物,你我凡夫俗子毕竟无福消受。” 杨起对胡媚娘道:“你既然知晓其中的玄妙,莫非尚有什么奇特的法子,能够驱使降服它等?” 胡媚娘叹道:“使不得,这仙家法器便似随从忠仆一般,未得其心,就如孟德披衣审配无二,不能安心使用,反是养虎为患罢了。” 众人闻言,俱是失魂落魄,指点兵器台上种种神兵,苦道:“本指望从此寻觅得一丝生机,不想终究还是一场海市蜃楼,此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过尚有几间石室能够遮掩,稍有不慎,毕竟性命难保,这可如何是好?”耳边恍惚凄厉暴躁之声,却是那十数小霸王渐渐逼近,想是越过了悬桥天堑,来到了二厅楹联之外。 黄松大是恐惧,喃喃道:“它们贪得无厌,喜好肉身血食,又不肯放过寄魂气息,莫不成最后大伙儿殊途同归,各自的魂魄儿都似轻烟薄雾,投到那桃花红瓣去么?”不知不觉往一处阴暗墙角退去,脚下不能留意,却被地砖的缝隙磕绊,一个踉跄,撞向南墙,胳膊肘儿正勾住一个熏香灯架,身子重量垂沉之下,竟然把它拖曳了下来。 黄松浑身一个寒战,暗道:“不好,倘若是值钱的器皿,岂非就要损坏了?”却听得轰隆鸣响不绝,那不能推掩关闭的朱雀石门已然掀尘拨灰,严严实实地封合起来 。杨起喜道:“你无意之间触发机括,真是危急之时,救将许多性命的偌大功臣,此番小霸王悉数在外徘徊,一时不能为恶。” 胡媚娘笑道:“世上朱雀之门颇多,有那大富风雅人家、五行八卦之人、奇门遁甲派别、风水勘察先生自己刻将上去的,也有因天地造化使然、阴阳乾坤铸就、或通贯三界化外、或漠视高山大海的天生之物。这石门想必就是后者了,可惜小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也是固若金汤,非无穷神通不能强撞蛮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长叹一气,彼此笑道:“妙哉,妙哉,吃了造化的苦头,却也受了造化的好处。” 青衣默然不语,略一沉吟,将杨起与祁恬悄悄拉至一旁,低声道:“这朱雀之门又唤作不回之门,能关而不能开,便是所谓的机括也无济于事。” 杨起大惊,暗道:“果真如此,便是逃得小霸王的魔爪,岂非也好饿死此地?”祁恬啊呀一声,陡然醒觉,慌忙掩口而止,附耳嗫嚅道:“说不得,否则外忧可了,反生内患。”杨起微微一叹,颔首称是。 小霸王有悍猛彪凶之力,透过朱雀之门的梁栏孔隙,见得许多人藏匿其中,便极力撞击,屡试未遂,不觉恼怒,仰脖嘶叫,如裂帛吹笙,好不阴恻诡异、莫名心悸。 陡闻桥外传来一声雷鸣狂吼,却是那霸王大兽也闯了进来,悬桥不能承载,被熔岩隔绝,奈何不得。小霸王听得雷暴动静,瞬间威风不再,扭头往后探去,俱是惶恐不安、骇然无比,渐渐安静下来,只在门外逡巡来回。 老铜一抹额头冷汗,道:“雷暴最无耐性,眼看得不能过来,稍时就会出洞。”樊蒯叹道:“偏偏应鼓洞外也是它的巢穴所在,就是出去了,亦然不会远离,偶尔无聊,心有不甘,或是一觉醒来,便回到洞中转悠一圈。如此一来,小霸王性情狡诈无比,断然知晓其中的危险,退路阻隔,如何敢轻易犯险出洞、入林逃窜?说不得只好在此长久停留。” 众人叫苦不迭,齐声道:“若是小霸王不走,我们也万万出去不得,这正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了的道理了。”老铜怒从心起,不觉破口骂道:“便是虾米,人家好歹尚有两只钳子,你我石斧棍棒,能有何用?”回头撇看兵器台上的锋刃,不觉咬牙切齿,恨恨道:“可惜放不得一把火,将这些无用的东西一并烧了才好。” 这般纠缠了良久,朱雀之门内外水火两重,小霸王急切不能进入,杨起与樊蒯张惶不得脱出,皆是心浮气躁,努力按捺。 突然一声哈哈大笑,有人道:“以往听闻祁恬言道,一半剑侠大志容天,他日还要修炼为纯阳剑仙,逍遥九重天界,驰骋四山化外,原来都是妄言吹牛。你不求上进倒也罢了,如何竟沦落这般落魄的境地,反倒被区区几只变化的蜥蜴逼迫得如此困窘?此事传扬出去,岂不要被那和尚与九道活活笑死?” 祁恬怒道:“若非在睡梦中受得那梦魔的暗算,倚凭我五人的各自本领,岂会如此狼狈?”蓦然一念,怔然道:“这说话的声音好不熟悉,莫非是熟人不成?” 第161章 却听那人叹道:“果然还是酣睡之人,虽然魂游体外,终究有些昏噩糊涂,却连我这常客久宾也不识了。”话音方落,杨起三人拍掌大笑,各有一番言语。 杨起道:“原来是银瓶亲来,莫不也道得外面三难国度,受了梦魔蛊惑么?” 祁恬道:“不就是乌麒麟?陡然出现,便似鬼魅魍魉一般,仓促之间,谁能辨识?”黄松道:“魔相法力无边,或许就能解脱你我的厄难。”面面相觑,皆是欣喜异常。 银瓶喟然一叹,道:“同样恭谨欢迎之词,出自三人之口,委实异殊之极。还是黄管家与青衣小儿熏染日久,得了许多的文章气息,更比她二人斯文许多。” 便看得朱雀门外光芒一闪,银瓶果然现身于平地的砖石细道之上,轻轻一跃,又落于一处朱褐岩石,俯视下瞰,却激得众多小霸王纷纷扑取。 它们后肢甚是粗壮,极擅跳跃,借着推将岩壁的反弹之力,层层拔高,不多时已然到得他的脚下,众人疾呼小心。 银瓶不慌不忙,冷笑道:“米粒之珠,焉放豪光。这等力道伎俩,也只能唬吓一些手足无搏之人而已。”寒影掠出,拔出腰带软剑,觑准一头异兽,随意便劈斫了下去,就听得小霸王哀嚎一声,皮开肉绽、鲜血流溢,顿时横尸石地、奇绝身亡。余者大为惊愕,旋即跳回地面,相互环顾,支吾鼓噪,犹自心有不甘,难舍离去。 杨起暗暗吃惊,忖道:“他出手迅捷无比,宝剑威力依旧,莫非不是寄魂气息,而与樊蒯一般,都是肉身进来的么?”胡思乱想之间,看得小霸王中一头浑身箔银花纹、体裁更为高量健壮的异兽低声跌宕,便似与同伴言谈交流一番。 银瓶笑道:“我正是为你而来,好解破消尽那极重的石化之毒,既然如此,又怎可放你离去?”飘然而下,落地未即之时,一剑挥出,便看剑气暴涨三丈,贯入它的腹中。 众人大惊,倚攀着门栏,啧啧夸赞道:“英雄好厉害,好手段。我等昔日沙场征战,便是那项羽骁勇,也当不得你的分毫气魄。” 杨起一怔,欲言又止,却听胡媚娘笑道:“那些小霸王此刻成了大绵羊,惟有竭力奔逃,保全性命了。”定睛打量,便见众兽舍了同伴尸身,尽皆狼狈逃窜,转过一出壁弯,隐约又是几声惨戾吼叫,正是张惶跨越熔岩悬桥之时,不禁失足,却跌下滚烫的地狱岩浆,销骨铄筋。 杨起叫道:“这小霸王难不成也是配药之材?” 银瓶摇头道:“它如此庞大,便是老君的八卦炉也填塞不得,怎可全然使用?我所求者,不过是它腹中的黄宝结石罢了。”眉飞色舞,正是喜不自禁,三两步便要上去剖取,却听得青衣大声叫道:“小心。”银瓶奇道:“你说什么?”便看得左侧一处壁岩破松晃动,竟莫名拓出一个洞穴,其中紫色光芒闪耀,潜流无穷,陡然一道火光疾射而出,勘勘迎面而来。 银瓶又惊又悔,跌足道:“不好,你二人何时尾随在后?我万千小心谨慎,终究还是不能察觉,有所疏漏。”急忙纵身躲开,那火光滴溜溜一个旋转,反倒打在了小霸王尸身之上,瞬间将其焚毁殆尽,竟不留屑末骨灰。 杨起与祁恬大为骇然,道:“这梦界之地,如何将这男女魔头也引纳了进来,从此又多了大是大非,大磨大难,苦也,苦也。”一阵青烟散去,露出两个人物,正是多日不见的三眼魔君黎锦与秦缨。 银瓶急怒交加,喝道:“黎锦,当日我舍弃魔相尊位,自甘放手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崇身份,为你座前魔使而效命奔波,便是为了你那能解石化奇毒的空口承诺而已。你既然不能兑现,我拂袖离去,也是自然而然,不该埋怨责备。我未曾怪你巧舌诱骗,你反倒苦苦想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黎锦冷笑不已,哼道:“你好不幼稚,枉顾了乌麒麟睿智聪慧之名。这小霸王腹中的黄宝结石虽然神奇,但不过解些赤化火热之毒罢了,那石化之毒有九阴寒湿之痹,倘若正被你用此物入药尝试,嘿嘿!无异于三九之天,薄冰覆水;炎热之地,火上浇油,只怕天下虽大,从此再也没有一味解药能够救得你那至亲之人。” 秦缨道:“不错,魔君焚化兽尸,也是防你铸成大错,抱憾终生。”他二人言辞凿凿,说得银瓶半信半疑,横竖打量一番,嘴角一撇,道:“你们随我入梦,便是出于这等善意么?” 秦缨也不遮掩,往门后杨起看去,见得胡媚娘紧紧贴附他与祁恬二人身后,颇为私密无间,不觉有些气恼,沉声道:“你虽是魔山的贵戚,却也不值得我等如此竭力地相救。”继而大声道:“杨起,你若是将地图拿来,魔君自会将这无回之门打开。倘若依旧执迷不悟,便教你们困死石室,魂断梦界。” 青衣年纪虽幼,却看待得甚是仔细,见银瓶无甚异常,那三眼魔君与秦缨却有些不同,不由眉头微蹙,讶然道:“不对,不对。” 黄松奇道:“哪里不对了?”青衣道:“黎锦与秦缨脚下无影无迹,分明不是肉身附魂。只是他若与我五人一般,都是一团气息,却哪里能够携带法力,会有方才的魔火焚烧之举?” 银瓶耳目极好,听得真切,亦然惊愕不已,道:“不错,我是乌麒麟之身,是以可以各处来往自由、纵横睥睨,不受三界化外的羁绊,不受阴阳混沌的约束。你是魔将,虽有凝魄之法能够入梦,但肉身在外,法力不能使将,怎会以气息之体焚毁小霸王的黄宝结石?”一指门内樊蒯众人,道:“难不成是与他们一般,踏入混沌沼泽,活活陷于此地么?” 青衣道:“那混沌沼泽我也曾听说过,三千年方才开启得一次。否则便是西天佛主、天帝魔王,也不能强行以肉身闯入。” 杨起暗道:“如此说来,当年医仙与毒仙在此争斗,也是气息躯体么?难怪听得七色先生谈及,他们只是较量药毒之技艺,而未曾搬弄法术玄妙了。”却看得青衣回头问道:“你们上次沦陷梦界,亦有三千年了么?” 老铜呸道:“胡说八道,我们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春秋岁月?虽然此地度日如年,不能细细计算,但料想也不过千百年罢了。” 青衣点头道:“因此这混沌沼泽,断然不可使用。”看黄松面有疑惑,窥破得他的心思,笑道:“那黄巾力士与红耿山神、土地,想来都是以混沌树木化作肉身实体,再魂出真身,介入其中。不过此法只有纯阳神仙之体能够施为,魔怪是看得用不得的。”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叹道:“神仙之术,委实深不可测。” 胡媚娘灵光一闪,道:“是了,我却想起一事!昔日在太学地庙之时,白骨将军与我谈经论宝,曾说道无论何种的妖魔鬼怪,皆可以修炼一种聚息养气之法。法门口诀我不知晓,但听闻依凭此法,便可顺利进入混沌之界,虽然也是一团气息,不过却能携带一些灵力,危急之际防身救命。”斜眼瞥看黎锦,轻声道:“只是这些灵力偏偏只可用将一次。” 秦缨双目赤红,怒道:“你这狐狸精,胡说八道些什么?三眼魔君是何许人也?岂可以寻常魔尊妄加揣度琢磨?” 胡媚娘被她呵斥,也不恼怒,嫣然一笑,反倒作出无限妩媚娇美之状,悠悠道:“你说此话却也不假,我本来就是男人爱、女人恨的狐狸精,不过自己属来品性端良,从无招蜂惹蝶之史。你再要泼溅脏水,天下之人,又有谁会相信?” 秦缨目瞪口呆,一时动弹不得。祁恬哭笑不得,心道:“你二人一个诡异,一个凶恶,正是虎豹相争,大吉大利。” 不意胡媚娘眼波流转,轻轻笑道:“祁妹妹,你好像高兴得紧呀?”祁恬愕然一怔,扭头转向,不去看她。 三眼魔君道:“所谓白骨将军,便是那黄帝曾孙、帝颛顼的兽儿子么?此人生前凶残无比,作恶累累,死后遗骨得日月精化之修炼,反倒能够安心养性、默守太平了,多少有些大妖的雍容气度。” 看着杨起,又道:“那聚息养气之法有个名目,唤作三阴三阳天地穿贯术,那女子揣测得不错,我与秦缨正是用它进来,为防麒麟糊涂,也将那唯一的一次机会使尽了。” 银瓶再无忌惮,冷笑道:“黎锦,你休要自恃恩德,我这药方得之何处,你可能够知晓?今日烧了稀世黄宝,教我不得不空手而返,毕竟无功,你却要用什么赔偿?” 黎锦却不理会,只与杨起商议道:“不过即便一团寻常气息,我也自有一番妙极,可将那朱雀大门轻易打开,放你们系数出来。如何?” 杨起道:“一切都看我是否配合,肯将怀中的蚩尤地图双收奉上不成?”逡目扫去,见祁恬、黄松、青衣三人尽皆摇头,旋即道:“那可是万万不行。是了,外面尚有无数的大小霸王等候,出门迎去,无异于自取其死、飞蛾扑火罢了。”胡媚娘笑道:“我们不要他开门,唯独害怕他将大门打开。” 银瓶道:“你们还出来作甚?此洞本就前后连贯,另有出路,既然前面有异兽阻隔,返回不得,何不因此继续前行,觅得二厅与三厅的道途?” 黎锦怒道:“你如何敢来坏我好事?” 银瓶喝道:“你与我既无交情,如何会耗损法力救我?这等谎话说来,就是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焚烧兽尸,烧却黄宝,分明才是阻拦破坏之举,如何还冠冕堂皇,百般粉饰?” 第二十八章绝代凶妖 第二十八章绝代凶妖 阴魅无双惊得魂飞魄散,掉转马头就要逃走,却看那火龙神鞭滴溜溜在空中打了一个转,便跌落了下来,不禁狐疑不已,等候了半日,见它不动,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宝贝也是一个喜欢耍赖闹泼的主儿,有趣,有趣。” 第162章 纵马过去践踏,只听得嘎吱一声,将其断为两截。 花豹无敌羞臊得面红耳赤,垂胸顿足,道:“不想好容易劫掠了一个古董商人,折腾了半日,却是一件假货。”挥舞双斧,又与阴魅无双战在一起。 鬼阵众人皆道:“不想堂堂的妖王,行伍出身,也会如此讹虞奸诈。”阴魅无双避开当头一斧,反手一枪用力搠去,揶揄道:“非也,非也,那宝贝是真正无误的神器,不过在它手中,不合称用罢了。” 花豹无敌大怒,双臂左右翻飞,招式变幻无穷,直攻对方上中下三路。偏偏阴魅无双的本领,与它本在伯仲之间,既然势均力敌,且不露丝毫的破绽,它也是无可奈何。 灯芯道人认出杨起、黄松、青衣三人,颔首微笑。杨起奇道:“怪哉,觑他神情,轻松惬意,虽然套将一幅锁链,但看其份量亦然不重。边上许多鬼卒,对他也是恭敬殷勤,不象是阶下之囚,反倒如座上贵宾?” 却听得一声大吼,竟是花豹无敌久敌不胜,心中烦躁之极,于是勒紧坐骑颈脖,让其抬起前爪,半跃人立,又借下降之势引力贯斧,汹汹之下,阴魅无双虽然双臂横枪,从容架挡,但是枪杆不能承受,当啷断开。 花豹无敌大喜,细细打量,见自已的一斧刃口崩缺,豁隙甚大,万难再用,便扔在地上,单用另外一斧往前迅速推去,可破云穿雾,所向披靡。鬼阵众人大惊,方要叫喊,见阴魅无双冷哼一声,将半截子的枪杆甩开,也不躲闪,正以半枪枪头向花豹无敌面门狠狠扎戳。彼此皆是残兵,不过他手中的半枪较之那斧头犹然为长。 花豹无敌心中凛然,暗道:“我削中他一寸,他必定刺没我半尺,这等买卖颇不合算,做将不得。”有此念头,侧身躲闪,攻势自然瓦解。二人略定心神,皆道好险,深吸一起,按捺心血,又冲杀在一起,相互纠缠,三百招不过,不分胜败。两阵军鼓喧嚣,士卒竭力咶噪,好不热闹。 过不多时,妖鬼之争犹在继续,天空陡然变色,乌云翻滚,潜雷灰电,裂断风云。阴魅无双心惊肉跳,提马跃出战圈,道:“且住,你我打不得了。”花豹无敌双目血赤,杀得性起,喝道:“如何打不得了?”便要追赶。 阴魅无双急道:“你好糊涂,难不成当着金鳞鼗昊的面,也要决出输赢么?”此言一出,花豹无敌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跳下坐骑,惊道:“你说什么?它……它老人家从双湖岛出来么?” 胖瘦二妖相顾一视,惶恐畏惧,道:“我等自在此地逞将意气忿争,全然忘了给它庆贺寿诞之事,它心中恼怒,便要施加惩罚。”急忙叫道:“妹子,你快带着柳鹤乡人往山洞躲藏,无论外面有何动静,千万不可出来,否则水火无情,便是骨头也留不下一把。”村民闻言,慌忙散去。杨起与祁恬巍然不动,嘱咐黄松与青衣、胡媚娘一并遁匿,暗道:“这两个妖怪虽然好色,但对她倒是眷恋得紧?” 灯芯道人叹道:“诸位,我且避避风头,暂时失陪了。”辞了众鬼,与杨起打将一个招呼,追随黄松三人而去,瞬间无影无踪。众鬼惶然,却也不阻拦。 便见半空黑云之中,遮天蔽日,阴风凄厉,层层翻滚的雾息之内,射出两道惨白亮柱,直落地面。 祁恬咦道:“它这灯笼好不明亮,也不知是何处的精品制作?”杨起修为更深,眼目极强,窥探之下,不觉冷吸一口凉气,低声道:“这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就是上古神兽的两只眼睛。”祁恬大惊,背上寒意甚然,悄悄往他臂膀贴去。 周围双阵,无论南北而峰,尽皆偃旗息鼓,放下手中刀枪兵刃,莫不双足颤栗,神情恍惚,或是勉强站立的,或是半跪半撑,或是彼此提携,或是磕拜不已。再看先前负伤卧地之熊将军,推开一旁小校的劝阻,一手按捺伤口,一手搀扶白角犀牛,摇摇晃晃,走上几步,来到阵前,垂首默然,噤若寒蝉。 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脸色苍白,齐齐单膝跪拜,唱喏道:“属下叩见主公。” 云黑之中传来哈哈大笑,旋即森然道:“我是主公么?若是如此,那颁下的停战诏令为何被汝等觑若雾物,胆气如此诺大,却在我寿诞之时引动兵火?” 言罢,似是口中吐出一口气息,将身旁遮蔽的云雾悉数刮净,显出一头山岳巨兽,便见它:头生三角,如千仞悬峰,可划破九天云彩;目色赤红,更胜地狱熔岩几分,滚滚跌烫;双耳长毛,一红一白,红者神佛惊魂,白者妖鬼落魄。 巨口叵测,吞吐之间,可饮尽五湖四海;铁齿骇然,磕碰之际,能啮断三山五岳;身体粗壮,金鳞防护,长江难以环绕;肩胸宽阔,硬甲坚强,黄河怎样丈量? 四足踏云,南天门四大天王不敢守护,落地践踏,便是一座山谷;长尾悬风,逞凶蛮鼓猛魔兽避之不及,稍稍横扫,就是摧枯拉朽;巨灵大神在前,唯唯诺诺,犹然衔糖的三岁小儿;黄巾力士于侧,嗟叹唏嘘,恍如挡车之狂妄螳螂。 妖鬼二族躬身磕拜,皆道:“圣德天威,千秋万世,我主睥睨,三界束手。”杨起微微一叹,道:“它若是真的闹上天宫,要与御昊功德无极之玉皇大帝比较高下,未必就会为寇。”恐受天谴,不好明言,便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俗语,隐讳道出。 祁恬花容失色,道:“好厉害,好厉害,它如此硕大无朋,就是打个喷嚏,闪出的鼻涕也能将我等熏死。”杨起点头道:“这话倒不虚妄,吓也要吓死了。”金鳞鼗昊耳目上能贯通九天,下可渗透十八层地狱,那是何其灵敏,闻言,大声笑道:“你这两个娃娃倒也有趣,换做是我,莫说熏死、吓死,只怕转眼之间,便恶心死了。” 它与杨起、祁恬一句玩笑,唬坏了地上妖鬼众人,皆因这金鳞鼗昊有个喜好,便是杀人之前嬉闹一番,笑得愈发欢愉,下手愈发绝情,要是历言呵斥,劈头盖脸,极力痛骂,反倒无恙。 祁恬不知其中奥妙玄机,喜道:“它莫非是个好说话的大兽?上古过来,年岁几千,渐渐老迈,想来其血性不再方刚浓烈,不会动辄杀戮为恶罢?”杨起心中一动,笑道:“若能如此,那是最好!” 金鳞鼗昊颇为畅怀,哈哈道:“女娃娃妄自猜测,孰对孰错,却是不能知晓。”阴魅无双与花豹无敌二人大急,慌忙使将几个眼色过来,见杨起、祁恬浑然不觉,尽皆叫苦不迭。 杨起背后有人说话,道:“它绰号笑面鼗昊,便是笑得越欢,杀人更是起劲,你这两个娃娃,死到临头,还不知觉,实在教人可气可笑,可恼可怜。”杨起愕然一怔,慌忙回头,抱拳道:“大师,您老人家如何来了?”正是佛门大僧息斗和尚。 祁恬不敢怠慢,万福一礼。息斗和尚嘻嘻一笑,道:“这女儿家无论怎样刁蛮,若是遇上了喜欢的心上人,都会变得温柔体贴,便似池塘静水,死气沉沉,让人恻然,要是放上一尾鱼进去,将她心思搅活,即刻便要清澈。” 祁恬眼睛一瞪,呸道:“臭和尚,你胡说什么?”息斗和尚扮个鬼脸,吐吐舌头,道:“这才是你的英雌本色,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我赶来救命,岂能在此与你争执?”此言一出,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大喜,忖道:“虽然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既然口出大话,想必有些真正的本领。他救了这两个娃娃,少不得也将我们受迫妖鬼一并解脱。” 金鳞鼗昊在空中叹道:“千年未见,不想你这猴子又来捣乱。” 杨起奇道:“大师何处此言?” 息斗和尚道:“那钱烟敷与银瓶成亲之后,整日与她夫君各地奔波,寻找奇方妙药,也不再纠缠我与吴九道二人。我俩老儿因此乐得逍遥自在,便要游遍三界的壮美河川。找到铁杨府时,腹中饥饿,与城外渺渺山中一阳真人乃是故旧,便下去讨杯素酒解乏。这一阳真人与地裂之界的刺史交好,卜算之下,料熟人之子或在嘶马山逢难,心有不忍,以好酒好菜招待,又央托我与九道慈悲救援。一来我与你们颇有些交情,二来吃了他的许多美味佳肴,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无可奈何,只好星夜赶路,到此与它金鳞鼗昊商议一番,可否手下留情?” 祁恬惊道:“如此说来,这金鳞鼗昊果真是极大的恶人?”息斗和尚道:“不错,是大大的十恶不赦之人。”见杨起左顾右盼,不觉笑道:“吴老儿尚在看护青衣一众,不再这里,你休要找他,寻了也是白寻。”旋即抬头往天下探去,大声道:“笑面鼗昊,你看怎样?” 金鳞鼗昊哼道:“我说怎样?大不了多费上一些气力,将你一道灭了。”息斗和尚手舞足蹈,道:“这么说来,你是不肯作那善兽了?我生平最恨与人动武,只是你苦苦逼迫于我,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与你打上一架,若是伤了你的性命,从此元神俱丧,你休要埋怨责怪。” 杨起哭笑不得,暗道:“瞧你如此的模样,喜不自胜,哪里象是平心静气、不好打斗之人?” 金鳞鼗昊道:“在下恭候大驾。”息斗和尚道:“好,好,你莫要着急,我活动活动筋骨,便来会你。”纵身跃上云端,接连几个跟斗,口中喝道:“你大我也大,大大大大。”一连唬喝几个“大”字,每每叫唤一声,体裁就壮大数倍,不多时,已然与金鳞鼗昊不相上下,几乎将天穿破。 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又惊又喜,磕拜道:“佛爷爷好法力、强神通,还往救命才是。” 第163章 金鳞鼗昊冷笑道:“它能救得了么?”一头往息斗和尚撞去。它有破山之力,地面众人莫不骇然。 息斗和尚笑道:“你这浊物,头上的三只角莫非不想要了,要送给我来,支那凳子脚。”双手叫力,握著它头上左右二角,中间一角长些,却如凝固一般,再也进不得半步。 杨起叹道:“大师佛法无边,好大的气力。”金鳞鼗昊哼道:“你若有本事,这角甚是累人,你拿去就是了。” 息斗和尚大吼一声,往下按压,那角好不坚硬,拗不断,便嘻嘻一笑,道:“破角腥臊,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澡,夺来何用?”一脚往它前足踢去,何止万钧之击。金鳞鼗昊腹痛不起,咆哮一声,甩开他的束缚,往后退去。 这猴佛爷便与上古神兽在云中厮杀,十数招过去,忽而纵横冲锋,忽而小心试探,一时难以看出端倪。又过得数十回合,金鳞鼗昊的本事稍逊一筹,不觉身法散乱,气力不济,犹然咬牙,竭力支撑。息斗和尚越发悍勇、精神倍增,猛然骑跨在它的背上,一双拳头如雨点一般往下砸去。金鳞鼗昊羞辱难当,陡然变幻,身子化作一个身披长袍红巾的汉子,一手执盾,一手执刀。 息斗和尚促狭心起,道:“你缩水了,想来寂寞,我来陪绑怎样?”收了幻大法术,闪出日月禅杖,大喝一声,与它刀盾相交。如此一来,少了先前的许多滂沱气势,但招式更见精彩。 柳鹤村众人皆道:“不知这神仙打斗,又是怎样的雄壮风景?”思忖良久,按捺不得好奇之心,便纷纷出来观战。黄松、青衣、胡媚娘三人也在其中,旁边尚有一位执枪相伴,但见其白须飘髯,肃容正色,正是那有名的魔将吴九道。 息斗和尚久战不下,眼睛一转,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日月禅杖一高一低,隐约现出丝毫破绽。金鳞鼗昊看得真切,不觉大喜,刀锋斜斜抖转,往空档拼命戳来,将中未中之时,却看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你中计矣!”瞬间封住破绽,禅杖月端堪堪逼来,抵其下腹。 金鳞鼗昊大惊失色,颤声道:“你这猴子好不奸诈。”急忙扭腰缩身,张起盾牌竭力抗阻,只觉得一股无比劲道猛然撞来,拿捏不住,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跌倒云团。它反映甚是敏捷,啊呀一声,弹跃而起,幻做一只苍鹰,便往他头上戳来。 息斗和尚笑道:“你会六六三十六石种变化的本领,却不知我有八八六十四种幻隐之神通。”默念法诀,赫然金眼大鹏神雕,于那苍鹰虽然同为猛禽,却不只庞大凶悍得多少。各自扑腾翅膀在天空争斗良久,苍鹰浑身伤痕,哀鸣一声,往群山树林浓密之处飞去。 神雕哪里肯舍,音破灵霄,掠风追去。苍鹰见躲避不得,铩羽落地,变作一只刺猬,浑身锐刺竖起,严阵以待。神雕近身不得,拢起双翅,白烟之中,换为白尾油鼬,屁股一撅,一阵刺鼻气息喷出,昏黄之间,奇臭无比,几乎没将刺猬熏昏过去。祁恬仁俊不住,捧腹笑道:“如此天上地下第一的功夫,也只有他能无忌施将。” 刺猬见势不妙,变作羚羊,便在林中如飞奔跑,不防油鼬腾空而起,待落地之时,反倒幻作一只体态轻盈的花斑猎豹,不过数步,便来到它的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往其后腰咬来。金鳞鼗昊心惊肉跳,弃了刺猬法身,又以雄狮面貌出现,一爪将猎豹打趴下,不及站起,蓦然叼住咽喉。 杨起与祁恬骇然惊呼,道:“狮者,百兽之王,还有何物能够降伏于它?”吴九道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你们莫要害怕,虎者,亦然百兽之尊,二者相逢,往往虎胜。”话音方落,就看得息斗和尚果真变成一只斑斓猛虎,脊背轻扭,挣脱雄狮束缚,与之嘶咬成团、纠缠不休。 众人只瞧得瞠目结舌,啧啧叹弗不已。过得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雄狮腿部受伤,再也难以为继,纵身跃上云头,喝到:“和尚,我来压死你。”恢复山岳巨兽的模样,踢开衬垫云彩,真向息斗和尚撞来。众人魂飞魄散,道:“这一压,休说佛爷爷性命难保,就是方圆数里的峰峦,皆要夷为平地。” 以为逃无可逃,奔无可奔,唯有闭目等死,却听得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你这怪物,且看我无上神力,将你掷出这三界方圆。”运起诺大神通,飞身而起之际,变作极大巨人,双手托住它的肚腹,一身吆喝,天地变色,再一叫力,浑身佛光普照,顿改嘻笑胡闹,尽是庄严宝象。 他手臂交纵,将巨兽旋转起来,便似玩具一般。金鳞鼗昊头晕目眩,颤声道:“和尚,你想要怎样?”息斗和尚哼道:“先前不是说过了么?要将你抛出宇宙。”陡然甩荡,听得金鳞鼗昊一声咆哮,无比巨大的身子就如断线风筝无二,往空中飞去。 息斗赶上,踹上几脚,道:“你从此自在混沌边缘安家,休要回来。”众人如痴如醉,见金鳞鼗昊渐渐远离,初时还能看得一个黑点,片刻销声匿迹。 妖鬼二族,并那柳鹤村民,尽皆跪拜磕首,高呼万岁。息斗和尚笑道:“世事变幻无常,你们说道万岁,其实与天地造化相比,不过一岁罢了。”众人咸服,歌颂佛理深奥。 息斗和尚嘻嘻道:“你们莫要拍我马屁,本老僧不吃这一套。”扭头对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道:“你们妖鬼之争,我乐得看热闹,是以也不会强加劝阻。只是这柳鹤村本是红尘民居,不可牵涉其中,你们打斗,只在嘶马山即可,若是跑来这村庄为恶,被我知晓,我虽然不会杀生,却也能见你们扔到混沌边缘面壁思过,其时与那金鳞鼗昊相伴邻居,一切后果自负才是。” 花豹无敌与阴魅无双见识得他的厉害,莫敢不从,收了兵马,各回南北二峰不提。息斗和尚又与杨起数人寒喧玩笑几句,扯住吴九道袍袖,道:“老魔,此处事毕,你我还回一阳真人观中喝酒去。” 吴九道笑道:“岂只喝酒,他那上好的晶莹果蔬也要多吃上几盘。”言罢,如风匿去,恍惚留言:“双湖岛上,青屏风下,勿失勿忽。” 柳鹤乡人得了妖鬼二族承诺,终生不再扰犯,心中欢喜,请杨起六人上喜诞欢贺。所谓多出一人,便是那灯芯道人,此刻除却了铁链,也不成随鬼卒回去。 杨起笑道:“道兄为何在此地出现?” 灯芯道人笑道:“我寻觅一件修行的法门纪要,四处打听之下,正在双湖岛金鳞鼗昊之处,自己没有本事进去,便混作北峰鬼卒的后勤道人,专门采撷天地之息,转换为鬼元气,弥补他们白日行动的损耗不足。本想随伶官使节上岛,不料陡逢如此变故,欢中有忧。” 杨起笑道:“我们筝船稍带道兄一段便是了。” 灯芯道人笑道:“莫说只是顺便稍带于我,你们也是要去双湖岛一趟的,岂不闻那大僧人的一番谒语?”待用食完毕,辞别乡人,杨起等回归筝船,拔空而起,余下皆呼神仙,莫不感慨万分。 行得一盏茶的工夫,窜出云雾,眼前顿然开朗了许多,却是一片微波碧水,盈盈青绿之地,可见左右二岛,半分半合,彼此相衔,甚是清秀雅致。 祁恬咦道:“这里便是那双湖岛么?不想如此美丽。我以为那上古神兽何等巨大,居住之所,也必定是穷山恶水的浊界。” 灯芯道人不以为然,道:“金鳞鼗昊与众不同,能够变化万端。平日里,它幻作财主在此惬意,动辄呼喝嘶马山南北二峰过来使役,享尽荣华富贵、人间逍遥。”杨起摇头道:“可惜善恶终有报,如今只好在混沌蒙昧之地受苦。” 有过去几里,筝船被一道无形障碍阻隔,进不得半步,黄松大惊。灯芯道人笑道:“这里就是防护结界了,若能劈开音律构合,自然开启。”细细倾听,果真有隐约琴声,青衣识得,赞道:“不错,这便是《梅花三弄》了|qi|shu|wang|。作者桓依乃东晋名将,取梅花凌霜傲雪之意,颂隐士高洁不凡之品格。可为高声弄、低声弄、游弄之说三种变奏,旋律优美流畅,更添独特意韵。” 祁恬与胡媚娘相视一笑,齐声道:“不懂!”青衣闭目静闻,淡然道:“此琴以泛声为主,同样的调律,只在徽位上重复三次。”话音方落,船身微微摇晃,为清风摇曳,迈入些许距离。 再听船外声音,似是有了变化,灯芯拱手道:“公子劳神!”青衣微微一笑,道:“枝叶也是一首古琴曲,唤做《平沙落雁》,其意昭然,只在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其作者据闻,乃是唐代陈立昂。” 杨起道:“果真好听。”祁恬瞥他一眼,扑哧一笑,低声道:“不害臊,你听得好坏?” 青衣道:“此曲评价极高,《古音正宗》有云‘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可见全曲正是委婉流畅,隽永清新,不落俗尘。” 灯芯大为叹服,道:“公子见识,胜我等百倍不止。”身形陡然震颤,却是一层结界破开,筝船得已挪将几步。 其后风云轻轻翻涌,琴曲再换。祁恬拍掌笑道:“这我听得,莫非是《胡笳十八拍》不成?” 第164章 青衣笑道:“姐姐好耳力,此曲为蔡文姬所作,处处可见她思乡情重、离子凄楚及浩然怨气。‘拍’者,以突厥语而论,即为‘首’,又叫‘篇’、‘章’,之所以起‘胡笳’之名,盖因琴音迥异,融合了胡茄哀声之故。” 胡媚娘道:“此曲各地传诵极广。”青衣道:“正是!唐代琴家黄庭兰,便以擅弹此曲著称于世。李颀《听董大弹胡笳》诗中有云‘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全曲共十八段,运用宫、徵、羽三种调式,音乐对比鲜明,发展层渐递进,可分两大层次品鉴。” 灯芯似觉船身摇摆,喜道:“快快述说。”青衣道:“前十来拍,主要倾述作者身在胡地之时,对故乡的思恋;后一层次么?则是抒发胸意,莫不惜别稚子的隐痛与悲怨。”果真嘎吱一声,又一层结界散去。眼前所见更是分明清晰,灯芯道人笑道:“妙哉!想来只剩下一层屏障了。” 只是后面的琴曲,青衣紧蹙眉头,半日不曾识别,好半日啊呀一声,叹道:“我好糊涂,这不就是《广陵散》么?”众人大惊,皆道:“此曲有名,可惜从来不曾听过,不想却在这双湖岛之外围天空遇上?你莫要耽搁,速速解来。” 青衣点头道:“《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据《战国策》及《史记》中记载:韩国大臣严仲子与宰相侠累有宿仇,多年不能释怀归好,遂耿耿于心,聂政与严仲子交好,知其心思,便舍身刺杀韩相,正是‘士为知已者死’也。 只是东汉蔡邕之《琴操》说法又有不同,道:聂政是战国时期之韩国匠人,其父为韩王铸剑,不慎违了期限,结果被韩王所杀。聂政忿怒之下,为父报仇,可惜行刺失败,但他有心,知悉韩王好乐之后,遂毁容,入山,苦学琴艺十余年,待身怀绝技返韩时,双鬓斑白,胡须髯髯,已无人能够相识。 他上下打点,找机会进宫,为韩王弹琴,伺机从琴腹内抽出匕首,刺死这权势颇大的仇人,自已为宫中侍卫戕戮,当然也是壮烈身亡了。”果真又破开一层结界。 杨起叹道:“不想这神兽也是好乐弄曲之人,可惜不走善道,不修功德。”感觉筝船行使缓慢,大为诧异。 灯芯道:“结界虽然卸开,但是余韵犹存,你听,又有琴声悠悠而来了,尚须小公子一言。” 青衣乐在其中,道:“这曲子叫《渔樵问答》,有人云‘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所述乃一种隐逸之士对渔樵生活的极度向往,希望摆脱俗尘凡事的种种羁绊。听来悠然自得,有飘逸洒脱之风,上下之句彼此呼应,颇为情趣。依托滚拂技法之纯熟使用,至第七段形成高潮,真是刻划出隐士豪放无羁、潇洒自得的睥睨情状。” 言罢,黄松扳动轮舵,委实轻松了许多。祁恬扒在船舷往下观看,见双湖岛上,树之巍巍,水之洋洋,路之隐约,花之煌煌,不觉心旷神怡,嗫嚅道:“此地除去金鳞鼗昊,便是意境高远、神思飘缈之地,我也想当那隐士了。” 杨起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将你安置此处,待我们西游回归,再来此地接你如何?”祁恬呸的一声,佯嗔道:“你舍得么?”话才出口,蓦然醒觉,不由羞臊得粉面绯红,状若六月桃花,娇艳无比,偷偷左右打量,见胡媚娘、青衣等人神情平然,似是未曾听到,暗呼侥幸。杨起嘻嘻一笑,咳嗽一声,自去与灯芯道人攀谈。 神兽府便在左岛中央,府前一棵大树,甚好停泊筝船。众人顺着绳梯缓缓爬下,进如院中,见当门影壁之上,镌着两组石刻,颇为好奇。祁恬眼睛一转,指将其中的一组,笑道:“小弟,这五幅图案,你可识别得来历?” 青衣道:“第一幅,乃是九鼎铸造之说。据《左传》、《史记》记载,最先泰帝,又唤做太昊,曾派人制做一大神鼎,取一统天下、整备河山之义,其后为黄帝效仿,再做三座宝鼎,象征天地人三界。 九鼎者,则为夏朝大禹所铸。大禹治理好泛滥的洪水以后,划神州大地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他见天下万众黎民依旧贫苦,天灾人祸不绝,便思出一法,要在每州中央之所,建立一个堪能扶正祛邪、保全太平的宝物,便颁布诏令,要九州州牧尽心竭力地收集天下优良青铜,经年努力,终于铸造成功九座大鼎。 事先勘测量绘,将辖下各地山川、奇异之物尽皆画成图形,然后成模,分别刻于鼎身四周,一目了然。九鼎便象征着九州,威赫无比,被置于宫门之外广场,借以显示夏王乃九州正统之主,八方咸服,万国敬仰。夺九鼎者,可承天命,为‘天子’,君临神州。 后夏桀无道,商汤揭竿而起,灭夏为王,九鼎遂迁至商都,得保数百年基业,孰料偏偏生出一个殷纣王,腐败不堪,民怨沸腾,于是周武顺势伐殷,既夺天下,又得九鼎。 据传此九鼎极重,因受天地山川之灵气,九万人方能拉动一鼎,周武王发兵八十一万人,方才把九鼎运到镐京,即是长安西南一隅,正是气魄撼天、百废待兴之兆。周成王时,正式定鼎于郏辱,安于洛阳境内。” 黄松啧啧称赞,道:“九鼎果然不同。” 青衣道:“这第二幅,便是‘在德不在鼎’之典故的由来。春秋时期,周室颓废衰败,诸侯兴起,皆有不臣篡位之意,自然而然,也对九鼎产生觊觎之心。豺狼之中,更由楚国首先发难。” 杨起甚感兴趣,道:“如何发难?” 青衣略一凝神,道:“周定王元年,楚庄王难遏勃勃野心,不顾天下道义,带兵攻打陆浑之戎,来到了周朝都城洛邑,陈兵于周王室的边境,试图夺鼎。周定王无奈,便派大夫王孙满担酒轰羊,慰劳楚军。楚庄王睥睨桀骜,竟不顾君臣之礼,以咄咄逼人之势,向周王使节王孙满询问九鼎之大小轻重,意欲武力攫取,夺取政权。 王孙满针锋相对,答以‘在德不在鼎’,备述自夏初铸鼎以来,九鼎之归属变迁皆在于德政,又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其时周王室虽说每况愈下,但尚是天下正统之所在,楚庄王恐强心逼迫之下,引起其余诸侯非难,联军讨伐,难以抵挡。” 众人道:“狼子野心,难以为逞。” 青衣道:“下面的,则是‘举鼎绝膑’之画。春秋也好,战国也罢,古都洛阳繁荣富足,民生安惬,渐渐盛行一种举鼎竞技,就是。数十力士,轮番进行。场地上设有建鼓、铜钹一应之物,以壮声势,围观居民,多达数千上万。 某年,秦武王知悉如此消息,便率领重装甲兵,一路跋涉,专去东周国都洛阳,观看这九龙神鼎。秦武王天生神力,且年少方刚、骁勇无比,最是欢喜举鼎炫耀。 他手下尚有知名的三个力士,叫孟贲、乌获、任鄙,俱是举鼎拔山的壮士,也因此陪伴,一并了洛阳。孟贲者,又名孟说,传言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犀,能生拔牛角,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尤为勇猛。” 杨起笑道:“为何雄壮勇士,皆在古代出现,如今反倒不见一人?” 青衣一怔,道:“这我可不能知晓解答。”又道:“那九龙神鼎为世上之瑰宝,秦武王一目瞥过,顿时兴致大发,便借此机会,欲与孟贲比试举鼎,以显示西秦戎霸之赫赫威名。他抓住一只龙纹赤鼎,大吼一声,猛地举了起来。 殊不知此鼎重量极大,终因力气不支,血脉沸腾,经络尽断,累得双目出血,不慎力尽鼎落,又被砸断了膑骨,任他扁鹊再世,结果依旧不治而亡。孟贲因‘蓄谋弑君’,获罪斩首,又被诛杀九族。” 众人叹道:“所谓伴君如伴虎,这孟氏力士平白受难,好不无辜。” 青衣兴致盎然,道:“第四幅,唤做‘九鼎沦没’也。战国后期,周王室已然衰落不堪、再难把持天下牛耳。周显王时,秦齐数国为了争夺九鼎,不惜兵戎相见,正是混乱不堪。秦惠文王率军夺鼎,却被齐国抵逆,无奈退兵。 齐宣王垂涎九鼎,强势攫取,危急之时,颜率挺身而出,以周王使臣身份面谒劝说,以未得路径入齐之婉转理由,避过厄难。其后战乱纷纷,九鼎就沦没于泗水之深深渊底,再也不曾上岸。” 黄松道:“想来也是不详之物,沉沦了也好。” 杨起喟然一叹,若有所思,道:“本非不详,奈何人心险恶,贪婪无度,是以反倒生处无穷祸衍了。我看最后一幅,仿佛打捞之状,莫非是在捞鼎不成?” 青衣笑道:“杨大哥所言极是。这第五幅纹案,正是‘泗水捞鼎’不假。言道那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巡狩天下,东行郡县,上邹峄山,南登琅琊,歇足彭城。他听说泗水之中,每每于月色清亮之时,人们徘徊沙滩,还能见到鼎之若现,不由喜出望外,又听谄媚之臣阿谀奉承,遂以为他有德政,而引得大鼎自来投主,便命一千多水性极好的土人,尽皆潜入泗水寻觅。 苦苦探索,终究发现在深渊之中,尚有神州宝鼎一只,于是下令捞鼎。好一番折腾,待鼎出水、士庶欢腾、俱呼万岁之时,鼎中蛟龙陡然出现,一口将绳索咬断,宝鼎将得而复失。此鼎若是忽现忽隐,正是不吉征兆。其后不过几年,陈胜吴广起义、霸王高祖逞威,秦朝只传得二世皇帝,便灭亡了。”众人唏嘘不已。 第165章 胡媚娘又问第二组图画,却甚是简单。却是说那鲁人秋胡,本在楚国为官,任光禄大夫一职,其妻罗敷自秋胡离家,立志坚守,与婆母靠农桑度日。二十余年之后,秋胡衣锦归故、返里省亲,路过其妻,因相别日久月长,不便贸然相认,遂心生一念,以带书人为名,肆意调戏逗弄。 罗氏不识,羞急骇然,挟上桑篮,愤而逃归。待秋胡至家之时,罗敷与他见面,始知这无礼好色之人正是自己的丈夫,羞愤之下,悬梁自缢。秋胡母子急救。秋母知悉前后真相,责儿惘顾天地礼仪,要他诚意赔礼,如此夫妻方才和好,从此其乐融融。 胡媚娘闻言,恍然大悟,道:“罗敷?我知之,乃是大美人也。” 众人踏进二进院子,祁恬与胡媚娘唉呀一声,几个踉跄,便要跌倒,所幸被杨起左右搀扶,惊道:“你们这是怎么了?”祁恬脸色苍白,道:“不知为何,突然一阵眩晕。” 胡媚娘双颊绯红,悠悠道:“便好象眼前有无数金星乱冒,走动不得。” 灯芯道人略一思忖,道:“且将她们往后退却一些。”不过数步,二女神志清晰,安然无恙,再往前走去,旋即又是气血翻涌之状,双足瘫软,气力不济,难以压抑种种痛苦,若朝后退,瞬间疾病全消,依旧康健。如此反复几次,莫不如此,不由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灯芯道人叹道:“我明白了,这院中的围墙,皆以风锆之石砌成,无形之间,便有一道障碍。” 青衣恍然大悟,道:“是了,这风锆之石秉性邪阳,但凡见了玄阴柔雌,莫不极力侵犯。若然如此,两位姐姐万万不可进去。” 杨起忧心忡忡,急道:“不错,你与黄松在外面好生照应她二人,里面情形怎样?我自与道兄进去细细打探。” 灯芯道人笑道:“托息斗大师之福,那上古神兽已然逃遁无踪,一年半载,也不能回转。因此此地颇为安全,就是留在院外,也不会有什么恶物骚扰胡为。只是你我进去之后,少不得要花费一些时刻,眼睁睁地在此等候,亦然困乏,我看周围空房甚多,一应物什俱全,何不教她们入内安歇?” 杨起大喜,道:“所言极是,我却忘了。”祁恬最是天下好奇胡闹之人,不知这二进院中尚有什么奥妙,心痒难耐,只是为风锆逼迫,虽然颇不情愿,也只好袖手作罢,撅嘴对杨起道:“我陪伴不得,你凡事小心谨慎一些,休要粗枝大叶。”杨起微微一笑,示意无妨。 四人目送杨起与灯芯道人迈入圆门,衣襟飘飘,转过假山,踪迹全无,便自去寻找干净的厢房,推门打量,果真家私齐备,或女工,或花红,或书籍,或园艺,各拾其好。 那边的杨起二人,也进得一间屋子,窥探许久,未曾看见半扇屏风,不禁大失所望。灯芯见盆景之上,放着一可五彩斑斓的石珠,半明不透,若隐若现,拍掌道:“是了,这界中界,方才是藏宝纳珍之所在。”见杨起眉头微蹙,旋即笑道:“杨兄,你我何不去在珠中一游?” 杨起暗暗诧异,但一路经历,阅历累丰,倒也见怪不怪,忖道:“难不成又是造化方圆?”被灯芯拽住手腕,卷入一阵雾中,体裁不断变小,却往石珠飞去,只觉得耳畔呼啸掠鸣,不能睁眼,难以听闻,待一切动静消散,四处张望,却见周围青山绿水,好一幅江南美景的图画,原来竟走入了珠中天地,唤做“石珠乾坤界”。 脚下一河,正是苏杭春水,涟漪绵绵,宛若清秀丽人,婀娜多姿。河上有一条小船,尚有摇橹梢公。 灯芯道人呵呵笑道:“此地无路,便是要水上行走了。”与杨起迈足登上,不说此去目的之所,只是嘱咐梢公往南划去。 杨起咦道:“道兄心中可有主见?” 灯芯道人呢说道:“缘法使然,休要张惶。”待飘出二十余里,船已半渡,却见远远岸边,站着一个半老的妇人,不断挥手招呼。灯芯道人便叫梢公将船移将过去,听她说到,要回前面青草坡的家中,正好顺路,就将她搀了过来。 杨起见她身上背着好几个布袋,鼓鼓囊囊,不由好奇,眼睛打量不断。妇人笑道:“公子,你看什么?” 杨起不甚遮掩,索性道:“大娘,你这布袋里装的什么东西,又大又多,扛起来怕是吃力的紧。”妇人揭开一个袋口,全是碎块的布匹,道:“又不是石瓦砖头,看似害怕,提起来甚是轻松的。”问二人要去哪里,听说是珠外三界之人,没有目的,不觉踌躇。 梢公道:“前面有个小渡口,正好落人。” 妇人变色道:“去不得,去不得。”问及原因,便道:“那渡口来了几个恶人,好不凶狠,看谁不顺眼,便是非打即骂,教人躲得远远的。” 杨起愕然一怔,暗道:“想不到这石珠之内,也有如此纷争?”过得片刻,辞了梢公,便随着妇人在青草坡下岸。便看幽幽竹林,一条青石曲径,几人东折西拐,来得一处草院,四处皆是点点桃花,风息之中,莫不风流娇艳。 听见一阵咶噪,里面又窜出几只小犬,白黑黄红,各色不一,尽皆围着妇人活蹦乱跳。妇人笑道:“我来迟了,你们饿了罢。”从袖中掏出一些点心,远远扔了出去,便见小犬尾随而至,你争我抢,喧闹不停。 屋里的一面竹窗嘎次打开,传出声音道:“阿袖,你来了。”妇人道:“还有两个客人,他们要去前面的小渡口,我说去不得,便一并引来了。我知姐姐喜欢清静,此番擅自作主了一回。” 那声音笑道:“好!好!你这丫头总算有了些长进。无妨,我不过图个清静净耳,却未说闭门谢客、与世隔绝,来了甚好,我这草屋倒也多些人气,好好热闹一番。请他们进来罢。” 杨起与灯芯道人听她言语平和雍容,不似一般的荒野村妇,心中俱是惊讶不已,便随着红袖进了草屋,见堂中坐着一个老妇,双鬓花白,和善端庄。二人躬身施礼,在一旁竹椅之上坐下。 老妇人道:“老身孤身老仙,二位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杨起与灯芯道人不敢怠慢,慌忙报上姓名,道:“我们是进来游玩的,哪里好便往哪里去,没有实在的地点。” 孤身老仙笑道:“原来是珠外之客,委实稀罕。此处风景如画,美不胜收,你们不若四处走走,好好欣赏一番,只怕三天三夜也看不完,玩不尽。只是后面有一处百花林,流水假山,多美多姿,本来你们要去倒也不难,只是我这妹妹性格执拗,从来不许外人进入,你们若是没有得到她的应允,切莫随意闯入才是。她若是发起怒来,连我都怕她三分,你们必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杨起心道:“纵然半仙,比那一介村妇也不甚强悍,想来再如何生气,也是胡乱撒赖、叫嚷发泼罢了,不过更甚更烈而已,又有何了不起?”遂不以为然。 灯芯道人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便恪守此处的规矩,不去的为好。”杨起道:“妹妹若是不许,便是老仙自己也不敢过去么?”阿袖甚是得意,道:“我姐姐自然是去得的,只是她不好动弹,哪里肯劳烦筋骨?” 二人用了一些伙食,皆是青菜野果之类,做得甚是精致,倒也与众不同。孤身老仙自去休息,教阿袖向导,引着二人去附近逛玩。 不多时,阿袖道:“我年岁也大了,有些困乏,不能恭敬。”杨起看她转身进了草屋,将灯芯道人拉至一旁,轻声道:“道兄,你可觉得奇怪?”灯芯道人说道:“她二人独居山林小院,少与世人往来,有些失礼不甚周全的地方,也不足为怪。只是你我进得珠中,当有天意指点,却不知线索何在?” 杨起笑道:“既然天意,你再是烦恼也是枉然,耐心等待就是了。”听群犬嬉闹,又道:“她们不愧是此地半仙,处处不同,养得许多的名贵小犬,皆是珍品奇种,想来便是当今皇帝的爱宠,也不过如此。” 灯芯道人在院外的桃花林中转悠几圈,眉头微蹙,低声道:“这花枝看似零落,其实每一棵的布置栽种俱大有讲究,莫不暗合那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杨起咦道:“如此神奇?” 灯芯道人说道:“你若不信,我便指给你看。”一处一处细细道来,说道厉害之处,可让鬼神迷踪、山河变色,杨起心中顿时惊疑不定,啧啧称奇不止。 突然有人大声叫道:“老太婆,你那鬼阵再是厉害,又岂奈我何,此时我已安然脱身,正要寻你报仇,你快快给我出来,不然便将你家的草房茅屋给拆了。” 杨起与灯芯道人听得真切,暗暗吃惊,便悄悄潜在一处草木之中,小心翼翼地向外探头看去,便见一个面色如火的大汉,一个铁青沉凝的莽人,各执斧钺,叉腰呐喊,气势颇为炽盛。 阿袖走出屋子,冷笑道:“你三人入林不过方刻,尚未欣赏这满山遍野的醉人风景,如何就出来了,果真是不解风情之极。”略搭手篷,咦道:“怪哉,如何只是回转了你们两个,还有一个霸王鬼却到哪里去了?” 烧火鬼闻言,脸脖更是赤烫红晕,挥舞手中的开山大斧,喝道:“分明就是你在其中作怪,为何装做懵懂糊涂的一幅模样,反来问我?” 阿袖恍然大悟,嘻嘻一笑,道:“是了,春秋如梭,我已不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年岁长大,一晃即是中年,难免思忖呆滞。”轻轻拍拍脑袋,从腰间扔下一个物什,扔在地上,铿锵有声,且能蹦溅出银色光芒,可见不同凡物,叹道:“这根龙杖委实太短,我老婆子用来有些不便,你若看见什么霸王鬼的,便做个好事,将它还了回去罢。” 第166章 杨起窃笑:“她说自己将知天命,竟连自己的称呼也变却了,其实有肆意炫耀之嫌,实在是夸张得紧。” 乌水怪陡见此物,浑身一颤,惊道:“这果然是二哥的兵刃,你,你捉住他了么?”气血翻涌,青气凝绿更甚三分,惨淡无比。阿袖被一阵风息吹过,掠下几缕黑发,于是轻轻拨弄,却不答他。 烧火鬼怒道:“你都老太婆了,还扭怩作态,便不怕被人笑话么?”阿袖愕然一怔,嫣然一笑,道:“莫说是我,便是七八十岁的妇人,但凡女儿之身,又有几个肯舍却美貌容颜、若花青春的?” 见二人俱是汗流浃背,难掩无穷尴尬,不由笑道:“你们怕是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见识极其鄙漏,如何能洞悉天地玄机,破得我这断恶仙阵?莫不是用两把斧钺,将一棵一棵的树木砸倒,看着空缺,急忙窜跳出来的罢?” 乌水怪见着短龙杖,不敢大意,与烧火鬼低声道:“二哥定然是落在了她的手中,你我须万分小心才是。”烧火鬼粗野暴躁之人,从来无甚主意,霸王鬼若在,他对其言听计从,霸王鬼不在,便由老三乌水怪思忖,连连点头称是。 待听得阿袖后面的一番话,按耐不住,抬头叫道:“这也是我们的本事,任你什么阵法都不管用。你要是不服,便将所有桃树换成铜枝铁叶罢了。”阿袖摇头道:“不是不行,只是工程委实巨大,我贫苦清净之人,每日也只是粗茶淡饭度日,哪里有余钱置办?” 烧火鬼才要叫嚷,被乌水怪悄悄扯拽袍袖,听其说道:“你快将那石头拓片与二哥还我,我们也不是欢喜寻衅闹事之人,自然大人大量,从此便不与你计较。”杨起叹道:“这便是色厉内荏了。” 阿袖笑道:“却不知是怎样一个不加计较的法子,若是计较那又怎样?你们渡口三十鬼怪,自然势大,只是听闻近来内讧不断,你兄弟三人虽说齐心,却偏偏被其余二十七鬼轰赶了出来,可是当真?你们倘若回去求援,他们可会顾念旧情,悉数来此作客?”杨起暗道:“渡口恶人,原来就是恶鬼。” 烧火鬼与乌水怪瞠目结舌,支吾难言。就听孤身老仙在屋里轻声叹道:“妹妹,他三人虽属鬼类,但平日也不曾留下什么大恶,你便不要与他们为难吧?将他兄弟与石拓片归还,就此歇手才是。” 阿袖哼道:“姐姐,他们得意之时,为非作歹还少了么?如今流离颠沛,显得可怜,却动了姐姐的垂悯之心,总之放过不得,若是不给他们一些惩戒,日后怎能轻易悔改?”孤身老仙叹道:“既然如此,你自己拿主意罢。”听得犬吠不断,却是她在挑弄小犬了。 灯芯道人看乌水怪脸上青紫变幻,不觉低声笑道:“杨兄,此刻他必定是好生为难。既想要他的宝贝和兄弟,又见识得人家的本领,怕打架不过。” 杨起道:“不错,若是现在逃跑,又恐处处机关埋伏,尚有无数隐晦凶险默默伺候,如何能够顺利脱身?正是进退不得之际。”话音方落,听得一声怒吼,却是烧火鬼再也不能按耐,提起大斧便向阿袖砸去。 阿袖笑道:“你的法力倒也不错,只是先前努力砸树,平白耗费了许许多多的气力,想必这大棒子拿在手里,也是不甚轻松。”见他一个箭步冲来,待到了跟前,便伸腿相绊,正中他的脚踝,烧火鬼收势不住,踉踉跄跄往前跌去,勉强拿住脚步。杨起见她脚法甚是巧妙,不由暗暗称赞,道:“果然是一位隐居的老半仙。” 烧火鬼怒道:“你有本事,便不要躲闪,与我一对一、硬碰硬地比试一番。”阿袖道:“好没羞,竟说这样的话。你一个大丈夫,要与我一个衰弱的老妇人比试气力,天下之人若是知晓,岂不笑掉大牙。” 烧火鬼又羞又急,咬牙切齿,喝道:“你分明是个老妖精,看打。”一棒斜劈,带风力砸,只是他吃了一回亏,倒也学乖,步履稳健,与适才急促大是不同。 阿袖赞道:“这便对了,慌慌张张,哪里有半点大力鬼将的风范?”微微一蹲,单掌朝上,正托住他的右肘,一手屈指成爪,照他肋下便抓。烧火鬼手腕翻转,棒头朝下,直杵她的面门,见她躲闪,提膝抬腿,用力便踢。阿袖道:“如此甚好。”纵身跃起,双足夹住斧柄,招式怪异之极。 烧火鬼情知不妙,方要撤招自保,却见阿袖凭空翻转,双足拧动,一股极大的力道传来,兵器便要脱手,不由大惊,勉力握住,虎口犹然麻痹不已。杨起对风雨剑法七十二式颇有精研,参悟心思晶莹剔透,见识阅历亦然大有长进,心中忖道:“她的真正本领未必便强于这红面大鬼,不过是善使巧劲,配合身法和步法,借力打力罢了。” 便看烧火鬼情急之下,张口喷出一口火焰,径直往她席卷而来,不禁大骇,暗道:“此火阴魅之极,稍一沾身,即刻亡魂。”方要纵身跃出,挺身相救,却听阿袖冷笑不已,背后隐约显出气色光芒,旋转之间,就将火焰扑灭。灯芯道人掐指一算,讶然道:“不想她是孔雀化身?依元气色泽看待,当是蓝孔雀了。” 杨起蓦然一颤,正是怀中干莫小匕微微抖动。灯芯道人笑道:“只怕有六七百年的道行,小觑不得。” 烧火鬼骇然不已,一眼瞥见地上的短龙杖,更生出许多畏怯,忖道:“这老婆子法力古怪精灵,难怪二弟不是对手。霸王鬼的修为比我还要强悍一些,只怕再要争执打斗下去,莫说就他,便是自己也要陷没进去了。唉!那石拓片虽好,隐藏了富可敌国之宝藏的秘密,但也是传言而已,何曾有人亲眼所见?” 乌水怪额头冷汗涔涔,紧紧握捏铁钺,不敢动手,忖道:“这石拓片莫非是天下的不详宝物?先前为之兄弟反目,我三人携之拼命搏杀,方才逃脱出来,此为一者不吉;此妇布下迷阵,捉了二哥,取走拓片,此为二者不利;现在胜战渺然,力竭不敌,纠缠无穷无尽,便是三者不妙。”喟然一叹,萌生退念。那烧火鬼难以招架,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孤身老仙在屋里听得动静,道:“袖,你擒住那霸王鬼,一共用了几招?”红袖道:“不记得了,大概有五十多招罢。” 孤身老妇叹道:“你长久不练功,果然退步了。我看霸王鬼的修为实在是平常得紧,若是以前的你,三十余招便该拿下了,如何费着许多的周折?” 阿袖绕至烧火鬼身后,一指戳向他的脊背,被他勉强躲过,再看他将大斧上下翻滚,只守不攻,不由笑道:“姐姐训导的是。” 孤身老仙道:“此刻,你将他困于何处?切莫放在草屋附近,此人若是吵将起来,你我年迈,可是不得清静。” 杨起轻声道:“道兄,她二人一唱一和,便是要这烧火鬼分散心神,他就是有再高的法力,也无法取胜。” 灯芯道人颔首称是。阿袖一脚踢出,半途方向陡变,又幻出几道光芒,皆有牵引拖拽之力,唬得烧火鬼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往后闪去,笑道:“姐姐不用担心,我将他绑在树林里,离此甚远。先饿他两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看他以后还敢为恶?” 烧火鬼看她说得颇为轻松,若无其事一般,自己听来,却是魂飞魄散,暗道:“莫说两天两夜,我一顿不吃便如死了一半。若真是被她擒住,教我这般无二的待遇,如此天大的苦头,如何能够捱过。”他一番胡思乱想,手脚渐渐慢了,被阿袖看准破绽,一指切出,正中胸口凹窝,顿时似被闪电击打一般,元气涣散,倒地呻吟,急道:“三弟救我。” 乌水怪心惊肉跳,将铁钺卸下,扑通跪倒,慌忙叫道:“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大仙姐姐饶命,从此一定洗心革面,改恶从善。” 杨起与灯芯道人相视一笑,皆道:“果然是一场好戏。”听孤身老仙道:“杨公子,你们也看过热闹了,且不用躲藏,还请过来一趟。”两人脸一红,暗道:“一切动静,俱在她的把握之中。”走进屋内。孤身老仙递过一张布条,道:“老身受不得风吹,出不得屋子,相烦两位将它交于红袖。” 杨起虽然不懂书法,故作赏鉴品评之状,细细打量之下,啧啧赞道:“大娘写得一手的好字,实在教人羡慕。”见孤身老仙面色绯红,心中暗笑,拉着灯芯道人走将出去。 三人将二鬼押往屋后山坡之密林某处,将唾骂布条挂在其胸前。阿袖见烧火鬼还要叫嚷,便扯下他的布袜,塞在嘴里。一旁缚着的正是霸王鬼,身形高大,却被绑成一团,尚有布条一幅,写道:“空有修为之身,可惜良心淖泥。” 灯芯道人道:“袖大娘,百花林有何禁忌,为何我们去不得?”阿袖道:“去不得,究其缘由,你们不知晓也罢。” 灯芯道人颇为不解,尚要追问,被杨起以目止之,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几人回到草屋,杨起蓦然想起一事,说道要和灯芯道人离开,就要辞行。 孤身老仙也不挽留,唤阿袖引出一条绕行渡口的道路。见二人走得远了,阿袖长叹一声,似有寂寞,转身回去,却不知身后渐渐窜出两个人影,正是杨起和灯芯道人。 灯芯道人受戒律约束,凡事皆要思忖三分,迟疑道:“杨兄,这位半仙既然将百花林视为禁地,必有一番缘由,还是不去的好。” 杨起微微一笑,道:“道兄此言差矣,去得去不得,俱是天意使然。此地迥异,奇怪种种,叫人不断生疑,如何还能安心离去? 第167章 想必百花林中也是隐藏了不少的秘密,或是与你我搜寻之物相关,亦是不定。” 灯芯道人咦道:“你说得甚有道理,不妨便去看看,再作道理未迟。只是千万小心,休去随意折摘枝叶,莫可肆意践踏虫蛰,不能伤了人家的物什才是。” 杨起笑道:“我省得,你且放宽心来,管包不折她的一草一木便是。”两人巡游了不久,见又有一处桃花树林,极是繁盛茂密。二人心道:“想必就是此地了。”见四处并无异状,果真走将了进去。 林中果然甚大,初时尚能辨别方向,再走得几步,花叶纷飞,竟辨不得东西南北。再看假山流水,虽是美奂清新,但若是多瞧得几眼,便似一模一样,难以分析。 灯芯道人大是诧异,道:“莫非这也是一个什么阵法,将我们困住了。”杨起头晕目眩,微喘道:“道兄,我不甚舒服,胸口有些紧,且歇息一番。”遂坐在地上,发动体内龙珠之力,默默调息吐纳。灯芯道人也是一般虚弱,亦然打坐念诵,不多时,二人呼吸均匀,竟自渐渐睡着。待醒来之时,已然天黑。 杨起啊呀一声,道:“不知现在几时了?”灯芯道人摇头道:“荒林之中,哪里知道时辰。”犹豫踌躇之间,忽然看见前方一丝亮光,认真觑探,不觉喜道:“若非荧虫光亮,必是人家的灯火。”二人顿时精神一振,整理衣饰,向前摸索而去。 渐渐看得清楚,却是假山洞口挂着一盏灯笼,好不阴恻诡异。杨起疑惑,轻声道:“这莫非是鬼灯,你我还是小心一些为妙。”拔出干莫小匕,幻成三尺青锋。里面传来一声佛号,有人道:“你心中若是光明坦荡,世上的鬼神鬽妖便有千般的神通、万般的能耐,又岂能奈何得了你。” 二人心道:“此人说话颇是喘息,似乎重病在身,如此看来,自然是人,不会是鬼了。”走进一看,却是阴冷昏暗之地,坐着一个和尚,手脚铁链加身,另一端凿穿于山石之内,看二人进来,一阵咳嗽,示意二人在壁侧石块上坐下。 灯芯道人看他浑身抖嗦,神情甚是痛苦,道:“大师重病在身,为何被人关在此处,不去教人医治?”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天下谁能锁我,我不过是自己锁上自己,隐身于此罢了。” 杨起奇道:“这铁链套在身上甚不舒服,还是摘下来的好。” 老和尚咳嗽道:“舒服,舒服,若是将它摘降下来,我反而浑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见二人疑惑不解,叹道:“老衲病不在身,而在心。皆因当年未通人情世故,害人累累,犯下许多的罪孽,从此良心难安,心病集郁。但出家人既已脱俗于红尘,如何再能到官府求罚,教世人耻笑,惟有带上几条铁链,自锁于山洞壁石之间,以示天地公道。你二人虽是好心,但事主若不原谅,老衲便是死后化作白骨,也万万不可将这铁链除却。” 二人报上姓名,见老和尚有些稀奇古怪,便来请教他的法号。老和尚道:“老衲行事无法无天,无道无理,还有什么资格获称法号?或是将来罪孽赎清,无边佛门,尚能见赐。无名毕竟不便,你们便唤我俗家胡念春罢了。” 杨起忖道:“你说自己无法无天,想必原来也是伤人害命,亡命江湖之徒吧?” 老和尚窥破他的心思,闭目不语,道:“我只伤了一个人,虽是保全性命,却教此人心如灯灭,从此便与死了没有两样。我不敢正面视对,偏偏逃得远远的,果然是亡命江湖。待想了清楚,回来苦苦赔罪,此人却是再也不肯见我,出来原谅我了。” 二人见每条铁链粗若手指,虽不胜笨重,但乌色纯黑,与一般的精铁大是不同,颇为好奇。 胡念春道:“此铁采自极北水寒之地,不锈不蚀,坚硬异常,归玄铁一属。”灯芯道人说道:“听说玄铁沉重异常,为铸兵造器至宝,不想今日在此得见。若能在老君炉上炼上九九八十一天,可得神铁,铸将出来,即是仙家法器。” 杨起笑道:“锤打铁链罢了,废铁尚能锻炼成钢,何必苦求所谓玄铁,它便如此稀罕宝贝?”掂起地上一段来看,果然甚是吃力,较寻常铁器不知要重上多少倍。 胡念春细细打量灯芯道人,面色变化,窥量一番,不由咦道:“奇怪,奇怪。”灯芯道人不知所以,笑道:“大师说些什么?”胡念春摇头不语,沉吟了半日,低声道:“眉宇之气尚不可靠,或有种种的偏差也不一定,道友,相烦你将手臂递于我。”手指省长,轻轻搭在他的脉上,脸色渐渐凝重。 杨起二人见他如此神态,心中怦怦乱跳。胡念春将灯芯道人放开,又道:“娃娃,且将你的左手伸来。”杨起不应答一声,敢怠慢,教他搭脉察诊,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他喃喃说道:“怪事,怪事。” 抬头相望,见他二人一脸的惊慌,拍拍脑袋,几声咳嗽,道:“先前我只顾问你们的姓名,却忘了打探来历。你们不似此地土人,莫非俱是珠外三界之士?” 杨起道:“正是!”胡念春微微一叹,道:“难怪体内真息有些紊乱,却是不服这石珠乾坤界之风水所致。” 杨起不信,道:“我尚未察觉异样,莫非是大师多心了?” 胡念春道:“待你体悟之时,一切皆晚,不要我来超度,已然去见阎王爷了。”从袖中掏出二枚丹药,道:“此为神桓丹,你们服下,自然无恙。”杨起二人依言行之,称谢不已。 胡念春道:“你们不是见得外面的孤身老仙与阿袖么?她们如何不曾提醒,怪哉,怪哉!”旋即一念,叹道:“是了,她们半仙之体,修为尚且不足。我罪孽之身,整日反省诵经,这道行反倒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唉!这又是一桩罪过了。” 杨起、灯芯道人见他自言自语,神情颇为哀怨,不敢相询,彼此面面相觑,暗道:“这大和尚出家之人,却不见六根清净,反倒无穷烦恼一般。” 胡念春问二人目的。灯芯道人也不隐瞒,悉数言说。胡念春笑道:“修行之书?莫非是此物不成?前几日它从珠外飞来,正好落于此洞。”掏出一片卷册,递于他观看。 灯芯道人喜道:“不错,正是此物。”胡念春道:“道友欢喜,自己收纳便是。”灯芯道人慌忙拜谢。胡念春又望杨起看去,杨起愕然,道:“我自己尚且不知为何而来?”便将息斗和尚与上古神兽争斗、几句谒语之事全然道来。 胡念春颔首微笑,道:“我明白了,想必师兄要你寻找的,就是这小小的石拓片了。”言罢,将桌上的瓷碗挪开,一片斑斓七彩之青石拓片赫然跃目,虽说破损,却如琉璃宝石。杨起瞠目结舌,道:“便是这破落物什?”捏起看待,好半日,不能洞悉其中的奥妙,不由哭笑不得,笑道:“便是与它有缘么?” 胡念春见他轻蔑拓片,不慌不忙,口宣佛号,道:“此片并非真身,娃娃,你且看好了。”口中念念有词,佛语之下,拓片金光灿烂,渐渐变成一块缎帕,纹理清晰。杨起啊呀一声,惊道:“这,这是地图碎屑?” 胡念春捻须微笑,道:“你小心收好。”昔日蚩尤匿宝,指示地图分为七片,如今六片现世,尚有一片不知所终。 几人言谈正欢,却听见洞外有人叫道:“姐夫,姐姐是不会见你了,如今期限已到,你还是早早回去罢。”