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鼎尊》 1 第一回 紫影沉碧阐恩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此四句引自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人于开元三年,大历二年分别见识到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及公孙大娘本人的剑舞,为其豪放而不失飘逸,精湛却又华美的剑姿大为叹服,于是赋诗一首,留芳千秋万世。此时乃大唐肃宗治下乾元二年,斜阳三月,春寒料峭。安史之乱已有四载之久,只酿得生灵涂炭,铜驼荆棘,百姓流离失索,正是兵荒马乱,群雄四起的乱世。 当年李十二娘以其剑法自创庐山一派,本来声势浩大,门徒众多,然而经过数年战乱,这套剑法已然失传。是以这套由诗转为剑招的绝世武功在长安城朱雀街闹市以卖艺的形式露脸时,市井之人倒没什么,过往各帮各派的人却大为震惊,纷纷混迹于人群中观看。 卖艺者是父女俩,其父身材瘦小,须发乱白,其貌不扬;女儿却高挑颀长,明眸皓齿,杏眼桃腮,梨花带雨,大概十六七岁。其父不说一句话,她却说个没完,声若银铃:“各位长安城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家父与晚辈浪荡江湖,路经贵宝地,在此狂妄献丑,也只为凑个盘缠,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说罢,舞起一套剑来,其父顺着女儿的剑招念念有词,念的正是方才的诗句。剑走轻灵,人更飘逸,同时兼有阴柔与阳刚之美,时而洒脱仿似仙子,时而霸道宛若无常。市井之徒虽不通剑术,却也知道好看,纷纷鼓掌喝彩。 少女正舞得兴起,只听人群中有个尖声尖气的人不屑地嘟哝道:“这般只好看不顶事的花招,也拿得出来卖艺么?” 少女莞尔一笑,娇艳欲滴,剑尖向地面轻轻一拈,“倏”地一声射出,身体凌空翻转,几下兔起鹘落,娓娓转言道:“适才哪位朋友不服气,可敢出来指正一二?”众人向那人望去,只见他嘴里糊了一大块泥巴,说不出话来,狼狈逃去了。众人齐声笑起来,对这女子快捷出神的剑术更是钦服。 忽听一声马嘶,一队快骑疾速驶来。一个地保跟了上去,悄声指着卖艺的父女俩嘀咕了两句什么。领头的人下了马,他高大魁伟,一脸凶相,身披铠甲,众兵卒为他拨开人群,赶开看热闹的民众。 少女见此,怒道:“官爷,我父女俩以武为生,初来长安,若不通规矩还请明示,也用不着把客人都赶跑吧?” 那军官拱手作揖道:“姑娘莫要误会,本将乃郭子仪大将军麾下副将柳奇,本也是江湖中人,只因国家动荡而参军平乱。本将乃好武之人,见有同道在此,不免技痒,冒犯之处还请老先生与姑娘原宥。” 原来唐肃宗即位后,任用郭子仪、李光弼为大将平叛,并借回纥兵力收复长安。长安其时全城戒严,通查户口帐税,故而柳奇率部沿街巡视,正巧探子报来有外人卖艺,恰以切磋武艺为名来试探他二人身份。此时人群中亦混有当朝第一权宦,殿中监兼太仆卿李辅国的“察事厅”特务,也在偷偷窥伺,以便向李辅国汇报,好捏造罪名,诬害郭子仪。 那少女一听,“哦”一声,娇笑道:“将军,这武跟武又是不同的了。” 柳奇奇道:“武术自是包罗万象,但万变不离其宗,并无甚截然不同之处。末将迂愚,烦请姑娘明言。” 少女正色道:“柳将军既是江湖中人,必知江湖中事吧?您可知当今武林,谁是天下第一?” 柳奇思忖半晌,道:“本将不才,说错了还请莫见怪。本将有一好友武功卓绝,当世罕有敌手,乃是南岳衡山派季掌门座下高足,本将以为季掌门乃当今天下第一人。” 少女吐了吐舌头道:“错啦!庐山游牧大侠你没听说过?” 柳奇忙道:“游大侠武艺深湛,义薄云天,本将是十分敬重的,遮莫游大侠比季掌门还要厉害?” 少女拍手笑道:“对啦!他和关羽比试的话,谁会赢?” 柳奇一愕,道:“自然游牧大侠会赢。” 少女道:“说到这儿还不明白?关羽号‘武圣’,但他的武艺只是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大将之勇,与真正意义上的‘武’是完全不同的。武者对己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大则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武功高低在于武德境界。“柳奇听得结舌杜口,遂道:“姑娘高见,本将实是钦慕之至。不过俗语说得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似游掌门这等绝世高人,不为乱世尽点力,空负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由此可见------恕本将直言,他的武德也不见得高到哪儿去。” 那少女面色一沉,道:“不比啦!柳将军回去罢。”那老头轻轻咳了几声,向她示意。 柳奇见此忙不迭道歉:“姑娘,得罪了。本将一介莽夫,不通文墨礼法,言必有失,还请海涵。只是这番若不切磋,实为本将生平一大憾事。” 那老头忽然开口道:“柳将军,切磋的意思你好像没弄懂。武功相仿的人,方为比武切磋。足下这点武功,还不足与小女过招。” 柳奇不悦,道:“老先生,令爱武艺高超,在下见过的,可您并未见过在下的武功啊,何以妄下定论?”他对少女用“本将”,对老者则用“在下”了。 老头儿冷笑道:“柳将军,小老儿不才,听你走路步声以及呼吸声,便知道端的。” 柳奇愈发不满,也顾不得行礼,一拳向少女击来,吼道:“姑娘不必手下留情,即管出招!” 少女侧身避过,攻其左肋。柳奇身形高健壮硕,却也灵活得很,当下左脚后拨,回身抓去。少女却出其不意地伸手,快捷无伦地拂了一下柳奇的后颈,柳奇略一吃惊,少女已转到他的腹下,连击三拳,柳奇顿觉吃痛,也不顾轻重,狠狠一拳击去,少女奇迹般地借力一跃,蹬上去返踢一脚,正中柳奇后脑“玉枕”,这一击拿捏奇准,用了六成力,柳奇便瘫下去了。 那吃泥土的市井少年适才一直观看,他多盼少女被击倒,报这吃土之辱,谁知少女竟这般厉害,连久经沙场的将军也不是对手。 官兵一见柳奇昏倒,忙去搀扶,并挺矛叫道:“拿下这行刺将军的叛贼!”少女见二十余名官军凶神恶煞地直逼上来,又惊又急,叫道:“爹!”那老头忽然跃起,旋风般冲向兵卒,再无刚才那般猥琐,只听裂帛之声不绝于耳,二十余人的长矛竟全夹在了老头儿两胁之下。众兵卒吓得瞠目结舌,不敢再行近前。一名兵卒飞跃上马,回营去求援。 老头对少女道:“满春,此地太过凶险,我们收拾好准备离开!” 那吃泥巴的少年见少女与老头儿仓惶离去的当儿,将手里捏了半天的泥球“啪”地掷出,若在平时少女定能接住,而老头儿已听辨出飞来的并非暗器,而且是无功之人所发,便不加挡格。泥巴砸了少女一脸,花容失色,见那少年嘻嘻一笑,钻进小巷不见踪影。少女大怒,嗔道:“小畜生,逮到你非阉------”剩下半句没说出来,老头儿拉着她几个起落,早已到了十数丈外。那少年心中大乐,终于报了那‘血海深仇’。 落到一个破庙外,见里面全是稻草,还有几座破旧的铜雕像,后无追兵,便歇下了。少女似未曾受过如此苦事,眉头紧皱,忧心忡忡。老头儿打量着四下,道:“这里似乎有人住过。”少女奇道:“这如何得知?”老头儿道:“一没供品二没老鼠,显然是都吃光了。还有重要的一点,这么破的庙,连一张蜘蛛网也没有。” 少女格格嫣笑道:“爹就是爹,什么也瞒不过您的眼睛,说您是天下第一也不过分。” 老头儿没好谤气的骂道:“都是这张刁蛮利嘴惹的祸!你爹连三流高手也算不上,能活到现在算走运,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十、第三十也排不上!真给高人听去,还不把人家笑死?” 少女道:“爹,你不是说庐山派的武功可与少林并称吗?” 老头儿斥道:“这不假,可庐山派的武功之于我来讲正像一个刚继承百万家业的婴儿,根本没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唉!若我领会其中十分之一,也断不致将庐山派掌门之位拱手让人!空有虚式,恰似手握灵蛇之珠,怀抱荆山之玉!” 少女见此,劝慰道:“爹,这本也怨你不得,时事无常,造化弄人。但你既怕仇家追杀,又何必在长安城里这么大张旗鼓地卖艺呢?” 老头儿叹道:“为了引起官府注意,这里是天子脚下!刚才你这一闹,咱们统统成了朝廷钦犯,江湖上任谁还敢动咱们?” 少女拍手赞道:“这就叫做以毒攻毒!” 老头儿涩然笑道:“从柳奇的话来看,这消息尚未传到长安。比起安史之乱,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正说着,老头儿忽然“嘘”一声,侧耳凝听,又道:“不是会家子,会是谁呢?” 只见适才扔泥巴的少年一手一只包子,嘴还叼着半张胡饼,迎面见到有人,忙摘下半张饼骂道:“啊哟,小爷的家你们直娘贼的敢乱闯?------”还未说完,猛地认出了是那卖艺父女俩,正拔脚要跑,少女追了上去,倒提右脚跌了他一个趔趄,少年疼得直咧嘴,哭丧地叫:“今天倒了大霉,撞上这丧门瘟星,天杀的啊------” 游牧威严地喝了一声:“住口!”眉宇间一股王者之气,凛然生威,少年一见,吓得不敢作声了。 游牧淡淡地问:“这是你的家?” 那少年忙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是大家的家。老爷爷你喜欢,就是你的家了。” 少女见他油腔滑调,世故老练,不禁“扑哧”一笑,游牧却蹙起眉头道:“这小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奸滑,长大了也是个祸害。” 少年忙叩头道:“老爷爷教训的极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爷爷我``````不是,爷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就不长大了!” 少女吃吃娇笑,问道:“那你多大?” 少年道:“二十有三。”少女佯嗔薄怒道:“再说一遍?”少年怂了,低头道:“十五。” 少女笑得花枝乱颤直打跌。游牧叹道:“世上似你这般的人又何止千万?唉!我父女俩只暂住一宿,明日便不加打扰。” 少年放了心,道:“哪里有什么打扰不打扰这一说,老爷爷你本领高超,姐姐更是像花儿一样美,留下来正是求之不得!”他生于市井,胸中无甚华丽词藻,只能说像花一样,少女自负美貌,对他这番恭维亦不置可否。 少年另找了个角落,铺了些稻草躺下,道:“老爷爷,姐姐,那我睡了。你们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心里却想:“娘的,王八和王八蛋拱到我家,真是晦气之至,爷爷我从不杀生,所以饶你们不死,明早统统给爷爬出去罢!” 夜里少年正作着吃鸡的好梦,忽觉有异,慌忙睁眼一瞧,游牧俯在他身旁,道:“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乱动乱叫,事后也绝不许向任何人提一个字,否则毋怪游某手辣!” 少年吓得牙齿打架,道:“不敢,给一百个熊胆也不敢!” 门外“呼”地异风四起,卷进来三个人,只听得其中一个粗犷之声大笑道:“人道游大掌门骁勇无伦,英雄了得,怎地今日钻进这么大一个乌龟壳不出来?” 少年刚待骂“你们家才是乌龟壳”,却想起方才的警告,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游牧抱拳道;“游某不才,蒙诸位道上的朋友如此看重,一路从九江跟到长安,风餐露宿,游牧受宠若惊,铭感五中。” 那人走进点起灯,映出又麻又疤的脸孔,道:“游老头子,别他妈再兜圈子了,爷今天非弄到手不可!” 游牧冷言道:“只怕阁下欠点儿本事。为了这件物事,正月初五,我在扬州五掌毙了海沙双英,三月十四山西废去青竹马兰辉刀仙的一对招子,本月初四,一剑穿双心,把潘家夫妇‘贤伉俪’钉在槐树上。足下若认为自己武艺比他们还高些,尽管划下道来。赢了游某,‘紫影锋’双手奉上!” 少年暗忖:“什么紫影蜂?是只蜜蜂不是瓶蜂蜜?若为了一瓶蜂蜜一连杀了这么多人,那也忒狠毒了!” 少女伏在他身边,怒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要他听都别听,又作了个杀头动作。少年一吐舌头,再弗敢作声。 但听那汉子又道:“相好的,饶力一人自忖不是你的敌手,可我有两位武功卓绝的好兄弟硬是要来助拳,我也只好带他们来,你们多亲近亲近!” 游牧打量其余二人,一个身材高癯,一双大眼净是眼白,加上深黄凹陷的脸腮,煞是怕人。另一个年少焕然,大众样貌,混迹人群中,很难辨得出。那大眼者游牧似乎认识,道:“阁下遮莫是……‘白化狼’门杰?” 那人正是门杰,听得游牧识得自己,得意道:“正是区区在下,不想贱名能入游掌门之耳,有辱侠听。” 游牧暗想:“这门杰人家背地里都呼‘白眼狼’,杀生父,弑恩师,练得一身狠辣异常的外家横练功夫,要动起手来还真不好对付。唉!退回三十年,倘我派中庐山五老有一人在世,也断不能让这些邪魔外道肆虐逞威!眼下只好拖延时间。” 游牧又一拱手问另一人:“这位却是面生,恕游牧眼拙,恳请教阁下的万儿。” 那人缓缓道:“无名小辈张谦,此番狂妄拜上游大侠,实贻笑大方了。” 游牧身子剧震,向后一步,颤声笑道:“无名小辈……哈哈,当真贻笑大方!”心下大凛:“这张谦乃是太行派摘星堡杜堡主的首徒,当今江湖后起之秀的翘楚之才,二十七路白骨扇已成为武林绝响,怎地能和门杰、饶力这两个奸徒混到一起?莫非摘星堡主杜长空其实是个假仁假义的虚伪小人,此次趁乱也想夺到‘紫影锋’?” 少女随父游历各方,江湖阅历也算丰富,深知父亲武功虽强,也最多只能与张谦这等好手打个势均力敌,再加上两个身手不俗的奸佞之人,非落败不可。念及此处,心下不免惴惴。 张谦一抖折扇,道:“游大侠乃前辈高人,晓辈不敢放肆,请先出手吧!”游牧忖道:“再不动手只有被制住的份儿了。”拔出长剑,一声狂啸,使出全身解数,上来便是凌厉无俦的庐山剑法。天下武学众多,虽也有擅剑的门派,但大多要求刀走黑剑走青,剑以轻灵柔韧为本。当年本派的庐山五老在五老峰大瀑布下于狂浪中舞剑,从龙吟般的水声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乃赋名升龙。比之普通剑法更加翩跹灵动,如梦似幻,且兼有飘逸与豪放两种迥然相异的气势,剑法中带有的霸气实不惶多让于刀法。素以冲天之势将对手罩于密集的剑网之下。然而第二代弟子资质平平,游牧能当掌门,完全因为自己是大师兄,是以庐山升龙剑法的精要已无人再能领会。 白化狼衣衫中射出一柄铁铲,疾跃来袭。游牧猱身而上,挥剑挡格,一连拆了四五十招,两人皆以重招对敌。门杰一向狠毒,出招也辣若蛇蝎,而游牧虽无此残忍招式,但有一股仿同庐山瀑布的宏大气势,直若滔滔水哮,一阵快似一阵。于是二人旗鼓相难分伯仲。张谦一向自负,右足点地,如蜻蜓点水般洒脱地掠过,只一扇,便将门杰逼退几步,单独与游牧斗在一起。门杰怒道:“这并非比武,赶紧三人围张攻取他性命!”张谦不理,游牧每一重剑都给轻描淡写地卸去,饶力蓦然向游牧后背袭来,并对门杰眨眼。门杰会意,铁铲疾速而至,饶力的金刚杵也要击中游牧的背心了。游牧听得破空声猎猎,暗暗叫苦道:“不期今日命丧于斯!”岂料张谦大喝一声:“休得胡来!”一柄铁扇上戳下指,已然封住门杰胸前要穴。门杰见无法前击,只得向侧旁一跃。张谦这一招不能快到同时制住二人,但妙在使门杰的一跃挡住饶力的杵袭。二人都是怒极,饶力喝道:“张兄,跟这老不死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张谦只斗不答。 少年看得稀奇,喜忧参半,向少女又打手势又眨眼睛,还用嘴作出口形。少女看懂他是问:“你们派的剑法都是这么笨重么,你卖艺时耍的那套仙子般的剑法缘何不使?是不是你爹不会?那你帮他去啊。”少女苦笑着摇头。少年哪里知道,这四句口决是公孙大娘剑术要诣,虽然人人会背,人人会耍路子,可却是断鹤续凫,总也使不出什么威力。游牧更是参详了半生也没什么结果,只认为这是当时公孙大娘为表演剑舞而添的花招,毫无实战作用可言。 游牧与张谦斗了许久,见了适才一幕,不禁佩服张谦的为人,但手上愈来愈吃劲,张谦内功显然较游牧稍逊,但论招术之精纯,瞬间悟出奇变克敌在先,则张谦在游牧之上。眼见游牧久战已尽处下风,饶力与门杰也没什么说的。他俩咬了咬耳朵,离开二人酣斗之处,四下寻找着什么。 少女不禁心中“格登”一声,暗叫:“糟啦!”忙轻轻拨开一堆干草,把一个黑匣子深深埋好,又在旁拱了几堆。少年知道这是迷惑敌人,他去年在华山脚下捉野兔,见到狐狸吃了一只山鸡,饱食后将剩余的鸡肉埋进土中又在它旁边挖了很多小坑,一一插上鸡毛。一会儿来了只鼬鼠,嗅到鸡味,可一连扒了几个坑都是空的,只好悻悻走了。 少年陡然忆起九岁那年这庙中的大神像曾倒塌一次,差点砸到自己,早上市民一齐把它移到原来位置,花了一天时间,足见它异常沉重。眼看那饶力和门杰马上就要过来了,便一下跃起,冲他们叫道:“为何进小爷的家,也不通报一声?”少女大骇,想拉起他又不敢,暗忖道:“这小子古灵精怪,怎地今晚自寻死路啦?定是给爹爹吓傻了。” 饶力和门杰耸然心惊天动地,见是个小孩儿,也没放在眼里,门杰道:“小子快些让开,爷要过去搜查!” 少年道:“查什么,小爷家有什么东西我自己能不清楚?你们是要老鼠、蜘蛛还是香灰,小爷给你们找去,费用便宜,一人给足十文通宝!” 饶力见他有恃无恐,不由多疑,生怕他这番话是硬爪子所使,好暗中偷袭,又或是这少年本身便是一个武学高手,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像张谦这般大时,便可与饶力打成平手了。于是客气地道:“在下莽撞,不知小兄弟在此,冒失进来,还请原宥。” 少年作揖道:“好说,小爷非是斤斤计较之人,我家也没什么东西,你们还是回去吧!” 饶力道:“在下饶力,未敢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少年道:“我高姓水,大名叫做一方,我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名讳焉能说与你听?”少女听了暗自忖道:“原来这小无赖叫水一方,‘在水一方’,名字倒很儒雅,可跟他本人相差得太远。” 门杰虽毒,却没有饶力那般心思,不假思索,铁铲一横,大步踏过去。饶力心下道:“这少年不肯吐露师门,是伪便罢,一旦是名门之后,可真吃罪不起。”水一方见二人并不一起走来,有些意外,这样即便砸死一个,另一个非下杀手不可,对付他们两个孩子,可太容易了。 门杰走近,见水一方衣衫褴褛,满面泥灰,禁大笑道:“可笑可笑,难道你师父是骆平阳那老叫化么?” 水一方见他的步子已在计算之内,万一神像垣塌,根本无法跃出,于是快速撞了一次香炉,他记得五年前就是撞在这一角度才使神像倒塌的。可他撞了一次却不见倒,复撞一次,还是不倒,心中大骇。原来当年附近人们怕神像,早已加固了神像的底座,那日庙里人多,他只得跑出去一天,并不知晓发生此事。少女以为他有什么主意,见他连续两次撞击,又脸色大变,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门杰一愕,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的功夫就是这‘撞墙不死功’么?” 水一方头已出血,仍倔强叫道:“是穿墙术,爷今日身有不适,没成功,你改日再来,定教你大开眼界!”门杰觉得已无大碍,哪里还听得进他噜嗦,大步走上来,也不用铲,要抓起他掷出去。 去谁知刚抓上水一方,水一方不知哪里来的本事,迅速弯过他的手腕,倒着拉起,就势一掷,竟差点把门杰摔倒。饶是门杰武功高强,身历百战,才没出屁股朝天的大丑。少女一惊,不由叫道:“你会武功因何不早使?”门杰一见还有女孩,知是游牧之女游满春,便向她扑来。游满春只得亮剑,与门杰斗在一起。 只拆得二十余招,游满春便无力再打,大叫道:“水一方,你既会武,还不来助我?”水一方又急又羞,大声叫道:“游姐儿,我真的什么功夫也不会,刚才是巧了!”游满春如何肯信,骂道:“小无赖,存心想报复我!” 其实方才灯火之下游牧与门杰的打斗,水一方全看在眼里,门杰用了这招“五丁开山”的掷人功夫,以为可以摔倒游牧这瘦小老儿,也只因游牧剑法沉猛稳重,门杰才没摔到他。然而水一方天姿聪慧,决非一般人的灵巧可比,小时候偷包子路过一家算命摊子,那“半仙”见少年脸尖额阔,凤眉麟目,实是大慧之相,与道家古籍上记载的神童一般形貌。适才只看门杰用过一次,虽然水一方毫无武学功底,可却能学着照做一遍,却也是这招毋须内功相佐,只不过是一般的擒拿格斗之法,是以水一方即便毫无内力,也照样使得像模像样。 饶力见二人似乎并不相合,便飞身跃起,直有鹭浮鹤行之能,来擒水一方。水一方情急之下,竞如同出自本能一般,也飞身跃起,只是没有内功,跃得也不高,但与饶力擦肩而过,也算是勉强“破”了这一招。饶力不禁心生妒忌,便是他二十岁时,亦没有这一学即会的本事,让这孩子活下去,必是大患。水一方看他的表情剧变,双目精光大盛,居然也能猜到他起了歹意,要下杀手,掉头就跑。饶力见此,飞身掠过,金刚杵向他头顶击落,这一击若然得手,水一方安能有命? 水一方千钧一发之际,忆起游满春以剑拈泥巴填到自己口中,于是五指相并,竟以手作剑,一个鹞子翻身,倏地射出!饶力的头顶已中了一大块泥巴。游满春虽然在与门杰剧斗,却也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大惊:“这小子果真冰雪聪明,现学现卖,我第一回学这招‘飞来金樽’时莫说正中人脸,连泥巴也拈不起一点儿。若是庐山派门下有这样的弟子,岂不是一大幸事?”随即又想到:“啊哟!这小子心计极为老练,圆滑世故,左右逢源,那不是和宋师叔------宋猴子一样坏么?若让他进庐山,岂非引狼入室?” 饶力头顶虽中泥巴,但这泥巴无内力相佐,根本不痛,只当是水一方羞辱于他,大怒不已,一杵直捣其面门,饶力武功虽不济,但全力倾出,便是一百个水一方也打死了。水一方隔着饶力看到门杰左脚点地,身体便能腾空而起,而且同时胸口起伏、深吸气。于是也学着,竟因身体轻而窜至饶力头顶。可门杰飞起是为向下冲打,他飞到半空却什么也不为,双手不由拼命摇摆,正巧抱住了神像头部,饶力大喜,想道:“你体力不支,一掉下就唯有吃杵的份了。”他板动杵上机关,杵竞喷出火来,里面混合了硝石、硫磺和木炭。水一方抱着神像头,死命上爬,怎奈神像光滑,却没什么可依附的,越是挣扎,神像越倾斜,最后竟然不稳,轰隆一声连低座一齐载了下来。饶力惨呼一声,根本来不及闪避,给压在了柱下,血肉四溅。水一方抱着的神像头部最后倒下,刚好轻轻落在草之上,惊魂甫定。门杰见此,心中焦躁不已,反给游满春占了上风。水一方拾起金刚杵,想学饶力那般挥舞,他怎知饶力武功虽庸,膂力却着实惊人,这金刚杵重六七十斤,连一般大汉举起都困难,更何况舞动,而这体重不足七十斤的少年又怎生舞得起? 忽地门口进来一大群人,正是朝廷的兵卒,手执长矛弓箭。领头的军官叫道:“将朝廷饮犯拿下!”张谦一见,只得一阵风似地冲杀出去,几番起落,模糊在月隐星沉之夜。门杰一见,亦无心打斗,转身飞逃。兵卒的弓箭雨点射来,游牧挥剑挡格,他已中了张谦六下重扇,体力已近不支,稍一迷糊,又中了四箭,好在只伤在大腿和胳臂上。游满春大急,叫声:“爹!”水一方想起手中的杵,一扳机关,呼呼火苗射出,庙内尽是稻草,一下子给点着了,熏得官兵哇哇大叫。水一方跑到草堆旁,找出那黑匣子,又将杵竖放,火直射屋顶。屋顶塌后,露出一大处空洞。游牧负痛跃出,游满春拉起水一方也纵了出去。 破庙在火中塌垣。 三个人狂奔了一夜,见无追兵,这才休歇。此时东方红日已渐升起。游满春替父亲包扎了伤口,又取出所携箱中的刀伤药和跌打药,逐一擦试。水一方照游满春所说,揉了药丸和水,给游牧服食,这才好了许多。 游牧赞道:“少年,好胆色,好才华!若是自八岁开始练功,将来的成就实当无可限量!唉,只怪你生在市井,太过世俗,不适庐山仙法修炼。只盼你日后能时时律己,常怀报国心,为民众着想,也必可成为一代俊彦。”又掏出一锭银子,说道:“这五两你拿去,算是赔偿你家的损失。”见水一方嘴唇微启,似要推托,又用力塞进他手里,这才罢了。水一方将黑匣子递给游牧,游牧蓦然冷冷问道:“你没看罢?”少年道:“没呢。”游牧道:“是打不开罢?”水一方低头不语。游牧长叹一声道:“倒也生受你了。生于斯长于斯,你这市井性情,怕是改不了了。”又给了水一方一件新衣服,拉起游满春,道:“少年,就此别过。”游满春冲水一方嫣然一笑,一老一少携手远去。 水一方等二人彻底离开,从怀里掏出银子,抛向空中,又接住,欢叫道:“妈妈的,够我吃多久啊!老子救了王八一家,不料得了这么一大块银子,去集上买早点去!”他不敢这样就上街,怕给以前被偷的人认出,更怕给官府认出,于是在河水边洗了个澡,换上新衣靴了。他本来生得也挺清秀,对水一照,俨然是个纨绔子弟。于是小心藏好银子,停步走在集市中,众贩见他如此行头,都纷纷叫道:“公子爷,来看看这糖葫芦!”“小少爷,这玩意很不错,来一支!”水一方心中大乐:“爷爷是平素自称少爷,不想今日大家都这么说,还是快些溜之大吉,说不得露马脚。”于是买了一张烙饼,一只烧鸡,跑出集市,遛到无人荒野,这才大摇大摆地吃喝起来。虽然有钱了,但这些年的贫苦生活使他花钱很俭省。一路直向华山脚下走去。 九江庐山派创于唐初,迄清末逾有一千二百多年,是江湖中唯一可与少林比肩的古老武术派别。庐山派的庐山五老都是威震九州的顶级高手,东林寺主持佛学宗师慧远与简寂观观主陆修静也都是当时知名的文武双全的贤者(按:此二人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便小说需要,故与史家有出入)。庐山景色秀美,是人间难得一遇的仙境。秀峰谷、天桥、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黄龙潭等支舵及五老峰总坛,都是方外之人修身养性的佳处。唐朝钱起有诗云:“只晓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庐山更是历代厌恶黑暗时世的爱国文人李白、白居易及后世的欧阳修、苏东坡、陆游等必游之地。 七月初五,是庐山派的大日子,每年这时,庐山派都会拜祭历代祖师,并且每十八年都会在此日举行新任掌门大会。庐山派选拔掌门与别派有所不同,虽然都是由老掌门指任,但必须通过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便是潜入五老峰大瀑布的深潭底,取出“沉碧。”此乃一把名剑,为庐山镇山三宝之一,通体碧透幽绿,锋锐无匹。剑通灵,相传乃天龙化身,插入潭底半余,一般人根本动不了分毫。庐山派有个历代传下的故事:天帝驭两条天龙拉车,后见后羿为自己射杀天狼九婴有功,便将雌龙派去为他拉车。由于后羿射死天帝九个太阳儿子,天庭震怒,将后羿贬至凡间。双龙被惩下界,人间帝孔甲遣异人刘累驯龙,并赐姓“御龙氏。”为后羿拉车的雌龙死后亦被天帝化为“沉碧”神剑,永沉三叠泉底。雄龙痛不欲生,也入潭守护妻子剑身,任何敢于接近“沉碧”的人都概杀无赦。庐山五老立下的规矩,若然有人能将沉碧剑带出水面,无论他是否本门弟子,都有资格接任掌门。但与之搏斗时只可用普通剑,以免伤了天龙,沉碧断不可使用,这样对它不公,更不可带出水面后不归还天龙,否则即被逐出本派——天龙的逆鳞会被触动,以致大怒而掀起洪啸,贻害民间。当然这些只是怪谈,但凡取沉碧剑者都在水底受伤,有人猜测是底下埋有机关或庐山前辈在水底龟息,考验取剑之人。然而凡取剑者不论武功与否,都不约而同地守口好瓶,决不吐露水下的见闻。 眼见距七月初五还早,庐山上各派客人却已络绎不绝,目前的代任掌门宋师渊负责接待。宋师渊一心想得掌门之位,自忖庐山上已无人是他对手,而各派掌门当然不会出手与他争夺,凡掌门以下纵观当今武林,宋师渊也可说是独一无二。师叔聂灵哲虽大他一辈,且是庐山五老的六师弟,但生性淡泊,不喜练功,终日对师兄传下的琴技痴迷沉醉。是年宋师渊对庐山三宝觊觎已久,夜半去仙人洞取其中之一的紫影剑锋,为师兄游牧发现,却反诬游牧盗剑。他能言善辩,在庐山权势又大,于是将游牧逼出庐山。然而游牧索性携了紫影峰,宋师渊心下忿忿,便通告武林同道,一并追杀游牧。由于他平日城府极深,素来广交朋友,攻守有度,大多武林人士对他都有好感,况且游牧性子刚烈如火,本已得罪了不少人,加之有紫影锋这至宝在手,谁都顺着道儿将计就计再就计,一时间游牧父女成了目标。 但见山上笑语喧天,如潮涌至,宋师渊正忙着,下属弟子桂城福跑上来行礼道:“师父,您老人家好大的面子,太行派掌门杜长空率门人来拜访您啦。” 宋师渊一向阴冷的表情也竟掩不住喜色,却假意斥道:“胡说!人家杜堡主是为七月初五庐山掌门人大会而来,怎说是拜访我!” 桂城福迎奉道:“师父您武功盖世,德服四海,本派掌门之位,焉能有他人坐得?”宋师渊听着不尽受用,捋须微笑。 说着,有两人已走过来,脚下虎虎生风,看来内力皆是不弱。为首之人顾盼之间,宛如利剪,衣袂飘然,约四五十岁左右。宋师渊暗忖:“这人定是杜堡主了,师父曾赞他武功奇高,看来绝非虚言。”又见他太阳穴高高凸起,正是历代高手所追求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境界,更是不敢小觑。左首是十六七岁少女,宫鬓如云,柳腰款款,笑声如黄莺出谷,令人置若仙境。但步法轻而不佻,快而不乱,步步生莲、错落有致,可算是后辈中的第一流高手了。但总觉长笑声中,隐约有冷瑟之意。 宋师渊弗敢怠慢,忙迎上去作揖道:“杜堡主亲临庐山,令本派蓬毕生辉,宋某幸何如之。” 本拟杜长空会很客气地回礼,岂料他怒目剑视,厉声道:“宋居士,敝派跟贵派素来交好,杜某与尊师霍大侠也颇有交情,对他的为人是很佩服的,却万料不到庐山派会作出这等事,那不肖畜生张谦现在何处?速速交他出来!” 宋师渊一怔,不知他所谓何事,但定是误会所致,当下强颜笑道:“杜掌门何须发这么大火,贵派张谦乃后辈中的奇才,区区宋某,岂能与他结交,甚至将他藏匿于这庐山之中?” 左道那女子娇叱道:“能不能都是你自己说的,有何凭据?” 宋师渊拱手道:“但宋某的确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啊,还望祈明示。” 杜长空怒气略敛,道:“张谦犯了本派三大门规,结交奸邪、强劫物事、滥杀无辜,这还不够么?若不是你宋居士邀他助拳,恐怕谁也请不动他。”其实这话留了一半底子,“紫影锋”乃庐山至宝,被游牧携去已逾两个月,武林中黑白道皆尽知晓,前去夺“紫影锋”。虽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却也不便明说。 宋师渊自是明白他这番用意,道:“杜掌门,令高足武艺超群,人品更是儒雅脱俗,断不会结交奸邪匪类,强掳他人物事,更别说滥杀无辜了。武林中人出来行走江湖,浪迹萍踪,哪个手上不沾血?拼杀之中,必有误伤,谁又没错手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那女子道:“宋师兄花言巧语倒挺多,诸般搪塞虚架,是要倚着庐山地利之势欺人么?”接辈来讲,杜长空虽与宋师渊年纪相仿,但与庐山五老中的第四霍星轮是平辈,宋师渊乃其弟子,自然比他小上一辈,而与这女子是平辈了。 庐山派有弟子看不过眼,怒道:“莫说敞派大会如开在即,便在平日,也断然容不得泼妇蛮人欺上门来撒野!” 那少女柳眉微蹙,骤然拨剑,风吹败叶,一道凌厉剑气划过,随即入鞘,那庐山弟子的两片眉毛已然落下。 宋师渊耸然动容,暗道:“这女子的剑术竞也精湛如斯,太行派果是名非幸致。但也不能让他欺我庐山派门下无人。”于是喝道:“城南,退下!” 杜长空轻声斥道:“幽怜,咱们在人家的地头上,莫太乖张。”那少女谷幽怜倒提剑柄作揖道:“遵命。” 宋师渊右臂长袖一甩,一股直气疾射而出,推窗撵月,谷幽怜玉腕即翻,长剑脱手弹出。谷幽怜虽说不小心,却给一下子夺去兵刃,心下何尝不是震惊。杜长空也是右手一拂,剑立即倒转方向,回射入手,遂笑道:“宋居士武功精妙,何必与小姑娘一般见识。”论武功,宋师渊虽比不过杜长空,却也相去不大,然而以内力精纯而论,杜长空却胜了不止一筹。加上这一招也委实用得漂亮,不由洋洋得意,捋着长须,斜视宋师渊。 忽听一苍老声音道:“杜掌门大驾,小老儿来迟啦。”众人回头望处,却见一老人缓缓而至,余音仍回荡不绝。他身形虽猥琐,眼中精芒大盛,往日葳蕤之气尽皆敛去。宋师渊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眼神,惶恐道“聂师叔------” 杜长空一愕,忙拱手道:“原来是庐山六老聂先生,失敬失敬!”庐山五老以下还有一个师弟,便是聂灵哲,说成庐山六老,原是捧他。 聂灵哲干笑道:“一把断剑,何须争来夺去。” 杜长空翟然心动,拉剑出鞘,剑竟齐齐断成碎片。宋师渊也是大惊失色,自己从未见师叔施展过武功,这一手当真是惊世骇俗。杜长空忖度道:“这老儿武功这般厉害,下手时竟连看也没看见。我也未必是他对手,那庐山五老是年威震天下,的确不是徒有虚名。” 谷幽怜轻嗔薄怒道:“老前辈何故震断我的剑?欺凌后辈,不怕落人笑柄么?” 聂灵哲哈哈笑道:“姑娘,你们上别人的山,又是前来拜贺,却携兵刃,这又怎么说?” 杜长空心中一凛: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自然要携兵刃,可这又怎能明说?况且山下的知客弟子见我们带着兵刃,又慑于我为武林前辈,是以不敢强行索留。早知打不起来,真该将兵刃留下,也不致给这老头倒打一钯,落了口实。 谷幽怜亦为之语塞。 杜长空拱手道:“聂先生如此武功,在下自愧不如。但这事须总得说个明白。” 聂灵哲道:“大家都是好朋友,把话说开就成了。”回头对宋师渊道:“宋师侄,这张谦之事真的与你没关系?” 杜长空心下不悦,想你们这分明是一唱一合,怎么说都行了。宋师渊偷望师叔,不似是要自己撒谎的样子,一时也踌躇不定。 突然一名弟子慌慌张张地奔上来,悄悄附在聂灵哲耳边说了几句,聂灵哲脸色陡变,怒道:“杜掌门,老夫敬你是一代宗师,怎料竟这样卑鄙,搞些拿不上桌面的低劣手段!” 杜长空不明所以,奇道:“这是什么话?杜某干了什么事了?” 宋师渊见此,又看看聂灵哲,始终不敢断定是否是这位师叔安排的计策,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陡然间大瀑布旁的石道上传来了众弟子的喊杀声,只听得“捉贼”,“拿刺客”此起彼伏,喊声不绝。 宋师渊这才大惊,问那弟子道:“究竟何事?”弟子回禀道:“有飞贼潜入大瀑布,想要取那‘沉碧’神剑,幸有黄师弟及时发现,才没能上那贼得逞。看样子飞贼武功也不甚高,凭我师兄弟十余人便可拿下!” 聂灵哲冷哼一声道:“便是让他潜入,又有何妨?他若有本事取得‘沉碧’,就送与他了!” 宋师渊暗忖道:“师叔出此言,莫非瀑布下真个有什么古怪物事?否则何以三十年来‘沉碧’名扬武林却无人能盗?”随即喝道:“走,去看看!” 聂灵哲一捋长须,飘然而走。这戏虽不是他安排,却也正好可支开杜长空关于张谦一事,而内乱一出,杜长空绝不便参与,更可早早下山。宋师渊衣袂飒飒,奔得飞快却也不失潇洒,而聂灵哲竟紧跟在身后丝毫不减速度,而且似乎随时就可以超过。宋师渊不由得对这个师叔又敬又畏。 只见十五六名弟子剑影飘飘,正是庐山升龙剑阵。虽然剑法并不高明,但他们各人分别侧重一方招式,十几人的剑术互相弥补了各自的剑法空门,组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四面八方,星罗棋布,威力也着实不小。斗到酣处,围在中间的“飞贼”已身中数剑,衣上血渍斑斑。但那人的剑法透出邪恶之极的凌厉霸气,又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虽然剑招凌乱粗陋,却也以狠补拙。众弟子的剑虽已将他团团罩住,倒也是不易近身,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过不多时,那贼渐处下风,“唰唰唰”连晃三剑虚式,向外弹开。 宋师渊冷笑数声,忽地抽出身旁弟子佩剑,长啸未竭,人未至,剑风已至。那飞贼听力不也弱,闻风挡格。宋师渊不待招数就老,剑转向一式“惊鸿一瞥”。飞贼回手一剑,倒退三步,因为他辩听此人不比周围敌人,武功极高,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先全力一攻,然后借力打力,向后退却,以免对手以高明内功反震自己。宋师渊一阵惊喜,不由起了爱才之心,重新观察此人,虽一袭黑衣辨不清容貌,但双目炯炯有神,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大约也就十五六岁,身材却已近成人高大,不过唯一露出的这双眼除了有神更透出一股诡异怪诞的邪气,令人不寒而栗。宋师渊又连起三剑,“梅雪争春”,一剑快似一剑,最后一剑卖了个破绽,从一处除非武学高手而不可能击出的方向抖出,“哧”一声又划开了对方一道血口。那飞贼冷目圆睁,促剑急攻,宋师渊见他怒火攻心,命门大露,手一挥,以腕背相击,将那飞贼手中长剑荡开,又迅捷无伦地向他的胸前拍出一掌。岂料飞贼撤开剑,双手一合,“啪”地裂帛之声,竞将那一掌化开。但也后退数步,狂喷鲜血,溅红了夜行衣。 好在宋师渊这一掌并不重,可武林中以接这一掌的为数倒也真不多,更令人叫绝的是此人学艺繁杂,似乎搜罗各门各派的武功,而这些门派也并非大派,应该是注重外家硬气功的镖师、武师一类。对付庐山剑阵时使的是河南“满星叠”剑术,对宋师渊的头几剑是长英派的“云开雾罩”,后几剑是五行台玲珑剑法,最后一掌则是川西紫阳门的“金轮化雪手”,却皆没有学全,而这几招又分别是此各派中最狠最辣的招术。虽不甚高明,但用得极为臻熟,可见专门下了一番苦功,又可得知此人求功心切,不免阳气太盛,伤了心脉,若是静下心来,自当有一番造诣。然而除了宋师渊,这一切也仅有聂灵哲能看出。 宋师渊再次挥出一掌,用了七分功力。飞贼眼见承受不住,一阵长啸,不去硬接,而是向山谷纵跃下去。宋师渊一惊,想去拉他却也来不及了。 那飞贼堕入谷中,急坠而下,却不喊一声,只是双目邪芒咄咄,刚才受掌而吐的血,由于面罩所限溅到了眼的四周,更显狰狞可怖,刺得宋师渊亦有些心神不定,即便已经看不见人影,也仍看得到那双眼睛。 待得那少年醒来,只觉眼前一片迷彩光晕,暗想:“原来阴司地府是这个样子,不知我亲人都在哪里。” 忽地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转动,将他扶起,接着感到一阵强烈的刺鼻之味,一碗浓郁的药汤端到他嘴边。 少年迷糊着问:“这是哪里?” “锦绣谷,”少女银铃般道:“若不是我家主人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少年陡然一惊,明白自己还活着,又一摸脸,面罩早已揭去,连衣衫都换成极考究的布料,于是尽力作出一副笑容:“多谢你家主人,也多谢姑娘。” 那丫环笑道:“好歹救了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必谢了,你又非头一个------”说罢自觉漏了嘴,吐了吐舌头。 少年继续漫不经心道:“那敢问姑娘,是你为我换的衣衫吗?” 那丫环早已飞红扑面,背过脸去声若细蚊:“这是主人的命令,做下人的岂可违命?在敝谷中,救得人命便好,男女之嫌……只好不避了------” 少年的眼睛扑朔迷离,淡淡地问:“这么说姑娘和贵谷主人都见过在下了?” “正是。”丫环道:“总不能救一个连相貌都不知的人吧?” 那少年笑道:“如此甚好。”右手作拳,在此之前早已凝气于上,怎柰身体受创太多,真气总也走岔,不能挥放自如,因此蓄养多时。本拟先一掌打死丫环,再出门来寻找此间主人,一并杀掉,但气刚聚,拳头却又酥软抬不起来,尴尬非常。 那丫环奇道:“这是作什么?” 少年胡道:“在下深蒙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可最少也得出去参拜一下贵谷主,也好聊表谢意。不知贵谷主可肯拨冗一见?” 丫环道:“你这副身子骨还是养两天的好。不必去找主人,主人自会找你的。” 少年道:“据在下所知,锦绣谷属庐山内一部分,怎会脱离庐山派管辖?” 丫环忽然怒道:“你倒真不知足,白捡了一条命还嫌不够,更想打探谷中机密吗?这分明是苦肉计!你究竟是什么人?谁指使你来的?说!” 少年转头不答。丫环忽然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剑,抵住他,喝道:“快说!如有半句虚言-------。”忽然见那少年静若秋水凛傲不群的目光,一时间竟没敢把话续下去。 少年冷言道:“我上山来寻物,被人发现,然后给打进谷里来。” 丫环冷哼一声道:“分明是偷东西,说什么寻物!”心下释了一口气,但凡坠入谷中者一概问他们如何进来,而他们若真是来偷“沉碧”的,多半因自重身份而不肯轻易说出。适才若少年立即回答,她定会毫不留情地下手杀掉他,因为谷主曾言庐山派近年来似乎已发现锦绣谷的秘密,恐怕会故意差人来探。然而似此人这般冷静,却是头一遭见。 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少年问道:“是贵谷主来了么?” 丫环妙目流韵,眉梢生春,掩口笑道:“我家主人才不会这么大吵大嚷呢。都是你的同行,听说又进来一个,特来看看。” 话音甫毕,已涌进□□个人,高矮胖瘦,形貌各异,亦算是品种齐全。只见其中一个方面大汉拱手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也和咱们一样的有胆色,佩服啊佩服!” 少年冷冷道:“诸位是------” 那大汉道:“好说,在下云罗窟盗怪何其方!” 少年瞧那大汉方方正正的脸,此名倒也贴切。然后那大汉一一介绍,什么胡广双煞海鸣、海辉,“两袖清风”程旭如,法相宗叛徒心望,七星老人华希普,“魅影”韩兆灵,“恶童子”胡介,“火罗刹”江月白等等。 少年从未听说过这些人,料来不是名门正派,心下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同样上山想取‘沉碧’,而被打进谷中。 丫环道:“该你了,总得留个名字吧!” 少年环视众人,眼光过处谁都被他看得发毛,缓缓道:“卓酒寒。” 丫环不以为然地道:“如果这是真名字,那真是太相配了。” 何其方倒也爽快,直言道:“江湖上从未听过姓卓的大侠,那小兄弟是哪位高人门下的弟子?” 卓酒寒暗想:自己拜了十九个师父,都是武林中的三流角色,不值一提。只好道:“在下无门无派。” 何其方叫道:“无门无派,还敢上山盗剑?” 卓酒寒毫无表情地道:“尊驾不敢,未必在下不敢。” 依何其方脾气,有人惹他必定暴跳如雷,但他很喜欢这种耿直性情,非但不怒,反抚掌大笑道:“不错,小兄弟楚楚不凡,豪气干云,这份胆色,何其方是万万不及的了。” 卓酒寒眼向窗外,但见衔华佩实,恨紫怨红,一言不发,又似有诸多心事,眼神冷峻而孤傲。 众人本以为他会大加询问此间之事,怎料他是个如此冷漠之人。恶童子胡介道:“小兄弟,既来之则安之,和大家伙儿住在一起,志同道合,举斛畅饮,岂不痛快?”卓洒寒心中微微一惊,问道:“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胡介道:“我恐怕是除你以外最晚来这儿的。大约七年吧。华老爷子都住了将近二十年啦。” “什么?”卓酒寒按捺不住:“难道你们不想出去?” 众人一阵沉默。火罗刹江月白道:“小兄弟,这儿风景旖旎,有吃有喝,江湖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恩恩怨怨全都一笔勾销。神仙一般的桃源日子,有何不妥?” 卓酒寒沉思一会儿,道:“我要出去。” 胡介冷笑道:“咱们虽然都是武林中的末流人物,可自忖论武功只怕还是比你老弟要强上那么一点点儿,若能出去,那早出去了。要知道我们这些邪魔歪道,过不惯安逸自在的日子,不杀个把人,不逛逛窑子,只怕是要淡出鸟来,憋得难受。” 丫环俏脸一板,佯怒道:“小恶童,你敢嘴里不干不净?看来我是太过放纵你们了,若给主人听见这话,你有几个脑袋?” 胡介一吐舌头,嬉皮笑脸地道:“不敢!再不敢了!” 卓酒寒舌绽春雷,吼道:“我要出去!”他身体强健异常,亦不乏韧性,虽然没学到过什么上乘武功,但由于所学太杂,竟因自身悟性高而勉强汇融一团,组成了破绽百出的疗法,此刻体力恢复了六七成,尽管有其间一些无法连通的方法遗症作崇,却凭借着惊人的坚强意志予以克服。 外面忽然传来丫环们惊慌的声音:“奴婢参见主人!”屋内这一干江湖豪客也尽皆脸色大变,恭恭敬敬地分两排站立。 卓酒寒暗自忖度,这山谷女多男少,主人必定是位女子。怎料那主人竟是一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身量极大,只是所着衣衫过于光鲜,显得诡异非常。 “给谷主请安。”群豪拱手道。 丫环上前禀道:“谷主,他叫卓酒寒。” 卓酒寒冷视着谷主,一言不发。 那谷主见到卓酒寒,朗声笑道:“这位卓兄弟乍到敝谷,可能不太习惯,怨在下执招待不周了。” 卓酒寒幽然道:“谷主客气。” 谷主道:“在下贱姓彭,名去峦,表字思远。今日卓兄弟驾临敝谷,可得好好喝个痛快呀!” 卓酒寒道:“在下蒙谷主大义救助方保贱命,已然感激不尽。你我非亲非故,这般盛情更何以克当?只祁谷主明示,允不允许在下出谷?” 在声英豪脸色陡变,丫环也吓得冲卓洒寒直摆手。 鼓云峦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卓兄弟原来是个爽性之人,喜欢直来直去。好!彭某人平生最爱交你这样的朋友,当为之浮一大白。要说出谷嘛,若卓兄弟心意决绝,在下自是不便勉强。只是恕在下狂傲,这锦绣谷乃庐山仙境,世间难找,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陶醉于此,名士耆宿归隐于斯,就连先你而来的这班好汉们,也是不愿离开啊!” 卓酒寒冷冷地看了胡介一眼,胡介心里打了个狂突,好生后悔先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道:“在下刚来时和卓兄弟一样的心情,相信在坐各位亦都是如此,但经过一段日子,在下觉得还是这里的生活更好,外界的人事喧嚣,爱恨情仇都与咱们不相干,当真是世外桃源。” 卓酒寒道:“我不喜欢桃源。我只知人生如寄,光阴荏苒,几辈英雄,而今何在?少壮年华更是不容虚度。” 彭云峦道:“卓兄弟还是考虑一下为好。” 卓酒寒淡淡地道:“在下武功低微,不是在坐任何一位的对手,但生性决不受人禁锢。彭谷主的励盛美意,心领了。” “卓兄弟是还有大事未了?不如由在下替你办了吧。在下的武功虽不值一哂,但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能请得动一些有面子的朋友,要找什么人报仇也都容易得很。” 卓酒寒道:“这都是我的事。谷主莫要一厢情愿。放我出去!” 彭云峦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卓兄弟心意已决,在下自是不能强人所难。” 群豪见彭云峦对这新来的小子这般宽厚,不禁想到自己十几年都不能出谷,一时间妒愤难当,纷纷喊道:“谷主!” 彭云峦不动声色道:“诸位也别再挽留卓兄弟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卓酒寒支撑着下了床,唱了个诺道:“多谢彭谷主救命之恩,日后如有机缘,定当补报。”转身便走,刚要跨出门,只觉背后一阵疾风袭来,阴寒彻骨。虽然他武功不高,但江湖阅历极深,早就料到有这一手,已然将在这之前增厚的游气汇聚,向后猛地拍去。 彭云峦本拟这一击必然奏功,岂料卓酒寒应变奇快,双掌相交。卓洒寒内功远非彭云峦敌手,但这一掌极为巧妙,乃是长江一带的奇门武学“搏浪掌”,不论对方内力如何深厚,都可将其分作波浪一般,转向别处,借力再化力,越削越弱。这一门功夫,卓酒寒勤练五年,苦心孤诣,虽远不及真正此中高手使出的功力,但毕竟熟门熟路。加之彭云峦武功虽强,却二十多年未曾离开锦绣谷,陡遇这一怪招,不由有些慌乱。 卓酒寒连化了七八次,将彭云峦的内力卸向四周,花瓶、古筝都被击得碎屑乱飞,而距他们最近的八名侍女也个个惨遭牵连,当场喷血而亡。唯有先前的丫环小仪武功较高,又离得远,这才幸免于难。 然而饶是如此,凭卓酒寒的武功,硬受这一掌仍是远远不够,即使他之前一直攒劲,加上招术奇妙,一连化去大半掌力,但却透支了相当的体力,支持不住,坐在地上,运功提气,抱元守一,凝神静志地将一口真气汇至丹田慢慢增厚。 彭云峦一击不中,反伤这么多手下,心下又惊又怒,再次提掌挥向卓酒寒面门。这时,心望跟何其方一声大吼,四掌挟风击去,彭云峦没料一向的驯服的外来俘虏竟敢造反,震怒之下,武功展开,狠辣异常。 卓酒寒半闭着眼睛,耳听打斗。他见多识广,感到这路武功与祁连派武功颇有相似之处,只是灵动有余,硬气不足,可谓各有千秋,却也各有短疏。 胡介、韩兆灵、程旭如、江月白四人面面相觑,纷纷跃起,拔下死尸身上佩剑,齐向彭云峦攻去。湖广双煞见此情景,亦围过去,八人都不弱,但彭去峦何等武功,即便全部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八人深知彭云峦厉害,小心翼翼地绕着他转圈。彭云峦不由心焦,他明白这些人早有叛意,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既然起事,不杀自己是绝不会罢手的。若平日莫说八人,便是八十人,只要他们武功是一路,都不在话下。但这八人武功路数毫不相同,五花八门,彭云峦自忖算无遗策,平素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此刻局势大异,心下也不由颇为忌惮。 卓酒寒偶然瞥到七星老人华希普,他依旧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表情,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变色,而他一直悠闲地看着这场打斗,并无上前相助之意。 彭云峦武功虽高,但八人施尽全力抢攻,一时间竟落下风,于是平心静气,思拟对应之策。 蓦地一声大吼,何其方双拳齐出,击向彭云峦。在这八人中他未必是武功最高的,但拳法较为精纯,亦颇有些蛮力。彭云峦心中早已算好要先拿下武功相对最弱的恶童子胡介,胡介擅使暗器,但既为俘获,身上早已没了兵刃。于是彭云峦虚晃一掌,虽是虚掌,只听“波”一声响,何其方亦不由倒退三步。然而彭云峦已向胡介取来,双指并起,向胡介“膻中”疾点,此乃人身第一死穴,丹田气海之所在,胡介急忙滑开,可彭云峦的手顺势已到,这第二步紧随其后,万一点他不中,可中“中脘穴”。胡介胸口下方中指,如受雷殛,一口浓血狂喷而出,身体剧晃,半倚到墙边。他内力稍弱,若要打坐疗伤只怕连盘膝的气力也没有。 彭云峦见收拾了一个,心下不由欢喜。转眼间心望双掌并出,这是少林“金刚伏魔神通”,一般弟子极难领悟,便是达摩堂、罗汉堂首座,不到耄耄之年也断然练不精纯。而心望年仅四十五六,这神通虽只得其中三成部分,可苦练之下,这几招便有些许瑕疵,但克敌之用足矣。心望本是少林一普通知客僧,但天赋异禀,悟性奇高,总是借四下走动上山下山时窥得正室弟子一招半式的武功,当即过目不忘。后来由于职分所致,交得不少上少林来找碴的邪僻之徒,又学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加之天性阴鸷,被发现后方丈衍允认为他乃“少林百年未见之一大害”,遂逐出少林,永远不许踏上少室山半步。心望下山后仍苦练伏魔神通,已得心应手,只是没有佛经辅助化解习武时产生的戾气,招数因单单精熟而变得狠辣异常,出手毫不容情。但此刻面对敌人太过高明,心望武功纵高亦是有力未逮,不由招数一紧,凝重起来,以毕生功力所聚,连发三掌,一波接一波,惊涛骇浪般拍向彭云峦。 彭云峦本可以闪避得开,但全身罩于压力之下,不得不去应付。而此时湖广双煞双剑齐齐凌空刺下,彭云峦盛怒这下,狂吼连连,一掌逼开心望,由于还要留一半力对付湖广双煞,这一掌就没多少威力,即使如此,心望和他亦是“腾腾腾腾”各退出四步,心望心下大凛之余由衷生出钦佩之情。明知对方只用了五成力,却已和自己全力一击的得意之技打成平手。湖广双煞此时已然欺到彭云峦不足半尺,彭云峦反应奇捷,迅速变招,双手作弹指状,撞向剑背,“波波”两声烈响,海鸣海辉惨啸声中,手背骨碎,双剑同时脱手。彭云峦接过双剑,向二人掷去,力道之猛,似雷霆万钧,只见七星老人华希望忽然鬼魅般斜飞而至,双手一拈,剑在他手中凌厉无俦地旋转,化去冲力,堕在地上。彭云峦本知晓俘虏中以他武功为最高,但如今看来也远超估计之上,不由起了忌惮之意,决定先收拾余下的,再对付这老头儿。当下喊道:“老先生因何也和这班恩将仇报的畜生一般见识?” 韩兆灵号称“魅影”,祖上曾在隋末唐初追随轻功独步天下的独孤门阀南征北战。轻身功夫自此学来,自是不在彭云峦之下,但见他四下飘乎不定,所过之处残像亦未清去,但他只动不攻,以扰乱彭云峦的心神。彭云峦只恐他偷袭得逞,于是拾起一把剑漫天花雨式地狂洒开来,韩兆灵一见,倒真不敢轻易接近,飘开一丈之外。剑花丛中忽地风抖出,何其方大叫一声,跑到地上。彭云峦偷袭得手,大笑声中,转而扑向韩兆灵。韩兆灵万万没料到他会先挑最难得手的下手,于是动作更快,绕着厅堂梁柱来回反复,每次路程又有迥异之处,足下步法亦皆不相同,彭云峦也如疾风骤雨般追去。江月白和程旭如见他连败四人,武功之高当世罕有,不由暗生怯意,心想反正已不是追自己,也不必上前,反倒讨打。 谁知彭云峦乃是将计就计,在经过程旭如身旁之时出其不意一拳送出,程旭如外号“两袖清风”,使的是袖里乾坤的功夫,但事先需引动真气,充盈全身,抖开双袖,方能对敌。眼下懈怠,不曾有任何准备,不啻给了彭云峦可乘之机。彭云峦这一掌威力着实非同寻常,程旭如一声惨呼,竟然晕厥过去。 江月白见此,知道下一个对会的便是自己。当下双掌齐运,一招“罗刹焚天”递出。彭云峦知他武功独特,被触及后会有烧灼之感,侧身弹出,一如僵尸般跳起,在远处以内力化掌风迫向江月白,这样他的火掌便无法伤及自己。韩兆灵偏在此时却倏地闪至他背后,彭云峦大叫一声:“不好!”如风似电般闪避开来,韩兆灵一剑刺空,不由大为惊骇,没料这锦绣谷主除了武功超凡绝伦,轻功亦如此了得,怕是自己也未遑多让。彭云峦反手一击,正中韩兆灵后颈,直打得他如五脏倒转,脉血逆行,一头栽倒在地。 江月白周身剧颤,掉头便跑。华希普忽然叫道:“江月白,你与我联手攻他,这厮现下已负重伤,没多少气力了。”彭云峦的无须已耗大量真力,这时倒真盼江月白吓得赶快离开,自己好有时间恢复体力,怎想华希普会来这一招,于是也喝道:“华老先生,大家无怨无仇,何必拼个你死我活?我方才想通了,过去有对不住列位兄弟之处,望请海涵。只要现在大家罢手,我担保放大家出谷。” 江月白犹豫不决,华希普却阴恻恻地笑道:“谁信你的鬼话。刚才你不是还说他们是恩将仇报的畜生么?江兄弟你看见倒在地上这帮兄弟没有?咱老哥俩儿若不全力以赴,和衷共济。还能少得了这个下场么?” 江月白行事本就优柔寡断,但万一决定却不假思索,况且现亦无暇多想,吼声连连,摧动火掌攻去。 彭云峦平日里也未尝不防备这八名俘虏,只是七星老人华希普总是呆板木讷,不引人注目,是以视如敝屣,最不放在心上。没料如今却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心下好生懊悔。 华希普一反常态,狂啸声中手下攻势不减,招招凌厉无俦,但他仅是主攻,又做得似充尽力拼杀,彭云峦的大部分反击被他巧妙让开,其实都被江月白硬接了去。彭云峦已力战八名好手半个时辰,内力有所下降,体力亦大不如前,江月白更是力竭神枯,却仍毫不懈怠。二人以快打快,捷似飙风,在小小厅堂内反复打转,风声虎虎。 彭云峦决定先收拾江月白,心意已决,当下一招“大开碑手”正中江月白背脊,只打得他连连踉跄□□步,一头撞到茶几上,被尖利的杯片划得鲜血淋漓。华希普亦等这机会已久,不待招式变化,五指并齐,直击彭云峦肋下,彭云峦两袖一拂,一股极大力道送出,排空荡气。华希普早有防范,向后一闪,脚下不停,蹬梁踏柱。蹿房越脊,“砰”一掌拍向彭云峦“大椎穴”,彭云峦适才一击已臻油尽灯枯,集毕生功力之所聚,现下早已无力抵挡,只得凝动全身真气,集于“大椎穴”。一声轻响,彭云峦垂下头,一张口鲜血四溅,一股腥气扑鼻而来,华希普也再提不起一丝内力,被血喷了一脸,只觉腹部翻江倒海,临落地一撞,又冲到彭云峦胸口的“巨阙穴”。 然后第一个中招的卓酒寒反而占了便宜,由于已运了半个时辰的真气,现□□伤已无大碍,卓酒寒还有一招绝技未施,可非是浮寄孤悬之际不用。他年纪虽少,为人却老练精干,暂且静观其变,饲机行事。 华希普“呼”地站起来,大笑道:“哈哈哈!彭云峦,你没算到会有今天吧?” 江月白神态略一清醒,有气无力地道:“华……华老前辈,快点杀了他……不然……他恢复内力,只怕,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胡介也道:“老前辈,动手吧!否则我们永远不能出谷!” 华希普轻轻拾起一柄剑,悠然道:“这锦绣谷有什么不好,我倒是不想出去了。” 胡介等大惊,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云峦忙道:“华老先生,还是你深明大义啊,咱们大家就此罢手,推手言和,结成生死之交如何?” 华希普虽中气不足,但仍运剑如虹,只觉白光一闪,彭云峦如女子般粉玉胜雪的脸颊便多了一道血痕。 彭云峦大为惊怒道:“这……这……” 华希普狂笑道:“现下你们谁也动不了,我毫不费力就能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江月白忙道:“华老先生,晚辈跟你无冤无仇,自忖并没得罪你啊……” 何其方“呸”一声,怒道:“好不怕丑,堂堂男儿还要乞人饶命!要杀便杀,何必多言?“华希普哑声笑道:“你们不必在这跟我耗时间,只盼得能够恢复体力。要活命那也容易,拿出点儿诚意来,每人把自己的一身武功全部散去,并奉老夫为锦绣谷谷主!“这番话只将彭云峦恼得三尺神暴出,五陵豪气飞空,怒道:“原来你处心积虑觊觎我这锦绣谷,也难为你臭黥补劓深藏不露这十多年!败在你手里彭某认栽了,但要我散去一身武功奉你为主,这是做你祖宗十八代的清秋大梦!” 何其方见谷主十多年没说一句脏话,今日却大反其常,不由大感痛快,也随之骂道:“对!老王八羔子站都站不稳了,不赶紧买个棺材住反倒想当老子的主子!你当这谷主也真不打紧,只要你老头子别先咽了气儿,先活过今天!” 华希普阴森森道:“好,既然如此,先杀了你们再说!哼,给你们指条活路偏偏不走,难道没了你们,老夫就当不成谷主了么?“忽听彭云恋大叫道:“小仪!还不动手?” 华希普惊呼道:“你唬谁呢?”却仍是忍不住侧着看去,原来适才被卓酒寒用“搏浪掌”化去的彭云峦掌力虽牵连不少侍女,却唯有丫环小仪幸免于难。小仪武功低微,但华希普也没剩余多少力气,这剑刺出,华希普虽有闪避,却还是深入肩头。华希普疼得狂嗥一声,一掌拍出,“砰”地将小仪击到两丈之外。这一掌实非同小可,若在平时可击石如粉,小仪必死无疑,然而华希普重伤之余,这一掌力道不足平时四成,却也把小仪打得骨折筋断,还未立时就死,在地上不停翻滚挣扎,尖声□□,惨象不可言状。 然而此时华希普又受创伤,好在未伤到要害。卓酒寒内力勉强恢复,但站起来亦非他敌手,现场仍是为他控制的局面。华希普得意之极,不顾周身痛楚难当,纵声大笑起来。 蓦地如□□森森,似流泉冷冷,一股强烈杀意悄然而近,众人神志不清却也都耸然失色,虽经过一场剧斗,可外面来了人却不知道,甚至对方来到门口也没有察觉;况且人未到,杀气先至,可见来历绝非寻常。 只听小仪“啊”一声短鸣,已被一只纤足踏裂了颈骨,接着那人进了屋,是一三十上下的少妇,一袭与夜争华的黑衣,袅袅婷婷,艳绝尘寰,只是双目阴鸷非常,仿佛来自地狱一般。 华希普见是一女子,更弗敢怠慢,喝道:“你是何人?” 那妇人超尘一笑,神采盈溢,娇艳欲滴,道:“本座……”话音未落,华希普双掌已按了过去,原来他有意引得妇人开口讲话,好趁她无暇回护自身时一举击毙。 那妇人长笑声中,说不尽的凄婉与悲惶。只见她皓腕一抖,似慢又轻地拍出一掌,如梦如幻,空明若虐,柔和之极,且无半点声响,但华希普却面色安详,笑容诡异地软缩成一团,仿佛被套剥筋去骨了一般。在场这几人生平也没少杀过人,但今日见,到这等场面,均不寒而栗。唯心有卓酒寒冷眼而视,毫无怯意。 彭云峦这一惊几乎毛骨悚然,叫道:“这……这遮莫是……‘空空极乐掌’?” 妇人笑道:“还是彭谷主老江湖,有见识。不错,正是‘空空极乐掌’。” 彭云峦道:“在下自忖从未有开罪过独孤前辈之处,为何……不知夫人与独孤前辈如何称呼?” 妇人笑道:“称作‘我’。” 彭云峦大惊,颤声道:“你?……独孤氏的传人怎么是个女子?” 妇人傲然道:“孤星魔女独孤舞,你没听过么?本座此番前来只为得一件物事,若彭从谷主愿双手奉上,我便饶了在场一干人等性命。” 彭云恋忙道:“但我所有,未敢不遵。” 独孤舞点头道:“很好,我要你庐山三宝之一的‘紫影锋’。” 彭云峦心头大震,道:“不瞒独孤居士,并非在下不给,确定是……那剑锋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拿下山去了。” “被谁?” “游……游牧,也就是宋师渊的师兄。本该他继掌门之位,但他脾气古怪,得罪不少人,宋师渊反倒广结朋友,所以……游牧见自己希望不大,一气之下,携了去了。” 独孤舞俊目含嗔道:“放屁!紫影锋在锦绣谷,与庐山剑派早已划界,他又怎地会来?况且不落进这深渊,如何能够进得了谷?” 彭云峦硬着头皮道:“那在下斗胆问一句,居士如何进得了谷?” 独孤舞冷哼声道:“庐山剑派一窝废物,我可是光明正大地上山来把白鹿洞,黄龙潭游了个遍,无非是谁也没发现罢了。” 彭云峦暗暗心惊:“这女人果真武功登峰造极,不愧是当今武林名宿,否则以宋师渊之能,焉能一点儿也不察觉?” 独孤舞仍道:“说吧,为什么这样做?” 彭云峦如同胸口被大锤猛击一下,一阵呆滞。 独孤舞道:“说吧,为什么这样做?” 彭云峦叹了口气遍:“在下不敢对居士有所欺瞒,在下有一独女贱名采玉,现下寄养在祁连山……” 独孤舞柳眉上挑,怒道:“胡扯,你女儿怎么会要祁连山上?……陆云农是你什么人?” 彭云峦道:“他是我同门师兄,我师兄弟二人向来尺布斗粟,师父本拟定要我承他衣体,但师父仙逝后师兄以采玉相挟,逼我让出掌门之位。迫于无奈,只能隐居在此。我许久没见采玉了,所以托游大侠下山后,饲机能救她出来。紫影锋……也就交由他管了……” 卓酒寒暗想:“无怪他的招术虽经修饰,却依然是祁连派的功夫底子。” 独孤舞一声冷笑道:“呸!破绽百出!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罢?你隐瞒了什么无所谓,我只想知道‘紫影锋’现在的下落!” 彭云峦苦笑道:“我久不出谷,江湖上的事也不再过问,所以……所以……并不知悉……” 独孤舞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要你们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说罢右手一扬,就势要拍下来,彭云峦紧闭了眼,暗道:“我命休矣!”忽然奇光闪现,福至心灵,喊道:“还有!” 独孤舞当即收掌,如峙泰岳,如搦瓶柳。彭云峦本以为她硬生生收这一掌回力必定有耗真气,自伤其身。谁知她气定神闲,毫无表情,问道:“还有什么?” 彭云峦骇然道:“这庐山还有一宝名曰‘沉碧’相传乃天龙化身,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利刃。” 独孤舞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不是说五老峰大瀑布下有天龙看守此剑么?” 彭云峦激道:“独狐居士也相信世间真有龙这一物存在?即便有,以居士武功,难道还怕?” 独孤舞道:“那为何百年来庐山派没有一任掌门敢将‘沉碧’取出不还?而且天下不乏绝顶高手,若来论剑庐山派很难抵得住,可众所周知‘沉碧’一直好好地插在湖底,就算没有天龙,也没有什么古怪。好在他庐山五老都死绝了,否则哪怕只剩下一个,我也不必能打得赢。” 彭云峦道:“但眼下庐山武功能让独孤居士瞧得入眼的仅有聂灵哲和宋师渊。聂灵哲虽是昔日庐山五老的师弟,但此人生性喜好音律,荒废了武功,比宋师渊强不了多少。至于在下嘛,也就是跟宋师渊半斤八两,独孤居士要杀他二人取得沉碧,便似砍瓜切菜,可说易如反掌。” 独孤舞嘿嘿笑道:“你这么帮我,要什么好处?” 彭云峦道:“只要居士能得偿所愿,在下又岂敢别有他求?” 独孤舞厉声道:“你可算了吧彭云峦!我虽不知道你跟庐山派有什么仇,可你想借我的手剪除宋师渊和聂灵哲,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 彭云峦惊得冷汗涔涔,一时不知所措,直道:“在下糊涂,在下该死!” 独孤舞却道:“我立即下潭去取沉碧,若是聂、宋二人要阻我,那就先杀了再说。真能找到沉碧的话,我便饶你一干人等的性命。” 彭云峦毫不掩饰道:“在下不敢奢求,只需饶在下一人的命便可。” 独孤舞纵声大笑,比男人更粗犷,道:“很好,很好。”忽然又道:“对了,顺便问问,江湖上说庐山有三宝,紫影沉碧,未知这第三宝又是何物?” 彭云峦道:“这倒不清楚。只怕即便庐山本派弟子亦未必知晓。个中秘密尽在上一代前辈手里,但庐山五老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尽数暴毙。这第三宝,我想唯有聂灵哲方才知道。” 独孤舞道:“如此,我就抓这老儿来问问。”说罢就要出门。 彭云峦忽然喊道:“居士!您不能就这样走了,在下身受重伤,‘大椎’、‘巨阙’两处大穴被点,若前辈不施以援手,在下只怕难逃一死。” 何其方等人焦急,纷纷叫道:“你不能这样!你解了他的穴,他就会杀了我们!” 独孤舞道:“本座今日已经是难得一见的仁慈了。就这样维持刚才的局面吧,只当我从没有来过,嘿嘿嘿,哈哈哈!”笑声依旧余音绕梁,似仍在门口,但人却早已飘出了数丈。韩兆灵外号“魅影”,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信,见此情景,浩叹实有云泥之别,羞惭无地。余人心下更是胆寒之极。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卓酒寒冷不防陡然站起。众人又是一阵惊惶,何其方首先喊道:“卓兄弟,你不是想要出谷吗?先杀了这狗谷主,不然咱们谁都出不去!” 卓酒寒回过头,不屑地道:“我现在要出谷,他还能挡得住么?” 彭云峦忙道:“卓------卓兄弟,千万莫上他们的当。你要出谷,我自然是挡不住,但你知道出谷的路么?” 卓酒寒走到彭云峦面前,凑近他道:“请教。” 彭云峦低声道:“卓兄弟若按原咱离去,只怕会被宋师渊杀了。而此谷地处庐山深处,四面环山。左首东林寺和西面的简寂观都与锦绣谷一样不受庐山剑派管辖,阁下贸然擅闯,也是犯了武林大忌。以卓兄弟目前的武功,恐怕------” 卓酒寒一拂袖傲然道:“我本是要打算出去的,可现在忽然不想了。”他站起身便走出门,原来他听说独孤舞要去寻潭下沉碧,又会与宋师渊、聂灵哲恶斗一场,即便赢了也非受重伤不可,自己便可渔翁得利趁机取了那沉碧剑。 独孤舞忆性极佳,内功浑厚,不受谷中奇门术数机关迷惑,卓酒寒紧随其后,果然出谷,转眼已望见五老峰崖。独孤舞几个起落,飘然若仙,如风之精灵,云之魂魄,不多时便飞身上崖。向下俯视雄浑壮美的大瀑布,见远山耸翠,古木撑青,白鹭群飞,红鳞畅游,绿波初泛,碧柳依依,一时心中感慨万千,浩然长叹道:“爹,申屠,你们如还在世,什么庐山五老,什么少林古刹,又岂足一哂!若非为给你报仇,也不必千辛万苦来庐山寻什么宝剑秘笈了!” 她见四下无人,便自崖顶飞身跃下,宛若一只纸莺,飘零于和风之中,摇曳生姿,仪态万方,及至水面时,双足互踢化了下堕之力,在水上轻轻一点,好似仙子出尘,神女下凡,当直绝美无伦。卓酒寒已到崖顶,观看到这一切,心下不由好生钦服。 但闻一声清啸,有一苍老的声音喊道:“女居士,有僭了。” 独孤舞顾盼之际,那人却已到眼前,手中一物射出,独孤舞见他如此之快也略吃一惊,顺手拍出一掌,那物事霎时噼啪作响,化为碎末,片片飞散,对方被全力震退一步,讶然道:“居士武功神妙,可执当今武林之牛耳,小小庐山已无人可匹。” 独孤舞虽是仅仅随手拍出,尚且对方有物挡格只中余力,但即便好手也非死即伤,此人却只退了一步,仿若无事。再看看地上那物事,原来是一支拂尘。 独孤舞端详那人,六十来岁年纪,呈道家装束,又瘦又黑,便喝问道:“牛鼻子是谁?” 对方笑吟吟地唱了个诺道:“老道简寂观观主陈茶便是。居士身在水上,顺手一掌便将老道以乌金与铁丝缠制的拂尘击裂,还震得老道头晕眼花。老道居庐山三十年未出,不知江湖上竟多了如此好手,不敢请教居士高姓大名?” 独孤舞冷笑道:“老娘虽只有你一半岁数,却还不算你的晚辈,也不是江湖上什么新人。独孤氏女舞便是。” 陈茶道长陡然一惊,道:“原来是独孤居士到了,失敬失敬,无怪轻功卓绝如斯。独孤老前辈曙后星孤,如今已是武林奇葩,泉下有知必感欣慰。只是庐山派与令尊向无瓜葛,何以私闯五老峰禁地?” 独孤舞道:“五老峰大瀑布下有天龙守护‘沉碧’,江湖上人尽皆知。独孤猖狂,想见识一下天龙有多厉害,也让我妇道人家开开眼界,瞧瞧这‘沉碧’神剑如何的神法?” 忽听“阿弥托佛”,声音浑厚凝重,沉猛仿若闷雷,显是功力极深之人所发。独孤舞回头,见一方面大耳的大胖和尚笑容可鞠地走来,心里暗自忖道:“这两人虽皆非我敌手,但人未到声先至,我却未曾发现,看来庐山真个是卧虎藏龙之地,的确不容小觑,难怪数十年来无外人能取得‘沉碧’。” 只听陈茶道长笑道:“华叶大师,不在东林寺普渡众生,却来这里作甚?”华叶答道:“我佛有云,‘缘即是遇’。老衲不多见见世人,这‘普渡众生’之言又从何说起?况且庐山有难,你我虽不属庐山剑派所辖,但毕竟皆为庐山一脉,理当同气连枝,共抵外侮。” 独孤舞虽是女子,但闯荡江湖十余载罕逢对手,一闻此言,豪气陡生,一声大喝道:“牛鼻子和贼秃驴,有种的一齐上来吧!本座奉陪到底!”此时独孤舞已有警觉,向后看去,却见数十名庐山剑派弟子围了上来,领头的是一老人与一中年男子,只见老人笑道:“嗬!今儿庐山上倒直热闹!”中年男子拱手道:“晚辈宋师渊见过东林寺华叶大师,简寂观陈茶道长,承蒙两位仗义援手,不胜感激。”遂喝道:“布升龙剑阵!” 二十八名弟子各走方位,剑影交错,将独孤舞团团围在中间。独孤舞见这四个皆非泛泛之辈,尤其那老者更不在自己之下,四人齐上自己宣非输不可。但豪气仍旧不减,傲然道:“这种剑阵也配叫升龙,那本座的功夫岂不是天罗地网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那即将登上庐山掌门之位的宋师渊,他不知对方是何许人,喝问道:“妖妇,你跟那小贼是一路的吗?” 独孤舞一怔道:“什么小贼?” 宋师渊怒叫道:“何必装傻!”破空声大作,剑划过一道白芒,直射独孤舞面门。陈茶大喊:“不可!”却已太迟。独孤舞一阵狂笑,形如鬼魅,在乱花碎星般的漫天剑雨中疾走如飞,捷似闪电,身影已化作无数残像,变幻无穷,连续三次都差少许便可触到宋师渊身上大穴,但却一沾即走,以示武功相去倍蓰。而宋师渊每剑击出都直似画脂镂冰,唯有瞠乎其后的份儿,心下不由大惊失色,见她好整以暇,这才知道碰上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不敢托大,当下强打精神,一路升龙剑法全部使将出来,使全身裹在密不透风的剑气中。 独孤舞一时倒也攻不进来,暗自赞道:“这庐山剑法倒也非浪得虚名。”她凝神静气,先是招架,待宋师渊一路一百零八式尽数舞完,她已记住了八十多招,不待宋师渊再复出第一招,她已侧身下滑,浑不似人间之形,五指并起,直刺宋师渊使剑时暴露最大空缺的胁下“章门穴。”陈茶道长大喊:“住手!”一跃而起,华叶大师亦运起双掌,拍了过去。 独孤舞狂喝一声,运足周身内力,使出十成“空空极乐掌”,飙风大作,锐不可当。聂灵哲见势不妙,也挥掌抵住,这庐山四大高手合力,才将这一掌化去,然而亦耗去不少直气。独孤舞娇躯剧震,呼哧呼哧喘着气,骂道:“好不要脸!四个人围攻我一个女人!庐山派当直厉害得紧,倚多胜少,仗势欺人,佩服佩服!”身形一躬,坠入潭中,激起一行行白鸥紫雁,掠水频翻。四人一时内力未复,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下水。 卓酒寒见独孤舞入潭,知她此刻已然精疲力竭,自己拼命全力一击,当可致她死命。于是也自崖顶坠下,他水性极佳,落入潭中后,觉水清见底,明净沁凉。见独孤舞正游入一洞穴,于是也跟了过去。 卓酒寒刚自洞穴中钻出,却发现此处并无湖水,空气清新怡人,招眼一瞧,发现四下奇花异卉,怪石突兀,潺潺流泉,美不胜收,怪石中有一光滑巨岩,中央插着一柄碧油油的剑,只有小半剑身及剑柄露出岩外,想必便是那‘沉碧’了。忽地惊觉独孤舞正冷冷地盯着他,道:“是你这小子,方才不是受重伤了么?好得这么快?老跟着我干什么?凭你点儿修为,也想跟我争夺‘沉碧’?” 这时却另有一极其苍老的声音道:“凭你这点儿修为,也想到我这儿来取‘沉碧’?”声音由近及远,仿佛千里传音,又像近在咫尺。突然又传出琴声,时而仿撑霆裂目,时而若击楫中流,时而似凯风寒泉,时而如霸陵伤别,令人心神激荡,有出尘之感。 独孤舞惊道:“是什么人?不必装神弄鬼!庐山派还能有什么大本事的人?” 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岩壁之上,一人缓步走出,但见他丰神冲夷,剑眉星目,芳兰竞体,湛然若神,他的皮肤本已白得出奇,加之头发、衣物无一不是白的,令人感到有些眩目。待他一开口,方知他的年龄委实不小了:“‘沉碧’没有人能拿得去,都给我走罢!” 独孤舞迟疑道:“你------莫非你是庐山五老之一?------不可能,庐山五老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 那人毫无表情道:“很不巧老夫还没死。我看你虽身受重伤,但武功着实极高,轻功可属当世无匹,便是老夫年轻时也未必及得上。可你喘息之间却有一股阴毒的霸气,老夫二十年前曾见识过一次------申屠老怪是你什么人?” 独孤舞勃然作色道:“不许你侮辱他!他是------他是我丈夫!” 那人奇道:“什么?他有婚配么?老夫当初只知看上他品貌的女侠委实不少,他却一个也看不上眼。他真的与你结夫妻了?那应该称你申屠夫人了。”又自顾自地言道:“老夫当年只输他一招,但事后想想,老夫共跟他比过六次,每次都只输一招,而且全输在那一招上。唉!也无怪他这般狂妄,老夫生平只佩服他一个人,是个至情至性的好汉子!” 独孤舞被他说得伤感,道:“别再说了!外子也很少提起自己当年的老朋友,他佩服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敢问前辈姓童还是姓羡?” 老人悠然答道:“老夫羡仙遥,庐山五个老不死,排行第三。” 独孤舞道:“晚辈听闻庐山五老‘天神仙星奇’,以‘仙’武功最高,名列二十年前‘武林四极’之一。晚辈自知无论如何也不是前辈对手,不敢妄言取这‘沉碧’。只是先夫大仇未报,未亡人时不敢怠。” 羡仙遥叹了口气道:“何必如此?申屠夫人------在你之前的十六年间已有四名女子来过深潭要取‘沉碧’,皆自称为申屠夫人,亦都说要替他报仇。唉!何必如此?” 独孤舞大惊,颤抖着从身上取下一枚红宝石戒指道:“这可是他亲手送我的!------” 羡仙遥更不答话。 独孤舞颤声问道:“四个贱货------她们------也有?” 羡仙遥道:“一个‘情’字,自古至今令多少英雄豪杰仁人志士为之心碎而终?物有生死,理有存亡,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还请看开一些。” 独孤舞站起身来,痴痴地狂笑着,凄厉无比,有如寒夜枭鸣,令人悚然心惊,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羡仙遥一声长叹又道:“唉!孽缘啊!申屠,你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原来你于这一招倾注了如此之多的辛酸苦楚,为何我总也破不了,现在想来有些明白啦。” 卓酒寒道:“晚辈卓酒寒,见过羡前辈。” 羡仙遥道:“你也是来取‘沉碧’的?” 卓酒寒道:“‘沉碧’看来无论如何也是取不到的了。” 羡仙遥道:“那你还不走?” 卓酒寒道:“我取‘沉碧’并非为一己贪念,而是为了增强自身武功修为。” 羡仙遥道:“武学博大精深,但总归是以勤修自身为重,宝刀宝剑虽是利器,却终是身外之物,无法涵盖武学要义。” 卓酒寒道:“是以晚辈也想到了这一点,既然前辈是当今不世奇人,武功必定项峰造级,可否教晚辈几招?” 羡仙遥看了他两眼,嘿嘿笑道:“老夫年轻之时收过几个弟子,哼,真是一帮好弟子,团结一致来害我。老夫立下重誓,今生再也不收任何一个弟子。况且------我见你双目晦暗无光,其实是在竭力隐藏,你说话之间,顾盼之际,眼中却精芒大盛,邪气迭生,戾气奇重,比适才那女居士更霸道非常,实非善类正人。我若传你武功,你必定会到江湖上为非作歹,成为武林一大公害。老夫见你年少弱冠,现在回头自新尚不算迟,今日便不为难于你,快快离去吧!” 卓酒寒阴沉着脸问道:“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教我了?” 羡仙遥双手抚到石顶的那张金玉筝上,他年迈古稀,手指却纤长细嫩有如少女,滴粉搓酥,却哪似一代宗师之手?只听他兀自唱道:“风摇□□,月照于光,春秋非我,昨夜何长!”卓洒寒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不由想到自己的保命绝技,便是彭云峦、独孤舞那般高手,若被击中亦不免受重伤,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他绝不敢贸然行事。卓洒寒念及此处,便道:“那晚辈告辞,今后也绝不再来。”说罢纵身一跃,钻出洞穴,向水中游出。一路疾奔下山,当日离了九江县。他从宋师渊和彭云峦的口中得知游牧取了紫影峰已至长安,既然得不到“沉碧”,便要得到“紫影锋”。 2 第二回 碧蝉化蛊惊凌燕 四月十八拂晓,庐山剑派五老峰总坛鸣起锣声,派众门下弟子纷纷集结殿外候训。殿内中央首座乃现今庐山辈份最高的聂灵哲,宋师渊只有在七月初五顺利登上掌门之位方可坐得。然后是简寂观观主陈茶道长和东林寺住持华叶大师分居左右,另外还有一位白鹿洞洞主耿中藏,对面之座本是设给锦绣谷谷主彭云峦的,只是彭云峦与宋师渊素有间隙,彭云峦向来不参加庐山剑派召开的集会。另有一隐士,乃原翰林大学士李太白,因拒永王璘高官厚禄,退居江陵归隐庐山。余下是宋师渊的六位师弟,其中有四位是聂灵哲的弟子,大殿内有宋师渊的弟子十七人,殿外分别是六位师弟的弟子四百余人,而游牧的弟子都各自离开,庐山五老峰内再无一人。 聂灵哲向来不喜多言,便对宋师渊点点头,宋师渊会意,朗声说道:“我庐山派创自祖师李十二娘女侠,历经三代,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本月初三,本派叛徒游牧盗取庐山三宝之一的紫影锋逃遁,尚未追回,若非陈茶道长和华叶大师仗义援手,只怕昨日‘沉碧’也会为孤星魔女所得。是以我庐山派若不追回紫影锋,还如何在武林中立足?岂不愧对列祖列宗?聂师叔与我要处理一年一度的掌门大会有关事宜,事务繁琐无暇抽身下山,是以今日召集大家来就是要门下众弟子进行比武,选出一名武德兼备的弟子下山,尽早取回‘紫影锋’!”[按:李十二娘乃玄宗至肃宗治下年间之人,因小说有需要,故与史家有出入。]宋师渊门下弟子与同门师弟的众弟子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望向宋师渊的大弟子展城南。展城南是“城”字辈公认的武功最高的弟子,即使宋师渊本人这般年纪时也无如此造诣。展城南藉宋师渊之势在众师兄弟中大肆扩充势力,拉帮结派,成了同门一霸,没人敢招惹他。然而上回被杜长空的女弟子谷幽怜一剑削下了两片眉毛,虽然没人明着笑话他,可他的威信也就此大跌。唯一能与展城南一见高下的只有宋师渊的二师弟葛宣的弟子岳城歌。岳城歌与展城南素来不和,近来更是以削眉之事此为笑柄讥笑展城南。此时正值比武,新仇旧恨,二人都暗下决心一并算清,相互冰冷地对视几眼。 宋师渊当然知晓这些事,朝葛宣笑笑,朗声道:“点到即止,莫要伤人,好,比武开始!元静师弟的弟子胡城青,马春希师弟的弟子徐城负,出列!” 徐城负和胡城青相互瞅瞅,缓缓地走上台。 宋师渊问道:“徐师侄练的什么功夫?” 徐城负战战兢兢道:“问师叔,弟子生性愚钝,悟性极差,不能参透本门武学之万一,只勉强算属略窥门经,有负恩师多年教诲------” 聂灵哲“咳”一声,淡淡打断道:“问你练的什么功夫?” 徐城负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师祖,练过本门的升龙剑法,说来惭愧,练了七年有余,毫无建树------” 聂灵哲又道:“说说你不惭愧的。” 马春希道:“师父,这孩子不会说话,不过------他的‘五魁手’练得也还算不错。” 宋师渊道:“那这位胡师侄呢?” 胡城青亦诚惶诚恐道:“弟子什么剑法都练得不好,唯独这庐山笑拳倒还过得去。” 宋师渊道:“如今是为本派争光,同门师兄弟何必谦让多礼?来,切磋一下。” 两人走上前来,相互行礼,却半晌也不动,宋师渊奇道:“如何不还动手?” 胡城青无奈,大喝一声,冲上前来,徐城负也迎过揪住他,扭成一团。二人方才还自你“五魁手”“庐山笑拳”练得好,此刻却好似市井泼皮一般拳打脚踢,撕抓掐咬,直打得地面灰尘滚滚,咚咚作响,众弟子忍俊不禁,纷纷偷笑。 宋师渊一脸铁青,顺手在茶几上一按,木桌角便给捏下一块,“倏”地射出,正中徐城负“风池”穴,徐城负只觉一阵酸麻,肥胖的身躯压降下来,将胡城青扑到地上,正中“肩井穴”,动弹不得,两人叠在一起,形象十分滑稽。 宋师渊怒道:“这是干什么?这里是武林圣地!庐山剑派!你们以为是在扬州的蓬春街吗?“下面的弟子笑得厉害,宋师渊喝道:“还笑什么?”登时大堂内安安静静,鸦雀无声。其实“五魁手”是岳城歌的得意之技,“庐山笑拳”则是展城南使得最精,众弟子都怕得罪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急切地只盼自己立即败下阵来,愈快愈好,同时这般打法,也可以显得展岳二人比试时将“五魁手”与“庐山笑拳”使得更为精妙,是以便尽其告朔饩羊之能事,应付下来。 宋师渊一指展城南道:“城南,过来!”接着对大殿内所有弟子说道:“这样罢,谁能打得赢我这徒儿的,站出来!”一时间无人敢应,只闻得殿堂外的风声猎猎作响。 葛宣向岳城歌示意,岳城歌昂首走出,抱拳道:“宋师伯,弟子狂妄,想领教这位展师兄的高招。” 展城南回敬道:“真是巧了,我也早对岳师弟心仪已久,想不到今日终于能跟岳师弟过招,还望师弟不吝赐教。” 宋师渊道:“不必多说,开始吧!” 展城南又一拱手,长剑一斜疾点岳城歌胸部“天池穴”,岳城歌也不转身,足下一点,向后飘走。展城南一剑不中,右手竟交于左手,复而连转两圈,再复一剑射出,这招从庐山升龙剑法的“如影随形”变化而来,展城南虽心术不正,但悟性极佳,尤其临敌时应变奇快,右手交左手,再转两圈递刺,比连抖五剑既快且更狠,招式尚不易变老。岳城歌有些吃惊,但并不慌乱,身子向后一倾,借剑于地下抵去堕力,双足翻腾空中,这一下拿捏十分之准,竟尔夹住展城南的剑身。展城南蓦地一凛,右手运气,剑锋疾转追电,若然不是岳城歌也及时松开向外弹出,脚筋也非给挑断。展城南攻得凌厉无俦,岳城歌躲的也如鬼似魅,直如有心配合般纤毫不爽。众人都看得冷汗涔涔,随即是一阵震天价的喝彩。宋师渊不由微微颔首,捋须含笑,同时也对岳城歌能如此应变,不落下乘深感讶然。 岳城歌借这一弹之力,横踏殿间大柱,转身将剑递出,身体在空中似陀螺般急转如风,剑花舞错,环环相扣,攻严守密且狠辣有余。展城南一声清啸,使“粘”字决,算准对方来路,一剑戳出,“哧哧”作响,恰到好处地粘到岳城歌剑身之上,岳城歌想要甩开却愈发粘得紧。众人看得惊心动魄,心下皆啧啧称羡。 原来这招乃升龙剑法中至高至奇的一招“獴蛇之斗”,虽与少林达摩剑法中粘剑之式相似,但却别有出入。当年创此剑法的“武林四极”之一的羡仙遥乃武学至人,游历九州大地,曾见山洞一獴一蛇相斗,那獴比蛇小得多,蛇的两招杀手锏之一的毒液对獴无效,往往用另一招:卷缠对手。獴是蛇的天敌,对这一招早已滚熟,先瞅准时机,再一跃而起,咬住蛇头,蛇必然翻身挣扎,卷身来缠,獴却随着蛇不停地打滚,蛇身向何处来獴身便向相左之处躲闪,便仍紧咬住蛇头不放松,几个回合下来,蛇便颅穿脑烂而死。羡仙遥武功已臻化境,心若光风霁月,霎时福至心灵,顿悟武学至高境界,便创了这一招“獴蛇之斗”。 粘住对方之剑教对方有力无处使,但同时要以“紧咬蛇头”耗损其体力为主旨,因此此招隐含内力相拼,内力高者往往通过剑身将内力源源涌出致对方死命而取胜,故而这一招庐山剑派本门习练切磋时决不可用,否则便是生死之搏,若非两人都是武功高手,必然会一死一伤,端的凶险之极。是以此招展城南一使出,全殿上下尽皆动容,但岳城歌这一击密不透风,展城南武功虽强于他,却仍是避无可避,凭他聪慧即可在转瞬间想出别的破招之法,但他一心想致岳城歌于死地,而岳城歌这一击也毫不容情,所以自己也毋须让步,反正换作在场任何弟子也应变不来,本派前辈不致怪罪。而以内力而论,展城南平素潜心修练内功,宋师渊也私自相授庐山内功心法要诣,故而内力要胜岳城歌一筹。岳城歌性子焦躁,贪功冒进,急于求胜,平日重剑而轻练气,武功徒有其表,华丽虚浮,两人这一战恰似“獴蛇之斗”,展城南胜出已是无疑,便凭他内力仍不能收放自如,岳城歌受重伤是再所难免的了。 葛宣心下急切,又不便亲自出手,便向宋师渊看去。宋师渊素来自大,更是偏向自己的弟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予理睬。但见展城南内力每递出一分,岳城歌脸色便愈显蜡黄,头上白气蒸发,实在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岳城歌忽然心念一动,撇开一掌,直扑对方胸口。展城南大惊,两人以内相搏,实不可受外界一丝一毫的影响,哪怕被蚊虫轻轻叮咬一下亦即会毙命,何况岳城歌倾全力一掌。这一掌打出,岳城歌自己也空门大开,把要害全卖给了对方,展城南应激之下内力自然而然地如暴风骤雨般倾泻而至,岳城歌内息走岔,亦焉能活命?眼见二人就要同归于尽了。 陡然间此时一条白影疾至,双手朦胧在划了半个圈子,众人看得模糊不清,只觉得像是马上便要睡去一般,登时展城南与岳城歌二人内力都向来人这边转化。来人双手分开,各持对方一臂,自腋部下向外引导真气,最后直至“少冲”指尖射出,将殿间两根大柱都击出一凹陷小孔。全殿上下惊呼不已,宋师渊不由站起来,这才看清此人面如冠玉,俊美儒雅,原来是葛宣最小的弟子边城雪。可这边城雪性子太过温厚,直如大姑娘一般,又有些胆小,众弟子总拿他寻开心,这在庐山上下无人不知,可没料他竟暗地里练了这么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心下大为震惊,向葛宣看去。葛宣亦是一脸无措,仿佛比他更奇,神色决不似作伪。宋师渊转念一想,这功夫就连葛宣也未遑多让,又怎会是他教的?这小子不是悟性奇高,便是私自窥阅本派秘笈,但他胆小怕事又怎敢冒如此之大不韪?也许他的胆小是装出来的?亦或他恰逢机缘得遇高人指点一二也未可知,但庐山弟子不得擅自下山,他从未得到下山之令又如何去遇见高人?莫非这庐山上也有高人?对了,定然是那五老峰大瀑布的碧水寒潭有什么古怪。 想到这里,宋师渊淡淡说道:“边师侄救了两位师兄,武功当真俊得很哪!葛师弟,恭喜你收了这么一个青出于蓝的好徒弟!” 葛宣大骇,回头对边城雪喝道:“畜生!跪下!” 边城雪本以为使两同门脱离险境,师父必定会嘉奖褒赞,怎知竟反会怀璧其罪,惊惶失措,忙跪下道:“师父!” 葛宣怒道:“小畜生,既有这样一手高明的功夫,我也不配作你师父了!说!吃了什么胆子,居然敢偷阅庐山心法?” 边城雪摇头叫道:“不,没有啊师父!” 宋师渊冷冷道:“你们师徒二人不必一唱一合!边师侄你刚才这一招,我也没有见过。这不是本派武功吧?” 边城雪道:“这------弟子一时心急,无暇多想,胡乱使出的------” 宋师渊怒极而笑道:“好一个胡乱使出!且不说这一招包含阳刚、阴柔,刚柔兼济三种不同的内劲,单看你的身法,直如鬼魅妖魂,怎是我庐山派武功出尘若仙的样子?说!你学了何派的邪功?” 边城雪只得道“弟子不取欺瞒师父及宋师伯,弟子不久前得遇一世外高人指点一二,因此------” 宋师渊暗忖道:“果然不错。”喝道:“是哪位世外高人,只是‘指点一二’,使可打败庐山派‘城’字辈武功最高的两名弟子?” 边城雪道:“弟子曾立过誓不说出那位前辈的姓名,是以-------请恕弟子无礼。弟子犯了何罪,请师父、师祖和列位师伯师叔重罚!”说着“咚咚咚”又连磕三个响头,言行中显得恳挚无比。 宋师渊道:“你练别派武功,便是再高明,也不能算作本派弟子了。” 边城雪急道:“宋师伯,这位高人与本派颇有渊源,教授弟子的武功也都是本派正宗功夫。” 宋师渊怒道:“瞎三话四!我在庐山三十多年,怎地未见过,有如此武功?本派上代五老都圆寂已久,又从何处冒出什么高人来?” 聂灵哲忽道:“不论如何,他打赢了城南城歌两位徒孙,自然是下山寻‘紫影锋’的首选。不过------城南武功略高于城歌,是‘城’字辈使本派武功最高的弟子,那就由他与边徒孙一同下山,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列位师侄和弟子们以为如何?” 聂灵哲的弟子与徒孙纷纷道:“谨遵师父(师祖)之训。”宋师渊也不好再有异议,轻描淡写地道:“既是如此,城南、城雪,着你二人即日下山,取回‘紫影锋’!现在就去打点行装吧!” 大殿众散,二人走在一起,边城雪拱手道:“展师兄,小弟从未下过庐山,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望展师兄多多指教。” 展城南重重地“哼”了一声,怒道:“边师弟武功卓绝,能有什么要区区在下指教的!”说罢一甩手,兀自离开,边城雪讨了个没趣,好在他性情柔和,也不以为忤。 二人卷了两包衣服一包盘缠,收拾停当后,挑了两匹好马,这才上路,行了十天半月。游何必定要有方,一路遣兴赏奇,倒也逍遥自在。展城南忽道:“咱们去荆州城一趟,置些礼品。” 边城雪奇道:“这是做什么?” 展城南不耐烦地回道:“这还用问?去北方必过长江,那是巫山派的地界。咱们怎样也要去白帝城拜见一下甘掌门夫妇,才不失江湖礼节。” 原来那长江之上本有大大小小三百多个帮派,三十年前“武林四极”之一的奇人慕风楚在巫山开山立派,收了数十名弟子,其中武艺最高的是首徒甘凌客。后来甘凌客继任掌门,一统长江三峡,感念慕风楚大恩,娶其义女班劳燕为妻,二人日日练剑,从不怠懈,二人双剑合一冠绝天下,江湖中人称之为“凌燕双绝”。苦心经营之下,近年来巫山派声威大震,江湖上的地位日益显赫,直追少林与庐山、太行、祈连、武夷、阴山长白六大剑派齐名当世。 那荆州城内熙熙攘攘,过路商贾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好不热闹。边城雪看得稀奇,不由四下张望,大呼小叫。展城南不愿被人认作乡下佬,加快步伐,远远地走开,经过一家“品重居”时,粮醋鲤鱼和肥牛炭烧阵阵香气扑鼻,不由得食指大动,顿觉腹中咕咕作响,便找了个居中的空坐下来,堂倌抖着代手擦试桌子,问道:“客官要点儿什么?” 展城南要了菜之后,那堂倌仍旧与他闲扯:“小的看人可准了,客官是外地人罢?一瞧就是大富大贵之相,出门办事定然是一帆风顺、马到功成------”展城南得意之余想要回答几句,猛然瞥见一老者和一少女走了进来,那老者身体壮硕,双目如炬,少女宫鬓如云,长裙曳地,正是太行派杜长空与二徒谷幽怜,他们在庐山索要张谦,无什头绪,故而返回太行,不期天地之大竟在这闹市酒店相逢。展城南在平辈中虽超凡绝伦,却仍然非谷幽怜的对手,上次被她一剑挑下两片眉毛,至今还没长好,一想到此处,气恼、羞渐,惊恐一股脑涌上心头,慌忙偏过脸去,并轻声斥道:“快走罢!又来客人了!” 杜长空坐定,二人将剑交叉叠放在桌上。路走得急,天气又燥,谷幽怜热得香汗淋漓,脸上粘腻腻的甚是难受,抱怨道:“师父,这南方就是太热,我们巴巴地来这儿却没得到在师兄一星半点的下落------”杜长空电目扫视,轻声道:“别多嘴。以后也别再称那畜生是什么‘大师兄’,我辈中人以仗义锄恶为己任,而非为虎作伥狼狈为奸之徒,若是找到这不肖畜生,一剑杀了他也忒嫌便宜!” 小二端了盘子,拿下四碟点心:一碟吹角麻花,一碟咸酥薄脆,一碟芙蓉绿豆糕,一碟汤包。另一盘面饼,一盘白切羊羔,外暖了一壶酒。展城南一直没敢抬头,只想匆匆扒几口饭,然后趁他二人吃饭时悄没声地离去。可这时,偏偏边城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到展城南,展城南向他做了个万万不可相认的手势,边城雪却看不懂,欢喜地叫道:“展师兄,怎么来打尖也不叫我一声?让小弟好找!”说罢上前提起酒壶,满满斟上一角。 谷幽怜见他丰姿秀爽,俊美非常却面带几分稚气。不由多瞧了几眼,但顺其目光望去,却见到展城南一脸尴尬的眼神,心下大疑,轻声对杜长空道:“师父,庐山派不交人也罢,怎地派弟子一路跟踪我们到此,却是何意?” 杜长空性如烈火,但心思机敏,略微一想,道:“以他武功,你发现不了也就罢了,若然真是如此,从九江到这儿几百里路我怎会一点儿也察觉?我看庐山派着他二人下山必有所图,我们不仿盯住他们。” 谷幽怜却一股莽汉脾性,“倏”地站起,拦到展边二人面前,厉声喝道:“你二人干么鬼鬼崇崇地跟着我们?说!” 边城雪不明所以,拱手道:“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吧?”上次卓酒寒闯五老峰大瀑布一事,被点出弟子皆是武艺高出同门的精英,但边城雪从未露过锋芒,派中前辈都觉得他资质太差不宜习武,一遇大事从不叫他,故面他并未见过谷幽怜,其时在山间捉蝴蝶。 谷幽怜俏脸一板,道:“少装腔作势,庐山派到底有没有藏大------藏张谦?” 边城雪越听越懵,问道:“姑娘,你说什么?在下委实不明白。” 谷幽怜一拍桌子便要动手,忽然门口又进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为首之人身材修长,面堂却黑如炭块,还长着一副刨牙,却风流自赏,着一袭白玉缎衣,手执折扇,笑呤呤地走进来,道:“哟,刘备借荆州后,这里有好几百年没这么热闹啦,诸位是以武来吊古寻幽么?”猛地看到谷幽怜,秋波流转,娇腮欲晕,心中震惊不已,笑道:“啊呀,莫非我看花了眼,这般倾城绝色简直是仙女下凡!姑娘,区区在下甘净,不敢请教,姑娘芳名?”身后一群无赖混混般的手下都□□起来。 谷幽怜是杜长空二弟子,在太行山地位何等尊崇,虽然美貌但性情火爆泼辣,同辈师弟都惧怕三分,哪敢有如此轻薄狂忤之言。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哪里忍耐得住,冷笑道:“‘甘净’?你不如改姓张(脏)吧。” 甘净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姑娘,你越这样我越喜欢------”左手递出就要抚她下巴,谷幽怜大惊,左足一踢桌腿,桌面上长剑脱鞘而出,三尺剑锋上青芒滚动,寒气砭人,直刺甘净。这两下动作煞是好看,店里爆出一阵喝采,边城雪带头鼓起掌来。展城南看得暗暗心惊,过去他总以为自己被削去眉毛乃是一时疏忽,对方先行出手侥幸所致,今日得见方知自己不论如何也不是对手。 杜长空见剑直射那书生,眉头一皱,暗怪徒儿出手太狠,在荆州城闹出人命,惊动了官府可不好办。但蓦地发现甘净下身不动身子向后倾,凡夫俗子见到出剑必会不由自主地乱躲,反而向剑口撞去,可主人却完全相反,乃是身负武艺之人。这也只是转瞬间的事,店里杜长空武功最高,才能看得出,当下也不言语。 甘净大喊道:“姑娘剑下留情!剑下处处留情!”谷幽怜听他言语中轻薄调戏之意俱增,心下大怒,而对方能轻轻松松避开这一剑,也何尝不是悚然动容,当下凝心静志,唰唰唰地抖出三剑,一剑快似一剑,直取甘净脖颈“天突”、胸部“膻中”、腹部“关元”三大要穴,既狠且快,去势甚急,隐隐在风中夹含凌厉声响。甘净见此,小觑之心尽去,身子一闪左右游走,纵声大笑如同猫戏老鼠一般,谷幽怜面红耳赤,知对方不欲伤她,已不护自身脉门,剑招全转为攻势,若暴风骤雨般倾泻而至,但不论如何进攻,甘净都在本可以恰好刺中的最后关头闪开,剑总也不离他身,却也总落不到他身上。 