正是阿袖的声音。 灯芯道人怕她进洞来,责怪自己失信,便与杨起使将一个眼色,躲匿在洞内拐角的暗处,潜气屏息,丝毫不敢言语。胡念春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红袖哼道:“你伤了姐姐的心,教她整日不见天日,心灭如灰,如何还能原谅你。”杨起心道:“她的姐姐想必就是屋内的孤身老仙了,为何要唤大师姐夫?莫非他便是孤身老仙的俗家丈夫不成?” 胡念春道:“我早知往日罪孽,心中始终不能释怀,阿袖,你也一直怨恨老衲,不肯调停我与你姐姐之间的千万纠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阿袖怒道:“我姐姐何等高贵,尚不嫌弃你是那化外魔山中人,不知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难,终究委身下嫁,只盼望与你从此双宿双飞、过着神仙鸳鸯的日子。孰料你却偏偏不知好歹,新婚不过五月,便另结新欢妖女。如此负心忘情之人,我恨不得将你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面,哪里还能说你的好话?” 杨起大是惊奇,暗道:“原来他出身魔界,难怪入了佛门,也不曾有个法号。只是佛家眼中,一切众生尽皆平等,难道还歧视他么?” 胡念春叹道:“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却负了你姐姐一生托付,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阿袖道:“你于此垒上偌大的一座山石,每年负荆请罪,自锁深洞十五日,算来也甚是辛苦,但毕竟是皮肉之罪。可怜我姐姐一腔痴情,却逢极大的变故,情叛离爱之痛,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扛受不起,何况一介温婉的女子。” 见胡念春口宣佛号,心中一阵恼怒,道:“你背叛了一次尚嫌不够,偏偏还要出家为僧,你当了和尚,教我姐姐看了岂不更是难受。” 她拼命要赶胡念春走,见他只是不动,喝道:“你休要敬酒不吃,偏吃罚酒,烧火鬼、霸王鬼、乌水怪,相烦你们三位将这老和尚赶走,我自然会给你们解药。”姚化及借着一隙缝穴看去,果然是他三鬼,杨起心道:“也不知她又用了什么手段,可以随意差遣、使唤这三人。” 第168章 乌水怪道:“仙姑真有解药?休要欺骗我二人才是。” 阿袖道:“我既然能给你们吃下毒药,又不像伤你的性命,自然是有解药。这三叶龙骨丸虽不是天下独一无二,但药性却比那鹤顶红、砒霜更是猛烈,一旦发作,便皮肉溃烂,苦不堪言。你二人若是不怕,只管在此与老和尚谈天说地,听他宣扬佛法罢了。” 烧火鬼道:“你的道行修为甚高,为何自己不去,却强要差遣我们?” 阿袖怒道:“哪里来得许多废话?”口气稍稍缓和,解释道:“他好歹曾经是我的姐夫,不好动手。况且如此幽静的所在,难得碰见似你们三位一般的法术高手,请你三人帮忙,我便可稍事休息,又不伤了和气。如此种种的好处,我何不退避三舍,看你们斗个痛快?” 二鬼无奈,走到洞口,道:“老和尚,这位仙姑的嘱咐,你都听见了,还是快快回去罢,休要叫我们动手。” 胡念春凝视阿袖,缓缓摇头,道:“明日才满十五之期,我走不得。再稍待一会了,也许你姐姐便会来的。”红袖脸色顿变,叫道:“将他的铁链从石头上揪将下了,快快轰了回去。” 烧火鬼、霸王鬼二人互使眼色,心意领会,一左一右,便围了上去,乌水怪最是胆怯,走在最后,作观望之状。胡念春道:“阿弥陀佛,此处阴湿潮冷,二位施主身体单薄,还是不要进来的好。”长袖一展,伸掌平推,一股白光绵绵而出,瞬间七彩炫耀,如浪似涛。 二鬼一阵窒息,慌忙向后跳开,叫道:“他的佛光好厉害,若非躲闪及时,便要吃亏。阿袖怒道:“和尚难道会杀人么?你们也是赫赫有名的恶鬼,也很厉害,还怕他作甚。”催促三鬼向前,连扑数次,俱是无功而返。 烧火鬼脾性虽然暴躁,却并非无知之人,见胡念春面色不改,闭目念诵,果然一副入定宝象,心中极是惊惧,暗道:“这老和尚好高深的修为,他若非手下留情,只怕我已是中伤倒地了。前有如此高手,后面险恶的毒妇,甚是棘手难办。” 霸王鬼、乌水怪与他一般的心思,心道:“你二人的家事,却叫我三个外人牵连其中,若是今日能够保全的性命,便速去荒山野川隐居,再也不来此地了。”心念如是,只在外面虚张声势,鼓噪叫闹,好一通喧嚣鬼气,阴恻叵测,却终究不敢上前。红袖呵斥再三,威言逼使,却也无可奈何。 忽然有人悠悠叹道:“妹妹,为何你姐夫来了许久,却不与我说道一声。”声音缥缈,恍若秋枫幽咽。阿袖脸色陡然变化,惊道:“姐姐,你,你如何来了,这等负心亡义、薄情寡意之人,你还见他作甚?” 胡念春拖拽铁链,抖索步出,颤声道:“梦姑,你……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孤身老仙微微一笑,难掩其中三分凄凉,低声道:“你是我的相公,彼此厮守本是天经地义,我何时闹性,又说过不要见你来着?” 看见他头上寸发,暗暗辛酸,道:“我与妹妹在此结庐筑屋,以孔雀之体,苦苦等候得二十五个春秋,日日思念,夜夜忧愁,只盼你能够回心转意,寻觅前来,从此一家子好好团聚,安享天伦之乐。不料你果然狠心,直到今日,我已然容颜耗尽,风烛残年之时,奇+shu$网收集整理看天命将至,才肯回来。” 胡念春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每年在此等候得十五日,不断央求小妹通融解释,化你心中绝情坚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五次。” 孤身老仙哎呀一声,惊道:“你,你,我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扭头往阿袖瞥去,甚是迷惑,询道:“妹妹,你怎的如此狠心?却瞒骗得我委实好苦。” 阿袖哼道:“天下虽大,还有谁比我对你更好,你何必执著,还苦苦思念如此背负无情之人?”孤身老仙欲言又止,见其神情依旧不以为难,按捺不得,叹道:“你自小便喜欢你姐夫,他与我成亲,最不高兴的人便是你了。你对姐姐虽好,心中却是恨我怨我。” 红袖闻言,勃然大怒,气道:“好没有良心的姐姐!今日侥幸见了自己的离别丈夫,情愫复生,便连相伴多年的妹妹也可以不要了。”手指胡念春,大声道:“先前他负你情意,朝秦暮楚,又乘你不在之际,偏偏沾花惹草,要与别的妖冶女人相好,这难道皆是假的不成?” 孤身老仙看她一眼,满目尽是怜爱,一手轻拢鬓边白发,缓缓道:“那日,你将姐夫灌醉,送回屋里。又教人从旁边的妓院,送来一个美貌的女子,肆意蛊惑,不是么?哎……,若说一切因果,此事错不在他,我又何必抱怨?” 阿袖满脸惊骇,不觉后退两步,惊惶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责备我。”孤身老仙尽是慈怜,淡然道:“你是我的妹妹,彼此修练,相互证道,又共同脱妖扶正,齐入半仙之界,我怎能狠心责备于你?” 阿袖咬牙道:“好,好,你堪比慈悲菩萨,我却是阿鼻地狱之十恶不赦的坏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想法设法也要毁掉,一人凄寒苦楚尚且不够,还便害着别人一起受罪。” 嘴角一撇,又道:“只是姐夫他若是真心有你,如何还会当这和尚?佛门子弟,岂能有妻子,岂非贻笑大方?”孤身老仙惊呼一声,道:“念春,我只道你效发明志,不想你已出家了。” 胡念春口宣佛号,用力一挣,听得铁链叮当四响,崩析一地,道:“唯有苦修,方能请你恕罪。”孤身老仙看他模样,如此苍老,被岁月侵蚀之下,如今与自己一般的憔悴消瘦,十分心疼,关切之心浓密重郁,难以自抑,柔声道:“你呀!可真成了苦和尚了。” 胡念春听她佯嗔,大喜过望,皆因这一句“你呀”,虽说是平凡之极,但又似多年以前的红妆娘子,嫣然撒娇,无数恩怨,多少孽阻,皆随风而逝、云消雾散。阿袖呆呆噩噩,如痴如醉。 烧火鬼、霸王鬼与乌水怪扑通跪倒,道:“大仙姑,这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二人实在不相干。还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将这三叶龙骨丸的解药赐给小人,放我们去罢。” 孤身老仙见他们央求,从怀中掏出三颗药丸,递与他们,道:“以后切莫为恶,好自为之。”三鬼千恩万谢,慌忙服下,看阿袖怔在一旁,并不阻拦,如蒙大赦一般,仓皇离去。 胡念春道:“你我昔日玩笑之时,说过你若是不再理我,我便去当和尚。想来我这和尚也已当了十几年了。” 孤身老仙目光渐渐柔和,道:“想必你也是多年以来,化外魔山之中,第一个出家礼佛之人了。唉!若是依从那誓言,想必我姐妹之间,也要有一位出家作尼姑的才是,只是青丝尽断,委实不适,想想还是带发修行罢了。只是你却为何每年只侯这十五日,便不能多呆一会儿么?” 胡念春道:“我出家之事,多亏了太白金星竭力成全,方才为佛门容纳,在这石珠乾坤界的法华寺修行。” 孤身老仙笑道:“你法号什么?” 胡念春道:“法华寺主持道我罪孽深重,便一不见赐法号,二不许入住庙宇之中,只叫我在山脚下寻获一地,另行筑庐而居。我见乡民村夫多有鲁鄙,孩童放任一旁,嘻笑打闹,不管不教,便设了一个颇为简陋的私塾,教授些孔圣贤良之道。每次安置妥当,方才来此求候,十五日过去,惦念家中尚有数十儿童翘首期盼,便心潮涌动,实在不得不归。” 孤身老仙笑道:“难怪人家方丈不肯让收你进寺,既是魔人,反倒出家;既然出家,却对这些儿童幼稚大谈什么孔孟之道。这教人如何看待?”扑哧一笑,又道:“轻者不伦不类,重者也称得离经叛道,难免叫人笑话。” 胡念春蓦然一念,道:“我那私塾只是教习男童,女童尚缺一人悉心指导,是了,你也寂寞,不若便回去好好收拾一番,与我一道去那汶山脚下,给她们传授一些女工花红,也不失为好的功德修行?” 阿袖见他二人言谈甚密,心中又气又妒,冷笑道:“好一对恩爱的夫妻,以后好一对恩爱的和尚与尼姑,我是大恶人,与大善人在一起终是不能,如此便不碍你们的法眼,这便去了。” 灯芯道人迷惘恍惚,心中云雾缭绕,喃喃道:“既是相爱,何必出家;既已出家,何必团圆。”杨起笑道:“可出家,也可还俗,但凡寻觅得幸福就是。”胡念春愕然一怔,合十道:“小施主心胸豁然,不执著于庸俗凡念,见识如此,老衲佩服。” 孤身老仙道:“妹妹何必说这等气话,你哪里又是什么恶人了。多年来,你怕我寂寞,便四处搜寻天下的名犬,每一只便是以黄金等称尚是不及,可见姊妹情深。 虽然天下男女之事,你我都知素来不可设计勉强,但一旦当事,眼看着心爱的人与别的女子在一起,便是什么道理都忘了。你幼时便嫉恶如仇,修练了道行,有了法术,但凡遇见恶人,便要惩戒一番,以劝其从善,其实是个好人才对。” 她娓娓而谈,渐渐看见阿袖的眼睛便要红了,缓缓走将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阿袖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哭道:“我自从干了恶事,拆散了姐姐、姐夫,心中一直愧疚害怕,便将镜子也一并藏匿,不教看见自己。 以后见着了恶人,便觉得自己与他们一般的可恶讨厌,想方设法惩戒一番,只觉得找了替身,似替阿袖赎罪一般。又给他们挂上布条,宣明罪状,不尽羞辱,便如同将自己恶行昭示天下,好教世人耻笑唾骂。” 第169章 孤身老仙轻抚其背,微微笑道:“你心中后悔,便想好生调停解释,叫我与你姐夫团圆。可是当念春真的来了,你心中顿时又气愤怨恨,不想教我二人相见了。” 阿袖点点头,啜泣道:“我见他如此痴心,每每央求我说服于你,却丝毫不将我放在心上,于是气愤难平。又想到姐夫若不出现,你我姐妹依然安好,我从此不再对他日思夜念,这一番恶事便不会发生,我也就不是恶人。不知不觉迁怒于他,又爱又恨,更是横加阻挡,万般刁难了。所以桃花林虽好,我却不许你来,就怕你二人相见,我便不知如何是好。” 胡念春长叹一声,走将过来。阿袖突然推开孤身老仙,道:“你越是不怪我,越是对我好,却是叫我心中越是难受,比那扎上千刀万刀更受折磨。姐夫,你虽是投奔法华寺,但一无法号,二未受戒,便是连法华寺的半步也未曾进去过,算不得真正的和尚。姐姐体弱,在外受不住雨淋风寒,便请你好生看待爱护才是。以往种种,皆是妹妹的不对,不敢求你原谅,这便离去。” 见孤身老仙张嘴欲言,阻拦道:“姐姐休要劝说,他日待我做了许多的善行,积累了许多的功德,足以抵消罪孽过错,教我良心安歇,便自会去汶山找你。今日你倘若勉强与我,带罪同行,便无异将妹妹推入火坑。”瞥看胡念春一眼,尽是无限内容,转身离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杨起与灯芯道人便要告辞,却听见不远之处,传来几声犬吠,却是草屋中的名贵小犬,见了主人,急急窜到孤身老仙跟前,跳跃叫唤不止。每只小犬身上缚着一个小包袱,尽是些寻常日用之物。 原来是阿袖回到了草屋,打点安置好一切。胡念春与孤身老仙相视一笑,轻声道:“盼她能早日释开心结,解脱自己,早早来寻你我。”胡念春想起一事,道:“小施主,那地图与蚩尤相干,虽含宝藏,但毕竟尚是身外之物,若是不能寻得,也莫要强求才是。”言罢,唱喧一声佛号,携着亲密爱人,招来风云,拨开枝叶,竟自引着一众小犬去了。 杨起二人奔出珠外,在院中厢房寻得祁恬四人,将先前经历娓娓道来,众人莫不唏嘘。 灯芯道人笑道:“我尚要去西昆仑之地朝拜,他日有缘,相见再叙。”踏云而去。筝船白帆扯起,离开双湖岛,袅袅西飘,正是“前尘往事知多少,今生迭宕似浪潮”。 这一日,筝船降于庐水。祁恬、胡媚娘将舱上许多衣物床罩,一并卸下,抱到河边细细槌洗,却听得两只黄郦鸟儿交互啼鸣,嬉闹有声。 杨起将干莫小匕携上,自去林中,细细体会当日别人所说之“你若能与天地间的阴阳造化相合为一,将种种奥妙融入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其造诣自然能够精深”,有恐因此懈怠了驱剑飞行之术,便欲乘隙一并修练。青衣书本伺候,依旧自得其乐,黄松陪伴左右,谈诗论画,终觉力不从心,回到船上,清点钱财物什。 祁恬拍打片刻,将净衣放入盆中,一时兴起,又从袖中掏出青竹细哨,放于胸口。胡媚娘笑道:“妹妹,你何必挪来挪去的,只将它藏入怀中,岂不更好?” 祁恬摇头道:“若果真如此,每日皆能听闻禽兽言语,咶噪之极,也颇为烦恼。今日看这两只鸟儿甚是调皮,来来往往折腾,只是不肯离去,莫非有所缘故?是以揣哨倾闻,一探究竟罢了。”话音方落,却听其中一只鸟儿叫道:“我在这里炫耀招摇了许久,便是给你传递一些讯息,不想你如此愚昧迟钝,此刻才渐渐发觉。” 另一只黄郦哼道:“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古语果真不差。”先前黄郦怒道:“相公,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毛发比你长么?见识较你短么?”黄郦相公慌忙陪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凡人说法,与娘子是大大的不相干。” 祁恬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好,你们有什么讯息,不妨明言。” 黄郦娘子飞到枝头,侧目窥探,将她上下左右打量得半日,微微一叹,扭头对那黄郦相公说道:“看她也是寻常之辈,说了与不说一样,还是不说了吧?” 黄郦相公道:“此言大谬,她哪里寻常了?一者能听懂你我的高贵言语,可见心思通明、晶莹聪慧;二者见她一旁弓箭,有造化宝石之融合气息,绝非一般兵器。正好说得!” 黄郦娘子眉头微蹙,微有怨意,道:“我说东,你偏偏道西,总是与我唱反调,莫非还是以为我学识浅薄、识人不淑么?” 黄郦相公被她责备,颇多委屈,喃喃道:“我若有如此奇异叛逆的念头,管教天打五雷轰,你休要莫名冤枉于我,只看稍时六月飞雪大风起,苦水仇怨舀不尽。只是,只是那‘识人不淑’的‘淑’还是换作‘透’为好,否则别人听来,还以为你嫁了一个窝窝囊囊的丈夫,耽误终身,犹然春闺怨妇无二。” 黄郦娘子听它前半句,面色渐渐缓和,待闻得后半句,不禁无名火起,叫道:“你说了半日,还是瞧不起我。”扑腾翅膀往它飞去,嘴啄爪挠,毫不客气。胡媚娘附耳低声,道:“不想这禽鸟之中,也有河东狮吼。”二人窃笑。 祁恬将木盆端起,大声道:“姐姐,它们自去打情骂俏,我们却先回去了。”黄郦娘子闻言,撇开丈夫,窜到她的跟前,急道:“走不得,走不得。” 祁恬满脸诧异,咦道:“如何走不得了?我是浑家,阅历浅薄,发言动辄受人揶揄,更该早早干完家务,也选那几本《四书》、《五经》好好赏读品鉴才是。” 黄郦娘子似是有些赧然,支吾含糊,道:“读书虽好,但指望你去救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祁恬惊道:“救什么人,莫非此处还有凶恶的妖怪,专门捉人吃么?”黄郦相公飞到她的肩上,道:“非也,非也,却是一个妖怪犯下罪孽,被天庭怪责,用蛟龙锁链缚在了悬崖之上。” 祁恬哦道:“既然它罪孽深重,为天庭所不容,可见得正是残忍暴戾之极,我才不救它呢?”依旧要走。 黄郦娘子慌道:“它是个好妖精,却犯下了不通人情的天条戒律,受苦受难,委实可怜。”扭头看看胡媚娘,若有所思,道:“她不也是狐狸精吗?想必也是个好妖精,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和她在一起?便不怕被其迫害?” 祁恬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也是,我不过玩笑罢了。只我一人,恐怕难以担此重任,还须拉一人过来帮忙,他剑艺卓越,修为身厚,虽为凡人,但多有剑仙之风,是以人人称颂其为‘半个剑侠’。依我所见,现在该为‘大半个剑侠’才是。” 黄郦夫妇闻言大喜,雀跃道:“不想时日甚久,今日竟等来了如此神通之人。妙哉!妙哉!你我休要耽搁,快去请那‘大半个剑侠’如何?”胡媚娘掩口一笑,与祁恬道:“好妹妹,你真是到了哪里,也不忘给他宣传。只是他脸皮有时候单薄得紧,怕是吃不消吧?” 杨起果真赧然,便咳嗽一声,问罪妖来历。 黄郦娘子道:“此山唤做宝瓶山,山上有座宝瓶峰,峰内有座宝瓶湖,本是天下绝秀美丽之地。天帝私访人间,曾在此结庐而居,不惦念天庭云殿,惹众神忧虑,遂结伴奏请王母娘娘,趁天帝熟睡之时,放下三味真火,将湖水燃烧殆尽。 其后多年,湖泊干涸成坑,秉性亦然变化,无论是如何的暴雨,皆不能蓄水。山中有个妖怪,叫作夜叉王,前身也是某位神祗,不慎犯下罪过,贬谪落凡。他窥破其中的玄机,便悄悄跑到月宫,从嫦娥房中盗来玉面琼脂,以山药野草调配之后,导入湖坑,瞬间水波荡漾,更显春色无数。嫦娥恼怒,告上天庭,将之束缚于宝瓶峰悬崖一侧,每日皆有雷神跑来,尽行雷劈电燎之刑,好不痛苦。” 黄郦相公道:“雷神之中,也有一个善的,便是最喜炫耀的黑大汉。此人每次下手,皆避重就轻,是个好神仙。你莫看此时蓝天白云,稍时便有晴空霹雳。”黄郦娘子道:“今日算来,想必又是黑大汉当值,夜叉王万千苦楚,或能消除一些。” 众人不敢怠慢,随那黄鹂鸟儿一路奔跑,约莫过得半盏茶的工夫,到得宝瓶峰下,见层层松柏之上、巍巍岩石之间,四条铁链破壁而出,分别锁将一人四肢。那人神情颓废,萎靡不振,篷发垢面,浑身黝黑,却与巨黑鬼颇有几分相似。 祁恬奇道:“它若非如此神气,却似鼓贤士的孪生兄弟一般。”言罢,身后有人笑道:“谁在叫我?”杨起一愣,却被青衣轻轻拉扯袍袖,低声道:“好凑巧,说曹操,曹操到。” 杨起恍然大悟,回身笑道:“原来是你。”巨黑鬼腰系大鼓,双手执定棒槌,眉飞色舞,跳下棉花云团,大声道:“又见故人,快哉,快哉!可不是我么?” 祁恬哼道:“见你怎样,不过是欺压良善、草菅人命而已。”巨黑鬼颇为愕然,道“祁姑娘,此话怎讲?”祁恬一指崖上被牢牢封禁的夜叉王,冷笑道:“它犯了什么过错,却被你们如此折磨?不是肆意横行鱼肉,难不成还是体恤安抚不成?” 巨黑鬼苦笑一声,叹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虽说姑娘口口声声责骂于我,委实有些冤枉,但今日此来,正是当值行刑,我心中愧疚,便不能出言辩驳了。” 杨起道:“鼓贤士,就没有其他解救的法子了吗?”巨黑鬼喟然一叹,远远往夜叉王窥觑,道:“它犯的是‘莫须道’之罪,我也惶然迷惘,不知如何是好?” 第170章 几人述说纷纭,未料夜叉王早已醒来,听得真切,大声道:“生死有命,责罚在天,各位好朋友勿需为我担忧,草莽妖怪,极其卑贱,不值得如此牵怀。” 吼叫一声,又道:“鼓贤士,但凡你来,必定想方设法照顾于我,这等情意,我悉数心领。你也休要再为难踌躇,只管将雷电打来就是了。我皮糙肉厚,这些雷刑不过入隔靴搔痒,又算得了什么?”言语之间,气息似有衰弱,但莫不豪气冲天。众人暗暗称赞。 巨黑鬼道:“好兄弟,好汉子,若是他日你的罪责被赦免,我定然抬来上等美酒,与你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 黄松咦道:“雷部管辖甚严,那闻太师许你喝酒么?” 巨黑鬼双眼一瞪,叫道:“如何喝不得?他老人家每日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计较如此小事?” 祁恬道:“既然他尚有疏忽之时,索性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将今日的雷电刑罚捂免了罢?”她如此心思,正与其余诸人一般,却听得半空有人叫道:“鼓贤士,你还耽搁什么?若要咶噪,且将雷电劈完之后再说。” 鼓贤士脸色一变,讪讪笑道:“是柏兄么?你且担待,我即刻便施法术。”旋即压低声音,叹道:“监刑者在此,你们当知我手脚束缚,不能随心所欲了吧?这柏礼乃是雷部众神之中,最不苟言笑、铁面无私者,且是老头子的贴身心腹,我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贿赂于他,更莫说开罪争执。” 杨起道:“你也为难呀!”巨黑鬼颇为无奈,道:“所幸他的眼神不甚太好,看近不见远,我仅能钻将这点空子,略微手下留情罢了。” 一通鼓起,棒槌颤鸣不已,一道白光直直跳出鼓面,便往空中升去,蓦然回转,以莫名旋转之势,向壁挂之夜叉王堪堪撞去。只听得轰隆一声,若石破天惊、山岳摇撼,莫不摧枯拉朽、岩屑纷飞,众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 杨起得龙珠之力,又颇受修练之功,目力极好,一片混乱模糊之中,依旧看待得真真切切,惩罚之雷,正是一半打在了妖怪身上,另外一半,分明偏转,悉数迎向那悬崖峭壁。杨起暗暗惊道:“这鼓贤士果真‘舞弊’,却为大义,如此说来,便是入了雷部预备之籍,依旧不丧意气性情。” 正思忖间,便看巨黑鬼嘴角一撇,大声道:“阳雷完毕,且看阴雷威风。”双臂抡舞之时,棒槌敲下,正是二通鼓起。 风景顿时变化,乌云翻滚,无数鬼魅魍魉嗟叹呼喝,从山涧溪流、石缝坑穴飘出,阴恻恻彼此提携,被风一吹,往夜叉王扑搡而去,待离它十丈远时,诸鬼裹足不前,反倒紧紧抱作一团,幻为半紫半红的长虹,如海中蛟龙,睥睨翻卷,少时一分为二,又成双龙戏珠之势,便往犯人贯去,号称“穿心”,堪能吞魂噬魄。 只是巨黑鬼有意无意之间,两只槌头偏偏差池,悄悄消了三分的力道。那两条苍龙双色虹带打在身上,虽然皮开肉绽,但是不伤筋骨。 祁恬颤声道:“如此责罚,委实暴戾。”感觉脖后骚乱,竟是黄鹂夫妇心惊肉跳,不禁舞动乱扬。三通鼓声才要响起,那柏礼蓦然降下云头,咦道:“且住手,如何有些异样?怪哉,怪哉!” 巨黑鬼神情陡然变化,勉强笑道:“兄长发现了什么?”柏礼左右窥探得半日,又将大鼓翻来覆去地一番掂看,摇摇头,啧啧道:“或是我多心了?”教巨黑鬼放雷。 巨黑鬼惶恐不安,此番再也不敢匿私,一槌轰雷,喝道:“太极之雷,小心了。”鼓面正中,阴阳二鱼交缠游动,瞬间相合,融为一体,忽然再分,八方分别出现“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八个符号,对应“天”、“地”、“日”、“月”、“雷”、“风”、“山”、“泽”八物,竟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推演天道。 巨黑鬼又敲上一槌,八个卦号尽皆喷息不止,与空中合为一股光芒,世间万物、生灵百态,在其中皆有隐约浮现。再看巨黑鬼三击棒槌,此光疾下,正中夜叉王的身体,便看此妖怪啊呀一声,叫道:“好厉害。”坚持不得,顿时昏厥了过去。 柏礼心满意足,抚须笑道:“这最后三槌甚是精彩!你既然有朋友在此,且自与他们谈叙,我先回宫中复命。”扯起云头,往东飘去,风云过处,行踪杳然。 再看夜叉王,浑身青烟缭绕,皮开肉绽,好不凄楚悲凉。不多时,峰中飞来许多的鸟儿,口中叼衔叶草,敷在它的身上,又有许多野兽,三只一群,五只一伙,结伴簇拥、比肩接踵,纷纷盘亘于宝瓶峰下,仰头凝视,莫不伤神哀苦。 祁恬叹道:“黄鹂并非虚言,它果然是个好妖怪了,尽得此山飞禽走兽之心。”夜叉王悠悠醒转,环视周围,大声道:“我有无限神通,有至上法术,区区天庭之不义责罚,岂能教我低头认输?”百兽吼叫,群禽忿鸣,尽皆响应附和。 青衣默然不语,蓦然灵光一闪,淡然道:“给它定罪,可是‘莫须道’之名?果真如此,也未必无法相救。” 鼓贤士大喜,道:“娃娃,你且说清楚一些,不错,它得的正是‘莫须道’之罪,却不知怎样一个救助的窍门?” 青衣道:“所谓‘莫须道’,其实也就是‘道不得’,但凡得此罪名者,或罪责轻微、可有可无;或虽然违法,却甚合情理,受了一二惩处,便可寻觅替身,释放真身。” 杨起眉头微蹙,道:“真身逃脱,替身受苦,依旧不仁。” 青衣不以为然,摇头道:“大哥此言差矣,若是能用木头削制一个假人,也是可以当作替身的。”众人恍然大悟,想视一笑,道:“若是如此,这夜叉王也有救了。” 夜叉王听得,双眼陡然亮堂,大声道:“如此,一切皆仰仗各位好人。”它虽有扼腕之勇,但雷电苦楚撕心裂肺,每日循环承受,便是钢筋铁骨也要熔化,默默承受,也是百计不得思脱,无奈之举而已。 此刻听得青衣讲述解救之法,虽然闻所未闻,但既有一点希望在前,那也是欢喜不止,只盼望从此脱厄消灾,青衣陶壶、清茶点心,长伴于宝瓶湖畔,欣赏无穷曼妙之三界美景,惬意快活。 主意既定,大伙儿不敢怠慢,即刻就要动手,却听青衣道:“不可,不可,此刻黄兆未现,千万不可急躁。” 夜叉王道:“小公子果然是博学才华之人,连那黄兆也知晓。” 胡媚娘扑哧一笑,道:“他是我家的小秀才,天文地理、各国方物、正史野记、风土人情,但凡书上有的,莫不通悉知晓。”继而轻轻侧头,笑道:“什么是黄兆?” 青衣道:“一罪之主,若是能够用替身旁代,在他周围便会出现一道光晕,大小不一。罪愈发重大,此晕则愈发细小;反之亦然。此刻需一祷告巫人,念诵神仙之词以后,用箭射之。射中,替身可用;若不中,需第二日再射,还不中,转第三日。要是三此皆不能准贴目标,打散光晕,替身一事从此便要作罢,依旧还由真人受苦受难。” 杨起闻言,一指身畔祁恬,笑道:“这倒无妨,这里便有现成的神射手,无论光晕怎样躲避,都是逃不出她的手心的。”祁恬一惊,急道:“可我毕竟不是巫人,哪里懂得什么祷告?” 青衣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认真翻阅,折起一纸,道:“姐姐休要担忧,你用红布束扎额头,平心静气,缓缓念诵上面的文字,就是祷告了。” 祁恬颇是为难,忖道:“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尽皆无所畏惧。只是此时为何手心冷汗,双股颤栗?”她与众人一般,一心要解脱夜叉王的危难,反倒背上甚重的包袱,压力颇大。 杨起眉头微蹙,道:“既然祷告,岂可没有香烛?”祁恬道:“没有香烛,祷告便是大大的不敬。”她青竹细哨置于怀中,同样言语,却被译作禽话兽字,传播了出去,正被黄鹂夫妇听得真切,不仅拍拍翅膀,道:“我记得山前有座武将庙,荒废已久,不曾见识香火,但是台基之上,似是残余香蜡。” 便看几只麂鹿张嚷道:“我也想起来了,昨日才从庙前经过,正有蜡烛清香。只是它们颇为粗大,你们衔叼不得,还是我们去吧?”四蹄如飞,没入林中,不多时,便看它们口中含着半截蜡烛,几根大香回来。青衣笑道:“正合使用,若是多了,反倒浪费。” 他将香烛点燃,又从袖中抽出一条红带,束缚在祁恬额上。祁恬无奈,便依着他的指点,念诵书上的词句,皆是什么“天地玄黄、混沌懵懂”之语,读毕,便看宝瓶峰上三丈之地,陡然出现一个圆弧,金黄闪闪、璀璨斑斓,不禁愕然。 青衣道:“这就是黄兆了,快快放箭,将它射碎。”祁恬暗道:“此光晕颇大,可见得这妖怪的罪过其实极小的。”凝神静息,一箭射出,只听得扑哧一声,正将光环打破,化作点点流星,径往峰下落去。 空中风息之间,几缕阳光破云穿雾,不知有谁说道:“代罪之诏,钦颁不赦。”青衣急道:“好了,快快动手。”众人挼袖提襟,纷纷奔赴工程。 黄松粗通木工匠艺,斧凿俱全,尚缺圆木材料,便看巨黑鬼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槌出雷电,劈倒大树,削制板材,累叠一堆。他恐雷部尚有公事,不敢滞留太久,遂辞别众人,慌慌张张踏云而去。 待忙乎了半日,终于琢成一个假人,黄松接过绢帕,叹道:“大功告成。” 第171章 胡媚娘略一打量,嫣然一笑,道:“这般粗糙,如何使用。”她除却擅长梳妆打扮,机关巧制之术,亦然精通,变化出一应铣刀刻刨之物,细细加工,便看其眉宇耳目,皆栩栩如生,果然大不相同。 祁恬笑道:“姐姐好本事,只是既然替身,便该有衣物遮蔽,怎可裸身呈现,大为不雅。我习得许久女工,不想今日能够大用。”无针无线,无布无绸,便采来葛藤树叶,纵横编织,待夜色渐渐垂暮之时,手中赫然多出一件树衣,朴素之余,又见精巧。给假人穿上,不大不小,正好合体。 祁恬依凭青竹细哨,招唤群禽众兽拖拽牵扯,小心翼翼地置于悬崖另一侧,便听得嘎达一身,夜叉王手足四条锁链尽皆自行断开,果真得全大功。那夜叉王顺势在壁上蹬踹,几个翻身落在杨起跟前,偌大的身体,俯首磕拜,道:“多些各位救命之恩,此等大德大义,在下没齿难忘。” 杨起一众不敢托大,慌忙搀扶,寒喧几句,见那夜叉王欲言又止,颇为犹豫,不仅奇怪,便询问情由。夜叉王面红耳赤,连道:“无事。”但唯唯诺诺,扭捏不安,怎能遮掩众人耳目?被催促得急了,方才说道:“此峰虽然太平,鸟兽安乐,但隔壁尚有一座云中之山。” 祁恬笑道:“那就是你的邻居了,怎样?” 夜叉王叹道:“此山凶恶不断,似有莫名魔怪为患,且邪恶气息极其浓重,山色水泽阴绿无光,竟逼迫得其中不少鸟兽纷窜不已,皆来此宝瓶藏匿。我观它们慌恐不安,便询问理由,皆支吾结舌,难以相答。昨日我看云中之山颇有咆哮吼闹之势,想必是那里的风险更甚。” 杨起哦道:“莫非你的意思……”夜叉王躬身拱手,甚是恭敬,道:“本想央求‘大半个剑侠’帮忙,劳烦前往隔壁一探,好歹查个究竟。若是无恙,我等宝瓶居民也能宽心,若是邪毒侵扰,且日渐蔓延此处,我们也能提前准备,防患于未然。” 杨起笑道:“此乃积累功德之事,实无推脱的理由。”夜叉王大喜。 第二十九章盖世尸魔 第二十九章盖世尸魔 黄鹂娘子道:“那云中之山虚无缥缈,道路难行,不妨我替你引路,也好探清其中的情由,早去早归。” 黄鹂相公道:“你那道路不过是些旧径,颇难行走,图费气力,我却认识一条新途,不妨就由之前往?” 黄鹂娘子心高气傲,被它如此一说,不禁有些气恼,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道我头发长、见识短么?便是好心好意要帮助他人,也是胡闹戏耍,或以为于事无补不成?” 祁恬暗暗好笑,忖道:“不料先前它相公的随意言语,却被它惦念至今,可见得但凡是女儿家,无论朱颜红袖、飞禽走兽,那都是一般儿的小性微心,要好好哄将的。我,我也是如此,不知他可省得?”有意无意之间,往杨起瞥去,正与一旁胡媚娘触目相视。 祁恬见其似笑非笑,不觉羞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扭过头来,胸中砰然,暗道:“莫非被她窥破得心思?啊呀呀,再要被他耻笑,岂非大大的不妙?” 胡思乱想之间,听黄鹂相公讪讪陪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你的见识长我十倍不止。只是我想邪恶之气蛊惑邻山,便是通畅的道路也封堵了。虽说夫人是女中巾帼,英雌豪迈,自然不会畏惧退却,但毕竟千金之躯,绝世美貌,若是强行奋斗、披荆斩棘,破损一二的肌肤,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万般难安。” 黄鹂娘子嘻嘻一笑,道:“原来你是如此心思,我竟冤枉你了。”黄鹂相公笑道:“无妨,无妨,我那小路两侧,皆有清香月季、花冠雅桂护持,必定不受各种毒瘴侵袭,娘子履足,当无大恙。” 黄鹂娘子瞬间温婉,柔声道:“你说怎样,那便怎样?女主内,男主外,这等大事情,还是由你拿定主意才是。”黄鹂相公笑道:“你真是识大体、重全局,这等胸襟,更是胜我十倍之上,犹添三分宽阔了。”暗中一翅轻摇,擦拭额头许多冷汗。 云中之山,峰峦不拔,绵绵相依,与这宝瓶之山,甚不相同。渐渐树叶浓密,方向难辨,黄鹂相公来回窜飞数次,更加迷惘不决。 黄鹂娘子焦躁再起,骂道:“你不是熟识这条小路么?如何反倒无措了?”黄鹂相公哭笑不得,喃喃道:“怪哉!想必是长久不来,这里又生了许多的草木,不知不觉,有些陌生不认了。” 胡媚娘笑道:“你们回去吧,与夜叉王好好陪伴我家敛财管家和小秀才!昔日我在山林、地庙修炼,也算得隐野之人,探幽历险,颇为在行。这‘大半个剑侠’也曾在药铺悬壶济世,每隔几日便上山采摘草药疗材,亦然能够攀山越岭、翻壁蹬岩。只是妹妹出生官宦,却不知……” 祁恬急道:“姐姐休要担心。我随他三人一路西游,这翻山越岭还少了么?就是自小为叔父珍爱呵护,也不曾娇生惯养,爬树跳墙、飞檐走壁,俱是一流的好手高人。” 黄鹂娘子喜道:“既然如此,一切仰仗各位了。”与它相公急急展翅离去。三人面面相觑,笑道:“它倒是无甚心机,来则热情无比,去则匆匆不怠,竟然没有丝毫的客气。” 过曲折小径,来到了半山一处小亭。六角飞檐,雕刻精致,虽然尤其斑驳,但红柱石椅,田园意韵,颇能掩瑜。阳光自空中泄下,金芒长线,三步一环,五步一晕,正照耀大地,可惜极好的一番风景,却听不得半分禽啼兽鸣。 祁恬叹道:“如此死气沉沉,莫非皆是邪恶之气为怪?”杨起掏出干莫小匕,见其刃身犹然颤抖,有所感应,但是并无紫光蓝泽、暗赤诡异,不及目瞪口呆,咦道:“这是如何说得?有妖无妖,有鬼无鬼,到底怎样揣测?” 胡媚娘道:“既然难以知悉,便不去劳神,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我将此山细细探究一遍,再作道理不迟。” 祁恬道:“太安静,有些不适应。”见亭中石桌之上,似有一只小虫,认真打量,双钳八足,金角银甲,甚是有趣,不觉拍掌称奇。胡媚娘眉头微蹙,道:“妹妹,这虫子有气无力,快要饿死了。” 祁恬一惊,道:“是么?它吃些什么?”急急从旁边采撷几片绿叶,放在桌上。此虫嗅探一二,静默不动。杨起道:“花有百色,草有百味,且众口难调。想必它取食精细,寻常的草木,不能下咽。” 祁恬闻言,愕然道:“那可如何是好?”双手摩搓,不觉将袖子上的尘土掸拭下来,便看那小虫如久旱之逢甘露、干柴似遇烈火一般,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猛然攀爬过去,钳着一些黑土便狼吞虎咽起来,稍时气色好转。 杨起灵光一闪,若有所悟,道:“它吃泥土?”从地上撮起一些黑土,放在石桌之上。那小虫如获至宝,慢慢品尝,竟然津津有味。祁恬颇为不解,道:“它何不跳下来?这满山方土,无穷无尽,都是粮食。” 胡媚娘看待得仔细,摇头道:“此虫骨骼轻脆,不生纱翅,若是真从桌上跃下,只怕早已摔死。”话音方落,便看它屁股一撅,扑哧一声,拉下一粒物什,却将那几乎贴面观看的祁恬唬吓得一大跳,慌不迭抬起头来,一手捏鼻,一手作扇风之状,作哟摇摆,道:“它,它如何……如何就屙屎?” 杨起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道:“难不成还要与它谈经论道,教育不可随地便溺乎?”胡媚娘嫣然一笑,继而一眼窥觑,脸色不觉变化,低声道:“不对,这若非黄铜,就是黄金。” 杨起与祁恬一怔,细细辨认,大是讶然,啊呀一声,相顾道:“不错,确确实实就是黄金。”想起数日前与青衣谈论天下种种奇闻轶事,提及黄金虫、白银雀之类属,又惊又喜。 胡媚娘尚有怀疑,道:“只是若论起黄金虫的秉性,那不是吃叶泄金么?” 却听得后面草丛之中,有人冷笑不已,道:“那些黄金虫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吃下许多的嫩叶,产出黄金,成色也是极差的,不能现用。我这宝贝,吃土不说,你验验其金光泽,纯度极高,即刻便可压制锭、币,各地郡府肆意流通。” 三人猝不及防,惊道:“你是谁?”齐齐转身观看,见一阵白烟陡起,幻出一个胖乎乎的汉子,浑身上下,金光灿烂,皆是金丝银扣的富贵装扮,其人摇头晃脑,道:“我乃此间黄金洞中黄金仙。你们何人,只看寒酸不已,倒似旁山宝瓶峰中夜叉王的亲戚。” 祁恬大怒,呸道:“你这锉财主,谁寒酸了?不过些许钱财兜窜于身,便如此招摇炫耀,正是没有见过世面。”胖汉子颇为难堪,哼道:“些许钱财么?小丫头,你若是见了我的财富,只怕张口结舌,嘴里能轻易塞下两个鸡蛋。”便往身侧一条道路走去。 迈开几步,见三人并未跟随,便挥手招呼,道:“来,来,三界之中我不富,无人敢道己荣华?此地邪气虽淡,也不宜久居,莫要耽搁才是。”胡媚娘眼睛一转,笑道:“好歹有了些许的线索,我们去吧?” 那汉子左转右拐,来到一处庄院,石狮左右看护,眼目随着杨起等人举止,滴溜溜乱转,竟似有灵之物。汉子口中念念有词,大门甫开,里面一条大道,砖事密砌,也全是金砖累叠层铺而成,果然气派无比。 黄金仙道:“你们莫非以为金砖为假?便是寻常石砖土块之外,不过镀将一层薄薄的金铂而已?” 第172章 撬起一块金砖,用力磕碰,犹然不伤分毫。 杨起叹道:“先生不必如此,我们信的。”黄金仙道:“眼见为实。”一眼瞥见祁恬肩上斜挎之玉月宝弓,喜道:“难不成你有什么破魔法力,妙哉!我将此砖往空中抛去,你用箭射它下来。”大吼一声,手中金砖蓦然升起,直直往半空飞去。 祁恬笑道:“如此甚是容易。”弯弓搭箭,觑准之后,轻轻松手,便看一道眩白雷电破云穿雾地扎去,珰啷不绝,许多砖屑如瞒天花雨,纷纷落下。胡媚娘随意拾取一小块觑看,道:“里外都是真金,成色也极其不错。”黄金仙闻言,洋洋得意。 他一者怠慢,不在花厅看茶摆宴,招待几位客人;二者睥睨,也不差人细细打点厢房,请杨起三人稍事休息,穿过十八回廊,来到一间密室。小门打开,里面无桌无椅,无床无柜,尽是狭长台阶,径直往下,不知通往何处地府? 黄金仙自在前面引路,口中除却如何富贵之语,再无他话。杨起心中疑窦丛生,好奇亦然炽热,再看二女,挤眉弄眼,微微嬉笑,相顾小声道:“不想夜叉王那等好汉的邻居,竟是如此一个土财主。” 黄金仙再开一扇小门,此门不同凡响:上刻四海尊龙戏明珠,下镌五彩凤凰游瑶池;左边是南极仙翁龙头拐,右边是福禄三星喜相逢;板面平整皆黄金,炫耀日月玛瑙石;都知九霄南天门无比气派,孰料地窖黄金阁别有洞天。进得门内,众人啊呀一声,瞠目结舌,原来里面宽阔无比,地面之上,尽皆簸箕,千万不止。 再看其内,俱是黄金甲虫,密密麻麻。祁恬讶然不已,旋即恍然大悟,道:“难怪他如此有钱,却是饲养这黄金甲虫之故。只是此地远离各处城镇,便是有了许多的黄金白银,又有何用?”却看那黄金仙在簸箕之间来回走动,指挥千百木偶童子撒播黑土黄泥,权当喂食。 胡媚娘见簸箕正中,两根石柱之间,立有一座台基,上面供奉一座袖珍宝塔,不觉愕然,待走近几步有意窥察究竟,蓦然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往后退去,险些跌倒。 祁恬急忙搀扶,道:“姐姐,你怎么了?”祁恬面色苍白,在一张椅子坐下,喘息道:“妹妹,这,这宝塔不同寻常,好似一只大手捉来,叫我心惊肉跳、气血沸腾。” 黄金仙瞥她一眼,道:“莫非你是妖怪不成?此物唤做香挈塔,乃是天地之间的一件降妖伏魔的宝贝。”杨起挡在胡媚娘跟前,将干莫小匕幻为三尺青峰,教其双手握柄,默念玄机法诀,正将体内的妖元气遮蔽。香挈塔因此无迹可寻,便收敛除妖杀意,再看媚娘神情,渐渐平复,血色红润。 祁恬道:“这宝贝如何在此出现?莫非此地有恶妖为怪?” 黄金仙笑道:“不错,山中有一半鬼半妖之物,唤做‘嗜血尸魔’,法力高强,恐怖之极。”面色略有忧愁,低声道:“这几日山中尸气更甚,只怕过不得几十个时辰,它便要醒来了,其时……” 祁恬问道:“那时怎样?”黄金仙不及应答,胡媚娘眉宇轻挑,抢先一步道:“莫非此地并非云中之山,而是般若莲宝佛境界之地?” 黄金仙怔然,道:“虽然是同一处地方,但名字更该已久,所谓般若莲宝,早不被人提及。”胡媚娘颤声道:“那,那香挈塔,就是灵谷佛塔不成?”见他颔首称是,不禁连连跌足,叹道:“你好大胆,擅自挪动佛塔,却惹下了无边无际的祸害。若是那尸魔果真苏醒过来,你不被它害死,也是违背了天条戒律,要被天兵天将千刀万剐的。” 杨起、祁恬二人,自与胡媚娘同行以来,首次见她如此惶恐,心中皆是忐忑不安,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媚娘喟然一叹,道:“你们有所不知,他富贵之极,这祸事也惹得大了。佛主成佛之前,本在九河宝莲村中修练。村中一庙,庙中有个隐者,唤做般若圣人,通天地变化,知阴阳奥妙,精乾坤挪移,善万法神通。只是其妒忌之心极重,不能容人。 佛主也有无上法力,堪堪与之匹敌,且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宝莲村周围百里之地,凡落魄游民、疾病无辜,皆来磕拜求助,我佛无一不允,一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当即削发剃度,甘为佛门弟子。” 杨起道:“般若圣人既然是气量狭隘之人,想必气愤无比。” 胡媚娘道:“他初时尚有几分矜持,只是悄悄使唤一些旁门左道、不甚磊落的法子,暗中破坏,但佛主有九品莲花护持,得光明正大之造化庇佑,每每都能逢凶化吉,无碍无恙。 般若圣人屡屡试却,终究无功,于是按捺不得,便撕破脸皮,约佛主于日月连珠、二十八宿遮光隐晦之日,在北雪菩提双树之下决斗。佛主本不答应,但掐指算来,此事也是他顿悟成佛、执耳灵山之前的必经之劫,万万不可逃避,只好慨然答应。” 祁恬满脸向往,憧憬道:“可惜不能亲眼看见,该是极大气魄才是。” 胡媚娘摇头道:“那种争斗,岂是旁人能够参观之?佛主座下有一位弟子,法力也甚是高强,不听世尊要其远远躲避的劝告,悄悄躲在数里之外的山顶岩石之后,偷窥精彩。 般若圣人以玄阴大法招唤漫天风雪,与佛主赤焰无极神功两相争斗,便看天地八卦彼此互攻,乾坤相噬,日月错吞,雷劈风,风不息,风裹雷,雷不断,高山压水,水浪千里,狂水蔓山,巨屑粉飞。 那弟子一会儿冻僵,一会儿烤焦,虽然极力以自身修为抵挡,毕竟不能保全,只看得皮肉销铄、灰飞烟灭。般若圣人与佛主苦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佛法力更胜一筹,将其重伤挫败。” 杨起啧啧道:“好厉害,好厉害。” 胡媚娘道:“我佛慈悲,用灵丹妙药喂他服下,欲救其性命,但是般若圣人偏执得紧,不肯承受恩德,转身吞食魍魉鬼草,化为亡灵,又运起诡异大法,魂魄不入地府安歇,挟带满腔的怨恨,依旧缚在自己尸身之上。 此尸不腐不烂,得三界精华,修练成尸魔,极其厉害。我佛无奈,恐周围数百里之地居民为其迫害,便施广大佛法,降之尽行迁徙安乐之所,又用灵谷佛塔镇压此怪,请动各路神仙,将般若宝莲搬至此地。” 杨起与祁恬不觉冷汗涔涔,喃喃道:“如此说来,这里就是埋葬‘嗜血尸魔’之地?那,那怪物莫非已然破开了宝塔封印,即刻就要醒来?” 胡媚娘叹道:“果真如此,莫说这般若宝莲,也就是云中之山万劫难逃,便是隔壁之宝瓶山、黄鹂夫妇、夜叉王等等,皆要受到偌大的牵涉。” 黄金仙嗫嚅道:“三位借一步说话。”引将至一间休憩小屋,将门户遮掩严实,把窗帘拉上,扑嗵跪倒,道:“仙姑救命。” 胡媚娘叹道:“我是狐妖,不是仙姑,怎样救你?你既然是此地土人,便该知晓这里的传说,为何将佛塔从尸魔坟头挪移至此?”黄金仙愕然不已,道:“都是我贪婪好财所致。”抹去一把眼泪,便将其中的原委悉数道来。 原来自从般若圣人与佛主大战之后,般若宝莲便受得天地阴阳二气的孕化,生出一种颇为稀罕的虫子,能吃土泄金,便是这黄金甲虫了。黄金仙饲养之后,得金无数,犹嫌不足,便日夜思想快速繁衍生殖这虫子的主意。 一日,他在山间游走,来了一个三只眼睛的魔君,带着一个美貌凶煞的长鞭女子,说道若是能将香挈塔移来,依靠其无上法力,可将黄金虫之一年一生,转换为一日一生。黄金仙唯唯诺诺,不敢行之。 那魔君笑道:“你害怕作甚,只要这佛塔尚在云中之山,那封禁之印便不得破解。”黄金仙大喜,连问三遍,魔君皆是一般的回答。孰料此言虚妄,香挈塔离了尸魔坟头,顿时邪气弥漫,再过不多时,尸魔便可醒来。 祁恬急道:“你不能将塔放回去么?”黄金仙啜泣道:“怎样放回去?我将此塔搬来,又照着魔君口授密诀念了一通经文,竟落地生根。” 杨起惊道:“这必定又是黎锦与秦缨唆使,他二人心思如此险恶,偏偏要掀起三界的风波,实在使可恶之极。”黄金仙只是羁绊胡媚娘,哀求道:“仙姑,你既然通识尸魔来历,想必也知晓克制之法,还请不吝赐教。” 胡媚娘亦然忧心忡忡,道:“昔日白骨将军说道此事,不过是随意而谈,三言两语,好不凌乱。你莫要一味地催促,让我想想。” 却听得门外有人捶敲门板,道:“主公,不好了,这泥土卸下,黄金虫竟变得无比挑剔,不肯食用。”黄金仙愕然,急急出去观看,见香挈塔光泽暗淡,不由脸如土色,惶然道:“这,这是山中邪气太过强盛,将宝塔与虫儿一并压抑。” 扭转身形,拱手道:“仙姑,情势危急,你可想起了什么?”既然佛塔受制,胡媚娘也不再害怕,将干莫小匕还于杨起,缓缓道:“我刚刚倒是想起了一个法子,但未曾效验,也不知能否用得?” 祁恬道:“姐姐,不管用得用不得,好歹也要试一试呀?”胡媚娘道:“听闻这般若圣人生前,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成为尸魔之后,法力依旧,但秉性有些变化,最是害怕方圆炽盛之物。” 黄金仙啊呀一声,眉飞色舞,喜道:“不错,仙姑一遇既出,正是撼动我这梦中昏噩之人。”杨起道:“先生此话怎讲?”黄金仙道:“据传佛主临去灵山之时,恐‘嗜血尸魔’复活作恶,曾留下一座佛鼎,里面藏有三味真火,巧妙施用,能将尸魔化为灰烬。 第173章 只是,只是……”支吾不定,颇有为难之色。祁恬脾性暴躁,喝道:“只是怎样?难不成还要尸魔醒来,你才肯说么?” 黄金仙苦笑不已,嗟叹道:“只是这鼎被藏于尸魔大坟之内,你们若要取来,少不得要进入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被尸魔发觉。” 杨起思忖再三,牙紧咬咬,道:“尸魔若是洞悉这等秘密,它醒来第一件事情,想必就是要毁灭佛鼎,以除心腹大患,其时除非我佛主亲至,否则断然降不得它。要去,要去!还请先生带路。” 黄金仙闻言,魂飞魄散,惊道:“我,我也要去么?”祁恬道:“只有你知道尸魔坟冢在何处,难道还要我们花费数日时光,慢慢摸索去不成?”见他犹豫,不禁无名火起,拉扯胡媚娘的袍袖,道:“姐姐,我们也不与这尸魔为难,回到宝瓶山中,与敛财管家、小弟登上筝船,早早离去才是。”黄金仙脸色变化,讪讪陪笑道:“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尸魔坟冢,正在苍古深远之地。众人赶来,见箭楼外城苔藓累累,阴寒迫人,不觉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观其葬礼规格,竟是帝王将相之待遇。我佛毕竟未曾亏待于他。” 见城门之上,一柄大锁锈迹斑斑,略扣二环,若衔若接,杨起挥剑将其斫为两段,用力推开大门,为祁恬、胡媚娘所搡,举步迈入。见甬道双侧,是一百零八个罗汉的浮雕刻画,眉宇清晰、栩栩如生,神态迥异,各有千秋,降龙、伏虎二尊者首当其冲,嬉笑捉弄之间,更有几分威严。 火把照映之下,尚有三千比丘僧、三千比丘尼,皆是盘膝打坐,合十祷告。石壁口顶之上,飞天长袖,往来穿梭,或是怀抱皮袍,婀娜驿动,或是雪耦玉臂,拈花微笑。 再有八部佛众,盘据九品莲花之下,抬头仰目,观看佛主讲法。杨起乍舌不已,道:“如此雕刻,委实巨大工程,便使世间帝王殁魂,论及陵寝之宏伟磅礴,只怕除了那千古一帝、好大喜功且暴戾无度的秦始皇,任汉武唐宗,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走将小半个时辰,甬道更黑,祁恬不禁有些急躁,道:“你不是在此取了灵谷佛塔么?难道不识道路?”黄金仙道:“有些差池,却在箭楼的奉塔房中,并未深入内部。”到得前殿,见无数陶俑肃立两旁,皆铁甲执戈,七分威风凛凛,三分诡异森然。 祁恬咦道:“怪哉!我如何觉得有人在悄悄窥探?”杨起不以为然,道:“殿中只有你我四人,哪里还有什么旁者?”祁恬左顾右盼,不见异常,道:“想必是我多心了。” 杨起微微一笑,轻轻携握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害怕么?”祁恬慌忙甩开,瞪他一眼,小声道:“你好大胆子,休要被前面二人看见。”佯嗔之下,面色绯红,又羞又喜。杨起道:“好,好,我往前去。”大步越过黄金仙与胡媚娘二人,在一座金甲卫士前歇下,手摸其衣,不觉愕然,奇道:“陶俑衣裳,如何皆是真物?”一指抹去,身上沾惹灰尘,竟有异样污浊气息。 他方要出言询问,却见祁恬三人脸色大变,急道:“小心。”头顶一阵呼啸,不及思忖,弹腿跃开,只听得后面一阵轰响,却是陶俑手中的大戈陡然落下,插入地中,将青石砖块裂成数许。 杨起惊道:“好险,好险。”言罢,看陶俑双目睁开,神色魍魉阴寒,铁戈被它轻轻提起,一展刃茫,斜斜往自己劈砍而下,又快又准。杨起心惊肉跳,慌忙跳开,大声道:“莫非这陶俑俱是活物?”不敢大意,一展手中干莫小匕,三尺宝剑往它腰间堪堪斫去,将其断为两截,喝道:“我怕你不成?” 胡媚娘嚷道:“一个陶俑你不怕,若是数百扑来,如何不怕?”杨起颇为讶然,咦道:“你说什么?”便见两旁如暗雷涌动,一阵沉闷踏落之音,陶俑拨开帷幕布帐,往四人汹汹逼来。 杨起暗呼不好,道:“如此势众,打将不得。”黄金仙双足颤栗,道:“打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是逃命要紧。”一番窥看,见主座后面尚有道路,招呼一声,慌忙拔足狂奔。 杨起一手拉着祁恬,祁恬拖曳胡媚娘,前后相衔,首尾联系,急急跟随。陶俑见状,亦然紧追不放,鱼贯而入。只是双壁间隔狭窄,哪里容得簇拥推搡,一时彼此混乱,各各纠缠,反倒自我摔跌了不少。 来到中殿,宫室格局与前殿相仿,只是左右宽敞三分,前后修拔数丈,两旁也有泥像看守,锦袍软甲,似若贴身侍卫。黄金仙颤声道:“只盼它们鼾眠,千万不要醒来。”当啷之声不绝,却是它们身体摇晃,拔出腰间大刀。 众人相顾惶然,跌足道:“苦也,苦也,此番前有狼,后有虎,怎样是好。”杨起不敢近战,施将驱剑之术,寒光过处,碎屑纷纷,可惜敌人众多,难以计数,这般杀敌,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此刻前殿陶俑扑进,长戈带风,英雄骇魂。 说来也怪,中殿之士见着前殿之卫,木然之脸,陡现忿怒之色,长刀撇下杨起四众,反倒张口作势,虽说无声,分明呐喊之状,齐齐转身往它们扑去。 陶俑初时有些畏惧,处处规避,待己方阵中接连数人倒地,便再也按捺不得,挺将长戈还击,撂损一二泥像。至此一发不可收拾,两帮人马,便在杨起头顶杀作一团。 胡媚娘略一思忖,笑道:“是了,前殿兵卒窜入中殿,本意捉拿我们,捍卫陵寝安全,但中殿禁军不识,以为它们造反,便极力阻拦,如此一来,都是忠心耿耿,因为误会,反倒自相残杀。”祁恬无意听她解释,急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遂按下弓箭,弯腰俯身,小心蹲伏前进,来到了九龙九凤的屏风跟前,不禁愕然。只见墙壁巍巍,偌大石块封合无缝,再也没有逃亡的道路。 杨起叹道:“这正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胡媚娘双手在壁上忽而推撞,忽而磕打,稍时笑道:“无妨,不过是寻常的机关罢了,怎会无路?”看着一个龙嘴奇异,奔跑过去,将其胡须轻轻扭转,便看墙上嘎吱鸣响,果然开了一个齐齐整整的豁口,里面几盏宫灯,下面却是一个颇大的竹篮。 祁恬见内中黑黑,未免畏惧,道:“这,这要下去么?”黄金仙也是噤若寒蝉,不知怎样是好。杨起道:“你看看后面,前殿陶俑几乎要被屠杀殆尽。过不多时,只怕中殿侍卫反手一刀,便要夺取我等性命。 前方虽说是凶险未知,但好歹胜过坐以待毙。”跃上阻拦,搀扶胡媚娘进来,祁恬无奈,胆战心惊地攀附他的臂膀,不肯松手。杨起道:“先生,你不过来,我们便先走了。”黄金仙尚在踌躇,闻言大惊,道:“我来了,我来了。”隐约哭意。 竹篮缓缓往下坠去,渐渐远离烛火,伸手不见五指。祁恬依偎杨起左侧,一时不敢动弹,仿佛大声喘息,也会引来凶怖恶鬼。胡媚娘胆子大些,也不禁颤栗畏惧,捉住杨起右臂,侧耳倾听动静。黄金仙独自一旁,往他三人靠来,却被杨起一足无意抵住,不禁哭笑不得,不敢大声喧哗。 好半日,竹篮歇下,想必是到了更深地界之处。一阵凉风袭来,众人方要惊呼,眼前蓦然亮堂,不知是谁,在前面燃起一盏油灯,既破且旧,比上面的宫灯,实在寒酸太多。 尽头拐角,是层层挂布。杨起将其扯下,眼前目眩迷离,皆是七彩光芒,待光芒悉数散去,只见得两尊好大的白骨,左侧骷髅巨人一手执篮,一手捏板;右侧骷髅巨人也是一手挎篮,一手托珠。 祁恬惊道:“莫非此地还要厮杀?”右侧骷髅裂嘴一笑,空洞双眼摄人魂魄,沉声道:“你们动手,乃是救助自己的性命。”大吼一声,便见地面石砖瞬间柔软,如流沙一般,行吞噬沉陷之事。 杨起四人大惊,方要呼救,却看左侧骷髅丢下一块木板,慌忙攀上,正好立足。那骷髅笑道:“我是左使者,专司救人。你们脚下木板不久也会沉没,若要更新,便将右死者手中石珠射落。” 祁恬急道:“这是作甚?”两使者微笑不语。祁恬焦急万分,一箭射出,正中目标,便见石珠自右使者白花花的掌骨之中跌落,滴溜溜在空中旋转几圈,径直往左使者篮中滚去,反弹起一块木板,被左使者捏住,扔在流沙之上。众人恍然大悟,眼见脚下旧板即将破碎,彼此提携,遂大喝一声,跳上新板。 左使者道:“为何要你射箭,你此刻明白了。是了,这块木板也会沉没。”祁恬又急又气,见右侧巨人骷髅的手中,不知何时再添石珠,又是一箭射落,逞威道:“姑奶奶剑法冠绝天下,有什么招式,不妨都使出来好了。” 左使者又放下一块木板,点头道:“这石珠角度会更偏,木板浮流时间,则更短。你有如此信心,那是极好的。” 杨起惊道:“你,你说什么?”右使者沉默寡言,此时道:“与其惊愕不已,不若集中精神才是。”祁恬心中忐忑不安,犹然强颜欢笑,冷笑道:“你这话倒是不假。”一箭接似一箭的射去,百发百中,待四人跳至流沙边缘之不沉石基时,皆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左右使者将拍掌称好,道:“你年级轻轻,却有如此造诣,可叹可赞!”扔出一颗宝珠,名曰“和睦”,以资奖赏。祁恬心气颇高,不肯收纳,道:“敌人之物,我要它作甚?” 胡媚娘劝道:“如何要不得?你看他用干莫小匕除却恶人之后,若有可能,则竭力吸收其妖鬼元气,那不也是敌人之物么?” 第174章 祁恬闻言,心中一动,看胡媚娘早将“和睦”拾起,按在玉月弓柄之上,却将它不须锤炼,便渐渐融于其中,不觉暗暗称奇。 右使者将一颗石珠往前扔去,甫然落地,壁门大开,道:“你们要见嗜血尸魔,还得经历千盒之旅。”刮起一阵旋风,将他们吹入其中。待一切安静,杨起睁开双目,却见四周皆是艳丽鲜花,大为不解。 祁恬心花怒放,道:“这莫非也是什么极括关卡不成?若是都如此美好,何止一关,就是十关、一百关,我也愿意闯将。” 胡媚娘鼻息极其灵敏,微微嗅闻,脸色变化,颤声道:“不好,这是花毒。”祁恬笑道:“姐姐也忒小心了,哪里有毒?”不觉一阵头晕,摔在地上。便看空中悠然飘下一个盒子,雕刻精细,垂衔一张布条,书道:“解药就在其中,能够得到,且看诸位造化。” 杨起、黄金仙鼓足全力,不能开启,惊疑不定。胡媚娘道:“唯独破开机括,盒盖方开。”她精通机关埋伏之术,拿在手中拨弄几下,听得嘎的一声,盒盖果真弹起,里面不多不少,正好四颗药丸。 黄金仙甚是犹豫,道:“这不会是毒药吧?”杨起叹道:“若是不服,迟早被花毒害死,好歹要碰碰运气。”捏起两颗,一颗喂祁恬服下,自己用了一颗。黄金仙嗫嚅道:“仙姑……”见胡媚娘仰脖吞下丹药,牙关一咬,道:“杨剑侠说得不错。”将剩下的最后一颗吃了。 胡媚娘踮足打量一番,道:“前面尚有数块花坛,美丽不一,但皆有毒性。”杨起道:“此刻退路皆被封死了,你我只有奋勇向前。”到得下一个花坛,众人气息有些沉闷,待跌下第二个盒子,被胡媚娘破开,又得四颗解要。只是愈发到得后面,毒性愈发强烈,盒子的机括也愈发精巧高明。好容易闯出此关,胡媚娘额头冷汗涔涔,道:“如此关卡,再多一二,你我只怕亡魂矣。” 众人再下一城,莫不欣喜万分,却看前面墙壁如假山林立,密密砌合而成,当中并无门户,不仅愕然,相顾道:“难不成这里已经是尽头么?只是为何不见‘嗜血尸魔’之棺椁?”疑惑之间,见后面悠悠颤颤飞来一只萤火阴虫,背生六翅,据传为生前桀骜不驯之人亡后所化,皆因阎王不喜,魂魄无所依托的缘故。 这小虫攀在墙壁之上,扑哧一声,蓦然陷没了进去。祁恬与黄金仙大惊失色,忙不迭后退两步,讶然道:“大伙儿当心一些,此墙能够食人。”胡媚娘眼波流转,若有所思,稍时从地上拾取一根树枝,往墙纹处缓缓戳去,竟不觉插入其中,如水面一般波晕荡漾。 杨起看待仔细,大为好奇,继而拍掌笑道:“这墙看似坚固无比,森然拒人,其实本身就是极大的一扇门户。”不顾祁恬惊呼阻拦,大步往前走去,身子往壁上一贴,瞬间无影无踪。 祁恬骇然,不及惊呼,却见胡媚娘嫣然一笑,道:“妹妹,这也是幻觉机括罢了,不用害怕。”言罢,穿墙而过。黄金仙半信半疑,问道:“仙姑,这不会是陷井吧?” 祁恬深吸一气,按捺心神,大声道:“果真陷井,那又怎样?难道这一路的凶险还少了不成?”心中惴惴忐忑,依旧闭目前行,不过几步,只觉得身旁若有风云推搡,有些粘滞,有些柔软,却不敢睁目窥觑。 待动静似同消除,放眼看去,前面白雪茫茫,山石小径,皆被冰霜层层覆盖,好一幅银装素裹的美景。后面嘎登声响,却是黄金仙最后一个闯入,脚底滑溜,拿捏不得,竟跌了一跤。 杨起啧啧称奇,道:“不想这地府之中、魍魉鬼地,能看见如此雅静清洁之乡郊小野,实在是匪夷所思。” 胡媚娘笑道:“世上造化本就无穷无尽,你未曾见过,未必就没有;你见着而忖其超越常理,也不可断其虚妄。便说世上神仙大佛、妖魔鬼怪之分,神倘若作恶,那便是妖了;妖要是行善,亦算得神了。” 祁恬嘻嘻笑道:“姐姐又在感慨了!管他怎样区分,你在我们心中,那可是大大的好人了。” 黄金仙讪讪道:“三位都是好人,若能镇压‘嗜血尸魔’,那更是功德无限,死后也可以沉仙的。”杨起笑道:“我等都是凡人,有嗔有怒,有喜有欢,不绝七情六欲,难抵酸甜苦辣,这飞升九天之念,那是万万不敢提及的。” 顺着雪地往山下走去,拐过一处凹角,见苍松之下,立着两个雪人。祁恬咦道:“这雪人雕刻得好不精细。只是观其面貌,为何颇似一人?” 杨起好奇,问道:“你说像谁呀?”走过去轻轻拍打雪人肩膀,正要揣摩,陡见它双眼一睁,两道寒光射出,好不摄人魂魄,惊吓之下,纵身往后退去。他这一跳,甚是及时,便看雪人手中突然多出一柄长剑,直直刺来,稍晚半分,便要被它端端扎中、贯穿肚腹。这雪人倒也机灵,首击不中,反手又是一剑戳来,斜斜上挑,逼迫杨起肋下。 杨起眉头微蹙,暗道:“它剑法好毒。”不敢怠慢,伸手引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三尺青峰护于胸前,封住敌人来势。便看地面隐约出现一行文字,书道:“赤手空拳者,斗一人;手执兵刃者,斗二人。” 祁恬惶恐,嚷道:“这是什么意思?”胡媚娘不及应答,便看另一个雪人破除静默,双足一弹,飞身而起,一剑往杨起当头劈下。杨起喝道:“空手夺刃,只取其死罢了。仗器反驳,或能求生。”好在他风雨剑法造诣颇深,且托付西行阅历,一路降妖除怪,对敌经验累积甚厚,虽然以一敌二,犹然游刃有余,面无丝毫畏惧。 数十招过去,雪人浑身冰屑纷纷脱落,露出本来面目,众人惊道:“这……这如何会是你们?”便看这二人,一个清秀俊朗,一个调皮淘气,正是兜率宫中惹祸事,判官府中欠钱财之仙童清风、鬼幼红孩儿不假。 但无数剑锋寒茫之后,他们神情俱是狰狞无比,双眼赤红,微有暗紫,分明就是心神皆被人控制,灵台不明,意识不清,只知一味疯狂,朝杨起狠命攻伐。 杨起叫苦不迭,忖道:“如此一来,却不能伤了他们。”顾忌之下,剑招若有束缚,发而不透,进而不决,处处小心,时时踌躇,不觉处于下风,连连后退。 祁恬急躁,箭在弦上,不能射出,喃喃道:“这可怎样是好,这可怎样是好。”唯恐杨起留情之余,稍有不慎,便被清风、红孩儿所伤。清风不能理会,大喝一声,长剑横劈,往杨起腰间斫下,眉宇之间,忽显黑色符文,转瞬即逝。 杨起避过,后面风声响起,暗呼不好,就地十八翻滚,滴溜溜滑出许远,回头观看,额头不禁冷汗涔涔,便看地上剑痕累累,布满冰屑,却是红孩儿全力偷袭之功。 胡媚娘灵光一闪,道:“是了,我知晓了,他们被人种下魔蛊,迷失心神,当用破魔之箭消除。”祁恬急道:“射不得,这一箭出去,还不将他们射死了么?” 胡媚娘微微一笑,道:“自然不能攻击他们的肉体凡胎。我有一个阵法,由二十八个位置构成,取意天上二十八星宿之庇护。我指点哪里,你便射向那里,莫要差池太多。” 旋即大声叫道:“剑侠儿,你努力与之纠缠,不要让他们窜出方圆六丈之内。”杨起叹道:“我省得,只是你快些布阵,我,我有些支撑不得了。”气喘吁吁,正有几分狼狈。 胡媚娘道:“妹妹你且听好了。先是这东方星空之阵。”长袖一摆,卷三圈,道:“青龙七宿:射余草傲霜之地,为‘角木蛟’,往左首偏移八分,为‘亢金龙’,箭深半分,莫要跌落。”祁恬应声弦发,正中目标。 胡媚娘道:“白雪环土、灰黄之处,乃‘氐土貉’。”祁恬又是一箭,却看它崩的弹跳,不仅气恼。 黄金仙道:“冻土坚硬,再试一次。”祁恬箭发,入此星宿。胡媚娘左右窥看一番,眉头微蹙,道:“下面四个位置,不可小觑,应以串发之力,先射石块雪下缝罅,为‘房日兔’,往左三分,为‘心月狐’,再往前二分,是‘尾火虎’,其后转右上约莫四分地,乃‘箕水豹’,每一箭的间隔时间,不可超过一次呼吸。” 祁恬暗道:“难度好大,只是此刻退无可退,唯有披荆斩棘,奋勇向前。”遂屏气凝神,连珠破魔之箭射出,所幸皆中无误。 胡媚娘喜道:“好妹妹,青龙七宿布置完毕。”便看清风、红孩儿二人身形迟缓一些,但逞凶斗威之势,不减分毫。杨起一脚踹中红孩儿膝内,不及收势,被他一拳撞中肩膀,只疼得呲牙咧嘴。 祁恬叹道:“侥幸,侥幸!”胡媚娘道:“下面为朱雀七宿:苍松树干,离地半丈之所,为‘井木犴’,上二分,为‘鬼金羊’,以双箭射之,彼此呼应。”祁恬银牙紧咬,双箭中矢。 胡媚娘道:“好,在网上七分之地,左偏半分,为‘柳土獐’,右偏半分,为‘星日马’,亦然二箭射之,相互提携。”杨起叫道:“此阵不会伤他们性命吧?”胡媚您佯嗔道:“你安心对敌就是了,何必思忖这么许多?”张口道:“树根旁落,人参之状,为‘张月鹿’,稍下盘曲,不过三分,是‘翼火蛇’,其侧些许积水处,乃‘轸水蚓’,可分箭缓缓射之。” 祁恬如言,布成朱雀七宿。清风、红孩儿啊呀一声,头上黑色符文再现,眨眼之间不见。祁恬急道:“他二人如何还未恢复一丝半毫的?”胡媚娘道:“妹妹不要着急,你看他二剑有些颤抖,不正是功效赫然么? 第175章 且按下性子等待,尚有十四星宿呢!” 杨起不断后退,蓦然一念,忖道:“她教我竭力纠缠,若是如此退却,岂非要逃出阵外。”看双剑齐齐落下,大吼一声,鼓足全身气力,挺起手中干莫青峰相迎,当啷巨响,将清风、红孩儿逼退数步。 扭头道:“快些布阵。”胡媚娘朗声道:“壁下黑土,若乌狗状,为‘奎木狼’,其尾部衔接者,为‘娄金狗’,狗后三分,在往下二分处,乃‘胃土雉’、‘昴日鸡’,以四箭连珠射之。” 祁恬听闻杨起呼喝,偷眼瞥去,见他青筋暴出,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可见辛苦之极,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四箭射出,悉数未中。胡媚娘惊道:“妹妹,此刻分神不得。” 祁恬应道:“我知晓了。”再射四箭。胡媚娘颔首道:“两脚印相连处,乃‘毕月乌’、右四分,为‘觜火猴’,右九分,为‘参水猿’,此皆白虎七宿也。”清风、红孩儿二人身形有些摇晃,追逐杨起之力渐渐懈怠。杨起长呼一气,笑道:“早些如此,那可是好应付多了。”渐渐又占上风。 余下便是玄武七宿,分别为‘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獐’。待所有破魔之箭各就各位,便看白雪飞洒,恍惚之间,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圣兽齐齐现身,只是小了许多,围绕清风、红孩儿转绕数圈,扑哧一声,化作白烟而去。他二人啊呀一声,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待清风、红孩儿醒来,众人问其缘由。清风怔愕半日,方才想起先前之事,不由骂道:“秦缨魔女,好不歹毒。先前在双峰门几乎陷我等于不义,如今再落下阴谋,险些伤了杨大哥之性命。” 黄金仙点头道:‘此女不是好人。”祁恬怒道:“又是那个什么秦缨么?”清风道:“不错,那日双峰门一别,我与红孩儿羞愧难当,本想寻她讨要一个公道。后来想想,她双鞭厉害无比,我们去了,一言不合,惹恼了她,只怕后果不妙,于是忍辱负重,极力淡忘此事,跋涉长久,渐渐来到这云中之山。” 红孩儿也是满脸愠色,呸道:“不料却在山间,遇上了她与那三眼魔君黎锦,只是他们扮作一对父女,当时不能辨识。二人一唱一和,说道此地出产一种黄金虫,专门吃土生金,乃天下极其稀罕之宝。 我们大喜,便央求他们携带我等,一并富贵。孰料秦缨在前展示黄金虫奥妙之时,黎锦却在背后施将暗算。我们眼冒金星,呼吸不能,顿时晕厥了过去,懵懂之间,似是与人交手,但意识依旧模糊,难以自持,身体四肢,尽皆操控不得。幸好天意昭昭,将各位兄姐送来,在这白雪关卡,解救得我们。” 杨起道:“莫看你们平日只能配药炼丹,但受了黑符,喊打喊杀,俱是一流的好手。” 胡媚娘叹道:“果真如此,只怕黎锦与秦缨早已到得那‘嗜血尸魔’身侧,助其清醒。” 杨起脸色大变,道:“倘若他们三人联袂,从此三界之中,永无宁日了。”胡媚娘道:“不尽然。听闻那嗜血尸魔脾气极其恶劣,嗜杀成性,更莫说与人合作了?只怕黎锦邀他助拳不得,反倒被其所害。” 黄金仙道:“黎锦法力虽高,神通广大,但与般若圣人相较,尚不是敌手。”清风哼道:“什么般若圣人,此刻不过就是一个浊物恶怪罢了。”转身往杨起看去,拱手道:“杨大哥,这雪中出路不知何方?半睡半醒之间,听得似是在什么白梅一旁。” 红孩儿鬼耳灵敏,记忆得更真切一些,道:“不是白梅,而是红梅。” 众人心思沉浮,不能平静,唯有踏雪寻梅,先出了此关,再寻觅尸魔、黎锦云云。走过数里,见前面一处粉红花簇,不觉叫道:“出口便在那里了。”急急奔跑过去,认真打量,不禁大失所望,叹道:“不过是一条艳丽的纱巾罢了。哪里是什么红梅?” 祁恬心细,咦道:“这不是魔女秦缨的随身物什么?为何会在此地出现?”小心把玩,窥得一二处紫红斑点,不觉惊道:“这是血迹了,莫非,莫非她被人伤了?” 红孩儿不以为然,道:“姐姐多心了,此人狡诈无比,如何会被被人所伤?说不得是她伤了别人,不小心沾惹上血污,嫌其肮脏,便遗弃至此。”众人听他这般的言语,也有几分道理,尽皆叹道:“出口茫茫,难以寻踪。” 言语间,其后不远,看得有一堆雪团,砰然裂开,窜跳出一个人来。清风与红孩儿不望则已,一望之下,不由哇哇乱叫,道:“好魔女,原来你在这里埋伏,还不过来受打。”冲去两步,面面相觑,道:“她双鞭好不厉害,如此过去,岂非飞蛾扑火么?”唆掇杨起过去报仇。 杨起甚是踌躇,道:“她此刻已然落魄,再要出手,不仅不妥。”红孩儿道:“她哪里不妥了,杨大哥与她虽说是旧相识,却也不该如此挟私。”只觉得一臂摇动,却是清风拽扯衽袖,低声道:“她的确有些异常。”红孩儿愕然,细细打量,将秦缨摇摇摆摆,灰头土脸,身上污迹累累点点,好不难堪。 秦缨冷笑道:“我今日落难,正被你们撞上,莫非是天意绝我?也罢,我的性命就在此地,你们当中谁若有本事,过来拿去就是了。”手指轻拂散乱的头发,神情三分森然,七分惶恐。众人默默无语。 秦缨道:“你们既然不肯杀我,便随我去搭救魔君,挽救天地厄难。”祁恬哈哈大笑,道:“你果然有些昏噩了,黎锦既然是我们的对手,他危急之时,怎可能对其伸出援助之手?” 杨起低声道:“其中颇为蹊跷,且问个清楚,再作道理不迟。”大声道:“秦小姐,你说些什么?好不叫人糊涂。”秦缨瞥他一眼,似是左右为难,恨恨道:“我若是说出,势必被你们肆意耻笑;但再要隐瞒下去,你们不明就理,断然不会帮忙。罢了,罢了。”朱唇轻启,微微到来。 原来黎锦与秦缨暗算清风、红孩儿之后,下了善剑魔蛊,欲阻碍后来探究这坟冢玄妙之人。走道雪关开口将近之时,遇上了般若圣人的魂魄化身。黎锦大喜,方要说话,却被它全力攻击,遂竭力抵挡,责问出师之名。 魂魄笑道:“你也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打架便打架而已,还有什么文绉绉的出师说法?”见黎锦心有不甘,便道:“你既然执意于此,我便给你一个说法好了。我的尸身被佛主镇压已久,虽用大法保存,但多少有些破损,正好借你的身子回去贴合缝补。看你身强体健,倘若旧尸身使用不得,也可转换依附。” 三眼魔君大惊,不想此人歹毒如此,要善恶通吃,于是不敢怠慢,挺起方天画戟认真迎战。只是嗜血尸魔本领实在高强,任黎锦使尽了浑身解数,犹自轻松使然,三百回合之后,将三眼魔君牢牢绑缚,押往棺椁之地。秦缨心惊肉跳,乘隙逃奔,但四处皆无所藏,便钻入雪地,悄悄遁匿。嗜血尸魔一时寻她不到,也就由她去了,并未各处搜索。 祁恬拍掌笑道:“好,好,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你家恶主子被它捉去了,说不得早已被砍成许多块,跟狗皮膏药一样,贴得那腐尸满身都是,委实大快人心。” 秦缨叱道:“你胡说什么?” 祁恬不慌不忙,道:“是我唠叨么?这些言语,不都是那般若圣人,哦,也就是嗜血尸魔说的、被你听去、其后转述于我们的吗?奇怪,奇怪。” 秦缨便要发作,蓦然心计再生,道:“我家魔君与天庭地府三界为敌,不过是恨传统秩序迂腐不堪,待破坏之后,再慢慢改造而已。那嗜血尸魔不同,倘若得手,便要吞噬乾坤,涂炭生灵。所以你我何不联手,阻它复活?” 胡媚娘道:“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秦缨喟然一叹,如颇多感慨,道:“先前哪里知晓?也是看它秉性,种种作为,方才醒悟。” 杨起忖道:“你这也是假醒悟,而不是真的醒悟了。假如三眼魔君脱险,你依旧是唯他马首是瞻,跟随作为,扰乱红尘的。”心念如是,道:“如此说来,还是先降服嗜血尸魔为妙。” 秦缨冷笑道:“好侠义的剑仙!它若是醒来了,只怕降服不易。”走到一处雪坑,踩踏数下,平地升起一道大门,回头道:“我见它从此出去,想必该是出口。”一步迈入,金光四散。众人不敢怠慢,鱼贯而入,待最后黄金仙进入,听得轰隆一声,此门自行关闭,重新渗入雪下。 光影之中,无比眩目,有灰紫彩虹往来穿梭,尽是压抑诡异,稍加几滴雨珠,黑中透亮,坟冢气氛,愈发浓厚。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众人脚下突然踏空,悉数跌下,彼此相询,都未受伤,却是下面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土。 祁恬鼻息微嗅,低声道:“这是什么味道?如此沉闷,几乎教人窒息。”胡媚娘道:“古坟旧冢,莫不如此。” 杨起抬头观看,见四周墙壁,俱是半灰半黑。浮雕各处可见,但极其模糊,难以辨别,断壁残垣,破石垒砖,散乱不堪,不觉忖道:“想必这是到了‘嗜血尸魔’之主墓室了,以后想必步步艰难,无比小心谨慎才是。” 一路摸索,往墓室主要干道而去,见八条巨挡在跟前,或是龟裂,或是断截,或是坑伤无限,或是刀剑镶嵌。清风道:“想必此处曾发生激烈战斗。” 胡媚娘心细,窥察一番,道:“是了,我看各柱,其上的破损既有旧痕,又有新踪。” 第176章 秦缨一惊,顺着她手指所向,打量之下,道:“这是魔君方天画戟之深深划迹,难不成他被般若圣人押解此处,挣脱束缚,又有一通大战?” 红孩儿哼道:“纵然他拼命挣扎,想必还是不敌,依旧沦为尸魔阶下之囚而已。”见秦缨嗔目瞪来,不以为然,扭过头去,自去哼唱小曲。 柱后石墙,听得隐约有呼嗤之声,清风奇道:“如何邪浊之气,此处如此强盛?”红孩儿露出长耳,拨出发梢,细细倾听探闻,颇为不解,道:“这声音时高时低,听来忒的耳熟。”苦苦思索,若有所思,不禁脸色大为惊惶,颤声道:“不好,这莫非是半龙阊刺?” 祁恬问道:“什么是阊刺?” 红孩儿左右张望,神情紧张,道:“所谓阊刺,乃是半龙。昔日北海火龙犯下天条,被天庭责罚,谪贬至梅秀领炼丹崖下碧玉渊中软禁。它本该好好反省静修,偏偏不甘寂寞,与当地半仙掸拂女私合,生下一子。此子有半龙之身,性情暴戾,最好吞噬各地游魂野鬼,也不拒活人。其后火龙被剐龙台灭魂,掸拂女疯狂入魔,不知所终,十殿阎王受天帝之命,派遣一万阴兵鬼卒,将阊刺捉拿,锁于地狱之中。” 清风道:“你如此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听闻此兽颇难驯服,还是我家老君祖师助将地府一臂之力,用变幻乾坤圈把它绑住。” 红孩儿道:“阊刺得其父秉性,不受烈火侵害,又承其母风骨,不被洪水淹没,且浑身上下皮甲极其厚重,刀枪不入。它被关入地狱之后,诸般刑罚皆不畏惧,只是骇怕饥饿。 阎王有意将之饿死,偏偏它是不死之身,空腹清肠,难以忍耐,便会大声咆哮、碰撞墙壁,这般折腾,莫不上下惊骇、十殿惶恐。阎王无奈,便将各种腐蚀尸身送入牢中,以为如此污浊不堪之物,看它吃下之后,还不上吐下泻,痛苦难当么?” 祁恬眉头微蹙,忖道:“这地府真不是那善园福地。”胡媚娘窥破得她的心思,抿嘴一笑,低声道:“妹妹,倘若死去,也得想尽法子去极乐世界才是。”祁恬点头称是,道:“姐姐,你若是想出了那个法子,休要忘了告诉我。” 秦缨冷笑道:“难不成什么阊刺喜欢腐尸,这许多的浊物死物,反倒合其胃口?”红孩儿瞥她一眼,哼道:“正是,于是隔三岔五,各殿鬼卒便将腐尸积累一处。它囚房四壁尽皆岩石,唯独天花顶上开了一个口子,将食物悉数从中倾泻,果其肠胃。” 杨起叹道:“这半龙怪物,不知不觉,却成为阴司黄泉的垃圾场了。”黄金仙道:“可惜它没有黄金虫的本事,若是也能泻金,岂非妙哉?” 杨起笑道:“倘若果真如此,地府即刻富足无比,昔日恐惧黄泉之地,反倒变成人人向往的场所,便是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也要纷纷赶去某一份差使了。” 清风与红孩儿相顾一笑,低声道:“尚以为世上只有你我、敛财大哥三人最是贪钱好物,不想今日遇上了行家,与他比较,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红孩儿道:“阊刺吃饱了,气力即刻充沛,它四足利爪锋锐无双,便去刨撅地洞,三月之后,还端端显出一条密道。待巡守鬼卒发现之时,它早已不见了踪影,多年不见,未料被嗜血尸魔悄悄收纳于此。” 清风道:“人如其名,尸魔既然嗜血,那封禁之前,势必伤命累累,也不知在这坟冢之中留下了多少的尸体,正好当作饲料。” 胡媚娘叹道:“由此可见,这般若圣人好大的法力,莫怪当年敢与佛主一争高下,即便落败,也贻害无穷。”她话音方落,看异兽破墙而出,状若河马,臃肿之极。 杨起见其眼神凶悍,森然之色若漆黑星空,惊道:“大伙儿当心,速速往后退去。”纵跳两步,却被阊刺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裹住双腿。众人不及援救,便看他嗖得一声,没入了怪物口中,不觉魂飞魄散,俱是冷汗涔涔,再也动弹不得。 祁恬手执弓箭,颤栗不已,好半日回过神来,放声大哭,啜泣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正是梨花带雨,犹胜带露芙蓉。胡媚娘攀着她的肩头,也是抖擞畏惧,支吾不可言语。 黄金仙道:“苦也,苦也,如此尸骨尽铄,却连半分皮肉也不能留下。”清风怒道:“你胡说什么?” 却听得有人大吼一声,道:“你这恶畜,害了无数亡魂,岂敢违逆天理,吞噬活人?”阊刺呜咽挪移,一张大口缓缓张开,却是杨起半蹲其中,一手顶其上颚,一手挥舞干莫宝剑,铛铛铛铛,照着下面一排牙齿便削斫起来。 阊刺牙齿粗圆,但那干莫宝贝削铁如泥,所过之处,尽是碎屑横飞。说来也怪,齿屑沾惹刃身,皆被融化,瞬间无踪。 红孩儿道:“是了,它牙齿鬼气甚然,都被杨大哥的青峰吸纳了。”祁恬见杨起无恙,破涕为笑,心情陡然好转,遂大声道:“你不是说这半龙皮如铁甲,坚硬无比么?” 红孩儿愕然一怔,搔搔头皮,道:“不错,它皮甲坚硬,但口唇还是薄弱的。”祁恬呸道:“这就是说话不严,言语不谨,不慎落下口实了。”见杨起反手推刃,又将阊刺上面一排牙齿剔了,不由雀跃欢笑,道:“且看这恶物以后怎样胡为?” 阊刺暴跳如雷,牙齿损了,尚有舌头,翻卷缠绕杨起,就要将之囫囵吞枣。祁恬急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半龙,叫你看看我的厉害。”杨起心领神会,于是一脚踹踏,架住它的咽喉,留出空档,便见祁恬一箭射出,扑哧一声,将那长舌头断为两截。 阊刺负痛不已,一口喷出杨起,身子踉跄一二,跌倒在地,咆哮翻滚起来。杨起慌忙掠回本阵,擦拭额头晶珠,连声道:“好险,好险,几乎就要成为庄稼肥料了。” 红孩儿喃喃道:“好在攻击了它的弱点,否则便是一百个杨大哥,只怕也不是敌手。”祁恬暗道:“这是为先前一万阴兵鬼卒捉拿此兽的辩驳了,我又没有说过什么,何必要抢话一步,堵人口舌?” 阊刺往墙后破洞窜去,所过之处,碎瓦断砖,破毁一路。秦缨道:“快些赶上,此物定然去向尸魔诉苦。”众人紧紧追随,过得许久,见前面青黑锦旗数百,或立或倒,或全或损,气势诡异阴阴翳之极。阊刺颓废倒地,已然陨命。虽在地下,半空可见一轮如钩弯月,色泽隐晦暗涩,半青不紫,似有流离。 场中一具棺椁,高高架于汉白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压抑无比。椁旁一根石柱,柱上缚有一人,正是那三眼魔君黎锦,甚是狼狈不堪。秦缨惊道:“你没有事吧?”方要上前,黎锦抬起头来,喝道:“不可过来,般若就在此地,擅自鲁莽,无非是自取死路罢了。” 便看椁后一幡,高愈十丈,锦布之上,书道“大德至圣王般若陵座“,一物如风如雾,环绕其左右。 秦缨神情惊骇,道:”这,这便是尸魔的魂魄么?”言罢,见那魂魄渐渐壮大,在月前露出一张脸来,依稀恍惚,眉宇不甚清晰,道:“我自被佛主镇压此地,数千年来,从来无人能够破除种种机关,安然闯入,你们几个娃娃,还有那肥嘟嘟的胖子,果然有些道行。” 祁恬惊道:“它……它这是醒来了么?”胡媚娘道:“半醒之间,倘若全醒,魂魄就不会四处游荡,而早早贯入身体了。”祁恬本想说道:“一副腐烂不堪、恶臭腥臊的身体,有何惦念依附?”但是为般若圣人气势压迫,唇齿微张,却说不得半句话来。 黄金仙将杨起拉过一旁,低声道:“若是能够将它身子损坏,其魂魄纵然法力高强,也断然出不得这坟冢之地,为外界阳气融化。” 杨起颔首,对众人道:“我、秦缨去救黎锦,然后纠缠尸魔魂魄游斗,你们乘隙打开棺椁,将尸身焚化。”话虽如此,但大伙儿俱是心惊肉跳,只听得一声呐喊,祁恬破魔一箭往幡上飞去,杨起、秦缨二人各执兵刃,奔赴囚桅笼杆。 尸魔魂魄冷笑道:“无知妄人,怎敢与我相争求斗,委实是自不量力。”往下面徐徐飘荡,待离地数丈之时,幻作一个大鬼,双爪森茫,扑将过来。 秦缨道:“你解开绳索,我来阻挡他。”挥出双鞭,以强悍刚劲之力,如蛟龙出海,径直往大鬼扎去。杨起一剑砍在柱上,分明击中无疑,却看那绳索巍然不动,不觉大惊,忖道:“世间怎有如此物什?” 大鬼哈哈大笑,道:“此绳乃我元气幻化,休说是你,便是佛主亲自到此,也对之无可奈何?”见秦缨双鞭已到,更不躲闪,任由其肆意抽打,只见火星四溅,却不伤分毫。 秦缨花容失色,只觉得脊背之上,寒意若腊月冰雪,透彻心凉。黎锦急道:“你还不去帮她?”杨起解断不得,只好舍下三眼魔君,祭起驱剑之术,竖戳横劈,皆不能得功。 清风道:“此时若不去破棺毁尸,更待何时?”留下胡媚娘观忖情形、祁恬引弓接应,与红孩儿一左一右,挟起黄金仙,便往台阶棺椁奔去。黄金仙惊道:“我,我也要去么?” 清风愕然一征,道:“不错,祸事为你一人招惹,便该你一人前去才是。”黄金仙神情惶恐,连声道:“我去,我去,还请两位仙童陪伴,能够多加指点。”尸魔魂魄与秦缨、杨起厮斗,若游戏之状,忽而攻伐,忽而揶揄,忽而明目张胆,忽而悄悄暗算,待反觉他三人已然来到棺椁之侧,不觉大惊,喝道:“污浊混手,不准触碰棺墓。” 红孩儿呸道:“你生前自号般若圣人,地位或是尊崇之极,但此时此刻,在我等眼中,不过是一介死而不僵、腐且不烂之臭尸而已,还是早早毁灭为妙。” 第177章 黄金仙幻出三柄黄金大锤,道:“便用这东西,齐心协力,一鼓作气地砸开棺盖如何?”清风与红孩儿大喜,道:“此物什极好。”心中忖道:“只是成功之后,万万不会再还给你了。” 尸魔魂魄追赶不及,反倒停止不前,哼道:“好,好,你们既然自寻死路,我索性慈悲一些,便在这坟冢之间,也为汝等安设一席之地怎样?”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所云。 秦缨与杨起乘隙来到黎锦身侧,想方设法,要打开束缚,但其正如般若所言,为元气幻化凝结而成,扯不断,拽不烂。杨起灵光一闪,忖道:“若是鬼元气,我这干莫小匕,也不知道吸得吸不得?”心念如是,动作不觉迟缓了下来。 秦缨急道:“你在作甚?还不用力砍斫?”却见杨起将青锋刃身横转,平平贴于绳索之上,嗫嚅道:“你若能够吃得,且尽量吃去,只是莫要撑坏了肠胃才是。”便见干莫宝剑紫光灿烂,果真吸纳绳索元气。 秦缨十分高兴,笑道:“我以前见着你,好不厌恶,今日观之,你尚有那比较讨喜的一面。”竟然对剑细语。 杨起暗暗好笑,忖道:“我这宝贝虽然通灵识意,毕竟不能开口说话,你喋喋不休,还指望它能应答几句不成?”陡然听见一声巨响,众人愕然窥觑,见台阶之上,尸魔棺椁通体闪电流溢,密密编织成网,炫耀一片。 清风三人猝不及防,被雷网劈打正着,唉呀一声,往后跌倒。嗜血尸魔收了口诀,哈哈大笑,方要说话,突闻梆跶脆鸣,原来元气绳索皆被杨起手中的长剑吸收得干干净净,大为诧异。 黎锦反映敏捷,瞬间幻出一柄方天画戟,道:“我为主将,攻其正门,你二人分合交纵,专刺它肋下第三根骨凹,此乃唯一弱点。”大叫一声,道:“般若,你本事是强我一些,却也强不得太多,来来来,你我再大战三百回合,好好分个胜负。”若是杨起一众再晚来片刻,他这身躯便会被尸魔拿去缝补腐身,是以仇恨极深,方天画戟破云穿雾,恶狠狠戳去。 尸魔冷笑道:“黎锦,你好狂妄,却并无三分三的本领。”双手一伸,堪堪捉住了戟头,略一用意,放出无数雷纹电波,只震得对方浑身颤抖,犹然咬牙支撑,不觉得意大笑,却看杨起、秦缨快步赶来,一个挺剑,一个挥鞭,正往自己的肋下袭来。 如此战圈纷纷攘攘,便看嗜血尸魔冷笑一声,双掌护于肋下,左右分挡剑、鞭,闪出其余空档,任由黎锦方天画戟横劈竖砍,竟是丝毫无损。 杨起自忖干莫小匕千锤百炼,其锋锐可抵九天神兵、仙家器皿,任它如钩利爪捉来,以为也不过是未能识得其中的厉害,螳臂挡车罢了,手腕旋转,反刃朝上,往它指掌用力削斫。 只听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剑痕过处,火星四溅,赤红光芒若挟蓝紫,纷纷跳跃,虎口震颤不已,臂同晃栗,身似乱筝,不觉又惊又骇,忙不迭往后退去,讶然道:“好神通,好坚硬。”秦缨一鞭挥下,被尸魔一脚踩踏,略一摩搓,轻易断为两截,顿时花容失色,纵身后跃,落在杨起身畔,骇然道:“它……它是怎样的怪物?” 嗜血尸魔颇为得意,道:“你们这些兵刃,在我眼中,不过是小儿玩具罢了。我有宝贝无数,便挑捡一件最为破落的,也比那废铜烂铁强悍许多。”黎锦森然道:“口出狂言,何不展示一二?” 尸魔哼道:“见识不难,只怕你看过之后,却要后悔。”轻轻扭转身形,幻出沉沉乌光,在月色照耀之下,黑白分明,正是一个三起三落的鬼弧,待色泽渐渐消散,便看它手中蓦然多了一柄铁镰刀,一抹寒刃之上,血色斐然,说不出的诡异魍魉之息。 黎锦不及躲避,方天画戟正与铁镰刀碰撞,如豆腐逢刀,唏唏桫桫,尽皆化为碎屑,待落地之后,又成脓水,不过片刻,转瞬成为飘缈白烟,不见半分痕迹。 胡媚娘暗呼不好,疾步赶到杨起身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明珠,五色斑斓,精巧圆润,便朝尸魔上空扔去,大声道:“般若圣人,且看这舍利子的降服法力。”那物什飞到阴月之下,滴溜溜几个旋转,每转一圈,就长大一分,陡然金光闪闪、佛韵浩瀚,四处皆是无数神佛菩萨之清晰影像,盘膝打坐,口喧“南无阿弥陀佛”,层层叠叠,彼此接踵。 嗜血尸魔大惊失色,将铁镰刀急护于前,惊道:“你如何会有这等宝物?佛主的骨骸,不是分为各处寺庙,筑塔供奉么?”见众佛众僧忽而往前,忽而退后,忽而捏花而笑,忽而横眉怒目,心惊肉跳,喝道:“你们人多势众,我便害怕不成?”铁镰刀旋转如风,水泼不进,照着各处影像砍去。 胡媚娘深吸一气,压低嗓线,沉声道:“佛家慈悲,普渡众生红尘,你这恶尸,定然逃脱不得天地之间的循环造化、善恶报应。” 嗜血尸魔又骇有怒,咆哮道:“狗屁,狗屁,佛家的那些和尚,不过是逃避世间责任,抑或郁郁不能得志,所以遁入空门罢了,若是给他们一些好处,若黄金珠宝、轻裘马车,哼哼!会怎样?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悉数于前,任由抢夺,也不知他们跑得比那寻常人家要快上多少倍了。”见“普贤”悠悠而来,慌忙一镰刀挥舞过去,化消殆尽,渐渐状若疯狂。 胡媚娘喜道:“就是此时了。”拉扯杨起袍袖,道:“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杨起咦道:“有如此佛门宝物,还逃他作甚?”一瞥之下,见她挤眉弄目,使将眼色,蓦然灵光一闪,低声道:“莫非所谓舍利子,却是假物不成?”恐般若醒觉,匆匆招唤众人,退出这棺椁之地。 大伙儿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远远依旧听见尸魔呐喊吼叫之声,莫不悸动惶恐,待来到一处偏僻之隅,见四周有无数符文雕刻,料想有驱魔避邪之效,尸魔魂魄不得入,便停下歇息,俱是气喘吁吁,冷汗涔涔。 看一旁黎锦,三眼魔君、乾坤妄人,此刻也是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好不狼狈。胡媚娘笑道:“那舍利子,不过是当年白骨将军赐我防身之用的虚幻烟花而已,前后也只能坚持得半炷香的工夫。” 黄金仙愁眉苦脸,道:“它若是将魂魄全然依附于棺椁之中的腐尸,只怕你我皆要死无葬身之地也。” 黎锦道:“方才它心神大乱,若是常人,稍加汤药调和即可,但魂魄不同,元气必定大伤,一时之间,也不能依附旧体。”杨起生出一个念头,道:“既然如此,便捉住这好容易得来的拖延机会,寻着那三味真火,将其焚化如何?” 黄金仙道:“不错,张惶之下,我们昏头昏脑,忘了般若尸身不同一般,若是没有这三味真火,烧柴万担,也不能将之铄化。” 清风咦道:“如此说来,先前便是打开棺椁,也无可奈何么?”红孩儿肩腿酸疼,恨恨道:“还莫名被它雷网打击了一番,实在是不划算。” 黄金仙讪讪道:“是我疏忽了。”虽要寻那般若佛鼎,但坟冢巨大,一时哪里去寻。 黎锦微微一笑,道:“你们可知晓佛鼎的形状。” 胡媚娘道:‘虽然不曾见过,但也听人细细描绘,说道这佛家至宝,乃灵山脚下玉石融化,又与逐鹿之野的青铜相合,受十八大罗汉在通天池外皇木崖上,铸造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方成。 鼎高约半长,长七尺,宽五尺。有四足,足底镌刻海浪波纹,纹理分十八层,密密层叠。鼎围环身,刻有龙、凤、麒麟等吉祥如意之图案,苍龙四足攀山,彩凤双翅掠云,麒麟睥睨丛林。 旁侧有双耳,耳中有锐齿,寻常人执握不得,探手入内,必定是鲜血淋漓,痛苦不堪,但有缘人却无妨,莫说丝毫无恙。便是极重的大鼎,也变得甚是轻巧。” 祁恬奇道:“果真如此,若是一个三岁小儿,只要有缘,也可举起它不成?”胡媚娘道:“他若能提起箸筷,便能举得佛鼎。”众人愕然,皆道佛法无边,种种奥妙,非三界布衣能够揣测。 黎锦道:“我倒是知道鼎在哪里?此处过去,有一条道路,可通一座小桥,越过小桥,便是兵阵。兵阵之后,尚有一座副墓,就是所在了。” 杨起道:“你却如何知晓的?” 黎锦道:“我被尸魔缚在柱上,其魂魄在阴空玄月之下往来穿梭,喃喃自语,说道什么‘佛鼎真火,好好看顾,莫为所失,身体销焚’云云。有时痴呆,便看它一人望月,嘟哝不休,口中述言,正与狐妖一致,还说什么‘符咒西外,小桥酣酣,兵阵巍巍,此室藏匿’。却不知我也有些修行,耳力极好,竟然听了一个真切分明。” 杨起颔首道:“这里便是符咒之场,由此西去,倒也有条道路。” 众人走将片刻,石板之后,见一片雾气弥漫,潮湿阴晦,隐约一座小桥,桥下浅浅薄坑,未有水流。 祁恬笑道:“此桥狭窄,且晃悠摇摆不止,何不从河床涉过,既不湿足,又能快些。”携着胡媚娘臂膀,就要奔跑过去,被秦缨伸手拦住,冷笑道:“你们想好了,若是死意决然,我也不再阻碍。” 第三十章仙姑冰雪 祁恬一怔,旋即怒道:“你说什么,好不刻薄。” 秦缨道:“你看待仔细一些,河床虽然无水,却好大一片鼾睡呼噜之声,不觉得有些蹊跷吗?冒失前进,狼奔豕突,待察觉些许异常、欲抽身后退之时,皆已晚矣!” 祁恬急道:“你,你有什么发现不妨明说,何必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第178章 袖袍微动,却是胡媚娘轻轻牵扯,低声道:“妹妹,的确有些不对。这尸魔坟冢之中,怎会有人在此睡觉?”祁恬听得呼噜,心中不服,却难掩心中好奇,道:“真相如何,亲眼所见才是。这里烟雾缭绕,不走过去,哪里能够看得仔细?” 黎锦道:“这有何难?”口中念念有词,招来一阵大风,将前面的浓雾悉数卷散。众人暗道:“这三眼魔君法力高强,与之作伴,倒也便利许多。”放眼望去,触目所及,不禁神情变化,心惊肉跳。 原来河床之上,颇为干涸,不见嶙嶙闪烁之波纹,黑土龟裂,灰尘作幔。数百骷髅倒于其间,或是侧眠,或是仰卧,或是俯趴,姿态各异,种种不一。 清风听得它们呼噜不绝,此起彼伏,甚是骇然,颤声道:“白骨累累,为何尚如活人一般,还能睡眠?”杨起、祁恬、胡媚娘皆不能答,扭头往三眼魔君询去。 黎锦掐指一算,已然洞悉大概,道:“此桥唤做‘清醒桥’,桥板以阴阳二板交替砌合而成,要么如火如荼,极其灼热,要么寒冰森然,阴凉透骨,但皆是虚妄感觉罢了,其实不会损伤身体。 过桥者,若是经受不得这般锻炼,多会从桥下走过,以为不过是一条长长的细坑而已,何必与自己过意不去?却不知河床之土大有讲究,乃是‘鼾睡壤’,无论神仙妖魔,一经踏上isuu書网,土内睡眠之虫便会蜂拥而上。一边以幽冥之法哄人入睡,一边啖食皮肉内脏。此虫无形无色,平日只在壤上蛰伏,唯独进食之时,吸纳血肉,才能显出行踪。” 众人闻言大骇,道:“不想世间竟有如此的毒物,教遇害者身死之后,白骨犹然打将呼噜。”黎锦摇头道:“这‘鼾睡壤’只能存于地下坟冢之处,借助浊腐尸息方存。倘若被阳光照射,就如冰山一般融化,睡眠之虫也尽皆毁灭。” 杨起叹道:“无论清醒桥如何难走,也得试它一试。”黎锦道:“此桥颇怪,你若是心无杂念,如和尚入定,反倒无知无觉,走过一趟,没有半分痛苦。” 清风道:“心无一念,百杂不生,我先过去吧?”红孩儿道:“你好歹也是昔日神仙,师从太上老君学道,想必这万心归一的本领,却是强我们许多的。” 清风收起笑容,道:“此刻起,我不与你嬉皮笑脸了。”便看他踏上清醒桥,颤颤悠悠、忽快忽慢,一会儿转过身来,脸色通红,仿佛被烟熏火燎了一般,大声道:“好桥,好桥。”言罢,脱下两只布鞋,按揉脚底。 黄金仙苦笑不已,道:“不可飞跃过去么?非要走桥?” 黎锦一手上扬,弹指清点,冷笑道:“你且看看阴黝壁顶,尽皆尖尖的钟乳岩石,初时粗瞥之下,似觉得它们与外界寻常的石洞无甚区别,但若是仔细窥看、静静辨认,却又识出许多不同了。” 黄金仙因贪念惹祸,动却尸魔的封禁,唯恐由此受害之神魔双方皆来问难,愁肠百结、踌躇密浓,正是心浮气躁之时,哪里还有心思慢慢揣摩?遂拱手道:“我见识浅薄,分辨不明,请教魔君。” 黎锦道:“此钟乳皆为鬼府的阴气凝结而成,又受此地无数尸息日夜不断地熏陶,秉性邪恶之极,稍微感应一些气息变动,便会自动寻觅目标,疾射而来,更胜那万箭穿心三分。”黄金仙喟然一叹,无可奈何。 杨起第二个上桥,自有一番思忖,暗道:“恬儿与媚娘都是性情炽盛之人,一个直爽,一个刁钻;一个凑好热闹,一个冷艳觑窥;一个好奇活跃,一个静默沉稳;一个善女工,一个能梳妆,怎能心无旁骛,不受伤害?我先她们过去,也好接应一二。” 听身后祁恬微微惊呼,侧过身子,眼角余光所及,见她满目尽是无限关怀,心中大是暖和,笑道:“无妨,魔君说过,无论是什么痛苦,不过幻觉而已。”祁恬道:“是,是,你……你可要小心了。” 杨起踏出左足,踩上的是一块破腐陈旧的阴板,鞋底方才贴上木面,一股寒意就陡然传来,过小腿,延大腿,聚于会阴,上入肚腹气海,继而前攻胸膛,若玉壶盛心,不觉砰然;后袭命门、肩膀,脊背如雪洞冰柱,凉透肾肺。 秦缨道:“你休要运气抵逆,稍微发动,这钟乳之岩也是能够感应得到的。”杨起冻得牙齿咯咯直响,轻微呼吸,颤声道:“我省得的。”右足走出,便使裂纹累累的阳板,脚板若被烫红铁板平贴灼烧,几乎就要跳起,勉强回头,朝祁恬、媚娘二人道:“你们过来。” 二人不解,道:“怎么了?”看他汗流浃背,又是担忧,又是心疼,齐声道:“若是过不去,便不要为难自己了,另外寻思什么法子。” 杨起叹道:“这清醒桥果真教人清醒无比,委实不同寻常,你们娇弱温婉,女儿家的身子,那是万万过不得的。媚娘,我有一个主意,你负在我的背上,双手抱紧,休要挣脱。恬……你,你再负在她的背上,自艰苦这一次,一并渡过如何?” 祁恬与胡媚娘大为惊愕,道:“这,这如何使得?你用不得龙珠气息,岂非就要压坏?”杨起道:“休要耽搁,我,我实在不能持久。” 胡媚娘银牙一咬,道:“我们同生共死,其后怎样,皆听天命。”负在他的背上,眼泪不觉漱漱流下。祁恬道:“姐姐莫要哭泣,自古成大事者,无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坚持些,我……我也来了。”话虽如此,双眼泪珠不禁夺眶而出,沾惹得胡媚娘肩头一片湿迹。 杨起笑道:“好,好,我们共患难,同生死,果然人间一大快事也。”双脚颤巍前进,虽是抖擞不已,却如金铁岩石一般强硬,任脚下冰雪熔岩,尽皆不为所动。余者旁观,心思各自不同。清风与红孩儿震憾不已,道:“这等牙关经咬,青筋崩出,可见肉体痛苦无边无际,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更生几分敬佩之情。 黄金仙肝胆俱裂,暗道:“我,我如何走得?若是桥头走了一半,忍耐不住,我跃下河床,岂能活命?”秦缨冷笑不已,呸道:“果真是情深意重的痴男怨女,一个小小的药房伙计,背着两个活色生香的大美女,也不知从哪里修来的福气?”却是好没由来的醋意甚浓。 三眼魔君森然观之,微微一叹,道:“如此娃娃,我可是小觑不得。”待杨起走完全程,祁恬、胡媚娘慌忙跃下,左右搀扶,道:“你,你怎么样了?”杨起虚脱无力,嗫嚅道:“我可还活着?” 祁恬哭道:“你自然活着,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难不成我们还都成了阴间的怨鬼么?”清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出几粒丹药,笑道:“杨大哥好英雄!服下这培元固本丸,一切皆无恙。” 红孩儿甚不服输,在桥头大声道:“你们过得,我也自然过得。”清风哈哈大笑,道:“莫非你也要效仿杨大哥不成?” 红孩儿摇头道:“他那磅礴气势,我是不敢模仿,也万万模仿不得的。只是你这道童过去了,我这鬼童怎可自甘落后?”深吸一气,大步迈上桥面,将近未近之时,终究一个踉跄,摔跌其上,身体半阴半阳,就要昏厥,所幸清风临危不惧,扔来一条绳索,将他手腕牢牢圈住,一路拖曳。 红孩儿极其艰难地爬上对岸,在杨起身侧躺下,满脸尽是魂飞魄散之意,叹道:“这比那十八层地狱更甚可恶,我,我方才坚持不得,几乎就想跳下,干脆被睡眠之虫吃了算了。”继而笑道:“看来我等俱无慧根,不能空净肉身凡胎之苦。” 他与清风二人甚是恼怒这三眼魔君与秦缨,暗道:“你们自恃桀骜高贵,但在这阴阳交替相袭的清醒桥前,且看你们过来之时,会是如何的痛苦狼狈。” 黎锦冷冷一笑,左右臂伸展分开,指点一二,对秦缨道:“这钟乳岩依照元气之动而生出感应,口顶之上的第一波射出之后,不过眨眼时刻,又能由阴尸魔气生成新石,再蓄势待发。若是把握这个特性,你可有什么应付的法子?” 秦缨笑道:“这有何难?其实简单之极。”对岸杨起五人闻言,大是愕然,相顾一视,忖道:“若是有巧妙的办法,她为何不肯提前说出,却教我等受如此罪过折磨?” 秦缨眼波流转,一手平伸,作张弓之状,一手捏提,似抽箭之举,笑道:“魔君可变幻一把元气之弓,朝河床一侧射出,其箭初时与寻常之物无二,但是将近落地之时,元气迸发,自然便能吸引钟乳攻击。你我瞬息变幻之力,乘隙飞跃过去,轻易落到桥中。此时二波的钟乳岩石生出,你我走不得,只好在原地站定,再如法炮制地放出第二箭,等新石又被吸引,一跳之下,岂非到了对岸么?” 祁恬见她斜眼瞥来,颇有轻蔑之色,不觉愤然,大声道:“落下之时,不免踩踏桥板,依旧要受那极阴极阳之苦。”黎锦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年纪大了,可是被它们折腾不得的。” 秦缨叹道:“魔君何必调侃于我?你先前双臂摇摆,径直指向桥索,便是说桥板恼人,但其铁索却是寻常之物,我们落下之时,只需将一条长长木板假设两端,小心翼翼地站在上面,不就行了吗?”众人恍然大悟,见岩壁一隅,果真立着一条纹痕斑斑的板材。 杨起道:“所谓一难当前,不要惊徨,好好寻觅,必定会有克服解决的途径。其实这法子我们也该想到的,只是仓促焦躁之下,慌乱了心神手脚,反倒强功硬取,竟吃了许多的苦头,可笑可怜。” 第179章 祁恬道:“她们也仅是纸上谈兵罢了,未必便能实施。”言罢,看黄金仙趋步上前,躬身一礼,道:“魔君神通广大,仙姑冰雪聪慧,实在教我佩服不已。在下本领浅薄,可否与两位同行?若能应允,那真是三生有幸、无上荣光也。”谄媚之情,溢于言表,好不让人怔然。 三眼魔君木然道:“捎带你一程也无妨,只是你休要乱动。要是弹指之间,体重甚然,让衣帛尽裂,跌下这睡眠河床,被虫子吞噬成累累白骨,也怨怪我们不得。” 黄金仙脸色一变,连声道:“魔君放心,我决不动弹丝毫。”便看黎锦哼道:“此地不能施法,实在是麻烦得紧。”退出洞口,不多时回来,手中变化出一柄弓。秦缨嘻嘻一笑,臂下挟持长长木板,道:“我也作好准备了。” 其后一切所言,皆如秦缨预料,三眼魔君一道看似极其寻常之箭往一侧河床顶端飞去,初时平平,但中壁插岩的瞬间,陡然光芒万丈,便看无数状若青烟之物袅袅而出,顿时洞中潇杀之声破云穿雾,钟乳岩石纷纷疾闪射出。 众人心惊肉跳,不禁啊呀呼喊,看先前落矢之处,竟被这许多的石头扎出一个坑来。杨起忖道:“好厉害,倘若不小心被它们撞中,只怕都要被碾成肉酱。”胡思乱想之间,却见那大坑莫名自我恢复,所有落地钟乳化为籧粉,无论再要怎样看待,却连半分痕迹也觑不出来。 秦缨立于木板之上,略微有些摇晃,黎锦站于她身旁。一手提将黄金仙,脸色冷峻之极。祁恬见着了口顶之上钟乳岩石的厉害,更是恼恨他们,暗道:“过桥之人假如按纳不得苦楚,勉强运用元气跳跃,岂非就要成为石下亡魂么?他们有如此方法,密不示人,实在是可恶之极。”遂拍掌笑道:“他们在板上晃悠,却不跌下,就象街头耍杂技的一般,有趣,有趣。” 秦缨哼道:“是么?只怕有些人连这杂耍的笨法子也思忖不出来,可笑,可笑。”祁恬怒道:“我赞你技巧了得,你却反来嘲弄,好不厚道。”秦缨呸道:“你那是夸赞么?好,如此表扬,我说你一万句也不会累得。”俏目一瞪,作势就要辱骂。 黎锦道:“此刻怎样情势?不要逞一时意气之争。”秦缨闻言,噤口不语。黎锦又放一箭,乘隙来到对岸。 前面一个洞口,高挂“良心斋”的牌匾,金字黑木,蛛丝累累,颇为诡异。两旁各垂一联,左道:“自古负心最伤痴男怨女”,右提:“今日挺枪尽斩忘恩薄情。”众人咦道:“好强烈的一股恨意。”待进去里面,四处皆是亭台楼榭,飞檐翘壁,红砖黄瓦,颇有帝王之风,中间一间屋殿不大不小,门前一块石碑,近前一看,正是“未央宫”三个大字。 胡媚娘笑道:“这里如何也唤做未央宫,可惜气派小了一些。”她无意间玩笑,却听得屋内有人冷森森道:“丫头,这里怎样就叫不得未央宫了?那双口贱人看不起我,连你们这些布衣也敢轻蔑于我不成?” 秦缨喝道:“是谁?还不快些出来,休要神神秘秘地装神弄鬼。” 那女子哈哈大笑,道:“我若是果真装神弄怪,那可好了,怔说明我是人,不是鬼,是以才要在阴恻恻、凉兮兮的不见天日之地玩弄花样。可惜我偏偏是鬼,不然三界之大,我哪里不好去,却要在这里苦守度日?” 秦缨哼道:“是鬼怎样,若是本姑娘欢喜,一样捉来服将劳役。”女子叹道:“不瞒你这娃娃,我还真想手足劳累,可惜莲藕化身,脆且无力,大动不得呀。” 杨起眉头微蹙,道:“秦小姐,有话好好就好好地跟她说,休要如此睥睨才是。”秦缨冷笑不已,道:“若是你的祁美人和媚娘这般说话,你可还会责怪她们,只知诸事针对于我,好不负心。” 话音方落,听屋内女子叫道:“什么,这里有负心之人么?好,好,杀尽天下薄幸之徒,快我生平恩义。”声音凄厉惨淡之极。便听得四周一片呐喊,此起彼伏,成千上百的红妆女子身披铠甲,手执长枪,纷纷喧闹奔出,将杨起八人团团围住,俱是红目獠牙,神情狰狞。 黄金仙颤声道:“有话好说,莫要伤了一团和气。”那女子哼道:“谁和你们这些人和气了。”众女兵齐声道:“主公好不凄苦,杀尽负心之人,替主公报仇。”三眼魔君黎锦不慌不忙,抚须道:“想必这就是什么兵阵了,看来副墓之室不远矣。” 祁恬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有如此的闲情逸致?”秦缨喝道:“你懂什么?这所谓兵阵在我魔君眼中,虽然数量众多,但不过只是一些土鸡瓦狗罢了,根本不足畏惧。” 黎锦道:“非但如此,你可还看出了什么迥异?”秦缨愕然一怔,咦道:“我不曾看出有什么不同呀?”屋内女子笑道:“你看出什么不同?” 黎锦道:“她们看似红妆,其实原本皆是男儿之身,只不过在入宫之后,被皇帝预防于为三千粉黛私通,便阉割罢了。” 秦缨恍然大悟,道:“莫非都是太监么?”细细打量他们,不觉有些疑惑,喃喃道:“怪哉,她们个个看起来眉目俊俏得紧呀,有几个……有几个真是比女子还要俊俏。” 黎锦道:“阳气既然不盛,阴气自然甚然,就是貌似佳人,也是无可厚非的。”屋内女子笑道:“好厉害,你是何人?这等阅历与见识,绝非寻常人等。”黎锦掐指一算,道:“我不仅知悉他们,还猜得出你的身份。”女子冷笑不已,道:“猜出了又怎样?俱是负心之人,我难道还会饶了你不成?”传出一声轻啸,便看许多太监精神一振,长枪齐挺,朝众人并力刺来。 杨起数人大惊,方要认真抵挡,却听得黎锦哈哈大笑,道:“阉人亡魂,怎能抵挡我无上法力?”眉心中央,第三只眼陡然睁开,一道白色光环如波纹荡漾,往四面八方震扩而去,瞬间将太监阵列化为白烟。众人瞠目结舌,忖道:“不愧是了不起的魔君,如此修行,实在让人乍舌。” 他们各有一番思忖,却看黎锦轻轻抱拳,朗声道:“戚夫人,你再是受将什么苦楚,也该自去怨恨吕雉才是,何必但凡听着‘负心’二字,便狂性大发?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委实有失你高祖贵妃的身份。”杨起暗暗吃惊,忖道:“原来此人就是有名的戚夫人?只是她……她为何会在此地居住,却没有去重新投胎做人呢?” 戚夫人冷笑道:“你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那吕贱人我自然是极其痛恨的,只是负心男人,也是不可轻易宽恕。”秦缨道:“你说什么负心男人,莫非是指你的男人汉高祖刘邦么?” 杨起心有所动,触及昔日往事,不觉有些怅然:“在铁鸡镇时,你最爱听书,总是招唤黄松来到药铺,邀我一道往茶馆听评,好不逍遥自在,对春秋秦汉、魏晋五代之事犹为兴趣。可惜今日性情全非,真是实实在在的一介魔女了。” 戚夫人咦道:“你这女娃娃倒还有些见识?不错,他乃天下第一的负心薄幸之人,害了自己不说,还教我与吾儿受尽了吕雉的毒手折磨,这等仇恨,不记在他二人身上,还记在谁的身上?” 悠悠一叹,又道:“你们或是觉得我不可理喻?想他刘邦生前,对我可谓之恩宠有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用不尽的锦衣玉食,处处宫庭车马接应随驾,时时奴婢宫人伺候相随,一时不知羡慕得多少人?便是吕后,那刘亭长的糟康结发之妻,虽说安居正宫,亦然有所不及,只能冷冷一旁觑探,可想她心中的怨恨,那是无穷无尽,胸中嫉妒,更胜熊熊火焰。” 杨起道:“你锋芒太露,冲击皇后权威,难免给自己留下隐患。”戚夫人哼道:“你说得是。”便听得嘎吱一声,屋门被人自里面轻轻推开,先走出两个太监,手提宫灯,神情恭敬,微微躬身,趋避两旁,轻声道:“娘娘请出来罢。” 后面袅袅婀娜地走出一个女子,清淡蛾眉,明眸杏眼,状若三月春水,含情无限;樱桃小嘴,朱唇一点,肤如凝滞,犹胜羊奶洁白;身段高挑修长,曼妙飘逸,增一分则嫌肥,少一分则嫌瘦。 众人只看得呼吸为之一窒,不禁如痴如醉,忖道:“不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艳的女人,果真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了,难怪那高祖位尊九五,却心甘情愿为其折腰。” 黎锦道:“美,实在是美,吕后善妒,将你制成人彘,也忒的歹毒。” 此言一出,戚夫人神情顿时狰狞,怒道:“宫闱之中,勾心斗角,我岂能不知?是以在得意之时,便料到吕雉必要报复,于是想方设法,要他立吾儿如意为太子。以为我儿若能为帝,从此大权在握,莫说区区自保,便是要置那吕贱人死地,也是轻而易举。” 众人心中陡然一寒,面面相觑,心道:“吕雉对你的手段,惨绝人寰,但你执政,只怕心思也不会逊色。” 戚夫人恨恨道:“大汉建立之后,弓箭藏,猎犬烹,他刘邦也不知诛杀了多少功臣,却偏偏惧怕这吕雉,废立之事几经商议,终究无功,实在是可恼之极也。他是皇帝,见识应该长远,难不成还料不到我母子地位岌岌,二人日后定是凄惨的结局么?分明就是有意如此,你们说说,这不是天下第一的负心薄幸之人,又是什么?” 看她眼波流转,脸上却有嘲讽之意,又道:“可笑其时不少大臣也极力反对我等,说什么擅自废除太子刘盈,有危刘家正统天下之基业,这正是迂腐之极了。 第180章 那刘盈唯唯诺诺,算得宽仁厚道之人,但是他们却不知晓想想,其母吕雉,野心勃勃,早对汉家江山觊觎已久,这就不会危及汉室江山么?” 黎锦颔首道:“不错,刘盈即位之后,所有朝政大权,皆被吕雉一手把握,毕竟是个无用的傀儡罢了。” 戚夫人哈哈大笑,花枝乱颤,道:“她心狠手辣,将一干余下的大臣屠戮殆尽,又违背负心人的诏令,广封诸吕为王,什么刘家天下,该说是吕家天下才是。什么人心不服,杀得多了,老百姓害怕,自然也就服了。” 杨起听得她的最后一句,心中凛然,低声对祁恬道:“她要是当上了皇太后,只怕天下布衣,皆不能得活。”祁恬点头,继而大声道:“你被吕后迫害,怎会流连于此地?” 戚夫人道:“我被吕贱人害了之后,一路魂魄往黄泉而去,在奈何桥前,被几个小鬼挡住,要什么买路钱。我愤愤不平,便与他们争执起来,道‘这阴间都是死人,还要钱作甚?’ 他们道‘阴间怎么就不要钱了,这里也有街道城镇,有商家店铺,有花园宫阙,生活用度,日常开销,哪一样不要用得金银。嘿嘿!若是阴间乃三界大同,那每到清明之时,世上的活人还要烧纸钱给死者么?’ 我道‘都说人来到世上,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走时两袖清风,又是空无一物,难道这些都是骗人的不成?’便要强行闯桥,但被他们拦得紧紧的,喝道‘不给路钱,就是不可过去。’ 我又羞又急,便哭泣起来,此时来了一个汉子,道‘可怜,可怜,我既然是圣人,遇上你这落难的妇人,就不能不闻不问。也罢,你随我去云中之山安歇吧?他日我得了身体,毁灭三界,待百废待兴之时,便封你一块肥沃的土地,永为富贵之主如何?’ 我大为欢喜,便要与他去。那几个小鬼嚷道‘你不给钱,也逃不得。’汉子呸道‘这正是太岁头上动土了。我魂魄饥饿,便吃了你们,权且果腹。’言罢,张口将几个小鬼吞了下去。 然后运用神通,携我来此,道‘我在副墓之前,为你安置一片宫城,你好好在此守候,莫要让生人进去打开佛鼎。我还要睡上一段时刻,待有人破坏封禁,我复活过来,便是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便建了这一片宫闱,又幻出许多的太监伺候,他才回到那旗幡阴月广场。” 黎锦道:“夫人身体,也是他所赐么?”戚夫人道:“不错,他离去之前,道‘昔日灵珠得莲藕化身,我法力较之太乙真人高强许多,他能做到了,我也能做到。’便用白藕制做如此一幅皮囊,让我魂魄有所依附。”继而笑道:“你们是想去副墓室么?去不得,去不得。”双手一扬,幻出双股剑来。 第三十一章佛鼎伏魔 秦缨看戚夫人晃出双剑,一剑双凹竖痕,一剑三段横踪,不觉愕然,道:“莫非你手中兵刃,也是莲藕变化不成么?是了,你身体单薄,怎可与我这许多人争执厮杀?” 戚夫人道:“我这双剑唤做祁宝雌雄剑,乃般若圣境的纯铁千锤百炼打造所得,并非是什么莲藕化身。至于我的身体么?谢谢你了,若要健壮,又有何难?”扑哧两声,双剑左右分开,插入旁侧提将宫灯之鬼魄太监体内,源源不断地吸收其鬼气,便见她脸色瞬间铁青,好不狰狞可怖,身形暴涨,比那地府的阴森恶鬼,犹然叫人惊骇三分。 那两个太监也不挣扎,任由其肆意吸纳,少时体内鬼元气消耗殆尽,缩为一团黑乎乎的不土不泥、不干不湿之物。此刻,再看戚夫人:高约丈半,体阔腰圆,若说婀娜曼妙,除非日出西山,乾坤逆转;青面獠牙,双目如火珠燎燎,能轻易吞魂噬魄;背部阴暗灰色之处,隐约风声萧瑟,待穿破雾息,却是排排巍巍锋锐长蔓;又有双翅,无毛净肉,好比洞中蝙蝠。 黎锦不慌不忙,道:“这两个太监便是蓄藏鬼气之瓶,平日里尽心竭力地侍奉你,若有需要,则自甘牺牲,可见得这嗜血尸魔委实煞费苦心也。” 戚夫人叹道:“我不杀你,也不能了。”陡然飞身跃起,恶狠狠地便往众人扑下。清风惊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莫道艳丽永恒时,叫人唏嘘心痛;但若是变作害人的妖怪,则更是可恶可怕了。”与红孩儿忙不迭往后面退去。 黄金仙见状,身体虽然粗壮,但此刻却甚是敏捷,滴溜溜跟在他二人身旁,留下杨起、祁恬、胡媚娘在前面抵挡。杨起挺剑遥指,祁恬弯弓搭箭,胡媚娘长袖飘拂,方要认真抵挡,却听得黎锦大声道:“戚夫人,你虽然前世可怜,但若为尸魔走卒,就是我的偌大敌人,我也饶你不得。” 戚夫人在空中冷笑不已,将秦缨挥来的长鞭轻松拨开,道:“那你能怎样呢?且让我见识一番你的厉害。”黎锦摇头道:“虽说你幻作了如此模样,但我若真与你这般硬碰硬地打斗,岂非有强男欺凌弱女之嫌。我不动手,却可动眼。”说道最后,声音渐渐有些森然阴沉之意。 祁恬不觉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低声道:“他,他要作甚?”杨起摇头不语。轰隆一声雷鸣,洞中风云蓦然旋转激荡起来,刮将得戚夫人摇摇欲坠,身形难以把持拿捏。她毕竟不曾见过如此法术,左顾右盼,显得颇为张皇。只见黎锦大吼一声,第三只眼睛二度开启,一道闪电疾射而出,正往戚夫人径直扎去。 戚夫人大惊,急忙架起十字双剑之架式,鼓足全身气力,迎面遮挡。剑电相交,生起极其炫耀眼目的惨淡白光,教人心惊肉跳,不能视物,恍惚听得戚夫人一声哀号,心中皆道:“好强悍的威力。”待动静平复,众人抬头观看,宫阙早已土崩瓦解,残垣断壁之中,哪里还能看见戚夫人的身影? 秦缨见杨起瞠目结舌,欲言又止,继而哼道:“无论对手是谁,要是自不量力,与魔君大人为敌,早晚会与她一样,灰飞烟灭。” 众人往副墓室赶去,见四方凹地之上,平平整整地砌放着许多的石砖,中间有青红黄绿黑白紫七色光芒,承托一座小小圆鼎。祁恬喜道:“这便是盛放三味真火的灵鼎了。” 秦缨哼道:“有了它,且看尸魔怎样猖狂?”抢先一步,冲将过去便要拿取,只觉得前面仿佛一道无形无色的围墙,正将自己牢牢阻隔,任凭怎样努力,也前进不得半步。 黎锦道:“你我魔性浩瀚,与佛家正为抵触。”旋即对杨起道:“娃娃,你过去捧起它来。”杨起依言照办,将佛鼎拥抱入怀,只觉得温而不烫、熨而不烈,方要说话,陡闻四周地动山摇,不仅相顾骇然。 黎锦惊道:“不好,那般若大恶算准我等作为,再也候不得什么新鲜血肉弥补自己的腐蚀身体,情急之下,却甘愿化作腐尸,过来寻仇。” 黄金仙闻言,肝胆俱裂,扑嗵一声跌倒在地,哭泣道:“如此说来,我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即刻醒来,这三味真火便再也焚化不得他的尸体了。” 黎锦眉头紧蹙,冷然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怎会如此不济,死便死了,也不该随意流泪。”见众人皆是惴惴不安,又道:“他方醒来,行动尚是不便,这三味真火若能觑准时机,悉数喷射到他的身上,依旧能够奏效。” 杨起牙关紧咬,道:“事已至此,再要躲避也不过枉然,好歹拼上一拼。” 黎锦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这等彪悍,倒有我当年几分豪爽之气,只是为人不可太耿直,否则便是被自家人害了,也不能自觉。” 杨起忖道:“他这是说当年为十二魔帝之先锋,竭尽全力与黄帝、天帝作战,却反被蚩尤八十一兄弟下酒灌醉,夺取性命之事了。唉!若是换作我,受此打击,只怕也会变得和他一样罢?可惜他因此偏偏生出颠覆三界之心,若非如此,我实在不愿意与他为敌。” 祁恬见他愕然出神,轻轻扯拽他的袍袖,道:“走了,你犹豫什么?”杨起笑道:“无他,心中有些忐忑罢了。” 黎锦引路,来到后面地底黑山之地,走不多时,见前面阴风恻恻,峰顶之上,站立一人,黑袍包裹,披风垂地,遂沉声道:“小心一些,那就是尸魔真身了。”走前几步,抱拳道:“般若,你与佛主有宿隙,便该去灵山寻他报仇才是,为何要与乾坤造化过不去,意欲毁天灭地?” 嗜血尸魔掐指一算,心中了然,叹道:“你不是也与我一般无二么?奈何责怪别人,竟不能自省其身?” 黎锦摇头道:“我与你不同,你是摧破一切,我却是亟盼重立秩序。” 尸魔冷笑道:“你将污浊之水倒去,以为在空瓶之中灌入新水,便能够更新求情么?可笑,可笑。那污浊之水早已将瓶壁腐蚀,恶臭无比,不管多少好水进去,不待片刻,也是会变坏的。唯有将瓶子也砸破,再取来干净之土,重新烧制一个陶器,方能使用。” 黎锦森然道:“非也,非也,道不同不相与谋!你若不肯回去安眠,便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嗜血尸魔一眼瞥去,见着杨起怀中佛鼎,微微一颤,道:“不想此物终究还是被你们得到了。” 伸手往空中探去,叫道:“来矣,来矣。”便看空中的阴月往下面降落,贴着他的掌心,光影摇曳,幻为一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武器,名曰“弧匕刃”。 黎锦方天画戟被他斩断,手中再无宝器,不觉叹道:“可惜我的宝贝不知被埋藏何处,若有它在手,何必惧怕你的威势?”话音甫落,就见尸魔远远扔来一物,却是一并黑亮之极的长铛,道:“此物也是三界极品,你暂且用着。” 第181章 杨起一怔,暗道:“他倒有几分枭雄气概。” 黎锦拾起长铛,向杨起招唤道:“娃娃,你与我过来。”杨起不明其意,怀抱佛鼎走将过去。黎锦凝目看他,细细打量,正色道:“这鼎中的真火可射将七次,若是一次都中不得,你我皆要死无葬身之地也。” 杨起心中凛然,不觉打个寒战。尸魔看着他怀中的物什,冷笑道:“这三味真火虽然厉害,但是此刻我早有防范,只怕你们用将不得,终究是白费心机罢了。是了,我索性再提醒你们一些。” 众人道:“提醒什么?”嗜血尸魔道:“我此刻灵魂附体,早已醒来,虽然不曾得到鲜活的血肉缝补身体之功,但也无大恙。若要射那鼎中的三味真火,还是愈早愈好,嘿嘿!耽搁得越久,我护体尸气便越加的强盛,只怕最后一次就是不慎中火,也焚化不掉的。”杨起大惊。 黎锦颔首道:“这话一点不假,娃娃,我等性命怎样,尽皆被汝一手掌握了。”言罢,一挺手中长铛,厉声道:“般若,我不及佛主法力广大,但好歹也是化外魔山数一数二的魔将出身,你休要小觑于我。”嗜血尸魔闻言,掀开肩上披风,将手中的弧匕刃高高举起,大声道:“你虽然不是我的敌手,但我还是敬重你一二的。话不多说,与我毁天灭地之偌大伟业相较,你们也不过就是些蝼蚁爬虫罢了,且死去吧!” 二人俱是一声大喝,纵身跃起,便在峰顶悬崖之上战成一团,彼此纠缠无数。杨起仰天一叹,回头对祁恬、胡媚娘道:“你们若是察觉不妙,还是早些逃走吧?” 祁恬与胡媚娘相互一视,俱朝他微微一笑,道:“此恶不除,天下再也没有分毫容身之地,哪里能逃?只在这里看你就好。” 杨起胸中陡然豪气万丈,大声笑道:“罢了,我一介药铺伙计,若是能轰轰烈烈死去,倒也不枉此生了。”抱起佛鼎往尸魔、黎锦二人奔去,于战圈之外默默窥看,待寻着一个仿佛时机,陡然拍打鼎身,就看得一道极其红赤炫耀的火焰疾喷而出,径直往尸魔打去,却被他侧身巧妙地躲避,正打在了后面的一面崖壁之上,便听得扑哧烧灼之声绵亘不绝,偌为坚硬的岩石,竟然被熔化出一个大洞,犹然冒着青烟。 嗜血尸魔哈哈大笑,道:“你双手颤抖什么?可见毕竟心神不宁、意志不强,凡事若能料敌于先,分析揣度,不能得到全功,亦然可得半功。”黎锦虽然神勇无比,但与之厮杀,甚是辛苦,颇为费力,好在这黝黑的长铛果真不凡,与弧匕刃相撞激烈,磕碰得极其厉害,竟然不曾损伤得分毫。 他恐杨起为嗜血尸魔言语所惑,扭头道:“娃娃,方才射得还算得不错,若是其他的什么神仙妖魔,早就受伤损患,吃着大大的苦头。唯独这般若不同,各方神通俱是高人一筹,还要谨慎小心一些才是。”言罢,见对方的光刃狠狠劈来,于是大喝一声,横挡招架,双臂微微麻痹,心中惊惧之意,溢于脸表。 尸魔桀桀笑道:“这招怎样?可还过得去么?”黎锦不甘示弱,哼道:“颇有些气力,但就招式本身而言,并无什么精妙高明之处。”趁其不备,抬腿往其膝盖踹去。嗜血尸魔也不躲避,硬生生扛却了这一下,纹丝不动。黎锦大惊失色,纵身后跃,将一柄长铛挥舞旋转得水泼不进,唯恐尸魔追击。 嗜血尸魔竟不追赶,叹道:“这幅腐烂的身子长久不曾与人动手,如今四肢不勤,实在有些疲惫了。”悠悠然左右踱将几步,将黑袍的罩头掀开,似是嫌天气躁热,若纳凉迎风一般。 众人一瞥之下,无不魂飞魄散,便见他的一张脸上,皮肉翻绽,虫蛆滚爬,双目脱眶而悬,血色甚然。上唇尽失,露出森森白齿,亦然残缺不齐;下唇留存一半,如贴若粘,摇摇欲坠。祁恬与胡媚娘是女儿家,虽然经历得不少妖魔鬼怪,却从未见识过如此可怖之面,不觉惊呼一声,彼此相拥,俱是闭目颤抖,恶心不已。 秦缨魔女,心狠手辣,也是扭转头去,脊背寒意陡生,冰凉无比。红孩儿对清风道:“我在地狱日久,什么古怪魂魄没有见过,或形貌齐整,或尽为白骨,但如这……这等容貌,早已烂得一塌糊涂,好不骇然,却是闻所未闻。” 清风不敢多窥,叹道:“无量天尊,难怪他迟迟不肯醒来、将魂魄依附于旧日身体之上,偏偏要寻找上好的活人来缝补腐尸,想必他的心中,其实也是对之极其厌恶的。” 黄金仙浑浑噩噩,哆嗦道:“依凭他的神通,就是醒……醒来了,也大可缝补身……身体。如何没有血肉,你我,你我若是逃脱不得,都可成为他的原料,任其肆意挑选。”秦缨怒道:“你这狗才,胡说什么呀?”一脚踹在他的肚腹之上,甩荡得几个筋斗。 黎锦与尸魔又斗了数十回合,杨起见其露出破绽,便急急拍鼎相迎,火龙睥睨,六次用尽,皆不能得中,料想佛鼎也只能再用得一次不禁心慌意乱,忖道:“此时我等落尽下风,只怕再要喷射,也是不中。都说佛门广大、佛法无边,这佛主为何不能移动法驾,来此显灵一次,二度镇邪呢?”正胡思乱想之间,看黎锦口中念念有词,瞬间变幻出数十个黎锦影像,就在这悬崖之上,将嗜血尸魔团团围住。 尸魔见状,冷笑道:“亏你还是魔山的头牌将军,终究是浪得虚名罢了,如何胡乱使将法术,贻笑大方?” 秦缨远远怒道:“你胡说什么?这法术高明得紧呀!” 嗜血尸魔冷笑道:“法术虽然高明,用不得法。” 秦缨叫道:“胡说,胡说!” 尸魔道:“这唤形幻影之法,乃是紊乱周围阴阳光影之息,莫名摹拟出许多空幻之化身而已,目的便是教敌人心神迷离,不能轻易辨别出什么真伪,再教你伺机攻击,一击命中要害。嘿嘿!我有玄奥护体鬼功,三界无敌,便是立于原地不还手,在此听凭你是以刀砍斧劈,那也无妨。幻影之法,不当其时也。” 黎锦听他一边打斗,一边指点呼喝,对自己颇有轻蔑嘲弄之意,厉声喝道:“我自有打算,不用你来费心劳神。”尸魔笑道:“好,好,我不说什么了。” 杨起忖道:“这嗜血尸魔虽然是极大极强的敌人,但他方才所言,都有道理。”忽然觉得手中微微一凉,若有风息吹过,不由一怔,慌忙低头观看,怀中的佛鼎犹在,此时瞥见尸魔若有松懈,不敢怠慢,拍打佛鼎,射出最后的一道火焰。 孰料般若圣人早有戒备,一跃而起,在空中若魍魉飘荡,轻松飞身闪过。众人尽皆骇然惊慌,颤声道:“不好了,不妙了,七次的三味真火都已用尽,余下……那可如何是妙。” 嗜血尸魔再无忌惮,洋洋得意,干笑不已,道:“全部用尽了么?嘿嘿!这幻影大法你既然使来了,不用亦然可惜,罢了,罢了,我便等你真假长铛悉数扎来,丝毫无损、见识了我刀枪不入的本领之后,再大开杀戒不迟。哈哈,你们的血肉都新鲜得很呀,用来补身,效果一定极好的。” 黄金仙几乎昏厥过去,哭泣道:“他,他……”黎锦怒道:“你休要猖狂,若是厉害,就将臭皮囊拿去就是了。”念叨法诀,就看数十虚幻人影精神一振,皆挺铛阔步,往他努力地刺去,正是攸关性命的最后一搏。 尸魔倒也言而有信,果真闭目合眼,不作丝毫反抗。黎锦嘴角上翘,莫名露出诡异笑容,正被一旁杨起瞧得真切:“他笑什么?看似如此胸有成竹?” 那长铛将近身前,动静陡变,蓦然幻为数十真假佛鼎,被真假黎锦的数十只真假手掌齐齐拍打,射出数十股真假三味真火,如野山雷火一般,便往他的身上席卷而来。 尸魔感觉不妙,骇然睁眼,不由神情恐怖,惊道:“可恶,中计了。”但偏偏仓促之间,不能分辨孰真孰假,如何能够躲避?只听得一声嘶哑哀号,颇为凄厉,真火成圈燎绕,正将尸魔团团围住,顿时汹汹之势,天地金光闪闪,自上到下地悉数燃烧。 众人惊骇不已,眼看他手舞足蹈,状若疯狂,终究是挣扎无益,待一时半刻之后,被焚化灰烬,地上连半分痕迹也不曾留下。黎锦哈哈大笑,道:“我这幻影之法用不得么?如今你挫骨扬灰,元神俱灭,可还敢小觑于我?” 杨起疑惑不解,再看手中的佛鼎,不知何时,反变成了一柄黝黑长铛,略一思忖,不由恍然大悟,忖道:“所以这是三眼魔君之计中计了。他先以粗糙之幻影大法蒙蔽尸魔,挑起其轻敌之心,再悄悄换掉我手中的佛鼎。待成功偷梁换柱之后,一切准备妥当,只待东风刮起,伺机施将致命暗算,一举歼灭强敌。” 不由感慨,自语道:“魔山十二峰的数一数二之猛将,有勇有谋,委实名不虚传也。” 黎锦连番争斗,又苦其心志忖谋,无论肉体或是精神,俱已筋疲力尽,小小佛鼎脱手而出,落在地上。余者不及拾起,便看它一团袅袅白烟卷起,渐渐融入雾云,稍时不见得踪迹。众人愕然不已,却听得胡媚娘轻轻一叹,柔声道:“佛鼎本为降魔在,大功既成铄化金。它烧化了尸魔腐身,功德圆满,自然要回到灵山佛主之地去了。” 黎锦盘膝而坐,默默吐纳调息,约莫过得半柱香的工夫,双目睁开,道:“娃娃,你那地图可曾带在了身上?” 杨起闻言,戒备心起,道:“带了怎样,不待怎样?你若要抢夺,我便是拼死也要捍卫。”心中却是另有一番主意,忖道:“好在真图都在黄松身上,若是他果真强夺,好歹也要打上一番,再便将怀中媚娘制做的假物递于他,如此方能不受怀疑。” 第182章 祁恬张弓搭箭,喝道:“怎么,尸魔方灭,你心中又打什么鬼主意不成?”黎锦不以为然,笑道:“先前秦缨用计,在混沌梦界之中,用影像大法得了一张碎片,其后于双峰门一地,伺机又下了一张地图;数日前,我在云中之山,机缘巧合,再纳一碎片。”清风与红孩儿面色羞红,暗道:“我二人自忖聪明,却因为求财心切,反被化外之魔利用。” 杨起道:“魔君得了几片,与我何干?何必坦诚相告?”黎锦道:“除却双峰门不堪之外,我已然前后得了两片碎屑。娃娃,你手中尚有几片地图,何不坦言相告?今日只做君子之谈,决不出手掠夺。”杨起颇为踌躇,却听得祁恬大声道:“你当君子,我们也不为小人,尚有四片在手。”黎锦咦道:“不是五片么?怪哉,怪哉!”眉头微蹙,百思不得其解,一手从地上捡起长铛,权当拐杖,另一手被秦缨搀扶,缓缓离去。众人无不怅然。 红孩儿灵光一闪,摇头道:“不对,不对!”清风咦道:“你说什么不对了?”红孩儿道:“他说在这云中之山得了碎片,却并未言明是地图碎屑,或是珠宝碎屑,或是草木碎屑,或是其余种种碎屑。” 清风拍掌道:“不错,就着先前魔女秦缨欺骗我等的手段来看,这三眼魔君说不得也是狡诈阴翳的一丘之貉。玩弄文字游戏,朝杨大哥诳骗情报而已。”红孩儿道:“杨大哥颇为警惕,犹豫之下,并非正面回答,只是……”话说一半,往祁恬望去。 祁恬心中后悔,嘟哝道:“都怪我多言多舍,不及分辨他语言的真假。”杨起看她神情羞急,心中疼怜,微微一笑,道:“无妨,便是告诉了他们又能怎样?说少了,他们不泯掠夺之心;说多了,他们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黄金仙竖起大拇指,啧啧夸赞,道:“剑侠好豪气,真乃天地之少年英雄也。” 杨起连道不敢,走前几步,思忖道:“尸魔手中宝器,为此间坟冢的阴月所化,该是尽得阴鬼魍魉元气才是,却不知我这宝剑,能够吸纳其中的精华?”