边城雪不分厚薄,见此也忘了甘净是在调戏轻薄,看到妙处叫起好来,令谷幽怜愈发恼恨。展城南一面心中窈喜,暗想你这悍婆娘也有今日,另一面却隐隐觉得,自己在王老峰时自高自大,只觉庐山派武功天下无敌,岂知出门在外竟处处缚手缚脚,而天下之大,武功高明之人频频得见,念及此处,不由得心下黯然。 甘净过于耗大,终于被一剑划破了衣饰,怒道:“小娘皮,本少让你几分颜色,你倒开起染房啦!”说罢手中折扇一抖,凌厉攻来。谷幽怜一怔,不由手忙脚乱,冷汗沁肌,只觉胸口一闷,“膻中”被点,心中大叫不好,却被那甘净伸手扶住,手脚又都动弹不得,羞怒之极,竟尔几近晕厥。 谷幽怜怒道:“放开我!”甘净欺身直进扶着她,见她脍美菰香、丰容靓饰,俊目含嗔,声如百转黄莺,实是惹人怜爱,先道:“瞧瞧,如此冰肌玉骨的美人,教我怎生不怜香惜玉!”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杜长空本想让谷幽怜历练一番,磨去暴躁脾性,见事情闹得差不多了,便要出手,却听边城雪凛然站出,正色道:“甘兄,你武功高超,小弟好生钦服,可你这般侮辱这位女侠,是否太过分了?” 甘净一愣道:“她是你什么人?” 边城雪怀真抱素,道:“我不认识她,但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甘净讪笑道:“好啊,本少今日正好练练手脚,舒舒筋骨,说吧,你怎么个理法?” 边城雪见他索性无赖到底,心下愤慨,道:“甘兄你这么做是否不把天下英雄豪杰放在眼里!” 甘净一怔,又是一阵大笑,笑得直打跌,半响才止住道:“天下英雄豪杰在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啊哟!有眼不识泰山,遮莫就是阁下?小子眼拙,失敬失敬!恕罪恕罪!” 边城雪刚欲辨驳,展城南在他衣服下拉扯,示意他别惹事生非。边城雪临行之前本派各位前辈也嘱咐说虽然他武功高于展师兄,但展师兄阅历丰富,见闻广博,凡事都要听他的,三思而后行。于是道:“比如,比如这位老前辈,他和这位姑娘是一路的,绝不会袖手旁观。”说罢一指杜长空。 甘净这才心下一凛,他本以为谷幽怜只是一个人,转头看那杜长空,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周身肌肉如同枯藤老树般盘根错节,手胼足胝,单是一双手也足以使他敬畏三分,连忙拱手道:“恕晚辈眼拙,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杜长空冷哼一声道:“你既然在荆州城如此作威作福,将老夫视若无物,想必出身名门富贵之家。” 甘净一笑道:“老前辈折杀晚辈了,晚辈怎敢轻视前辈?家父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想必与前辈还识得呢。” 杜长空暗自忖道:“小东西,就你这人品,你父亲能是什么好人?”又想到此人姓甘,甘凌客亦姓甘,且凭他造诣,几招之内便看出,甘净的武功路数实属巫山一脉,但天下又怎么有如此巧事?“凌燕双绝”在长江两岸侠名远播,其子又怎会如此之不肖?虽然并非忌惮甘凌夫妇,可毕竟在他人地头,他天性不喜惹事生非,不想招致麻烦。要教训这小子一顿,只要不去问他父亲是谁,也就装装糊涂便可蒙混过去。心念已定,便道:“你小子如此欺行霸市,让老夫替你父母教训你!”话音甫落,一拍桌子,剑自鞘中向外疾射,力道准头与适才谷幽怜所发皆不可同日而语,剑射到小店梁柱之上,竟铮铮作响,灰尘土垢纷纷落将下来,委实妙到毫巅。他不屑与晚辈动手,又道:“小子,你先出手吧,老夫让你三招!” 甘净不敢松怠,折扇一收直戳杜长空腹部“神阙”,因为杜长空外观魁梧壮硕,必定是外家横练功夫好手,“练门”多半腹部以下。杜长空长啸数声,竟转过身去,将背部要害尽数突出,向后移出数尺。甘净迅捷无伦地接边点地,向空中疾指杜长空“精促”、“神道”、“灵台”,眼见马上就要得手,心下欣喜不已,怎知蓦地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大力攫住折扇,运气用功之下竟仍旧拨不开,心下大惊。杜长空朗声长笑,忽然跃到他面前,甘净怒喝一声,右手一松,左手接过折扇,“倏”地张开,“孔雀开屏”划将过去,折扇中藏有铁刃,锋锐无匹,杜长空叫声“好贼子”,身子如同平地刮起的一般旋风转将起来,带出一股巨力,甘净只觉左手一阵针刺般疼痒,折扇区不由脱手,疾射到梁柱之上,铁刃入木三分,与方才的剑插之处相距不过毫厘。 边城雪大为钦服,知道这人武功在本门宋师伯之上,鼓掌叫起好来。 杜长空不疾不徐,凝然道:“我已让你三招,莫说老夫欺凌晚辈。” 甘净将心一横,双掌运起,飞身上来,杜长空不由一愕,笑道:“小家伙傻了么,要与我对掌比拼内力?”说罢伸出右手作掌状去接,甘净双掌齐发打在这粗大的手掌中,刚好一般大小。 杜长空感到此人内力虽在晚辈中堪称一绝,但丝毫也伤不了自己,觉得若此时吐出稍许真气,立时便可要了他的命,当下只是一笑,打算撤掌,偏偏在这一瞬间甘净突然变指戳出,手心陡然一麻,翻过来瞧去,竟然乌黑一片,中央还有红色,一时间手心中的血管脉络如同隔了一层透明纱纸般清清楚楚,心下大怒,须发戟张,睚眦欲裂,吼道:“我惜你年少无知,又有一身好功夫,回头尚不嫌迟,你这狗嵬子竟暗算老夫!”这时只觉得五脏六腑倒行逆转,苦不堪言,倒在地上。 谷幽怜大骇,扑过去扶住,不住道:“师父,师父!”甘净讪笑道:“你师父都败在我手里,不若你拜我为师,甘少爷既是你的师父,又是你的夫君……”谷幽怜本拟与他拼命,怎奈自己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师父又似身中剧毒,只得放软声音求道“你……快给我师父服下解药!” 甘净听她如此恳求,又见她美目流盼,楚楚可怜心中百骸欲散,如饮醇醪,笑道:“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只需姑娘你……嘿嘿……” 边城雪站出来厉声喝道:“你这人好不歹毒!快把解药交出来,给这位姑娘!”谷幽怜道:“我的事要你们庐山派管!” 甘净这□□乃是巫山创派武学宗主慕风楚的独门奇毒“化蛊红”,解药名贵且世间罕有,若要配制齐全少说也要三五年。此毒在巫山上下,严禁弟子使用,甘净偷得后未寻到解药,在打斗中不自量地使出来,确也无能为力。此时见事情闹大,周遭观者都来群情激愤,心下惴惴,脸上强作笑容,却在思忖如何趁乱逃走。 边城雪也不将谷幽怜的话放在心上,抢上前一步分别连接杜长空中毒手掌的“鱼际”、“鱼腹”,接着于腕横改直上二寸疾点“内关”穴,将其上技屈侧,杜长空这才悠悠醒转过来,“呕”地吐出一滩带血水的污物,谷幽怜惊喜地扶住师父,道:“师父!师父醒过来啦!谢谢!谢谢你!”边城雪从未想到这种人也能道谢,一时也不知所措。展城南更看得稀奇,心想:“这小子不仅武功远胜于我,还这般精于医道,究竟是何来路?” 杜长空神志稍清,有气无力地道:“‘花须蝶芒手’!小兄弟,你跟庐山羡前辈如何称呼?” 边城雪一阵惊愕。他是庐山派资质最鲁钝的弟子,长辈与同门都瞧他不起。后来打扫峰顶凉亭时不慎跌入潭底,被一老者救起。这老者便是当年庐山五老中的行三羡仙遥,但武艺远胜其余四老,与巫山派祖师慕风楚都属当时威震天下的“武林四极”之一。羡仙遥很早便观察派内各弟子,独见他心地温良,便指点他每晚三更来谭府学艺,不出半年,武功大有进境,已可与其师比肩。当年庐山五老同日毙命,是为了极北回鹘部富贵城中的一个武功奇高的妖人,羡仙遥于这段伤心往事不愿再提,就要边城雪不得告知旁人,故而庐山派上下四百余人,唯边城雪方知羡仙遥尚在人间。如今为杜长空一语道破,心中不免大大震惊。 羡仙遥江湖人称“庐山乐仙”,好琴乐,十指纤巧灵动,故而武功以拂穴为得意之技,而慕风楚人称“长江医楚”,精于医道,颇擅用毒,但由于从医也对点穴有一定造诣。二人相交已久,马工枚速,互弥互补,慕风楚的回天医术,羡仙遥虽也只略窥门径,但也足以傲视天下庸医。适才边城雪的“花须蝶芒手”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封穴之术,但令杜长空醒转,也要仗慕风楚所授羡仙遥的医术,二者缺一不可。况且甘净只取得“化蛊红”的少许药粉,而且陈年累月不用,杂质甚多不纯,加上边城雪认穴奇准,弥补了医道学问上的不足,否则以“化蛊红”之毒,除了慕风楚本人,天下又有何人得解? 边城雪道:“杜掌门,晚辈点您的穴道只能暂缓毒性发作,得这小贼交出解药方可痊愈。”这才撇开羡仙遥的话题。 须知中了化蛊红,换成一般人都会不声不响地烂掉,连生与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无法辨清,而杜长空凭着高强的武功修为与学到“花须蝶芒手”些许皮毛的边城雪及时出手救助,方能维持现状。杜长空面孔煞白,唇色绛紫,气若游丝地问:“小……小贼,你是何人?”甘净忐忑不安道:“晚辈是巫山派白帝城城主的独子,家父……名讳上凌下客。”他很怕杜长空濒死前致命一击,忙搬出父亲的金字招牌,以策万全,岂料杜长空厉声质问道:“甘掌门是你父亲?……好小贼……竟学了‘碧蝉断骨指’!说!……说!蓝水母是你什么人?”说这么多话,且在气头上,又不住地咯血。 甘净只吓得婆娑发抖,他不料对方一语洞悉自己的武功路数。原来慕风楚精研医道,但早年贪功冒进,专攻武功,因而便将其医术用于毒功,创出一套其毒无比的“碧蝉断骨指”,与庐山羡仙遥的“花须蝶芒手”,没落贵族独孤氏的“空空极乐掌”,暗黑杀旗的“血影神功”齐名当世。一用之下果然威力强劲非常,闯下了“武林四极”之一的名号。然而待不惑之年内力外功俱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便觉察这“碧蝉断骨指”虽乃生平之绝学傲技,但实属害人害已的功夫,便抛下不练,从此也令门下弟子不许练习。 而慕风楚的师妹韩碧露也极度善用毒,甚至在纯粹下毒比之题兄亦不惶多让,因此江湖人称“蓝水母”,她比慕风楚小十多岁,却在师兄成名后跟着名满江湖。这蓝水母本是世界上毒性最烈的动物,而韩碧露也真如蓝水母般精习“碧蝉断骨指”,但以慕风楚的内功练出的碧蝉断骨指,已无法再从功力方面提升超越了,韩碧露便以女性特有的阴柔毒辣招数片面加强断骨指的杀伤力,并将“化蛊红”与断骨指合用,威力陡增。后来慕风楚发现此事,盛怒之下将蓝水母赶出白帝城。韩碧露索性来到武夷山,吸取苗疆毒粹,开创武夷一派,将碧蝉断骨指传下去,此后武林中死于此功的人愈来愈多,慕风楚认为是自己给武林酿成这等大害,开始穷尽心思钻研破解此指的方法,但不及成功便油尽灯枯于神女峰巅,郁郁而终。 甘净本拟指出父亲之名压压杜长空,让他有所忌惮不敢对自己下手,而他竟知道自己偷学碧蝉断骨指,父亲若是知晓,轻则废掉他的武功,挑断手筋、逐出巫山,重则便立时处死,这是慕风楚定下的门规,即使甘凌客对独子溺爱有加,也断然不敢有违祖训。若杜长空万一大难不死,到达父亲面前告发自己可就乖乖不得了了。又想到杜长空已伤,眼前已无人是他对手,现在便可动手,趁乱将这几人全杀掉。主意已定,又一指戳过来。虽然这指法连“断骨指”的边儿也挨不上,然而以毕生功力所聚,加之招术厉害,却也不易抵挡。 边城雪怒喝一声:“你干什么?”右手变掌,直斩下来,劲风凌厉,如同锋锐利刃,甘净方才知他厉害,不敢硬接,而折扇又打入梁柱,回头几下漂亮的兔起鹘落,五指触及谷幽怜的剑,一吸带起,复而刺向边城雪。边城雪随身也有佩剑,但见白芒一闪,剑风后发制人,甘净只觉手心一麻,手腕距“太渊”下半寸剑,这尚是手下留情,若然正中“太渊”穴,以边城雪此时功力,只怕这只手已然废去。甘净知自己与他相去何止倍蓰,心下惶恐之极,暗暗又将化蛊红粉沾于食指。练碧蝉断骨指之人食指沾过千蛛万毒,故化蛊红毒性虽强劲之极但不伤及其食指,而在食指另触他物时才发挥威力。 边城雪喝道:“还不交出解药么?” 甘净忽然跪下哭喊道:“好汉饶命啊,饶命。” 这一下却大出边城雪意料之外。忙过去扶起道:“你不用怕,你这人只是贪花好色,太过顽皮才酿成之祸,并非十恶不赦之辈,眼下也尚未闹出人命,只要交出解药,那便没事了。” 甘净道:“多谢少侠开恩!” 展城南并想助边城雪,但要追回“紫影锋”少他这一份力量可大大不妙,论心思机敏,他绝不在甘净之下,一眼便识破甘净的诡计,忙叫道:“师弟当心!” 边城雪反应奇快,一听之下便知端睨,甘净“开恩”二字未落,已一指戳来,这次他施了十成力,自忖相距如此之近,必定一击成功。边城雪脚尖一挑,内力急泻,甘净但觉肘部吃痛,身不由已地向后斜去,这才惊觉自己的食指已向自己戳来,大为觳觫,想要闪避,可手指长在自己身上,自己却又如何能避得开?这一指正中“气海”。 方才甘净只是以指触碰了杜长空“劳宫”穴,杜长空便危在旦夕,如今正中人体极度其要害之处,面上泛起红潮,保持原来的姿势与表情僵在那里,等到他仅存的一丝极弱的意识想要动弹一下时,身体却莫名其妙地发出一股尸臭。边、谷、杜、展四人见此,心下无不骇然之极,暗暗惊恐这化蛊红的毒性竟诡异如斯。 边城雪眼见他活不成了,虽觉此人坏到极点,而且暗算自己,却还是心有不忍,浩叹了一声,转头对展城南拱手谢道:“师兄,若然不是你见多识广,小弟这般愚鲁,怕是现在变成这样的就是我而不是他了。” 展城南这才得意,刚要接口,谷幽怜就讥嘲道:“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一猜即中!”见杜长空面如灰纸,忙道:“这位……师兄,咱们去找这个小贼的父母讨解药!”其实论辈份边城雪是自己晚辈,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边城雪一想不错,也道:“对呀,杜前辈。我看也只有巫山派本门才有解药。” 杜长空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足,几不可闻:“贤侄,话虽如此……但你杀了他亲生儿子,恐怕你不找他,他也会来找你……咳……!” 谷幽怜忙道:“这位……”边城雪忙道:“在下边城雪,那边的是在下的师兄展城南。” 谷幽怜俨然道:“这位边师兄只是自卫罢了,甘净这脏小子是作茧自缚,自食恶果。师父,您平素不是夸奖巫山派‘凌燕双绝’夫妇人品冠绝天下吗?徒儿不信他们会不分青红皂白反咬咱们一口。走,咱们这就去白帝城说理去!” 边城雪凛然道:“在下也去!” 谷幽怜正想求他助拳,但平日里心高气傲,怎么也羞于启齿,如今对方主动提出,那再好不过,芳心窃喜,晕生双颊道:“边师兄,大恩不言谢,你是我太行派的大恩人,以后但有用得着太行派的地方,别人我不敢讲,小妹定当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说得铿锵有力,直如豪气男子一般。 展志南心中大为不悦,他二人此次下山以寻找“紫影锋”为首要大事,去巫山派拜会甘氏夫妇也不过是履行江湖上司空见惯的礼节,同时也保证横渡长江时畅通无阻,以策万全。恁知在荆州城这么一闹,边城雪亲手杀了甘氏夫妇的独子,这祸事可谓大极,别说不能再去白帝城自寻死路,便是渡江时也得趁早天黑无人时化妆易容,都还未知能否全身而退,忙道:“师弟,咱们到荆州干什么来了?你杀了甘凌客的儿子,想活着离开都难了,还要巴巴地送上门去给人家杀,师兄可是为你好,咱们快走罢!” 谷幽怜惜听了虽是气愤却也真是无可辩驳,转而对边城雪道:“边师兄,这次承你援手相助,小妹铭感五中,更不敢有他奢求。但你祸闯得委实不小,是以……” 边城雪坚定地说道:“谷师妹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属武林一脉,理当同气连枝,太行有难,庐山焉能坐视不理?祸事是我闯的,与你们无关,与其他任何人也无关。我一定要去!大不了去抵他儿子的命便是,给杜前辈换回解药。”谷幽怜见他说得如此决绝,心下大是感动,一时也不能言语。杜长空垂头闭目,强笑道:“好……好孩子,少年侠义,不愧是我辈中人的俊彦翘楚。也罢,生死有命,咱们就各安天命吧!” 展城南自是不敢同去,只怕到时有头睡觉没头起床,便道:“师弟,那我先行一步,到得长安华山脚下再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啊!”说罢携了剑,扔下二两碎银匆匆地走了。 方走出两里地,已到山间,此时方觉有异转头看处,竟有四个蒙面黑衣人跟在背后,已成包围之势。展城南心里格登一声,暗暗暗骂边城雪闯下大祸殃及自己,左右现在也逃不掉,爽性道:“几位朋友跟着在下,究竟想怎地?” 四人更不答话,剑锋一指便冲了上来,展城南长剑出鞘,他与外人动手不止一次,深知不可像同门切磋过招时那样攻守兼备,须当先行将自身门户守得水泼不进,待得对方出手之后,方知实力如何,再行打算。 岂知剑网才刚张铺成形,四人的剑便劈风而至,整齐得无可指摘,他心下一凛,展开轻功欲攀往高处,但觉背上“至阳”穴一阵酸楚,还未醒觉四把剑便呈“井”字形列在脖颈上。 时至黄昏,红日西移。边城雪不知化蛊红如何配合,要根治那是断然不可能,唯有先尽量减轻痛楚,思索半晌,自己开了一张方子,到药铺中抓连翘、土牛膝、马齿苋、地丁草、败酱草及金银花,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解□□物,恁知店老板见了方子一愣,赔笑道:“小兄弟,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你要的这方子,偏生刚有人来买过,早已卖光啦!” 边城雪一惊,又道理:“那可还有马鞭草或孩儿茶?”这两味药虽然解毒,却多用于治理妇女经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将就。 店老板查了查帐薄,道:“凡是解□□材,都卖光了。” 谷幽怜听了觉得大是蹊跷,把剑往桌上一搁,喝道:“老板,是什么人买走的?” 药铺老板吓得死去活来,颤声道:“女……女侠,本店除非售卖□□之类的□□,平素卖药从不记人姓名,来历……” 谷幽怜知他所言非虚,又道:“那这些人长什么样子?” 老板想了半天,道:“这个记不太清,反正是……和你们一样都有剑。” 一连跑了六家药铺,果真是给人做了手脚,将这些药尽数卖罄。谷幽怜气愤不过。杜长空长叹一声,轻轻地说道:“天要亡我……就算有药,也是治不了的……” 谷幽怜忙道:“师父,再走十里路就到白帝城了,您坚持一会儿。” 杜长空摇摇头,道:“乐盗屠医,武林四极。巫山派祖师慕可楚何等医术,天下用毒好手见之尽皆凛遵,他调制的□□,不是他本人又有谁解得了?……咳,那甘凌容夫妇武艺虽强,却不及慕前辈当年的十之一二,习武乃我辈主业,尚且如此,医道……哼,我瞧甘氏夫妇当真未必能拿得出解药……再说,杀子之痛不共戴天,他们怎肯救我……” 谷幽怜痛哭流涕道:“师父,这一切皆因弟子而起,若非……若非弟子向这位边师兄胡搅蛮缠,那小贼也不会来罗唣,事情便不致闹到这个地步……” 边城雪心下阵难受,暗想:“若非答应过羡太师伯不可泄露他在世之秘,他一出手说不定也可救杜前辈的性命,但此处与庐山已相去甚遥,再回头是万万来不及的了。”当下道:“谷师妹不要太过自责,有一分希望咱们便要争取。如今情势危急,唯有快马加鞭赶到白帝城再行计较!” 行了七八里路,人倦马乏。时已入夤夜,风高月寒,银辉撒地。来到一处废弃的茅草陋舍,生起一堆炭火。边城雪出去打了一只野兔,架在火上烘烤。杜长空食不甘味,昏睡过去。这城雪也找了一块地方铺上稻草躺下,谷幽怜却恁样睡不着,思潮起伏,踌躇不安,拿着剑在屋外乱砍乱舞,恼恨不已。 子夜时分,谷幽怜仍在屋外徘徊。边城雪忽地睁开双眼,感觉有异,拔出佩剑来到外面。 谷幽怜悚然一惊,道:“边师兄,出什么事了?” 边城雪道:“有声音。” 谷幽怜左顾右盼,迟疑道:“什么声音?……我怎么听不见?” 陡然间边城雪纵身一掠,电光火石之处,剑锋已将来箭斩断。谷幽怜大骇,也拔出剑,纵声喊道:“何方贼子,快现身罢!”平日里她总自称“老娘”,今日边城雪在旁,不知怎地,无论如何也不想招他讨厌。 只听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唿哨,接着便觉有人从四面八方接近。边城雪练了一年羡仙遥亲传的庐山派精甚湛内功,早有察觉,道:“谷师妹,你进屋去护住杜老前辈,这里交由我来。” 猛然自树梢、梁角、屋脊、岩后又射出十几支利箭,边城雪右手仗剑狂舞守住门户,左手连抓边掷,前八支箭四四分别相撞,余下七支箭也被剑荡开。边城雪大喝一声,剑气射向屋后一棵大树。树梢上跃下一人,黑衣蒙面,更不答话,一剑递来,接着周遭又跳出七个、八人将他圈在核心。论内功,边城雪比他们任何一人都强,但这八人似乎受过专门训练,剑术之整齐无可挑剔,不疾不徐,剑光绦绕,而且各自严守一隅,无论边城雪如何出招,皆不能突出包围。 此时陡然间竟有一声音传来:“凝心静态,抱元守一!记着口诀:大实若虚,化直为曲!空明若虚,化繁为略!” 边城雪并不知是何人之言,但自经羡仙遥点播,于武功大有进境,此刻一听心法,即知真伪,只觉武学之阔,浩如瀚海,精妙之处,繁若苍星,过去不明白的道理,此刻便似冰墙化水,尽览无遗,忙不自禁大叫一声,剑分左右刺去,虽有先后,但第二剑的方向未变,只是藉第一剑的反弹之力射出,登时令对方两名好手同时抵挡。若是方才,只向一人单攻,其他七人游走,仍将圈子围得密如针织,而此时两人齐敌,中间便出现一角破绽。 边城雪不再就犹疑,将剑一抛,左拳箕张,右掌斜击,横扫直劈,走偏锋刺肩胛,那二人大惊,剑花错乱,边城雪趁机施开“花须蝶芒手”,他三人对这手武功也大是赞赏。只见他退步顿膝,曲腰错掌,右掌击左,左掌击右,快似飙风且极为美观。那二人再也守护不住,向外弹开,边城雪登时破了圈子,但听一人鸦鸣般叫道:“扯呼!”余人见状不妙,纷纷点足上树,向林外狂奔疾走。 边城雪也不追赶,待到进屋,却见杜长空几近力竭神枯,道:“边贤侄……我刚才用腹语术将本派内功心法传于你……按说太行自师父摘星上人星华子创派以来,严正门规,不得将本派内功外传,只是……现今势如□□,生死关头,而贤侄你为人厚道又有侠义精神,老夫钦佩之至,所以私下破了门规,此番若然不死……定到太行山摘星堡向祖师爷灵位请罪……” 边城雪知他苦衷,竟将太行心法相授,心下感动,道:“杜前辈,晚辈……” 谷幽怜是直性子,想到什么说就说什么,突然道:“边师兄,不如你改投我太行派罢!” 杜长空怒道:“休得胡言!这是欺师灭祖的大罪,你不知道么?” 谷幽怜忙拉住他道:“师父……徒儿也没说错;庐山派前掌门游老爷子,还算是条好汉,可现今宋师渊那伪君子觊觎掌门之位,边师兄如此……如此厚道,只怕在那儿呆不长久。” 边城雪平日里也看不惯宋师渊欺凌师父葛宣,心下不由黯然。 杜长空道:“我虽在屋内,看不见打斗,却也能听出对方的剑法,虽然配合默契,不属于当今武林中的任何正派剑法,但似乎在竭力隐藏什么,只怕是……唉!上路罢!谷幽怜惜见他愀然蹙眉,也不敢多问,扶起师父三人上马。 待到下半夜,已临白帝城。夜寒如水,西陵峡天上银目苍星,亘古争皓。花舫笙歌,取六朝金粉,筵不开夜。水涛拍岸如怨妇低泣,一时间思绪万千如潮涌至。直至天明晨曦,晨露迎面,清阳扑鼻。天色由黑化红,云端变幻,霞辉丽彩,蜿蜒如带,丝丝飘拂。巫峡骇浪澎湃溅玉,瞿塘峡数十艘艨艟启碇,樯桅如林,篷帆掠影,摇曳无际。岸上田畴千里,白帝城大街繁华,人潮涌动,车辚马嘶,只看得三人挢舌难下,纵使心中有千般顾虑忧愁,也恍然惊散,为之深深震撼。 杜长空自昏愦中苏醒,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作《下江陵》,气势磅礴,先前总以为是雕章琢句,华而不实,当真来此,方知文采风流,焉是我辈习武粗人可领会的?” 谷幽怜此时却没心情欣赏风景,下了马车,在前面到处打听帝勉堂的所在。人群中蓦地走出两人,拱手道:“车上可是太行派掌门杜老英雄?” 边城雪将马策住,道:“两位大哥是……‘” 对方一人道:“在下是巫山派帝勉堂下弟子。恩师听闻杜掌门大驾光临,幸何如之,特令晚辈二人来此恭迎。” 边城雪与谷幽怜对望一眼,心里都想,甘净的死讯这么快就从荆州传到巫山派了,其耳目之多,消息之灵果然不容小觑,事情闹得如是尴尬,更不知如何收场了。 杜长空在车帘里咳了两声,苦笑道:“甘掌门,太客气了,……及客气了。两位请带路。”其中一人便要离开先去报信。杜长空忽道:“这位小哥,烦请察明‘凌燕双绝’贤伉俪,就说……老夫、杜长空负荆请罪来啦!”那人见杜长空坐在车里,身负重伤,还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继而判断自己的动向,不由心下骇然,怔了好一阵方才匆匆走开。 只走了一盏茶时间,便到了一座气派的府邸,但见金碧交辉,耀人二目,原来这甘凌客曾助荆南节度使在江陵剿灭叛逆,立了大功,朝廷特令他驻守白帝城,俨然一城之主,巫山派在武林中如此地位,也沾了朝廷御赐不少光。若是慕风楚,当年清风傲骨绝不会接收朝廷一斗米的俸禄,然而甘凌客虽为人仗义,却热衷于官场钱财,因而纵容独子专横拔扈,亦非奇事了。 眼见这座府邸门中央匾,有当朝大员李光弼亲书“帝勉堂”,书法虽跌宕遒丽,鸾漂凤泊,却因之久经沙场,霸气十足,杀意太盛,又不免落了下乘,有违习武之人修身养性开拓胸襟的意境了。大宅修得雕阑玉砌,可谓搜神夺巧,只是又太过雍容华贵,而石狮旁石碑所刻的字句更似为皇帝歌功颂德般,终显得伐功矜能,固步自封。 杜长空由边、谷二人一路搀扶到了大堂之内,里面宁谧异常,窗明几净。虫声刮耳,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见有人来见。杜长空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谷幽怜若然在平时早已发作,此刻怕师父发怒,伤了身体,便忍住不语。边城雪询问门口的弟子道:“甘掌门人呢?”那人面无表情地答道:“弟子不知。”“那甘夫人呢?”“弟子不知。” 无论问什么,都是这句“弟子不知。”边城雪怒极而笑,道:“那你知道什么?”对方答道:“弟子只知弟子不知。”委实拿他没办法。 谷幽怜再也按捺不住,剑在门口已被接收,只得一掌砸在檀木桌上,叫道:“姓甘的,姓班的!你们两个为何这般待我师父?就算平日里登门拜访也当礼数周全,莫说我师父现在中毒已深,你们还不现身,是成心想害死我师父吗?”冲到门口的弟子面前,狠狠一个大耳掴子,那弟子面颊立时红肿,却仍是一言不发。 谷幽怜怒道:“怎地不说话?你作死么?” 那人轻轻回答:“弟子不知。” 便在此时,一人走进门,他身形颀长,膀宽臂阔,国字方脸,浓眉虬髯,一看便是豪杰人物,边城雪心中暗自啧啧称羡,只见他拱手道:“弟子刁耆阳拜见杜老英雄。” 杜长空知刁耆阳是甘凌客得意弟子,武功卓绝,与自己的大弟子张谦不相上下,便道:“贤侄免礼。尊师现在何处?” 刁耆阳道:“恩师与师母在神女峰顶练功。” 杜长空暗想:“莫非是要完成是年慕风楚未成之业,寻找破解‘碧蝉断骨指’之法?这……哼,这可当真是自不量力了,慕风楚何等不世奇人,以他腹笥宽广,都参悟不透,这世上只怕再无第二人。”便问:“不知何时回来?” 刁耆阳冷冷道:“少则七天,多则十天半个月。” 杜长空见他毫无恭敬之意,心想:“这分明就是想看着我毒发身亡。若真是想步慕风楚的后尘,就凭他二人十年二十年也嫌少,什么十天半个月!” 谷幽怜道:“那你们这儿现在谁作主?” 刁耆阳冷笑数声,道:“自然是大师兄甘净了,小侄泛萍浮梗,无力作主。” 边、谷、杜三人都是心中一凛,杜长空忖道:“好呀,这句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便道:“甘净是因老夫而死,甘掌门贤伉俪如要老夫抵命,老夫也无话可说。” 边城雪站出一步道:“你们的甘大师兄是我杀的,要报仇冲我来好了。” 刁耆阳身后十七八名弟子纷纷报剑。刁耆阳森然道:“咱们以众凌寡实是迫不得已,杜老英雄勿要见怪。” 谷幽怜急道:“慢着,你总也得讲理吧?”说着便把昨日荆州品重居的事大略说了一遍,她口齿清脆,言辞华瞻,神采飞扬,妙语连珠,讲得不差毫厘却又生动逼真,刁耆阳不由怔住,半晌才道:“如此说来,甘师兄是被你们杀了,不再放赖了?” 谷幽怜听他避实就虚,涨红了脸,怒道:“喂,老娘……本姑娘刚才讲了这么许多,你都听到狗耳朵里了?” 杜长空伸手止住,道::“那甘掌门夫妇要怎么做,划下道来罢!是要老夫抵命了?” 边城雪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将我的命拿去便了,快给这位老英雄解药,不然过得一时三刻就神仙难救了!” 刁耆阳道“哼”一声道:“你固然要杀,解药却也不会给。” 杜长空愣了愣,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荆州城的药铺缺那几味药也是你们做的手脚了?丧子之恨,切肤之痛,……那也是人之常情,错在老夫,只是累了我这女徒儿……” 刁耆阳道:“谁也不能走,既是我甘师兄看上的,便在他坟前火化,陪他到阴世里逍遥!” 这一句当真如晴天霹雳,耸动视听,杜长空万料不到人心惟危竟叵测如斯,剧颤道:“什么?这是……令师的意思?” 刁耆阳纵声大笑道:“不错!” 边城雪心里也打了个突,叫道:“昨夜里吆喝扯呼的人不是你么?” 刁耆阳道:“好小子,你知道了又怎样?杜老爷子,打算到江湖上宣扬宣扬咱们巫山派如何无耻下流么?怕是你们谁都没命出去了!” 边城雪知情势危急,当下挡在前面道:“让在下和你们比划比划。” 刁耆阳大笑道:“就凭你?男生女相,你也配?!”他右手暴长,剑走黄芒,直射过来。边城雪一夜之间时时琢磨太行派那四句内功口诀,混合羡仙遥所传庐山心法,只觉天下武学,相息相通。当下想也不想,用太行派心法施出庐山派的“花须蝶芒手”,柔到了极处,手指刚碰到剑无锋的一面,由粘而虚,随曲就伸,刁耆阳便觉一股大力传来,心中悚然一惊,被边城雪占了先机,乘势加力,一夺之下剑已到了他手中。巫山派地处长江,剑招从惊涛骇浪中悟得,因此剑身宽且厚重,唯有班劳燕是女子,使轻剑,与丈夫的重剑相配合。虽然剑不称手,但边城雪内力了得,转瞬间已打掉七八名巫山弟子手中兵刃。 刁耆阳知边城雪内功高出自己不少,点穴手法更是远胜于已,心下不免惴惴。眼见边城雪又要攻来,忙腾腾腾倒退三步,一伸手道:“且住!” 边城雪一怔,喝道:“做什么?” 刁耆阳想了想道:“咱们得把话说清楚。我甘师兄是恩师的独子,师父师娘对他宠爱倍至,舐犊情深,而你把他杀了,也没矢口否认,杀人偿命,你若是条好汉子,就自己看着办吧!” 边城雪提剑横在脖颈上道:“好!咱们一命抵一命便了!但此事与杜老爷子无关,你们得交出化蛊红的解药给他!” 刁耆阳冷笑道:“你还拖延时间!” 边城雪被激,便要引剑自戕,却听谷幽怜大喊道:“住手!边师兄,你莫要一时愤激入他彀中。你想想看,要是你死了,我与师父便都不是他对手。到时候他尽可以把我们杀了,毁尸灭迹,江湖上便没人知道这件事。” 边城雪一想不错,知自己行事鲁莽,脸上一红,随即向刁耆阳道:“兄台,君子驷不及舌,在下的命是一定会抵的,但不是现在。你先交出化蛊红的解药,再送他师徒二人出城。我在这不走,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刁耆阳冷笑道:“你既不信我,那我便给你解药,你又如何能辨明真伪?白帝城是当朝皇上特委给恩师驻守的,城中的大小衙门甚至守军都可以令牌随意调动,出了白帝城又怎样,你们只要在长江上下,便终逃不出我巫山派掌握。” 杜长空苦笑道:“阁下说得甚是。边师侄,你也不必劳神了。再过个把时辰,老夫便一命归西,自然抵了甘公子那一命。‘凌燕双绝’一代宗侠,想来不会难为你们两个小辈。” 谷幽怜道:“师父,咱们现在杀出去,也未知就会死。那甘净无礼在先,施毒在后,理亏的是他,咱们可问心无愧。” 刁耆阳朗声笑道:“敝派六百名弟子在门门恭候,本城守军还不算在内。便是星华子重生,长出三头六臂也休想冲出。”他本想说:“武林四极重生”但毕竟慕风楚是他的祖师爷,又不能称“武林四极”,故而如是说。 谷幽怜道:“那好,我要与边师兄商讨一下。”刁耆阳见他们已经在掌握之中,迟疑半晌,道:“可以。” 谷幽怜拉过边城雪,在耳畔低声道:“边师兄,……边大哥,你瞅准时机,把他擒住,我们以他为质去神女顶见那甘氏夫妇。” 边城雪踟蹰不前,道:“这恐怕……” 谷幽怜知他心意,道:“边大哥,这一举措虽不太光明,但我师父命悬于此,咱们三人要想全身而退,只得出此下策。” 边城雪略受震动,低声道:“甘氏夫妇一代宗侣,想来只是教子无方,咱们只需跟他们说清楚……” 谷幽怜冷笑着打断道:“世多似是而非,虚伪类真。巫山自慕上人以下全是沽名镏誉、皮里阳秋之辈,行若狗彘、猪矢马溺之流。咱们这一路的遭遇,还不够说明么?” 边城雪想了一想,下定决心道:“好!”转身走到刁耆阳跟前道:“我有个条件。” 刁耆阳斜睨着他,冷笑道:“现在的局面,你有跟我讲条件的资格吗?” 边城雪亦一声冷笑,凝全身功力所聚,一招花须蝶芒手的“否极而泰”,向刁耆阳腹部“中脘”疾点。刁耆阳大骇,慌乱之下拔剑已是不及,右手腾出施展甘凌客所授的“搏浪掌”,企图化去对方手劲,周边弟子皆知“搏浪掌”的厉害,纷纷向外脱逃,以免被化出的全力所伤。 刁耆阳此招虽妙,却不知“花须蝶芒手”乃至高武技,便是甘凌客夫妇在此要被边城雪这全力一击也得倾箱倒箧方可,霎时手被格到一旁。但毕竟他于“搏浪掌”亦烂熟于心,这一挡确将边城雪的手击偏,下面打算使“翻江腿”跃开,岂知边城雪余势不衰,还算好第一招不成,之所以取“中脘”,缘于距“梁门”极近,一击不中,内力转泻梁门,刁耆阳一阵噬骨痛楚,跃倒在地。谷幽怜一剑横在他的脖颈上。其实边城雪虽内力较刁耆阳为高,但若非全力以赴又出其不意,断然不能两招之内将他制住。刁耆阳并非心思粗疏之人,也只是大意方才着了他的道儿。 边城雪搀起杜长空,喝道:“全站在一边。”众弟子不知所措。 刁耆阳怒道:“都住手。想我死么?”众同门摄于他平日积威,纷纷让开。三人步步为营,转而出城。 换上巫山派弟子最好的快马套车,疾向神女峰驰去。 刁耆阳咬牙切齿道:“无耻小辈,暗算你爷爷!” 谷幽怜喝道:“你住口!这还不是你巫山派的看家本领,你们的甘师兄言传身教的!” 刁耆阳冷冷道:“今误堕入彀中,先让你们扯足了顺风旗。此去神女峰最快是一天一夜,杜老爷子未可把握得住两个时辰。巫山派名扬天下三十载,还没人敢一捋虎须,你们要找我恩师送死,那再好不过。” 谷幽怜知这是实情,黯然不语。 边城雪知刁耆阳武功不弱,又补点了“中脘”方才定心,只是此处通气不顺,刁耆阳不时打嗝放屁,苦不堪言。 还不到一个时辰,杜长空毒性发作,面若绛紫,眼前飞蝇垂珠,大吼在叫起来,边城雪一惊,疾点他华陀夹背诸穴,杜长空内力沉猛浑厚,一点之□□内便自然而然生力抵触。边城雪只觉得手指隐隐作疼,连点两遍,方才奏效。 杜长空一代武林耆宿,居然也苦苦哀叫,听得三人毛骨悚然,对“化蛊红”之毒心下无不骇然。杜长空疼到极处,一口咬住谷幽怜的肩膀,鲜血直流如注。谷幽怜只盼师父能好受些,强忍着不移开。 边城雪稍一犹豫,猛地拿起杜长空的中毒手掌,张口咬破,吸出毒血。杜长空神志略清,大惊道:“边贤侄,这可使不得,老头子没几年好活了,你大好青年……”苦于穴道被制,无力可使。 边城雪边吸边向窗外吐去寻那化蛊红入血即溶,十分难吸,不一会原本俊美无瑕的冠玉面堂也红肿了一大片,疼得来回翻滚。刁耆阳惊恐中带着三分钦服,暗忖道:“这傻小子引火焚身,只消得一天一夜,我身上穴道自行解开,那时你们三人再难是我敌手。” 驰了一天一夜,栉风沐雨,马不停蹄。神女峰隐在零中,依稀可辨:云蒸霞蔚,光华丽彩,着实美不胜收。但在边、谷、杜三人看来,却是日晕而风,础澜而雨,颇有不祥之兆。待到得山下,但见山上古木参天,攀藤附葛,曲松奇竹,怪石突兀,情景极是险恶。 刁耆阳笑道:“你们三个人,两个男的都中了毒,就算见了我师父,又有什么本事取药?” 谷幽怜大怒,扯下一根粗枝条没头没脑地抽打他,刁耆阳性子倒硬,也不吭声。 边城雪捂着胸口,气喘吁吁道:“谷师妹,时间无多,咱们上去吧,我没力气扶杜掌门了,你……”谷幽怜见他痛苦异常,示意他不必多言,当下扶起师父,与边城雪展开轻功,向上攀去。边城雪虽已中毒,但内力仍远胜谷幽怜,长啸声中,使庐山派轻功身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煞是好看,谷幽怜心中大为佩服。 及不多时,已攀至神女峰巅。杂花生树,林中□□森森,似有舞剑之音。杜长空暗想:“刁耆阳说他们在神女峰顶,确也非虚言。” 走得更近时,但听一人清吟道:“绵绵有路谁留我,默默忘言自合神,击剑夜深归其处,披星带月折麒麟!”中气充沛,声间宏盈,足见内力修为颇为深湛。 谷幽怜暗忖:“此人必是甘凌客了。”拨开丛枝,但见一人一身缟素,手执长剑,锋芒绦绕,排空荡气,边城雪看得心神激荡,不由“啪”地吐出一大口毒血。那人耳力极佳,也不回头,剑锋疾转,一道白芒破空而泻,边城雪身子一探,碗口小树干部丛中裂开,边缘整整齐齐。 边城雪大惊,凝神静志道:“晚辈擅闯神女禁地,实非得已,前辈莫怪。” 那人仗剑而立,冷眼注视刁耆阳,刁耆阳心下惴惴,低声道:“师父……” 原来此人便是甘凌客,细看去形貌清瘪,直似昂昂之鹤,弗愧为一代宗师。只听他冷“哼”一声道:“没用的东西!”又转向杜长空,道:“杜师兄太行摘星剑法独步武林,在下早有所闻,还未有幸相见,便已先声夺人,在荆州城扬名立威,直至今时方才得见尊容。” 杜长空听他言语中带刺,叹一声道:“甘掌门,在下的确一时失手……” 边城雪踏上一步,朗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随你处置。只是莫要累他师徒二人。你快将化蛊红解药给这位杜前辈,我抵命给你,咱们两清!” 甘凌客长笑三声,恶狠狠地道:“你杀了我爱子,却还这般强硬!” 谷幽怜骂道:“你儿子城狐社鼠,猪狗不如,难道不该杀?” 甘凌客又冷笑数声,陡然长剑倏地射出,犹似毒蛇吐芯,飞燕游龙,风驰电掣,出手之快无可名状。谷幽怜大惊,却已闪避不开,边城雪一见,不顾毒性加剧深入,以“花须蝶芒手”的“丰城剑气”相抗,这一招虽是用手,却似无形剑气,在甘凌客剑上一撞,由于他内力深厚刚猛,甘凌客虎口略震,但毕竟是一代掌门,武功与杜长空在伯仲之间,剑法甚至更胜于他。剑锋回旋,边城雪自知不是对手,扶住谷幽怜向后飘开。 甘凌客大吃一惊,厉声问道:“你不是太行派的?” 边城雪傲然道:“不错,我是庐山剑派弟子!” 甘凌客半信半疑道:“你的武功尚稚,但内力可比那宋师渊。适才这一招,叫什么名堂?” 边城雪道:“这不能说与你知。” 甘凌客哈哈大笑道:“二十年前,你派宗师羡前辈与敝派始祖慕讳在神女峰顶切磋武学,我当时见他使过这武功,是‘花须蝶芒手罢’?” 边城雪料他也编不出,道:“正是,只是我才学得皮毛,有辱羡太师伯的英名。“甘凌客冷冷道:“我那儿子行事放浪跌宕欢场,是我管教不严,却也不必你庐山大侠替老父教训儿子!” 边城雪口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谷幽怜知他不善言辞,上前道:“这位边大哥虽与我们素味平生,却是侠义之辈,于浮寄孤悬之际扶危持颠,否则我师徒二人之命心断送于甘净之手。你身为一派掌门,一代宗师,不但不知羞惭,反而接二连三地设下奸计暗害我们。你还有什么脸再提你那混蛋儿子的事?‘凌燕双绝,’‘绝’字何义?灭绝人性绝情绝义?” 甘凌客情知此事已然败露,若不杀了这三个人,日后传到江湖上去他怎能再抬头做人?心念已定,眉宇间掩饰不住精光太盛,杜长空一见蓦地一凛,苦笑道:“你是要杀人灭口了?” 甘凌客森然笑道:“只杀你和那女娃!” 边城雪道:“与他们无关……” 甘凌客打断道:“我还要留着你告知我庐山心法口决呢。” 边城雪一愣,怒道“妄想!” 原来甘凌客夫妇在神女峰顶练剑,想参悟出当年慕风楚遗留下来的破断骨指武功,藉此名扬天下,也可一并除去与之对敌的武夷派。然而慕风楚曾二度邀羡仙遥来巫山共研武学,且在遗书中写道,“花须蝶芒手”是点穴武功中的绝响之技,唯有它方能有希望破去“碧蝉断骨指”这狠辣功夫。前几日丧子之痛,令他杀心大盛,越练越不顺气,今日偶见送上门的边诚雪深得羡仙遥真传,大喜之余,决定暂且饶他性命,先杀杜长空师徒。强留边城雪在神女巅住上一年半载,待得他将庐山心法详细讲解之后带到儿子坟前火祭。他日若是大功告成,巫山派可一举灭掉大敌武夷派,且深谙庐山心法,更可凌驾于庐山派之上,成为江湖第一大派,独霸武林。 甘凌客念到此处,便骗他道:“我看你是个硬骨头,强迫于你倒真未必管用。不如我们作个交易,我给杜兄化蛊红的解药,放他二人下山,你教我庐山心法和‘花须蝶芒手’,如何?” 谷幽怜忙道:“那边大哥呢?” 甘凌客正色道:“我儿子虽然不肖,但也不该给他杀了。他的命我却不能饶了,这须半点儿也让步不得。”他这是以退为进,若爽快些说放边城雪下山,必会招致怀疑。 边诚雪道:“一命抵一命,你也应该。这样罢,你先给杜掌门治伤解毒,再送他二人下山。”他转身对谷幽怜道:“烦你往九江一行,下到庐山五老峰寒谭底,告知我太师伯有关事宜,若是他同意相授,你就再回神女峰告诉我。那时我定将这套心法教给甘前辈。” 甘凌客一听哭笑不得,道:“这要等到何年何月!不成!你若不教,我便杀人!” 杜长空笑道:“甘掌门,你枉称一代宗侠,老夫委实错看了你。你痛痛快快一剑杀了老夫罢!羡前辈是武林泰山北斗,怎会同意传你这等卑劣小人武艺?” 甘凌客怒道:“不传也得传!” 边诚雪忽然向东南跪下道:“羡太师伯,徒孙愚鲁,屡闯祸事,这次在是为救人一命,不违侠义道。我自毁誓言,乃是卑鄙小人,无耻之尤,来日向您老人家请罪时,必散去全身武功,折断两手。请您老人家谅解。” 杜长空与谷幽怜不由大为感动,一同望向甘凌客。甘凌客似乎也略受震动,道:“既如此,我便给你解药。”他转身回到一处石洞中,半晌出来,找了两只药瓶,道:“白的内服,黄的外敷。好了,快点告诉我罢!” 边诚雪可也不傻,道:“我先试试是真是假。”接过药瓶,倒了些许白粒,给杜长空服下,另取黄丸,双掌运劲,研成一片黄粉,蒸蒸冒气,拉过杜长空右手,碾细涂抹于伤口之上,杜长空脸色由深红变淡,似乎有所好转。 谷幽怜大喜,道:“师父,你运气试试。” 甘凌客伸手道:“不可,中了化蛊红,常人立时便死,杜兄若非功力深湛,又有小兄弟的‘花须蝶芒手’相传,吸出部分毒血,这才拖了这么久,刚刚治好,手脚仍是酸麻切不可乱摧内力,否则经气逆转,五劳七伤。此时服了解药,虽还不算太迟,但也须得静心调养一个月。”边诚雪见他说得真切,自己也服食了两粒白丸。 甘凌客急切道:“快些教我罢!” 边城雪道:“我既已答允,绝不反悔。你又何心这样心急?速速送他二人下山。” 甘凌客对刁耆阳道:“还不送他们下山?”刁耆阳深知师父心意,心领神会道:“是。” 杜长空隐隐觉得不妥,却又无暇多想,只是一作揖道:“小兄弟侠义为怀,杜某感激不尽。你若能留得性命,日后只需一句话,太行派上下四百弟子与你同生共死!珍重了!” 谷幽怜恋恋不舍,暗附到边城雪耳边道:“你宅心仁厚,可别中了他的奸计。须处处深思熟虑,莫要轻信于人。” 边城雪郑重道:“多谢谷师妹提点。” 谷幽怜咬着下唇道:“那……你再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边城雪木讷道:“我不怎么会说话,只能请谷师妹多保重了。” 甘凌客不耐烦道:“你二人若是情投意合,干脆在这儿结了夫妇罢!” 谷幽怜晕红双颊大是娇羞,芳心鹿撞,忙搀起杜长空随刁耆阳下山去了。边城雪爽然若失,一脸懵懵,怔着好一阵发呆。 甘凌客催促道:“还不快点?” 边城雪方要讲解,忽然想起一事,道:“甘前辈,你与令夫人合称‘凌燕双绝’,那你夫人呢?” 却听一阵凄厉大笑,一条青影迅捷而至,伸手抓来。 3 第三回 可以横绝神女巅 边城雪大惊,当即下阪走丸,侧身避让,岂知那青影云谲波诡地一闪,竟尔掠到他眼前,直似附骨之疽。边城雪定神看去,见那人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婆,而若凝脂,风韵犹存,双目精光迥盛,英气逼人,只听她哈哈大笑,道:“巫山钟灵毓秀,果非欺世盗名,确也出些人才。依我看,甘凌客,这小子的内功就未必比你差。” 边诚雪心下奇怪,暗自寻思:“巫山派当以甘凌客为尊,这人怎地如此胆大,敢直呼其名?遮莫是他母亲?” 甘凌客面色尴尬,抱拳行礼道:“不知师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二十年未见,曷胜幸甚!未知师叔来此有何贵干?”边城雪更奇,原来这老太婆竟是巫山派的长辈。 老太婆笑笑道:“嘿嘿,算了吧,左一句师叔右一句师叔,心里大概早把我骂死了。老婆子我二十年前便已不是巫山派的人了,你我同是掌门,也不必拘泥旧礼。老婆子有一心愿未了,定要在有生之年来神女绝顶看上一看,以免噬脐莫及,成终天之恨。” 甘凌客隐隐有些不安,道:“不知师叔……不知韩掌门有什么心意?” 韩老太脸一板,道:“你装什么胡羊?慕老头儿要破‘碧蝉断骨指’,天下皆知。我来瞧瞧你夫妇二人参悟得怎么样了。对啦,你那软玉温香的老婆呢?” 甘凌客吱唔着不愿回答。 原来这韩老太正是当年被慕风楚逐出白帝城的“蓝水母”韩碧露。她开创武夷一派后,便处心积虑想要复仇,以雪当年逐出门户之耻。她将武夷派门中事务交由爱徒武夷仙子莫悠然打点,暗中来到汇陵,在长江一带居无定所地呆了两年,并设法找到甘净,传他“碧蝉断骨指”。她素知甘净生性风流自赏,终不免招致祸端,藉此机会甘氏若敖鬼馁。而甘凌客必会将一身本领传给爱子,对身旁弟子定然藏私,此举一石二鸟,可使巫山派长期一蹶不振。但见甘净已然身亡,甘凌客却仍不下山,暗觉势头不对,为防甘凌客真的悟出慕风楚当年竭力想参透的境界,她便亲自上神女峰以测虚实。 韩碧露见他吞吞吐吐,陡然想到班旁燕极度有可能躲在暗处伺机夹手联攻。韩碧露虽一直苦练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但自问较之当年慕风楚,内力相去仍何止倍蓰,而论到下毒或“碧蝉断骨指”之技只怕端的已青出于蓝。可“凌燕双绝”近年在江湖上闯下好大的万儿,论外功内力,甘氏夫妇皆非她敌手。不过凌燕双剑一合璧,威力陡增数倍,曾在长江一带震摄群雄,料想也不易应付。 韩碧露已然起疑,转身一把抓起边城雪。但觉他自然而然地运动相抗,登时身体重若磐石,力坠千斤,知他内力委实惊人。她对甘凌客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先杀了你徒儿。” 边城雪虽非巫山派弟子,但对甘凌客而言实是更为重要。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道:“韩掌门,此人非我巫山弟子,乃是庐山剑派门下代掌门宋师渊遣他上神女巅,邀我七届月初五去五老峰观摩改选掌门大典。” 韩碧露半信半疑道:“不错,游牧小子一走,庐山是该另择掌门了。七月初五也快到了。”她转头问边城雪道:“是也不是?” 边城雪素来诚实,现下受制于人,只得避实就虚道:“不错,七月初五,敝派正式改选掌门。” 韩碧露道:“你这小子,报了信还不快走,在这里作死么?” 甘凌客急道:“不能放他走!” 韩碧露奇道:“为何?” 甘凌客突然福至心灵,道:“他杀了我独子净儿。” 韩碧露见他面色惨白,实不似作伪,陡然间又想起一事,问道:“儿子死了,当父亲的竟然不下山问个究竟,倒等这小子上来送命给你?当老婆子三岁娃娃吗?”她长袖一抖,簌簌声中,一柄烂银毒龙钩已持在手中,像极度了水母的触手,钩头分叉,既可夹住敌人兵刃,又有上下灵动打穴,钩尖碧油闪光,显然是喂了极厉害的□□。 甘凌客自小便对这位师叔又敬又畏,待她自立门户,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更是颇为忌惮,此刻见她已亮兵刃,手中长剑竟微微发颤,道:“韩掌门,你既非敝派门下,私上神女峰便已是犯了大忌,却又在峰顶颐指气使,岂非太不把甘某放在眼里了?望韩掌门莫要以规为瑱,还是听我一劝,速速下山去罢。念你是一派之主,我也不来与你为难。” 韩碧露见他敢对自己如此讲话,不怒反笑道:“二十年不见,你倒真长本事了,居然教训起我来。若非慕风楚开山立派养你成人,令你有骥尾可附,你焉能有今天的成就?老婆子不跟后生小子一般见识,亮兵刃罢!” 甘凌客道:“晚辈怎敢以下犯上!”话音甫落长剑已电光般划向韩碧露。韩碧露长笑一声,钩身疾挡,转而挥出一招“相惊伯有”,这本是巫山剑法,然而蓝水母创武夷派之后,反复思量斟酌,将招式的狠辣发挥到了极致,凌空下去,捷若御风,钩似长蛇吐芯,人若龙跃于渊,只攻得甘凌客一身冷汗涔涔,迭遇险招。他成名十八年来,皆是与妻子班劳燕双剑配合联手攻敌,极少单独出手。由于夫妻关系甚密,彼此心意相通,剑术竟也默契非常,配合得纤毫不爽,若是“凌燕双绝”少了一个,那便“一绝”也没有了。 边城雪虽恼恨甘凌客行事卑鄙,但毕竟自己失手杀了他亲生儿子,一直有愧于心,况且适才他已给过杜长空解药,自己应当一言九鼎,留在神女峰任凭发落,纵使现在是逃走的大好时机,他也不肯逃命。在来时途中他又听杜长空言道,武夷一派乃巫山邪支,贻毒江湖,蓝水母声名狼藉,又起了相助甘凌客之意。 甘凌客怪吼连连,如同在长江之上与巨浪相搏,似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快到了极处,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边城雪在一旁看得心旷神怡目不暇接,不禁对甘凌客的剑法好生钦佩。韩碧露见他剑法凌厉却又防守严密,却也不敢托大,当下使开长钩,舞得铮铮有声。甘凌客知她钩法厉害,不以剑尖与之相碰。 韩碧露号称“蓝水母”,不光用毒厉害,轻身功夫也如水母一般滑不溜手,在半空本已无力可借,竟却能自身一扭,转换方向,钩首总不离甘凌客的剑锋。甘凌客怕长剑脱手,不由处处小心,好在他应变奇速,每刺出一剑立即缩回守住门户。韩碧露长钩侧击而来,甘凌客回剑一挡,韩碧露不等他缩回,左手反手钩出,甘凌客惨叫一声,左肩关节被卸脱。韩碧露以长钩诱敌,甘凌客全力以赴防范之余,竟没算到她的手也可作钩,而且灵动无比如狡兔之脱、尸蠖之屈,从几近不可想象的位置勾来,手臂暴长,一击即中。 蓝水母退后数步,森然笑道:“不要再打了。” 甘凌客一惊,想起他全身是毒,这一勾必然带了奇毒。甘凌客大骇之下,长剑划出,左肩齐齐被斩下,鲜血溅出,居然带有刺鼻气味,洒在树上,竟微有烧灼之象。 甘凌客怒道:“这,这是化蛊红?” 蓝水母笑道:“正是,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先废你一条臂膀。但你要恢复功力,只怕最快也得七八年。” 甘凌客知已栽入她手,忙按住肩部想要止血,若非及时砍掉肩膀,化蛊红顺着血脉入心脏,即死无疑。他转过身向山洞跑去,否则时间一长,也是非死不可。 韩碧露哈哈大笑道:“你还想要用碧蝉吸毒么?我这化蛊红中特意研入了螳螂尸粉,碧蝉闻了害怕,不会吸你毒的!老婆子连你这一步棋也算不到,那也枉称“蓝水母”了。” 边城雪一怔,向甘凌客怒目而视,喝道:“你的化蛊红解药都是假的!” 甘凌客羞惭无比,涩然道:“不错,单有那两包寻常解药还不成。化蛊红只要还有些许微质存于体内,都会导致心态失常,手足残废。须神女峰上的独产异物碧蝉方能尽吸干净。碧蝉唯神女峰方有,若然这么随意便给了别人,我巫山派化蛊红又怎能号称天下第一奇毒?” 边城雪见他死路一条,居然索性放赖,无耻到底,怒不可歇遏,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甘掌门,你若不给我碧蝉,我便自下山去了。便是你不给我,我自己也会觅到,下山交给杜老英雄,然后再上山领罪。” 蓝水母讪笑道:“傻小子怎地死脑筋,下山逃命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再上来?只不过你小子知道太多事,老身也容不下你,见你这般敦厚,也真有些舍不得,你就自杀罢。” 边城雪道:“前辈要晚辈自杀,除非应允晚辈一件事。” 蓝水母以为他在胡搅蛮缠拖延时间,便笑道:“说!” 边城雪正色道:“请前辈将碧蝉交给杜老英雄,并通知敝派,说我不能完成使命了。” 蓝水母怔了怔道:“只是这些?” 边城雪道:“若前辈能言出必践,这些也足够了。” 蓝水母笑道:“好孩子,我应承你。”暗道:“这杜长空与我无怨无仇,白卖他个人情倒也值得,但若告知庐山派,他们怎能善罢干休?岂非无端给自己招来麻烦?这第二件事反正在也没规定时间,就等二十年后罢,要是老身还健在的话。嘿嘿。” 甘凌客见边城雪就要自刎,心中颇有不甘,又不能让韩碧露知晓。边城雪偶然瞥见甘凌客脸色,知他心意,便道:“甘掌门,想晚辈不能教你‘花须蝶芒手’了。” 韩碧露耸然动容,欺身上前,长袖卷动,已拂过长剑,喝道:“什么?‘花须蝶芒手’?”心中一惊:“莫非是他有意如此,骗我饶他不死?谅这小子也没这机灵。”她又望向甘凌客,见他神情窘迫颓然,知这并非双簧戏,当下佞笑道:“小兄弟,你说什么?‘花须蝶芒手’乃乐仙羡大侠的绝技,是年羡大侠与巫山慕老鬼齐名当世,便是仰仗这一惊世骇俗的点穴神技。访问五老二十年前齐逝五老峰,实为武林一大憾事。不过‘花须蝶芒手’就此便成广陵绝响,世间再无传人。你又怎么知晓?老太婆眼花耳聋,心却不傻,别想骗我!” 边城雪受她激将,忍不住道:“我便是知道,又怎样?” 韩碧露见他并不急于吐出,更信三分,道:“这样,你讲出来听听,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边城雪再笨也不肯上当,道:“我不能说。” 韩碧露急道:“你有所不知,当年羡大侠与慕风楚在神女峰顶切磋武艺,我也一旁观赏,的确不同凡响。现今故人已逝,心下好生难过,你练了出来给我看,就好似看到羡大侠本人一样。” 边城雪有过如此历练,情知人心险恶,再也不会轻易相信,当下冷笑不答。 韩碧露见他面显嘲讽之色,心下大怒。虽然是信口胡诌,可纵观当今江湖,武林四极度尽归黄土,自己已是老一辈资格最高的人物,除平生大敌孤星魔女独孤舞外,何人再是敌手?自己开口一言,天下又有谁人敢不信,更莫说面带挪揄之色了。韩碧露精于毒盅之术,惑人之法,讲话时巧用内力,说得格外柔和妩媚,自信听者无可抗拒。但边城雪内力浑厚当属其次,其性本就平和,心无旁骛,又常听羡仙遥在潭底石洞内奏琴,金徽玉轸,忘愁肠百结,铜琶铁板,破任情恣性,尽化去人间烦恼之俗事,浑不受心魔侵扰,竟与韩碧露所料大相枘凿。 韩碧露揪住边城雪,潜运内力,威逼道:“你说是不说?” 边城雪感到身体如千虫啃噬疼痛难当,但他硬朗之极,叫道:“你杀了我罢!”说罢身子一扭,摧动全身内力,竟挣脱韩碧露之手。韩碧露大惊,双掌齐运,扑面直击。边城雪犟劲上来,也是双掌抵住,硬接了这一击。 韩碧露感到他的内力沉猛无比,当下一惊,转身掠开,论到轻功,以盗术闻名天下的独孤氏为最高,独孤阀乃前朝贵族,自隋末门庭衰败,独孤氏便于乱世中以盗贼为业,传下一套旷古烁今的绝代轻功。独孤舞已尽得祖上真传,自己虽不及她,但凭自身招术怪异,自忖在十里之内仍可和她不分长短。 本来边城雪毕生功力之所聚掌气四面八方逼来,若不是蓝水母轻功卓绝,只怕也要受重伤。饶是如此,韩碧露青色长袖已为掌风所迫,哗啦啦被扫下一大片。然而蓝水母自八岁起练功,近五十载的功力非同寻常,加之手中隐含毒砂,边城雪痛楚难当,长啸一声,脚下一滑,自崖边落入一处深谷。 韩碧露本拟以毒刑迫他,并无致他死命之心,此刻大惊之下,想要拉他已然迟矣,她在巫山三十多年,深知那谷乃是神女峰禁地“白骨渊”,泥沼极多,暗藏毒虫,凡落入此涧者绝无生还,当下长叹一声,转首向甘凌客瞧去。 甘凌客所中的化蛊红,虽多了螳螂尸粉更加难解,但同样也大大降低了毒性,须知一种奇毒各个配方用量采极为精细,断不可相差毫厘。甘凌客内功不在杜长空之下,也自可抵御一阵。 韩碧露笑道:“你以为这毒无药可解么?我还要留你讲出慕风楚的绝活呢,怎能让你这么快死?” 甘凌客见有一线希冀尚存,忙不迭“咚咚咚”叩头,大声道:“韩掌门饶命!师叔饶命!” 韩碧露扬声大笑道:“你我叔侄十年,今日算是对我最恭敬的时候了。那就先告诉我你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呢?当年的一对人人称颂的神仙美眷尚不致闹别扭罢?还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对付老婆子呢?” 甘凌客颓然道:“韩掌门动中窥要,确是如此。” 韩碧露冷言道:“那她现下在何处?” 甘凌客回首望了一眼崖后深涧,惨然道:“白骨渊,白骨渊……” 韩碧露蹙额大怒,疾言厉声道:“你身中剧毒,天下惟我一人可解,否则武功尽散肢躯皆废,生不如死!你当真不怕死敢消遣老身?白骨渊是神女峰禁地,慕风楚那老奸贼在世时说得清清楚楚,谁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你当我离开巫山二十年便忘了么?想诱我入瓮送掉老命,那么容易呀?” 甘凌客忙道:“韩掌门息怒,晚辈生死线系韩掌门之手,如何敢打诳妄言?实是我夫妇二人遭遇重大变故,是以净儿惨死荆州城,却无暇抽身下峰寻仇。” 韩碧露早就于这一点疑惑不已,心想若然不是他夫妇二人之事,又有何事能比亲子之死更重要?但甘凌客班劳燕二人二十年夫妇情好弥笃,并蒂芙蓉,在武林中被传为佳话,韩碧露断然不信二人会镜破钗分。 甘凌客浩叹一声,凄然道:“不瞒韩师叔,师父临终前的半年内留在神女峰,参悟钻研破解‘碧蝉断骨指’之法,最终油尽灯枯,未及留下遗言便溘然长逝。我等素知师父心愿,要光大巫山派的武功,并且对武夷派……” 韩碧露冷冷打断道:“你师父只想制止我不再涂炭江湖,而你夫妇俩却狼子野心,效仿皇帝饮马长江,要一举灭了我武夷派。我说得可对么?” 甘凌客变色道:“正……正是。我夫妇俩指望在神女峰顶找寻到师父的遗物,哪怕只言片语,可找遍峰顶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头,却毫无蛛丝马迹可觅。我有些心灰意冷,而内子却提议,到白骨渊看个究竟。” 韩碧露冷笑道:“贤内助委身于你,当真是你的福气,料那慕老鬼也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义女跟你这位东床贤徒会硬闯他生前三令五申严禁入内的白骨渊。” 甘凌客愧然道:“当时我并未忘记恩师教诲,一时踌躇不决。内子却说,我俩是恩师的义女义婿,身份有所不同,师父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况且或许师尊真的把巫山无上心法秘笈留在白骨渊,故而禁了此地以防外人窃取也未可知。我俩若不敢入内取出,巫山派又如何能够光大门户?万一巫山派真的毁在我夫妇二人手中,岂非成了千古罪人,将来有何面目相见师尊于地下?” 韩碧露笑道:“说得倒很好听,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穷水荡沙。你心有不甘,这‘甘’倒也不是白姓的。听你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慕风楚死就死了,却不该真的什么也没留下。想那‘武林四极’当年于点穴、下毒、轻功、暗器皆已各臻鬼神极境,羡仙遥那般聪明,也不想携着一身绝世奇功长眠于地下,而是暗度金针给方才那蠢得流油的小子。慕老鬼有你两个得意门生,又怎会吝于真传?怕是慕老鬼比你俩更奸诈百倍,洞悉你二人包藏祸心,是以宁可将得意绝技带到阎王殿,传给小鬼也不授给你们这对狗男女罢?后来怎样了?说!” 边城雪但见眼前一阵白芒,旋即隐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只觉周身百骸欲散,力竭神枯,体内庐山内功如潮涌至,不由一摄心神,登时冷汗沁肌,疼入筋髓。伸手摸去,方知两条大腿已然折断,忙忍疼以“花须蝶芒手”摁住伤口诸穴,纵能止血,也无济于事。莫非从此就成了一个永卧床榻任人摆布的废物?念及此处,他悲怒交加,蓦地一声狂吼,倾尽全身内力,竟也似有摇山震岳,摧枯拉朽之势。 却听里面突然传来尖利的女人叫声:“甘凌客!甘凌客是你吗?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奸贼!老娘决不会放过你!”声音如寒夜枭鸣,孤崖狼嗥,悲凄不可名状,在黑如长夜的涧谷中久久回响,更令人不寒而栗。 边城雪如梦初醒,忙道:“晚辈边城雪,受奸人所害,失足跌下白骨渊,误闯禁地叨扰前辈静修,还请原宥则个。” 那女声似乎愣了片刻,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过来看看,我是在静修吗?” 边城雪道:“晚辈双足已断,成了废人。” 那女人沉呤了一会儿,怒道:“不对,你敢骗我?我听到有人摔下来已有两柱香之久了,你伤口流血不止,焉能活命?” 边城雪道:“晚辈已自行止住流血了。” 女人笑道:“大言不渐,便是本座也得以山间仙鹤草与茜草捣碎,敷住伤口,再用夹板固定方能止血,凭你能有几年功夫,却在这里信口雌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边城雪,一连几次变故令他不敢随意再将“花须蝶芒手”挂在嘴边,同时也才明白,羡太师伯不许自己对外宣扬的一片苦心。他听刚才那女人所言,似乎她也受了重伤,便道:“还有棕榈与乌贼骨也可止血。” 女人骂道:“混话!这里有棕榈、有乌贼骨?” 边城雪不疾不徐道:“山涧之中,白芨、血余炭、石草霜、三七、地榆、大小蓟皆为止血良药。前辈若用,以大小蓟为宜,性阴甘凉,破血行瘀,退热消肿。巫山人间仙境,药草必定极多,便无人参黄芪,也可取白术、甘草补气顺脾,外加鸡血藤补足失去之血。” 那女人愈发吃惊,道:“你不是巫山派的,你是什么人?”须知慕风楚乃天医学之冠,巫山派弟子除日常习武之外,于医药亦颇有研究。而本派弟子也未必能有眼前之人精通医理。边城雪又自报家名。那女人便喝道:“你过来,让我看看!” 边城雪无奈,单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向前抓去,只是有两柱香功夫才爬到一处滴水的岩洞下,伸手探去,竟触到数条死人尸骨,不由大是惊疑。那尸骨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产生绿莹莹的碎光,边城雪借着光晕向里一望,着实心惊肉跳。 原来洞壁下倚着一人,披头散发,衣衫虽光鲜华丽,却也碎成黑黝黝的一片片绸条,似乎是凝干后的血块。利器贯体,自两肩、双膝、两肘各自穿过,虽尚不致命,但所受痛苦自是惨绝人寰。最可怖的是面皮被划开一道道血痕,深入颅骨,双目被针之类的暗器挑中眼皮,永远不能合拢,暴凸如鱼。鼻子歪在一边,嘴巴箕张,整张脸如同恶鬼出山,罗刹降世,说不出的可憎。边城雪不由大叫一声,一下子瘫在地上。 那怪女人哈哈大笑,凄厉而又悲恸,道:“你怕了么?你怕了么?” 边城雪忙道:“晚辈失礼。前辈上下,还请示之。” 那女人道:“我不来问你,你却来问我?神女峰乃巫山禁地,白骨渊乃神女峰禁地,你非巫山派弟子,居然到此,做什么来了?” 边城雪心下一凛,道:“前辈遮莫是江湖人称‘凌燕双绝’之一的甘夫人班女侠?” 此人正是班劳燕,好大笑声中,含有无限伤感,如迷侗策马,心中充满惜佣。只听她道:“自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凌燕双绝’,没有‘甘夫人’了。班劳燕便是班劳燕!” 边城雪一奇,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为何?” 班劳燕惨笑道:“你想知道么?好,我说与你听。一个月前我与这狼心狗肺的甘凌客一同闯进白骨渊,想看看先师有何遗物留下。下面漆黑一片,我俩便点起火把。谁知甫一进洞,便有漫开花雨般的暗器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我在那一刹那决心帮他抵住,让他出去。谁知我还没动手,他已先行抓过我的身躯向里摔去,借这一掷之力荡出洞外。直到中了这些暗器,危在旦夕,我仍不相信那个昔日对我恩爱倍至的大师兄竟会如此绝情,如此狠心地将我舍弃。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他还不了解我么?即便他不拿人我作挡箭牌,我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说到动情之处,仿佛在喃喃自语,待到蓦地醒觉,想到自己对丈夫情深意重,却几近落得青蝇吊客,自己身陷囹圄,踽踽凉凉,怨怼之情便似山洪般喷薄而出,不由破口大骂道:“你这千刀万剐剔骨抽筋的畜生!老娘为你挡箭,真是瞎了祖宗十八代你奶奶的雄眼!这个混帐乌龟王八蛋,在洞外等了好一阵,直至听到里面没了声息,知道机关暗器却已放完了,这才放心进来,我当明早已疼得晕死过去,可他如此熟悉的声音,就是化成厉鬼我也听得见!你道他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说道:‘二十年夫妻,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别怪为夫心狠,巫山不能没有我啊,你既死在白骨渊,已犯门规,我也不能风风光光地厚葬你了;盼你早日投胎,生在个好人家。多谢师妹的救命之恩,咱们就此别过啦------,’畜生!畜生!畜生啊------!” 她兀自狂啸一阵,猛地对边城雪道:“你是他派来的吗?来看看我到底死没死吗?” 边城雪道:“晚辈是被人从山崖上推下来的。” 班劳燕目光一凛,问道:“你怎么会来神女峰顶?甘凌客又为什么要杀你?” 边城雪道:“非是甘前辈,而是韩前辈——甘掌门称她为师叔的老婆婆。” 班劳燕陡然心惊,问道:“韩碧露,二十年了-----她又来巫山,究竟有何图谋?”虽然现下甘凌客是巫山掌门,但创派始祖慕风楚是自己的义父,她感念义父收养授武的大恩,无论如何都要把巫山派保留下去。 边城雪道:“晚辈也不知。”他将前后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其中前不避讳自己误杀甘净这一段。讲罢道:“晚辈一时错手误杀贵公子,在取得解药之后自会上山伏罪。”“ 班劳燕凄惨地笑道:“有这样的父亲,便有这样的儿子,还报什么仇?你杀得好!杀得好!” 边城雪听了暗暗心寒。他却不知女性之中逆来顺受者积怨到一定程度,再也无法忍受时会变得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同时心中遭良知的啃噬,而愈加疯狂暴虐。这般听来,心里暗忖:“这班劳燕与甘凌客都是一般卑劣不堪的薄情寡义之辈。”随即道:“还望前辈------赐以碧蝉解药,以解燃眉之急。” 班劳燕冷“哼”一声道:“这碧蝉是巫山神灵瑰宝,怎能轻易给外人” 边城雪道:“前辈有何条件,还请示下。” 班劳燕“嘿嘿”笑道:“却也不算太笨。我来这里是为了弄到先师义父的武功秘笈,却没料身中机关剩了半条残命进退不得。过不久那狗贼必定还会下涧来,那时准备会更加充分,到时老娘不论是生是死,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将秘笈大摇大摆地拿出去。你小子想要碧蝉却也不难,帮我到里面探探,看看有什么古怪?” 边城雪犹疑未决。班劳燕怒道:“我不会骗你去白白送命。这里的暗器都打光了,我若要骗你去死,这里无非再多一具尸体,于我何益?” 边城雪一想不错,便道:“既如此,晚辈估且一试,鼎力而为。”他从身上找出火刀火石,打燃了松枝做成一支火把。班劳燕许久未见阳光,终日靠洞间鼠虫为食,眼前陡然明亮,又无法闭目,不禁泪水直泻,大叫道:“你快进去,快进去!别在这儿停留!” 边城雪闻言道:“是!”快步向里探去。 班劳燕不甘心,侧耳凝听,忽闻边城雪“啊”一声语气中只有惊讶,似乎并未遇到危险,忍不住问道:“看见什么了?” 边城雪的声音回荡着传来:“是一尊木雕像。” 班劳燕心下称奇,忙道:“什么样子?” 边城雪拙于言辞,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一个女的,大眼睛,------很漂亮。穿着鲜红色的衣衫------” 班劳燕骇然打断道:“够了!------我知道是谁了,适才的暗器机关说不定也是她布置的------义父啊义父,她有什么好?邪道魔女,狐猸妖淫------,况且就是她害死您老人家的呀------” 边城雪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喊道:“班前辈,这里可没有什么武功秘笈呀!” 班劳燕道:“秘笈自是不会放在明处,你四下找找,看看有什么发现,但要小心机关埋伏。”讲到这里蓦然一惊,厉声吼道:“是谁?甘凌客是你吗?滚出来!少装神弄鬼!” 边城雪闻罢忙凝心静志,这才听出有细微的响动之声,似乎更像是野兽在蹑足潜踪,又似刀锋缓缓出鞘,随即又是声喘息全无。边城雪滞留了一段时间,却再也听不到半点余音,忙道:“班前辈!班前辈!” 班劳燕长舒一口气道:“许是我太多疑了?可能是蛇虫之类吧。快找罢,有我在这里看着。” 洞中空气不足,手中火把已昏弱无光,边城雪运起内力,手中真气迭出,火势又渐旺起来。此时方见洞内有一面石壁光滑如镜,浑不似天然所成,足见造物之奇。上有利剑刻字:“武则慕风,义则羡仙,恨则入骨,情则倾哭,痛哉,快哉!楚华衣字。” 班劳燕又不安分起来,她身遭重大变故,性情亦随之大变,以为边城雪已找到秘笈不管自己,便凄声质问道:“臭小子,你看见什么了,还不快告诉我?” 边城雪照念一遍。班劳燕“咦”一声,知他决计编不出这几句话,一时间沉吟静思,不作言语。 边城雪悠然道:“前辈,‘义则羡仙’,晚辈是懂的,就是说论朋友义气,还属我庐山派羡太师伯,‘恨则入骨’------想来是说平生大恨,就是‘碧蝉断骨指’这门狠辣功夫了。”‘ 班劳燕不由一愕,随即笑道:“看来小子只是一味憨厚,脑袋瓜子可一点不笨。” 边城雪又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楚华衣’是何人?” 班劳燕淡淡地回道:“我巫山派的事,你还是不要打听得太多,以免自招愆尤,后患无穷。” 边城雪却道:“哦!不必打听,现下我已明白了。他一定是贵派祖师慕先生的知交朋友,知他寂于峰顶,便写下这二十四字以作怀悼。” 班劳燕毫不留情地笑道:“胡说八道!你仔细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边城雪忙凝神看去,这字的确真不怎么样,拈笔犹如马箠,但纹路虽细,却深深透入石中,便是纵剑一插也未必就比这字痕深多少,可见写字之人功力之强。而又在巫山之上,那必是慕风楚本人所为了。 班劳燕续道:“‘楚华衣’乃是我义父开山派前的原讳。当年武林中出了一位异侠,一把紫剑打遍神州未逢一个敌手,其名字中有一‘风’字,义父自小便对他敬慕非常,成名后便改作‘慕风楚’。” 边城雪怦然神往道:“连慕先生都这般尊敬他,看来这人定然是了不起得很了。‘武则慕风’原来是这个意思。那‘情则倾哭’又作何解?” 班劳燕道:“这么快就忘了?天下男子果真都一样。就是你身旁那尊穿着鲜红衣衫,长着大眼睛,很漂亮的女子塑像!” 边城雪大是讶然,奇道:“她?她是谁呀?” 班劳燕久居洞中只能终日与虫豕为伴,冷清无依,孤苦伶仃,如今可与人讲话,故此不论边城雪问什么,都照实回答,想把自己所知所有事情连同萦绕于心的万般怨愁一吐为快,只觉这样会好受些,便道:“你可听说过‘暗黑杀旗’么?” 边城雪十八年来终日不离五老峰,哪里又听说过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听他许久未答,班劳燕续道:“此乃天下第一神秘暗杀组织,成名三十年来未有一次失手,任你武功再高,只要被列入暗杀名单,终是难逃一死。此组织不收弟子,皆是同一大家族的子孙,复姓轩辕,自祖上传下一门极为奇特的武学,唤作‘血影神功’,传闻只要触到对方影子,便可教其血溅当场。偏生这个邪魔外道的组织就出落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她就是‘情则倾哭’中的‘哭’字,人称‘血影幻姬’轩辕哭。” 边城雪“啊”一声,半晌道:“慕先生乃是一代武学之人,居然会爱上这样一个邪派女子。” 班劳燕长叹一声,惨然道:“这不也是前世种下的冤孽么?”她明是指慕风楚,实是指甘凌客。又道:“这女子妖媚□□,引得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豪杰为之神魂颠倒。她左右巧妙周旋,将他们玩弃于股掌之中。义父时值壮年,春秋鼎盛,自是太过莽撞,不计后果,最终被那妖女骗了,却一直执迷不悟,以她为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你瞧那木像,雕得如此神采盈溢,一颦一笑都细致入微,足见所下功夫。印象之深刻可窥一斑。我想既有此像,必是期她有朝一日上得神女峰入白骨渊见到。轩辕氏以暗器名动天下,自是不怕洞口那些暗器,那是用来对付他这个义女用的!哈哈哈!如此说来,那武学秘笈必也是在这里了!” 边城雪此刻再看那木像,手执长剑婷婷玉立,但觉柳眉煽情,凤目含春,唇似蔻丹,妖艳欲滴,不由心摇意荡,魂飞神驰,好在定力浑猛,这才醒悟,已羞得满面绯红过耳。 班劳燕慨然道:“小伙子血气方刚不谙时事,刚刚才见到,又还是一尊木雕,便把你迷成这样,若是见到她本人,唉!天下恐怕也只有那脾性邪戾的异侠‘风’才能不为所动了!”又道:“快瞧瞧,那刻字有什么古怪?亦或是石壁下面有什么物事?” 边城雪走到石壁之下,伸手抚着字痕,始终未觉有何异处,想要离开。谁知刚要迈开步子,那尊木雕手中的长剑竟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边城雪一凛,误以为自己眼花,岂知这一步方踏得实了,那木像右臂竟机械般由曲变直弹出,青芒带雪,光泽凝练。边城雪大惊,一跃而起,那木像自不能跃,但巧妙地横过剑来,错花乱舞,只待边城雪落下。石洞狭小,落下必定会被斩伤,那女子虽是木刻,手中宝剑却是锋锐无匹的一层薄钢。 边城雪大骇,想到班劳燕在外,耳力虽佳,武功却是有限,断然难辨“花须蝶芒手”,忙施出一招“偶烛施明”。这一招竟为不伤对手又可保全自己,通常是二人于平地之处比武可用,此时边城雪处于劣势,好在他已集庐山、太行两派心法精髓,融会贯通,当真偶烛施明,立时想到了破解之法,足下连蹬,自石壁向下直堕,木像机括被触,长剑追风袭来。边城雪瞅准剑无锋一面,用力一弹,便是甘凌客也要虎口受震,但岂知这木像剑与手钉在一起,等于是手的延长部分,虽然灵动不足,可狭隘石洞亦恰到好处地限制对手无法灵动。虽算勉强破解,木像若非下身固有铁盘,早已连人带剑一齐震飞,不过此时只是剑身转向,未伤及他而已。 班劳燕听到石洞中的打斗之音,剑声嚯嚯,忙道:“里面是谁?” 边城雪忙道:“是轩辕哭的木像动了!” 班劳燕一听大奇,知边城雪不擅编谎,可慕风楚虽凡灵手巧,但却仅限于医药之术,怎会能晓制作如此精良绝妙的机关?转念一想,知方才听到的异声便是木像机关被开启了。 边城雪站着岿然不动,这才发现木像也停止了活动。正体现武学中‘敌不动我不动’的要诣,但石洞狭小,不动就别想出去,反正木像用不着吃喝,尽可能在这儿和他耗一辈子。这倒提醒了边城雪,有充足的时间来破解对方大巧若拙的剑招。他开始视察洞内的质貌,见刻字之处十分光滑,无法行稳,自是不能从这儿踏足,但对方占据洞口,自己手无寸铁无法硬闯,其它两面石壁粗糙,可只要自己去踏其中任何一面,木像就在另一面用剑封住教自己无力可借,五脊六兽。 沉思良久,猛地想道:只有上光滑石壁才不会受到攻击,木像毕竟不是活人,机关算尽也不会算到这一招。可如何能在光滑石壁上快行而不失足摔下来呢?他突然悟觉这面石壁也未必尽是光滑——那二十四字便是粗糙之处!莫非是慕前辈有意如是安排?但剑痕刻字何其细微,实是强人所难。 班劳燕在外面不耐烦地喊道:“小子!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其实她又何尝知晓究竟应如何动手? 岂料“动手”一词立即惊醒边城雪,脚尖虽小,又怎若十指纤细?他大喜过望,不由喊道:“多谢前辈指点!” 班劳燕以为他讽刺自己,言语中却又无讥诮之意,便骂道:“我指点你什么了?瞎三话四!” 边城雪猛地向石洞口冲去,木像机括被触,一剑递出。边城雪算好距离,足尖点地,“呼”地腾到半空,如泛泛流云,似矫矫孤松,煞是好看。木像照设定程式又将下面封住,边城雪纵声大笑,掠过石壁之时,双手弹出,拈在“哭”、“楚”二字之上,再次借出力来,顺利自木像头顶翻过,落到洞外。大喜之余想到自己一无所获,又倍感失望。 岂知那木像忽然奇招迭出,回手一剑向脖颈刎去。这毕竟不是真人,即便划中亦无甚要紧,但边城雪蓦地灵光闪动,想到慕前辈对轩辕哭爱得极深,心中不忍,就像当作活人一般,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不可!”真气运处一招“丰城剑气”将剑锋弹转,惩知光滑石壁上竟出现了裂缝,并伴有震动之声,石块轰然坍塌,内中现出来一条狭窄隧道。边城雪向里的探,隐隐望见前方洞口仿有朦胧光晕,似又回归混沌初开,劈破鸿蒙之时。 这回不待班劳燕发问,边城雪便叫道:“班前辈,石壁坍塌,内有一石洞,我要不要进去看看?” 班劳燕道:“去罢,小心点。”忽觉不妥,这是平素对儿子的口吻。 边城雪心中一阵温暖,一步步向洞中小心翼翼地探去,愈走近光晕便愈大,及至洞口,发现一副黑色棺木,上面以利剑刻字道:“君乃大智之人,又难得心地仁厚。欲破‘碧蝉断骨指’应以‘花须蝶芒手’为本,吾临危之前参悟平生挚友羡仙遥兄弟奏弹乐曲而新创的一套‘琴音指’,与之混用。巫山派至上心法亦刻在棺木之上,君得我指法段苦练十年后,即前往庐山,求羡兄传授‘花须蝶芒手’,武功大成之日,必可破去邪功,造福武林众生。君侠肝义胆,日月同辉,浩然正气,天地长存。慕风楚绝笔白骨渊。” 边城雪心中思绪万千,情怀激涌,暗道:“慕前辈已找出破解‘碧蝉断骨指’之法,却不传给座下弟子,如今见甘凌客这般狼子野心,足见慕前辈英明睿智,洞悉先机,造此木像以选大智大善之人,如此良苦手心,探赜素隐,心寄武林福祸存亡,实乃大英雄大豪杰。我边城雪只为救杜掌门与班前辈脱险,不得已才学巫山派武功,天地可鉴。忽又想道:“我早已学会‘花须蝶芒手’,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我替慕前辈了却心中大憾?”恩罢便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他从洞口伸出头来,向外一看,居然震撼之极,如受雷殛。原来此处已然是神女峰的另一端,自上而下,有大小数百副木棺嵌在崖内龛穴之中,最高一处距地面竟有二百多丈,岩墩层叠,峭壁险峻,丛林点缀于山脊之上,郁郁苍苍,翠荫萧森。远处尘雾缭绕,重峦叠嶂,下方河谷幽深,汹潮澎湃,登时顿悟人生如絮搦风,如萍凌渡,只觉天地之袤,万般造物实非凡人所能思量,无尽悠然,尽在拈花一笑中,情不自禁长啸三声,心中畅然无比。 边城雪按棺木的人形图案,开始习练第一层。慕风楚原拟选出冰雪聪明的有缘人,授以“琴音指”,都需练上十年,方有小成。但边城雪却早已学过“花须蝶芒手”,虽不及羡仙遥信意拈来如梦似幻那般得心应手,却亦窥得纲要所在,加之太行派心法与庐山内功辅佐,竟于“琴音指”入门功夫一点即通,练得颇为顺利。 此指虽名曰“琴音”实包罗天下万家武学宗藏,极为精绝。待到第二层时,只见棺木刻着道家的天、地、水、火、山、雪、风、泽八卦,下方是《洛书》中传下的奇图;“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边城雪拾起一块小石子按叙述画出,竟是一只乌龟形状,不觉好笑,又去看那口诀,其上曰:“同本相从,以成合一之力,动静相资,以播生成之状,造化人事之妙,穷于此也,先后天图象之精蕴,莫不从此乎出也。”(按:以上摘自《洛书》与《周易析中•启蒙附论》),思度良久,方觉此图实含无数玄机,妙不可言。当下拾起一根树柱,挥舞起来,夭矫不群直如崖巅孤松,剑法阴凝俊逸,后蕴无穷。 第三层以一招“九龙八音”尤为重要,手作弹琴状击出,先学螭吻,此龙喜雨浪,指风应快捷、凌厉、宏大。蒲牢善吼,边诚雪也边打边啸,细想下来却也不妥,便即撂下。赑员为龟,方才已练过《洛书》奇图,自是不在话下,应以沉猛浑厚为要诣。狴犴为虎,金猊为狮,双片并运,似风墙马阵,金戈齐鸣,声若惊雷,震撼山谷,边诚雪大喜——此也是蒲牢之吼功。椒图乃螺蚌,趴蝮喜水,正可混之一用,威力陡然迭增。饕餮贪食,性必凶残,而睚眦亦是暴戾嗜血,此二龙并用,集万般毒辣招数于一身,以毒攻毒破断骨指,一指戳出,直透骨髓,端的凶险之极。 前三层乃是基础功夫,第四层开始便复杂多子,但天下指上功夫,万变不离点、戳、弹、挖、勾、刮,以“花须蝶芒手”十九招精妙招式辅之,愈练愈快,腿骨之创已在不知不觉中全愈,体内化蛊红之毒已然尽数化去。 此刻群岚暗淡,暮色苍茫,边城雪心中却不随外界干扰,只觉心花开朗,胸膈畅然。“琴音指”已然初成,内力更深,只需假以时日,直可与独狐舞、韩碧露这样的大高手比肩,便是慕风楚本人,亦可在三百招之内立于不败之地。 班劳燕正昏沉之时,突觉有异,猛地看去,见边城雪已站在眼前,笑盈盈地,但却隐约觉得似有极大变化。 边城雪道:“晚辈愿助前辈脱困。”便把练成“琴音指”之事告之。 班劳燕听得一脸惘然,许久才发出一声悲鸣,凄然道:“我已是废人,不想出去丢人现眼。你杀了我儿子,又练成义父穷其一生呕心沥血才经研出的精妙武功,想来都是天意。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巫山派,将蓝水母赶走。你答应我!替我杀了甘凌客!然后把他的尸体抛下来陪我。今生既是一对怨侣,那便来世再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吧!嘿嘿嘿,哈哈哈!……”笑声凄厉无比,忽地嘎然而止。 边城雪急道:“这万万使不得,前辈……”却见她口眉倒竖,两眼圆翻,已然气绝身亡。不由长叹连连,竟尔落下几滴清泪。虽与她素昧平生,仅在石洞中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却恍若隔世。此时方觉她的手始终抓着自己的手臂,直到捏碎指骨,才扳开她的手,自己的手臂上却已血痕斑斑。只因她被钉在石壁上,无法为她埋葬,只得在洞前寻一面较光滑的石盘,刻上“巫山女侠班劳燕之墓,无名小卒边城雪敬上”,拜了三拜,这才匆匆离去。 白骨渊距神女峰顶虽非极高,但两侧石壁光滑绝无可攀沿之处。边城雪忽然想到可从另一端悬崖下落。洞中并无长绳,不过崖上嵌着大小数百余副棺,皆可作踏足之用。边城雪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至双手,转身一纵,只觉风刀割面,身体急坠,如光阴流梭,却也无暇多想,见到一处异色,知是棺木,手心一粘,准确无误地抱住棺头。这才发觉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狂跳。他喘息几口,再度跳下,以同样手法不停化去下堕之力。大约一炷香时间,已至地面。若非他方才练成“琴音指”内力充盈,精神极沛,早会累得昏死过去。但时辰无多,杜长空命在旦夕之间,无暇休整体力,忙加快脚程,向白帝城回奔。 待到得帝勉堂,已然残月西斜,疏星几点,实为不祥之败象。原本戒备森严的朱红大门口竟无一人把手,边诚雪心中不觉奇怪,忙蹑足潜踪,跃到梁上。此时他的武功在同辈中已无与为偶,巫山派上下有四百弟子,好手最少也有数十个,竟无一人知觉。他轻轻掀开一处瓦片,屏气凝息向下望去,但见厅堂内居然有上百人之多,其中有大部分手执长剑,将四十几人围在中央。但听一嘶哑声音吼道:“老婆子给你们多次机会,你们却冥顽不灵,负隅到底!甘师侄,你晓得该怎么做罢?”言罢侧目斜睨。 边城雪方听出是韩碧露的声音,只见正下方甘凌客唯唯诺诺道:“各位师弟及门下弟子,甘某无德无能,掌派二十年来毫无建树,无法将巫山派武功发扬光大,自觉羞惭无地。今有我韩师叔远道屈尊来此,她老人家乃是我派慕祖师的师妹,武功精绝,又开创武夷一派,可谓智勇双全,是难得的巾帼人才。甘某与小师叔相比真可谓家鸡野雉,实属云泥之别。自知掌门之位居之有愧,今日便退位让贤,既可令巫山派高飞远举,又可化解巫山、武夷两派二十载积下的恩恩怨怨,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只听被围困的少数人中有一胖子厉声骂道:“甘师兄你好不怕丑!恩师慕祖师爷二十年前便将蓝水母这忤逆之徒遂出巫山,早与她誓不两立。你身为一派掌门,居然不知羞耻,要将巫山三十载的基业拱手予人,实是欺师灭祖之举!竭泽涸渔则蛟龙不会阴阳,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若然她蓝水母取得掌门之位,我巫山派岂非岌岌可危?这浅显道理,你竟不懂么?兹事体大,如此党豹为虐、鹊巢鸠占之丑事,恕小弟万万不能相从,如若硬要用强,小弟唯有与众同门拼死抵抗,血战到底!” 身旁身后众弟子神情激昂,纷纷举剑高呼:“血战到底!血战到底!” 刁耆阳怒道:“韩铁河,师父平日待你不薄,你却处处与师父和韩师叔祖作对,无非是想要独占掌门之位!” 韩铁河冷笑道:“如今师嫂生死未卜,想来也是为这两个奸人所延戕害,韩某不才,若要蓝水母这妖妇当掌门,还不如由韩某代之!今日但教韩某有一口气在,也断然不能令你两奸谋得逞!” 边城雪见韩铁河等人衣袍已血迹斑斑,显然方才已经过一场剧斗,体力早就不支,若然再斗下去,只怕会场全军覆没。念及此处,便大喝一声:“全都住手!”直有穿云裂石之势。冲破瓦顶,轻飘飘降到地面。 甘凌客与韩碧露见此大变故无不骇然心惊,便是众巫山弟子亦是耸然动容。只见边城雪面莹如玉,眼澄似水,顾盼磊然,挥斥八极之气概,无不震慑当场,皆不敢轻举妄动。 韩碧露毕竟活了五十多岁,历经多少生死阵仗,当下不动生色道:“小子,落进白骨渊,竟还未死,好大的造化呀!你是如何出来的?” 边城雪朗声道:“各位,甘夫人------不是,班女侠前辈已被甘凌客这狗贼害死,此人人面兽心,利令智昏,实是大奸大恶之辈,班前辈临危之际要大家务必誓死保住巫山派,以慰慕先生在天之灵!” 众弟子尽皆大惊,一时间踌躇不定,纷纷面面相觑。 甘凌客一见势头不对,急道:“臭小子妖言惑众,看我先杀了你这小贼!”言罢长剑削出,使得圆转如意,吞吐开合,极为高妙。但此时边城雪岂是昨日可比,只见他含胸拢背,沉肩坠肘,忽东忽西,左进右退,变幻无云,竟如一张薄纸一般快到了极致。甘凌客的剑无论多快,都刺不中他。其实论起剑术边城雪仍非甘凌客敌手,但他身兼庐山、太行、巫山三大派至上武学要诣,身法之捷,电不及闪,雷不及鸣,甘凌客输在内力与指法,只能瞠乎其后,实是望尘莫及。 韩铁河不知从哪里闯出这样一位少年英侠来,又喜又惊,忙问道:“这位小兄弟,我师嫂是否------当真死了?” 边城雪答道:“确是如此。”甫一开口,身形顿滞,甘凌客何等高手,瞬间捕住空隙,青光一闪,剑嗤嗤有声,连变了七八般招数,边城雪登时处于劣势,不住向后闪避,但绝不手忙脚乱,虽险到了极处,可以他此时功力,甘凌客绝无法令他受一丁点儿伤。 韩铁河听闻班劳燕已为甘凌客逼死,心中悲恸之极,怒不可抑。原来早在年轻之他就暗恋班劳燕已久,后知班劳燕心已许甘凌客,而且师尊慕风楚亦早有此意,为她终身幸福,自己唯有忍痛割爱,岂料今日却有如此结果,新恨旧妒,一股脑涌上心头,恶向胆边生,长剑舞动,狂嚎不断向甘凌客横劈直刺。 边城雪知他绝非甘凌客敌手,自己若再不露一手绝技,实难以威慑群雄,到时叛乱亦平定无望了。心念已定,侧躯一震,一股大力将韩铁河迫开,右手食指作弹指状,正是“琴音指”中的“沧浪一指”,汇以“花须蝶芒手”的“一手遮天”,果然气势如虹,呼啸而出,似有排山倒海之巨力,甘凌客惊觉指气凌厉时已无暇闪避,侧身一让,面庞早多了一道血痕,指风余势未衰,只听得一旁瓷瓶碎屑纷飞,火花四溅。 甘凌客大惊,知如若这招打得实了,自己的肋骨必是截截寸断,性命不保。忙望向韩碧露。韩碧露心下又何尝不是震惊之极,叫道:“傻小子,莫非慕老鬼真的留下什么武学秘笈,已被你学会了?” 甘凌客一听又嫉又惧,吼道:“我巫山派的无上心法,怎可让外人学去?来人!把他的手筋脚筋打断,废了他的武功,莫教他将我派神功外传!” 众人都踌躇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边城雪鹰扬虎视,逼视众人,但亦知任自己武功再高,在场上的人若一拥而上,自己也会血战力竭神枯而亡,更何况还有个武功在轩轾之间的韩碧露。 韩碧露心中盘算:“此人武功日益精进,决不在我之下,若然真力相拼必定两败俱伤,届时甘凌客食言悔约,甚至以酷刑逼我交出化蛊红的解药,那时可是大大不妙,最好还是让甘凌客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方为上上之策。”思罢,喊道:“甘师侄,你若真忠于师叔,便把这傻小子杀了,到时我自会给你解药。” 甘凌客闻言,明知是计,但生死攸关之时断不容细想,剑似风驰霆击,飙发电举,如蛟龙腾跃,江河奔涌。边城雪此时武功既高,见识亦博,立时瞧出其中种种妙处所在,不由叫声:“好!”身法一变,便若流泉泠泠,清溪潺潺,与甘凌客狂猛无俦的磅礴剑势大相枘凿。此刻二人已将本身武功毫无保留地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堂内风声虎虎,光影交错,正是‘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决无第三人插手的可能。就连韩碧露亦觉脸上疾风连连,不由借风飘开数丈,远远观战。而巫山派上百弟子则为如此强劲的内力比拼所撼,惊得呆滞当场。四下酣斗之处,皆有弟子被撞伤击飞,眼见对方汹汹来势,却仍是无法闪避。一时间帝勉堂内吼声如雷,哀嚎震天。 此刻边城雪的剑术虽仍屈于甘凌客之下,但内功与奇妙武技早已凌驾其上。长斗之下顿见分晓,甘凌客内力不敌,又早已中要,毒性发散得快,很快剑法疏松,落于下风,而边城雪所练之功乃是遇强则强,越来越快,找得越久,体内余毒便散得越彻底,纵非如此,以目前功力之浑厚,身中的微乎其微的化蛊红早已尽数化去。甘凌客剑术再高明,已为边城雪见了多次,加之边城雪在白骨渊所习于的巫山至上心法,巫山派武功万变不离其宗,已尽在此中,故一点即通,立时想到了对敌之法,面色不禁一喜,甘凌客心下一凛:“这小子看出什么来了?因何这般喜形于色?” 边城雪手法陡变,当真仿若花须蝶芒之中,奏琴鸣乐,逍遥洒脱,身形潇然,华如凤舞。慕然间只觉持剑之手腕都部剧痛,已为边城雪以‘琴音指’制住“神门”。原来方才的身形变幻不过是为引开甘凌客的视线,须知“花须蝶芒手”与“琴音指”皆为当今武林至高至上的武学奇技,变幻无常,一经结合,瞬息又衍生出万端妙式,委实玄奥之极。“花须蝶芒手”本已认穴奇准,加之浑厚内力配合“琴音指”取穴,无不奏功。甘凌客剑术虽未及‘武林四极’甚至庐山其余四老,但已然臻当今江湖第一流好手境界。但凡天下剑术要诣,手劲极为重要,腕部尤须转得巧妙,拿捏轻重缓急,方可将剑使得灵动自如攻守兼备。边城雪于白骨渊中已识过木像纯粹形式上的“人剑合一”,即剑钉在手掌之中。只要活人使剑,若在大范围攻敌,手掌毋须全力持柄,腕部却要刚劲有力且旋转自如,一切破绽尽在此处。巫山剑法以浑厚凝重为主旨,腕部力量更是不容小觑,而“神门”穴正是腕力之源。甘凌客一代武学宗师,竟为一无名后生所败,顿觉无颜,左手就要接过剑自刎当场。 韩碧露一见大是心急,若甘凌客一死自己如何得以服众,况且此时甘凌客已抱死意,自己凭‘化蛊红’之解药又怎能再牵制住他?掌风甫动,将甘凌客长剑卸掉,大喝道:“傻小子,老婆子便来会一会你,瞧瞧慕老鬼还能有什么精妙功夫!”她对付晚辈,故而不动真刃,但只一双手,便已是喂剧毒的利器了。 甘凌客一见,忙讨好般喝斥道:“边小贼,我师叔屈尊与你一战,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若然再螳臂自雄,鹅痴不逊,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边城雪见韩碧露亲自搦战,不敢怠慢,亦知韩碧露素来自视甚高,以她身份决不会先行出手。于是一招“花须蝶芒手”“氤氲若梦”疾点而来。韩碧露见他不论身手或内力都比昨日高出不少,凌厉风刀割得面庞隐隐作痛,亦是惊惶。二人的武功皆走阴柔一路,与方才甘凌客摇山撼岳的博大气势迥然不同。表面上二人翩翩若蝶,丰格端凝,一沾即走,其实比之适才酣斗更险恶不知多少倍。 韩碧露深知“花须蝶芒手”的厉害,只有施展“碧蝉断骨指”方能与之一拼,此刻临场喂毒已然迟了,但凭她功力与二十年苦心孤诣,招数之精绝无人可攀。她却不知边城雪所学的“琴音指”除了增强“花须蝶芒手”的杀伤力外,更是“碧蝉断骨指”的克星。这一指甫似成形,边城雪那边已自然而然地运出破解之法。他不愿伤及韩碧露性命,却也知她内功实不可小觑,便以“九龙八音”中的椒图、趴蝮善水二龙并用,韩碧露只觉指尖如刺钉芒,直透心髓,疼痛之极,忙向后飘闪。边城雪原可趁势使出最毒的饕餮、睚眦二龙指法,料那韩碧露见所未见,手忙脚乱之下定可取其性命。但边城雪宅心仁厚,自昨日于白骨渊中邂逅班劳燕,便恨极甘凌客歹毒,倒对韩碧露无甚敌意了,只觉得她野心忒大,只须教她知难而退就足够。 韩碧露不知他有更强杀招未用,只道这是慕风楚留下目的地出其不意的绝技,如今既已见过,那便不足为患了,兀自摄定心神运起真气化作两股,凝于指尖之上,隐隐泠出惨淡青光,边城雪内功浑厚,立时察觉其指已喂剧毒,又有一股腐臭腥气,必是化蛊红无疑了。他本拟手下留情,此刻见韩碧露已动杀意,虽仍不忍纳她性命,却也运足了功力,双足一蹬,直面施出狴犴、金猊二龙指法,此招虽无饕餮、睚眦那般毒辣阴险,气势之宏大磅礴却实有过之,韩碧露大呼不妙,想要退却,怎奈四面八方已然为风墙所罩,两根食指先一痛后一麻,继而没了感觉,知指骨已断,料想再斗下去也讨不了便宜,只得一拂长袖,厉声叫道:“臭小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相见之日,定教你命丧我手!”虽已残废,身法之快却丝毫未减,如一只风莺,极自然地顺风遁去。 甘凌客恍然梦醒,想大喊企盼韩碧露给他解药,却又硬生生吞下,自知决无可能,而且大势已去,更会招致本门弟子忿怒,只得颓然倒地,一言不发。 韩铁河一声令下,弟子们纷纷将甘凌客围住,追随其叛乱的弟子亦皆弃剑。韩铁河怒道:“待官军一到,都送到狱中收监,次日押到市头砍了!” 边城雪却忙道:“韩前辈,《书》云:“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众位师兄只是受了恶人蛊惑,不辨是非,还请韩前辈从轻发落。” 边城雪乃外派弟子,本无权插手巫山内务,依韩铁河平日之恣性,必会发怒,但若非边城雪力挽狂澜,将蓝水母打得刹羽而归,巫山派可否得以保全亦是未知之数,加之他将班劳燕遇害一事告知,心下颇为感念,于是道:“既是边少侠求请,我就饶了你们!” 边城雪亦非不识趣之人,他见韩铁河眼中隐闪异色,便道:“班前辈还有遗言,托晚辈杀了甘凌客这恶贼,将尸首抛下白骨渊深涧伴她(甘凌客闻此言大惊失色)。只是晚辈人微言轻,又非巫山中人,实不便动手,况且此贼身中剧毒,已不久于人世,故还烦请前辈予为定夺,晚辈就此告辞。”方欲拨脚,却见刁耆阳鬼鬼祟崇,心中疑窦大起,喝道:“刁耆阳,你把杜前辈师徒怎的了?” 刁耆阳心惊胆寒,怯然道:“师父有命------关押在水房之中。” 边城雪大怒:“杜前辈身中剧毒,你将他关押如此污秽之地,纵他内功再深,毒入精髓,又安能有命?你这恶毒畜生,今日不杀你难消我恨!” 刁耆阳大骇,央求道:“韩师叔救我!” 韩铁河冷冷道:“你现在倒认得我了。”随即喝道:“还不放人?” 待得人出来,边城雪却吃惊不小,头一个出来的竟是师兄展城南,一脸沮丧之情,垂头悻悻走到自己身旁。又走出一位少女,正是谷幽怜,虽仅分开一日,边城雪只觉若三载,如隔天壤。只见她衣衫尽湿,乌丝凌乱,头顶还系有一块缟素巾布,是自裙摆撕扯下的。边城雪骇然问道:“谷姑娘------令师?------” 谷幽怜欲哭无泪,凄恻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 边城雪震惊莫名,捶胸顿足道:“唉!若是我再早一步,亦不会如此结局------!现如今------” 谷幽怜取下手上戒指,拭去眼角残泪,正色道:“此乃我太行一派掌门圣物------” 边城雪打断道:“原来令师已专位给谷师妹。你放心,既有我展师兄在旁,必会替你作证,教你同门心服。” 谷幽怜柔声道:“你听我说完!------师父要我------要我将掌门之位传于你------又要我------传给本派弟子方合祖师规矩------我想------边师兄究竟意下如何------小妹一介女流,若然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在此也好先说个清楚。”她终究江湖女子,竟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心事。 边城雪并非榆木疙瘩,半晌明白,只觉面色晕红,道:“这个------这里这么多人,谷师妹------只要你不嫌我太愚木无趣------我自己是没什么好奢求的了,只是须先禀明师尊,再行定夺,方为妥当。” 谷幽怜心下宽慰,点头道:“理当如此。小妹也预先将师尊骨灰带回摘星堡安葬,然后召告天下,由边师兄正式继任掌门。” 边城雪道:“只是若庐山派要在下办什么事,我------我也同样不能偏废,不分厚薄。在此之前,我与师兄要去北方办事,便与谷师妹同行。” 展城南插口道:“此地不便久留,有什么话路上说。”言罢硬拉扯着边城雪,三人这才称辞上路。路上展城南满腹羞惭,由衷谢过边城雪,自此二人真心论交。长安位于巫峡北偏西,快马加鞭得五六日,三人各骑一匹巫山派赠的好马,日夜兼程赶去。 行了五六日,已入陕西境内。在人在一家小吃饭铺内打尖,顾于谷幽怜丧师的痛楚情绪,边、展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埋头吃饭。 蓦地,自远处走来两人,衣服上虽溅满泥渍,却是极为名贵的布料。三人不由同时望去,但见一男一女年轻轻劝不过十五六岁,男的黑黑瘦瘦,但眉宇之间透出一股飞扬勇决的英气,女子风仪闲雅,姿形端丽,虽不及谷幽怜细致,却也显得娇美可人。边城雪已允诺与谷幽怜私定终身,碍于礼仪不便多看。以三人此时武功,毋须定睛侧耳仍可对方在说些什么。 只听女子黯然道:“若非水大哥冒死相救,只怕因梦已然惨遭恶人毒手。只是爹爹------”未言罢泪水扑簌扑簌直落。 少年示意她,沉声道:“此处人多,不宜多言”。扬声喊道:“小二,包二十个馒头,五只烧鸡。” 女子却蹙眉道:“已无现银。”自发中抽出一根玉簪,递给小二,展城南最是识宝,一见知此簪少说也可兑五百两纹银。少年却止道:“此簪上有你的名字,不可。” 谷幽怜本来一直一言不发,岂料忽地高声道:“店家,这两位朋友的饭钱算我们的,包起来罢。”边城雪见她连日沉默,突然开口,不由一喜,同时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 展城南怕再招麻烦,此时他已不在师弟面前讳言,道:“边师弟,咱们给了钱便走罢。”谷幽怜知他意思,师父辞世未久,尸骨未寒,昔年教导历历在耳,自经过此番洗劫之后,她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思量许久,不再莽撞,遂掏出二两碎银,一同结了饭帐。 对方少女有些不知所措,那少年却大方,道:“如此多谢了。”拉着女子的手匆匆道:“咱们快走!” 边城雪笑他谨慎,却也对他的机警略有佩服。刚欲走开,猛见远处又出现十几名身着玄衣的汉子,相貌无甚特别,目光却甚是阴鸷。展城南心中剧颤,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一时又想不起来。 但见那少年大喊:“快跑!”但对方人多势众,立时将二人团团困住。 边城雪和谷幽怜皆是一阵犹豫,展城南叹了口气道:“咱们还是走罢!” 岂料那些汉子忽地分出一队,刀光剑影交错之际,血肉横飞,肢断颅裂,店内伙计食客都无一幸存,复才重围上来。 边城雪怒气勃发,喝道:“这群人好不歹毒!连不相干的人也要杀,谷妹我们上!展师兄请为我二人掠阵。”他知展城南不喜多事,但自己若然动手师兄又不能坐视不理,故而如是说。 展城南给说得脸红,便道:“如此甚好。”当下立到一旁。 边、谷二人抽剑,长啸声中,向玄衣杀手们递去。剑光恢恢,昭昭荡荡,劲峭凌厉,疾走龙蛇,将玄衣杀手们近得步步后退。边城雪一试之下,知敌手只是身法怪异,同出一门,每个武功皆不甚高,且均在伯仲之间,不足畏惧。但可怕的是从这彪人的眼神来看,实际上一群自幼便被培训成的冷血杀手,毫无□□杂念,残忍酷辣,这才是最棘手之处。 边城雪将剑收起,双手呈弹指状,“呼呼”迸出两股极大的力道,激荡气流,几声爆响便将迎在前方的四人击得横飞出去,这两指乃是琴音指中最阴毒的一招“一指残阳”,中者绝子绝孙。边城雪恼这班人嗜血好杀,故而下此重手,只盼他们知难而退。他此时武功修为已极高,可与韩碧露不分轩轾,算准四人跌出必定撞倒余下八人。怎想那八人不闪避,眼见自己人便要降下,长剑一挥,乱肢扑腾,残体纷飞,血浆四溅,八人各自喷了一脸腥红,表情却仍丝毫未易,眼角为血所染,更显阴凝可怖。 边城雪震惊远大于怒,遇到这等杀人死士,若不全力降之,必留后患,当下展开全力,掌去神龙天矫,腿来灵蛇盘却,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砰砰巨响过后,八人都被“一指残阳”震断阴脉,暴尸荒野。边城雪回头扫视这里二十多具残缺不全的尸首,思之神伤,心中极是感慨。忽地灵光闪现,失声叫道:“暗黑杀旗?”他听班劳燕说过,这是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这些疯狂冷血之徒若然不是,他真不知还能是什么。 那姓水的少年眼波浮动,凛然道:“你知道?”随后又犹疑地道:“兄台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在下水一方,兄台高姓?” 边城雪见他并无恶意,便道:“在下庐山派弟子边城雪,只是遇然路过此地。既是同道中人,兄台有难,在下又岂有坐视旁观这理?” 少年似乎心中一宽,语气放缓许多,又道:“萍水相逢,兄台如此大义,小弟却处处提防,实是汗颜无地。敢问兄台此去何处?” 边城雪笑道:“既来此地,自是赶赴长安了。” 少年与那女子皆是面色微变。少年道:“那兄台------此行所为何事?” 展城南抢上一步道:“请恕不便相告,此处非久留之地,咱们就此别过。” 那少年微微一愕,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地喊道:“边少侠!” 边城雪顿住,缓缓转头。 水一方欲言又止,边城雪会意,单独走上前去。水一方附在他耳畔道:“兄台既是庐山派门人,可否告知,‘紫影锋’究是何物?” 边城雪周身一颤,诧道:“阁下究是何人?” 少年拱手道:“兄台不必过虑,若非适才兄台援手相助,小弟也决不会吐露一个字。咱们换个所在,再行详谈。” 原来此事便要自一个月前说起。 时值长安皇城内戒卫森严,一名管事太监抖着拂尘,快步奔到丹凤门后的大明宫。宫门前正站着一位翠绕珠围,蝶粉蜂黄的华衣妇人,虽有绝代佳色却显得冷若冰霜,一身芬芳馥郁之气但掩不住凌厉的杀伐之意。 太监上殿后,嗲声嗲气道:“禀娘娘,殿中监兼太仆卿、北衙禁军总管李辅国晋见。”原来妇人正是深得唐肃宗李亨宠幸的张良娣,现下已由淑妃被册封为皇后。 只听张皇后冷冷道:“宣。”管事太监并未大声宣喊,而是恭恭敬敬地跑到殿外,笑盈盈道:“李大人,请。” 只见一身材高瘦的华服太监傲然上殿,年约四十五岁左右,双鬓如银,相貌奇陋,但如龙似虎,颇具威相。这李辅国在朝中权力极大,皇帝的诏书与训令必须经他签字才可发布,不论大小官员有紧急情况奏报皇帝也须经他同意。李辅国于银台门裁决国事,事无大小,一言便定下,声称乃奉意,无人敢有异议。同是宦官皆不敢直呼其衔,均称“五郎”。宰相李揆更是其为“五父”。张良娣虽是皇后,但连皇帝李辅国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她。张良娣此番请他前来是有要事相求,故而虽见他倨傲不群,亦只有忍气吞声,不予发作。 李辅国装模作样跪下道:“给皇后娘娘问安。”张良娣冷言道“免了罢。静忠啊,你说我这个皇后还能当几天哪?” 李辅国“哦”了一声,心下得意。他知张良娣虽是心狠手辣,也聪慧机巧,但都是妇人的作风,目光不够长远,手段亦非高明,甚至脾气焦躁,仅仅两句话便宾主相易。于是李辅国淡淡道:“皇后乃一国之母,天下除了太上皇和皇上,还有谁能难道娘娘的吗?” 张良娣恨恨道:“你也知道……李泌和李倓,我……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李辅国当然知晓事情原委。唐肃宗身边有一谋士李泌,京兆人士,乃是衡山季若离门下弟子,礼仪娴雅,身有仙骨,生面颖异,与唐肃宗知交多年。委若离告诫李泌不可入朝为官,但李泌念在与唐肃宗交情亲厚,便侍其左右,运筹帷幄天下事,帮皇帝分忧排难,却拒受高官厚禄。唐肃宗知他一腔热血,耿正廉直,侃侃谔谔,几乎对他言听计从,百般信赖。一日太上皇李隆基赐张良娣一副镶有七种珠宝的马鞍,李泌却对唐肃宗言道:“现今天下在乱,兴国分崩离析,正是百废待举,励精图治之际。为帝王者,关乎天下气运,以泽被苍生为己任,更要以身作则,节俭为本。皇后娘娘撤下珠宝交移国库,留待立战功者褒赏之用。”张良娣闻言于后阁,怫然不悦道:“何至如此?”唐肃宗解释道:“李先生忠君体国一片苦心,乃是为江山社稷打算。”遂命拆下珠宝。此时适逢建宁王李倓在走廊之中,失声哭泣。唐肃宗听到大惊失色,忙问原因。李倓道:“臣弟近来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缘于叛乱肆虐,一时难以平定,而今陛下知人善用从谏如流,实乃天下苍生之福,由此推想,陛下将太上皇恭迎回长安乃是指日可数之事,故喜极而泣。”张良娣怒不可遏,从此痛恨李泌、李倓二人,誓要除去方才甘休。李辅国见她不过为一马鞍便大发雷霆,已然断定此人做不成大事,但可以加以利用。 张良娣续道:“静忠,当朝文武之中,论起权高权重之人,高力士狡狯阴险却胸无大志,鱼朝恩优柔寡断,陈玄礼见风使舵,程元振胆小怕事,段恒俊急功进利。宰相李揆虽掌大权却是你的晚辈子弟,尊你一声‘五父’。广平王李俶是我亲子,性子耿弱办不成大事。建宁王李倓刚愎自用,越王李係鲁莽火爆,雍王李适荡检逾闲。唯有静忠你有勇有谋,办事果断。如若此番你能助我,本宫日后必在厚报。” 李辅国轻笑道:“我明白娘娘的意思,但不知如何帮法?” 张良娣道:“本宫听闻你好结交江湖异士,不知可否识得杀手之类的组织?” 李辅国心下一凛,暗忖倒不可小觑了张皇后,自己的察事厅万分机密,不意为张皇后查知,便道:“江湖之大,豪杰之士岂逾千万。杀手组织自是有的,但大多极为隐秘,外人万难知晓。” 张良娣道:“静忠只管开口,本宫堂堂皇后,凤仪天下,遮莫连宰两口猪的银子也出不起么?” 李辅国暗自窃笑,道:“当今武林第一号杀手组织,称作‘暗黑杀旗’,以暗器杀人而名动天下,使一种唤作‘血影噬心鑽’的奇门暗器,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谈虎色变。价格昂贵倒非问题,只是‘暗黑杀旗’创立五十余年,无人见过他们组织的任何一人真面目。” 张良娣道:“江湖莽人臭张致多,本该如此。你帮我办妥这件事。” 李辅国佯惊道:“杀李倓和李泌?”张良娣冷冷道:“杀了他们不足以解气,况且现下李泌是皇上的宠臣,不仅皇上对他信任有加,百官也多与他交好。李倓更是殿中要臣,深得朝中文武敬重。” 李辅国真奇了,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张良娣恨恨道:“当为秋霜,无为槛举。本宫听闻李倓与郭子仪交情非浅,郭子仪手下副将柳奇更是出类拔萃的人才,深得李倓赏识。而李泌本就是江湖人物,狂奴故态,与柳奇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我便杀了此人,好教李倓、李泌二人好生快活快活!” 李辅国多少仍吃了一惊,虽然张皇后不成气候,但手段之酷,实不下于己,遂道:“这事交给奴才办吧。” 张皇后大喜,道:“此番全仰仗静忠了,事成之后必有厚赉,本宫在此静侯好音。” 故而柳奇在长安街头与卖艺游氏父女邂逅时,李辅国察事厅探子混迹于人群窥伺。这又要自水一方与游氏父女别后说起。 4 第四回 在水一方血影现 水一方那日别了游氏父女二人,又得了银钱,一路吃喝玩乐,观赏风光,倒也逍遥自在。但好景不长,银两任他如何节省,终有花销完的时候,吃喝不愁半个月,再叫他上街行乞扒窃,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情愿。他猛地想到柳奇与游氏父女二人有过一面之交,后来柳奇比武输给游满春,遂派兵捉拿,自己也恰倒好处的扔了一块泥巴,勉强算为柳奇出气报复过了,大家也算同仇敌忾。柳府便在西市金光门与延平门之间,大户人家自不会小气到连口冷饭也不施舍。 待到得柳府门前,但见府邸峻洁雄秀,威严森然,门口两名军差身形奇伟,拦在门口。水一方看的目眩神驰,凑上前道:“二位军爷吉早!” 若是他仍着平日行乞装束,早给轰了出去。饶是如此,一名军差仍道:“朝廷命官府邸,闲人不得乱闯!” 水一方生性落拓放诞,跌宕不羁,信口胡诌道:“谁是闲人了?我是……你家……”讲到这里,隐然听闻府里传来少女笑声,忙补充道:“你家小姐的朋友,你若不信,大可赶我走开,到时小姐问起怪罪,二位军爷只有生受了。”他冰雪聪颖,此言一出,眼中狡黠诡狯之色尽数敛去,俨然一本正经。柳府小姐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常与文士联系对句,谈天说地,与俗家女子不得越出闺阁究有不同,故识得公子哥儿,亦非奇事。 那两名军差听得半信半疑,其中一人道:“你识得我家小姐?……也好,小人立即代为通禀。” 水一方一惊,忙道:“不必不必。我……咳,本少只是偶然经过此地,顺道来贵府看看,不惮劳烦你家小姐亲迎。这个这个……二位军爷,本少刚在小雁塔旁的兰桂坊试了试手气,唉!谁晓得冲撞了瘟神,一连输了八局,现下输的一子不剩,一寒如此。小爷家中虽是殷富,可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个什么,岂不闻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父与柳将军乃是祖上之交,世泽绵长,纵各天涯亦若比邻……”他虽聪慧,言辞却拙,只是将自茶楼说书人处听来的辞语零句临时拼凑了一下,犹如拼尸一般,说的辞不达意,不伦不类,但他自幼行骗,竟毫不怯场,不动声色道:“故而……要问小姐借他几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那军差犹疑的打量他,道:“既然公子来此不易,何不进府与我家小姐略叙契阔?” 水一方忙道:“这是自然,只是债主催的急,在下无暇脱身,先借了些儿,稍待既归。” 那军差仍是不信,正在此时府门忽开,盈盈走出一位清丽女子,娇波流慧,美艳无方。水一方一怔,转身欲逃,那军差忽道:“小姐,这位公子说是你的知交好友,来找你借钱的。” 柳小姐秀眉月弯,笑靥如花,落落大方道:“哦?本小姐的知交?倒要看看。”她本是武将之女,只因柳奇嫌自己大老粗,自幼教她读书认字,但因耳濡目染之人尽皆粗豪男卒,因然性情既有书香门第才女的婉娈风致,又不乏江湖儿女的真性情。她走到水一方面前,看了几眼,笑道:“想是幼年时的玩伴,姓名却记不得了。” 水一方情忽智生,忙道:“小子水一方,那个……”他瞅了瞅一旁的军差,并未看他,忙凑过去轻声道:“久闻小姐芳名,倾慕不已,得睹芳颜,足慰平生。” 柳小姐掩口扑哧一笑,道:“你这少年倒是有趣,嘴可甜的很哪。” 水一方道:“在下初来乍到,盘缠被人盗去,一识无策。唉!(声音陡然提高)素闻柳将军不仅武艺了得,统兵有方,实是国之栋梁,而且乐善好施,最是爱帮助朋友。因此……”讲到这里,已觉时机成熟,便要开口要钱,忽然走来一个青巾白衫打扮的酸文士,身上三面大旗,一面写着“悬壶济世,再生华佗,病人医好,死人医活。”第二面是“长安城里罗半仙,捉鬼画符卜星签,相面知心博今古,无所不晓戏人间,”第三面竟是“专授报仇雪恨之术,月薪五百两。”水一方见那人竟也只十七八岁,蚕眉凤眼,稚气未脱,又作这等打扮,更令人觉得哭笑不得,怪异之极。 只听那文士一指水一方,讶然道:“噫吁戏!尊架印堂带煞,五岳朝天,定有大祸临头,只怕有满门鸡犬不留之灾呀!快通知令尊速携家眷离去,方可保得周全。” 水一方笑道:“在下并非柳府之人,只是打巧路过。” 那文士面上一红,转向柳小姐,高声叫道:“呜呼!呜呼呀!姑娘,方才我见这位公子印堂带煞,似有大患,忙究其源,原来此患乃是姑娘身上之邪气,萦绕这位公子身旁,故此本半仙一不小心说错了。敢问姑娘可是柳府中人?” 柳小姐淡然自若,不悦道:“柳奇正是家严。先生有何见教?” 那文士听后,忙道:“那便没错了!柳府……哎呀呀,它有妖气呀!哇呀呀……好重啊,乖乖不得了,厉鬼聚合,群魔乱舞,实是不祥,速速离去为妙!” 柳小姐冷冷道:“先生若是来生事的,柳府绝不吝啬送先生见官。”那两名军差拥上来,纷纷拔刀,又推又搡,喝令那文士滚开,文士被推了个趔趄,忙爬起来奔到远处,叫道:“柳府冒犯了丧神,必遭天责!”说罢不等那俩军差追来,便嘻嘻哈哈拖着大鞋皮一溜烟跑了。 水一方见他性情狂放调皮,直似自己一般,不由心生好感。同时以他慧目观此人顾盼之际,眼波之中流光溢彩,晶玉莹然,实非庸人,便道:“柳小姐,此人看来并非寻常算卦先生,务必请柳府上下强加戒备以策万全。” 那柳小姐本来今日刚满芳龄二八,生日欣喜,却听到这算卦酸秀才说尽不详之言,着实可恶,正值心烦意乱之际,那水一方又如此说话,心中恚怒,一甩玉袖,扭身返府。 水一方受了冷落,又没讨得银子,枵腹从公,自然极是不快,不由心中大骂那酸文士来。 那柳小姐回到闺室,闷闷不乐了一日。郁郁寡欢之际,想到府内护院总教头赵斧,平日里总叫他在自己面前耍上几手功夫,以谴烦躁。柳小姐出生时母亲难产,产后失血过多而死。柳小姐生的肌肤柔滑,线条细腻,非练武之材,故而以习文为主。但偶尔瞧瞧人家练几下把式,倒也是件乐事。 她走出闺房,到大院找赵斧,谁知转来绕去寻不着,护院拳师竟无一人。她心中隐然掠过一丝不妥,有些害怕起来,忙跑到大堂找父亲,却只见大堂灯火通明,十八名拳师尽皆在此,唯有赵斧不在。另有持矛士卒,戒备森严。柳小姐心中略感蹊跷,步入屋内,见父亲一面唉声叹气,黯然无语。同时剑眉陡蹙,头上冷汗直冒。柳小姐从未见父亲如此杌陧不安,忙上前道:“爹爹,发生什么事了?” 柳奇一见女儿,眉头略展,随即敛起,比适才更紧,叹道:“没什么。因梦,时间不早了,去睡吧。” 柳因梦已察觉出端倪,道:“爹爹,有什么事连女儿也瞒,莫非爹爹以为女儿一介女流,年纪太轻,不配知国家大事,为爹爹分忧么?” 柳奇有些狼狈地看看柳因梦,道:“非是国家大事。”他略一迟疑,将手中书信递给女儿。柳因梦接过一展,耸然心惊,只见上面短短一行字:“今夜子时,取柳府六十三人性命。” 落款是“知名不具,拜上”。而此刻已入亥时。 柳因梦手背微栗,道:“我……我父朝廷命官,此人忒也大胆,居然明目寄信告知,好不嚣张!” 柳奇惨然道:“因梦,你有所不知,当世杀手繁若苍星,但唯一预前通报的,只能是武林中最负邪名的‘暗黑杀旗’。” 柳因梦道:“他们太过自负,好整以暇通知咱们,岂非叫咱们有所防范?” 柳奇摇头道:“你是不知,那‘暗黑杀旗’接手的买卖,绝无一失手之例,看中目标必死无疑。” 柳因梦大骇,焦急道:“爹,何不报知郭子仪元帅,他救兵一到,谅他几个杀手莽人,能对付得了千军万马?” 柳奇道:“方才已放出鸽子,怎料还未及飞出就给不知什么打了下来,看来对方是打算将咱们围困在此,阻绝与外一切来往。” 柳因梦道:“李泌叔叔武艺高强,又熟悉江湖中事,爹爹何不请他来相助?” 柳奇叹道:“赵总教头已经自后门出去求救有半个时辰了,仍是不见踪影。唉,你李叔虽与我是至交,但深受当朝圣上恩宠,国务繁忙,又怎会有暇□□前来?” 门外陡然跑进一名家仆,声音中充满惊惧,尖叫道:“老爷,老爷!赵总教头他……他出事了……他……,老爷,您快来看!” 众人随柳奇出门,见赵斧直挺挺躺在地上,除了脸部无损以供辨认外,胸腹皆给划开,内脏被捣的稀烂,四肢拨了皮去,红白交错,臭不可闻,惨相莫可名状。一旁家仆哭道:“方才小的正在打水,猛地有个不知什么物事凌空而降,砸在地上,小的一瞧,竟是赵总教头,小的趴到墙头向外瞧,街上连个路人都没见。” 柳奇怒气愈盛,惊惧亦添,柳因梦更是掩口失声,泪珠夺眶而出。赵斧平日待她极好,此时被弄得血肉模糊,念及此处,不由大声呕吐起来。而在场兵卒久经沙场,亦见过不少惨景,但无一能与此相较,纷纷捂住嘴,也几欲吐。柳奇忙喝令道:“速送小姐回房!” 水一方闲来无事,便溜达上街,此时天色已晚,月色惨青。他一路俯身看,细细盯着路面,瞧瞧有没有白日里路人遗失之物。蓦地,他见到地面一只皮靴,童心一起,上去捡起掂了掂,很轻,不由失望。谁知及手一瞧,尖叫一声抛出,原来背面尽是鲜血。他这一抛,内中有物散出,捡起一瞧,竟是一封急信。原来赵斧出门受人暗算,临危之际将靴甩出。他早先便将信藏在其中,盼路人能够捡到,一边去求援解险。 水一方却不认得几个字,拿过瞧了几眼,撕开火漆,内中寥寥数行,其中代表数字的“一”,“六十二”他都识得,心中大乐,这封信便是寄给当朝侠隐李泌的。但此时李泌身在皇宫,自己既非皇亲国戚,亦无腰牌,实是力有未逮,正在焦急之时,那白日里的酸文士又扛着旗走过来。 水一方见他一脸讪笑,转身欲走,那人却道:“小子,干什么呢?”待走得近了,瞧了半晌,忽道:“嗟夫!你大事不妙哇。”水一方听的心烦,方欲还口,猛的想到对方白日里看似胡言乱语,夜里却有人失靴,上有血迹,不由一拱手,毕恭毕敬道:“恕在下眼拙,不识先生高人。那柳府是报国忠良,先生既早预知柳府招灾,烦请卜出一卦,化去这场浩劫。” 那人一愕,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态度,嘻嘻笑道:“拿信我看。”水一方递过信去,那人来回看了一遍,道:“李泌嘛?一个人在东市的望川楼喝闷酒呢。”水一方一愣,奇道:“你怎知道?” 那人生气道:“长安城内罗半仙,听说过没有?我罗公远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测过去未来,可算吉凶祸福,这般小事,屈指一算,立时晓得。” 水一方知道他信口胡吹,却也知道他通过某种手段获悉此讯,亦不便点破,只道:“有劳罗大哥了。”刚欲走开,罗公远忙道:“哎,你上哪儿去?” 水一方道:“这便去找李泌先生,请他来救柳府。” 罗公远不屑道:“李泌乃是皇帝小子的亲腹,身边驴拉磨似的围了三圈狗腿子,你能近得他身?” 水一方愤然道:“罗大哥既是有心要助柳府,自是侠义心肠,若然知晓如何去做,何不明示?” 罗公远笑道:“小兄弟,你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般多话,只因你性格狂放,和我相像。你可知启夏门北有个大慈恩寺?” 水一方是老长安,焉能不知,追问道:“那便如何?” 罗公远道:“寺里有个老和尚叫宝戒。” 水一方道:“方丈宝戒大师,我知道的。” 罗公远道:“宝戒有几个小徒弟,对罢?有一个叫‘不错’的,好家伙,此人生的是阔口巨眼,头如笆斗,面似铁铲……” 水一方恼他消遣,打断道:“这与李泌有何关系?” 罗公远拍手道:“毫无关系。只是我见对面走来个小和尚,随便说说。” 水一方实在受不了此人顽劣,自己虽张狂无赖,实不及此人万一。抬眼瞧去,果见一小和尚一路念经,几乎是半闭着眼双目走过来。 罗公远转身拾起一块碎砖,嘻嘻哈哈的躲到拐角处,待那和尚刚一经过,“啪”一声闷响,小和尚便晕厥过去。水一方大惊,道:“你杀人干么?” 罗公远不睬他,兀自剥下小和尚的衣帽,道:“他只是睡了。过来,我给你穿戴上。” 水一方这才会意,知他如此必有深意,便接过穿上,将头发卷起盘到头顶,用僧帽牢牢扣住。罗公远笑道:“这般便俊秀多了。” 水一方茫然不解道:“这身打扮,有何用处?” 罗公远俯在他耳旁轻言几句,水一方眼皮疾跳,心花开朗,喜上眉梢,又有些不安道:“这能行吗?” 罗公远秀目一瞪,道:“我罗志远的话,什么时候错过? 水一方讶然道:“罗,罗大哥,……你不是叫罗公远么?” 罗公远微微一怔,一拍脑袋,道:“哦?是吗?……你听错了吧?我有这么说过吗?” 水一方狐疑地道:“方才你自称罗公远。” 罗公远忙笑道:“不错不错,我一门心思的只顾推算他人命运,竟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不错,我是叫罗公远。” 水一方知他这名字是信口编造的,既然他不肯吐露姓名,也不追问,作揖道:“既如此,小弟拜别,日后有缘再见。我代柳府上下谢过罗大哥救命之恩。”言罢转身向东市走去,回想罗公远种种怪异之处,心想有这般潇洒放浪的狂朋怪侣,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泌果在望川楼痛饮。他近日与张良娣势成水火,圣上宠信张妃,自己屡柬皆受其阻,心中大感恚忿,他乃江湖豪士,无拘无束,随即出宫觅一酒馆喝酒,也不愿惊动百姓,故只是自酌自饮,从不包下酒馆。此时刚入初夏,酒馆生意及隆,常有人饮到子时不归,酒馆也跟着很晚才打烊。 李泌想到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宫内李辅国、张良娣掌握实权,北方回纥眈眈相向,安禄山反贼雄踞黄河一带,内忧外患,实令人心焦。他酒量本豪,却因太过忧愁,十余杯后竟而微觉醺醉。 此时门外蓦地传来一声:“阿弥托佛,”只见一灰衣少年僧人,眉目隽秀,大步跨进房门。放声道:“掌柜的,各位披着兽皮的贾人大爷和各位鞑子官老爷,施舍小僧一口饭吧!”当时大唐皇室李氏乃西凉人后代,属北方突厥族系,他竟直称“鞑子”,自是指常出入皇宫的李泌了。 在场之人无不大笑,李泌左右武士挺出便要拿他,李泌听此言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止住,掏出两钱银子,道:“小和尚,拿了钱去吧。” 那小和尚便是水一方,道:“钱财身外之物,小僧只是要些东西,可做身内之物的。” 李泌道:“那便过来坐吧,如若不嫌,便同在下一起吃。”一武士轻声道:“先生……”李泌摆手道:“不妨。”他刚想叫小二做碗素面,水一方却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过酒壶高高举起,酒如流泉涔涔流入口里,又撕了条鸭腿吃了起来。 李泌这才一愣,道:“小师父出家人……”他又觉自己不便管太多,便道:“小师父敢于破戒创新实在……可敬,这就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吧?” 那水一方道:“不是啊,我吃我的,关佛祖屁事?” 李泌愈奇了,道:“你不是和尚么?怎么不信佛祖,还骂他?” 水一方道:“我是和尚就得信佛祖?你还是大唐子民呢,你爱戴当今皇上么?”他这一句足以诛九族,掌柜忙堵上耳朵道:“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咦?奇怪,我怎么突然聋了?”那李泌身旁七八名武士见主子并不动怒,也不好轻举妄动,但皆面呈激愤之色。 李泌本来心情抑愤,此时豁然神驰,不由微笑道:“小师父果然脱俗之人,但小师父既不信佛祖,去又因何出家?” 水一方假意长叹道:“唉,这原因有二,一是在下穷得要死,纵观天下行当,唯有和尚和乞丐才可以吃白食,而做和尚更体面一点。二就是在下的相貌实在太过俊雅,着实迷倒不少□□□□,倘若不当和尚,只怕难保处子之身了。” 饶是李泌性情素来冷傲,也不禁大笑起来,道:“小师父诙谐中说出人间至真哲理,在下佩服得紧。在下李泌,小师父如何称呼?” 水一方道:“小僧法号‘不错’,寺里太闷,出来玩啦。” 李泌正色道:“小师父佛法深湛,聪明伶俐,不知修行于哪座宝刹,师承何人?” 水一方道:“小僧的宝刹呢,便是大慈恩寺,师父就是住持宝戒那个老古董,幸亏他不出寺门,否则非给古董商捉去不可,一拍卖就是十两。” 李泌抚掌大笑不止,只觉烦恼尽释,好多年没有如此愉悦过。水一方这才细细端详李泌,星冠云披,绿袍玉带,眉目如画,威风赫赫,谈笑之前顾盼犀利,轩轩高举之概,实是一位夭矫不群的不世英杰。 李泌觉得此人甚是有趣,又道:“小师父的法号谓之‘不错’,何解?” 水一方道:“不错之意,便是即便大祸临头,满门不留,亦要强忍痛楚,只因这世间强便是道,人上之人,永远无错。”言及此处,忽又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咬牙切齿起来。 李泌方待举杯,酒未沾唇,略微一滞,遂觉话中有话,便令道:“你们都下去吧。”左右得令,两旁散开。李泌道:“小师父,……这话怎么说?” 水一方道:“今日为我佛上香,福至心灵,意诚所至,乃求一签,是为大凶。柳府有灭门之灾,闻说李大侠与柳奇将军交情甚密,还望助他化险为夷。随即递给他信。” 李泌闻言讶然道:“小师父,你这消息自何处得来?” 水一方嬉皮笑脸道:“我佛。”见李泌不信,便意味深长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泌眉头微起,凝然道:“只是近来……朝中有奸人诬我串通郭子仪元帅,有起兵谋反之心。此时再去柳府给无耻小人落了口实,参郭子仪元帅和李光弼元帅一本,京师必将打乱,届时安贼未灭,我方先乱,只怕圣朝岌岌可危。我虽与柳将军交好……却也不可因他一人而毁了江山社稷。” 水一方冷哼一声,道:“我还道李大侠是怎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原来这般重名爱誉,畏首畏尾。” 李泌面色微沉,道:“你说什么?” 水一方厉声道:“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闲言碎语!一生逝若流水,光阴荏苒,能交到几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士为知己者死,搏它个痛痛快快!也不枉活这一世!” 李泌神情大震,黯然不语。 水一方道:“有谒云:‘如采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尘诸幻相’,何必在乎他人如何看待? 柳家世代忠良,你为人知交,自当为其保住血脉。为朋友当两肋插刀,连街上的乞丐都懂,你身为一代名士,却又怎能这般进退趋避,不讲道义?” 李泌浩叹一声,道:“小师父所言极是。只是要灭柳府的是‘暗黑杀旗’,只怕无人能躲得过。”水一方大怒,道:“原来你是这等人!怕这个怕那个,干脆一头撞死干净!世上有何事不可能发生,事在人为,焉知柳府不能转危为安?“他将僧帽一扔,抖出长发,大叫道:“老子也可能还俗了!” 李泌神色忽变,先是微笑,接着狂笑不已,声动四壁,目光中意志蹇傲,阴灵俊逸,水一方看得愣了。李泌笑道:“小兄弟讲得好!深得我心!只因李某觉得你行为诡秘,身份可疑,以为你是奸人所派,欲引我就范,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某在此赔罪了。” 水一方顿愕,面色微微一红,道:“原来李大侠心思这般周密,果非常人能及,小子狂妄,误会了先生,还望李大侠原谅。”李泌抓起剑,吩咐左右,道:“若非如此燃眉之情,李泌当与小师父共谋一醉。事不宜迟,你等回去招集人手,我立时随这位小师……小兄弟去柳府救人!” 柳府之内,灯火依旧彻夜通明。柳奇与众拳师士卒,正值焦虑难耐,猛地“砰砰”两声烈响,两扇朱红大门已飞射入内,直插死四名家仆。大门板上写着:“千金诞日,无以为敬,菲菲薄物,望请笑纳。”众人惊愕之际,门外已有一人大步踏入,只见他一身干练玄衣,双目凛傲,顾盼生威,嘴上却笑容可掬,双手一抱拳道:“柳老爷子,在下暗黑杀旗门下轩辕驰,特来取府上……现在还剩多少哩?哦对了,五十八人性命。” 众人见他竟自报家门,大摇大摆地进来说要杀人,显是成竹在胸,一阵惊惑不定之后,众武士挺矛便刺。轩辕驰冷笑一声,身形似魔如幻优哉游哉,驷犹不及。几个起落窜插,所过之处,众武士皆岿然不动,但目如暴死之鱼狂凸在外,已然气绝。 众拳师心下骇然,皆是狂吼连连,一时间大堂内劲风大作,也不知有多少拳气掌风身轩辕驰身上招呼过来。轩辕驰却神情洒脱,毫不在意,左突右闪,同时挥手拍出。柳奇知暗黑杀旗自创旗老祖轩辕长恨开山立派以来,传下一门极其诡辣的“血影神功”,虽直至杀旗外婿娇客申屠无伤学成之后才将威力发挥到极致,但凡习武者不论资质,只要练了此功,进步必为神速,只是日后想再入佳境较难而已。适才看轩辕驰诡异之极的身法,显是已得此神功真传,否则以轩辕一姓之族又何以称霸暗杀道三十余载?自己门下拳师只会看家护院,论武功也只比江湖上的中小镖局武师强些罢了,对于轩辕驰又岂是一哂?眼见轩辕驰不疾不徐,已至自己眼前,但身前身后的众拳师已然尽数被杀。 便在柳奇拔剑之时,柳因梦早已推开侍女,冲到大堂,高声喝道:“不许伤我爹爹!” 轩辕驰一见,笑道:“柳大小姐果然是将门之后,那我便不伤他。”他右手似慢又疾地一挥,激荡气流,竞已将柳奇长剑击偏数寸,那样子就似要自刎一般,道:“你自杀罢。“柳因梦见此,知对方的武功实胜己数倍,便是李泌当真赶到只怕也未必救得了自己。转头喊道:“你出来干什么?滚回去!” 柳因梦道:“我不!他要杀你!我们死在一起!”轩辕驰阴恻恻地笑道:“好感人的亲情,我若不姓轩辕,怕是真的不忍下手了。既是如此,你俩一同自尽吧。或者柳将军更希望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上?” 忽闻门口一阵更阴的笑声,有人道:“或者轩辕小贼更希望死在自己亲生老爹手上?那老爹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轩辕驰一阵恼怒,转首瞧去,只见水一方站在门口,正叉着腰,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怒道:“你是谁?” 水一方道:“好不感人的亲情,我若不姓轩辕,怕是你真的要数典忘祖了!” 轩辕驰略一镇定,抑住恚气,冷冷道:“你说你是谁的亲生老爹?”怒气却更盛,喝道:“过来!” 水一方道:“我不!你要杀我!要死你自己死好了!” 李泌笑着推开水一方,抱拳道:“轩辕兄,有礼了。” 轩辕驰冷然道:“你是何人?便是你要这黄口小儿来消遣于我?”言罢已然一拳推出。 李泌一闻掌风,虎虎有力,知的是尽敌,忙错拳曲肘,前胸开合,一招“后羿射日”,如汤沃雪,立时化开,顿时拳头虎口隐隐作疼,心下暗暗吃惊。那轩辕驰更是心下诧异,见对方轻易破解自己八分力的攻势,急忙转攻为守,先凝住下盘,上身陡然反转,兔起凫举,霆不暇发,一招“跳丸日月”直捣李泌面门,看似粗陋,实是威力惊人。李泌何等武功,拉开双腿,疾走狂砂,借周身之重压将下来,轩辕驰知他心意,略向后避,但登时才行察觉,这一拳无论如何都再递不到对方面前了。 一连两招,皆为对方收拾地芥般错开,游刃有余,见李泌身形奇伟,速度却迅捷异常,濯濯其英,晔晔其光,同时不失沉稳雄浑,大度风致,如入无人之境,不由飘开三步站定,喝道:“你是什么人?” 李泌笑道:“区区李泌,衡山弟子。” 轩辕驰动容道:“原来是你,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哼……阉狗,竟不告诉我……柳奇竟识得你,看来这次我独踩柳府忒地是托大了。” 李泌未必听清了他前面几句嘀咕什么,只道:“恩师一再嘱咐我,莫要和江湖上的朋友结梁子,此番得遇轩辕兄,算是买我的衡山派一个小面子,如何?” 轩辕驰冷笑道:“区区衡山,何足挂齿,想我暗黑杀道,数以千众,横行天下,便是马鬃山寨,景教和汉帮,也未必得眼中,今日即便胜不了你,我也决不能完不成任务,况且……” 李泌一凛,巍然道:“况且什么?” 轩辕驰狂笑道:“况且今日你输定了!”语音未定,手中已暴射出暗红色的奇迷光晕,李泌大惊,以毕生功力凝于全身,狂闪出去,但仍觉小腿一麻,已为暗器射中,水一方大骇,忙奔过去扶住李泌,李泌身后众武士这才纷纷向前,轩辕驰不再留情,一一毙于掌下。转身又一拳,正中柳奇印堂,柳因梦大哭道:“爹!”扑在尸体上,几欲昏厥。 轩辕驰大笑道:“如何?”又不禁黯然道:“血影噬心鑽一出,天下无人能避,你虽也中了,却未伤及要害,……我是瞄准射出的,况且距离这样近……阁下武功当真是高强之极,我本以为柳府无人,便只携了一枚,且未喂毒,现下看来,太也失策。不过即是如此,你也动弹不得,血影鑽以玄铁铸就,四面无角,只要扎进人体,必会钻筋入髓。现下要杀你虽仍是不易,但已再也没有这般绝好的机会了。”他转向水一方恶狠狠道:“我先杀他,再来好好收拾你和那小娘皮,好教你知晓侮辱我是什么下场。”他知水一方半大孩子毫无武功根基,总也跑不了,便拾起一跟长矛,小心地向李泌探去,而长矛极端却向外伸,距自己胸口颇远,仍怕李泌濒死一击,内力倾泻于上致已死地。 便在此时,身后猛然飒飒剑响,寒意骤起。轩辕驰大惊之余,无暇多想,长矛及转,向来人刺去,那人的剑数走的是湖广剑法的路子,向后疾挑,将矛头拔开,就其力顺势落地。轩辕驰一愣,见此人年龄与水一方相仿,或者稍大一点,目光阴骛异常,嘴角冷笑未消,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是李泌的同伙?湖广双煞是你什么人?” 水一方见有人帮忙,形势有所好转,心下窃喜,却见李泌神色凝重。原来李泌端详此人,目中邪芒太盛,实非善类,即便真是要帮自己,也略有些不情愿。 那人一字一顿道:“我姓卓。” 轩辕驰想了半响,问道:“你姓什么与我何干?你既见到我执行任务,就必须死。” 那人根本未加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道:“我娘说了,只要见到姓轩辕的,就一定要告诉他,我姓卓。” 轩辕驰忍不住要问:“你娘又是谁?”却也按捺不住,催动真气,便要冲上。 那少年身形陡闪,使出了少林金刚伏魔神通中的一招“如是我闻”,轩辕驰一瞧边知徒是其表,不由叫声:“这也好使出丢人现眼?”双拳并起,便欲正面化去,岂知少年右拳一开,竟击出似在炙烧的火罗刹掌,轩辕驰反应奇捷,又一疾闪,这才险逼过去,谁知少年已纵到他面前,手中竟暴出如同自己所使的别无二枚的暗红色光晕,胸上仿佛被拔去了骨头,一路鲜血狂溅出去,咯咯惨呼,倒在地上。这一下陡然变故,令李泌和水一方诧异不已。本来轩辕驰的武功要高出对方甚多,却立即落败。最感诧异的还是轩辕自己,他竟中了自己家族的独门暗器,不由提起最后一口气问道:“你……你究竟是……” 那少年也不答话,只是缓缓走过去,猛地飞起一脚,轩辕驰颈骨陡裂,双目迸圆,整个脑袋已翻到背后去了。 李泌一瞧便知那少年早已在暗处觊觎良久,待轩辕驰消耗了真力,并将唯一的暗器打出后再出现,稳操胜券。然而他又想。堂堂正正打败轩辕驰,故并不等待自己与轩辕驰拼个两败俱伤方才现身。 那少年傲然看着李泌、水一方、柳因梦,又缓缓举起长剑指向三人,劈头便要斩下,便在此时,猛地一阵嘻嘻哈哈的怪笑,只见一人笨拙地自墙头爬下,落地时又摔了一交,抬头看见四人姿势后,略吃一惊。水一方蓦地认出此人正是罗公远,罗公远忙将食指放在唇畔,“嘘”一声,又左右四顾,在地上前摸后抓,往自己脸上抹了一片死人的鲜血,然后钻进死人堆里,舒舒服服地躺下装死,一时间若不细细看去,还真瞧不出他是个活人。 这时柳府外传来“官家又如何?就是管天管地管不了四海为家的!”“哎,这儿怎么没有门?”“快瞧瞧,嘿,是真的,奇了!”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十五六个乞丐闯了进来,见地上躺了这么多尸体,不由色变。为首的乞丐对卓、柳、水、李四人喝道:“你们见没见过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进来?” 李泌苦笑道:“若是有人进来,在下也不会受伤了,烦请几位报官。” 那乞丐将信将疑,捏着鼻子饶着尸体远远转了一圈,跑了回来,道:“果真没有。” 李泌道:“有什么事么?” 乞丐怒道:“昨日本帮帮主骆平阳吃了只鸡,刚走不久,一个臭小子便将鸡骨拾起埋成一堆,又竖了一快牌匾,上面写着‘丐帮帮主骆平阳埋骨于此’。骗得我等数千人送葬,嚎啕大哭,待遇到骆帮主,方知受骗,那小子作恶后竟还不走,竟然躲在树上瞧,还哈哈大笑,着实可恨!我们便一路追至此处。” 李泌扑哧一笑,他性格豪爽,不拘泥于尘法,水一方更是率真坦直,笑得直打跌,深知罗公远个性,这般闹剧定也做得出来,况且那牌匾上的字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是人骨还是鸡骨,未详加说明而已。便是冷漠如那姓卓少年,也不由冷冷一笑,以示嘲讽。 那乞丐怒道:“有什么好笑的!”另一人道:“朱长老,别管那些人了,咱们快去追,莫让点子跑远了。” 那朱长老点头道:“正是!” 待众丐远走,罗公远才从尸堆里爬出,笑道:“哈哈哈,太可笑了,我方才强忍着没笑出来!诸位,谢谢啦!” 李泌苦笑道:“我一生未说过假话,眼见命不久了,再不说恐怕也没机会了。” 罗公远奇道:“是么?你快死啦?呃……为什么快死啦?把你死的原因告诉我。”殊不知燕雀处堂,姓卓的少年已缓缓移到他背后,倏地抖剑刺出,水一方觉察不由惊呼,却已太迟,怎料罗公远却嘻嘻一笑,姓卓少年竟然长剑脱手,到罗公远手里。那少年一惊,情知对方非同小可,转身一个起落,跃到墙外,倒也迅若灵狸。 罗公远道:“怎么,他不是你们一伙儿的?”言罢把手摊开,那长剑粘在掌心一块海棠大小的黑石上,那石头黝黝的却不发亮,光华而不美观,很是平常。 水一方不由奇道:“这……这是何物?” 李泌见多识广,道“磁石罕有之物……咳!这位先生如何得到的?” 罗公远却不回答,只是伸手触了触李泌的腿腹,道:“噢!你这里有块铁呀!” 李泌道:“磁石专吸铁器,请先生帮忙。” 罗公远笑道:“我也大不了这位水兄弟几岁,不必叫什么先生。只是这么小的磁石,未必能吸得出这铁器。” 李泌略有失望道:“那该如何?” 罗公远毫不留情地斥道:“笨!当然该找个更大的了!”未待水一方追问“去哪儿才能找个更大的,”罗公远竟神话般地自背囊中抖出一大块足以作棋盘的磁石,继而得意地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想不到吧?”他将的磁石贴在李泌受伤之处,柔和地曲转,不多时,一股黑血射出,隐约有铁之光芒逸出,罗公远取出铁器,随手扔进衣兜,又找出个瓶子,打开给李泌敷伤,那药刺鼻之味甚浓,难闻之至,却让李泌感到格外舒服,如饮醇浆。完毕后,罗公远起身指着水一方道:“水兄弟,那帮暗什么……黑傻子骑几十年未失过手,一会儿定然会来援手,你先雇辆大车送李鞑子回皇宫,然后带着柳家小姐自华山脚下逃出。我会在那里等你。别失约啊!”说完后摇摇晃晃地走了,水一方在后面喊道:“罗大哥放心,小弟定不负顒望。” 李泌怔了半晌,笑道:“水兄弟,你有福缘了。” 水一方何等明慧,立时便晓罗公远想传己技艺,便道:“罗大哥虽聪明绝顶,却不通武功,能教我什么?” 李泌笑道:“他?他不通武功?你可知磁石有多重?那么大一块磁石,少说也有三百余斤,足够城门口石狮三分之一重量,便是我恩师季大侠年轻时亦不能举起,只能推其移动丈许,或稍稍抬离地面,何曾似他这般一路狂奔,爬上爬下,又笑又跳?瞧他不过十七八岁,取铁器的手法更胜宫中御医,分明对人体骨骼脉络了若指掌……他究竟是谁?遮莫是罗通后人?”罗通乃太宗天子御驾前越国公罗艺之孙罗成之子,十六岁便挂帅解太宗被困木阳城之急,平定北番宝康王之乱。但即是罗通再生,也未必有如此神力。 水一方也不由神往,一时却难以想得明白。他雇了一辆马车,扶李泌上去。李泌出示御赐腰牌,车夫不敢怠慢,拉车向皇城奔去。水一方搀起痛不欲生要死要活的柳因梦,也自后门逃逸。 水一方道:“事情前后便是如此。” 边城雪沉吟良久,道:“那我游师叔呢?” 水一方道:“这却不曾知晓。” 边城雪与谷幽怜、展城南六目相对,回头又道:“不论怎么说,水兄侠义行为,实是我辈中人的典范。我等还有急事要办,就此告辞,他日有缘,定当痛饮畅怀。” 水一方笑道:“正是!”二人心中都油然生出赏惜之情。 众人分手之后,水一方牵着柳因梦的手,向华山脚下行去。一路但见险峰奇秀,怪岩突兀,松风如涛,百鸟啾鸣,青翠欲滴,繁花胜锦,的确是绝美风光。来回行了半天,却未见罗公远踪影,猛见草丛中暗影摇动,乍一现身,竟是一头白额饿虎,邪目生芒,低沉嘶吼,便欲扑上。柳因梦虽早已抱定死心,陡然间见到老虎也不由胆消魂烊,尖叫一声。水一方情知逃也无用,只想最后再深深吸足一口气。 哪知蓦地听到罗公远熟悉的声音吆喝道:“李隆基!李隆基你跑哪儿去了?”那头饿虎回首见到罗公远,目光中阴抑可怖的神色尽去,竟似一头大猫般显出倦怠淘气的样子。罗公远上来就是一脚,斥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当皇帝的时候不长脑子,当畜生的时候还是不长记性!“接着一抚虎头,道:“玩去儿吧,当心别遇着杨玉环啊!”那老虎颇为听话地伸出粗糙大舌舔了罗公远一口,乖乖地摇着尾巴跑开。 水一方又惊又佩,不由叫道:“罗先生!……罗前辈!” 罗公远一怔,骂道:“你方才把李泌生吃了么?嘴怎地变得这么臭!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声大哥便可!” 柳因梦冷冷地道:“原来罗先生是位风尘异人,连老虎都怕你。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不直接救我爹?害我柳府六十二人化作冤魂,徜徉奈何,难道这便是你算出的天命么?” 罗公远道:“我也没料到能晚来一步,是我失策。”谁知他话锋疾转,极为过分地道:“再者我本就是‘专授报仇雪恨之术’的柳府若不灭门,你便无仇可报,我的买卖却又如何做下去?” 柳因梦怒极,“你……!”一声,居然再说不出话来,捂住胸口,悲伤欲绝。水一方不由正色道:“罗大哥!你怎地如此不分场合……” 罗公远毫无愧色地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又道:“不过柳大小姐,事已至此,再也无法挽回,你爹怎样也活不过来了。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柳公梦恨恨地道:“杀……杀!我杀!”燃烧的瞳仁中透露着悲愤与疯狂交织的色泽,在那一瞬实在可怖之极。 罗公远道:“女人发起怒来真可怕!那你怎么杀?说得详尽点儿。” 水一方忙拱手恳挚地道:“请罗大哥传授柳小姐上乘武功,以便为父报仇。” 罗公远嘻嘻笑道:“我本打算教你的,可你却让我教他。嘿嘿,你很不错!愈来愈合我脾胃喽!” 柳因梦一挥手道:“水大哥你不必求他。天下武功高明之人甚众,何必单单求他?他武功再高,难道强得过昔年的‘武林四极’?此地西去祁连东达太行,名师四处可寻。他便是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屑去学!” 罗公远一愣,继而笑道:“这你放心好了。昔年李隆基那老糊涂欲拜我为师,我都没搭理他,你……” 柳因梦虽是悲恨交加,却依旧改不了少年人的习性,不由脱口道:“胡吹大气!” 水一方忽地道:“罗大哥,你不是只肯授艺给我么?” 罗公远转向他,悠然道:“怎么?你想学我的本事替她报仇?不对啊,这小女娃这般深的血仇,非是亲自动手应该不足以泄愤,那样说来,是你想再行教给她啦?” 水一方不料罗公远将自己的心思说得如此完彻,仿佛自己是个透明人一般,不由杜舌半晌,吱唔道:“罗大哥当初乔装算命……” 罗公远打断道:“怎是乔装?我罗公远原本便上知九天二十八星宿跟观音菩萨的□□,下知阎王老子收了安禄山一块大元宝,东海龙王敖广有断袖之癖……” 水一方忙道:“正是,小弟是说,便在那时,罗大哥是出于好心才通知我们,为了柳府上下免遭肓于狼吻之运,不是么?” 罗公远道:“不是。” 水一方一脸惶然:“不是?” 罗公远道:“我一算,便算出来啦,所以跑来瞧瞧热闹,另外也检验一下自己算得准不准,看看死人的数目比原本估计的多还是少……” 柳因梦怒火攻心,拔出佩剑,一剑刺去,口中大叫道:“畜生!我杀了你!”罗公远这才慌了,大声叫道:“等等!……喂!你……你先别……先停下来好不好?……有话咱慢慢商量……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一命吧?没良心的……你再不停我就骂你爸爸!” 柳因梦叱道:“我的命是水大哥跟李叔救的!”说完方才觉醒,自己已刺了九剑,剑剑落空,但罗公远只是上身诡异地扭曲倾侧,脚却纹丝不动,浑不似人间之形,优游不迫,置若罔闻。柳因梦一呆,将剑用力掷在地上,嚎哭道:“爹,女儿无用,连这么个酸臭小子都杀不了,又怎能对付暗黑杀旗?” 罗公远道:“人家暗……个破名字取的……暗黑傻子骑是杀手组织,拿人钱财□□,生意人懂吧?跟我算命的一样。你要我找仇人,该找雇他们的主儿……” 柳因梦心下一凛,觉得颇为有理,扬首道:“你知道?” 罗公远道:“你傻啊?我还没算呢,怎么知道?”。 柳因梦复仇心切,竟不由自主地将语气放缓许多,居然也信了易象之说,催促道:“那你快算算呀。” 水一方见罗公远转头不理,忙道:“罗大哥,你……你告诉她吧,柳小姐这样惨,真的很可怜……你若不告诉她,我就不学了!” 罗公远陡然对他道:“那你不可怜?” 水一方猛地周身剧栗,颤声道:“我?……我可怜什么?”眼前蓦地浮现出水家一十三口血溅厅堂,死不瞑目时,恨得怒火飞空,狂声道:“罗大哥!你知道我家的事么?” 罗公远含笑道:“那你还学不学?” 水一方咬呀切齿地道:“我学!我要学到最厉害的武功!” 罗公远晃晃食指,纠正道:“我都不会武功,你从哪儿学最厉害的武功?我教你点儿别的,比武功更适用。世上未必只有武功才能报仇,才能杀人。我教你的本事,会让你报起仇来痛快淋漓,又不触犯刑律,更没人对你有坏的评价。”他对柳因梦道:“丫头,会做饭吗?” 柳因梦极为勉强地答应道:“是。” 罗公远兴致盎然,笑着追问道:“都会做什么菜呀?说来听听?” 柳因梦索性道:“我会做好多好多,一天做一道,保证一年之内绝不重样。不单柳府,连郭子仪大将军吃了都赞不绝口!” 罗公远乐道:“果真如此?那好,丫头负责给我做饭做菜——你可别忘了方才说过什么:一年内绝不重样。我只教水兄弟本事,但待他艺满出师之后,我会告诉你们俩,你们各自仇人的名字。” 水一方、柳因梦都是一震,相互瞧瞧,齐齐点头。 一阵沉默之后,罗公远叫道:“死姑娘你光点头能点出菜么?还不快去做想我饿死么?我算知道杀我的仇人是谁了!” 柳因梦摊开手道:“这儿什么也没有,拿什么下炊?” 罗公远道:“哦,是呵。没关系!华山顶上有的是。” 水一方、柳因梦心中微寒,华山在五岳之中以险峻称雄,峭壁多光滑,直似笔直之墙,绝少有可供攀缘之处。北宋仁宗明道二年异人风至纯在华山开山立派前,无一人能独至华山绝顶。柳因梦不悦道:“你是铁定要刁难我了?” 罗公远不以为然道:人力自是太难。人是脆弱之灵,即便武功练得登峰造极——武学无极,人力有极,也总比不上神仙,就算上到华山顶上,也累得死样活气。人和畜生鸟兽之间究竟有何不同?俱是血肉之躯,甚至兽类比之人体力更强,然而有悖常理的是,人却是这天地间的主宰,这却为何?” 水一方忍不住道:“因为人会动脑筋。” 罗公远道:“正是!人动脑筋创造出来的东西,比武功,比猛兽,比这世上的任何力量,都要强大得多!这才是人真正意义上的力量!” 水一方如受雷殛,木立当地。这番话显然对柳因梦的震撼亦是非小,她甚至深受触动,但随即鄙夷道:‘大道理说了一大通,你既然会动脑筋,就让我瞧瞧你的‘力量’罢。” 罗公远笑道:“瞪大你的风骚眼瞧着,没大没小的娘皮蛋!”他一蹦一跳地来到山脚下的底岩前,扒开一处深洞中人为塞满的树叶杂草,从内取出只大木筐来,又拉了拉连在木筐上的长索,得意地道:“瞧见没有?你们只要坐进去……哎哎,说明一下,一次只能坐一个啊,长索被一只圆轮固定在峰顶的巨松之上,只要峰顶的人略使点劲拉一拉长索的另一端,咱们不就很轻松地上去了吗?” 柳因梦冷笑数声道:“果然好办法!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 罗公远见她肯赞叹,更加趾高气扬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废话!” 柳因梦又道:“那你能否告诉我,这峰顶有人么?” 罗公远愕然道:“自然没有。” 柳因梦冷冷道:“那谁来拉我们上去呢?了不起的人?” 罗公远一本正经道:“你爹被杀,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何必难过成个白痴呢?自然是我来拉你们了!我先上去,再拉你们上来,这不很好吗?你有没有脑子……” 柳因梦感到此人实在难以理喻,不愿再跟他纠缠不清,再转头时,却发现罗公远已然不见了,又去瞧水一方,见水一方正惊诧万分地仰面朝天,自己也不由向上望去,却见罗公远已在数丈之上,动作快得难以描述,既不像猿猱又不若豹猫,倒似一只大雕,山间的陡岩峭壁根本不能影响他,眼见临深履薄,就要摔下来时,却只轻轻扭转,便又稳稳攀住,化险为夷,直若闲走平地,若非亲眼所见,水、柳二人绝不敢作此想,实难想象这世上还有比他武功更强之人。 不到半个时辰,已见罗公远站至峰顶,朗声喊道:“快──坐──到──筐──里──呀──!”声音浑厚之极,未显一丝一毫的疲乏怠倦,回荡山谷,竟有数十遍余音未衰。水一方与柳因梦皆心下骇然。水一方扶柳因梦坐进筐子。罗公远目力极佳,喊道:“小娘皮,抓稳了,别撞出去砸到山崖上玷污风景!”柳因梦未及反应,木筐已如电似霆地疾然而上,激起一片鸟雁掠翻频飞。水一方知此物与井中打水的水桶原理相同,但一桶水尚无柳因梦重,也得费尽气力方能拉上,何曾似这般快得目眩神驰?水一方突然感到,人生时光,流洒而去,不也像这般快捷么? 待得第二次拉索,水一方上得峰顶后,却见柳因梦愕然卓立不动,罗公远负手而笑。水一方细细一瞧,原来除了崖边古松顶外,周遭数棵树木,地面树墩以及各类精致木制品——大约也是罗公远做的,上面皆有一个大小各不相等的圆轮,思索一番,清明在躬,福至慧通,大叫道:“原来如此,如武学化力之功那般,这么多的圆轮,迂回曲折,自是化了下坠之力,愈化愈小,最终小得以单手便可轻而易举起拉起千仞崖下一百多斤的重物!”言罢向柳因梦瞧去,柳因梦忽觉大羞,更显妆奁嫣然,垂下头去。 罗公远笑道:“果然没错,你跟我一样,有秽根,有秽根!哈哈哈哈,太可笑啦!” 水一方只是小一号的罗公远,又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二人其实早已心意相通。水一方道:“既然罗大哥要授艺于我,我便立行拜师之礼。‘大哥’二字再不能叫了。” 罗公远不悦道:“你放什么臭屁?我说叫,你就叫!授艺就得叫师父?李隆基那小子,从头到尾都称我‘罗先生’,自称‘朕’。” 柳因梦这时已深信不疑,道:“罗先生,那我去采些山芋、芍药、打些獐兔之类给你做菜。” 罗公远道:“这些我已弄好了,你去做吧。先在山上呆个把月,熟悉熟悉地形,别为根野菜摔下山,那我还吃什么?就算吃你也吃不着了!” 柳因梦解释道:“不论什么菜种,需依时辰节令,所处地境,色泽大小而取,其间学问决不逊于你那木筐学问之繁。我若稍有疏陋,选料不佳,纵使烹术再高明,也做不出真正好吃的菜来。” 罗公远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便道:“看样子还真不能小看了你。那快去吧,万一遇到李隆基,就报我的名字,看它敢不给我面子!要是它真不给我面子把你吃了,我就……” 柳因梦不愿多作纠缠,逞一时口利,拿过罗公远递给他的篮子和镰刀,转身走了。 罗公远道:“光阴不容虚度!现在就开始上课!让我想想,先学什么呢?……唔,对了!先练胆量!” 水一方一怔,道:“胆量?我不懂武功,要那么大胆子何用?我若学得高强功夫,胆量自然而然也就大了。” 罗公远才不上他的当,只道:“你言下之意,是说自己胆量很小罗?” 水一方逞强道:“怎么会!我是长安城中胆子最大的啦!” 罗公远点头道:“即是如此,我便放心了。你瞧见身后那个大洞没有?” 水一方这才明白适才寒意阵阵,并非错觉。身后有一偌大深洞,暗不见底,却不时有阴冷萧瑟之气传流出来,其中影影绰绰,好似星光殷殷,穹苍阴冥,隐约有什么庞然巨物存在。暗自料知不妙,道:“你不会让我……” “会。”罗公远沉重地点头道,“给我进去!” 水一方急道:“等等!罗大哥,你总得告诉我,我死在谁手上吧?洞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罗公远道:“蜘蛛而已,无非就是比平常的种类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儿。你怕什么?” 水一方纹丝不动。 罗公远怫然道:“好小子,刚一入门就违抗师命,欺师灭祖,这还了得?你进不进去?”他扭头大喊道:“李隆基,过来!”远处传来一声抑沉的虎吼。 水一方慌了,连连道:“别,别……那个,师父,师父,先说好了,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徒儿。我进去了,不会死吧?” 罗公远奇道:“你问我干嘛?吃你的又不是我。……呃,我的意思是说,通常来讲呢,蜘蛛这个东西它是吃肉的……喂!你再不进去我就叫李隆基吃了你!” 水一方哭丧着脸道:“好没人性的师父……”焉头搭脑地走进去,沮丧之极,猛地又听到一阵凄厉尖锐的嘶鸣,更吓得一颗心砰砰狂跳,仿佛要破膛而出。明暗交界之处,映芒生辉,水一方看到了一丝晶莹白剔的细线,陡然间想到这是蜘蛛丝,心下不禁又是悚然生惧。瞿然发现,这四周结满了这样的细线,斜插直穿,纵横交错,将暗无天日黑夜般的洞穴分割成大小不同的块状,忽而穷塞,忽而开朗,最终汇成一处,酷恶之极。当中有一大片比夜色略浅的物事,其上嵌有两处火红烧灼的亮点。水一方这才惊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动弹不得,自然疯狂地挣扎起来,那物事已然触知,似乎“呼”地张开八肢,比原来更显狰狞,且愈发庞硕,一步一步向这边迫近。水一方不由大喊道:“师父!罗大哥!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罗公远在洞外道:“有什么事吗?” 水一方已感到逐渐喷到脸上的腐臭腥气,大喊道:“你别明知故问,混蛋!” 罗公远佯怒道:“好哇,敢骂师父!你这忤逆之徒!老天爷快下雨吧,让雷劈死你!” 水一方五内俱焚叫道:“呸!我快死了,还有什么不敢骂?你这疯子,专以看人被吃为乐!畜生!混帐!王八蛋!快放了我,不然我非……我非死不可!” 罗公远喊道:“嗨!你听见了吗?你在听吗?我知道你听得见!” 水一方有气无力地反问道:“我听得见什么?” 罗公远喊道:“我肚子在咕咕叫哇!我好饿呀,吃饭去喽!你也替我跟蜘蛛说一声,让它也快点儿吃吧,别饿着,委屈自己可不好!” 水一方欲哭无泪,只觉万念俱灰,五蕴成空,悲不自胜地颤声道:“你,……你去死吧!……呜呜,去死吧,去死吧你,呜……我好命苦哇……” 柳因梦往土灶内填了些柴草,起身对罗公远道:“再等一柱香便好了。……咦?水大哥呢?” 罗公远指了指洞穴,道:“在里面呢。” 柳因梦犹疑地来回瞧着,狐惑不定地道:“他在里面作甚?……修炼武功?……你不是说不传授他武功么?”弹指间,她厉声道:“你把他怎样了?” 罗公远顿了少顷,道:“没怎样。你先做饭去,做好了我告诉你。” 柳因梦拿过剑,叫道:“我要进去看看你搞什么鬼?” 罗公远忙拦道:“不成!你决不能进去!” 柳因梦一叉腰,道:“好啊,如果你心里没鬼,那你得告诉我,里面究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罗公远道:“有啊。他在沐浴,沐浴!沐浴懂不懂?就是光着大屁股在水里泡着。怎么样?见不得光吧?你真想进去的话,我就不知心里有鬼的究竟是谁啦。” 柳因梦飞霞扑面,芳心笃响,扭过头跑开,并远远地喊道:“你若动水大哥一根头发,我就算找不到□□,也要煮出最难吃的饭菜来毒死你!” 罗公远也喊道:“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他的头发肯定没事儿!” 洞穴深处,水一方已然麻木,无精打采地轻轻说道:“救命啊蜘蛛大哥,你说你怎么这么讨人厌呢?你快点儿一扑过来就完事了,你怎么跟个乌龟似地走这么慢?你该不会把我留到明年吃吧?……蜘蛛大哥,你是公的还是母的?……大哥,你作什么?我说话你只管听就是了,怎地又不动了?……你太慢了,我都数到两千了!两千下面是一万吗?……我跟你说,你吃我的时候,先从头发开始吃,吃完了再从脚趾甲吃起,等到把脚吃完了,我的新头发又长出来了,那时你不就能多吃一顿了吗?这怎么跟种庄稼似的……不过你别扯我的头发,没用,你也没多吃多少,咱管那叫拔苗助长……” 柳因梦极不情愿地把手中抚摸好一阵的野兔放到肉案上,刚要举刀,就被罗公远一把提走。柳因梦急道:“你干什么?你不是要吃好菜吗?” 罗公远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你不是要救你的水大哥吗?他被嫦娥绑架了。” 柳因梦这才感到不妙,道:“你干什么?” 罗公远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嫦娥的玉兔死了,所以抓走了水一方,要挟我拿只兔子去换。唉!咱也不舍得呀!”他拎着兔子进了洞,很快地走到最深层,只听水一方道:“说好了别扯头发的。”只见那蜘蛛滚动着晶亮的眼睛,带着浆液的大颚张开,便要扣下,罗公远随手一仍,兔子正好落在颚缘之上,蜘蛛呼哧声不绝,贪婪地吞食起来,腥气浓郁,水一方脸上溅满了斑斑血迹,骇人之甚。 罗公远拉起水一方,道:“出去吃饭吧。” 水一方迷迷糊糊道:“你还是来了……天……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罗公远笑道:“有长进了。这只干神蛛是饮了我调制的药酒培养而成的,普天之下仅此一只,以后也不会再有,我为了成功培育出这种蜘蛛,花了……” 水一方虚弱无力道:“你……你先放我下来……再说吧……” 罗公远道:“别急,我马上就说到重点了。这蜘蛛专门以生牛羊为食,血腥残忍,产出的蛛丝不仅大,也较一般以纤弱虫类为食的同类蛛丝坚韧得多,非锋利宝刃无法割破……” 水一方吼道:“你先放我下来!王八蛋!” 罗公远一摊手道:“综上所述,我根本没法子放你下来。” 水一方已不知道该如何发怒了,道:“那……那你让我出去吃饭?我出得去吗我?” 罗公远叹了口气摇摇了头道:“笨,人在任何时候都决不能放弃思索。蛛丝粘的是你的衣服又不是你的肉,你把衣服脱了,不就出去了吗。” 柳因梦“啊”一声捂住脸,水一方窘迫地捂住□□的上身。罗公远振振有辞地道:“怎么样?我说他在沐浴吧?没哄你吧?” 柳因梦恨恨地说:“你为何要扒光他的衣服?” 罗公远有理地道:“说了不是我嘛,是嫦娥干的。唉,这女人天天守活寡,也命苦哟!……” 三人围着桌子吃饭,罗公远吃得啧啧有声,赞不绝口,柳因梦满腹心酸事,吃着吃着便落了泪,水一方则吃一口吐两口,头晕脑涨,几近疯狂。 罗公远拍拍他道:“乖,罗大哥撕只鸡给你吃。”说罢将刚烤好的鸡肉左捏右掐,撕了一大块,水一方悻悻地方要去接,罗公远忽然扯着鸡肉对他说:“看!这块肉的形状像不像蜘蛛?” 水一方又“呕”一声,吐了一地。 柳因梦忽而怒道:“你别再折磨他了好不好?” 罗公远道:“不好。记着,水一方,今天的正果只不过是日后的早课。以后你每天打一只兔子或鸡,进洞喂给那只干神蛛吃,必须看着它彻底吃完方可回去,而且绝不能落入蛛网内或被它抓住。由于今日是头一回,故而我帮你一把,自此往后我不会再救你。” 水一方从呕吐中抽出空暇来叫道:“什……呕……你……你你你,你想恶心死我?你想把我吓成你这样的疯子吗?这叫什么传授武艺?” 罗公远笑道:“错!所谓练胆量,正是锻造你的定力,来,你们俩都看我。”言罢正色,双目骤然阴沉,灰色与黑暗混化,其中的诡异与怪诞已无法言喻,端地恐怖之极,仿佛黑暗最深处潜藏着的恐怖魂灵,骇然震撼。水一方虽觉比蜘蛛还要可怕,但并不为之所动之甚,而柳因梦竟吓得尖叫一声,将手中的碗跌落砸碎。 罗公远此时已丰格端凝,戏谑之气尽数敛去,隐逸朗俊,肃然道:“水一方,你也试着瞪一下眼睛。记住,不是想着恨,更不是爱,而是……你一生中最不能忘记的,刚才发生的事,来,试给我看,你一定行的。” 水一方定了定心神,双目骤然生辉,与那日柳府中卓洒寒极富仇恨的邪目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令所有生命视之都会躁动不安,恍然悚惧,沉钝浑抑的伤郁之气。柳因梦怎样学也学不出来,惊恐万分地看着水一方,支吾道:“水……水大哥,你是不是中邪了?你被他蛊惑了?” 罗公远笑着赞道:“不错,这才是见过地狱的眼。经过这一次生死边缘的徘徊,你会比苦练十年二十年武功,江湖阅历极丰的世故老手还强得多。生与死是人在短暂一世中所能探求的最大奥秘,只要一看破死亡,我想就等于看破了一切。你是否明白?” 水一方心存感激,诚挚无比地道:“明白,师父……罗大哥,你对我的良苦用心,实在……你还有什么题目,尽管吩咐吧。” 罗公远拿过刚才的鸡肉道:“吃了它,每吃一口都要大喊一声“蜘蛛”!” 水一方再也忍不住了,生嘶力竭地狂呕起来,渐觉精神不支,昏然倒地。 罗公远对搀起水一方的柳因梦道:“厨娘,会做雕花的面食么?” 柳因梦不耐烦地道:“我扶他进屋再给你做。” 罗公远道:“记着,把雕花刻成蜘蛛的形状,再把糕点也做成这样,等他醒了,你就喂他吃下去。我还打算在他房子里弄些蜘蛛织点儿蚊帐,这样夏天时他就不用怕蚊子叮咬了……” 柳因梦猛地抽出剑,抵在罗公远的肩头,她本也无意伤他,更知伤不了他,冷冷道:“你……你究竟想把他变成什么?疯子?怪物?你……到底想干什么?” 罗公远凝视她少顷,缓缓地笑道:“说不定他定有一天,他会告诉你。”接着一闪身,仿佛一张薄纸,既快且轻地飘开。柳因梦方才觉得这一剑仿若刺入虚空,可在罗公远避开后,柳因梦才真实感到自己手中剑的重量,茫然不已。 一连四天,柳因梦借煮饭之暇都不时向这对奇师怪徒那边望望。第一天,罗公远搬来一大堆书,包罗各类史籍、兵法、佛经等,要水一方在一天内看完,并且说出自己的见解。第二天罗公远磨墨疾书作画,舞指抚琴下棋,而水一方在一旁心惊胆战地摸着罗公远从长安官府杵作验尸房中偷来的死尸,颤抖着下针。第三天罗公远在一些光怪陆离的图象前为水一方讲解,并作着诡异无比的手势,水一方听得津津有味,目中透出神往之色。第四天,师徒二人都在一堆木料铁器旁斧锤彻响,做着奇型异状的物事,还不时地齐声高唱根本听不懂的怪歌,唱完后一同哈哈大笑。 吃饭的时候,水一方满心欢喜地去抓肉食,罗公远端起熟食盘子和一只馒头,让水一方在进洞给蜘蛛喂食时在一旁将饭吃完,早、午、晚三顿都是如此。起初水一方几乎不可忍受,可时间一长,似乎任何可怕的事他都毫不在乎了,尽管戏谑狡狯的习性未去,但目光中已多了极其厚重的沉淀感。 日复一日,一个月转眼逝过,罗公远忽然宣布道:“今日你下山去罢。” 水一方一惊,急道:“为什么,我还只学了写皮毛啊。” 罗公远道:“你必须回归到人群中去,真正发挥自己所学到的本领。以后我自会再去找你。今日要讲最后一课,我给你谈谈朋友和女人。” 若在过去,水一方定会立即道:“女人我知道,就是长安城彩卉轩那班□□呗!”可现下他沉稳许多,又有柳因梦在旁,只是点点头道:“弟子聆听教诲。” “只有两句,回去你自己琢磨。”罗公远意味深长地笑道:“朋友,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女人,则是为毁灭我们才创造出来的。” 水一方和柳因梦都不由大奇,均觉得太过偏激,罗公远又道:“所以,下山后要谨慎交友,至于女人,为了不毁灭你,我决定将她留在山上,待你游历一番后,长了见识,回来娶了她便是,这女人一关便可过了。” 柳因梦刚觉罗公远的话偏颇之甚,又听了这句话,芳心窃喜,玉颊似火,扭过头去。罗公远俯耳悄声又道:“不过娶不娶她在你,我可干涉不了。” 水一方还不到十六,哪里懂得男女之情,仅仅一笑而过。对他而言,孤寂独行惯了,也没有多少对知己挚友的渴求,是以道:“弟子还是不太明白。” 罗公远道:“出外靠朋友嘛,朋友是最重要的,和女人不同的是,他们能最大程度地影响你的生存之道。你必须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每个人都有其人生的准则,我认为你首先需要做个聪明人,可这样以来便与好人无缘了,那么其次你只能希望你也不要做坏人。可这并不表示你必须对朋友像对你自己一样负责。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外人不决不可窥掘一丝一毫的隐密,也许真的惊天动地,也许藏匿着的是自私卑鄙的恶事,也许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都会看得很重,记住,千万不要试图去窥探朋友心中最底层的秘密,不论他是你多好的朋友,哪怕他主动对你讲你也不要听,这就仿若有人一剑向你刺来,虽然你闭上眼睛,对方的剑一样会贯穿你的胸膛,但有一点儿,你不会看到自己流出的血和对方此时的表情。友谊实质上是两个人相互交换秘密而产生的关系,秘密一泄,友谊即裂,无论谁也逃不出这个规则。做人一定要适度,太谨慎就叫虚伪,太坦荡就叫无耻。有人说应当笑傲江湖,不必理会他人的看法——错!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周围的人对你的评价,人言可畏啊,别把人逼得太急,人为了脸面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最难喝的是自己的血,而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朋友和女人的背叛。这两种人都是最具威胁的。至于女人么最复杂也最简单,她们只分为漂亮和不漂亮两种,而品质和心思……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这就像男人大可以分为长胡子和不长胡子的一样。最后一句,胸襟开阔是你必须要做到的,可但愿你没理解错,如果有人一再地对付你,令你陷于危境时,我认为那时你应该做的并不是心胸狭隘所致。该狠的时候,别去想太多别的,脾气再好的牛羊被豺狼追至末路时,也不会放着两只尖角不用,更何况……我想看到的是,你做一头脾气好的老虎。好了,你该上路了。” 柳因梦恋恋不舍,心若鹿撞,嗫嚅道:“水大哥,你去吧,我跟……师父他老人家会永远在这儿等你。” 罗公远一瞪眼道:“那是你,不是我。” 柳、水二人凛然抬头道:“”师父,你……” 罗公远递给水一方行包,打开后从里面掏出一只尺长的铁杵,水一方诧异道:“这不是,那日破庙内……”他曾经给罗公远讲过自己的遭遇,那正是饶力的兵器。 罗公远道:“是啊,你不是说用它的人是个笨蛋吗,可这兵器倒不错,我给你改进了一点儿,喷出的火苗更细,且比原本长远得多。”他又摸出一包丝织物道:“这里面是晒好的干神蛛丝,坚韧异常,用他骗起人来玉皇大帝也识不破,这里面还有针药之类,我自己调制的药酒,好喝又滋补,最重要的……”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嬉笑道:“这是你师父我写的鸿篇巨著,闲来无事边看看,长知识又不会闷得无聊。” 水一方忽道:“师父,你不是说,要说出我仇人的名字吗?”柳因梦一震,也道:“是啊,师父,告诉我们好吗?” 罗公远萧然一笑,道:“水一方的仇人叫做卓绝。柳因梦的仇人……便是当朝国母张良娣。” 柳因梦大惊,自觉复仇无望,不由流下酸楚的眼泪,水一方则不住地念道:“卓绝,卓绝……” 罗公远道:“但比较起来,水一方的仇似乎更难报。”又凝视穹空,自言自语地道:“娘的,我也该回去了。” 水一方回思一个月罗公远对自己的种种教诲,无不透着亲切情意,想自己满门被灭,自小无依无靠,更无人关爱疼惜,心中不由伤郁,忽地跪下道:“师父,不论你愿意与否,弟子必须叩首!” 待叩完三个响头,前额已然渗红,水一方噙着泪抬头四顾,却早已不见了罗公远,柳因梦远在一旁站着,似乎在思索什么,涩然道:“去吧,水大哥,别忘了我……” 水一方郑重地点点头。 (注:作者按:玄宗年间,明皇极好方士,于是方士竞进。其时有八仙之一的名方士张果,礼召至京拜为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另一名士叶法善有奇术,善符咒,称为叶尊师,以此二人最为出名。后有鄂州守臣上疏,荐方士罗公远,广有神通术,不知何处,何代人,其貌常如十六七岁,闲游四方,能化墨成雨。至皇宫庆云亭,张、叶二人见其体弱颜嫩,宛如小儿,心生轻蔑,岂料极浅斗法,张、叶惨败,遂奉为罗仙师。玄宗欲学幻术,罗言道只可学隐身之法,玄宗大喜习之却总有瑕疵,公远笑道玄宗乃凡躯,无可尽善,玄宗惭愠。后李林甫夫人患疾求助公远,罗却言她禄命正尽,林甫大怒。次日秦国夫人病重,杨国忠奉贵妃之喻求其救治,公远却言只救有缘法者,又算其七日之后名登鬼录,国忠愤恨,杨妃激怒,泣奏天子,劾弹公远。玄宗已自不悦,传旨斩首西市。公远哈哈大笑,钢刀落处,竟无点血,青气冲颈,直透云霄。玄宗懊悔不及,已是迟矣。几日之后,公远之言不谬,料死者皆亡。玄宗遣内监辅璆琳至蜀中一带寻叶法善,岂料竟遇公远,公远大笑,赠一书函及药物,托其寄予玄宗。书信中言道:“安莫忘危外有一药物,名曰蜀当归。”又言:“谨访宫中女子,边上女子,可天下太平。”“宫中女子”暗指杨玉环,“边上女子”与“安”正指安禄山,“安”字下有一女。“安史之乱后,玄宗方才省悟。后玄宗为太上皇,传令塑张果、叶法善以及罗仙师公远三仙之像于观中,永世虔奉,香火不绝。本书乃武侠小说,不关神仙方士之事,但古典说唐话本皆有提及罗公远,明代钟惺编次《混唐后传》,着墨尤重,故此本小说也有涉及,此中罗公远乃一风尘傲士,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可说是一位杰出的古代科学家、人类学家和心理学家,甚至可以是来自未来之人或外星异族,因为一部小说或一篇故事中未必每个人物都有线索可循,譬如《天龙八部》中的灰衣无名老僧,金庸先生说他其实是佛的化身,罗公远作为一个神秘的人物,仅仅穿插于此,与本注小说的大线路无关,而且“罗公远”之名完全可以是杜撰,他究竟叫什么已无从考究,但这也根本不重要,抑或他真的存在过,使得人类历史中的某一时期具有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 5 第五回 狂明怪侣竞留连 水一方自与罗公远一别,南下游玩,不觉已半个多月。一日至杭州,但见往来游人如织,金鼓喧天,笙歌鼎沸,好不热闹;斜阳江袖,招花扬柳,庐舍毗接,古道相连。西湖晶莹,沙明水净,一泓宛然,映日清光滴露,风光无限,弗愧江南名城。 已入集市深处,不觉腹中饥饿,先祭五脏庙,于是登上一座酒楼,见众江湖豪客三巡已酣,传斛送盏,呼卢喝雉,桌上的珍馐佳酿阵阵浓香入鼻。但水一方没念过多少书,对江南名吃不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大吃海喝,当真难受,不过复仔细一想也好,自己身上已然羞涩,简单点吃完了再赖帐时也好说话,便只要了两只烘饼,一碟肉丁,一壶浅茶。 水一方随手揽过一把椅子坐下,玩弄了一会儿筷子,又不安分地四下打量着周围的食客,不料身侧一桌三人中有一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的黑脸膛汉子适巧与他交目,豹眼环瞪,喝道:“你看什么?” 水一方本不愿惹事上身,只是天□□搬舌弄嘴,不由反唇道:“我怎么知道是个什么?” 那汉子勃然作色道:“你说什么?”拾起桌角横放的单刀,打算过来,旁边一灰衣老者顺手一拉道:“算了,莫与那泼皮一般见识。” 另一青衣大汉道:“就是,冯师兄,你这霹雳火爆的脾气若再改不了,师父他老人家便更不愿带你出行了,还是少惹事生非为妙。”那冯师兄怒气未平,又瞪了水一方一眼,水一方觉此人莽得有趣,索性再回敬一眼。冯姓汉子慑于灰衣老者之训,不便发作,只得强忍。 那灰衣老者目如鹰隼,暗忖道:“这人行为怪异,说不定是个硬手,不若交个朋友,过会儿跟火云门的人谈事,他也可以算作帮手。”当下站起,找来一盏杯,斟满酒,端到水一方面前道:“这位小兄弟想来不是本地人?” 水一方从咀嚼声中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发音:“嗯。” 灰衣老者不由心下不悦,暗道:“此人怎么如此无礼,若然非是大有背景之人,断然不敢对我这般不恭。”又道:“阁下既初来乍到,就是老夫的贵客,这些粗茶淡饭实是不宜充饥,不若就由老夫坐东,到老夫桌上喝几杯,畅谈天下事以聊申万感,未知如何?” 水一方瞄了一眼他桌上的菜,见又有鱼又有鸭,忙不迭地点头道:“甚好!甚好!” 老者笑道:“小兄弟真是爽性之人。老夫陈世通,江湖人称‘拈星手’的便是,是杭州震南帮的二当家,这两位是在下的师侄冯正材、闵正鸣。还曾请教阁下的万儿?” 水一方摇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叫水一方。” 陈世通一皱眉忖道:“这小子听了我的名号居然面不改色,便是外地人,只要在江南武林就都知我震南帮的威名。他究竟是装傻卖呆还是……”他怎知水一方不久前仍是一市井之徒,对当今天下武林局势毫不知悉。又问道:“水少侠,敢问阁下师承何派?” 水一方不耐烦道:“你怎地这么烦人?”忽得站起身来。陈世通是习武之人,很自然的扎稳下盘,双手急推,准备迎招。谁知水一方却撇开他,大大咧咧的坐到他的桌上,撕下一条鸭腿吧嗒吧嗒吃起来。 陈世通好不尴尬,示意闵正鸣。闵正鸣会意,借敬酒要试水一方武功,便端酒递来道:“水兄弟,适才我冯兄弟多有得罪,还请见宥。闵某敬你一杯。” 水一方摆摆手道:“不客气,我不喝酒。” 闵正鸣假意拉过水一方的手,道:“水兄弟太不给面子了吧?”说话时手掌已使上了七分内劲。闵正鸣武功得自震南帮帮主其传,绝非庸辈,谁知方触及对方手时却大叫一声,倒退好几岁。 水一方忙将由罗公远改造过的饶力的兵器——火杵收回衣中。 陈世通陡然动容,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的确是会家子,刚一出手便将鸣儿震退几步,着实了得,料来功夫也未必在我之下。” 闵正鸣更是心惊,他的手微有烧灼之感,知对方内功远超自己,而且练的不知是什么邪门武功,唯有水一方自己知道:“我他妈哪有内功?” 师叔侄三人单凭方才一举,竟未瞧出对方武功路数,心下皆犹疑不定。陈世同猛然想到一个姓水的大人物,忙问道:“不敢请教少侠,阁下跟水宗沛水大侠是何关系?” 水一方随口胡诌道:”他是我儿子。这你都知道了?”他听“宗沛”二字,估计是个男的,至于大侠么,岁数少说也要超过三十方才可称,但水一方又不爱居下,故此胡言。 陈世通见他如此玩世不恭,居然敢当众辱骂水宗沛,还称其为儿子,那定然并非其后人了。要知武林人士即便骗人,或有重大图谋而施以计策,也断然未有将自己父辈祖辈乱骂一通的,如若有,那便真是无耻鼠辈了。 此时店门外忽地涌进五六人,水一方向外望望,知进来的是头目,门外早已被部下围满。最前一老者胡子乱蓬蓬的,面如灰铁,如村夫一般,但剑目滚动,怒芒四射,宛若利箭,衣着极其华丽,与其形貌太不相符,他厉叱道:“不相干的,全出去!” 店里剩余食客大半都争抢着逃出去,肃杀之气,锵然若鸣,唯有两人未走,水一方回头看那两人,一个正值壮年,相面平平,既高且瘦,眼睛却大如铜铃,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在吃鸡,店里静到只有他吃鸡的“吧嗒”“吧嗒”声。 另一人是个姑娘,约有二十三四岁,姿色平庸,却也白腻清雅,她并无笑容,可说是面无表情,手里舞弄着闪着油光的木筷。 水一芳暗忖道:“我也吃饱了,趁现在赶快出去吧。”刚一起身,陈世通一把拉住他道:“兄弟莫怕,无甚大事。”他恐水一方催动内力如伤闵正鸣那般伤他,只用两个根手指,可单这两根手指已令水一方痛楚难当,却又不便溢于言表。 那为首的老者坐了下来,身旁四人各分站其左右两侧,有三名男子,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那女子头戴束发宝冠,秋波如水,琼鼻玉齿,一望之下容貌婉约,风姿嫣然,实是不逊于谷幽怜,可谓倾城佳人,而身披锦衣丽裘,于柔绮温美之中更添华雅高仪之风,她也不笑,只是怒目直视那震南帮三人,者倒使她显得愈发迷人。 水一方看了看另三个男子,长相嘛都不错,只是他们都不去怒视对手,而是不约而同地盯着那女同门看。 陈世通举起酒杯道:“袁大侠,不远来此,定是疲劳,请了一杯去。权作洗尘。” 那老者重重哼了一声,登时英姿勃发,眼中精芒大盛,颇为威严地说:“陈世通,爽快说话,我敬你毕生奇庄主英名赫赫,让你先出手,来吧。只要你胜过我任何一个徒弟,老夫都不会再提那仇了。” 陈世通想如此大仇你岂会不提,但这话摆明是炫耀自己,瞧我不起,却又对袁冲的武功颇为忌惮,忙客气道:“袁老英雄教出的弟子,那还有得说,在下心服口服,无须动手,只是此事确非我等所为,你真是寻错仇家了。” “你胡说!”那女子朱唇开启,似银铃骤响,莺啼绕耳,“我师姐若非给你陈世通所杀,背后又岂会留下拈星掌印?” 陈世通骇然道:“尊师姐是为拈星掌所杀?” 女子怒道:“何须装腔作势?” 陈世通叹了口气,肃然道:“姑娘,你真的误会了,在下承认拈星手为我独门绝技,天下确再无第二人使得。但这功夫在名家瞧来又何足一晒?更未见得高深到无人可仿。再者说,我陈世通也五十开外了,若真不枉‘世通’二字,又岂会在下手时留下印迹给你们当证据?依在下愚见,是有人恶意嫁祸老夫,令震南帮和火云门这江南最大两派起争执,以坐收渔人之利。” 那女子怒气微敛,复又说道:“教我凭什么信你一面之词?” 陈世通不由怨气迭生,道:“老夫哪里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又安能提前备好证据?” 袁冲认为陈世通的话不无道理,便道:“陈二当家的,你若真没干这等事,也确需找个证据,否则你换作我,又如何信服?” 陈世通忙道:“袁大侠深明事理,老夫感铭五内。”继而瞥了那少女一眼,似暗指你太不明事理,又道:“不若这般,列位随我去震南山庄,我掌门师兄自有说法。” 袁冲的左首像是二徒弟的男子冷笑道:“阁下想把咱们引去,然后恃着贵庄人多恐吓我们?” 店里太过恬静,水一方实在忍不住了,方才刚吃了一块辣鸡,酒壶又在陈世通手里,酥麻难当,只得咳了一声,“叭”一口浓痰吐到地上,那少女厌恶地将头偏到一旁。 陈世通灵机一动,指着水一方对袁冲道:“此是老夫的小友水一方,武功不在鄙人之下,不若就由他讨教尊徒如何?” 袁冲冷冷道:“他既非你震南帮之人,咱们也不必乱结梁子。” 水一方站起身来便要往门外走,袁冲瞥见,喝道:“回来!想去哪儿?” 水一方回头道:“我要走便走,你又不是皇帝,你管我呢?” 袁冲怒道:“小子你要走连声招呼也不打,袁某人分明不入你眼,适才明明说让无事之人离开你却不走,现在你倒随意要走,岂非太没规矩?” 水一方百无聊赖地道:“那你想怎样?” “就依陈世通,你胜得了我徒弟,我便去震南山庄,你随意挑一个吧。” 水一方的目光转向那女子,□□道:“就这位大姐吧。嘿嘿,看样子,少爷赢定了。” 另三名男子随即大怒,大徒邵明玉拨出长剑指向水一方道:“你使什么劳什子兵器,出招吧。” 那女子忽地拔剑,抢在邵明玉前,娇叱道:“你敢羞辱我,接招。” 水一方双目一沉,面色登时变得愠紫可怖,那女子竟吓得倒退二步,不敢来刺,水一方暗自庆幸,不由为自己学成罗公远这门瞪眼神功得意不已。他自罗公远口中得知灭门仇人叫卓绝,一直念念不忘,但苦于自己初涉江湖,阅历尚浅,根本无从查起,突然想到眼前几人乃久闯江湖之人,定有所见闻,忙道:“小子莽撞,得罪老前辈与姑娘,定请原谅,敢问老前辈,可曾听说过有个叫卓绝的人?” 袁冲剑眉略皱,侧面凝思,道:“未曾听说。” 水一方扫视了一圈道:“真没人知道?”他又拍拍脑袋道:“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一张藏宝图,够吃十辈子的,那个……这会儿谁知道?” 陈世通师叔侄三人,袁冲及女袁明丽,三大弟子邵明玉、栾明杰、南明初皆是一惊。陈世通暗忖道:“此人这话若是真的,在场之人如若知道又怎会相告?嗯,定然是了。”他见水一方如此古怪,料想此人必有重大背景和秘密,且看水一方江湖经验甚是不足,如若当众说出更多关于宝藏的秘密,想寻宝的好手必会源源而至。自己只是个二流武师身手,连袁冲弟子也未必有稳胜之算,因此更要避免言多有失,可此时他却不知该如何暗示水一方。 水一方暗自吃惊,暗想道:“师傅说我的仇人是卓绝,依他的性情,那是断然不会假的,只是此人竟会籍籍无名,居然没人认得,要报血仇看来还是极为渺茫。”想及此处,不禁黯然神伤。 袁明丽恼他方才狠状,扬剑刺来,水一方哪个只觉眼前白茫影晃,剑尖已指到脖颈,仅差几毫。陈世通见此,对袁明丽精短有刻的剑式大为赞誉,想亏方才未与其动手,但又见水一方毫无惧色,快剑及颈竟全不理会,如若不是未及躲闪的凡夫俗子,便是极强的高手了。 袁明丽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一面虽恼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而却更加惊讶于他的镇定,道:“你干么不躲?” 水一方受了罗公远四十九天的特别训练,虽然武功不济,但胆量却无独有偶,只是笑道:“你猜。” 袁明丽见他如此青皮相,道:“你定然不认是自己躲闪不及,想必是你估计到我定会停吧?抑或你真能躲得过?” 水一方摇摇头,玩世不恭的面孔陡然又变得神秘怪异,森然道:“这玩意儿刺不死我的。” 袁明丽被他的样子和话吓了一跳,莫名其妙一阵毛骨悚然,饶是她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物,却也没似今日这般,对此人怀着一种自骨髓血液里发出的恐惧。 那角落里吃鸡的欣长大眼的汉子忽然开口道:“小兄弟,你刚才讲的话可当真?” “真的,不信你刺我一下试试。” 那汉子冷冷道:“不是那话,我是问你说过的宝藏一事。” 水一方立即道:“哦,当然,我从不撒谎的。” 那汉子又道:“是否找到卓绝这个人,就可以找到宝藏了?” 水一方点点头道:“理论上是这样。你到底知不知道?” 那汉子并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道:“那卓绝料来武功绝高吧?” 水一方又摇头道:“真对不起,我不知他的年龄,连是男是女是人是狗都不知道,卓绝这名字更是不知是真是假。” 那汉子有些怒色,皱眉道:“那你却又如何得知他有宝藏?” 水一方笑道:“我却又为何要说于你知?”余音甫毕,那汉子手起掌落,“砰”地击到桌面上,桌面未见破裂分毫,桌腿却轰地一声四散开来,木屑纷飞。 众人皆惊。袁冲对这隔山打牛的掌法也既惊且佩,未料杭州竟也有如是好手在此。 那汉子傲然道:“这本事够不够资格?” 水一方虽然惊讶,但凡是见过罗公远的人,只怕不会再对这世上任何事情感到诧异了,只是微笑道:“可惜,不够。” 这话令众人更是一震。那汉子面色愠怒,而其侧清秀女子也禁不住往水一方处看去。 那汉子冷然道:“我贝龙达方才这一手,阁下若能照样学个七成,就不必收回方才的话了。” 袁冲和陈世通都是老江湖,听闻武林中有一少年怪杰贝龙达,独行天下,打败不少称雄一方的武师,与太行派新秀张谦并驾齐驱。他的武功源自长白侠隐鹿玄奇,至于鹿玄奇为何不将独门掌法传给子孙或弟子,而传给这个不相干的人,就无人知晓了。 贝龙达见水一方凝神沉思不语,以为惧怕自己,又道:“既然不敢,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忽听那清秀女子冷笑道:“这位爷干什么跟你赔不是?他说的本也不错。” 贝龙达大怒,“哦”一声反问道:“如此说来,你也能学在下方才玩一手喽?” 女子不屑道:“区区小技,却有何难?”她一掌向桌面击去,桌面毫无裂痕,但桌腿却也未断开。众人茫然不解,贝龙达不禁喝道:“你耍我么?” 忽然之间,贝龙达瞥到桌腿之下,地面居然略有凹起!他一凛之下,面色疾变,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不悚然动容,袁冲也暗自心惊道:“这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便就算自娘胎里开始练,也不过二十来年工夫,这一掌竟间接将地面砸凹,便是全力以桌腿击地也不能够有如此奇效,就连老夫也不能办到,她到底是何人?” 贝龙达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女子银雀般笑道:“你这人好不知耻,见到高超的功夫竟诬为妖法,倘若不信,我再打几张桌子。”言罢向袁冲那边走去,袁冲手下四徒与门外众人齐齐拔剑相向,喝道:“休得无礼!” 那女子悠然道:“我听人说袁冲诨号唤作火方公,那套源自少林的火云掌使得出神入化,怎样,你那火云掌也能照样打么?” 袁冲拱手道:“姑娘神技,老夫自是没有这个本事。但姑娘若要插手我与震南帮的私怨,那老夫也不会跟姑娘客气。姑娘师承何派,可否相告?” 那女子讪笑道:“本姑娘正欲自创一派呢,今儿个到杭州收徒弟来了。”他伶牙厉齿,一时间面色活泼,眉目中灵光波动,晶莹可辩,比适才面无表情时真判若两人,容貌虽不及袁明丽,却也算不俗了。 贝龙达阴恻恻地道:“你这是有心生事来着,那在下就来领教一下姑娘的神技。” 说罢拉开架势就要打,水一方刚想离开,却又被这女子奇特的行为所吸引,复坐下观看。而袁明丽一双凤眼却瞧着水一方,又怕又恨,而那几个师兄见她如此神情,也怒视水一方。 水一方回头看见三个男子烈火般的目光,笑道:“看什么?你们想死么?”虽然水一方自始至终未露一点武功,但他那怪到极处的行为与语言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就似“你们想死么”这等极为普通的恐吓自他嘴里说出又是别样一种味道,那师兄弟三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水一方诡毒的目光与他们接触,他们就立即撤回。 袁冲与他们说:“贝龙达跟那女子的事和咱们无关,但你们的大师姐的仇,务须得报,我们这就动身,去震南山庄讨个说法。” 袁明丽按捺不住,俯身轻声道:“爹,待到了震南山庄,咱们的人又显少了。” 袁冲一抖短须,巍然道:“不妨,毕世奇不是陈世通,好歹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决不会恃众凌寡。我们师徒五个去便可,带太多的人反而缺乏诚意。” 贝龙达那边与那女子打得不开开交,灵若游雾,重仿崩石,差池燕起,振迅鸿飞,贝龙达一直是凌厉攻势,而那女子却未被被击中一下,反而像是逗小孩似地随意闪避,并在密若针雨的拳气掌风中抽出空暇清晰有力地说道:“你之所以打得这般快,无非是怕我有空可趁,我一旦出拳必然中你。”手上越来越快,嘴上却半会儿未停,好似平常讲话一般。 贝龙达见被她点破,脸上一红,愈发怒急,攻势更劲。女子的声音依旧极稳:“你道这种攻势之下,我就真抽不出空打你一拳么?”话音未落,贝龙达只觉面颊一阵刺痛,忙抡拳回户,身上却有四五处大穴同时有此感觉。女子退到一旁,冷笑道:“刚才我可以杀你六次。” 贝龙达震惊莫名,他不料自己本已可与江湖一等武师并肩,竟会为一年轻女子所败,不由瞠目结舌,木立当地。 水一方向那女子投去一笑,示谢解困之助,那女子笑吟吟道:“各位,小女子尚启雯,来杭州见见世面,不想今日遇到了列位英雄,幸何如之,方才我听袁老英雄与陈世通之间的梁子似有诸多可疑之处,想必这内里有些出入。不若就依陈前辈所言,众位前辈往震南山庄一趟,这样这位水兄一路也可以找寻他要找的人,况且毕帮主见识渊博,说不得知道些卓绝的情况也未可知。” 水一方道:“我也想啊,可我一点儿钱都没有。” 尚启雯笑道:“如蒙水兄不嫌,小女子包下水兄的衣食住行。” 水一方乐道:“那太好了,虽然我不认得你,觉得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好意思,但我从不说假惺惺的客套话。”袁明丽对他有点儿改观了。而陈世通倒奇了,他本料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多半有阴谋,可这姓水的小子竟一口答应,更是深不可测了,别是这俩人本是一伙,串通起来演了场戏罢?” 大约行了七八日,来到另一个去处。此是杭州城外一座小镇,遥街山野,岸沿林平,清光滴露,遍野桑竹滴翠,湖中渔歌相闻,正是“极阴阳晴晦之胜,恣览游萦曲之乐。”众人方入未久,许多百姓忽然惊慌起来,四处逃开,一彪轻骑挟风掠过,为首之人于马上促喝道:“让开,滚蛋!快滚蛋!”最奇的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官兵居然躲闪他们的马匹,态度诚惶诚恐。 邵明玉为人忠厚,但嫉恶如仇,最是看不惯这种人,见一此市井的摊点被砸,小孩哇哇啼哭,老人被撞倒在地,而那些骑马者却扬长而去,并随手侮辱性地扔银两,手触剑柄便要拔出。 陈世通眼疾,一把摁住他的腕部,邵明玉一阵酥麻,动弹不得,暗想:“这老儿先前尽说客套话,我还当真了,如此腕力,我怎是他的对手?”又岂知陈世通这一摁用了□□成力,为了保全面子,还是装得轻松自然,可声音也因此而发颤:“莫……莫惹事端。” 邵明玉只道他害怕,适才的佩服之情尽去,便要反唇相机,袁冲却道:“不错,听你陈前辈的。” 陡然间,那彪骑后面的马腿下屈,倒在地上,马上人也纷纷堕落,有几个会家子功夫不弱,自鞍上双腿夹紧,一跃而起,这才没有摔着。袁冲,贝达龙与陈世通乃此间高手,都不约而同地望那尚启雯,尚启雯不可置否。 一个会家子道:“姑娘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打坏马匹?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尚启雯讪笑道:“你亲眼看见是我打的么?” 那会家子阴沉地道:“在下虽武艺粗浅,却不敢违情悖理空口杜撰。” 尚启雯昂然道:“你们想必是这一带权贵的宅下,纵有急事,也不可如此无视百姓的安危。” 会家子道:“还轮不到外人管咱们的事,如今马匹伤了是不争的事实,你须赔偿。” 尚启雯放眼四顾,见周围瞧热闹的民众个个面上都隐隐有痛快之意,想来是常被欺负,敢怒不敢言。便朗声道:“你们这种大户人家,自是不会在乎钱两,本姑娘也不手紧,这点儿钱还出得起。但你们要保证日后别再这般嚣张跋扈。”言罢一掌拍向一头石狮,劲峭凌厉,峻法雄秀,当即将狮头轰下大半块儿,而且整整齐齐,如似刀切,续道:“本姑娘适才已手下留情,倘若打的不是马,你们还能活么?” 那会家子敢怒不敢言,方才这一手工夫,当真颇为了得,一时间瞠目杜口。袁冲暗忖道:“这女子功夫决不在老夫之下,但何必处处炫耀,她看似是老江湖,却又如何不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 尚启雯指了指马匹,道:“钱刚才已赔给你啦。”受伤的马腿上有东西在熠熠发光,细看去,竟全是金叶子。 陈世通心道:“这女子非但武功厉害,出手更是豪奢,看是不是大户人家女子,便是江洋大盗之裔了。瞧她也不做坏事,反倒专管闲事,究竟是何来头?”回望众人,都是满面疑困之色。 水一方对尚启雯道:“姑娘好功夫。” 尚启雯笑道:“这等本事算得了什么,当年的羡仙遥、慕风楚、独孤鸿傲、申屠无伤,哪个不是武林中的绝顶异才?纵是当今武林,高手又何胜枚举?小妹也只是个末流角色罢了。” 袁冲道:“姑娘太过谦了,老夫这儿有句不中听的话:即便这些人该受此严惩,可咱们一行还有要事在身,实是不该招此麻烦。” 尚启雯轻轻一哼道:“袁老前辈,小女子的恩师曾赞你嫉恶如仇,专好打抱不平,再烫手的事只要被你看见了,也要管上一管,可如今……哼,可如今我倒真瞧不出。” 栾明杰怒道:“你敢辱我恩师!”袁冲一摆手道:“退下!”又奇道:“你师傅是谁?” 尚启雯傲然道:“这恕我不能直言。他老人家是世外高人,当今武林没人识得他,袁前辈就不必深究了。” 袁冲暗道:“照你这等说,你都有这般俊的功夫,那你师父还不把什么鹿玄奇、杜长空、水宗沛、陆云农、高红树、凌燕双绝都比下去了?” 水一方想到罗公远,他又如何不是世外高人,然而却如风远去,旁人万难觅其踪,当真是憾事。念及此事,不由也浩叹连连。袁明丽见他总是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似有甚重大事情隐匿心头,便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栾明杰对小师妹很是暗恋,见她一个并无大碍的眼神,不由妒火大起,怒视水一方。水一方陡起眉毛,栾明杰立即将眼神挪开。他性情倔强不化,从不怕与任何人对眼,可就是一跟水一方这种目光相对,不知怎地心里总是蓦地一阵发慌。 众人随陈世通来到一家上等客栈中歇了。及至半夜,水一方仍在灯下看书。此时门却开了,听脚步甚轻,不是男人,水一方也不回头,只淡淡道:”尚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尚启雯讶然一笑:“水少侠,你连头都没回,居然知道是我?” “如此轻盈的步子,还有一股香馥之气,自然是女子。” “我们一行中还有另一位袁姑娘,你却怎知是我?” “她虽泼辣,倒也不至于豪爽到进门前不打招呼。” “哦?”