遂将弧匕刃与干莫小匕轻轻触碰,果真是小心翼翼、万千谨慎,便看双方皆是流光溢彩,那弧匕刃渐渐融化,若银色水川,往干莫剑身缓缓渗去。 有心之下,干莫小匕尽收其阴月鬼气,增壮威力。杨起看弧匕刃化尽,继而将匕首揣入怀中,忖道:“不错,我这里该有五片地图才是,只是那第一片地图在哪里,始终不得而知,若是它能现身,且黎锦所言属实,那么这七片地图尽皆出现于人间。天时地利人和齐全,要得那蚩尤的稀罕藏宝,非不可不能也。” 出神之际,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却是阴空风云旋转,暗密浓浓之中,恍惚破开一条金色光晕,从中缓缓降下一条飘缈台阶。 胡媚娘笑道:“尸魔既除,此坟冢便自行破除,大伙儿走罢!”众人彼此提携,纷纷拾阶而上,心情好不快活,待穿破阴暗云雾,眼前如万箭穿梭,阳光闪耀,莫不刺眼,赫然回到了地面。大伙儿击掌相贺,只觉得脚下隐约摇晃,想必是嗜血尸魔毁后,那坟冢土崩瓦解,从此不复存世。 走不多时,在云中之山与宝瓶山交界处,闻听熙攘刮噪一片,早有夜叉王引将无数的飞禽走兽在山道等候,黄松、青衣立于一块巨石之上,踮足祈盼,见得他们过来,又惊又喜,急忙趋身相迎。相互寒暄了一番,夜叉王拱手道:“我等揪心等待,不知恩人情形如何?” 杨起喟然一叹,继而笑道:“你看我等如此狼狈,便可知晓其中的凶险迭宕,恍如隔世也,所幸雨过天晴,这两山依旧清净太平。”众人哈哈大笑。正是“纷纷争争几时休,乾坤造化多安排。莫问前程善与恶,立帆荡桨不回头。” 西游一路,风雨交替,有晴有阴。这一日,祁恬在船上支晒衣物,不妨突然落下一场大雨。说来也怪,此雨五彩斑斓,好象九天的神仙打翻了油漆桶一般,给筝船染上了各色光泽。待雨过天晴,被阳光照射,倒也颇为明艳。 祁恬抱怨不已,将衣物摘下,却见船头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大鸟,仔细打量,却是苍鹭,喋喋啼鸣不已。祁恬叹道:“我心情不好,不愿意与你说话,你还是快些飞走吧?” 胡媚娘笑道:“妹妹,你将那青竹细哨让我用用,且听它要说将一些什么?”接过哨子,揣入怀中,道:“鸟儿,你看似颇为着急呀?”苍鹭哼道:“虽然着急,只是此刻我什么也不愿意说了。那个不更事的小丫头,我好心好意过来传讯,她却故意置若罔闻,实在是可恼可气,只是你们若吃了苦头,那也是可笑之极了。” 胡媚娘微微愕然,追问道:“什么苦头?” 苍鹭将头一扭,扑腾几下翅膀,若对之示威,嚷嚷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胡媚娘笑道:“原来你也是少不更事,正与我妹妹一般无二。” 苍鹭呸道:“我年岁极大,你如何这般胡言乱语?”蓦然转过一个念头,明白了媚娘用意,于是叹道:“罢了,罢了,我这禽中前辈,怎可与人类晚辈计较?” 咳嗽一声,道:“前面西去的道路,原本通畅,但是前几日从天上下来得一个醉酒熏熏的神仙,用硕大无朋之棋盘,封堵旅途要塞。你们若是精通黑白之术,能够解开棋局,便可安然经过,否则是万万过不去的。” 胡媚娘咦道:“会有如此之事?却不知又是什么样的棋局,可有人解开过?” 苍鹭道:“那神仙设下如此棋局之后,请来当值的山神土地,不能解;请来善妖慈鬼,不能解,实在无奈,便放下话来,允许山中飞禽走兽过来破局,假如能一子定乾坤,便让其投胎为人,在红尘之中欢欢喜喜地走上一趟,结果依旧不能解。”胡媚娘惊道:“那棋局如此神奇?” 苍鹭笑而不答,觑看舱内的众人,目光锁定于青衣身上,道:“听闻东方西来的弟兄姐妹们说过,那小小娃娃不同寻常,乃是地裂之界的刺史之子、半仙神童,其见识广博、学文渊深,更胜大儒高德几分,也不知能否破开如此的难题?”言罢,飞上云头,转瞬离去。 胡媚娘不敢怠慢,便要黄松将筝船在空中悬停,又召集众人商议座谈,转述苍鹭言语。杨起苦笑不已,道:“这棋局我不懂,是万万解不得的。” 祁恬摇头道:“我也不会。”黄松愁眉苦脸,道:“以前常看老爷与镇东的刘二叔下棋,总打磕睡,也不曾学习。”齐齐将目光往青衣看去。 青衣神情淡然,轻声道:“我懂得一些皮毛,也不知可否应付?”胡媚娘笑道:“小弟深明远播,往来禽兽皆奔走呼告,这名声比你杨大哥还要大上许多。”青衣颇为羞涩,慌忙钻入舱内,道:“我再去看看棋谱。”杨起不觉叹道:“以前为妖魔鬼怪挡道,今日又为神仙阻隔。” 不说青衣苦苦研读,筝船依旧前行,稍时来到一处瀑布,见两侧大书几个题字:“五彩雨说下就下,洁净潭一洗即清。” 胡媚娘道:“此地最好,不仅能够洗衣,还可以将船身擦拭干净。”于是将筝船停于瀑布底下的湖泊岸边,教杨起与黄松二人提着抹布下去细细擦拭,自己则与祁恬,端将木盆,来到一块近水之青石台板,洗刷衣物。 砰的一声,水中似乎落下一物,浪花四溅,甚是分明。黄松惊道:“这是什么?”杨起得体内龙珠之力护持,眼目极好,看得真切,道:“似是从崖上跌下了一个人来。” 见前方鼓荡激漾,心中一惊,暗道:“此人莫非不会游泳么?”蓦然一念,忖道:“是了,他从那老高的地方摔落下来,早已经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再好的身手,只怕此刻也想不起来了。”慌忙游将过去,一番折腾,从水里拉出了一个人来,却是个身材魁梧之极的络腮胡子的大汉。 黄松过去帮忙,二人你牵我拽,将之拖上岸来,又看其恍惚昏迷,于是压胸锤拍,如此数下,便听此人啊呀一声,睁开双眼,口中喷出一口水来,叹道:“呛死我了。”缓缓起身,打听得乃是眼前二位少年竭力相救,甚为感激,连声道谢不已。 杨起与之寒暄礼毕,奇道:“这位大哥贵姓,如何这般不小心,却从那瀑布悬崖之上失足掉了下来?” 黄松道:“莫非是贪恋此地的风景,觉得站在崖顶,正好能够鸟瞰不成?”那汉子脸色一红,嗫嚅道:“两位小兄弟说那里话来着?我大老粗一个,又不会吟诗诵词,干嘛要跑到那上面去附庸风雅,给熟人看见了,还不笑话死么?” 杨起微微一笑,暗道:“这话倒是不假。”汉子道:“我叫贺鸣壮,乃是后面贺家庄的一个猎户,前段时日,不知从哪里跑来了在一只斑斓猛虎,掠夺牲畜牛羊,且犯下几条人命官司,好不可恶。 我提将钢叉,携带弓箭,一路追逐它至此,有意除去此害。孰料苦苦搏斗之后,那恶物牙尖齿利,比寻常老虎更要强悍,我实在不是对手,坚持不得,便掉头逃跑,结果被它赶到了这瀑布崖顶,万般无奈之下,纵身跃了下来。” 祁恬颇为好奇,道:“那猛虎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贺鸣壮道:“一者它的气力极大,一爪下去,能碎石断铁,二者它身形迅捷无比,能轻易躲避飞矢,我一筒子的羽箭都射光了,也未曾伤害得他半分一毫的。更有甚者,它从庄内衔走了好几个人,皆是青壮年男子。那妇孺老幼,数次被它从旁边默默经过,竟然没有受到咬噬。” 第183章 祁恬瞠目结舌,道:“老虎食人,就算是挑挑拣拣,也该死妇孺口味最好,为何会……怪哉,怪哉!”言罢,听得林中传来一声咆哮。贺鸣壮惊道:“不好,那恶虎追下来。”左右环顾,望见筝船,急道:“它不能涉水,我等快些上船,或许还能躲避一二。” 祁恬颇为不服,道:“我等连再是凶恶的妖怪也不怕,难道还惧怕这小小的一只老虎么?你且与敛财管家、姐姐上船去,我与杨起留下应付即可。”贺鸣壮早被骇破了魂胆,也不敢再逞强,急忙上得船来,只是那钢叉不止跌落何方,便有心寻觅一件防身的利器,只是窥探许久,除了一根半粗不长的木棒,再无旁物能够使用。 杨起将干莫小匕掏出,迎风展成青峰宝剑。祁恬眼尖心细,咦道:“你这宝贝似乎长了一些?莫不是我眼花了不成?”杨起受她提醒,愕然一阵,细细打量之下,笑道:“不是你眼花,这干莫宝剑果真是长了半寸,想必是得了先前嗜血尸魔弧匕刃的元气,更为威风健壮了。” 祁恬从肩上摘下贴身携带之玉月宝弓,一箭搭于其上,笑道:“你这是又得了天大的好处了。”话音方落,便看草丛之中猛然窜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浑身黑黄斑纹,好不凶恶。 杨起一惊,才要使将驱剑之术,一只手臂却祁恬牢牢按住,道:“这可是天下奇闻了,老虎怎会穿上靴子?”杨起道:“你又在胡说什么了?”放眼看去,见大虎后退之上,果真套着两只皮靴,若有九成新色,不仅目瞪口呆,支吾道:“它……它便是将人吃去,也不能脱下别人的鞋子,竟给自己套上呀?” 祁恬拍掌笑道:“不仅如此,你看它前爪,若有白色之物,莫非是手套么?”杨起观之,一点不假,一时哭笑不得,说不得话。那猛虎歇步不前,只用一双眼睛打量二人,忽而蹙眉,忽而侧目,忽而摇摆,忽而点头,好半晌,突然冒出一句,道:“你们莫非是‘大半个剑侠’杨起杨公子一众吗?” 杨起与祁恬面面相觑,讶然道:“他是与我们说话么?是了,自然是与我二人言语,只是,只是它如何能够人言,又清清楚楚地知晓我们的来历?”惊疑不定,却看猛虎人立而起,前爪相搭,若拱手之状,道:“久仰久仰,不想今日见着‘大半个剑侠’一众,实在是三生有幸。” 杨起漠视不得,要是还礼,又有几分别扭,苦笑道:“这位兄……虎兄如何认识在下?”猛虎不去咆哮,反倒哈哈大笑,道:“认得,认得,还有一位青衣公子想必就在船上?” 猛虎道:“客人不必惊慌,我乃此间的山神,变幻为斑斓老虎,不过也是恫吓庄中无良百姓,并非真正的凶恶野兽。”言罢,身子便在原地转上几个圈,卷起一阵白烟,待雾息散去,见得一个手捧十三节震邪钢鞭,头戴凤翅睥睨红缨盔,身披串连密密锁子连环甲,腰束狮吞衔环白玉带的威武大汉。 此人肩下吊坠,拖曳一袭大红亮泽的宽氅披风,衣角垂地,掩住龙凤双戏的黝黑皮靴,气势果真不同。祁恬愕然,道:“你既然是此间的地主,就该努力造福一方,安抚八面的百姓才是,怎可变幻老虎,窜入人家庄中肆意闹害?” 山神叹道:“姑娘有所不知,小神也是迫于无奈,看庄名彪悍,不服管教,方才出此下策,以为稍稍之惩戒。至于被掳掠的乡人,皆在我那洞中反省,上午边壁思过,撰写《论语集注》,下午则各执农具锄耙,在外面田地耕作,如此苦志劳身,悔悟之后,自然会放其归去,不再羁绊的。” 青衣闻言,从舱中探出脑袋,道:“若有此事,果真就是道德教化了。”黄松咦道:“所谓《论语集注》,又是什么?” 青衣道:“有《论语序說》、《读论语孟子法》,其后还有十卷。”黄松瞠目结舌,道:“这许多的文章,要抄写下来,岂非辛苦?” 青衣笑道:“《论语集注》不过是《四书》一部罢了,另外尚有《孟子集注》、《孟子序說》。” 山神在岸上闻言,拱手道:“这位小公子莫非就是三界神童之青衣?”青衣淡然道:“不敢,正是晚辈。”山神哈哈大笑,道:“好,好,名不虚传,既然有如此的见识与学问,想必那挡路棋局定然能解,妙哉,妙哉!” 杨起忖道:“莫非他也被围棋阻隔,不能通路么?”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扑哧一笑,低声道:“他是小神,不受那个神仙强盗买帐,若是什么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各路天尊真君经过,且看怎么阻拦,依旧违逆,便是一个法宝打将下去,管教其破滚尿流,落荒而逃,就连硕大无朋的围棋也不要了。” 杨起暗道:“神仙耳目灵敏,你再是压低声音,也能听得。”悄悄使将一个眼色,抱拳道:“这位神仙大哥,你说贺家庄之人不服不训,却是怎样一回事情?” 山神看见船上的贺鸣壮,朗声道:“此事你说,还是我说?” 贺鸣壮羞愧难当,跪拜道:“老爷,我……我知错了。” 山神叹道:“看你支吾不定,也罢,还是我来说吧!”咳嗽一声,道:“自古天生万物,皆自得其所,分类而居。凡人辟地结庐筑所,后聚村形镇,再扩县得城;禽兽栖于山野荒郊,繁衍生殖,秩序井然。 可是数月前,这贺家庄拓疆开垦,砍伐森林,杀戮周围鹿麂狍獐,好不凶狠毒辣,我眼见不过,便现身警训,要其住手。你道他们怎样说着,却是‘你乃正统山神,万万不敢伤害我等红尘百姓,否则必定违反天条,要受到天谴的’。 丝毫也不忌惮,还是我行我素,弄得此山乌烟瘴气,几乎气破人的肺腑。于是我便化成猛虎,在庄外往来逡巡,教他们这帮刁民胆战心惊,从此控制心中邪念,不能为恶。” 继而大声道:“你说是不是?”那贺鸣壮满脸通红,颤声道:“是,是,我们涂炭动物,不生慈悲宽厚之心,实在是该死。”杨起恍然大悟,叹道:“如此说来,皆是种种的因果报应而已。他们若能收敛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祁恬瞥看贺鸣壮一眼,哼道:“莫说恫吓,就是真被老虎吃了,那也是咎由自取。”贺鸣壮在船上待将不得,便攀爬下来,走到岸上,垂手低头,不敢言语。 山神道:“你回去告诉村庄之人,莫要以为我奈何你们不得,若是再执迷不悟,我便上书奏请天庭,细细表述其中的无数罪过,其时降下雷火,瞬间便可将你们悉数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中。里面的种种刑罚尝尽,又一时投胎不得,且看怎样苦楚?” 贺鸣壮如蒙大赦,慌忙道:“是,是,一定转告。”又谢过杨起的救命之恩,急急离去。胡媚娘盈盈走来,万福一礼,道:“这位神仙,莫非你也曾破解棋局么?” 山神赧然道:“去过,但是委实高深莫测,我本领浅陋,解不得半分答案。”上下打量,咦道:“姑娘是狐精不成?” 胡媚娘点头称是,道:“有何奇怪吗?” 山神道:“那挡路之人算来,昔日也是狐狸修练成精,后蒙女娲娘娘指点,又服下了红鸾星龙吉公主的九转纯阳丹,方得成正果,并入仙籍的。你既然与之同族同源,也不知能否劝动他挪移法驾,或回天宫,或自去别出摆摊设点,与人切磋棋艺才是。” 胡媚娘嫣然一笑,摇头道:“虽为狐宗,但他已然成仙成神,得道天证,我却不过是个小小的狐女而已,身份悬殊,有天壤之别,便是连搭话的资格也没有呀。”众人好奇,纷纷问起棋局之事。 山神道:“此神仙与人对弈,可直接争斗,也可茶话比试,我等对围棋知之不多,往往选择前者,不过三只,便落败,实在惭愧。” 青衣道:“什么是茶话比试?”山神道:“他逢茶一杯,问你黑白之术的由来。若是答上了,可进入下一题,若是不中,那喝下肚的茶水便要悉数返还。” 黄松愕然,道:“这倒入了腹中的茶水,如何能够返还?”山神道:“自然是返还不得的,因此你还要备上百两黄金,以为补偿才是。”黄松暗暗乍舌,摇头道:“好贵的茶水,果真比那黑店还要心狠三分。” 青衣笑道:“这有何难?只是答案不一,却不可执拗了。” 黄松喜道:“如何不一了?你说说看。” 青衣道:“晋朝人张华著有《博物志》一书,其中有云‘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路史后记》亦然记载,曾详细论书,道尧娶妻富宜氏,生下儿子朱,主品性都不为善,尧颇为难过,于是穷天地之变化,特地制作围棋,‘以闲其情’。尚有另一说法,便是其后舜帝,也觉得儿子商均不甚聪慧,便制作一副围棋教其开慧。你说尧舜二帝皆有涉及,这功劳却归于谁?”黄松讶然,不能作答。 青衣道:“但无论何种,都以为制造围棋,乃是为了开智明慧,纯性净情,比那什么‘夏人乌曹作赌博围棋’强得太多。那乌曹何许人也,本该是造砖的先祖才对。” 胡媚娘笑道:“唐人皮日休有《原弈》一书,其中言说,围棋本始于战国之时,为各国纵横家们悉心所创。” 青衣道:“不错,也有如此说法,究其根本,却是以为黑白之术‘有害诈争伪之道’。我不欢喜如此考证,竟将围棋视作何物了?”胡媚娘道:“其实皮日休之语,委实虚妄,早在春秋时,孔子便已提到围棋了。” 第三十二章蛊惑精神 青衣眉飞色舞,笑道:“正是如此,不想姐姐也谙‘玄素’,孔子言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第184章 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此话公道之极。春秋时,焦循于《孟子正义-告子章句》中有《六博经》一册,其中记载‘博法,二人相对坐向局。 局分为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用棋十二枚,法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其掷采以琼为之,二人互掷,采行棋。棋行到处即竖之,名为骁,棋即入水食鱼,亦名牵鱼。每一牵鱼获二筹,翻一鱼获三筹。若已牵两鱼而胜者,名曰被翻双鱼,彼家获六筹,为大胜也。’由此可见,皮日休之言,简直是狗屁不通。” 众人皆佩服他的渊博学问,但听得最后一句,不觉相顾大笑,忖道:“他毕竟还是小孩子,听得皮日休之语,以为肆意玷污围棋,心中气愤,按捺不得,便破口大骂了。” 山神喜道:“小公子了不得,可进入那第二问了,便是‘玄素’格局之分。”青衣不假思索,道:“这更是简单了。棋盘方方,若大地形状,其上横竖各画十九条平行直线,彼此交错,构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之点。可分为九个部分,若:左上角、左下角、右上角、右下角、上边、下边、左边、右边和中腹,共以九个黑点计数,皆称作‘星’,棋心之星,亦然称作‘天元’,并无他意。执黑者先先,得子一百八十一枚,白方得子一百八十枚。” 山神笑道:“还有第三问,便是说出一些知名的行棋口诀,只举一例即可。” 青衣略一思忖,脱口道:“‘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如此十条口诀,乃唐开元、天宝年间之黑白国手、王积薪所作,可还用得?”山神拍掌庆贺,道:“用得,用得。” 当下山神与众人登上筝船,引路前行,将近一座青翠郁结的大崖之时,便放下风帆,关闭雪石发动机括,渐渐停泊于一棵巍巍大树之上,垂下绳梯,涉过小河溪流,往松野槐郊过去。却见前方道路,零零落落还有一些半仙散神、善妖良鬼,神情迥异不一,都言道路阻遏,往来极其不便,嚷嚷着要破开棋局,从此自由逍遥。 他们见着山神,都道:“老许,你去哪里了,前番惜败之后,竟然踪迹全无?” 山神笑道:“我胡乱上去搅局,败也败得心悦诚服,怎么会是惜败呢?就是再给我一百次、一千次的机会,我还是一样输将得一塌糊涂的。”不对他们说道自己化虎训诫之事,大声道:“这几位便是东土神州西游至此、声名鹊起之‘大半个剑侠’杨起、祁恬一众了。” 伸手轻轻拉过青衣,又道:“你们看,所谓三界神童,刺史半仙之子,即是眼前的这一位儿童公子,我先前问过他一些‘玄素’之道,果真是见识不凡,堪与挡路神仙匹敌。” 散神游仙、各路妖怪闻言,喜不自禁,拍掌笑道:“好,好,有他帮忙,且看稍时那偌大的棋盘怎样碎裂?到时候大伙儿看得挡路神仙的狼狈模样,心中必然痛快无比,一定要美美地喝上几大盅女儿红,无醉不归。” 青衣神情依旧淡然,不动神色,默默退回杨起身侧,低声道:“大哥,他这般说话,实在有些过了。” 杨起见他眉头隐约微蹙,料想是压力极大,小声道:“小弟,你何时也变得迂腐了?但凡做事需竭尽全力,不能成功,也问心无愧,何必在乎别人的许多言语,岂不心神疲惫?”青衣茅塞顿开,长抒一气,微微一笑,道:“大哥说得是,果然是我自己糊涂了。” 大伙儿相聚成群,纷纷往路上走去,待转过一处悬崖的拐角,蓦然一暗,竟见两座山峰之间,立了一座极大的棋盘,确能顶天立地,将道路悉数封堵遮掩,便是云端的太阳,也勉强在一角悠悠悬挂。 祁恬奇道:“这么大的棋盘,怎样能下得?”山神笑道:“祁姑娘有所不知,那神仙尚有正常尺寸的一副棋盘,所有布局结构,皆与大盘一模一样的。不仅如此,他走一步也好,你下一步也罢,所以变化,俱可在大盘演示出来。”黄松叹道:“如此摆棋求弈,好大的气派。” 路尽之处,有一座六角翘檐的草亭,亭畔一旗,高书“第一棋局”四个大字。焦急等待路通之人、浸迷黑白博弈之人、欢喜热闹之人,或是簇拥交谈,或是三两零散,尽皆议论窃语,切磋交流。亭中一个老者,高冠垂带,若风飘兮,闭目蕴神,若云凝兮,眉须银亮,若水漾兮,白袍素裹,若雪附兮。 杨起赞道:“不愧为九重天上的神仙,这般道骨仙风,乃是修真之人梦寐以求的。”与众人走前,待到得亭下台阶之时,歇下等候。那山神自去通秉,躬身道:“缓急真人,今日迎接得一个高手,特来向您请教。” 缓急真人睁开双眼,笑道:“好,好,你回答出了我的三个问题,且先饮下那三杯茶水才是。”手臂轻抬,指点灰石圆桌之上,除了一副棋盘,旁边尚奉托着一个茶盘,上面真有三杯清茶。 青衣不敢怠慢,上前几步,行李道:“真人,我何时回答了你的三个问题?不敢妄自居功,饮用这碧螺山野迎春茶。”缓急道人脸色惊愕,道:“娃娃,你能识得此茶,了不起,了不起。”继而抚须笑道:“先前我未有对手,便唤做清风在这山中随意游逛,在那瀑布之旁,看见你们洗刷船身衣物,自然也听见你与许神君的一番对答言语。引经据典,辩驳得理,甚合我意。” 青衣恍然,不觉莞尔,恭敬道:“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客气了。”端起一杯茶盅,轻轻品尝,香入脾肺,赞道:“妙哉,妙哉,好比三月春水。”喝下第二杯,笑道:“善哉,善哉,更甚六月芬芳。”将第三杯端详半日,抿唇饮嗅,叹道:“心神荡漾,若八月桂花。” 缓急真人大喜,道:“昔日我与那吕洞宾共饮此茶,他知晓其中的妙处,也曾沾诗表颂,却不及你这三句拿捏神韵精髓。”将棋盘整惫,双眼尽是期待,道:“娃娃,你我一老一少,便在这方寸战场之上,好好厮杀一番如何?” 青衣受他豪气挑拨,童音犹稚,大声道:“晚辈棋艺不精,却也愿意舍命陪君子。”缓急真人莞尔,道:“此言过重了,过重了。” 轰隆一声,四周光影变幻,待平复了下来,皆是欢舞歌姬。杨起颇为愕然,咦道:“这是什么?”黄松笑道:“不想下旗而已,如何还会有歌舞助兴?实在奇怪。” 胡媚娘眉头微蹙,摇头道:“非也,只怕这是扰乱对弈双方心神之举。围棋之道,除却棋艺之外,最重聚精会神,若是心生旁骛,再有本领,只怕也难以取胜。”众人一怔,奇道:“你所言不错。” 胡媚娘忧心忡忡,道:“古时有一人唤做弈秋,乃有名之围棋高手。孟子对其推崇备至,称之为‘通国之善弈者’,《弈旦评》亦然有云,奉他为国棋‘鼻祖’。由于弈秋的棋术高明,变幻无尽,当时有许多少年想拜他为师。 弈秋甚是挑剔,在如云人群之中,最后只收下了两个学生,皆是聪明敏捷之人。这两个学生脾性品格大大的不同,一人诚心学艺,听先生讲课,从来不敢懈怠,可谓专心致志。 另一人么?或是图好虚荣,冲着弈秋的名气罢了,虽拜于门下,并不肯苦读钻研。弈秋台上讲棋之时,他不听不记,不写不思,全然心不在焉,只顾探头探脑地朝窗外窥看,想着鸿鹄什么时候才能飞来,要是果真飞来了,也好张弓搭箭,好好射将顽耍。同拜一师,数年后,前者学有所成,后者终究碌碌无为。” 祁恬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说过的,本是在私塾之时,先生叙述之。”略一沉吟,道:“似乎还讲过什么,却是这老师自己……唉!时日太久,不记得。” 胡媚娘道:“学棋要专心一意,认真思索,下棋自然也得如此。莫说那两个学生,即使是弈秋这般的显赫大师,偶然分心,也曾闹出了笑话。某日,弈秋正在下棋,一位吹笙的乐者从旁边恬然路过。其悠悠之笙乐,飘飘忽忽、动扬轻逸,如天籁之音,从九天袅袅落下,又似云中撒下无形鲜花彩衣,好不奥妙。 弈秋一时走神,侧着身子倾心聆听,赏析夸赞不已,棋子捏在手中,忘了落下。此时凑巧,正是欲决断各自胜负的时候,笙突然不响了,吹笙人识出了大师的身份,便恭敬探身,向他请教围棋之道,弈秋依旧恍恍惚惚,一时不知怎样对答。不是弈秋不明围棋玄机也,而是他为先前美妙音乐吸引,注意力不在棋上而已。” 祁恬惊道:“这些歌姬,婀娜曼妙,艳丽异常,便是我们女儿家看了也不觉心动,小弟,他可能把持。” 杨起灵光一闪,微微笑道:“无妨,无妨,一者他年齿尚幼,不谙男女欢娱之事,二者小弟何许人也?就是偌大的泰山崩析于前,他还是面不改色气不喘。这等伎俩,难以奏效。”蓦然想起:“这缓急真人好歹也是神仙,我说话不可太顶撞。那‘伎俩’二字,有些唐突了。”遂纠正道:“这等考验虽妙,但乱不得他的。” 便看舞姬无论怎样扭动身姿,瞧得周围众人目瞪口呆,目眩迷离,那青衣依旧是面色淡然,落子轻松。待舞姬水袖激烈振荡,分展伸张,达到高潮之时,青衣口中低声道:“棋棋应该相连,抢出头而得尽先机,攻防有度,左右不离断点,此乃至胜之关健也。请先生指教!”一子放下,便看得所有舞姬万福一礼,化作青烟退下。 第185章 众人大喜,方要喝彩,却看气息又变,骤然跳出了许多的奇形怪兽,夹于石桌与观客之间。又那胆小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要逃跑,却被旁边之人拉拽,揶揄道:“你惊惶什么?且看看清楚,它们可是野兽。”定睛打量,原来是一群精壮勇猛的汉子,或是二人一组,一个抬将兽头,一个披挂兽皮,或是一人角色,单独张扬一副皮毛,故作张牙舞爪之势,前后跳动不止。 黄松奇道:“这是什么舞蹈?” 许山神道:“听闻此舞取天下山海百兽之势,细细揣摩效仿所得。你看左首此兽,其状如禺,但双耳极白,能够伏行,也可若人一般自立行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飞走奔跑,身形甚是敏捷的。 舞者之旁,另有一人扮作奇兽,形状如豚,叫嚷之间,听其音,似乎犬叫狗吠,唤做狸力,它在一地出现,可避免大灾大难,护卫水土。其身后有鸟,看似象鸱,但双翅化为人手,啼鸣之音撼人心魄,听得久了,往往致使身体麻痹,叫做鴸鸟,论起吉祥祸害,与狸力相反,洪水之下,水土大大流失。” 胡媚娘指着其中一个舞者,道:“他又是扮作什么?” 许山神道:“也是一种上古传说之中的鸟儿,早已踪迹全无,其状如?,偏偏白首银头,生有三足、利爪如钩,正面观之,若人脸,五官清晰,这鸟儿名曰瞿如,喜欢日夜鸣叫,自娱自乐,产于祷过之山也。是了,姑娘再看他边上,还有一物。” 胡媚娘摇头道:“不识得。” 许山神道:“祷过之山有河,浪水出焉,往南流去径直注于海内。那里得天地之造化,孕育出一种虎蛟,鱼身蛇尾,声音如鸳鸯无二,还可入药,食者通气利尿,浑身不肿,尚能治疗痔疮。”各“兽”跃跃欲扑,却并无往前,偶尔叫唤一声,状若咆哮雷鸣,好不骇人。 众人赞道:“他们扮演得好逼真呀!”杨起忖道:“其实又是蛊惑精神的一些招式了。”听缓急真人抚须笑道:“若有得打吃,定要常常保留,倘被弱敌走强,我却自弱。”便看青衣略一思忖,道:“这里了。”将一子轻轻放下,笑而不语。精壮舞者抱拳一礼,滴溜溜旋转几圈,钻入了地下。 杨起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陡然惊觉失态,慌忙掩口,再看身旁的伙伴,满脸尽皆欢喜。 砰的一声,又看地面尘土轻轻飞扬,往亭后山溪飞去,众人道:“这次又是些什么?”话音方落,便看得地上若有水波荡漾,渐渐生出一幅图画,无数小人在上面排兵布阵,旌旗闪闪,作势就要厮杀。 缓急真人,放下一子,笑道:“娃娃,你可知悉此画的典故。”口中念念有词,便看得双方小人一声呐喊,各举刀枪剑戈,急急奔杀出去。 祁恬惊道:“不理不闻,尚能勉强聚精会神,若是还要与他问答,想再脱出杂念,只怕极难?” 却听青衣不慌不忙,说道:“此乃牧野之战了。大禹儿子启野心勃勃,强行废除禅让制度,建立夏王朝,四百年之后,颓废萎靡,国政腐败,几近灭亡,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商汤虽有意取而代之,但不敢贸然起兵,遂停止向夏桀纳贡,以试探其反应。 夏桀不察,即调动九夷之师,欲讨伐商汤叛逆之罪。商汤视情,随机应变,即刻谢罪请服,复入职贡,稳住夏桀,暗地里,却继续积蓄军备力量,等待真正起兵时机。 如此不久,夏桀暴戾,不分青红皂白,诛杀朝廷重臣、一时人心惶惶,众叛亲离。商汤得悉如此消息,乃再行停止贡奉,故作轻蔑漠视之状。夏桀忿然,二度遣兵讨伐,但此时九夷之师难起,收刀纳剑,不肯出征,又有緍氏举起义旗,公开反抗。 商汤以为朝廷气数已尽,于是筑台拜帅,起兵反夏。其誓师之时,一一历举夏桀破坏农耕生产、残酷盘剥布衣、戕害大臣忠烈、压迫无辜民众之种种罪行,言道自己正是秉承天意,征伐夏桀,目的昭然,便是为了拯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云云。商汤懂治军之法,尚宣布了严格的军纪兵律。” 忽而问道:“是了,先生,他直言要替天行道,却不知派出了多少军队?” 缓急真人不料他能反问,猝不及防,顿时愕然,略一思忖道:“简选良车七十乘,‘必死’勇士六千人,又联合各方诸侯国的士卒,算来数万吧?”棋路蓦然打断,手指微颤,虽拈一子,犹然落下不得。 杨起暗暗称好:“你捣乱别人的心神,自己也该尝尝这般滋味。” 青衣点头道:“正是。诸侯联军不愿正面硬敌,徒然耗损实力,便采取大迂回之战略,绕道至夏都以西,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之妙策,突袭夏都中央。夏桀犹在宫中享乐,听闻战报告急,竟大出意外,仓促之下胡乱应战,西出拒汤,同诸侯联军决战于鸣条,便即是今日之东都洛阳了。 商汤之军骁勇无敌,奋勇作战,一举击败了夏桀朝廷的主力部队,逼迫其败退归依于属国三朡,即今山东定陶东郊野一带了。商汤乘胜追击,速灭三朡。夏桀穷途末路,无奈之下,只得率少数残部仓皇逃奔南巢,不久又惊又怕,气急交加,终究病死在那里。”言罢,落下一子。 缓急真人脸色一变,叹道:“好厉害!”也不知他是称赞青衣的学识,还是他的‘玄素’棋艺。 神仙矜持,长袖一抖,地面有变幻了一幅图画,依旧山水齐全,仍然兵马阵法。青衣啊呀一声,道:“妙哉,妙哉!”缓急真人被他唬喝得一跳,哭笑不得,道:“莫非你又看出了之图的玄妙不成?” 青衣道:“此役不同凡响,乃周桓王十三年爆发之繻葛之战。春秋初期,郑国君王庄公为称霸中原,于繻葛大败周室联军,此后东周揭幕,周王室日益衰弱,诸侯国亦然纷纷崛起,再也不肯听从天子之命,战国始乱。”有人叫道:“我们不曾听说过,愿闻其详。” 缓急真人有些后悔,本想消除地面图画,也好安心下棋,但既然有人如此放言,不好阻隔,不觉微微一叹。 青衣心道:“今日胜败至关重要,少不得以其人之道还制彼身,想方设法晃你心神。”拿定主意,遂大声道:“西周末年幽王为博宠妃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结果招惹亡国之祸,后东迁洛邑,再立东周,但王室威望、实力已然大减,俱不可同日而语。‘礼崩乐坏’之下,一些诸侯乘机脱颖而出,开始挑战周天子之独尊地位。其中唯独郑国率先崛起,成为当时许多诸侯之中,最具实力和威望的一国。”落下一子,道:“先生以为呢?” 缓急真人正在沉思,不觉一愕,叹道:“不错,不错。” 青衣道:“郑国虽迟至西周后期,始分封立国,但其开国君主郑桓公,乃为周厉王之幼子,与朝廷宗亲关系颇为亲近,因而素来为周天子所倚重,被委以为王室卿士,又教其主持周室中枢大政,可谓后劲勃发,不逊色其余诸侯。其后郑桓公将举国百姓,由关中贫瘠之地迁往新郑,掌控中原腹地,占得四通八达的天下形胜之地,故国势蒸蒸日上。 郑庄公继位后,一方面依凭国力强盛,另一方面借重周室权臣之有利条件,动辄以诸侯‘不敬’天子为由,侵伐弱小,四处征战不息,竭力扩充了国家领地,进一步增强自己实力。若拉拢齐、鲁两国,打击和削弱卫、宋、陈、蔡四国,并灭亡了许国,造就了‘小霸’的局面。” 见缓急真人眉头微蹙,一子在指间掂捏不定,道:“先生还未决断么?”缓急真人怔然,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不觉有些心浮气躁。 青衣又道:“如此一来,郑庄公对朝廷的态度也愈发变得倨傲不羁,不把王命再放在眼里。其实细细究来,周郑虽是亲戚,但矛盾纠结已久,战事爆发,也是迟早耳。” 杨起道:“什么矛盾。”有意无意之间,一眼往缓急真人瞥去,见他神色不宁,心中窃喜。 青衣道:“早在周平王时,周郑之间已然互不信任,于是发生了‘周郑交质’,即周平王之子作为人质,羁留于郑国,反之,郑国之公子忽,也送往周都洛邑。待周桓王继位后,更甚反感郑庄公的专横跋扈。 于是一气之下,将国政悉数委于虢公,后来索性剥夺了郑庄公的卿士地位,且将郑国之部分土地收为己有。郑庄公心高气傲,受此怠慢,以为大大的侮辱,于是恼羞成怒,从此不再朝觐周桓王,两国争执,可谓一触即发。 周桓王贵为天子,自然不能容忍郑庄公如此无礼犯上的举动,于是传下诏令,亲率周军和征调而来的陈、蔡、卫等诸侯军,大举伐郑。郑庄公闻报,不甘示弱,以为周室联军倾巢而来,其实也是乌合之众罢了,便亲自挂帅,统率大军迎击,两军相遇于繻葛。 周桓王将周室联军分为三军:右军、左军、中军,右军由卿士虢公林父指挥,蔡、卫军附属于其中;左军由卿士周公黑肩指挥,陈军附属于内;中军则由桓王亲自指挥。”缓急真人听他娓娓道来,正配合地上图画的小人行动,不觉叹服,手指压低,险些下错一子,几乎唬出一身冷汗,暗叫侥幸。 青衣道:“郑军方面,针对周室联军如此布阵,细细分析其形势和特点,也将郑军编组为三部:中军、左拒和右拒,‘拒’者乃是‘力阵’之意思。郑庄公、原繁、高渠弥率领中军,祭仲指挥左拒,曼伯统率右拒,正是一决雌雄、不分胜负决不罢休的架式。 第186章 郑国大夫公子元针建议郑军先击联军的左右薄弱两翼,旋即集中兵力,攻击周桓王亲自指挥之中军。另一位郑国大夫高渠弥则编成‘鱼丽阵’以应敌。所谓鱼丽阵,便是‘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即将强硬战车悉数布列于前,又将步卒疏散配置于战车两侧及后方,从而形成步车协同配合、攻防灵活自如的整体。 如此建议,皆被采纳。其后战局俱被郑掌握,联军大败后撤,周桓王本人肩膀,也中箭负伤,被迫下令撤军归国。郑庄公见好就收,不敢追击,言道‘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凌天子乎?’ 以为周天子地位颓废,但威望犹在,不可过分冒犯,以致引起其他诸侯国的敌视和作对。当晚,他还委派祭足去周营慰问,向负伤的周桓王陪礼道歉,以缓和两国间的尖锐矛盾。只是经此战役,周天子的威信毕竟一落千丈,昔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传统亦然宣告消亡,诸侯争霸、群雄逐鹿之时渐渐到来。” 缓急真人哈哈大笑,将棋盘一推,立身而起,抚须道:“老夫狐仙,自以为才智冠绝三界,不想却斗不过你这小小的娃娃,我认输了。”言罢,双峰之间的巨大棋盘摇摇欲坠。 众人惊道:“不好了,它若压下来,岂非将山头压平?” 缓急真人道:“莫慌,且看清楚。”便见棋盘化作一个小小的木块,落在自己手上,纳入袖中,旋即招来一片白云,踏将上去,返回天界。众人大喜,道:“青衣公子神智广谋,我等佩服。”看他们登上筝船,齐齐目送而去,方才各自作为,道路从此畅通无阻。 “凤辇腾宸驾,骊籞次乾游。坎德疏温液,山隈派暖流。寒氛空外拥,蒸气沼中浮。林凋帷影散,云敛盖阴收。霜郊畅玄览,参差落景遒。”青衣诵罢,往船舷微微一靠,闭目冥想,只瞧其脸色恬然,颇为惬意。 黄松把舵,得半空清风迎送,甚是轻松,笑道:“你这是什么诗歌,不是自己所著吧?” 青衣道:“此唤做《奉和圣制过温汤》,乃大唐李贞绝句。”杨起搔搔头皮,道:“讲述的是温泉之意么?听你缓缓朗读,我的身子也有些痒了,真想在其中好好泡上一夜,定然是其乐无穷呀。” 黄松点头称是,叹道:“可惜心有所想,毕竟不能如愿。” 青衣闻言,不禁莞尔,左右张望得一会儿方位,似是有意打量什么,继而道:“先前寿镇之中买得一本《地方史志》,言道此地过去约莫五十余里,正有一处三梅温泉,水质清澈,得乾坤造化之气息,可医百病,治疗无数的疾患。” 杨起大喜,道:“若是如此,我们便去那三梅一游怎样?”青衣笑而不答,黄松道:“妙哉,妙哉!只是不知那两位大小姐意下如何?” 话音方落,看祁恬与胡媚娘从舱中走出,手提针织彩绣,应道:“说什么糊涂话呢?微微熏蒸荡漾,好不快活,一者缓解疲劳,二者保养皮肤,一定要去的。”众人哈哈大笑,轮舵请转,风帆侧摇,觑准方向,若翱翔飞舞,平添三分逍遥。 待到得那温泉之地,早有周围灵宝郡的官府在此开设了一处驿站,专门接待慕名往来之客,也好弥补当年的财税不足,资助国库官用。 如此心思虽好,可惜骗骗地小名微,声誉不甚强炽,因此偌大的整洁院子,今日也只有他们五位而已。温泉以精致假山围拢,又分为男女阴阳双池,一居院南,一为园北,不得互窥私觑。 杨起将毛巾搭在肩上,慨然道:“果真舒适无比,啧啧!若是能在这润玉温泉之中,饮上一杯上好的毛尖清茶,那可谓之人生的一大快事。”黄松与青衣心有同感,相顾一视,齐声道:“正如那月色虽美,可惜尚有阴晴圆缺,凡事不能诸尽人意。” 正唏嘘间,有驿馆小厮过来,讪讪陪笑道:“客官,这有何难?我们馆内虽然不曾备得绿茶,但却储藏着自己酿制的清香水酒,只要半两银子,三壶实惠,物美价廉,尚可惬意享受。” 黄松眼睛闪亮,但瞥看青衣稚嫩小脸,被温泉热气泡得通红粉赤,不觉微微一叹,道:“他的年岁幼小,怎可喝酒?” 小厮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们这酒并非熏烈之物,男女老幼皆可放心饮用,从来就不曾醉过人的。其中又受山花野草之芬芳,得晨露夕珠之甘甜,比上什么极品的美茶,更要醇韵迷人。” 青衣拍掌道:“如此甚好,价格也不贵。”黄松心道:“偶尔奢侈一小把,也算不得什么。若是不允,怕是又要被大伙儿抱怨了。”遂道:“好,你一并记下,结帐之时,悉数补上。” 那小厮欢喜而去,不多时,端来一个大盘、一个小盘,各自盛托两大壶酒和一小壶酒。杨起赞道:“你倒是细心,大壶酒受我二人饮用,小壶则为小弟所备。”再看托盘,浮于温泉之上,恍惚飘荡,于雾息之间,别有一番的风味。 轰的一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却似炮仗的声音,只是声音也忒大了一些。三人猝不及防,唬喝得一跳,竟将托盘撞翻,酒水泄入池中。 杨起惊道:“这是怎么回事?驿馆朱门不是贴着对联,道‘松柏拥翠清净福地,山绵亘洁凝洞天’么?如何夜深人静之时,如此吵闹不堪?” 黄松咦道:“莫非此刻人家,有睡觉之前鸣放鞭炮的习惯?” 青衣摇头道:“非也,若是这般,犹添三分精神,后面哪里能够入眠?”彼此面面相觑,胡乱猜测,皆是不知所措。稍时看那小厮匆匆忙忙地奔跑过来,口中兀自骂道:“这黄二牛好不胡闹,要是惊扰了我家的客人,少不得要找他理论。” 待来到池边,躬身哈腰,嗫嚅道:“方才动静,乃是招魂炮所致,我们这里有个规矩,但凡家中有亲人辞世,头三天之内,每夜黄昏之后,便要施将这等炮仗,通过霹雳雷声来引导亡者魂魄,使其能够安然入得地府之中,投胎做人。” 言罢,又听得一声轰隆,小厮脸色一变,站起身子骂道:“黄二牛,你好不识时务,人家遇难,皆是一个炮仗即可,你奈何却要招魂两次?”院护栅栏本就不远,那黄二牛若在墙外,正能觑听。 杨起慌道:“想必是他心中悲凄,难以自抑,你休要责怪于他。”小厮叹道:“既然公子好心肠,我也就不去计较什么了。黄小鬼若是因病而亡,虽然夭折,好歹也凑个善终之数,偏偏被妖怪吃掉,他父亲自然是哀愤欲绝,痛恨老天不公,早该派遣天兵天将下来除暴安良才是。” 杨起惊道:“此地有妖怪么?” 小厮啊呀一声,忙不迭陪将不是,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懊恼道:“又是我多嘴,让公子害怕了?无妨,无妨,此地尚是安全,那妖怪不曾进来的。” 黄松笑道:“小二哥,你误会了,此人有些法术,号称‘大半个剑侠’,最是欢喜降妖除魔,克鬼驱邪,一听说有了怪物害人,便浑身挠痒痒地不自在。” 小厮愕然,好半日不曾回神,上下打量杨起,满目俱是狐疑之色,见这少年嘻嘻一笑,微微颔首,蓦然醒觉,不由手舞足蹈,转身往画廊跑去,一边飞足疾奔,一边大声叫道:“救命的大侠来了,大伙儿有盼望了,再也不用畏惧妖怪。”见他没入阴暗之中。 黄松奇道:“他们如何这般高兴?”青衣道:“可见那妖怪为害甚剧,久旱若逢甘露,自然强烈无比。”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得远远传来锣鼓喧鸣之声,许多人簇拥而来。 那小厮冲在最前,一挥手,众人止步。小厮捧着整齐雪白的衣裳,来到池边,笑道:“还请三位大小公子结束沐浴,这周围许多百姓俱来诚心拜谒。”杨起有些羞臊,叹道:“不过除妖,何必……何必如此招摇?”无可奈何,披上新衣,略事收拾一番,与黄松、祁恬过去见礼。 人群前面,一个篷头垢面的汉子,扑嗵跪倒,痛泣道:“剑侠,你们若是早来几日,杀死妖怪,我小儿也就不至于白白丢弃一条性命了。”这一哭不打紧,却牵动了后面无数诸人的伤苦心肠,顿时啜哀一片,俱是控诉妖怪恶行、百姓不能自保之怨。 祁恬与胡媚娘听得这边刮噪喧闹,甚是好奇,拾掇整备之后,急急过来窥探究竟,听闻恶妖作祟,不禁讶然,道:“原来此地也不能轻松的。” 杨起道:“各位且慢慢说来,众口纷纭,我也听不得一个大概的情形。”小厮吆喝道:“剑侠说了,你们休要吵闹,他自然会替大家讨要一个公道。” 杨起听他叫得倒似有些嚣张,颇不自在,抱拳道:“在下尽力而为就是了。”众人道:“一切皆要仰仗剑侠了。” 原来此地本也太平,温泉过去约莫十余里,便有一条河流,唤做凝沙河,里面鱼虾极多,附近的乡人闲来无事,俱相邀结伴,到岸边垂钓娱乐。 一月之前,邻村顾三的媳妇乘坐小舟,在水面之上采莲摘耦,意外拾得了一个圆卵,与寻常的鸡蛋、鸭蛋、鹅蛋都不同,两端生有花纹,若浮雕无二。顾三的媳妇又惊又喜,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便用衣襟兜着,带回家去,与她老公商议之后,将其放入小院的鸡窝之中孵化。 过得几日,破壳出来一条蜥蜴,见风长大三尺,胃口极大,竟将身旁的鸡鸭吃得干干净净。顾三的媳妇见状,恨愤交加,先前的欢喜之情早已不翼而飞,提着一根梆子追打,却被那怪物伸出舌头,羁绊得跌了一跤,伤了心脉,又眼睁睁地看着它飞逃而去,郁闷之下躺卧在床上,喝了几幅乡村郎中调配的草药,终究还是郁郁死去。 第187章 顾三伤心欲绝,便携带着菜刀去河边寻那仇物,熟料那妖怪更大了几倍,老婆的仇不曾报得,反被它当作血食吃了。此后妖怪日夜出没于凝沙河畔,但凡见着来人,扑打追噬,绝不肯轻易放过,算来依伤了数十条人命。 那黄二牛的儿子道:“这等妖怪,定要法术高强之人才可降服。”四处打探,听得灵宝郡中有一个道士,传言怎样怎样的厉害,便携带乡人筹集的香火钱财,前去请驾。 道士受了银资,一口应允,随他回来捉妖。只是他来到河边,尚不及摆放法坛,妖怪就从阴暗的水里窜跳了出来,活生生地把他吞了,且将他随身伺候的两个童子也卷入了腹中。 黄二牛的儿子大惊失色,掉头逃跑,却被妖怪赶上,一爪拍下,受了重伤。虽然勉强逃回,但是内脏俱裂,终究还是不治身亡。 胡媚娘道:“那圆卵是从哪里来的?”驿馆小厮道:“它的来历无人知晓,只是听说……听说……”支支吾吾,左右环顾,似是颇有顾忌。 黄二牛哼道:“此刻还犹豫什么?少侠,这里过去三十里,有一座秋霞洞,内中居住着一个隐士,平日稀奇古怪的,除却出来采办一些日常物什,便日夜柴扉紧闭,将自己锁在其间。有樵夫从山门前经过,曾听得洞内仿佛有怪兽咆哮吼叫之声,但甚是低沉。这妖物古怪之极,或许就是从他洞中逃出来的。” 祁恬奇道:“隐士么?那不该是高尚道德之人吗?怎么会做这等勾当?”青衣淡然道:“隐士者,依照各自生活方式不同,有所区别,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黄石公、商山四浩皆为前者,而朱鄙、鸡鸣狗盗可称后者。要是品性而论,有那倚篱赏菊、躬腰自耕花园地的,也有窥视天地之私密,欲探乾坤之造化的好奇人,法师、术士不就是如此么?也可算得隐士了。” 祁恬笑道:“小弟说话一套一套的,好,好,我知道了。大半个剑侠,目下怎样?” 杨起眉头微蹙,道:“无论怎样,你我且去休憩,待天明之时,先到凝沙河侧将蜥蜴除剿,其后再往那秋霞洞一行。” 黄二牛闻言,有些失望,喃喃道:“不是星夜赶去杀妖么?我等都备妥了照明的火把,齐齐一举,更如白昼一般。” 小厮慌道:“黄大叔,你说话糊涂了?半夜行事多有不便,还是等候明日行动不迟。” 杨起回到房中,与黄松、青衣略事交谈,便要去歇息,却听得有人敲门,那小厮在外面恭声道:“公子可曾安歇?” 杨起应答,将门闩拨开,小厮领着一个汉子进来,半俗半道,圆领弧衽,青袍皂靴,腰系一条大黑宽宽箍筋带,须发皆白之下,双目睿智有神,额头不见皱纹,依旧有天庭饱满之昂然之色,狮鼻阔嘴,双耳各穿一个黄金铃环。 杨起愕然,一时不知所以,小厮笑道:“这位便是灵宝郡官家极品殿除鬼联盟之钟先生,他听闻公子本领高强,能够轻易降妖伏恶,便不辞辛苦,专程赶来探望。” 钟先生抚须道:“不过借助地遁而来,算不得劳累。”杨起拱手一礼,暗道:“原来郡府之中,还有如此一般的联盟?却是别地闻所未闻的。只是这老先生看似亲和,难掩好大的一副派头,大刺刺地端将这骄傲架式。”连道不敢,引着钟先生在室内红桌案旁坐下,又斟酌一杯茶水,双手奉上。 钟先生微微一笑,端庄而坐,扫视一遍内中的布置安排,不再言语,只是看着那小厮,仿佛颔首。 小厮聪明伶俐,倒也会意,陪笑道:“二位爷慢谈,小的就在外面伺候,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吆喝一声就是了。”钟先生道:“此刻天色极晚,你尚要与驿丞打理这里的事务,怎可精神不济?还是去歇息吧!要走,我自然会走,也不用你送的。”小厮喜道:“既然如此,小的就先行告辞了。” 钟先生与杨起三人寒暄几句,问其何处得来,又欲到得何地?杨起一一作答。钟先生笑道:“若是如此,小兄弟一路西游,降妖除魔,果真是本领不浅呀! ”黄松道:“有他与祁家大小姐通力合作,要消灭那凝沙河中的妖怪,实在是指日可待。” 钟先生摇头道:“那本来只是一头吃人的鳄鱼罢了,不是什么妖怪。” 杨起愕然,奇道:“若是一般的鳄鱼,怎会在岸上行动如此敏捷,只说它出壳之后、见风即长的本领,也绝非寻常之物。” 钟先生道:“这鳄鱼稍微有些怪异,但终究不过就是健壮一些罢了,此地乡人以讹传讹,你们不必多疑。” 杨起忖道:“那你想怎样?”却听他道:“既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明日便勿需你们劳作了,这条鳄鱼,灵宝郡之官兵自然会围剿清除,不必担忧。” 青衣蓦然说道:“先生也是郡府极品殿之除鬼联盟中人,一条为祸的鳄鱼,为何让您大驾至此?” 此言一出,杨起、黄松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听在钟先生耳中,竟是脸色大变,支吾道:“那带兵的都尉是我朋友,他……他身体不太舒适,于是寻我帮忙,暂且统队指挥。” 三人不语,心中皆道:“这就是十足的假话了,兵营之中,难道少了你那个朋友,就没有别的将军了么?再者军队管理何其严格,岂能让旁人随意调动驱遣?”便看钟先生顾左右而言他,稍时托辞告别。杨起眼目尖细,见院外树丛之中,隐约有些人影交错,遮拦月色,心中蹊跷。 黄松悄悄过去观看,稍时回来,惊得满脸大汗,低声道:“里面俱是官兵,执枪捏刀,好不凶恶。”杨起道:“这是防备我等去那凝沙河了?”黄松道:“那明日不去也罢。”杨起豪气顿生,道:“他不让我去,我偏偏要去,且看怎样究竟?” 第二天日上三竿,众人洗漱整备完毕,就要出门。小厮叹道:“公子,那钟先生言道你们乃是贵客,行程要紧,早将车马准备妥当,要护送你们一程。”言罢,便看过来一对灵宝郡的官兵。 杨起眼睛一转,道:“我们自有筝船可用,不消如此费心。”官兵头目道:“无妨,我们目送你们离开,平安无恙,也好回去向大人禀报。” 祁恬哼道:“这分明就是监视我们了。”才要发作,见杨起递将一个眼色过来,心念一动,道:“走便走罢,这般穷山恶水之地,我还不想留下来呢!” 青衣胡媚娘神情惊慌,道:“莫说这几位军大哥要护送我们,果真就是监视,也得相随才是。”祁恬不解,咦道:“姐姐此话怎么说的?”胡媚娘低声附耳,如此如此一番。 祁恬听罢,花容失色,道:“你说什么?筝……筝船便停在了河畔?是了,我们先前也不知道深浅,怎会犯下如此过错?”官兵头目暗暗生疑,道:“停在了什么河畔?”胡媚娘支支吾吾,继而笑道:“不是什么凶险之处,军大哥,你多带几个兄弟陪我们去吧?我们也想早点离开此地。”一个官兵咦道:“这附近除了凝沙河与几处小小的温泉,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河流,莫非……莫非你们是……” 胡媚娘笑道:“毕竟还是瞒不过你们几位,罢了,我等先前来此,未曾听说过凝沙河畔闹将妖怪,便将筝船停泊于河边的一棵大树之上了。其时一切安静,根本不能窥探得什么异样。” 官兵相顾一视,暗道:“若是如此,可要好好商议了。”胡思乱想之间,见祁恬催促,道:“休要害怕,不过就是一条大些的鳄鱼而已,我们这许多人,都带着亮晃晃的锋锐家伙,难道还怕被它吃了不成?” 杨起灵光一闪,喟然一叹,大声道:“不是说这怪物皮甲坚实、厚重严封么?倘若真的是刀枪不入,那可如何是好?”祁恬不以为然,道:“就算它要吃人,想来肠胃有限,吃下几个兵爷,肚腹早已填饱,自然无暇再顾忌我等。其时就是踩着它的背爬树上船,只要不弄痛它,只怕也懒得看我们一眼。” 偷眼往官兵瞥去,见他们颇有惴惴忐忑之色,不禁暗暗得意,心道:“姐姐的主意好不高明也?” 灵宝郡官兵将他们出一程,颇似为难,歇下脚步,道:“钟先生尚有其余要事交代,这如何脱得开身去?” 杨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好歹也该分出一半的人手留下。只是如何分配,却要各位自己调剂。” 有人道:“老王,你腿脚跑得比较快,护送了公子之后,即刻便能回来寻觅我等,还是你与阮氏三兄弟留下吧?” 老王呸道:“我年纪大了,气力不济,哪里能够跑得长远,你岁数小,该与我换换才是。”另一人恨恨地道:“为何我三兄弟要留下,你看小顾与小张关系极好,他们留下才是,就是有着危险,也好彼此照应。” 第三十三章筑陶纳魂 那二人大急,道:“胡说,我们不过是结拜的义兄弟,你们三人是亲兄弟,更能相互提携。”纷纷攘攘,竟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将杨起五众随行陪伴。 祁恬面色不悦,喝道:“罢了,罢了,我们自己去吧,不要他们陪了,这般推诿,实在教人看着烦心。” 官兵闻言大喜,道:“既然你们不要我等伺候,只好就此告辞,不过若有旁人问起,我们却是有要务处理,并非推诿。”见杨起满口应承,遂急匆匆离去。 见他们走得远了,祁恬哈哈大笑,道:“如此胆怯之人,若是国家真有危难,又岂能尽心竭力地护卫?我们那筝船就在山坡之上,何曾摆放得妖怪窝上?” 第188章 杨起道:“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是他们呢?”教胡媚娘、青衣、黄松三人先回船上等待,自己与祁恬觑准方向,往凝沙河飞步疾奔。过得一片草地,猛然之间,窜出一人,几乎撞在杨起身上,俱是骇然不已,啊呀呼喝,待平心静气,相互打量,不禁莞尔,原来那人正是温泉驿馆的小厮。 祁恬奇道:“你怎会在此出现?” 小厮气喘吁吁,道:“那钟先生将你们赶走,周围乡人都颇为气愤,道‘这官家不来助民倒也罢了,为何还要扰民。除妖的活神仙走了,空余此地恶孽害人,那可如何是好?’抱怨冲天,但尽皆无可奈何。黄二牛绝望之下,与那顾三提着钢叉,私自匿去河畔,欲与妖怪决一生死,我……我便是要去阻拦他们的。” 杨起啧啧称赞,道:“小二哥如此良善,又有侠义神勇,却比那几位郡兵强得太多了。”祁恬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都是一路的,且加快步伐才是。”三人不敢怠慢,越过树林,翻过土丘,见前面鳞光闪耀,只是两岸翠柳恍惚有些阴暗之泽,便是金阳浩瀚,其日光亦然不能洗涤清净。 小厮神情紧张,左右张惶,轻声道:“这里就是凝沙河了。”举目望去,草木巍巍,蔓藤结葛,不见那黄二牛与顾三的身影,不觉惊疑不定,忖道:“难不成是我们来晚了?他,他们被妖怪吃了么?” 杨起嘱咐祁恬与小厮且在后面等候,自己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迎风一展,幻成三尺青锋,只看得那小厮羡慕不已,道:“可惜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伙计,一生也当不得如此的造化。” 祁恬扑哧一笑,道:“你知晓什么?他本来也是药铺的一介学徒,但不甘平淡,执意要当什么剑侠,在神州四方除暴安良。也亏他得了机缘,不断积累锻炼,终于小有所成。” 杨起闻言,嘻嘻一笑,道:“欲成大事,必先立志,其后无论什么艰难困苦,都莫要踌躇回头。小二哥,我不算什么,但你休要妄自菲薄,努力奋斗,他日或有不小的成就。” 小厮本是圆滑之人,精通人情世故,但乍听此语,却是心血澎湃,嗫嚅道:“但愿如此。”竟是压抑不住的几分兴奋,便看杨起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往河堤探去。祁恬胸中砰然,张弓搭箭,仔细观察,若是那怪物从某地跃纵偷袭,定要一箭穿透,决不留情。 约莫小半个时辰,杨起怏怏归来,叹道:“实在匪夷所思,我转了一大圈,莫说看见妖怪,便是这剑身也不曾感应得半分妖鬼元气。”拎起手中的一双鞋子,道:“只是寻着此物。”小厮惊道:“不好,这是顾三脚上的穿戴,他……他果然被妖怪吃了。” 杨起摇头道:“这双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石板之上,若是被妖怪追逐,争执搏斗之下,岂能从容脱鞋摆放?”小厮愕然,道:“有理,有理。”只是如何一个道理,任三人勤思苦索,亦然得不出一个满意之解答。 却听得数丈之外,若有人影杂声,祁恬警惕,双目圆睁,低声道:“难不成妖怪就在那里?”手臂不觉用力,弓弦梆梆有声,甚是清脆。蓦然一人探出头来,急切道:“是我,是我,姑娘不要鲁莽放箭。” 小厮打量得真切,喜道:“唉呀,黄二牛,原来是你。那……那顾三呢?他又到那里去了?”话音甫落,见他身后又伸出一个脑袋,道:“我在这里,你们以为我被妖怪当了血食?哼,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的。”拨开草叶,走到三人的跟前,顾三赤足,但脚踝之上,可见斑驳血迹。 黄二牛道:“剑侠年岁不长,但颇有济世情怀,被那昏噩官军轰走,又悄悄回来觑看,欲为此地百姓谋平安福利,委实教人敬佩。” 杨起笑道:“我听说有害人的妖怪,手也痒,剑也亮,怎能洒脱离开?” 小厮将鞋子递于顾三,问及情由,听他叹道:“我二人听闻官家莫名插手,心灰意冷之下,便有求死之意,但就是死去,也不能白死,好歹也要拉上河内的妖怪,与它同归于尽才是。哪怕杀它不得,也要劈砍几刀,若是如此也不能伤其分毫,就喷它几口唾沫。 孰料来到此地不久,藏匿于草丛之间苦守,竟见着城里派来的钟先生,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嘟哝些什么?于是按捺下性子,认真观看。他叫唤了几声,看水面波浪分开,妖怪一声呐喊地跳了出来,手挥足蹈、张牙舞爪,好不狰狞可怖。 钟先生喝道‘孽畜,你那主人尚且畏惧我三分,你要是自不量力,无非只取其死而已。”口中吐出一道金光,化作看得见的许多字符,落在了妖怪耳中,于是那妖怪似通人言,转身往河里走去。 钟先生紧紧跟随,道‘里面就是你的洞府么?好,我便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邋遢龌龊?你自水道去那秋霞洞一趟,唤你的主人过来见我。告诉他,他若不来,我就自去,其时休怪我不顾兄弟情谊’。我大是好奇,便脱下鞋子,跳入河中,想跟踪盯梢。”黄二牛道:“我也是想去的,只是水性实在太差,只好躲在石头后面照应。” 祁恬道:“那你看见什么了?”顾三满脸羞惭,道:“那妖怪最能污染四周,这河水外表看似无恙,但被它搅和几日,其实正是腥臊恶臭无比。我在里面游划了几步,终究是能耐不得,便捏着鼻子回到了岸上,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足上的伤口,也是不慎为水草边缘划破。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留下么?不知道要等候多长的时日,回去么?好容易心惊肉跳得跑来了一趟,心中岂能如此甘心?犹豫间,杨起手中干莫刃身恍惚有蓝紫是色流溢,断断续续,不甚明显。 祁恬道:“或是那妖怪与他主人回来了?好,好,就看看秋霞洞中的隐士,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大伙儿纷纷压低身形,遁匿于树后浓密草丛之中,那黄二牛与顾三口口声声要与妖怪共赴黄泉,却是二分是真,八分赌气,此刻见着“大半个剑侠”与女侠在此,反倒泯灭了锐气,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可见人心脾性,真是幻化无常。 远处一人踏浪而来,后面跟着一头如鳄怪兽,恭敬如仆。待停于河心之上,那人朗声道:“师兄,我来了,只是不喜在河底奴婢之府交谈,你还是出来罢。” 陡闻一声霹雳,一道水柱若白龙飞起,冲泻得七八丈有余,浪花散尽,显出钟先生身形,冷笑道:“师弟,你要钻研旁门左道之术,我素来阻碍你不得,只是此番将驯兽置于民居人群之所,这祸事,却惹得大了一点。”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向你借阅《福兰经》,你不肯;向你借九虫丸,你不肯;向你借红香炉,你也不肯。于是我在那苦寒阴冷的秋霞洞中,自己苦苦摸索,思忖出培养驯化三界异兽的门道,你见我有些气色,心中妒忌,于是又来责难。” 钟先生喝道:“那《福兰经》是师祖毕其一生的心血之作,极其高深,后来历代修真之人皆不能锻炼,若是强行为之,反倒容易走火入魔。师父便是因此经脉俱断而亡,我初时不信,小心学习,却被阴气寒结奇络。你为何不识好歹,偏偏要执拗于它?” 那人怒道:“狗屁,狗屁,我玄真子道行哪里比你差了?你练将不得,奈何以为我也练将不得?” 钟先生道:“你这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玄真子愈发恼恨,跌足道:“好,这《福兰经》我便不提它了,只是后面那九虫丸与红香炉,你也不肯让我借用?” 钟先生道:“常理而论,这两件宝贝你本也能够用得,可惜你心术不正、气量狭隘,我自然有所忌惮。” 玄真子森然道:“既然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再说下去也是枉然,罢了,罢了,你今日有何打算,何不痛痛快快地说将出来?便是要替民请命、大义灭亲,我都一并接下就是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先生叹道:“你若是就此收手,我或能手下留情。”玄真子又羞又急,反倒哈哈大笑,道:“你这吹牛皮的本领可谓之天下第一,来,来,你且与这鳄蜥斗上几合,让我看看你有什么神通?若是法力无边,我心中骇怕,便不敢与你交手,急忙逃命才对。”一声吆喝,招呼身后妖怪上阵。 鳄蜥甚是畏惧,迟迟不敢上前,那玄真子叫道:“你不去么?好,我这便毁你的陶俑,将假心捣碎。”鳄蜥无奈,咆哮吼叫,就往钟先生扑去,气势汹汹,撼人魂魄。 钟先生叹道:“身不由己苦害人,何不当年便销魂,若是早早投胎去,今日怎会灭元神?”身子随波往后飘去,见鳄蜥追来,从袖中射出一条大虫,瞬间幻为三丈长,浑身莹白毛发,张口咬住鳄蜥肩膀。 鳄蜥负痛不得,一爪往大虫腹肚挠去,却被它一仰脖子,扔到半空,落下之时,正好跌入大口,便听得一声嘎吱,化为粉末。 钟先生道:“你以无辜为血食,不想今日自己也化作了九虫丸的美餐,这便是报应了。”抬头道:“师弟,善恶终有报,不是不到时。你要是再如此执迷不悟,我也救你不得了。” 玄真子怒道:“究竟如何,我自有忖度,不消你来胡说八道。”口中念诵一番法诀,从水中招来一头披甲怪兽,骑跨其上,又擎出一把弯曲大刀,便往钟先生砍杀过来。 钟先生无可奈何,也依样一手入水,手起处,带出一片浪花影像,渐渐清晰,却是五色之四不象,袖中寒光一闪,抽出一件狼牙棒,与之战在一起,抖将数十回合,玄真子有些招架不得,虚晃一刀,拍兽往北逃去。 第189章 钟先生也不追赶,大声叫道:“师弟,悬崖勒马,犹未晚矣,你若是及时醒悟,便来寻我谈话。”玄真子口中喝骂,但辨识不清,化为一个黑点,没入天际。 杨起忖道:“这钟先生的棒法果真高妙。”看他踩水度岸,跨下四不象,收了狼牙棒,道:“杨公子、祈姑娘,何不出来叙话?” 杨起一愕,眼看躲避不得,只好拨草现身,抱拳道:“钟前辈好本领。”祁恬哼道:“可惜放虎归山,毕竟还是有些私心的。” 钟先生苦笑不已,道:“我也就是有这些私心,恐怕你们剿灭了鳄蜥之后,追本溯源,又去伤害玄真子的性命,所以才遣人强送汝等。” 杨起灵光一闪,道:“前辈乃极品殿中人,却能带领军队至此,莫非也是郡王的意思么?” 钟先生道:“杨公子说得不错,我这师弟虽然误入歧途,但是一身的本领,那也是闻名于灵宝。郡王有意借重他的筑陶纳魂的本领,构建一支不死之军,是以特地派我至此,软饮兼施,劝动他为朝廷效力。” 祁恬咦道:“什么是筑陶纳魂?” 钟先生道:“说来简单,便是做出各形各色的陶俑,将收集来的死人魂魄灌输其中,可得怪物罢了。”咳嗽一声,道:“那鳄蜥也是活人死后,其三魂七魄贯入鳄陶所致。它来吃人,并非肚子饥饿,而是将人咬死,为玄真子积攒魂魄而已。” 言罢,便听得草丛漱漱,黄二牛与顾三冲将出来,红目如火,揪住他的衣襟,一个吼道:“你与他是一伙的?还我老婆命来。”一个嚷道:“你们都不是好人,赔我儿性命。”钟先生猝不及防,被他两个左右夹住,不由微微叹息,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第三十四章兽魂争锋 钟先生道:“你们两个亲人的魂魄,想必此刻也在秋霞洞中,只是若被贯入了陶俑,入虎俑则为虎,入鱼俑便为鱼,再也取出不得。” 黄二牛怒道:“如何取不得,既然放得进去,也并定能够抽将出来。”任凭小厮一旁苦苦相劝,双手依旧捉作钟先生的衣襟,不依不饶,非要一个说法公道。 顾三也是胸懑气愤,嚷嚷道:“那什么玄真子害了这许多的人,罪大恶极,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偏偏循私枉法,放他归山,实在是可恼可恨。”杨起道:“你二位休要着急,且听他说个道理,为何死人魂魄一经粘附陶俑,便再也取出不得?” 黄二牛与顾三勉强按捺,齐声叱道:“好,你说。” 钟先生叹道:“所谓覆水难收、破镜不圆,墨汁倾泻入水,便相为一体,岂能还原?干柴遇火则化为灰烬,何曾逢春发芽?魂魄入俑,也是一样的。”此言一出,若晴天霹雳一般,只惊得两位乡人啊呀一声,双臂麻痹无力,颓然垂下,彼此面面相觑,不只如何是好。 钟先生颇有歉意,道:“那鳄蜥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它便是亡者之魂魄被贯入妖形陶俑之中,为烈火锤炼所得。假如强行攫取解脱,便是元神俱灭的恶果,投胎亦然不得。” 杨起道:“莫非那陶俑出世,尽皆圆卵?” 祁恬奇道:“倘若都是圆卵,那怎么能够分辨?” 钟先生道:“非也,非也,陶俑俱是成体的形状。”见众人差异,道:“这鳄蜥乃是玄真子放来村中恶意害人性命、搜集魂魄原料之用,是以沉睡之后,被凝缩成玉珠圆卵,看似华丽,其实凶险无比。所谓见风即长,不过是它复原本形而已。” 杨起道:“我等这便要动身,去那秋霞洞一往,先生虽然是极品殿除鬼联盟之大法高人,当以清净太平、安抚众生为自己不怠的责任,但有如此顾虑,想必是万万不肯同往的。