尚启雯丝毫也不动气,“如此说来,阁下是怪我太不礼貌了。是吧?” 水一方展颜道:“那倒没什么,中土的礼节全是假的。”顿一顿又说:“只有骂人才是真的。” 尚启雯咯咯笑道:“水少侠这么偾事嫉俗,想来是受过什么重大挫折了。” 水一方一摆手,昂然道:“尚姑娘没什么大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尚启雯似怒非怒,面上笑容依旧不改,道:“我夜里睡不着,想来找水少侠聊几句,不意水少侠居然这般介怀。水少侠……。” 水一方不耐烦地打断道:“大姐,我不是少侠,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侠个球。” 尚启雯见他说话粗鲁,却也不以为忤,道:“水少侠何至如此隐瞒?水宗沛大侠之子,焉能不会武?” 双一方不悦道:“大婶,是哪路神仙告诉你我水宗沛的儿子?你们怎么都这么说?” “水大侠有独子,疼爱倍至,武功也是一脉单传,小妹虽讯息闭塞,这点儿常识却还知道。” 水一方重重叹了口气道:“唉!实话跟你说罢──其实……“尚启雯眼波流动,道:“其实什么?“水一方道:“其实水宗沛是我儿子。大娘你一定搞错了。”尚启雯一听不禁莞尔,想这小子定然不是水宗沛之子了。 水一方道:“尚姑娘请。”言罢暗中一拉缚在门角的干神蛛丝,门“倏”地打开,如鬼似魅。尚启雯是武学才女,乍惊之下亦不敢轻断门是否风吹开的,不禁惶然,转头向水一方道:“水少侠深藏若虚,水女子钦服得很哪。水少侠与那‘卓绝’是否是对头?” 水一方急道:“你识得卓绝?” 尚启雯歪头笑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水一方道:“好。我不认识他,他是男是女是人是猪我全不知晓。” “那你为何……” 水一方一挥手打断道:“这个问题就和那贝龙达问的一样了,是以我拒绝回答。” 尚启雯点头道:“那我不强人所难。”她刚要走,门却即刻合上。尚启雯极是骇然:这若是武功所为的话,即使高深之极,也一定会有掌风拳气先行带至,可凭她此刻已臻年轻一代一流高手的修为,竟尔一点儿感觉不到。方才第一次门自动关闭时若说是巧合,那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这般诠解了。 水一方笑道:“你先别走,说说你所知道的事吧。你认识卓绝?” 尚启雯柳眉展转,讪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认识他呀?” 水一方感到受到了嘲弄,面色骤变,眼神更变得阴晦异常,邪恶之极。尚启雯纵使见过不少大世面,也不由心头有些惶惑不安,只得吱唔说道:“其实……白朗这人倒也不知道,但听我师父说过一个姓卓的人的故事。” 水一方点头道:“说来听听罢。”他又一拉蛛丝,一张椅子无声无息移来,尚启雯惊魂未定,怔怔地坐下,定了定心神,道:“大约是十六年前了,那是玄宗年间,自西域来了一名胡人高手,他言要荡平中原武林,可却也真不是吹牛,一月之内决战三次,连败祁连名宿陆云农,‘双刃剑’江峦,以及当时早已封刀归隐的漠北孤侠巴放。”说到这儿她偶然瞥见水一方表情,简直比自己更无表情,看样子不是真没听说这些大人物,便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江湖各路好汉见此便纷纷接受他的挑战,即便没接到也向他下了战书,但却逐一落败,惨不堪言。当时的中原以‘武林四极’的艺业为最高,但羡仙遥生性淡泊,在庐山隐居不出,直至郁郁以没。慕风楚长匿神女峰,亦至无疾而终为休。‘无天狂盗’独孤鸿傲只认金银,专与朝廷作对,况且他性情阴骛,残民以逞,血流漂杵,即便赢了那胡人,中原武林也不会买他的帐。最后一位,‘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行迹飘乎不定,夭矫莫知其踪。于是那胡人便笑中土徒具武术圣地之名,竟然无人。便在此刻有人送给他战书,约他下午申时于日月山决战,那日月山在青海湖畔,地势高险,实对那胡人有利。而那胡人高手自力挫中原侠土后气势大盛,根本未掛放在心上,提刀便上了山。 “当日未时他便及至山顶,怎知那里已有一人在等着。他身量高大,仪表堂堂,四十岁左右……” 水一方本以为是罗公远,一听身高和岁数,便知定然不是师父了。 “那胡人高手问,‘为何不召些中原人士,来瞧瞧热闹?’他想如若不这样,打败这人也无人知晓。‘那人却道:“因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能打败你,另外也教你知晓中原并非无人。’胡人大笑道:‘你好狂妄,我来中原两个月了,遇见的每个武者都很自大,却没一个似你这般,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么?你姓甚名谁?何门何派?快报上来!“那人冷然道:”我只是一无名俗子,没甚派别,我姓卓。”胡人叫道:“多说无益!姓卓的小子,上来受死罢!“言罢将腰间弯刀拔出,此是西域花刀,共分九层,每层都是由薄钢铸制,能如花瓣般张开,杀伤力极强,而且胡人刀上喂了毒草之精粹,更是狠辣到了极点。两人也不行礼,霎时已斗在一起。三十招方过,胡人只觉对方破绽大露,喜不自胜,方欲主攻,却觉眼前血红光闪,无暇辨清,对方的手已按在自己的喉结上。只听对方道:“我想杀你,三十招内便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那胡人既惊且佩,肃然敬起道:“在下狂妄无已,今日方见中华武术之厉害,实是羞惭无地。今日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卓大侠你如此身手,何以中原江湖中无人提及?”那人冷冷道:“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嘛?我是一无名俗子。……但我姓卓,这事怕是天下唯有你一个才知。’那胡人听得一头雾水,始终也未能解其意,便道:‘在下对卓大侠佩服得六体投地(他不懂成语,以为这样表达效果更强),在下即刻动身返回西域,再也不复履中土……不,我要更加勤练武功,他日定会再来比试!’姓卓男子冷笑道:”你要打败我,不就为了成就天下第一之名么?天下第一的称号就当真令你感到威风么?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为墟白骨来奠基立业。堂堂的男儿永远不会是天下第一,天下也根本没有什么第一!他又顿了顿道:‘比如你的授业恩师,就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倍。’胡人一惊,奇道:‘卓少侠与在下的恩师识得?’那姓卓男子摇首道:‘不,我并不知。但看你方才的刀路,隐隐有种名家气韵,招数极妙,只是你还未曾参悟得透。你师父究是何人?’胡人道:“非是在下不坦言相告,只是恩师不许在下说出,而且他是四海云游,偶尔经过大漠,见我骨质绝佳,便传了两招,继而离去,并未收我为徒。也只是在下感念在心,习练数十载仍觉其中深意未掘,实有极高妙处,故心中已然尊他为师。‘姓卓男子淡然长叹道:只两招便可终身受用,此人究是何人?唉!姓卓的小子,当真是狂得可以!嘿嘿……哈哈哈……’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如一根鹅羽。胡人看得瞠目结舌,以为自己遇到了仙人。” 水一方点头表扬道:“这人不错。” 尚启雯见他对自己讲的‘姓卓的小子’如此神技竟未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心下甚是诧异。 水一方又道:“后来怎样?” 尚启雯道:“那胡人败北后便灰溜溜地离开,江湖中人却没人知道他是被谁打败的。那姓卓的就再没出现过,好似昙花一现。” 水一方忽抬头问:“比之你师父,那又如何?” 尚启雯笑道:“这我倒不清楚,估计差不多吧?” “今晚承蒙相告,水某不胜感激。子时已过,姑娘请回去睡吧。” 尚启雯推开门,门忽地闭合,似有鬼一般。尚启雯心有余悸,摇头叹道:“都说我是怪人,今日方知……他到底是什么人?” 次日拂晓,日头未起,忽听刀器碰撞之声,音动四壁。众人自客栈二楼向下望去,见有大批官兵围了上来,大家皆不知何故。只见领头的人不似官家打扮,扳肋虬发,广头深目,手执一根镔铁盘龙棍,那官众校卫却向他低头哈腰道:“标下打探,点子就在这儿了。剩下的事便请丘大善家主持。 那丘大管家喝道:“哪路朋友敢对我丁家公然挑畔?赶紧露个万儿是正经。” 袁冲识得那人,转头讶然道:“此人河朔棍魔丘亦雄,他怎地作起人家管家了?想必他家主人更了得。”陈世通也听过丘亦雄名号,知此人练得一身横练,是外家功夫中的好手。 冯正材不本爱出头,可其火爆脾气尤使他看不惯这等甘为人下的习武之人,又如此这般狂骄无纵颐指气使,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亮出单刀,跃下楼来,断喝道:“兀那汉子,你有种便莫仗着人多,咱单对单兵刃上见胜负。” 丘亦雄冷冷一笑,轻蔑道:“好啊,请。”就使开那铁棍,棍身颇为沉重,却被他抖得像一条绳子,众人心下无一不动。 陈世通低声斥道:“冯师侄别胡来,你哪是他对手?” 尚启雯似刚睡醒,哈欠连连地伸了个懒腰走出来,道:“各位官爷,小女子一个做事一人当,休要牵涉他人。” 丘亦雄侧目对昨日那会家子道:“给我看清楚,是她么?”那会家子连连点头道:“是,小人看得细着呢,错不了!” 丘亦雄微微惊讶道:“那镇子里的石狮头是你拍下来的么?” 尚启雯针锋相对道:“若尊驾认为自己的头比石狮还硬,本姑娘倒也不吝啬再拍一下。” 丘亦雄一听,不禁勃然作色道:“好狂妄,好,我来会会你!”说罢一个纵身,蛇行鼠伏,偌大的身躯竟轻灵地跳跃至二楼,下面的军官无不大声喝彩,一方面的的确钦佩,但是更主要的还是讨好丁家的人。 水一方见此,乐得瞧打架,从包里拿出一葫芦酒,拨下木塞,这是罗公远临行前所赠补酒,里面有气泡涌出,滋滋作响,把周围的人又吓了一跳,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袁明丽怯怯地问道:“你喝的什么?” 水一方不答话,自包里取出小盅,盛满给她,袁明丽凑到鼻前闻闻,尝了一小口,只觉又甜又辣,还有一股酸麻,继而倍感清爽。 栾明杰忙道:“师妹别喝这鬼东西!这小子浑身都邪门得很,喝的也不是什好玩意。” 袁明丽只“嗯”了一声,却还不停口,继续喝,水一方冲她微笑道:“好喝吗?”袁明丽点头,栾明杰怒极,要夺下她手中的小盅,袁明丽竟是不允,水一方笑道:“栾兄也想尝尝?” 栾明杰道:“呸,谁要喝,别是你用蝎子毒蛊调的吧?” 水一方笑了,那种笑完全是老人对孩子的无礼表现发出的笑,栾明杰以为他轻蔑自己,又要动手,但那边却打得不可开交,只得不理会此间之事。 丘亦雄的脸肿得像块萝卜,他在拆了十几招间被尚启雯连赏了六个耳光。冯正材见此大声叫好,丝毫不认为被一女子帮忙是甚耻辱,尚启雯收手,轻轻飘到一边,笑容尽敛,冷颜道:“丘爷承让了,本姑娘今日就是有意得罪,让你知道仗势欺人终遭报应,你回去吧,不论你家主子是谁,姑娘决不怕,任何时候来找我报仇,都全力奉陪。” 却只听得一声急喝:“那就承让了。”一条软鞭随风而来,劲道十足,疾点尚启雯胸腹大穴。尚启雯挥剑应付自如,但亦持小心:武林使鞭大多以硬为主,且多以金钢所铸,软鞭非内力深厚者极难控制方向和力度,但听这虎虎风声,便知对方身手不庸,抬头一瞧,见是一二十八九岁的青年,便问道:“阁下是……” 那青年笑道:“恕在下消息不通,未知有英雄驾临敝镇,礼数不周,望请原谅。” 尚启雯奇道:“阁下就是丁当家了?” 那人道:“在下丁汉,当家倒不敢,家父丁耀竹是敝地有微名的小商,现下出去会友了,不知如何得罪姑娘,与我丁家过不去?” 尚启雯傲然道:“什么小商?我早听过丁耀竹丁爷是江南第一富豪,丁爷的姐姐乃是当朝一品相国夫人,权倾朝野,丁爷本人也与京中各官员均有来往,生意遍及陆海,连独孤舞的山寨与雷氏汉帮都不敢打丁爷红货的主意,势力可谓大极,又何必过谦?” 丁汉听此不由面呈得意之色,道:“不错,姑娘既对敝家的背景了解的如此清楚,想必后台也不弱吧?既然姑娘知道,又何苦与我丁家过不去?” 尚启雯道:“你们有钱有势,就可以欺压良民么?” 丁汉冷面道:“姑娘是外地人,对敝镇的事不了解也不必了解,何至诸多过问?姑娘莫要以为丁家只是财势威赫,依我爹的面子,再邀三五百位好汉,甚至少林衍允大师都能请得来,武功也不会输于你,总是你负惊人艺业,敝家却也不怕。” 尚启雯怒道:“我生平最讨厌受人威胁恐吓,本想教训你那丘管家犬就离开杭州,岂料得你竟这般不识好歹,你若识相,现下叩头认错尚嫌不迟,否则……” 水一方在楼上忽然喊道:“尚姑娘,你太过火了。” 尚启雯抬头道:“过什么火?” 水一方道:“有钱有势人家,甚至是皇宫中人,出门哪个不嚣张跋扈?这是人的天性,你能打他一个,打得了全天下么?再说丁家也只不过是踏坏了几家摊子,虽说有些侮辱性,却也赔了银两。这与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恶霸豪绅终究大是不同。尚姑娘似乎分不清打抱不平的和寻衅打架之间的区别。我不知你师傅是如何教你的,又或者他为什么能放心你涉足江湖。今日我便替他教了你,我们快走,我的事最重要。” 尚启雯极是不悦,嗔道:“你还没我大,就教训我?” 水一方哈哈一笑道:“你做得本来欠妥,我说两句又有何不可?”转而向丁汉道:“丁少爷,我想尚姑娘虽做得有些过了头,却也不须向你道歉,因为本来错在你们,对么?大家扯平各走各路,如何?” 丁汉拱手道:“这位兄弟年纪不大说话倒真是公平,在下平日里作为的确也真有些仗势欺人,日后定当改正。”他这话不过是套话,自忖丁家从来怕过谁,但丁汉不爱惹麻烦。 水一方一字一顿地说:“希望丁少爷不要骗我,一旦你仍旧如此,不论多远的地方,尽管有更重要的事,我还是会回来的。” 虽然仅几句话,但他的目光和神情使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颤。丁汉自是不知他虚张声势,但见他如此恐吓,心想说不的是皇亲国戚或名门望族之后,还是少惹为妙,当即道:“岂敢,岂敢。” 水一方将手里葫芦中的酒喝完,仍下了楼,众人以为他又要使出什么怪招,谁知葫芦落地并无稀奇,他回头对众人道:“还不走?” 丁汉拱手道:“恭送各位英雄。” 水一方回首道:“对了,丁少爷,可曾听说过卓绝这个人?” 丁汉道:“卓绝?……未曾听说。”但见他神请不改面色坦然,决不似作伪。 水一方笑道:“那回去问问令尊吧,说不定他知道,如果有了关于此人的任何消息,务必请告知我。” 丁汉再次作揖,众人方才离去。 一路上袁明丽与众师兄说笑,贝龙达和陈世通一行心事忡忡,尚启雯秀眉微蹙,不作言语,水一方吹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哨,时不时又拿出点儿新鲜玩意儿,这两天的经历,纵使水一方身上掏出皇帝的人头,众人也见惯不怪了。 大约行了十余日尚启雯一路惹是生非,却也做了不少好事,袁冲等只顾盯紧陈世通,贝龙达鬼鬼祟祟地总不知在想些什么,真正在游玩的惟有水一方。他虽在玩乐,却也向各行各业的人打听卓绝。而尚启雯等着他向自己道歉,可走了半个月仍没动静,索性不与他讲话。 不久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江南茂林。待过了这片林子,再走六七里,就是震南山庄了。夜寒如水,树梢摇曳,疾风骤然,鸟语虫鸣,甚是恬然。邵明玉拾了些枯枝柴草,分作四堆,他们使徒五人一堆,贝龙达一堆,陈世通师叔侄一堆,剩下的一堆方欲给水一方和尚启雯,尚启雯赌气另抱了一堆,走得远远的,取出火褶和火石点火。 黑脸大汉冯正才自称是猎户出身,说要给大家打些松鸡斑鸠来,可忙了半天什么也没打着,尚启雯冷笑一声,举了一支火把出去了,不到两盏茶的工夫,拖回一条狼来,狼身上并无血迹伤口,可见是给活活打死的。众人见了,都是暗生敬意。 夜里风很大,火实在是很难点燃,水一方悄悄从怀里露出火杵的一角,“呼”地一声就把自己的火堆点燃了,越烧越旺,周围几人与水一方皆有些不和,也不便去借,胆子小的南明初以为是妖术,看都不敢看。陈世通和袁冲则认为是功力深厚的缘故,既然没听过功力能深到点火,那想必是深厚中的深厚了。 袁明丽“啊”欠一声,三个师兄不约而同上去将外衣脱下给她披上,袁冲见女儿着凉,自己又不好开口,就向栾明杰使眼色,栾明杰虽小心眼,但在同门中最是精明乖巧,忙向水一方道:“哎,借你的火石用用。” 水一方递给他火石,可他打了半天也打不出,微弱的火星遇风即熄。水一方鄙夷地笑道:“算了,我来吧”说着用手随便摆了摆,却迅捷无比地将火杵掩在手心,使众人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见,这是极巧妙的障眼法,经他手这么一摆,自己面前的火就被一阵劲风刮向另一处,直到点燃袁冲那一堆,陈世通那堆,贝龙达那堆,又暗中一弹,将细若蚊足的干神蛛丝射出,在黑暗中任谁也看不见,又一点火,再用手一摆,那火在外人看来边向长了眼似的飞向尚启雯那一堆,尽管离的很远,但还是点上了。 袁冲大是吃惊,道:“水兄弟这般武功……已臻神境,天下再无第二人了。”倘换作二十几天前,他定是决然不信,但近来屡见贝龙达、尚启雯等少年英才,尤其尚启雯货真价实的功夫令他不得不服,自是顺水推舟地相信水一方是天资神奇的少年奇侠了。袁明丽对他的害怕又提了一层,栾明杰尽管讨厌水一方,却也惧于他这一手。只有尚启雯不动声色地在烤狼肉,其实她的心里何尝不是震惊之极。水一方也不做声,兀自找出本罗公远著写的笑话书来读,时不时笑上两声,众人都对他的疯疯癫癫习以为常,早不以为怪了。 尚启雯将烤得香喷喷的狼肉分给众人,单不给水一方,水一方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拿出些每日在客栈里打包存下的烧饼和冻鸡,在火上热了一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啧啧作响,令尚启雯听得十分厌恶。 袁明丽毕竟不到二十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缠着父亲道:“爹,您老人家讲个故事吧。”袁冲平日里给女儿讲的也都是些自己的事迹,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夸大,现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怎能讲得出口?袁明丽见爹爹不做声,又对师兄们说:“三位师兄,谁讲个故事解闷?” 师兄弟三人争着要讲,谁也不让谁。一直沉默的贝龙达突然道:“争什么,你们只为讨好师妹,也未必真有什么奇事可讲,我来讲一个。”水一方虽然在看书,但耳朵只要一接触与卓绝有关的话,便会立即捕捉到。尚启雯虽在远处,耳力却极佳,也刻意去聆听。 大家安静,侧耳凝听。 贝龙达道:“这事儿也是我听些喝酒的朋友们讲的。是否属实却不得而知。大约是十六年前------” 水一方一个激灵,暗道:“又是十六年前!这姓贝的和尚姑娘不会是演了一路双簧罢?” “那时在江南有个威远镖局——估计袁老英雄和陈老爷子年轻时应该听过罢?在南方一带叫听得很响,总镖头于冠松跟袁老英雄一样,是少林寺出身的外家高手,手下八名镖头皆为成名武师,徒弟中也不乏好手,门路宽,交际广,绿林中的朋友都很给面子,是以镖局走镖遭劫的时候极少。但有一日,一个古怪的女人来找于冠松,请求为她保一次镖,但条件是镖箱由她提供,更不说保得是什么。于总镖头为人审慎,怎能不问,那女人说愿付一千两黄金,先付五百两,完事后再付清。于总镖头想连走镖费都这般豪阔,那要托的东西更是极要无疑了,便行追问,那女人怒道:“你到底接不接?”于冠松道:“夫人言重了。本镖局素来不保来历不明之物,一旦这镖有问题,会令老夫无端结下不少仇家,最后也给镖局的名声抹灰。故而若是夫人坚持不吐露清楚,那还是另访高明吧。 “那女人冷冷道:‘今次这趟镖你保也得保,不保也得保。’于冠松不觉怒道:‘好大的口气!既然如此,夫人若想挑场子,老夫也乐意奉陪。’那女人凄然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跟你打斗?但我别的本事没有,对□□还是略通一二的。方才我已将阴风散放出,你镖局上上下下都吸了这烟气,没有解药的话就只有两个月命。两个月时间够你来回一趟的罢?’于冠松是老江湖,面不改色道:‘你说下毒便下毒了?老夫可不信,再说阴风散这等奇毒是当世罕物,你又如何能有?’‘那女人笑道:“妾身贱名水绮,水痴阳正是家父。’” 水一方止不住周身一震,但罗公远训他定力,已然极深,立即恢复常态,心中却大声呼喊:“四姑!原来你去了威远镖局……!可你究竟现在身在何处?水家只剩下我和你了……!”想到四姑不知因何离家出走,生死末卜,全家遭灭亡之祸,自己幼失怙恃,心中如受千虫啃啮,痛楚入髓。 贝龙达续道:“于冠松大惊,他知水痴阳乃巫山慕风楚的二弟子,武功虽未学会其师的一成,但其医术已尽得真传,制出一代奇毒‘阴风散’,实不逊于天下第一的‘化蛊红’,故而人称‘药魁’。那女人又道:‘你若不信,按一下‘气海’试试。’于冠松度着一按,果觉疼痛难忍。那女人道:‘这毒只要不到期,你的功力就和平常一样,不会有什么影响。’于冠松无奈,垂首道:‘那你要我将镖送到哪里?’女人道:‘南下南海域(今广州),自有接应之人。送完后即刻回府来,拿你的五百两黄金和阴风散解药。我便在这儿等着。’” 袁冲叹道:“这女人好厉害!” 水一方忍着悲痛,仍然一脸淡笑,道:“若我判断正确,他保的是一个活人。” 贝龙达道:“你如何知道?你听过?” 水一方道:“只是胡猜,我想一个女人肯孤身犯险,就该只为最亲的人。” 贝龙达道:“没料水兄弟的头脑也这般聪慧。不错,当天下午女人送来一个箱子,箱口有许多很细小洞,本不易为察觉,但于冠松观察细致,极是奇怪。女人催他尽快上路,他便带了本局大部分人手,共十八名镖师,五十余名弟子,四名车夫,动身出镖。路上于冠松总免不了去瞄两下箱子,可却未发现任何异常,莫说是个人,便是条蛇也应该动几下。于冠松好奇心盛,总想打开瞧瞧,又不由地想到了水绮的奇毒,强忍住了念头。不料当日就有不少探子骑马来回过往,可见盯上这箱子的黑道朋友有很多,当初镖局是最多接收过十五万两白银,却也没这么多人盯上。连以前和他称兄道北的寨子竟也老实不客气地盯上了这箱子,不肯给他面子。于冠松愈之觉得奇怪,以为这箱子里有甚罕物,终于等走到仙霞岭,在附近的一个客栈歇脚打尖时,一大群青衣单刀的精悍汉子,纵骑围了上来,为首是正是金雕谷的二当家柏权,于冠松见状忙拱手作揖道:‘柏兄,未知丛谷主他老哥近来可好?替弟兄我多多拜上。’柏权道:‘本来么,丛谷主年老多病,成日泡在药罐子里,可逢一听说您于老爷子要驾临敝地,马上精神抖擞起来,可谓不治自愈呀!’于冠松听了仍强作镇定,命大徒儿廖兵道:‘还愣着干什么哪?快去打四百两银子给绿林兄弟们买茶喝!’柏权面色一沉道:‘于老爷子,咱草莽道上的人粗,讲话亦不喜绕圈子,你这四百两银子还是留着打发丐帮的叫化子吧!识相的把镖箱放下走人!咱保证不伤你一卒一马!’于冠松惨然道:‘我威远镖局创局三十四年,祖祖辈辈都是信义为本。江湖中人提起威远二字,无不竖起大拇指叫声‘好’!你让我交镖不是好教天下人耻笑于我么?难道丛谷主他就一点儿也不念故人之情么?’柏权道:‘若非念及,也不跟你讲这诸多废话了。弟兄们上啊!’尚启雯忽道:“我听说于冠松练的少林寺金刚掌法,威力沉猛,这样的场面见得又多,应该不致落败吧?” 水一方回头看她,她立时偏过头去不予理睬。 贝龙达道:“柏权当然也只是个三流的把式,姓丛的谷主卧病之言也非假话,这还胜负难料。可是方才动手,又同时有三路人马前来劫镖,眼见便要有一场大斗。柏权忽地制止道:‘各位各位,大家都是刀口上混饭吃的同行,不必为了这东西伤了自家和气。不若商量一下,各家都分上一点。’那猛虎洞洞主石敬侠冷笑道:‘柏兄好大的笑话,东西还未到手,便要坐地分赃了?’于冠松也巴不得他们自相残杀,道;‘各路好汉,箱子只有一口,你们看着办。我老于是没什么,你们自己可不好办哇。’柏权早料到他这一手,忙反击道:‘大家先莫争,料理了这群镖师是正事。’群盗一拥而上,就要动手。这时------那箱子忽然炸开,走出来一个人。” 水一方插话道:“是卓绝么?” 贝龙达道:“他并不报自家姓名,相貌么……面如冠玉,风度潇然。” 水一方想贝龙达和尚启雯都给自己讲故事,若真是没有互相提前安排,却又都是这般描述,那必是指同一人。 贝龙达又道:“众盗其时见状皆惊。唯有柏权大喊:‘快抓住他,莫让点子跑了!’那人不慌不忙,双□□错,一般真气送出,便将离他最近的五个汉子带倒,余力竟也不衰,又将一旁大树的叶子震落不少。” 众人皆是骇然,又觉依贝龙达性格决不致吹嘘,但委实太过难以思议。连尚启雯亦有些变色,想这人的功夫,自己是万万也及不上的,说不定连师父也未必------袁明丽总以为自己的爹旧最厉害的,忙问道:“爹,这人功夫竟这么好,恐怕和你差不多了。”袁冲平日里私下吹得欢,现如今当众受用这么一句,真与讥讽挖苦无异,脸色倏地发紫,斥道:“胡扯什么!听便是了。” 贝龙达续道:“这人长喝一声,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你们看着!’说罢一回手,作钩状猛地点地,一声巨响,烟尘滚滚,地面被他挖出两尺见宽,挺深的一个坑。” 袁冲愈忙吃惊,暗道:“这手功夫已不是常人能及了------亦或这只是传说而已------” 贝龙达道:“群盗见状,一下子作鸟兽散,纵使他无法打倒这几百人,可谁也不想先行去喂招。那人先着对于冠松道:‘阁下辛苦了,内子并未对你施毒,只是我们身处险境,只得以调虎离山计将独子送出。于镖头当立即改名换姓,否则,江湖道与朝廷恐怕都不会放过你。牵连之处,无以为偿。还请珍重。’话音甫落,已如一片枫叶,被风吹走了。” 贝龙达扫视众人,又道:“那于老镖头,却不照他的话做。你们想想,一个人辛辛苦苦创了一辈子的事业,岂能说放手就放手?他连夜披星戴月赶回镖局,却发现镖局内的所有人,包括老幼妇孺都横尸当场,水绮亦在其中,已给乱刀砍得血肉模糊。朝廷的军队包围了这里,于老镖头一狠心,用刀子将自己的脸划了个稀巴烂,面目全非后才侥幸得以混了出去,自此也不知去向。” 水一方心头大震,几近厥倒,他不料水绮最终亦难逃厄运,心潮起伏,思之神伤,刀绞般痛楚不已。心中恨恨地想:“这个姓卓的究竟跟四姑什么关系?难道他就是卓绝?” 众人分别睡下,水一方从包里拿出个枕头,倒下便睡,但却无法入眠。尚启雯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想这小子什么都打算好了,行李当真齐全。 睡了一阵儿,水一方忽地嗅到一股怪味,耳朵里也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他略微张开了眼睛,仅露出一条缝,隐约见一条黑影正以极快速度飞跃于树木之间,迅捷似电,灵若妖魑,但却是四肢皆用,不能以猿猱形容,因为与猴子摇荡枝干的身法又完全不同,那样子隐隐更仿似一头大猫。水一方不再睬它,只要那家伙不妨碍自己。 次日晨,众人已出树林,但见暗影幢幢,可望一堡兀立,浅堵皑皑,一望如雪。古树夹道,怪石峥嵘,晓日推波,蒲苇冉冉。遥眺云带缥缈,如置流苏垂幔间,那堡高耸巨檐,气象颇弘,以水乡人民喜爱的冷色青、蓝、灰为主调,比之北方大红大黄的建筑,多了几丝古朴和香沉,却也同时莫名其妙地另添了一番黜幽陡明的凄冷。门外两座兽塑,却非石狮而是凤凰,可见庄内主人与常人脾性喜好不同,虽无看起皇家气派,却有封尘名隐的风韵。山庄后面是田产,还有一个近两千亩的大柑桔园。震南山庄创立十五载,久久不衰,多做大手笔生意,弟子及帮众约一万四千多人,是江南最大的帮派,其势与横行四海的‘汉帮’难分轩轾。 袁冲见对方人众极盛,自己只带了三个徒弟和一个女儿,心下自是不免忐忑惴惴。陈世通到了自己的地盘,掩不住得意之色,当下传令通报。 众人进了客厅,周鼎汉玉,香屑布地,帘卷虾须,毯铺鱼獭。仆人们分别端上冻顶乌龙,水一方一口喝进去顿觉齿颊生津,脾胃沁芳,谁知这么好的茶在这儿居然只是漱口,见人家都吐出来了,他没东西可吐,只好又吐了一口痰。 半晌,走出来两个人,二人个子相仿,衣着皆甚是华丽,锦袍重裘,金玉珠钻。领上的雪貂皮竟一丝杂色也没有,头帽上的黑色珍珠只有南洋才产得,价值极是不菲。连身边的侍女丫头都一个个翠凤明珰,环佩谬然,二人中的白发皤然者手里来回捏着两只黄澄澄的金胆,笑道:“小老儿毕世奇早已收到敞师飞鸽急书,在此恭迎各位大驾多时。袁老英雄驾临寒居,室如悬馨,贻笑方家,得睹尊颜,可慰平生。哦!还带来这么多新朋友给在下认识。我身边这位是江南第一富豪丁耀竹先生,列位想必也听说过。” 打耀竹极是倨傲地向袁冲一点头,便不作声。尚启雯想你还不知道本姑娘曾大闹杭州,教训了你的乖儿子和管家。 水一方却想:“你管这种档次的房舍叫寒居,那你这番话也可算是放屁了。” 袁冲做揖道:“毕帮主客气了,袁某对比帮主也是心仪已久,一瓣心香,今日终于得见,果真气宇不凡。哦,来来,我为毕帮主引见我的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及犬女,还有几位新朋友。”他指着邵明玉等人道:“还不快叫师伯!” 毕世奇见袁明丽风姿绰约,气度雍容,大为喜欢道:“袁侄女果是罕有的美人。”袁明丽向他问了安,表情也未有多大变化,她当然知道自己漂亮,对别人的称赞她认为是合情合理,也并不在意。 袁冲双介绍贝龙达:“这位是贝龙达,贝兄弟是当今雄起的后辈楚才。” 毕世奇看贝龙达的眼神有些古怪,只是点头道:“后生可畏呀。” 袁冲续道:“这位是尚启雯姑娘,她一身武艺可谓俊极,老夫也自叹不如呵。” 毕世奇见此女二十出头,又不具甚异相,顾盼之间亦未有湛然挥斥的气势,心中也不以为然,只觉袁冲未免太过夸大其辞。 “这位水一方兄弟,”袁冲着重强调道,“那便更是让在下钦佩得五体投地……”焉料转身一瞧,水一方却不见了人影。 毕世奇一捋长须道:“该不会是走丢了吧?以前皇宫里来过侍卫送圣上的赐物,曾小住过一段日子,也在老夫这儿迷了路。”其意一在表现自己的庄园大,房间多,比皇宫都难走,二也表现自己的面子广门路阔,跟皇帝老子交情非浅。 蓦地此时一扇门打开了,水一方衔着一块糕走进来,手里拿着烧乳鸽和花雕。毕世奇道:“这们小兄适才哪里去了?” 水一方嚼着,将话说得含糊不清:“我去厨房了?” 毕世奇奇了:“你如何知道厨房的位置?”水一方刚待答话,尚启雯却没好气地道:“他呀,鼻子比狗都灵,你在死人坟里放粒馒头渣,他也能给掘出来。”也不知是在骂他还是有意替他解围。众人都大笑起来。毕世奇倒没什么,丁耀竹却很是不悦,暗想这些江湖儿女蛮气十足,口里什么脏话都有,在他丁家堡里,“死”字是绝对避讳的。 毕世奇道:“各位远道而来,十分辛苦了,老夫略尽微忱,请到食厅,我即刻吩咐备饭。” 袁冲面色一沉道:“先不忙,言归正传,毕庄主应当知晓袁某此行所为何事。” 毕世奇有些窘迫,道:“这个------在下也有所耳闻,袁老英雄的爱徒惨遭不幸,闻说是中了‘拈星手’?” “不错。”袁冲说完后盯住陈世通。 毕世奇道:“袁老英雄的心情老夫绝对理解。可您却并不了解我这位师弟,他尽管性情圆滑世故了一点儿,却也是心地善良,平生未杀过一个女子。下所谓------” 水一方吃完了乳鸽却找不到地方扔,凑到二人面前插口道:“毕庄主,你们这儿有没有废物桶呀?” 6 第六回 震南山庄雷雨宴 毕世奇愈发觉得此人讨厌,怫然道:“小兄弟随手扔了便是,下人们自会扫去的。”谁知那些家仆连那地毯也一起卷了扔进火星。水一方见那艺术品般价值连国的华贵毛毯就这么给烧了,莫名地感到一阵心疼。 忽地从一扇门中走出一个年轻公子,生得吊睛坍鼻,鸠形鹄面,实不入雅堂,却着一身靓妆丽服,正抱着一只周身黑白乱驳的花猫向另一室走去。毕世奇忙道:“小锐,快过来见过你袁伯父和各位英雄。”那小锐似乎没听见,兀自离开了。毕世奇陪笑道:“这是末子毕锐,太不成器。”水一方等人觉得毕世奇生是威相,样貌矫矫不群,可这个小锐与他自己无半点儿相似的地方。毕世奇似乎看出众人心怀疑窦,便道:“这孩子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半边脸都麻木了------唉!他从不讲话,性格阴沉孤僻。” 偏偏此时,毕锐暂顿脚步,转头看看袁冲一行,目光在袁明丽身上聚了一会儿,又离开了,把脸贴在猫身上,不停地对猫讲些什么,口里却发不出声响。 水一方毫不留情地道:“是个傻子吧?” 毕世奇好不尴尬。可那袁明丽的三位师兄却不这么想,尤其栾明杰炉火中烧,想你儿子若真是傻子,为何方才却死盯着袁师妹看?他却不知这是一种本能,而非智商高低所能限制。 家丁突然进门报道:“老爷,大少爷夫妇,二少爷夫妇和三小姐夫妇,他们都回来啦。” 袁冲暗度道:“怕是听说了我们来,便都回庄增援了。这下子他们倘是放赖,我们也无可奈何了------这般如何是好?” 六个人双双对对进来,男的俊朗高扬,女的也是丰容绰约,再配上同样华贵却各具千秋的丽饰美裳,便如同人类的标本一般,与毕锐一比,端得云泥之别。彼此客套寒暄了一阵,袁冲想再次切入话题,忽听长子毕锋道:“听闻有贼子意欲袭我震南山庄,我们才赶回来,原来是有客到了,虚惊一场!那帮包打听的真是些骗子。” 袁明丽清明在躬,智慧朗照,加之心直口快,站起来怒道:“你在骂谁是贼?” 毕锋的妻子潘若琳长长地拖了一声:“哟—”道:“这位姑娘嗓门倒大,我们当家的可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避讳,得罪之处您可得多担待呀。” 二子毕铁与妻子刘纱却一言不发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潘若琳谁都不肯放过,噘嘴道:“家丑不可外扬,两口子成日吵架也就是了,怎么把脸色带到客人面前来啦?真是的!” 三小姐毕钰的丈夫洛丰是个病痨子,一出场便咳个不停,水一方忙闪到一边,生怕他将下水吐到自己身上。 黄昏苍茫,云烟明灭。晚餐已然备好,丰盛之极。戗金桌子挂绞绡,香糯米酒,蒸栈蜜煎,油札糖烧等等饭食,鹿舌、蛏干、暹猪、鲟鳇不一而足,诸般珍肴,香馥浓郁。水一方大饱口福,胡吃海塞起来,众人都自重身份,不敢像他那般狼餐虎咽。宴上,毕世奇还令舞女们献艺,她们皆是当朝圣上亲赐,为邻国大食天竺及属邦新罗进贡。但见图案变幻,光环旋转,忽聚忽散,融汇离析。众女踝细如锥,趾,散若蒲,唇似新月,目比玉坠,葱葱玉指张合,款款柳腰微弯,粉臂轻舒,美腿慵展,一派玉温香之色。 袁冲等看得醺醺然,唯有袁明丽不忘来此目的,知宴无好宴,提醒道:“爹!爹!------!” 尚启雯莞尔一笑道:“这般无痛无痒的舞有何看处?众人若是不嫌,小女子舞一套剑如何?”她也不管别人是否答应,青锋既出,错花乱舞,刚柔并济,便似獐麂飞驰,灵蛇盘却,又不乏万卉敷荣,群芳吐艳,看得众人皆舌挢难下。袁冲见她舞剑,逐渐想起女徒狄明凤也舞了一手好剑,不意却猝然身死,立时阴下脸来,重重“哼”了一声。 毕世奇向陈世通施了个眼色,陈世通忙起身奉酒道:“袁老爷子,咱们之间不些误会,陈某在此向你赔不是了,来,我敬您一杯!” 袁冲不睬道:“你我这个‘误会’又岂是一杯酒可以化解的?” 毕钰在照看洛丰,没有来席。毕铁在座,妻子刘纱单独在房里。毕锋和潘若琳在演戏似地一唱一和,含沙射影地攻击袁冲一行。而毕锐仍在自己房间。 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一道眩目闪电如同白色的利刃斩开黑暗的穹宇,滚滚炸雷后,湛湛长空,斜风骤雨,乱愁如织。这种天象在江南的梅雨季节常见,一连下几个昼夜不停亦未堪称稀奇。 栾明杰陡然站起来,举杯对水一方道:“水兄,小弟敬你一杯。”神情凶狠,根本不像是诚心敬酒的样子,袁明丽拉了拉他衣襟轻声道:“师兄,别闹事。”栾明杰不睬,硬是将酒递给水一方。 水一方淡淡道:“谢了。”接过喝了。 栾明杰傲然道:“水兄不论武功还是见识,都令小弟钦服之至,今日难得借着酒兴,再让兄弟开开眼界如何?” 水一方道:“你想跟我打么?” 栾明杰哈哈一笑道:“论本事,我跟水兄那是天差地远,小弟再狂十倍又岂敢如是螳臂自雄?小弟听闻震南山庄的武功很是了得,不如水兄与诸位此间的朋友耍耍如何?” 袁明丽忽地站起来拉过他,笑着对水一方道:“水大哥,你莫怪罪,他一喝醉就胡说八道。” 栾明杰道:“我怎地胡说了?水兄,小弟区区一个无名之辈,什么也没有,你完全可以不给我这个面子。” 水一方道:“栾兄想看什么表演?” 栾明杰拱手转向毕世奇道:“毕师伯,小侄想见识一下震南山庄的武艺。”袁冲本见他做得过火,原想制止,又着实想瞧瞧震南帮的武功路数,当下也只不做声。 毕锋起身道:“家父年迈,恐怕不能动手,栾兄如若不嫌,由在下讨教这位水兄的高招。” 水一方道:“论武功我从小到大没学过一点儿,连扎马步也没练过,手无缚鸡之力,谦让未遑,恐怕也不能动手。” 毕锋面有愠色,说道:“水兄一点儿也不肯赏脸了?”言罢右手一扬,抓向水一方肩头,逼他出手。水一方纹丝不动,毕锋及时收手,怒道:“水兄未免太看不起小弟了吧?” 水一方拍拍肚子道:“吃饱也,吾欲就寝耳。未知房间在何处乎?” 毕锐忽地打开门,默默地走到水一方面前,乐意带路。尚启雯见此,一言未发,兀自喝了。,走到一扇房门时,毕锐用钥匙打开门,屋内非常整洁美观,窗明几净。水一方不由问道:“这山庄的总钥匙由你保管?” 毕锐点点头。 水一方笑道:“人真是傻子?” 毕锐冷视水一方的眼睛,内中充盈了愤懑与怨怼,憎恹与凄晦。 水一方忙道:“你别在意,我是在羡慕你呢。我若是个傻子,当真逍遥快活,无忧无虑,不懂感情,不会害怕也不会悲痛,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与我无关,傻子就是神仙,多好!” 毕锐依旧默默地离开。 亥时几近要过去,水一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水一方道:“尚姑娘,要道歉也不必偷偷摸摸,明早公开赔礼就是了。” 门外却道:“水大哥,------我是袁明丽,有很重要的事。” 水一方打开门,又见到袁明丽的绝色华容,多了一丝愁意,妍波流慧,更增风致。水一方道:“有什么重要的事?如果是为栾明杰求情那在可不必,我只当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说什么都无所谓,你也不用在意。” 袁明丽窘迫不已,半晌才又道:“也------不光为了这件事。”她轻轻叹了气,说道:“你知道的,这震南山庄人多势众,我爹和师兄们孤身犯险,根本没办法替死去的大师姐讨回公道。而且这里的人个个都挺古怪的。我只想问问你------一旦与震南山庄谈崩,你站在谁那边?” 水一方一愕道:“你问过尚姑娘没有?她武功那么好,大可帮你。” 袁明丽道:“我是先去了她那里的,可她正在练功。” 水一方奇道:“你怎知道她在练功?” 袁明丽道神摇意夺,恍然凝思,又道:“她的房间虽然没灯光,却可借月光依稀看出她在盘膝打坐,背上冒出些白气------我不便打扰她,怕她在紧要关头走火入魔,再说这不啻等于偷师盗艺,是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的下流行为。” 水一方道:“这山庄的确古怪。毕世奇那四个孩子恐怕都盼着老爹快死好分家产呢。这样罢,我谁也不帮,你觉得公平吗?” 袁明丽急道:“怎么我们大家风雨同舟这么多日子,难道不算是朋友吗?” 水一方道:“你还是小,我教教你,朋友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 袁明丽冷冷道:“既然如此,小妹也无甚话说,告辞!” 水一方把手里的书放下,饶有兴趣地道:“等等,我能不能了解一些关于你大师姐的事情?” 袁明丽也不回头道:“水大哥既然无意助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水一方不疾不徐地道:“我这并非为了助你,只是助我自己。我想多多了解当今武林的格局形势和奇闻轶事,愈多愈好。” 袁明丽悠悠道:“水大哥神通广大,小妹铅刀见识焉可牵萝补屋?” 水一方挠挠头,不怀好意地道:“可我个人认为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了。我发自内心真不想大声喊大家一齐来看,你一个未出闺的小娘皮都半夜了还在我房里。” 袁明丽变色道:“你------哼,好,我大师姐叫狄明凤,是我爹最得意的弟子,她聪明漂亮,引得不少江湖好汉和宦家子弟前来求婚,却皆为她所拒,故此,她得了个‘冰美人’的称号,她性情冷漠,不喜言笑,对啦,就和那个毕锐差不多。可最近,也就是上个月,她忽然总是笑容满面,这在我们看来极度是罕见。上个月月末,那日,她彻夜未归,我们寻遍了整座火去峰,终于在一处岩岩洞中发现她已经冰冷的尸体,背心上清清楚楚有一记‘拈星手’印。我们不得不怀疑陈世通,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若是仿招的话,那威力比真招要大,我爹仔细看了尸体后曾说道,倘这一掌击在他背上只怕也得受重伤。是以我们约陈世通去杭州酒楼,打算问个究竟。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水一方正色道:“你就不能再详细地讲讲某些细节?比方她都和什么人来往,她常常喜欢到什么地方去,她是否有仇家------” 袁明丽嗫嚅道:“这些------在火云门中我算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啦,可你说的这些我却都不清楚,她从不跟我谈起,纵是我问到,她也刻意避开不谈。” 水一方搓搓手道:“这个------我虽然什么证据也没掌握,可是------凭我本人的阴险心计和多年行骗的经验来看,大至情况应该这样:你师姐在最近终于遇到了一位意中人,是以她变得笑容满面,然后那意中人因为某种原因——也未必是负心薄情,总之抛弃了她。她一怒之下去找那人,却捉奸在床或又发现了对方其它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防事情败露,又不致招来祸根,就以别人的武功打死你师姐,嫁祸于陈世通,又可挑起火云门与震南帮的纠葛,一石三鸟。你觉得如何?” 袁明丽听得血脉贲张,一拍桌子道:“真有可能是这样!那是谁呢?------太可恨了!”她怒容满面,更增华谵,倾国倾城的美貌中又多了一丝英武骁勇的刚锐之气。 水一方忙道:“我方才说过了,我没证据,你先回去,我再好好忖度一下。” 袁明丽面呈难色。 水一方道:“你拉裤子了?什么表情?” 袁明丽知他口无遮拦,也不以为忤,轻轻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我那栾师兄总是来找我,说些无味的话------他人机灵,爹又宠着他,而且------这种事我又怎能向爹开口?” 忽听得门外一阵冷笑:“你们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共外一室,好不怕丑!” 水一方打开门,见正是栾明杰,道:“栾兄,你------” “不用解释了!”栾明杰道:“我一点儿也没误会!” 水一方道:“谁解释了?我也没说你误会了,看来你真误会了。” 栾明杰对袁明丽怒道:“你深更半夜到他房里做什么?”用力捏她的手腕,袁明丽疼楚难当。 水一方道:“咦,栾兄你深更半夜到我房里做什么?” 栾明杰道:“我?我------我来寻她。” 水一方道:“哦!你是怎么寻到我房间来的?这么说你先去了她房间才发现她不在的吧?那你深更半夜到她房间又做什么?” 栾明杰怒极,自知无论如何也休想在嘴上讨得半点便宜,就要拔剑,骤闻外面女仆的惨叫:“杀人啦——!有人被杀啦------” 水一方急忙站起身来,对二人拱手谢道:“多谢二位今晚光临敝舍,也可以相互做证,不致变成杀人凶手。” 袁明丽以为是袁冲,大叫着冲出去:“爹——!”袁冲等人衣衫不整地也各兀自从房间中冲出,尚启雯和贝龙达已然手执长剑,惨叫声传自丁耀竹的房间,丁耀竹的双眼如鱼目般急向外暴凸,肥颈硕的身躯扑倒在地板上。水一方走过去蹲下,将他反过身来,拉开衣襟,用手在胸口前来回比划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只小箱子,打开取出罗公远所赠的十二枚金针与医刀。 毕世奇魂胆消烊,惊道:“你------你要干什么?” 水一方头也不抬道:“反正他迟早要烂掉或烧掉,我想剖开他的尸体。害怕的都离开。”袁明丽本来就胆小,又听说要剖开尸体,更是害怕。 毕世奇心中十分焦急,忧然道:“这------这恐怕是不妥吧?”富贾一方的丁家老你死在自己家里,这万一要是传出去自己的脸还往哪儿搁?若由此再挑起丁家与震南帮的新仇,再加上火云门未了之事,更是火上浇油,便道:“不如通知丁家,让他们来收尸吧,未经丁家同意,就擅自------擅自剖开尸体,非但对死者不敬,丁家的人也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水一方冷然道:“那你是认为让死者含冤而死喽?尸体是最好的证物,再不动手,一会儿就会僵硬。” 众人不禁齐看尚启雯,他们忆及前些日子尚启雯得罪丁家,说不定因此心怀忿懑,故而痛下杀手。尚启雯见此立时明白众人之意,她脾气虽豪爽却也倔强,一见所有的目光都盯住自己,登时恼怒得面色绯晕,猛地摔门离去,也不作任何辩解。 水一方继续问:“怎样?” 毕铁道:“我看还是请仵作来验尸吧。” 水一方道:“你想为此惊动官府么?凭丁家在朝廷中的权势,怕是御林军会将震南山庄连根拔起。再说仵作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他们又不懂武。”说罢,取了刀洗净,在死者肚皮上轻轻一划,肚皮登时破开,殷红的腹腔中各种内脏及森森白骨一一映入眼帘,可怖之极,栾明杰吓得呕吐不已,众人也皆无不胆寒心耸。 水一方来回看了少顷,道:“死者是给人以重掌法击毙,这一掌并未角到死者肌肤,可是劲道却已震断了胸部筋脉。看,”他又戴上手套,从里面取出了胃和一段肠子,众人骇得几近劂倒,他道:“看看,全部都打穿了,死者到现在面色仍呈红色,足见血气上涌,据尸体上的尸斑来看,就该就在亥子之间死亡。而且这胸口有略微烧灼的痕迹,说明掌力浑厚刚猛又具火炎之效,不知你们学武的管这个叫什么?” 众人皆惊呼:“火云掌!”然后齐看袁冲。 袁冲面颜陡易,指着水一方道:“你------你诬陷!你你,你是何居心------”说罢,用手捂住胸口,水一方调侃道:“怎么?老爷子还要往自已身上打一掌?”袁明丽忙搀扶信父亲,对水一方道:“水大哥,你一定搞错了。” 水一方慢条斯理地道:“火云掌不是少林寺七十二项绝技之一么?天下又不止你,袁老爷子一人会。退一步讲,就算是你独创,那这也和陈世通的‘拈星手’一样,都不足为凭。据我看的确有人故意想挑拔火云门和震南帮的关系,这才酿造了这两场血案,这人要和以同时会拈星手和火云掌,要么就是他的武功到了一定境界,仿招足以乱真了。而且------这个人应该就在震南山庄了,因为附近都是山林,基本上没人。 毕世奇道:“无怪袁老爷子夸赞,水兄弟果然有一手。” 水一方道:“不敢,毕庄主您也有一腿嘛。不过毕庄主若是真想揪出凶手,就下令这几天内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贵庄,我将尽快查出事情原委。” 毕锐手中的猫凄厉地叫着,双眼放射出幽蓝的异茫,将看到的一切染成同样的色泽。天穹中猛地又一声炸雷,大雨滂沱,伴着耀目夺人灿胜日华的闪电利剑,径直地插入震南山庄。 水一方首先道:“我当时在屋里,袁姑娘可以做证。” 栾明杰见没有提到他,心下忿恼,而尚启雯和袁冲又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你们俩都半夜了做什么?” 袁明丽支吾其词道:“我们一共三人,二师兄也在的。” 袁冲盯着栾明杰道:“是么?”栾明杰悻悻答道:“当时我们是在一起------谈论天下事,可以相互做证。” 尚启雯不作声,水一方问她:“你不想说么?”尚启雯敝嘴道:“我在练功。”水一方故意道:“谁做证?”袁明丽顾不得了,道:“我看见了,我作证。”尚启雯略吃了一惊,旋即知她好意,也不再多作言语。 毕锋夫妇互相作证,不太可信,但毕铁夫妇互相作证却有些可信,自是因为二人感情不和。毕钰照顾丈夫就寝,丫环哑女阿秀可以作证,不住点头比划。毕锐一直冷冷地抱着猫,一言不发。贝龙达说自己早就睡了,管家蔡礼给他打过一次水,至于陈世通和闵冯二人都与众弟子睡在一间大房内,都可以作证。 外面的雨仍下个不停,白天和夜晚一般黑暗,这是一个恐怖而漫长的噩梦之夜。水一方心中盘算道:“毕锋夫妇这么苟刻,谁都看不过眼,当然也包括丁耀竹这等元龙高卧之人,要杀他也不足为奇。毕铁夫妇面上不和,谁知背地里搞什么鬼;就算真的不和,其中一人杀了丁耀竹,另一人也会念在多年夫妻情份上不予揭发。毕钰嘛,将一个病夫玩弄股掌亦非难事,完全可抽出杀人的时间。那个洛丰就真病成那个样子?毕锐真是傻子?他可是握有整个山庄每个房间的钥匙------贝龙达装了一路神仙,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蔡礼打水就不能杀人?阿秀真是哑吧?------全乱了。”于是放声喝道:“怎么还不开饭?” 尚启雯在他耳边附道:“你不觉得这毕家上下都古怪得紧么?日后饮食都得小心,以防他们下毒。” 而蔡礼似乎也猛地忆起了什么,忙在毕世奇身旁耳语几句,毕世奇听了脸色陡然大变。 水一方见此,缓缓道:“毕庄主想起什么了么?” 毕世奇仍自语道:“不------应该不会是他吧?莫非他未死------还是他有后人?------” 水一方道:“毕庄主若是有什么仇人就坦言相告吧,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即使是什么丑事也得说呀。” 比锋喝道:“胡说!什么丑事!” 水一方道:“呸!闭嘴!”轻轻一句竟唬得毕锋半晌不做声,然后直盯着毕世奇。毕世奇叹道:“好------好吧,这也是十之年前,当时正值不惑壮年,老夫干得是线一开扒的绿林买卖,这震南山庄本来叫震南岗------” 水一方呷了一口茶道:“你便是当年劫于冠松镖的四寨主之一?” 毕世奇后退几步,面色惨然,毕锋和毕铁忙扶信他,才不致跌倒。毕锐突然傻笑了起来,猫也嚎了几声。电光闪处,雷声大作,贝尼达则冷笑不语,面带嘲讽。 水一方道:“贝兄,毕庄主刚才这一惊吓,显然说明这是一个秘密,你又如何从喝酒朋友口中随随便便得来?而且你一向不喜言辞,怎地那天晚上却好兴致,讲了这么个故事?” 贝龙达冷冷道:“水兄弟聪明绝顶,我贝尼达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便是其中一寨寨主贝沧然之子!” 毕世奇吃惊不小,贝龙达的目光如鹰隼般犀利射来,令他不敢直视。毕世奇喃喃道:“也好------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 贝龙达冷笑道:“是要斩草除根罢?毕帮主好本事,本来势力在我们四寨中最弱,最后竟然成了江南第一大帮的帮主,其他几个寨主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给人忘了个干净。毕帮主狠劲到了,可心思还不够细致,所以在下得以活下来。毕帮主,不如就向大家讲讲你十六年前的英雄事迹吧。” 毕世奇一下瘫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十六年前,老夫原名毕更臣,与金雕谷丛寅波,猛虎洞石敬侠,田家滨贝沧然是江南黑道上小有名气的山贼,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就连他们的母亲,”他指着儿子女儿道:“都是抢来的,但是后来因故早逝,我从来未向他们说起。”他又对水一方道:“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丝绸道马鬃山的独孤鸿傲是绿林中的霸主,我们若交不齐年税,就有灭门之祸。” 水一方道:“他们抢于冠松的镖必定知道那里是一个人了?” 毕世奇道:“不不,是有人向我们这边放风,说于冠松接了一千两黄金压镖费的大买卖,听说朝廷也给惊动了。我们都很高兴,大家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提心吊胆的生活,想干完这一票就收山,金雕谷谷主丛寅波虽然和于冠松是幼年的朋友,但为这一千两黄金,就是玉皇大帝的只怕也得动上一动了。” 水一方向袁明丽得意地笑笑,袁明丽随即想到那句话:“朋友,是敌人的另一种叫法。” 贝龙达道:“你知道放出消息的人是谁么?” 毕世奇道:“并不知道。我们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追问那么多干什么?就像开镖局的不能向外人泄露保的是什么镖一个道理。谁知那镖箱里竟出来一个人,他武功极高,击伤了我们不少弟兄,多亏贝沟主放了冷箭才将他逼退,他便带着于冠松负伤逃走。” 水一方转头对贝龙达道:“你阿爸放冷箭你怎地没听你提到过?讲故事要全面。” 贝龙达高声道:“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绿林道上的,刀头舔血,人都杀了,还怕放冷箭让人笑话么?” 尚启雯奇道:“这人是谁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 毕世奇道:“我们当时之所以能射伤他,那是因为他先前已受了重伤,他中了冷箭后撕去上衣包扎的骇人伤口,隐隐在流血,他愈打得久,背上的白纱愈浸出红色。” 袁冲惊忖道:“原来此人为仇家追杀,故而其妻水绮保他出去,但是贝老哥讲故事太详细了,边于冠松当时的心理都能分析,好象他是你扮演的一样,我估计么只有一种可能,你单独见过于冠松,他把个种原因讲给你听。” 贝龙达愈发惊奇道:“不错,十九日后于冠松赶到镖局,发现镖局上上下下都给人杀了,横尸便地,附近的老百姓都搬家了,连水绮也死在那里,身中数刀,据于冠松道,她原本美艳无比的面孔已然给刀锋划得惨不忍睹。” 水一方心中一阵抽搐,黯然道:“看来不是朝廷下得手,如果是的话,尸体会被自理也应该将下人发配的发配,杀头的杀头。镖局的大门更该用封条封住。况且水绮虽武艺不济,用毒却是一流的好手,可‘阴风散’根本未及使出。由此可见,杀她的人武功绝对不弱,而且跟她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对方了解‘阴风散’的毒性。其实说得再明白点儿,下手之人心中目标就是水绮,这缥局也顺便跟着一道灭掉。一般来讲,杀完某一地方的人,应该再放把火烧了毁尸灭迹才是,可相反凶手却明目张胆,有一种威胁和恐吓的意味,像是专门要某些人看到一样,当然这‘某些人’的范围不仅仅局限于于冠松,那箱中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毕世奇不禁拱手道:“水兄弟真是再世诸葛,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当时我们又哪料想这么多?更别说在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毕世奇道:“当日------老夫想起余三寨人马出山时,攻入其内,一举占领三座山头,在黑道中扬名立万了。” 贝龙达道:“我爹、石洞主、丛谷主和你虽谈不上刎颈之交,却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竟为私得做下这等人神共愤的勾当?你难道不懂盗亦有道么?占了山寨不算,还把不从的弟兄全杀光,妇女和财物也一抢而空,你还是人不是人?” 水一方看了看毕世奇,想到自己灭门之祸道:“只有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毕庄主,今天你一定要把事情原委细枝末节全讲清楚,不得有任何隐瞒。另外你山庄的手下都靠得住吧?” 毕世奇忙道:“这个水兄大可放心,凡入我山庄者,不论年龄性别职位高低,皆悉查其祖辈三代来历,都信得过。” 水一方道:“那便好。你可派人轮番看守各个房间,以免凶手再下杀手。” 毕锋听得不耐烦,想携妻出去水一方道:“毕兄难道没听见我的话么?不要落单,还是在这儿听完了为好,恕水某狂妄,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随意走动。” 毕锋冷笑道:“看来震南山庄的主人倒成了阁下了。” 水一方面有愠色,一字一顿道:“毕兄弟别不识好歹,你们在场的所有人就算全捆起来,我也收拾得了,你想试试么?”这话明显是在骗鬼,虽然心里发虚,但他竟仍能说得有板有眼,理直气壮,却早已暗执干神蛛丝在手。 在场人无不变色,袁冲暗忖道:“此人的确深不可测,但要打赢我们全部,未免就忒也夸口了,不过他劝毕锋莫要落单,倒也是一片好意。” 毕锋怒道:“水一方,你不要太嚣张了。” 却只听“呼”一声,水一方凌空扇了一巴掌,隔了几丈远的毕锋脚下□□神蛛丝一绊,猛然倒地。周围的人只过隔空打穴,却从未见过隔空扇耳光,震撼莫名。水一方对毕世奇道:“我替你教训儿子。” 毕世奇忙对毕锋喝斥道:“还不快向水兄弟道歉!” 水一方道:“道歉就不必了,我最讨厌听假话,方才这一下不是因为他对我无礼,是因为他不配合我的计划。”又对贝龙达道:“你说说你的遭遇吧。” 贝龙达道:“我实是幸运之极,当日并不在山寨内,而去林中狞猎,刚捕到一头大獐子,就见山顶起火,杀声震天。我便策马奔向山去,然后按辔徐行,见横尸遍野,人头为墟,‘贝’字大旗和震南岗的毕氏旗号都在寨顶飘扬,对方已铿锵驰近。我登时明晓一切,本想冲上去跟他们拚命,怎奈其时武艺低微,如何还能报仇雪恨,只徒然送了性命。故而就离开江南北上逃命,因为毕世奇对各个山寨了若指掌,一定会知道贝家的独子逃走了。于是我便一路行乞,风餐露宿,披肝沥胆,不整仪容,一年后谁也认不出。待到了长白山,天寒地冻,我就昏死在雪地里。过了好久,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在长白山一气堂内,长白山掌门鹿玄奇道长救了我。我向他哭诉不幸,他听后须发戟张,义愤填膺,便传了我独门武艺,要我下山报仇,但要我报仇后回山做道士,不得再使用这门武功,为的是为赎我家历代为盗的罪恶。” 水一方道:“你不是说你和于冠松见过面么?遮莫于冠松在长白山?” 贝尼达道:“不错,于冠松当日回镖局见了自己几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又悔又恨,怕仇家认出,便以刀毁容,来以长白山拜鹿玄奇道长为师,做了道士,再不问江湖事,那日我在林中所讲之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毕世奇道:“原来如此,水兄弟,我们把事情的始末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凶手是谁你有头绪了吗?” 水一方道:“但愿你全告诉我了,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四个孩子是几个妈生的?” 毕世奇脸色一变道:“问这等无关的事又有何用呢?” 水一方道:“我偶然发现你的孩子长相各不相同,但只有毕钰和你有相似之处。这么说来,他们是同父异母喽?” 毕世奇怔了一会儿,道:“正是。” 水一方朝他十分嘲讽地冷笑了一下,听得毕世奇打了个冷战。水一方道:“我这次经过贵庄,是有要事在身,本不想管这些事,你若再有什么隐瞒,在下就彻底放弃了。” 毕世奇低头不语。 夜里,水一方走出房门,一名守门大汉拦住道:“水先生,您自己订下了不准随意走动的规矩,不可破例呀。” 水一方道:“我去查寨,有点儿想头了。” 另一大汉道:“由我与你同去,以免发生不测。” 水一方讪笑道:“到时候我反倒要保护你,抓不住凶手谁负责?再说啦,凶手就是你俩也说不定。” 两名大汉见他乱扣大帽子,这才忙不迭地将手移开。水一方走到走廊玄关,找了个凳子坐下,瞧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出神。尚启雯忽然在他一旁坐下,却不看他。 水一方笑道:“你还生气?” 尚启雯嗔道:“我生什么气?你水大侠本事通天,我一个女人你哪放在眼里?” 南明初忽然跌跌撞撞地冲出来,面色惨白。水一方见此问道:“又死人了?”南明初猛地点头,又一下子顺势跪到地上。 水一方对尚启雯道:“看看去,如果我的方向正确,那死的人应该是毕世奇的一个儿子。” 甫进房间,见毕世奇嚎啕大哭,毕锋仰躺在地,背面的地表尽是鲜血,手中执了一把还未出鞘的剑。毕铁、毕钰及毕锋之妻潘若琳抱作一团哭成泪人,贝龙达则在旁冷笑道:“这是报应,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早该想到的。” 毕铁暴喝道:“你放什么臭屁?” 毕锐嘿嘿地傻笑,将猫的爪子来回地抚弄把玩。 水一方道:“毕庄主早知如此又向必当初?” 毕铁“呼”地冲过来,揪住水一方的衣领吼道:“定是你怀恨在心,杀了我兄弟!” 水一方轻轻一推,虎口间已嵌一根金针,正中毕铁“环跳”穴,毕铁立时就觉得浑身麻酥难当,倒在地上。水一方道:“不妨事,他太激动,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潘若琳大哭着,几乎盖过了这两天丝毫不见减弱的雷雨声。水一方打断她道:“大少奶奶,你和他住一块的,他怎么死了你能不知道?” 潘若琳抽泣道:“我怎知道?他要我去厨房做几个菜,说最喜欢我的手艺,结果待做好了端出来,就------” 水一方道:“你做了多长时间?” 潘若琳道:“我想把菜做得精致一点儿,就拖了一柱香。” 水一方道:“这段时间内,门口就没有守卫么?” 潘若琳答道:“本是有的,要我们夫妻俩喝酒言语,不想给外人打扰,他就叫这些下人们各自回去休息了。” 水一方冷冷地道:“怪不得和我争吵,我看他本来就想死,事情已经差不多快到尾声了。” 袁明丽担心道:“爹,我们------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太可怕啦。” 袁冲斥道:“不行,你大师姐的仇怎么办?依我看,这一连几起血案是同一人所为。” 水一方道:“袁老英雄有什么理由我自是管不着,但你能主动留下是最好不过了,但进无论是谁这几天决不可出这山庄!” 毕世奇问道:“难道凶手会在山庄外等着杀害出山庄的人?” 水一方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凶手就在山庄之内,这一点已确定无疑。若谁偏在这个时候离开山庄,我就只好怀疑他了。另外,在林中路宿的那一晚,我还看见了另一个家伙,恐怕比庄里的凶手更危险。”他忽然发现众人皆是犹疑不定,不由奇道:“你们怎么啦?” 由袁冲开口道:“水兄弟,在调查凶手之前,袁某有个问题实在忍不住要问,相信这亦是在场所有人都极为渴望知道的事。水兄弟,你聪明绝顶见识广博,且身情神奇之技,江湖上却鲜有人提及。你既非六盘水掌门之子------那------你究竟是谁?” 众人也不约而同地齐看向他。 水一方淡淡一笑,猛地呈威武状,大喊道:“我就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拳脚无眼心中有情,夭矫不群浪迹萍踪,功垂竹帛名著禹彝,千古彪柄万世有光的世界之王水一方!”这是他在长安自小听说书形容历史名人及江湖好汉的词藻,此刻统统安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得意非凡。 众人尽皆愕然,尴尬不已。半晌后,袁冲才打破沉寂道:“水兄弟既不肯吐露,我等也不勉强。但无论水兄弟是何身份,老夫自问决不会看错人——阁下是一位真正的侠义之士!” 栾明杰在一旁兀自冷笑道:“那凶手这般厉害,下手之奇匪夷所思,看样子和水兄弟差不多聪明,武功只怕也差不多高明了。” 水一方道:“你的意思是说杀人的就是我?” 栾明杰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水兄莫要聪明过头,把在下的好意往歪处想啊!” 水一方道:“栾兄弟既然这般推理,倒也不妨想想,若是我真要杀人,那第一个要杀的不就是你么?” 栾明杰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水一方又道:“我看这事非毕庄主不能解决。” 毕世奇变色道:“老夫如何能有这等本领?水兄弟何出此言------?” 水一方道:“毕庄主你心知肚明,有些事最好快些坦白。因为什么呢?我这人吧,别的本事也没有,最喜欢听别人讲话语句连贯通顺,你上日那番话颠三倒四,漏洞百出,在下听了可一直不舒服得紧哪,若是你一意孤行不肯说的话,血案还会连续发生,反正凶手再厉害也动不了我,我只是不忍看着你们山庄就此臭名远扬,怎么样?” 毕世奇沉默良久,仍是不发一言。 蓦然不家丁来报:“老爷,有一群自称是杭州丁家的------”众人面上未及变色,便见门陡然被打开,只觉两股刚猛劲风径直袭来。庄内所有下人皆会武功,但内力稍弱即给震开,连袁冲和毕世奇二人也是反应奇速方才使足全力稳住下盘,这才不致给吹倒。尚启雯笔直站着,只有头发吹动,但也是靠毕生内力所聚以抗。其余袁明丽等人都吹到一旁。水一方抬头道:“看样子来的不止丁家的人,据我所知丁家可没有一人有这本事的。” 定睛看去,见前处是两位僧人,灰衣僧四十岁左右,蓬鬓虬髯,浓眉豹目,高大瘦削,面色枯黄,但神采奕奕,另一人红色袈裟,银发皓须,一脸福相,只是年逾六十。后面紧跟而上的是丁汉,后亦雄一干二十余人,看样子尽皆好手。最后一位中年书生生得极是皈丽,衣袂飘然而至。一进间大堂内之气极度是萧杀,只听松风如涛。 未待毕世奇开口,丁汉便怒容满面地道:“毕世伯,小侄冒昧来访,未曾预前报知,此中礼数,还请担待,只是家父无故惨死,小侄只得不请自来了。”又转头道:“原来几位英雄都在这里,那就更好说了,小侄给毕世伯引见两位大师和一位大侠。” 灰衣僧双掌合十道:“贫僧至德。”红衣僧道:“老衲衍嗔。” 毕世奇道:“久仰两位大师英名。嵩山少林乃武林泰山北斗,您二位与主持衍允大师都是得道神僧,老夫只恨无缘得见,未想今日------” 袁冲道:“衍嗔师叔,我十六岁时艺从衍允大师,未知师父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衍嗔道:“还好,还好。” 中年书生一抖折扇道:“在下花翎。” 毕世奇道:“遮莫是六盘水宗沛大侠的高足?”花翎淡然道:“晚生不成器,给家师蒙羞了。”众人见花翎确与水一方互不相识,方才明白水一方与水宗沛的是毫无关系。 丁汉道:“小侄素闻二位大师和花大侠一向处事公正,铁面无私,曾化解了不少武林中人的仇怨,现下家父猝然遭疾,是以请三位来主持公道。” 毕世奇暗忖道:“好呀,原来你约好帮手助拳来啦,反正人不是我杀的,我却又如何怕你,只是这样的话事情愈闹愈凶,以致一发不可收拾,老夫的麻烦也怕是越来越大了。” 水一方笑道:“丁兄,咱们见过面喔。” 丁汉眼中一亮,忙抱拳道:“水少侠虽只跟兄弟有一面之缘,但水少侠的为人,兄弟却已是知道得差不多了。还请水少侠也助兄弟一把。” 水一方道:“丁兄此时的心情在下一万个理解,只要在下有这个能力,那自是没得说的。这下杀手之人虽在本庄,但却绝非毕帮主。”他冷冷地冲毕世奇揶揄道:“因为他也死了一个儿子啦!”他把“儿子”两字说得特别重。 丁汉惊道:“毕世伯的儿子也------” 毕钰道:“是我大哥毕锋。”洛丰又咳起来,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毕锐抚着猫,那蓝湛湛的猫眼澄似秋水,寒若玄冰,远望着外面被雨盖住,若隐若现的山谷。 丁汉随即一瞪尚启雯,她三番两次找丁家的碴,自是嫌疑最大。尚启雯毫不避讳,柳眉微起凤眼一挑,与丁汉眈眈相向。 水一方道:“二位少林寺的大师前来主持公道,有知可是因为二位极有慧根聪明绝顶呢?” 衍嗔道:“老衲习佛经五十二载,从未有甚心法悟出,说来疚愧无地。” 水一方道:“我佛有云‘不可说,不可见,不可听,不可闻,不可摸,是矣。’岂不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既然一切皆为幻影,又何来心法,大师又为何要惭愧?” 衍嗔一惊道:“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食、财、权、物、情、性,本就乃人生大若之渊薮也。老衲纵使六根清净,亦无法脱开此中烦恼。” 水一方何等明慧,忆起随罗公远所研经书,道:“昏烦之法,恼乱心神,故名烦恼,眼、耳、鼻、舌、身、意谓之,六根、色、声、香、味、触、法、谓之六尘。对六尘各有好、恶、平三种不同,则成十儿烦,对六尘好、恶、平三种苦爱、乐爱、不苦不乐爱;复成十八烦恼,共成三十六种,更约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各有三十六种,总有一百零八烦恼也。未知在下所言可是?佛家悟法,不在慧根,而讲求‘顿悟’。一个圣人尽其毕生之心血想不出的难题,一个刚会讲话的小孩就能给解决。事情有时不必看得复杂。”此番妙语解颐,并无违情悖理之外,恪守典雅,而又辟境造意。 二僧惧惊,对望一眼。衍嗔叹道:“小施主这等朗照之聪,实是天上石麟,老衲听得这几句谒语,胸膈畅然,如若三伏饮水,豁然明晓,在此多谢了。” 水一方笑道:“别这么客气。既然二位大师自认不是聪明人,亦就是说二位不打算以推理的方式查出凶手,而是要以武力来解决了?可二位并不知凶手是谁,这武力要朝谁施呀?”二僧面面相觑,哑口无以应对。 花翎见二僧为水一方所引,冷淡了自己,又恼水一方挥洒肆纵,逞才离藻之举,忙道:“水兄弟此言差异。水兄弟可把事情详细说明,在下虽是不才,却也愿自荐以尽绵薄之力,看看在下这点儿本事能否派上用场。” 水一方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众人久久谈论总是不寝。水一方对毕世奇道:“今晚加派人手,谁也不准出房门,要方便就用夜壶。” 毕世奇道:“只恐怕------” 水一方道:“大家都回去了,这儿没外人,你也不妨直说吧,我知道杀人凶手不是你,但你却知凶手要杀的是谁。” 毕世奇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否容我二人细谈?” 水一方点头道:“照呀啊,就到我房里吧。” 毕世奇有些不大乐意。 水一方道:“那好,客随主便,我上哪儿都一样,去你房间,把没讲的讲出来。” 大伙儿各去房中安顿,毕世奇将水一方带入一个暗厅,关上机关,一巨石如门般移过,将出口封住。 水一方道:“毕庄主,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最多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毕锐,当然他原来什么样子已无从考证,毕钰又与你有几分相像,可见他二人是你的亲骨肉,至于毕锋和毕铁么,他俩又是谁的后人?” 毕世奇汗如雨下,不作言语。 水一方道:“还不说么?我的设想比较大胆,你看你同不同意,他二人与贝龙达一样,乃是另两个寨主的儿子。” 毕世奇险些摔倒,魂飞神驰。 在石门外,各人又隔了一扇房门,只有内功修为极深的衍嗔方能听得见,尚启雯天资奇绝,亦能听取些许模糊之音。丁汉暗想:“纵使毕氏山庄人多势众,也不敢同时得罪少林、六盘两大门派,凶手多半是那尚启雯。若是如此,二位大师与花大侠联手,也可稳操必胜之算,只是不知尚启雯背后有何人撑台,至于水一方,料来不会与我为难。” 毕世奇叹道:“也只怪我当时野心太大,想一统四座山寨,但我仅有一女,唯一的儿子却是傻子,见他们都有儿子,炉火中烧,本打算一并杀光,于是连同他们的母亲------那三寨寨主回到家中,见此情形都大哭不已,当即来找我报仇。我------我却骤下黑手,在他们必经的山路上埋了火药------” 水一方道:“你当时都这么狠心了,总不会突发善心留他们的儿子吧?” 毕世奇道:“这个自然,若不斩草除根,何以安然度日?况且大业已建,决不能因此而功败垂成吧?” 水一方冷笑道:“也不怕丑,你合并了四个贼窝,便叫大业已建?当年始皇帝吞并六国对整个世界而言亦才不过沧海一栗,况且浮名如云苍扬,转瞬即逝,更不言宇宙无尽苍穹浩渺,你这也好厚着脸皮叫‘大业’?” 毕世奇道:“却是小人得志。当日我大喜过望,大摆筵宴,庆祝胜利,岂知门外忽地进来一个人,要知虽是大宴,山上仍留有五百兄弟看守,那人能不知不觉进我山庄,自是非同寻常,令我极为震惊。定睛一看,便是地日水绮托于冠松所保镖箱中的那怪人!只见他手中包了两个孩子,步履若仙,飘然进来,但身上霸气十足,挥斥八极,我们在场数千人,无不为之震惊,竟无一人敢上前。” 水一方插道:“他没说他叫什么?” 毕世奇道:“并未提及。” 水一方心中却道:“一定是他!” 毕世奇又道:“我问他因何而来。他冷笑道‘你干了这等恶事,却还能如此恬不知耻地明知故问?那三寨寨主虽属匪类,可老幼妇孺均属无辜,你却一并杀了,还放火把房子烧光,我仅救得二人之子,现已送入你寝室中,你若想弥补罪过,就将他二人养大成人,当亲生儿子般看待,否则你一寨四千余人,我定将全部取命!”言罢一掌击向大堂的一根丈许高的铜柱,柱面竟深深凹入,随之地基不稳,几欲撼倒。我等见如此神功,哪里还敢多言?只得应允,他便如风而逝。” 水一方暗想:“一连几人所说,这人武功都相若,看来绝非有意夸大,此人必是------卓绝!” 忽听得一阵惨叫,自石缝中呼啸而来,窗外雷电锵然轰鸣,一道闪光如同白昼,水一方仅仅捕捉到一个影子弹指间消溶于丛林中。 毕世奇大吼着冲出门去,循声源而至,见毕铁仰面于地,周身血肉模糊,脖颈似被利齿啮过,骨骼已断,衣服被撕成布条,在浑浊沉抑的空气中片片飞散。毕世奇周身剧颤,扑在他身上大吼着:“铁儿------为什么不杀我的亲生孩儿,却要让我背负一生的罪孽?” 袁冲暗忖道:“莫不是此二人皆为养子,想夺其财产,故才予以杀之?但这毕世奇的样子却非似作伪。” 水一方道:“这当然与毕庄主无关,此二人虽并非毕庄主亲生,却也当亲生骨肉养了二十年,毕庄主适才一直与我呆在一起,不可能抽空去杀人。”但话锋一转,却又道:“毕庄主,还有最后一件事,亦是最重要的事未讲,人虽非你所杀,你却知杀人者是何许人,对么?” 毕世奇疯狂地摇着头吼道:“不要问我!” 水一方俯身翻了翻尸体,道:“这种野兽般的杀人方式,是一种武功么?” 至德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虽有大力金刚指,三十六式龙爪手一类手上的硬功,却无一有这般凶辣残狠。” 刘纱一言不发,面孔苍煞,看来她平素虽与丈夫不和,却毕竟有夫妻之情份,当下袁明丽出言抚慰。 栾明杰讽嘲道:“水少侠已查了数十日,却无半点儿收获,人却接二连三地惨遭横死,你这也好配叫聪明么?” 水一方道:‘我早已查知凶手身份,却不想说,其实间接的凶手是毕庄主,若非你一再拖延不肯直言,亦不会有今日恶果。” 毕世奇怒道:“你既已明了,却只因我有难言之瘾,便不予施救,造成锋儿铁儿惨死至此,你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水一方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来此也根本不想参与你们这些小恩小怨,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走便是。反正凶手已经把该杀的人都杀了。”言罢,把行包挎上,撑了把伞便要离去。 花翎道:“水兄这就要走,不是太过匆促了么?”语调一冷,面色陡沉道:“水兄这般,是否太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 水一方道:“花兄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跟天下英雄没关系。” 花翎一抖象牙折扇,便欲上前,毕世奇却忽地跪下道:“请水大侠主持好大局,老夫全盘托出。” 水一方入下伞道:“说吧。” 毕世奇道:“关于这个,贝世侄知道得比我清楚,不若由他来说。” 贝尼达道:“也好,在下在长白山修行之时,曾听于冠松——现名冠松子道长,言道‘那姓白的为一武林中的神秘教派——大秦景教所伤。此教原为极度西大国拂菻(即东罗马帝国)中的一派,由三百多年前的拂菻人聂斯托利所创,唐初传至中土,行动极其诡异,自这一代女教主冷月掌教后,信徒多为女子。听闻冷教主面戴铁具,轻易不将真面目示人,这冷教主说天下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该当赶尽杀绝,不知怎地与那箱中人有仇,估计当日他身上的伤即是拜她所赐。” 水一方口无遮拦道:“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女人,大多属于天天想着男人,意淫渡日,如狼似虎的骚贱贷。” 袁明丽见他突然口出秽言,登时羞得面红耳赤。 水一方坐下,郑重地道:“现在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个冷教主,与姓卓的箱中人本有情愫,可姓卓的却爱上了水绮,故而冷教主妒火中烧,杀了水绮,并想一并杀掉其子,姓卓的声东击西,以自己为镖明着出关,却暗中妥善安排其子。一个不被所爱男人爱的女人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她处处都与那男人作对,首先派人传谣消息,让四寨主去劫镖,再选一个美貌少年弟子或者女弟子女扮男妆,勾引火云门的大师姐狄明凤,随后以‘拈星手’杀之。再为挑拨离间,又杀了丁耀竹——关于这个我须说明一点儿,我们一行得罪丁家,故凶手以杀丁耀竹来使丁家与毕氏山庄结仇,可得罪丁家却并无人知晓,可见虽然我说凶手是冷月,但她所指使的直接凶手却就在山庄内——而且是在来拜庄的我们一行人中间。” 众人皆惊愕不已,惶然之色溢于颜表。 水一方道:“为挑拔火云门、震南帮,凶手又以火云掌杀害毕锋,再杀毕铁——杀毕铁的另有其人,这个待会儿再说。此二人都是姓卓的所救的另二位寨主的孩子,要求毕庄主收养,那冷教主见此就非要杀了他俩——这就是女人在疯狂时报复男人处处与其做对的可笑心态。由此可以看出这冷教主本事通天,武艺高强,擅仿各门各派的绝艺,此次并非她亲自动手,而是派手下的弟子来干------”他转而冷视众人,猛地凝道:“尚姑娘,这弟子便是你罢?” 众人剧惊途纷纷拔剑相向。尚启雯一颤,随后报之以冷笑:“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辞,想诬我么?” 水一方道:“首先各位已然记得尚姑娘一路不停地惹事生非,起初我也道她是侠义为怀,直到入住山庄后的第一次开宴,毕庄主找来一群美女献舞,想借机淡去狄明凤一事——说得不好听点儿,这分明是□□。袁老英雄——你先别着恼,但你当时确是昏昏然了,可尚姑娘却恰到好处地持剑起舞,致使萧杀之气又起,企图重拾干戈,这究是何意?若说一路上是在行侠仗义,那也说得过去,可这次用舞剑来和些舞女较技,这未免太过牵强了吧?那晚杀毕锋后,你故意先行来与我谈话,以示自己有足够的不在场的证明。可惜你却不知,每一具尸体皆可根据尸斑的形态来粗定死亡的时令。那时什么也没有,尸体还未僵冷,在与平素热度相同时差了一柱香。一柱香,够稍懂武功的人连杀七八个再悠然离去。”水一方抖出一封短信,递给袁明丽道:“这是你写的么?” 袁明丽接过信念道:“毕锋大哥启,今日对大哥一见倾心,相约今晚亥时,见面于兄房中,以叙衷思。明丽字。”她看到这里弗由大羞,怒道:“这不是我写的!” 水一方道:“反正毕锋没见过你的字迹,那天他见到你时就已垂涎三尺了,你生得美貌,当你与人双目相对时,对方就总会情不自禁地以为你相中了他,这就是长相美的缺撼。” 栾明杰又怒又惊道:“毕铁想勾引师妹?这封信既然不是师妹写的,那------” 水一方道:“如此娟秀妩丽的字迹,必出女子手笔。咱庄内除了毕钰就是尚启雯。可毕钰在侍奉洛丰,绝未离开房门,家丁与丫环可以做证。而你尚启雯,就借此机会来到毕锋房间,毕锋故意以想吃菜为名支开潘若琳及所有人,而接下来就死在你的手里。” 群雄听得一身冷汗涔涔,尚启雯也倒退几步,强作笑颜道:“好------好------水一方,你简直不是人------你究竟如何得知是我?” 水一方道:“袁明丽出身武林世家,书香门弟写字绝不会这般粗口,不讲文法,毫无淑女风范,老老实实大白话。只有老江湖才会这样写,而且还想竭力来点文采,反而学得非驴非马,破绽百出。不过------毕铁不是你杀的,而是你的另一个帮凶,算是同门吧,那日在林中过夜时我看到了。” 尚启雯垂首道:“你全说中了。”又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怎么,要我抵命吗?” 丁汉怒道:“我先杀了你这贼婆娘!” 尚启雯捷若光电,青锋闪处,邪芒翻滚,已将丁汉牢牢罩在剑网之中。丁汉又怒又惧,疾走龙蛇,已将长鞭执在手中,但毕竟离尚启雯相去极远,加之突然袭来,更是无暇设防,原欲暂避其锋锐,却只觉剑辉突断,眇然而灭,心中一朗,暗叫:“不好!”小腹已为剑锋穿透,未及喊一声便气绝而亡。丘亦雄见状大呼,棍夹灵风,劈头而至。尚启雯长剑送处,无不是人体大穴,逼得丘亦雄连连倒退,丘亦雄见剑直指要害,疏密有致且如雷似霆般迅猛无俦,亦学着提速舞棍,空门陡现,但若非高手亦无暇捕捉甚至未必察觉,可尚启雯何等修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精确未差毫厘,待剑收回已将其额头插入极深窟窿,鲜血狂喷,寿陵失步而死。 袁冲对三徒儿道:“护住师妹,我去帮忙!”言罢起身摧动真气入掌,找向毕世奇使了个眼色。花翎见状,便对二们二僧道:“二位大师,我们上!”二僧见已方人数甚众,对方又是一女子,便不予回应。花翎一抖折扇,挺身上前。贝龙达与尚启雯早已交恶,未待邀拳亦猱身击来。 尚启雯一人之躯力敌四名好手,实处于绝对劣势,不禁向水一方瞧去。水一方见她眼中并无一丝的恨意,而是射出无限的怨婉与凄惶,心中亦不些不忍,但杀人偿命,实是天经地义。尚启雯心神稍分,立时被袁冲击了一掌,叫道:“贱婢,不是学老夫的‘火云掌’么?今日教你个十足像!”尚启雯狂怒之中,悲啸三声,剑法陡变,众人大惊,袁冲暗暗心耸道:“原来她竟还留了一手!”只是这剑法光怪陆离,小开大阖,全然不似中土剑法,袁冲被攻了个手忙脚乱,尚启雯又是虚中带实,晃里含递,猛地一划,袁冲小腿中剑,跌倒在地,而尚启雯毕竟年轻,袁冲浸尽四十年的‘火云掌’威力实非小可,此时便已生效,只觉得胸口燥动不安,血脉赍张,她无意多想选中四人中武功最弱的贝尼达,剑走狂沙,漫开花雨中瞿然拍出一掌,贝尼达尚未反应过来,已被击出两三步,心忙盘膝坐下,聚合游丝之气。 衍嗔本道尚启雯一年轻的弱质女流,武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见之下这才惊异,他五十八年少林内功,何等沉厚,一瞧便知尚启雯的剑法巧妙之外在于因人而异,输放墨守,总能据对方独特的方式同样独特的化解,这样下去,花翎虽是俊彦一代却太过空傲,难免失蹄,毕世奇全仗内力深湛,招式却颇为拙劣,而袁冲却已呈败象,心念涌动,双手合十,闭目道:“老衲为丁施主,毕家二位少施主念一篇《般若波罗密多经》,以渡冤魂。” 众人不解其意,心中皆道:“时及已成燃眉之势,你却要念经!” 衍嗔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声若百里钟鸣,雄浑绵长,足见内力修为实已登堂入室。待到念及“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南明初承受不住竟而晕厥,群雄主知他是在以内力传音发功,助已打败尚启雯,尚启雯索性充耳不闻,但对方声音沉猛之极,竟似钉入她灵魂深处,剑招顿拙,待到念及“无明亦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若集灭到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时,尚启雯大吼一声,乱剑叠花,开逼开毕世奇与花翎,直向衍嗔刺来,衍嗔却巍然若泰山,面不改色地念道:“------故知般若波罗密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尚启雯再也承受不住,猝然倒退,直到门口,众家丁便欲冲上。 水一方不妒忌叹道:“天地之间,何明能除一切苦?你不过是冷月的一颗棋子,此苦于你其大,于她其小,又如何能说得清?”尚启雯猛地一转,抓起剑四下荡气排风,向后急撤,衍嗔知水一方灵慧,见他有意点破自己之咒,指示尚启雯,当下不满,怫然作色道:“水施主,你------” 陡然间窗框碎裂,木屑纷飞,向外跃进一个人,但他含胸拢背,口中低沉地鸣鸣嘶叫,双目邪若蛇蛛,因身只披了一块毛皮,其余肌肤皆吐红赤,杂毛丛生,更似一头斑驳大豹。群雄皆以为是山里的豹子成精,齐齐大骇,那豹人一扑,劲若御飙,竟将周围的几名家丁吹得连连跌退,袁冲、毕世奇、贝龙达齐声狂喝,六掌并推,那豹人一把抱住尚启雯,一个旋转闪避,飞奔向窗外,几声爆响,却已在数十丈之外。衍嗔内力虽强,轻身功夫却也多有未及,不由瞠舌杜口,一脸冻然,袁冲立时勃然道:“水兄弟,既早已料到,何不阻止?此前老夫见你隔空出招,实已执当今武林之牛耳,便是我师父也不及,却因何不出手相助?” 栾明杰冷笑道:“那尚启雯本就和他------”猛地想到水一方此前打倒毕铁,武功端地匪夷所思,自己可不想出此大丑,当下不再言语。 水一方阴森森地道:“你也算个识时务的了------适才只要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再也不会宽恕你了。”心中却快活地叫道:“看这句话还不吓死你!”栾明杰果真面若死灰,周身微栗,几乎站不稳了。袁明丽见此忙道:“水大哥------我二师兄不识大体,你别和他呕气------” 衍嗔不禁道:“原来水施主的武功也很好------居然会隔空出招?其实单凭水施主的绝世明慧,这世上亦无常第二人能及了。水施主并非出家人,何不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好教全天下人都知道你?” 水一方冷冷笑道:“我乃山野慷懒之夫,不识治国安邦之法,不能行侠仗义之道,日上三竿堪睡足,裸衣跣脚满山游,此生足矣。” 衍嗔一听,又是一阵愕然,只觉其中禅机甚秘,又兀自佩服不已。 毕世奇道:“罢罢罢,我一生罪孽,无可饶恕,出家为僧罢。” 毕钰一惊,叫道:“爹!”毕世奇伸手止住道:“我意已决,毋须赘言。这山庄自此由你夫妇俩接管,你便是我震南山庄第一位女帮主。”又指指毕锐对她道:“好好照顾你弟弟。” 水一方忽道:“你儿子不傻呢,我很喜欢他,让他跟我走罢。” 毕世奇喜道:“他能学到水少侠万分之一的武功和智谋,便不枉此生了!” 水一方笑道:“也对也不对。世上缘何仇怨诸多?便是因为名利所致,尤其‘名’区区一字,害死了多少无辜之灵?” 衍嗔叹道:“水施主如若是佛门中人,定然是达摩祖师以上,慧能禅师之后,最有司性的弟子了,老衲有生之年能结识水兄弟这样的冠绝之才,也是我的缘法了。” 毕世奇猛地跪倒,叩首道:“请大师收我为徒,以渡罪业。” 衍嗔道:“阿弥陀佛,毕庄主这等身份,如此大礼老衲是万万受不起的。倘若真是心意已决,尘念已了,不若陪我去少林寺,拜我师兄衍允为师何如?” 毕世奇复叩首称谢。 至德道:“师叔,我还要把丁施主等人的尸首妥善安置,望他们早日升入极乐世界。” 水一方忽自言自语道:“卓绝------你想不想去西方极乐世界?” 花翎冷冷道:“在下也得回六盘山向恩师复命运了!”言罢一展长袖,傲然离去,心中对水一方占尽风头恨得牙根痒痛。 袁冲亦对众徒儿道:“我等回火云门。” 袁明丽急道:“水大哥,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到火云峰上坐坐吧。” 水一方道:“不了,我有正事,不能耽误。” 袁丽丽火烧玉颊,低声道:“水大哥,我爹江湖朋友多,交际广,也许可能会查到那卓绝的下落。” 水一方道:“不必,我与小锐同行便可,你放心随你爹回去吧。”随手递给她一瓶罗公远酿制的药酒,又把行包从毕锐身上拿下,背在自己身上。毕锐向水一方投去一丝温善的笑,与他丑陋不堪的脸形成极强的对比。 袁明丽又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水一方只是挥挥手:“再见。” 毕钰叹道:“这山庄也没落了。” 洛丰边咳边笑道:“这又有什么打紧,单我们山庄后面的柑桔园也够子孙吃几辈子的。纵使一把火烧了这山庄,我们亦比寻常百姓富有得多。做人只要快乐便可,却又差那许多作甚?” 毕钰顿悟,坐下替他拭汗,柔声笑道:“所以我才嫁给你这药罐子,一个深明大义的药罐子!” 水一方与毕锐已行了半日路,毕锐忽然开口道:“为何相公无剑?” 水一方道:“我不通武功,要剑干什么?对了,你明明不傻,因何在庄内装了这十多年?难道你不想继承万贯家业雄踞江南吗?若毕老庄主知你不傻,就不会传帮主于你姐姐。” 毕锐沉默不语。 水一方见了笑道:“算了,你不爱说话,我就不多嘴,人不为名利,这当然好。” 二人找了一家小饭馆打尖,由于坐骑皆是当年震南岗的良种,毕世山庄精选出的宝驹,店小二见了弗敢怠慢,翼翼接过缰绳牵到马槽。 水一方玩弄着筷子道:“你会武功么? 毕锐点头道:“会一点儿。” 水一方笑道:“我看不止一点儿。贝龙达未必打得过你。” 毕锐的眼神略有色泽的变化,轻轻问道:“相公如何得知?” 水一方道:“那日大雨瓢泼,你抱着猫进来,身上却只湿了薄薄一层,而猫也仅湿了皮毛。单这份轻功,你父亲也未有过及,当然,我不过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才顺便稍提略带,我嘛,也不想问你跟谁学的,你也不必说,你也不会说。” 毕锐淡淡道:“相公不是一向认为,这个世界全都不对劲么?” 水一方失声笑道:“不错不错,以后你也别叫我相公,我今年十五,你呢?” 毕锐道:“在下也是十五。” 水一方笑道:“那你几月出生?” 毕锐道:“最末一月,纵使比相公年长,也断然不敢居大。” 水一方道:“那便我为兄,你为弟,你叫我大哥便可,如不嫌弃,就拜个把子。” 毕锐面有喜色,但却不易察觉,只是道:“可此地------” 水一方道:“这只是个礼节,我说了是兄弟,你既不反对,那就是了,祭老天拜祖宗立誓下咒的,都是走走样子,倒未见得真会同生共死,我说得对吧?” 毕锐淡然笑道:“相公------大哥果不似尘世之人,活得当真潇洒。” 水一方见他面呈从未有过的红光,不由心生怜意道:“这十多年,你在震南山庄受苦了罢?” 毕锐一阵抽搐,竟尔忍不住滚出几滴泪水,样貌更显难看。他生生灌下一大杯酒,继而自鼻腔中涌出一声颇为浑抑的悲鸣,水一方一阵怔然,毕锐早已嚎啕大哭了,引得不少人与食客的目光,接着被水一方极是具伤力的眼神一一瞪了回去。毕锐猛地开口道:“我的哥哥------都是畜生,他们该死!他们总是嘲笑我,虐待我,把我当笑柄和茶前饭后的谈资------尚启雯杀得好!我恨!我恨!我好恨!我爹也瞧我不起,呜呜------我好苦!”一时大反常态,令水一方窘迫非常,只得招呼堂倌换了一间雅房。 毕锐竟还不停口,继续兀自说个不停,把自己在家里如何受人冷眼热讽甚至百般虐待说得颇为详致。水一方又不好意思伸手拿东西吃,只得饿着肚子一直听下去。毕锐讲了整整两个时辰,总不停歇,水一方一面惊异于他竟有这么多痛楚的往事,一面对以他本来沉默之声极的性情居然能作如此冗长地讲述表示诧然,同时觉得这是毕锐信任自己,才将如是心酸唑骨的往事说与自己听,心下十分同情。 毕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面孔绛紫,唾沫横飞地讲着,水一方无奈地插口道:“别太生气了,当心伤了身子,吃点东西吧。” 毕锐痉地摇摇头道:“我从未对人说这么多心事------你------你不会说出去吧?” 水一方笑道:“怎么会呢?除非你允许。” 毕锐长舒了一口气道:“他们都嫌我是累赘------可大哥你不同,我们都是生性孤傲,抗尘走俗,淡泊名利之人。” 水一方摆摆手道:“不,你是,我可不是。虽说我师父一再嘱咐我不可贪恋浮名,但谁又能不为‘名’字而心动呢?” 毕锐叹道:“大哥果然诚挚,与我周遭的虚伪小人究是不同。唉------不过------大哥即便不爱浮名,可名望与美人却总是自己找上门来。” 水一方一怔道:“的确,我在毕氏山庄出尽风头,恐怕经他们这些老家伙一宣扬,倒真的有几分薄名了。可美人------从何说起?” 毕锐破涕为笑道:“大哥何必装傻?那袁家小姐不是对大哥一见倾心么?袁姑娘森峨峨太华,若秀色之可食,的是美人啊。” 水一方大笑道:“我师父曾言女人并非善物,还是少去招惹为妙。况且骗人的把式用久了,总会为高人所戳,到时可就真的无地自纳了。” 毕锐一愣,奇道:“骗人的把式?” 水一方心中微动,暗自盘算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他将自己心底之事坦然说出,足见恳诚,自己若然再行藏私,可谓违心交友了。当下道:“说与锐弟知晓,那也无妨。”便把干神蛛丝,火杵以及各种障眼手法说与他听。毕锐听得惊异难当,不住点头,口中只道:“太妙了,太妙了------若成是小弟我,也能扬名立万了吧?” 水一方道:“并非如此,得看使用此术者是何人了。我经名师严训,方有此成,再者,贤弟淡泊名利,亦不需此术,不然你我羊左之交,我便教了给你。” 毕锐怔了怔,继而豪迈地大笑道:“这是自然了!小弟怎会一哂世间俗名!”二人又饮,畅谈至半夜,这才各自入寝,翌日,二人起床动身,毕锐买了些汤包,咸酥,蛋饺,叫化鸡等江南名吃卷进包里,他心致也细,每到一处便思忖着给水一方调节饮食。 7 第七回 独有凄凉恨长眠 边城雪、谷幽怜、展城南三人快马疾行,不日已至太行山麓。山路迂回危峻,雁猱难渡。是年玄宗作《早登太行山中言志》,诗云:“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后有宋人范成大作《太行》,诗曰:“西北浮云卷暮秋,太行南麓照封丘,横峰侧岭知多少,行到燕山翠未休。”只见天凝地闭,风厉霜飞,柔条夕劲,密叶晨稀,漫天夕阳已逝,苍茫明暮转沉,夜色如泼墨般,伴着阵阵鸟鸣,袅袅飘散在凄迷衰哀郁的腥雾里。转目四望,碧木长草,因风而动,宛若鬼泣。峭兀山势此时更显狰狞可悚,伴着阵阵抑钝寥楚的寒意,三人心中皆隐隐涌上一丝无法言喻的不妥。 谷幽怜一拢秀发,解剑给摘星堡门口的弟子,道:“太行杜掌门座下二第子谷幽怜,九江庐山派掌门宋师渊座下弟子展城南,葛宣座下弟子边城雪求见。” 那弟子道:“二师姐不必拘礼。师父他老人家不是跟二师姐在一起吗?怎地他没回来?” 谷幽怜轻轻一颤,低声道:“这个……咱们回去再说。” 那弟子道:“正是。大师兄已在一气堂内恭候多时了,还带来几位贵宾。” “张谦?”谷幽怜犹惑地道,“大师兄他……回来了?”向后一瞧,见边城雪、展城南都望着自己,脸上强作镇定心下却忐忑惴惴,只道:“咱们……进去吧。” 待到得一气堂门外,见正中坐着一人,玉面倜傥,年少炔然,卓荦不羁,正是张谦。若是师父还在,谷幽怜定会痛斥道其“叛徒”,然而师尊已然长逝,心中充盈伤恸,连一丝怒气亦发散不出,只是淡淡地道:“大师兄。”边城雪还不知所以,展城南那日于五老峰之上已知张谦叛上行恶,心中早在防惕,怎奈边城雪非机巧之人,当场不便相示,且自静察其变。 张谦却显得格外高兴,大出谷幽怜意料之外,他起身相迎,热诚笑道:“谷师妹一路奔波,辛苦了。来来,进来坐。哦?还有两位朋友么?” 边城雪方待作揖通名,张谦却一伸手,抢先道:“边兄,展兄二位身份已由敝派晚辈弟子代为通禀,请入坐。” 边城雪、展城南坐到谷幽怜一边,这才发现张谦身旁端坐二人,另设一上坐,坐了一黑面老者。张谦笑道:“来,边兄,展兄,二位少年英雄,我给二位引荐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一指身边眼白居岁,肋肉黄陷的汉子,“这位是江湖人称‘白化狼’的门杰门大侠。”边、展二人纷纷行礼,那门杰只斜睨一眼,冷笑不语。又指另一位身量极大,白白胖胖的稀发男子,道:“这位是山东狼虎谷的豪杰马平川马先生。”那马平川眼睛总不留谷幽怜,神色淫狡。言罢起身站到黑面老者身畔,道:“这位是回纥部的高手霍尼克,乃回纥第一武士,威震北域。”黑面老者霍尼克操着拗口的汉语道:“张先生过多奖赞了。” 谷幽怜知这三人皆非易与善类,便不予理睬。张谦见此,忙道:“谷师妹,师父他老人家去哪儿了?为何不与你们一道回来?” 谷幽怜全身抽搐,掩住面庞,却掩不住透过指隙而出的两行清泪,含糊不清地道:“师父他,他老人家……呜呜……” 张谦急道:“他老人家究竟怎样了?生病了吗?” 谷幽怜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边城雪不忍,当下道:“张兄,是这样……尊师已在数日前……长逝白帝城了。” 张谦“啊”一声,大叫道:“师父!师父啊,师父……”泪河东注,捶手顿足,泣不成声。谷幽怜见此更是伤心,又想到张谦于杜长空生前已犯门规,当下神情归肃,展城南暗叫不妙,连连咳嗽。张谦反应奇速,先行一步道:“谷师妹,你快说,师父是怎么死的?” 谷幽怜抽泣道:“师父……他……他是被巫山掌门甘凌客害死的!” 张谦颇感意外,道:“甘凌客?……谷师妹,你是否弄错了?那巫山派‘凌燕双绝’剑术通神,冠绝天下,师父生前常有言道,未与其见引为生平大憾,早已神交良久。甘凌客一代宗师,怎么会……” 谷幽怜咬牙切齿地道:“开始小妹也作如此想法,谁知……那甘凌客卑鄙无耻,丧心病狂,企图杀我师徒二人灭口,师父遭其子甘净暗算,身中化蛊烈毒,甘凌客不但不予解药,反而将我二人投入肮脏水牢,师父挺受不住,终于……多幸有庐山边师兄……还有展师兄大义相助,这才脱险……” 边城看见张谦望向自己,便道:“正是如此。” 张谦剑眉立竖,怒意骤起,叫道:“好个甘凌客,托他在江湖中享誉多年,盛名之下,原是难副!各位朋友,小弟要即刻下山去长江找甘凌客算帐,还想恕怠客之罪!众位师弟,备马!”谷幽怜忙道:“师兄!你……你先等等,听小妹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张谦喝道,“即便我武功不如他,死也要抱着他一块儿!此等奸贼不将他千刀万剐,生啖其肉,实是难消我恨!” 谷幽怜道:“武夷蓝水母韩碧露上了神女峰,巫山派已逢遭大变。甘凌客欺师灭祖,弑妻叛门,已被抓住了。现下巫山一切常务由三弟子韩铁河代为打点。”张谦愣了愣,又道:“那也要去讨个说法,让韩铁河把甘凌客交出来,我要用他的人头祭奠师父在天英灵!”谷幽怜见屡劝他不住,心下感动,忍不住道:“大师兄,师父生前曾说……你结交恶人,去害庐山的游老爷子,可是真的?” 那三人中除了门杰皆岿然不动,门杰起身勃然道:“你管谁叫恶人?”张谦示意他莫动气,又浩叹一声道:“师妹,师兄实有难言苦衷,不便当众说明,日后……时机臻熟,定予相告。” 谷幽怜真性未减,反问道:“真的?”张谦恢复和气,笑道:“自然是真的,你我师兄妹这么多年,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 这其中又含爱慕之意,谷幽怜虽已心寄边城雪,却也不禁腮边飞红,为他的诚挚所感。 蓦然,门外有北子快马呈上一份急信,道:“大师兄,巫山韩铁河有函相致!”边、谷二人俱是大喜,边城雪于巫山派莫磊恩德,韩铁河自然会力证甘凌客罪状。张谦见他们喜色呈面,只是淡淡一笑,拆开来。展城南极富心计,总觉此信来得不疾不徐,太过凑巧,很是可疑。张谦看完,眉头紧锁,又给门、马、霍三人传阅,均面带重忧。谷幽怜见此,忙道:“大师兄,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蓝水母又卷土重来了?” 张谦轻轻释然,目光却聚以凝重之色,将信笺递给谷幽怜,道:“你自己看罢。” 谷幽怜一脸惑地接过展开,边城雪凑了过去,但见上面书道:“太行大弟子张谦敬启:我巫山派逢遭巨变,蓝水母上山挑衅,甘掌门力战不敌,壮烈身死。有逆徒边城雪,展城南与蓝水母狼狈为奸,诛锄英良,实罪业滔天,罄竹难书。贵派弟子谷幽怜误陷二人奸计,以致尊师被害,现下三人已近太行,望贵派弟子侠义为怀,除恶务尽。韩三字。” 谷幽怜边城雪念毕大惊。谷幽怜急道:“师兄,你莫信这……这是阴谋!” 张谦又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妹,我本也不愿相信,可……你太令我失望了。众弟子听令,将那两名庐山佞徒拿下!” 展城南扯过信粗粗一瞧,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太行派大师兄回到摘星堡,若非提前通知巫山派,韩铁河却又如何得知现下在堡内的是阁下而非他人?这信真是韩铁河所书?字迹尚可临摹,更何况我等从未见过韩铁河的笔迹。退一步讲,这信当真是他韩铁河所写的,料来必是怕巫山掌门叛变丑事宣扬,又恼羞于庐山一无名弟子打跑蓝水母,有大恩于巫山。嘿!这……” 张谦迅雷而至,一把夺下展城南手中信纸,抖掌拍出,疾退三尺,展城南这才撞了出去,疼痛难当。张谦知三人中唯此人智谋过人,是以夺下信纸道:“还敢狡赖!给我拿下了!” 边城雪喝道:“住手!谁敢上来?” 张谦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门杰一抖铁铲,吼道:“张兄,这等小贼,待兄弟替你们打发了!”话音甫落,人已飞起,迎面了以来,未及张谦叫声“有劳……”却见边城雪轻轻右手一挥,指到铁铲铲背,忽地转而以手背猛一撞,门杰虎口溅血,抛下铁铲,狂嚎一声,边城雪洒然回臂,再往铲柄一推,柄身激荡疾转,又恰好狠狠地地拍在门杰前胸。门杰惨叫不已,重重落地,不省人事。 张谦大惊,暗自想到,便是自己亦不能在两招之内击倒门杰,更何言击昏。见张谦举棋不定,展城南冷笑道:“我边师弟在帝勉堂连败甘凌客、韩碧露,普天之下只怕再无敌手。你想以卵击石,螳臂自雄,可笑啊可笑!” 谷幽怜也道:“大师兄,不可一错再错了!” 张谦怒道:“一错再错的是你!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本派,至今执迷不悟!那姓边的就算能与星华子祖师比肩,也断然打不败巫山上下四百弟子!”而太行宗师星华子却未必强得过蓝水母。 边城雪怒气迭生,道:“你这是倚多取胜,算得什么好汉?” 谷幽怜急中生智,取出杜长空遗留下的戒指,高高举起,厉声叱道:“众弟子听令!此乃本派无上圣物,自星华子祖师下传至今,见此物,如见祖师!” 堂内堂外弟子见此,尽皆凛遵跪下,山下弟子不知发生保事,见此情此景,亦都跪了下来。谷幽怜见张谦等人不跪,便道:“大师兄,外人不跪,你是我太行首徒,竟也不跪么?” 霍尼克冷笑道:“一枚戒指就要人屈膝下跪?好生霸道的中原礼数!” 张谦亦冷然道:“谷幽怜,你也还当我是你大师兄么?你早把我看得与外人无异了!” 谷幽怜凄笑道:“你也用不着东拉西扯,拖延时间,是不是外人,在你自己怎么看。你若不跪,本派就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子了!” 张谦冷笑道:“听你口气,俨然已居太行掌门之尊了?” 谷幽怜肃然道:“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此戒在谁之手,谁便是本派掌门!” 张谦不以为然道:“若我抢得,是不是掌门之位便归我了?若被武功更高的恶人所得,是否太行上下皆噡其马首,惟命是从?” 谷幽怜怒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交给我的……” 张谦厉声道:“谁能证明?师父已经死了!”边城雪用比他还大的嗓门叫道:“我!我能证明!我师兄弟二人便是为此而来的!”张谦啤睨着他,少顷方道:“你两个庐山逆徒,连自己都证明不了,还能证明什么?” 谷幽怜道:“你好好听着,师父要我将掌门之位,传给边师兄!”此言既出,满堂大哗,连堂外弟子皆议论纷纷。 张谦怒极反笑道:“你……嘿嘿,你说什么?师父衣钵,却由外人,而且是逆贼来接承?这岂不触了门规?” 谷幽怜叫道:“你别一口一个‘逆贼’,叫你自己呢?!师父的意思是……只要我……与边师兄结为夫妇……然后……”谷幽怜已然面庞生火,却仍坚持说完,“然后自然而然地不是外人了,可名正言顺地继任掌门!” 一阵寂静之后,传来疏落的议论声,进不时夹杂讪笑。张谦已然怒极,此刻呆笑两声,嘶哑地道:“什么?你……你连这样伤风败俗……这样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太行自此还如何能够在江湖上立足?” 谷幽怜平静坦然地道:“这是实话,是真的。” 张谦逛怒异常,妒恨交加,吼道:“众弟子,拿下他们!”谷幽怜同时高举戒指叫道:“哪个叛逆之徒敢动手?”一时间众弟子面面相觑,好生为难。 展城南道:“纵使上前动手又便怎的?这摘星堡一气堂内外,还谁的武功能胜得过我边师弟?” 那黑面老者霍尼克忽然冷笑道:“好小子,居然当着老夫的面大言不惭,老夫至中原未久,狂人见得多了,却原来天外有天,狂外更有狂啊!姓边的小子!就由老夫来讨教讨教你天下无敌的功夫!” 张谦亲眼见过边城雪施展武功,又恐霍尼克初涉中原,根本不知甘凌客、蓝水母的名号如何响亮,虽然雄踞北番,却也难保不因大意着了道儿。当下道:“前辈肯不吝出手,自是本门之福,只是这小子武功怪异,前辈如若认真对付,也可显出前辈不以大欺小,尊重任何一个对手的大家风范。” 霍尼克如何不懂他的心意,干笑一声作为回答。边城雪知他傲顾身份,不屑先行动手,只道:“有僭了。只是……晚辈实不愿跟老前辈没来由地动手。” 霍尼克气焰极盛,道:“怎是没来由?老夫便是要教训你这妄自尊宠目无师长的小辈!即管放马过来罢。” 边城雪恭敬道:“是!”当下左掌向外一穿,右手“驱羊攻虎”斜劈霍尼克左肓,霍尼克顾不得夹一声冷笑,左掌翻上,横切其攻来之腕。边城雪向后一荡,霍尼克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二人合而复分,又猛地双双击向肋部,最终一霎那各自“幽门穴”遭敌方疾探,同时又左右以前臂格开,都运上了内力。边城雪从不轻敌,只运部分真气,为免粘住双方成持久之势,防遭他人背后暗算之险,闪身向外飘出,这一手轻功如横江飞渡,翩翩华凤,众人即可看出他内力修为之深。霍尼克兀自逞强,全力稳住下盘,纹丝未动,全承了适才内力一搏,面色转白,强笑道:“好小子,倒真有点儿鬼门道。” 边城雪盘旋一周后,也笑道:“前辈好俊的功夫,晚辈领教了。” 霍尼克正好下台,道:“你这娃武功在后辈中已算到了顶儿啦,只要能改邪归正,束手就缚,我老人家也不来为难于你。”言语中气已极是柔和。 边城雪笑道:“那倒也不必。前辈武路的大致路数,晚辈已然看得清彻了。只盼前辈莫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晚辈也自不会拂了前辈的面子。” 霍尼克大怒中带成三分惶恐,叫道:“这娃儿真狂到了极处!老夫才耍了几下皮毛,你便自称看得清彻?老夫还有诸多绝艺未曾施展哩!” 边城雪道:“既是如此,晚辈又要领教了。” 霍尼克扎稳下盘,自“血海穴”透上一股真气,猛地拔起身子,连环击向边城雪左肩“缺盆穴”乳下“天池穴”,边城雪向后飘走,足全不着地,霍尼克一喜,心中暗叫:“你这般好整以暇,储气耗尽,瞧你怎地落脚!”哪知边城雪身兼庐山、巫山两派无上绝艺,竟在半空中身躯鲤转,“琴音指”混合“花须蝶芒手”,疾指向霍尼克左眉尖“阳白穴”,霍尼克惊怒之余,不得不向后猛撤,边城雪就势急踏霍尼克左肩,空中倒钩旋转,绕至其背后,习武之人绝不可将后背卖给对方,此是大忌,霍尼克大叫不妙,方待转身,只觉下巴一疼,向后撞去。边城雪本大可以一脚踹向他脸颊,亦或重赏他一个耳括子,但敬他前辈,也不便令他太过出丑。但就只这一击,霍尼克亦气得三尸神暴出,羞怒混融,大吼道:“臭小子,我杀了你!” 张谦道:“不可!”已然迟了。霍尼克“呼”地自怀中取出一柄弯刀,猛地抖开,竟似花瓣一般,正是回纥部花刀门的独门兵刃。 展城南冷笑道:“老不羞的,与后辈动手,竟使上了兵器……”蓦地耳边一阵轻笑道:“你只会冷笑么?”只觉上盘“神庭穴”一麻,身子软了下去,被那胖子马平川拖走。大堂之上全都在凝神敛气盯着二从比武,谷幽怜更是比边城雪还要专注,任谁也没有知察展城南。 边城雪曾听羡仙遥言道,十五年前极北富贵城来了一名胡人,亦使花刀,武功绝高,不少成名英雄折于其刀口之下。眼前这老者虽使花刀,武功也不算低,但终究不比当年那胡人,自然什么“回纥部第一武士”乃是妄称夸谈了。 展城南方才一言,唯有霍尼克本就理虚,方待促攻,又听得清明,面上一赤,道:“边小子!你要使什么兵刃,只管去兵器室挑罢。”言罢望向张谦,以示应允。张谦道:“何必去兵器室,看弟子将十八般兵器一一抬来便是。边兄师出庐山,庐山乃是剑派,想必边兄精于剑艺了?来人,将本门好剑都拿来给边兄挑选!” 边城雪道:“小弟徒手惯了,若突然用上兵器,反倒缚手缚脚。”这几句乃是真言,然而满堂之人无一领悟至他所达到的意境,皆觉他太过妄狂,谷幽怜也不由担心道:“边师兄,你还是用我的剑吧。” 边城雪自信坚定地冲她笑笑,道:“不必,我自会全力以赴。” 霍尼克早知他根本未使出真功夫,听他如此一说,心下又是一寒,不耐烦地叫道:“小子还噜嗦什么?我老人家用兵刃,你却手无寸铁,难道还要我先动手不成?” 边城雪道:“先辈说的是!”“的”音尚未全落,人已飙至霍尼克前未逾七寸,霍尼克震惊异常,花刀斜劈而至,边城雪满似向后一闪,怎料那花刀以转攻为主,八片刀锋面面翻滚,无论不当心角及一角,便会被连环切成肉粉。边城雪铩羽暴鳞,返身长跃,一招“山高水长”,一招“沧浪一指”,连续攻来。霍尼克猛然松开刀柄,回旋掷出,刀在空中舞得如同一朵会飞的雪莲,白练团簇,煞是惊人。此刻边城雪内功之深,尤在杜长空之上,全力提气,似魅影,仿仙踪,险而避过,怎知那刀竟似生了眼睛,又自另一端折了回来。边城雪心中叫骇,余气再提,身若虎伏龙腾,这才避过。霍尼克见他竟能闪得过,一时木立当地。便是深知花刀特性的回纥部中,能避开他这套连环刀技的也未有一人。边城雪却更心躁,这老人武功远不及蓝水母,亦未可与甘凌客比肩,全仗兵刃古怪,身法诡异,令他一时手足无措。 张谦见谷幽怜目光中扑朔激迷,显得过于忧担所致,心中不由炉火大起,叫道:“霍前辈,这小子叛出庐山,又勾结蓝水母此等恶贼,罪不可赦,还望前辈秉公执法,以正武林风气!” 霍尼克本拟杀了边城雪,现下方知要自己赢他也未见可能,只盼多拖得一刻是一刻,只回答道:“我尽绵力就是了!” 边城雪此刻一直在思忖霍尼克的刀路,花刀本身结构极妙,又可如“回龙璧”等兵器那般来回旋转于空中伤人,刀又能分作八瓣,便似绞肉那般翻掠杀敌,故而腕部必定需练得极其灵聪,吞吐如意。念及此处又不禁想到白骨渊石洞之中轩辕哭的木像,手与剑死死连在一起,无法收放自若,而后与甘凌客大战时,以攻“神门”而制其手腕,是以大获全胜。霍尼克虽老,内力却未及韩、甘二人,腕部单求灵活,内力必后继欠足,只需制其腕部“神门”,以浑厚内力倾泻,定可令他撤去花刀。然而……边城雪武功既强,好胜之心亦与日愈增,想破解这诡异无对的花刀刀术。遂忆起羡仙遥曾言道:“天下武学源于一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局中诸公,却难互辨。输攻墨守,同本相从。超然之外,方为其道。”心中一动,暗道:“不错!天下武功源自少林,少林源于天竺,但武学圣地在中土却不在天竺,可谓青胜于蓝。然而若为鹰雕,翱翔万里晴空,见下面狮子搏羊,狼狐逐兔,虽强弱显分,却皆四足奔驰于地面,一目了然,此刻天地间,任它赤橙黄绿蓝靛紫,皆同一而出,无非互为所染罢了。” 霍尼克见他神色恍惚,试叫一声:“小子!”却未见他知觉,心中窃喜,只觉时际已至,真气运出,花刀直射边城雪。边城雪并未动容,正是“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闪不避,似温不经心,弗以为然,霍尼克举刀便斫,眼看便要将边城雪劈成两半,怎知边城雪身形诡异一变,惊鸿去后,轻抛素意,霍尼克只觉有些眼熟,回刀再行促攻,依式而为,抱残守缺,批亢卹虚,好不凌厉。边城雪前躬后仰,三环套月,遥揽雀尾。霍尼克怒气填膺,渐感招式涩滞,陡然醒觉,叫道:“臭小子!你何时偷学了我花刀门的功夫?” 边城雪笑道:“见刀就闪,人之本性,怎偏生是你花刀门独有?莫非花刀门之外的人,见到有刀刺来,便不避不闪专等死么?若是那般,你这花刀功夫自是天下第一了!”他本不好嘲诮,但数日来见尽世间卑恶之人事,心有所感,也不由自主地说出。 霍尼克厉叱道:“少逞口利,死到临头,还不知死活么?” 边城雪正色道:“我敬你武林前辈,快此让开,否则休怪晚辈无礼!” 霍尼克已然隐约猜到他窥破自己的刀路,又知他的是好意,但嘴上却绝不能服软,只讲了句套话:“你小子还算有礼,要我不动手也行,你须先行向张兄弟交待清楚。” 边城雪朗声道:“张兄,杜掌门临终前确是讲过要授衣钵于我,这一点我展师兄同在水牢,可以作证……展师兄,展师兄呢?你们将他怎样了?” 张谦冷笑道:“你说怎样?死到临头还作痴心妄想!” 边城雪厉声道:“张谦,快放了我展师兄!不然我决不再保留,定当取你狗命!” 张谦知他武功惊人,一旦全力展施,自己是抵敌不住的,只笑道:“你说放就放?把掌门板指交出来!”他转向谷幽怜。 边城雪轻滞一阵,继而冷笑道:“你什么心思我清楚。你以为谁都似你这般贪恋太行掌门之么?今日我来此只为告知贵派尊师仙逝之事宜,再就是欲与谷妹成婚,这掌门之位从未去想!承蒙杜前辈错爱,边某万万不敢受接,只求行人为正,心安理得足矣。若非你欺师叛门,勾结奸邪,这掌门就留给你做,却又何妨?” 张谦阴沉着脸道:“掌门之位和谷妹,你一样也别想得到!” 边城雪大怒,转身来取,霍尼克拦住,催刀疾攻。边城雪长啸一声,以霍尼克的身法比之更快捷地抢在他前面。霍尼克的刀屡次被边城雪避过,又怒又惶,回旋急掷。边城雪以花须蝶芝手的“天衣无缝”巧美无伦地挪过身躯,双脚互踏,疾点而出,正中舞得如束白花般的刀无刃一面,即刻收回。这一下险峻之极,便是以他此刻妙至毫巅的武功也惊出一身冷汗。那花刀只要稍受阻力,登时方向转偏,霍尼克伸手去接,待觉不对,慌忙缩身闪侧,样子狼狈之极。边城雪早已掠至他身后,霍尼克企图后抓,然而他正面都难敌边城雪,此番之举正如担雪塞#,毫无效用。边城雪尺蠖求伸,拔地倚天,已然拂中霍尼克的右腕“神门穴”,霍尼克长叫摔出之时,边城雪正恰到好处地接住落下的花刀,这一手沉博绝丽,超轶绝傲,当今武林已是罕有能及。 边城雪双手拉住花刀,内力运处,八片刀瓣脱柄而出,四下飞散。他转而怒视张谦。张谦更是心骇不已,道:“你便是要与太行派作对到底了?” 谷幽怜冷冷插口道:“若然这太行是你张谦的太行,我也不想在这儿多呆一刻了。泱泱太行,广有贤者,怎样也轮不到你来坐掌门,这戒指便放在此,你如还存有人性心良,就莫染指!边大哥,我们走!” 边城雪点头道:“先让他们放了展大哥!” 张谦沉声道:“我们虽不能倚多取胜,但摘星堡内你实已无与为对。张某定然非你敌手,但若你能胜得了我马兄弟,我便立时放了展城南,放你们下山。” 边城雪阅历已深,不会上当,道:“你不倚多取胜,却教太行山上下四百人与我车轮较量,这算得什么?我虽不能将你们尽数打败,但你我如此间距,五十招之内我必可取你性命。太行山势奇峭,弟子众多,可非是边某张妄,要冲下山去恐怕亦非难事。” 张谦顿滞半晌道:“你要伤我?”忽地身影一闪,已到谷幽怜身旁,白骨扇锐铁片锋已抵住谷幽怜嫩若春芽的雪颈。谷幽怜惊怒道:“大师兄!我真错看了你,如此肖小行径,你算什么东西?边大哥,你莫管我,下山去罢!” 边城雪已怒不可遏,道:“张谦,再不放手,我定然杀了你!” 马平川骤然掠至,自上衣中搜出奇门兵刃银光万字夺,迎面划来。边城雪从未见过这种兵刃,然而适才已险胜花刀刀法,心中已有藏底,不致心慌意乱,手足无措。面对奇特兵器,边城雪用的通常方式便是向后疾滑飘闪,凭着他沉猛雄浑的内力相佐,除去马鬃山独孤舞外,轻功已然海内无二。马平川连续钩、斫、剪、刮、挥、撩、抛,皆一一为边城雪躲过,不禁大急。张谦见此忙道:“边城雪!你看,你谷妹的脖子多了一淌红线啦!”高手对敌岂容半分大意?边城雪知他使奸欲乱己神,却不由躁自心起,略不留意,已为万字夺刺中左肩,好在他武功已入奇界,方觉痛楚,身子已疾动拔出,却已流血。张谦见此招颇为奏效,续嚷道:“边兄!谷妹的脸好生细腻哪,再多十道八道血痕岂不更加美了?”边城雪狂怒之下,叫声“你敢!”也不管什么招式了,施出睚眦、饕餮双龙并运的琴音指至辣之法,只听“轰轰”两声,马平川狂喷鲜血,面孔痉挛,骨折筋断,当场气绝。 张谦故意激怒边城雪,一方面盼马平川打赢,另一方面,见马平川总是不怀好意地觊觎着谷幽怜,着实可恼,只是邀人助拳,实不便翻脸,就以此计驱虎吞狼除了去他,同时也望边城雪大耗内功。其实此时边城雪武功之强,便是张、霍、门、马四人合力,也未必能占到他半点便宜,但边城雪经验未丰,实践太少,不会恰当安排,以致心意失了调,真气疾耗。边城雪两指打死马平川后,转而向张谦走去。张谦见他神色昂然生威,知其已动杀念,扇锋直对谷幽怜颈项,惶恐喝道:“退开!别过来!” 门杰忽地自边城雪身后翻起,竭全身功力折下一铲。他性情邪劣,为边城雪所伤后极盼有复仇之机,此番趁他神态迷妄时重重一击,当可不死亦伤。岂不知边城雪此刻真入怒境,对任何敌手都再不会客气,回手一招“一指残阳”,狠狠点中门杰小腹,跟着周身冲气大震,铁铲回荡,当场将门杰打得腮爆额裂,加之适才残阳指气已充入丹田,经脉立乱,也是哼亦未哼,倒地便死。 张谦见他两招之内连毙两名好手,更是害怕,喊道:“霍前辈!霍前辈救我!”怎知适才边城雪指雄奇指力已自“神门穴”直透五脏六腑,武功虽未废去,可只要一运内力,必定奇痛噬骨,五内如焚,日后甚至连高声说话都不能够,纵使想起身相助,亦是有心无力。 眼见边城雪就要逼来,张谦挥扇便要下插。边城雪大骇,狂叫道:“不要!不要!”张谦诡秘一笑,扇尖转直后竟然不动,正对边城雪。谷幽怜惊叫道:“边大哥,快”已然太迟,扇尖下有一简易机构飕飕射出三排九枚白骨钉。这暗器乃他独创,已修六年,穿杨贯虱,总未失手,威力极强。 边城雪力战三敌,内力耗去大半,又正值神情激荡之时,目光中钉芒一晃,疾拔身而起。那张谦也是武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之才,比花翎与贝龙达皆胜出一筹,况且早有预谋,立时轻击谷幽怜纤腰一侧,长剑脱鞘射出,张谦内力运于剑柄,这一刺全毕生之劲,飙发电举,翻空出奇,竟丝毫不逊于当日甘凌客随手刺向谷幽怜那一剑。边城雪方才躲过暗钉,意乱情迷,只觉身心俱乏,幻茫之中向后退走,却未算准敌招来势,长剑已递到胸前。边城雪慌忙下移,却猛地感到钻髓剧痛,仿佛心脏生生给人剜去,原来剑身已贯右锁而过,且余势未竭,竟没入大半。边城雪再也承受不住,瘫倒在地。 张谦哈哈狂笑道:“如何?亏你展师兄胡吹法螺,大放厥词,这般瞧来也不过如此!”由过过度惊喜,已然面孔痉挛,煞是可怖。堂外弟子内力略深者已将堂内发生之事知晓□□,但由于张谦长久积威,皆不敢有甚异动。 谷幽怜哭叫着挣脱张谦,张谦见事已成定局,尽在掌握,也自松开了手,不去管她。谷幽怜扶在边城雪身上,用力摇动。边城雪竟又抬起头,咯咯喷血,双目骤圆怒视张谦。张谦虽知他自此往后再也抬不起右手,此情此景仍感有些悚惧,他阅历甚博,知自古以来以左手苦练的成名剑客着实为数不少,而他向来做事审慎狠辣,决不留给可能伤害自己的人或事以任何喘息的机会,随即上前,装作要看边城雪的伤势,谷幽怜哭喊着推开他,叫道:“你滚开!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我……我,我……”一时怒极,竟提不上气来,张谦一见,右手探出疾点她昏睡穴道,谷幽怜终因惊怒过度,昏迷过去。 张谦定了定神,对边城雪道:“边兄,小弟方才实为误伤,还望原宥。小弟……这就将剑□□!”还未待边城雪回答,已将剑倏地抽出,鲜血狂洒,边城雪高声惨叫,极大的痛楚使他无法昏厥。张谦长剑挥处,边城雪右手腕筋脉立断。边城雪狂叫道:“我……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张谦奸笑道:“你想死吗?说实话,我比你更想让你死,可是……”他故意作了一个很做作的无奈姿势,道:“我还要娶了谷妹呢。谷妹对你这狗屎痴情一片,我很愤怒,你知道吗?——我——很——愤——怒!”他又是一剑,□□边城雪的左边锁骨,虽然不及方才的深,但剑入体后,张谦竟恶毒之极地转了一周,将他肩胛的筋肉绞烂。 张谦阴恻恻地又笑道:“我若杀了你,谷妹一定恨我入髓。此刻我留你一条性命,但是……”又刷刷三剑,他确乃少年剑士中的冠才,这三下屦及剑及,电光火石,将边城雪余下完好的左手及两脚筋脉尽皆挑断。边城雪发指眦裂,狂吼连连,一次次短暂地昏厥、苏醒,其象惨绝人寰。 张谦也不管他能否听到,续道:“须将你武功尽数散去,不,不仅如此,还要令你成为一个永远的废人,自此再也无法习武,甚至耕地劈柴,就算做个叫化子,你也未必抢得过人家。这样一来,你便再也不能抢我的谷妹了,嘿嘿……不能!”他端视边城雪,原指望看到他哀求叫冤,却见他与方才白玉莹然的俊美风貌大相径庭,目光中透出的黑暗已染黑了整个眼眶,且正向外扩散,只听他放声如野兽绝望中的嚎叫般嘶吼道:“我……我好恨啊……我好恨——!恨……恨……”张谦不由更加害怕,强笑道:“看来吸引谷妹的不光是这一身已废去的好功夫,还有这张兔儿爷的脸……” 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谷妹醒来后,定然会求我放了你……我便正好顺水推舟卖给她一个人情,反正你已是废物,连废物都不如,放也便放了,只是你这相貌,仍会让谷妹日夜掂着……她是我的人!你是什么东西?只是……庐山那边不好交待,我须……让所有人都认不出你……让你讲出的话像放出的屁一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念已至此,目光中精芒炯盛,运剑如风,刹刹数响,边城雪面上已多了七八道或深或浅的血痕,却仍愈发觉得他相貌端丽,远胜自己,于是怒叫道:“不!不够!不够!”他做下此等令人发指之骇闻孽事,自不便责令晚辈弟子动手,好在边城雪年纪在十六七左右,仍是尚稚,便一把抬起,负在肩上,向太行派的密室走去。 那密室并非如何隐秘,机关也不过在是壁画之后,设计得极为庸常,只是太行派门规极严,尤其杜长空任掌门以来,更是雷厉风行不苟一丝,这密室便若神女峰巅的白骨渊一般,乃是禁地,绝不准掌门外的任何人进入,违者必斩不殆。张谦心术非正,早已暗中窥到杜长空怎样进入,杜长空总以为自法令严明以来,无人敢越雷池半步,粗心纵意,便未觉察到张谦行径,是以张谦早已来过多次了,无非每次只是看察,从不动任何物事,故而杜长空不曾知晓而已。 打开壁画之门进入后,他将边城雪掷在一旁,快速走过星华子的牌位,心中有鬼,不敢坦然面对。这密室并非藏有什么重大秘密,只是年周武已暮,天下又乱,纷争四起,前朝贵族门阀后裔独孤氏占马鬃山为盗,与西域突厥马贼勾结,垄占原丝绸商路众多要道,极是猖獗。为防突变,张壁摘星堡守将刘武周造此密室,若叛军攻上太行为踞,可自此密室另寻出口逃走。密室之中埋有大量硝石硫粉,还可引燃爆炸。张谦拖起边城雪,绑在室角一处铁链之侧,遂又拿出药石拍碎研细成粉,撒在边城雪的脸上,再拾起一柄失板,在火中烧红,向边城雪的脸上一烙,登时皮开肉绽,红黑交错,边城雪未及大叫,便自晕厥。若是只以烙铁烫伤人面,虽然毁容破相,但天长日久,终会愈合成疤,总还像个人样,可事先撒以极具腐蚀性的火药粉,遇火骤烈,足以使皮肉翻转,筋经俱损,即便不死,日后也不似人形,活脱脱成了一个恶鬼了。边城雪平素也不太注重自己的外貌,此刻心志已极其微弱,偶然模模糊糊想到自己由一个俊美少年变为丑陋怪物,悚惧与怒怨都已到了极处。正是:“日月欲明,浮云蔽之;河水欲清,沙土秽之;丛兰欲秀,秋风败之。 张谦长长舒了口气,笑道:“这样即便鬼也不敢认你了。” 但他仍能看到边城雪已若罗刹般的面孔上,那双燃灼着的魔眼。 张谦忽然感到无论他武功尽失也好,甚至成为废人也罢,即便他永远也无法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和荣誉,也必须将他除掉。张谦暗暗度道:“拼着让谷妹恨我一世,也不能要这小子活下来……”。他四下找不到兵器,又总不能点燃火药,便拿起铁板,向边城雪头上砸去。边城雪猛一回抬头,张谦似乎见到了地狱里的魔王,奇特的是边城雪并没有怒祖他,而是在笑!张谦剧颤,细细看去,果然非是错觉,无暇多想,咬了咬牙,方又举起,却听边城雪从鼻腔中“哼”了一声,细若蚊丝,却在绝无人迹的密室中极为清晰,张谦只觉自己的心被削尖的冰块插入,似乎边城雪的那双早已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瞳仁死死射入张谦的魂魄中,但听到他轻轻唇瓣相触后碰后,笑出了声来:“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音逐渐变大,竟如穿云裂石一般,张谦感到那分明已经踏入死界的孱弱的躯体中酝酿着一种非人性的东西,只觉恐怖到了极致,“嗷”一声扔下铁板,冲出门去。 直到跑入大堂,张谦才略感镇定,同时又微微有些后悔,但要他现在回头去杀边城雪却仍是不敢,那可怖的一幕令他依旧余悸在心,但他心下打定,非杀他不可,扶背扼喉,否则必会悔之无极。接下来要收拾那个展城南,张谦办事情精悍果决,提剑便走,来到审拥叛徒和敌囚的小室,立即换了一脸冷静自信的神情,淡淡地道:“展城南,关了两个时辰该清醒了罢?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么?” 展城南虽与边城雪真心交友,但他天性狡猾,现下命尚保不住,哪里还硬得起来,只不过放不下面子,便陪笑道:“张兄,小弟一时莽撞,冒犯了你。你如此泱泱君子之概,该不会真跟我这等人计较吧?” 张谦见他服软,心中大喜,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可庐山那边你怎么说?嗯?” 展城南道:“我边师弟……” 张谦不疾不徐地打断他:“饶不了他。” 展城南一凛,心中细细判辨张谦此时的心思,脑海中飞快地度忖了一步如何说辞,嘴上先道:“真的?无论如何……” 张谦道:“别管他。……他……危险了……” 展城南极通察颜辨色,见他说这话时眼中竟尔极迅地掠过一丝恐惧,一时也啄磨不透,只道他太过忌惮边城雪的武功,便道:“我师弟……唉!既如此,我无他相助,亦不能完成师命,也无脸回去了……” 张谦忽道:“什么师命?” 展城南一怔,知自己说漏了嘴,慌忙道:“我……那是……” 张谦冷笑道:“是要寻回游牧手中的‘紫影锋’罢?” 展城南周身一动,见为他揭破,只好焉头垂目不语。张谦得意极了,但仍阴恻恻地讲话,以保持令展城南惧怕的效果,道:“你知否‘紫影锋’有何秘密?” 展城南知他以言相探,若说不知无疑落单,下场唯有被杀,只得道:“我堂堂庐山正支宋师渊门下大弟子,怎会不知?师父便是要我立此功劳,待他掌门期满之时,便可顺理成章地传位于我。” 张谦有些相信,但仍审慎小心地道:“既是这样,我便先饶了你。”从身上掏出一朱色小瓶,倾出两颗碧油油的丸粒,递了过去道:“你将它吃了进去。” 展城南蓦地惊起,叫道:“你……你要杀我?这是□□?” 张谦只是傲然道:“以你我现在的处境,你认为我还有必要骗你吗?不是□□我给你吃干嘛?”见他愈加恐惶,遂即又笑道:“你也不必担心,待时机成熟,我自会给你解药。你这般工于心计,我若轻易放了你,岂非大大不妙?你立时起身返回庐山,跟宋师渊说,边城雪遭人暗算?……嗯,只怕不妥,当今世上武功本以独孤舞、韩碧露、冷月这三个女人为最高,可连韩碧露都打他不过,那谁又能暗算得了他?须说他受了灾祸……他内力这般雄厚,恐是水性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罢?须说他……对,便说他巧遇山间质地松垮,为石崩所害。” 展城南急道:“那解药呢?” 张谦道:“别急,屈指算来,再有三个月便是你庐山掌门即任大典了,到时我以太行派掌门身份上庐山观礼,自会在恰当时宜给你解药。放心好了,我调制的药份量不重,半年之后方才肠穿腹烂,三个月,时间极是宽裕了。” 展城南神情黯然,垂首不语。张谦见此,森然道:“别跟我要花样儿,你庐山上便是再出个似慕风楚般的医神也别想救你。此药研自天山雪龙蚣,此等奇虫乃天山独有,且百年之内难觅一条,我那朋友白化狼门杰原乃天山派掌门朗冰之徒,后门杰杀了朗冰夺取了他的武功秘笈与私下养的一条雪龙蚣,最终遭天山派追杀,机缘巧合,我救他一命,他也算知恩图报,将这虫子送了给我——你是聪明人,认为我是为了此虫方才救他也罢,你不也是为了解药才帮我扯谎的么?我们都一样。雪龙蚣喜食天下至毒之物,我便选尽毒草毒虫喂它,令其剧毒无比,可我留了一种毒方没有喂它,再将它研制成药,是以唯有我才可解它的毒。” 展城南只觉十分颓丧,焉然道:“好,我听你的就是了。但……但我也不能骗师父,这是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说罢又用眼的余光狡黠地偷窥张谦。 张谦哈哈笑道:“没料你比我更狠毒!你放心,我绝不会手软,边城雪此刻釜底游鱼,他一定会死,一定会。你不过是预先替他卜了一支很灵的签而已,是他自己的命不好。须怨不得旁人。” 张谦感到所有的事都办得很利索,心下极是惬意,优哉游哉地回到大堂,哼喝唱起了小调,快乐之甚,竟兀自傻傻地哈哈笑起来,可他突然不笑了,谷幽怜冷若玄冰地凝视着他,踟躅行进,茕茕孑立。 张谦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只道:“坐。” 谷幽怜忽地身形下晃,膝头软屈,跪在地上。 张谦一愕,道:“谷妹,这是……” 谷幽怜一字一顿地道:“大师兄,救救你,放了边大哥吧!” 张谦一阵妒恼,淡淡回道:“何必跪下?那个小子就真值得你为他下跪?” 谷幽怜颤声道:“你放了我,我抵他的命!” 张谦大怒道:“好一对生死情侣!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你给我好好看着,看着我!看!”他用力抬起谷幽怜粉嫩的下巴,道:“你好好看着我,同时告诉我,我哪一点不如他?嗯?哪一点?说啊!告诉我!” 谷幽怜推心泣血,悲羞地道:“也许你比他好,可我偏生爱他,不为任何理由,我都永远爱着他一个人。” 张谦猛地直起身,道:“你已经好好看过我了,现在我也让你好好看看他。我倒要瞧瞧,这世上是否真有永远不变的男女之情!跟我来!” 谷幽怜不知他要做什么,迟疑少顷,仍是随着他去,待得发现他是要去太行禁地,便止住道:“大师兄,我可以依你,但祖师爷定的规矩不能破,这在咱们进太行的第一天就明誓了!” 张谦道:“你进去,或者,我杀了他。进不进去?” 谷幽怜无奈,随张谦来到壁画前,张谦打开机关,一把将她推进来,把门闭上。谷幽怜转而见到角落里蹲着一个人,室内极为黑暗,惟有一种发了霉般的焦腐之气萦绕四周,且无法言喻、极其不安地躁动着,奔流着。只听那人缓缓开口道:“谷妹……” 谷幽怜欣喜若狂,泪若泉涌,叫声:“边大哥!”方欲踏上前去,却听那人厉声叫道:“别过来!”如同悲怆鬼泣,暗夜魂鸣,根本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谷幽怜试探道:“你是边大哥?……边大哥,是你罢?” 那人毫无感情的声音七弦琴般响起:“你来干什么?” 谷幽怜道:“我来救你……你没事……太好了!你没有事……!” 边城雪道:“你走罢。” 谷幽怜道:“边大哥,我早已与你私定终身,今后无论刀山火海,浮寄孤悬,便是裂冠毁冕,为普天下所唾弃,我也绝不后悔!” 边城雪听她言恳词挚,颇为感动,不由略欠起身,抬头道:“谷妹……” 谷幽怜猛然见到一张可怖之极的脸,深红色的腐焦肉块与脓包交错,烂穿的面皮自其中翻卷出来,仿鬼似蜮,如置罗殿,嵌在脸中的那双眼睛暴然外凸,狰狞无比,唇舌裂转,呲牙若髑。谷幽怜狂叫着,扭头便跑。边城雪在后面喊道:“谷妹,谷妹!”只有令她跑得更快,还未到门口,她已经摔倒在地,呕吐不止,神情激驰,目眩心荡,只觉绝望之极,边叫道:“不……呜……你不是他!……不……” 张谦一见,心中大乐,道:“谷妹,他武功尽失,手足皆断,活在世上反倒……” 谷幽怜无法镇定,周身烈颤,沉声道:“你……你干的?” 张谦心下凛动,道:“谷妹,我马上便要继任太行掌门了,你……嫁了我吧?这个怪物又怎么配得上你?” 谷幽怜只道:“放了他……好可怕……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边城雪虽武功尽散,这密室四壁传音,仍能听得甚是清晰,只觉天地便要倒转,真想把整个世界都撕碎,但他现下却连自杀都不能。只是倾尽周身最后一丝精气,道:“谷妹……连你也嫌弃我么?” 谷幽怜更觉倍加悚惧,捂住双耳,合目高叫道:“住口!……别说啦——!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怪物!” 张谦认为时机已然臻熟,道:“谷妹,咱们走罢。” 边城雪寄存了自己唯一的些许希望,哭叫道:“回来啊,回来!别离开我……” 谷幽怜一阵无法克抑的战栗,起身随张谦离开。 壁画重新合闭,将仅有的一线孱弱之极的阳光封杀在其中,黑暗重新主宰了一切。 “啊……啊——!”野兽般的吼声,动撼着整座摘星堡的地基,自巍巍太行射入浩瀚穹苍。 谷幽怜坐在闺房窗前,凝视良久。张谦迟疑地敲敲门,道:“谷妹……谷妹”许久未闻其声,便小心推门二进,柔声道:“谷妹,别去想了……” 谷幽怜凝然道:“张谦……我嫁了你,你是否放了他?” 张谦故作轻松地道:“我决不用强于你,你完全可以选择。” 谷幽怜回过头,张谦见她似适才哭过,泪痕尤存,更显丰神绝世,着素妆淡服装,惊鸿艳影,天水皆香,不由看呆了。谷幽怜道:“我嫁给你,放了他。”在未遇到边城雪之前,她虽未倾心于张谦,却也知将来师傅定会安排二人婚事。 张谦叹了口气道:“谷妹,你想,他目前这样生不如死,让他活着不是会更痛苦吗?我倒觉得,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谷幽怜冰冷地道:“张谦,我们现下虽然还不是夫妻,可我已经把你看得再清彻不过了。你的心胸就这般狭隘么?他一个废人,一个连自己日后的生活都料理不了的废人,你还怕他有朝一日向你复仇?” 张谦平生最恼的便是隐匿于自己心底深处卑劣龌龊的成分为人所掘,即使是自己所爱之人也决不可容忍,勃然道:“我?我会怕他?可笑!倒是你,即便他成了废人,也还念念不忘。” 谷幽怜回身向外眺望,不疾不徐道:“你我还未成夫妇,你便诸多管我。我早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爱的是他。” 张谦听她最后一句,明显底气不足,讪笑道:“现在的他?” 谷幽怜又禁不住一阵恶心,捂住朱唇,半响方才松开,细声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我自是不能嫁他了……可,可是,我只想你放了他,于你也好于我也好,都算是我们对不住他二给他的一份绵薄的补偿。他现下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你便如此残酷,连他唯一拥有的生命也要剥夺?” 张谦沉吟半晌,亦觉有理,却又想道展城南那边不好答复,但美人即刻在抱,掌门之权唾手便得,也乐得不去想那么多了,道:“好,放了他,放了吧……”一阵迟豫之后,便对谷幽怜道:“快去带他出来吧,趁我未曾改变主意之前。” 谷幽怜立即想道那张魔鬼般的脸,登时胆寒到髓脊深处,却又知密室仅有她于张谦二人进过,太行弟子仍严守祖规,不敢破戒。但还是心跳若鹿撞一般,道:“大师兄……我还是又些怕,你也去吧。” 二人再次来到密室壁画前,张谦打开机关,谷幽怜长长吸了一口气,踏足进了去,谁知定眼一瞧,室内竟空无一人!她以为是自己看茫了眼,叫声:“大师兄!”张谦回首,猛然周身剧动,吼道:“混帐!人呢?”他转而怒视谷幽怜。 谷幽怜又惊又惶,连连道:“不是我,不是!”张谦略一忖想,便知自然不是她干的,只是对于已成废人的边城雪这般如铁坚强的求生意志所深深撼摄,他隐约感到支撑这已强大动力的源泉是来自所有冤魂所汇聚的足以燃尽一切的“恨”。 张谦抱着头,悔惶交加地蹲在地上,躯陡然发觉地面上的那条铁链,被生生捏成三截。那铁炼铸造得极厚,便是用宝剑也要斩上四五下方能见断。况且此室一传音墙所围,丁点响声,立时传入大堂,不可能不被发觉,由此可想,边城雪并非逃走,而是为人所救,那人不仅武功绝强,内力沉湛,更对太行派了若直掌。竟知这里有个密室,而太行山上下四面弟子无一有此等修为,除非……是杜长空的魂灵将他救走!张谦念及此处,竟吓得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倒退几步,慌乱地拉着谷幽怜离开。 边城雪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若隔世之梦。感到身下有人驮着自己,迷茫之中,沉沉地道:“前辈……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那人只冷哼一声,磔磔怪笑,再不回话。边城雪只道是前辈高人,性情必然古怪,也不再问。在谷幽怜见到自己之前,实在是萌生死志,令自己最后一点支撑生命的希望破灭,反倒激发了自己怜惜生命的意念,为了报这血海深仇,边是吃尽天下苦头,受遍地狱劫难,也要活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已进拂晓,之觉身体凌空,被人掷再地上,疼痛不已,又想到恩人前辈已负自己翻山越岭如此之久,更是辛苦,身体一翻,跪了下来。他平生不轻易向人屈膝,只是此人于己之恩实不下于羡仙遥与葛宣,感激无已,叩首道:“晚辈再此谢过恩公前辈。”抬头一瞧,只见那人身量极是瘦弱,实不知这副病躯是怎样驮着自己一路跋山涉水的,再细细看去,发现此人竟是个光头和尚,五十来岁,着一深纯白袈裟,雪芒发亮,夜行竟如此打扮,可见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负,然而太行人多势众,竟无一人知察追撵,足见他武功之绝。 那和尚笑颜可鞠,只是枯瘦之甚,猴腮裂枣,略微一笑而皮上的肉却不够用,竟恐怖之极。边城雪虽又些害怕,但又想到比起自己这副嘴脸,那和尚实在算是个美男子了,况且此人于己有恩,纵是面目可憎,又何须挂齿?只见那和尚轻轻拖起下巴,仿佛欣赏古轴名卷般瞧来瞧去,笑得愈发大起来,最终竟突兀地狂笑一阵,叫道:“妙!妙!太妙了!” 边城雪一阵恙怒,然而此人毕竟救了自己,也不便发作。他连连遭遇剧变,见尽人世间虚伪无耻之勾当,又受此惨刑,对任何事都开始怀疑,料想这和尚未必是正人,难保不是来太行原为了行窃,巧在遇上自己,发现比他更丑万倍之人,一时高兴,便救了自己也未可知。既是如此,自己已然谢过,走便是了。他刚欲离开,忽觉自己五脏俱烈,如火焚燃,全身骨路仿佛碎了一般,原来自己连站立都不能,只能已一步一爬地行路,顿感悲愤之极,仰天狂嗥,震开滚滚尘云,直射灰宇。那和尚大笑,轻轻拉过边城雪,道:“好小子,跟着你一难大师走吧。” 边城雪此时心灰意冷,亦不反抗,道:“有劳大师,不知去哪儿?” 一难和尚笑道:“咱们一直往北,去个好地方,老衲为你寻个名医治伤!” 边城雪并未识得一难,见他说此,这般好心,自是不信,道:“我这伤,怎能治好?若是能治好,那死人也能治活了!哼……”他又压低声音,黯然自语道:“纵使身体治愈,心伤却永远也无法治愈。” 一难道:“老僧出家人,焉能妄语?你有所不知,老衲又个朋友,住在极北色楞格河的富贵城,医术奇妙,堪与巫山慕医难分轩轾,只不过久居塞外,名迹无人多晓而已。一日此人与老衲打了个赌,说只要不死,再重的伤也能治好,老衲偏偏不信,便出来找,老衲武功虽是还说得过去,但要一掌将人打得打半死小半活却也真不易,一连打了二十六人,却无一能幸存,失望之际,他娘的佛祖保佑,叫老衲我见了你,嘿!这番看那家伙还有什么话讲?总该认赌服输,给我那半张藏……”说道这里,自觉漏嘴,连忙刹住。 边城雪这才明白,这和尚生性邪恶,杀人如麻,只不过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罢了。但他此时神志已衰,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善恶也不愿去明辩清晰,倒不似过去听闻此等骇事时那般愤慨了。他道:“我自己会治,劳烦大师送我到市集药铺,我自会抓几副方子调补。” 一难道:“你会治病?那可不好,万一治得起色,岂非降低了难度?到时只怕老和尚会输给老医怪。哼,咱们不去市集,专往人迹绝至之处走。” 边城雪知他视人命如草芥,根本没法子跟他讲理。一难见他心情不好,恐怕未待到得塞外就死了,便并起两指,抵至边城雪膻中穴,运起内力,输入一股真气,起先一难生恐真气输入得太过急盈,令本就虚弱不堪的边城雪血脉膨胀而死,是以只运了二成力,谁料如同泥牛如海,再无半点回音,一难复惊道:“小子,武功招式全给废去了,可这内功……嘿……好雄厚的内力,你若不受此伤,老和尚未必就能拿得下你。对了,太行山应当没人是你的对手,你是被何人所伤?”手上又加真气。 边城雪觉得气海一股暖流,很是舒畅,心中却无半点舒畅,只道:“陷阱。” 一难愣了愣,点头道:“哦,是这样,傻小子,武功再高,只要你脑子不灵光,还是废物一个。” 边城雪最受不了这个词,愤怒地吼道:“我……我是废物?是废物?”眼前发黑,“哇”地又吐了一大口血。一难感到他内息紊乱,便暂止替他运功疗伤,只道:“我说小崽子,你也不用太难过,当年老衲受到的苦楚,决不下于你。现下你想要什么?权利还是金钱?要说金钱嘛,老衲再过十天半月也就到手了,权力也指日之事。当和尚跟废人何异?但老衲偏生不同,自由得很,想干什么干什么!”他忽然一掌拍出,将身边刚好路过的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击得脑浆四溅,吓得四周路人狂奔乱叫,纷纷逃开。 边城雪如只听闻,也习惯而不怪,但亲眼所见,则决不容忍,大怒道:“你怎地这样滥杀无辜?” 一难道:“无辜自然是要滥杀的,难道你要我挑着杀?” 边城雪见他不可理喻,也便不再与之置辩,一难拖着他进入一条山路,走了不到两盏茶时间,眼前骤然出现,二十几个携着单刀的壮汉,横眉竖眼,眈眈相向。边城雪只道是太行派人来拿自己,却又见他门并不使剑,心下狐疑,却听为首那老者喝道:“老淫秃,你将我女儿怎样了?” 一难大惑不解道:“你女儿,哪天?” 老者厉声道:“还装什么胡羊?十天前……”一难不耐烦地打断道:“都十天了就别提!光昨天我就干了六个,到今儿个早晨已经一个不剩都死光了,十天前么,尸体都臭烂了,我却又如何认得哪个是你女儿?” 老者双目烈火直喷,劈面一倒砍来,一难身形巍然,两指疾伸,不偏不倚佳住刀尖,内力潜递,刀登时断为两截,众人无不变色,一难哈哈大笑道:“这算得了什么,老僧不会两下子把式,光每天玩过的女人家人来寻仇,老僧早给人切成千块万块了。” 边城雪道:“你这般为非作歹,有朝一日必会恶贯满盈。” 那老者道:“小子,,你是他什么人?” 一难抢道:“我是他师父,把道理跟他一讲,他便大彻大悟,跟着我一路当快活和尚了。” 老者一瞧,边城雪被铁块烙烧儿毛发疏少焦黄,还当他真也是和尚,怒极,又要砍来。 一难伸手一探,已夺过一把单刀,而持刀者竟未发觉,一难喝道:“让你们看看真正的刀法!”唰唰横竖几下,残肢断臂蘸血漫天乱飞,这刀只是寻常铸铁,但一难巧运内力,锋锐难匹,无坚不摧。老者大惊,将刀虚晃一圈,转头欲走,一难几下兔起鹃落,似封豖长蛇,但听扑哧一声,那老者似被夺去了三魂七魄,木立当场,一难冷笑着张开枯手,掌中竟多了一颗微微跳动,血淋淋的心脏!便在此时,老者的胸口才慢慢溢出血来,边城雪几欲呕吐。 一难大笑道:“如何,小子初涉江湖,给吓着了?这是老衲的成名功夫“剜心爪”,别说心脏,便是脑子也能给掏出来。” 边城雪见遍人间极尽惨烈之事,当下冷冷道:“你的武功的确厉害,但我毫不佩服。”若是过去,边城雪即使死也不受恶人所挟,可此时自己性命正是难保,加之大仇未报,也不作抵抗。 一难大笑道:“好!我喜欢你的直言不讳,武功么,本来就是杀人用的,武功强的杀人,武功弱的给人杀,这不是天下最真切的道理么?” 边城雪深有感触地道:“可惜我没有能早些悟到这个道理。” 其余的人吓得瑟瑟发抖,一难笑道:“都滚吧。”胆子大的先行跑开,惊魂未定者也陆续跟着跑。一难道:“你我现下是一条船上的了,没人会相信和一难和尚在一起的还是好人。” 边城雪道:“你的行径与魔鬼何异?” 一难笑道:“不错!老衲的外号便叫做魔僧,人只活这一次,一死什么名利都得付之流水,为何不趁活着的时候尽量快活快活?” 边城雪忽道:“你认为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追求财富,杀人放火□□妇女么?” 一难道:“不是么?难道还有更好的么?” 边城雪淡然道:“有,但你未必体会得到。” 一难奇道:“那是什么?” 边城雪一字一顿地道:“把自称是你朋友和恋人的仇敌,亲手送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路上,边城雪这副恐怖之极的样子吓倒不少人,一难无奈之下,给他戴了面具,又被人误为患了麻风病。此时,已出中原之境,景象渐有奇变,雪峰皎皎,冈峦碧翠,牧草丰美,牛羊成群。旷原茫茫,孤穹雕掠,又有久旱干涸之处,远山云渺,见候鸟数万,渐渐人迹罕至,几缕袅烟源自金黄色的回族帐篷。一难拖着边城雪下马,随便进了一座帐篷,用回汔的话道:“快起来,生火造饭,老衲饿穿肠子了!” 回纥老汉见二人汉族打扮,但天生好客,又笃信佛教,虽与西藏密宗不同,却同属一脉,而喇嘛也不忌肉食,故而吩咐备饭,不一会儿端上,手抓羊肉,青骡饼,乳酪各一盘,达了几斤马奶酒奉上。一难大吃海喝,满盘羊肉给他吃的干净,酒也喝得精光,而边城雪仅仅吃了一小块饼。一难道:“再不吃饭,饿死了便没力气报仇了。” 边城雪忽道:“一难,你的人品虽一文不值,这是人尽皆知的,但功夫的确算数不凡,当今世上罕有敌手,我没什么见识,你可知天下谁人能胜过你么?“” 一难听得高兴,笑道:“小子,你也用不着激我,老和尚的武功自问还拿得出手,但决不敢称第一。昔年‘武林四极’我一个也别想胜过。但当今中原武林,嘿嘿,只有那几个娘们儿撑着,孤星魔女独孤舞虽得其父真传,却重修轻功,老衲虽追她不上,真章却也不输于她。蓝水母韩碧露内功虽深,但主要靠施毒,况且已近垂暮,精力不继,老僧未必输于她。倒是景教教主冷月,这算是人物,她练就了“星罗万象变”与“血影神功”两大奇功,可惜他是个白痴,太过速求速成,不懂这两种武功阴阳相克,决不能一起练。表象上她似乎真的很厉害,其实每天非阵痛一段时间不可,当真生不如死。女人嘛,头脑都是简单,天下武功虽出一脉,却也各有长短,互补互抵,一个专攻铁布衫横练的大胖子,你让他去学轻功,能成吗?此消彼长,否极泰来,这便是为何无论多高明的武者也不可能将天下所有的武功全都学成的缘故,非仅人生苦短,生了一双老鹰的翅膀,虽可翱翔苍穹,却再无法入海畅游。 边城雪武功虽废,境界却至,不由得由衷点头道:“太对了!” 一难道:“老和尚一生只有三人能入眼中,一是回纥部第一武者贾尼姆,曾来中原搦战,所向披靡,其二便是“武林四极”中武功最强,也是最为年轻的‘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此人原只是一无名小卒,后其父为恶人所杀,他为报父仇寻遍天下名师,却总觉武功低微,不足以手刃仇敌,偏生以日遇上暗黑杀道的千金轩辕哭,交谈之下,二人甚是投缘,日久生情,轩辕哭爱上了申屠无伤,申屠为学得其门中不世奇功‘血影神功’,便假戏真作,待武功大成之日,离开暗黑杀旗,轩辕哭派出门中百名杀手寻遍天下,却再也未见其踪。嘿嘿,此人机谋过人,狠辣料也不在我之下,佩服佩服,哈哈! 边城雪肃然道:“那第三呢?” 一难眯着狭长的眼睛,道:“你可曾听说过汉帮?” 边城雪肃然道:“当然,以前我展师兄……展城南跟我提过,说是世上最大的帮派。” 一难道:“正是,一百多年前,我大唐与乐浪海倭人国在百江口激战,大获全胜,自此,倭人便归顺我大唐□□,岁岁纳贡,并派了使者前来求学。当时受倭人侵袭的新罗沙鼻歧、奴江等城纷纷有民众纵船出海打击倭寇,大唐沿海各州也有极众子民出海助军杀敌,久而久之,形成一股强大的海上力量,白江口之战后,他们已适应纵横四海的生活,不再受□□的约束,大肆奸杀掠夺,成为了海上巨患,汉帮发展到今日,已有两万多人,三百多条战船,能征善战,骁勇无比,首领雷代一脉单传,是年有“海煞”之称的雷喆已再半年前病逝,现下大位已传给少不更事的雷娇。” 边城雪道:“这么说,你是比较欣赏那位‘海煞’雷喆喽?” 一难冷笑道:“雷喆豪勇,与独孤鸿傲海陆分霸,实为一代不世枭雄,只是老衲所入眼的并非此人,而是其谋士蓝霹雳,那雷娇小娘皮长的倒不错,就是少长了个脑子,胸中毫无城府,一直被当作傀儡。蓝霹雳阴辣残忍且智谋极高,才是汉帮真正的主人,雷娇只是被当作旧主供养起来罢了。” 边城雪道:“蓝霹雳的武功有多高?” 一难道:“恐怕普天之下,除了你以外,他再也打不过任何人,真可惜蓝霹雳根本不需要武功,论斗智我决计斗不过他,斗力么,我却又没机会何他斗,这正是他的厉害之处。大可以这样讲,若然蓝霹雳是个好人,那他跟诸葛亮相差不远了。” 边城雪不禁颇为诧异,他本想挑唆一难去想这些事情,再无暇杀人,谁知他并无夺天下第一之雄志,这计眼见是不成的了。 一难一瞪眼道:“看样子老衲对你是太过仁慈了!快闭上鸟嘴躺下了,若再张开,老子摘了你的脑袋打马球。” 次日大早,一难喝令他起来赶路,边城雪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地随着他,此时已在回疆深处,草原、沙漠、山峰构成了他的眼前的全部景致,碧天蓝沙飞旋,兀鹰在他的头顶低低盘旋,只盼两个人马上死去,好饱餐一顿。一难将马典当,又添了些银两,换了两匹骆驼,大约赶了一个半时辰,来到一处奇特之地,这在中原平淡无奇,但在这里却出现了如此村舍,草属瓦顶,断壁残桓,砖石瓦片,枯木黄落,苑中无色,似是荒弃了很久。忽地,见一赶着羊的中年汉子走过,他瞧了边城雪一眼,见他戴着面罩,有些疑惑,又转而唱起了高亢的牧歌。边城雪上前道:“敢问这位先生……” 那汉子冷冷地道:“先生是教书的,我是放羊的。” 边城雪道:“那您如何称呼?” 汉子道:“你快离开这儿罢,这……”猛地瞥到一难,面色大变,边城雪以为他认出了老淫僧,一说说不出话来,暗暗向他使眼色,盼他快走免遭毒手。谁知那汉子突然长跪不起,又“咚咚咚”叩首不已。 一难也摸不着头脑,道:“你干什么,咳……我说,咳,你这个施主何须向我行此大礼?” 那汉子哭道:“神僧,此地闹鬼,让人不得安宁,村里四十户人家大多搬走了,只剩下空荡荡这么个破废之地,求神僧施法驱邪……” 一难与边城雪面面相觑,都哭笑不得。边城雪道:“你如何不学人家也搬走呢?” 那汉子道:“小爷你有所不知,这妖怪神通广大,常出没于村中废弃之屋,十多天前,闹出多条人命……” 一难问道:“怎么死的?” 那汉子道:“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一难狐疑道:“你胆子倒大,你怎地不走?” 汉子道:“幸亏我拖家带口,未曾下决心离开。早先我的村有个说法,说这里埋有重宝。不知怎地传了出去,引得许多人都来瞧,后来有个什么天……牧场……” 一难道:“天?天驼牧场?”心中却为之大动:“若非老医怪的藏宝图中所示宝藏正是在此?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汉子道:“不错,正是!他们要收了这片的地,要咱们当劳工去挖地寻宝,咱们不肯,他们就杀人,后来这儿闹鬼,咱们村人心惶惶,偷着逃走,可偏生牧场不准,他们备有快马,有熟悉地形,凡是偷跑的人都一一抓来驱马踏死,是以无人再敢逃走。原本四十户人家,现下单只剩下七户了。” 一难暗忖道:“瞧他也不似撒谎作伪,近两年天驼牧场场主大漠飞鹰姚巨琪势力愈发强盛,与西部马鬃山的铁骑帮已旗鼓相当,看来平静十余年的大漠又要重燃烽火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道:“小的李作,一家六口,还有老皮、天牛等七户,也就不到四十个人啦。” 一难觉得漏洞百出,道:“大漠边陲,岂能有这种村舍?你们的祖先是谁?” 李作道:“我的父辈都是自中原来的汉人,母亲是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嫁夫从夫,故而在中原住居。父辈皆是学武之人,而且好象是同一门派,但他们严守秘密,从不教我半点武功。” 一难当下双掌合十,说了句久违的“阿弥托佛”,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岂能见死不救?” 边城雪历尽沧桑,性情大变,当下揶揄道:“不错,我佛慈悲岂能见财不贪?” 一难怒瞪了他一眼,道:“施主莫慌,这事老衲管定了,什么厉鬼,管教它堕进无间地狱!” 边城雪心道:“真有这种报应不爽之事,那第一个堕入地狱的当非你莫属。” 一难对边城雪道:“收拾一下,咱们搬到废弃屋舍中去住。”边成雪道:“要住你住,我是决计不住的,我怕鬼。” 李作道:“你们不是师徒?” 一难道:“非也,他是个小淫贼,前几日调戏良家妇女,被老衲当场捉住,那女子家中颇有钱财,疏通官府,欲判他斩罪,老衲见他年纪轻轻,不由动了怜悯之心,想是误堕邪路,若能弃恶从善,乃是大大的浮屠。是以老衲便携他北上,以便教化。” 李作叹道:“大师真是菩萨心肠。”边城雪索性道:“你爱怎么说都行。” 一难道:“降妖伏魔是我佛门中人的本色……”边城雪抢道:“不错,我佛除了不降自己以外,什么都降!” 一难瞧那汉子讲话颠三倒四,其中有诸多奇怪之处,但听他呼吸和脚步确不是身负武功之人。趁未天黑,李作妻子、三女一子收拾了屋子,端出两碗稀粥,一盘胡饼,又杀了一只肥羊,烤了起来。李作边忙边道:“大师你是出家人,不吃荤,我怎把这茬给忘了!孩子他娘,去多烙几张饼。” 边城雪不禁心头一乐,撕下整条羊腿,故意当着一难的面吧嗒吧嗒地大嚼起来,皮肉酥腻,香气四溢。一难极是恼怒,却又不便吃肉,只得连吃了四张饼子,李作又凑上前问:“作法驱邪可用供品?”一难方待回答,边成雪道:“供品是奉给佛祖的,也须是素。” 李作叹道:“那大师要什么法器呢?桃木剑还是墨斗?” 一难信口胡诌道:“那都是道家用的,老衲只用一只木鱼……对了,可有狗血?”他方才见李作家养了一条羊犬,正好可以偷偷烤来吃。 李作好生为难道:“大黄跟了我七年了……” 边城雪忽道:“李叔,我师父年纪太大犯糊涂了,驱鬼要用黑狗血,你家大黄是条黄狗吧?杀了也没用!” 李作大喜,忙不迭地连连道:“对对,小相公您说得太对了。” 一难怒道:“还罗嗦什么,滚进来!”一把将边城雪拽入,李作见此道:“劳烦二位了,小人告退。” 待李作一走,一难伸出枯若蒲扇的大巴掌,威吓道:“小子,你再胡说我真杀了你!” 边城雪揶揄道:“师父赎罪,师父如此帮李叔的忙,不知有何阴谋啊?” 一难了当的说:“屁话,我来找宝,这么讲你满意了?” 边城雪讪笑道:“鬼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难骂道:“小屁股给我夹紧了,娘的,遇到男鬼跟他干,遇到女鬼跟她睡,我怕什么?”他找了张破草席,平整地铺到墙角,猛地从里面摸出油滑沉重一物,竟是坛北方汾酿,打开一嗅,喜不自胜道:“哦,有三十年了。”又洋洋得意道:“丑小子,这酒还有个别名,叫做‘一醉解千愁’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却了。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 边城雪厌恶道:“那你还是快喝吧,我多希望你喝后变成个傻子什么也不知道。” 一难横了他一眼,不悦道:“用不着你说我也要喝。”边城雪见整张草席都给他抢去了,只得兀自寻了些干草铺在另一角,往后一仰。 很快已入深夜,月色惨淡,飙风乍起。两人都睡了半日,此时醒来,皆觉得精力充沛。边城雪自怀中摸出上午吃剩的羊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的手筋大多断开,若非他精研药理,一路上趁一难不经意时随手采集着草药,含在嘴中嚼烂,敷杂周身伤口上,加之每日运功治疗,恐怕早已连一动也不能动了。便在此时,他的手仍承受不住薄薄一块羊肉的重量,便是两只手托起也在不住地颤战。 一难喝道:“快给我!”一把夺过,就着酒解起馋来。 边城雪苦笑道:“大师,你是出家人哪。”忽又沉声正色道:“一难,你别喝太多,要不鬼来了,你便不清醒了。” 一难一个激灵,拍拍脑袋道:“不错,不喝了!” 便在此时,“呜”地一声怪叫,不远处似有一条怪影蹒跚而至。为了不惊吓鬼怪,草房中并未燃灯。一难在黑夜中目光如炬,耳力更胜于豺狼,听得那鬼影脚步沉重,但吐气均匀,实是负艺之人。起初“呜呜”两声不绝,似在试探周围有无人在,喊了半天并无动静,那鬼怪似也放了心,便大胆地跨进了门槛。 一难只觉时机来到,大笑起身,声若洪钟,形仿雁驰,叫道:“让老衲好好瞧瞧你生了个什么鬼样!”那“鬼”大骇之下,返身欲逃,但一难何等身手,泰山压卵,已然扭住他的臂腕,一拉一提,便将他摁在地上。那鬼方欲后踢,一难却足似灵蛇出洞,早先行点中他的足底心“涌泉穴”,再在他颈部轻轻一弹,那鬼只觉一阵酸软,半倚在沙土之中,再也无力反抗。一难见对手如此容易打发,反倒起了疑,找了火纸,打上了火,燃起一盏油灯,映上那鬼的脸。 谁知不看则已,一瞧之下,那鬼竟是三十余岁的汉子,面若蓝靛,乍瞧之下还真以为是什鬼怪。 他衣衫褴褛,已碎成了布条儿,周身不住地发抖,如同疯癫抽搐一般,似也并非刻意,如同奇形怪状,难怪会被当成鬼而吓死多人。 一难瞧瞧他,又回头瞧瞧边城雪,不由大笑起来,泪水并溅,一时竟不能控制。边城雪此时并未蒙面,与那鬼四目相对,都是哇的一声惊叫,皆觉得对方恐怖之极。 一难问道:“你不是鬼,是什么人?” 那汉子颤颤栗栗,目光中却掩不住巨猾的狡狯之色,一难何等阅历,已然捕捉到,手上加劲,呵斥道:“如有半句虚言,老衲便就此超度了你。” 那汉子只觉疼麻难当,叫道:“大师,神僧,佛祖,饶了我罢。” 一难暂止潜运,道:“快说!” 那汉字道:“小人名叫屠叔衡……”一难道:“搜神手屠叔衡?嘿嘿武功不行,手上功夫却天下无双。” 屠叔衡见对方竟听说过自己,一时脸上得意之色,随即却又叹道:“小人区区贼名,不料能入大师佛耳。唉!小人本隶属河边的铁骑帮,曾随独孤帮主南征北战……” 一难打断道:“是南掠北抢罢?下面定是要说‘忠心耿耿’罢?少说没用的屁话,你因何至此?又怎地落魄成这般样貌?” 屠叔衡道:“老帮主病逝后,其女掌揽大权,帮主之位本应传子,小的走了臭棋,在老帮主健在之时,千方百计去讨好其子独孤行,谁料葬礼一毕,独孤舞立即揽过帮主之位,独孤行其实成了个傀儡,最小的女儿独孤思贞更是连闺房也都不许踏出半步。那独孤舞就看我不顺眼,只不过蒙老帮主错爱,不敢对我怎样,待到帮主弥留之际,她便指使我车跑西奔,偷这偷那,可事实上,凭铁骑帮的招牌,只需一句话中原大小山寨皆会将天下各类奇珍异宝送奉至此,且以铁骑帮数万之众,平日专拣各国使者岁贡下手,对别礼物甚是不屑一顾,又何需我去偷?但只要办得有些许不利,她便说我名不副实,扬言我若再失手,便剁掉我的双手,看在老帮主是年救我于法场,又有垂顾之恩,也自不与她计较。岂料她又要我去偷那座山牧场父女所携的紫影锋……” 一难一听“紫影锋”三字,立即来了精神,问道:“详细说来。” 屠叔衡恨恨道:“原来独孤舞的探子回报,说什么游牧父女携了‘紫影锋’已至山下,独孤舞江湖经验颇丰,知那游牧年轻时曾与祁连老祖宿青海相交甚好,此次必是籍故人之情相邀祁连派助拳,赶退追付‘紫影锋’的强敌。谁知游牧尚未上山,祁连派现人掌门陆云农边率门下弟子赶来,将太行派大弟子张谦等人打得落荒而逃。游牧觉得陆云农热情过度,起了疑心,呀游老头子是受人之托,以‘紫影锋’来换祁连派的一个人──是名女弟子,好象叫彭采玉。岂知游牧说明来意后,陆云农执意不放彭采玉,还要游牧叫交出紫影锋,游牧气恼之下转而托镖给武威镖局,要他们将‘紫影锋’送出玉门关外。独孤舞认为时机成熟,便布属劫镖。她思虑极其缜密,又怕游牧暗度陈仓,自己带着真的紫影锋另辟路走,就又派我去偷偷窥察,如若属实,便伺机盗取。岂知虽正好如独孤舞所料,武威镖局保的是趟空镖,但我这边跟了游牧半个多月,却始终未见动静,甚至悄悄摸过他的行囊,竟也一无所获,这件事我竭尽全力,游牧武功不高,根本察觉不到,独孤舞听了我的消息并不相信,而是率领人马赶上了游牧父女,将其擒获,且搜遍了他们的全身,紫影锋确是不在他们手里。于是我预感不妙,果然独孤舞认为是我独吞了紫影锋,派人来抓我,好在我早有准备,逃了出来,谁知……” 一难见他神色极其古怪,追问道:“谁知什么?” 屠叔衡续道:“谁知中途竟遇一个怪人,那人瞧来年纪轻轻,真似孩童一般,负了一大包行李,我连日忍饥受冻逃难至此,不由心生歹意,要偷他的行李,可……万万没料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强盗撞上了贼爷爷,他竟不知何时将我的行囊拎在手中,而我毫无察觉,太过顿困,加之我本引以为豪的空空妙手居然反遭人算,尽管原本并未打算下辣手,但此时我只想杀掉他,夺走他的行李。没料手伸到他的包袱中,突感一阵冷腻粘滑,待知不妙,已然无及,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药是我新配制的,还没试呢,你可真是荣幸呀!”待他走后,起初也不觉得怎么,过得两日,便觉周身收紧,如置雀笼,疼得似戴了紧箍咒那般,苦不堪言,渐渐地,肤色开始变得肿胀溃烂,不料半个月已连褪掉三层皮,现下都不敢见日头,阳光一晒,变似千万细针齐扎似的,疼入骨髓,没法子,只得躲在这里……” 边城雪暗暗恐道:“此人怕是水兄所说的异人罗公远了。不料竟诡异如此。” 屠叔衡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驼牧场迅捷地得到消息,便打算抢在铁骑帮之前抓到我,我白天不敢出来,唯有夜里方才现身,天驼牧场将此地团团围住,牢如铁桶,我只盼能来一位武功高强的外人,帮我解难脱险。” 一难道:“怎么,天驼牧场是为了抓你,而非为此地宝藏?” 屠叔衡更奇,反问道:“此地有宝藏?怎地我从未听说过?” 一难何等灵慧计谋,大惊耸动,叫道:“不好,咱们中计了!”方待拖着二人离开,只见大队的人马已然包围此地,为首的正是那个李作。 一难怒极,冷笑道:“原来你从头到尾说的尽是扯谎虚言,老衲一生只有骗人,上别人的当倒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李作一改老实巴交的样貌,阴沉地道:“那滋味如何呀?我道屠叔衡是怎样的人物,谁想略施小计,见到来了外人便匆匆现身,以为这般就能逃走了么?我们场主早料到了。” 一难知姚巨琪虽精于骑射之术,但论步战比武,远非自己敌手,只是此时敌众我寡不说,还要照料两个废物,偏偏此二人分别关系到‘紫影锋’跟半张藏宝图的下落,有不能罢手舍弃,自己武功再高,想拖着他们冲出重重人墙马阵,实在不易之甚。 一难左右为难,恶念陡生,道:“你二人皆患如此奇疾,但现下情势危急,要么不救,要救我只救一个,方能冲出重围。这可如何是好……” 边城雪与屠叔衡对望一眼,都不由大叫道:“救我!”然后恶狠狠地死盯着对方,只怕他们一生中也从未如此敌视过一个不相识之人。 一难道:“若是要救边小子,怕只能弄得半幅藏宝图,而救了屠老贼,藏宝图跟紫影锋便都到手了……既是这样……” 边城雪复仇之心极其烈郁,未待一难话落,已然伸出手扣在屠叔衡脖颈之上。屠叔衡大叫一声,他方才长出的新皮直边血管经筋脉络,极为娇嫩,经他一触,疼痛难忍。边城雪欲用全身之重压垮对方,但屠叔稳衡武功未失,只轻轻反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擒拿,便将边城雪制住。周遭天驼牧场见对方处在重重金汤固围之中竟内讧起来,打得异常惨烈,却也十分好奇,加之唯恐有诈,皆远远观之,并不急于上前。一难本待一掌击毙边城雪,带着屠叔衡逃走,但见众人目光被引移此处,大可借此机逃循,便凝神静思,以伺时遇。 边城雪与屠叔衡青面獠牙,烂颜兽齿,在惨黯凄艳的悲银月色下,直似两只恶鬼在搏斗。屠叔衡每动作一下,便肌肤如切,疼入脊内,因此心念一催,双指齐并,直抵边城雪丹田气海,内力激流奔荡,直泻其体内。巧在边城雪武功招式尽随着筋经断裂而失散,浑厚内力却丝毫未逊以往,一遇外力,自然而然回泻抵挡,如是沉浑猛渊之阳刚真气,屠叔衡怎能抵敌得住?连惨叫也未及喊出一声,倒地气绝。 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之外,一难只待屠叔衡弄死边城雪,然后顺理成章地携他而去,怎知竟大相枘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而天驼牧场众人本拟生擒屠叔衡,怎料此场内讧并非使诈,他竟真的被杀了。那李作大吼道:“上!杀了他们,再焚尸身,不愁找不到东西!” 便见□□手百箭齐发,漫天花雨般蔽遮了整个星空。边城雪只觉大仇未报,便先自身死,不由自胸腔中涌出一股浑浊之气,发出一声骇天撼地的悲吼。 8 第八回 傲我中华第一剑 两个月后,七月初三。 火云峰之上,袁明丽凭栏临凝睇,丽眉不展,目蓄怨意,柔肠难解。栾明杰深知她在想些什么,多次劝她吃饭,袁明丽却只吃一点儿,栾明杰当着袁冲之面更不好发作。袁冲附在女儿耳畔,轻声道:“你是否在想某位少年英雄?” 袁明丽给他说中心思,霞飞双颊,晕上桃腮,嗔道:“爹!……他,他也不是什么英雄,江湖上这个那个英雄太多了,‘英雄’称号没的辱没了他。” 袁冲笑叹道:“女儿大了,爹是该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只是老夫一生从未真正服过一人,可偏偏水少侠------他真是------无论武功、智慧、人品皆似神仙一般,虽然你相貌不俗,又是一派掌门之后,却仍怕高攀不上。” 袁明丽又羞又急,辩道:“爹,我并非……女儿只是想……想再见他一面,仅,仅此而已。” 袁冲眉目转发肃,正颜道:“但不瞒你说,爹总隐隐觉得他有些古怪。当然他的人品,自震南山庄悬案看,根本毋须置疑。只是……他仿佛不像人间来的……” 袁明丽噘起嘴道:“爹又胡说了。” 袁冲又不放心道:“此事不可说与你三位师兄知道。你们自小玩到大,多少总有些感情,爹可不想他们难过。” 袁明丽不屑地道:“哼,他们还不知道么,我只当他们是哥哥。” 袁冲正欲说下去,忽然有弟子来报道:“师父,庐山派前裴聂六侠差人快马邀函,请师父您务必赏光往庐山一行,观摩改选掌门人大典。” 袁冲一愕,继而笑道:“聂六侠太是客气,你回复那差使,就说火云门小小门派,届时定当到达,观看这十八年不遇的武林盛会,以增眼境。”回头对女儿道:“你不是嫌成日呆在峰上无聊吗?随爹一齐去庐山罢,你能有幸见到众多成名已久的大侠。” 袁明丽痴痴出神,口中道:“不,我不去。” 袁冲知女儿心意,笑道:“还有不少人品俊雅的少年英才呀。” 袁明丽微微一怔,继而跺脚道:“爹,你怎地这样开女儿玩笑?……不过,他天性淡漠,未必会来。”目光中又流溢出失望之伤。 袁冲捋须长笑道:“震南山主悬案,水少侠一举成名天下知,自会有信函请他如期赴约的,嘿嘿,爹猜届时武林中的俊彦女侠必盼得睹其范,我的女儿可比她们都强!只是如若去得迟了,老夫的娇客只怕早给人夺走啦!” 袁明丽“呼”地站起,也不顾礼仪风范,急匆匆地跑回堂内,喊道:“柳妈!新做的那套衣裙呢?……” 待得行了两日,初四夜里在九江镇中客栈一宿,初五清晨,袁冲一行二十余人便至康王谷,那谷位于江西庐山西南麓,又名庐山垅,上有谷帘泉,自汉阳峰顶凌空而降,如落银河,被唐代品茶名家陆柯封为“天下第一泉”。沿途上山峦叠翠,河溪荡碧,青木摇雾,鸟啾环谷,令人赏心悦目,赞叹不已。袁明丽却在一路上放眼四顾,觅寻水一方的身影。此刻日头方才冲破残霞,山中已然似蚁群攒动,万头纵拥,熙熙攘攘,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加之多为粗犷豪杰,扯天呼地蜩螗沸羹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 直挤了近两个时辰,袁冲等人才挨上山头,通禀了姓名,将兵刃解下,领了位号,这才移向五老峰下的空旷席地。袁冲极目环观,见到当中一排极多的人群,身着各色袈裟,光顶醒目,不正是少林派众僧么?袁冲大喜,凑了上去,对领前一位慈眉善目,笑靥可鞠的老僧一揖道:“师父!” 那僧人正是少林主持衍允,他合什笑道:“阿弥托佛,袁施主,你非佛门中人,又自立门派,老衲仅授过你一套火云掌,又何须如此?” 袁冲恭敬道:“但徒儿一直以火云门为少林旁支,要坐在少林一侧,望师父成全。” 衍允微微一笑,对身侧一僧道:“至奇,你识得这位师兄罢?” 袁冲一愣,抬头细瞧,竟是毕世奇,他已然剃度,面容比之过去已显苍老憔悴,却多了一丝凛然之气。袁冲惊喜道:“毕庄主,你拜入师父门下了?” 毕世奇沉稳地道:“袁师兄,贫僧法号至奇,已遁入空门,与尘无触,‘毕庄主’三字,已付诸昨日流水,万不可再如此相称的了。” 袁明丽香汗淋漓,不由道:“爹,快找个位子坐下吧,好热呀。” 袁冲反道:“怎地这样没大没小,,快叫师祖,师叔!”袁丽一吐舌头,一一行礼。 衍允笑道:“好乖巧的孩子,冲儿便坐在这儿罢。”他本不想如此,怕他人有诬少林拉帮结党之言,但瞧着袁明丽虽未成年,已然华容绝世,正好可习练众弟子的定力,以增佛法修为,便同意了。他又向袁冲介绍道,此次庐山派典礼规模极是浩大华盛,单佛家便百禅、律、密三大宗支,另有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净土宗,三阶教,合称佛家九派。除禅支少林派人数为最多外,那律宗也是弟子众旺,一百年前有吴兴人道宣,十六岁出家,于终南山巅开创律宗一派,人称“律佛”,乃当时的第一高手。次之便是法相宗,俨然是那六宗的首领,相传至天竺取经,并在戒日王无遮大会上一举成名的三藏法师收有四大弟子:神昉、嘉尚、普光、窥基,而法相宗便是窥基所创,后传至东洋时更为兴盛,故此弟子中大多竟是倭奴国、新罗国人氏。东林寺虽乃佛家,却属庐山之辖,是以不在这里设座。 袁冲乃向四方眺望,见人群浩若烟海,不下六七千人。主要是少林、巫山、太行、长白、祁连、武夷、天山阴山、六盘加之庐山本门共十大门派,另有丐帮、南岳衡山、杭州震南山庄、自己的火云门等大大小小八十余个门派。铁骑帮实为西域第一大帮,但名为帮派实为强盗,自是不会来,至于汉帮海盗跟杀手组织暗黑杀旗就更不用说,而景教作为外来秘密教派,为朝廷所不喜,也不便抛头露面。庐山本门以聂灵哲、宋师渊为尊,亦是东道主,还有六名平辈师弟,另有东林寺主持华叶大师,简寂观观主陈茶道长、白鹿洞洞主耿中藏、翰林大学士李白,那彭云峦素与众人交恶,可此次大会人数极众,自己也没地方可躲,加之思念祁连派中的女儿,也率何其方等人代表锦绣谷出谷。巫山派甘凌客被囚,韩铁河权势剧增,已成掌门,太行自不必说,张谦成为掌门,天山自朗冰一死,由其师弟步行接任掌门。长白派为鹿玄奇、武夷派为韩碧露、阴山为高红树、六盘仍为水宗沛所治。京兆大侠李泌身在朝野,无暇抽身,南岳衡山由掌门季若离率众赶来。震南帮帮主为洛丰,山庄庄主则为毕钰,丐帮帮主为骆平阳。另外,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行走的山林隐逸此时也纷纷现身。 忽听群响皆止,静若寥夜。但见宋师渊黄衫飘逸,信步崖端,朗声道:“各位武林同道赏脸降临,敝派至感光宠。群豪毕集,洵是盛会,乃武林百年不遇之大事也。敝派‘沉碧’乃并世无对之奇剑,古往今来,名剑无数:轩辕夏禹,太过权道;湛泸虽强,黑拙无锋;赤霄斩蛇、太也幻虚;泰阿楚铸,于国不吉;龙渊赠渔,实有辱侮;莫邪投炉,空余徒悲;干将孤鸣,思之穷伤;龙泉绝利,不久化空;青釭骁勇,染血成碧;鱼肠伴鹰,断刺阴险;吴钩邀月,其毒可憎;纯钧名品,只配珍藏;承影无形,止在优美;巨阙尝胆,越王好戮,与‘沉碧’相较,皆有所拙。此虽敝派师祖李十二娘传下至宝,庐山派却未敢自专,恭请众望,齐来评赏。”李白听此稚拗之文,付之蔑然一笑。 聂灵哲轻咳一声,扬声道:“废话就不必多说了,开始吧。”似乎意指宋师渊所言太不实际,众人方待笑出,只觉声音沉厚,于山谷间传荡不息,足见内力之雄,纷纷敛起笑意,心下皆想:庐山创派四十余载,果真名非幸致,誉下无虚,聂灵哲排至第六,武功尚且如此,昔年庐山五老甚至“武林四极”之一的羡仙遥更是神鬼难测了。 宋师渊由两名弟子脱去长衫,内穿一件紧身水衣,接过一柄轻薄铁剑,深深长吸一口气,暗调内息,便欲纵身跃下。陡然听一人喝道:“宋大侠且慢!” 宋师渊及在场数千人皆是一愕。但见一极高的白面男子道:“宋大侠,在下曾听人言道,谭下‘沉碧’?能取之者,不论是否庐山本派弟子,皆可接任掌门。未知贵派有无此规矩?” 宋师渊轻轻一笑道:“不错,前任掌门童师伯确曾立此规矩,其余四老也都赞同。” 那人道:“如此说来,外人也可与宋大侠一较夺剑之技了?在场数千人,未必宋大侠武功为冠罢?“宋师渊长笑道:“兄台见笑了,宋某便在庐山也是平平,何况天下之大,胜过宋某的大有人在。兄台如此询问,想必武功定是很高了?“那人冷冷针锋相对道:“难道胜过阁下,须得很高的武功么?” 此言一出,五老峰上下凛动,场内剑拔弩张之气锵然若鸣。宋师渊何等修养,毫不动气,缓缓道:“未请教这位朋友上下?“那人极其傲慢道:“不敢,区区胡翁。”众人一阵大哗,胡翁无门无派,有号唤作“半柱香”,缘于败在他手中的拳师无一过招超过半柱香,此人掌下败将虽多为庸手,却也有非乏乏之辈者。胡翁在江浙一带,亦算颇有名气。 宋师渊笑道:“原来是胡兄,听胡兄言下之意,莫非有心要坐庐山掌门之位?” 胡翁亦笑道:“我武功不行,况且打赢你便能做掌门么?那么天下英雄岂非都成了太上掌门、太太上掌门了?” 宋师渊恼他出言太过屖利,道:“既是如此,请胡兄赐招。不知是胡兄屈尊上来呢,还是宋某下来?” 胡翁讪笑道:“宋大侠终究还是要下来的,我瞧还是你下来的好。” 宋师渊面色一沉,仗剑拔身,轻足点地,已然飘下峰来,几下免飞凫举,脚触有质之处立时收弹,远远看去,仿似自天而降,虽比昔日独狐舞下崖时显粗糙得多,却也耐看,群雄掌声雷动,喝采不绝。胡翁眉捎一挑,似亦有所动,随即付之冷笑。却不知宋师渊在七日之前习练师父霍星轮授予的“采纯功”已然大成,武功较之与独狐舞较技之时大有所长,实要比甘凌客、杜长空更胜一筹。 胡翁冷笑道:“宋大侠下崖功夫甚是了得,怕是经常习练罢?若在下不出面,等会儿宋大侠事败下崖,恐会少了适才这番闲雅洒傲罢?” 宋师渊修养再好也不堪再忍,怫然作色道:“胡兄如若再不动手,只有口舌功夫高明的话,宋某也只好认输了。“胡翁沉声道:“有僭了!”言罢报拳击出,拳直半途,骈起食中双指,骤抢取宋师渊双目。宋师渊微笑腾来挪去,守多攻少,胡翁却一招也递不到他衣襟边儿。胡翁心下焦怒,连连踏近,左腿起处,右腿乘势连翻,竟在空中环转三圈,众人见他虽狂妄,却真还有几分硬本事,不禁哄然叫好,岂料每一脚夹风带到时,都被宋师渊轻拈花叶般手法逐一拨开,最后一拨似使上了力,胡翁竟极不自然地一扭,才摆脱重重落地的尴尬,适才众人叫好此时仿佛成了为宋师渊喝采一般。 胡翁大怒之下,拳脚使阔,大开大阖,凌厉无俦,宋师渊感到迎风一股激势,倒也不可小觑,运起采纯功,周身气流神盈,衣襟狂舞,胡翁亦奋尽平生之力,暴雨狂风,二人重重对击,发出“砰砰”闷响。本来高手对敌,绝无此般笨拙过招的道理,只是宋师渊恼他适才屡番羞辱自己,故意借此机会倾泻至阳至猛的“采纯功”内力,贯伤胡翁心脉,外人一见,不知个中奥妙还以为宋师渊雄心抖起,想要以硬对硬。然而胡翁却已为此内力所伤,只是为保颜面,仍不动声色,退开三步,俯身喘息。 宋师渊微笑昂然,胜负实早已分明。胡翁不堪折辱,起身叫道:“着镖!”手一扬,两件物事飞起,寒芒耀出,捷若电舞,倏然啸至。宋师渊似右手动了动,也是射出两物,四物相交,顿时打哑。胡翁不待对手有暇,双手如变八臂,急速转动每变动一个方位,就有物射出,宋师渊颔首鹤立,脚下不动,却也不住射物,按说发射暗器,若然脚下不走乾坤八卦方位,实难命准,可偏偏胡翁的镖每每击到半空,都无一能顺利中敌,便被打落。 几轮过后,胡翁心力憔悴,毫无斗志,垂头低目。宋师渊笑道:“胡兄好身手,更好阔气,若非不舍得打,只怕在下也要吃亏的。”众人目力湛然者已然发现,胡翁射出的是铜板,而近处有人俯身拾起,见竟是古秦铸币,而宋师渊的不过是一枚衣服上的寻常钮扣,比铜板小而轻,若非有高深内力,又怎能击落铜板? 宋师渊这才朗声道:“众位英雄,宋某狂妄,斗胆在入谭取剑之前,先行请问,还有谁欲与宋某一决高下?” 一时间场内鸦雀无声,唯有太行派张谦微微冷哼一声,宋师渊虽也听见,却仍报之以微笑。宋师渊连问三次,见无人作答,方欲登峰下潭,却听一人道:“宋大侠,我武功不行,但比赛游泳的话,似乎难断鹿死谁手。” 宋师渊侧目一睨,见是四川盐帮帮主姜禹冶,此人原是舟山渔家子弟,专以深海采珠为业,下水取物最是拿手,自己一代成名侠客,总不能对他水底偷袭,况且他早先声其武功不如自己。但宋师渊城府极深,当下道:“姜兄既有此雅意,宋某愿与姜兄打个赌,瞧谁先取到‘沉碧’。” 姜禹冶道:“在下先行说明,只是下水取剑,若然在水中撕打较量,那在下可没这份本事。” 宋师渊笑道:“你堂堂四川盐帮之主,分管天下三大盐仓之一,因何会对庐山掌门一位如此好兴致?嘿嘿,不打便不打,但若姜兄以为“沉碧”似珍珠贝壳那般容易拔出,只怕宋某就真要认赌服输了。” 姜禹冶究与胡翁不同,殊无不敬之意,肃然道:“请!”他一抖外袍,内中竟也是水衣,只是色泽与宋师渊不同,看来是早有准备。 宋师渊见此,笑声道:“姜兄看来是志在必得了?恭敬不如从命,来此是客,客人先请。” 姜禹冶轻轻自信笑笑,足下一蹬,身体在空中旋转出极优美的动作,“扑通”一声坠入潭底,溅起的水花涂沫着苍朗雄秀的峻崖,带出阵阵频翻掠飞的悲啸鸟泣,甚是瑰华丽。宋师渊武功虽高,却学不来他这一套身法,便用力拔起,高高跃下,调屏内息,冲入潭中,松风如涛,水气清爽,但即便特地选在盛夏之时,碧水寒潭中的阴冷萧艳之气仍令宋师渊生生打了个寒噤。姜禹冶内功不佳,水性却高明,只是他也没有料到,潭中之水刺髓钻心,自己长年在长江一带,温高地炎,浑不似此处竟尔有裂肌之痛。 宋师渊于水中睁开眼睛,选取方向,朝一处明朗石洞游去。姜禹冶鲤鱼纵身,四肢大幅起落,赶超在宋师渊前面。虽是说好不在水中动武,但江湖险恶,人心鬼蜮惟危,姜禹冶不得已,游戈几下便扭头去瞧,宋师渊却不疾不缓,实是为蓄足精功,好拔出“沉碧”。姜禹冶见他在己身后几尺之远,又有重水相隔,便是神仙也不能发功伤己,是以放心,竭奋毕生之力,终于游进洞中。 方欲细看,却为一身影着实吓了一跳。四周别有洞天,繁花簇锦,水青丰茂,怪石嶙兀,却都未及一处巨石之间,正牢牢插着一柄通体碧绿,长未逾半尺的剑,而剑柄旁却有一架红木古筝,古筝之侧,威坐着一个老人,须发纯银,肌肤乳凝,丰神星眉,芳兰冲夷。见到他后,那老人似也微微一惊,道:“你是谁?不是本派的人罢?” 姜禹冶知他是前辈侠辈侠隐,不敢有怠,只得道:“晚辈长江井盐帮姜禹冶,不自量力,前来试取‘沉碧’。前辈……” 那老者轻轻道:“潭中没有天龙,只有老夫。姜先生要取‘沉碧’,试问为何?” 姜禹冶涩然道:“前辈难道不知,贵派前辈童天平曾立此规矩,凡取上‘沉碧’者便为庐山掌门么?晚辈只妄想登上掌门之座,从未有贪觊宝剑之心。” 此时,宋师渊已进入洞穴,与姜禹冶一样先兀自诧然一番,见到那老者,竟似受雷殛,伏身拜倒道:师伯!羡师伯!弟子莫不是花了眼么?……您尚在人间……羡师伯……” 那人正是羡仙遥,他见宋师渊,只是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早为人所败,连这儿都到不了呢。” 宋师渊诚惶诚恐道:“弟子决不敢有负师伯的重望。” 姜禹冶听闻昌昔年“武林四极”之一的乐仙羡仙遥,忙不迭复礼道:“未识前辈泰山,望恕不敬之罪。” 羡仙遥道:“没用的活就留在嘴里吧。你们要做掌门,得先拔出这柄‘沉碧’,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姜禹治不由有些颓丧,走到巨岩旁侧,伸手抚着剑柄,沮然道:“难道这把剑就这样难拔?”手中已运上内力,却觉有些异样,不由复而松撤。 羡仙遥在一边笑道:“拔倒不难,难的是你未必有空去拔。” 姜禹冶一愕,奇道:“为何?” 羡仙遥大袖一挥,坐到琴旁,中指无名指已各拈起一根弦。姜禹冶与宋师渊面面相觑,已然明了,要拔出此剑,先得通过这位不世高人的阻挠。两人均知羡仙遥名下无虚,武功登堂入室,可谓绝极,尤以琴乐为其毕生心血之所寄,轻轻一根弦中运上极强内力,激弹而出,可伤人于无形,一时间二人皆踌躇不决。 羡仙遥笑道:“师渊,外人没这个勇气也就罢了,你身为本派弟子,竟也心怯了么?胆小怕事之人,又怎能负起庐山一派的扛鼎之荷?” 宋师渊忆起聂灵哲曾欲弹的曲乐,判定必是羡仙遥所喜好的,于是决意先行进攻,抖出佩剑,疾风刺向羡仙遥,观他年老枯瘦,且是自己师伯,半途似有几分犹迟,羡仙遥何等目力,早已辨察,叫道:“来吧,不必留情!” 宋师渊吃了定心丸,挺剑便刺,羡仙遥不躲不倚,手指舞晃,激弹而射。宋师渊只觉一股急流力道迅猛无俦地呼啸而来,破空之音大作,无暇多想,向外疾闪,那气流直击洞外水中,裂帛之声不绝于耳。宋师渊愈加小心脚下灵点方位,决不在一处呆耽太久,一时残影捷象,四下掠浮。羡仙遥又拈动弦。宋师渊听过聂灵哲的曲奏,他记性、悟性皆是奇高,总能抢先一步,算准羡仙遥的下一步动向,并估算每至重音时定有一次猛攻。果不其然,羡仙遥的弹射真为他避过多次,正值得意之际,羡仙遥一声冷笑,曲风抖变,起初本似月白风清,水平天远,此时已然若雨落秋塘,雹击夏荷,新莺出谷,乳雁归巢,曹溪潜流,娓娓轻言。宋师渊觉不尽受用,又突感已中曲诱,刚待惊醒,那曲又如浪头珠溅,玉碎宫中,春波乍破,一转幽咽,魂牵氤氲,无尽伤沉,那边姜禹冶早已抵受不住如此琴音,捂住双耳在地上辗转滚动,痛楚不已。宋师渊只想避其锋锐,绕到背后,却闻琴音已大是高亢,情怀激涌,繁弦急管,笙謦同音,玉楼赴召,便仿佛月色渗黯,巨飙顿作,湖水鼓浪,飞鱼腾跃,冰山化融,临深履薄,风樯马阵,金戈齐鸣,千层狂澜决溃,万面磬鼓噪响,轰然天地惊雷,风云为之逊色…… 宋师渊本以为自己是本派弟子,师伯会手下留情,怎料如此急攻之下,任谁亦不能突破此关去取剑,姜禹冶却已悄然塞了些泥巴进耳,而后不动声响地在地面上照滚不误,缓缓接近那巨岩。羡仙遥眼明手速,弦中蓄动,骤然暴出,姜禹冶只觉胸口一疼,“膻中”已为点中,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宋师渊已再也受不了琴音之扰了,拉过长剑近须,便欲自决。突地琴乐陡止,羡仙遥长叹一声,问道:“师渊,难道再无人能取这‘沉碧’了么?” 宋师渊脸色阵红阵白,连连道:“羡师伯……弟子愚钝,有负您老人家重望……” 羡仙遥打断道:“我并没有指望过你,从来没有。昔年我和两位师兄、两位师弟商宜,我们庐山欠人家太多,只盼他也有了后人,能来坐这庐山掌门之位,以弥补……你师祖婆婆犯下的错过。” 宋师渊一阵讶谔之后,羞恼和恨嫉之意涌上喉头,面色瘟紫,起身便走。 羡仙遥喝道:“去哪儿?” 宋师渊头也不回地道:“羡师伯既早已有选,何必要弟子出演这场戏?弟子只过是个摆设,有何面目再在庐山呆下去?” 羡仙遥亦觉太过不妥,疾然道:“师渊,你也不用灰心丧气,你拿了这柄‘沉碧’剑,带这位姜先生上去罢。既然那人已然无后,你资质也算不错,便做了这掌门罢。只是出去之后,莫要把我的事说出来。” 宋师渊见他似乎在施舍怜悯自己,愈转羞怒,冷笑道:“羡师伯既在人世,要我这般无用之辈却又作甚?”又走到姜禹冶身旁,解了他的穴道,说:“你水里功夫这么好,不如自己游上去罢?若嫌从这儿出去太丢脸,这水沿那边可通后山,悄悄离开罢。”言罢提起自己的剑,游出洞去。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吵嚷着要下去瞧瞧,但见宋师渊探头露出水面,庐山派都是一阵欢呼。宋师渊尴尬异常,爬上岸来,众人却见他除了自身所佩宝剑以外,并无他物,心下皆是奇惑。宋师渊见盐帮帮众群情填膺,便道:“盐帮众兄弟,姜帮主托我捎个信儿,说他在后山等你们。”群雄一阵哄然大笑,盐帮弟子个个面上无光,又羞又恨,默默地离开。 宋师渊颓然道:“宋某惭愧,有负众望。本派掌门已然有人可担。” 太行派前站起一俊朗青年,正是张谦,在迫害游牧时他便与宋师渊相识,只听他道:“敢问宋大侠,是何人能超过宋大侠,揽取掌门之座?”群雄亦高声嚷道:“就是,谁呀?” 宋师渊又想到羡仙遥不允自己公开,面呈隐忧之色,道:“此乃敝派之秘,不可外传。请众位英雄同道在此用过午膳,早早下山去罢。” 有人当下喊道:“说什么呢?大家伙儿说说,他庐山派这不是在耍咱们玩儿吗?”众人群情激涌,纷纷说是。 宋师渊心慌意乱道:“即是如此,谁爱下去取剑便请自便!” 话音甫毕,已有各小派帮会的头目及各派好手二十多人纷纷跃起,要入潭抢剑,唯有八大宗派未有人动。张谦方待起身,却又思忖道:“何不待得众人杀他个痛快,我再上去坐收渔利?”当下又岿然入座。 霎时间众人斗在一起,沙尘滚翻,险恶异常。忽地只听一声暴响,水面似炸开了一处大洞,旋风般震得潭浪粉溅,但见一素衣老者手持古琴,纤指飞舞,无形波动,将近处七八人尽皆震出,群雄大惊莫名,其中有长白派鹿玄奇道长一眼识出,大喊道:“羡仙遥?”此三字宛若晴空雷雳,全场数千人竟哑然无语,只顿须臾,聂灵哲便拜道:“三师兄!”随即庐山派四百弟子齐齐跪下,拜道:“弟子参见羡师伯(太师伯)!”心中僾见忾闻,感慨万分。 羡仙遥须发飘飘,风华酝藉,遥望而清风宛在,近观而光彩射目,傲然道:“如有哪位英雄,能在老夫琴下走满五十招,‘沉碧’自当任凭取出,掌门席座双手奉送!” 众豪杰见他只拈弦发力,便将众人击倒,这份本事在场,哪怕纵观天下也未有第二人及之。便是各大派掌门中武功较强的韩碧露、衍允及鹿玄奇亦不由恍然惊叹。此时在座之人以“蓝水母”韩碧露武功为最高,但她生性阴狯,怕比己次之的衍允等人占了便宜,当下亦不动声色,静观发展之势。 羡仙遥顿感失望,以为众人将自己之意误解为威胁搦战,又缓声道:“老夫决不食言。”他又扫视了全场一番,众人皆不敢与他交目。他又道:“哪位英雄愿意小试身手?衍允大师是得道高僧,又是少林住持,精研佛学,生性恬淡,自是不便出手。武夷派韩掌门呢?你师兄慕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咱们也算平辈,何不一试?” 韩碧露知包括自己的在场众人皆只为能得庐山“沉碧”、“紫影锋”以及从未面世的第三宝,对掌门之位并无兴趣,只是非掌门而不能有人得此三宝,当下冷哼一声,不予回答。而身旁大弟子“武夷仙子”莫悠然盈盈起身,娇声道:“我师父乃堂堂武夷一派之主,你庐山派掌门之位又不比我们大些,有什么好稀罕的?”众人齐望过去,见她妙目流韵,风致嫣然,不由动容。然而大多数人都往更漂亮的袁明丽那边瞧,而她坐在衍允大师身旁,由此可见衍允大师受到群雄仰望亦并非全是他本人的魅力所至。而谷幽怜本实不逊于袁明丽,只是近目孤寂惟悴,常常哭泣,面容有些微黄瘦孱。 众人皆慑于羡仙遥的不世奇功,不敢上去自敢其辱,教天下英雄看自己的笑话。然而却闻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婉约动听,只见一妙龄少女黄纱舞逸,顷刻便至,清丽秀雅,容色极美。虽未及袁明丽和谷幽怜,却有一种潇俗洒尘之气韵,真似极了天上仙子。那女子在群雄愕然的神情中足尖拈落,飞鸿踏雪,如絮搦风,已然到了崖端,众豪无不失色动容,光凭这一手轻身功夫,她的本领已决不在宋师渊之下。 羡仙遥爱才心重,一阵惊喜过后,又不禁为她是女子而叹息,只道:“姑娘是来取‘沉碧’剑的么?” 那少女笑道:“那倒不是,小女子来此仅想问某人一个问题。”言罢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哪位是祁连派的彭采玉?”此句一出,彭云峦、陆云农皆是惊讶非常。 陆云农起身道:“敢问姑娘闺名?” 那少女笑道:“小女柳因梦。” 陆云农却实在想不起有哪位少年女侠叫这个名字,便又问道:“敢问柳姑娘师承何派?” 柳因禁区道:“小女子久居华山,无门无派。这位先生是何人,怎地总来问我?” 陆云农道:“在下正是祁连派掌门陆云农。” 柳因梦毫不客气道:“我要找的是贵派的彭采玉,又不是你。贵派有这么个人吧?” 陆云农心下恚忿,面上仍和笑道:“彭采玉确是我门中女弟子,未知姑娘找她-----” 柳因梦打断道:“让她出来。” 陆云农极为不悦,怫然道:“姑娘莫要太过火了。彭采玉是我派弟子,她出不出来难道由你决定不成?她武功浅薄,故而老夫没有带她出来。” 柳因梦一听,五陵怒起,直视陆云农。陆云农毫不回讳他的目光,只倔傲道:“姑娘是受何人驱使,来找本派的麻烦?” 柳因梦自腰间解下一条乌金丝与干神蛛丝制成的软鞭,自顾自地道:“陆掌门既说她不在此,即是说她在祁连山上了?” 陆云农冷笑数声,厉叱道:“我何必要说与你知?” 柳因梦骤然暴出软鞭,竟似水中黄鳝,迅灵轻逸,又柔到了极处。陆云农受此突变袭虽是猝不及防,可毕竟乃一代宗师,反应奇捷,飞鸟惊蛇,向外疾拔。柳因梦长鞭抖处,已然抵背扼喉,企令陆云农羝羊触蕃。陆云农陡然吃惊不小,使出八成力道,拳脚如电,奔放险恶。柳因梦感到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饱含真力,自己招术虽妙却无沉厚内功相佐,只得且暂跃出,以长鞭优势远处攻敌,婀娜如削弱柳,耸拔若袅长松,婆娑而飞舞凤,宛转而起蟠龙,奇招难穷,其类多容,一时看得众人目瞠舌挢。陆云农久攻不下,反受其迫,心中狂躁不已,招式一变,以柔对柔,力若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浑然泻出,柳因梦知自己并非他对手,身形愈加飘幻,以灵取优。一时间只见一黄一青两影重叠交错,鸾翔凤翥,惊鸿奋鹤,鲸鲵沂波,鲛鳄冲道,实是一场美到极致的搏战。张谦心下骇然,知自己虽被称为当今武林侠士中的翘楚之才,亦不能在大派掌门手底下走数十招仍丝毫不显败象。 蓦地一道疾气射出,柳因梦长鞭受力,向外挫出,陆云农见鞭走势怪异,也向后飘回。但见羡仙遥斜指凝然道:“柳姑娘且住。你与陆掌门若有恩怨,请在庐山外解决。” 柳因梦不敢在大家面前布鼓雷门,爽快道:“好啊!”转而对陆云农道:“老陆,还有气儿罢,走罢?”群雄见柳因梦清纯美雅,武功又翩跹若仙,讲话却如此戏谑大咧,不禁哄然大笑。 羡仙遥伸手道:“柳姑娘,老夫有一疑问想要求教。” 柳因梦笑道:“前辈先莫讲,让晚辈来猜一猜。” 羡仙遥高兴道:“姑娘请说。” 柳因梦竟道:“前辈定然是要问晚辈为何长得这样漂亮,武功又这么高,口才还这般好吧?”群雄一愕少顷,全场爆笑不绝,一浪高过一浪,久未平息,连庐山派弟子戒规本严都不禁大笑。羡仙遥年近七十,心若空明,丝毫不觉此言太也无礼张妄,却也不由莞尔道:“姑娘果然不凡。” 唯有袁明丽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似乎总觉这位柳姑娘行事与口吻像极了水一方,不由起身喊道:“柳姑娘,你可识得水一方?” 袁冲没料女儿如此不顾礼节,面上泛红,低声怒道:“蠢丫头,快给我坐下!” 柳因梦听到“水一方”三字,亦是周身震动,转头看处,见袁明丽如描如画,尽态极妍,又听她说起“水一方”,神态亲密焦虑,可见关系非同一般,心中不由一阵轻妒,又觉相形见惭,扬首道:“姑娘认识我水师兄?” 袁明丽一听大喜,眉开眼笑,更增风致,叫道:“原来你是水大哥的同门师妹!怪不得小妹觉得姐姐很是亲切。水大哥现下在何处?他没有跟姐姐你一起来吗?” 柳因梦听她“水大哥”这般称呼,心下更是不悦,道:“这位姑娘和水师兄很熟么?师兄可从未跟我提起你。” 袁明丽不以为意,解释道:“我们是在两个月前才认识的,柳姐姐自然不知。水大哥也从没提到他有个师妹,是以方才小妹还未认出你来。” 柳因梦并不知她心直口快,只觉她话里带刺,冷哼一声,便不作答。此番下山,实因罗公远离别之前曾先悄然告知柳因梦要报张良娣灭门之仇,须找寻一名叫彭采玉的女子,届时一切真相大白。然而她更希望下山能快些找寻到水一方,不意也是沓沓无讯。 羡仙遥道:“姑娘师承何派,可否明示?” 柳因梦奇道:“前辈年纪真的太大了,是耳力不佳还是记性不好?晚辈方才已说过:久居华山,无门无派。” 羡仙遥笑道:“那姑娘又如何有个师兄?” 柳因梦哑然,但久受其师所染,应变奇速,一本正经道:“这是我的私下的称呼,跟‘哥哥’、‘情郎’、‘表妹’一样。这回懂了罢?” 众人又一阵哄笑。却听有人一阵冷笑,虽夹杂在数千人笑声之中,仍听理清清楚楚:“好一对姐妹,这般不要脸的野话也能当众说出,当真是名门之后!”这声音咬字极平,诡异无比。 柳因梦对父亲柳奇及恩师罗公运极其崇敬,一听有人辱及,亦不由勃然作色,冷然道:“是哪位朋友说的,敢说还不敢认么?” 却见一人自场外缓步走出,身未至,声已先至,三十四五岁,怪发密髯,着青中带黄的曲霉色长缎袍,上缀染小樱花的草片,内着黑草缝缀的直裰,挎着一柄以赤铜为饰藤缠着的东洋刀。群雄一见是个倭人,心中顿生轻意。那倭人忽地起身而上,几下起落已至全场中央,虽未有柳因梦那般仙逸身法,其速之快却委实有过之。