只是你踌躇也罢,揪心也好,可否还要甩袖振臂,阻碍我们的道路?”言语之中,已然颇为微词,甚是不满。 钟先生一时束手无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得后面有人冷笑道:“好大胆的刁民,不过依仗自己有些传闻中的降妖法术,便敢威胁朝廷官员,难不成还有谋逆造反的心思?” 杨起一惊,暗道:“是谁呀?这罪名强拉乱扯,又安得极大,实在是担待不得的。”转身观看,见树后闪出一彪人马,各自执枪握刀,身披轻甲。为首一人,头戴红缨宝盔,环裹铜鳞连环袍,腰系狮吞衔环的镶玉长带,足蹬踏浪粗绣之黑皂靴,神情睥睨,颇为轻慢之色。 祁恬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将道理也不行吗?你带兵过来刮噪,究竟何人?” 钟先生叹道:“这位便是灵宝郡右都户将军郑天爽,负责全郡治安事务。”继而稽首道:“郑将军误会了,我们的确是在说道理,不过言词略显激烈罢了。” 郑天爽冷笑道:“先生何必包庇他们?如此惫懒无赖之徒,就该关入牢中惩戒才对。”招唤兵卒上前,捧出铁链枷锁,意欲套拿众人,钟先生左右圆场,连连解释,那郑天爽只是不听。 祁恬叫道:“且慢!”郑天爽愕然一怔,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祁恬道:“你不是负责郡府周围之治安么?如此污蔑我等扰乱社会秩序,或是谋逆叛乱,我们乃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认了。可惜这恰恰说明你昏庸无能,是个窝囊颓废的军爷,若是被郡王知悉,怕是不能连升三级、飞黄腾达,反倒要一捋到底、贬为庶民吧?妙哉,妙哉!” 钟先生慌忙趋前,低声道:“郑将军,你虽然恪尽职守,但庙堂之上,尚有叵测之人对你这职位虎视眈眈,垂涎觊觎已久,还是莫要被他们落下口实为好。” 郑天爽脸色一变,咳嗽一声,吩咐士卒放人,大声道:“看你们本属初犯,尚有改造之机,这次便既往不咎,回去之后,好好面壁反省,休要再落在我的手里。那什么秋霞洞,乃官家封禁之地,若无郡府路条,不得擅入,违令者必定严惩不怠。”叫随从牵过一匹马来,请钟先生骑上,大摇大摆地离去。祁恬气愤,骂道:“如此猖狂,终究是狐假虎威的妄人,难成大器。” 小厮愁眉苦脸,道:“那位将军却未恫吓,此地通往秋霞洞的道路,真有许多官兵把守。”杨起道:“果真如此?今日是去不得了。” 黄二牛、顾三相顾失色,骇然道:“剑侠也不管我们了么?”杨起摇头道:“你们且放下心来,我回去想个什么法子,好歹要了断这般邪秽。”三人大喜,目送杨起与祁恬相伴离去,不仅唏嘘,转身返家不提。 黄松、青衣、胡媚娘在筝船等候,见这杨起、祁恬回来,急忙询问究竟。祁恬嘴快,将先前经历一五一十道来,也免不得将添油加醋,将那郑天爽恶狠狠地唾骂嘲弄了一番。 黄松眉头微蹙,道:“那路条只有到灵宝郡才能开得,郑天爽如此,分明就是有意为难了。”杨起道:“就是到得那灵宝郡,也未必就能寻觅路条。” 胡媚娘道:“这可怎样是好?”见他不慌不忙,若胸有成竹之状,不觉莞尔,道:“你莫非早已有了什么主意么?” 杨起被她窥破心思,哈哈大笑,道:“这真路条若是开不到,就不能伪造一幅假的路条?此事说难则难,说易则易。只需一人一句话,便是成功了一半。”有意无意之间,斜眼向青衣瞥去。 青衣会意,欣然道:“无妨,我用地裂戒指缩身,再折鹤踩风飞行,不多时便可到得灵宝郡中。你再将隐身披风借我防身,料想无恙。” 黄松、祁恬,胡媚娘恍然大悟,拍掌笑道:“不错,你有半仙往来逍遥之术,倘若见着真的路条,以丹青描绘的绝技,摹拟赝品实在是轻松之极的。”青衣不觉羞涩,赧然道:“哥哥姐姐们胡说些什么呀?” 等候了多时,众人忐忑不安之际,见青衣推门而入,先将隐身披风还于杨起,旋即从袖中掏出一个叠压得整整齐齐的布包,揭开束结,里面赫然两张路条,黄纹贴裱,一侧书道“灵宝通道司专印”七字,下首戳盖“秋霞洞”,其旁压痕,却是“一人用之”标记,淡然道:“幸不辱使命。” 祁恬见路条之下,垫着一扎纸张,背面朝外,光线映照之下,隐约若有字迹,不甚分明,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青衣道:“里面是官府的案件备要,我看着有趣,便一并抄写了一份。” 黄松张开朗读,道:“入夜三分,村民甲、乙去河旁钓虾捕蟹,为一兽偷袭,甲伤重不治,当场气绝身亡,其兽为乙张皇之下以鱼叉戳死。待天明时分,乙引捕快回望现场,收敛甲尸身,又掩埋死兽,陡觉恶兽皮肉灰黯,不觉讶然。捕快用竹竿探之,兽尸皆为土灰,方觉是陶俑变幻。” 又道:“刘员外城南进香,道上遇匪霸抢掠,其随从一拥而上,将匪斫死,不过一时三刻,见匪尸莫名卸化。后天降大雨,皮肉入泥成土,不能辨识,待忤座到来,匪尸踪迹全无,众人骇然。” 青衣道:“还有一段也甚是怪异,我看毕之后,虽然不曾撰录,却也记得大概,说道郡王某日去野外狩猎,见山中有二兽相搏,一熊一豹,熊颇为笨重,但四肢有力,一拍之下,树断枝裂;豹更是敏捷,上下窜跳,躲避间,觑空抓挠。 彼此斗得激烈,但不见血出。郡王大喜,引众将弯弓搭箭,齐齐射之,将二兽悉数毙之。熊、豹被抬回府中之后,各取掌筋,由名厨制成美食,因嫌其滚烫,便放在案上透凉。冷却之后,揭开碗盖,里面却是陶碎之羹,哪里能够品尝?” 第190章 杨起笑道:“这种种悬疑,唯有寻着那玄道士,一切真相自然大白。” 黄松道:“这里尚有一段,你们听好:‘极品殿年度比试大赛,群贤展能,各抒其长,热闹间,忽来得一个怪人,口口声声欲与钟先生比试棋艺。此棋非玄素之围,乃是在地上划出一片空格,中间以楚汉界河为分,双方各执一端,逐鹿厮杀。怪人从袖中掏出无数小人,皆陶俑,有兵,有马,有将,有车,进退有度,主帅被俘则为输,皆如活人一般。三局之后,钟先生完胜,怪人忿然离去。” 祁恬瞠目结舌,大声道:“是了,想必那灵宝郡的郡王正是看得如此的对弈,才生出礼聘玄真子,打造不死神通之军的念头了。”杨起忧心忡忡,道:“若是单纯地制作陶俑,那也无妨,只是你也知晓了,要让其活动,必须贯入死人魂魄方可。这便是大大的不妙呀!” 胡媚娘道:“正是,他哪里去寻这许多的魂魄,如此穷兵黩武,建立庞大的军队,必定要事先杀死许多无辜。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天怒人怨。” 此刻日近夕阳,众人腹中饥饿,埋锅造饭之后,便收拾整备一番、拉拽起绳索,就在舱内安歇。月色恬淡,钩上西头柳梢,忽然听得梆铛一声,甲板之上若有动静,稍时又是一声,寂静之夜,甚是分明。 青衣灯下阅读,不觉疑惑,道:“莫非是鸟儿归巢,将树上的枝叶打落了下来?”提将一把扫帚便走了出去,忽而啊呀一声,颇为惶恐骇然,只惊得黄松浑身一颤,道:“你怎么了?”顺手操起床边的木棍,冲了出去。 杨起抢先,早他一步赶到,却见青衣跌坐在轮舵之旁,满脸鲜血,慌忙将他抱起,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情?你被谁伤了。” 祁恬与胡媚娘睡眼惺忪,此刻悠然出舱,犹自埋怨道:“你们还不休息?如此刮噪,好不烦恼。”待见着青衣模样,各自慌乱了手脚,忙从杨起的怀中抢过身子,道:“还罗嗦些什么,不是有那疗伤圣袋么?快些进舱拿去呀?”言罢,一人用袖口擦拭青衣伤口的污秽,一人按压他的额头,止住鲜血。 黄松见状,颤声道:“是,是,我这就去寻那圣袋。”杨起立身,道:“我去附近舀些新鲜的山溪,你寻着圣袋,莫要用那存谁,我一经回来,便将清水注入。” 继而垂下绳梯,攀爬而下,双足方才落地,陡然觉得背后似是有一个人影闪动,仓促之下,不觉唬喝得一跳,厉声道:“是谁?何必鬼鬼祟祟地不敢见人?”催促再三,便看树后浓密阴影之处,唯唯诺诺地走出两个人来,正是那黄二牛与顾三不假。 杨起叹道:“两位悄无声息,几乎将我吓死,只是此刻我尚有要事,不及耽搁言谈。” 顾三满脸通红,道:“你们在树上的话我都听见了,那……那黄二牛有话与剑侠说,我……我替你去取水。”不等杨起应答,抢过他手中的葫芦,便往山溪跑去。 杨起愕然,道:“黄大哥有什么话要说?”黄二牛扭捏不安,捱撑不过,索性顿脚道:“瞒也瞒不得了,你家小公子的伤,是我用石头砸的,只是绝非有意为之。你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盼消除了心中的怒息,依旧为我们除去秋霞洞中的恶人才是。” 杨起咦道:“原来是你们……”转念不妥,于是轻缓语气,道:“还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黄二牛叹道:“我们深感剑侠的仗义大德,极其佩服,却不知怎样聊表谢意,实在是为难羞惭之极。其后顾兄打探得筝船在此,诸位风餐露宿,粗茶淡饭,好不辛劳,便与我沽钓了一坛好酒,称上两斤的牛肉,还有几包干脆的花生仁果,有意过来孝敬一二。 孰料来到了树下,抬头望去,见大船声迹杳然,以为你们或是歇息了,遂不敢大声喧闹。我,我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叫做‘投石问路’,你们若是没有睡着,定然会出来察看情形,那时我们再出言招呼,也不算怠慢。那顾三手重,从地上挑出的石头大了一些,于是……于是……” 杨起哭笑不得,忖道:“他们也是好心好意,唉!我也不好责怪他们了。” 便闻脚步声响,顾三捧着葫芦,跌跌撞撞地跑来,赧然道:“你,你都说过了么?” 黄二牛道:“自然说过了。”杨起微微一笑,接过葫芦,道:“两位不必担心,这等小伤,稍时即好。”黄、顾二人以为他不过安慰之言,多有虚妄,反倒更加局促不安。杨起道:“我们有疗伤治患的佛家法宝,当能轻易痊愈。”捉住绳梯,几步便攀登了上去,葫芦被黄松接过。 顾三懊悔不已,道:“我们也去看看吧?也不知小公子被我伤得怎样?”二人来到甲板,见着青衣,俱是羞骇惶恐。那青衣听得前后原委,笑道:“不知者不怪,你们勿庸惊惧。” 黄二牛叹道:“不想你们皆是那通情达理的心胸豁达之人,只是如此以来,我们……我们……”手中水酒与菜肴包裹,正是拿也不好,放下也不好。 祁恬笑道:“我们方才看过伤口,并无大碍,且有了圣水疗伤,少时即可痊愈,便是伤疤也留不下分毫。”顾三叹道:“哪里会有什么圣水,姑娘不用如此劝慰,我们两兄弟毕竟……” 话未说完,见黄松拎将着一个皮袋,晃悠鼓荡几下,拨开塞子,袋嘴就着伤口,涓涓细流缓缓流下,过得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果真是皮肉愈合,丝毫无恙,不禁大为诧异,屈膝跪倒,道:“剑侠法宝高明,神通必定广大,明日除妖,我等有救了。” 杨起无奈,搀扶二人,道:“两位大哥莫要动辄跪下,我们一者不是神仙,二者不是朝廷的官员,如此礼仪,殷勤之极,恭敬之极,实在是折杀我等了。秋霞洞一行,势不可挡,其时必定给你们一个公道就是了。” 黄二牛大喜,道:“那今日这酒菜可还吃得?”杨起哈哈大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怎样就吃不得了?”与黄松在舱后桅杆下支起一张木桌,虽然简陋,但也牢固。 胡媚娘笑道:“若是晚上饮食,睡一觉便会长胖的,我自与妹妹进去歇息了。”二人万福一礼,便要携青衣入舱。青衣道:“大哥欢娱,我也想一旁凑凑热闹。” 祁恬道:“无妨,只是你一个小孩儿家,不许喝酒。”得他允诺,方才松开手来。五人谈天论地,叙说此地的风物人情,道也其乐融融,快活畅怀。将近三更, 杨起道:“两位大哥,我还有秋霞洞一行,此刻要抓紧时间休憩一二了。”黄、顾不敢阻拦,正色道:“小兄弟这是大事。”拾起空坛子与油布裹纸,起身告辞离去。 第二日清晨,杨起与祁恬起身赶赴秋霞洞,胡媚娘道:“只怕那什么玄真子既然懂得筑俑纳魂的法术,想必洞中亦然机括重重,你们解不得倒也罢了,若是受陷其中,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我也去吧?好歹彼此有个照应。” 杨起眉头微蹙,道:“没有路条,你如何去得?”祁恬扑哧一笑,道:“姐姐莫要怪他,或是他昨晚喝了酒,现在竟有些糊涂了。” 杨起愕然,道:“你有主意?” 祁恬道:“你果真有些昏噩了,包袱中不是有那隐身披风么?教姐姐披上就是了。” 杨起拍掌笑道:“羞煞我也!”黄松道:“其实你们早些使用此物即可,何必要青衣专程往灵宝郡一趟?” 胡媚娘摇头道:“错了,错了,入灵宝盗路条,乃是必须的。你且想想看,我们若是单纯依靠隐身披风匿入山中,完事之后,官府追究责任,必定是将所有罪责推诿到此地温泉附近的乡民身上。那郡王创立不死军队不得,恼羞成怒之下,他们岂能活命?” 杨起颔首道:“所以便要这两张路条,以后无论官府怎样狡辩,如何冤枉,终究还是他们‘同意’围剿秋霞洞的‘证据’,哈哈!既然各位官员被席卷其中,明哲保身,说不得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另外想出什么法子来欺瞒郡王,或是说玄真子辱骂朝廷,誓死不降;或是言他暗中招募阴魂死灵兵卒,意欲逼宫篡位云云。究竟怎样,自有他们去苦苦思忖,不需我等在此烦心。” 黄松“哦”的一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却是让官府那些精明滑稽之人来打掩护了。妙哉,妙哉。” 以后一切顺风,路口的军士验看路条无误,也不阻拦,做个登记,便放杨起与祁恬过去了,胡媚娘得隐身披风护佑,悄无声息,却又大摇大摆地从刀枪剑戟之中越过,不能留下丝毫的痕迹。 三人又走将多时,来到了秋霞洞外,见草木森森之处,嶙峋岩石之中,赫然一个洞口,左右安装户枢,连接着一扇双开的门户。此刻镏金铜钉的大红朱门紧闭,穿鼻兽环相合满月,正是那乡人所言:“隐士若无要事,决不出来,颇为诡异。” 祁恬道:“我们怎样进去,难不成揣踢木板、堪堪破门而入么?”杨起道:“使不得,鲁莽行之,他暗我明,反倒不利。”胡媚娘笑道:“我有一种窥探的法术,只是还不甚精妙高明,还是唤作妖术好了,可以入洞一见究竟。” 祁恬道:“姐姐过那里话来着,何不施将观之?”便看胡媚娘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灰蒙蒙什么也映照不得,旋即幻出一只小虫,口中念念有词,晃晃悠悠往朱门飞去,滴溜溜转悠几圈,化作一股清风,从门缝罅隙渗入。 祁恬奇道:“姐姐,这是什么?”胡媚娘嫣然一笑,道:“这是虫视镜,算不得什么法宝,其实但凡妖怪,往往都随身携带着一面。 第191章 那飞虫所见,十里之内,皆可在这境中反映出来。” 话音方落,见镜面微微鳞光闪烁,露出画面,皆是洞中小虫路过的层层石壁,其中纹绉清晰,历历可见。祁恬大呼奇妙,羡慕道:“它还算不得法宝么?看其功效,可谓物美价廉。你好会藏私,以前为什么不拿出来?” 胡媚娘道:“那时尚未精通,我怎能露拙?”杨起道:“记得在地裂之界,那茶斋半仙也曾使用一面宝镜,能够隔物观情。二者若是相比较,当在伯仲之间,不分胜负。”胡媚娘粉面桃花、娇艳无比,闻言绯红若胭,更添无数美丽,眉宇轻挑,多有几分得意,笑而不语。 镜中图像迭换,种种情景,与寻常的山洞也并无什么殊异。蓦然出来一场,却是好大的一个大厅,陶俑林立,尽皆黯然无神,衡量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胡媚娘道:“这些当是未曾受袭死人魂魄之物了。”祁恬花容失色,道:“那要多少魂魄才成呀?这个恶人,莫不是要将周围乡人悉数杀死?” 杨起神情凝重,道:“可惜那钟先生不在此地,若是见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场景,只怕他讶然之间,也顾念不得昔日师兄弟的一些情谊。只是不见玄真子的踪迹,莫非他又出去了吗?”言罢,身后传来一身长长之叹息,道:“杨公子,他这洞府有上下三层,你何不寻着一处通道,下去第二层看看?” 三人大惊,慌忙回头,却是钟先生站于身后,负手而立。杨起忖道:“这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不及应答,听他道:“我长久不来探望,不料师弟更甚走火入魔,鬼迷心窍,竟铸出这许多的泥俑皮囊。你说的对,我枉自怜悯,不过是纵虎为患而已。” 杨起怔然,继而抱拳道:“先生有如此心思,此地无辜乡民幸矣!”一旁胡媚娘指挥小虫顺着墙角飞翔探索,在一个兵器箱后,寻得一条楼梯,延入地面又一洞穴,不禁大喜,道:“就是这里了。” 小虫飞入,陡然镜面大亮,却是来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布置极其华美。床侧刻有百兽朝虎的图案,纹痕细腻,或是浮雕之状,或是凹镌之态,处处可见鬼斧神工之妙。 罗帐细纱,密密相拥,堆砌成九天彩云,自成旖旎情景;桌案方中有圆,精致雅巧,若细琢工艺,叹为观止。十数个陶俑侍女托盘捧盏,分立两旁,犹自窃窃私语。 祁恬道:“这……这里如此奢华,也是修真求道之地么?”钟先生嘴角一撇,三分不屑,七分忿怒,道:“他这般张扬暧昧,好比官僚财主一般,实在是太过了、太过了。” 小虫在床后寻觅一洞,入得其内,又是一条甬道。黑忽忽不能辨识之后,不多时,镜面虹光闪耀,却是到得一片熔浆沸腾之地。杨起见钟先生脸色一变,不禁诧异,道:“钟先生,可有什么不妥么?” 钟先生神情凝重,缓缓道:“筑俑纳魂的法术可以分为几成,平日里有着窑炉足矣,倘若要在熔浆之所,借助无比高温地火来锤炼,便是说明他的本领已然通贯第九层。其时成品出来,美女则极其美也,文人则极其雅也,兵士则极其悍也,恶徒则极其凶也。这里面要是再出一条鳄蜥,可比修行百年的妖怪,不易应付。”众人大惊,凝神往虫视镜细细窥察,胸中不觉砰然。 转过一根石柱,灰黯地岩之上,卧趴着一头大牛,身形硕大无朋,四蹄如铁,鼻环铿锵,偏偏口舌之外,曝露出一双獠牙,尖锐锋利,好不可怖。过去数丈,尚有一只异物,狮头虎身,赤毛条斑,双眼黄绿,半开半合之间,似是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大牛。那地岩龟裂不齐,裂缝处,不时有血红的熔浆喷泄而出,正洒在二兽身上。只是在二兽观之,不痛不痒,不滚不烫,竟然孰若无睹。 祁恬骇然道:“这些都是什么?” 杨起咦道:“难不成皆是那玄真子的新俑制品?”钟先生脸色铁青,微微点头,犹然不语,心中忖道:“师弟苦心励志,虽然堕入魔道,但是神通有如此精进,委实不能小觑。” 狮虎巨兽张口打了一个哈欠,双目圆睁,慢慢立起身来,一双眼珠盯着大牛不放。那大牛闻得动静,不敢懈怠,四蹄笃地,长尾摇摆,一双尖尖黑角往前挺逆,对这狮虎巨兽的方向。鼻中扑哧喧喷,呼出阵阵火气。 双方面面相对,正是那彼此对峙的姿态。狮虎巨兽不慌不忙,利爪挪动,顺着地岩边缘走动,或是低声咆哮,或是低头饮喝滚滚熔岩,倒似惬意散步一番,细细窥之,俱是绕将一个圈子。 大牛不觉位于圈子中央,见对头晃动,警惕戒备,狮虎巨兽到了东头,它变迎向东面;狮虎巨兽盘据西头,它有转向西面,深恐哪里露出破绽,被其有机可乘。只是那狮虎巨兽远远踱步,胜似闲庭信步,这大牛只能原地踩圈,如此几趟下来,各自速度加快,巨兽无妨,大牛渐渐头晕目眩,身体略微摇晃,不如先前那般敏捷。 杨起道:“这大牛看似强悍暴戾无比,只是那狮虎更加恐怖,却有意将它当作食物。” 祁恬颇为不解,道:“都是陶俑所铸,能够彼此相噬吗?这大牛死了,不过化为灰土,不是真正的牛肉,那狮虎欢喜享用么?” 胡媚娘道:“其中究竟是怎样的玄妙,我等都是门外汉,自然难以知悉揣摩。”钟先生闻言,好不烦恼,暗道:“他若真有如此的本领,其陶俑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陡闻一声霹雳,狮虎巨兽忽然飞身扑上,张开血盆大口,径直往大牛颈脖要去。那颈脖乃是万物要害至重之处,一旦被锁,少时即可窒息而亡。大牛低声嘶鸣,挫腰挺头,黑角扎向敌兽软腹,此二刃锋锐无比,倘若撞伤,轻者筋断骨裂,重者内脏俱碎。 狮虎巨兽见势不妙,空中收势扭身,端端落于它的身畔,一爪搭上牛背。大牛惊慌失措,抬蹄来踢,待狮虎巨兽退开,忙不跌跃入熔岩之河,往另一块地岩游去。 狮虎巨兽添添自己的前爪,不急不徐,也纵身跳到红浆,嬉戏顽耍一番,亦然攀上地面,依旧与它邻居。大牛后无退路,尚是一副顶角拒逆的模样,果真是千般惊惧,万般小心。 杨起叹道:“这大牛虽说是力大无穷,毕竟弱势,不是那狮虎敌手呀?”钟先生道:“你看此大牛可有什么不同?那迥异之处,便是它的真正实力蓄积所在,狮虎终为胜者,但决不轻而易举。” 谈说间,便看得狮虎巨兽后退弹蹬,迅如疾电地往前冲去,待到得大牛跟前,方要张嘴,却不料那大牛先张开口来,四颗獠牙插入狮虎肩头,顿时鲜血淋漓,受伤不轻。 众人啊呀一声,道:“先生之言,便是如此所指么?” 祁恬不解,道:“大牛有了利齿,就可轻松反击,说不得反将那狮虎也吃了,为何你说道它难逃一死?” 钟先生道:“利齿怎样,它终究还是一头野牛而已,毕竟不能谙识口中武器的精妙厉害。而那狮虎巨兽不同,可谓使用利齿尖爪的能手行家,二者相较,就象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打架,双方都有棍棒,但较量起来,小孩儿怎能打得过大人呢?”言罢,看狮虎巨兽挣脱大牛咬拧,退后几步,做势跃跃欲试,接下第三波的攻击。 祁恬暗道:“你这比喻甚不合适,那大牛是‘小孩儿’么?那狮虎又称得上‘大人’么?” 大牛初战告捷,不仅欢喜异常,仰脖嘶鸣,竟不再挺角,学着先前狮虎巨兽进攻的模样,往对手猛力从来,张嘴又要咬将。狮虎巨兽却不躲闪,待它来到了跟前,陡然俯下身子,扭转过来,肚皮朝上,以四爪护住肚腹,防备铁蹄踩踏,觑准时机,一口叼住了大牛的颈脖。 那大牛拼命挣扎,狮虎巨兽哪里肯放,死死衔压不放。大牛气息通畅不济,站立得片刻,四肢无力,轰然倒地。狮虎巨兽见之尚未断气,上下颚咬迫更紧,一爪按住牛身,不让其爬起,一爪又掩盖大牛鼻嘴,再封第二道气息之户。 杨起瞠目结舌,道:“这便是它的绝杀之招了?”祁恬不忍观看,道:“弱肉强食,好不残忍。”钟先生见大牛动弹不得,他是修真之人,微微闭目,道:“糟糕,糟糕,要快些想个法子才是,否则再要师弟回头,只怕比登天还难。” 杨起不及观看狮虎巨兽大快朵颐的情景,道:“钟先生,那玄真子果真练成了第九成之筑俑纳魂大法?”钟先生摇头道:“这二兽皆是他的实验品罢了,尚不成熟,只是再过几日,只怕他便老炼了。” 杨起叹道:“他若是有如此的法力,睥睨天下之心也生了,又怎么会甘心听人灵宝郡王的差遣。以前说他或会造反,以为虚妄直言,如今看来,想想第一层的陶俑士卒,只怕逼宫篡位,指日可待。” 祁恬哼道:“那郡王糊涂,就是莫名其名地被俑君灭国,也是活该的。”胡媚娘道:“可惜郡府百姓却要受苦了。” 钟先生心情郁闷,蓦然若有所觉,急道:“休要再窥看,你们快些躲将起来。”杨起三人依言窜入草丛,钟先生自立于朱门之外静候。不多时,见郑天爽引着一队士卒,抬盒挑匣,披红挂彩地来到跟前,大声道:“钟大人,你便是要劝说玄真子,也不该空手而来。我备了一些礼物,还望能帮上些许大忙。” 祁恬低声呸道:“这是个天下第一的狂妄之人,连说话也不会了。既然是‘大忙’,又怎么会是‘些许’?若是‘些许’,又怎能称得上‘大忙’?好不怪异。” 第192章 杨起不由暗暗窃笑,胡媚娘亦然掩口莞尔,二人相顾一视,俱是一般无二的心思,念道:“这你也听出来了么?如此观之,你这找错挑剔的本领,那也是天下第一的。” 钟先生道:“郑将军果然细心得很呀?只是我这师弟不再洞府,只怕你我尽皆白来了一趟。” 郑天爽咦道:“什么,听闻玄真子若无要事,决计不肯踏出这秋霞洞半步,莫不是先生怕我抢夺这游说招安的头功,故意这般托辞,诳我回去罢?”钟先生早知悉他的为人,也不生气,淡然道:“将军此言,可是冤枉我了。罢了,我这就回去,劝说的功劳,全部留给你好了。”转身就走,任凭那郑天爽怎样招唤,却不回头,瞬间没入苍山青翠之中,不见踪影。 郑天爽冷笑不已,对身后随从道:“他玩弄心计,不慎被我窥破,于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气量狭隘之人。” 杨起三人面面相觑,忖道:“这人真是不要脸了,分明自己龌龊无比,反倒以为是别人的不堪。”便看他下马,走到秋霞洞大门之前,大声道:“灵宝郡右都户大将军郑天爽,特来拜谒真人,还望开门一叙。”连叫数声,无人应答。 郑天爽暗道:“莫非他果真不在家?若然如此,我轰赶钟某离去,反倒落下笑柄了。”心有不甘,上前捉住门环,便要敲打。突然里面莫名一声咆哮,朱门洞开,里面窜出一只怪物,轻易将郑天爽撞倒。 杨起观之,不觉骇然,真是那第三层地府的狮虎巨兽跑了出来。郑天爽魂飞魄散,大叫救命,众士卒吓得屁滚尿流,双股颤栗,哪里还敢上前救援? 郑天爽被狮虎巨兽按压爪下,动弹不得,惊惶之下,恐有性命之虞,急叫救命。一众士卒刀剑出鞘,晃晃悠悠,枪戈并举,巍巍颤颤,尽皆唬吓得心惊肉跳,几欲亡魂,哪里还敢以身犯险,虎口夺“食”? 祁恬哼道:“这等无赖,被吃了也好。”杨起叹道:“只是眼看着陶俑恶兽为害,却不能不管,否则有违天道仁义,你我心中毕竟难安。” 祁恬道:“不错,算是便宜他了。”眼看它张口便要咬下,郑天爽闭目等死,便张弓拉衔,清叱一声,一支羽箭划风穿雾,紫光闪烁,以破魔之势往前飞去,正中狮虎半臀。那怪物负痛,咆哮若雷,舍了爪下猎物,双目如火,便往草丛众人扑来 。杨起纵身而起,干莫匕首脱手投掷,于空中陡幻长剑,青锋寒锐,斩向它的颈脖,正是驱剑之术。狮虎不畏不惧,依旧睥睨,抬爪去拍那干莫,将触为碰之际,见长剑突然旋转,往上升得三尺,滴溜溜绕将几圈,迅猛坠下,刃尖贯入其爪背,若裂帛断布之音。 狮虎巨兽暴跳狂吼,另一爪往干莫拍去,终究还是兽类,不知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便看宝剑自行拔出,略事停顿,划出一条弧线,又中它另一爪背,角度甚是刁钻古怪。 祁恬喝道:“你这浊物,还不束手就擒。”连珠之箭三发衔接而出,依次射入狮虎巨兽之颈部、腹肋与肩膀,力道劲猛,堪能碎石。 若是寻常妖物,如此重伤,早已精疲力竭,即便不死,亦然无从反抗,但这巨兽极其悍勇,抖开群箭,退后几步,寻着一处泥坑趴下,翻滚一二,就见浑身上下粘泥附土,若吸纳什么药材营养一般,稍时伤患愈合,竟然不曾留下半点的痕迹。 众人大骇,不由面面相觑,道:“怪哉,这妖怪要是有如此的本领,那可是万难降服了。” 杨起暗道:“它本是陶俑所化,为泥水揉捏塑造而得,秉性为土,难怪能够取土疗伤。”不敢懈怠,口中念念有词,长剑便在空中翻飞逡巡,往来穿梭,将那狮虎巨兽伤害得痕迹累累,碎屑纷纷。 祁恬依然手不停歇,羽矢若雨,尽皆刺入其体内。先时它还有些耐心,轻伤不顾,逞威吼叫,待有些支撑不得,就往泥坑一躺,任你砍劈戳扎,自似闲庭信步,安然惬意。 斗得时间长了,杨起又在一旁肆意挑逗,那狮虎巨兽渐渐按捺不住,看身上复原如初,便不顾眼前剑箭阻隔,径直往这“大半个剑侠”袭去。杨起身法敏捷,脚踩风雨玄机,转到它的身后,一拍肉臀,揶揄道:“狮虎呀狮虎,好大的屁股。” 正逢一箭射中,心念一动,便双手执握竹柄,鼓足全身的气力,将之又插入三寸,如此扎实,任它如何抖将,也甩荡不开。狮虎巨兽大怒,扭头咬他,却被杨起绕到身侧,又将一箭压入。不多时,这浊物便如刺猬一般,留箭带矢,仿佛天生的异怪。只听得狮虎巨兽大吼连连,一声更甚一声,好比山涧狂泄,冲击中流砥柱,颇为骇然。 杨起凛然,小心戒备,便看它蓦然跃起,气势汹汹,几能吞天,忽而身上一道光线闪出,教人不敢正视、目眩迷离。那红虹分支延伸,弥漫于狮虎巨兽全身四肢,远看如被蜘蛛网密密包裹,待仔细打量,却是龟裂的种种痕迹。 胡媚娘惊道:“它究竟还有何异变?”话音方落,听得雷霆轰隆一声,那狮虎巨兽已然被炸成碎片。祁恬颤声道:“我看得它体内象有一团光芒,拼命往外喷泄,不断膨胀扩大,竟……竟将它给撑爆了。” 郑天爽侥幸逃过一大劫难,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个随从慌忙过去搀扶,被他用力推开,朝着各人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脆响清鸣,唾骂道:“你们这帮狗才,老爷被那怪物摁倒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回去之后,每人赏将七十军棍,决不宽怠。” 第三十五章小黑鹏鸟 一人喃喃道:“我也害怕,是以不敢上前。”话音方落,又被郑天爽一记巴掌打来,喝道:“狗屁,是你的性命重要,还是我的性命重要?”那人脸庞顿时红肿了起来,支吾不定,不敢言语。 郑天爽气愤难平,况且方才那等的狼狈,在众人面前可谓是大大地难堪,更添几分羞臊,手指点扬,将另外一个昔日“心腹”唤到跟前,道:“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岂能忘恩负义,见这主子有难,也不肯上前救援?”那人讪讪一笑,躬身道:“大人,我本是要冲上去的,只是看那妖怪其实平常之极,料想不是您的对手,所以就停下来了。” 郑天爽愕然,暗道:“你这狗才胡说八道,我要是能够杀它,怎会这般狼狈不堪。”哼道:“我堂堂右都护大将军,双臂有千斤之力,区区恶兽,自然不必怕他。只是你袖手旁观,已然犯了不救助长官之大忌,这七八十的军棍,那是免不得的。” 那人愁眉苦脸,作揖不止,低声下气道:“大人,您又冤枉我了。“ 郑天爽冷笑道:“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说得合情合理,这军棍的责罚就暂且记下,以后犯错一并杖打,假如说得不好,胡言乱语,尚要加上十军棍。” 那人不慌不忙,喟然一叹,悠悠道:“这妖怪是唤做狮虎巨兽吗?它立于您这等威风凛凛、武艺高强的神人之前,若小猫小狗无二,自然不算得什么,但对卑微无能之我等而言,偏偏是不可逾越的山脉鸿沟,万万打斗不得。” 郑天爽哼道:“所以你们退避躲闪?” 此人闻言,蓦然情绪激昂,大声道:“非也,非也,危急之时,我心有所思,想起西天佛主大义慈悲的典故,正要效仿他舍身喂虎,不觉气血翻涌、豪气万丈,上去便要替代将军受难,此心昭然,此情天地可鉴,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成呀?” 郑天爽若有笑意,道:“你这无赖,怎样不成了。是筋骨抽搐了,还是跌倒摔坏了?”听他道:“都不是,说来汗颜,我的血肉是臭烘烘的,而您的身体是香喷喷的,正有天地之别,不能比较,那妖怪孰舍孰取,答案一目了然,犹豫之下,自然难以动弹。好容易有了决定,甘愿自辱过去,不想将军您又大显神威,抢先一步将它给打死了。” 杨起三人大为讶然,忖道:“这等谄媚奉承,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觉机伶伶打个寒战,好比鸡皮疙瘩掉落了一地。 郑天爽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先前果真是冤枉你了。也罢,张仪,你的责罚我且压下,但他们的军棍,一下也不能少。” 张仪眼睛一转,笑道:“打,一定要往死里打,只是这会儿却打不得。还须待回朝之后,再慢慢定夺不迟。” 郑天爽一怔,咦道:“如何这会儿就打不得了?”张仪道:“大人,您为人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可谓我灵宝郡的第一人才、社稷栋梁,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往往遭遇小人嫉妒、恶徒仇恨。”郑天爽挺胸昂首,顾不得大肚子凸显了出来,道:“我难道会惧怕他们么?” 张仪笑道:“您乃天地英雄,自然不怕,只是……只是……”杨起忖道:“他似乎在为众人开脱?”只觉得袖袍被胡媚娘轻轻扯拽,看她嫣然一笑,附耳道:“此人好一张利嘴,好一个‘雌柔制强’、‘以退为进’的策略。” 郑天爽喝道:“只是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就是了,我不怪你。”张仪叹道:“大人胸襟若海,纳谏从流,我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大伙儿若是现在挨了军棍,必定举止蹒跚,以后回到郡府,那些小人恶徒将这我等摇摇摆摆,岂非要在暗地里耻笑嘲弄,极力贬损将军的威名?” 郑天爽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我怎能让他们看笑话?”大声道:“军棍尽皆记下。”众士卒尽皆释然,对那张仪,更生感激之情。 所谓受人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偏偏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在郑天爽心中,却是空空荡荡,只看他双眼一翻,朝杨起喝道:“不是让你们快些离开么? 第193章 为何还在此地出现?来人呀!将他们押下。” 祁恬大怒,喝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若不是我们救你脱困,你早已化作狮虎巨兽腹中的粪便,奈何又张扬刮噪了起来?好,好,你们若有本事捉我,我便在这里等待,决不逃脱。”从囊中抽出三支箭,贴于弓弦,摆出连珠待发的架式。 杨起长剑护胸,大声道:“将军,你可曾听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之俗话,你再要苦苦逼迫,我这手中宝剑,须臾便可取你颈上的人头。” 胡媚娘冷笑道:“取下他的首级,当尿壶使,蓄满腥臊之后,再挂在灵宝郡的城门上去,但凡痛恨他的,必然雀跃欢腾,也算得为民除害。”郑天爽受此恫吓,先前又见识过他们的法力,不觉魂飞魄散,忙不迭往后退去。 杨起看得真切,窥破得他的心思,朗声道:“我这干莫法宝飞驱起来,可在空中自由来往,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你逃得掉么?”张仪见郑天爽双足瘫软,急急搀扶,道:“大人,这三人绝非虚妄之言,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且回去的好,慢慢打算不迟。” 郑天爽道:“好,好,我也不与这般野人计较。”匆匆跨上马匹,一声吆喝,仓促引兵离去。杨起眉头微蹙,忖道:“这张仪是谁?开似三分邪气,却又有七分的正道。” 只是此刻除妖不得,众人无奈,便要回去,祁恬悻悻道:“多余小弟辛劳,这路条竟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走过几步,方要踏上一条小路,却看一人正在树下等候,道:“杨公子,你们且留步。”正是那极品殿除鬼联盟之钟先生,便看他一手执将二胡,一手提着长箫,肩头束扎布结,却背着一个包裹。 杨起怔然,道:“先生没有回去么?” 钟先生叹道:“我观狮虎巨兽威力颇大,只恐再要耽搁下去,这秋霞洞便会成为三界之中的一大疾患,其时莫说灵宝郡众人要受玄真苦难,便是这神州大地,只怕也难逃大厄。便是始为祸者、我那师弟,只怕也搬起石头在自己的脚,性命难保。” 祁恬忿忿道:“正是,天庭地府若是派遣神兵鬼卒过来捉拿,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安然脱身。” 钟先生摇头道:“这筑俑纳魂之术,要是练得第九成且能够精练纯熟,所有陶俑成品一旦贯入魂魄,便有自我意识,极其邪恶,不受控制。所以如此说来,郡王便是成功招安了玄真子,朝廷也控制不得什么不死军队,便是师弟本人,恐怕也束手无策。” 杨起恍然,道:“先生意思,那九成的大法本是双刃之剑,制作出形形色色生活的陶俑,睥睨炫耀之外,也往往反被它们迫害?” 钟先生颔首称是,道:“杨公子小小年纪,尚且知晓如此道理,我那师弟利欲熏心,野望勃勃,反倒不及你的存世智慧,可叹,可叹。” 胡媚娘闻言,灵光一闪,秀眉微蹙,柔声道:“先生师弟为何不在这洞府之内?莫非……莫非是他察觉得什么异样,自忖不妙,恐为陶俑所伤,便早早躲藏起来了么?” 钟先生道:“先前我看狮虎巨兽与那獠牙大牛争斗,只道他初入九成境界,尚未窥探得法术全局精妙,但方才看那浊物自己窜出洞来,险些将郑天爽吞吃,便知情况大大的不妙。务必尽早下手,将所有陶俑悉数摧毁,必要之时,玄真子也留不的了。” 杨起道:“先生怎知情形危急?” 钟先生道:“这等陶俑,若是没有主人的号令,任你鞭打棒喝,也决计不会迈出洞府一步。除非是它们自思自想,再也不受什么羁绊约束了。”见三人欲言又止,微微叹道:“你们要说狮虎巨兽是玄真子叫出来的,是也不是?果真如此,他便该在其身上贴上一道圆符,念诵法诀之后,如附骨之蛆,再也脱落不得,便与那鳄蜥一般。只是你们看它身子滑溜,哪里有半张符文?” 杨起三人早有除去此恶的决心,但回想先前情形,那陶俑虽然称不得什么刀枪不入,但只在地上翻将一个小滚儿,便能轻易地医疗全身伤患,不觉顾虑重重。再听钟先生自我批评,说道其实第一层的所有陶俑,也当是玄真子以九成大法铸就的成品,其实皆已贯入魂魄,不过犹未觉醒,是自己不慎走眼疏忽云云,不禁心惊肉跳。 杨起道:“果真如此,那玄真子,他……他便杀了八九百人么?” 钟先生道:“若是有了九成修为,其实不用常人魂魄,便是这附近山间的野鸡草狗、跑猪歇猬,皆可使用。”又道:“那狮虎巨兽死去,其实认真说来,算不得丧命于你们之手,而是其愤懑膨胀,俑身封闭,不能通畅所致。因此唯独由此入手,方能除去洞内的一众俑物,刀枪剑戟,俱可放下了。” =奇=三人相顾不解,道:“还请先生明言,如何挑拨其气愤羞臊?” =书=钟先生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你们可曾听过《四面楚歌》的曲子么?当年霸王项羽和刘邦逐鹿天下,问鼎天子帝位,征战数年,难分胜负,遂约定以鸿沟为界,互不侵犯,暗则积蓄实力,意图东山再起。 =网=其后,刘邦听得幕僚大臣张良、陈平之规劝,不该再给项羽喘息之机,便与大帅韩信、将军彭越、刘贾会合兵一处,追击正在向东开往彭城之项羽部队。几经周折,多番战斗,终将这位西楚霸王紧紧围于垓下。 某日,项羽巡营,见手下兵卒数目稀少,粮食依难以为继,甚是伤感,待入夜之时,蓦然听得四面围围之军,尽皆唱起了家乡楚歌,不觉骇然,道:‘莫非刘邦已经得到了禁地了么?若非如此,奈何其军中的楚人,如此众多?” 言罢,心里颓废之极,再无丝毫斗志,于是从床上爬起,在营帐喝酒,绝望之下,又和他最身宠爱的妃子虞姬共歌同唱,堂堂英雄,却也滴下眼泪。” 祁恬神情伤感,喃喃道:“其后项羽率领仅剩的八百余骑兵突围,至乌江畔,自刎而死。那虞姬亦殉情而亡。” 胡媚娘眼睛一亮,道:“莫非先生要以音乐为兵,激荡秋霞洞内无数生活鲜猛之陶俑的心情?”钟先生哈哈大笑,道:“音乐能使人伤感,亦可让人忿怒。这些乐器,不正是为此准备的吗?” 杨起笑道:“先生准备倒也妥当。”钟先生道:“细细想来,你我若是经历此战,必定能够成功。” 杨起哦道:“这第一击尚未使出,又何出此言?” 钟先生道:“若要为胜,须讲究五大要素,乃政治、天时、地利、将军、战法。如今灵宝郡太平安静,民不思战,亟盼安乐快活,郡王若果真得到什么不死之军,必定要兴师讨伐诸侯,扩充疆土,兵戈又起,政局紊乱。 是以得陶俑,则伤天下,护天下,则必毁陶俑,此乃政治所需。且温泉周围人命,但凡被伤害者,累计近百,怨声载道,惶惶不安,我等将秋霞洞荡平,也是众心所望,不可不允。此为其一。” 祁恬道:“天时怎样?” 钟先生道:“我以前说过,这筑俑纳魂之法,实在是伤天理、害无辜,倒行逆施、睥睨桀骜,如此罪孽自然不可轻易宽恕,要施将惩罚。惩罚有三法,一者由地方官府出兵围剿,凡兵俗刃苦斗妖魔鬼怪? 哈哈,其实多不奏效,可用的,只剩下另外两法:天兵天将下凡或是阴帅鬼卒出世,以阴阳朝廷之势震慑,以神通造化之力诛戮。但自古以来,三界庸懒懈怠,官僚作风极其浓重,往往按照所谓潜规则公干,以为那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何不自在逍遥、安歇惬意? 若是这筑俑纳魂大法程度微却,危害不甚,上下二界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其生灭,不管不问,可是逆法之人要是走得太远了,过头巨度,天庭、地府便万能置之罔闻。 此刻玄真子入魔不说,只看方才狮虎巨兽之表现,可知他已然步得九成之境界,正为二界忌惮踌躇之时,你我乘此时机,再去降伏他,定然可得大大的帮助,这就是天时了。” 杨起道:“什么帮助?莫非派出人手来救援么?” 钟先生摇头,从袖中掏出一颗金丹,道:“若谈帮助,便要说道地利了。陶俑得大地秉性,能够沾土疗伤,只是五行所说,金能克土,我若是将这颗金丹埋入土下的半分支处,方圆数十里,其地尽皆坚硬似铁,灰尘也极重,沾惹不得。九重天神与冥府法王再施将乾坤浩瀚之力,土地又能表现金铁之性,众陶俑人兽足踏其上,自己先衰弱的三分气力,如此一来,岂非大妙?” 胡媚娘笑道:“正合道理。只是后面将军,乃智、勇、仁、义、信之大才,莫不是将我们悉数囊括了进去?” 钟先生道:“你们虽然是少年男女,说不得什么显赫尊贵,但依我观之,智、勇、仁、义、信样样不缺,正是‘将’者,切莫自我菲薄。” 杨起、祁恬、胡媚娘相视一笑,忖道:“你说是,那就是了,何必争辩呢?”祁恬道:“最后只剩下‘法’了,便是用这几件乐器吹拉弹唱么?不妙,不妙,我与这‘大半个剑侠’俱是五音不全之人,哪里能够上场?”转头看看胡媚娘,道:“姐姐,这却是你的强项了。” 胡媚娘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妹妹,今日此奏,越是不懂乐理,越是胡乱弹拨,效果越好,其实该是你的强项才是。”祁恬小嘴一撅,哼道:“姐姐好坏,又在调侃我了。”钟先生笑道:“胡姑娘所言极是,正是要杂乱无章之音,才能让人愈发烦躁。” 第194章 祁恬闻言,恍然大悟。 众人在秋霞洞外寻着一处高地,树木巍巍,苍翠簇拥,又看钟先生选择一处甚为平坦之岩石,贴上黄色符纸,认真祷告。稍时礼毕,看他甩袖荡衽,道:“此番先去那洞外将金丹埋上。” 杨起道:“这么一个埋法,只要掘开小小坑穴,将金丹放入就可以了么?”钟先生道:“非也,非也,当按照八卦方位细细排列。”留下祁恬、胡媚娘,却与杨起往树林而去,寻着长短树枝数十支,长者单一为阳爻,短者合二为阴爻,在朱门之外的岩石缝罅旁,依照伏羲氏先天八卦图与文王之后天八卦案各自摆列了一座小阵,中间破开一个小洞,金丹埋藏其中,秘密盖好,又压上些许水草荒禾。 待二人回来,钟先生又口诵一番奇异口诀,只见下面陡然金光闪耀、群山之间恍惚璀璨一片,转瞬平复无异。祁恬咦道:“这就好了不成?”钟先生拉过二胡,将包裹打开,尚有唢呐与锣鼓二物,教她三人任取一样,道:“万事具备,各位若有什么胡闹演奏的本领,尽管放心使出来才好。”手臂扯拽丝弦,果真要毫无掌法节拍。 杨起与祁恬会意一笑,道:“若是要论五音不全的本领,我等可囊括这红尘俗世的前二甲之冠,只是委屈了媚娘这等雅人儿。”胡媚娘不觉莞尔,叹道:“你们又来取笑我了,若是真要咶噪喧吵,只怕淘气状元,非我莫属也。”彼此哈哈大笑,各执一件。便听得稀奇古怪之音、鬼哭狼嚎之“乐”,若似无数的市井无赖,跕衣裸足,挟污波秽浪,朝着秋霞洞熙熙攘攘而去。 媚娘道:“如此有趣的情形,要是不能观赏,岂非可惜。”依旧将虫视镜放于地上,袖中飞出一只小虫,越过大门缝隙,还在第一层偌大洞府转悠。众人喜道:“还是你想得颇为周全。”四人便围着此镜团团坐定,有“乐”有“画”,倒也促狭,皆有童心盎然,那胡乱演奏,愈发得起劲了。 镜面之上,成百上千的陶俑蓦然醒觉,将灰色土泽隐去,五颜六色,若真人实兽无二,听得刺耳吵闹之声,眉头微蹙,皆不耐烦。有些反应颇快,便去寻找噪音来源,但为洞中回声旋荡蛊惑,终不能探求之。 钟先生道:“他们急躁,我们无妨,大可有那胜似闲庭信步的模样,慢慢玩耍。”杨起笑道:“他们听着此‘乐’难受,我们也是一样的,还是休要耽搁为妙呀。”胡媚娘道:“你知足罢,洞中声音轰鸣,更甚此地十倍。” 约莫过得半盏茶的工夫,便听见其中传来一声咆哮,却是一位盔甲武士按耐不得,挥动手中大斧,横劈纵砍,正斫在旁侧一只毛巨人身上。那毛巨人疼痛不已,极其恼怒,反肘往他胸口猛撞,被武士巧妙躲过,竟打在其后的双翅翼人身上。 铿锵有声。那翼人忿然之极,哇哇大叫,一脚向毛巨人踢去,甚是迅猛,将之硕大无朋的一个身子踢飞啦起来。落地之时,压倒了其余一些陶俑,有的勉强支起,不知所以;有的神情狰狞,思将报复;有的恍惚无状,淡漠安静。 翼人举止与众不同,无论什么一举一动,北部双翼尽皆不觉鼓扇,方才一踢,便看翅膀相应展开,划云破雾,漾震层层气浪。原本洞内气势就颇为紧张,如此一来,便看群怪喧闹,相互打斗,纷纷争执,瞬间光影闪烁,混淆一片。 祁恬喜道:“它们自个儿捉对厮杀,下手绝不留情,也不用我们去降妖除魔了。”言罢,听得巨响轰鸣,许多陶俑忿怨之息无从喧泄,压抑胸膛不得,果真自爆。这被杀死的,若狮虎巨兽自亡者,俱是连绵不断,不过少时,洞中陶俑已被毁大半了。 余者见势不妙,便来开启大门。却听得下面丛林之中,有人叫道:“剑侠若来此,怎会半点动静也没有?莫不是被里面的妖怪与那玄真子害了不成?”另一人道:“他仗义降妖,实在是个大大的好人,倘若不测,我等心中愧咎。” 一女子道:“还在这里罗嗦什么,无论洞中如何凶险万分,我们也该进去看一看才是,说不得便能救了剑侠出来。”许多人附和道:“正是,正是。”便看有人拨枝弄叶,窜跳出来,正是温泉驿馆周围的那些乡人。 杨起大惊,叫道:“进去不得,里面乃是死地。”话音方落,镏金铜钉的朱红大门噶吱分开,形形色色之妖怪蜂拥而出,便与拿锄执叉乡人混战一团。祁恬不敢怠慢,放下手中乐器,连珠之箭密如雨矢,急急救援众人。 杨起纵身而起,抽出干莫小匕,大喝一声,窜跳下去,斫翻二人。黄、顾二人大喜,道:“剑侠,你安然无恙么?” 杨起道:“你们快些退下,此处暂且由我抵挡。”乡人畏惧妖怪凶悍,闻言之,尽皆躲避趋闪,往后逃去。陶俑妖怪意欲追赶,被杨起拦下,施展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以敏捷步法,忽而刺挑,忽而戳将,忽而横砍,忽而终劈,喝斥轻呼,腾挪窜跃,游斗于无数妖影怪踪之间。 妖怪受伤,本能驱使,往地上躺去,但土地为金性克制,疗伤不成,唯有陨命。祁恬拨弓弄弦,远远配合,也射杀了不少陶俑。只是敌人势众,绵绵不绝,任二人法术怎样高墙,渐渐气喘吁吁,难以应付。 钟先生急道:“胡姑娘,我上去助他二人一臂之力,你莫要停歇,还将手中乐器胡乱演奏才是。”胡媚娘心惊肉跳,连声应允。钟先生一边奔跑,一边双袖摇摆,口中喝道:“虫儿此时不出,更待何时?”衽口猛然射出几条大虫,正是先前吞噬鳄蜥之物。 它们自在风中盘旋,觑准时机,便往下面扑落,偶尔叼得一二陶俑妖怪,复回半空美餐。那妖怪之中,也由使用弓箭、标枪的,仓促之下,竭力往空中射去,大虫左右躲闪,彼此混战。 却听得有叫道:“强平硬斗,这些妖物杀待何时方能为休?我有一个法子,能够将之悉数剿灭。” 钟先生惊道:“你是谁?”杨起一剑逼开眼前怪兽,定睛打量,不禁咦道:“魔相银瓶?你如何来了。”祁恬在坡上高高叫道:“他自然是与钱家小姐在此采药,偶尔相逢罢了。麒麟兄,你若有什么主意,不妨明言。” 银瓶笑道:“祁姑娘说得不错,我与拙荆本欲到那离此一百二十里外之畔沽渊捕捞银雪白鱼,从此经过,见得争斗,又忖算出大概,料想自己能够帮忙,便匆匆赶来了。” 祁恬连珠之箭发出,又中一怪,道:“那你夫人呢?”银瓶道:“她不能多见打斗,所以在一处安全隐蔽之地等候。各位,此地不宜久留,你我且退下说话。”众人疲于应付,莫不赞同,纷纷往小路退去。 那妖怪追赶得几步,索然无趣,自回洞中歇息。杨起神情惊疑,被祁恬觑在眼中,窥破得其心思,嘻嘻一笑,附耳道:“你不知他为何性情如此轻柔温顺么?我也一样,现在甚是好奇呢。” 来到一处小小桃花林中,钱烟敷果真在树下静候,见得他们回来,微微莞尔,缓缓迎将上来,只是步履略显有些蹒跚。祁恬见她宽松衣裳,相貌、身材也丰腴了许多,不禁笑道:“钱小姐嫁得了如意郎君,心满意足,都变得胖了。只是这服饰无腰无束,看着似是不太合适呀。” 胡媚娘见钱烟敷腹部有些隆起,灵光一闪,已然知晓其中情由,不觉叹道:“妹妹,人家怀了身孕,不如此穿戴,还能怎样?”祁恬啊呀一声,喜道:“你是有喜了?真要庆贺一番。”拉扯杨起衣袖,斜眼瞥看银瓶一眼,见他脸色颇为得意,道:“我知道理由了。” 杨起笑道:“我也知晓了,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不假。”彼此寒喧几句,毕竟惦念这秋霞洞中局势,深恐群俑再出来为恶,便请问银瓶解决之道。 银瓶道:“杨兄弟休要着急,我来此地,曾见得一处峰崖之上,却有奇异封禁,初时以为是镇压什么恶鬼邪浊的法术,但细细闻嗅,气味凉寒。后来用我这麒麟瑞目观之,方知那封禁下面,十之八九是冰魄玄水。” 钟先生惊道:“此话当真?若是如此,秋霞洞清净,指日可待也。”银瓶看他一眼,抱拳道:“不错,这般水流专能凝结陶俑。只是还需要杨兄弟再去门前挑战,我再让你骑乘鹏鸟,信号发出,即可垂直风向天上,不可在地面耽搁。” 杨起点头道:“好,好,我这便坐上小黑鹏去与它们纠缠,还烦请银兄弟多多费力,将冰魄玄水引出来。”银瓶年岁大他许多,但他本是乌麒麟不老之体,虽经无数苍桑,容颜不褪不衰,还若人间的花季少年无二。若非如此,又岂能匹配钱烟敷,且得那息斗和尚与魔将吴九道之极力撮合? 如此一切议定,便看那银瓶招来小黑鹏鸟,道:“你也机灵一些,若是看见我的信号,便带了这为杨剑侠往空中迅速飞去,切末踌躇。我看那些陶俑妖怪之中,也有些使用弓箭类属的,依凭你的本领,躲闪趋避,料也无妨吧?你辛苦一些,再过得三四个月,我们便好好休憩一番。” 胡媚娘柔声道:“再过得几个月,就该安心临盆,万万不可奔波劳累了。”祁恬叹道:“好羡慕呀!” 钱烟敷笑道:“你要是羡慕,也早早如此,岂非可以?”眼睛似笑非笑,往杨起瞥去。祁恬甚是羞臊,扭过头去,闭口不言。 银瓶道:“那封禁解开颇为困难,我一人去不得,若有打斗,难以应付。” 祁恬道:“胡姑娘留下来陪银夫人,余者尽皆随你过去。”胯上鹏鸟,稍时回到那秋霞洞,好一通痛快淋漓的叫骂,引得里面的怪物争先恐后地涌出。 第195章 杨起游斗,看小黑鹏鸟隐匿于树上,暗道:“若是拖延得太久,我也支撑不得,你要是不要背我,我只好两条腿奔跑逃命了。” 如此惦念,不与群怪力敌,只是一味躲闪挑逗,比先前反倒轻送了许多。只是左右等候哦,就是不见远处有信号升起,不由惴惴忐忑,忖道:“银瓶说道解开封禁颇为不易,莫非那边上还有什么看护或是机括不成?”正胡思乱想之际,陡闻一声炸雷,旁侧山峰之后,升起一道五色气柱,极其绚丽。 小黑鹏鸟从树间窜出,飞到杨起身畔,扇起大风逼开陶俑,口中犹然低鸣有声。杨起道:“我知道了,你休要催促。”攀爬其背,急急往天上飞去,离得高了,下面箭枪触及不得,隧悬停风中。 杨起举目望去,见山凹之中,一股大水呼啸而来,真将陶俑浸润,且源源不断地袭入秋霞洞中。待浪淘平复,四周一片冰霜,似极北苦寒之地,于是拍拍鹏鸟的颈脖,道:“鹏兄,你放我下去吧。”落地之后,见那些陶俑妖怪俱是冰渗雪透,悉数僵硬,再也动弹不得。 第三十六章鹊堂主 不多时,银瓶、祁恬、钟先生赶到,各各狼狈不堪,却甚是欢喜,道:“成功了,成功了。”众人击掌相贺。钟先生看得其中一尊冰像甚是奇怪,仔细觑谈,好半日算出原委,神情陡变,叹道:“师弟呀,我以为你曾逃走,不想竟是如此的糊涂,却将自己活活纳入俑身之中,成为怪物。只是你为何如此?从此无人知晓。”言罢,清风吹过,将所有陶俑冰像吹散,化作无数粉屑,消逝于苍茫之中。 “凭窗而眺,望雀舞,红叶纷飞争逞姿。金阳若梭,织将万千丝,条条窜跃,更衔花万朵。彩游衣,绿伞遮娇颜,再看小舟西湖旁,翠柳笑叹,偷瞥少年郎。拨浪鼓,声声敲来,红匣竹篾下,胭脂凝唇,一点朱艳惹白玉。送佳人,奈何书生多颤抖,好羞涩,不过一盒表心意。待入夜,美人盼兮,玉腕著勺,推却轻窗叶,微微旋转动风息,舀起一片月。” 胡媚娘吟完,若有所思,便在舱窗托腮凝望,却似有满腹的心思。祁恬端来一杯清茶,揶揄道:“姐姐为何如此惆怅?这词又是哪里听来的。” 胡媚娘惊觉,嫣然一笑,道:“昨儿个看见青衣读书,想必旅途劳顿,他却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过去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瞥见一本书册,随意翻阅,偶得此词,说得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于三月下凡,在杭州游玩,流连其无限美景,羡慕少男少女恩爱情长,心中颇有触动,于是留下这首《鸳鸯牒》,悻悻归回九重天之事。 祁恬咦道:“小弟他才多大,要读如此诗歌?” 胡媚娘笑道:“他广览群书,什么不读。只是你也不必担忧,我看他关心三界之奇闻异事,更胜这缠绵好词无数,便是睡着了,他臂肘之下,尚且押着一本《上古神仙传》,舍不得放阅,封面之上,都粘上口水了。” 祁恬讶然,道:“这个小小书呆子,那《四书》、《五经》也不看了,日后长大,还怎样考取功名。” 胡媚娘摇头道:“我看他对功名富贵不感兴趣,只怕得了机缘,他或会继续修行,深攒法力,累积功德,得成正果之后,也上得天庭之中当一介书官去。” 二人嘻嘻哈哈,祁恬眼尖,看得远处云端之中,恍惚有一物正往这边飞来,若隐若现,不时隐匿入灰雾之中。咦道:“姐姐,你看那是什么?”胡媚娘细细打量,脸色陡然变化,匆匆起身,奔到舱外,教黄松歇下轮舵,雪石机括依旧开动,停在空中歇息。 黄松、杨起不知所以,见她肃容正色,不敢怠慢,便依言行之。胡媚娘从袖中抽出一条橙色彩带,张扬挥舞,大声道:“你躲藏不得了,还不快些过来么?” 黄松奇道:“她在与谁说话呀?”稍时听得陡然一声,有物降在桅杆之上,讪讪道:“我万般小心,不想还是被小姐发觉了。”却是一位年长的老妇,满面红光,背生双翼,不是寻常之人。其手指身边的一位红衣美妇,道:“这位是我妖修全真教之玄黄堂的鹊堂主,好不快过来施礼拜见。” 黄松道:“什么妖修全真教?”杨起道:“你不记得?昔日我等拜谒虎王,除却雉妖之后,在那才情谷中与杨江、杨彪兄弟闲聊,听他们说过,红尘群妖之中,专有一帮妖怪,既不害人性命,也不蛊惑心志,只是欢喜修仙求道之术。因为彼此意气相投,便组成教派,唤做妖修全真教么?” 黄松闻言,恍然大悟,道:“不错,听说过的,据传里面果然有几位得证大道,炼化妖身,泄去浊气,终究羽化飞升的。只是隔的时日久远,我竟忘了。” 他二人见胡媚娘恭敬参拜,心中诧异,忖道:“难不成她也是那妖修全真教的弟子?” 青衣道:“此教遍布极广,设有东南西北四大分堂,但凡有向善求良之心的妖怪,勿需三跪九叩,皆可轻易入教,实在是宽松得紧。胡姐姐也有此念,自然也为教众了。” 杨起哦道:“如此说来,所谓妖修全真教,其实就是一个互助的民间组织而已。”青衣道:“设极乐堂,在东方,也是你我江南锦绣之地;设玄黄堂,居于西方博古山;设领悟堂,乃是极南炎热之地;设参透堂,在极北雪山冷寒苦楚之地。堂下妖精,若是在修真过程遇得什么困难,都可寻求堂上长老与正副堂主帮忙。” 鹊堂主与双翼老妇轻轻从桅杆跳下,见过众人,万福一礼,道:“知悉剑侠一路降妖除魔,声名啻然,我等虽有要事求助,但念及自己的妖怪身份,颇有忌惮,欲见不敢。不料跟踪了半日,还是被窥破行踪,只好冒险拜谒,还请宽恕那不到唐突之处。” 杨起慌道:“堂主误会了,我们不叫做降妖除魔,只说是除暴安良即可,妖怪中也有美善之好人,魔将中也有慈悲之前辈,皆是我的良师益友呀!” 鹊堂主微微诧异,道:“杨公子有如此的见识,足足可见你心胸开阔、气度纵横,实在教人佩服。”侧身优雅,对胡媚娘笑道:“你我相见也是缘分,不用过于拘束,我唤做鹊大娘,听闻你知悉《妖修十二章经》,且西游至此,便邀请蓝长老,离了那博古山,特来寻你帮忙。” 胡媚娘道:“若有吩咐,能力所及,莫敢不从。” 鹊堂主道:“我看过那《章经》,文字艰难晦涩,也是知道的。只是为何每读一遍,便会有不同的解释,这老身实在有些糊涂了。” 胡媚娘略一思忖,道:“这二千个字分为一百一十九句,每一句都有好几种解法,但相互沟串甚难。第一句定下来了,第二句又不对了。第二句定下来了,反观第一句又是大有谬误,教人费解的紧。莫说读了二十遍,便有了二十种解释,便是读了一百遍,怕也是也有一百种解释了。” 蓝长老哦道:“想必是解读不得法的缘故。” 鹊堂主眉头微蹙,对蓝长老道:“当年曹老教主便曾说过,世人皆以为全文二千余字是一人所书,但以他习之观看,却应为数人合著,含不同心法要诀,彼此或融或冲。 所以留下遗训,凡有缘修习上面的仙学者,一则切忌贪多求全,似若要食尽天下的美食不得,冲坏肠胃,反而厌食,对己大大的不利。二则务必段落分析分明,若是一部心法译毕而不觉,误将后面的相冲心法续上,合一修炼,便离走火入魔不远。 三则勿忘胸怀开阔,若是苦修多时尚无进展,皓首穷经实为极大的不智,天下之大,选择颇多,并非便只有这上面的一部宝经。苦修其他相宜道学,革新除弊,多加揣摩,勤于修炼,他日成就未必就在《章经》之下。” 又道:“胡姑娘,我相请你耽搁几日,往那博古山一趟。二千个字能译便译,若是不能,说明你我福份浅薄,倒也不可强求。” 胡媚娘愕然,道:“堂主此来,却是要我翻译此经么?”她素来为人谨慎,不做无把握之事,听闻邀请,脸色不由变化,好生为难,犹豫道:“不瞒堂主,我倒是有些心得。昔日与中土的一众兄弟姐妹共研商讨,彼此揣摩,提出了一些拙见,也因此不慎,传出了一些名声。但若是细细考究,毕竟尚是我的一家之言而已,孰对孰错,未能验证。” 蓝长老笑道:“胡姑娘谦虚了,你全本都译得,可见在上面花费了无穷的心思。” 胡媚娘喟然一叹,摇头道:“我在地下孔庙之时,白骨将军也曾提过,我那《妖修十二章经》的全文译本,读来虽是通畅无碍,但真正依将之修习,却颇为磕绊,也不知是哪一个环节有误。 后蒙他千万叮咛,小心嘱咐,说道自己修练也罢,别人钻研体悟也好,无比深思熟虑,步步为营才是,略觉不对,便该歇手,说道稍有不慎,便能酿成大祸。” 她虽然将《妖修十二章经》的口诀背得滚瓜烂熟,自己揣摩出来的翻译字句也是熟谙于心,但事关妖精之福祉性命,因此顾虑重重,不敢呈现上去,以为妖修全真教的必修课程。 鹊堂主也不逼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札,递于蓝长老,道:“你看这药方子还对么?” 蓝长老念道:“金银花三钱,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各一钱二分,水二盅,煎八分,加无灰酒半盅,再滚二三沸时热服。如法再煎服,被盖出汗为度。” 鹊堂主微微欠身,道:“听闻这里尚有一位神童青衣,才学浩瀚,可否说道几句? 第196章 唉!也不知这药方能否调解气虚息弱,生养精血?” 青衣听她指名求教,不好推诿,挠挠头皮,嗫嚅道:“我不懂什么医理,但这方子若有记载,想必能够查到,待我看来。”奔入舱内,从收藏之中寻得一本药书,翻阅良久,道:“是了,这方子早有记载,以此配药,叫人服下,有清淤解肿,消散疔疮之功。主治各种疔毒,痈疮疖肿,局部红肿,热痛,或发热恶寒,舌红苔黄,脉数不齐。” 鹊堂主闻言,脸色一变,道:“莫非这方子只能解得一般的疔毒,体内入魔之淤积恶患,却是解不了的?” 蓝长老愕然,抬头道:“这既然是那清风与红孩儿苦思三日方才开出的单子,定是呕心沥血之作,当能保全入魔众人的性命才是呀!也犯不着欺骗我等。”青衣啊呀一声,道:“不对,不对,这书上说载的药材虽然大致相同,但用量却又分别,且少了一味紫背天葵子。” 便见鹊堂主颔首称是,叹道:“他二人一个说道要回归兜率宫中,一个嚷嚷着即将返入地府,只是行前见众妖修练不得法而入魔,苦楚不堪,于是留下这个独家秘方,言道‘将药抓来烘干,配制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得解得少许气瘴,再服上二十一天,体内自行清洁,可消大半疾患,但是若要断根,还需要正确修行《妖修十二章经》,拨乱反正才是。” 祁恬道:“他两人恕罪圆满,又成正果了吗?可喜可贺呀!”杨起、黄松、青衣尽皆莞尔。 胡媚娘听得鹊堂主最后一句话,分明有所暗示,忖道:“我若是不去,群妖皆以为我铁石心肠,见死不救,罢了,罢了,我就去上一趟好了。”将心意述说,鹊堂主与蓝长老大喜,催促道:“如此最好,事不宜迟,你随我们去吧?前面二百里有一处砼雷山,风景不错,杨公子不妨开拔筝船,暂且去那里等待。”杨起笑道:“唯有如此了。” 鹊堂主与蓝长老攀上船舷,道:“胡姑娘,你不能飞天,且由我们稍带你一程。”各自伸出手臂,拉着她腾空而起,便在空中踩云踏雾地奔跑起来,正是迅捷无比。 胡媚娘只觉得耳边生风,一双腿便如离地一般,心中好不羡慕,暗道:“我若是能够修练得如此本领,从此天地逍遥,任我驰骋快活。” 渐渐天黑,看夕阳垂暮,已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景致,树木皆红,赤中有绿,相映照耀,颇是美丽,如猫眼翡翠、珍珠宝石,只是气候颇为阴凉清爽,却不寒冷。 蓝长老道:“你我一路腾云奔跑,此时已在几百里开外了。”胡媚娘嫣然一笑,啧啧称赞。渐渐来到一处岩壁之上,壁上高书“玄黄堂”三个大字,拨开轻轻蔓藤,寻着一个山洞,钻将了进去。 再看里面,甚是干净整洁,中间的诺大石床之上,坐在几十个红衣绿裳的女子,年纪不一,皆闭目凝神、盘膝打坐。 鹊堂主不敢打扰,低声道:“胡姑娘,你肚子也饿了吧?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寻些食物回来。” 杨起看她甚是谨慎小心,不敢大意,静静在一旁等候。不多时,那数十个女子睁开眼睛,上下打量之,咦道:“你是谁家的女子?”为首一人年纪大些,蓦然一念,试探道:“你,你莫非是中土狐妖媚娘么?”见她点头,不觉大喜,笑道:“我等厄难,能够解脱矣。”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竟颇为艰难,足下一软,向地上跌去。 胡媚娘大惊,一个箭步窜将上去,双手架住她的胳膊,牢牢搀住,小心翼翼将她扶在床缘坐定,赧然道:“我……我也不知道能够救得?”众妖女叹道:“你尽力而为就是了,若是救不得,那也是天意,我等依旧还是感激的。” 里洞有人一声冷笑,道:“既然救不得,你来此地作甚?莫不是欢喜热闹,来此看待我等痛苦么?” 胡媚娘怔然,心道:“原来还有人住在洞里。”不明就里,遂闭口不言。蓝长老哼道:“你说话便不能客气一些吗?”里面那人呸道:“蓝孔雀,我何时与你搭话了,要你在此多嘴多舌?她若是没有翻译经书的本领,早些放她西去才对,苦苦纠缠于此,只为了几条无足轻重的性命,低声下气,实在是可笑之极。我看你们沦落,不能自尊自重,不过生出一番感慨罢了。”语音颤抖,似是极其痛苦。 胡媚娘暗道:“她是谁,说话好不刻薄。”轻轻几步走到里洞入口,见里面一张石床,也坐了一个老妇人,年岁当与蓝长老相当,四肢俱被铁炼绑敷,动弹不得。 蓝长老怒道:“木长老,你与我在这洞中一并呆了数百年,其间拌嘴无数,如今你练功差池,入魔极深,尚要在此信口雌黄、胡言乱语,好逞将你的威风么?” 木长老甚是不服,怪笑道:“我欢喜,我乐意,你又能怎样?你胸中忿然,便骂我就是了。”话音方落,身体一阵抽搐,牙关紧咬,极力按捺,终究难以坚持,只听得她上下齿嗑动不已、铿锵有声。 蓝长老喟然一叹,道:“老妹妹,你,你……”声音哽咽,却再也说不了。 木长老捱过一时半刻,身上的疼痛缓缓消除,若波浪一般,先前狠命拍打岩石,如今力道尽了,便退歇下去,养精蓄锐,下次再度攻击。 她精神稍好,一张嘴便再也闲不住了,道:“我的见识虽然不高,但这数百年来,研究奇经异文还少了么?不敢说学贯三界,却也是博览群书。这女娃娃算来多大的年龄,堪能与我比较?” 胡媚娘听她语气,分明就是争强好胜、极重颜面之人,也不与之争执,提起衣裳下摆,悄悄退了下去,听得蓝长老气道:“你,你……也罢,我不与你争辩,这许多的入魔之妖,本来都是好好的,皆听了你的唆掇,与你一并练习那颠三倒四的译文,方才走火入魔,是也不是?你……你翻译得究竟是对是错,其实一目了然。” 木长老顿时哑口无言,狠狠瞪她一眼,侧过身去。胡媚娘暗道:“原来是她译好了经文,未曾勘验,就唤了许多的姐妹一起修练,也实在鲁莽草率了一些。”听得动静,鹊堂主捧了一些新鲜瓜蔬回来,请她品用。 胡媚娘肚中正是饥饿,也不推辞,万福谢过。鹊堂主又空出另外一间内室,甚是安静,请她进去默默记忆译文。胡媚娘惴惴忐忑,坐于案前,深吸一气,开始边想边写。 鹊堂主偶尔过来一窥,见得几句,细细揣摩,不禁微微颔首。 胡媚娘陡觉压力更甚,搁下笔来,道:“四大堂难道在推广这《妖修十二章经》的修行么?” 鹊堂主道:“不错,皆以为此书乃修仙求道的捷径,既然是好处,大伙儿都盼望着得成正果,便该共享才是。”喟然一叹,道:“但那译文之正确,却是首当其冲的大事,若是译错了几句至重经文,未能勘验,偏偏又泄漏了出去,教人耻笑尚未其次,损了身体,伤了性命,可是大大的不妙呀?” 胡媚娘低声道:“那木长老曾经译错了经文,大伙儿因此吃了许多的苦头,莫非怀恨在心,所以将她锁在了床上?” 鹊堂主道:“非也,非也,她带头修练,自己也走火入魔,极其严重,每每发作起来,气冲经络,力大无穷,要是不加约束,被她四处摔打闹砸,我这玄黄堂只怕早就崩塌破碎,成为废墟残垣了。”胡媚娘大是愕然,陡然灵光一闪,又译出了一句。 那蓝长老不敢打扰,便去与木长老聊天,只是所谓玄黄堂,不过就是收拾得颇为整齐的山洞罢了,能够传声,且甚为真切。听得蓝长老叹道:“今日你又要锁上自己么?不如将它卸下,与我一并出去走走,外面风和日丽,云淡风轻,各处的美景数不胜数,教人好不快活。你终日里躲在洞里,实在不甚明智。” 胡媚娘听他极尽诱惑之词,心中颇为奇怪,忖道:“她便不怕这木长老魔性发作,成为恶妖吗?” 木长老摇头道:“指望不得那艳丽的女娃娃译经,求人不如求己,我尚要思考一个新的译文,哪里还有时间去赏花弄月?”胡媚娘低声道:“堂主,木老前辈铁锁解得么?” 鹊堂主笑道:“她日间只是发作小恙,倒无什么大碍,若是到得夜间,其时便骇人魂魄了。只是她深恐意外,便日夜都将自己困住,言道‘如此一来,便伤害不得诸多姐妹同仁了’。唉!她也真是受苦了。蓝长老虽然与她打打闹闹,但多年来,姊妹情深意重,看木长老这般苦楚,心中不忍,于是总想邀她出去散心。”胡媚娘愕然,忖道:“木长老看似脾性恶劣,心地却是极好的。” 蓝长老呸道:“好,好,你便留在金銮殿里,一辈子也不要出来才好。”甩袖离去,颇为忿忿。胡媚娘诧异无比,低声道:“什么金銮殿呀?”鹊堂主不觉莞尔,嫣然道:“便是她那个乌烟瘴气的小石洞了。” 蓝长老探头过来,道:“如此大言不惭,言之凿凿,所以才说她是个厚脸皮的老妇。”手指之处,木长老小室洞壁之上,果然刻着“金銮殿”三个大字,歪歪扭扭,甚不齐整,不觉讶然。 鹊堂主笑道:“蓝长老,你那床前也是别有洞天。”胡媚娘咦道:“什么?”见蓝长老床后的石壁之上,也镌刻着“蓬莱仙岛”四个字。鹊堂主朗声读念,每读得一个字,蓝长老的脸色便潮红一分,讪讪道:“老妹子实在嚣张,便以此挫挫她的锐气。” 胡媚娘哭笑不得,暗道:“所谓‘老小’,以为年纪越大,实则童心更重,想必就是如此了。” 第197章 凝神静息,安心译经,听不见洞外翠柳摇曳,微鸟啼鸣,不觉又是几个时辰过去。 那外面大床之上,众女妖昏昏噩噩,叹道:“也不知胡姑娘译出了多少经文,如果能分章截段地修练,何不请蓝长老辛苦一番,背上几句,再来口授于我等,也好先行修练,稍稍减轻一些苦楚?”大家脑中翻来覆去,皆是如此的一个念头,想得多了,盼得切了,不觉一阵眩晕,突然纷纷摇晃跌倒。 蓝长老惊道:“你们没有什么事罢?”苦于束手无策,便小心翼翼地挪到内室之中,支吾不定,欲言又止。 胡媚娘早在里面听得动静,好不踌躇,忖道:“若是这译文无误,我写得几句,你们练上一些,本也无妨。只是这内容是否真切,委实不敢保证。我……我怎敢……”执笔依旧,笔耕不辍,却是头也不敢抬起,胸中郁闷无从渲泄,憋得慌了,不觉双眼通红,几乎就要落泪。 那鹊堂主默默坐立一旁,窥破得她的心思,柔声道:“胡姑娘,此情此景,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也不用顾虑太多。”胡媚娘也无主意,从粉袖下面抽出一张纸札,朱唇紧抿,神色闪烁,一咬牙关,递于蓝长老,继而说道:“缓缓修练,吐纳气息不可着急,稍有异常,身体四肢难受,便是遇到偏颇了,定然要停歇下来,徐徐图之。” 蓝长老大喜过望,连声应道:“我省得了。”匆匆走出室去,多时回来,传讯道:“姐妹们俱是诚心感激,言道‘胡姑娘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我们都是看见了的,这译文便是不对,我们也不敢又半句抱怨’。修练多时,尚未有所异样。” 胡媚娘长抒一气,笑道:“辛苦您老人家了,只是还懈怠不得。”鹊堂主道:“可见你那几句字句还是颇为准确得。”胡媚娘道:“侥幸而已,委实当不得如此的夸赞呀!”字字斟酌,反倒更加谨慎。 那木长老在另一侧内室遥遥叫道:“什么译文?蓝婆子,你为何不拿来给我看看?”蓝长老大声道:“这译文出自胡姑娘之笔,你不是说她乳臭未干,当不得数么?既然如此抵逆,我哪里还敢给你品鉴?” 木长老哼道:“我读上几句,也好替她把关。”分明就是按捺不得身上的种种苦楚,听得大厅之中,群妖修练无恙,不觉心甚痒痒,也想纠正以往偏差一番,但老脸矫情,不好开口央求罢了。 鹊堂主扑哧一笑,美仑美奂,道:“蓝长老,你还是不要玩笑了。”蓝长老会意,促狭心起,嚷嚷道:“好,好,我这便诵与你听,若有什么金贵的意见,就提出来好了。”摇头晃脑,三踱六步,嘻嘻过去。 胡媚娘耳尖,听得木长老道:“年轻人皆有浮躁之心,往往胡吹乱擂,说的话万万不可全信。” 蓝长老大怒,喝道:“你说胡姑娘在肆意编造了?”木长老哼道:“但这几句还称得上合情合理,可惜不知道是真本事呢,还是凑巧而已?”蓝长老呸道:“老妹子,能够凑巧那也是真本领呀!你为何就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回呢?” 如此翻译极其费神,胡媚娘渐渐困顿难耐,坚持不得,不觉趴在案上小憩一番,却沉沉睡去。鹊堂主与蓝长老看她花容憔悴,大为怜惜,相顾一笑,便将之悄悄移到一张柔软的小床之上,待醒来之时,已是晌午。 先前木长老入魔最深,此刻修练了正确的法诀,体内阴阳调和,乾坤互济,经络不断畅通,其见效也最好最快,自以为再无暴躁摔闹之弊,遂嚷嚷早要将身上四肢的粗重黑铁链悉数除去,走上几步,活动筋骨,又与鹊堂主、蓝长老、胡媚娘三人一并围在厅央石台用饭。 她甚是欢喜其中的一盘珍珠豆腐羹,见胡媚娘也对其赞不绝口,冷哼道:“既然从东往西一路游历,为何见识还如此浅薄,这汤物寻常之极,又有什么好吃的?”竹箸点扬,夹菜如飞,只是不碰这珍珠豆腐羹。 胡媚娘颇为尴尬,却看蓝长老端起盘子,一通拨弄,将整盘菜到入自己的碗中,不由急道:“够了,够了,我吃不得这许多。”鹊堂主笑道:“你不要客气,翻译经文极耗脑力,多吃些才是。” 蓝长老一瞥木长老,似笑非笑,道:“叫你吃,你就吃,若是不吃,我这老妹子又要生气了,以为你骂她品位低下。”胡媚娘闻言,愕然不已,听她又道:“稍时再给她补上一盘就是了,此地原料素材十分丰富,做得珍珠豆腐羹,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大床之上,女妖们轻轻敲打饭盘,笑道:“木长老心中感激,却偏偏不肯当面言谢,于是就以如此方式来聊表敬意么?好不怪异也。” 木长老满脸通红,呸道:“你们胡说什么,胆敢来调侃老身?”将手中的筷子往其中笑声最烈一人投去,被那女妖侧身躲避,彼此嘻嘻哈哈,好不开心。 胡媚娘在玄黄堂中待了七日,终究将《妖修十二章经》悉数译完。众妖修练,渐渐无恙,只是元气大伤,又正逢六十甲子一次的劫数到来,各自内丹皆有混浊,若无六月半载,不能康复昔日之蓬勃精神。 媚娘为中土之妖,且得狐性元气罩的庇护,堪堪躲过了此劫,看一切安定,料想杨起、祁恬等待长久,必然焦急,于是便要告辞归船。众妖依依不舍,下山相送,过得十里亭,余下那蓝长老与鹊堂主相伴,余者又寒暄一番,方才回洞。 二人依旧攀住胡媚娘的臂膀,方要启程,却见蓝长老往亭侧一条山涧望去,先是惊诧无比,旋即面色肃然,低声道:“胡姑娘,今日贵人上门,看来一时半刻,也是走不得了。” 胡媚娘莫名其妙,转身看去,见远远走来一个妖怪,身高体壮,青面獠牙,肩上扛着一条大铁棒,一步步跨来,笃地有声。那妖怪看见他们,眼睛一亮,大声道:“鹊堂主,好久不见了,不想竟能再次相遇,果真是缘分不浅。”声如洪钟,浩瀚缥缈。 鹊堂主眉头微蹙,万福一礼,见它一双眼睛直勾勾盯来,心中厌恶,便转过头去,自与胡媚娘说话。蓝长老哼道:“原来是闾山大王,你眼中只看得堂主,却将我这个老妈子放置何处了?” 闾山大王哈哈大笑,道:“婆婆不要生气,昔日你也是大美人,可惜人老珠黄,毕竟不抵岁月沧桑。”又看着那胡媚娘美貌可人,竟不在鹊堂主之下,咦道:“这位姑娘是谁,娇滴滴的让人垂涎。”伸出袖子擦拭嘴牙,果真流出了口水。 胡媚娘慌忙拉起鹊堂主的袖子,道:“我有话说,此地人多,实在不便。”二人转到亭中石碑之后,相顾苦笑。 犹然听得那闾山大王嚷道:“所以我最爱来这里陶冶心情了,玄黄堂美人众多,比我那破山窝子好上许多。” 蓝长老哼道:“是吗?”闾山大王道:“婆婆,方才那姑娘姓甚名谁,可有婚配,鹊堂主瞧我不上,若是抱她回去,好好享受,那也是好的。” 胡媚娘颇为恼怒,方要出言呵斥,却被鹊堂主执住手腕,劝慰道:“你莫要生气,休要理它才是,它是花痴,有名的好色之徒。”蓝长老大声道:“人家姑娘早有婆家了,你还是少要惦记。” 闾山大王愕然,道:“我英明神武,这方圆百里之内,谁不知晓?嘿嘿,除我之外,还有那个男子配得上她。” 蓝长老颇为不屑,道:“你莫要自我得意,且听好了,她的相公来头不小,便是一路西游至此,降鬼除魔,得神仙垂青、为万民敬仰之‘大半个剑侠’杨公子了,其道行精深、剑法通神,声名传扬三界,轰轰烈烈,真是少年英雄、才俊郎君,你说可配得配不得?” 闾山大王甚是不服,怒道:“他一个毛娃娃,怎会有如此本领,当是以讹传讹才是。我好歹也要会他一会,若是他输了,这女子便归我。” 蓝长老气道:“你这是胡搅蛮缠了,莫说他不会输,就是真是输了千回百回,人家夫妻之事,也与你这外人不相干的。”这番冷嘲热讽,只气得那闾山大王哇哇怪叫,一伸手,将大铁棒捉在手中,道:“老太婆,胡说什么?” 胡媚娘惊道:“此人怎么说变就变?”那闾山大王听得,大声道:“我唬吓婆婆罢了,怎会真地动手搏击?”一棒子砸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之上,顿时磕出几条裂纹。 蓝长老笑道:“别人能将这石头敲成粉末,如何在你手里,只是如此成就?我唤做一个替身出来,你也打不过。” 闾山大王斜眼一翻,冷笑道:“你好的口气,且唤出替身给我看看。”言罢,见蓝长老口中念念有词,将腰间悬挂的一根短龙杖往空中抛去,落地之时,幻出一股青烟,竟变出一个与闾山大王一般无二的妖怪,肩上也扛着一条大铁棒。 闾山大王上下打量,瞠目结舌,道:“它是谁?怎生得与我一模一样?”蓝长老道:“它叫做吕山大王,你要是输了,它便到你那破山窝子去称王称霸。” 闾山大王怒道道:“哪里的废话?果真大言不惭。不过习得几手三脚猫的本领,就敢来与我叫板挑衅么?好,我们不用兵刃,先在拳脚之上分个高下。”将铁棒扔在地上,突然一拳击向吕山大王的面部。那吕山大王不敢怠慢,也将铁棒卸下,却不躲闪,纵身屈膝,正好撞向它的胸口。 闾山大王叫道:“你还有点能耐。”就势一个扫堂腿,横劈将吕山大王足踝。相互磕碰,一阵麻痹,不由得大惊失色。二人连斗十数招,吕山大王毕竟使变化之物,不能变通,渐渐被闾山大王摸清套路,招招进逼,占尽了上风。 第198章 吕山大王以前从未实战,一时懵懂,不知怎样应对,听得蓝长老务必取胜之指令,惶惶无措。好容易眼见有个破绽,不及细想,猛然一头顶去,正是小孩儿打闹、泼妇耍赖的做法。 闾山大王轻敌之下,被闾山大王偷袭,惊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分神之下,被他撞了个正着,噔噔后退几步,站稳了身子,胸口一阵青疼。吕山大王见好就收,也往后跳出两步,犹如活人无二,甩袖掸尘。 闾山大王懊恼不已,忖道:“刚才应该用油锤贯耳的招式才对,如何竟忘记了?”胡媚娘看它滑稽,噗哧一声,掩口而笑,轻声道:“哪有这样的比试?” 闾山大王听在耳里,羞得面红耳赤,只觉得热血上涌,暗道:“你以为我打不得拳掌吗?这一回一定要好好拆招,叫你们好好见识我神通拳法的厉害。”蓝长老笑道:“那你再与吕山大王斗一斗?” 闾山大王喝道:“斗就斗,难不成我还怕他么?”话音甫落,不觉心中后悔不迭,见此时吕山大王吸气凝神,口舌张合有度,心中又是一番顾虑,念道:“它张开嘴巴作甚,是了,想必是要张嘴咬我。如此下去,岂不成了一场闹剧,如何收拾。”被蓝长老催促,无奈走上前去。 蓝长老对吕山大王道:“你将拳法的要诀默念一遍,休要心神不宁。”胡媚娘忖道:“它乃是短龙杖变化,哪里会有常人情感?这番说法,是故意干扰那闾山大王了。”听得轰隆一声,二个对手已然斗上几招。 闾山大王本待摆弄英雄气概,不料先败一阵,心中烦恼之极,看吕山大王过来,大吼一声,侧身伏腰,将之推倒,伸脚过来踩踏。吕山大王不及用招,慌忙滚到一边,见它追将过来,不及起身,便依旧滚动,那闾山大王紧追不舍,如此一滚一追,渐渐跑出十多丈远。 闾山大王又急又气,喝道:“老婆子,你那木头若是打不过,认输便是,这样要逃到何时?”孰料吕山大王看他分神,竟一个跟头翻到了近旁,伸手抱住它的双腿,就势用力翻转。 闾山大王猝不及防,啊呀一声,被掀翻在地上。胡媚娘与鹊堂主忍俊不住,只笑得花枝乱颤。那妖怪翻身而起,嚷道:“笑什么,我还不曾认输。”寻着吕山大王又是一番动手。 闾山大王看它一举一动,破绽极少,心中甚是迷惑,暗道:“说它无赖,但看使出的招式并不简单,老婆子变幻的假人,如何会有如此造诣,莫非真是得了什么《妖修十二章经》的好处?”逼开对方寸肘,反手一个扫堂腿劈去。 吕山大王见状,也是一个扫堂腿迎去,眼看双足相碰,忽然伸手成爪,去抓他的足踝。可惜腿风之下,眼目偏差,只抓住了闾山大王的一只鞋子鞋子,顺势一扯,却将鞋袜一并带了下来,不由好生尴尬。 那闾山大王不知所以,慌忙跳开两步,见一只脚光秃秃站在地上,一时语噎,气得浑身颤抖不已,大骂吕山大王泼皮。胡媚娘与鹊堂主只笑得腹中疼痛,相拥一起,几乎连眼泪都出来了。 闾山大王先前连败两回,已是心浮气躁,此时一足赤裸,再也按耐不住,怒道:“管你耍将什么把戏,老子跟你拼了。”双拳用力,如暴风骤雨般,骤然扑向吕山大王,下手丝毫不再留情。 蓝长老见风云陡起,后退几步,集中精神,喃喃道:“风来随风行,雨到随雨飘。”暗暗操控闾山大王,便见它变换身法,步伐轻盈了许多,那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斗了三四十回合,闾山大王双足飞跃,腾空劈踢。吕山大王双臂阻挡,毕竟乃短龙杖变化,身体单薄一些,只感到一股强力冲来,拿捏不住,被撞得往后飞去,噗通跌在地上,脸上磕着一个石头,顿时瘀青了一块,看着便肿将起来。 鹊堂主道:“不好,这短龙杖有些磕损了。”再看闾山大王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眉飞色舞,甚是得意,道:“这回你可识得了我的厉害。”吕山大王木然不语,也不气馁,翻身爬了起来,喃喃自语,胡媚娘听得真切,却是“婆婆要我赢你,我定然赢你”云云,果真有百战不殆的气势。蓝长老念叨一番,不知什么口诀,吕山大王更见斗志昂扬。 第三十七章 如此一来,闾山大王更是叫苦不迭,见它防守得甚是严密,或架或挡,不露一丝的破绽,心中烦躁不已。蓝长老叫道:“不要说我没有关照你,当心自己左肋。” 闾山大王虽然粗鄙,但心有多疑,忖道:“既然出招,哪里还有提醒对手的。你又想使唤什么诈术?我可不会上当。”偏偏护卫右肋,反倒将左边空出一大门户。 吕山大王一怔,似是不敢冒进,直击一拳,却以弹腿攻其下盘。闾山大王侧身躲过,见他变换了招式,并未攻取左方软肋,哈哈笑道:“你果然使诈。”言罢,见杖人又是同样的一招使出,还取自己之左肋,不禁哭笑不得,忖道:“我先前已然见识过这一招,你如何还使将出来两次?好不愚蠢。” 只道他不能攻打左边,依旧防护右身手足,突然间只觉左肋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轰然跌倒在地上。蓝长老摇头叹息,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今你相信了么?” 闾山大王羞愤之极,脸色蓦然铁青,双拳紧攥,沉声道:“可恶,可恶,今日我也豁出去了。”翻身拾取铁棒。蓝长老怒道:“堂堂的汉子,如何输不得?”口中吐出一股黑气,在空中盘旋两圈,朝它当头罩下。 闾山大王暗呼不妙,纵跳躲避,方才立足,只听得背後风响,却是吕山大王学他模样,一铁棒用力砸来,正中其背。这般力道何其巨大,便看闾山大王哀号一声,仓促逃去,转瞬窜入山野苍莽之中,不见踪影。 三人相顾莞尔。蓝长老收了吕山大王真身,与鹊堂主一左一右,架起胡媚娘,往砼雷山筝船停泊之处飞去,正是“浊妖寻美妻,不过空欢喜。” 第三十二章化骨恶龙 西豫古地,新筑郡府,城中有两座清秀山峰,一座唤做九美顶,一座称为太平丘,尚有东西南北四个湖泊,皆以方位取名,各有风情无限,尽是婀娜无极。东湖有渔翁亭,粼波万千,鱼儿窜跃,乃好渔喜钓之人流连忘返之所。 南湖设芬芳阁,日日欢宴,夜夜笙歌,为粉头群钗聚集之场;西湖莲藕片片,独产三彩菱角,尖尖翘天,下隐白玉节耦,收尾相衔,却成奇异环状;北湖酒香四溢,醇而不熏,醉而不迷,石碑林立,诗歌无数,为城中文人骚客簇拥抒怀之美地。 城外迎朝江,风起时滚滚翻腾,平静时无波无澜,若银弧腰带,牵引而过,映尽一切前世今朝,看透多少恩怨情愁?江外十里,木香山脉,巍巍石台,又有葛洪炼丹之遗迹,正是草木深深、春梦迷陷,却是笑尽多少痴人仙梦。素雅之极,少人干扰,于是鸟遇人不惊,俏立肩头,犹然三首曲;兽惬意睥睨,闲庭信步,更见逍遥意;或来讨食解馋,或是磨蹭取痒,果真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是以少典旧臣媪笑托辞告老,欲上昆仑修仙,追蹑乘帆而至之时,见得此处种种风土人情,诧异羡慕,遂留下“人杰千秋,地灵万代”八字相颂。犹嫌不足,又作《媪笑歌序》一文,脍炙人口,一时传唱不止,后渐渐失传,唯有其中的“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骛与孤霞齐飞”一句。 却在千百年后,为大唐才子王勃于梦中思得,以为心中极重珍藏,乃至洪都,登上那腾王阁,再也按捺不得,作《腾王阁序》,将这一句镶嵌其中,顿时有画龙点睛、妙笔生花之效,震惊四座,终至那洛阳纸贵,尽显大才风情与南昌绝色。 城内尚建有一座万寿无量宫殿,香火久远,具体难以考证。殿口莲花池上,有所谓履步轻松桥,巨石糯粉构合,甚是紧密结实,桥面三道,中间过车马,两侧走行人,皆以青蓝两色的石砖交相铺垫、错落有致。 传说凡在此桥之上游走踩踏,慢上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从此便可人生富贵,无绊无坎、顺利通畅。宫前有三道天门,第一道刷金漆,悬“南天供奉”牌匾,敬九天玉皇大帝;第二道刷银漆,挂“地府磊落”旗幡,侍十殿阎罗大王。 第三道门柱之上,镌刻的却是一副对联,左道:“求太平得太平我主清明。”右书:“盼小康到小康百官廉洁。”正见百姓红尘之愿。前后车水马龙,香客游人络绎不绝,便是比那市集节日,也好不逊色。 只是宫后的大门异常,终年四季紧锁,从来也不肯开放。有人知晓其中的底细,便道:“那宫后有一座红衣亭,亭中立四根木柱,分别悬挂着两副竹刻对联,一幅书道‘山水复转不视其中究竟,竹林又生难见方外时日’。横批‘不奇风水’。另一幅则是‘横纵道路规矩行欢欢喜喜,方圆小野拾意走悲悲戚戚’。横批‘莫乱法度’。 细看字迹斑驳,想年代久远之极,因观看之人皆是偷入,自然不敢向宫中道士探问究竟,所以虽然看得清楚,却终究没有人说得出这两副对联的来历。 那亭旁有一座衣冠冢,芳草凄凄,湮没碑上‘归去来兮‘四字,碑後却琢刻着‘一水飘衣恋红尘,但识真情不惜身。痴男怨女弄造化,月下空萧吹断魂’。竟似是女子的笔迹。”闻者大是诧异,虽是心中惊疑不定,但也不能进去考证,只好不了了之,时日久了也就渐渐淡忘,再也无人提起这万寿无量宫后了。 这一日,万寿后宫之外来了三男二女,正是杨起一众。 第199章 原来是筝船行至附近,青衣翻阅《地方史志》,听闻得此地的名声,一反常态,嚷嚷着要到这郡中游玩。众人头次看他淘气,不觉莞尔,自然应允。 先在客栈投宿,待安顿之后,便在各处游玩赏鉴,只是适逢封水清洁之际,东南西北四湖皆不能入内观看,难以品评各自风情。祁恬与胡媚娘失望之余,看着一处布衣颇为稀奇,摊铺之上,店栈架台,轻绸薄缎色类极其齐全,用手摸去,光泽亮滑,质地俱是上乘,便喜不自禁,流连忘返,拉着杨起三人横纵穿梭,可谓乐不思蜀。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喧闹刮噪,接踵磕碰,毕竟不辨方向,最后误打误撞,竟来到了这万寿无量宫前,寻思此地也是一处游览胜地,倒也不冤枉。其间有一群叫花子过来,请求施舍,得了几个铜钱之后,便说吃饱了饭就去看唱戏。 祁恬问道戏目名称,一个叫花子笑道:“也不是真的唱戏,只是有一群才学之士反对官府修建什么地下马道,以为民生尚且不济,钱库依旧不算丰盈,不该如此消耗钱财,遂彼此吆喝、相互招呼,要在宫内的广场集合,或是出嘲诗讽歌,或是即兴演讲。 官府恐他们会惹出一些祸事,派遣了不少士卒、捕快看守。”祁恬嘴角一撇,道:“终究不是真刀真枪地比拼,没有什么意思。” 青衣却道:“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些文人书生如此作为,正是心系郡府兴衰,忧国忧民,官府若要强行压制,掩盖视听,那可是大大的不该了。”言罢,便往宫门跑去,却被石狮旁的一队官兵拦住,喝道:“小孩儿,你往哪里跑?若要烧香,就往偏殿去,那里也有三清祖师爷的牌像。” 胡媚娘慌忙赶上,捉住青衣臂膀,嫣然一笑,柔声道:“军大哥,不可从此进入正大殿磕拜么?”那几位官兵看她美貌无比,笑魇若花,骨头便酥了一半,和颜悦色,道:“姑娘,里面有一帮穷酸迂儒在捣乱,所以老爷发下话来,今日十二个时辰之内,正门不可再放人自由出入。你休要见怪。” 胡媚娘眼睛一转,笑道:“原来如此,你们也辛苦了。小弟,你也休要顽皮,惹得人家烦恼为难。”拉着青衣转回,道:“进去不的,我们还是回去罢。”祁恬见青衣心有不甘,不忍心拂逆其意,道:“办法还是有的。”耳语一番,言道如此如此。 杨起叹道:“只好碰碰运气了。”趁人不备,大伙儿偷偷溜到了后宫墙外。黄松左右环顾,见四处颇为安静,不由讶然,道:“怪哉,这里一个人也看不得,一些动静也听不到,与前门正有天壤之别呀!” 祁恬不慌不忙,一双秀目只往墙上细细打量,见壁头瓦缘半尺之处,依约几个足印,不觉笑道:“有人早我们一步翻墙而入了,又怎会在这里莫名等候,徒然招惹官府眼目、纠缠盘问呢?” 胡媚娘心思缜密,看待仔细,见墙上的脚痕甚是纤小,心念一动,轻声道:“这攀爬之人倒与妹妹有几分相似,都是喜好窜上跃下的奇异女子。”又见地上草丛之中,依稀藏匿一物,伏身拾起,竟是一个女子的贴身香囊。 祁恬与她把玩一番,见里面底子绣有“恒”字花纹,想起先前在路上见得的女子私塾“恒英斋”,也曾好奇,窥探一番,里面女子朗朗读书,皆言郡府政务,百姓参与云云,不由相视一笑,道:“果然是女学生进去了。”众人纷纷将耳朵贴在墙上,摒息静听,里面隐约传来争执之声。 祁恬便要翻上墙头,被杨起一把拽住,道:“你休要急躁,她们此刻就在院内,你稍一露头,岂非就被她们发觉了?” 祁恬笑道:“俱是那欢喜看将热闹的同道之人,便是发觉了,那也无妨,也正好切磋交流一番。”胡媚娘闻言,眉头微蹙,迟疑道:“不对,不对。”祁恬咦道:“姐姐说什么?哪里不对了?” 胡媚娘道:“你且听这争执,一方清脆莺语,当时那恒英斋的女学生,但另一方嗓门粗沧,不时宣扬‘无量天尊’几字,莫非是这万寿宫中的道人么?” 祁恬愕然,道:“难不成是她们翻墙不慎,闹出许多的动静,反倒被道士察觉,于是急急轰赶,她们却执意不从么?”胡媚娘道:“究竟情形怎样,我也不知。只是你方才若是一条,可谓自投罗网。” 祁天吐吐舌头,连道好险,又用手轻轻敲打墙壁,笑道:“此墙中空轻薄,便转个口子如何?”见胡媚娘伸手往袖中探去,急忙阻止,道:“姐姐且慢用你那虫视宝镜,我方才买得一件好东西,正好实验使用,看能否窥探得里面的一举一动?” 话音甫落,已将腰上的一根竹笛摘了下来,双手各握一头,紧紧抓捏,旋转几圈,“铛”的一声,竟分成了两半。竹笛之内,各有一节精钢铁管,铸刻着一道道的玄纹,与一般之铁器大是不同。 杨起四人面面相觑,道:“这物什如此精巧,难道专是用来打洞的么?” 祁恬笑道:“听闻那铁匠铺的老板本在这郡府朝堂,专司锻造部之职,不仅手艺精妙,更是独有奇异匠心,打造出来的用器虽不起眼,但往往都能大用。这穿墙孔在共有三种,最大者以八轮平板想载,可轻易破城伐池,便是我中土官家使用的破城车亦不能企及。 中等者分两三人拆卸分带,不消一刻便可组合成型,威力虽然远不及最大者,却也不容小觑。最为精巧者便是我这‘一孔窥乾坤了’,此物可随身携带,便利之极,且依照使用者的心意,酌情更改伪装。” 黄松啧啧夸赞,道:“妙哉,妙哉,稍时我也买一个去。难怪看你出入铁匠铺中,我还奇怪呢。祁恬颇为得意,道:“你去哪里买?那老板懒惰,只做了这一副器皿。你可要预订,再等候上几日吗?” 黄松一怔,道:“那就算了罢。”又奇道:“那它如何使用?”便看祁恬将两节细管拼接在一起,一头钝实就如握柄,另一头以白石镶接,尖而锐利无比。祁恬笑道:“先要在墙上寻着一丝的裂缝或罅孔,以免敲打起来被人发觉。” 胡媚娘眼光一扫,手指轻点,道:“那里不就是了么?”待定位完毕,便看祁恬将白石尖头插入其中,一手固握,另一手捉柄旋转,便看墙上砖屑如雨而下,不多时已开了一个三寸余深的口子。余者四人面面相觑,暗暗乍舌不已。 祁恬得意道:“你们上有所不知,这前端的白石又唤做金刚泪。金刚是西天极乐的佛门大神,据传法力广大,毅力也是坚韧无比。是以金刚的眼泪更是世上的最硬之物,便是玄铁尚要让它三分。” 黄松大惑不解,道:“即便如此,你旋转穿石却不费力么?” 祁恬笑道:“一者墙壁不甚厚实,其间既非岩石又非山岗,不过是火烧的窑制砖块罢了。二者当初设计此物时,便自有一套极其精妙的歇力布置。若是不信,你们也来试试看如何?” 杨起接过,气力较她大上不知多少,转不多时,便在墙上开了一个口子。黄松试将一番,果真不难。 祁恬笑道:“你也算是轻车熟路了,既然干得开心,不妨再钻上两个口子如何?此墙早有年代,想必过不多时尚要改造,便是在上面凿得千创百孔也无甚关系。” 胡媚娘微微一笑,对青衣道:“也算是我等‘到此一游’的标记么?”与他果真又开了两个孔子。五人各选其一,尽皆往里探望。 便见一帮白衣女子站在庭院之中,臂膀之上,皆绣着一个“英社”二字,团团围定一个道人,那道人似有受伤之状,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不语。 一个白衣女子道:“铁镜道人,你有哮喘伤心之症,何不早早回去,奈何在此,偏偏要与我等苦苦为难?” 铁镜道人睁开双眼,叹道:“你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大好女子,如何这般不守规矩?他们在前面广场叫嚣,你们却翻越墙壁,来到我们这宫后侧园胡闹,彼此相互呼应,究竟是何居心?” 手指为首白衣女子,道:“琼儿,你母亲平日里是怎样管教你的?抛头露面不说,还如此招摇炫耀,一点女儿家的正经模样也没有。你待怎样,与这帮疯丫头冲击大殿,也肯不听我的话了么?” 被唤作琼儿的女子忸怩不安,叹道:“舅舅,你也赞成官府修建那地下马道么?且不说那劳民伤财,单单从工程来看,听得那标建营的几位师傅们说过,这地下马道若成,看似能够便捷交通,但因为郡府地表实则松懈,稍有疏忽,便会崩陷塌方,危害无穷呀。” 另一个女子急道:“何止如此?此地多雨,积水渗透土中,也是大患。”另一个白衣女子道:“我听爷爷说过……”不及说完,同伴纷纷喝阻,道:“柳眉,那些传说不着边际,你就不用提了。”柳眉嗫嚅,低声喃喃。 道人连连摇头,道:“若是说心理话,我也是不赞成建构这地下马道的。只是你们游行示威,纠合演讲,便能逼迫郡王改变注意么?外面官兵数百,尽皆虎视眈眈,你……你们枉有方刚血气,却不知晓审时忖度,另寻办法吗?” 琼儿道:“舅舅,我也知道你担心我等安全,是以坚决阻拦。只是这地下马道已然开工了半月,也不知在地底刨出多少土屑,堆积如山,堪与九美顶比高,却不及太平丘太平。如此紧迫,哪里还有时间思忖什么以退为进、以柔制钢的绝妙法子?” 见道人手按胸口,欲起不得,甚是心疼,本欲扶他起来,有恐耽搁大事,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柔声道:“舅舅,这是我母亲为您准备的雪梨制喘膏,你每日服用,对身体极有裨益。” 第200章 放在他的衣襟下摆之处,一扬手,大声道:“姐妹们,快去声援广场的各位仁兄义士。”众白衣女子唧唧喳喳,往前簇拥。 却听得有人清脆脆一声叫喊,道:“走不得了,走不得了。”有人道:“是探路的荫儿回来了。”便看得一人从屋后转出,一边擦拭额头汗水,一边匆匆奔跑,仓促之间,身姿依旧卓约婀娜,容貌甚是俏丽。 柳眉道:“荫姐姐,怎么样了?”那荫儿拦在众人面前,惶然道:“姐妹们,大事不妙了,通往前殿的通路,悉数被衙门里的捕快封将,再无其余道途,还怎么过去?”白衣女子闻言,齐声道:“他们还是进得这万寿无量宫了。”相顾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琼儿牙关一咬,道:“果真如此,也别无选择,姐妹们,他们要是不让我们过去,我们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矜持,只好硬闯了。”那道人听她发狠,不由惊道:“琼儿,你这倔强的孩子,事已至此,依旧不肯回头么?” 见她相貌柔美,却难掩坚毅神情,喟然一叹,道:“我终究不能看你们被捉去坐牢的,罢了,罢了,这后殿雕像之后,尚有一条密道,可通前院虔香殿,你们就从那里悄悄过去罢?只是若情势危急,则千万不可硬斗撒泼,还从原路返回这里,翻墙逃命才是。” 琼儿大喜,道:“多些舅舅成全。”引着伙伴往后殿跑去。道人苦笑不已,收拾起小盒,勉强站起,往旁边厢房走去,想必是心力憔悴,就要歇息。 祁恬道:“好,我们也往那密道去。”翻过墙头,方要举步,却见前面的屋脊背后,一阵黑光冲天而起,传来许多哀号悲切之声。 众人不知所以,尽皆诧异,却看得后殿大门被人猛然撞开,“恒英斋”的女学生与许多文人学士仓皇奔出,踉踉跄跄,跌撞蹒跚,其后亦然人头攒动,细细打量,除却前殿供奉神明的当值道人,其间尚混有不少官兵捕快。 黄松愕然不已,颤声道:“不好了,看来官府再也按捺不得,索性一横心,要斩草除根?你我若是过去,岂非正是自投罗网么?” 杨起见官兵、捕快的脸上皆是慌乱神情,盔甲不整,刀枪倒曳,步伐散乱,无阵无列,若山间之惊鸟惴惴,如波浪之骇鱼迭宕,难以安宁,顿时惊疑不定,摇头道:“不对,不对,我看他们似乎被什么恶物追赶,终究结伴而来才是。”胸中不觉砰然,急急掏出那干莫小匕窥视,却见刃身之上,紫色光芒有海潮喧嚣之势,一浪翻胜一浪,几乎要将那匕首打断。 祁恬叫道:“好强烈的妖气。”摘弓搭箭,小心戒备。那些男男女女叫道:“你们还在这里作甚,快些逃命去吧。”尽皆从后宫院墙翻出,好不狼狈,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再无踪迹。 远处又是一声嘶鸣,状若裂布断帛,撼人魂魄。无人探头观看,见远处轻烟滚滚、泛起无数灰尘,殿宇崩塌,闪出一个大洞,内中一匹大马如飞而来,将近跟前,突然半立而起,化作一具骷髅,骨蹄如碗,便向杨起踩下。 杨起反应敏捷,侧身避开,摘下肩上隐身披风,扔给黄松,道:“你与青衣藏匿其间,莫要急喘重息,曝露痕迹。” 干莫小匕幻作锋锐青锋,反手往它腿骨斫去,正中其关节衔接之处,斩为两段。骨马支撑不得,颓然倒地。胡媚娘甩出水袖,抽在它的身上,似雷劈电闪,翕翕漱漱之下,化为齑粉。 二人方要喘息,祁恬惊道:“又来了,大伙儿小心。”一箭射出,正中一个骷髅兵卒的胸口,破魔之力渗透而出,将之爆裂。 再看它的身后,尚有几个骷髅在纵跳奔跑,双眼黑洞森然,臂抓长探若钩,身上犹然披着衣裳,或是兵甲,或是役服,或是缎套,或是道袍,形形色色,迥异不同。 身后有人叫道:“原来你们有降妖除魔的本领?也许是老天垂悯,派来救助,幸甚幸矣。”却是那柳眉攀墙逃走之后,又溜了回来,正好觑见方才一幕。 祁恬急道:“你还不快走?”柳眉道:“这些骷髅妖怪皆是寻常官商士民被那骨龙所化,那大妖怪颇为棘手,你们万万小心。”传讯示警之后,跃下地面,往空中拍打,道:“你这披风宽敞,也放我进来看待热闹。” 黄松无奈,掀起一角,松开一些空档,放她进来,心道:“原以为那祁家大小姐才是天下第一的欢喜活泼之人,不想你与之相较,却是丝毫也不逊色。若论脸皮之厚,犹胜她三分。” 他与柳眉相拥一处,占尽天时地利,问道:“这好好的万寿无量宫,怎会突然冒出什么骨龙,它又是什么妖怪?” 柳眉道:“我爷爷说得,这骨龙本是昔日城外的一条大黑龙,因为与仙人葛洪争斗,被压于巨石之下,后逃脱升天,依旧作恶。何仙姑下凡来此,采摘西湖之三彩菱角,它见其美貌,竟犯天下之大不韪,欲强占仙姑为妻。 何仙姑恼怒之下,借来火德星君之烈焰真火,将它的皮肉悉数烧化,唯余完整骨架,又请来几位黄巾力士日夜挖掘,在地底破出一个大洞,将之封禁其中,以免出来危害世人。 第三十八章蚩尤地图 起初郡王府要挖掘地下马道之时,我便急急过去劝阻,却被里面的一些大人嘲笑,道‘这等传说,只合骗一骗小孩子,你竟拿来戏弄朝廷,实在可恼。若非看你年幼,且是娇较弱弱的女儿家,定然要拍上三十大板,以为惩戒。’将我轰赶了出来。” 青衣奇道:“它如何会有化人为骨的本领?”柳眉道:“它与西天八部众之龙王有些亲戚干系,学得了这种法术。” 黄松叹道:“昔日因为敖桀之仇,我等被一条巨龙报复,幕后黑手便是那八部龙王,好在迦楼罗及时赶来,方才逃过一劫。不想来到了这里,又逢骨龙害人,说来说去,亦与它紧密相干。可见得你如果是摊着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亲戚,那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得的。” 柳眉哼道:“是呀,他们整日里在上面高谈阔论,什么‘修身养性’、‘齐家治国’、‘知足者常乐’云云,其实皆是狗屁。暗地里男盗女娼,也不知做了多少的恶事,便是自己不能亲为,也有一帮奴才揣摩心意,甘为走狗效劳。”忽而嘻嘻一笑,道:“只是若没有他们龌龊卑贱,又怎能衬托出我的高风亮节。” 黄松目瞪口呆,暗道:“你脸皮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厚。” 那许多骷髅本来,其势好大,可惜皆为乌合之众,被祁恬连珠箭法射去,十停便折了三停,又被胡媚娘长袖飘打,再去二停,剩下的一半,便看杨起大吼一声,挥剑迎将,上下挥舞,左右劈砍,嘎杂之声绵亘不绝,尽皆跌散倒地,被风一吹,挫骨扬灰。 杨起沉声道:“擒贼先擒王,这便去消灭骨龙,若是被它逃将出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方要迈足,肩头却被人按住,听得祁恬与胡媚娘一声惊呼,道:“大师、前辈,你二人如何来了?” 杨起看地上身影,不觉欢喜,料想正是那法力无边、神通广大的息斗和尚与无敌魔将吴九道过来,慌忙躬身施礼。息斗和尚道:“罢了,罢了,你也不用如此客气,沾惹太多的酸气,我也要被这陈醋熏倒了。” 吴九道笑道:“他言不由衷,见你如此拍他的马屁,殷勤恭敬,其实心中欢喜得紧。”眉头微蹙,道:“那骨龙不同寻常,你们与之对敌,稍有不慎,降妖不成,反被它点化成骨,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从袖中掏出三叶,教他与祁恬、胡媚娘悉数服下,道:“这贞元叶可保你无恙。”三人称谢,将叶子吞入腹中,只觉得一股透彻清凉若莲花绽放,贯于五脏六腑,浑身气力充沛,精神倍增。 息斗和尚叹道:“吴九道要去辉照山一行,我闲来无事,便与他一并前往,也好向那赤足老仙讨要一杯水酒来喝。再过得不久,越过三山五岳、六郡八府,你们当可到达那里,且好好努力吧!”任他前殿广场之上如何喧嚣,此刻竟不为所动,招来一片云头,与吴九道纵身跃起,腾空离去。 三人得了神叶庇护,再无什么忌惮,急急往前殿赶去,却见一头好大的巨龙骨架盘旋场上,双目血红,犹带几分诡异绿蓝之色。祁恬大喝一声,一箭射去,威力赫赫,势必摧枯拉朽,要将它化为齑粉。孰料骨龙不为所动,张口呵出一气,风息旋转,将羽矢裹囊其中,滴溜溜饶上几个圈子,裂为几截,跌在地上。 祁恬大吃一惊,喝道:“你果真有些本领。”遂银牙紧咬,抖擞连珠数箭放出,分刺它眼、鼻、喉、胸、腹、底六大要害之处,只道骨架干脆之极,若能命中,便可教其粉身碎骨,再难成形。 骨龙冷哼一声,似是窥破得她的如意算盘,也不躲避,任箭扎来,就听得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六矢如同碰上了铁石一般,火星四溅,纷纷折断,竟不能伤它一分半毫。胡媚娘觑准破绽,长袖甩荡而出,窜越骨龙胸架,锁住一根肋骨,揪成绳结,道:“来吧!”鼓足全身气力扯拽,只看骨龙睥睨昂然,不为所动。 杨起忿怒,喝道:“妖怪休要猖狂,看我神通无限。”将干莫宝剑投掷空中,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轻点,以驱剑之术直搞黄龙。话说此物锋锐无比,更甚那羽箭无数,但尽皆戳打在妖怪身上,不过又是一通敲打铁铜、吆喝鼓噪破烂之声,定睛观看,无伤无损,无患无恙。 三人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无可奈何,不由心生怯意,相顾骇然,额头冷汗涔涔,不觉往后轻挪退移退。 第201章 黄松、青衣与那不来自熟的柳眉托撑隐身披风,小心翼翼地往前搡去,挤在院墙一处豁口之侧,大呼惊奇,亦然惊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稍时见那骨龙张口哈欠,柳眉心中畏惧,撩开披风,大声道:“它要吐点化之气了,当心,当心。”言罢,便看一股灰黄妖气喷出,弥漫于院落之中。 此刻文人、道士、兵卒、差役皆已逃尽,在外面引起阵阵骚乱,莫不奔走呼号,四处藏匿,却也有那不怕死的,极其好奇,竟从大门跑进来观看,正被这股妖气“点化”。 只见其凄厉惨叫,双手颜面,渐渐没于浓雾之中,稍时妖雾散去,只见那人早已皮肉销尽,化作一具骷髅,也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铁锤,便往杨起三人恶狠狠地扑来,被祁恬一箭击碎。 胡媚娘暗暗吃惊,低声道:“若非息斗大师与吴前辈赶来示警,赠我等贞元树叶,只怕此刻我们也与他一般无二了。”心有余悸,不禁一阵后怕。杨起大声喝道:“它再是厉害,也一定会有命门弱点所在,你我好好觑探,若能寻得,事半功倍。” 提着长剑便往前走去,见骨龙一爪拍下,就地几个翻滚,来到了它的腹下,森森白骨,无皮无肉,每一剑砍过去,不过是削石斫岩,毕竟无功。骨龙见他躲避,冷冷一笑,哪里肯善罢甘休,身子突然趴下,要将这无畏少年压成肉饼。 杨起魂飞魄散,纵跳出去已然不及,见横梁白骨倒来,微微一侧,正好避入两根肋骨之间的缝罅,果真是凶险万分。祁恬与胡媚娘花容失色,齐齐抢身迎救,却被它抬爪甩踢,唬得忙不迭向后退去,几乎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危急之间,有人叫道:“骨龙眉心便是死穴,其余皆如铜墙铁壁,不可攻戮。”众人愕然,暗道:“是谁指点?”却看半空之中有一年幼女童,手挎竹篮,篮中有花,人比花娇,花竞人美。 青衣眼睛一亮,也从那披风下面钻了出来,抬头道:“我在筝船之上,隐约看见有一人身形颇似你,只是尚不及招呼,就消失不见了。”原来这女童便是昔日杨起伤神出走,青衣私自寻觅,却在六大兽王陷井之中解救出来的竹簪。 她本是女仙童子下凡历劫,后随神官回归天庭。竹簪笑道:“我与织女姐姐尚要赶去那金领王母的府中修缮破损之窗帘,行程匆忙,虽然也看见了你,心中欢喜之极,但被姐姐催促,不敢歇下交谈。小哥哥,这段时日,你的身体还好么?” 祁恬扑哧一笑,道:“小弟也是多情儿童,难怪今早一反常态,非要在此地停泊安歇。你早就知道小妹妹会来寻你么?”青衣羞臊得面红耳赤,喃喃道:“谁说的,我……我只是有些困乏,想在地上好好歇息一番而已。”众人哈哈大笑。 杨起得竹簪指点,心中豁然明亮,只是看那骨龙头颅高高仰起,自己一者不能腾云,二者便是用上了驱剑之术,它双爪护卫严密,也未必能够突破封锁,刺中眉心白骨,不觉踌躇为难。 柳眉灵光一闪,大声道:“场中过去,有一座银铃宝塔。”她出言提醒,话不曾说完,杨起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应道:“姑娘此计甚妙。”转身打量,觑准方向,急急往塔基跑去。 骨龙欲要阻拦,看祁恬与胡媚娘相互使将一个眼色,清叱一声,齐齐合攻,多箭双袖,左右分袭而来。它有金钢不坏之身,虽然不需畏惧,但见着这些兵刃钻在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人心烦意乱,也颇为恼怒,不觉伸出爪子敲撞磕碰。 如此一来,反倒空出一个间隙,杨起趁机窜跃过去。待骨龙回神,他已然上得宝塔,顺着塔外的旋转铁梯便奔跑起来,稍时到得第三层。这妖怪大怒,拖动庞大骨架追赶过去,连撞数下,宝塔巍然不动。 青衣道:“我翻越此地的《地方史志》,说道此塔乃元始天尊亲自主持设计,为太上老君筹划,历尽百年方才建成,牢固之极。”竹簪在空中拍掌笑道:“小哥哥好见识,就是,就是,这妖怪再是厉害,能比那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更强悍么?” 那骨龙被何仙姑销尽皮肉,喉舌破裂,说话不得,却懂人言,听得青衣与竹簪如此说法,便双爪攀住塔身,也往上面爬去。 银铃宝塔非佛家之浮屠,不是七层,却是十七层,此刻杨起已然到得那第六层,尚要继续逃逸,见它仰头往上窥探,正露出眉心空处,不觉大喜,喝道:“你这孽畜,还不魂飞魄散吗?”将干莫宝剑用力投下,有破云穿雾之势,呼啸有声,便往它双眼之间坠落。 骨龙惊觉上当,急欲躲避,已然不及,只听得轰隆一声,似开山裂石,干莫青峰击破它眉心白骨,钻了进去。杨起哈哈大笑,叫道:“成了。”默默念诵口诀,再祭驱剑之法,教自己那法宝便在新开的窟窿来回穿梭,加深伤害。骨龙负痛不得,跌在地上,将砖石正面砸出偌大的一个坑穴。 竹簪道:“好,再用利物刺它四肢爪心,破劳宫骨。”杨起不及下来,祁恬道:“我省得。”四箭射出,俱中目标。 骨龙大吼一声,颓然蜷伏,被院外大风吹刮,化为齑粉,元神尽灭,再也不能作恶。竹簪尚与青衣说话,听得云端有人招呼,笑道:“小哥哥,我与姐姐还有活计,不能和你聊天了。”隐入云中,恍惚五踪,留下青衣怅然迷茫。 柳眉又惊又喜,急忙上前恭贺。稍时,听得外面鼓噪不已,那“恒英斋”的女学生与多少文人骚客纷纷簇拥而进,俱是赞美表扬之辞。琼儿舅舅赶来,眉头紧蹙,道:“快走,快走,你们虽然有功,却因此得罪了此地郡王,他觉得大丢颜面,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众人恍然大悟,催促道:“不错,郡王心胸狭窄,才不管你有什么功德呢。各位还是急切上路,要是晚了,被他官兵赶来,只怕走不得了。”杨起怔然,不敢怠慢,遂与四人急急离去。 余者喟然一叹,窃语议论一番,作鸟兽散,正是“自古功过又怎样,不抵王侯一声唱。你道无用人皆知,他说有用不许谤。” 这一日,船行当空,蓬的一声,船身激烈震荡,杨起三人正在祁恬舱中闲聊,猝不及防之下,皆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胡媚娘惊道:“这是争么回事?”蓦然一念,想起青衣尚在隔壁阅读,心中牵挂,慌忙跑去观看,甫出小门,却见他滴溜溜地旋转了出来,正磕碰在木壁上,顿时将脸颊撞紫了一块,慌忙搀扶而起,扑打身上粘惹的一些灰尘,道:“你没有甚么事情吧?” 青衣甚是疼痛,眼看着泪珠便在眼眶内盈盈欲出,却不肯让它跌落,深深吸将一起,道:“无妨,姐姐休要担忧。”祁恬摔倒之时,被木桌一脚挤兑,也略微伤了一处,本要叫骂,见杨起忧心忡忡,要来挼自己的袖子观看,不觉又羞又喜,匆匆缩回臂膀奇+shu$网收集整理,脸色绯红,喃喃道:“这哪里是你能够看得,并无甚么大碍。”彼此搀扶,又往舱外走去,好歹要探个究竟。 外面也是狼藉一片,黄松蹲伏在地,抱着那轮舵下方的柄杆,犹然抖索不已,正是吓得不轻。桅杆白帆滑落,绳索垂泄,纷纷散搭着船弦之上,再一看,众人啊呀讶然,皆是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所以,却是不知何时何故,弦上堪堪架了一座木制飞云鹫,翅折尾断,破损极重。 所幸船身为敖劫龙鳞披挂护佑,颇为坚硬,虽然承蒙如此雷霆一般的撞击,但依旧完好无恙,只是有些物什零件松懈,要好好牢固镶嵌一番。杨起奔到黄松身边,道:“它从哪里来?” 黄松混混噩噩,叹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看见它时,已然躲避不及,好在里面女子拼命驾驶,将飞云鹫扭转了一些方向,否则我只怕已然是那冤死的亡魂了。” 杨起闻言,脸色一变,冲到飞云鹫之旁,推开护盖,见里面果真有得一个女子,双目紧闭,花容惨淡,呼吸微弱,已然昏厥了过去,遂小心翼翼地将她挪出,方才解困,又听得嘎吱之声不绝於耳,绳索束缚不得,一根连接一根地崩断,那木制飞云鹫少了撑附,从船弦上翻落,穿过云层雾息,往下面那崇山峻岭坠落。 祁恬与胡媚娘惊道:“好险,好险,再晚得半步,这姑娘便要与它一并凋落,还不摔得个粉身碎骨吗?”杨起道:“且先救治,再作道理不迟。”双臂叫力,抱着女子入了内舱。 祁恬与胡媚娘不敢怠慢,将床上的被衾铺好,唤杨起、黄松、青衣出去,便替她宽衣解带,细细擦拭整理。杨起道:“我们将甲板好好清洁一通,那桅杆的大帆,此刻牵转不得,也得修理了。”黄松道:“空中飘浮不定,攀高修理不得,极容易生事的。对了,我看将近黄昏,赶路颇有不便,何不就此挑选一座平坦的阳台降落?” 青衣从疗伤圣袋倒出些许清水,敷在额上,道:“我观《地方史志》,说道前方十余里,有一座梦崤山,山中有一座百药谷,内设入镜大石一块,本是当地小妖歌舞之戏台,后来群妖迁徙,那里便荒废了。” 杨起笑道:“既然叫做百药谷,想必其中尚有不少的珍稀药材。有药有台,正好使用,就去那里吧。”只是借不得风帆之力,船速自然也慢了许多,待入得谷中,已然银月如钩,天色暗黑。 众人埋锅造饭,思忖那女子身体孱弱,此刻真该好好调养,便将一个药包打开,起出其中的药丸,却是当初相逢清风、红孩儿之时,他二人要做成生意,便死活纠缠,说尽多少奉承好话,要黄松买下的几粒炼丹。 第202章 方要投入粥中,听得有人叫道:“此物药效不过三月,而今算来,存放足足两年有余,不可再用。”便看树林之中,走出二人,正是那斗率宫的犯童清风与判官座前效力之红孩儿。 杨起又惊又喜,记得多日前那妖修全真教的鹊堂主与蓝长老说道,他二人已然罪责清除,正要一个归天,一个返地,如何竟在此地现身? 黄松咦道:“你们得了解脱,还来寻我们作买卖么?”清风躬身作揖,笑道:“黄金也好,白银也罢,如今都已与我二人无干了。只是昔日虽然在这红尘流荡,但被偿债的心事牵怀,终究不能好好戏耍游玩。如今身体轻松,当游完两日,便各归本职。” 红孩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取出一颗红色丹药,顿时芳香扑鼻,沁人心脾,投入粥中,若有一道晶莹剔透的彩虹划过,旋即幻成糊晕,层层波纹荡漾,随着水珠微微翻滚,将粒粒大米撑涨得饱满圆润。 祁恬咦道:“这是甚么玄妙?”红孩儿得意道:“它含了一颗元气充盈丹,便是元气宝粥。”被胡媚娘接过,觉其滚烫,轻轻呵吹呼嘘,稍稍冷却,便喂那女子服下。 清风看那女子似是眼熟,蹙眉不语,围着篝火坐下,若有所思,继而一拍巴掌,大声道:“是了,莫怪我看这她眼熟,细细想来,记得了,她不是那鹿角真君的仙驾吗?”微微一叹,摇头道:“只是偶尔见的一面,她叫做甚么名字,我却想不起来了。” 祁恬问道:“甚么是仙驾?” 清风道:“九重天上,各路神仙都有那腾云驾雾的本领,往来各地,只要召唤云头,踩踏其上,便可肆意纵横。但也有那生性懒惰的,也有那嫌弃路途遥远的,不愿意亲历亲为,便上书玉皇大帝,由天庭出资,在孟华七色殿外设一驿站。” 青衣哦然,道:“我似乎也曾听说过,那孟华七色殿,可是在第三重天之白鸟峰前?” 清风笑道:“正是如此。此驿站为鹿角真君主事,设二百木制飞云鹫,大小不一,或是载各府各洞、各殿各宫之间的货物往来,或是专门接送大神重仙,负责驾驶此物的,唤作仙驾。你们又是怎样遇上她的?” 黄松不待祁恬抢话,便将前后的来历细细述说,咶噪不止,罗罗嗦嗦。清风听罢,大是愕然,道:“仙驾技艺颇似高强,真会撞上了筝船,怪哉,怪哉!” 他与红孩儿就要告辞,走上几步,蓦然一念,回头道:“杨大哥,我二人昨日巧逢地府谛听菩萨,一时兴起,想起双峰门被捉弄之糗事,嗔怨又起,顺便打探了一下那三眼魔君黎锦与小魔女秦樱的下落,听闻他已然得到了第七片蚩尤地图的碎屑,那日在嗜血尸魔坟冢之言,乃是大实话。” 杨起一怔。红孩儿道:“他二人此刻也往辉照神山赶去,那里已然不远,只怕你们冤家路窄,却在半道相逢,还是小心一些为妙。”言罢,相顾一笑,飘然离去。 祁恬将毛巾打湿,轻轻敷在清风口口声声之仙驾的额上,手指觉其微微一颤,若有醒觉,不觉大喜,稍时听她喟然一叹,嗫嚅道:“苦死我也。”双目睁开,眼神涣散,环顾四周,依旧状若茫然,渐渐神光凝聚,流转晶莹,低声道:“是你们救了我么?真是谢谢了。我,我那飞云鹫不知为何,突然之间不听使唤。” 胡媚娘嫣然一笑,道:“你不要说话,好好安歇。”杨起又递上一碗粥饭,被胡媚娘接过。仙驾喝下,默默调息吐纳,不多时,脸色红润,更胜桃花娇艳,神气大大不同。 彼此一番寒喧,女子说道自己唤作文丽,是鹿角真君手下仙驾之一,此次出游,本欲往珞珈山运送九品莲花台的种子,行至半途,飞云鹫蓦然不听使唤,方才酿成这般空难。 胡媚娘眉头微蹙,道:“好好的,仙驾飞器争会故障?其中必定又说蹊跷。”文丽叹道:“我也觉得奇怪,只是究竟真相怎样,还须寻着那飞云鹫的残骸,仔细分析才行。” 胡媚娘将虫视镜隔在地上,道:“我们黑夜去寻,无疑于大海捞针。”祁恬笑道:“姐姐有如此法宝,果真能派上大用处了。”便看许多萤火虫从胡媚娘袖中飞出,听她叮嘱一通,四散飞去,镜面尚是漆黑一片。 黄松道:“想必虫儿一时半刻也寻觅不得,大伙儿还是先各子安歇吧?”与杨起、青衣自去睡下。 祁恬道:“我睡不着。”胡媚娘笑道:“我也一样。”文丽微微一笑,道:“我睡了许久,此刻精力充沛呢!” 三人相互依偎,亲密交谈。文丽说起天上的一些故事,那二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穿插提问,文丽皆用心详尽地解答。只道大半夜,三人渐渐困顿,又往篝火之上添加一把柴禾,方才卧衣而眠,以青毯素裹,沉沉睡去,甚是香甜。 将近天明之时,众人懵懂醒来,见胡媚娘恬然坐于镜旁,梳妆打扮。杨起问道:“可有了飞云鹫之下落?”言罢,见镜面亮光闪烁,胡媚娘笑道:“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倒了。”窥看衡量,道:“它在此地之三里开外,我们去吧。”众人略事整备装扮,拨枝撩叶,约莫三炷香的工夫,见前面岩石之上,躺卧一物,正是飞云鹫。 胡媚娘看得一个盒子,与筝船雪石机括基本无二,打开观之,叹道:“果不出我所料,里面被人弄了手脚。”文丽脸色陡然变化,将里面机构一览无余之后,颤声道:“究竟是谁要害我?” 杨起道:“那飞云鹫的舱盖甚是厚实,也因此难以打开,若是出了什么事情,纵然有得腾云驾雾的本领,亦然无法逃脱升天的。” 祁恬道:“用心果真恶毒也,只是你既然是神仙,素来也只在各神仙洞府往来,那暗算之人,必定也是那一重天的神仙。”文丽又惊又惧,咬牙切齿,道:“妹妹说得不错,只是我从来不曾与人结怨,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思忖不出究竟是谁要害我。” 黄松对杨起道:“不想这天界之中,也有如此阴暗之事。”他以为天上的大神重仙,既然都是苦苦历劫,多少修行之后才得成正果升天,必定都是道德之人才对。这刺杀暗算的伎俩,若被他们使来,委实难以想象。 却不知人心无常,你要当神仙,想青春永驻、长生不死,自然能够控制杂念,一心求道,但当了神仙之后,若使不能净化贪念,重又羡慕种种权势、无数富贵,稍有不慎,便会入魔。是以善恶相依,即能由恶转善,亦可从善变恶,与你是神仙也好、凡人也罢,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杨起道:“只怕这恶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还要寻思别的法子来害人,大伙儿都要当心一些。” 说话间,天空传来一声啼鸣,众人抬头望去,见得一只鸟儿飞来,与银瓶那小黑鹏鸟倒有几分相似,只是通体蓝绿相间,却要花哨了许多。待其袅袅落地,化作一个华衣美服的女子(奇*书*网^.^整*理*提*供),急急奔到文丽跟前,握住她的双手,道:“妹妹,所幸你安然无恙,姐姐我也就放心了。” 文丽笑道:“我福大命大,危难之时,被他们给救了。”又向众人引见道:“这位也是仙驾之一,唤作兰花。”那兰花听得他们便是一路西游之人,哦的一声,也不相互见礼,上下打量,道:“我在天上也曾听得一些你们的传说,哎呀呀,|qi|shu|wang|你们如何会与那三眼魔君结怨?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一旦被他缠上了,再要脱身就不容易了。” 祁恬见她相貌虽然美艳,但多有一些轻佻之色,心中已然三分不悦,此刻听她说话,若说关心,倒象是幸灾乐祸,更是反感无比,哼道:“也不是我们执拗,偏偏与他纠缠,而是他不肯放过我们罢了。” 杨起抱拳道:“这位仙故,莫非天界对那黎锦,也多有耳闻么?”兰花瞥他一眼,喃喃道:“想必你就是什么‘大半个剑侠’了,绰号起得古怪,也不是什么俊美的公子哥儿,实在教人有些失望。黎锦所为,天界早有知晓,只是他势单力薄,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所以也不用管他。” 文丽急道:“姐姐,他们虽是凡人,毕竟救我性命,你,你怎可如此说话?”兰花不以为然,道:“我怎样说话了?他若是心情好,坏话也能听成好话;他要是心情糟糕,好话也能听成坏话。” 杨起心胸豁达,看她虽是神仙,毕竟是女子,也不愿与之计较,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心中忖道:“这天庭姑息养奸,终究要酿成大祸,若被他黎锦打到了灵霄宝殿,且看众路神仙怎样应付。” 他几人与这女神仙言不搭架,甚是别扭,就要告辞离去,文丽道:“姐姐,你先回天庭,与那鹿角真君说道,我尚有余事处理,妥当之后,即刻返回驿站,将此次事故详细禀明。”兰花满口应承,见他们离去,却不上花哨大鸟,只在各处飞云鹫的残骸来回觑看。 众人渐渐走远,绕过一处山坳,文丽紧赶慢赶几步,追上杨起,道:“杨公子,我观你神情有异,欲言又止,必定是有所发现,此刻她兰花不在,事情绝无走漏,你何不对我明言?” 杨起笑道:“仙姑好聪慧,先前我将你从板盖之下抱出,见踏脚之地有一块木头松懈,一时好奇,便拔开来看,不料得到此物。”祁恬与胡媚娘相顾惊讶,道:“还有什么发现?我们都不知晓。”统统围拢裹去,便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翻开来看,里面却是一些粉末,粉红晶莹,不同凡响。 杨起将干莫小匕掏出,轻轻撩拨,便见粉末与其中鬼、妖元气应和,跳跃不已。 第203章 青衣年幼个矮,攀着祁恬臂膀,手掌距那帕子近了些,便见指上陡现光芒,却是他那刺史官印、缩身戒指不断闪烁,俱是迷惑不解,便往文丽看去。 文丽脸色苍白,颤声道:“这,这等禁物,如何会在我的鹫内?若被天庭知晓,那是要送上斩仙台的。”胡媚娘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你不要着急,此物究竟为何被禁?”文丽勉强按耐心神,娓娓到来。 上古神魔大战之后,蚩尤八十一兄弟逐鹿灭势,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尽皆俯首就擒,为天雷神刀斩杀怠尽,又将元神封禁,安置于网罗结界之中,从此不见天日,更莫谈复活之机。 四大异山、十二魔峰之帝也因此元气大伤,引兵败回化外,遂不敢再图三界乾坤。昔日追随这民族、妖魔,俱是仓皇逃窜,但在天庭围剿之下,几尽灭绝,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其中有一支,便往西方而去,求见西方教主,愿意放下屠刀,洗净杂念,皈依入盟。西方教主慨然允诺,亲自驾那十二品莲花过来求情。天庭遂免之责罚,保全其一族性命,令其迁居西海黑黄之地按局,不得出入。此族唤作“干戈”, 擅长铸造各色兵刃,无论斧钺刀枪,一经出炉,皆是神兵利刃,斫铁如泥。此后天帝怜其才,以为浪费可惜,垂悯之下,比让“干戈”一族将功折罪,被设为皇家之铁匠铺,专为那天兵天将制造武器。 又因功绩卓绝,赦免旧罪,封为七品小吏,享受俸禄。后来有人得知,“干戈”有一秘方,可得“朱果”,贯如兵刃,能使其无坚不摧,于是不断有人想走私此物牟利。天庭三令五申,屡禁不绝,遂发下狠话,但凡有私运此物者,一经查实,皆以最重的刑罚处置,严惩不贷,此后重压打击,似见清明,再无神仙妖魔冒险。 文丽急道:“这等禁忌之物,怎会在我飞云鹫中隐藏?” 胡媚娘道:“那兰花忽然来此作甚?” 文丽愕然,道:“想必是知悉我遇上了事故,便来此地探望。” 胡媚娘摇头不语,道:“果真探望,为何你我离去,她犹然留在了飞云鹫残骸之地,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我还有一只虫儿不曾收纳,正在原地逡巡。”将虫视镜取出,若莹莹水面之上,便见兰花提裙撩袖,或是脚尖踹踢,或是手搬臂提,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杨起道:“她是你的姐妹不错,但这次下凡,绝非只是要看待你有恙无恙那般简单。”文丽听闻话中之音,见他神情凝重,不觉愕然,颤声道:“杨公子的意思,莫非,莫非……” 杨起叹道:“只是揣测而已,无凭无据,毕竟不好盖棺定论。”他见镜中情景,兰花颇似着急,于是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一个主意,言道如此如此。 祁恬惊讶,道:“行得通么?”杨起道:“此物干系极大,行得通。”其余众人苦无他法,遂道:“好,那一切皆依从你的这个主意就是了。”尽皆回到筝船停泊之处,齐心协力,先将桅杆支好,认真修理,更甚坚固。 月色朦胧,渐渐隐匿,若嫦娥疲倦,将卷帘布放下,闪不出半分一毫的光芒,稍时晚风微漾,便见苍穹繁星升起,点点荧光,晶莹剔透,又是一番美丽夜景。 六人在树下闲谈片刻,俱攀上筝船歇息,杨起大声道:“怪哉,今儿个为何舱内如此闷热?我实在憋不得了,就睡在外面吧?”取出一张席子,平铺在甲板之上,又将一个包袱顺手挂于轮舵扳柄,打个长长哈欠,倒头就睡。 祁恬笑道:“你若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妨交由我保管,也免得酣睡之时,被贼人光顾了也不知晓。”杨起哈哈大笑,道:“这里树高枝滑,黄松又早将绳梯收起,贼人再有本领,也攀爬不得的。” 第三十九章衔珠塔 众人嘻嘻一笑,道:“既然如此,大伙儿各自晚安了。”胡媚娘道:“文姑娘,你便睡在青衣舱内。小弟,你也将就一些,便睡在杨大哥的铺上好了。” 杨起呼噜声起,虽然不甚响亮,倒也抑扬顿挫,颇有节奏。便听得一阵风响,一条人影在船弦落下,似是侧耳倾听得什么动静,一切无恙无异,便踏上甲板,接近杨起,看他双目紧闭,冷冷一笑,伸手去那包袱。 甫然灯光大亮,却是祁恬、胡媚娘各执一盏油灯,黄松、青衣左右提携灯笼,端端立于舱门。那人影猝不及防,啊哟一声,伸手掩面,极力遮挡,绕是如此,依旧被众人看待个真切分明。 文丽分开众人,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出,圆瞪双目,讶然道:“为何是你?你这般陷害于我,却是半分姐妹情份也不肯顾将?好不叫人寒心。”红彩之下,那人身形曝露无余,婀娜曼妙,再看张皇脸庞,正是兰花。 兰花乍知中计,又急又怒,喝道:“你们胆敢设下诡谋陷我?实在可气。”将包袱打开,无非是一些杂物而已,不敢耽搁,化作大鸟离去。 祁恬见她飞上了半空,张弓搭箭,却被胡媚娘按住手臂,阻止道:“她是天上的神人,被列入了仙籍之中,你若伤她,乃是与天庭为敌,切莫为之。”说话间,兰花窜入云端。 杨起道:“速速追赶。”黄松颇为踌躇,道:“深夜行舟,恐不能轻易驾驶。” 祁恬怒道:“不能轻易驾驶,你便仔细驾驶就是了,为何这许多的唠叨?你再不快些,她就要逃走了。”话音方落,见文丽猛然窜了出去,发动雪石机括,将筝船升入空中。黄松又羞又惭,慌忙赶上,将大帆扯起,顺着兰花的踪迹,一路追赶了下去。 兰花虽快,但筝船借助风势,亦然不慢,那祁恬、胡媚娘又在后面大声呵斥,只惊得这仙驾心惊肉跳。她眼瞅难以摆脱,回头喝道:“你们再是追赶,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祁恬怒道:“你这小人,罔顾姐妹情谊,不客气?好,有什么花样,耍什么手段,不妨一并使出来就是了。本小姐统统接下,决不皱眉。” 兰花森然道:“一些不怕死的凡人!既然如此,便随我来吧?”双翅一展,蓦然拔高数丈,继而化作人形,踩踏一片浮云,趁着夜色奔入一团雾息之中。 祁恬清声响脆,道:“你以为我帕你不成么?真正笑死了人。”见后面文丽与黄松鼎立配合,一个加速,一个把握方向,疾如闪电,追入其中。 杨起听得兰花威胁,不敢懈怠,小心戒备,陡然觉得胸中砰然,掏出干莫小匕观看,见之光芒闪烁,紫色流溢,不觉大惊,道:“这清明空中,贴合九天,怎会有如此强烈的妖鬼元气之感?” 听得前面轰隆一声巨响,那文丽叫道:“她设下了妖赤星电阵法,快快躲避。”