柳因梦见是一倭人,也不由诧异道:“你是------” 那倭人道:“乐浪海纪州名草郡高雄村,干蜘蛛族武士阿阇梨三景时,前来索要中土名剑‘沉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继而众豪杰骂道:“东洋倭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拿剑?”“滚回倭国去!”“矮豆子,给你剑你能拿得动么?”“你小子果真是土蜘蛛族的!” 阿阇梨三景时冷冷一笑,缓缓拔出一把刀(日本人称刀为剑),银光频闪,耀目胜日,上有“草薙”二字。别人还不觉怎么,羡仙遥却是耸然动容,他阅历极富,知此刀来历。日本古时有名的素戋鸣尊临出云国簸川上游之时,国土守护神脚摩乳与手摩乳生有一美丽女儿稻田姬,要送给每年都要吞食少女的大蟒吃掉,故而伤心哭泣。素戋鸣尊很是同情,将少女变为多齿木梳藏于发间,又造了美女雕像倒映在石槽里的酒中。大蟒误以为是真人,狂饮起来,醉卧在地。素戋鸣尊拔出十握剑斫碎大蟒之身,但八只尾中有一尾无论如何亦斩不断,原来其中竟藏一把宝剑。天照大神道:“此吾于高天原失落之剑。”天空中有丛云常现,故而又名天丛云剑。至景行天皇临朝第四十年之月,东夷阿伊努人叛乱,日本皇子武尊为骏河国贼寇所骗,立即要被烧死时,拔出天丛云剑,将一里之内的野草立时芟除净尽,又将火带入剑风,将贼寇悉数烧死。自此此剑声名大震,又名“草薙”,实是倭国第一神剑。但这毕竟是传说,真正的“草薙”并无人见过,是以羡仙遥始终犹惑不是。 阿阇梨倨傲道:“谁要阻在下取剑的,站出来刀上说话!” 登时群豪耸动,叫嚷不绝,已然跃出五六位成名侠客,各执长剑、铜棍、尖枪等兵刃。未待选出由谁对敌,阿阇梨挥刀起势,仅仅稍纵之间,滑过一道完美冷艳的骇人光华,六件兵刃,剑锋枪尖皆摧枯拉朽般折断,铜棍沉重结实,亦被砍出极大缺口,再也不能用了。而这一瞬,那六名中原豪杰竟丝毫未觉有何异变,此时方才震惊莫名。 此刻全场再无哗声,一片寂然,均感到“草薙”的阵阵寒意。在座之众不乏好手,能胜过他的大有人在,只是练拳掌内功或其他兵刃据多,绝少有使剑的高手,纵便有亦无能抗“草薙”之剑。阿阇梨道:“交出‘沉碧’!” 羡仙遥道:“要取‘沉碧’,先过老夫五十招!” 阿阇梨一阵冷笑道:“在我国,从未有如此年纪的老人,要我说,早早该埋了才是!” 羡仙遥听此狂言,亦不由发怒道:“好倭狗,老夫对你等番夷,本来手下决不容情!但你要与老夫交手,谅来不配!” 忽听一声大喝道:“此等矮番,何劳羡仙长动手,由在下打发他便是!” 众豪随羡仙遥目光所顾,见是六盘山的掌门水宗沛,他虽使剑,却两手空空自人群而出,大家不由心疑。却听不宗沛道:“水某不才,要胜这倭狗不难,但却没有绝世兵刃与倭刀相抗。” 羡仙遥淡淡笑道:“水掌门究竟要说什么?” 水宗沛拱手道:“水某厚颜,要借‘沉碧’一用,胜了倭狗,为我大唐中华争光。” 场内一阵大哗,袁明丽心想:“此人果真厚颜,嘴上说得喷蜜,却是为了‘沉碧’神剑。水大哥曾说此人是他儿子,照我瞧来,这等不肖儿子不认也罢。” 羡仙遥笑道:“不劳水掌门。此乃庐山地界,倭狗来犯,庐山自有自理之策。”他转而对聂灵哲道:“六师弟,你过来。”又提声喝道:“哪位英雄肯借剑一用?” 水宗沛方满面羞怒地退下,却见长白派掌门鹿玄奇解下佩剑掷出,道:“此剑虽非神兵,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刃,羡前辈请。” 聂灵哲不声不响地接过剑,默默地站到阿阇梨三景时的对面。众人皆忖思,此老者面容枯瘦孱弱,身形佝偻,一副无福病相,竟也敢来索战。阿阇梨怔了怔,他于中土武林之事甚通,狂笑道:“只听闻庐山有五老,童天平、钟神秀、羡仙遥、霍星轮、蔡奇峰,除了羡仙遥外都死光啦,却哪里又跑出个六师弟来?哈哈,庐山的老不死可真多,还有没有了,一齐站出来让我瞧瞧罢!嘿嘿,哈哈!” 他的“嘿嘿,哈哈”蓦地顿住,但见所有人皆定晴侧耳倾听,山谷之外,遥遥之处似也有人在“嘿嘿,哈哈”地狂笑,绵延不绝,柳因梦心中一喜:“师父到了!”却又立时觉出不对,罗幺远性情开朗,怎会发出如此凄长诡寒的绝望笑声,可若然不是师父,羡仙遥又在眼前,天下哪还能有第三人有如此神奥的奇功? 聂灵哲道:“倭狗先生,进招罢!”他生性拓傲油嘴,众人本该齐笑才对,可适才那阵相距千里之外的笑音,却似久阴不晴的天穹,罩浮着难以挥散的浓郁阴霾总在群雄耳畔回响。阿阇梨也因此有些心神不宁,心道:“方才那是人的笑声么?中土的鬼玩艺真多!快些打败这老家伙,取了‘沉碧’,尽早回家去!”当下凝心静志,又目如野狼便凶狠地瞪着聂灵哲,口中低低地嘶吼着。 聂灵哲自居长者身份,道:“来此是客,进招罢!” 阿阇梨大喝一声,如狼嗥虎啸,一道白芒倾斜而出。聂灵哲早已掂量手中宝剑,虽确是利器,但仍难敌倭国第一神兵,当下使开粘字诀,以柔式对抗倭人刀法中至刚至猛的无俦攻势,尽量不与其刀锋相触。阿阇梨的刀舞成一团雪花,疾卷而至,不让对手看清刀锋在何处,聂灵哲向后一弹,身子却冲前方斜了出去,长剑竟在那一刹搭上了“草薙”的刀背。阿阇梨一阵惊诧,没料这貌不惊人的糟老头子竟有如是艺业。那刀舞得更疾,便似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聂灵哲的宝剑缠裹了起来。聂灵哲知他要以奇速振音震裂己剑,方要抽回,却被那“草薙”拉了回来。见聂灵哲无计可施,阿阇梨心中大喜,攻势又急,谁知聂灵哲竟是卖下破绽,抖腕翻剑,放出“嗡嗡”之声,在对方刀风中小画了半圈,平搭在“草薙”背上,一边转了七八个来回,换了十数种招式,阿阇梨仍不能彻底甩掉聂灵哲宝剑粘势,不由大急。聂灵哲心中已无半点存滓拘囿,已忘乾净,凭意驭剑,实已至柔式剑术的巅峰。本来如此剑法加之厚重内功,阿阇梨已非敌手,但倭人武术中刀法以硬快为基,腕力及膂力奇强,猛地怪吼连连,加之“草薙”锋锐无匹,轰然裂响,聂灵哲宝剑已断,又为刀势带出的劲风所迫,连退了七八步,粗喘不已,庐山众弟子上前扶持,聂灵哲伸手示意并无大碍。而在那刀剑相交一瞬,聂灵哲已将浑雄内力运使出去,阿阇梨再死持兵刃不放,腕骨必断,只是还未得他放手,“草薙”已然脱手而出,插入几丈之外的岩地,铮铮鸣响不绝。 羡仙遥知虽聂灵哲实要超出阿阇梨一筹,无奈兵刃不利,只得认输,而自己却过早将话说满,此时又不能食言悔约再与他动手,可难不成便当着数千中土侠杰之面,眼巴巴任他取去“沉碧”不成?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不知所措。 便在此时,群雄又哗然,让开一条路,一队官兵突然出现,缓缓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太监,手持黄文,嗲声嗲气道:“李白何在?”众人本疑惑,武林大会,朝廷派人来干么,没料是来找这位酒诗齐名傲世的鬼才。但见庐山席座中,李白长衫洒逸,神色沉然道:“李某在此,公公何事?” 那太监道:“圣旨到,李白接旨!”李白随即跪下。那太监见众人皆不下跪,怪叫道:“造反吗?”却又不能耽误正事,立时宣读道:“永王作反一案,李白系被迫胁,死罪可减,责其长流夜郎,其余从逆者,皆斩立决,钦此!” 李白之所以隐居庐山,正是因永王璘明言叛乱,要己归顺,令他处于两难之地。而在几年之前,为陇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偏将的郭子仪因失火误事,被押赴正法,适逢李白经过,为其说情方才释罪。现今郭子仪感念昔日其救命之恩,不肯坐视,即上一表,略曰:“臣伏观原任词臣李白,昔蒙上皇之恩,不次擢用,乃竟辞荣退,斯其为人可知。今不幸为逆藩所逼。臣闻其始而却聘,继乃被劫;伪命屡加,坚意不受;身虽羁固,志不少降,而议者辄以叛人谋主目之,则亦过矣。臣请以百口,保其无他。待事平之后,倘不如臣所言,臣与百口,甘伏同法。”李白此刻已热泪滚滚,重重叩首,已渗微红,沉痛地颤声道:“李白------谢主隆恩------” 那太监冷然道:“那就劳驾李大人上路罢。”两名官差随即将一套头枷锁给李白带上。白鹿洞洞主耿中藏方待站起,已被华叶大师拉住,道:“这是李居士自己的选择,且随他去罢。” 李白拖着长长镣链,一路狂放悲歌,夹杂惨凄笑声,众雄只觉阴风飒飒,令人不寒而栗。 那宣旨太监走后,余下六十余名官兵却未见要走。内中出一校卫,朗声道:“张皇后有懿旨,听闻庐山派有名剑‘沉碧’,速速进贡宫内与哀家鉴赏。” 群豪本就对当朝国母张良娣心存忿恚,听此旨意,更是大怒不已,群情激愤。校卫怒喝道:“要造反吗?”群雄毫不示弱地反问道:“造反又怎样?杀了你这狗官!”纷纷站起,有数百人已然拔出兵刃,六十名官兵挺起长矛。阿阇梨叫道:“‘沉碧’是我的!”便要跃入潭内,羡仙遥身形一闪,挡道:“休想!”眼见势如统纩弩,一触即发,一场千人混战看来是无可避免了。 却忽听一阵凄厉入骨的邪恶笑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希望都已崩溃了,群雄大惊失色,适才那声音本在千里之外,却又如何少顷便至?正值犹疑不决之时,阿阇梨拔过“草薙”,便要入潭,却听破空声大作,仿佛有物来自天外,尚且远远未至,便能感受到那刺破时空撼动世界的锋利质感。阿阇梨无暇多想,将“草薙”一横,挡在身前,便要跃开。偏生此时那凌厉之物已然射至,疾卷而起的狂缘似平地刮动的一场飓风,吹得群雄睁不开眼,只听“啊——”一声灵魂陡然消逝的惨呼,那阿阇梨三景明竟已被那物深深钉入五老峰悬崖瀑布之内,白练般的银河洪涛迅速洗去了生命的血液,将潭中之水染得一片可怖之极的腥红。而那把号称倭国第一神器的“草薙”,已似被撕裂的白纸,寸寸裂断,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阿阇梨双目骤然暴凸,面色悚惧诧异之甚,像是决无法相信世上还能有击碎“草薙”之物。 群雄心中的震撼已无法形容,他们看到一条影子仿佛自强弩中暴射出的利箭,笔直得可怕,还未及看清,已然冲入大瀑布内,只听一声慑天裂地的鸣响,直若瀑布因受伤而痛楚地发出怒吼与惨叫,伴着阿阇梨血肉横飞的残肢断体,一柄将鲜血染紫且通体绛紫的长剑已然执在那人手里。最奇怪的是,那剑竟似从中折断了,连着剑锋及五分之一的前剑身都已不见。这是一柄断剑,竟也有如斯威力!可它又是怎么被斩断的呢?然而在场众豪却都不约而同地隐隐感觉到,这剑的锋利中,潜匿着这世上一切冤魂以及地狱里的死灵所有的仇恨。 大家又不禁瞧向那人的面孔——更是骇然生怖。那人一身干练紧衣,身披风氅,并无甚特别之处,只是脸上罩着一张白铁铸成的恶鬼脸谱,只露出他的眼睛、鼻孔和有限的唇部,不仅无法断定此人的年龄、相貌,甚至不知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羡仙遥一阵惊讶之后,缓缓地开了口,道:“‘紫影锋’的主人终于到了------”各路英雄一听“紫影锋”三字,更是悚诧无比。 羡仙遥又道:“阁下手中的断剑,可是唤作‘惊绝斩’?” 那人慢慢点了点头,却不回答。 羡仙遥续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终于开口了,道:“小姓宁,草字娶风。”又重复道:“宁娶风------我叫宁娶风!------”听声音只有十六七岁,可似乎徘徊在奈河桥畔,招唤着毁灭与病疫,在场之人任谁一生一世再如何腹笥丰富亦没有听过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带来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越了死亡所能达到的极限。 羡仙遥周身大震。昔年“武林四极”虽名扬天下,其实内心却皆深知,比之当年的那人,再无可及。那人叫宁娶风,久居极北富贵城,他的独门兵器是一柄被世人称作‘惊绝斩’的紫剑,打遍神州海外,绝世无对。他游历各方,天文地理,琴棋书画,诸子百家无所不通,但他天造傲骨,只肯与剑为伍,终生不娶,要娶便娶那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时代之风。后世之人称其为“武术之王”,却无一人不服,慕风楚一代至尊泰斗,更是将其奉若神明。然而却无人知晓,宁娶风一代武壬的背后,隐藏着一段悲怆的往事。 当年庐山派创派祖师李十二娘,嗜武成痴,乃一位巾帼英雄。她武功大成时只有二十七岁,而宁娶风虽亦过尔立之年,却是已名满天下。李十二娘找他比剑,他多次让步留手,李十二娘不由大怒,要他动真本事,最终一场大战,宁娶风故意以内力震断手中“惊绝斩”,显示出败在李十二娘“沉碧”剑下的假象。李十二娘早已芳心暗许,却不便开口,便要他将断裂的紫剑残锋送给自己。宁娶风智慧朗照又怎会不知其意,便将“紫影锋”作为定情之物赠于李十二娘。便在新婚前一日七月初一,宁娶风拿出一张藏宝图,给李十二娘看过后便又放了回去,李十二娘却故意道,马上便是夫妻了,因何不将它送了给我?宁娶风却一脸肃然,说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总有一层或多层虚幻的关系相连,皆不可信。李十二娘不悦。当晚大婚,宁娶风与宾客们畅饮入酣,李十二娘姑娘淘气,趁其酒醉将藏宝图挪到隐秘之处,胡闹够了后,引他去拿,怎料片刻间那图竟不翼而飞。李十二娘知是有贼趁火打劫,而自己却百口莫辨。 那图原来对宁娶风至关重要,图上敷了一层奇毒的解药,正是他的仇敌下毒暗害他的妹妹,使她得了一种慢性怪病,每年七月初五发作。在自己的逼迫下狡猾地交出这张图。而这张图对于其他人的意义来讲就不在于解药而在于宝藏了。饶是宁娶风一身无敌武功,却亦在力战群雄后方才保住此图,心中大石已落,以为妹妹中的是慢性毒,且在不远之处治疗,暂无大碍,先草草成婚再回去也赶得及,却没料被李十二娘弄丢。宁娶风拔起“沉碧”,横在李十二娘脖颈之上,要胁她交出宝图来。李十二娘硬说自己没拿,见他如此重物薄己,不由心酸,说你要杀更杀。宁娶风终是不忍,竭全身之力,将剑自崖顶掷入深潭,余力竟久久未衰,直□□潭底巨岩大半有余。待他再见到妹妹,已然死去,尸首被兀鹫啄食得惨不忍睹。宁娶风怒斥苍天,立誓有生之年,永不再娶。李十二娘未料自己闯下如此大祸,又悔又羞,便找来众弟子询问究是谁偷走了宝图。当时童、钟、霍、蔡四人生性刚烈,见师父竟怀疑自己,二话未说,纷纷挺剑自刎。羡仙遥虽本也想过与师兄弟同死,但庐山一派却无法保全,便以闭气龟息功诈死。他本来便是众弟子中悟性最高的一个,此时功力已与李十二娘相差无几,是因李十二娘悲愤之余,未能瞧出,也在随即而至的悔懊中自尽。羡仙遥虽还活着,却知自己决不可出任掌门,便守在潭底,匆匆三十余载过去了,他只希望能待宁娶风的后人或弟子前来,坐了掌门之座,以弥补这永远无法还清的代价,能令己派的忏悔之心得到安息。 羡仙遥念及此处,猛地回归现实,颤声道:“你是他的传人------?那他呢?他怎样了?” 那人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笑声,这笑声的寒意似乎连庄严的佛祖亦可嘲弄。他不疾不徐道:“他变成了我,变成我了!” 羡仙遥一颤,道:“你来此所为------何事?” 那人道:“我手中这把剑告诉我,杀它的仇人,在潭底呆着。”他的每一句话都诡异到了极点,全场皆是笼罩在这种无形的压抑之中。 羡仙遥几乎羞于用眼看他,只是浩叹一声,道:“孩子------既然你是他的传人,这庐山派的掌门之位,便由你来坐罢。”““不。”那人轻轻地笑着,充满了人们不可想象的神秘诀成分,“我的师父亲对我说,他庐山派不是喜欢宝藏么?徒儿,你若取得宝藏,便带他们进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这一句令群雄心驰神惊,却又不敢追问,羡仙遥见这句话效应极大,便道:“这般说来,你已找到宝藏了?” 那人恢复沉冷,不再言语。此时东首突地站出一人,正是六盘山掌门水宗沛,他笑嘻嘻地拱手道:“在下水宗沛,不敢请较小兄弟大名?” 那人冷冷道:“我叫宁娶风……!你聋了么?” 水宗沛笑容不减,道:“小兄弟……宁少侠你这话确是太悬了点儿,要让大家相信这话,恐怕并非易事吧?” 宁娶风淡淡道:“你是要帮我出主意么?” 水宗沛笑道:“小兄弟果然够聪明又爽快。宁少侠不如留下一手,好较大伙宾服。” 宁娶风指着瀑布中已被洗得洁白的倭人残躯断体,冰冷地反问道:“你看不见这个么?又聋又瞎……你快死了吧?……” 水宗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凝下心神道:“适才有些太快,水某未曾看清。” 宁娶风道:“那你过来看,过来看就看清了。” 水宗沛反倒退了一步道:“水某虽武功不济,见识也陋,却还有自知之明,在下这一点儿浅薄功夫又怎够宁少侠一试身手呢?” 宁娶风丝毫未表现出不耐烦,或任何明显的感情,只道:“那你说是谁?我时间不多,是谁?”他环视全场,凡是与他交目之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似乎已经为他所杀。 水宗沛方待要说是羡仙遥,这一手极其毒辣,他知此人势均力敌,一旦动上手,以其武功如此境界必定两败俱伤,届时自己可取渔利得到“沉碧”。谁料羡仙遥察颜之术甚是高明,已抢先一步道:“老夫是无论如何亦不能对宁少侠出手了。” 水宗沛心下一凛,暗度道:“你这老狐狸!”又赔着笑脸道:“譬如,譬如少林派衍允大师,长白派鹿云奇道长,武夷派韩碧露老夫人,皆是当今武林的顶儿尖儿,不如……”他的声音翟然顿住,只听宁娶风兀自笑了一阵,声音不大且极其自然,却被猎猎风声传到寂静场内的每一个角落。 宁娶风的笑嘎然而止,森然道:“谁叫衍允?谁叫鹿玄奇?韩……韩什么?站出来!” 这句话令群雄的心一度落入冰渊。衍允大师修养再好,亦不免动了凡气,起身合什道:“我佛亦难免作狮子吼,宁少侠休要妄动无明。老衲谨代表少林一派,前来讨教宁少侠的高招!“宁娶风的手再一次攒紧,那柄“惊绝斩”似也极富灵性地放射出灿胜日华的紫芒。 衍允步行缓行,已入中场,足代稳健沉浑,隆然有声,似乎千年古刹中的铜钟洪鸣,绵延雄猛,众人皆是一凛,知他武功虽不及韩碧露、独孤舞,但内力之深,实已达到至神入照的境界。衍允向宁娶风轻轻躬礼,道:“阿弥托佛,宁少侠方才那雷霆一击,实是老衲望尘难追的绝艺,但少林派七百余载的威名却也不容你来玷污。” 柳因梦冷冷笑道:“冲你出言无礼便叫玷污少林威名?衍允大师好大的面子哇。” 宁娶风向她瞥去一眼,柳因梦笑道:“小剑神,我买你赢,上啊!”宁娶风精光四射的眸子中忽地渗入一种彻骨的痛恨之色,仿佛眼前这个美貌少女其实是个丑陋不堪的怪物,其中充斥着的蔑视、不信任甚至恶心,都溢漫在他周遭浑钝的邪气之中。 远处的谷幽怜却莫不其妙地全身剧震,她似乎看到了某些熟悉之极的东西,却又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柳因梦因那倭人出言不逊,宁娶风出手将之杀了,心中大快朵颐,是以希望他胜,加之性情本豪,又与狂士罗公远相处多月,耳濡目染,极度厌恶那些拘束古拙的事物,故而对少林和尚并无好感。但适才宁娶风这一双眼,正像罗公远所言:“见过地狱的眼,”甚至是他本就来自地狱,心中也是害怕。 衍允又道:“宁少侠武功虽已可执武林之牛耳,杀性却盛,鲁莽冲动,如以我佛经……” 宁娶风硬生生打断道:“我要……动手了。” 衍允一凛,脚下立时扎稳。 宁娶风缓缓起剑,在空中划过弯月般的半个孤圆,那种凝重几似红日初升,磅礴恢宏。他直视衍允问道:“你……你准备好了么?” 衍允自居武林长尊耆辈,不屑先行动手,便道:“宁少侠先请进招罢。” 宁娶风脚下动开步伐,却并非持剑跃进刺击劈斫,而是如常人走路一般,一步步向衍允走去。衍允不由大是惊奇,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有“金刚伏魔神通”,此动极是难练,可凭对方出招及身形特点,选择回击的方法,在自己练成之前,少林曾出过叛徒一难,法相宗平辈中心宗辈又出心望,皆是“金刚伏魔神通”的好手。此时他本拟先自宁娶风的剑法中瞧出路数,而后再行攻击。怎料宁娶风的起势竟是如是诡异,一时一代大师得道高僧竟也有些慌惑之意,然而他何等佛学修为,这些杂念仅只一带而过,随即神定气闲,手中攥紧那根伏魔宝杖,凝力待发。 宁娶风已至身旁一逾一丈,蓦地狂吼一声一剑斩下。这彻天撼地的悲啸夹在具有强烈沉重感与锋锐质感的剑带起的御风中。天地都为之颤栗。衍允不料他上来便是如此的一击,自己若不以周身内力相抗,想绝难自保,当下身向后移,一根伏魔镔铁杖舞得滴水难漏,密不泄风。他本身内力极其厚重,可比韩碧露之流,此进以气御杖,产生一般强劲有力的环流,嗤嗤有声。宁娶风的剑已然撞下,衍允料他极有可能突然偏势变招,否则这样一击的结果必是以“惊绝斩”之利当截断伏魔杖,而自己的浑猛内力则源源急泻,“惊绝斩”倒飞出去,宁娶风虎口震裂甚至整条右臂骨骼尽碎,按宁娶风适才露出的那手掷剑功夫,他的招式虽属骇人,但很可能全凭侥幸的巧势及剑自身的锋利,就其年龄而言,再怎样厉害内力也是不如自己的,同时武功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会选择生死硬碰,而不寻巧变招?可宁娶风这一剑已半尺之近仍不改势,便是达摩老祖重生也救不了了。衍允又怒又惊,狠狠地迎上去。 竟无任何人想象的一声巨响,那伏魔杖已似豆腐般被轻易地削成两段,直至落地,才发动沉重音响。宁娶风持剑之手微颤刹那,便自不动,而衍允的右手虎口已渗出血渍。群雄见此,惊诧与悚惧之意更无可名状,衍允更是奇大于惧,自己六岁如练,浸纯正少林阳刚内力五十余载,可说除羡遥外再无一人比之更为深湛,而眼前这少年自身形、口音来辨都不到弱冠之年,内力却竟似永远无法耗尽一般,难道他的前生是一位武术圣人,这份内功是自前世带来的?衍允虽五蕴皆空,却仍有些不服,道:“宁施言,你这剑太过锋锐了……” 宁娶风竟点头道:“你要空手比试?” 衍允道:“正是。”他自忖有少林“金刚不坏体”神功一护身,首先对方不能伤了自己,而自己亦可有暇找寻对方的破绽与疏漏之处,再行攻伐,即便除不去这业障,也可教他受重伤。 宁娶风道:“我若赢了大师,少林派及其余八宗是否跟我去西域寻宝?” 衍允刚怕他不答应,便要出言相激,以其少年人的性子,武功又至此境,决无不狂不傲之理,怎料他竟忽这般问,沉吟半响,道:“老衲只是少林一派主持,其余八宗老衲无能为力,但老衲可以保证,如若宁少侠得胜,老衲定会率少林派西域。” 宁娶风道:“如此便好,大师进招罢。” 衍允的护体神功在进攻时便全无效力,又见对攻势极尽凌厉,恐一上来自己反落下风,一时犹豫不决。宁娶风见此,道:“那我先动手了。” 衍允未待“请”字出口,宁娶风已然身影飘出,正是“形飘云物外,影中鬼神惊”,几近毫发无憾,残像化作千信万个,片片狂舞飞散,无论场内群豪自各种角度去看,皆无法看清究竟真人在何处。韩碧露起初本以为这少年是边城雪,又觉性情与其大是不同,可见他一动手,只觉便是当年慕风楚亦未遑如是,比边城雪自是高明多了,而此时更是惊诧得无以复加,昔年她与铁骑帮女帮主独孤舞交过手,对她可与良驹同行半日的轻身功夫佩服之极,但此时眼前这少年的身法,只怕连金钱豹也给他追上了。羡仙遥本拟宁娶风的弟子纵然不凡,也难再抵其当年境界,然而此番看来,他再有不到十年,便可与宁娶风本人难分轩轾。 衍允习研佛法半百余载,定力修为可臻化界,大概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惶恐。“金刚不坏体”神功其实原理与一般铁布衫横练功夫大同小异,皆是预先已知对方要攻击自己的部位,方可凝气推功化解,否则人体乃血肉制成,又怎能抵御铜铁兵刃之利?此时宁娶风体内的诡异内功已然转旺,越行越急,每行一步,膨胀之极的真气便泻出一分,衍允只觉周遭充盈了这种刺鼻邪异的浑诡气息,大声喊道:“宁少侠,你轻功再高,只一味逃可胜不了!” 宁娶风猛地残像转实,竟与衍允近得可怕。衍允再也未及多想,运起“金刚伏魔神通”,双掌推出,向前厉送,这一击可谓有排江倒海,摇山震岳之势,便是羡仙遥陡遇此击,不闪不迎的话亦要轻者重伤,重者丧命。那宁娶风居然似泥鳅一般,在两掌所释出的宽猛洪流之中云诡波谲地屈侧,竟顺利地滑过,右脚自空中翻了一大圈,不偏不倚地落地。衍允虽惊,但早已想到自己这一击未必能伤他,灰心之余,道:“宁施主,依你轻功,只要往后无限制地避躲,老衲便永远也伤不了你。我俩的比武,直至现下连手都未碰过。” 宁娶风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指了指四周,道:“这四棵柳树为四角,算是界限,我若有越出界限半步之举,便把头砍下来给你当木鱼敲。” 衍允一愣,反问道:“哪四棵?”在宁娶风身前身后确共有四棵柳树,但总共不及两丈见方,想要跳支舞都困难,却又如何能比武?这般安排,确是极不利于轻功高的人,可在此狭小之处比武,便只能直打直踢,成了无规则的蛮力较量。衍允见他说得决绝,恐有必胜把握,但又想到自己的伏魔神通可在近处发挥最强威力,这般相距,定可看清对方来路,护体神功当可保住自己要害。忖及此处,便道:“好!老衲就跟你打这个赌!” 宁娶风向后退了退,道:“开始吧!” 衍允扎稳下盘,双掌气流盈沛,于周身各穴激荡奔回,其势颇为壮观,宁娶风瘦瘦的身躯在此奇风之下似有摇摇欲坠之感。但见衍允不再废话,先行踏出一步,立实之后,另一脚使的是普通少林长拳中的“斗转参横”,却足有千斤力道直压下来,后又暗含“伏虎拳”中的“虎尾春冰”。此等拳法乃少林入室弟子所学的基本功夫,虽少林上下人人皆会,但用者内力不同,威力自也迥异,在此狭隘之处,扎实稳健的实在拳法最是有效,平素可凭高妙轻功或身法闪避,此刻却实难行,真给扫上一记断然命不保矣。少林众弟子平日只跟随师兄习练此些拳法,作为住持非高深武功而不亲授,此刻见住持将这套再寻常不过的拳法施得这般了得,不由齐声喝采起来。 宁娶风两臂抖开,迎面一拳,衍允见这一拳的来势并非要击向自己的腿,心下一惊,方待拔起身子,那一拳已然送到。“砰砰”两声烈响,宁娶风的左肩衣衫哗啦啦尽数扫去,已然中招,骨裂之声入耳,而衍允被这一拳打得门牙掉了七八颗,鼻子歪向一边,血糊了一脸。众人一阵震愕之后又是大哗,他们哪是在比武,仿似两头绝望中的巨兽在以死相搏。 宁娶风脚下未顿,狂吼如魔,又冲了上去。衍允亦高啸起来。二人均潜运无上内力,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然而宁娶风的声音如他本人那般倔强,时时压住衍允的如来狮吼功。两人轰轰殴击在一起,尽不躲闪。宁娶风身上空门大露,被数度点中穴道,衍允却觉每触及他的身体都为一般厉傲穹苍的狂力硬生生顶回。而自己的胸腹连连中拳中脚,仿似一个市井之徒被无赖般的殴打痛揍了一顿那般。衍允几近接受不了,自己要求他放下神兵,又要他不许施展轻功,却还被他打成这样,如若没有这些个苛刻的条件自己早就输得一败涂地,根本再没脸见人了。他的金刚伏魔神道几经转运,却总被压制在宁娶风的拳脚之下。 衍允退出一步,叫道:“等一下!” 宁娶风硬生生顿住,问道:“干什么?” 衍允奇怪而悚恐地问道:“你……你肩骨已碎,你难道不知?” 宁娶风点点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衍允愈发骇然道:“你……你不痛么?” 宁娶风扭曲地笑了笑,阴恻恻地道:“我经常骨折。时间长了便好了。” 衍允颤声道:“你……这是,是什么武功?你如此雄厚的内力,难道平日便是这样跟人动手的么?” 宁娶风一字一顿道:“跟人动手用的才是武功。我住得很远,在极北苦寒之地,与虎狼搏斗,什么招式也用不上。方才我跟你动手,是我平日与熊打架久了,形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当时……”他的话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我跟它面对面……它先动了手,它打我一下,我打它一下,总共……它拍了我六掌,我打了它六拳,最后一拳才把它打倒。我本不想杀它,只想大家扯平……可我饿,好饿啊……我待它倒地后跳过去,把它的喉管咬了好久才咬断……”众人听到他这番自言自语,顿觉自己的血液都凝成了冰渣。 衍允周身剧栗,他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承受巨熊六下开石裂岩的重掌而不死,人的生存之欲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大的魔障吗?他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你难道还会咬我?” 宁娶风道:“为了活下去,我会做任何事。”因为衍允并未认输,他脚下一蹬,身子再次暴起,胸腔鼓胀,狂鸣如嘶。由于他数次运力吼叫,已然将场内不少内力较差者震昏震伤,阴山派的某个弟子竟吓得心脏停跳,溅血而死。 衍允将毕生功力聚汇一处,便要使出“金刚伏魔神通”中的“舍身求法”,决意拼个玉石俱焚。这一击少林历时七百余载,仅有慧能一人使过,可见此时乃是决定少林甚至整个武林存亡的绝要关头。怎料宁娶风竟先行一步,使出同样是“金刚伏魔神通”中的“渡人渡已”,极妙至毫巅绝顶,将其化了开去。衍允一惊,以为宁娶风悟性甚高,但此武功乃达摩祖师亲创,隔几百年方有一人演示实用,若起码不事先瞧过一遍,如何能未卜先知,抢在前面?衍允只道事有凑巧,回手一式“裁云镂月”,宁娶风立回一式“采光剖璞”,接下来衍允连使“昂昂之鹤”、“百八烦恼”、“生公说法”,宁娶风逐回“泛泛之凫”、“顽石点头”一一化解。衍允怒极惊极,退开三步,厉声道:“你不是说从不跟人动手吗?你跟那业障一难是何关系?”他知对方武功高出一难太多,绝不会是师徒关系,然而能会得“金刚伏魔神通”者,除了一难与已入锦绣谷安分度日的法相宗叛僧心望,更还有谁? 宁娶风淡淡一笑,反问道:“一难还算个人么?” 衍允一听他的口气,立时疑惑道:“那你这套‘伏魔神通’,不是他教的?……他现下在何处?” 宁娶风道:“这个就不好讲了……估计现在该在你的佛家所言‘轮回之道’中的畜生界罢?” 衍允一凛,奇道:“他死了?你亲眼看见了?他是怎么死的?” 宁娶风道:“我杀的。”这话若开始讲,众人亦未必信,想那魔僧一难何等武功,绝不在衍允之下,但此刻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杀得了他的,就只能是眼前这个魔鬼了。 衍允凝立良久,忽道:“宁施主,且不论武功,便是定力,老衲也远不及施主。少林派自此便随宁施主往西一行。”他才思奇捷,终究未曾明言“认输”二字,但大家都已了其意。 宁娶风又扬首道:“鹿玄奇、韩碧露,还要比吗?” 群雄耸动,知他与衍允一战,缚手缚脚,已徒然耗去极多真力,却仍敢再度挑战。不由俱悚。鹿玄奇武功还不如衍允,又见宁娶风方才那不要命的野兽行径,只觉手心浸汗,将头低垂不语。韩碧露武功虽居三人之首,却总是毒辣见长,若非昔日边城雪宅心仁厚,自己恐怕早输给他了;然而眼前之人武功已入魔境,心地之残邪远胜于已,一时也狐疑未决。 宁娶风的眸子自鬼面具中射出的邪芒令韩碧露大是骇然。宁娶风忽而笑道:“韩老前辈……”众人一听他突地对韩碧露单独用此敬谓,皆感讶然之甚,但今日下来,令他们讶然之事实是太多,故而竟有些麻木了。 宁娶风续道:“我觉得……没必要跟你打了,不是吗?”韩碧露猛地感到自己所会的所有招式似乎已全然为此人所瞧彻,只得道:“宁少侠武功超凡入圣,老婆子……是不敢一试的了。”群雄素知蓝水母向来狂傲,从未将任何人放瞧入眼里,如此恭敬之言语,恐怕几十年未自她嘴中说出,不由齐齐向她望去。 宁娶风喝道:“还有谁?还有谁?出来!”他的喝问中不由自主地迸出怒意,似火山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着滚烫的熔岩浆液。此时此刻,整个场内所有人的心却已到了他的掌握之中,他随时随地可令其全部因骇怕而碎裂掉。他虽口中问着是谁,眼睛却极端阴毒地瞪着羡仙遥。 羡仙遥叹了口气,道:“宁少侠,适才你精力充沛之际,全力施展,当可与老夫打成平手,甚至时间一长,老夫会因年老力衰而输给你。但现下你的内力已耗大半,若不及早调复,恐伤五劳。” 宁娶风道:“你既不动手,便将‘沉碧’交给我。” 羡仙遥呆滞半晌,涩然道:“这剑也的确该属于你。师渊,下去将‘沉碧’取出。” 等宋师渊极不情愿地下了水。羡仙遥又道:“你要不要做庐山派的掌门?” 宁娶风道:“我除了自己的命,什么都不要。” 羡仙遥感到难以和他沟通,便自凝然不动,等宋师渊取剑上来。 宋师渊很快便将脑袋送出水面,连连叫道:“师伯,不见了!……那‘沉碧’不见了,师伯!” 羡仙遥一惊,见他神情决非作伪,场内亦是狂惊失色。羡仙遥思忖道:“若要盗剑,此人须得对洞中水流通向十分清楚,除了通到这儿,便是后山锦绣谷……”他转而对宁娶风歉然道:“对不住,那剑……” 宁娶风道:“只要你肯率庐山派西行,那便无所谓了。” 忽然席间有一人朗声笑道:“宁兄,‘沉碧’虽利,但依小弟愚见,难比宁兄的紫剑。这样罢,我太行派也与你打个赌,若是侥幸胜了,便请宁兄割爱了。” 宁娶风转向那人,见他貌若檀郎,雅态深致,一袭华服迎风洒荡,正是原太行派大弟子,现下太行派掌门张谦。宁娶风直视张谦的脸,张谦竟大胆地毫不避讳,宁娶风也颇意外地收起犀利之目,只是以平和眼光相向,二人面面相对,许久无语,似乎皆在寻觅对方的隐匿之处。 宁娶风拔起惊绝斩,问道:“张兄喜欢这把剑?” 张谦愕然道:“宁兄好厉害,在下尚未通名,宁兄已然知在下姓张了。” 宁娶风一时语塞,道;“久仰大名。” 张极擅辨色,知他非能言语之人,笑道:“连衍允大师,鹿玄奇道长和韩掌门都不曾有所耳闻,却知张谦这无名小卒,宁兄给小弟这份面子,可谓极至宠捧了。” 宁娶风淡然道:“张兄要屈尊动手吗?” 张谦笑道:“本来嘛,小弟也曾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可以一展身手,可看了宁兄这手功夫,方知自己蜗角虚名,就是回家种田地也种不出庄稼。小弟门中另有一人,武功虽不敢说好,却也至少胜过在下。” 宁娶风暗道:“自杜长空一死,太行派哪还有人是你对手?”但方才言谈,已知张谦之狯,便不动声色,只道:“是么?那小弟倒要见识见识了,不知张兄所荐的是哪一位?” 张谦侧身一指,道:“便是敝师妹谷幽怜。” 宁娶风微微一震,目光移向一旁那女子,谢女珠玑,粉妆玉琢,目光中的哀怨之色令他迅速地产生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厌恶之情。谷幽怜似乎吃了一惊,悄声道:“师兄……” 张谦笑道:“没关系,上吧,宁少侠只对乐浪海的倭狗下杀手,对你必会点到即止。”宁娶风接口道:“除了我自己,我看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张谦仍笑道:“那小弟可要请兄台抬贵手啦,我这位师妹再过十天半个月便要下嫁于我,宁兄可不要弄伤她,好教小弟伤心一辈子呀。” 宁娶风身体虽是丝毫未动,目光中却似在战栗,半晌,他道::“我的武功皆是生死相搏……学武功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谷幽令暗自吃惊,但心中总有疑惑。禁不住问道:“宁……宁少侠,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宁娶风心知若说没有或信口胡编别个其它理由,必会为精明的张谦瞧破,此可他已感到张谦灼人的利目正在等待着欣赏他将要开启的唇。宁娶风想了想,道:“无论见没见过,我都会尽我所能。”又补充道:“你要认输,现在还未迟。” 谷幽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道:“你要杀我,杀好了。” 宁娶风此刻心中之恨火绝非如此轻易可以扑灭,甚至想要减弱些都绝难。他毫不介意杀了这个女人,但他在这之前曾有过更好的计划,足以令伤害过他的人承受比死痛苦万倍的无边煎熬。 两人分开站定,却久未动手。宁娶风身上本来强烈的杀伐之气渐渐化作迷雾,令众人更加觉得钝重、浑茫、神秘、深不可测。谷幽怜握剑的手在激颤不已,似乎在捏一块灼热的火炭,而宁娶风手中的剑,已然凝聚了自己前生由爱扮演的恨。他再也不会做同样的错事。可他察到对方仿佛认出了自己,不如就装作对她仍余情未了。 宁娶风猛地挥起紫剑,迎头便斩,谷幽怜竟亦不拔剑,双目圆睁瞪着即将落下的锋芒,在这一瞬,她不止一次地闪电般想象着:鲜血狂溅,肢体碎裂,而自己的脸却卑贱地被他踏在脚下。她却仍期望眼前马上要杀自己的人是边城雪,最少这证明他还活着,而且并没有变成废人,哪怕充满了对自己的恨,有这种力量便可以支持他永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而自己,其实比他爱惜他的生命。 宁娶风却猛地顿住,剑停在了谷幽怜的额顶,相距大概只有一纸之薄,而凌厉的剑风已将她的长丝尽数抛在脑后。群雄纵然对宁娶风运斤成风的拿捏之准而钦服万分,却更诧异于他竟对一个孱弱的对手这般宽厚,莫不是他俩相识?武林中的汉子什么粗话讲不出口,却也不由为之深深撼动,不加言论。谷幽怜这才睁开剪水的瞳仁不由晶莹淌泪,只道:“我……我输了……”她没料对方居然在承受了如此之久的人间地狱之绝苦后,仍能对自手下留情,这足已说明他对自己的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她满足了。 张谦虽早已料到,却也不由心中居惊,自己曾百般摧残的人莫非真的还活着?但起码现下有了底。他强笑道:“哎呀,太好了,宁兄给足了在下脸面。这剑小弟虽喜欢,却只是开个玩笑,哪能真无耻地索要宁兄之物?……对了,宁兄,说起来,你真倒像我的一个朋友。” 宁娶风反问道:“是你的朋友么?”“朋友”二字咬得极重。 张谦一时语塞,又转而笑道:“宁兄可否摘下面具,让大伙一睹庐山真面目?宁兄今日一战,名动天下,自此便成为武林新一代的至尊了,可大家却从未见过尊容呀。当然,宁兄要是不愿意,在下也不勉强,宁兄……” 宁娶风突然揭开了面具。 张谦、谷幽怜几乎要崩溃了。但很快,他们与群雄一样,似是很失望。宁娶风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相貌,而是极其平凡的大众脸孔,在人群中便分辨不出。张谦竭力寻找原本俊美面庞遗迹与可怕疤痕的补处,却无丝毫眉目,心中大感释怀。谷幽怜却失望之极,想来却又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凝剑不下。 宁娶风要的便是这种结果,先吊起二人胃口,再令张谦放心,令谷幽怜失望疑惑,而他们的这种心态,将为自己的复仇提供最佳的时机。 张谦笑道:“既然宁兄已技压群雄,别派小弟未敢多问,敝派定随宁兄西行。” 宁娶风道:“在此之前,须找到彭采玉,宝图在她手中。现在还有哪位不服?” 众豪纷纷起身,向宁娶风行礼,以示拜服。羡仙遥朗声道:“敬请各位英雄在庐山屈就一宿,明日咱们便启程。待宝藏取出,强我大唐国力,剿灭安贼便指日可待了。”又有人附和道:“正是!今夜咱们不醉不休!”群雄哄然叫好。 柳因梦总不由自主地偷偷盯着宁娶风瞧,而以宁娶风现下功力,便是闭上眼睛亦知谁人正在窥视自己,当下便来个不理不睬。 子规啼月,夜已浑沉。宁娶风静静地伫立在小天池旁,目光在飒飒冷风中锐利无匹地环射。蓦地,一条黑影斜至,微微站定。那人年纪虽轻,身材却高,双目凛然生威,霸道非常。与宁娶风憎恨的眼神又有不同,但皆极是邪然,令人魂胆齐烊。 宁娶风开口道:“卓兄,‘沉碧’既已取到,因何还要约我见面?” 那少年便是卓酒寒,他道:“我帮了你,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宁娶风道:“你是要问水绮前辈?” 卓酒寒从未流露过遗憾的眸子一阵激颤,道:“我母亲真的还活着?” 宁娶风道:“若非令堂救助,我早便死了。即使不死,亦是废人。” 卓酒寒遂问道:“那我娘现在何处?” 宁娶风道:“水绮前辈目前的所在异常隐秘,她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你。我曾发过誓,决不透露给任何人。” 卓酒寒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宁娶风自怀中掏出一根玉簪,递了给他。卓酒寒见簪上有小篆铭刻“卓绝”二字,心神微荡,叫道:“真是我娘的!……可她既然活着,为何又不肯让我知道,更连见我都不见?” 宁娶风笑道:“她是怕你误了大事啊。她没把你的身世也告与我知,但我想亦是血海深仇罢?你我都是一样,要向这些畜生十倍追讨血债!” 卓酒寒目光一寒,随即邪芒大盛,阴冷地道:“不错,……不错!……杀了!” 方娶风道:“你只要按我的布置,持‘沉碧’在马鬃山现身,让这帮乌合之众与独狐舞全都看见,那就成了。事情办好以后,我会安排你与水前辈见面。” 卓酒寒冷冷道:“娘不是不要见任何人,包括我么?你又怎能让她破例?” 方娶风森然道:“你娘不想见人,是怕有人害她;不想见你,是怕有人因她而害你。可如果这些人都不在了呢?” 卓酒寒一怔,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的仇人不就是张谦和谷幽怜么?还有你那个展师兄。为何要整个武林来殉葬?” 宁娶风笑道:“这对你也有利,说不准杀害你爹的真正仇人便在其中呢。” 卓酒寒笑道:“很好,我愈发觉得你我脾味相合。那咱们就联手干吧,改变江湖,改变历史。” 宁娶风点头道:“没有什么江湖,没有什么历史了……我要把这一切都毁掉!”他猛地回头吼道:“谁?” 卓酒寒决不容许有人知道他的秘密,血影噬心鑽已然在手,只待宁娶风找到那人位置,便要暴射灭口。 9 第九回 嘶骑渐遥征尘远 柳因梦那日在柳府见过卓酒寒,知他持有极厉害的暗器,能轻易杀死比其高出数段的轩辕驰,端的手辣之极。而宁娶风就自更不必说,心地残忍,又负一身当世已鲜有比肩的邪功,要自他二人眼前逃走,那是绝不可能,干脆凝神定气,大大咧咧地走出来,道:“是我呀!宁少侠,咱们见过的,我还赌你赢哩!” 宁娶风淡淡道:“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柳因梦笑道:“适值酷署,夜里太热太吵,蚊虫又多,索性出来散散心,怎么?这都不许么?” 宁娶风虽对女人有偏见,却仍不由佩服她的胆识,道:“你挺勇敢的呀------” 卓酒寒忆性极佳,锐利如锋的目光在柳因梦的脸上身上快捷地扫了一遍,阴森森地道:“是你------柳府的活口------” 柳因梦心下一凛,暗忖道:“如若你这三个多月来武功未有长进,那便非我对手了。只须小心你那暗器。”当下强笑道:“哟,这位少侠也在呵!你还能认出我?” 卓酒寒凝然道:“上次算你走运------今日那怪物不在,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柳因梦叫道:“我告诉你,那人是我师父,还有在杭州侦破震南山庄血案的水少侠,是我的师兄,我看你敢乱来!” 卓酒寒不屑地笑道:“他们俩你现在一个也叫不来。”说着手中已暗暗蓄力。 柳因梦见此,叫道:“宁少侠英雄仗义,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宁少侠?” 宁娶风依旧质问道:“方才我俩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柳因梦狡辩道:“没有!什么话?怎么你说的我听不懂?” 宁娶风与卓酒寒对望一眼,皆冷笑一声。宁娶风抽出紫剑,就要刺出。柳因梦知他无论兵刃还是轻功都胜过自己数十倍不止,顿觉绝望,只恨未报父仇,未见到水一方,便要死了。 骤然一道红若日芒的火光自二人之间喷过,在昏沉死寂的暗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与明亮。只听一人道:“这位仁兄好臻熟利索的武功,看样子是经常杀害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吧?” 柳因梦一惊之下,如梦初醒,转首看处,见两个人正兀立身旁,正是水一方与毕锐。柳因梦喜极而泣,感到心中的企望之火再度燃起,颤声道:“水师兄------” 水一方笑嘻嘻地道:“柳师妹,好久不见啦!你又老啦!”柳因梦听他满嘴嬉皮不恭,只觉亲切无比,只是呆滞出神。 水一方瞧着没带面具的宁娶风与卓酒寒,三个人同样诡异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浪拓笑傲,刻骨铭憎,无常霸道,几乎在同一瞬间,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缘分感。水一方认得卓洒寒,讶然道:“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那个谁吗?连杀手都被你杀了,阁下果真了不起呀!“卓酒寒亦有些诧异,随即恢复冷漠,似乎这世间的任何奇怪之事都不能令他吃惊,只是道:“你------是你,你是他师兄?杭州的血案是你所破?” 宁娶风其时身居大漠,不知中原轶事,便问道:“他很有名吗?” 水一方笑道:“有没有名都是人家说得算,一个人的品行也是人家说得算。我们唯一真正属于自己拥有的,恐怕只有名字了。” 宁娶风目略微震抖,暗道:“我却连名字也没有了。”他一抖剑,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们就别想再活下去了!” 水一方道:“等等。我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大吧?可你怎么长了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眼?唉!你这种人心老,活着也不快乐!” 宁娶风怒道:“你快乐,却活不成!” 柳因梦提醒道:“水师兄你小心,这世上能胜过他的,恐怕只有师父了!” 水一方当然自知根本不是对手,却依旧笑道:“天外有天嘛,这位师兄未必就能杀得了在下吧?” 毕锐冷不丁见到柳因梦,顿感到自己的脸色绯晕。虽说袁明丽与之相较要美得多,但一个人一种看法,毕锐对柳因梦这种洒脱与聪蛮的性情,实在觉得有说不出的可爱,不过见柳因梦对水一方关切倍至,心中不由一丝愠炉,酸酸地道:“大哥,这两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你那点儿把戏未知能否应付得了?” 水一方一听此话,面色顿显涩僵,心中暗骂道:“这长舌恶小子!生怕我不死吗?”又觉毕锐自小受尽家中虐待,总是很委屈,大概见不得做假之事,再说他也是真心关注自己的安危,只不过性子本拙,好心帮倒忙,却也不能怪他,便自强笑道:“你大哥这点把戏,专是用来对付这些会真功夫的家伙!” 宁娶风持剑便要劈风而至,水一方暗暗在手中卷了十几条最坚韧的干神蛛丝,向空中撒去,这蛛丝在黑暗中所能产生的晶芒已完全为“惊绝斩”的剑辉所掩盖,剑风过去,劲如开山五丁,蛛丝虽是神物,却也架不过这地狱之刃。水一方心中震撼,不意对方的半截残锋居然也神利如斯。宁娶风更是怪惑不解,凭他膂力与内功,加之紫影圣器,任这世上任何力量皆无法迎其锋锐,而在击向水一方时,竟觉得似透过众多厚重的无形之墙一般,自己的武功待到这个地步,又有大小数十战的阅历,却从未有一个对手令他如此费力。 水一方得意笑道:“如何?这剑倒是不错。我劝两位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我师兄妹俩方外之人,绝不会对你们的事有什么兴趣,大家交个朋友,又有何不可?” 卓洒寒道:“你既已处上风,又怎地说出这种话?分明心虚。” 水一方曾听罗公远讲过暗黑杀旗冠绝天下的“血影噬心鑽”,便笑道:“卓兄既有‘血影噬心鑽’,何不放放试试?” 卓酒寒一听不由色变,他从未见这世上一人能如此坦笑面对这江湖谈虎色变的魔器,心想他若非有独到的克制手法,料来绝不会敢这般有恃无恐了,一时也抑豫不定。 毕锐见所有人都忽视他的存在,柳因梦更是连看到他都没有,心中大感恚怒,悠悠地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干神蛛丝么?”声音倒也不大,宁娶风却是大高手,听得清清楚楚。卓酒寒见水一方窘迫之极的神色,心中也隐约猜到些什么了。 柳因梦当然知水一方用的伎俩,她不知毕锐是何许人,本以为既和水一方在一起,便应是朋友,却怎料他处处拆水一方的台,言语中充斥了幸灾乐祸的刻毒之意,又见他那歪瓜裂枣的可憎相貌,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厌恶,怒道:“你是什么人?我师兄的事关你屁事?” 毕锐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满怀窃喜,立时挺起胸膛道:“我与大哥相知恨晚,乃莫逆于心的拜把兄弟,便不得不直言,大哥如此向壁虚造,岂是我辈侠义道所为?我既为人弟,就不能坐视不理。忠言总是逆耳,可做人必须坦坦荡荡------” 水一方又急又气,苦笑道:“兄弟,你好迂呀!” 卓酒寒冷笑道:“水姓朋友,恭喜你,当真结交了一个好兄弟!” 宁娶风这才重又缓缓举剑,道:“水神探,准备好了吗?” 水一方叹了口气,对毕锐道:“兄弟,你害死我啦!” 毕锐却道:“大哥,你为何这般虚伪,至今还执迷不悟?” 柳因梦怒极,飞身过去,一勾一带,将毕锐跌了个饿狗抢屎,挽住水一方道:“师父临别前教你慎交朋友,你都听到哪儿去啦,如今咱们------能死在一块儿,也不枉了。只是------大仇未报------” 宁娶风和卓酒寒微微耸动,二人皆是身负血海深仇,都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卓酒寒道:“你们俩都有仇人?” 柳因梦咬牙切齿道:“血海深仇。” 宁娶风道:“说出来。我们亦是如此。杀了你们之后,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一并帮你们报了仇吧,你们也可以安心地走。” 水一方与柳因梦面面相觑。水一方道:“我的仇人------叫卓绝。” 卓酒寒与宁娶风如为雷殛,齐声叫道:“你说什么?”卓酒寒冷冷道:“你说的------是卓绝?” 水一方猛然想到他也姓卓,便道:“你------你是卓绝的儿子?哼,看来这仇不用指望报了。” 卓酒寒冷笑道:“真可奇了,你姓水,反倒与我卓家有仇!看在你也姓水的份儿上,你自行了断吧。” 水一方却道:“这世上,谁也无权主宰我的生杀予夺,任谁也不能。” 宁娶风傲然道:“我真的不想杀你,可你这种性情,没人会相信你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更别说------你还有这样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你的拜把兄弟。”他收回剑,道:“这样罢,你若能挺我一掌,我便放你,可你那兄弟却非死不可------” 水一方道:“那可不成。我绝不会抛下他不管。你打我两掌好了。” 柳因梦道:“师兄,我来分受一掌!咱们能死在一起,也别无他求了。” 宁娶风道:“你的命须另算。” 水一方却不想就这样死,但见柳因梦神色绝决,言辞恳挚,心下十分感动,便挺起胸道:“这样罢,我来挺你三掌,换我的命,义弟跟师妹的命。” 柳因梦急道:“师兄,那个小杂种算得什么?如何值得为他受一掌?况且这人的武功实在已臻鬼神化境,莫说三掌,一掌你便承受不起!” 卓酒寒一旁道:“不想死也行,把眼珠子挖出来,耳朵刺聋,四肢打断,再将经脉震裂,变个白痴,便不会泄露秘密了。” 宁娶风周身剧震,他曾深切地体会到这种对人体极致的摧残所带来的无尽痛楚,因此不想这样做,只是威然道:“卓兄你不必担心,就算羡仙遥,硬挺我一掌也得断几根肋骨,这小子半点儿武功也不会,我保证一掌毙命,绝无生还可能!” 水一方伸手道:“慢着!喂!我为什么要受你三掌,你可记得?” 宁娶风道:“你不是要保住你们一行三人的命么?” 水一方笑道:“照啊,你要是一掌把我打死,那我的命也没了,还受你三掌作甚?” 宁娶风脚下微动,阴寒彻骨地道:“你------不必再说些没用的话了,这世没用的人和没用的话都太多了------受死吧。” 水一方又道:“等等------喂!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要打就往我身上打,别打脸,我这般英俊,死时也不能太难看。” 宁娶风忆起自己秀美清朗的外貌被无情残忍地毁去,不由心头一阵抽紧,仿佛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处。他长舒了一口气,道:“好,我不打你的脸。”言罢挥起一掌,如匹练银河,恢弘若诗,浩瀚之气疾卷而出,如同那柄“惊绝斩”般迸射出无与为对的绝代芳华。柳因梦见此情景,几欲迎上挡住水一方。毕锐陡然清醒,偏偏拉住柳因梦,柳因梦一身柔曼武功多凭巧劲,气力却没多少,毕锐又是晦迹韬光的习武之人,一时竟也动弹不得。 水一方在这极短暂的一瞬想到自己的谑浪不羁,孤标傲世,决心赌这最后一把。掌风已至,但听“轰”地一声,宁娶风右手剧痛,水一方狂喷鲜血,载倒在地。宁娶风何等高手,一触更觉水一方有诈,但想到长安城一面之缘,此人确是洒傲良朋,心下不忍。自己要报血仇,将来不知要杀多少人,而后孤独一生,却盼能有个真正的友人。他长衫一撇,仙潇洒逸,已然在数十丈外。卓酒寒见他仅仅击了一掌便离开,而此时却剩下两个活人,暗自抱怨他心地太软,而自己又非毕锐与柳因梦联手之敌,故而一阵迟豫之后,也疾行而退。 柳因梦感到世界突然没了颜色,刚要扑到水一方的尸身上放声大哭,却见水一方睁开被血溅得艳红的眼皮,极为吃力道:“快------解开我的衣服------”柳因梦愕然刹那,立时解他胸口之扣,全然不顾男女之嫌。胸口竟有一块外包黄布大磁石,虽不如罗公远于柳府灭门之日拿出的那般宽厚,却也委实不小,但已为宁娶风奔雷一击打成了四块。水一方虽还有命,却被震坏了内脏,气血逆转,若不即时就医,仍是朝不保夕。柳因梦一见水一方向竟还活着,如梦初醒,便要大笑,水一方却忙道:“别------继续------哭,哭啊!” 柳因梦遂解其意,放声大哭起来,此时宁娶风虽已相距极遥,可凭他修为,仍可隐约听闻。 毕锐见水一方还活着,忙假惺惺地关切道:“大哥,你没事就太好了!小弟适才------” 水一方知他愧疚,忙道:“不-----你没错,骗人终究非良久之策,还需靠真实本领。” 柳因梦恶狠狠地对毕锐道:“你这恶俗的豚彘!还有脸这般大义凛然地叫‘大哥’?恨不能将他投畀豺虎。” 水一方道:“行------行了,师妹,不碍事,咳!------”柳因梦将自己听到的原原本本旦寻简扼要地讲述了一遍,水一方听得直点头,又不住咯血。 柳因梦气恼之余,又有说不出的心疼,急道:“师兄,你毕竟受了重伤,须得速速就治。我这就背你去城里寻朗中!”毕锐一听,心中更是不悦,只是不便作声,但眉目中已显现出忿懑之意。而那水一方又何等智慧,立时察辨,知毕锐对师妹有意,想到义弟自幼可怜,实是不忍,道:“不妨------师妹,你既在庐山大会上现过身,便不可无来由地突然失踪,况且以那宁娶风阃奥造诣,怎会追你不上?卓酒寒阴险灵狯,又哪能不质疑这此中之诈?”他气血极虚,唇瓣紫颤,声若蜂鸣。柳因梦觉得委实在理,但又不愿抛下师兄不管,只道:“那我们该如何?总不能看着你死罢?” 水一方道:“我------我自己去,没事的,你们二人随他们的大队去西域好了。只是应得万分小心,防那宁、卓二人施奸谋。” 毕锐一听大喜道:“就这样!大哥,你自己要保重!小弟定当照顾好柳妹!” 柳因梦见他獐头鼠目,一脸卑贱猥琐相,怒道:“丑八怪你唤我什么?谁要你照顾?”毕锐胆小,立时仗马寒蝉,垂首不语。 水一方道:“那便请柳师妹照顾我义弟了。” 柳因梦仍不放心,踌躇道:“你真的能坚持?” 水一方道:“快走吧!卓酒寒诡计多端,心思惟危,定会再回来瞧的。你二人合力虽不逊于他,但------咳,但他有暗黑杀旗的天下第一暗器------”他拉过火杵,支撑起身体,旋开葫芦,喝了几口药酒,然后以杵为拐,一步一曲地走出去。 柳因梦心烦益棼,又回头瞧那毕锐,此人外似忠厚,实则无耻到了极点,群轻折轴,终为水一方大患,又知他身负武艺,杀他也不容易,便屡缄已口,不与他作声一句。 水一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时醒来,顿感周身如万蚁攒噬,疼彻心髓,阳光极是炽烈,只刺得他又合上双眼,然后再缓缓地睁开。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声道:“心香,你可知这犯了戒?”一听便知是师父对徒儿的口吻,音调却多少有些勉强之意。 一年轻女声道:“佛祖不是说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么?这总比破色戒强多了罢?况且徒儿根本没破色戒,只不过把个小子拖进尼姑庵,师父您看着不习惯而已。”这声音虽并不如何动听,却极是狂放不羁,非常迎合水一方的脾胃。可这哪是徒儿对师父的言语? 老声叹了口气道:“心香,老尼不敢管你,亦管不了你。你当不了尼姑,还是还俗去罢,老尼也不致成天提心吊胆。” 心香道:“师父若是嫌咱不守清规,徒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再也不回家了。我娘一旦来打听我,最近怎么样,又在泥云庵找不到我,这可大大不妙了,她还不一把火烧了这儿,再把师父您老人家剥了皮?” 水一方听了真想笑,却笑不出声,连笑的表情也没力气摆出来了。他听到那年轻女尼关上了门,向自己走来。他睁开眼一瞧,见女尼大约十六七岁,玉肌雪肤,楚腰纤曼,相貌虽不及袁明丽、谷幽怜,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佳人了。 水一方开口道:“你救了我?” 女尼面露讶意,随即镇定,道:“你如此严重内伤,怎么还能开口讲话?” 水一方道:“谢谢啦。” 女尼端起外屋一碗煮好的参汤,道:“这很补的,趁热喝了罢。” 水一方问道:“人参不好吃。不如狗肉砂锅,有没有?” 女尼一挑秀眉,道:“开什么玩笑,吃肉能治你的病么?再说好歹我也是个出家人,你敢跟我要狗肉?” 水一方笑道:“你可知一草一木皆有生命?庄稼亦是生灵,你吃粮不算杀生?人性自私虚伪,又怎会不打诳语?人欲基在酒色财气,又如何能禁酒肉和□□?五戒之中,仅禁偷盗方是合理。” 女尼一时口顿,道:“你刚醒过来就这么多话?这是佛祖定的规矩,内中自有禅机,我又如何可改?” 水一方道:“难道你从未恨过一个人,并且脑海中猛地闪过要杀他的念头?你当真从未喜欢过一个人,又------” 女尼打断,怒道:“住口!你既然有力气说话,那自己捧起来喝了罢!”言毕将那碗参药往桌上一扔,奇的是汤水滴汁未溅,连碗底都牢牢粘到桌面上。水一方半天也拔不出碗来,想把嘴贴去吸,一时气窒,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女尼看得真切,扶起他道:“你真是个混蛋。”脸又红了红,复道:“怎样?戒妄语,没说戒骂人呀。再说这也不是妄语,你本就是个混蛋。” 水一方喝了几口汤,似乎有了力气,一连几口全喝了进去。心香只道是他爱喝自己炖的汤,喜道:“好喝吗?” 水一方直言道:“刚才太渴,这碗不够,再来碗水罢。” 心香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小混蛋!你叫什么?没名字的话就叫你小混蛋好啦!” 水一方正色道:“敢问小师父,可知卓绝此人现在何处?” 心香面色陡变,怒喝道:“你是谁?” 水一方喜道:“你认识?”当下站起身来,又一个踉跄倒地。心香不去扶他,怒气不减道:“你是他儿子?” 水一方道:“他是我儿子。” 心香更怒:“放你妈的屁!他是我------他,他怎是你儿子!你敢------”说话总是半截,水一方听得一头雾水,心中仍旧兴奋不已,自己因祸得福,阴差阳错地得知了卓绝下落。但见她如此状态,已知她必与卓绝有莫大渊源,当下闭口不谈。 心香愠色微消,道:“你是何人?找卓绝想干什么?” 水一方道:“有急事,他可在这庵中?” 心香冷笑道:“他早就死啦。” 水一方道:“心香小师父,你跟这位卓绝先生怎生称呼呀?” 心香喝道:“与你无关!再不闭嘴,我就赶你出庵!” 水一方暗忖,一出去非给人砍死,当下嘻嘻一笑道:“小师父言重,你乃我救命恩人,在下怎能以怨报德呢?不说了不说了!” 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开门,心香,我是心仪!”心香心下略宽,轻轻打开门,那心仪急道:“师妹,外面有人来------”语气甚是敬畏,又瞟了水一方一眼,水一方见这里的长辈怎么都对心香这恭敬,但见她如是说,便知要杀他的人循着血迹找到了泥云庵来了。 心香不疾不缓,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邪气,道:“真可笑,难道他们不知我在泥云庵么?” 水一方心道:“水爷,这女娘大有来头,不会是公主她老人家吧?”他趴到窗沿往缝外看,见大堂内儿十名持剑女尼站成两排,分别由两名老尼带头,进来要抓他的人约莫十七八个,衣饰兵刃各不相同,其中一人正是六盘派掌门水宗沛,他喝道:“兀那老尼,快将盗走‘沉碧剑’的小贼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庵!” 主持云奥师太道:“水大侠乃是名堂门正派的一代宗主,自是不把敞庵放在眼内,但敞庵再小,总终是佛门清静之所,怎会私匿什么窃剑小贼?水掌门------” 水宗沛叫道:“老尼姑!我们宁盟主乃当代武林至尊,金口玉言,又怎会说假话?” 水一方顿时明白,此行去西域的队伍太也庞大,宁娶风要将其全灭极是不易,更正可以己为幌先支开其中一些江湖人物。又暗道:“这般说来,这‘心香’的背景极强,从她适才掷汤碗的的手法来瞧,武功亦不弱,宁娶风若然不知她底细,又怎可借刀杀人?是了,这女子若与卓绝有关,那必与卓酒寒有关,至今卓酒寒也在宁娶风掌控之中,自是早就查得明彻了。可此时依水宗沛所言,宁娶风已然是武林盟主,号令整个江湖,那更是------这人便是我那儿子?不肖的畜生!” 心香忽然出门,冷笑道:“原来是名门正派的人来啦。不错,小贼是在这儿,可你有何本事抓了他去?” 一名大汉怒道:“你一个破庵女尼也敢如此狂嚣?十几年都活在狗身上啦?” 心香道:“阁下可是广东柳叶刀门的柳建洲掌门?” 柳建洲一怔道:“你是什么路数,知道大爷来历?” 心香道:“阁下还是快走罢,莫惹怒了我,柳叶刀便就此失传了。”剑已出鞘。 柳建洲大怒反笑,道:“好哇!一群好久没碰男人的尼姑见到小贼,兽性大发,想破了色戒快活快活吧?” 心香忽地欺到他身边,柳建洲见她居然有这等身法,却也不敢怠慢,当下一招柳叶刀法“晓风残月”,此刀法并不以刀伤敌,而是封住胸前诸穴后,左掌劈出。谁知心香迎面一剑,柳建洲忙回刀格挡,心香右掌似灵蛇盘却,聚合倏忽,游离幻动,自刀剑相隔之处陡然拍出,“啪”一声,反将柳建洲击退好几步。用的正是这同样一招“晓风残月”。 水宗沛知她仍手下留情,当下白芒滚掠,长剑惊啸递出,心香却直伸右手,仿佛是要来抢剑。水宗沛大惊,武林中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着实不少,但六盘派有一门祖传的单手夺兵术,乃祖师武恒轩年轻之时得“律佛”道宣指点,创下的一套精妙功夫,只是后世掌门授徒时总留了一手,以致绝处往往不教,愈传愈不景气,到水宗沛这一代,已再难悟其昔年初创之神韵,但道宣神技着实奇达毫巅,即便如此仍有很大威力。水宗沛陡见此术又惊又焦,心忖莫非她受六盘高人指点过,亦或她与六盘派极有渊源,但此时已无暇多虑,内力猛汇于剑柄,心香却将手转动得如一条绸带,灵到了极致,猛地返回疾点即后撤,登时水宗沛手上一麻,若非他自幼习武内力深蕴,只怕剑已然脱手。心香并未想到这些,另一手急于夺剑,却不知水宗沛好歹名派宗主,焉能是左道柳建洲之流可比?踉跄两步骤然稳住下盘,“千斤坠”一使立时站住,转而一招“胡狼抄食”再与心香争这柄几欲脱手之剑。柳建洲一旁见此机难得再逢,脱手三柄柳叶飞刀嗡嗡挥出,水一方见此心中大撼,方欲叫出,却见心香已在逾寸之际,扭躯一拈,似海豚跃水般轻快而又未失美曼,已然将刀一一接住。 柳建洲虽惊,却惊不过水宗沛。他曾听师父说过,昔年“武林四极”以“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武功为最高,成名之技便是轩辕氏的“血影神功”,此功含砂射影,极为阴毒,而其中最毒的一式便是“血影转僵手”,意为挨上一招便立时化为一具冰冷的僵尸。心香即便会如此魔功,却不在一开始用,且以它接下暗器,可见她也只会个虚架,并不能真正发挥“转僵手”的巨大威力。创下“血影神功”的杀手组织暗黑杀旗以天下第一暗器“血影噬心鑽”扬威于世,可见必对暗器之流颇有见得,单瞧她年纪轻轻,便可如此臻纯地接下柳叶刀流的精妙连环飞刀绝技,“血影神功”之强,足见一斑。申屠无伤藉此武艺纵横九州,恐怕除了宁娶风,任谁亦无法制住他了。 水宗沛念及此处,不由惊叫道:“你是------暗黑杀旗的人?------你跟‘血影神屠’什么关系” 心香冷笑道:“菩萨我不是暗黑杀旗的人,是什么人你也管不着。再不走人,教你也立时变作僵尸!” 水宗沛叫声:“好生张妄的贼尼姑!”却也不敢上前,他见自己与柳叶刀门的绝秘之技竟全被这十六七岁的小尼姑轻轻松松施了出来,何尝不是震撼莫名,却怎样也想不出她究竟是哪一号人物。水一方猛地想起尚启雯,她亦会“拈星手”、“火云掌”,而且运用起来比陈世通、袁冲还要厉害,那这女尼心香岂不出和她一样,是大秦景教冷月宫中人? 心香娇笑道:“你们俩既是带头的,那余下的想来就连你们也不如了?那还是都滚吧,小尼姑烦了啊!” 蓦地气勃如蒸,形深似黛,似龙腾般爪舒鳞跃,陆离流漫。心蚝惊惶,知是有大高手到了,想要从这一击中看出对方路数实是不及,便是能否闪避开来亦是未知之数。心香全力拔起,奋飞横绝,却依旧被劲气冲到左肩,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柳建洲大喜,叫道:“鹿真人!”出掌之人玄衫荡然,仙风道骨,正是长白派掌门鹿玄奇,他笑道:“‘真人’二字决不敢当,鹿某迟来,水掌门,柳掌门可曾受伤?” 水宗沛心下不悦,只想道:“这老好人平素里谁都不肯得罪,怎地今日又突然殷勤起来了?” 鹿玄奇笑问心香道:“贫道这一掌势出太急,未持有度,是否伤了小师父呀?” 心香恨恨想道:“起码得酸麻三四天,老乌龟蛋,我杀了你全家!”面上却道:“牛鼻子前辈是鹿玄奇罢?” 鹿玄奇一愕,旋即道:“小师父怎知贫道微名?” 心香笑道:“你出名嘛。全天下的道士,就你长得跟鹿似的。你可知我是谁?” 鹿玄奇暗思道:“此女的武功实是繁杂,虽只徒是虚势,莫非是冷月宫邪教之人?”当下道:“姑娘是否姓冷?” 心香面色陡变,鹿玄奇见此更有把握,道:“若老道所料不错,姑娘未出家前的闺名,可叫冷香凝?” 心香昂首道:“不错,牛鼻子你怎知道?” 鹿玄奇道:“那冷月教主就是你的生母?……中屠无伤……是你的父亲?” 水宗沛厉声道:“邪教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心香目光如电如炬,射到他的脸孔上,道:“怎么,你想诛,你来诛啊!” 鹿玄奇叹道:“老道本念同是出家人,又是个小姑娘,待要手下留情,可现今又不同了。降妖锄魔,乃我正派天职,贫道唯有顺天命而行之了!”说罢一抖拂尘,“刷”地扣将上来,心香侧身一让,回剑反刺,鹿玄奇的武功只略逊于衍允,如何能为她所伤,拂尘立时返撩,将剑罩在其中。心香内力凝于剑尖,想要将拂尘撕开,却感到一股极大的粘力始终缠绕于剑身,愈来愈强烈浓郁,自己的整条右臂在激颤不已。昔日孤独舞于庐山五老峰颠击碎简寂观观主陈茶道长的拂尘,那拂尘比鹿玄奇所持坚韧,乃乌金丝与铁丝饶成,但独孤舞的武功又岂是冷香凝可比?况且以鹿玄奇内力之甚,一支普通的拂尘已远胜陈茶的拂尘。心香急怒交加,鹿玄奇内力源源不绝,气冲宵汉,浑厚而继,心香只觉疼麻难当,不由大叫起来。 但听“倏”地一声,其实那是七八柄剑齐来,若非鹿玄奇此等高手,亦断然听辨不出,心下却也暗暗讶然,此些人武功与心香在伯仲之间,但厉害的是出剑之齐,纤毫未爽,实是达到心神相通,灵犀互流的境界。他若再不撤手,那剑便要贯胸而出,鹿玄奇忙回手后抓,那些剑竟都疾转起来,鹿玄奇艺业再高明,也不敢在七八支剑中伸手攻击,只要稍不留神,手指必为所断,连忙长身拔开,斗转参横,内蓄雄刚之俊德。那些仗剑之人都“噫”一声,声音柔美,皆尽是年轻女子,似对鹿玄奇神妙的轻功招为奇讶。 心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惊叫道:“大师姐!”那八名女子齐齐站在她身边。为首一女子身材略高,秀发雪肤,虽无甚绝色之处,顾盼之际却也尽态极妍,另有风致。那女子道:“晚辈冷月宫大弟子姚启萍,见过鹿道长。” 鹿玄奇冷哼一声,拂袖道:“今日得罪了。”转身而去。水宗沛、柳建洲亦不敢得罪冷月,以为她便要亲临,皆跟着匆匆离开。 姚启萍道:“小姐,宫主要你即刻回日月山。” 心香冷冷道:“我不回去,她若再滥杀一人,我就做一辈子尼姑。” 姚启萍厉声道:“小姐,若非我们即时赶来,你焉有命在?”她故作,作以示关心,心香岂有不知,便装模作样叹道:“还是大师姐对我好。我跟你回去便是。”她并非剃度出家,故此只是换下衣饰,方要走,她启萍却疑道:“小姐,我等虽未禀明师父你就在此地,却也来劝过你很多次,你为何……此番这般爽快?……后面藏着什么?是男人?”她未待心香反应过来,剑锋滚芒,已然射入后屋内帘,但听见心香一阵惊呼,却什么也没看到。 水一方已不在了。 宁娶风冷冷扫视窗外荒烟蔓草,白苇黄芽,在他眼中,一切皆是败落之象,生命虽有活下去的意志,却没有一丝一毫幸福的希望了。蓦地,有人在轻扣房门。宁娶风剑眉立竖,道:“哪位姑娘?有什么事么?” 门外正是武夷仙子子悠然,她于庐山五老峰之前,为宁娶风技折群豪,剑霸天下的踔厉风发之慨所深深钦慕,心生爱意,不由自主地来找他,却没料到对方未见到自己是谁,仅凭两声扣门之音便知是年轻女子,武功之绝实已臻鼻垩挥斤之境。 莫悠然芳心鹿动,轻轻打开门,见宁娶风正负手卓立窗前,相貌虽是平平,却是肝胆轮囷,风华傲绝,心中情慕缠怀,面色急红,不知该说什么。 宁娶风看也不看她,只道:“武夷派莫姑娘,什么事,快说。” 莫悠然吱吱唔唔道:“宁大哥,……” “盟主。”宁娶风这才回头,满目厌疾之色。莫悠然吐吐舌头,道:“是,是,盟主。盟主好像……不太高兴?” 宁娶风道:“你是为这个而来的么?” 莫悠然忙道:“是,是呀!” 宁娶风冷笑道:“你不是进门后才知道的么?” 莫悠然愈发面色绯晕,眉波流转,轻声道:“盟主……你好像从未高兴过,盟主……” 宁娶风猛地吼道:“滚!” 莫悠然一阵剧愕,泪珠颤于睫梢,道:“盟主,我……” 宁娶风转过身来,叫道:“你想死吗?想死吗?” 莫悠然伤心过于害怕,捂住脸庞,哭着跑出去,撞在就要走来的谷幽怜身上,更是羞不可胜,快步离开了。谷幽怜诧异地回头瞧了瞧莫悠然的倩影,然后目光与宁娶风利如锐锋的可怕眼神相逢。宁娶风见是她,心中更是憎恨,但面孔上依旧显出柔和之色,并有些许笑意。谷幽怜见此,知他仍爱着自己,便缓步走过来,两人面面相觑,却好一阵儿无话可说。宁娶风决定先开口,令她完全相信自己有复合的诚意,便道:“谷师……谷女侠……咳,张夫人……” 谷幽怜忙道:“我……宁盟主,我还尚未成婚……” 宁娶风遥望远处,道:“快了。不是吗?” 谷幽怜心下一凛,知他受过千难万苦,虽有上天眷顾,教他偶得不世奇功,却仍消不去过往的创痕与此后一生一世都无法解脱的寂寞,不由一阵酸楚,道:“宁盟主,……我对不起你……” 宁娶风知她性情,却没料她如此沉不住气,便故意道:“谷女侠何出此言?” 谷幽怜竟哭出了声,道:“宁盟主,……边大哥,我真的……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宁娶风此刻的愤怒已到了极点,真想立时将她撕成碎片,但他长久与邪人为伍,得一难之恶,水绮之忍力,卓酒寒之隐匿,是以面上仍不动声色,竟尔挤出了两颗泪珠,任其在脸上划过,仿佛两个多月前的血流过脸庞。谷幽怜见他也已动情,再也按捺不住,便要伏在他身上痛泣,却猛地发现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睛,正极为愠怒地盯着他们,是张谦! 谷幽怜惊叫一声,忙拭干脸上的泪,站得远一些。宁娶风何等功力,听风辨器。在张谦发现他们之前便早已发现了张谦,却为享受巨大的复仇快感,仍装不解,言语中竟恢复昔日之口吻,且大声道:“谷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张谦大怒,大步走上前去,道:“盟主!” 宁娶风装作尴尬之相,道:“哦……哦,张掌门,不好意思,没看见你。” 张谦城府极深,也知不好太得罪对方,只得抑下气来道:“宁盟主,我适才寻未婚妻,却如何也寻不到,我还怕她出危险,……没想到她在你这儿!”他瞪了一眼谷幽怜,又道:“既在盟主这里,那就是最安全,怎会出危险呢!我可大大地放心了。” 宁娶风这才轻蔑地笑笑,针锋相对也道:“不错,在我这里不会出什么问题。张兄,你既总放不下心,担忧谷姑娘的安危,不如就让她搬过来住吧,我也她照顾着她些。” 张谦怒不自胜,重重地道:“谢了,这倒不必!”然后冲谷幽怜道:“还愣着干什么?宁盟主他老人家领袖群雄,日理万机,正事都忙不过来,你还在这儿耽搁盟主的宝贵时间!” 宁娶风轻笑一声,道:“张兄客气了。谷姑娘性情爽朗,谈吐不俗,和她在一起非常愉快,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张谦益怒,谷幽怜见此忙拉过他的手,道:“我们走!” 宁娶风在后面叫道:“谷姑娘慢走,若有闲暇,还请再来,不送了。” 张谦此时亦更加确信宁娶风不是边城雪,否则应当惊惶失措或十分憎恶,又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只是此人武功太过神妙,只不知究竟是何底细,他既看上了谷妹,虽不能明抢,但终是盟主,大权在握,自己实是得罪不起。 两人走着,谷幽怜心事重重,道:“师兄,……我……” 张谦冷冷道:“师妹这么漂亮,到哪里都有人赏慕啊。” 谷幽怜顿住步伐,道:“师兄,你别胡说,宁盟主他……不是那种人。” 张谦笑道:“好啊,大婚那天请他喝杯喜酒罢。……或者是请我?” 谷幽怜心中猛地一抽,忙道:“不!师兄……我是……铁定要嫁你的……” 张谦道:“但愿。” 谷幽怜见他面色邪狯,怕是认出了宁娶风的真实身份,一时惶乱不安,补充道:“师兄,你……你千万别乱来……” 张谦干笑了两声,道:“怎么?对我不满意?……谷妹,你说他像不像?……嗯?” 谷幽怜周身剧震,很费劲地转过脸,迟疑道:“师兄……像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像不像?” “像吧?的确太像了。”张谦缓缓摇着头,兀自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我也觉得像。虽然长着一副完全不同的样貌。可人的相似并非只靠样貌决判。你把他看作那个人的影子吧?” 谷幽怜低垂着绝秀的面庞,道:“不……”心中却已落下大石,张谦并没有发现宁娶风便是边城雪,但边城雪坚持活下来,并学到了绝世神功,此番改姓换名重返江湖,艺扬天下,必是来报仇的。而他已不将自己当作仇人了,那自然是要向张谦索命的。张谦又道:“他令我想起了那个人。你不记得了?那个人也还活着。那么……他现在又在哪儿呢?我很担心哪,很担心……”他忽地转向谷幽怜道:“你也担心吧?” 谷幽怜娇躯轻颤,旋即恢复平静,冷清无力地回答道:“我说我不担心,你信吗?” 张谦嘿嘿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开了。 水一方吃力地撑着拐杖,渐渐游入一片碧幽滴翠的竹林,温详的日光为林中之绿所染,变得懦弱而惨黯。忽见败叶乱舞,阴阴烈风中似有人在吹箫,还有剑锋刺劈之声。那箫起初低糜不振,而后却愈发高涨,浩浩然,舒愁泻伤,嗟号昊昊,似诉说槛猿笼鸟之怨,大有呵壁问天,冲冠发指狂悴于世之意。 水一方迟疑之间,却不由自主向里面蹒跚而入,却感剑风已遥遥迫近。放眼而视,但见依稀有两个人影,正在跃来闪去,剑光耀目,一旁高岩上又坐一人,正在吹箫。那吹箫者冷冷向自己望去一眼,水一方这才明白,此人早已知有外人入林,此乃武林大忌,便以内力猛地变调以摧荡心志,好在水一方半点武功也不会,所幸未受其音所伤。两相斗者中一人边斗边问吹箫者道:“宋兄,来者何人?” 另一人道:“不妨,恐怕是樵夫,否则不会不受伤。咱们再来!”二人如此对答,却吐气均匀,声音沉朗,毫无半点因分神而凝滞之意。青衣剑客剑势走缓,玄衣剑客却有些拙然招架未及,所谓刀走黑剑走青(轻)剑需轻灵快捷,玄衣剑客落了下乘,似要撤剑,却猛地向水一方这边反手一刺,剑气如光,恢弘昂然,直逼射过来,不到水一方身前时已令水一方产生极大的不适与胁迫感,那青衣剑客哈哈大笑,也出一剑,划孤而出,将马上要冲入水一方胸膛的剑气硬生生化开,芒辉四泻。余力仍令水一方隐隐作疼。那青衣剑客笑道:“原来这位老兄……小兄弟真不会武功,想来也不懂江湖规矩,既如此,也不必废他招子了。”三人再不理会水一方。玄衣剑客倒剑相持,长长一揖:“言兄一年未见,武功又有大进,看来沈某真的再也不是对手了。” “宋兄”笑笑道:“两位都是当世的剑术至尊,输了也不过天下第二,小弟佩服之至。倒也不必非拼个高下出来。咱俩喝酒去。” 水一方向来好事,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三个人躲在小竹林里,当然说什么都行了。” 青衣剑客猛地回头道:“你也懂剑?看来也非凡俗子,按江湖规矩将招子剜出来!” 水一方装作没听见,又用火杵击了一下竹子,竹子巍然不动,然后伸开大拇指赞道:“水大侠,一年不见你武功又有大进,看来真的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您真乃当世的武学至尊,这一杖明明已将竹子内部击得四分五裂,外表却仍看不出来,仿佛是一根没被击过的很普通的竹子,小弟佩服之至!” 青衣剑客大怒,拔剑额上,玄衣剑客一下抢住他道:“言兄,又何必跟个跛子一般见识?” 水一方道:“是啊,这里一共四个人,你输了也不过天下第四。” “宋兄”道:“在下宋丙由,这位是江湖人称‘一剑冲天’言勇,这位是‘破天柱’沈万山,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没请教阁下的万儿。” 水一方道:“好说,水一方。” 三人大惊道:“你是水一方?那震南山庄之案为你所破?” 水一方笑道:“怎么,这事儿很轰动么?” 宋丙由道:“水兄弟适才几句话,莫非对剑术真有独到见解么?” 水一方道:“见解不敢当,独到却是非常独到的。” 言勇道:“言某愿闻其详。” 水一方道:“几位可知最厉害的剑法是什么?” 宋丙由一怔,道:“莫非少林达摩剑法?” 水一方摇头道:“不莫非。” 言勇道:“那是独孤鸿傲的空空极乐剑?” 水一方道:“差大了,没听说过。” 沈万山回望二人,又道:“是否当年武术之王宁娶风所创惊绝斩式?” 水一方道:“否。” 水一方道:“你们可知使剑是为了什么?” 宋丙由愕了半晌,道:“为了行侠仗义。” 水一方道:“剑不为别的,只为捅人,没第二种用处。下次有人问你们使刀是为什么?你们就说为砍人。伤害对方,是剑法的目的,轻则使伤重则使亡。有些人说剑法的最高境界是人剑两忘,人剑两忘那是傻子。有些人说是人剑合一,人剑真合一就死了。这些人是王八蛋。剑法应当以目的为境界,伤敌愈深境界越高,当然,这是在自己不受对方伤害的前提下。” 三人只听得目瞪口呆,沈万山打破沉寂问道:“如果对方要伤自己呢?” 水一方道:“你没问我为什么使盾呀,就为这个。人已经在使用弓箭时,野兽们却在以牙齿和爪子比试,那叫‘齿法’或‘爪法’吧?有屁用?摔进陷阱里就完蛋了。唉!一个人即便是剑法第一,你也可以趁他不留神从山顶推块石头砸死他。你信不信林子里的狮虎豹狼都有它们的‘爪法’‘齿法’第一的‘爪客’‘齿客’?而对于我们人而言,咱们瞧得起它们吗?不会动脑的人就是头畜生。” 三个人听得惊讶莫名,少顷,宋丙由叫道:“小兄弟真乃武学奇才,此番见解太独到了……” 水一方道:“我么,没学过武,还是个病夫,来这里一顿口舌是为讨点儿银子,混口饭吃。” 言勇道:“水兄,适才冒犯,还望原宥则个。以水兄搦翰才华,说这些给世俗之人用以赚钱,岂非沾污了这些金玉良言?来来,水兄若不嫌弃,请随在下以寒舍一聚,薄酒相敬,以畅襟怀,酣论天下事如何?” 水一方道:“如果推辞,那我也太虚伪了。” 三人大笑,引水一方前去。 路转峰回,一条曲径通往林深幽之处。熊猫噙笋,飞鸟鸣碧之中,有一座翠绿屋舍,雅致之极,仿自画中而出,与竹林相辉相映,若不细瞧,根本辨别不出。言勇劈柴,沈万山烧水,宋丙由将檀木桌椅摆好,碗筷上齐,端上各料珍肴,金鳞醉羊肝,清香八仙脍,九曲盘龙鳝,粉顶烧鹅肉丝,红鲈樱红碧荷汤。一坛绍兴司马山庄的女儿红满满斟上。 水一方愣了愣,道:“几位,在下一个无知跛子,胡扯几句扫了几位居士雅兴,又何必如此盛宴……” 言勇道:“我兄弟三人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觉相见恨晚,佩服水兄的爽朗豪傲,与水兄十分投缘,请干了这杯。” 水一方仰首喝干,笑道:“多谢。言兄,适才你说兄弟三人,这位沈兄在这之前又说一年未见,看来几位难得一年见一回,却让我给打扰了。” 三人都不由一惊。宋丙由暗想:“此人对我三人一举一动都记了下来,究竟是何用意?” 沈万山却不想这么多,笑道:“水兄真是聪明,我兄弟三个是为了……”话被宋丙由以眼神止住。言勇道:“不谈这个,水兄请尝尝这些粗菜,虽然不怎么样,却也……” 水一方道:“谁说不怎么样?言兄这般谦虚。譬如这盘龙鳝,是贞观年间江南的贡品。金鳞醉羊肝,是将黄河之鲤与酒、蒜、醋、糖浸泡,下锅与草原肥羊之肝同炒,既略有酸甜,又显酒香,与喝醉颇似。再看这八仙脍,八仙是狗肉(吕洞宾)、驴肉(张果老)、韭菜(曹国舅)、香菇(何仙姑)、蒜头(汉钟离)、豆腐(蓝采和)、香菜(韩湘子),每两味一起或每三味一起,各有一种不同味道。嘿嘿,好吃。”一边说,也没耽误吃。 宋丙由奇道:“水兄,对这饮食也有研究?” 水一方笑道:“理论!理论而已。我自己可不会做。当然啦,喝酒的人也不必会酿酒。三位都是四十开外,怎能唤我为兄?就直截了当叫名字好啦。难道我的名字不好听么?对了,据我所知呢,这些都是御膳房的招牌菜,尤其是盘龙鳝,一年仅做两次。御厨、特制厨具、季节天气和原料缺一不可。几位又是如何得到的呢?莫非几位以前做过御厨?” 沈万山心中大惊,暗道:“此人聪慧绝顶,遮莫是大内六扇门中的鹰爪子,来寻大哥的藏宝图……” 宋丙由干笑道:“水兄开什么玩笑?咱们兄弟三人是食而不知其味,怎动会是御厨呢?水兄之意,怕是说我们以前去长安城内偷东西吃吧?” 水一方道:“莫非宋先生认为这是可耻之事?皇帝小子天天能吃得,为何咱们吃不得?最好吃光它,让皇帝□□的也尝尝这饥荒的滋味!” 宋、言、沈三人相互望觑,暗忖道:此人决不会是鹰爪子,安史之乱,天下分崩离析,乃非常之时,谁敢说一句忏逆或是暗中忏逆的话,都得抓捕起来,轻者发配边疆充军充役,重者诛其九族,殃其邻李。 水一方撕了一条鹅腿,边吃边道:“北汾南绍,三位把天下最好的酒都聚在此间,在下果是不虚此行。这酒从气味上香,三十年有了吧?” 沈万山大喜,认为遇到知音,忙道:“水兄对剑、食、酒都有研究,在下可是大长见识了啊!” 水一方笑道:“沈兄过奖。不知沈兄可曾听说卓绝此人?” 沈万山道:“哦?此人是谁?”宋、言二人都表示不知道。水一方瞧他们神色不似作伪,便道:“没什么,吃,喝。” 言勇笑道:“老实说,水兄此番前来,我兄弟三人小肚鸡肠,以为你是什么名门正派来找梁子……” 水一方边吃边问道:“哦?是吗?名门正派经常来找梁子吗?” 言勇变色道:“水兄,此话万万不可乱讲。” 水一方道:“可在下真的绝非乱讲。你想啊,那些名门正派接二连三地来捣乱,若非有利可图,他们又怎会如此执着?难道是为了武林公义,替天行道吗?” 宋丙由朗声笑道:“水兄此话大快人心!我三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水兄,我再敬你一杯。” 门外忽地传来声音:“请竹林三客拔冗一见!” 水一方听到喊声,见三人面色陡变,奇道:“你们的仇人?” 宋丙由“嘿”一声冷笑道:“若是换成你是这儿的主人,那他们就是你的仇人了。”说罢携了长,与沈、言二人持剑出门。言勇道:“水兄不必出来,待今日之事一过,自当恭送出林。” 外面已围了不下一百人,手执各类兵刃,打着五颜六色的大旗。为首者乃是六盘派大弟子花翎。他拱手道:“久仰‘竹林三客’侠名,晚生六盘花翎,携众武林同道,今日特来拜访。” 沈万山冷笑道:“你们是来拜访藏宝图的罢?不幸得很,我给刻到王八的壳子上了,你们要拜,我马上去河里捉一只来。” 花瓴沉声道:“我六盘派扬名数十载,岂是贪恋富贵之辈?你们休得胡说八道。但那藏宝图乃周武逆朝重宝,关乎天下苍生气运,你们想要独吞,怕也没那般容易!” 水一方突然从窗口喊道:“六盘派的确名扬了好几十年,而且个个英雄豪杰。贪恋富贵之辈仅你一个,也足以令整个六盘蒙羞。” 花翎见到他,面色大变,退后好几步。宋、沈、言三人一见,都想看来花翎并不知水一方身受重伤,宋丙由趁机道:“水兄,这几个毛贼还不用你出马收拾,我兄弟三人也应付得了。” 水一方火上浇油道:“花翎,我不是个仁慈的人,不能每次都饶你。你别总让我看见行不行?” 花翎又惊又怕,暗度道:“此人武功之高,可隔空出拳,绝不在宁盟主之下。我们这些自更非对手。若是他要取宝,我们更是阻止不了。”心念一动,拱手道:“水兄,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要得那宝藏,武林中有谁人不服?只是这三人诡计多端,毫无信用,你帮他们是没什么好处的。” 水一方笑道:“你们如果不说的话,我还真不知有什么藏宝图。现在我听得胡里胡涂的。你能否给解释一下?” 花翎悔忖道:“这小子太是聪明,把话全套出来了。此人喜怒无常,万一动了杀意,我若不说怕是性命难保,当真不能扯谎。”当下便道:“这藏宝图是前朝叛逆周武失政时,武氏家族将朝廷搜刮来的重宝藏于塞外,并绘制地图,一分为二,一份不知所踪,一份便在这‘竹林三客’手中。” 水一方转头对三人道:“几位,他说的可是实情?” 言勇道:“不瞒水兄。前边的话是没错的。但这最后一句不对。那一半地图早已不在我们手里。” 花翎道:“何必狡赖?你们躲在林中,就以为可以像世外桃源般无人寻着?你手持宝图却久居竹林,莫非这竹林便是埋宝之地?” 言勇冷冷道:“花兄聪明过头了吧?竹林若是重宝所在,我们兄弟还不快携宝远飞,过逍遥日子?” 却听一苍老声音道:“言施主何必拒认?你们久居此间乃是为了兄长的遗孤。你四兄弟以前是吃哪碗饭的,有胆做还没胆说么?” 水一方等人循声望去,只见少林诸僧火云门众人、六盘派余下人手、阴山派等来到,讲话者正是少林掌门衍允。袁明丽见到朝思暮念的水一方,喜道:“水大哥,我们又见面了!你怎地在这儿?”说罢便要上前去。 袁冲拦住袁明丽,沉冷道:“水一方,我们素来景仰你是条好汉子,可你居然跟这三个淫贼在一起!” 水一方回头见三人并不发怒,竟都低下了头,奇道:“淫贼?什……什么淫贼?” 袁冲道:“水一方,你可知十六前江湖中出现了四个飞贼?他们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为,武功却皆高强,京城中的捕快好亦捉他们不住。他们的老大仇云已死,只剩下这兄弟三人。” 水一方愈发不解道:“那他们的老大是怎么死的?”衍允大师合什,缓缓地道:“阿弥托佛,阁下便是水施主,老衲听师弟说,施主少年英才,果是不凡。此人死有余辜,乃是为当年的武林盟主——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所杀。” 水一方更奇了,道:“申屠无伤不是血影一族的么?当属暗黑杀旗中人,此组织为武林黑白两道年不齿,又怎会选他为武林盟主?”衍允道:“申屠施主之名乃是化名,江湖中人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他身负血海深仇,拜过很多师父,却仍不满足,为习得上乘武功,他化名无伤,入暗黑杀旗。由于他英俊洒朗,令昔年武林第一美人轩辕哭为之倾心,无伤并不爱她,此生只爱过一个名叫水绮的女子,但为了复仇,他不惜欺骗轩辕哭的感情,入赘杀旗作了娇客,迎娶轩辕哭。谁料他实乃一代武学奇才,修习‘血影神功’仅仅半年,已比自小修习的正统轩辕氏子弟强出数段,最终神功大成,竟超越了血影老祖轩辕长恨昔年所达到的最高境界。他敢爱敢恨,只是觉得对不住轩辕哭,但为报血仇,不得不离她而……去” 水一方插道:“这不太好罢?这血仇怕不是理由……” 衍允道:“水施主有所不知,无伤此仇,非仅私仇,乃是家国之恨。但究竟事实如何武林中无人知详。便这样,无伤独闯江湖,刚肠嫉恶,出手绝不留情,死在他手下的恶邪之徒已逾千人,故武林中有人送他绰号‘血影神屠’,无伤听后道:‘我本无姓,此自而后,乃姓申屠’。申屠施主大义大勇,又潇然风华,自是吸引了不少江湖中的成名女侠,其中除水绮与轩辕哭外,还有“武林四极”之一‘无天狂盗’独孤鸿傲之女独孤舞,武夷派掌门蓝水母韩碧露,大秦景教教主冷月等等,但他毕生只爱水绮一人,傲骨天成,也引得不少人的嫉妒。后来武林推选盟主,本来几百年来皆是我少林当仁不让,可老衲与申屠施主甫一交手,便知泥云之别,就此服输。申屠施主虽生性洒傲,不爱浮名,却因当时年轻气盛,一腔热血,也想为武林众生造福,加之大仇未报,如若能掌权力,自是雪恨有望了。” 水一方雷殛莫名,心中暗想:“不可能!他应该是坏人呀……难道……他的真名便是卓绝?” 衍允续道:“是年旱蝗双灾,百姓饥贫无助,饿孚遍野,惨象莫可言状。许多人纷纷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行当。独孤鸿傲有一弟子仇云,因不服师父管教,私自下马鬃山进入中原,与中原三贼宋为由、言勇、沈万山结拜,为祸武林,他们虽专杀官贾,却也不分好坏,只因他们当初是穷人,便痛恨一切有财有势者。他们还将有钱人家的小姐□□,□□至死,这些三位可承认?”言勇怒道:“杀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那些畜生没一个好人,他家的女儿还能是好东西?” 衍允不睬,继续说道:“于是申屠盟主决意除去这些祸害,便率了五十多名盟众连夜追赶,将宋为由、言勇、沈万山擒住,本拟就地正法以明天理,实也无可厚非,但申屠盟主念在他们也算劫富济贫,侠盗虽称不上,却也非十恶不赦,于是饶他们不死。只是仇云依旧逍遥法外,尤好□□良家妇女,引起了公愤,暗追了大半个江南,才在杭州追到了他。时逢他回家。起初我等皆以为他要打家动舍,却见他来到一处茅屋,我想莫非他连穷人也要抢?于是我趴在屋顶向下瞧,见他与妻子和三个儿妇正有说有笑,边吃饭边讲些奇闻轶事,其乐融融。申屠盟主触景伤情,想到自己一家惨遭血洗,心不由软了下来,不想杀他,而……”此时他突然打住,向阴山派掌门人高红树瞧去。高红树一瞪眼,活像一只癞□□,嗡声嗡气地道:“怎么啦?我又没做错,那些个奸贼的血脉小腌臜,长大了定是祸害,杀了活该!” 衍允道:“当时高掌门说:‘此人使成千上万的家庭支离破碎,自己却合家团圆。’说得申屠施主心下大怒,仿佛仇去便是自己的仇人一般,冲了进去。其时申屠盟主正值英年,武功虽未沉醇,武林中却少有匹之,仇云不过是与申屠盟主齐名之人的徒弟,又怎会是对手?只三拳两掌,仇云眼见便要毙命于其掌下,他妻子忽然跳了过来拦住,给当场打死。申屠盟主一惊,心中十分不忍,怔了许久未动,仇云喊三个儿子快跑,高掌门……却一一推过来,申屠掌门尚未醒觉,回手施力挡格,连毙两个,余下一人则被我们刚放走却一直跟着我们的宋丙由冷不防放施迷雾抢走,仇云为高掌门一剑穿心。申屠盟主心中有愧,下令莫要追赶。” 水一方转问宋丙由道:“那仇云……你的大哥的遗孤呢?” 宋丙由叹了口气道:“我兄弟三人带着这刚满四岁、始会走路的孩子来到塞外,却遇到一个怪人。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她说可以救这孩子,但须得交出半张藏宝图。我们极是惊讶,心中很是疑窦,我们在距那时二十年前曾去长安皇宫盗宝。水兄,便是在那时尝了皇帝的御宴。可正要接近藏宝阁时,却见一个身影自云月中疾行,足不点地,最终缓缓落到阁顶,我们当时吓呆了,以为是京城中的高手来了,可即使是申屠无伤也没有那样的武功,简直像神仙一般。藏宝阁中竟似也有一人。那武功高超者持一紫剑,二人低声密谈,言语不合,持剑者便要杀对方,而对方却镇定之极,含笑不语,又从怀中掏出一份物事,我们隐约听到,说那是一份藏宝图,什么解药就涂于其上。持剑者又怒又惊,一声悲啸,蹬风而去。我们从未见过那么神奇的武功,若非亲眼所睹,实是想也不敢去想,即使现在或将来,世上也再不会有那样的武者了。可他即有如此本领却仍受人所制,对方似乎根本不会武功,却可在谈笑间尽占上风。事后大约一年,我们在极北富贵城中发现一处岩洞洞内竟插满天下各类兵刃近千种,其中以剑为最多,共有七八百柄,而最高之处,放有一柄已断裂许久的紫剑。我们便知,是那位武神的栖穴。然而找了他许久却未找到,方才明晓他已仙逝。我等对他敬佩异常,不敢妄动紫剑,却见剑下夺有一物事,正是半张藏宝图,上面还注明:‘如有缘者,得此宝图,可交庐山诸侠,共谋锄奸大业。’我等便留下宝图,然而庐山却只余聂灵哲先生一人,况且名门正派,我们躲也来不及,又如何能见?我们见这女人如此精于我兄弟盗宝详情,必有来头,皆犹豫不决。但仇大哥乃我们生死兄弟,如不为兄长保留骨血,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众人一听,皆觉此人重义之极,虽是盗寇,却也不由心中冉升佩意。 宋丙由续道:“她见我们同意,便让我们再找寻一个同样四岁的正户人家的孩子,他自有办法以假乱真。后来我们便遵她所嘱,偷得了一个四岁孩子,她竟将那孩子杀掉,然后找出医箱刀具,拖着仇大哥的儿子进了屋。四个时辰后,她居然领着那个刚死的孩子走了出来!我们大惊失色,回头一瞧,却见那死尸仍躺在那儿未动。原来她是医学世家,其父师从巫山医楚慕仙师,医术之高,竟将我大哥的儿子换了容貌,与那户人家的孩子一模一样!她让我们将孩子送回,又说孩子在三四岁时,相貌方有明显特征,此后直到十八岁,相貌总在变化之中。因为仇大哥相貌奇陋。但那女子说她的医术绝没问题,这孩子日后也只会慢慢变丑,而不是一次改变,最终也无人会起疑。于是我们依言将孩子送回,又将半张宝图给了她,并请她依图上前辈遗言而行。那女子只冷笑不答,转身离去。后来我们去探望那孩子,却发现那里已然荒废,新的主人早已在修建庄园了,自此我等便再也没见过他……” 水一方心中剧颤道:“四姑!只能是她!”又对衍允道:“大师既说冷月也爱上了申屠无伤……那冷香凝……是冷月之女,岂非……也是申屠无伤之女?” 高红树趁机道:“你既识得冷月妖后之女,也是奸佞之徒了!” 此刻水宗沛觉得有机可乘,便道:“不错,水少侠,你是如何识得那妖女的?” 水一方道:“正是她打败你那日。” 水宗沛又羞又怒,道:“我会败给那小尼姑?放屁!”他一代掌门宗师,“放屁”一词既出,自己也觉不雅,面上更显难看。水一方笑道:“你既承认把尼姑庵当瓦舍窑子逛,还不承认……”水宗沛大怒,但早听过徒儿所叙,碍于武功不如,迟迟不敢动手。 花翎吼道:“大家一齐上,还怕了这小贼不成?” 衍允道:“谁若对水施主妄动无明之火,老衲决不袖手旁观!”他语气中自带一股威严,众人皆受其震慑。以衍允的修为,早已瞧出水一方内虚,吐气无力,于是给他打个圆场。而阴山派掌门高红树已看出水一方面色苍白,说话时手有微颤,中气已显不足,不由起疑,但又想到此人诡计多端,震南山庄一案名扬天下,武功亦有步堂入室之高,万一是诱敌之计,引自己出手,他好名正言顺地抵挡,一掌打死自己。当下不予理睬,静观其变。 水一方继续虚张声势道:“你们这次闯入竹林打扰我休息,水爷宽宏大量不予追究,现在都给我滚罢。” 众人皆为之所动,不敢进前。栾明杰却是个急性子,恃已方这么多人有恃无恐,亦不怕吃亏,挺剑便刺,水一方心中暗道:“我完啦!叫这傻子误打误撞,把我给干掉了。” 袁明丽拔剑要阻,袁冲两指一扣,袁明丽手腕痛极,剑落在地上。大家伙儿一见便不再犹豫。高红树双掌运处,扑面而来。衍允一惊,待要出掌相救。忽又一道异气如火如荼,疾时过来。竟将已酣斗一处的栾、水、高、衍四人尽数隔开。接着四名粗壮女子将手臂搭成“井”字形,一华服女子随之自天而降,坐在上面,面上为一铁具所罩,却与宁娶风的鬼面具不同,除了一双美韶空相荡人心魄的妖目之外,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已让人知晓实乃绝色佳人,却与普通美女不同,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透着一股邪戾的抑郁之气。只见她朱唇轻启,冷冷地道:“名门正派没能灭得了我景教,却反倒在此自相残杀起来了!”身后皆是年轻女子,不下三十余人。水一方讶然万分,道:“冷月?这人便是冷月?” 袁冲却突地跪在冷月面前。众人大惊。袁明丽惊呼道:“爹……你怎地投了邪教?”冷月刺耳的大笑令人不寒而栗。她悠悠道:“怎么样?这失魂落魄丸足以令人丧失本性,供我鞍前驱使。你还不给我杀了他们!先杀这小子,羞辱启雯在先,又坏我家香凝闺誉,料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忽地冷月背后站出一人,蕙兰纨质,玉貌绛唇,正是尚启雯。她颤声道:“师尊,由小徒去杀他。此人辱我,决不能一剑了断!”冷月冷笑,不置可否。尚启雯挺剑刺出,袁明丽前来挡格。尚启雯怒道:“小贱人,你还护他?你爱上他了么?” 冷香凝见袁明丽如此华容,又护着水一方,心下恼嫉,亦拔剑刺出。袁明丽功夫不济,又怎能斗得过二人?邓、栾、南三师兄见此也挥剑相助,然冷、尚二人仍占绝对上风。群雄有的扑向竹林三客,有的与冷月宫景教教众拼斗。一时间林中大乱,狂砂卷帘,杀声震天。袁冲挺掌击向水一方。水一方此时插翅亦难逃厄运。袁明丽大急,冷月见此,狂笑若枭,转而对袁明丽道:“如何?小妮子,你是要为这小子阻碍父亲呢,还是为你父亲杀了这小子?” 又掏出一小瓶药道:“这失魂落魄丸由我精心调配,连宫中弟子都不知制成之方,全天下除我之外更无第二人有解药。你想要父亲生还且恢复本性,就不要与我作对!” 尚启雯早一剑格开袁冲炽烈的火云掌,反刺水一方,边叫道:“师父,我来!”同时低声道:“快走!” 水一方微惊道:“尚小姐……”尚启雯又怒又急,低斥道:“还不快逃!我师父非瞧出破绽不可!你有袁姑娘和师父的千金,还念着我干什么?” 水一方无奈,向林中逃逸去,尚启雯仗剑追出,喊道:“哪里逃?” 冷月“嘿嘿”阴笑道:“启雯,你欺本宫真的年老了么?他武功半点也无,形同废人,要杀他还不易如反掌?” 袁冲又挥起一掌,水一方仗杵一拦,掌风斜至,劈裂一根碗口粗细的竹枝,居然还有焦糊之味冒出,可见他中了邪蛊之后,功力益增。“竹林三客”两剑一萧,围成一圈护住水一方。花翎知非冷月对手,欲想逃走,却被冷月犀目捕住,叫喝道:“你在本宫眼皮底下,便想逃走么?”花翎一惊,忙道:“不,不敢!老前辈……” 冷月大怒,叫道:“老前辈?我有这般老么?”挥起手中长缎,竟迎风拌成一根笔直的布棍,向花翎天灵盖击去。偏巧此时,一股雄厚掌力袭来,冷月方才讶然,四掌相迎,砰砰裂帛巨音,冷月手中布棍已成碎片,丝丝飞散,仿佛整片绿竹林都下起了大雪。 衍允道:“阿弥陀佛,冷宫主,你我皆信教出家之人,何必伤人性命?” 冷月冷笑道:“你秃驴佛教也可与我圣教相论?如此功力,倒真不可小觑了你,是少林主持衍允罢?你功力虽醇,但仍非我对手,本宫问你,此间的藏宝图可是到你手中了?” 衍允道:“老衲怎敢自专宝图,确是没有。少林一派,佛门圣宗,又怎会贪物欲重钱财呢?” 冷月大笑道:“我问你一句,你回答这么多,那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人总是有欲的,你当了和尚没了□□,当了住持没了权欲,那总该有些财欲罢?” 水一方暗想:这女妖虽阴毒邪戾,讲话倒是很合自己脾胃,趁各人都有事做,都有架打,衍允又缠上冷月时,赶紧先逃为上策。他在身后撒了数十条蛛丝作绊绳,单凭掌力便是宁娶风也震它不破,设好障碍方才离去。 袁冲却死咬不放,摧掌前攻,倒被蛛丝绊倒数次,见水一方便在不远处,可自己偏生就伤他不得,心下愈发怒火烧心,掌风如岩浆喷薄,轰轰烈烈,一波接一波,压得水一方如受火炙,几近透不过气来。袁冲折下一根竹板,劲力透处,一道绿芒划向水一方,水一方绝望之余,顶杵去挡,竹枝巧恰触动机关,扦头焰火狂射,袁冲身上绕着□□条蛛丝,遇火即燃,迅捷无伦地蔓延焚烧了起来。袁明丽见此,惊叫道:”爹!水一方,你把我爹……”邵、栾、南三人也是惊怒交加。 水一方百口莫辨,只道:“不,不是,我,我……”袁冲已然身携烈火,光焰凌天,挣扎着,暴叫着,惨绝人襄,最终倒在地上,发出一股焦烂的糊味。袁明丽几近昏厥,狂疯哭喊着:“爹!不……爹啊……”衍允不忍,只道:“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冷月见衍允分神,有机可乘,内力一运,掌劲迫升。高手对决,差之毫厘,必会陷入凶险。衍允只觉浑然内力通滞屈伸,瑰魅奥诡,知自己凶多吉少,不由扪声长叹。 猛然一阵劲风掠过,冷月触之即知:来者绝非一般高手,且这一劲道旨在分开他二人,否则远不止这些真力,当下也知好歹,向后退却,将余力洒在一旁,向前凝详,竟是一须发齐雪,如仙飘逸的老者。 衍允低首轻谢道:“阿弥托佛,原来是羡前辈救了贫僧一命。“他在羡仙遥面前绝不敢自称“老衲”,乃自居晚辈。 羡仙遥笑道:“大师言重了。”遂向冷月道:“冷宫主,有二十年不见了罢?” 冷月惊鄂了一阵,遂复之以冷笑道:“是你呀……你可真能活……”心中暗忖道:“武林四极昔年逐一仙逝,这老小子诈死,怕是世上再无人是对手了。即便我神功练成亦无见能和他平分秋色,还是先趋避为上。”念及此处,叫声:“我们走!” 羡仙遥闪身相拦,踽踽搦风,势若惊蛇走虺,冷月心下暗暗震讶道:“二十年未见,不料他的功力更显稳猛醇固,确是劲敌。即便我若能练到殷祖师昔年达到的第十层境界,也未必能胜过他。” 羡仙遥淡淡道:“羡某无礼,有话要问冷宫主,那申屠老怪……究竟是怎生死的?是不是为你所害?” 冷月轻轻一颤,眉目中似有些许怨怼,但随即换为冷调,道:“他?我不知道。我当然愿意亲手杀了他……他难道不该死么?” 羡仙遥道:“据老夫所知,贵教的宗旨是仁义爱人,可传到你这一代,贵教便横行霸道,将成年男子掳去为奴,动辄就轻易杀掉。难道申屠老怪有负于你,就是你如此行为的理由么?” 冷月为他的浩然正气所慑,呆滞半响,又道:“是我干的,统统都是我干的,那又怎样?你算个什么东西?申屠无伤那恶贼的手下败将!” 羡仙遥道:“老夫一生只真正敬他一人,纵然败北,又有何妨?”言语中的凛然之气,令众听者既惊且佩。 袁明丽忽道:“冷宫主,请收我为徒!” 冷月一愕,见水一方早已不知所踪,袁冲的尸体已被烧成一滩焦块,袁明丽饱含热泪,眉目念怒噙悲,便笑道:“怎么?用不着那失魂落魄丸,你也肯听我的话?” 袁明丽道:“是,那恶贼杀害我爹,我誓要报仇雪恨!” 冷月一愣,冷冷道:“哪个恶贼?嗯?” 袁明丽恨恨地道:“自然是水一方!” 冷月笑道:“好!大彻大悟了。天下的男子本就是一群畜生!你既跟了我,就得终身奉待本教,明白吗?” 袁明丽伏下身叩头。冷月回头问羡仙遥道:“怎么?羡先生,还有何问题?没有的话我可走了,你不是要拦我吧?” 羡仙遥凝然道:“不敢。” 待景教众女离去后,羡仙遥猛地瞥见宋、言、沈三人,怒气勃发道:“原来三个奸贼还活着!既是当年申屠恕他不死,老夫也不便自专。也罢,咱们要跋涉西疆,便带着他们罢。” 宋丙由隐隐觉得,这仙风道骨的老者令他倍感熟悉。 10 第十回 酒寒边城雪飞天 自九江沿西北直上,过天水至武威。此乃祁连派地界,天竺进贡的胭脂自此入境中原,故又称“胭脂山”。祁连山连着三座边疆大域,除武威外还有张掖、酒泉,朝廷在此设北庭都护府。那酒泉位于祁连以西,汉时皇帝送酒给塞外霍去病庆功,霍去病见人多酒少,便下令将士把酒倒入泉中,登时水中充满了酒香,全军开怀畅饮,故名酒泉。再向西便是玉门关,而玉门关至北便是铁骑帮据点马鬃山的所在。 不知众人已走了近两个半月,最先头的队伍已然越过青海湖,达至武威。一路上众多豪杰纷纷加入,致使人数愈来愈多。宁娶风曾向盟众言道,先去祁连山,让掌门陆云农将彭采玉带出,而陆云农此时不敢胡言搪塞,只得实言相吐,原来那日游牧父女为铁骑帮年掳时,彭采玉也一并被抓回马鬃山寨。那里地势格外峭凌,当真易守难攻,万夫莫开,铁骑帮掠来的食粮可供他们四年不下山,因此强攻亦非良策。但无论如何,群雄都纷纷要走绕过祁连山脉,到马鬃山要人。宁娶风虽为盟主,但不便有忤众意,心中暗暗焦虑,盼望卓酒寒可早一步抵至铁骑帮。他以地势高峨,天气酷寒为由,要队伍尽可能慢行。 此时卓酒寒身负“沉碧”正纵大宛宝驹疾骋于野,大漠苍茫,孤日当空,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入髓刻骨的雕鸣,朔风渐起,缓缓布起了密密彤云,轻雪雰雰,正是“铜壶滴漏梦初觉,宝马尘高人未知。” 也不知跑了多久,卓酒寒遥见一楼兀立,影绰渺然,挂着十几个大红灯笼,俨然是遥居寒漠的中原人士在此开的客栈。他将“沉碧”外的布裹得严严实实,促马疾行二三百步后,一展风氅,快马骤停,冰雪扬激,滴水飞檐。屋内跑出一个西域打扮的店伙计,满面堆笑,先咕噜着说了一句,又咕噜一句,再用地道的江南话问道:“客官您真是汉人呀!” 卓酒寒道:“我这身打扮,你看不出来么?” 那伙计笑道:“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店伙计……”卓酒寒一扬马鞭道:“此去马鬃山多远?” 那小二脸色陡变,勉强笑道:“什么?……你……小人没听错吧?哟……客官您去那儿干嘛呀?”他悄悄俯上去道:“那儿有响马子。” 卓酒寒道:“我去自有我去的道理。正像,你这山野小店敢开在玉门关外一样,必有道理。” 店伙计强笑着,牵过缰绳道:“小店的草料很精,包它饿不着。小店的马槽有许多马,都不及客官这匹威武神骏……” 卓酒寒打断道:“店里有很多人吗?” 店伙计一愕,道:“是啊。小店蒙客官吉言垂睐,生意兴隆嘛。” 卓酒寒步入店内,一阵浓郁的酸奶的酒香直冲鼻而来,伴着阵阵的烧牛肉香味。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凶恶,抑或时世凶险,众人皆有严防之心,故卓酒寒一进门,四面八方近六十多双眼睛一齐狠狠地瞪住他,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亦从身体内揪出来。众人已纷纷将大拇指按在刀鞘出口之处,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卓酒寒在一角落坐定,少顷,热菜上齐,酒已烫上,卓酒寒取来一小杯,自斟自饮。但听对面有几个膀阔三亭的彪然大汉正粗犷地谈论着:“那庐山大会上,小倭子竟将聂先生打败!那聂先生可是庐山五老的师弟呀,武功甚是了得,可那倭奴居然更胜了一筹……” 门外忽地有人声道:“恐怕这位老兄说得不对。” 那大汉怒道:“那个王八羔子敢诬老爷扯谎?”话音甫落,门口已闪进一人,但听“啪啪啪啪”四声,那大汉被来人抽了四个耳光,吐了十几颗牙齿,血洒了一地。众人皆惊,而那出手之人不过只门口讲话者的仆从。卓洒寒向门外的正主瞧去那人身材极是魁伟,满脸乱须,长发散在背后,衣饰却格外光鲜。 店掌柜一见,忙低头哈腰地笑道:“原来李爷光临,请,请,里边请……” 那大汉道:“这里所有人的酒钱全算我的!”众人寂静之后,一片欢呼,畅饮起来。 李爷又笑呤呤道:“那倭奴因何得势?非是他武功高过聂灵哲,而是凭仗着一柄乐浪海第一神兵‘草薙’。” 卓酒寒略略预了一下,暗道:“此地塞外,若寒闭封之所,这人怎连倭人用的使兵刃都打探得如此清晰?” 那李爷又道:“但后来,来了一位更厉害的大侠,正是咱们塞北人士,叫作宁娶风,他手持一柄惊绝斩,将草薙’生生斩裂,又把那倭狗砍成了十块八块,狗子的血染红了整潭青水。” 众人惊叹之余,又是一阵喝采,均觉大是扬眉吐气。 李爷又道:“可那‘惊绝斩’却是一柄断剑,原来它并非世上最利之剑,它便是被另一柄更为神锐的圣器所断啊。” 众人一听,纷纷摇头,惊讶之极。有人说:“李爷,那是什么兵刃,能把‘惊绝斩’都给斩断喽?” 李爷轻傲一笑,忽地面色疾沉,指着卓酒寒道:“便是这位爷身上背着的‘沉碧’!”众人眼神波动,忽地齐齐站起,刀锋滚辉,向卓酒寒步步近逼。店小二忙把门一关,也拿出一柄匕首。 卓酒寒先是一怔,继而冷笑道:“要抢这‘沉碧’,怕是极难,戏却演得挺好,挺感人的。” 李爷笑道:“愈难我们愈有兴趣。” 卓酒寒道:“你们是什么人?” 李爷道:“你还瞧不出咱们是吃哪碗饭的么?” 卓酒寒道:“吃狗食的,你们不是响马。” 李爷一愣,道:“你怎知道?” 卓酒寒冷然道:“我说过了,吃狗食的。你是李辅国的鹰爪子罢?我只是很奇怪,我此番来,除了宁娶风外并无人知晓,我虽不相信任何人,可他还需我帮忙,这样害我也不符常理呀。能不能告诉我,是谁通知你的?” 李爷阴恻恻道:“果然不愧是卓大人之子,当真好眼力!只是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觉失口么?” 卓酒寒笑道:“不会,你们还有再重复给别人听的机会么?” 李爷森然道:“卓少爷,你很自信哪。但愿你的本事与你的口气相匹配。” 卓酒寒道:“不太配,比口气大些。” 李爷吼道:“还等什么?弟兄们上去乱刀分了他!众人一听,纷纷狂喝,数十柄刀划白芒乱劈而至,卓酒寒背后气冲宵府,布片飞散,将“沉碧”端持在手,疾划出一圈,平推出去,锋环过处,只听“砰砰邦邦”数响,几十只刀头已整齐地被削断,或插入地面,或插入桌椅之中。 李爷道:“单凭一把宝剑,算什么本事?” 卓酒寒道:“你们不也凭人多么?”他性格干练,讲求实效,讲话未耽手中剑势,已然斩杀多人,出手既快又狠,并不会因剑是利刃而放松大意,而是不将敌人彻底杀死绝不罢休。李爷的左右手下皆是硬手,却也给剑风迫得无法进前一步。李爷将大氅一脱,拔身而上,持刀砍来。 卓酒寒促剑疾格,那刀“嘣”一声,刀口被斩去一角,惊讶之余道:“原来是柄宝刀,难怪‘沉碧’截它不断。” 李爷阴沉道:“没学会你老子的‘血影神功’,怕是支撑不了多久罢?” 卓酒寒边斗边道:“‘血影神功’未必是天下最强的武学罢?”他的父亲申屠无伤——亦就是卓绝,以‘血影神功’冠绝天下,但‘血影神功’的创始者轩辕氏却是杀害他的仇家之一,自己为父报仇,又怎能用仇家杀害父亲的功夫?就连“血影噬鑽”这等厉害暗青子,他也是非浮危孤悬之时不用。 李爷渐感拳脚滞顿,他京城功夫本都以大开大阖的铁布衫横练为主,但此时对手神剑在握,自己无以为对,自是不敢放松,缚手缚脚,宝刀虽利也不敢与天下第一名器相斫,只得趋避锋锐。卓酒寒虽与宁娶风一样负有万般血仇,却比宁娶风审慎得多,决不会因愤怒而空门大露,给对手以可乘之机。宁娶风武功愈强,便愈不将空门之缺放在心上,而卓酒寒愈练武功,愈发小心,韦佩之弦,总将自己的状态发挥到最佳。 李爷见久攻不下,愈发焦躁难安,被卓酒寒一剑穿肩。卓酒寒不待他惨叫,剑头一翻将整条肩卸了下来,腥血狂溅,李爷凄吼一声,全力持宝刀迎面疾砍,卓酒寒长剑狐射,直中他的右手。李爷怕右手再折,强忍剧痛向后一抽,卓酒寒剑锋透柄,将一把百来斤重的宝刀舞在空中,幻化成一簇银花,密难透风。 李爷直下坂走丸,如穿缟弩,卓酒寒紧追不舍,剑锋一脱,宝刀于空中狂劲回旋,“呼呼”剧响,但见惊红暴洒,李爷的头颅已伴着宝刀飞出去,直至刀钉入壁墙,李爷的脑袋便挂于其上。卓酒寒冷笑一声道:“可惜,还不知你叫李什么。”他本拟实在不成,就以“血影噬鑽”狂射出去,将此间所有人都杀了,但此暗器入体极易,取出却难,万一有人验明尸体死因,察觉到自己的行踪,那可大大不妙。但此时自己已占上风,便消了这念头。长剑左到右递,已杀得现场血淌成河,只余二人。 那李爷手下虽是好手,却不敌绿剑之利,锋雄华泰,将二人逼得退却十数步,呈僵持之状,卓酒寒道:“二位,我并不想杀你们,自杀罢。” 那二人短短相觑,忽地打开一旁柜橱,揪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来,那是西北边陲的寻常女子,相貌并不见得如何美丽,却很是净嫩,亦有楚楚之致,但乱发裹面,泪痕独龙犹在,显是哭过,身旁有一具老者尸体,不知是那女孩的爷爷还是父亲,想来本是这二人开店,却被鹰爪子抓住,杀了老人后见女孩稍有姿色,便打算留下□□,然而自己来得太突然,他们只得将这女孩藏起。此时其中一人道:“姓卓的,你敢动上一动,咱就要这无辜之人因你而亡。” 卓酒寒讪笑道:“哎呀,哎呀,千万别乱来呀,求你们了,不要杀她!”手中却长剑一递,直射而来,那二人见他并不为之所动,便将早想好的另一阴招施将出来:他们暗将铁飞器强放入那少女手中,待见时际便一弹少女的手,铁器疾飞出去,正中卓酒寒右腿骨,“喀嚓”断折,卓酒寒大惊,又痛又怒,刷刷两剑在二人“阴市”、“血海”、“阳陵泉”三穴,那二人亦膝头剧楚,跌倒在地。 那少女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声。卓酒寒想放出暗器,却又不甘心,叫道:“你!你!去把他们杀了!” 那少女甫一听懂,更是吓得直摇头,还不停地抽泣。卓酒寒叫道:“快,他们杀了你的亲人,给他报仇!” 那女孩一愕,呆滞半响,居然真的拾起一柄刀来,眼光瞄到地上的二人,其中一人惊叫道:“你别乱来!咱们是朝廷秘史,有当今皇后娘娘亲赐玉牌。此人乃叛臣之后,朝廷明令提拿的要犯,你敢……求求你……不要乱来,钉了他,你杀他,咱们兄弟重重有赏!” 卓酒寒叫道:“他能赏你亲人的命么?” 那女孩周身一抖,手中之刀沉重地落下,当即砍死一人。另一人吓得屎尿迸流尖啸道:“住手!你莫要杀我,你爷爷不是我杀的。” 卓酒寒叫道:“是呀,你也不是他杀的,是刀杀的!” 那女孩听了,像是着了魔,拔起刀便要砍下来。那鹰爪子叫道:“不能怪我,你想,不是那个人,能连累你爷爷枉死吗?要杀也得杀他!” 少女却毫不在意,又是一刀,血注冲溅。 卓酒寒长舒了一口气,那少女跑到爷爷的尸首旁,继续低声抽泣。卓酒寒碍于她离自己太远,无法再除去她,便叫道:“你,喂,你快过来!我的腿受伤了,去找个夹坂来……快!” 那女孩缓缓回过头,撕下鹰爪死尸身上的衣布,向他这边走来。卓酒寒背后已握到了一柄刀,面上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指指自己的嘴,“呃呃”两声。卓酒寒一愕,喃喃自语道:“是个哑巴。”又问:“会写字么?” 女孩再度摇摇头。 卓酒寒念她相助自己,又适逢亲人惨死,不由同病相怜,便暗自松开手,道:算了。”那女孩以为他不要自己包扎,转身要走,却又滞住。一会儿,她返回来,拉住卓酒寒的衣角,示意他自己来,卓酒寒接过布,先牵引捺正,将自己移位骨折的地方向前方上方端提,然后远端向相反方向旋转,最后回环、折顶、分骨、压挤,这才长吁一口气,找过夹板与布包扎。他年逾十七,却历经大小三百余战,经验极丰,故此久伤成医,虽不及边城雪高明,却也能照顾自己了。 蓦地远处传来吞吐之声,卓酒寒自幼习武,听风辨器,知又有人向这边来,而且人数不多,其中三人纳气极粗且迅,可见武功平平,另一人却只听脚踏积雪之音,呼吸声极其均匀纤细,又决非故意压抑,武功应不在彭云峦之下。忙示意哑女再躲进柜橱中,不要作出一点儿声响。自己则四下瞧瞧,见顶层有阁楼,角落很宽,自己虽有伤在身,仍可爬上。除非羡仙遥、宁娶风之流的绝代高手,旁人断不可自这般远的地方听出吐气之声。他拾起“沉碧”剑,沿房梁吃力地缓缓爬上,在那一角坐定,向下俯视。 但见门口进来四人,两人一排,见到横七竖八的尸首,都惊叹几声,却并不怎样明显,只是四下瞧瞧,见无他人,这才分别坐在一处桌椅旁。卓酒寒暗道:“原来他们并不是一伙的,那便是在路上认识的,目标是同一处。” 只听其中一人叫道:“这他娘的鬼天气,差点将老子的腿筋冻断!”声音粗豪,河西口音。 “别光埋怨你的脚了,”一人阴沉地道:“敢问童兄,可知这些死尸都是什么人么?” 另一人沉寂了一会儿,卓酒寒见他在用脚尖拔开尸首,半响,他道:“练门皆大隐秘之处,肩、背、腰、胸皆是健实得很,是练横练鹰爪功的。” 卓酒寒一凛,暗道:“这人目光如此犀利,果是高手。” “童兄”又道:“杀他们的人武功也并不高,估计不受点伤是不可能的。但剑倒是好剑,创口连半点棱角也全无,又齐整又圆润,看样子还不是一般的宝剑……” 卓酒寒愈听愈是心惊,“童兄”续道:“杀人者的武功路数倒是挺杂,看来不见得武功不高,大概是为掩藏自己的门派而故意为此吧。” 卓酒寒不由若吴地想道,自己哪是什么高手,无非是所学繁杂而已。忽听那“童兄”诧异一声,道:“这……怎么回事,不符常理呀,练外家硬气功的人,居然对迎胸一刀毫不以内力相抗,正中胸口而死……这人就更奇了,刀砍在脖子上,却毫不闪避,世上再高明的刀法,亦不能似这般杀猪宰牛地割切脖颈。”他却不知这二人死于一个连话都不能说的少女刀下。 其他三人均觉不对头,眼中显出狐惑与不信任的神色。卓酒寒却佩服有加,又同时心存惕意,觉得此人竟如同亲眼见到杀戳现场般说得八九不离十,的确非是凡俗,想来他的武功亦不会差到哪里去。 第四人道:“怕也是和咱们一样,来寻宝的吧,老童?” 老童听后目光光收紧,冷冷道:“姓陈的,别胡说八道。” 姓陈的笑道:“怎么,仗你武艺高强,要杀我不成?哼,马鬃山就在眼前,铁骑帮脚下,你敢胡来?一会儿咱们独孤帮主面前好说话。” 卓酒寒暗道:“原来此二人与独孤舞有关系。这姓童的怕是想反水,只是不知另二人是干什么的,他们又凑在一起打算什么?” 姓陈的又道:“毛氏双雄是河西大大有名的人物,有何不可告人的?” 毛氏中的阴沉嗓音笑道:“童大哥不爱说,咱们又何必多事。只是童大哥,这庐山大会中异人宁娶风要将宝藏之秘大白于天下,已成武林公闻,在下与舍弟虽居河西,消息闭塞,却也广有听闻。你也不必这般警惕啊。” 老童却未领情,反而冷笑道:“人人皆知有宝,却未必知晓宝在何处。” 毛老二人道:“不是说有宝图吗?” 老童道:“那宁娶风却未必持有宝图,但他必是知晓宝图在何处。” 毛老大道:“这我可就糊涂了,童兄,依说这宁娶风的武功可算当个武林中的顶儿尖儿啦,既知宝图在何处,又为何不自己寻宝?却又带上这么多人,你说他难道真的这般高风亮节?” 老童道:“我看大抵是此行对手非同一般,且人多势众,宁娶风武功再神,单枪匹马,终无所成。” 姓陈的冷笑道:“你可算了罢!童仕流,那宝图之秘想你也早已清楚,此番回山寨只为单独邀功。哼,我陈入是奉了独孤帮主之命来监视你的,你如不向我汇报详实情况,便是要背叛铁骑帮独吞宝藏!” 童仕流见他当着外人的面如此□□撕破脸皮地将机密盘出,心中如何不怒,凝然道:“陈入!我童仕流追随独孤帮主二十多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适才你说的独孤帮主是指谁?是独孤舞那贱婢!独孤一氏理应由子继父业,担负我独孤阀复收王土重拾大凉江山的重任。二少主独孤行方才是本帮正主!这消息我得之不易,焉能让独孤舞知晓?” 毛氏双雄却早就攥紧双拳,毛老大笑道:“原来童兄已获如此珍贵的讯息,此后宝藏一开,荣华富贵享之不竭,恭喜啊恭喜。” 童仕流知他不怀好意,冷然反问道:“恭喜什么?” 毛老大道:“你我同为大唐子民,共享盛世,食毛践土,倘若童兄肯归顺朝廷,将藏宝图的所在说出,到时宝藏现世,童兄不仅荣华宝贵唾手可得,更可加官进爵,永世光宠。” 童仕流冷冷道:“我童家世代效忠独孤皇室,决不侍奉二主!哼,作你李唐氏的狗犬,倒远不如做个强盗!” 毛老大阴沉着脸道:“你这可是大逆不道,诛九族之不赦重罪。我毛思龙可是忠于大唐,若非瞧你与我兄弟同路,亦不会跟你一个乱党贼子这般客气!” 陈入见此,觉得毛氏双雄已与童仕流闹僵,正是促成联手时机,否则他陈入三个也打不过童仕流一个,便道:“毛兄,甭跟他废话,咱们把他废了!” 毛思龙一听,顿明其意,虽说陈入亦非已道中人,但此时三人若不联手,必会被童仕流一一毙于掌下。于是说:“童仕流,你若再不知好歹,非要一意孤行的话,咱们可就不吝得罪了!” 童仕流淡淡一笑道:“好啊,这是要明摆着动手了?何必刚才说那一通废话?姓童的武功虽是不济,却不致连你们这三个鼠蝼之辈都拾夺不下!” 毛思虎是急性子,见兄长要对付童仕流,想也不想,自背后拔下一柄大斧,向童仕流斜抡过去。童仕流居然也不返身,另一只手端端伸出,不偏不倚地抓住斧背。毛思虎运了三次毕生之力,却不见半点动静。卓酒寒心中虽佩,却又有些不解,依他性情,任何事皆要做到尽可能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是他,既然抓住斧背便立时夺下反砍,消除能威胁自己的任何不安全的人或物事,不给对手丝毫喘息的余地,以免稽迟生变。但见他四人动起手来,心中大喜,只盼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元气大伤。 童仕流蒲扇般的大手骤然一松,斧背后击,“砰”一声将毛思虎砸出七八步。毛思龙还未上前,突觉右腕一疼,童仕流已欺至眼前,以内力倾入其手执之斧,毛思龙的左手竟也十分灵活,接过右手松开放下的斧柄,横扫直劈,舞成了一个亮晃晃的银环。童仕流猛地飞跃起身,大圈转旋,连环出腿,正点在斧背上,如鹤如隼般两翼扑击,轻踹向对方胫骨,毛思龙倒踩七星步向后鸿跃,又将斧子舞得虎虎生风,护住胸前、腹前各处大穴。童仕流见他斧法圆完浑成,一时却也不易攻破,反向陈入抓去。陈入适才并非不想偷攻,只是武功平平,根本插不上手去。他使的是一双短戟,左戳右挑,他知稍有顿挫,便为童仕流寻住可插之隙。童仕流却如长蛇搏击,昂首蓄势,伺机而变。陈入怕为他瞧出自己拳脚中的粗陋之处,为免为敌所乘,由防守转化为进攻。童仕流背后毛氏双雄两斧一左一右同时攻到,且分使“渴驹奔泉”、“寒鸦赴水”、泼风盘斫,童仕流抬身上起,回首直点陈入咽喉下二寸六分“璇玑穴”,陈入大惊,身不由已向后一仰,正被毛思虎的利斧垛入背脊,狂吐鲜血,咯咯叫道:“你……好……”立时气绝。 童仕流冷哼地声,左拳虚挡门面,右掌横守丹田,刹时鹘起,苍鹰搏兔,摆的防守姿势,使的却是进攻路数。毛思虎见着他胆怯,不敢上前。毛思龙武功较之弟弟与陈入皆是强过,迎他这一招,随势一送,白云出岫,童仕流叫声:“好!”,在空中回转半个圈子,战神掣尾,右拳自门面向外砍出,右掌疾翻,居然拍向对方丹田。毛思龙面腹同时受敌,如何不大是震诧,然而他亦非等闭之辈,嘴含透骨暗青,疾射而出,意图拼个你死我活。童仕流大惊,向后一甩,暗青子呼啸而过,童仕流的脖颈也多了一条血痕,他大吼一声,双掌齐齐送出,轰然直有千斤力道,毛思龙当场被震飞,直落到一张木桌之上,“啪”地桌椅散架,一根木杠透体而出。毛思虎见此悲啸一声,拾起兄长兵刃双斧齐斩向童仕流。童仕流脖颈不住喷血,却依旧神力勃发,猛地架住双斧,登时血肉铸成的两三根指头被斩裂。童仕流竭毕生之力将真气陡然急送,毛思虎动脉震断,来不及倒下便自死去。 卓酒寒一生见过无数惨烈之斗,对此也并无甚表情,但此时童仕流虽一时不死,却也万不及自己了,于是在梁上喊道:“喂!你功夫不错嘛。”童仕流一惊,抬头看去,沉吟半响,血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 卓酒寒道:“反正你要死了,就告诉我,宝图现在何处?“童仕流冷笑数声,一步步地移向店门口,似乎每一步都艰困无比,最终连店门也没有跨出去,便死在门口。卓酒寒并不放心,怕他暗中使诈,濒临死际再给自己致命一击,于是一步步挨下去,挪到距童仕流两丈左右,拔出背后“沉碧”,瞄准后疾掷出去,正中童仕流头部,当即颅穿脑烂,不论适才是否装死,今次却是真的死定了。卓酒寒这才定下心来,抓起童仕流的衣襟,“哧”地撕裂开来。 卓酒寒找出半响,却依旧无所发现,不由大怒,拨过童仕流的脸,打算用剑划它十道八道,却突然发觉童仕流紧闭双唇,如此剧痛且在脖颈致命处,他居然不张开嘴,这正如他所说:“太不符合情理了。”卓酒寒转过剑尖撬开童仕流的嘴,舌头底下正压着一团白色的粘湿物。卓酒寒取出一瞧,是张白纸,中有红线,似是专门信纸,然而已被他嚼得异常模糊,能看清的唯有两个字:“女背。” 卓酒寒大惑不解,来回念了十几遍,亦不知“女背”是什么玩意儿。思来想去,仍不明所以,又突然想到那孤女,转身打开橱柜,见那女孩仍大气不敢粗喘,怯生生地看着她。卓酒寒道:“没事儿了,哑巴,出来罢。” 那哑女见地上又多了几具尸道,死得异常惨烈,不由十分悚惧,泪水伴着呜呜的哭哑声不住沥落。卓酒寒将尸体堆积到一处,又加了些干草枯柴,点了一把火,焰苗冲开,携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尸首腐钝之气在空气中久久地徜徊弥散。 卓酒寒取了朝廷鹰犬的腰牌与陈入的寨牌,它们以后必定还有用。他从未想过自己每天都在做一些卑鄙和极端自私的事情,但血海深仇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抚平的伤楚,它驱使自己去将复仇的可能与目前自身的能力二者之间的距离拉得近些。他无法选择,因为人类的世界总是这样,老一辈留下的债务由下一代来还,活着的人总是在受死去的人的影响,他们的悲痛大多来自过去,却一直透过时空,控制着他们的未来。他们并不是不想过自己想过的幸福生活,可“幸福”二字必须用某些罪恶生命的灵魂来祭奠。卓酒寒在迷幻之际总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坏人,即使在他看来,自己也完全够不上一点儿好人的起始标准。 仇恨已浸渗入血液和骨髓,直透灵魂深处。他天性不像父亲那般刚肠嫉恶,而是极严重地染上了母亲的邪滑本性。他可以做的大概不光只有这些,但他不去做。即使没有母亲临终时的严历遗训,他也一定会选择复仇之路,没有不变的爱,却有永恒的恨,这就是世界。 此后三日,那女孩除了时时拜祭自己刚堆好的一处简坟外,还依时给卓酒寒喂饭,天气酷冷,便在稀饭中加伴阳补药物,以驱严寒之气。卓酒寒骨折并无大碍,休憩几天便已全愈,又想给女孩的爷爷写块匾,便问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摇头。她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卓酒寒受她照料,不由心下感激,目光中长期的阴凝邪逸已不是很郁烈了,便道:“就写爷爷之墓,孙女------哑儿立,好么?”女孩愣了愣,点点头,目光中饱含凄楚与无奈。 五六日后卓酒寒只觉已无大碍,不能再耽搁上山时日,便收好剑道:“行了,哑儿,我要走了。你自己珍重吧。这个地方太也凶险,非是久居之所,你不如回中原比较好。告辞!” 哑儿一阵抽搐,拦在马前,使劲儿比划。卓酒寒道:“你干什么?让开。”那哑儿忽地蹬鞍上马,坐到卓酒寒前面。卓酒寒一惊,随即便镇定,觉得塞外女孩,自幼于马羊中成长,会骑马也是寻常之事,便道:“你不能和我一块儿走。不过你想去哪儿,我可以送你。”哑儿忽地抓住卓酒寒的手,一双秀目坚定而沉着,另一只手缓缓比划,卓酒寒与她相处多日,已能看懂,那是说,无论天涯海角,我铁定跟着你了。卓酒寒此去极是凶险,自然不想有所拖绊,便道:“你想让我死吗?” 哑儿摇摇头,却回复一个手势,意为:“你呢,你想让我死吗?爷爷走了,你是我最亲的人了。” “我------”卓酒寒的仇恨之心最终提点了自己,冷然道:“我没有亲人。”突然将女孩推下马来,哑儿在地上不住地抽泣震颤。卓酒寒顿了顿,立即叫道:“驾!”马匹四足飞腾,疾驰而去。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已行至马鬃山下。那马鬃山剑阁峥嵘,崔嵬峭立,无中原山势那般奇兀,却显得极是浩壮,白雪作衣,阳光为肤,景致也极是瑰美。疾风狂号,沸乎戾怒,气象雄浑,卓酒寒下了马,步步艰困,忽听箭响,侧身避过,但听一人叫道:“干什么的?” 卓酒寒转头,见是一队十余人的响马巡逻者,便笑道:“在下是陈入的朋友,这是他交给我的牌子。” 那队长接过来回瞧了瞧,道:“牌子没错是真的,你------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卓酒寒道:“在下卓酒寒,乃是陈入的朋友。”那队长狐惑地打量着他,道:“陈堂主还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跟陈堂主挺熟,却从未听过他说有什么姓卓的朋友。你既如此说,那陈堂主呢?他为何不亲自回来?” 卓酒寒道:“只因童仕流起了叛意,陈堂主正在调查宝藏一事,不及回来,便托在下来此报知。在下要面见独孤帮主!” 那队长奇道:“你?要见咱们独孤帮主?”他又疑豫地道:“唔------你胆子倒不小,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 卓酒寒笑道:“你细细打量我一番,记清我的相貌,如实回禀你们的帮主,她立时便知。我与贵帮帮主早先曾有过一面之交。” 那队长一听,又惊又疑,但料他不敢在此地界吹牛扯谎,便道:“好,你先在这儿候着,弟兄们看住他,别让他给跑喽。我一会便回来。如若事实非你所言这般,哼哼,当心老子将你剁成人肉包子!” 过了大约两盏茶时间,那队长颠颠跑回来,笑容满面地躬身道:“对不住对不住,原来卓兄弟是我们帮主的至交,方才帮主将我狠狠骂了一通,说若怠慢了卓兄弟半点儿,便要生阉了我------嘿嘿,卓兄弟,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 卓酒寒先是一愕,没料独孤舞居然如此说话,必有居心,然而自己也有所图谋,二人开诚布公,倒亦非坏事。于是道:“好说好说,在下不通山寨规矩,冒犯之处,也多请担待。尊驾如此热情帮助在下,独孤帮主面前定是要夸赞几句的了。” 那队长笑成了一朵最难看的花,乐得周身打颤,道:“多承美言,多承美言!”他本须依寨规蒙上卓酒寒的眼睛再进入,现下却悄悄将布扔到身后的雪地里。 卓酒寒随着他们进入山寨大门口,那门以巨型原木截制成,以铁栅栏与粗长铁链绑固,中有精致的上百处射箭孔,后面居然贮存了大批量的火药桶与硝石袋子。主堡以巨石堆垒而成。不停有骑兵驰来骋去,兵备精良马匹亦是神骏。五百多名刀斧手大声呼喊着操练,声震行云,极是齐整。长梯兵、□□兵亦各自分作一堆习练。卓酒寒暗道:“这已非普通山贼了,竟全是正规军队的式样。看来铁骑帮纵横天下,雄踞绿林霸主之位,倒也真是名下无虚。” 来到粮仓附近,见五口大磨不住碾动,瓯窭满篝,穰穰满家,确是贮了极多的食粮。待入了正门进入一处豪华庭院,那队长却不敢进,只道:“帮主在大堂内正等着您呢。” 卓酒寒微微一怔,大步踏了进去,见一男子华服光鲜,正背对着自己,缓缓地呷着茶水。卓酒寒问道:“请问独孤帮主人呢?” 那队长一愣,悄声道:“卓兄弟,你是不是欢喜傻了啦?这便是咱们的独孤行帮主。” 卓酒寒大为惊异,料知不好,手触剑柄,随时而发。那人却轻轻一挥手,队长知趣地退下了。独孤行满意地转过头,轻轻地问:“卓兄,在下独孤行,是铁骑帮现任帮主。卓兄说与在下有过一面之缘------还恕眼拙,在下实在记不起来了。” 卓酒寒见他生得极是高瘦,脸色焦黄如蜡,双腮略微凹陷,一双眼睛却大得很。沉吟少顷,便道:“在下以为铁骑帮的帮主是令姐呢?” “她?------不说她了。”独孤行突然止住了脚步,问道:“敢问卓兄,你说童仕流反叛,是反叛谁呀?” 卓酒寒见他双目炯炯,暴动不安,便道:“自然是反叛铁骑帮,改投朝廷了呗。” 独孤行缓声道:“也许卓兄并不知情。童家世代忠良,扶持我独孤一脉。童仕流也跟我爹征南闯北,立下不少汗马大功,从未有过二心。不知卓兄此些话语,却又是从何说起呀?” 卓酒寒见他至多年逾二十,不意谈吐之间如此老练,确是城府极深,这样一来自己更是决不能占了下风,便道:“帮主若然不信,请看。”他自身上摸出三面牌子,皆由玉制,上面刻着篆文“良娣”二字,正是当朝国母张皇后的御牌。 独孤行亦是识货之人,接过略微一掂,便知是真是伪,于是反问道:“卓兄从何处得来?” 卓酒寒道:“我杀了童仕流的两个党羽,是河西毛氏,龙虎兄弟,未知独孤帮主可曾听闻?“独孤行笑道:“原来是他二人。”他耳目极众,早就得到消息,知毛氏双雄归顺了朝廷,河西走廊一带已可走朝廷镖队与外国使臣的商旅,这对铁骑帮来说实在是不可小觑的威胁。 卓酒寒见他面色有所转变,只是眼神仍有忐忑流动,似仍有疑惑,又道:“这次童仕流似乎发现了藏宝图的所在,故而要向朝廷汇报。陈堂主一路追踪过去,托我回来报信。” 独孤行微微一笑,道:“卓兄弟,你说你以为本帮帮主是独孤舞,那么说来你与独孤舞实有一面之交了?” 卓酒寒知他与独孤舞乃亲姐弟,却两次直呼其名,可见利害冲突之甚,于是道:“不错。但所谓一面之交,乃是交手之意。实不相瞒,大约在四个月前,在下曾前往庐山,打算盗取五老峰大瀑布下潭底的‘沉碧’。” 独孤行见他讲话如此直白,倒真情不自禁面呈讶色。卓酒寒见此心下暗暗得意,续道:“然而庐山戒备森严,在下不知怎地就被发现了。其时庐山上似发生了什么事,似乎太行掌门也在。” 独孤行的探子曾报知张谦与宋师渊密谋抢夺“紫影锋”一事,愈发相信,不由自主地道:“说下去。” 卓酒寒感到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主动权,道:“当时有数十名庐山弟子围住我,在下学艺不精,左冲右撞无论如何也突不出重围。此刻宋师渊突然出手,说来惭愧,在下与他打不到二十招,便被他重重一击打下山崖去了。” 独孤行听得惊心动魄,道:“卓兄弟何必太谦,你如此年轻,能在一派掌门手下走二十招,亦算颇为不俗了。”又追问道:“后来如何?” 卓酒寒道:“原来山崖后面有一个去处,唤作‘锦绣谷’,虽在庐山境内,却不受庐山派管辖。谷主叫作彭云峦,他好心救了我。”又暗道:“再往下开始任由我编。他已完全相信了。”又道:“彭谷主原来是祁连派门下,现任掌门陆云农便是他的师弟。昔日彭谷主少年轻狂,犯了祁连派的大忌,被祖师宿青海罚出祁连,永不得踏入此山半步。然后彭谷主一路艰辛,最终在庐山找到了安身所在。可后来,他听说自己仍在祁连的妻子产下一个女儿,又喜又悲,只恨不能违抗师训,此生此世只要女儿不出祁连,自己便永远也无法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他见我没有久留之意,便托我如果有可能,带回他的女儿,他将永志不忘大恩。可他却救了我一命,对我已是无比的恩德,我虽小人势利,但江湖上无论小人君子,都须以‘义’字当先,方才能对得起天地良心!” 独孤行见他言辞恳挚,不由大为钦服道:“卓兄如此知恩图报,说是小人势利,又有谁信?” 卓酒寒暗笑道:“你终究不比你姐姐,如若是她我断然无法骗得。”脸上却一派庄肃之色又道:“但我得先去水中盗取‘沉碧’。于是我再次攀上山峰,却发现你姐姐——独孤舞正与庐山三大高手宋师渊、华叶、陈茶酣斗在一起,居然丝毫不呈败象,果是奇人。她卖个破绽,转身游入湖中,我也跟着跳入。接着我们都来到了一处洞天福地的怪去处,那里有一块巨岩,上面竖插着一柄通体碧透的剑,正是‘沉碧’。我正在大喜之际,忽见你姐姐陡然转身,原来她早发现了我,一掌打来,我躲无可躲,一物却突然窜过我的眼前,接着便倒在地上,四肢冷僵,原来是只兔子,可奇的是它竟慢慢缩成一团,诡异无比。我心中大是惊诧,知若然中在我身上,必也如此。但下一步我却知再也无此番这般幸运了。” 独孤行暗道:“果然------是我独孤家族的传世绝学‘空空极乐掌’,这位卓兄完全没有骗我。幸好是有只兔子相挡,他可当真是侥幸之至了。” 卓酒寒见他已完全入彀,又道:“她第一掌未歇,居然又拍出一掌,诡怪厉风竟丝毫不逊前一掌,忽然又一阵更强的劲道将令姐这一掌化得无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 独孤行抢道:“莫非此人便是羡仙遥?” 卓酒寒故作惊讶,茫然不解道:“咦?帮主何以得知?” 独孤行急于听故事,忙道:“这些我回头再详谈。卓兄,后来又怎样了?” 卓酒寒道:“那羡仙遥不知跟令姐说了些什么,内中有什么申屠老怪等稀奇之话,又说要报什么仇,我听得一头雾水根本摸不着头脑------” 独孤行脸上一红,心中怒骂道:“好个贱货,给我独孤氏贻羞不说,竟还跑到庐山去大肆宣扬了------”忙扯开话题:“后来呢?” 卓酒寒道:“后来令姐沉默许久,转身走了。我想连她这样的本事都取不到‘沉碧’,我还有什么指望?” 独孤行失望道:“她确是空手而归。但这般说来卓兄也是一无斩获了?” 卓酒寒要的正要这种效果,见他躁动不已,却道:“但我却已摸清了潭下石洞的路线,即便日后羡仙遥重出江湖,众人皆知,亦未必知晓洞中的实际情况,终于,在七月十五的庐山大会上,我趁群雄比武,羡仙遥出潭,宁娶风与人争锋时,大家都没有注意‘沉碧’之际,我终于凭借熟门熟路之便,顺利取到那柄‘沉碧’”。 独孤行震惊不小,失口叫道:“什么------什么?你取得‘沉碧’了,这是真的吗?” 卓酒寒这才得胜地笑笑,道:“正是,便在我身上!”他取下背包,一打开,碧辉闪耀,灿胜日华,正是“沉碧”。独孤行见此剑初见天日便能放射出这般奇异的晶芒,更是不再怀疑,只道:“好剑,好剑!”镇定稍许之后,目光中的贪婪狡狯再也掩匿不住。 卓酒寒又假意叹道:“唉!只是此剑虽是利器,在下武功却是低微,实不相匹配。” 独孤行强笑道:“原来卓兄是想寻个买主啊。” 卓酒寒仍钓足他的胃口,道:“非也。在下虽然爱财,却更知此剑名贵,如卖给徒备财富的庸贾贪吏,只怕便要永存宝楼,枉费锋华了。” 独孤行一听有门,忙不迭地问:“那卓兄打算如何处置这柄剑?” 卓酒寒冷不丁反问道:“独孤兄------似乎对此剑极有兴趣呀。” 独孤行一怔,随即笑道:“当然啦,这个自然。习武之人,见到宝刀宝剑,必会如色鬼见到美女,酒鬼见到佳酿一般。” 卓酒寒不打算再逗下去,凡事终有度,此地毕竟乃是对方领界,自己实在没有平等交易的资格,于是道:“其实,我与独孤兄一见如故,相识恨晚,若非此剑另有用途,只怕在下此剑便要双手奉送给好朋友了。” 独孤行不觉心头一酸,道:“哦?是吗------” 卓酒寒道:“当初彭谷主托我带他女儿回庐山,我受人救命重恩,焉能不报?但在下区区无名之辈,人微言轻,根本不足为道,料那祁连陆掌门又岂肯拔冗一见?是以在下要以此柄‘沉碧’剑,换取那位彭采玉姑娘!” 独孤行一听“彭采玉”三字,心中大震,喜上眉梢道:“什么?卓兄要找的姑娘,彭谷主的女儿,叫作彭采玉?” 卓酒寒心中更喜,道:“中啊。如若陆掌门肯放人,在下便赠此剑作为回报。怎么,独孤兄听说过?” 独孤行再也按捺不住,昂天大笑起来,道:“实不相瞒,如今彭采玉已不在祁连山上了。” 卓酒寒追问道:“独孤兄是如何得知的?” 独孤行一把拉过卓酒寒的手,道:“卓兄,请随我来,你自会知晓。” 二人走过七曲八折的一条暗道,处处有手持兵刃的小校站岗放哨。顶部插有许多固定的火把,卓酒寒心下暗暗吃惊,觉得此地果是戒备森严。独孤行将他带至一处大铁门前。四名力士全力拉开铁门,里面竟是一座监牢,只是不似官府中的监狱那般吵吵嚷嚷,而是关押着众多瘦如柴禾般半人半鬼的囚徒,大抵是在此有不少年载了,竟连说话的气力亦没有。直至尽头,又有几间特制的牢房,独孤行示意手下,取过钥匙将它打开,道:“卓兄,你要找的人便在里面。” 牢门一开,一张清丽可人的秀美面庞迎着微孱的残光映入卓酒寒的面孔。卓酒寒一怔,见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她双目正睁得滚圆,叫道:“臭小子,看什么看?独孤舞呢?叫那贼婆娘过来见我!” 卓酒寒何等精明,心中猛地一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你小子打哪儿蹦出来的?姑奶奶------” 独孤行足下轻点,一颗小石跳起,打在那姑娘下颔,随即她说不出话来了。卓酒寒转而对独孤行道:“独孤兄,她怎地跟彭谷主一点儿都不像啊?” 独孤行笑道:“哦,父女不似,那也是有的。卓兄不会以为在下吃夹棍(耍花招)罢?” 卓酒寒一愣,忙道:“那又怎么会?独孤兄的人品,在下还是一百个信得过的。既然这样,在下便要带她走了。” 独孤行大窘,道:“卓兄,你------”手里比划着卓洒寒背后的剑。 卓酒寒假意不解,问道:“什么------?独孤兄还有别的事要指教么?” 独孤行心中大恨,摇摇头道:“不。只是此女乃是本帮敌人,否则焉能将她投入牢狱之中?卓兄见她一面是可以的,只是------” 卓酒寒见他果然还有点儿鬼门道,亦不戳穿,只道:“要不这样罢,若是独孤兄信得过在下,在下便带着她回庐山见彭谷主,让他们父女略叙契阔,一个月后再将她带回,你看如何?” 独孤行见他捏着自己的软肋不放,只有当场道:“要在下信得过,那自是没得说。但本寨有一万兄弟,要他们都信得过,怕是不易。” 卓酒寒见他已然摊牌,便一字一顿道:“未知独孤兄有何真知灼见?” 独孤行笑道:“真知灼见,就不敢当。但在下总得要卓兄一样抵押之物,好留待本帮兄弟安心罢?否则在下无法向兄弟们交待,这帮主之位更无信义可言,自也未必坐得长久了。” 卓酒寒笑道:“独孤兄言重了。既是如此,在下可得当心你们这班兄弟了。小弟便将此剑为押,只是有个条件。” 独孤行一听,双目锃亮,迫不及待地道:“是何条件?” 卓酒寒道:“独孤兄将我与此女送到山脚下,那时在下才可将‘沉碧’交付。不然,嘿嘿------江湖险恶,换作独孤兄,只怕也未必不用此下策呀。” 独孤行沉吟良久,道:“好!就依卓兄所说的办!”暗忖:“即便你下了山脚,我的□□手百发百中,仍可将你射成刺猬。”回头对手下道:“将方才那位姑娘放出来。”卓酒寒抱拳道:“多谢!” 宁娶风已率领群雄约一万五千多人至马鬃山脚下。有人叫道:“咱们立即攻上山去!”众豪纷纷叫好。宁娶风道:“敌人也有一万余人,况且马鬃山素来天险所在,易守难攻,且山贼多是南凉国遗部,丝毫不逊于朝廷正规军队。更弗言骑兵骁勇善战,咱们需先在山下安顿下来,再行对策。”诸掌门皆觉有理,便立时安排账蓬,安营扎寨。 宁娶风坐到谷幽怜身旁,“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不冷罢?” 谷幽怜咬着下唇轻声问道:“宁盟主,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打算报仇?” 宁娶风不动声色地呷着茶,道:“那我报什么?报恩?” 谷幽怜不由正视他道:“你既不杀我,便是要杀大师兄------杀张谦了?” 宁娶风冷毒地将目光和张谦那边掠去,见他也正与别的姑娘说话,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半晌,宁娶风道:“为了你,我可以不报仇。” 谷幽怜周身一颠,起初是感动,但仍有些疑窦,道:“你------当真是为了我?------我------其实,我跟张谦没什么,你若要报仇,亦于我无害。” 宁娶风暗自怒道:“好恶毒的刁妇!”面上却道:“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当真愿意帮我?” “帮?------”谷幽怜心慌意乱道:“我何时说要帮你了------我,我只是说不妨碍你------依你此时本领,杀他难道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宁娶风“嘿”一声干笑,道:“未必。你完全清楚,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这一点无论是以多少武功都填补不来的。可张谦是个聪明人哪。如果有你里应外合助我一臂之力的话,想来那便容易多了。” 谷幽怜喃喃地道:“要我帮忙杀了他------” 宁娶风笑道:“也可以不杀他。在我承受这般多的苦楚后却仍活着之前,我一直相信死是对恶人最大也是最有效的惩罚。谷妹,办完事后,待取得财宝,我会给你留一份最为丰厚的。到时你想各走各的也行,我们在一起重新开始也行。你说呢?” 谷幽怜有些心动,却又觉得这种行为极似奸夫淫夫全力谋杀亲夫,但随即想到早在张谦之前,她与边城雪便暗定终身之约。可张谦总像一个晃来晃去的魔影,在她心中久久驱之不散,令她时不时地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她不由道:“张谦不会放过我的------” 宁娶风一听,便知她的意思,又道:“你是要杀了他?” 谷幽怜处自那次变故后变得极为敏感,眉目一跳,忙道:“不!不------我没这么说,我不------” 宁娶风冷笑数声,起身向庐山派营帐走去,迎面碰到了昔日的大师兄展城南,忙抱拳道:“展兄,你好。” 展城南风盟主竟如此礼贤待己,说不出地受宠若惊,喜形地色道:“宁盟主,您好。” 宁娶风道:“展兄,我一见你就觉得很是投缘,来咱们坐下聊聊。” 展城南曾亲眼目睹他将日本队阿阇梨斩成七八块,心中极是悸然,只道:“哦,哦。” 宁娶风道:“展兄,你觉得咱们此行能攻下马鬃山么?” 展城南沉吟半晌,道:“此山地处险界,山势起伏不定,要正面攻打,恐怕------极是不易。” 宁娶风笑道:“展兄和在下想的一样。那么,依展兄高见,如何攻打方是最为有效的呢?” 展城南这才诧异地看了宁娶风一眼,吱唔道:“您真让我说?” 宁娶风笑容依旧未改,只道:“说。” 展城南定了定神,道:“我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自古攻打险要之处,皆不外是两种方法。其一是困城,我们的西域来此的驼队和中原源源不断的食物供给,当可使对方粮草断绝。岂不闻古语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孙子兵法》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我们困它三个月------” 宁娶风毫不客气地打断道:“那孙子有没有告诉你,马鬃山顶屯了四年的草粮?你见过一围城就围四年的吗?当初李世民被困木阳城还没这么久罢?” 展城南吓了一跳,好在他如脂如韦,突梯圆稽,连忙道:“还有一种方法,派探子进去,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马鬃山!” 宁娶风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反问:“展兄说派探子,派谁去当探子好呢?” 展城南暗叫不妙,宁娶风不疾不徐道:“我瞧展兄就挺聪明的,能分析得纤悉无遗,能否为我中原武林出一份力?” 展城南半张着嘴,随即胁肩诌笑道:“不会吧?------这盟主这玩笑开得忒大了------” 宁娶风笑道:“玩笑开得大了,就不是玩笑了。怎么?不满意?” 展城南一误再误忙补救道:“展某何德何能,可担此重任?” 宁娶风道:“凭你的聪明,展兄你知道么,我是佩服的便是你的这份聪明。” 展城南不由一阵哆嗦,饮恨吞声,只道:“是,属下领命。” 宁娶风冷笑道:“你进步了。去准备罢。” 突然有探子快马急报道:“禀盟主,山上似有动静。大匹马贼不知在山腰做些什么。” 宁娶风心中大喜,道:“好啊,召集各路英雄,咱们同去瞧瞧?”他一声令下,众豪纷纷涌到山脚下。 却说那独孤行携五十名精悍刀手押着女囚与卓酒寒至山腰。独孤行忽见崖下大批军马,直不下一万五千人,且五彩锦旗飘然,绣着各门派的名号,心中大震,叫道:“别到山脚了!好小子,你敢耍我!” 卓酒寒道:“我当然敢,可我没耍你。这剑便交给你。但我须问你,这姑娘真便是彭采玉么?” 独孤行道:“谁来骗你作甚!快,将剑给我!” 那女囚一见卓酒寒身负的是庐山名剑“沉碧”面色大变,忙不迭地猛摇头。卓酒寒一惊,疾点开她的穴道,女囚叫道:“你是何人?怎会有了‘沉碧’剑?” 卓洒寒反问道:“你又是谁?如何认得‘沉碧’剑?”他转而对独孤行道:“你很好,你才在耍我!” 独孤行冷笑一声,叫道:“耍你又怎样,剁了他们!” 卓洒寒长剑出鞘,映日生出万道华辉,耀人二目,扩风舞润,如日月皎然,如冰坚霜寒,只听“乒乒乓乓”几声轻响,冲上前去的刀手兵刃尽数折裂,手脚乱飞,污血狂溅。独孤行方要上前,卓洒寒忽道:“你要这剑仍是不难,只要你说出彭采玉的下落,我自己去找!” 独孤行面若死灰,道:“如若她死了呢?” 卓洒寒一震,道:“什么?”他不由转向那女囚,她也点点头。卓酒寒又问道:“怎么死的?” 独孤行道:“那日独孤舞率部与祁连派大战,俘获了彭采玉。但彭采玉当时便伤势过重,待到刚投入大牢中便死去了。” 卓酒寒指着那女囚道:“那么,你告诉我,她是谁?” 独孤行冷冷地缄默瞬间,不疾不徐道:“是游牧的女儿,游满春。” 卓酒寒略有讶色,道:“游牧呢?” 独孤行道:“当日独孤舞抓回游牧父女和彭采玉三人时,我已控制了整座马鬃山。她见势不妙便抓了游牧要往山下跑,她的武功实在太高,几千兄弟居然拦她不住,被她打死了四十多人,但她也受了重伤,可游牧为她所擒,不知所踪。” 卓酒寒暗忖道:“此时势态极是紧迫,我若能带走游满春,他日碰上游牧,也可以此相胁,逼他交出紫影锋。”念及至此,便道:“也罢,你让我带她下山,这剑也可给你。” 独孤行知自己凭智是斗不过卓酒寒的,因此实有些不敢相信,道:“真的?” 卓酒寒运足内力,放声喊道:“我将此‘沉碧’剑转赠独孤帮主,决不反悔,天地可鉴!” 独孤行见他此言倒是恳挚,便道:“好,你们下山罢!” 卓酒寒将剑一插入岩,携游满春自后山疾驰下崖。独孤行拔出长剑,映日而耀,心中大是喜庆,却没料适才卓酒寒以内力传音,山下哪怕不是高手的武林群豪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而衍允、韩碧露、羡仙遥等在此之前以凭绝佳目力辨读唇动,此刻又清清楚楚地又听了一遍,再明白不过了。群雄立时大哗,当下便有许多莽汉叫道:“紫影锋、彭采玉已在马鬃胡子手里不算,连‘沉碧’也给他们得了去,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儿?盟主,咱们攻上山去,砍他娘的祖宗十八代!” 宁娶风冷视一眼展城南,道:“看来大家都是想尽快取得宝图了。好,就依大家伙儿,咱们强攻上山!” 羡仙遥见他说到最后一字,目光中黠光掠浮,忙道:“宁盟主,此举只怕是不妥吧?” 宁娶风看也不看他一眼,问道:“那敢问羡大侠,怎样才算‘妥’?” 羡仙遥道:“自古攻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你说的那是马谡。这样讲话的人容易死。”宁娶风悠悠地道:“咱们又不是什么三国争霸,问鼎江山,何必拘泥这种死礼?江湖儿女不通文墨,却知当洒热血,痛痛快快拼搏一场,也不枉活此一生!” 众豪叫道:“宁盟主说得好啊!”“羡大侠此言差矣!”羡仙遥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宁娶风冷哼一声,得意地道:“进攻。” 只见一队队各门派弟子,执硬弩标枪长矛直冲上山,蜿蜒而去,军容甚盛,浩浩荡荡,巍巍不绝。山顶众林堡内有长哨吹响,随即遍山皆响,冲荡各崖之间,声声不息。接着木堡内有强箭尖啸而出,形成满天黑雨,众正派弟子猝不及防,当即被射中数百人,或中脸孔或中四肢及胸口要害,惨叫声不断于耳。宁娶风一阵冷笑,知铁骑帮众匪乃北邦夷国遗部,仍是军队;草莽豪杰单打独斗还行,行军作战又如何是对手?群雄搭弓引弩回击,对方却以藤甲盾抵挡,根本穿不透。宁娶风怕众雄失去斗志,不肯再上去多多送死,便拔身狂掠,抢过一弩,搭了九支大型铁箭。箭头涂引火之物,旋即点燃,暴射而出,弓由于拉得太满而崩断,九箭分别射中九人,巨力竟将藤甲钻透,另有一人叠了两层藤甲,居然连盾带人一起被箭撞上了天,落地脑浆迸裂而死。群英大声喝采,斗声昂仰,声声呐喊着向山顶部锋。 然而仍有不少人中箭,死伤狼籍。铁骑帮精于骑射之术,而相反中原武林人士能避开任何暗器,却不知如何拨开铺天盖地的箭雨。高手如羡仙遥、衍允、韩碧露等皆以手伏足,抢攻为主。衍允将一根降魔禅杖舞得光芒滚掠,劲风带起,只要被稍稍带一下,再凶悍的箭都被拨开,羡仙遥与韩碧露则以袖扫箭。忽听崖顶似有雷霆石钧之意,接踵便是一股焦油气息,伴着滚滚浓烟散入空气中。众从皆奇道:“莫非山上失火了?”正值疑窦之处,突见满天黑雨转为红、黄、白相间之驳杂色彩,轰然作响,似落地秋雷,一团团火珠滚起,四处爆炸,尘石乱溅,血肉横飞。羡仙遥吼道:“那是火药,大家当心!”怎柰即使他内功已然登堂室,入神照,都仍被火药箭与突管□□的巨鸣彻底压了下去。 六盘派大弟子花翎跑到宁娶风面前,惶恐万分地禀道:“盟主!咱们的人死伤有三千多人了!” 宁娶风轻轻地笑着,毫不在意地道:“哦?是吗?” 花翎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不由道:“盟主,我们------我们还是撤吧!敌人的火药太厉害了!” “我才是盟主,花爷没忘罢?”宁娶风阴骛地道:“适才说要冲上山的是你们,现下又说要撤,也是你们。好啊,撤下来罢。哼,三千个------三千个!也没多少呀。” 卓酒寒带着游满春来到山底,却见哑儿牵着他的马,立在雪中,见到卓酒寒,她立时笑靥如花,等又见到他身后少女,脸色随即难看起来。 卓酒寒没料她竟等在这里,如此寒冷,冰天雪地,她衣衫这般单薄,居然坚持能找到自己。卓酒寒无不诧然地道:“你------你在这儿多久了?”却又忘了哑儿不会讲话,她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已有一夜了。 卓酒寒笑笑道:“你辛苦了。”他对游满春道:“你爹手中,有‘紫影锋’罢?” 游满春瞳仁一缩,凛然道:“你倒挺直接啊。有便怎样?” 卓酒寒道:“知不知道独孤舞将你爹带到哪儿去了?” 游满春摇摇头,神色惨淡黯伤。 卓酒寒思度一会儿,道:“好罢。咱们往东北走。” 游满春奇道:“去哪里?” 卓酒寒道:“富贵城!” 时已入夜,宁娶风下令发动第二轮攻击。先行派出五百执单刀挑火把的精悍汉子,趁茫茫夜色冲上山去,将敌方的木堡引燃,然后打开山寨大门,里应外合,内外夹攻。但铁骑帮夜里守备却更为森严,虽然漫天箭雨并无白昼时那般百发百中,中原群豪却也同样无法看得清明,一时间山上惨叫声与喊杀声混杂在各类兵刃的激烈碰撞声中,红色的血狂洒出去,在微弱孱黄的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可怖。但毕竟夜里不利于守备一方,已有近九十人冲到山腰,独孤行一声令下,山寨大门齐开,近百名手执骆驼弯刀与铁骑兵呜呜地叫嚣着,驾着大宛良驹疾驰而下,由于占尽了地势,铁骑冲到山腰,还未及动刀动枪,马蹄与刮起的急风便已将数十名中原好汉击得骨断筋折,滚下山去。 等骑兵冲下崖,山腰间的中原豪杰已伤折大半。铁骑兵们飞快地旋转着手中的圆月刀,每挥动一下,必定抛出一颗染血的头颅或一段肢体。衍允左劈右击,将近处的马匹腿骨打折,铁骑兵被震下马来。韩碧露杀人如麻,毫无顾忌,加之她武功奇高,身形闪动,如电似霆,所过之处尽是残肢断臂,鲜血洒溅。羡仙遥双手各执一矛,在密集如林的战场上支来戳去,被他的矛所触兵刃尽皆脱手,长矛过处亦将敌人的身体钻个□□。此刻又一排排骑兵冲下崖,羡仙遥抢过一只大弩,拉起一支挺矛,全力射出,自侧面暴插入体,居然将四名同排骑兵贯在一枚长矛之中,马匹背空,猝然长鸣倒地,自山坡上滑落下来,后面的骑兵更为前者所绊,死伤无数。正是:“剑光挥如电吗汗昼成泥,刀含四尺影,戟抱七星文。” 宁娶风在营帐中观察战事,见已方又折了近千人,心中大感快意,但又觉自己虽为主帅,却不可不亲自上阵,于是一展风氅,抢过一匹快马,向山顶冲杀。他虽是江南人氏,不谙骑射之技,但此刻他的内外功俱已臻至上乘,力由意生,巧凭性夺,竞在马背上坐得稳稳当当,内力运处,马儿深感痛楚,奔得更加快捷。他拔出紫剑,一路只用一式,居然叮叮当当接连削断了数十件兵刃,此时他心无旁鹭,手下得极重,剑是充盈了体内真气,与敌方兵器相碰,必致对手死命,还有幸存不死的,也被震断经脉,成了白痴,或成瘫痪,自马鞍上跌下,再被滚滚沙尘后如潮涌至的马匹踏成了肉酱。铁骑帮众人被宁娶风的神勇无伦着实吓了一跳,宁娶风剑气冲处,人被拦腰斩断,下半身却仍牢牢地骑在马鞍上。群雄见盟主如此神威,皆感振奋,士气大增,高呼杀敌。忽有一骑拦住去路,马上大汉似是硬手,练子□□使得如灵蛇吐芯,蜻蜓扑蚊,屈伸吞纳,圆转如意。宁娶风正斗到酣处,根本不想跟他拆解招数,只发一掌,劲气冲牛斗,巨力转参横,“砰”一声烈响,那大汉暴弹入半空,血光洩射连叫也没叫一声,落下时被群马形成的洪流淹没。 独孤行在山顶处下远望,不由大是骇然,道:“好厉害的剑法!这人如此神威,却还这般年轻!他便是宁娶风罢?” 二掌柜李三斤道:“下是。此人武功算是当今武林的毫巅绝顶。怕是令姐在他手下亦未必能走上五十招。 独孤行心烦意乱地道:“行了!行了!不准再提她!她算什么?女人能当皇帝吗?武则天的天下有多久?振兴我独孤一脉,重整山河,须得堂堂七尺男儿。” 却听一人道:“七尽男儿为人困,一筹莫展。如若是大姐在,凭她石麟之智,敌人焉可连山腰的木堡都攻了下来?” 独孤行回头,见是妹妹独孤思贞,她年岁尚稚,即便与姐姐独孤舞同属美人胎相,却显娇嫩幼小。独孤行冷冷道:“你这样念着她,你跟她一起走好了!你有本事打退这群南蛮子,解了此山这困么?没有的话便别再说些屁话!” 独孤思贞轻笑一声,道:“我有这个本事。” 独孤行根本不打算理她,一甩手道:“带三小姐回闺房!” 独孤思贞道:“二哥,你若不想给宁娶风摘了脑袋,就听我安排。” 独孤行冷笑道:“你还能有什么招?投降吗?自爹苦心建起铁骑山寨儿来,三十年了,从未让敌人攻到此处,更从未向任何对手投降服输!” 独孤思贞道:“没错,可今天发生了这种从未发生的事,便是你的功劳!” 独孤行怒道:“你------”却颇为意外略微缓和了一下口气,柔声道:“你有什么办法?” 独孤思贞笑道:“你得先答应我的一个条件。” 独孤傲然道:“至多这山寨寨主之位给你,但帮主之位绝不能从我手中失掉!自古子继父业,待大事一成,当皇帝的只能是男子!” 独孤思贞充满轻蔑与不屑地冷笑道:“谁稀罕你的破帮主之位,破皇位了?中原虽经战乱,但大唐江山稳固如昔,你少鹅痴妄想,做当皇帝老子的春秋大梦了!” 独孤行道:“不是就好。那是什么?把你姐找回来?还是要二哥我自杀?” 独孤思贞见他如此狭隘,以己度人,只笑道:“你说还是我说?” 独孤行“哼”一声,负手背过,道:“说罢!” 柳因梦长鞭如神龙吞月,怪蛇盘却,若同活物一般,将周遭接近的人与马尽皆击倒。宁娶风见她武功轻灵洒逸,柔到了极处,是那种纯粹意义上的“无力功”,实用价值极大,可见其师或创此技艺的人决不在当年真正的宁娶风之下,更未知孰强孰弱,只不过她是女子,加之从未修习过高深内力,与宁娶风在习练惊绝斩式之前便练就花须蝶芒手和琴音指大不相同,否则以厚内功为基,再配上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那时所臻之境便是自己亦无从参详。他不由问道:“柳姑娘师从何人?” 柳因梦笑道:“家师生性喜静,不爱张扬,盟主恕小女子无可奉告!” 宁娶风亦笑道:“他的武功比我如何?” 柳因梦边战边道:“宁盟主的武功实可算是人的体能所能挑战的极限之峰,但比之我师父------恕小女子狂妄,还差得太远太远。” 宁娶风自是不信,因为此时他的武功实比羡仙遥还略胜半筹,若然在最佳状态全力施出,可与昔年‘武林四极’之首,“血影神屠”卓绝打成平手,即使不如真的宁娶风,却也差得不是很远,这世上又怎能有人与他“差得太远太远”?当下笑道:“柳姑娘何必胡吹法螺?谅你师父活到一百岁,有九十二载功力,亦未必与在下差得如你所说那般远。你师父还活着吗?” 柳因梦道:“当然,他与我年岁相仿------”宁娶风认定她胡说八道,亦不再多问,回身杀敌。 毕竟中原武林人士数量更多,况且士气高涨,已有三百人冲至山顶。山顶主堡内的张弩多呈向下倾斜状,故而对于正面冲来的敌人竞束手无策,火药箭则由特殊装置呈孤状抛下,此刻相距如此之近,莫说□□,便是铁骑亦无法再发挥居高临下横扫千军的优势了。宁娶风紫剑一指,三百名大汉发起了冲锋。很快,一架架云梯被搭建起来,破城锤轰轰地砸向山寨主堡垒,此些武器乃中原武林中的粟特工匠所研,乃是千年前横扫中亚西亚大陆的军事强国亚述的独特兵器,另外还有两架大型投石机,西域产油极多,点燃石油发射出去,立即燃焚,此物被亚述人称之为“大苍蝇”,昔年便是以此攻破了叙利亚古国的首都大马士革。 对方堡顶亦牵出五台大型投石机,向下轰轰砸去,不少刚攀上城头的武林弟子都被砸了下来,脑浆迸流,身体扭曲成轻轻的一团。城外亦投出无数火把,外层巨木制成的门立时燃烧,加之城外不时有“大苍蝇”射入油弹,主堡除石制内堡外,外层的木门已成一片火海。放眼四顾,满目疮痍。成河的血似被火所点燃,呼啸着直冲向寂落的星穹,愁云惨黯,似也在哀伤这伏尸旷野,白骨为墟的惨象。 宁娶风喝着茶问:“死伤了多少人?” 火云门掌门栾明杰禀道:“迄止现下,我部已杀敌五千,又有九百降兵------” 宁娶风“啪”地将茶杯摔到栾明杰脸上,杯在掷出之前早已潜运内力,飞出便碎,残片将栾明杰的脸划了三四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宁娶风不紧不慢地道:“我上辈子是不是杀了你妈妈呀?我问的是咱们死了多少人!” 栾明杰又惊又怕,低首道:“全部算上------也有四千七百多人了------” 宁娶风皱了皱眉头,道:“这么说,还是人家死得多。对了,你怎么不死?嗯?” 栾明杰耸动视听,连退了四步,跪下道:“属下只是------只是侥幸而已------” 宁娶风弹了弹放在茶几上的手指,道:“我看出来了。凭你的本事,就算临阵脱逃,亦未必就不死。” 栾明灰“咚咚”地叩着头,连连道:“是,是------” 宁娶风凑近他道:“你心中很恨我罢?” 栾明杰颤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宁娶风站起身,淡淡地道:“恨我,那也没关系。这世上除了恨我的人和和我恨的人,再也没有第三种人。你到现在都不死,那以后也未必会死,真是长命之相呀。对了,我想问问你,杭州震南山庄血案中,你在现场罢?” 栾明杰点点头,“在。”又慌忙直摇头:“不不,我可没杀人!” 宁娶风道:“你识得那个水一方罢?” 栾明杰咬牙切齿道:“他杀我师父,害我师妹皈依邪教,此仇不共戴天-------”突然顿住,战战兢兢道:“您和他-------” 宁娶风道:“他是不是很聪明?你正面回答我。” 栾明杰见他并无怒意,可见他与水一方未必是朋友,便试说道:“只能说是狡狯诈黠。” 宁娶风道:“不错,他很聪明。那他的武功如何?” 栾明杰昔日为水一方的障眼法所惑,认为水一方身负绝世神功,丝毫不在宁娶风之下,只是低着头不敢回答。 宁娶风一阵冷笑,道:“很高是不是?你眼力不错嘛。嘿嘿。你知道他什么背景吗?” 栾明杰一滞,道:“这个------此人行踪诡秘,怪异非常------” 宁娶风道:“你不知道?” 栾明杰愕道:“我-------”宁娶风拍拍他的头,已将他吓得魂胆消烊。宁娶风道:“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说这些干什么,嗯?” 栾明杰头皮发麻,此时他俯身向前,将身体最致命的部位暴露于人,如若宁娶风轻运些许内力,便可将栾明杰的脑浆搅烂,他心跳都几近终止了。 宁娶风道:“他的师妹是柳因梦,他二人是三十年来暗黑杀旗唯一失手的目标。他们的师父------究是何人?”他心中迟迟不定,不光因为怕对方突然出现,给自己的复仇计划造成极大阻碍,更是此时武功之境界,令他争雄斗胜之心极重,绝不允许有人武功比他更高,而且他打算待到而立之年时,在内外修为上要超过昔年第一代宁娶风。 栾明杰道:“如果宁盟主不嫌,在下可全尽绵力,为盟主效力,去查探那小贼的下落。” 宁娶风道:“你是个聪明人,可你在他面前就是个笨蛋。栾明杰,我们马上就要胜利在望了,你因何还要找个借口逃走呢?” 栾明杰一愕,忙道:“没,我没------我-------” 宁娶风道:“出去吧,笨蛋!” 栾明杰如蒙大赦,狂奔出去,与迎面急急冲来的探子撞了个满怀。宁娶风见那探子神色严穆,忙问道:“何事?” 那探子禀道:“盟主,铁骑帮三当家独孤思贞求见。” 宁娶风略有诧意,道:“既是求,那就见罢。” 独孤思贞盈盈进帐。宁娶风抬头睨视,见她文鸳彩凤,香兰美玉,虽无独孤舞那般美艳无方,却也有一种别样的清纯仪态之致。宁娶风道:“坐罢。” 独孤思贞坐定,道:“宁盟主,攻打马鬃山寨,究竟是何意图?即使两国交兵,亦要先下战书宣战才是。” 宁娶风硬生生地道:“不是!你不觉得你们快完了么?这时候不论是谁,不论在我眼前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听。” 独孤思贞笑笑,道:“宁盟主与中原武林有仇么?” 宁娶风翟然心惊,目光中邪芒暴射,诧异道:“你------你说什么?” 独孤思贞抓到了他的痛脚,嫣然一笑道:“不是么?宁盟主名为中原武林盟主,却丝毫不吝惜部下的性命,用最野蛮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攻伐山寨。宁盟主即便没读过兵书甚至没有成年,都不该草率到犯下这种错误。这场仗打了不到一天,咱们双方共折兵将近万人,这在儿百年来的数次国家动荡与战乱中都是从未有过的。宁盟主果真是始作俑者,有大将风范哪。” 宁娶风又惊又佩,站起身来,不由道:“聪明人原来有很多。” 独孤思贞笑道:“此言差矣。您的麾下远不乏才智之将,可他们都敢怒而不敢言。” 宁娶风转头道:“怎么,你要把自己这些毫无证据的推断对我的部下说说么?” 独孤思贞轻盈地端过茶,啜了一小口,道:“当然也可以不说。” 宁娶风盯着她,道:“只要我退兵?” 独孤思贞神色坚定地道:“不止,要你公宣永不再犯!” 宁娶风“嘿嘿”两声,随即放肆恣流地大笑起来,目光一顿,恶狠狠地道:“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他们只相信财富!相信宝藏!相信那张地图!” 独孤思贞道:“宁盟主,利益未必比生命重要。我有办法让他们相信你是在让他们送死!即使这一役没有死光,我也猜得到你在下一处必经之途中埋伏了更大更酷恶的陷阱。你要把他们杀到最后一个,直到最后一个彻底被杀掉,你的可怕心态才会得到完全的满足。” 宁娶风的目光瞅到了地面上的茶杯碎片,他只需脚尖一挑,那碎片就可把独孤思贞的喉管割断。然而她的目光中却有一种涩然生悲的哀伤成分,流露出坚定而又苦楚的复杂色彩,一时竟似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是以此刻居然下不了手。独孤思贞得胜地笑笑:“好罢,你是答应了?” 宁娶风不置可否,只道:“把彭采玉和游牧父女交出来!” 独孤思贞道:“你相信我的话吗?” 宁娶风问道:“他们出事了?” 独孤思贞道:“彭采玉受创过度,已然死了。游牧被我大姐带走,此时铁骑帮乃我二哥掌权。游牧的女儿,则为——我敢断言那人是你的朋友,他将她带走了。” 宁娶风道:“我没有朋友。”旋即又不禁追问道:“那他们朝哪里去了?” 独孤思贞冷艳地摇了摇头,道:“请你带着你的部下离开吧,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当坟墓。” 宁娶风凝视她半晌,道:“门外弟子,送独孤小姐回山寨,咱们退兵。告诉所有人,彭采玉死了!” 11 第十一回只因梦断故犹怜 门外太行派弟子惊异地瞧着宁娶风。宁娶风眉目掠动,不疾不徐道:“你听到了吗?”那弟子方才抱拳道:“是!”转向独孤思贞,道:“独孤小姐,请!” 独孤思贞临出门之前,又缓缓地回首,赭唇轻启道:“宁盟主,如果你将事情办完了,铁骑帮的弟兄们允许你一个人来。其时将扫榻而迎,但如今日发生之事,请你保证永远不再有!” 宁娶风阴冷地笑道:“我让你纤毫不失地平安回寨,便是最好的保证。记得告诉独孤行,让他奖励你,真是个好妹妹。”他又顿了顿,道:“至于你帮弟兄允许我一个人来,是要报今日之仇罢?那也无所谓。我此后的半生皆是为仇恨而活,只要报了仇,雪了恨,我的生命也就终止了它存在的全部意义。那时再有任何事发生,我也毫不在意了。请吧。” 独孤思贞方走,宁娶风便问门口弟子,道:“刚才我的话,你能听到吗?你能听懂吗?” 那弟子心智极灵,谈言微中,只道:“弟子离得如此之近,如何会听不到?只是宁盟主思如文江学海,屈艳班香,属下自小连书也没念过,大字不识一萝筐,又怎能领会其中之万一,实在太深奥了。” 宁娶风笑道:“好,连书也没念过,却能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口外吐,你很聪明,跟张谦一样。太行派总是出这样的人才。哎,你说张谦这个人怎么样?” 那弟子媚俗地笑道:“属下乃太行弟子,平素只做些份内小事,连掌门的面都难能见过几回,又如何能评价?但属下常见宁盟主与敝派张掌门、谷师姐在一起畅谈,可见乃是羊左至交。宁盟主武功海内无对,才思便更是并世无双,英雄识英雄,料来我张掌门亦不会差到哪里,否则岂能高攀得上?” 宁娶风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怪不得怪不得,过去你是在摘星堡殿前守门,现下却能在盟主的营帐外守门了!”言罢拂袖而去。那弟子却备感惊诧,暗道:“我从未见他到过太行,可他又如何得知我守在殿堂之外?”思前忖后,仍大惑不得其解。 很快剩下的万余中原豪杰停止了攻击,主堡内的投石机与铁弓硬弩亦终住了运作。马鬃山又恢复了昔日的宁寂与恬详。宁娶风高声道:“各位,彭采玉已死了,这的确不假。但她只有一半藏宝图,另一半则在萨珊帝国的国王后裔努塞尔。叶兹底格德手里。” 张谦不由产生了怀疑,道:“什么……什么德?什么叶子?在哪儿呀?” 宁娶风没理他,续道:“我们只要继续西进,经龟兹、库车、于阗、疏勒、碎叶,过葱岭至乌浒河,便至原萨珊帝国的地界了。” 衍允道:“宁盟主,我中原豪杰不擅行军打仗,马鬃山一役已折伤惨重,此时只有万余人,如何能攻打一个国家?” 宁娶风道:“谁也没让你去攻打呀。萨珊帝国早在一百年前便灭亡了。这个国家长期与极西拂菻帝国交战,两败俱伤,而萨珊以东的大食又悄然兴起,攻陷了萨珊国都泰西封。在亡国后,国王叶兹底格德三世向东逃遁,但在一座叫作莫夫的城外的一家磨坊里被人杀死,但他留下了一个儿子。现在的努塞尔。叶兹底格德便是他的孙子,他为了复兴萨珊帝国,建立了一个叫葛逻禄的部落,现与回纥接壤。咱们只要击败这个小小的部落,便可得到那一半宝图!” 群豪方经历过殊死搏杀,一听又要打仗,不由气馁。有人甚至怀疑道:“咱们连区区一座响马的山寨都没攻下来,如何能深入西域与久驰大漠能征善战的胡人部落作战?” 宁娶风笑道:“大家不必多虑。葛逻禄小小部落,尚未形成规模,他们亦在竭尽全力地搜寻宝图的另一半,否则连全部落成员的粮饷都难以确保。咱们可一劳永逸,解决他们!”心中却冷笑道:“葛逻禄国土有渤海国大小,兵强马壮,若是还整不死你们,那可真是老天眷顾了。” 衍允叹了口气道:“我辈出家人,对胡子响马可施以重手,乃是为民锄奸,可无怨无仇佛门中人怎能滥杀无辜?” 宁娶风冷笑道:“佛门中人不滥杀无辜,难道不贪图财富?否则怎地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柳因梦忽在站出来说道:“宁盟主说葛逻禄是小部落,恐怕太言过其实了罢?安史之乱暴发伊始,有个叫阿布。穆苏里姆的波斯人便领导民众起义,推翻了大食的倭马亚王朝,葛逻禄部落得到了极多的良田与马匹,成为此时西域的第一强旅,草原游牧民族谈虎色变,却不知宁盟主说起它来为何这般不屑?” 宁娶风大大吃了一惊,他并没读过多少史书,况且中原书籍,多以宣扬大唐国威为主,极少谈及外邦,对中华附属国亦不过轻描淡写几笔。但当他在昔年武术之王宁娶风的墓洞中习武时,找到了宁娶风除秘笈外编写的一生经历与游历各国所得见闻,自此中知晓诸多中原人士根本不知的事。怎料却被这个小姑娘一语道破,而且听她的口吻和如此动中窾要的见解,足见她所掌握的史料比自己还要丰详,只道:“柳姑娘,你这都是道听途说罢?我怎不知?” 柳因梦却毫不服软地道:“是我师父说的!我怎知你怎不知?” 宁娶风冷笑道:“又是你那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他亲眼所见吗?” 柳因梦道:“我师父游历万国四海,还有什么没见过?” 宁娶风见军心已动,群雄在底下窃窃私语,知强令不行,便道:“做任何事皆是有代价的,你想不付出便有回报,天下哪有这般美的事儿?好,我虽为盟主却不敢自专,这样罢,谁不愿意去,站出来!” 众人为他积威所慑,哪里有敢站出来的?唯有柳因梦讪笑道:“你可真毒!你怎地不问,谁愿意去,站出来!” 宁娶风道:“好啊,就依你!谁愿意去,站出来!”却无一人站出,全场静谧异常。宁娶风一阵窘迫,半晌方道:“很好,也就是说我们的兄弟就白白死在马鬃山上了是吧?大家既然要半途而废,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在夷播海(今巴尔喀什湖)还有些事,诸位既要回去,咱们就此告辞!” 洐允道:“且慢!宁盟主,只要不是打仗杀人,大家既然走到这儿了,再陪你去办些事还是可以的,你毕竟乃武林盟主,难道要你独自去办?再者人多也好办事,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同意。宁娶风心下大喜,知群雄又堕入他的新彀之中。韩碧露、柳因梦与羡仙遥皆是拥有大智慧之人,都觉忐忑不妥。宁娶风假意问柳因梦道:“柳姑娘,这回你没什么意见了罢?” 柳因梦冷哼一声,不予回复。她平素不细读罗么远的游记,不知夷播海就在葛逻禄境内北部。然而她翟然发现毕锐不知何时不见了。 卓酒寒与游满春,哑儿在荒凉的大漠上毫无目标地行进着。现在卓酒寒打算北上居延再过寘顔与狼居胥两座山峰,便可抵回纥富贵城了。这之间有一座大城突厥牙帐,本是隋末唐初□□厥的都城,后来回纥崛起,舐糠及米,将□□厥步步蚕食,后更名回鹘,此城亦名回鹘牙帐(西突厥被唐军与□□厥合力逐往西欧,至今土耳其民谣中仍有词唱道:“我是中国长城飞射出的一支箭,一直插入维也纳的城楼。”)可三人快马驱策十余日,仍末见有半点绿意,唯有满目黄沙,穹色暗蒙,未知尽头何在。 卓酒寒彷徨无计,惟得纵马恣肆,信蹄所之,无加控奴。那马虽是神骏,却身负三人,久久未进根草滴水,每日驰骋三百余里,愈奔愈慢,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肯前挪一步了。卓酒寒想要杀马取血,为游春制止,道:“卓少侠,你确定独孤舞那贱婢掳我父亲向富贵城去了么?” 卓酒寒冷然道:“你弄错了罢?我要去富贵城,是去会一位久违的故人。你……你父亲的死活,跟我何干?” 游满春大怒,跳下马来,叫道:“我本十分感念你的救困之恩……” 卓酒寒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以为你是彭采玉。”哑儿目光凛动,转向游满春。游满春俊目含嗔,满面怒容道:“好吧!去你的富贵城享受富贵罢!姑娘可要分道扬镳了!” 卓酒寒讪笑道:“就你?连匹马也没有,又迷了路,连方向都辨不明晰,总是走回原处,恐怕想分道也分不开罢?待到了城镇再说罢。”游满春虽恼他自私,却觉有理,也没反驳。卓酒寒却心道:“先将你稳住,待到城中,饲机点你穴道,否则万一碰上游牧,用什么跟他换‘紫影锋’?” 又走了三四十里,突然听到遥遥的呼救声,在阴森的戈壁中随风播撒,甚是诡异可怖。游满春首先发现,远处黄沙中有两个攒动的黑影,而他们身边的沙也在如水般流动着,似乎马上就要将他们吸入地底。游满春再次下马,从马背上取下缰绳,快速奔去。 卓酒寒怒道:“疯丫头回来!” 游满春头也不回地道:“你这自私鬼见死不救自在情理之中,可你别拦着我救人!” 卓酒寒冷冷地道:“在这个地方,你救出的任何人都是敌人和对手!” 游满春对卓酒寒的古怪理论大是厌恶,仍不加理睬。快奔到跟前时,那两个人只剩下头留在沙外,嘴里虽不住地灌沙,却仍大喊:“救命……救……”游满春长绳一抛,先投向那年纪大的,谁料那人甫一咬住缰绳,便周身一转,如陀螺般钻出流沙,一手揽过绳缰,另一手抓起那年轻人,长身拔起,哈哈大笑中已如巨鸿般稳稳当当地落入平沙之地。游满春没料他武功这般高强,兀自吃了一惊。 那人大约五十左右年纪,标准的胡人装束,只是扎头布与腰间珠光闪耀,金玉钻裆,蝉杉麟带甚是华贵。那年轻人却鸠形鹄面,奇陋不堪。卓酒寒一认便知是毕锐,面色不变。那老者笑嘻嘻地忽然伸出手,方到游满春面目,便自周身剧颤,似潜踪阚,如怀愚滥,忙道:“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在下与劣徒口渴难耐,不知……” 游满春“哦”一声,忙跑到马前,伸手取水袋。卓酒寒腾手去夺,叫道:“不能给他们!我们喝什么?” 游满春拔剑格开他,讥嘲道:“卓大侠,你怎地不问:‘我喝什么?’”随后回身递去水袋。老者见二人不并相合,目光如鹰隼般浮掠不定。毕锐见又一位漂亮姐,不由口舌流涎,待游满春递给老者水时,毕锐瞪着她的纤纤柔葱皓手,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几乎忍不住上前咬一口。游满春接回水袋时偶而瞥见毕锐令人作呕的可憎表情,却误以为他渴得要命,便又递给他。毕锐终于按捺不住,两只猿猴般的大手迅速紧紧捏住游满春的玉腕。游满春大惊,想要甩开,怎料对方内劲十足,可比父亲,一时怎样也挣脱不了,又羞又急,不由大喊救命。 卓酒寒一惊,拉着哑儿道:“这小贱人自作自受,咱们别管她,快走!”刚要拉起马缰,那老者的长啸便已盖过毕锐乌鸦般的□□声,飞掠过来。卓酒寒惊怒交加,见那马又不争气,死赖着不走,便猛地一拳击向马臀,那马甚是吃痛,一声长嘶,四足腾空,向前疾驰。岂料那老者脚下不停,穷追不舍,马根本不能甩开他分毫。老者终究刚饮饱水,体力才复原没多少,骤一运动也有些后劲不支,但他忽地拔下腰间花刀,一分九瓣,倏地抛出,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马的三足削去。那马惨嘶一声扑跌于地,血溅黄沙。哑儿与卓酒寒相继落地。 卓酒寒转头之间,那老者已腾在空中,此刻花刀收瓣,换一只手抓下来,足见那老者并不想伤他性命。但卓酒寒将自由亦视为生命,决不容忍任何束缚,背后肌腱一挺,“沉碧”已执在手中,向上迎风一斩,划出的气流为黄沙风卷所染,在炽烈如火的日光下骤然成形,如怒啸亢龙,张牙舞爪扑向那老者。那老者惊诧之余,花刀骤开,却难抵“沉碧”的神威,但听“哧哧”轻响,八瓣刀片段段飞散,整齐得无可挑剔。老者叫道:“好剑!” 卓酒寒回剑复递向那老者,老者双手相扣,下身激退。长剑劈开大漠雄风,如梦似幻,穿透了时空的阻阂,直射老者,但卓酒寒却发现渐渐已近弩末,力道越来越小,那老者退了两三丈后竟然以“擒龙功”虚扣住卓酒寒的剑锋。卓酒寒虽持利刃,功力却拙,居然觉得兵器已在别人手里。老者粗豪大笑道:“好小子!能跟老夫打这么久,还能逼老夫退这么远!” 卓酒寒傲然道:“还能让你死得这么惨!”他左手向怀中貂皮暗器囊里掏去,想以“血影噬心鑽”取其性命。因此人武功已在韩碧露之上,实是难得一见的强者,若不出此暗器击之,恐怕根本无力自保。谁料那老者见多识广,一瞧卓酒寒的动作便知他要做甚,手上立时加劲,浑厚如绵,洪然不绝,卓酒寒没待掏出暗器,那剑已然脱手。老者回手一控,剑锋已指向卓酒寒。卓酒寒心下黯然,双目合闭,但老者起了爱才之心,剑改了方向,架在他脖子上,只一味赞道:“好剑!好剑!老夫习武四十余载,自信宝刀宝剑看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利刃神兵。你小子武功驳杂,想来拜过不少名师罢?又能持此神物,自是名家之后了,对不对?” 卓酒寒凝然道:“你恩将仇报,想干什么?” 老者笑道:“小兄弟弄错了罢?救我脱险的是那位姑娘,给我水喝的也是那位姑娘。你这‘恩’字从何说起呀?” 卓酒寒见远处的毕锐正在调戏游满春,淡淡地道:“那个是你什么人?” 老者道:“我徒儿毕锐!” 卓酒寒笑道:“果真名师出高徒。” 老者面色一变,回头指着毕锐吼道:“小王八羔子,丢了老夫的脸,老夫捏了你的子孙根炒蛋黄!”毕锐远远地听见,吓得立时松手,躲到一边。 卓酒寒道:“你又是谁?” 老者哈哈笑道:“老大贾尼姆。嘿嘿,没听说过罢?” 卓酒寒神色大震,知他便是当年在日月山与父亲比武的胡人,缓缓地道:“贾尼姆……回纥部第一高手?” 贾尼姆一愕,随即奇道:“这个奇哉怪也。你小娃儿也不过十六七岁,如何得知的?” 卓酒寒道:“十六年前,你来中原搦战,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在日月山为‘血影神屠’所败。我说的对么?” 贾尼妈惊异了半晌,叹道:“正是。说起来这个卓先生,乃是我一生第二敬仰之人了。”他生性粗犷豪放,此时迫不及待地等卓酒寒问他第一敬仰的是谁,急切之情满溢于颜。 卓酒寒却一字一顿道:“你的武功,是否是由‘惊绝斩式’变化而来?” 贾尼姆更是大怔,道:“你……你小子究竟是混哪里的?” 卓酒寒笑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贾尼姆不答应了,凑近道:“哼,不成!你一定得告诉我!” 卓酒寒道:“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武功路数与你类同。他是使剑的,但起式、运式、收式都跟你很像。” “你朋友?”贾尼姆大惊,暗忖道:“难道恩师没死?那不对,恩师明明仙逝了。……可他若是扯谎的话,也装得太像了,这般年纪的一个少年,一眼便瞧出我的武功路数……莫非师父他老人家临终时收了一个弟子?……可他为何不为师父收殓厚葬呢?”满腹疑窦,忧心仲仲地道:“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卓酒寒也很想知道他的身份,便道:“他叫宁娶风。跟我一般的年纪罢。” “宁娶风?宁娶风!”贾尼姆像是发了狂,用力撕扯着本就凝乱不堪的头发,激动地道:“不可能!恩师他若还活着,有七十多岁了!” 卓酒寒暗自忖度道:“果然,他并不是宁娶风本人,只不过是传人而已。那他原本究竟是什么人呢?” 贾尼姆忙道:“小兄弟,来来,我便住这附近,不如你与两位朋友来我寒宅,以尽地主之谊如何?咱们飞觥走斝,慢慢详谈!”他将剑锋倒转递还,卓酒寒见他行事磊落,也就应了。 卓酒寒拉过哑儿,走到游满春面前,冷冷道:“你真是个福星,我们可以走出去了。”游满春面呈愧色,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卓酒寒转向对毕锐说道:“毕少侠,你原来有个这么了不起的师父。”游满春凑近他,奇道:“你……你不是把‘沉碧’给了独孤行了吗?”卓酒寒不予回答,他在最后那一刻以落入庐山大瀑布深潭的“草薙”残片精巧地掉了包。 毕锐的武功虽与他在轩轾之间,却仍为他邪傲不群的咄咄目光所迫,似覆盆不照般低下头来。卓酒寒对游满春道:“待到了城中,你自便好了。”游满春此刻却不想离开他,只把嘴一噘,暗中盘算怎样整治毕锐一番。 说话间竟见一城兀立。阳光斜照城郭,隐隐泛彩,奇丽无伦,正是回纥牙帐。城外守备森严,内部去吵杂不绝,来往络绎商旅,押着大队负货驼马摩肩接踵,样貌肤色、装扮各异,颇为壮美。卓酒寒见门口有兵卒搜查过往行者的货物,自中大揩油水,不由下意识地触了触‘沉碧’。谁知贾尼姆硬拉着他们入城,还刻意“咳”一声,那兵卒诧异地抬头看去。卓酒寒目光暴射,已准备好再这一刹那拔剑将兵卒斩为两段,可那兵卒毕恭毕敬道:“原来是贾大爷!贾爷回来了,这几位想是贾爷的贵客罢?” 贾尼姆得意地一挺胸,不再说什么。那兵卒回头吼道:“娘的,贾爷与贵客来到,你们都他娘瞎了狗眼,还不快让开!”后面兵卒见是贾尼姆,居然大声欢呼起来。卓酒寒暗道:“北方民风剽悍,最敬勇士好汉,想来回纥也必是如此。富贵城在回纥境内此城正北,这样倒方便多了,省了我不少力气。”便道:“前辈果然很有威望”。 贾尼姆知他的性情绝不轻易赞人,愈发得意。五人入城之后,卓酒寒尽见其一生未遇的奇珍异货,这里虽是北方大城,但终究以游民牧族为主,仍不如中原长安、扬州那般繁华似锦。游满春虽泼辣开朗,却因忧心父亲安危,一直面色沉肃,不为周围的异域风情所染。哑儿却一改往日的矝持,不住地停下拨弄周围所见的货摊商品,而她碰过的一切物事,被贾尼姆暗中差人买下了。不一会儿,贾尼姆给他拉安排了歇息之处,也是一所大豪宅,庭廊间尽皆鬼神工巧,尽其糜奢。微风轻动,美木振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馥郁。 游满春眼尖心细,不由叹道:“没料人家当师父的这般豪爽,教出的徒儿却是如此丑恶好淫!” 卓酒寒淡淡道:“师徒俩其实是一样的。” 游满春蓦地一惊,但此刻她再不敢小觑卓酒寒自私而正确的判断了,却不由“嗯?”一声。 卓酒寒道:“我走不了了。希望你可以。” 未及游满春答话,贾尼姆已与徒儿毕锐一齐进了门,笑容可掬。卓酒寒立时换上一张笑脸,显得臻熟老练,道:“晚辈与前辈素味平生,叨扰已是不妥,还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心中好生不安。” 贾尼姆大笑道:“卓兄弟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江湖中人,你来我北界便是我回纥尊贵的客人,莫说你的朋友还与老夫的恩师颇有渊源。小兄弟如若喜欢,便请多住几日,老夫也好多听听中原的奇闻轶事,开开眼境!” 卓酒寒道:“晚辈与前辈年龄甚殊,不敢以友相称,只是淡水交情,无利故淡,道合故亲;饰利故甘,利不可常。是以这房子……还是不要住的好。” 贾尼姆何等老辣,忙道:“卓兄弟,是不是真的不给面子?咱北方人说一不二,你若拿我当朋友,便再莫说不住这话!” 卓酒寒一再为他的软刀子所迫,确也不好撕破脸皮回拒,故而不置可否,坐到一旁。游满春与哑儿皆是灵性好,见二人表面上的豪情万丈下隐匿着重重杀机,都不由忧心忡忡。卓酒寒觉时机成熟,便道:“对了,这位……这位左姑娘家居江南,久未回归故土,心中甚是思念亲人,可否……先让她回家探亲?” 游满春一愕,忙想到是因自己姓游(右)。贾尼姆捋须长笑道:“恐怕也不急于这一时罢?”他顿了顿,提高声音道:“若是左姑娘……哪位是?哦,这位左姑娘她当真有急事,老夫在回纥也算薄有微名,当可全力替她办成。至于回家么,江湖儿女向来四海为家,久在北疆徘徊,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左姑娘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好了!” 卓酒寒见他一个都不肯放过,便道:“没必要吧前辈?” 贾尼姆知对方已料到自己身份,只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未知令尊令堂现下安好?” 卓酒寒忤了忤眉,道:“都死了。” 贾尼姆假意大惊道:“什么?……那是怎样去世的?” 卓酒寒睥睨着他,道:“朝廷,暗黑杀旗,景教都有份。我也不是很清楚。” 贾尼姆浩叹连连,又拍着脑壳,道:“我与令尊一见如故,唉!他的面目仍依稀现于我眼前。令堂也是女中丈夫,一代巾帼豪杰啊……” 卓酒寒笑道:“贾前辈认为,我母亲应该是谁?” 贾尼姆冷不防被噎住,只掩饰道:“这……令堂……唉!我并不知令堂姓名……” 卓酒寒摇头笑笑,回到座位上,道:“贾前辈。你想知道的是我那朋友的事罢?他其实并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个互相利用的伙伴。他有着与您相同的武功路数,但当然,他比您要强些,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武学第一人。他有一把断剑,通体紫色,叫作‘惊绝斩’庐山改选掌门大会,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只知道这些。” 贾尼姆忙追问道:“那他率众前往西域,是真的知道宝藏的下落吗?” 卓酒寒沉声道:“我只知道刚才那些。您还有必要再问吗?” 贾尼姆仰天叹道:“令尊武功盖世,如茂不传于后人,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卓酒寒针缝相对反问道:“贾前辈,正说着宁娶风呢,怎么猛地说起我爹了!您不是想知道宁娶风的事儿吗?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至于我爹,还是别要提了,徒增伤感。”他的性情较像母亲水绮,说起话来隐意极深,却又决不让人占到半分上风。 贾尼姆不曾想对方半大孩子,居然讲话如此犀利而微中,自已乃前辈总不能给激得先行沉不住气,便道:“那就不说了。只是我很奇怪,你放着家传的渊学不习,却练了一身驳杂武功,身上没有半分……你卓家的影子。这却又为何?” 卓酒寒道:“我为给爹报仇,四处寻访武师,指望有一天能汇集百家众长,打败杀害我父母的凶手。至于‘血影神功’,练得再好,那也是仇家的武学,我是连碰也不想碰的。” 贾尼姆见他这几句情感流露,说得真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问。卓酒寒道:“您要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现下我三人有急事要办,还请通融,放我们出去。” 贾尼姆道:“贤侄这是说的什么话!可折杀老夫了!老夫一片诚心厚意,决非有何鬼蜮企图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你们有什么急事,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办成?” 游满春再也忍受不了此人的虚情假意,叫道:“你究竟放不放我们走?” 贾尼姆奇道:“这可真的奇哉怪也。咱们好心好意留你多住几日,你竟这般冲撞我老人家!” 卓酒寒忙道:“贾老爷子您别生气。左姑娘性本如此……” 贾尼姆气呼呼道:“那就莫要拒绝老夫的好意!失陪了!”他示意毕锐,二人大步踏出殿外。 卓酒寒对游满春怒道:“贱□□,你怎么不去死?” 游满春极不服气,厉叱道:“我说错什么了?这个老不死的真是热情得让人恶心!” 哑儿一言不发,将头垂在卓酒寒肩上。卓酒寒道:“总会有办法出去的。你必须答应我,我一次一定不要乱说话。” “师父,这次我可听您的,一点儿也没有乱说话啊!”毕锐傻乎乎地笑道,“您不得奖赏奖赏我?” 贾尼姆一个耳光掴过去,将毕锐扇翻在地,没好气地骂道:“没长进的东西!该帮腔时就得说两句,你瞎了吗?老子今天差点儿就没应付过来!这卓绝的小嵬子虚与委蛇,可真厉害!” 毕锐捂着被打肿而显得更扭曲的丑脸,喃喃地道:“我……我怕说错话嘛!” 贾尼姆哼一声,并不领情,只道:“除了好色什么也不会!□□的儿子果真还是淫贼!” 毕锐哭丧着脸道:“可是师父,如果卓绝真是杀我爹的仇人,那您为何不让徒儿去报仇呢?还把他们留下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贾尼姆竖起食指来晃晃,道:“不急。仇嘛,我一定会让你报。只是这小子诡诈多谋,连你师父也未必能在口舌上占半点便宜。” 毕锐奇道:“难道他的家学便真的如此吸引师父?” 贾尼姆骂道:“真是头猪!我的武功源自宁娶风,乃是正统的天下第一武学,何必再去觊觎他卓家的‘血影神功’?只是他的一个女人水绮有着宁娶风留下的藏宝图,那是作为宁娶风的唯一传人你师父才配拥有的,而没有什么别的传人!是属于我的!” 毕锐突然道:“我听人说,水绮正是卓酒寒的母亲。” 贾尼姆侫笑道:“不错,那就对了!藏宝图十有八九在他手里!总和他们打嘴仗咱们未必如能行,不若干脆用最土的法子,在他们的酒菜里下毒!药倒他们,咱们再随意搜!” 毕锐忽地聪明起来,道:“只怕不妥。卓酒寒如此城府,焉能不防?再者他的母亲水绮乃慕风楚座下弟子水痴阳之女,以一手‘阴风散’威慑天下,料来卓酒寒也应该懂毒,即懂毒,又岂会不懂解毒?况且万一药死了他们,而他们将宝图藏在别处,咱们什么也没搜到,岂不白忙一场?如用蒙汗药或分量轻的□□,他们是老江湖,以银针探之便知,没那么轻易上咱们的当。” 贾尼姆巴掌将毕锐掀翻在地,斥道:“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啊?你想没想过,他们必须得吃东西,不吃,便得饿死,不饿死也没了气力,到时不也得任咱们摆布?有毒你就不吃?哼,只要我一声令下,回纥牙帐城中的所有饮食都会变得很有问题,到时,吃也得死,不吃也得死。吃不吃呢?嘿嘿,哈哈哈,呜哈哈哈哈……” 毕锐目光中带着羞怒,嘴上却也跟着一齐傻笑起来。 宁娶风一行疾驰数十日,万余兵马抵至碎叶城。本来此城在六十多年前由安西都护府治辖,属□□厥管理,现下却是葛逻禄的隶界。柳因梦见此大是吃惊,转而质问宁娶风。宁娶风假意同样诧异道,没料葛逻禄近些年确是实力大增,但又说自己是来办些私事的,并非来宣战的。葛逻禄族见忽然来了这许多汉人,自也大是奇罕,不由生疑。宁娶风却说是来夷播海拜祭长眠于此的先祖。葛逻禄人听他口吻,似真在此域长住过,也便将就信了,但条件是要他们在拜祭之后立即离开,因为如此多的汉人入境会给本族百姓造成恐慌。此时唐室虽已入暮,却仍是仅次于大食的天下第二强国,葛逻禄仍为中土属国,且为与大食对抗,夺回波斯土地,也不敢得罪大唐子民。 宁娶风等人在客院中安顿,待至半夜,宁娶风换上一套夜行衣,蒙上面,也不携带兵器,蹑足潜踪,蹿梁越脊,鹭浮鹤行,体内真气化为无形烈火,使周身热气蒸腾,越行越快,近十余丈方才真正落地一次,其余时刻皆以足尖点地,一触即起,即使是夜枭也不会发觉。 大约奔行了两柱香时辰,他无意间竟在众帐蓬中找到一座镶金边,绣着有翅膀的飞驼形象的华帐。他本拟夜里出来将本地最大的官员杀了,以此嫁祸自己的中原盟众。