言罢,一道寒光破云窜出,若羽矢一般,便往杨起扎来,被他侧身闪过。文丽叫道:“退后不得,依旧难逃偷袭。祁姑娘,你先往前方射出连珠之箭,以箭上破魔之气吸引星电方向,尽量争取一些时间。” 祁恬不敢怠慢,张弓捏弦,发出三支长箭,呼啸有声,待飞出十余丈,皆被云中蓦然射出的闪电击成粉碎。 文丽趁隙拔高筝船,往一团状若黑火之云驶去,隐匿其后。杨起问道:“什么是妖赤星电阵法?”文丽道:“便是在月冥星繁之夜,将许多的星星相互以无形气网相连接,遇着敌人,便能射出凌厉电光。只是此法多引聚乾坤之中的妖鬼元气,为天界以为不祥,是以列入禁忌之中,凡纯阳正果之人,皆不得使用之。” 杨起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莫怪干莫小匕感应如此强盛炽热。”料想这黑火云团便是阵法当中的喘息之地,思忖间,果不出其然,云开雾散,筝船又要陷入危急之境。 文丽叫道:“祁姑娘!”祁恬应道:“我省得。”又是三箭射出,各星闪电劈里啪啦打去,只看得众人骇然惊惶。 文丽轮舵一转,让黄松侧过帆布,筝船顿时倾斜,若即将覆水之舟,斜斜往两云之间的豁口飘去,被夹间而来的大风一吹,撞入另外一片黑火之云。如此跌宕,胡媚娘身子单薄,竟从甲板上弹开,径直向弦外翻去,幸好杨起眼明手快,三两步赶上,一把捉住她的手臂,遂大喝一声,将她拉起。 胡媚娘死里逃生,扑在杨起怀中,与他紧紧搂抱,胸中砰然不已,喃喃道:“好险,好险。” 杨起劝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此说来,我还要恭喜你了。”瞥见文丽一足踏板,一足微翘,正紧紧钩住舵柄的凹槽,身形稳妥,若不倒仙翁,不由暗暗赞叹:“她不愧是技艺高超的仙驾,经验丰富,心理重实。”却听黄松颤声彷徨,随着扯帆的绳索踉踉跄跄,难以拿捏。 杨起心中凛然,将媚娘扶到舱门,教里面的青衣仔细接应,又一个纵跳来到黄松身侧,道:“我与你一并掌握帆。” 黄松冷汗涔涔,喜道:“如此最好。”杨起又道:“恬儿,你也速速到舱内去,只在窗口射箭就是了。”祁恬依言行之,转入中舱,将腹窗打开,正是惴惴忐忑。 兰花道:“你们这就安全了么?委实不知天高地厚。”口中念念有词,便看一条若龙似蛟的大风卷来,扭动之间,竟撞破了许多的黑火之云。青衣见势不妙,朗声道:“祁姐姐,你还用弓箭射她,我这便去聚拢散云。” 祁恬惊道:“小弟,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及说完,却见他旋转手中的戒指,体裁幻为一寸小人儿,骑上纸鹤飘出了窗外,默诵合云法诀,所过之处,黑火之云重又聚拢。 第204章 那地裂之界的刺史官印有护体佑身的效果,星电肆虐,却也伤他不得。 兰花见状,勃然大怒,跌足摧胸,唾骂不已,继而晃出一柄宝剑,追杀这小小半仙。祁恬呸道:“恶毒女子,怎配当得神仙。”破魔之箭迎面射到,气势贯虹。 兰花冷笑道:“凡人之箭,岂能奈何得了天上的神仙。”滴溜溜几个旋转,往下逃去。孰料她虽是神仙,但因破禁使用这古怪阵法,虽然万分小心,也难免粘惹妖鬼元气,正能被那破魔之箭感应,你转我也转,你跑我也跑,丝毫不肯松口。 此箭是以有追踪之效,昔日墨黑之海救援裙钗女郡往,破那院前埋伏的万箭阵时,已建得奇功。兰花左右摆缚不得,上下脱困不能,只骇得魂飞魄散,脸容苍白,怪叫一声,回身一剑将矢斫断,遂乘机化作一只乌鸦,体色与天黑无二,不敢纠缠,仓促逃走。 此刻青衣召唤得大片黑火之云,罩于筝船全身,教仙驾尽速行驶,月末过得半炷香的工夫,终于闯出大阵。再看各人,皆是脊背寒凉,冷汗涔涔,悉数躺卧于甲板之上,犹然喘息。 青衣降下纸鹤,落于船弦之上,见大伙儿狼狈,说道:“你们且歇息一会儿,让我去追踪她,定然不教她逃脱。” 祁恬闻言,惊道:“你胡说什么?她虽是神仙,却并非善类,又怎可罔顾性命,甘愿孤身犯险?不可,不可。”逼迫他幻大身子,收了纸鹤,紧紧拽着臂膀,不肯松开。 青衣性情恬淡,不似一般的娃娃淘气调皮,但惦念着八千洞山出走一事,可见他平雅之下,也有执拗倔强之一面。祁恬忧虑,恐他蓦然率性而为,自然不敢大意。 青衣微微一笑,道:“姐姐,你不用抓得这般牢甚,我说不走,那就不走了。”祁恬哦的一声应答,五指环扣,始终不曾松开,青衣亦无可奈何。 文丽掌舵,急欲寻得她那素日里亲密无间的“姐妹”,讨要一个说法,也道:“只是时不我待,哪里还有什么空暇耽搁?何不一鼓作气,解决此事以后,大家再好好休憩?其时欢娱,我便是偷来几颗蟠桃孝敬也无不可。” 那蟠桃乃王母娘娘珍稀至爱之物,若非蟠桃大会喜庆之时,众仙亦然享用不得,她说出此话,可见心中正是焦急无比。 胡媚娘道:“有理!心中若是不能安生,纵然休息,也是惶惶不可终日诶。” 文丽大喜,将机括中的雪石轻轻旋转,加大马力,往前疾奔迅驰。杨起与黄松相顾一笑,于是一人拉拽着一根绳索,识风辨向,调拨大帆,极尽配合之事。此刻夜色更浓,蒙蒙雾息缓缓笼罩,弥漫四周,便是星辰幕珠,也恍惚有些晦暗蒙蔽,难以采光。 幽幽之中,状若阴冥,丝毫不见那兰花的踪迹,众人左右张顾不得,尽皆有些烦躁。祁恬深吸一气,叹道:“哪里去了?” 却看远处飞来一大鸟,隐约之间,认得是一只雪山夜鹫,甚是稀罕,狮额熊鼻,虎肩豹腰,肋下生出三丈翅膀,缓缓翱翔。祁恬初时尚不在意,手指触碰得袖中硬梆梆一件小小的物什,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将那青竹细哨置于心口,妥贴安置,微微万福,张口大声道:“这位鸟兄,叨唠一下,敢问你可曾见着一位仙女过去?” 夜鹫愕然,旋即呸道:“你这女孩儿,好不懂礼貌,为何张口便要骂人?什么仙女,我没有看见,便是看见了,也决计不告诉你。”祁恬哭笑不得,略一思忖,明白了其中缘故,道:“‘鸟兄’只是事实之论,并无轻蔑嘲弄,你这是大大的误会了。天地可鉴,我未曾有不敬怠慢之意呀!哎,苦也,苦也,这左思右想,不知怎样叫唤才是。我该怎样称呼,方合礼仪?还请你指点一二。” 那夜鹫叹道:“你叫我鹫兄即可,如此简单而已。”祁恬拍掌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鹫兄,你可看见一位仓皇的仙驾过去?”夜鹫眉头微蹙,道:“我虽然与她逢面,但得她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得于生人之前泄露她的行踪,所以依旧保密,告诉你不得。” 祁恬见它好大的架子,胸中火起,才要发作,转念一想,又有了一个主意,手指那舵后文丽,道:“她也是仙驾,正与那仙女共事,只能说是熟人,称不得生人。” 夜鹫看她满脸肃容,侧目上下打量着文丽,见她身周俱是盎然之仙气,哦道:“既然如此,那就另当别论了。被你打探之人,她未曾上天,也不能入地,只是急急忙忙地去了那南边的衔珠塔而已。”言罢,懒洋洋地飞去,状若半寐。 杨起听祁恬转述完毕,问道:“什么是衔珠塔?”文丽道:“天地杳远,仙驾在各地往来,难免会有些迷失方向。鹿角真君因此便在那南边的珍珠岭上设下一塔,用于指示方向。”将舵柄转扭,引着筝船趋向而飞。 过不多时,看见前方有一亮光,金赤溢彩,颇为华丽,祁恬咦道:“莫非那里就是衔珠塔么?” 文丽道:“不错,那里就是衔珠塔,却不知她逃到此地要作甚?”塔前有一座汉白玉的平台,是停泊飞云鹫之用,宽阔坦然,整洁雅致,地上俱是偌大一块的石砖相互契合而成,色泽青蓝,又以玄色黑边横纵点缀,空隙处,镌刻有四方灵兽的图案,便是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 塔下一门,朱红剔透,非木非铁,材质奇异,半透半明,中间有似水赤露,若长虹调皮,填塞于内,扭动彩泽,教人不觉目眩迷离,遂感慨神界风物,毕竟不同凡响。门旁双树,以翡翠为叶,脉络晶莹,用珊瑚为枝,曲折闪烁,如有美华艳实,细细打量,却是叶下一钩,钩下一篮,袖珍可爱,玛瑙雕琢,中间衔着一颗夜明海珠,极尽天下奢侈。 众人瞠目结舌,啧啧夸赞,叹道:“三界之中,竟有如此美丽,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文丽司空见惯,有惦念着兰花的动向,催促道:“这些稍后再看,处理正经事情要紧。”伸手去推朱门,纹丝不动,不觉愕然,顺着门缝往里窥探,不由惊道:“这大门被人从里面锁上了。” 黄松探头望去,啧啧道:“这锁乃是黄金打造,颇为奢侈,你我一者没有那钥匙,二者不能外开内锁,这可怎样是好?”再看此门精巧细致,甚是珍贵,便连一丝半毫的踢揣念头也不曾生得。 祁恬有攀爬之念,退后得几步,往上面看去,见第二层、第三层镂花雕窗皆被掩合得严严实实,一只小虫儿在框棂旁来来往往寻觅得半日,也不曾找到些许缝罅,被塔外清风一吹,脚爪拿捏不稳,跌下地来,不由心中一凉,又急又忧。 杨起若有所思,忽然莞尔,走前几步,一指摁在门缝之上,若为衡量,点头道:“不宽不窄,正好及入。”众人咦道:“你说什么?”见他笑而不答,却从怀中掏出干莫小匕,背上刃下,贴着隙壁,小心插入,后半截没入门内,前半截凸伸,正凌驾于金锁之上。 祁恬恍然大悟,哦道:“原来你……”话未说完,便看他大吼一声,疾速蹲下,手臂顺势带下匕首,只听得里面嘎哒一声,锁碎跌地,其困自解。文丽大喜,推开朱门,回头笑道:“这剑侠思谋,果真不同凡响。” 杨起受她称赞,不觉脸面一红,讪讪道:“所谓大道至简,这看似复杂无比的机括,其实也有轻易的解决之法。”见胡媚娘偷眼瞥来,似笑非笑,又道:“能断锁开门,也是这干莫小匕削金如泥之效,算不得我的本事。” 胡媚娘扑哧掩口,道:“只听说过人与人相互推诿,不肯独占赞誉的,却不想你也奇特,偏偏要将功劳让于一件锋锐的物什。” 塔内色泽,赤紫交纵,细细窥看,尽皆水晶构合,莫怪富丽堂皇,瞠人眼目。当中一鼎,非方非圆,体身呈现八角之状,每一角头,铸有一根细细华表,龙盘祥云,吉瑞扭舞,寓意天地八方,安泰美和。 分四足,镌刻狮虎之兽,或是咆哮,或是睥昵,或是奔跃,或是睡寐,表示乾坤四面,俱是太平无恙。东西各有一耳,左耳衔结三串银环,叮叮当当,虽不喧嚣,倒也脆悦。 若太乙真人所言:“清明之世,其声也清;浊恶之世,其鸣也浊,正是交感呼应也。”右耳刻五子罗汉,笑容满掬,双肩胸背、腹衣腿袋之上,有束髻蝶发之童簇拥攀爬,稚笑无邪,如元济天尊题道:“小儿心境胜佛禅,无贪无欲气息淡。”顶上悬着一盏七彩琉璃苍龙灯,鳞甲分明,张牙舞抓。 青衣见龙目异常,一日一月,遂道:“此乃骊山降魔大圣之造型。”言罢,听得顶上一声动静,那苍龙灯晶莹闪烁,照亮分明,龙口垂下一颗明珠,中间似有一物,细细观之,却是一把钥匙。 文丽见众人不解,道:“此塔层层封闭,唯有在下面得到钥匙,方能开启通往那上一层的道路。” 黄松咦道:“原来如此,只是这钥匙被包裹其中,怎样拾取?”文丽拍拍巴掌,便看大鼎之中升起一座木台,台上刻有几道痕迹,或是钩提,或是撇捺,间或一点,又被横竖贯穿。旁边文房四宝聚全。众人不解其意,便问文丽缘故。 文丽道:“此痕迹唤作‘水书’,字迹皆取材于天地万物之鲜活的形象,意境俱全,但我等习得皆是汉书,十字之中,便有九个半是不认识的,还有半个,也是连揣加猜。若能译出这一道水字,第一层的机关便是破了。” 祁恬道:“小弟,你可认得?”青衣走前几步,不假思索,提起狼豪毛笔,写道:“天下第一塔,风景最独华。” 第205章 文丽惊道:“这就是译文么?”将之折叠,放置鼎中,便看苍龙微微颤动,将明珠吐在地上,摔成碎屑,祁恬拾起钥匙,笑道:“我们家的小秀才若是他日去考功名,他为榜眼,又有谁敢自居状元?”于是拾阶而上,在楼梯拐弯处打开一道铜门,小心窥伺一番,不觉风云,悉数上得那第二层。 甫一触目,莫不讶然,墙壁之上,郁翠纠结,爬满了蔓藤枝叶,好似来到了丛林一般。林中有月,状若即满,细细窥看,不见月宫粉阙,唯有丝丝碎痕,倒有几分血玉之色。 窗边黯昏,一抹抹的淡蓝银光垂牵引挂,荡漾摇曳,若层层水纹,清紫妖媚。镶嵌细石,形态迥异,有那乍舌绕月之乌鸦,有垂目合翅的杜鹃,藤间灰巢,平添几只斑点麻雀,虽为咶噪的祖宗,但不及那一抹翘叶挺尖处之绿色鹦鹉,尽皆栩栩如生,未经雕琢之笔刀,却全得雕琢之神韵,更见自然造化的无限玄美。 祁恬好奇,伸手欲待抚摸,却被文丽一把拉住,正色道:“摸不得,森林烂漫,虽然好看,却有剧毒,这第二层便唤作那‘迷魂伤命林’,正是凶险无比。” 众人大惊,纷纷缩手遮袖,小心趋避。文丽见黄松神情陡然变化,踮足而立,惶惶不安,笑道:“地上巢禾无毒,你不用担忧。”黄松颇为尴尬,嘿嘿一笑,悄悄放下脚面,站得稳妥。 又见一株大红花,赤中带黑,有火煤之姿;玄中纳炽,现墨日之态。瓣分十数叶,各裱山河,俱画川涧,层叠分明,硕大无朋,果真若那红尘天下,无数景致,多少壮美,皆在它身上一览精华。 花粉盈盈,隐约跳跃,却不见飘起;蕾心摇曳,似丽人梳妆,但难散芬芳。瓣中一物,长不过食指,宽不过米糕,沧桑好比迭岩垒石,厚重堪若粗木原材,尚有犬齿参池,凸孔交错,正是通往那第三层的钥匙。 祁恬急道:“花瓣有毒,不能碰及,钥匙不得,那可是如何是好?”文丽道:“得了解药,有护体养生奇效,百毒不侵,千厄难犯。”众人道:“解药在何处?”言罢,便见得一面墙壁上,草叶分开两旁,露出苔藓砖块,中间一孔,蓦然扩大,弹出一物,旋即回复正常。 众人往地上看去,却是一个如珠如玉的钵盘。杳然间若有叫道:“此树本一枝,一枝生一叶,一叶结一果,炼成药一颗。可笑世风下,庸医忙敛财,金针害人命,胡诊伤人心。” 大伙儿闻言,彼此相顾惘然,不知是谁言语,愕然道:“钵中空空,哪里有解药?”杨起无意一瞥,见其边缘若有字体,细细窥看,识得一行小篆,读来却是:“珍羞迭荐,食如无味;酝禄兼陈,看有若无。”文丽恍然大悟,道:“若能将此段续全,机关可破。” 青衣眉头微蹙,半日不能得解。胡媚娘叹道:“这等无头文字,最难相续。只是听得先前莫名叫唤,似乎对世间的医道沦落甚是不满,以为如奸商经营一般,大可鄙视轻蔑。莫非这些寥寥文字,却与医道相干么?” 此言一出,若拨云见日,云消雾散,青衣亮光一闪,眼睛亮烁,道:“我记得了,这是药圣孙思邈的一句劝医勉世之言。” 文丽愕然,道:“孙思邈何许人也?” 青衣道:“他是个有名之极的大夫,自号孙真人,乃是京兆华原人,行踪遍布语隋、唐两代,医术精湛,理论浩瀚。孙氏自幼便聪颖无比,性喜读书,多好问,能勤学苦练,秉性坚韧。 他于二十岁时,便精通诸子百家的学说,争鸣之中,尤其推崇那老庄,善言广宣,又喜好诠释经典,兼通阴阳变化之道、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八卦互推互济之术,渐渐涉猎玄黄医药,心得颇丰。隋、唐两代,都有皇帝召他入京做官,他却淡泊名利,无心于仕途扑打折腾,是以隐居。” 文丽道:“他医德怎样?” 青衣道:“清高纯洁,若雪中之梅,治病救人,竭力尽心。”又道:“他在其所著的《大医精诚》一书中写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研茧,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借身命。见彼苦恼,若已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夫大医之体…… 又到病家,纵绮罗满目,勿左右顾眄;丝竹凑耳,无得似有所娱;珍羞迭荐,食如无味;酝禄兼陈,看有若无。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瘥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此医人之膏盲也’。寥寥片语,青竹白莲,尽示于人。” 杨起颇有感触,叹道:“我在铁鸡镇药铺当伙计之时,也常常听得师父朗诵一句话,言道‘人命至重,有贵干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我好奇问之,师父说道正是孙药圣劝勉警惕之言。” 话音方落,药钵金光一闪,现出一颗丹药。杨起服下,身子贴上大红花,一番攀爬,拿得钥匙了。众人欢喜,不敢久候,又上那第三层。 台阶小门甫开,内中一个女子,提架小巧宫灯,婀娜而立,笑容盈盈,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祁恬不及细观,清声叱道:“好一个狡诈无比的恶仙驾,这番总算是捉得你了,且看你往哪里逃?”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若清风拂过,竟无实物。 文丽急道:“祁姑娘,她是这里的问答魂魄,并非兰花。”祁恬愕然,慌不迭退后,心中又羞又惭,轻轻推搡杨起,埋怨道:“你为何不阻拦于我,教我活活出丑?” 杨起赔笑道:“你动作忒快,我拦下不及。何况这女子与兰花颇为相似,我乍一见她,也混淆了。”祁恬一怔,道:“是么?那你们呢?”却往黄松与青衣瞥去,二人不敢嘲笑,急急附和道:“我们也是看茬了,委实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胡媚娘嫣然一笑,掩口道:“若说是你,我几乎也要冲上去捉她了。” 再看那魂魄女子的背後,横梁立柱,俱是青纱布幔。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唤作织魂,掌管这通往第四层的钥匙,今日有一事不明,想向各位请教一二。《释名》有语‘布列众缕为经,以纬横成之也’,究竟是何样解释?” 青衣脱口道:“便是说衣裳平布,皆是由许许多多纵向的经线和横向的纬线,相互交织交错而成。” 第四十章 织魂咦道:“我个道理我也通晓,却不知小弟弟可否解释得详细一些,委实感激不尽。”她温婉淡雅,神色平和,众人虽然知晓她是有意危难,竟没有丝毫恼怒。 祁恬道:“这等女工之术,他再是博学,也不能答辩,我来说吧。”织魂万福一礼,笑道:“请教姐姐。” 祁恬道:“上古编织之术,无外乎分为两种:一者便是‘平铺舒展编织”,其法是,先将线绳水平铺开,一端固定,使用骨针,在呈横向的经线中一根根地穿织。二者则是“吊挂垂竖编织”,把那准备好的纱线,垂吊于转动的圆木之上,纱线下端,则一律系以石制重锤。 若是一时不得,用那陶制的也同样,目的便是使纱线能够绷紧。待织作之时,甩动相邻重锤,或是彼此间隔固定之重锤,晃动摇曳,使纱线相互纠缠,终究形成绞结,逐根编织。使用如此方法,有个好处,便是能够编出许多迥异纹路的带状花织。” 织魂哦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这两个法子有什么缺点?又当如何解决。” 祁恬忖道:“你名义讨教,其实心中了然。”道:“缺点明显,便是如此编织下来,速度实在太慢,教人难以忍受,且相应织品,或是浓密,或是稀疏,一块布上,不甚均匀平整。” 织魂微微愕然,旋即道:“是呀,这可怎样是好?”黄松悄悄对杨起道:“当初她被你我言语激将,赌气之下在那荣祥郡女工坊中勤学苦练,不想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杨起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此话一点不假,只是这柴也砍得太晚了一些。” 若说祁恬自幼调皮,与男孩儿一般,只是欢喜上树掏鸟,下河捞鱼,但修习女工之后,颇为用心,渐渐兴趣盎然,可谓那女先生的好弟子。 看织魂愁眉苦脸,暗道:“你这是问我下一个问题了。”于是说道:“无妨,若有腰机使将,那可是快了许多的。”眼睛一瞥,说来也巧,正瞅见织魂背後的一幅布画,打量仔细,笑道:“你那里不是有了答案么?” 众人望去,见得一幅图象之上,印有一位织布女奴,身穿粗布对襟衣裳,腰束一带,纤细瘦弱,席地而坐,正在织布。看其动作,双足半屈不伸,踩踏织机底部的经线木棍,右手持灰色木刀,在打紧纬线,左手作投纬引线之姿。” 文丽奇道:“她弯腰织布,所用工具,莫非就是腰机?”祁恬点头道:“亦可称做踞织机。” 见织魂欲言又止,不待她说话,又道:“你休要问我,且听我细细道来。此足蹬腰机没有机架,卷布轴的一端系于腰间,双足蹬住另一端的经轴,并努力张紧织物,再用分经棍,将经纱按奇偶数分成两层,其后以提综杆,提起经纱,形成梭口,最后以骨针引纬,打纬刀打纬。因其有上下开启织口、左右穿引纬纱、前后打紧纬密三种往来运动,因此可以创造许多花色。” 第206章 胡媚娘颇懂机括构造之术,双目只在那布画上来回逡巡,蓦然笑道:“是了,我也明白了。此物腰机前后共有两根横木,便是用于卷布和经轴之使。二亩之间随意,没有固定距离的支架,而是以人来代替之,却用腰带,缚在织造者的腰上;另有一把刀、一个杼子、一根较粗的分经棍与一根较细的综杆……” 不及说完,那织魂拍掌恍然,道:“不错,待织造时,教织工席地而坐,摆成如此姿势。目的便是依靠两脚的位置及腰脊,来控制经丝的张力。呵呵!通过分经棍,把经丝分成上下两层,形成一个自然梭口,随后用竹制之综杆,用线垂直穿过上层经纱,把下层经纱一根根牵吊起来,这样的话,若是用手将棍提起,便可使得上下层位置堪堪对调,又形成新的织口。” 杨起、青衣、黄松三人相顾迷惘,叹道:“女儿家果真是心灵手巧,如此复杂的工艺,我等听来头昏脑胀,她们却是一点即透,参悟得防治的偌大奥妙,了不起,了不起。” 祁恬笑道:“你明白了?这般最好,可否将钥匙给我们?” 织魂莞尔,将钥匙塞在文丽手中,道:“规矩使然,职责所在,仙姑莫要责怪。”文丽不以为然,道:“我省得。你去安歇吧。”便看织魂躬身一礼,身形轻轻旋转,化作一道飘缈白烟,隐入多少帷蔓之中。 待上得那第四层,气派又是不同,中间偌大的一张八仙桌,环缘镌刻龙之九子,又镶无数细碎明珠,以为群星点缀、波浪衬托。 旁边安置数圈太师软椅,铺垫毛毡绒裘,其上坐着数十男女,神态慵懒,脸色萎糜,或是哈欠连天,或是垂脖磕睡,或是烦躁张望,或是摆弄衣角,状若昏昏,分明沉沉,稍有些精神气色的,也是交项搭颈,窃窃私语。 听得楼梯门响,一人走将过来,喝斥道:“哪里来得妄人,且不见此处群秀雅聚,正在召开纹化大会么?还不快些退下,休来骚扰。” 杨起大是愕然,道:“所谓‘纹化’者,便是‘文化’,这我也是知晓一二的,只是你说雅聚,当是其音绵轻若三月春风,其情挚浓胜夏日绿水,其语璀璨如金黄秋实,其意高远比腊月寒梅。这里,这里……” 不及说完,那人神情陡变,喝斥道:“这里怎样,我等纹化殿堂,乃是此地不远处笑笑国官方评定,朝廷礼乐部亲自颁发的印鉴,你等无知少年男女,岂敢肆意评判?”一双眼睛瞥视之下,落在了胡媚娘身上,蓦觉眼前生花,艳光逼人,不由一愕,口舌微张,莫不失态。 胡媚娘会意,遂挤到杨起身侧,轻轻扯拽他的袍袖,使将一个眼色,旋即朝那大文人赔笑道:“先生及同僚皆是才华横溢、才学广博之人,我兄妹此来,也是仰慕汝等英名,故想瞻仰学习一二,还请你代为通融,安顿接洽。” 那人闻言,笑道:“好说,好说,美人一语,胜似圣人十句。北首角落之中,尚有一些位置,你们就在那里观摹,莫要大声咶噪才是。”胡媚娘含笑称谢。 一人甫上台,黄松鼓掌,见众人眼目皆趋视过来,不觉惊愕。杨起道:“如此高雅之地,似乎拍掌喝彩不妥。”却听男女秀才之中,一人交道:“这位小兄弟倒提醒了我们,某位仁兄上去,展示才华,我等正该鼓其士气才是。” 另一人道:“不错,不错。”稀稀落落一些掌声,教台上之人愈发得意,张口沾道:“我提一壶,芬芳美酒,好不,惬意,还想再喝,可是,没有,钱了。” 祁恬悄悄与胡媚娘道:“原来他是各磕巴,说话如此不利落,让人听着委实难受。”胡媚娘笑道:“虽然结结巴巴,但好歹也将一句话打缝补丁地叙述完全了。”言罢,便看下面摇头晃脑,齐声道:“好诗,好诗。” 杨起六人不觉讶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心中皆道:“如何就是一首好诗?我等听不明白。”台上那人又道:“我向夫人借钱,她,不肯,说我沉溺,终究,还是不好的。”又看那帮男男女女交相庆贺,道:“妙哉,妙哉,出口锦缎,不愧是笑笑国之文华殿大学士,了不起。” 青衣低声叹道:“出口锦绣,何曾变作什么出口锦缎?倒似不学无术。” 此言一出,若石投莲塘,顿时激起层层涟漪,喝骂之声不绝於耳。祁恬一把扯过青衣,道:“他们自号雅人骚客,‘骚’则‘骚’矣,‘雅’倒未必,真正可笑之极。” 听得一人怒道:“无知妄人,可否与我们比试文采。” 祁恬冷笑道:“还怕了你们不成?”低头道:“小弟,你可敢接下如此挑战。”青衣道:“他们玷污文学,并非文人,而是罪人,真不知那笑笑国的草包官员,怎会如此荒唐?若要比试,我定然奉陪到底。” 杨起笑道:“既然是草包,自然荒唐。”招呼那对男女将衣裳穿上,道:“我等俗人,还是欢喜那清淡水墨,你们这高雅肉合皮贴,我们欣赏不得。” 青衣一马当先,道:“先比对联,再作文章,其后引经据典,背诵妙文。”随口脱出一幅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便是大街小巷之寻常书贴,却看那些人你我张皇相顾,竟然应答不得。 黄松喃喃道:“可是‘积善人家庆有余’?” 杨起哈哈大笑,道:“敛财管家,他们是真东郭,你才是小文人。”其后文章也罢、背诵也好,青衣俱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文丽喝道:“文坛魍魉,跳梁小丑,还不快快散去。”口中念念有词,便看平地升起一个黑洞,窜出一股狂风,将那些人悉数卷如其中。 祁恬问道:“他们去了哪里?”文丽笑道:“送他们回了笑笑国,荒唐之人,还是住在那荒唐之地比较好。”众人哈哈大笑。却听得轰隆一声,八仙桌破裂,露出一物,正是通往仙塔第五层的钥匙。 杨起精神抖擞,道:“不知上面还有什么?”率先开门而入,不觉一声赞叹,驰醉神情,溢于言表。胡媚娘好奇,跟在他身后,看待真切,不觉啧啧叹弗,道:“好美的星空。”原来里面,竟是群星璀璨,点嵌夜空,晶莹闪闪,若无数珍珠镶嵌于天鹅绒上,典雅高贵。 文丽走入其中,双袖轻摇,便看空中袅袅垂下一物,状若旗幡,边上绣得一段文字:“辽东老将鬓有雪,犹向旄头夜夜看”,青衣道:“此乃大唐卫象诗。”言罢,那布边被清风吹拂,背面尚有一句“秋静见旄头”,青衣道:“此乃李贺诗。”见前后“旌头”,俱是金光闪闪,不解其意。 胡媚娘笑道:“这是要你画出星象了。旄头者,便指昴宿,为白虎七宿的第四宿,由七颗星组成。”从一旁拾起七颗玉石,序列排布于旗上,那旗幡摇晃几摆,复回空中,细细打量,果真多得一座星宿。众人拍掌称奇。 不多时,又看一座旗幡下来,边上书道:“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青衣道:“作者便是三国曹植。若我猜测不错,其背面当是杜甫诗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喻人分离而不得相见。”拨开背面黑布,正是不假。 祁恬道:“小弟,这是什么星宿?”青衣羞惭,道:“我对天文,不甚精通。”遂往胡媚娘看去,见她嫣然一笑,道:“‘参’者,指西官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商’者,指东官苍龙七宿中的心宿,乃是心宿的别称。方位而论,参宿在西,心宿在东,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彼出此没也。”玉石贴上,旗幡回归,空中陡亮一闪。 又有一布垂下,却狭窄单薄了许多,背面无字,只在正面书道:“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为唐张说所写。经胡媚娘解释,“东壁”指北官玄武七宿中的第七宿,由两颗星组成,因其在室宿的东边,很像室宿的墙壁而得名。 杨起咦道:“为何又叫做‘图书府’?”青衣道:“唐代,壁宿就是天上的图书库。”话音甫落,黄松念叨:“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原来一条稠布正降落于他的跟前,上面金字赫然醒目,不由得不读。 青衣道:“这是《诗经.七月》的辞句,意思我是懂得的,‘流’者,下行;‘火’者,指大火星,即东官苍龙七宿中的心宿。:此句是说,大火星的位置已由中天逐渐西降,表明暑气已退。”掂起一颗玉石,方要贴上,转念一想,道:“还是胡姐姐贴的稳妥一些。”胡媚娘微微一笑,将石头附上。 再往後,一旗飘飘,落于祁恬跟前,祁恬一惊,道:“我不懂天文。”胡媚娘道:“妹妹休慌,上面写得什么?”祁恬念道:“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青衣道:“这是屈原《九歌》。” 祁恬翻开来看,又道:“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青衣道:“玉衡么?它是北斗星中的第五星。如此说来不会错了。这面旗上该贴上北斗七星的图案。”胸有成竹,将七颗玉石小心贴上,口中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排列如斗杓,故称“北斗”,据其指引,便能找到北极星,是以又称‘指极星’也,专居于北方天空。”旗幡升天,空中七星昭然,正是“斗折蛇行”。如此又破一题。 黄松却是奇怪,欲言又止,青衣道:“黄大哥,你有什么疑问么?”黄松讪讪道:“我素来以为北极星便是那北斗星,混淆不分,不想却是两座不同的星宿。只是这北极星有何来历?” 青衣笑道:“它就是北方天空的标志,屡受天文卜筮之人的推崇,以为其北天固定,众星皆绕它旋转。 第207章 周代以帝星为北极星,隋唐宋元明以天枢为北极星。” 二人相顾一笑,却听得胡媚娘道:“晦气,这颗星我不想贴了,文姑娘是九天仙女,还是有你来罢?”文丽笑道:“却之不恭。”胡媚娘见众人好奇,将旗幡一句念诵,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正是《唐雎不辱使命》之言语。 杨起、祁恬、青衣、黄松四人愕然,大声道:“什么彗星,就是帚星了,我们也不愿意贴它的。” 他们兴趣盎然,但有的旗帜竟不用贴附星辰,你念罢上面文字,它便离去,若《促织》:“东曦既驾,僵卧长愁。”东曦乃指神魔大战之前的初升太阳。其神曰曦和,驾着六条无角的龙车在天空驰骋。所谓“东曦既驾”,即指东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 其后贴得一座天狼星,旗幡不同,当中绣裱着一个极大凶悍的狼头,双目狰狞,龇牙咧嘴,正面折皱之上,小篆书字,为青衣识别,正是苏轼的《江城子》名词,曰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雕弓’者,便指那弧矢星,‘天狼’,即是天狼星了。背面一画,画中一人,若晚弓之状,旁边一句,诵曰“举长矢兮射天狼”,‘长矢’者,与‘雕弓’一般,不过是弧矢星又一名称,出于屈原《九歌》也。 又贴老人星,一句赞曰:“今宵南极外,甘作老人星。”黄松咦道:“为何要甘愿当那老人星呢?” 青衣道:“故又传说,但凡见着它的人,便可吉祥太平、安乐舒适。”再加上牵牛织女,一在银河东,郁郁寡欢,一落银河西,落寞情伤,唯独彼此相对,眼目互映,方才含情脉脉,一解千古情怀。 胡媚娘贴着玉石,毕竟是女儿家,想起他二人的传说,不禁伤感,将旗上那大唐诗人曹唐的《织女怀牵牛》诵完,犹自沉醉于“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之中,不能自拔。陡然手臂震颤,却是这牵牛织女星的大幡被贴之后,功德圆满,急切挣扎而去。 祁恬正在一旁,受她情绪感染,也不知不觉忧伤起来,柔声道:“姐姐,银河有多宽,他们除了鹊桥之外,便不能自己跨越相会么?”文丽摇头道:“银河是极宽的,且有天条戒律紧紧约束,他们也不敢擅越。” 胡媚娘见气氛渐渐愁浓,蓦然醒觉,暗道:“此刻不是多愁善感时。”深吸一气,环顾四周,见再也没有旗幡落下。文丽大声道:“群星即位,机括速开。”便看夜色之中闪出一把钥匙,自行沿阶飞行,听得嘎哒一声,将小门打开,自己依旧回到星空之中。杨起笑道:“如此甚好,倒也省事了。” 第四十一章天命轮回 他数人入得那第六层,小门甫开,便见一支长枪刺来,杨起反应甚是敏捷,侧身闪过,空出腋下,正将枪柄夹住,反手抽出干莫小匕,幻成青锋,向那偷袭之人用力斫去。 那人咦的一声,道:“好身手。”略一叫力,将那长枪并着杨起挑起,甩上华顶,剑尖偏斜,自然误了准头。二人瞬间都在一起,便在那塔中争斗了起来。余者恐被锋锐杀气所伤,皆贴壁而站。 黄松惊道:“这是什么?”文丽道:“下面若说是文攻,这一层便是武卫了。这使将长枪之人,本是三眼神君座下的一员猛将,唤作黄元庆,因酒醉,顶翻太元尊者乘坐的飞云鹫,违反天条戒律,被贬谪此地赎罪。那通往塔顶的钥匙便在他的手里,唯独教他败得心服口服,方能替我等开启天门。” 祁恬奇道:“为何这阶梯之禁,唤作天门?”文丽道:“塔顶阁楼,有一条龙须绳索,乃是南天门外一条金鳞巨龙,沉睡之中,鼻前胡须不觉垂于宝塔,又将顶盖砸了一个窟窿而成。 若是能够顺着它攀爬上去,不过三日,便能来到南天门华表之外,是以这七层小门,便被往来此地的仙驾戏称为小南天门了。”陡然听得噗哧一声,对面墙壁之上,似是有一道亮光闪烁。 祁恬大惊,道:“不好,这里莫非装有什么暗器?”伸手去摘肩头的玉月宝弓,却被胡媚娘一把按住,道:“妹妹,你休要着急,且看清楚再说。”文丽掩口笑道:“祁姑娘,你看看身後有些什么?” 祁恬愕然,伸手一摸墙壁,觉其凹凸不平,若有图像,扭头打量,却是两人打斗的雕刻,一人挥刀盾,一人挺长枪。前者长发布袍,半素半甲,面目睥睨,不能识得究竟是哪一位的神祗抑或妖魔;后者凝目蹙眉,神情严肃,犹然三分骄傲,不是黄元庆是谁?不觉瞠目结舌,支吾不语。 文丽道:“此墙有些奇异,与众不同,本采自西方白鸽山戴影石所砌,奥妙么?便在于黄元庆与人打斗,双方的招式若有了精彩之处,便会自动映照下来,依凭先天造化,琢磨成壁刻了。”手指上方边缘,又道:“你看那一圈玉砖,其实皆是透明之物,能吸纳日月亮线。此刻天黑,外面采光不得,于是壁内的宫灯闪烁,若方才迷离耀眼。” 祁恬恍然大悟,道:“便是说他二人打斗,也有华丽之处,却被这墙壁看中了,遂拍摄临摹下来?” 文丽笑道:“你看右肩。” 祁恬依言望去,啊呀一声,又惊又喜,本来平坦砖石之上,蓦然多了一幅壁刻,其中一人是亘古不变的主角、二郎副将黄元庆,另一人屈膝弓步,一手拈搓剑诀,一手执刃往前挺刺,角度刁钻古怪,颇有佳妙,正是“大半个剑侠”杨起是也,不由拊掌大笑,道:“昔日执弓状元半生梦想,不意在此却被他轻易实现,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妙哉,妙哉!” 杨起听言,顿时哭笑不得,眼见黄元庆一枪扎来,纵身而起,急急伸剑格挡,看得层顶之中垂下一条粗糙绳索,料想坠落之势虽猛,却也是破绽大开之时,定然难以防护他的长枪二击,心念一闪,便伸手将之拽住,竟垂吊于半空之中。 黄元庆怔然,哈哈笑道:“好一招‘荡秋舞剑’,力中见巧,巧外顺力。”杨起听他夸赞,不知所以,他与其贴身近搏,的确是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但如此驾驶,不过是随心所欲之应急之招,并非其中套路,更不曾听说过什么“荡秋舞剑”的名称。 他见这对手似无追击之意,喝道:“你待怎样?”黄元庆道:“我待如此,鼎立配合才是。”言语莫名,听得杨起昏昏噩噩,心中奇道:“他说什么‘配合’?这争斗厮杀之下,皆是寻找对方的空档,竭力攻击取胜,哪里能够这般举止?他以为枪剑交锋,还是小娃娃家的儿戏吗?” 胡思乱想之间,便见黄元庆屈膝弯蹲,扭身旋腰,一枪刺出,离自己半尺而止,本是满面笑容,忽而肃容正色,低声道:“我这一招‘遥指白云’怎样?”杨起叹道:“好,好极了。”言罢,又是亮光甫闪。 黄元庆大喜,道:“果然不错,你我这一对招一上一下,若非华美,岂能被它映下。”撇下杨起,倒拖枪柄往一处墙壁走去,认真打量方寸砖石,颔首微笑,道:“精致高雅,意蕴十足,此画极好。”稍时一身叹息,听他又道:“可惜你不曾再将手中的长剑抬高几寸,否则更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魄力也。” 杨起灵光一闪,忖道:“是了,他长枪虽然凌厉无比,但也并非有意与我为敌,不过是相互摆上几个好看的架式,同为画中之景而已。”思忖如是,大声道:“前辈,我这儿还有一招极妙的剑法,你看怎样。”松开绳索,来到黄元庆身後,干莫青锋缓缓往他肩头刺去,左足往後翘起,笔直挺伸,右足踮尖而立,勉强维持平衡。 黄元庆咦道:“这是什么?”杨起道:“此唤‘一柱擎天’,怎样?”黄元庆哪里知晓是他杜撰武功,反倒眉开眼笑,大声道:“这招好,这招好。”长枪一摆,不觉愁眉苦脸,叹道:“只是你这绝招实在太过精妙,我,我用什么招式对应才是?”左摇右晃,上窜下跳,似是皆不合意。 杨起双腿麻痹,再也拿捏不得,收了架式,靠在一侧歇息,稍时见黄元庆笑道:“有了,你看我这样来破你的剑法如何?”依旧面壁,双手背反,却是后执长枪,微微侧头,露出半边脸来,斜瞥桀骜,又道:“你那长剑便抵在我的枪杆之上。只是袍袖不可太前,以免遮挡。” 杨起无可奈何,讪讪陪笑道:“这招果真高明。”依他所说,鼎立“配合”。墙壁之上又是亮光一闪,照在二人脸上。祁恬与胡媚娘、文丽不禁面面相觑,苦笑不已,窃语道:“女子好美,欢喜梳妆打扮,被画师临摹描绘,不想男子也是如此臭美。” 胡媚娘笑道:“爱美者,既是女子天性,又是男人所好,万万压抑不得的。”言语间,见杨起与那黄元庆又是几个“造型”,若非“英勇无比”,便是“精深高妙”,心中也是啼笑皆非。 不多时,便听得黄元庆叫道:“罢了,罢了,此刻小天门开启,你们快些走罢。”杨起咦道:“这壁刻不做了吗?”黄元庆叹道:“再要下去,这墙上哪里还有空地呢?我看图案,却将你摹拟得更加精致,真正是岂有此理。” 文丽笑道:“这话大谬,依将壁刻看来,这‘大半个剑侠’虽似精明敏捷,但细细观之,还是你更为经验老道,成熟魅力,岂是他能比拟?” 黄元庆愕然,窥视一番,道:“莫非你是仙驾文姑么?”见她颔首,遂喟然一叹,道:“那兰花仓促从我这里逃去,踉踉跄跄地奔赴塔顶,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不及她应答,道:“罢了,此事俱是与我不相干的,你们快走,快走。” 第208章 往墙上看去,慢慢欣赏,若如痴如醉之状。 众人恐骚惹他的不耐烦脾性,也不敢耽搁,相互提携,往第七层走去,因知悉那兰花就躲匿其上,怕受她暗中算袭,是以步步为营,一走一歇,正是千般的小心、万般的谨慎。 却听得“嗖”的一声,一阵大风从台阶顶口刮过,杨起暗呼不好,俯身躲避,余光瞥视,只见得一根羽毛闪过,正是兰花的一翅之力。 杨起挥剑欲待迎上,被文丽拦阻,道:“我有办法制服。”言罢,张口吐出一股红气,浓浓气息之间,包裹着一颗赤珠,正是仙家内丹,滴溜溜打着几个转,若闪电一般,往那大鸟身上撞去,喝道:“姐姐作恶昭彰,此时不停,更待何时?” 兰花识得厉害,心中大骇,遂倒吸一口冷气,双翅横扫,卷起一道风墙堪堪挡护于前。只是那赤珠气势汹汹,力道极大,破风贯入,迅猛不减,将她的一只翅膀贯穿出一个老大的窟窿。 兰花尖声惨叫,跌倒在地,收了变化法身,还是一副娇滴滴女儿家的模样。她左翅即是左手,此刻鲜血流溢,委实是疼痛不已、苦楚不堪。文丽颇不忍心,急急上去要替她包扎,被其厉声喝止,道:“伤我者是你,假惺惺地要来救我者也是你,哼!,可笑,可笑,欲新添小小恩德,化解老大的旧怨,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祁恬怒道:“文仙姑莫要迂腐慈悲,她害人不浅、犹然不思悔改,断然不是什么好人。且将她活捉,再逼问事情真相才是道理呀。”不知从哪里拽得一根绳子,与胡媚娘一左一右,向兰花走去。 便在此时,轰隆一声巨响,似霹雳雷鸣,灰尘四起,碎屑纷纷,那七层宝塔的坚硬墙壁,莫名被开得一道豁大的口子,一阵寒光刺入,疾不可测,不偏不倚,正扎入缓缓爬起的兰花胸口,只见鲜血喷涌,如满天桃花飞舞,美则美矣,终究难掩无限凄厉。 兰花啊呀一声,跌跌撞撞往後退去,贴着墙壁,慢慢滑下,嗫嚅道:“好……好狠心,不救我倒也……也罢了,奈何还要杀我?”一条锻帕从怀中落下,飘然垂于身侧。 文丽花容失色,慌忙将她抱起,见她脸色苍白,元神涣散,已然回天乏术,不由伤感。兰花颤声道:“好妹妹,你如此待我,我……我心中实在惭愧。” 文丽心中酸楚,一语不发。兰花断断续续地叹道:“千足虫素来……隐瞒鹿角真君,借助飞云鹫走私禁物,与北方戎……戎狄妖族悄悄违法交易,牟取暴利。此后被天庭千里眼、顺风耳发觉蹊跷,便央刑部之神细细堪察。 他,他料想逃脱不得,便要我将一些粉粒包裹,趁人不备,藏匿于你那飞……飞云鹫中,又在那机括做上手脚,待你坠毁身亡,就可引着几位神仙过去现场,结果么?自然是……是将所有罪责推托到你的身上。” 文丽惊道:“原来是他弄怪。”再看怀中兰花,奄奄一息,不由满目怜悯,柔声道:“你与他相好,恋慕浓浓,仙驾众兄弟姐妹之中,莫一不知晓这个秘密,便是鹿角真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干涉。” 兰花苦笑道:“我为了他,却背叛了妹妹你,实在是……是罪莫大焉,如今死去,也是报应。”言讫,含恨死去,双目犹然圆睁。 祁恬叹道:“她的确是报应使然,却也可怜。”继而怒道:“那千足虫是谁,我等若是不能将之千刀万剐,岂能泄此心头痛恨?” 文丽伸手抚去,将兰花的双眼合上,稍时,见其尸身化作一股青烟而去,真是神伤不已,喃喃道:“千足虫也是仙驾之一,只以为他油腔滑调,有些玩世不恭,不想却是这般的心狠手辣。”听得外面金鸡啼鸣,东方白晓,不觉迎来了新一日的凌晨,只是阳光明媚,晕跳丝跃,可谓灿烂璀璨,却照不散各人心中的一片乌云。 六人疲惫不堪,便在塔中歇息,睡得几个时辰,已然晌午,便下得塔去。文丽道:“此地西去一百余里,有座蝗虫峰,本是辉照神山的门户。千足虫那厮,在峰中的石洞垒有一园,我要去那里,替兰花姊姊寻求一个公道,你们愿随我去吗?” 祁恬昂然道:“我去,看我不一箭射穿他的黑心肠。”杨起神情凝重,道:“除去如此奸佞,义不容辞。”再看胡媚娘、黄松、青衣,俱无异议。筝船腾空而起,风帆飘飘,顺着文丽指引,往蝗虫峰飞去。 山道不显陡峭,石洞亦然称不得艰深,但当大夥儿见着那千足虫,逼迫他现出原型,俱是惊骇无比,眼前地面之上,赫然一只半是蜈蚣半是蜘蛛的妖怪,干莫小匕也是紫光流溢。 杨起道:“如此之物,邪恶之极,怎能列入天籍,成为仙驾?”祁恬愤愤不平,哼道:“那兰花娇容月貌,身段婀娜,偏偏欢喜这么一个鬼怪,也不知造下了什么罪孽。” 方要动手,看千足虫哈哈大笑,道:“你们法力浅薄,还不配当我的对手。”将手指放入口中,一声喝斥,从岩壁大大小小的洞穴之中,唤来无数毒虫恶蛭,密密麻麻蜂拥而来。众人大骇,只瞧得头皮发麻,脊背寒凉,慌忙地往後逃去,孰料回到洞口之前,惊觉大门又被严实封堵,巍然不动,不觉叫苦不迭。 情急之下,青衣左右张探,看得旁边尚有一条斜斜的道路,黑黝黝深不见底。杨起牙关紧咬,道:“管它通往哪里,好歹胜过在此等死。”一马当先,引着众人急急奔跑而去,听得後面雷声轰鸣,皆是追兵虫物之脚步之声。 内间道路崎岖,颇为坎坷,相互呼喝,彼此提携,一经磕绊跌倒,旁人即刻搀扶,一并往前逃去,莫不魂飞魄散,心惊肉跳。杨起眼见得前面透出光亮,喜道:“那里就是出口了。”一鼓作气,冲了出去,踩在外面的一块石台之上,但乐极生悲,此台不过是狭窄的凸石,走不过两步,便已无路可行,前面正是万丈悬崖,河流如带,树木似草,教人目眩。 後面青衣赶来,收势不得,正挤兑在他背上。如此一撞,杨起步履蹒跚,一个踉跄,啊呀一声,便往崖下落去。青衣背苔藓一滑,也只边缘翻落。 二人俱是一般的心思:“我命休矣。”所幸文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青衣,胡媚娘长袖蓦然伸出,不偏不倚,卷住杨起的腰身,各自叫力,将他二人提了上来,莫不冷汗涔涔,大呼侥幸。 听得洞内轰隆逼近,大夥儿不敢怠慢,于是分成两拨,紧紧贴于洞口双侧,小心翼翼地站立石台之上。不多时,洞内群虫拥出,若喷泄的洪水,俱往崖下跌落。杨起擦拭额头汗水,笑道:“这石台是大仇人,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却也是大恩人,又救了你我的性命,可见天缘注定,造化使然也。” 祁恬噗哧一笑,道:“你说话如何变得这般深奥了,我们都听不懂了。只是这崖壁陡峭,你我上去不得,下来不能,岂非要长久背困在此处吗?”文丽道:“无妨,我有腾云驾雾之术,可带得杨公子与黄公子上去崖顶,梅娘既然是狐妖,窜岩攀壁不在话下,可带得祁姑娘。青衣乃是半仙之体,依旧还用那缩身戒指和飞天纸鹤。” 众人大喜,道:“此法甚妙,倒也妥贴周到。”依言而行,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俱在崖顶集合,皆是毫发无伤、无病无恙也。 只是那千足虫不除,众人心中犹然忿懑,经此厄难之后,依旧不愿意离去,料想方才自己一干人等仓皇逃窜,恶怪必定是得意洋洋,若存有自大骄傲之心,其防御难免会留下一些疏漏之处,果真如此的话,不能力敌,亦然能够智取,对付这般恶污,弄些“阴谋诡计”的手段又有何妨? 主意既定,便四下堪察道路,在一处岩石後面发现一道缝罅,空穴不大不小,若有天定,只好能够容纳一位体裁肥瘦适中之人往来穿梭。杨起执剑在前,余者跟随其后,皆是万分的小心谨慎。 祁恬宝弓无敌,胡媚娘双修睥睨,文丽有神通护佑,青衣乃半仙之体,唯独黄松赤手空拳,手无利刃,不禁心中惶恐,觑得边上一根树枝,便折将下来,一者以为助行拐杖,二者要是有了什么危急,也可挥舞喝斥一番,徒然壮胆。 |qi|越过几道鸿沟,转过几个凹口,绕过几处凸弯,众人又来到了一处洞穴。此洞穴不深不长,以三尺余宽的石梁为桥,通贯另外一个洞穴,下面云雾惨淡,谷裂痕迹森然可怖,又过得一洞,赫然还是石梁,小心走过,前面尚有崖壁孔穴接引,绵亘不绝,却是彼此连环,自成奇异山道。 |shu|如此坎坷前进,多时以后,看得前面有一块石碑,书道:“千足御苑。”旁边以竹木栅栏围着许多红花绿草、珍叶稀枝。文丽喜道:“这里是他后花园了,正好从小门匿入。” |wang|杨起笑道:“什么叫‘御苑’,委实是好大的口气,以为自己是皇帝不成?”祁恬呸道:“就是一个害人性命、唯利是图的妖怪罢了,也不知花了多少钱买通主事的神官,悄悄入了仙籍。” 小门就在花园之中,大夥儿进去,渐渐觉得昏黯,举止行走更是不便。蓦然觉得前面一亮,似有些许灯光,赶紧驱前几步,见得墙上刻着一个龙头,嘴里衔着一盏油灯,灰黄恍惚之下,映照出六人的身影,摇曳模糊,颇有几分诡异之意。 杨起耳尖,听得若有什么声音,示意大家噤声休语,蹑手蹑脚往前窥探,陡觉一阵风响,竟是一只毒虫蛰伏一旁,猛然袭击。他反应极快,纵身後退得几步,一边招式犹使,干莫青锋端端刺出,杀气凛然,从它身体划过。 第209章 毒虫腹痛不得,就在地上翻滚,忽而呻吟,忽而惨叫。杨起惊道:“它这般喧闹,岂非要将其余毒虫害物吸引过来?”正要上去一剑结果了它,毕竟还是慢得几步,便看顶上垂下另外三只毒虫,足音漱漱,磨齿霍然,遂不敢犯险冒进,摆着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拒风推雨”,认真防御。 孰料那三只毒虫来到伤虫一侧,不再进犯,咶噪一通,若相互合谋。众人惴惴忐忑,暗道:“鬼鬼祟祟,它们又有什么计划?”胡思乱想,不得头绪,却看三虫齐声叫唤,甫然扑在伤虫身上,竟然大快朵颐起来。 祁恬大骇,颤声道:“它……它们莫非再吃同伴的身体。”伤虫拼命挣扎,不得脱困,眼看着甲壳皮肉一块块被三虫咬下,咀嚼吞咽,须臾死去,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尸身无存,便是角质鳞片也留不下半点。 杨起大怒,喝道:“涂炭同类,天理难容。”甩出干莫,以驱剑之术施之,将三虫斩斫得粉碎。祁恬、黄松胸中畅快,俱是拍掌呼喝,大声叫好。 胡媚娘道:“你我不可大意。”从袖中取出虫视镜,教一只小飞虫先行探路,确定安全之后,大夥儿再缓缓趋近,如此一来,毒虫害物再要偷袭,也是无功无效。只是後面的路程,尽皆风平浪静,油灯间隔,阴暗潮湿,再无丝毫阻碍。 众人摸索,看得前面一洼大水坑,状若池塘,上面有桥,扎竹捆木拱月而成,不觉大是好奇,相互窃语。议论之间,见得一条小鱼从中跃出,蓝鳞带羽,双鳃红赤,后鳍与寻常鱼儿无甚区别,但观之前鳍,六指张开,顶端有尖锐黑甲,不禁讶然,皆道:“哪里是鳍,这分明是爪,这究竟是鱼是兽?” 青衣若有所思,道:“莫非这是笤山之北、沪渊以东、极恶潭中的食人小鱼。”文丽颔首道:“正是这恶鱼,莫说食人,便是神仙大佛、妖魔鬼怪跌落了进去,它们也是吞噬无误。”轻轻推搡桥上护栏,觉得还算是结实,遂招呼一声,纷沓而过。 那塘中的鱼儿见得他们的倒影,不明就里,尚以为有落水陷坑之人,一时簇拥而至,磨牙蹭齿,爪挠赫然,莫不教人心惊肉跳。桥前一室,过房穿厅,又来到一扇硕大的影壁之后,听得胡媚娘嘘得一声,一手轻轻摇摆,示意大夥儿歇步。 众人愕然,相顾无措,便见镜面金光闪闪,飞虫有所发现,正将图像传递了回来。盈盈银镜之中,可见那凶恶无情之千足虫,尚化作一个锦缎璀璨的员外爷,正与一帮毡帽皮裘之人言谈,双方脸色铁青,神情俱不好看。 杨起眉头微蹙,低声道:“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绕过影壁,贴着横纠竖缠的蔓藤悄悄过去,俯下身子,在一处墙壁的角落歇下,正好藏匿于昏黯黑黝之中。 祁恬最是天下第一的好奇活泼之人,按捺不得耐性,左右相顾,见并无什么异样,便跟将过去,附在杨起身後。余者一干,若文丽、媚娘、青衣、黄松四人,不敢落後,悉数紧紧尾随,似是首尾相衔,蹲成一排。 墙中有一道裂缝,仿佛被虫蚀蛭咬而成,边缘犬齿,参差不齐,宽约一指二分,举目其上,细细窥看,正好能觑见後面的详细情景,倾听之下,不觉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千足虫正与北方戎狄走私一族交易,只是颇为不顺,沟通无畅,犹然在争执不停。 一个红袍虬髯的男子摇头晃脑,哀声叹气,看似最不耐烦,见得千足虫在身边往来逡巡,不停踱步,便用斜目视之,以示不瞒与轻蔑,却见其孰若无睹、充耳不闻,心中气恼之极。 继而用力拍将桌案,霍然起身,大声叫道:“千足仙驾,上次你收了我等的银两,拖延得三月,方才货讫理清。此事已然惹得我族中长老不满,召开会议,要与你断绝买卖联系。 我兄弟几人好说歹说,唇舌费尽,才教他一帮老头儿打消这般念头。你也因此给了我等承诺,言道从此必定要讲信守义,保证各笔买卖顺理通畅。奈何话音绕梁,今日此来,又是库房空空,无货可取,却与当初的约定丝毫也不一样?” 千足虫叹道:“你们有所不知,此事迫不得已,也怨不得我。这几日风声鹤唳,天庭派遣的神官稽查得甚是紧迫,三界往来,到处搜寻线索罪证,绝非往日之敷衍了事。 如此情形之下,为保全你我的性命安全,亦应不测之需,买卖渠道自然应暂时隔绝,所有货物,皆知悉藏匿于罩锭崖下,不敢轻易取出。你们也莫要急躁,待这阵风声过去,我亲自送货上门,另外再附送你额外的二斤就是了。” 另一个蓝袍长须的汉子摇头道:“你要应付玉皇大帝和他手下的一帮稽查神官,怎样隐藏货物,我等管不着,也不感什么兴趣。只要将我戎狄该得的一份取出,不敢劳你大驾,我们自挟归去。” 红袍虬髯的汉子点头道:“不错,不错。” 千足虫道:“你们要是闯不过封锁,被神官擒获,那可如何是好?”两个汉子异口同声,皆道:“那也与你不相干的。” 千足虫冷笑道:“我搬唇递舌,唾沫横飞,竟然是对牛弹琴了。你们本就与我相干,一旦被执,少不得供出我来。二位休要多言,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此言一出,那红袍虬髯的汉子勃然大怒,拔出腰间大刀,喝道:“千足虫,你说来说去,终究还是想要贪下钱财,抵赖这笔生意,是也不是?” 蓝袍长须的汉子当啷一声,掏出日月双环,沉声道:“还请千足仙驾能够三思而后行,黑吃黑纵然能够快速生财,但我北方戎狄一族,个个俱是凶悍无比的勇士,不怕生死,不畏强暴,这笔巨款吞咽,只怕不能果腹,反倒噎着喉咙。”二人左右分立,成犄角之势,正将千足虫夹在中间。 千足虫哈哈怪笑,道:“与你们说道理,就说不通么?有趣,有趣,若要兵斗拼命,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只好相陪了。”那二人愕然,厉声道:“你,你……”千足虫神情狰狞,道:“听闻不远那辉照山前,正有神官巡逻察验,无论你们是否带着粉末回去,若是被他们捉住,终究不是好事,索性杀人灭口。” 红袍虬髯的汉子大怒,骂道:“狗贼,拿命来。”一刀往前,当头砍下。蓝袍长须的汉子急忙接应,双环挺出,削斫相交。二人合璧,果真是气势汹汹,杀意腾腾。 千足虫不慌不忙,笑道:“野猪再是凶悍,又岂是猛虎的敌手?”幻出一柄长剑,架住红袍虬髯汉子的大刀,顺势转到他的身后,一掌拍出,震得他一个踉跄,便往蓝袍长须的汉子撞去。 蓝袍大惊失色,恐伤了同伴,日月双环撤回,陡然脱手而出,一分一合,各自在空中划着一道弧线,绕过半圈,却往千足虫肋下插去。红袍站稳身形,又羞又怒,骂道:“有本事就硬碰硬的打斗一番,耍巧躲避,又算得了什么本事?” 千足虫哼道:“若是硬碰硬,你们也是难以匹敌,徒然现丑罢了。”平地一个鱼跃翻起,左边一剑,刺中月环,将其磕碰回去,手腕旋转,反手端端一剑,正斫在日环圈上,又抬腿一踢,便见其滴溜溜滚向洞壁,反弹跌宕,蓝袍伸手抄起,暗暗惊讶。 红袍道:“他的本领小觑不得,万万不可以寻常招式应付。”言罢,变身为一头大熊,浑身上下,黑毛森森,胸前月牙白标;血盆牙口,垂涎欲滴,四爪尖锐,状若锋钩,高约一丈半,嚣张逼人。 蓝袍长须者喟然一叹,道:“不想却走到了如此的地步。”口中念念有词,招徕一股雾息,待白烟散去,便看得一只银毛大狼咆哮睥睨,凶猛无比。文丽低声道:“戎狄之人,小幼便修习法术,且崇尚自然万物,专能变化各种森林猛兽。”胡媚娘微微叹道:“他二人变化猛兽,对手原型却是巨型恶虫,只怕依旧不能匹敌。” 千足虫愕然,继而哼道:“我原本以为你们尚有几分聪慧,不想却是那不知死活的浊人。嘿嘿!你们不要招式上见分晓,其实我也轻松。”呼吸吐纳,瞬间幻为原型,昂首站立于熊、狼跟前,高出一大截,更显得极其壮硕。 大熊按捺不得,怒吼一声,人立而起,便往千足虫扑去,双臂抱住它的身子,左右摇摆,欲将其掀翻在地,再置之于死地。孰料千足虫身体沉重,如盘山大石,巍然不动,见大熊累得气喘吁吁,哈哈笑道:“你疲惫不堪,我来帮你歇息如何?” 一钩舞下,若弯月大刃,扑哧一声,正插入胸背,顿时皮肉外翻,骨折体裂。大熊惨叫一声,颓然倒地,收了变化法身,还是汉子人形,鲜血汩汩流出,渗透衣袍,更添无数赤红。银狼见状,惊骇不已,大吼一声,张口便往千足虫咽喉咬去,思忖得那里正是其要害所在,倘若得手,还不致命么? 千足虫见它跃来,疾如闪电,心中也是一惊,数十钩爪就去挠它,但皆不能阻拦。银狼觑得空隙,上下两排牙齿紧紧钉住虫喉,不肯罢休,却不知那虫甲厚实无比,强硬更胜钢板铁锭,几乎将双颚崩碎,也不能送牙齿穿透。 蓝袍叫苦不迭,方要撤退逃亡,听得后面风声呼啸,数十钩爪破云击雾,扎在自己身上。千足虫叫道:“你也去罢。”略一叫力,竟将蓝袍撕裂为无数血肉碎屑。众人在墙后偷窥,禁不住啊呀一声,面面相觑,暗道:“它好不残忍,却将他碎尸万段了。” 只是如此一来,曝露了自己的行踪,再也隐藏不得。千足虫喝道:“是谁,还不给我站出来?” 第210章 见杨起六人奔出,不觉讶然,咦道:“你们还没有死吗?怪哉,怪哉!我手下那些虫蛭却到哪里去了?” 祁恬心中骇怕,犹然不甘示弱,冷笑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被我们悉数剿杀了。”千足虫半信半疑,一时之间,又看不得什么破绽,便道:“我这壁后还有许多毒虫,你们若要领教,尚可让你们如愿。” 众人闻言,皆手足无措,唯独杨起神情凝重,道:“我已想出了对付你的法子,你要是愿意束手就擒,我等也可歇手停战。” 千足虫瞠目结舌,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呸道:“好一个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天上的雷电相助,你怎能降服于我?实在是可笑之极,三界第一的谬论是也。”祁恬、胡媚娘、黄松、青衣、文丽俱是讶然,暗道:“他果真有了克敌制胜的法子么?”俱是惴惴忐忑,七上八下。 千足虫见他平眉顺目,胸有成竹,不似玩笑,心中暗暗一凛,本待突击,此刻反倒有了许多的顾虑,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瞥见红袍遗物,便是那柄大刀,心念一动,大声道:“是么?我便站在这里不动,且看你怎样杀我?”一爪钩住刀柄,便往杨起掷去。 杨起纵身跃起,堪堪躲避,手中的干莫小匕应声而出,正是驱剑之术,径直往其胸口扎去。千足虫不敢大意,伸臂抵挡,虽然有硬甲护卫,却难当干莫青锋之锐利,顿时划开一道伤口,不是甚深,亦然不觉得什么疼痛。 它不觉冷笑道:“这就是你杀我的高明法子么?”言罢,又被拉了几道口子,心中渐渐有些恚怒。杨起嘻嘻一笑,道:“打你是打不过了,我们还是逃吧?你体裁巨大,我们专往那狭窄的通道跑去,且看你怎样追赶?” 做势欲走,不过几步,听得背後千足虫怒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我追你不得,自然有其余毒虫血蜘之类待劳。”口中喝念莫名法诀,便看四面壁上,又爬出了无数的毒虫蛭类,密密麻麻,数目成千上万。 众人魂飞魄散,却听得杨起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仙驾,终究是妖怪秉性,嗜血无情。只是你这手下有个偏好,你可知悉?” 祁恬灵光一闪,顿时明白杨起用意,喜道:“不错,它们爱食受伤的同类。”话音甫落,便看群虫簇拥地面,竟将千足虫团团围住。千足虫恍然大悟,后悔不及,急欲脱身,但四面八方皆是饿虫虎视眈眈,哪里能够逃得?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第四十二章 便看群虫或是扭动身躯,或是振动明翅,俱蠢蠢欲动,忽而看得一虫按耐不住,率先爬出,遂怪叫连连,急急扑上,就要活活地吞噬撕咬。千足虫护甲虽厚,也难抵无数虫口肆虐,嘎吱之声不绝於耳,纷纷龟裂,那虫子得了缝隙,就势钻入,寻着血肉就是狼吞虎咽。 千足虫拼命挣扎,凄厉惨叫,偌大的一个身子轰然倒地,被毒虫覆盖无间,犹然抽搐不已。众人不忍再见,纷纷出洞,又用巨石封住洞口,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它养群虫害人,却因此丢弃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也是报应。” 文丽道:“如今真相大白,我也要去引神官下得那罩锭崖下,取出禁物。这山中毒虫毕竟后患,还须请来大仙重神好好清理一番。事不宜迟,我先走了,日后有缘,再与各位相见。”踏云而去,瞬间化作一个黑点。黄松道:“前面便是辉照山了,各位,我们也启程罢。”回到筝船之上,扯帆西去。 “破云穿雾披落月,风餐露宿饮残雪,妖魔鬼怪齐相伴,扑颠摔跌缝补靴。暮鼓晨钟果未证,昨夕今朝功尚缺,真赤诚挚犹努力,晚雨昼尘谒宫阙。” 筝船趁夜西去,大帆飘飘,采风撷云,不过百里,便是那日夜思幕之辉照神山的所在,此刻天色破晓,东方大白,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致。众人停泊于山脚下一处瀑布玄台,顺着环山小道行走,不过数百部,绕过一处山弯壁凸,见得一座山门,不似寻常岩石雕刻,而是圆木原材捆扎而成,尚有细枝微叶粘附其上,倒也清香素雅。 拾阶而上,渐渐看到一处小庙,两旁石狮调皮,神情雀跃,不能镇邪压恶,却如掬笑迎宾。一块牌匾,书道“品茗寺”三字,字迹沧桑,若绿茶悠然,杳林意韵扑面而来,不觉教人心神松弛。 遂轻轻叩敲庙门,不多时,听得嘎吱一声,门缝隙开,当中探出一张娃娃脸,有小沙弥过来接引,听闻得来意,不觉愕然,道:“原来几位施主是从那东方神州而来,想必一路之上,吃了不少的苦头。”杨起笑道:“苦则苦矣,好歹熬到了尽头。” 祁恬心情舒畅,道:“不错,要是见得大仙金面,听他讲述秦樱入魔的种种机缘,传授消惑解救之法,再是辛劳疲惫,那也是值得的。”黄松、青衣左右分立,俱是满脸的喜色,附和道:“不错,不错。” 小沙弥眉头微蹙,欲言又止,颇似为难,被一旁胡媚娘瞧出了端倪,柔声道:“小师父,你若是有话,不妨明言。”沙弥见遮掩不得,叹道:“你们辛苦而来,想必心中焦急万分,恨不得早日上得峰顶云仙坛,求见赤足大仙。说来不巧,道路阻碍,未必能够如愿。” 杨起大惊,道:“小师父这话怎讲?”沙弥道:“各位施主先进庙来安歇,具体情形,还请方丈细细道来。” 他引着众人越过中殿,踏上青砖道路,自那浓郁院树密丛之间穿过,在罗汉堂外一间厢房停下,与里面的两个小和尚议论一番,安排杨起等人坐下,稍事休憩,又奉上清茶,便急急往方丈之处通禀。 那茶盅甚是精巧,纹刻翠竹细花,颇为精细,细细观之,若绘有小虫,竹间飘扬之物,有落叶,有彩蝶,彼此追逐,难分伯仲,待揭开盖来,一阵浓郁香气扑鼻弥漫,沁人心脾,不觉啧啧夸赞,道:“好茶,妙茶。” 一个小和尚嘻嘻笑道:“我们这里唤作‘品茗寺’,茶材及泡制的功夫都堪称一流,便是那赤足大仙,也三天两头地下来谈经说法,实则留恋此地的茶香罢了。” 杨起哦道:“大仙也常来此处么?”小和尚道:“昔日是的,只是忠犬寨、门神楼,还有那万色阁建立以来,他从此就被困在云仙坛中,再也不能轻易出入。” 祁恬好奇,道:“什么万色阁,这名字好不诡异。”小和尚方要作答,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恭恭敬敬侍立门畔,道:“方丈来了。”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迎接。 便看外面进来一个老和尚,长眉三尺,似冰天雪柱,皓须髯髯,垂及腰身,正是银华璀璨;身披一件红黄袈裟,宽而不肥,松且不懈,金光闪闪,更显宝象法严;手执一根玲珑铃铛禅杖,轻轻摇晃,响当悦耳,可通灵台神明,能驱污秽邪浊。 只是年岁太大,步履有些蹒跚,被小沙弥搀扶,合十道:“阿弥陀佛,听闻施主从那东方中土而来,实在是稀客。老衲无嗔,乃庙中主事,不知各位尊姓大名?”诸人报上姓名。双方寒喧礼毕,各自安座。祁恬性急,便问那万色阁一事。无嗔大师不禁莞尔,抚须谈论,娓娓道来。 原来赤足大仙升天之前,本是村中的一位财主,俗姓王,平日里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后娶妻龙氏,也是性情豪爽、耿直痛快,亦然愿意帮助他人,尤其看不得人家弱妻为悍夫欺负,但凡撞见了此事,必要插手干涉,穷根究底,如此以来,村中乡人皆呼他夫妇为“慈悲善人”,甚是敬仰。 王财主欢喜功名,苦读钻研,饱读诗书,先是中得一个秀才,后来参加省城乡试,屡考不中,一怒之下,在客栈打闹刮噪,被官府捉拿,打将一通板子,罚金五百两,被轰赶离境。 他在乡间小道落魄行走,伤神亡意,蓦然生出求死之心,便往路边小河跳去,待淹得奄奄一息之际,却看得翠柳之上,纵下来一介卷发的大僧,将他救起。王财主清醒之后,不觉嚎陶大哭,说道天地报应,以为好人有好报,自己一心向善,为何却如此不顺利? 那人听罢,不悯反笑,道功名利禄本粪土,执著其中粘惹臭,自言本是西方佛主驾下接引尊者,见王财主颇有佛缘,何不就此遁入空门,青灯礼佛,诵经净心,从此极乐逍遥,再无红尘烦恼。 口谒道:“功名好,转眼成空都没了,来时赤条条,何必官场笑?娇妻好,也是红粉骷髅跳,不若童子清爽身,去时依旧清风扬。”王财主如醍醐贯顶,瞬间大彻大悟,于是拜接引尊者为师,受得几本佛经,高高兴兴回家修行。 龙氏亦不是贪恋虚荣之人,见他不想纠缠科举,甘愿归返乡田村野,也不气愤懊恼,以为从此夫妇和睦度日,生儿育女,也是快乐融融之事,得此念头,心中反倒有了几分窃喜。 但过得几日,见她相公于庭中建立小小佛堂,未免有些惴惴不安。十年以后,王财主功德圆满,又得太上老君指点,修成半道半佛之体,白日羽化飞升,肉身成圣。 临行之前,留书一封于那龙氏妻子,言道彼此十数年的夫妻之缘,已然怠尽,从此各安天命才是。龙氏大怒,将书信撕将得粉碎,先把看门的黄狗牵来,用竹篾重重抽打责罚,骂道:“你是看护之犬,如何就这般放着男主人去了?”又用黑色笔墨,将贴门的两位门神涂抹得污七抹黑,呸道:“请你们过来,殷勤供奉,终究都是枉然,不过一群废物而已。” 她心神渐渐平复之后,有了一个念头,立誓修真,待成仙以后,便追上天去,寻着丈夫讨要一个公道。 第211章 修仙求道谈何容易,不想说来也偏偏巧合,这龙氏前世迥异,乃昆仑山西王母的伺候婢女,因脾性暴躁,与看山仙鹤发生了争执,冲突中不慎踏坏孔雀如意,因此被天帝贬谪下凡,投胎于龙家,养大成女,又嫁入王府主内。她先天仙缘,不过数年,果真得道,入了仙籍,法号“碧瑶仙姑”。 祁恬咦道:“他们成仙为神,该是多年以前的传说了。”灵光一闪,奇道:“忠犬寨、门神楼、万色阁之设立,又是何时的事情?” 无嗔大师知悉她的心思,笑道:“也就是三月之前。”见众人甚是讶然,又道:“碧瑶仙姑上天之后,四处寻访赤足大仙,不说再续当年夫妻之缘,只求了断昔年鸳鸯之恨。赤足大仙闻讯,四处躲避,不敢相见,她倘若上得九天,他便逃匿四海;她要是追到海角,他即遁往天涯,每每总能抢先一步,不教旧妻得逞。 碧瑶仙姑胸中郁闷之极,回到昆仑山,向西王母倾吐衷肠,不知不觉喝下穹庐酒酿,昏昏睡去,一觉就是一千六百年。醒来之后,听闻赤足大仙在辉照山中定居,便急急赶来,设下万色阁。 此阁促狭之极,但凡上山拜谒大仙者,皆被强行拉入阁中,以绝色无双之佳丽、羞花闭月之美女色诱,若是不为所动,可上得峰去;否则那一帮女子即刻翻脸,提着粗壮木杵,就是好一番的痛击狠敲,将‘不良’之徒轰下山去。” 祁恬拍掌笑道:“有趣,有趣,那忠犬寨与门神楼,也是碧瑶仙姑驾设的么?”无嗔大师摇头道:“非也,忠犬寨与门神楼,分别是看门黄狗和那两位门神建立,他们受了责打,心中委屈,将一切罪过根源皆推到了赤足大仙身上,见龙氏如此作为,于是纷纷效仿。你们要是过去,除非诉诸武力,将之打败方可。” 胡媚娘笑道:“我们是女子,想必万色阁也是无可奈何的。”双眼似笑非笑,便往杨起瞥去。祁恬也把一双汪汪秋水探来,哼道:“我要是撞见如此男子,不用木棒,专用弓箭,决不宽怠。” 杨起见她们唱和附应,心中甫惊,有些羞臊赧然,咳嗽一声,侧过头去。无嗔大师道:“忠犬寨是第一关,寨主上山采药,此刻不在其中,依着它的习惯,明日方才回来。” 黄松喜道:“群龙无首,正好功寨。”小沙弥叹道:“施主有所不知,它若不在,寨门便长闭不开,任你怎样叫战挑衅,里面都无甚反应。”众人哭笑不得,道:“这就有些无赖了。”无嗔大师抚须笑道:“你们今日就在这寺中歇息,明早再去不迟。” 当晚无话,第二日清晨,众人用了斋饭,便出得寺庙,从其旁边的土坡攀上,看见一条碎石道路。小沙弥道:“从此上去,便可到得忠犬寨了,小僧不便陪同,就此告辞。”回到寺内,将木门掩上。那山道陡峭曲折,地面的石子也是凹凸不齐,走着颇为磕脚,隐隐生疼。约莫过得两炷香的工夫,见前面一座砖墙,粗糙麻砺,墙头一面大旗,书道:“自古忠义无双,唯我黄犬大王。”祁恬见状,大声道:“好大的口气,真是吹死人不偿命。”摘下玉月弓,一箭射去,不偏不倚,正刺断绳索,就看得旗幡跌落,覆盖于墙砖之上。 寨内顿时锣鼓喧鸣,有人叫道:“不好了,大恶人来挑寨了。”另一人问道:“寨主回来了么?” 那人应道:“一早回来了,此刻就在屋中睡觉。”有人道:“既然如此,你还刮噪什么?且让大王安心入睡,待它醒来,有了精神,在出去应战就是了。”言罢,便看得几条身影在垛牒之后晃悠了几下,隐没不见,稍时里面回复平静,却是再也听不得丝毫的叫嚣。 祁恬哭笑不得,道:“遇上这等慵懒的寨主,那可如何是好?”杨起笑道:“我来试试看罢?”干莫小匕飞出,幻成锋锐青锋,便在墙头箭楼来回穿梭一番,声势凌人。 后面又有人惊道:“哎呀,这人会使将飞剑,若是跌落下来,觑准目标再转上一圈,你我的脑袋岂非就被斫下来了?”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有人给了一记耳光,喝道:“不是说了大王在睡觉么?这般大声叫嚷,莫非有意骚扰?我等躲在屋中,把住门户,看它飞剑怎样肆虐?” 杨起无可奈何,收起干莫小匕,叹道:“我也是无计可施,莫名踌躇了。”青衣眼睛一转,轻轻拉扯黄松的袍袖,道:“你不是有着一只短柄唢呐么?”黄松恍然大悟,从袖中掏出唢呐,就着半空便吹喝了起来。众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如此巨响,它若是还能睡着,我等也是佩服之极。” 果不出其然,忠犬寨后顿时闹翻了天,便看吊门缓缓垂下,一彪人马冲了出来,定睛观看,皆是些黄狗、黑狗、白狗、花狗,大小不一,尽属犬类。 为首一只健硕狗妖,大声骂道:“你们这帮娃娃,怎敢在这里胡闹?还不快些离去,好好读书博取功名,他日若是中了一个状元,自然有人替你们吹将喇叭。” 杨起心中好笑,摇头晃脑,道:“不走,不走,我们俱是游手好闲之辈,考不上状元郎的。什么《四书》、《五经》,什么诸子百学,它们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们。” 健硕狗妖愕然不已,咦道:“莫怪皆道世风日下,如今的年轻人,都以为读书无用,宁愿在外面惫懒厮混么?” 杨起见它一本正经,除却狗头滑稽,便与私塾之中的老学究无二,忍俊不得,勉强按捺,道:“话又说回来了。便是就此认真读书吧?陡然开了窍门,没有个十年八载的,想必也不能金榜题名。大伙儿都是急性子,最是欢好那纸醉金迷、花红酒绿,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落魄时?狗皮状元,万万等不得这许久的。” 话音方落,手臂挥舞,黄松会意,呼吸吐纳,吹得反倒更加起劲。却看阵后窜出一只京巴小犬,一手执盾,一手提棒,喝道:“你们的家长也不好好管教一番么?且不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至理名训?” 祁恬低声对胡媚娘道:“它看似可爱,偏偏装出一幅老成厚道的模样,委实好玩。”她声音虽低,但不知犬耳灵敏,被它听得,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无法无法,没大没小。” 伸脚在健硕狗妖膝弯一踢,道:“今日你且代替它们的父母,好好管教,不用留情,将他们都捉回来,押到寨中,每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顿屁股,管教其能够收敛一些,莫要再在前辈面前张狂。”健硕狗妖似是踌躇,疑惑道:“这般使得么?” 京巴小犬怒道:“劝人为善,拨乱反正,叫这些娃娃从此懂些规矩,乃是大好的事情,如何使将不得?”它体裁甚是微小,但脾性发作起来,倒也有些气势。健硕狗妖支吾不语,拎着两柄铜锤便走了过来。 杨起挺剑迎上,交手数招,心中暗暗夸赞,却不是佩服它的招式精妙:“它虽然是妖怪,但出手处处留情,不伤人要害,看来这品茗寺后、云仙坛前的妖怪,皆能修身求道,压抑恶性,不似外面那些浊物胡作非为。” 他那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使来,轻易可击败对手,但思忖如是,一时不忍下得重手。一人一犬相争,你来我往,转眼数十招过去。 健硕狗妖奇道:“娃娃,你虽然不学无术,但使得一套甚好的剑法,要是考文状元不成,何不去考武状元?”杨起暗道:“我若是不能将你打败,那黄犬大王便不会出来,这忠犬寨就过不去。哎!为见那赤足大仙,少不得得罪你了。” 打定主意,遂不再与它纠缠,体内龙珠真气充沛全身,举止更是敏捷无比,见它大棒随意砸来,堪堪避开,身形一晃,滴溜溜地转到了它的身后。健硕狗妖骇然,不及回身,已被杨起一掌搭在肩上,顺势一推,道:“你不是我的对手,退下去罢。”一股偌大的劲道袭来,拿捏不得,跌跌撞撞往前扑去,险些摔倒。 京巴小犬急道:“你太大意了,下次小心一些。”健硕狗妖羞臊得颈红脖粗,吼道:“什么下一次?如他所说,我根本不是敌手。要打的话,你自去打去,休要指挥于我。”将大棒一甩,扔在旁边,双手抱头蹲下,犹然赌气。 嗖的一声,墙头之上跃下一妖,通体金黄。两旁妖怪见状,皆道:“大王来了,大王来了。”众人愕然,忖道:“它就是因赤足大仙升天,被碧瑶仙姑责罚的看门犬么?”便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激扬,道:“你们为何要上山去?” 杨起不敢隐瞒,便将来意简略说明,听它哦道:“是要救入魔堕落的女子?听此情由,我本不该阻挡,但是既然设立了此寨,有了规矩,便能不能朝令夕改,徒然惹人笑话。” 祁恬在后面嚷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要与我们纠缠打斗了?管他什么走火入魔也好,恶障重重也罢,皆不放在心上。”黄犬大王听她指责,颇似困窘,摇头道:“你们要对那位入魔的女子顾及友情,我也要对旧主提倡忠义,并非有意为难。”见她手执弓箭,蓦然一念,笑道:“我有一个主意,即能比试武艺,又能不伤和气,你们赢得了我,我自然打开寨门送汝等过去;反之还请下山,休要耍赖行泼。” 祁恬哼道:“怎么一个比试的法子,且说来听听。”黄犬大王道:“我将墙头旗帜扯起三次,你若能三次皆将之射下,便是天意昭然,以为再要阻拦,便不仁义。但你只要有得一次不中,便是你输了,可否?” 祁恬不得主见,将杨起拉过一旁,低声道:“你看怎样? 第212章 我箭术虽妙,却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杨起略一思忖,低声道:“若是硬要闯将过去,料想他们也阻碍不得,但这辉照神山,毕竟是神仙圣地,动刀动枪已然有些不敬,再要见血伤害,闹出性命官司,那可谓之大大的亵渎。”二人议毕,遂对黄犬大王道:“好,就接下你这比试。” 黄犬大王哈哈大笑,道:“你们果然豪爽,我最是欢喜与如此性格之人打交道。”喝令一个小妖顺着城梯爬上墙头,将垂泄匍匐的旗幡重又扯起,“不惭大言”照耀眩目,又提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道痕迹,道:“你便在这后面射箭,千万不可逾越,若有违规,便算你们输了。” 祁恬昂然道:“既然比试,正应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才对,那踩标缩距、投机取巧之鬼祟作为,本大小姐尚不屑为之。”言罢,屏息凝神,一箭射出,便看绳索应声而断,大旗跌下。 黄犬大王瞠目结舌,继而缓过神来,与下属交掌称赞,大声喝彩,道:“好箭法,了不得。还有两箭余后,切莫大意。”教墙头小妖换了一根更细的绳索,牢牢捆绑于基石之穴。犹嫌不足,有将旗面转了过来,正挡在人绳之间,清风吹过,掀拂旗布,只看得后面的绳索若隐若现。 杨起眉头微蹙,暗呼不妙。黄犬大王见他神情紧张,不觉得意,对祁恬道:“我如此绑旗,叫你来射,不算是违约吧?”祁恬争强好胜,不甘示弱,冷笑道:“不算。” 黄犬大王道:“那就好,那就好。”退后几步,负手而立,欲一窥祁恬的箭法精髓。祁恬忖道:“你还要看我笑话,那正是痴人说梦了。”屈膝弓步,状若射雕打云之势,甫然松手,羽箭如一道闪电,疾速飞去,呼啸浩瀚。 杨起看得真切,脸色一变,胸中不觉砰然颤动。黄犬大王大声道:“偏了也,输了也。”刮噪间,却看箭头微微旋转,划出一道甚是美妙的弧线,扑哧一声,旗绳为矢尖贯透,大旗洋洋飘下,翻过垛牒,缓缓降于吊门之上。祁恬深吸一起,转过身来,对那黄犬大王道:“这一箭怎样?还是我赢了吧?”黄犬大王极其惊愕,矗立良久,叹道:“是你赢了,还……还剩一箭。” 最后一箭,重逾千钧,祁恬胆色可谓女中巾帼,但此时此刻,反倒生出了些许的怯意。门旁几位小妖纷涌而上,将坠落的旗幡抬去,奔回箭楼,将之再读度绑好。 待一切准备妥当,祁恬方药张弓搭箭,却听得黄犬大王叫道:“且慢。”疾步窜到旗边,放置一面红巾,随风跌宕,陡然散发出无数的光芒。其口中念念有词,所有光芒即刻幻作绳索一般无二的模样,纷纷攘攘,孰真孰假,断难辨识。 祁恬大惊失色,嗫嚅道:“这,这算什么?”黄犬大王哈哈大笑,道:“此乃防御之策略罢了。” 杨起心念一动,大声道:“你有防御策略,我们也有进攻策略。”走将过去,对祁恬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云云。祁恬喜形于色。众人、群妖见状,莫不诧异,暗道:“也不知他的进攻策略是怎样的神奇?”皆胡思乱想、妄自揣度之时,见杨起将手中干莫小匕用力投掷而去,驱剑之术赫然威风。 黄犬大王急道:“用剑砍斫的不算。”杨起笑道:“自然不能违反规矩。”匕首绕着旗竿周围,缓缓旋转,若闲庭信步,森森锋芒之中,倒似有三分舒惬恬然。胡媚娘在后面看得真切,若有所思,突然笑道:“我明白了。” 黄松咦道:“你明白什么了?”胡媚娘道:“这位大王以妖术幻出假绳,那么假绳之上,必定使妖气凝结,正可被干莫感应,是也不是?”黄松点头道:“那又怎样?” 青衣哦道:“它感应妖气,刃身之上流光溢彩,但若是转到了真绳旁边,这光泽必然褪色,岂非就能依次辨别出来?”话音才落,那边祁恬见干莫蓦然暗淡,喜道:“就是它了。”一箭往边上一个绳索刺去,轰然一声,竟将真正的绳索与旗竿一并戳断了。 黄犬大王骇然不已,叹道:“好厉害,好厉害,我是再也阻碍你们不得了。”杨起抱拳道:“既然如此,便谢过寨主了。”黄犬大王放声大笑,道:“谢什么,这都是你们自己尽心竭力所致。”教小妖列队,分成两排,敲锣打鼓,大刺刺地送他无人过寨。杨起忖道:“人多诡谲,反不似这妖怪重信守诺。” 前面树木浓郁,遮天蔽云,分明空中金阳璀璨,却是半分日光也透不进来。走得几步,黄松咦道:“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杨起听他提问,心中了然,不觉笑道:“莫说你现在昼夜不分,我此刻也是仿若梦曦,不知这林中的阴阳变化,岁月蹉跎。”自顾说话,不想古树盘根错节,几乎就被磕绊得摔跌一跤,被一旁胡媚娘眼疾手快,急急搀扶。 祁恬恐青衣迷失,紧紧拽住他的手腕,道:“努力走将出去就好了,也不知那门神楼究竟在哪里?”昏暗之中,众人小心摸索,渐渐有些烦躁。 杨起耳尖,似乎听得些许动静,遂歇步不前,嘘道:“你们听听,可是有人在前面唱歌哼曲?”祁恬与胡媚娘细细倾闻,咦道:“怪哉,虽然不甚真切,但是山歌喧喝不错的。” 黄松喜道:“既然有人,不妨便往之问路,好歹在这林中胡乱寻道。”恍惚看见一物,不及忖辨,一头撞了上去,顿时磕碰得一个肿包,却是被一棵树围足足三丈的千年老榕挡住,不禁又羞又气,却也无可奈何。 胡媚娘嘻嘻一笑,道:“我常在黑山密林行走,倒也习惯了这等灰蒙阴黯,就在第一个探路罢了。妹妹,你捉住我的手臂。”祁恬依言行之,以青衣为桥梁,衔结杨起,杨起另一只手则顺势拉起黄松。首尾连贯,好似一条长虫。 黄松犹然抱怨,听得前面一声惊呼,却是祁恬喜极嚷嚷,叫道:“出了老树,心情舒畅无比,胡姐姐,你这穿林过丛的本领,天下第一。” 胡媚娘小道:“不称第一,尚可居一流。”又走得一些路程,看见前面有一座竹楼,上下两层,猪圈旁筑,便要过去讨要一杯水喝。待离得近了,见二楼的梯口顶着一面竹帘,上面赫然纹漆着“门神楼”三字。 五人相顾惘然,皆道:“本以为这楼也如前面的忠义寨一般,是拦路设卡的墙垣壁垒,不想等候了半日,甫见之下,却是如此一座难遮风雨的竹楼。”言罢,听得上面传来嘎吱一声,二楼左首的一扇竹门,被人自内推开,晃悠之下,将两旁悬挂的辣椒蒜苗震起,摇摆不定。 两个大汉踱着方步,昂首挺胸地走将出来,目光一瞥,扫视楼下众人,厉声喝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兄弟脚下胡言乱语,竟将这玄妙宝楼,与它龌龊狗窝相提并论?不通礼仪规矩,真正是气杀我也。” 杨起躬身一礼,道:“两位神仙可是镇守此地的门灵?”两个汉子相顾一笑,道:“你改正得实在迅速,孺子可教也。不错,我们正是左右门神,只是长久不曾就职,这位置渐渐被秦琼、蔚迟敬德攫去,我等难以再被人记得,还真是化外的野人了。” 见他殷勤恭敬,和颜悦色许多,又道:“只是这门神楼,乃是封锁云仙台的至重要塞,你们若要过去,面禀赤足大仙,那是万万不可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商榷。 第四十三章 黄松左右张望,颇似不以为然,被那左门神窥破得心思,笑道:“你看此楼周围无墙无院,不防不守,周围空旷豁达,可谓四通八达、得尽往来之便利,所以认为即使被我等阻拦,也大可从其余的区域绕将过去,是也不是?” 黄松支吾不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祁恬道:“不错,处处道路,看你们怎么护御?”右门神笑道:“二弟,你便教他们看看我等的法力神通,也好早些死心,回到山下。” 左门神挠挠头皮,道:“既然如此,少不得又要卖弄一番了。”喝道:“娃娃们,且看好了,莫要惊骇慌张,今日只是训诫,不伤汝等性命。”双臂陡然往空中探去,口中念念有词,便看半空风云旋转,无数的气息化作了一条巨龙降落下来,不及逞将威风,沾地即化。 众人莫名,不知所以,却听左门神一声大喝,道:“木树此时不聚,更待何时也?”祁恬觉得脚下之地面一阵颤动,拿捏不得身形,惊道:“他,他在招唤地震?” 胡媚娘道:“非也,你看前面森林。”祁恬依言望去,见得前面诸树,梧桐槐杨、榆榕竹樟,竟一棵棵活将了过来,左摇右摆,将扎入地中的盘根拔起,恍如腿足,纷纷走到了一起。 左门神喝道:“成门形墙,休要怠慢。”诸树闻言,果真排列成行,缝罅严密,形成高大竖墙,端端立于竹楼之后,绵亘十数里,将前向道路统统封堵。 右门神笑道:“这一招怎样,你们还有什么法子过去?”杨起与祁恬、胡媚娘面面相觑,俱是愁眉苦脸,叹道:“定然有法子过去,只是此刻却思忖不得。” 两位门神哈哈大笑,道:“楼前只有竹凳,你们要是累了,坐在上面,慢慢思量忖度就是了。我兄弟进去喝茶,没有闲工夫与汝等纠缠。”遂进屋闭门,杳然无语。 青衣沉默不语,双手负背,若小大人之状,往来踱步,忽而灵光一闪,拍掌笑道:“杨大哥不用着急,虽然被两位门神阻遏,我却有了解决的主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掂量一番,便往树墙而去。 上下打量得半日,眼睛旋转,来到一棵高大的榆树跟前,躬身施礼,叹道:“树兄,今日无论怎样,我们也得闯过这门神楼一关,上去峰顶云仙坛,参谒那位赤足大仙。 第213章 此后作为,皆是无奈,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海涵见谅。”言甫,手指掂搓,将纸包打开,其中却是一些白色晶莹的粉末,遂抖抖索索,悉数倒于榆树的树根之上。 祁恬甚是好奇,道:“小弟,你在作甚?”青衣退后几步,转过身来,大声道:“此乃痒痒粉也,树木若是沾惹,必定是骚痒难耐。”後面传来轰然动静,看那榆树扭捏不安,正是痒痒粉发生了作用。 祁恬见状,不觉捧腹大笑,道:“这法子倒是甚好,可惜药粉量少了一些,不能在每一棵树下,都细细撒上一些。” 青衣不慌不忙,摇头道:“无妨,此粉撒在了树根之上,不消片刻,便能生出许多痒痒菌虫。此虫能够快速繁殖,且能在各株树木之间传播。”诸树受了左门神的法术,皆能识懂人言,听得小娃娃如此说话,不禁大惊,遂甩开彼此的羁绊,纷纷夺路而逃。巍巍树墙,堂堂叶壁,不过被一句儿童戏言恫吓,瞬间土崩瓦解。 此计大成,可谓功绩赫然,莫说众人欢喜夸赞,便是楼上的两位门神也瞠目结舌,叹道:“不能力敌,便来智斗,三界神童果然了不起。”推窗跃下,各执长剑挡隔于前,笑道:“我兄弟再来讨教几招,若是你们本领尚可,便放你们过去。” 胡媚娘轻轻推搡杨起,低声道:“这是向你这‘大半个剑侠’挑战了,躲避不得。只是他们虽说是力薄权微,好歹也是入得仙籍的神祗天尊,务必万万当心,既不可被他们所伤,亦然伤不得他们分毫,一切俱该认真拿捏,掌握好尺度分寸呀。” 杨起颇为无奈,轻轻晃动手中干莫长剑,抱拳道:“在下不才,斗胆班门弄斧。门神乃是三界大才,神通广大,还请手下留情才是。”左门神微微笑道:“小兄弟如此抬举我,我若是败了,实在惭愧难当,只好全力以赴。”言下之意,便是丝毫也不会逊让了。 右门神笑而不答,往後退开几步,让出比试的空地。杨起大战在即,更是谨慎,见左门神说话客气,但言语之中,隐约含蕴杀气,怕其不会轻易善为,遂不敢怠慢。 左门神长剑轻弹,铿锵有声,做了一个起势,甚是威严稳重,待杨起将干莫长剑平平横挡于胸前,喝道:“小兄弟,请了。”一剑刺出,剑锋不偏不倚,直取胸口要害。 杨起不慌不忙,微微呼吸,体内龙珠真气霎时发动,丹田绵热,冲贯入手臂,渗于剑刃。两剑相碰,左门神顿觉如撞在弹簧上一般,剑势威力消怠大半,余力尽皆反弹回噬,不由大惊,低声呼道:“东土凡间,果真是藏龙卧虎。他有如此怪异强悍的力道,遇之如绞、磕之即开,何须再用什么剑招?” 却不知杨起体内,早已悉数消化龙珠之妙,虽非纯阳,亦然修炼精进,又得息斗和尚、魔将吴九道指点,不再是昔日吴下阿蒙,一身修为,岂容寻常神魔小觑? 左门神连攻十招,十招皆轻易被破,未免有些心灰意冷,忖道:“我修炼不倦,素来高傲,自以为这一套剑法罕有对手,足以睥睨三界群雄。但今日观之,我的剑法在他面前便同小道,虽自号望虹神剑,又哪里有得一丝一毫彩虹的瑰丽和洒脱?我兄弟贵为神祗,居于这山间密林,不觉之间,竟变得见识浅薄、采闻孤陋,好似巴蜀的夜郎王一般。” 他心神分散,剑式有些偏差,被杨起轻轻一挑,险些脱手,慌忙后退两步,吸气凝神。再见杨起微微一笑,并无反击之意,脸上不由面红耳赤,暗道:“他依旧守势,想是不愿意教我难堪,我何不趁早住手,也好保全自己的一点颜面?这‘大半个剑侠’年纪不大,却颇通人情世故,我休要胡搅蛮缠,辜负了他的好意才是。” 喟然长叹,借其格挡之力,还剑入鞘,抱拳道:“领教了,本事果真了得。”转向右门神,嘻嘻笑道:“小弟不才,大哥可要与他比试?”右门神目清心明,莞尔收剑,哈哈道:“不必了,我也是唏嘘惊讶,叹服无比。”遂放他五人过去。 众人一路上去,道路两旁景致又有所不同,鸟语花香,枝叶璀璨,教人看得心情舒畅,感慨这辉照神山,得尽天地造化之妙,各峰群岩,风物不同。 祁恬对那青衣笑道:“你昨晚阅读此地史志,可知道有得什么名胜古迹?” 青衣应道:“虽然知之不全,但也有个大概。上古天帝魔道历障、红尘受劫之后,功德圆满,得证大道,遂为三界众神敬仰,共举之为九五至尊。便在云仙坛后红紫玄台铸封禅鼎,祭祀寰宇招呼,鼎前一路,黄金铺筑,长不过三丈,顶头立梯,黄玉镌刻,以为升天踏云之用。 鼎旁双道,乃银砖密封契合,左右分延,成九曲之状,以为众神往来,且尚有分工:左者尘毯,纹虎豹熊狮,供武官屡足;右者地面,镂雀稚鹊莺,专文臣行走,从而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合称古御道也。” 祁恬眼睛一转,道:“似乎还有一庙吧?却非山脚之品茗寺。” 青衣笑道:“不错,天帝登天之后,只在第五重天的灵霄宝殿居住,这大鼎是再也用不上了,但细细数来,毕竟也算得皇家的珍贵之物,如何能放置于露天,任凭风吹雨打,寒凝霜滞? 于是着太白金星于附近勘测得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有龙凤呈祥之妙,派遣黄巾力士建起一座颇为宏伟壮丽的屋殿,号称‘天宗殿’,令山神看守。其后王母娘娘也将自己的坤阴翕移来,令座下女仙侍奉。 说来也是缘份,那山神居于殿外东厢房,女仙住在其正对面的西厢房,每日开门,便是抬头不见低头影,且男的俊俏,女子美貌,渐渐日久生情,相互生出爱慕之心,竟将那天规戒律弃诸脑后,悄悄结成了夫妻。 此事后来被天庭知晓,天帝与王母勃然大怒,但略一思忖,也怪自己二人思忖得不甚周密,遂低调处理,将山神女仙贬为凡人,到俗世当夫妻去。听闻其后依旧恩爱,儿孙满堂,倒也其乐融融。” 胡媚娘嫣然一笑,道:“好像还有一座鸳鸯门,乃是昔日山神迎娶女仙过门所修,尚称天门关。此门坐落于飞龙吐珠岩与翔凤翻舞现媚岭之间的低坳处,双峰夹峙,仿佛天门自开一般。听说门似阁楼式,石砌拱形门洞,应帝王之气,尽皆以红墙点缀装扮,上面则以黄色琉璃瓦盖顶,气势雄伟甚然。” 黄松喜道:“原来还有这许多得讲究,他日我娶媳妇,只抬她跳过门槛即是,不用自找麻烦。”杨起揶揄道:“只怕新娘子生气,婚前暴饮暴食,体重陡增,让你抱持不动。”众人哈哈大笑,又来到一间草亭,攀爬得累了,便稍事歇息。 青衣兴致昂然,道:“兄姊休要懈怠,若是得了空暇,日后游玩此山,周围还有许多地方,尽皆劳顿手足的。便说前面云雾之中,还有一座台阶峰,自下而上,有一处唤作三十六盘的地势,可谓之这巍巍辉照、盘山路中最为险要的一段,共有石阶三千二百余级,攀爬起来,双足如灌铁铅,极重极沉。不过路盘两侧崖壁如削,盘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恰似天门云梯,果然壮美。” 黄松奇道:“小弟,那本史志我也翻阅过一遍,虽说是走马观灯,忆想不得其中的种种细节,但前后大概还是记得的,并非见着如此叙述呀?” 青衣不以为然,道:“那书上的确不曾记载,是我晚间散步,与寺中的小和尚聊天之时,他说于我听得。”祁恬道:“他还说了什么?” 青衣道:“他说道辉照神山,大大小小七十二峰,皆有无数的秀丽风光,以为若看日出,便需去八角花冠顶,可知浩然红日之巍然骄傲;拜神敬天,可去普照石祠,心清神涤、平静如镜。女人家可看彩霞闺,里面供奉着女神彩霞春君,白云缭绕,恍若无数飞天歌舞,宛如天上宫阙,诚心拜谒,可心更灵、手甚巧,还能嫁个好丈夫。” 胡媚娘笑道:“这小和尚连这个都知晓么?”青衣脸面微微一红,道:“所幸如此的景点,皆不与云仙台共处一峰,否则被三关阻隔,善男信女们哪里还有祷告瞻仰之地?” 他一行来到半山,见得一院迎客驿馆,一红一绿两位女子伺立两旁,看得他们到来,大为惊愕,咦道:“你们能穿越前面两关,来到此地,想必有些本事。”言罢,中门出来一个紫衣女子,嚷嚷道:“仙姑算出今日将有贵客上门,你们且看好了,莫要再磕睡,被客人逃了过去。” 绿衣女子颇为不服,小嘴一撅,道:“姐姐说哪里话来着?我们也就是那日委实疲惫不堪,才小睡了一会儿,却被你揪住小辫子,牢牢紧握。罢了,罢了,姐姐要贵宾么?想必就是这五人了,你快些带他们进去吧。” 黄衣女子蓦然看见他们,不觉一愕,问道:“你们可是‘大半个剑侠’杨公子、‘玉月女侠’祁姑娘、‘美慧狐仙’胡姑娘、‘敛财管家’黄公子、‘三界神童’青衣小公子吗?” 众人哭笑不得,面面相觑,忖道:“这是谁无聊,给我等取了如此的绰号。”黄松最是难堪,暗道:“若说‘管家’倒也无妨,为何偏偏要加上那‘敛财’二字?” 黄衣女子将他们颔首称是,喜道:“不想说曹操,曹操到,果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妾身这里有礼了。”此言一出,杨起等人顿时目瞪口呆,一时支吾不定:“她万福恭敬,倒似殷勤,可是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做了坏事,正被神仙缉捕,此刻到来,反倒自投罗网么?” 第214章 便看黄衣女子笑容可掬,盈盈走道门内,侧身拂袖,纤纤玉手垂引迎接,柔声道:“各位客人请随我来。”祁恬道:“即来之,则安之,她既然称我为女侠,我也不可就此辱没了自己的名声。”昂首阔步走了过去,极其精神。 余者低声道:“我等此来,不就是要闯闯这有名的万色阁么?她们威逼也好,色诱也罢,纵然龙潭虎穴,此刻也不能畏惧退怯,一切见机行事。” 于是随那黄衣女子进去,触目所及,多少楼台亭榭,熙攘粉袖纷扬,果真如到了女儿国一般,充耳所闻,尽皆莺声燕语。女子见了他们,也是指指点点,皆道:“男人有罪俱受责,女子醒悟倒戈向。” 黄松不解,咦道:“这是什么意思?”胡媚娘道:“就是说但凡进得此地的男子,无一例外都是罪人,应给予惩罚;而女子呢?因此醒悟了,纷纷加入到她们的队伍之中。” 黄衣女子回头笑道:“想必也有极好的男子,只是还未曾出世而已。”眼光扫视杨起,若有几丝挑衅的意味。杨起微微一笑,也不与她争执,遂看黄衣女子神情变化,不觉暗暗诧异。越过廊院,见得又是一方笔直的悬崖,其上如半空之间,建有一座草棚,虽是简陋,却也有十余间房屋。只是边上无梯无阶,不知该教人如何上去。 黄衣女子道:“我送诸位到此,若是再前行一步,就是逾职,就此告辞了。”不及众人询问,转身离去,化作丛树百花之间的一个黄点,须臾不见。 祁恬哼道:“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我们到上面会见那碧瑶仙姑吗?想必她虽为神仙,也定是极其吝啬之徒,悬崖陡滑,难道连日用的楼梯也不肯建筑么?” 杨起笑道:“或是她家大业大,人口用济,颇为紧张,于是好歹要节省一些。”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上面有人叫道:“你二人在下面胡说什么,此处攀附悬崖,便是开凿了道路也是凶险无比,若是客人上来,莫不胆战心惊,稍有不慎,便会滑倒跌落,因此这楼梯是万万修建不得的。” 却是上面窗口之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原来是一个稚齿未脱的女孩童,头上梳挽双髻,点漆眼目,甚是清亮。祁恬看她摇头晃脑,满脸竟是不屑之色,分明就是在取笑自己。 杨起心中不由忿忿,大声道:“你一个小娃娃,乳臭未干,又比不得我家小弟才识渊博,便自以为懂尽天下的道理么?既然说这楼梯修建不得,难不成还会做下几个大篮子,客人来了便拉将上去么?” 却闻上面风声一响,呼啸赫然,方要仔细观看,听得杨起急道:“当心闪避。”不及思忖,已然被他伸手一兜,顺势拉到了一旁,正拥揽在怀里。祁恬颇为惊愕,见先前所站之地,扑哧跌宕,尘土轻扬,却是女童偷袭,果真扔下一个粘枝带叶的大竹篮,上面缚着蔓藤绳索,抖索摇晃,另一端正引在上面悬崖旁的粗木辘轳之中。 祁恬惊出一身冷汗,不由骂道:“我才说得你两句,你便听不得好意教训了?可恶,这物什突然扔将下来,若是把下面的客人砸伤吓坏,你们便是花上一千两的银子,也赔偿不起的。” 那女童拍手笑道:“我看这位姐姐口角的功夫如此厉害,还以为会是什么江湖巾帼、红尘英雌呢?其实不过是个大草包罢了。若非旁边的大哥哥及时提醒,你这番才有得看头乐趣,也不知会在下面如何地撒泼叫闹了。” 她看祁恬脸色一变,也不以为意,依旧道:“这篮子跌在你的身上也无妨,它本是用我山的黄鹂翠竹的篾片编制,极是轻薄浮如无物,又极是坚固无比。以往也有人被它砸到,还未曾听说过有谁是受过伤的。” 祁恬暗道:“你还有理了?如此年幼,却这般嚣张,正该由那黄犬大王的手下好好调教才是。”张口欲言,被女童一声咳嗽打断,听她道:“今日你们来得凑巧了,有一个负心的大男人,即刻便要在木色大殿受审,我也要去看看究竟是如何的一个审判模样,稍时便要打烊。你们此时不愿上来,便明日再来罢了。” 杨起急道:“你若要打烊,好歹也将我们拉上去再说。”更不多话,教祁恬引着青衣、媚娘上了篮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崖顶。自己与黄松挤兑不得,第二拨迈入,看辘轳旋转,也被拉了上去。 五人问明木色大殿的方向,匆匆赶去,目光瞥过道旁的一间草庐,见其中坐着几个妇人,面目严竣,丝毫不苟言笑,手中捧着一条布幅。杨起眼睛尖锐,看得真切,分明就是“情痴爱纠一刀断,从此专心万色阁”,不觉讶然。 顶峰若衔天际,云海缭绕,雾气弥漫,不能视透远方,当中平坦石台,以无数圆木原材,整整齐齐地筑起了一座大屋,再看其台阶之上的金色牌匾,赫然醒目,便是“木色大殿”四个大字了。 五人进入殿中,碧瑶仙姑长身而起,笑道:“你们昨夜在山下品茗寺投宿,想必那方丈也跟你们说过我这万色阁的规矩吧?”见杨起点头,微微莞尔,又朝祁恬、胡媚娘道:“这两位公子稍时要接受我的试炼,你们若要观看,便随我一并过去,要是不欢喜艳歌媚舞,且只在周围游玩。” 胡媚娘笑道:“我亦无所谓,只陪伴妹妹好了。妹妹?你去不去?”祁恬往杨起看去,见他肃容正色,胸有成竹,缓缓道:“我也不却了,万色阁虽然厉害,但‘大半个剑侠’英明神武,‘敛财管家’识懂轻重,又岂能困得住她们。” 杨起与之双目凝视,无限言语皆在其中,陡然哈哈大笑,道:“不错,我兄弟何等人物?披荆斩棘、乘风破浪一路过来,睥睨骄傲,有岂会受困于此。你们姊妹,自带小弟去喝茶游玩,我兄弟经受了历炼,舒活那筋骨精神,一定过来团聚。”黄松见他豪气万丈,笑道:“好,我也随你去当一回坐怀不乱的英雄。” 祁恬道:“我们就在崖旁辘轳之地等待。”深吸一起,与胡媚娘、青衣昂首走出木色大殿,头也不回。三人来到崖边,等候多时,听得一声“恭喜”,却是碧瑶仙姑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身后,叹道:“这两个娃娃,算得好男人。” 祁恬大喜,举目望去,便见阳光垂泄之处,二人大步走来,不觉泣下,道:“你,你……”杨起微微一笑,如沐春风,柔声道:“我心胸狭窄,既然有所系绊,任他多少美色,也是摇撼不得的。” 黄松挠挠头皮,道:“我喜好金银,只顾看着她们的华丽首饰,却忘了欣赏美色艳舞。”便看碧瑶仙姑若有所思,好半日回过神来,幽幽道:“你们去见他把,我送你们一程。”从云端招来两只大鸟,负他五人上得云仙坛去。 云仙台正在那三笑峰顶的苍柏翠丛之间,本与木色大殿的后崖,以一条青绿竹篾编造的悬桥相连接,远远看去,倒似无数的篮子彼此接踵、密密堆砌而成。桥下悬崖,白云浮动,是极深的峡谷,长风贯过,吹拂摇摆,竟没有片刻的安息宁静。 隐约见得一条白玉河流,不知来源,不知去向,怅然吟唱,犹似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只是心境不同,这“恨”字用不得,或是“喜”,或是“欢”,或是“笑”,或是“悦”,无论是谁,替代皆可。两只大鸟飞到对岸,缓缓降下身子,落在那草坪之上,待放下众人,一声清唳,鼓动双翅,自回那碧瑶仙姑处复命。 第四十四章 杨起笑道:“上面就是赤足大仙修行之处,我们不可蓬头垢面、草莽脸目去谒见。”遂不敢怠慢,各自整备衣裳,略施拾掇一番,相互抹领抚袖,看得合顺清爽了了,便往台阶走去,心中俱是欢喜不尽。 这仙家福地,果真与众不同,山清水秀之间,更有几分神韵,若水墨图画,轻描淡写之际,痕迹缈缈,重而不浓,细而非清。看一旁溪流,水珠蹦溅,跳跃三尺,复而垂下,引得其间小鱼纷纷纵出,虽无龙门之志,却有玩耍之心。 鸟雀衔果,犹然飞来飞去,端端要枝头闹春,你争我赶,啼鸣咶噪,倒似自己口中的荔枝虽然美味,却不若另一只鸟儿嘴里的草莓鲜嫩,只是究竟谁的食物才好,不若问红花定夺。 只是花语高深,且自怜自艾,终究不能品断,正是诗人所言:“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绵绵山色,状似彩屏,金色鹧鸪啼鸣迎客,笑若娇媚;日晕划弧,堪比虹弦,调皮黄莺嘻嘻指点。又看岩壁之侧,小树杨柳,蓦然呼啸,荡出秋千,定睛观看,却是那山猿与野猴,极乐逍遥,看见生人,不畏不怯,龇牙咧嘴,反倒睥睨骄傲。 荡则荡矣,未提防用力甚猛,竟打下片片的粉玉梨花,落于地上,惊起绿草春魂。虫蛰轻轻爬过,也与凡间之俗物不同,不徐不急,缓而惬意,攀于青石脊背,慵懒歇憩,紫壳灰底,映照衬垫,更如一点绛唇。 旁一小楼,空空杳杳,梦窗之上,桂华流瓦,红雨霁霁,若云非雾,清香犹品,沁人心脾,原来果桃,又唤“刘郎”。遥对章台,觑看霸岸,咏杨花,说道多少消息。 青衣赞道:“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祁恬咦道:“小弟,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懂。” 青衣笑道:“不是我说,而是一位词人《翠楼吟》的字句,我拈来使用罢了。”胡媚娘嫣然一笑,道:“我们走路许久,都愁苦死了,唯独你看着这神山美景,兴趣盎然。” 青衣道:“累了么? 第215章 且听听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如何?品格高远,雅量高致,还能解乏?”不及她回答,迎阶跑去,不似往日少年老成,可见心中愉悦之极。 杨起哈哈大笑,对黄松道:“他天生就是读书者,这文人骚客,风流倜傥,见着合意的景致,便有些欢喜忘形。” 走不多时,众人来到一处院墙之外,早有一童子过来唱喏,道:“诸位可是中土来客。”杨起看他稚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但眉宇端庄,神色稳重,不敢踞傲,躬身一礼,道:“小仙人,赤足大仙可在洞府?劳烦你通禀一声,便说东方江南之地、小镇草民杨起、黄松、青衣、祁恬、胡媚娘求见。” 那童子哦道:“果然是你们!我乃此地的仙鹤小君,一早便被大仙吩咐,在此等候贵人。你们辛苦了,且随我来。”甚是客气。 遂引着众人来到一间丹房,见一张木凳之上,坐着一个老佛僧与一位青衣儒者,不禁唉呀一声,道:“大师,吴前辈,原来你们也在这里?”正是大神通者息斗和尚与魔将无敌吴九道,看得众人,不惊不怪,尽皆笑而不语。 再看他们的身边,尚有一位蓬发跌足的神人,红光满面,气血甚然,中等身材,颇为健是硕,颈脖之间,悬挂黑色念珠,但衣裳衽肘之处,却是绣着一面布八卦,半释半道的装束。 众人愕然,不觉面面相觑,忖道:“若思忖得不错,想必这位,就是那碧瑶仙姑的老冤家、仇丈夫,为西方接引尊者点化之后,肉身成圣的赤足大仙了。” 息斗和尚叫道:“老仙,你也忒得小气,不过喝了你几天琼浆玉液,不过一斛半桶的,你便心痛起来,将它们悉数藏匿,却换上这等淡淡乏味的茶水。吴老头,你品来也甚是无趣,是也不是。” 吴九道笑道:“非也,非也,这茶叶既然是山下品茗寺奉上的极品,味道自然极好,如何会乏味呢?”招呼杨起五人坐下,又与赤足大仙引见一番。 众人慌忙行礼,方要说话,听得息斗和尚犹然咶噪,不由眉头微蹙,哭笑不得,相顾叹息,忖道:“每次与他相逢,皆是喋喋不休,双耳难有空闲。怪哉!佛门讲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他老人家倒好,秉性活跃,除了色戒,只怕是根根俱是不能自在。” 赤足大仙无可奈何,道:“你们稍稍等待,这猴和尚若是无赖了起来,定然天地愁苦,乾坤变色,我不与他好好讲一讲道理,任由他这般胡乱闹将,只怕这云仙坛从此日夜难安,鸡犬不宁。” 息斗和尚怪眼一翻,呸道:“我乃是天底下第一的识懂礼仪之人,何曾无赖了?你要说道理,也罢,我满腹锦绣,便和你认真说一说这个道理。我问你,那琼浆玉液敢说不是你悄悄收起来了么?嘿嘿,昨夜我在走廊闲逛,便真真切切地看见你与那小鹤偷入厨房,鬼鬼祟祟地在干些什么活计。” 一指仙鹤小君,道:“你这娃娃,这可是我搬唇递舌?”仙鹤小君嘻嘻一笑,做个鬼脸,道:“我昨日受了一些风寒,稍有熨烫,耳目不甚太好,此刻佛爷爷在干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是既看不见,又听不清。你老人家若有抱怨,该与祖师交涉才是。” 息斗和尚咦道:“果真如此,你怎会知悉我在责怪,却不说我正是欢跃?装聋作哑,更是可恼。”仙鹤小君嘴角一撇,叹道:“佛爷爷这是在搞什么?不明白,不明白。”转身离去,瞬间无影无踪。 祁恬性急,见息斗和尚唠叨不休,哼道:“你这大师,如何会这唆哆?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辉照神山,便是要请教大仙要事,你若是说话累了,何不就此歇息?” 息斗和尚大声道:“我就是再叫上三天三夜,也决计不会疲劳。”眼睛一转,忽而笑道:“只是论起这唠叨的本领,我只算得第二,你这丫头才算得上是第一。哈哈,我要是再不住嘴,被你这第一唠叨之人纠缠,只怕我这第二唠叨的和尚也要被烦死了。不说了,不说了,他将琼浆玉液藏起来,难道以为我找不到了么?” 吴九道不觉莞尔,道:“你若是要寻觅一物,哪怕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找出来的。” 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知我者,乃吴老头是也。”一瞥祁恬,嘴角一撇,哼道:“杨起小子被你吃住,即便是被你侵扰,也是讪讪陪笑,不敢抵逆,终究是个没有出息的怕老婆男人。我却不同,偏偏不给你好脸色看。” 蓦然一念,拍掌道:“是了,那小鹤儿方才匆匆逃遁,莫不是……跑去检查藏匿得可否妥贴?我只要尾随他,美酒唾手可得也,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妙计也。”霍然起身,化作一股清风,窜了出去。 赤足大仙微微一笑,叹道:“他多大的年纪了,如何还与小孩儿一般?”见杨起欲言又止,遂道:“你们的来意,前几日我已然听得吴道兄说过,因此也不敢懈怠,观察星象,细细揣算,终於窥探得天机,知悉了一个大概。犹恐出错,又请来地藏王菩萨认真商榷,彼此契合,因此种种请由,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杨起大喜,急道:“还请大仙明言。” 赤足大仙道:“昔日秦樱落入了百足娘子的圈套,被摄于三眼魔君之处,即便以为人质,她不过是铁鸡小镇财主的女儿,一介庸碌平民,又能有什么大用?黎锦自恃魔将身份,不屑于亲自动手,伤害妇孺,本来也无甚大恙。偏偏她落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结果种下魔厄,生出後面许多事端,也不断修炼累积,渐渐成为三眼魔君的得力助手。” 黄松奇道:“此话怎讲?” 赤足大仙摇头道:“说来简单!其时黎锦正炼得一颗元魔丹,出炉之后,被放入小盒,以备日後服用,置于木桌之上。秦樱从风洞滑出,跌地之时,手足挣扎,一脚将桌子踹翻,竟使元魔丹震出,不偏不倚,掉在了她的口里,咕咚入肚。 此物消化极快,魔息立即散于四肢百骸,不仅性情大变,便是体质身材,也从此迥异。黎锦虽然心痛,但也无可奈何,于是顺水推舟,将她纳为属下,又传授紫色软鞭,极力栽培。那秦樱虽然记得以往之事,但为魔性所控,如若换了一个人似的,也甘愿为之效命尽力。”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道:“如此厄缘,莫怪变得凶悍。” 待问起解救之法,赤足大仙话题一变,转到蚩尤之藏宝地图,言道其中除了无数的金银珠宝,尚有黎锦的方天画戟与一个瓷瓶,瓶中有两颗丹药,一颗能解开石化之咒,另一颗便能清明灵台,消除身上的魔性,又道:“我听闻黎锦的手中得了两片地图碎屑,汝等尚有另外五片,是也不是?” 杨起叹道:“其实只有四片,那第一片却不知在哪里?”吴九道笑道:“如何没有?正是我来替你保管了许久。”言罢,从怀中掏出一物,示之于人。杨起看得颇为眼熟,但仓促之间,一时却想不起来,祁恬心细,定睛打量,啊呀一声,嚷道:“这,这莫非就是当日的纸符。” 杨起甫一闻言,灵光一闪,顿时想起当日在毫州城外铁枪溶洞,与吴九道初次相见之时的情景,忖道:“那时为了救治银夫人的疾患,我慌乱之中拔下药草,却打开了一处封禁,其时并不知晓息斗大师在其中酣睡,以为要放出撼天大妖,惶恐不安,便以此物交于吴前辈替代封禁之效。” 追本溯源,心中不觉一阵悲伧:“是了,这纸符也是从药铺之中得来的护身符文,以为纪念之用。难不成,它,它也是地图的碎屑么?”思忖如是,眼前豁然明亮,那百足娘子为何袭击铁鸡镇,情由就在这纸符之上。 吴九道笑道:“它有变化之功,此刻也是化作原形之时。”长袖一拂,招来一阵白烟清风,袅袅吹过。众人再看,他手中所执之物,纹痕累累,笔描墨染,的确是地图碎屑不假。 赤足大仙道:“只是地图尚不齐全,你们也无法找到蚩尤埋宝之地,是也不是?”杨起道:“不错,唯有双方合图,将残漏补全,方能一窥究竟。” 赤足大仙颔首道:“若要合图,必定要合作,是也不是?只是这话说来轻易,但你们相斗日久,彼此生隙,便是不再相互攻伐,彼此防护也是不及,又怎能走在一起合作?只是如此拖延下去,俱无所得,说不得两败俱伤,却也是韶华老去,徒耗青春而已。”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皆是怅然。 杨起道:“藏宝地图虽好,但我们也未曾有过觊觎其中财宝之意,只是这三眼魔君志在三界,若是被他重得方天画戟,有了合心称手的兵刃,岂非是大大的不妙?” 吴九道叹道:“不错,你有如此顾虑,亦然是我担忧所在。”话音方落,看得人影一闪,息斗和尚闯进屋子,叹道:“老仙,我果真是服了你了,也不知你将那琼浆玉液藏匿在哪里?我几乎将这里悉数翻遍,也不能觑得半点影子。” 赤足大仙洋洋得意,道:“好,你若是能够依从我一件事情,我便供奉你琼浆玉液,绝对上品。” 息斗和尚眼目一亮,道:“你说来听听。” 赤足大仙道:“你用那威力无比的日月禅杖,将这天上地下闹个鸡犬不宁,若能推翻天庭地府,那是最好的。”息斗和尚闻言,不由目瞪口呆,猛然跳将过去,伸手忘他额头探来,咦道:“老仙,莫非你昏了不成?” 赤足大仙也不躲避,任他衡量,笑道:“就算我昏了疯了,你可做得?” 第216章 息斗和尚神情颓丧,坐在椅上,往后背一靠,叹道:“罢了,罢了,这琼浆玉液虽妙,我却是再也喝不得了。”赤足大仙笑道:“为何如此沮丧?你做不来么?” 息斗和尚摇头道:“一者,如今三界太平,人心思定,你要造反,天怒人怨,一定是身败名裂,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二者么?我那日月禅杖是乾坤造化锤炼的至重法宝,使将起来鬼神皆惊、天地变色。 但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佛神通,我不能敌也,若是单挑,须臾即败。且双拳难敌四手,我一人咶噪,要是惹翻了各路妖魔鬼怪、神仙菩萨,一并联袂朝我打来,我岂非浑身是伤,青痕累累,睡觉也不得安稳了么?我不干,也不敢。” 赤足大仙笑道:“你这和尚素来死要面子,但方才所言,倒也是大实话,自冲着你这磊落胸怀,便再送你一坛琼浆美酒也无妨。”息斗和尚喜道:“老仙说话,便要算数,不可放屁。” 赤足大仙哼道:“我就是放屁,那屁也是算数的,你不用故意激将,这等雕虫小计,我一眼便能窥破。”微微鼓掌,便看仙鹤小君捧着一个小坛进来,放在桌上。 息斗和尚一把抱过,眉飞色舞,打破塞子,也不用碗,就着坛口,咕咚咕咚先喝上几口,继而咂咂嘴,畅怀道:“吴老头,你袖手旁观,没有半点的功劳,这酒却是不给你留了。”吴九道抚须笑道:“你自己享用就是了,我何曾与你争过?” 杨起若有所思,蓦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大声道:“多谢仙人指点,他黎锦就是有了方天画戟,如虎添翼,但不得天时地利人和,再要胡闹打斗,使尽阴谋诡计,又能怎样?” 赤足大仙夸赞道:“杨公子果真是聪慧无比,自古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无论三界方圆,还是那化外魔山,皆持安合之心,不愿意再见兵火干戈。一柄小小的方天画戟,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祁恬与胡媚娘道:“如此道理,其实你我早该明白,奈何此时才见分晓?”胡媚娘嫣然一笑,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否则有人要说‘女人么?头发长,见识短,不能看清形势也是当然的。’嘻嘻!” 祁恬愕然,颇为不服,道:“谁敢这般胡说,是敛财管家,还是博学小弟。”二人慌忙摇手,道:“我等也是见识不济,怎敢嗔怪旁人?”众人哈哈大笑。息斗和尚一口美酒下肚,正自惬意,忽而冒出一句,道:“相通了又怎样,难不成你们将地图给他黎锦送去,抑或这三眼魔君莅临拜谒,要将他的碎屑送来?” 赤足大仙掐指一算,道:“凡事俱有天意,不急,不急,岂不闻‘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神情恬淡,胸有成竹。 砰的一声,外面好大的一番动静,息斗和尚面有促狭之色,揶揄道:“老仙果真是金口玉牙,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只是来的动静也实在太大了一些,如此架式,也不知要砸坏几只盆,破损几条缸?”他挑眉挤目,正是一幅幸灾乐祸的模样。 赤足大仙哼道:“你何必这般开心?罢了,罢了,我也不与你这老猴儿计较。”话音才落,便看仙鹤小君匆匆忙忙奔跑进来,面有惊惶之色,道:“师父,有人闯山,因为嫌弃三关麻烦,便从空中径直而来,黄犬大王与左右门神无可奈何,可是师母……碧瑶仙姑不依不饶,竟用穿天神弩把他打将了下来,此刻……正落在门外。” 赤足大仙叹道:“岂不知龙氏的脾性正是刚烈无比,多少神仙也要让她三分。若要故意逃避万色阁无数妖艳裙钗的引诱,无论天行,或是地遁,都逃脱不得她的苦苦追罚也。”门外迈进一人,轻轻拨开仙鹤小君,冷然道:“以前只有耳闻,尚有三分不信,今日亲身体会,大有同感。” 杨起闻言,不禁愕然,陡然起身,惊道:“三眼魔君,你如何也来到了这里?”黎锦微微一笑,不以为然,不及赤足大仙招呼,大刺刺地便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道:“我与息斗、九道乃是故交,多日不见,想念甚急,按捺不得,自然要冒险犯进,此为其一。” 息斗和尚怔然,大声道:“我与全天下的人都有交情,却偏偏没有你这个兴风作浪的朋友,你脸皮再厚,也不该与我套将近乎。”翘起二郎腿,一手抱坛,一手叉腰,睥睨无比。 吴九道笑道:“老弟这话有些过了,此处乃三界神山,修真求道之地,但凡有赤诚恳切之心,无论妖魔鬼怪、红尘俗人,皆可到来,怎会是凶险厄难之地呢?”黎锦背後闪出小魔女秦樱,神情淡和,眉平目顺,看待众人,面不改色。 三眼魔君又道:“我等与杨起、祁恬屡有纠纷,亦非什么误会而起,冠冕堂皇的托辞,我也不屑为之叙述,归根到底,追本溯源,乃是由于各自的信念不同,举止迥异,因此难免冲突,但争执之中、纠葛之际,你我之间也有合作,是也不是?当日在般若坟冢,若非你们舍生相救,只怕我早被他活活吞噬,化为缝补他腐尸的新鲜材料;没有我的鼎立相助,你们也逃脱不得那可怖地狱,是也不是?” 杨起道:“不错,双方皆要保存性命,刀戈转向,一致对外,那也是应该的。”三眼魔君道:“所以合作也并非不可能。我将那两片碎屑带来,便是要请他赤足大仙为证,与你的地图整合,还原复一。此乃其二。至于後面怎样,再作商议不迟。” 赤足大仙莞尔,道:“杨公子,你看如何?”杨起亦无异议,招来黄松,教他将所有地图放在桌上,与那纸符所化的第一张碎屑并肩排列,竟没有半分踌躇。 秦樱极其惊讶,对黄松道:“原来地图一直在你身上,他咋咋呼呼,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谋?”黄松叹道:“你们明抢暗夺,使尽了方法,若非如此,实在不足以防范。” 三眼魔君黎锦却不以为意,赞道:“可惜你我的政见不同,一个欲破旧立新,一个却缝补修缮,否则冲着你这娃娃的如此胸襟,我也交了你这朋友。”便看秦樱走过,又将两片碎屑奉上,瞥视杨起、黄松一眼,一语不发,悄然退下。 祁恬眼睛一转,轻轻扯拽杨起的袍袖,低声道:“我尚信他不过,蚩尤宝藏之事,还是现在议定为好。”秦樱听见,哼道:“你倒是小女子,如何忒的不相信别人?” 祁恬冷笑道:“你不是毒夫人么?且说这一路之上,你们究竟耍了多少的阴谋诡计?若非挑起郡府政变之争,便是怂恿那凶妖恶鬼为害,岂能因为一句‘合作’,便能不加警惕?” 吴九道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骗得多了,也就容易生疑。”三眼魔君道:“无妨,早些议定也好,寻得宝藏,其中的金银玉器,双方二一添作五,各得一半。至于法宝么?我收回自己的方天画戟即可,其余物什,便归你们好了。” 息斗拍掌笑道:“妙哉,妙哉,如此也算得公平。”又道:“只是这几个娃娃也没有什么腾云驾雾的本领,来往缓慢,其时便由你携带地图寻宝,得到好处,再将我们那一份送来亦可。” 黎锦又喜又疑,道:“求之不得。”祁恬心中一惊,忖道:“他若是不守信重诺,那可怎生的是好。你这糊涂的老和尚,莫非喝那什么琼浆玉液喝得糊涂了,竟然这般随意答应?”心中思忖如是,暗暗焦急,一时支吾不得。 却听得息斗和尚叹道:“只是祁恬这臭丫头说得也不无道理,你们最爱骗人,要是得了宝藏,从此一去不返,那可如何是好。”祁恬听来,不觉愕然,旋即心中欢跃,连连点头:“你还算不太昏庸。”便是被他骂作“臭丫头”,此刻也不甚生气。 黎锦眉头微蹙,冷然道:“大师说话,出尔反尔,罢了,你想怎样?”息斗和尚笑道:“稍时我给你服下一颗独一无二的毒药,你依旧自去寻宝,待将我们的那一份送来,我再给你解药,如何?” 黎锦脸色一变,继而深吸一气,凛然道:“好,就依从你的意思。”息斗和尚笑道:“你莫要生气,这并非设计害你,不过是相互信任的一种凭信而已。”三眼魔君微微一叹,道:“不劳大师费心指教,我省得道理。” 说来也怪,这破碎图屑拼在了一起,横竖观之,纹路皆不能契合。赤足大仙不慌不忙,言道此物乃是蚩尤咒幻之宝,若要真正融合,非极大的外力挤压不可,如以前被双峰门的两扇浩瀚大门撞压一般。 祁恬惊道:“此刻哪里去寻如此大门?难不成将它们放在地上,再举起一座偌大的山峰狠狠地砸下么?”胡媚娘叹道:“妹妹,山峰砸下,力道何等巨大?只怕这辉照神山也未免要波及破损,万万不可为之。” 青衣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神魔争执,各自元气相碰,能生出极强的热力,倘若能够将之引导,地图受热不得必定融化,化则化矣,重新凝结之时,连续以神掌极大拍平,纹路字迹依旧不变。” 众人喜道:“原来如此,只是这神魔之战,谁肯亲为之?”息斗和尚将坛子放下,大声道:“黎锦,你我多日不曾交战,我手脚也有些痒痒了。今日机会难得,何不就在这里切磋一番。” 三眼魔君道:“好,只是此刻不用兵刃,只作拳脚高下之分。”息斗和尚大是欣然,笑道:“好,好,赤手空拳地肉搏,那更是过瘾,只是你稍时打的性起,休要忘了,这次打斗的目的,不过是彼此元气激荡,以助地图复元。” 黎锦哭笑不得,暗道:“我便是为了地图而来,怎会如此大意? 第217章 只盼你酒未喝多,打斗起来一味纠缠,自己先忘记了。” 众人悉数出屋,来到一处甚是平坦的广场之上,选着一块石头,将地图放置其上,随后闪开一旁。息斗和尚将酒坛小心放下,大叫一声,道:“我来也!”一个筋斗跃上了棉花云头,挥手向黎锦招唤。 这三眼魔君毫不示弱,纵身而起,也踏上了一片絮叶云。两人双掌甫合,神魔元气瞬间感应,乍一碰撞,便看金光四溅,一道赤虹生出,绵绵不绝。息斗和尚叫道:“左些。” 三眼魔君急道:“不对,右些。”你推我搡,正好引导虹光倾泻而下,不偏不倚,射在地图之上,听得一阵铿锵,若金玉磕碰,又荡起一层层的彩晕,隐约华泽。赤足大仙看待仔细,见边缘似是有些融化,不觉喜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你们不可偷懒,好歹再上劲一些。” 息斗和尚呸道:“这半僧假道,犹然只会咶噪,若有本领,你上来与他打架。”一拳往黎锦面门砸去,迅猛无比,极其用力。黎锦见他气势汹汹,不敢怠慢,竭力抗拒,又是一道赤虹闪出,可惜有些偏颇差池,未能击中下面的纷纷碎屑。 就看得两片云团在半空扑来颠去,划拳破风,踢腿穿雾,一时争执不下。黎锦本不是息斗和尚的对手,但此刻既然不是性命相搏,彼此配合,便是斗上几百招也无甚困难。 一个若蛟龙出海,咆哮唬吓,可惜头上光秃秃的,少了两条角;一个如猛虎下山,叫嚷喧闹,腿足却有几分蹒跚,几乎跌上一跤。一个掌劈肋下,陡然换招,切向小腹,神鬼莫测;一个以肘横架,蓦然顶膝,风声呼啸,努力反击。一个双手抱拳,弓步箭要,嗔道“轰天雷炮”;一个扭腰轻旋,堪堪抵挡,号称“犀牛望月”。 一个逼近三步,嘻嘻一笑,又退后两步,大声道:“你要败,乃是万万不得。”一个退后三步,咬牙切齿,且挺进两步,厉声道:“你欲胜,委实绝非轻易。”白云翻腾,遮掩英豪面目,雾息缭绕,不辨枭雄真相,纠缠间,赤虹破出,疾如闪电,或是打在了地图之上,嗤嗤作响,起得效用,众人雀跃不已;或是拳走偏锋,误了目标,灰尘四扬,大夥儿哀叹婉惜。 又过得几招,赤虹映照有些紊乱,众人咦道:“先前十发倒有六发是准确的,後面更该手熟,十发要有八发命中才是,如何反倒变得少了。”云中二人听得,相互推诿,不肯担当责任。 息斗和尚怨黎锦举止太慢,叫唤再来一式,一指戳刺,仿佛利钩,待沾得对手衣襟,蓦然一弹,状若调耍;黎锦怪他实在性急,劝说稳妥切磋,俯身蹲腰,扫堂腿出,将尽敌人膝弯,忽而上挑,堪比游戏?只看得下面的杨起一众乍舌夸赞、目眩迷离,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与这两位顶尖神魔好好比试,不过也是妄念,终究还是不能。 过着多时,听得赤足大仙叫道:“够了,够了,这地图悉数化尽,你们也不用再打了。”言罢,走到岩石之旁,见地图碎屑,若沸腾玉浆,遂念念有词,拊袖伸手,幻为一个好大的巴掌,用力拍下,便见七彩光茫崩射而出,好似砸碎了宝石玛瑙,晶屑散飞。 第四十五章全书完 杨起、秦樱惴惴忐忑,齐声道:“好了么?”赤足大仙笑道:“如君所愿。”收了法术,屏气凝息,按捺心神。待他再将那地图拈起,被清风一吹,冷凝成全,正是一张完整不残的地图。 众人欢喜不及,提携招呼,纷纷过去观看。息斗和尚与三眼魔君也降下云头,吆喝道:“我等好不辛苦,正是第一个功臣,也该第一个观看才是,闪开些,闪开些。”赤足大仙笑道:“此图甚大,谁都能看得。”索性跳到石头上,平伸双臂,将地图展开。 便看图面光滑,纹路清晰,色泽艳丽,就如凤凰涅槃,重生了一般。息斗和尚眉头微蹙,咦道:“怪哉!这是什么山?又是什么洞?我纵横三界,却从来不曾看得如此情形。” 黎锦与那吴九道说话:“老将军可曾记得家乡风物?” 吴九道喟然一叹,道:“这就是化外魔山之一,青龙右峰之水帘穴了。不想这蚩尤狡诈,却将宝藏隐匿其中。”黎锦道:“水帘穴别有一番洞天,里面极大,一时不好寻找。” 息斗和尚笑道:“边上不是有副图案么?你仔细看看。”待这三眼魔君窥探那图案之时,张口结舌、不及防范之际,陡然一掌括去,正中面门。 黎锦大怒,喝道:“既然彼此合作,你还暗算作甚,岂不怕三界的神仙耻笑么?”灵光一闪,只觉得虽然挨了一耳光,却并不疼痛,倒是方才喝斥之间,自己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不禁有惊又急。 息斗和尚笑道:“你莫要气恼,这便是我先前说过的毒药了。你去将宝藏取回,我给你解药,两不失信。” 黎锦哭笑不得,冷哼道:“你还怕我抵赖不得?是了,他几个娃娃得了金银财宝,可以回到东土美好度日,你一个和尚,却要来何用?” 息斗和尚嘻皮笑脸,得意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一者可以买些红绿绸缎,送给那乌麒麟与他老婆,添祚衣裳被面,算是补上了他们婚姻的贺礼;二者么?便是递上药丸,也好解去他那什么至亲之人的石化之厄,免得天地之间到处流浪,专干些无用采药的活计。咦!这事你也是知晓的,你不曾以此胁迫他么?” 黎锦讪讪道:“我也不曾胁迫,要解石化之苦,必定要筹齐地图,觅得蚩尤宝藏,只是对他语气严厉一些,又不似你这般慈悲罢了。” 转头要看图案,却被赤足大仙卷起,道:“你到了那化外魔山,再缓缓研究不迟。这伏羲先天八卦的象数计算,颇为复杂,便是你无比聪慧,一时半刻,也解决不得。” 他们自在说话,杨起陡然踌躇,欲言又止,颇似为难之极。他的心思被胡媚娘窥破,柔声道:“是了,便是得了解药,能够化去元魔丹的药性,却不知秦姑娘是否愿意服用?” 秦樱闻言,冷笑道:“你们得了药便罢,休想迫我服下。” 息斗和尚点头道:“不错,如今黎锦的势力不比昔日威风,只能用药物控制属下,你再要除了魔性,弃暗投明,他岂非又是孤孤单单的寡人一位?可怜呀,可怜呀!” 黎锦道:“老和尚,你休要激我。有了解药,我第一个便要给她服下。” 秦樱大是焦急,颤声道:“魔君,我对你忠心耿耿,你为何……” 不及说完,却被黎锦拦下,听他昂然道:“我虽是恶人,但好歹也是魔界的无敌将军,怎可落得一个对手下尽行药控毒制的千古骂名?便是受了骂名,也该是那大奸大恶之类,犹然光明磊落,不失大魔头的本色。 你听我说,便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到时定然要服下那解药,若是从此果真清醒,再要离去,我决不拦你;要是自此执迷,依旧愿意追随于我,我便还带着你去打江山,辛苦颠沛如何?哈哈,有了蚩尤半数的金银,招兵买马,何其容易也。” 秦樱含泪应允。遂看他接过赤足大仙手中的地图,略一迟疑,踏云而去,转眼之间,化作白云蓝天的一个黑点。杨起听得那三眼魔君最后的话语,心中莫名怅然,再看祁恬、胡媚娘、黄松等人,也是面色伤感,犹自微微叹息。 唯独青衣神情淡然,轻轻诵道:“自古功名多虚妄,何必执拗要牵强,金銮殿上坐一坐,不过海生风头浪。” 此后数日,众人留宿于云仙坛小院之内,秦樱独居,不与众人往来。杨起、黄松有心搭讪,见她冷若冰霜,于是悻悻作罢。每日里自去三位神魔处闲聊咶噪,继续习练武艺,修煅纯阳。 如此过得三月,息斗和尚道:“他再不会来,便要毒发身亡了。”秦樱从外面经过,听得如此言语,心中焦急万分,几乎就要昏厥。却看仙鹤小君如飞奔来,大声道:“师父,那三眼魔君驾着云间飞车,正往这里驶来。”秦樱精神一振,跌跌撞撞地奔跑出院,正是急不可待之势。 杨起笑道:“大师,你可以将解药给他了。”息斗和尚哈哈大笑,道:“哪里有毒药?哪里有解药?走走走,我们也去迎接他。”杨起觉得左右肩头被人按住,回头观之,却是祁恬与胡媚娘二人,面有忧色,道:“她要是服下了丹药,依旧不肯回头,你当如何?” 杨起愕然,忽而叹道:“她有她的缘法,依然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若是还要拼打江山,便由她去罢。”众人相视一笑,胸中陡然畅怀,眼前豁然开朗,齐齐迈步而出。 远远听得有人唱歌,似是那前面的碧瑶仙姑,抑扬顿挫,道:“春来心事,分付千种酒。午醉梦还醒,两眉愁、才消又有。天涯远梦,归路日中迷,楚云深,孤馆静,潇洒梨花手。 回文歌罢,幽恨新兼旧。帘影卷斜阳,乱红飞、风摇暮柳。独携此意,和泪上层楼,尽平芜,穷远目,认断千山首。” 青衣最后而出,长袖一掸,依旧小大人的模样,笑道:“这是晁元礼之《蓦山溪》了,她不诵来,我几乎忘了。”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