依此方牧人长期对汉人没有好感来推断,定会认为汉人是凶手,随后群起而攻之。自己武功高极,即使不能率群豪反败为胜,但自己一人在千军万马中逃脱也非难事。可没料此地居然宿有皇族,如若杀了,造成的影响更大,说不定会引起葛逻禄与大唐的战事,届时天下大乱,所有的人都死光了,那才好呢。 他念及此处,便跃入众帐之中,所经之处只随手挥挥,便已是极矣至矣的奇功,守兵没待还手甚至看清便已死去,却仍直立不倒。宁娶风怕仵作辨出他们死于武功登峰造极者之手便又拾起死者的佩刀,一刀一个,皆伤在致命处,以免让人起疑。最后他又掀开华帐,便要出掌拍击,却见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华衣少妇,抱着仅有六七岁的孩子,神色惶恐地瞧着他。宁娶风犹豫再三,掌风时而煞起时而鸿落,那小孩见他动作滑稽有趣,不由笑出声来,却根本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徘徊了数次,那少妇忙一把拉过孩子,捂住嘴,面色寂若死灰。 宁娶风脑中的“仇恨”与“无辜”两个大字交战了许久,最终他抛开这些凌乱不堪的思绪,一把掳过这母女俩,向外疾走而去,并未掀起半点尘土,人却已在数十丈之外,那少妇居然有一种自己被当作箭横架在重弓上,然后暴射出去的感觉,她不由说道:“救救我罢……英雄,我是被他们抓来当王妃的……” 宁娶风并非不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愿再去相信,疾驰之中,内力笔直一泻,正中她的哑穴,力道不迅不徐,慢中有快,强弱适中,那妇人垂下头去。宁娶风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极高极尖的峰崖,凭他目力,已在夜色苍茫之中隐约瞧见月光朦胧下的崖顶端有一处洞穴,正是大雕废弃的旧巢。宁娶风距崖底越来越近,足下不缓反急,耳畔风声叫啸,那妇人吓得闭上眼睛。宁娶风内力转向,借力竟笔直地冲到山峰距地面两三丈处,这才全力攀崖,振迅仿隼飞鹰举,差驰似雁起鸿腾,纵然壁立千仞,清峙峭拔临之目眩,亦若履平地,周转自如。那少妇似在梦幻之中,覆鹿寻蕉,惊惶之甚。待到了崖顶,宁娶风将此母子俩推进了洞中,并扔下两条适才在帐蓬那儿取的刚烤炙好的羊腿,道:“明日午时,我会再来给你们送吃的。这里距地面有近百丈,你们根本下不去,叫喊到声嘶力竭也没有听得见。老老实实呆着,待我回来。” 那妇人却感激道:“奴家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话未讲到一半,宁娶风已自下山,虽然如此,她说的每一个字宁娶风仍听得清清楚楚。宁娶风早在学成“琴音指”后便已是少有的武学高手,自巫山神女巅峰直下都毫无问题,何况此时武功之高,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段平地上的陡坡而已。 次日晨,果真有人惊慌来报道:“盟主!狄子兵把咱们的客馆包围啦!” 宁娶风心中大喜,面上冷冷道:“包围了又如何?我堂堂大唐中土豪杰,怕过谁来?”他披上黑风氅,向楼下走去,已然见到门外壁垒森严,矛戟生寒。门口的椅旁坐着一个周身甲胄的胡人军官,正怒视着他。 宁娶风见此,只微微一笑,道:“大人,这么早就光临敝处,而且还带着军队,你想干什么?” 那军官本以为对方会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怎料第一句便如此犀锐,大有挑衅之意,不由大怒:“宁娶风!我葛逻禄部好心留你们住宿,你们居然干出这等事来,太也欺人!” 宁娶风佯愕道:“长官你说什么呢?我们可都是良民啊,我们干出哪等事了?怎么欺负你了?” 军官气得须发戟竖,厉声叫道:“我们努赛尔可汗的王弟,尊贵的巴库鲁王爷的王妃与孩子昨夜不见了,还有守卫他们安全的三十二名勇士也都被杀了!” 宁娶风捏捏鼻子,道:“我们昨天晚上也死一匹马。唉!可恶啊!这究竟是谁干的呢?” 那军官愈发怒不可遏吼道:“少跟我装胡羊!你们汉人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为何偏偏又这么巧,你们来的当晚,就出事了?” 宁娶风要了个哈哈,道:“我们要是真干这种事,还会乖乖在这等着你来找啊?就算要干,也不会第一天就动手,总得先取得你们的信任罢?你就凭这个便认定是我们干的?” 那军官愣了愣,不服气地道:“好,你若敢来看看尸体……” 宁娶风打断道:“有什么不敢?你在前面领路罢。” 宁娶风带柳因梦、张谦、谷幽怜、羡仙遥、聂灵哲、宋师渊、衍允、韩碧露、鹿玄奇、高红树、陆云农、水宗沛、彭云峦、韩铁河十四人,尾随那军官一道去自己昨夜杀人的现场。一路上兵戈如林,人墙马阵,浩然生威,众人皆感到此事非同寻常,栗栗可危。 那军官指着现场横七竖八的三十二具尸首道:“你自己瞧瞧!” 宁娶风装模作样地蹲下瞧了半晌,道:“他们是死于你们自己的马刀下。我们中原人从不使如此弯曲的兵刃。” 那军官怒道:“我们葛逻禄的男儿个个都是好汉,怎么会杀自己的兄弟?定然是你们的人用我们的刀杀人,然后嫁祸我们!” 宁娶风不屑地回讥道:“只允你们被我们嫁祸,不允我们被别人嫁祸?” 军官叫道:“谁会嫁祸你们?你们这群刁民……”突然有部下俯耳相报,又递过一样东西,宁娶风等人一瞧,居然是一条软鞭,那军官得意地道:“怎么样?这可是凶手留下来的。你们的人谁是使鞭子的,一查便知。” 众人震惊,原来那条软鞭正是昔日庐山五老峰大会之上,柳因梦与陆云农比武用的。柳因梦更是仿受雷殛,连连摇头道:“不!不是我,不是……” 宁娶风最是诧异,他只杀了人,却没盗柳因梦的软鞭再嫁祸于她。要是别人干的那也说不过去,因为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与他志同道合。不过却可能是柳因梦的对头干的。宁娶风第一个想到的是陆云农,忙瞧陆云农的神色,却发现内中的惊诧与幸灾乐祸都颇为明显,按陆云农城府之深,决不会将内心深处不可告人之事溢于颜表。 柳因梦猛地转头怒视宁娶风,那双眼几乎要射出来,其意再明白不过:能从她身边偷走软鞭,且又丝毫不令她察觉的,这世上舍宁娶风其谁?宁娶风迫于形势,不想分辨,只道:“柳姑娘,我相信你是无辜的。” 柳因梦毫不留情地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 宁娶风知此刻若将柳因梦交出,这场仗便打不起来,因此要极力护住她,便对那军官道:“大人,这位柳姑娘是个好人,绝不会下此辣手。况且宁某说过,我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大人洞幽烛微,有含茹翕张之度,必可察明真相,还柳姑娘清白。” 那军官冷笑道:“宁盟主,再怎样这也是我葛逻禄的地界,你的人犯事,无论是否有人嫁祸,都须察问明白,起码禁其自由,这点权利敝部还是有的吧。” 宁娶风毫不让步道:“大人非要倚势欺人,宁某也无他法。” 军官怒道:“你是要动手了?” 柳因梦思才极敏,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一听宁娶风此言便知他有意要挑起事端,只叫道:“众位。那些人不是我杀的,王妃与小王子也不是我掳走的。你们信不信那也无所谓。只是为了不连累大家无故受罚,我便束手就傅,也自心甘。”因她常常言行不羁,众雄对她本心存轻意,但此时听之声金声玉振,观其貌明霞散绮,实不敢逼视。 宁娶风见她居然识破自己诡计,便索性强硬道:“我泱泱中华上国子民,岂容你说抓便抓?我是他们的盟主,任谁也不能动他们分毫!” 柳因梦目眦尽裂,怒骂道:“宁娶风!你少猫哭耗子!”她虽自小习文学经,乃扫眉才子,论起来实可飞辩骋辞,溢气坌涌,只是此刻太过愤怒,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宁娶风冷笑道:“你是耗子?过去我一人仗剑独行,从不问他人死活。可如今我乃堂堂中上武林盟主,正所谓改步改玉,又怎能对你坐视不理?” 柳因梦再也见不得兵火四起干戈满目,听道:“大家听着,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妄动杀念!”却未换来一阵哄笑,只听道:“她以为自己才是武林盟主么?”“这贱女人还满口仁义道德!”“她不识好歹,乱咬一气,反诬我们宁盟主,大卸八块也不为过!”“大卸倒也不用,给咱弟兄当个小妾罢!哈哈哈!” 柳因梦纵使夷然无惧,听到此些话语也极是心酸,腹中直如汤灌。宁娶风见此,心中亦有不忍,因为他也曾尝过极度绝望与伤怮的滋味,便道:“既是如此,我尊重你的决择,但定请大人念她是一介女流,不要太为难她。” 那军官叹了口气,一挥手,兵士上前将柳因梦以大铁链锁住,押向牢狱。宁娶风眈眈相向,却又有些欣慰,那柳因梦自此槛猿笼鸟,再难与自己唱对台戏。此间之人,论腹笥见历无与为偶,骗他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了。而群豪则一齐望向宁娶风,指望他能拿定主意,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去做。有人道:“盟主,就算人不是她杀的,可她这样侮你也不对呀。我看咱们还是继续北上,莫要睬她罢。” 宁娶风伸手示意他闭嘴,缓缓道:“毕竟她是中原武林中人,岂可任之受缚于此。只要咱们早点儿查明凶手是谁,便可还她一个清白。”他的目光如冷电般在每个人面上居顿片刻。他知嫁祸柳因梦之人定然知晓是自己下的手,如不暗暗除去,怕是要生大乱。于是又朗声道:“各位兄弟,那栽赃移祸他人之人,说不定便在咱们一行之中,我大致心中也有数。咱们不论私仇也好,其他原因也好,在此处咱们是外人,便要团结一致。故而即使有人知晓那人是谁,也不必多口。听明白了吗?”心中却道:“看来明日午时去未必赶得急,为免再生变故,今夜便多送些食物给那王妃母子,否则我的行踪迟早会为人察知。” 当夜,宁娶风做了个人偶放进被窝,然后取了一只大袋,尽装了些乳酪,胡饼与羊肉块,足够吃上二十多天。他见窗外守兵仍紧困客馆,戒备极森,却也不以为然,凭他武功,即便身负重物,也可施展轻功自楼顶逃逸,而不被守兵中的任何一人发觉。他比昨夜更加小心翼翼,竭尽毕生之力,体内真气转旺,实是“东温而后冰澌散,西烈则百卉摧残,鼓怒而走石飞砂。”气势如弘,风卷残云,已近那座峰崖。 宁娶风斜冲直腾,不到半柱香时间已至峰顶。他纵身一跃,见那母子二人正在酣睡,便将所携大袋一倾,面食与肉干散了一洞。宁娶风方要离开,突觉异常。因他此时艺业可谓近乎神技,任何人距他十丈之内,其呼吸声无不入其耳,或轻或重,或缓或急,以此来辨听对手武功如何,但此刻那对母女与自己近在咫尺,却什么也听不到。宁娶风一惊,俯下身去查看,一试鼻息,二人皆无,心下惶惊如雷,暗道:“又为人捷足先登!这人是谁?杀了她们又是为何?”他猛然想到张谦,因为嫁祸和陷害无疑是他的看家本领,又念及自己当初被害得生不如死,一股怒火暴起,五陵之气勃然而发,将食物一一掷到山下,转身离开。 大约抵至山腰时,忽然见到大批火把,原来是葛逻禄骑兵到了,大约有两三百人。快马骤停,冰雪飞激,红白交融。宁娶风暗自冷笑道:“张谦,老子回去立即取你的狗命!”转念之间已至山脚。他武功再高,自上而下,又有三百军士,如何能不教发现?好在他蒙面,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但听一名卫士长叫道:“有刺客!”一百多支箭便密集若雨地直射向他。宁娶风知躲无可躲,周身真气充盈欲裂,以全部内力所聚,汇成一团无形壁垒,缓缓向外推移,厚积薄发。体内气流环冲,源源不竭地供出。百矢携风而至,却在他身体四下纷纷落地,无一能冲到他身前两尺之内。 眼见第二拨箭雨又要射到,宁娶风立时离开原地,直似一道黑电,撕云扯雾,撑霆裂月,快得无可名状,连连踏中骑士之肩,兵卒纷纷自马背落地。宁娶风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路呼啸着消逝在茫茫苍夜中。那些兵卒纵使骑马来追,亦未必追他得上。宁娶风之所以不想多作纠缠,并非不妒忍伤人性命,只是如不发现到岛的兵卒一步回信,自己身为盟主深夜不在寝处,定为人所察疑。同时显露过多身手,对方必有高手可猜到是自己。但同时这样也有好处,可消葛逻禄人对柳因梦的怀疑。但宁娶风希望他们有另一种解释,把发现的新刺客认为是柳因梦的同伙,那更可以挑起两族之间的战争,敌占地势之优,当可尽灭中原汉人武者。 他轻功绝代,少顷已至城内官府,而一旁便是深牢大狱。他暗自想了想,决定去瞧瞧柳因梦现下如何,自己此时仍是蒙面,如入狱相救,更可加深葛逻禄对柳因梦的怀疑,由此引发两族仇视,自己的目的便达到了。他凑近牢门,方想出手将守兵杀掉,却发现两名守兵早已死去,仍站立不倒,心中大惊,暗道:“原来早便来了一个极厉害的高手!”他此刻未携紫剑,便拾起地上一把弯刀,凭他此刻造诣千种武功,万般兵刃皆可拈来便用,但对方能将人杀死而不使其倒下,实也臻绝代武者之列,当下愈加小心翼翼,经过之处遍地皆是尸体,外观却瞧不出一丝伤痕,而且面目安详平和,跟活着时没什么两样,正是被内力虚震而死。他愈入内愈是心惊,待到深处,忽听柳因梦绝望地怒吼道:“宁娶风,我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师父和师兄定然会为我报仇的!” 宁娶风眉目中精芒大盛,抬头一瞧,见一黑衣蒙面人,周身打扮与自己几近相同,迎面而来的目光也是迥迥生威,却有一丝惶然之意,大约是奇诧于宁娶风距他如此之近,却才发觉。而宁娶风又何尝不惊,他若不想被人发觉,自信谁也发觉不了,此人却从他轻灵柔致的身法产生的微细之极的风响中辨出有人,当是当今江湖中寥寥无几的高人。 柳因梦见到两人皆着蒙面黑衣,一时也不知所措。宁娶风为澄清自己,道:“柳姑娘,我……”对方未待他说完,一掌推出,虽未见劲道如何,却是虚中有实,颇具格度,直似濠濮间想,曾醉昆仑的境界,实是极绝妙的高招。而且对方显然不希望宁娶风瞧出他武功太强,故而以此飘乎手法掩盖浑厚如山的内功,却一时未料想到能打出此招之人又岂能内功不深?况且宁娶风的艺业已臻当今武林第一,又怎会瞧他不出? 宁娶风回手相挡,两股内力一撞,双方都随着“砰”地一声烈响各自弹出数丈,似乎整座大牢都在震颤。宁娶风年轻,血气回涌,体力恢复很快,只冷冷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柳姑娘?” 那人不答,却在空中虚划几下,是在写字:“我便不来,你也要杀她!” 宁娶风傲然道:“你认识我?” 那人显然怕对峙太久被对方发现破绽,右手一环,向柳因梦脸庞拂去。宁娶风相距太远,来不及相救,情急之下双掌齐推,复又推出一掌,后掌的力道将前两掌疾电送出,那人料不到对手凌空虚拍三掌竟在如此之短的瞬间从五丈外迫近自己,如再不挡格,只一味要杀柳因梦,自己周身的骨骼便会尽碎。眼见劲道来势飙发霆举,自己的面颊虽隔黑罩却已深深刺痛,要全力正面迎击已是不成,为免受重伤,便将内力调柔,接过对方掌劲向上划过一道极圆的孤线再行拨走,顶层砖瓦轰然掀开,片片飞散碎裂。宁娶风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也不敢轻举妄动,暗自赞叹对方思虑周详,如若直接拨开自己掌力,双肘必会尽折。而那人似也在后悔,宁娶风与他心意相通,知他后悔为何不干脆将掌力引向柳因梦,大可顺水推舟地杀了她,却也知在如此刹那,两个顶级的高手决斗根本无此闲睱选择。 两人互相盯视,足下却不移丝毫。他们功力悉敌,完全可从对方的目光中瞧出下一步的动作。宁娶风并非急功近利,也不是天□□冒险,只是胸腔中总有一股刻骨仇恨与激怒,总要时不时撼天摇地地发泄出来。他瞳仁一缩,暴吼了一声,双拳如开山巨锤一般劈风砸向对方,后继之力绵绵未绝,蔓蔓奈何,拳势之宏,油然桀然,拔地倚天,犹小星将坠,仿芒焰骤作,世俗骇然生怖。对方早已看清发拳之势,也是浑然内力狂催,猛迅迎击。二人脚下未动,却在五丈之间互相殴击,拳风纵横曲错,轰然惊雷巨响,在空中虚撞不止。柳因梦不了此响折磨,晕厥过去。 宁娶风越打越快,已明显觉察对方虽已近神境,全力相拼仍略处逊位,心中一喜,仍不敢怠慢。便在此时,屋顶突然跳下一人,同样是黑衣蒙面,却不及他二人这般高大,目光也毫无精神,黯淡且略显倦情。两个绝世好手相拼,周身不可再加一发之重,仍况突然出现了第三个陌生人。两人目光掠浮难定,都以为是对方的助拳。与宁娶风对打的黑衣人向后一弹,撤去拳力,一掌向第三人拍去,这一掌并未使出全力,因为他接下来还要与宁娶风继续相拼,须保存足够体力,而他与宁娶风都相信这世上除了他俩再无第三人可与其比肩,根本不在话下。 岂料明明一掌推出,那第三人不仅不闪不躲,而且如同平素走路一般走向柳因梦的牢笼。宁娶风的对手──第二个黑衣人不由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慌乱中并未发掌,复而再发一掌,却仍未见第三人有丝毫反应,于是怒视宁娶风,认为是他暗中出力化解,否则岂不是见鬼了?宁娶风却立即紧张起来,他认为第二个黑衣人武功可与自己相比,当是天下难找的异人,纵使未用全力,一连两掌,再高明的对手不闪不避,焉能有不死之理?退一万步讲也得立时重伤倒地,断不可能这般自如,由此可见第三人乃是第二人的同伙,二人合演了一出拙劣之极的双簧,随即冷笑数声,全力警备,以防此二人联手发难。 怎料第二人怒吼连连,双掌平推向第三人。那第三人正瞧着牢狱中的柳因梦,也不回头。第二人神功盖世,掌力发出很远仍可隐约控制,只觉触到一层柔到极处的棉花一般,却把自己沉猛雄健的劲道化得无影无踪,当下便木立当地,面如死灰。这一下宁娶风亲眼所见,再也无法不去相信。只见第三人摸了摸牢房的栏杆,那栏杆就似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一轻轻地落在地上。接着他抱起柳因梦,又抛到肩上,然后从二人之间大摇大摆地经过。宁娶风与第二人心中悸然之甚,生怕他突然暴起伤人,只是全力戒提。第三人缓缓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之处。宁娶风这才醒悟,方要转头再打,第二人已腾空跃起,这一跳漂亮之极,便是自己不刻意修饰,也断然做不出如此既潇洒又实用的动作来,可相对于方才看见的那个魔鬼般的人物而言,这身法已半点不能再让人惊奇。宁娶风也一跃而出,再不追赶,而是向自己的客楼奔去。 宁娶风盖上被,打起鼾来。忽地有下属来报:“盟主!葛罗禄带了五千骑兵来了!” 宁娶风心中虽喜,却也受惊不小,半晌才回答道:“我知道了。”然后换了一身新衣服,意志蹇傲地走下楼去,楼下除了主要门派的十余名掌门帮主外,还有众多胡方兵卒,铁戈林立。为首的是新紧急调来的将军舒合哈,他的一双目正死死逼住宁娶风。宁娶风见他眼神中颇具神韵,足见他是葛逻禄的一流高手,可与水宗沛比肩。他与前一次那军官迥然相异,问也不问,只叫道:“将此间所有人都拿下了!” 两名兵卒上前便欲抓人,张谦喝道:“慢!我们又犯什么罪了?劬劳您大驾抓人?” 宁娶风冷视张谦。舒合哈缓缓开口道:“私闯天牢,劫走重囚,杀尽狱卒。这在你们中原不称之为犯罪?” 宁娶风笑道:“私闯天牢,劫走重囚,杀尽狱卒……”他顿了顿,道:“谁看见了?” 舒合哈道:“武术虽源于天竺,发扬光大却在中土。你们中原人士多数为武功高强之人。在我葛逻禄,勇士少了骏马和弓箭,便如同老鹰失去翅膀一样,根本无力杀敌,决不可能深入大牢无论狱卒囚犯连杀八十余人。最终唯有你们的同伙柳因梦并无尸首,顶层还破了一个大洞,这不是明摆着的证据么?哼,只怕这种本事的,在你们一行中也是为数不多罢?嘿嘿,应该是某些头目罢?”他的目光射向宁娶风。 宁娶风轻蔑地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围我们的住处,却只凭想象臆造想象,假设再行假设,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物或证据来。你们还说我们欺人太甚……难道我泱泱大唐,又是你们能欺侮的么?” 舒合哈冷冷道:“你在我国的地界,还敢这般猖狂。” 宁娶风道:“在你碎叶城不过两个晚上,就连出了两件大案,实在太不安全了。我们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舒合哈冷笑道:“不把王妃母子跟杀人凶手交出来,您还想走啊?” 羡仙遥与衍允见此,皆感到势已成水火,再不和言相商,只恐立时便有血流成河白骨为墟之惨象,方欲说话,宁娶风却身形一闪,到了舒合哈眼前。舒合哈大惊,拔刀已然不及,忙挥拳击去。宁娶风左肘压入他左肩窝,向他的背部侧推,突然一扳,舒合哈大叫一声,肩骨已碎。宁娶风横过紫剑,放在他碎肩之上,淡淡道:“立即撒开兵马,不然……我不说废话。快撤走兵马!” 羡仙遥本拟还有一丝回旋余地,现下却还完全没有机会了,只道:“宁盟主,我们毌须动手,细查它十天半月,凶手也未必揪不出来。” 宁娶风冷笑不答,只是对舒合哈道:“别玩夹棍子,你敢阴我的话,当心你家老母亲。快传话!” 舒合哈不得已,只得高声叫道:“传我口令,全体骑兵向后撤!” 宁娶风在他身后问道:“你搞什么?全体骑兵向后撤,那步兵呢?” 舒合哈无奈,只得叫道:“还有步兵,也撤!” 宁娶风叫道:“中原盟众听令,集结人马,咱们杀出去!往北行进!” 衍允大奇道:“宁盟主,咱们不南下回中土,反而愈走愈远,岂非自入虎口?” 宁娶风不疾不徐道:“衍允大师,我曾在夷播海呆过一段时间。想要北上接近夷播海,须穿过一片大沙漠,那里叫作‘死亡之海’,我知道该怎么走,敌人不敢进来的!” 众人身处绝境,不得已才服从他的命令,当下押着宋、言、沈三囚,以舒合哈为质,集汇万余人马,向北挺进。葛逻禄王爷巴库鲁大怒,率军亲自追赶。两军在阿克希一场大战,各自损折惨重。此处是游牧民族之地,后有剽悍的胡人骑兵追军,前有一望无垠的死亡之海,中原武士一路连饥带渴,人倦马疲,又惶惶过度,加上拼杀亡故者,已死不计其数。待到得沙漠瀚海,仅余五百余人了。 卓酒寒被困数日见不着贾尼姆,只得在房间里闭目养神,盘膝打坐。忽然他瞧见自己摆在桌子一角装银钱的的包袱,那包布上似有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似是某种文字。他偶然忆起当日宁娶风重掌击伤水一方,自己见他匆匆离去,便也自离去。但他性情随母,向来多疑,便回来再瞧,却见水一方、柳因梦、毕锐三人皆已不见,只有一张黄绸布包裹的碎成数块的大磁石,心中已然明了水一方施诈,磁石太重便拾起黄布,打算以此为据交给宁娶风,告诉他水一方并没有死。后来他忙于办事,便暂将此布留作包裹物品之用,以便显眼,不易丢失。 他站起身,便要出门,门口两名大汉拦道:“卓少侠,不可随意离开。” 卓酒寒强忍怒气道:“是么?我成囚犯了?我只在院子里走走,赏赏花也不成?” 那大汉道:“小的不敢,这是老爷吩咐的,也是为了卓少侠的安全。以您的轻功,出了门就等于出了这房子。” 卓酒寒灵机一闪,问道:“我不是要离开。哎,你们回纥语中的‘卓酒寒’三字怎么写啊?” 那大汉笑道:“这有何难?”于是一根树枝蘸水以回纥字在地面上书写起来。 卓酒寒故意道:“原来这么写,用汉字只需三个字,可用回纥文却拖拖拉拉,像个麻花!看来我们汉人的语言是天下最简练的。” 那二名大汉巴不得他多开口,因为二人奉贾尼姆之命,除了监视他们,不允他们随意走动以外,还要将他们的只言片语记下,完完整整地汇报给贾尼姆,最好能引他们多说些话,以便吐露宝图所在。一名大汉道:“那也未必,还有更简洁的。”随即他书写了另一种文字。 卓酒寒假意讶然道:“这位兄弟居然懂得两国文字!不简单!” 那大汉得意地笑道:“这算得什么?我还懂少说七八国的话。回纥地处西北,四方皆有数个邻邦,回纥和帐乃北方第一大城,来往商旅不绝,说什么话的都有,你们中原不也有话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卓酒寒故作欢欣,大笑道:“这你也会说了?了不起了不起!那用渤海国的话,‘天下第一’该怎么写?” 他故意颠三倒四,扯东扯西,将两名大汉弄得精神分散。次日,他依旧请教些各国文字,又拉上了各国的风土人情,似漫无目的地乱侃。第三日他便神秘兮兮地说:“我又发现了一种文字,你们这回无论如何也断然不识了。”由于他每次都是这样讲,二人也见怪不怪了,只讪笑道:“别是你胡画充数的罢?” 卓酒寒便暗将黄布上的符号次序打乱,毫无规律且笨拙的画给他二人看。其中一名大汉咋舌道:“卓少侠,你还真了不得哩!这是拂菻国的文字,极难见到呀。” 卓酒寒装傻充愣道:“什么拂菻国?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这个国家?在我们中土扬州,集市上尽是这些符号,我还以为是萨满法师跳大神用的捉鬼符呢!” 那大汉知江南有个扬州,乃天下第一大都市,自也不以为诈,忙道:“我不骗你,那个国家在极西处,太阳自乐浪海升起,便在那里落下。” 卓酒寒冷笑道:“说东说西一大堆,就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料你也不说吧?” 那大汉极为不悦道:“谁说的?你听着,这个字是大,大小的大,这是……” …… 卓酒寒一连四五天,又问了好多毫不相干的文字,这才放心回屋,将问懂的译文一一拼合,开始念起来道:“人心之道,如水中之月,空里之风,万法皆无,一无所有,此即名为无形。”(以上摘自《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却又觉莫名其妙。他自幼走拜名师,习练各家武学,驳取众长,也盗过不少秘笈,却从未见过一种武功书籍如这般写法,以他冰雪聪明,竟还看得一头雾水,不由略有沮丧,复续念道:“大含细入该无馀,渺然心通作述始。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今来古往无不死,独有天地长悠悠。” 他反复思量,即使入寝时也辗转难眠,却总也推断不出其中之意。他想许是自己武功太过驳杂不纯,思绪混乱,不属正统,但天下武学万变不离其宗,总该有入口可破,可他却一点与其它武艺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料来除非武王宁娶风或武林四极方可释明。现下唯一活着的只有羡仙遥,而自己已在他处碰壁,不宜再行造次。想来想去,只得收起,打算将来遇到母亲时,再相询咨,母亲既是慕仙师之徒孙,又是“血影神屠”之妻,大有把握破译此文。 如此思索,加之一连数日疲于施计,已然昏昏睡去。白日里念到的句子若隐若现地呈于脑海之中,影影绰绰之间,但觉昨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自“气海”凝出一股真气,说不出地舒服。那真气四下冲撞奔走,使体内忽冷忽热,脑中一片混乱,总是浮出些奇特的影象与似从未见过但却有些亲切的人物。而那股真气已自手太阴肺经,连续打通“中府”、“云门”、“天府”、“候白”、“尺泽”、“孔最”、“中止”倒从拇指内侧端的“少商”、“鱼际”起始,再过“太渊”、“经渠”、“列缺”又向“孔最”。接着一气分叉,过手阳明大肠经,在足阳明胃经中的“太乙”、“气冲”两穴迂回连走两遍,又过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时连转“心俞”穴三次,又过足少阳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十二经络大通后,急泻任督二脉,督脉二十八处大穴以“灵台”“百会”为主,任脉二十四处大穴,以“会阴”“华盖”为干,气流冲荡交汇。卓酒寒大叫一声,自梦中惊醒,只觉自背部“大椎”起,自“喘息”、“大杼”、“命门”、“肾俞”、“大肠俞”、连成一条气线,与前胸腹“膻中”、“中脘”、“梁门”、“神阙”、“天枢”、“大横”、“关元”、“中极”、“归来”、“横骨”平行,如同两块夹板将身体压平,呼吸均匀,少许不适之后,却感到安静得很,什么也不再去想,五感皆空。 此时已是次日晨曦,他纵不出门,亦觉出窗外阳光铺染于地,五官由空变为极灵,眼前的桌椅镜台清晰得眩目瞭乱,耳边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只觉吸入的空气份量沉重而纯净,一时惊喜交融。他试着闭目去听,耳力更增,但听门庭外有一男一女在讲话。那男的的声音极浑浊,说不出地恶心,正是毕锐,他似在计好道:“这么说,你也认识我大哥了?” 女声是游满春,她爱理不理地道:“我识得是水一方那小子,谁认识你大哥了?” 毕锐笑道:“哎!你说对了,水一方便正是我大哥,我们拜了把子的!” 此刻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自那毕锐呼吸声中的微小变化,便可判断他外在表情的不以为然和内心的嫉怒之极。果然毕锐说道:“水一方是聪明,可……那都是小聪明,拿不上台面的……”起始声音中只带有一股微酸的愠意,往后却越说越激愤:“哼!他算什么?他暗地里干的那些小把戏我无一不知,这人真是个混蛋!虚伪,伪君子!” 游满春对他的恶毒大是诧异,不由起身道:“你……他不是你结拜大哥吗?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毕锐一愣,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回想当日结拜,其实也是为了多骗取一些人的同情,好为自己办事,反正他姓仇,是仇云的儿子,又不姓毕,发誓中那些“若有违者,必遭……”只不过是一个钝咒,毫无意义。但他每每遇上一个比较钟意的美貌姑娘,如袁明丽、尚启雯、柳因梦和现在的游满春,不是对水一方动情甚深,便是认为其聪明有义,令自己深深羞惭和妒恨。他念及此处,忙道:“我这是为了他好!就是因为他是我大哥,我才不能不严厉指正他的缺点,否则岂非有包庇之嫌?”说得大义凛然,这世上有一种人批评别人时能严厉地剔骨剥筋,而自己却永远不会有半点理亏,毕锐正是这种人。 卓酒寒虽不爱管他人闲事,且也不欣赏水一方,但作为一个外人,也对毕锐这种无耻到极处的小人感到无法言喻地恶心。但他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毕锐对游满春似十分爱慕,百般讨好,正可利用。他暗暗在思忖着怎样将计就计,把话通过毕锐传到贾尼姆老家伙的耳朵里。 “死亡之海”的确无负盛名,举目黄沙,连天上秃鹰也瞧不见一只。宁娶风虽熟知沙漠地形,却故意带他们来回七八趟地乱走乱绕,指望能将他们的体力耗竭。但最终仍有四五百人活着。宁娶风暗道:“这些人乃是中原武林的顶尖人物,尤其羡仙遥、衍允、韩碧霞、鹿立奇等高手,武功修为几近于我,要想把他们拖累至死,实是不易,只得另辟奚径了。” 张谦本就对宁娶风心存芥蒂,此时口干舌燥,目眩神衰,再也忍不住,放声道:“姓宁的!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宁娶风冷笑着应付道:“快了。” 张谦骂道:“你他妈这句话说了能有五十遍了!” 宁娶风收起笑容,转头道:“那是因为你也问了五十遍。少说几句,还能多走几步。” 张谦索性坐下道:“我不走了!给我水喝!” 宁娶风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审慎翼翼是多么可笑,他太高估张谦的城府和能力了。其实张谦的老练毒辣决不在韩碧露之下,只是自幼位居太行头马,未遇多少真正劲敌,在江湖中闯出了不小名号,恃才傲物,一生顺利又没受多少挫折,因此除非顺境才能冷静,一到逆境甚至绝境他比谁都容易发狂。念及此,笑笑道:“水是统一分配的,今天你那份已经喝完了,明早再给你吧。” 张谦像个小孩子似地叫道:“不!我要!我要水!我会渴死的!” 宁娶风忽然拔出剑,迎风削到,张谦前额的半片发立时截散。宁娶风森然道:“你会渴死,也可能会被砍死。你要留在这里我没意见。这里到处都是流沙,你没有骆驼在前面探步,就算能不吃不喝一年,在原地不动也有被吞掉的危险。现在还不是仲夏,否则光日头也能把你烤成干尸。走不走随你便,咱们走!” 谷幽怜见他如此,便料宁娶风已不想杀张谦了,果真是为自己他肯牺牲一切,心下感动,插口道:“宁盟主,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去?” 宁盟风盘算,已经将他们折磨得差不多了,万一反了起来,就难以控制了。他曾数陷人间惨境,深谙绝望中的人会六亲不认,于是故作惊喜地指着远处叫道:“快看!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众人纷纷细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其实本就什么也没有,但绝望之余,也都相信宁娶风是所有活着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他自然能看到更远的东西。宁娶风却正是利用他们的这种想法,将他们一步步带离沙漠,已然迫近富贵城。那城并无臆想中那般繁华,远远眺处,天低云暗,孤城晦冥廓落,似为愁悒所笼,仅有的几点绿意源自十几株零落疏散的茅薹,萧索冷郁之极。众人都有种异样的邪恶预感,倒宁愿再回到沙漠中,也不想进入甚至经过这个骇然阴怖的死域。 众人入城未久,忽听一阵瑟然悲傲的箫声,远远传去。听得魂驰胆怯,以为来自幽冥之界。宁娶风一听便知,扬声道:“水前辈,晚辈宁娶风有礼了!” 群豪一惊,却见一人掠出,皆不及拒。那人手持一根长箫,一袭灰蓝长衫,是个妇人,面庞却未现于世,而是戴着一张与宁娶风先前相同的面具,上刻妖魑怪物,十分骇人。她在面具下的两只眼睛直盯着韩碧露,韩碧露毫不避讳,也这样瞧着她。羡仙遥突然道:“申屠夫人,一别又是两载,别来可佳?” 那妇人阴沉一笑,嘶哑地道:“老婆子本以为你肯念故人之情,借‘沉碧’给未亡人以报夫仇,却不料你断然拒绝,现今反倒腆着脸来寻宝!” 羡仙遥拈须道:“申屠夫人,老夫此来亦并非为了寻宝,而是应这位宁盟主之约。原来宁盟主与夫人也是熟交。令夫之死,老夫之痛绝不轻于你,但思前想后,中有诸多可疑之处,究是谁下的毒手,实也难辨。‘沉碧’无非宝剑,功力不同的人拿着它亦发挥不同的威力……” 水绮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行了行了!”又转而对宁娶风道:“我是答应告知你宝藏去处,却没打算告诉这么多人。我只跟你一人说。你进来!” 宁娶风会意,道:“晚辈身居武林九五,享民之敬,忧民之患,怎可不跟大家说?恕晚辈办不到。”中原盟众在沙漠跋涉,几近绝望时,都曾萌发叛乱之念,宁娶风武功再强亦挡不住四五百人的合攻。但此刻听到宁娶风如此坦言,心中不免疚愧难当,又不由佩服不已。 水绮一笑,顺着他的话道:“你说不说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人。” 宁娶风这才和她上了阁楼,拉上幕帘,任谁武功再强也万难听到。得到无人之处,宁娶风忽地跪下道:“水前辈,晚辈无依无靠,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唯有前辈疼我,对我有再造大恩,请受我一拜!” 水绮显然也有些激动,声音颤然,只道:“快……快起来吧。城雪啊,我真希望有两个儿子……你见到酒寒了吗?” 宁娶风点点头,道:“是的。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应提的我也一字未提。” 水绮道:“很好。……你也知道,努塞尔。叶兹底格德为复兴萨珊,对抗大食,便投靠我大唐,甘为属邦,那宝图也早已作为贡品献给□□。但宋、言、沈三人得到的宝图只有半张……” 宁娶风道:“他们都在,晚辈这就去逼拷他们讲出来!” 水绮摇摇头道:“不必,不必。他们的确不是撒谎。我把这得到手的这半张刺在了我儿的胸前,至于另一半,我相信在庐山,除了‘紫影锋’与‘沉碧’,那便是所谓的‘庐山三宝’的最后一宝。” 宁娶风沉吟良久,问道:“水前辈,你可知这世上有没有人能和我打成平手?” 水绮吃了一惊,复而道:“这不可能。除非真正的宁娶风和我丈夫复生。怎么?你见过?” 宁娶风道:“那人蒙着面,我没见到他的相貌。我俩交手之际,我能强烈地感到他出神入化的功力,虽然再拼久了,我相信仍是我赢,可他确是当世罕有的高手,能杀人于无形。所以我想问您,当年的‘武林四极’真的都死了吗?‘庐山五老’也都死了吗?或者还另有高手存在,只是我们不知?比如说那个胡人第一刀的贾尼姆……” 水绮打断道:“不!贾尼姆在我丈夫的手下至多能走八十招,充其量也与独孤舞、韩碧露、冷月这三个贱人在轩轾之间。‘武林四极’昔年的是中原武林的绝顶之峰。但羡仙遥与慕风楚何等人品,你我共知,世人皆晓,自不会如你说的那般‘杀人于无形’,慕风楚都死了更不可能杀人。我丈夫确是死了,这也毌庸质疑。比‘武林四极’更强的古来武学第一人宁娶风也死去多年,绝作不得伪。至于那个独孤鸿傲,哼,是十六国时代遗留下的皇裔,落草为寇专跟朝廷对着干,要我看他也是觊觎这份财宝,没准诈死也未可知。” 宁娶风怕她太过耽心,也没吐露那第三个魔鬼般的人物,同时也知天外有天,自己往日傲骨嶙嶙目空一切,眼下方知差得太远。水绮见他面带重忧,只道他心情沉抑,便关切道:“城雪……你可要考虑清楚,我连一半的宝图也没了,我们并不知真的宝藏埋在哪里。那些人皆是现今中原武林中的绝响,怕是不易上当。而且我们在假宝藏的石洞中埋藏大量火药,加之泥质疏松,万一隔落砸伤你……” 宁娶风笑道:“不会的,晚辈依您所指示的方向,走那秘道便可逃出。……我现在就去办。”他忽然转头道:“娘,您要保重。” 水绮的眼眶泪珠骤然翻滚,颤声道:“孩子,你叫我什么?……” 宁娶风再次咬咬牙,道:“娘!我走了!”言罢,声音已在数十丈外。 水绮瘫倒在椅子上。 用完午餐,宁娶风笑着对众人道:“大伙辛劳了三个多月了,拼死征战,长途跋涉,屡陷险境,现在终于可以打开宝藏了!” 群豪一片欢呼。衍允只道:“阿弥托佛”,也是极为高兴。鹿立奇却疑道:“不是说那宝图一半在彭采玉那里,一半在什么叶子什么德手里吗?” 宁娶风愣了愣,只道:“水前辈曾看过完整的图。后来叶兹底格德将那图贡给大唐,宋、言、沈三位仁兄去皇宫盗了来,又被水前辈得到。谁若不信,可问这三位!”他的话极是含糊,逻辑不清,但宋、言、沈只盼这位盟主能尽早放了他们,且都以为他说的重点是自己夜探皇宫盗宝,便皆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这才消了群雄之疑。 宁娶风却冷笑道:“鹿兄不信,不必去了。到时打开宝藏,大伙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也不给这头鹿留下一块金子。” 众人尽皆大笑,鹿立奇很是窘迫,焉头搭脑地道:“盟主,我适才那是瞎说。咱们一起去罢!” 宁娶风叫道:“出发!” 四五百人向一处奇特的岩洞群进发,那里风沙侵蚀极为严重,内中竟却极是宽敞。千百只如同水晶般的钟乳石似利剑倒悬,仿耀目明灯,妆点这奇特的洞穴。外观看起来不大的洞内居然颇为幽深,而且分叉极多,有时可听潺潺清泉潜流之声,又有时能闻汩汩烙浆喷薄之音,忽冷忽热,实是中原武者从未见过的人间奇观。可是走了许久,大伙只顾脚下,竟各自分散了路,五百人被分隔在上千条路中,几乎谁也找不到谁了。这才惊惶起来,但无论怎样高声大叫,也受重重岩壁所隔,声音环绕在一处不前,毫无用处。 张谦待发现人愈来愈少,最终居然只剩自己一个时,方才大惊不已,乱喊乱叫起来,但一个很平淡的声音夹在来回冲荡的回音中,向他提问:“张掌门,你没事吧?” 张谦抬头一瞧,见是宁娶风,也没留意他目光中极度揶揄的成份,只是一个劲儿地问道:“宁盟主!你来了就好了!人呢?人呢?人都哪去了?” 宁娶风道:“我不姓宁。” 张谦一愕,奇道:“你说什么呢?” 宁娶风终于开怀大笑起来,震得山撼岳动,平地风雷。他泪水四溅,笑得透不过气来,正在张谦懵懂之时,他止住笑,面色变得阴毒之极,用一种让张谦非常熟悉的声调说道:“我叫边城雪,是庐山弟子。” 张谦“啊”一声,面孔僵白如尸。 宁娶风笑着走向他,道:“张掌门!张大爷!谦哥!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哇……我给你的宝藏就是这份惊喜!还满意吧!”他笑容尽敛,语无论次道:“张谦,你曾经毁我容,残我肢,败我誉,抢我爱……最后还夺走了我的生命!……我要报仇!……你能了解我现在有多么快乐,又有多么愤怒吗?不──!你不能!……我没办法形容你,只能说你把一个温厚老实的人变成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魔鬼!谢谢你,给了我人生的目标,让我不再迷茫……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可现在却又觉得一切来的太快,快感汹涌而短暂,我还没有准备去接受呢……这叫我怎么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竟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下面我该怎么收拾你?我还真没想好呢!” 边城雪一拍张谦的肩,突觉内息不调,再一迟豫,见他竟一直保持适才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自己太过亢奋,没有发觉而已。他感到自己要散裂开了!一阵极度的悚惧之后,边城雪大幅度地颤栗着,伸手试了试张谦的鼻息,发现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你……你别死呀,你不能死!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凭什么你死得这样舒服,我却活得这样痛苦!为什么──!”边城雪揪住张谦的脖颈,他想到自己适才说的那番话对方竟一点儿也没听到,只是被第一句的短短十个字给活活吓死了,大概张谦也整日为此忐忑惶惧吧!他觉得有种达到顶峰的空虚感,一切怅然若失,所有的事像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而现在梦要醒了。 “你看着我,王八蛋──不!你算什么王八蛋!你……你根本就不配被骂!我好恨……”边城雪嘶心裂肺地狂吼道:“你根本没死!你还活着!来呀!我让你三招,让你一百招!你只要能抓住我的衣角便可以再多活一天!我还有好些更有趣的酷刑正等着你啊!你为什么这么快死了!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他突然冷静下来,晃晃脑袋,正视着张谦,道:“你死了也没关系。你还有副躯壳啊。”他扬起手掌,便要拍下,骤然又停住,暗想道:“他活着时我杀他都太容易了,何况现在?人类的躯体真的非常脆弱……可我不能容忍你这样舒服地死掉。我必须要报复……” 边城雪扯过张谦的头,叫道:“过来,从我□□钻过去!钻!你什么表情?不服气吗?”他一屁股坐在张谦的脑袋上,心里涌起一股自欺欺人的满足感,然后疯狂地骑着,骑累了,再将张谦摆出一个跪在地上叩头求饶的姿势,他更想让张谦学狗叫,但张谦却失去了这种能力。无论仇恨有多深,生命一旦消逝,将会毫不留情,干脆彻底地带走包括仇恨在内的所有的一切。 谷幽怜在绝望中左扑右撞,忽然,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人站着,另一个人朝他下跪,并长叩不起。谷幽怜一阵惊悚,细细瞧去,见居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边城雪回过头见是她,笑逐颜开,喜上眉梢道:“你来啦?” 谷幽怜满腹疑窦地问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宁盟主……” 边城雪伸手止住,不耐烦地道:“要我重复多少次?边城雪!” 谷幽怜更奇道:“怎……么?你,你跟他说了?掌门师兄……” 边城雪道:“你过来拉他起来吧。” 谷幽怜惊诧之余,跑过来搀起张谦的胳膊,却觉冰僵异常,尖叫一声,放了开手,向边城雪惶然万分的看去。 边城雪叫道:“哎呀好冷呀。谷妹,你怎么把谦哥给甩了?” 谷幽怜耸然动容地颤声质问道:“你……你杀……了他?” 边城雪摇摇头,失望之色溢于颜面,伤心地道:“不,不是我。我多么希望是我杀的啊!” 谷幽怜并非为张谦的死伤感,但只是越发觉得惊恐,道:“你没事儿吧?”继而又叹道:“他既死了,那什么也不用再说了,这种人恶有恶报。……城雪,我现在终于可以这么叫你了。城雪,我们一起走吧,今后永远不分开,天上地下,海枯石烂。……宝藏呢?” 边城雪缓缓地拉开剑鞘。 谷幽怜惊叫一声,退了几步,背后却是冰冷的岩壁,她无比悚惧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边城雪举起剑,道:“我好想当初自己的本来相貌呀。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让我给你化化妆,变成那个样子吧?” 谷幽怜惊恐到了极点,厉声尖叱道:“不──!你这个疯子!救命啊!救我!救命啊!” 边城雪轻轻地说道:“谷妹,别喊了,别喊了。你不累吗?大家都累了。你喜欢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而是一开始的我,你喜欢一个傻瓜,一个窝曩废!我记得在太行山摘星堡的禁室地窑里,你看到了最丑的我。你并不是害怕,你是恶心。就好像对一个男子来说,一个陌生丑女人并不影响他,但那个丑女人若是他的妻子,他就接受不了了。谷妹别害怕,我都理解,我完全能理解你。过来呀。” 谷幽怜突然横剑及颈,叫道:“别过来!” 边城雪略微一怔,止步道:“你干什么你?谷妹,你不觉得好笑吗?只有人这种动物,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要挟别人。我们来回忆一下,如果当时我威胁你们,说要自杀,你们会怎样?你们不会无动于衷,你们会笑我!确实很好笑。”他的足下又开始挪动。 谷幽怜尖叫道:“别过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自杀!” 边城雪饶有兴味地反问:“真的?” 谷幽怜冷笑道:“你试试。” 边城雪放下剑,道:“不,我再也不会去尝试任何东西了。谷幽怜,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别再装什么三贞九烈了,我当初真的以为你是一个纯真的莽撞女子。但真正的你却用莽撞来掩盖隐匿在你灵魂深处的另一面。第一个宁娶风抱着一试的心理上了女人的当,第二个绝不会重导第一个的复辙。什么宁娶风,连风我都不要娶。你知道庐山剑派祖师李十二娘叫什么名字吗?她叫李和风。” 谷幽怜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现在想说什么都无所谓。” 边城雪点头道:“这是一个人在被剥得精光无遗,被驳得理屈词穷时所能说的最后一句话。结局这样平淡无奇,我比你更不开心,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实跟臆想有时完全不同。” 谷幽怜道:“边城雪,我承认我虚伪,我自私。但这场悲剧不光是我,不光是张谦,还有你,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缔造的。为了报仇你处心积虑地活着,为了报仇你欺骗并杀害了这么多人……” 边城雪笑道:“我很清楚我的罪业,不用你来重复。但你可以想想,我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能将他们欺骗并杀害了呢?” 谷幽怜冷冷地反问道:“这也会有正当的答案么?” 边城雪道:“何必逃避呢?我们大家都为了一个!‘欲’字!这些人包括你,你们都栽在‘贪’欲上,而使你们栽在‘贪’欲上的我也栽在了‘复仇’欲上。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世界。你认了吧。” 谷幽怜颤声道:“你要杀我?” 边城雪淡淡笑道:“怎么会呢?你在地牢中见到我时,也该想到比死可怕的事多着呢?” 谷幽怜几乎要哭出来:“你要百般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 边城雪道:“我倒是想这么干,但老实说我还没这个想象力。让我生不如死的,除了你和张谦外,还有展城南、韩铁河。还有,还有老天!是老天对不起我!” 谷幽怜欲哭无泪道:“你这个……你这个魔鬼!这世上怎么会有你存在!你……” 边城雪道:“快点把剑放下吧。拾掇完你以后还有展城南和韩铁河呢。其他的人就用不着单独见面了,我会送给他们一个特大烟花爆竹。对了,快过年了吧?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我给你拜个早年啦。” 谷幽怜突然叫了一声,剑脱了手,一根食指落了下来。边喊道:“你鬼叫什么?” 却见谷幽怜吓你甩着手上不断溅出的血,口里轻声道:“死了!死了!” 边城雪大惑不妥,凑过去瞅了瞅,道:“干啥呢?……喂!你该不会疯了吧?”他一搭谷幽怜的手,内力泻走,凭他神功已知路径不对,她的神经已经紊乱了。边城雪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嘿……有意思,一个吓死了一个吓傻了。人哪!唉。” 他扒开张谦和谷幽怜的衣服,将他俩脱了个精光灿烂,然后内力一运,二人的皮肉便牢牢烂粘在一起,除非用刀剑割断,否则永远也分不开了。边城雪心中的负罪感益重,几近疯狂,口中呜呜地发出奇特的声响,一边离开这个永恒的伤心地。在这里尸体永远不会腐烂,他们像一团肉球,保存到千秋万世之后,直到有人再发现这里,将他们,不,将它掘出,却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边城雪越想越痛,问自己道:“我过分了吗?哦,是有一点儿。”他离开了。 12 第十二回塞翁失马古难全 毕锐极为认真地说道:“真的!师父,是真的。是左姑娘亲口跟我说的。事后她又发觉失口,再问什么也不说了。左姑娘与卓酒寒素有间隙,您是知晓的。” 贾尼姆沉吟良久,脸上现出笑意,于是又掴了他一耳光。毕锐办事得利,竟也挨打,叫屈道:“为什么又打我?” 贾尼姆大笑道:“那耳光是赏你的!师父今天太高兴啦!咦?你好像不满意我啊?” 毕锐心中恨死了这个把自己当玩物的师父,但他天性卑俗贱媚,又不敢得罪师父,只得连声唯唯诺诺道:“没……没有,师父是我的再生父母,弟子怎会不满?” 贾尼姆“哼”地声道:“别把我和你那淫贼老爹比!快,去备马和盘緾,一柱香后再不备好,当心老夫找匹母狗跟你配配对!”他心情极好,哼着草原牧曲,走出大堂,进了卓酒寒的宅院,一挥手,守门大汉尽皆离开。贾尼姆哈哈大笑,推开门来,对正在床上打坐的卓酒寒说道:“贤侄啊,在练什么功啊?” 卓酒寒轻轻一笑,道:“贾前辈,你似乎有些过分了。江湖上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别人练功时,怎可随意进来?” 贾尼姆“哦”一声,笑道:“贤侄这话可严重喽。你贾大叔可没有要偷窥你武功的意思。况且,嘿嘿,贾某虽然不济,也不致于觊觎你这娃儿的功夫啊。” 卓酒寒淡然道:“我倒也是。不知贾前辈到访所为何来?” 贾尼姆刻意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道:“你们可以走了。” 卓酒寒根本不敢相信,问道:“你……你说什么?” 贾尼姆重复道:“你们可以走了!” 卓酒寒心中窃喜,嘴上却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贾尼姆强忍住笑,得意地道:“不瞒贤侄,我们要去一趟黑水部靺鞨所辖的望建河。” 卓酒寒一脸紧张,急道:“去那里做什么?” 贾尼姆见此,更是得意非常,道:“在望建河有个蒙兀室韦部落,我去……嘿嘿,这就恕不奉告了。” 卓酒寒眼珠一转,道:“晚辈此些时日承蒙厚待,对贾前辈又实是心仪,未知可否同行?” 贾尼姆见他已然稳稳咬钩,便不再有意拖延,心下大乐道:“好!卓贤侄和老夫一起,当是一桩快事!” 卓酒寒笑道:“那晚辈便和左姑娘、哑姑娘相商,收拾行李了。” 贾尼姆大笑道:“好,那不打扰了。再过两个时辰,咱们便出发。” 贾尼姆走后,游满春与哑儿从门后悄悄走出,卓酒寒解了她俩喉部穴位,游满春便忙不迭地赞道:“卓大哥你真聪明,这老贼这般奸侫,也入你彀中了!只是你为何要点我们哑穴?我们又不说话,哑儿根本不会说话。” 卓酒寒道:“这可使你们呼吸声轻微之极,否则以贾尼姆的造诣,如何不知你们在此?不过……哑儿,你为何要游姑娘对毕锐说去望建河呢?” 哑儿打着手势,意为:“这我此时不便说,但到时我一定坦言相告。” 卓酒寒点头道:“那我们准备出发吧。你们记着,一定要处处当心那个毕锐。” 游满春噘嘴道:“他?他是个白痴傻子!” 卓酒寒正色道:“游姑娘!你什么时候才能相信我的话?” 游满春一怔,半晌道:“是,对不起。你的歪理有时还真管用。可毕锐这家伙又蠢又丑,还那么好色,根本没什么城府。” 卓酒寒道:“他的报复心极强。这种人非常可怕,他用外表的丑陋与蠢笨来掩盖其内心深处的邪恶。我猜这个贾尼姆,会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展城南第十七次走回原地,悚惧使他不由长啸起来,周身剧烈地颤栗,此时边城雪一步步自另一处石洞缓缓走出,轻声道:“展师兄,幸亏你叫了一声,不然还真找不着你。你的声音很独特,忘不了。” 展城南一愕,诧异道:“宁盟主?……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边城雪知他并非张谦,一吓便死,也不似谷幽怜,不甘受其半点折辱,而是一个标准的小人,让他□□他也干,只要能让他活下去。边城雪想及此处,不由开心地笑出来,道:“展师兄,你不认得我啦?我是你的边师弟呀。” 展城南喃喃地道:“边师弟,什么边师……”突然他吓得几近厥倒,叫道:“你,你是边城雪的鬼魂,附到宁盟主身上啦?” 边城雪点点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展城南竟比张谦和谷幽怜都冷静得多,沉寂少顷,轻声问道:“你……你回来报仇了?” 边城雪道:“差不多吧。” 展城南冷汗浃背沁肌,惨然道:“你的仇人不是……张谦吗?还有那个谷幽怜……” 边城雪打断道:“他们我都找过了。……轮到你了。” 展城雪骇然道:“他们死了?被你杀死了?” 边城雪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一定不想死吧?” 展城南一见尚有余地,忙跪下咚咚咚连声叩头,叫道:“边师弟,念在同门学艺一场,你就饶了我的蚁命吧!我这样卑贱的虫豖,根本连被你杀的资格也没有!你只要饶了我,我就为你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做什么都行!” 边城雪长舒一口气道:“你的反应和我的料想大同小异。那么,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了?” 展城南媚笑道:“只要不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边城雪笑得很愉快,道:“我还没说完,你就给我叩头了,那这叩头就算了。你学个狗叫吧。” “汪汪汪!”展城南叫得很欢。 “猪叫。” “呼……呼,呼,呼,呃,呃,呃……” “驴叫。” “咿──啊,咿──哎……” 边城雪乐不可支,几乎要站不住了,半天才止住笑,道:“现在,从我□□钻过。” 展城南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既快又臻熟地一头拱了过去,见边城雪面上意犹未足,便再一头拱回来,胁肩谄笑。 边城雪挠着他的头,道:“乖,让我骑一会儿。”展城南的天灵盖被摸来摸去,此乃习武之人的大忌,自然不免甚是胆寒,于是老老实实趴下。边城雪骑了上去,叫道:“驾!”展城南开始爬起来,竟也相当利索,仿佛专门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边城雪又道:“驭──!”展城南立时不动了。 边城雪趴在展城南身上,贴在他脸旁道:“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帮我想想吧?” 展城南迟豫良久,轻声道:“我给边师弟……边盟主……边爷舔舔靴子吧?” 边城雪道:“你把衣服脱了。” 展城南一愕:“啊?” 边城雪道:“脱了。你怕什么?我要杀你,你穿层铠甲也没用。” 展城南一想有理,于是悻悻地将上衣、长裤、长靴脱掉,仅仅余一条薄裤衩。此地处于极北,加之此洞内有寒石,异常冰冷,冻得他瑟瑟打战。 边城雪促道:“脱呀。你那里长的什么我没见过,可也不是猜不出来。都是男人你怕什么?还不脱?忘了刚才说什么了吗?” 展城南想起适才的表演,不禁面红耳赤,觉得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丢光了。他与毕锐同遇此情皆会委曲求全,但毕锐心中所想却是待有一日对方落入他手,定将千刀万剐,以雪今日之耻。而展城南天生贼骨,也没有什么憎恨感,保存生命对他来说要高于一切,若现在再不脱,方才的那许多耻辱之事皆是白干了,因此决不可功亏一篑。念及此处,他将最后一条裤衩脱掉了。 边城雪笑道:“麻烦你,再做个动作。将脚抬起,把脚趾头含在嘴里。至于哪只脚,你随便。” 展城南大惑不解,以为边城雪纯粹为了戏弄自己,不由道:“边爷……这哪能办到?” 边城雪一字一顿道:“除非你不想办。你自八岁伊始习武,十载苦练,还能连这个动作都作不出?” 展城南无奈,只得苦笑着将腿抬高,伸直再向内曲,慢慢地将大脚指头含进口里,那形象可笑之极,仿佛人世间最原始,最野蛮,最古老,也是最滑稽的舞蹈。 边城雪笑道:“另一只手,伸出大拇指,□□自己的□□里。” 展城南震惊得不能自己,几乎要喊道:“什么?”但同时猛然察觉,不能把脚指头吐出,于是只发出了一种类似搅拌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边城雪正色道:“快点。我等得不耐烦了!” 展城南不得已,便照做了,那姿势便是天竺的瑜珈修行者见了也要大惊动容,因为这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闹剧。 边城雪突然内力狂泻,以粘为基,恢恢然,灿然可观,当即便将展城南的心脉震断,外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最终仍以适才那姿势站立着。但他的眼神却在激烈抗议,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为何不守信约?你不是说饶我不死吗?” “我骗你的。”边城雪转身离开了,留下的是一具受尽人间最深折辱继而失去灵魂之火的躯壳。 走着走着,他心中突然一抽,暗道:“不能总在这些人身上耽搁时间,而误了大事。那羡仙遥、衍允、韩碧露虽不如我,却也皆是身负盖世绝艺之人,他们万一发觉三人合力我便远远不能匹敌。旦凭他们才智、定力及内功修为,只要时间充裕,要找到正确出口相信也非难事。我得快些出洞,然后给他们过过年。”他按照水绮标下的除他以外谁也识别不出特殊记号,很快找到了出口,方一出洞他便忙不迭地点燃那根粗火线,接着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丧心病狂的亢奋情绪,情不自禁地狂笑起来,笑到一半竟嘎然而止,整齐得无可摘责。他看到火线连到地下的最后那一段断开了。火灭了。 边城雪这才醒悟,朝天嘶吼了一声,撼及山河。便在此时,身后有声音道:“城雪,你真的疯了么?” 边城雪缓缓地转过头,徐徐地说道:“你……你早就认出我了?” 羡仙遥长叹一声,不再言语。而衍允则道:“阿弥托佛,边施主为一已私仇,居然如此杀戮,残民以逞,罪业滔天,天理难容!罪过,罪过!”他们身后仍有三百余人,在怒不可遏地逼视着他。 边城雪眼见功亏一篑,不由杀意骤起,缓缓拔出紫灿灿的“惊绝斩”,冷冷道:“我就是要杀光你们。谁先来受死?还是你们一起?” 水宗沛打了个哈哈,仰天大笑道:“你胡吹好大的法螺!你便是神仙,也打不赢我们三百个人!” 边城雪焚烧着的瞳仁将他映入其中,毫无表情地道:“就你吧。”话音甫落,一道紫电脱手而射。六盘派弟子约二十余人纷纷护住水宗沛,边城雪虎步关右,所向无前,紫剑只轻轻一拈,天空中便划过一只血花四溅的心脏。即便是他们人多势众,见到如此残忍且有效之甚的剑术,亦不由惊惶得灵魂战栗,胆烊魄游。 “惊绝斩”如龙卷风一般劈向水宗沛时,水宗沛竟不抵不闪,因为他知自己根本挡格不住,也知决计避躲不了。衍允与羡仙遥点头会意,四掌齐出。他们的合力虽犹胜边城雪,但边城雪这一剑足以撼动千古,所击者万全,正面抵敌仍不可能,唯有从后突袭或从侧面运劲,方能奏效。边城雪早知与群雄作战需击一人而防数人,他的剑法习自宁娶风,实是当今天下破无可破的神技之冠,每击出一剑,剑身顺势圆旋,凭他内力及剑本身的锋锐无匹,带出的剑风亦凌厉异常,包住了他背后所有的空门,教身后之敌无从下手。是以为了消减这一剑实可重辟天地的巨威,两股浑然沌郁的劲道两相夹攻,将立时便要将水宗沛一斩到底,由于他这一击也非全力使然,很快被消去了大半力道,然而所剩的剑风虚势也把水宗沛平平推出两丈,一口鲜血喷吐而出。 边城雪转而对羡仙遥道:“羡太师伯,承你教诲深思,边城雪无以回报,但无论谁要取我性命甚至你,我都会全力悍卫。你可以先跟我动手,待咱们两败俱伤,即使我能略胜半筹,也敌不过剩下这帮‘英雄好汉’的进攻了。” 羡仙遥沉吟半晌,转身退后。韩铁河大惊,道:“羡仙师,你太过慈厚,受他奸计激将,咱们又要死上百来个弟兄了!” 羡仙遥坚定地道:“城雪是我用心最为刻苦的晚辈,老夫是绝不会跟他动手的!” 边城雪并不领情,转首对韩铁河道:“我刚才一直在找你,密密麻麻这么多人,找你可当真不易。嘿嘿,该你了。” 韩铁河大叫一声,返身欲逃。边城雪奔逸绝尘,顷刻之间已跃到他头顶正上方一丈多高,杀气腾腾蔽远空,威慑乾坤大地,万象森罗,在地面划出一个虚圈,将韩铁河罩住。韩铁河圈外的沙尘裂卷冲驰,将周遭的中原侠士皆击出数尺之外。韩铁河目光深处只觉得艳红一现,“廉泉”穴自髓至脉尽碎散,暴血狂泼,当即气绝。众巫山派弟子怒号而上。边城雪见他们如此万众成城,不由暗叹道:“果是大派风范,可惜今日便要尽亡我手。”昔日他深受巫山创派祖师慕风楚授艺之恩,又在惨遭人间至毒阴谋迫害后受巫山派原弟子之后水绮的再造之泽,此时若杀尽众人,未免有愧于心。但边城雪深知仇恨的力量,如若此时不悉数诛灭,只怕日后他会多了数十家世仇,除恶务尽,除善更要务尽。 边城雪烈啸连连,正是为虺弗摧,为蛇若何?他剑势既出,极矣至矣,蔑以御矣,古有吴钩剑客十步杀一人,而他每移一步,便有近十人丧在无俦的狂劲之下。每每有人趁他独战数敌时企图突袭,却皆为挟风卷来的剑流斩得血肉横飞。见他即将走到自己面前者,无不提早便全力护住周身命门,然后聚毕生功力倾注一击,却被边城雪不慌不忙但以更迅捷的剑法所杀,远远一瞧,便似乖乖立在那里等首被宰一般。因为在边城雪此时的狂猛且高神之绝的攻击下,任何抵抗都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任何生命都毫无办法去维护。 片刻之间,死在边城雪剑下的便有近百人。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赢,因为愈往后,对手就愈强劲。即使比他稍逊不到半筹的羡仙遥不出手,以衍允与众大派掌门的合力,也必可致已于死地。他狂杀滥杀,头脑已然发热,但凭他此时已突入云端人间无偶的功底,即便不够冷静,也没有一个人能找出他的要害和失误。他愈杀愈快,身法更愈显得神魔难测,残象在他驻足转侧之前根本来不及消失,远远观望,直似千百个边城雪在人群中插来插去。加之他臻谙医石药研,对人体的结构熟若直掌,看也不用看,仅止一剑便足够致死,他对同一人从不出第二招,也决不向自己已走过的路回头看一眼,然而他的所经之处无论立卧伏仰,都没有活着的人了。 水宗沛正欲退到安全之处,边城雪足下一闪,一柄断刀盘旋掠出,光华散日,水宗沛手下众六盘弟子要么举刀相挡,要么以手去隔,但那断刀在一路呛啷不绝地抛开无数同样的断刀与将金色日轮化为血红的裂肢残臂后,又力道丝毫不减地截断水宗沛手中长剑,自他胸口暴突而出,又击中他正背后一人,这才停住。 彭云密与高红树相互示意,左边出掌右面击剑。边城雪身形一扬,平跃地面两丈,在空中虚腾,竟以气流中的微弱阻力为动力,连转数圈,居高临下,开天一剑,彭云密虽身手不凡,轻功亦佳,但此剑带出的劲道范围太过宽泛,彭云密只觉下身一辣,右脚已整齐如光滑圆木,疾扑出去。高红树见此,连递三晃,向后拔起。边城雪见他畏影恶迹,便直追上去。衍允见边城雪周身虽仅有几处轻伤,但伤他者都为他所斫,但他长久持战,终不抵力竭神枯,油尽灯凉,便叹道:“边施主,三转□□于大千,其轮本来常清净。你罪孽昭彰,天理不允。须知天畏命,认清自身恶念,不可赌存亡之符,徒增罪业。” 边城雪狂笑道:“我知你妈妈!我的生命由我来掌握,未定之天,谁人敢先下定言?”凝神牵带,头顶汗液聚而不散聚成蒸雾,水气矇淡,显是内力强而至强。高红树怕沾到他发力的圈子,翻若惊鸿般向后猛退。边城雪虚击一掌,正中高红树身侧一株巨树,巨树栽斜,边城雪几乎在同一时间顺势一剑,喀喇喇一声脆音,偌大一棵庞然硕物平飞而起,高红树大是骇怕,凌空疾避,大树砸下,内中携有无匹神力,又将十数人撞为肉泥。便在高红树闪趋的当儿,边城雪紫剑于地面含铁岩石摩动,火星擦迸,他又自岩洞一侧掏出一根硝药箭,动作一紧,居然在刹那稍纵之间点燃,如天外游龙,夭矫而至,将高红树狠狠撞中,由于力道大得无以比似,那药箭将高红树顶至半空,“轰隆”一声晴天霹雳,高红树登时被炸成了一团团红绿相错的礼花,光芒万丈,见者无不悚然心碎。 彭云密在交手之间知边城雪念在同为庐山中人的情份上大大相饶,否则自己会比高红树死得更早更惨,当下知趣退走。边城雪此时选定了陆云农,陆云农大骇无以言状,只恨自己弟子不似巫山、六盘那般忠刚,肯先撄其锋,只得似高红树那般退却。他的武功虽较之高红树略胜,但相对于边城雪来说就完全等于毫无差别。差池之际,边城雪竟已跃到他的前面。中原群豪眼见自己人越来越少,若再类此往,便被他分而治之,最终全部杀光。鹿立奇、宋师渊也复冲入围子。边城雪力敌此三人,虽丝毫不落败象,但终究体力略显难支,也同样丝毫占不得半点上风。此时只要有一人或哪怕一个孩子肯一指相加,那就等于彻底结束了这场战争。然而羡仙遥有约再先,不愿出手。衍允与韩碧露皆是大高手自持身份,韩碧露虽是邪毒,不属正人,却也不愿乘人之危,聂灵哲是庐山中人,亦不好妄行。 边城雪与三人此进彼退,击来拒去,谁都无法喘息。边城雪见久攻不下,心态不免急热,而对方三人只盼能够多守一时一刻,根本没想过能反攻,恐惧远大于平常心,各有滞碍。但边城雪纵使心中有结,手上也决不会让对方占到任何便宜。他剑风一变,飞舞凤华,忽而似刀,忽而成棍,化枪作尺,若锤仿鞭,各种兵刃的所有变化都尽悉显现出来,随即一闪而逝,为余势负天工背,索取风云际全身,惊蟒走虺,蜂虿密毒,七曜运行,天地大哗,紫光烈烈,“惊魂斩”一搅三剑,立时卷成一团铁花,激溅开来,除鹿玄奇武功稍强外,宋、陆二人各自中了自己的剑锋,然而他们毕竟有些本领,加之剑锋已被卷折,威力大减,却也分别刺入他们的肋骨与胁下。鹿玄奇两度腾空,见边城雪也随之一跃,竟比自己拔身两次还高得多,心中大是惶惧,狂叫道:“衍允大师救我!” 衍允这才浑然使开两只肉掌,聚合雄健气力直送过来。边城雪冷笑一声,仿佯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事之业,万险弗载于心,浩浩复汤汤,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衍允知自己虽以掌力沉厚著称,却万难抵御边城雪认真一掌,当下绕开,也只有像他这般级数的高手方可全身自圈中而撤,然而目的已达,鹿玄奇已远远退开,不再受胁。边城雪冲冠发指,返身取陆云农。聂灵哲见他也肯饶了宋师渊,便饲机拉过宋师渊,荡出圈外。衍允怕陆云农再惨遭横死,便拉下佛珠作为兵刃,抖着挥向边城雪。边城雪知他是劲敌,出招不再一味狠辣而不顾后虚之处,翼翼审慎,然而此刻他的体力已耗大半,虽然无任何保留地出招,却也只和他打成齐平,甚至还不如昔日在庐山五老峰比武所占之势。 此刻身上虽仍是些小伤,无一处致命之痕,但须知积微致著,累浅成深,鸿羽所以沉龙舟,群轻所以折劲轴,故而此刻有感剧痛,咬牙强忍,但终使招式凝滞倦顿,再无原先那般灵妙无比了。陆云农照准机会,一剑“激浊扬清”,向边城雪脑后袭来,心想纵使你周身有神功护体,能反弹伤我,你的后脑也得为我一剑洞穿。怎料边城雪早算到他卑劣肖小之德,早已蓄足一口厚气,似大寒甚署,大雾冥晦,一瞬便将他的剑势卡住,回转偏旋,竟移向衍允,加之边城雪本身功力,声势甚是浩大,蟠地极天,无矜所传,衍允忙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却未及成形,便被重击出去,暴吐了一口鲜血,退了七八步才站定,捂住胸口,极其微弱地笑赞道:“好……好厉害,边施主,实是古往今来武林中极天际地的武学之魁,老衲……服输了。” 边城雪并不买帐,只淡淡道:“投机取巧,不算本事。” 衍允笑道:“你打了那么久……怎说是你投机取巧?……即便如此,能在老衲如斯快攻下偷机取巧者,纵观当世,舍你其谁?” 边城雪也不由咳出一大口血来,将地面的白雪红化,继而烧融,衍允已受重创,本可乘胜追击。但此时其机未发,他不打算饲时而动,而是静屯似疾,唯有目光顾盼磊然。 陆云农摇晃几步,又要持剑刺来。边城雪笑了笑,亦是颤巍巍地道:“你别动,就不会死。”陆云农哪里肯听,又向前飞驰,未及边城雪身前一丈,便胸口炸裂而亡,倒下时,一块块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内脏都自体腔内蹦了出来。原来方才他同时承受边城雪与衍允的全力合击,焉能再活命? 鹿玄奇见此,不由尖叫一声,魂魄散于九天之外,转身狂逃出去。边城雪见他已臻疯癫,便极为轻蔑地冷笑数声,不再理他。此刻现场仅余一百六十来人,众人齐齐望向羡仙遥,只盼他能弃个人信荣于不顾,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拯救中原武林脱离此场重难。然而羡仙遥却只是一味叹息,不予理睬。韩碧霞见下一个必会是自己,只骂了声:“虚伪之至!”便撩开双钩,腾步上前。 其时此刻他们如能似聂灵哲,宋师渊、彭云密那般一旁观战而不动声色,此时边城雪已然只想保存住性命,也不会再主动搦战进攻,只是在思忖如何逃走。边城雪即使背后无眼,韩碧露从甫一抬脚扬起的第一阵再微细不过的风,已为边城雪惕察。他知韩碧露武功仅次于羡仙遥,内力虽不若衍允浑厚,却也有悠悠五十余载,端的非同小可,故而未待韩碧露迈出完整一步,边城雪已似一道魔电暴射鹿玄奇。鹿玄奇的境界也可极迅地听风辨器,立时加快脚步,谁知边城雪单脚支地,奇速诡异地划了个半圈,风声响处,已然到了鹿玄奇身侧。鹿玄奇惊恐到了极处,手中剑又被毁,赤膊无寸铁,边城雪若在平素绝不会恃强凌弱,但此刻能杀一个便杀一个,毫无片刻时间可以耽搁。韩碧露加快脚程,已然弹到鹿玄奇右侧,却未料边城雪早等这一刻,诱他二人同在一条笔直线上,当下暴吼一声,“惊绝斩”迎日而至,似将阳光劈散,鹿、韩二人皆感面上刺痛。 韩碧露弗愧一代武学异隐,每日勤勤练不怠,为与独孤舞一较短长,尤在轻功上苦心孤诣,浸沉十数年,反应奇捷,方一至鹿玄奇身畔,便知中计,顷刻之间已然狂拔出去。边城雪却推掌一送,鹿玄奇但觉心神荡漾,身体平飘出去,但此中运蕴内力实是边城雪全力所寄,刚烈被柔滑完全包住,令韩碧露击无可击,卸无可卸,但她陡然想到鹿玄奇本身还是血肉之躯,便及时将双钩抛出,一上一下,扑哧惨响,分别插入鹿玄奇的印堂与双腂,双钩使力方向截然径庭,鹿玄奇当下又被转了向,但边城雪在他体内储蓄之力极为强劲且异常不稳,乃平衡动态,外力无论是否均匀,只要一沾,立时爆开。鹿玄奇的尸体“砰”一声分成了红白交错的浆块,撒在孤烟大漠边陲的猎猎野风中,甚是恐怖。 韩碧露知边城雪已然耗去几近全部精力,但自己仍然不可能打赢他。她适才虽极为幻妙地避免了致命的重创,但发出这一劲道实在边城雪的有生之年也寥寥可数,她只觉五脏搅动,血脉逆行,一口浓痰混合了胸腔中的肿胀抑郁之血气,怎样运功也冲不上来,顿时头晕目眩,厥倒在地。本来已将她击败,边城雪此时仅求保命,也不会再下杀手,可韩碧露给他的印象大深,实是一个无论心计或艺技皆为奇才高士的妖妇,此刻不除,后患无际。边城雪本身已竭全力,要想再拔出刚绝无俦的阳猛攻势实已是不能,只可凭至上的修为以一口混沌之气虚游而行,从大自然任何一隅哪怕一缕和风中借出力来,徒有其表地进退扑闪,但即便这份轻功,也非是鹿玄奇、陆云农之流可较。边城雪便深吸一口气,高腾于空,凭借“惊绝斩”沉重与锋锐都达到至上之乘的优势,向下疾斫下来,深信可将她一劈到底,直插地面。 韩碧露知避挡皆是徒劳,且连闭目也未必赶得及,眼前似已看见阎王殿的魍魉了。但突然一道青影拦在她眼前,那是她的爱徒武夷仙子莫悠然。莫悠然噙着泪,只希望能代师父一死。韩碧露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都是自己乖戾地挑责莫悠然的情景,不由浩叹一声,心中羞惭无地。也在同一时刻,边城雪见她娇柔孱韵,泪光莹莹不禁想到了谷幽怜,他在逼疯谷幽怜时已然觉得所做所为太过残忍,可他始终更摆脱不了对天下女子疾恶深甚的阴霾,将剑势改为直刺,意为她师徒二人留个全尸,但杀却是一定要杀的。 便在此时,一条白影疾闪而至,似梦魂飞乱,以韩碧露身手居然也没有看得明晰,灵鸟振迅之间,莫悠然已然不见。“惊绝斩”将韩碧露一钉到底,韩碧露的面色上似是惊诧难解。 边城雪回过头,见是羡仙遥,已将莫悠然放下,便冷笑一声,转向别处。他知羡仙遥素来一言九鼎,但此次实为救人,不得已而如此,亦不算是出手与他对抗。虽然劲敌韩碧露已死,这女徒暂时还不是他对手,不过焉知十年二十年后,她会否威胁到自己,成为自己终生大患。边城雪绝不会无端给自身招致心病祸根,可现下他万难在羡仙遥手下行过二十招,须先逃方是上策。只要他想杀谁,那人日后也根本跑不了。 边城雪方待向后撤走,又怕对方看破,便形似进攻,取向巫山派刁耆阳。刁耆阳急中生智,大叫道:“弟兄们,咱们奉羡大侠为武林盟主,好不好?”众人眼见濒濒临绝望,若能令羡仙遥出手,局势立行逆转。于是在场一百多人高呼起来:“武林盟主!羡大侠!武林盟主!羡大侠!……” 边城雪已重伤在身,浑身是血,神智怒乱,一听众人呐喊,不由感到天旋地转,迷茫无措。 羡仙遥仍在犹迟未决。但喊声越来越响,于是道:“诸位,我羡仙遥何德何能,怎可妄居如此重位,还望大伙儿另择贤能,各洒潘江。”言罢便把目光移向衍允。 衍允见此,淡然一笑道:“羡大侠何必谦逊,以你武功人品,早在数十年前便可做武林盟主了。还请你出手相救大伙儿,莫再让边施主再增罪业了。” 羡仙遥似一咬牙,朗声道:“好!为了武林公义,羡某这蝼蚁名誉何足挂齿?城雪,莫怪你太师伯无情!” 边城雪又惊又怒,拔出紫剑,向后急撤。他后方不远处是三只囚车,押着宋、言、沈三人。羡仙遥迫不及待,一掌推出。边城雪只觉得身侧一沉,知二人相距乃远,他这一掌再凌厉也递不到自己身上,但他为何要如此,是怕自己跑了么?边城雪再无暇也无力多想,回手一剑,羡仙遥不慌不忙,回了一招“花须蝶芒手”的“浮花浪蕊”。边城雪忆起这是羡仙遥传给自己的第一招,如今物是人非,敌对眈眈,不由心中酸楚。但高手相较,半点也松懈不得。以羡仙遥的艺境,应该明知对付同样强大的对手,怎可有用“花须蝶芒手”的入门招式相击,而不用更为有效的?边城雪迷乱之间,已被重重击了一掌。这一掌毫不留情,乃是全力所聚,边城雪一阵眩晕,鲜血狂喷。但他毕竟身负奇技,终是让过了一些劲道,没让全部的掌力都加诸在自己身上。那让出的掌力如一道细细的斜线,平射而去,宋、言、沈三人未及叫一声,便行死去。 羡仙遥周身真气充盈,蓄满坚不可摧同时又无坚不催的神奇内力。边城雪见他出手次数不多,但这一次却是从未有过的辣狠,知自己立时便要为天夺魄,虽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突然之际,一道红光划过,羡仙遥惊异之间,已返身弹开,红光咋炸洩,原来那是一支火药箭。接着一条马鞭如灵蛇便长卷过来,将边城雪卷一匹骏骑上,那马长嘶连连,疾骋而去。羡仙遥大惊之后又是悔恨,没有尽早取了边城雪的命,他一眼便瞧出那马是难得的西域一品良驹,自己是万难追及的。他叹道:“对不住了,诸位同道,羡某有负重望,没有及时诛恶,让这厮给跑了。” 众人皆欢呼道:“羡大侠既已救我等性命,又将这恶贼赶跑,已是不易了!” 刁耆阳乘机道:“羡大侠,那边小贼还有同伙,万一哪天再卷土重来,必为我中原武林大患。您若不登上盟主之位,统领咱们万众一心,怕是我等都重要遭那恶贼报复。”群雄一听,顿觉十分有理,皆表赞同。 羡仙遥见此实在无法推辞,只得道:“也好,只要能为大伙造福,老夫现下便当仁不让。只是武林历年来人才辈出,待咱们找出宝藏,杀了边城雪那个不肖恶徒,大空再另举高贤,羡某这等让人厌的老不死可万万不能再继任了。” 边城雪在马上迷迷糊糊,只觉天地间没有了颜色,尽是一片死亡之灰。他尚有微弱之极的气力,便问道:“姑娘是何人,为何在救我?” 那人拉开面纱,正是独孤思贞,她面带诧色地淡然笑道:“好厉害的宁盟主,都伤成这样还能辨出我是女人。” 边城雪“噗”一声吐了口抑郁之气,道:“你因何要救我?” “你不是要我哥哥奖励奖励我吗?他奖励了。”独孤思贞笑道:“他在让我与你谈判之前,答应了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放我下山,给我自由的生活。所以我后半生就是……找到你。和你一起去流浪。”此刻她面上泛起光华可人的红潮,并非普通美女的妩媚娇柔,而是一种深深让人感动与信任的母性。 边诚雪愕了愕,“道,先带我去城门口的阁楼,我要去看看义母……” 独孤思贞道:“那里很危险……不过我会带你去,我不光不想让你遇到危险,更不想令你不开心。”她调转马首,骑向阁楼。下马后,独孤思贞搀扶着他进了门。刚上了顶层,边城雪与独孤思贞都大是骇然。边城雪大惊之后连泪都忘了怎样去流,只有狂野地干嚎。他看到了水绮怒目圆睁的尸体。 独孤思贞怕被羡仙遥高手听到,他们就在不远处,以其修为应该能找到这里。她却更不忍让边城雪抑压他的感情,因为她深爱着他,这种爱不仅包含着同情、崇敬,且已然超越了自己的生命、性情与喜好,于是只站在一旁,不发一言。边城雪则很久没有流过泪,因为他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值得他流泪,也肯为他流泪的人。半晌他才想起查看水绮的死因,指望能查到凶手是谁,他细细看了每一个角落,忽地发现她脚下鞋尖旁有极淡的血字,如不审慎寻察,万难知觉。那是数量不到三个的未完成的字,却无法看出其能代表的、任何意义。那是“□□”。第二个字只有一“点”,估计她还想写下去,这是那凶手的名字。 独孤思贞想了想道:“必是你那一行人干的!” 边城雪点头道:“我猜也是。但初抵此城时我们有五百多人,天知道是谁做的……杀!……全杀了!” 独孤思贞想到了阴狡诈狯的鹿玄奇,道:“会否是姓鹿的笔画,第一画便是‘点’。” 边城雪惨然摇头说:“不会。水前辈武功虽不是很高,却也与鹿玄奇不相伯仲,她哪会以这种毫无防备的姿势被杀?……况且,他已被我杀了,而且死得更惨。退一万步讲,即便是他们这一行其中任何一人,都无从知晓了,我连骗带杀已灭掉他们三百多人,凶手也可能胡里胡涂地死在其中。” 独孤思贞的智慧决不下于水一方,也是边城雪所见过的最为聪明的女子。她思付少许,立时道:“不!你们中原虽人才济济,来此城的也都是精英,可武功要胜过鹿玄奇的仍不过三五个。” 边城雪一冷静,开始回忆道:“只有三个。韩碧露武功很高,且年轻时与水前辈同时追求过‘血影神屠’卓大侠,故而怀恨在心,要算旧帐也非不可能。但她的姓甚至整个名字中也没有以一点开头笔画的。何况她已给我杀了。衍允大师武功也极为雄健,只是他全心仁厚,一心向佛,不会干这种事,且‘衍允’二字也无开头先一点。至于羡仙遥……” 独孤思贞极为肯定地道:“就是他!” 边城雪苦笑道:“他是最不可能的人,因为他是我一生中相当敬重的前辈高人之一。如果说是他,那我也有可能了。不论我姓‘宁’还是‘边’,都是以一点开头。” 独孤思贞颇为奇怪地反问:“你敬重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 边城雪更奇,道:“什么老奸巨滑?” 便在此时,边城雪的脚下已能感到远处有大批人马迫近的声响,他此刻已较为理智,尽管旧仇已报,新仇却添,自己须报了新仇方可瞑目。他示意独孤思贞。独孤思贞将他扶上马,二人疾驰出城。 边城雪一路这才狂洒热泪,仰天悲吼道:“娘!不论寻凶手是谁,我会想出人间与地狱最恶毒的酷刑!……我不会杀他,我要让他承受永远的折磨!” 卓酒寒与贾尼姆一行五人,已至望建河畔的一座古堡。那堡奇高,顶部奇尖,显得肃穆神圣,然而附近信仰清真教的蒙兀室韦部落却视其为魔鬼的作品,不许族人靠近。贾尼姆本身是回纥人,亦信奉真主安拉,对异教徒的建筑极是任感。哑儿在一旁极快地做着细微的手势,示意卓酒寒进入。卓酒寒对她产生了异常微妙的信仰感,于是再不犹豫,道:“贾前辈,我看咱们还是别往前走了,就呆在这儿好了。” 贾尼姆早见他心神不宁,本以为宝藏多半便在这古堡之中,但却听他如此劝告,可见是声东击西之策,宝藏应该在前面不远。于是他笑道:“我看不必了,我与徒儿还是继续赶路了。你们要留下,那便请吧。”卓酒寒假意要回答,却被贾尼姆抢先道:“卓贤侄,咱们若是有缘,定能相见,你多保重!”毕锐本想要报仇,但更想要财宝,便和贾尼姆一起得意地离开了。 三人走到城堡门口,哑儿向卓酒寒示意,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卓酒寒四下瞧瞧,摇摇头。哑儿忽然解开衣扣。卓酒寒与游满春都大惊不已。游满春一边伸手捂住卓酒寒的眼,一边诧异地斥道:“你……你干什么呢?” 哑儿背过身去,衣衫随之滑落,细腰如柳,微向前呈出一个凹弧,柔美丰韵之极,但更令二人惊讶之甚的是她的背,有一幅针刺的图案,正是望河四周山脉与地势的全图,但似乎只画了一半。没待游满春奇得叫出声来,卓酒寒也解开了前胸的衣襟,游满春不由又羞又怒,叫道:“你们俩到底想干什么?”可她与哑儿也同时愣住,原来卓酒寒的胸口也有这样的图,二人合起来似乎正好可拼凑成一幅完整的藏宝图。而卓酒寒的锁骨处,哑儿的腰际,皆是地图的末尾,各自画了一个不明物体,并有红点圈记,表明是宝藏所在,拼在一起,恰是一座古堡形状。 卓酒寒此时终于明白童仕流遗物中的“女背”是何意,正色道:“你才是真的彭采玉?” 哑儿点点头,卓酒寒道:“陆云农果真是个人物,他自幼便将你与客栈老板的孙女对调,以便迷惑世人,万一败露,还可杀了假彭采玉,断了所有的线索,自己则挟着真彭采玉独得宝藏。” 哑儿又比划着,卓酒寒试着道:“你是说,好容易凑齐了一幅整图,却进不了门?” 游满春望着他俩,怒道:“看来是天意使然。不光凑齐了地图,还有了一把开启宝藏之门的钥匙。” 哑儿与卓酒寒尽皆奇怪,卓酒寒问道:“你说什么?” 游满春道:“爹去祁连山便是为了以‘紫影锋’换取哑儿……不,采玉这半张地图,但即使他陆云农得到全部地图,也无法打开这金钢制的大门。我爹为引开敌人注意,将‘紫影锋’交由我保藏,它是当年异侠宁娶风的神兵‘惊绝斩’之锋,也是开启此门的唯一钥匙。” 彭采玉与卓酒寒大是怪讶。游满春自怀中取出一只铁盒,机括一弹,迎日闪出万道灿紫之芒,仅仅是半尺之锋,便似一大块紫宝石一般华丽,亦是天下最最锋锐的物事了。 游满春拿起剑锋,愣了半晌,用力塞入钥匙孔内,只听一声怪响,金钢大门褪去厚厚的尘垢,刮出极强劲的朔风气流,缓缓地打开。内中是一条极长的廊道,漆黑如夜,什么也看不清楚。彭采玉找了一根松枝打燃,向内探去。 将火把打燃高处的火台后,一连串地,整个洞内灯火通明,三人不禁如受雷殛,惊异至矣。内中的结构精巧堂皇,尽奢浮美,无以名状。两侧皆是浮雕与壁画,大多是汉唐盛世的舞图,有巴渝舞、七盘舞、铎舞,水袖舞、长绸舞等宴舞,还有剑、刀、枪、棒、盾各种名目的杂舞,看似跳舞,但那些招式却并非浮华无用,但也不能克敌致胜。后面是百戏、软功和其它杂耍,画面极其逼真,传神入微,若俯若仰,若来若往,若翔若行,若竦若倾,美不胜收,正是“非壮丽无以重雄威”。画中笔法雄秀而不抶丽,皴、擦、点、染、飞、白、烘、托一应俱全,妇女严妆华饰,优悠丰韵,男子亦体态阳健,栩栩如生;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这本身便已是人间至宝了。 接下来便是一些奇特的文字,游满春和彭采玉皆是满面疑容,一头雾水。卓酒寒却再熟悉不过,此些时日他一直在学习拂菻语,虽不会念,但已死硬记住千余个单词。他缓缓地触着每一个奇异的字母,慢慢地回忆,断断续续地念道:“我主的代言人……聂斯托利,三百年前……异端……驱逐出境,流亡波斯……波斯国王为抗大食,全力予以扶持……致力向东方传教……我主……”下面是中土大唐文字“耶稣基督”,他续道:“我大秦景教渊于大秦,‘景’字之义,乃耶稣普泽世人,即‘世界之光’。”其中夹杂着少量的希伯莱文与叙利亚文字,他们的署名皆是“一赐乐业”(即以色列),原本是挑筋教(犹太教)徒,现下皆转归为大秦景教。 最后一段有一个总的署名,以中拂两种文字书写,便是“中土大唐第一任教主殷寒。”卓酒寒暗道:“此人少说也是百年前的人物,那时这拂菻邪教在中土影响极盛,他的声威直可与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律佛’道宣相论。”再下面的壁廊中尽是中土汉字,却皆为一篇篇的忏悔与祈祷,内中全是说耶稣的神奇与伟大及自身的渺小,他们毫不避讳地描写自己见到邻家田产与银子,见到街上美貌姑娘时心中一刹那涌起的贪欲,并同时表达了自身的渴望,但要自己过上好日子的前面,总是写着“爱这个世界,爱所有的人,爱我的仇敌吧!” 卓酒寒很是不悦,暗道:“仇敌饶恕还两说,如何能去爱?”但这话却给他冰冷的心带来一丝莫名其妙的感动,他怕自己受染,连忙摇了摇头,不去想它。虽然冷月乃现下中土景教教主,且杀人如麻,令整个江湖变色,但他从没料到景教在中土的第一代始祖及先辈居然能拥有如此博大宽广的胸怀。 一路看着,待他们来到最深处,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唯剩几口烂箱子,还空空如也。三人皆是满面失望之色。卓酒寒叹道:“我们被骗了,藏宝图是真的,宝藏却是假的。”说罢一脚踹翻了箱子。他忽然想到,景教埋金之人都能杜绝贪欲,我挖宝者又何必如此重利? 但大箱落地之时,却似乎压到了什么脆硬的东西,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声,几段白骨碎裂开来,雪亮如银,三人凑近瞧去,见那死人骷髅骨架奇大,当是极北极西之人,衣衫华贵且怪异,上面绣着一颗醒目的髑头,后面又有两根长骨。卓酒寒自是比那两个女孩胆大得多,况且他根本没什么反应,只是蹲下身去,在衣衫里摸来掏去,只摸到一把金柄的短剑,整把剑是一个十字的形状,剑鞘上面刻着拉丁文“上帝之友,世俗之敌”,还有一行稍小些的:“‘波里克拉特’号”,“萨莫斯基四世赠于地中海。”另有“腓尼基”字样,但已模糊不清。 “他是干什么的?”游满春又失落又害怕。 卓酒寒扬了扬眉道:“他是个海盗。那批巨额财宝的确是存在的,只是被海盗们转移了。” 游满春很是奇怪,追问道:“那他为何死在这里?” 卓酒寒凝然道:“我猜他是被同伴杀死的。他们因为分赃不均而产生矛盾,欲望起杀意,这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可以作进一步地推想,他很有可能是这群海盗的首领,不然他不会刻着如此荣誉和称号的贵重佩剑了。也许是他平素的行为太过矫狂恣肆,早就引起了属下的不满,待到打开宝藏之后,他便要独吞或是占有绝大部分财富,最终众怒像沉寂很久的火山积岩喷薄爆发而出,海盗们就齐拥而上将他杀死。他们将能拿走的大小箱子都带上了靠在东海的船上,其它的太大的箱子带不走便只掏空了宝物。就这些。” 游满春叹道:“知道财富存在又怎么样?这跟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都给人拿走了。” 卓酒寒睥睨了她一眼,残酷地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海盗们没来将财宝先行一步挖走,也许我们三个会自相残杀,只余下一个或是……俱伤而死。” 彭采玉摇头,打手势示意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游满春见她抢先一步,很不甘心,也道:“我更不会。” 卓酒寒看了看她俩,轻轻一笑道:“我会。这跟你们俩什么动机无关。你们谢谢这伙海盗吧。”他又瞧了瞧那教主的署名,不由笑道:“他跟我同叫一个‘寒’字,看来我们甚是有缘。” 突然远处长廊外传来一阵大笑,回音冲撞激荡四壁。卓酒寒暗道一声:“不好!”甫一拔出“沉碧剑”,但见一条黑影斜至,避开了神兵所能击出剑气的最大范围。卓酒寒见如此轻功,便知是独孤舞到了,忙喊道:“游姑娘,哑儿,跑进里面呆着!” 独孤舞闪身而现,在莹莹昏黄之光下,浅颦深笑总难知其意,宽绰罗裙绣拢落花痴,实是天下少见的绝代丽人,相形之下,游满春与彭采玉虽青春年少,却显庸俗。她悠悠道:“独孤在此等了很久了。” 卓酒寒冷笑道:“想不到你还认得我。你是如何得知宝藏在此处的?” 独孤舞笑道:“游牧那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欲杀他,谁知偏生遇上了李阉货的大批官兵,不得已才放人离开。” 游满春听了大急,追问道:“你是说我爹被李辅国抓去了?” 独孤舞不予理睬,继续道:“我悄悄跟着他们一段时间,原来朝廷也想追查那批重宝的下落,严刑拷打……但比他们毒辣百倍的酷刑我也用过,游牧老不死的还算是条硬朗汉子,半点也不肯吐露,官军自然更拿他没办法。不过起码他被抓住时,他的身体会被从上到下搜个遍,然而拷打一直没有停止。于是我猜,‘紫影锋’不在他身上。那么就在你身上了!”她戟指游满春。 游满春亦怒气勃发,回道:“不错,是又怎样?” 独孤舞冷笑道:“故而我的人一直飞鸽传书给我,不断告知我最新的讯息,这样我才能确切知道你们的去处,比你们更早一步赶到。但没有‘紫影锋’我依旧开不了门。所以必须等到你们来。” 游满春隐隐感到不妙,奇道:“你的人?” 卓酒寒一惊,继而淡淡道:“是我判断有误。将你与客栈老板孙女调包的不是陆云农,而是智慧轻功一流的独孤前辈。” 彭采玉很过意不去地避开他的目光,同时那把萨莫斯基四世赠予的佩剑也抵在了游满春的脖颈之上。 独孤舞见所有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不由大笑起来,不论所显出的内力如何雄厚或是用意如何阴险,总也掩不了本音的勾魂摄魄。突地洞中深处似乎传来一阵奇异的沉响,仿佛什么巨大的怪物在低声嘶吼。独孤舞的笑嘎然而止,四人皆从心底浮起一层悚惶。但声音很快便没有了。 独孤舞抢上一步,见内中空空如也,不由惊叫一声,继而厉叱道:“财宝呢?我的财宝呢?大凉天下,独孤皇室的基业呢?你!你们把财宝弄到哪儿去了?说!” 卓酒寒不屑地道:“你说呢?” 彭采玉似怕独孤舞伤害卓酒寒,忙打手势道:“被海盗抢先拿走了。” 独孤舞大概极是信任她,便点头道:“看来这事还牵扯到汉帮,也罢,收拾了你们,我再去找蓝霹雳!”言罢便要打过来,卓酒寒一抖长剑,道:“独孤舞,我是看在我爹的面上,才对你极是相敬,你别要自找麻烦!” 独孤舞一愕,道:“你爹?”随即面上难得一红,冷然道:“原来你是水绮那贱婢生的,那姓水的骚货抢了我的申屠……” 卓酒寒森然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想死么?” 独孤舞怔了怔,讪笑道:“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萤烛之光,妄想与日月争辉?看在你的血液里有一半是申屠的,我可以没听见方才这句话。你只要把‘沉碧’交给我,我便饶你不死。这把剑是绝世罕物,你这点修为如何能将它的威力淋漓发挥?更别提为你爹报仇了!” 卓酒寒“哼”一声道:“你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都互相指责是对方害死了我爹,其实我再清楚不过,我爹是被你们一起害死的!” 独孤舞大怒,侧身一转,连续七八个完美无伦的圆孤回旋曼妙,向卓酒寒拍来,这种武功完全没有杀意,美得像在舞蹈,但每一招都极为发效。卓酒寒运内力于拇、食二指,一剑挌出迅速复回。独孤舞本拟一掌将他击昏,加之轻视之心,仅用了不到四成力,却没料这一掌被他如此圆转如意地拆开,奇道:“你……你武功倒长进了,看样子还是名师所授啊。” 卓酒寒只道是倚仗此剑神利所致,但听她一言,细细想来,此些时日他确是感到丹田之气颇为暖和顺意,精神比过往炯盛得多,使起这剑来也颇为称手,莫非那水一方身上的一块破布真有如是博大武学?但水一方因何却半点武功也不会?他无睱多虑,只依布上记载去使,愈发自然,融入天地万物之中,一连格下独孤舞四招抢攻。独孤舞虽未下杀手,力未尽全,但她何等造诣,居然打了这么久也未伤到卓酒寒毫发。 突然石廊那边又有声响,只听一人叫道:“师父,师父,你别这样!”正是毕锐,另一人必是贾尼姆了。卓酒寒心中一惊,暗道:“一个独孤舞再加一个贾尼姆,便是我爹复生,也占不到便宜,这可难办了。” 独孤舞循声走出,只那回纥打扮的华衣老者正发了狂似地轰轰发掌,地坼天离,江河泥沸,煞是惊人。独孤舞暗自诧异,心道:“这人是谁?看他如此浑厚的掌力,怕是武功也不在我之下。遮莫是这小子邀来的帮手?那可大大不妙了。” 但见贾尼姆愤怒难遏地殴击着壁上的画与字,边打边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什么景教,全是邪魔外道!该死……安拉不会恕你们的!……混蛋!财宝呢?是安拉赐给了伟大的回纥!” 独孤舞亦信仰清真教,叫道:“□□兄弟,安拉的财宝已被掏空了!” “是谁?”贾尼姆□□大发,吼道:“是不是你?对了!是你,图利铎的女儿,小骚蹄子,在床上那副母马样!你把财宝弄到哪去了?” 独孤舞大怒,叫道:“老匹夫,你胆敢羞辱我!”言罢劈风一掌,此招毫无保留,似疾若徐,乃是独孤氏有名的“空空极和掌”,昔年独孤鸿傲凭此雄霸西域。贾尼姆一个激灵,兔飞凫举之间闪了过去,虚掌一着无生命的实地,立时化无,随风流散。贾尼姆奇道:“好婆娘,什么时候学的?丝毫不亚于床上功夫!” 独孤舞羞怒到了极点,狂叫道:“今日不把你这老匹夫葬在这儿,独孤舞誓不为人!” 卓酒寒虽觉好笑,却也不由起疑,暗忖道:“贾尼姆因何神志不清?”他又看到远处毕锐的笑容中明显带有幸灾乐祸,细细一思便知定是毕锐在贾尼姆饭菜中下了毒,但不致命,由此可见毕锐并不想这么便宜地让这个对他百般羞辱的师父死去,况且贾尼姆一身武艺,正可引为已用。贾尼姆武功奇高,要试出百毒非是难事,但他太过相信这个徒儿外表的懦弱,以为他有心也无胆,故而未曾提防。他回头瞧了彭采玉一眼,彭采玉面带愧色,柔眉浮掠,垂首不语。 此刻贾尼姆与独孤舞已斗至酣处,东错冏似巨谷龙虎,变化不测,抃\风舞润仿石燕商羊,纤毫不爽。二人出招皆是奇快奇准,贾尼姆内功较为深浑,独孤舞身法略胜一筹,二人谁也无法制服谁,直至后来,出招即收,互不相触,因为每每一动,招式已尽在对方掌握,根本不必再出手,什么都显多余。二人皆是愈斗心下愈惊:“此人究竟是何人,武功居然如此之高,实为我平生所罕见。” 独孤舞喝道:“老匹夫,你叫什么名字?” 贾尼姆冷冷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一个□□不安守本分,学什么武功?学房中术还不够用么?” 独孤舞哪里想得到他已半是疯癫,见他一再羞辱自己,决意致他死命。论到十六年前她的确不如贾尼姆,但这十六年她时刻苦练,论到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女子是冷月,其二便非她莫属。她两手一翻,皆是十成的极乐掌力,她于此家传绝学浸淫二十余年,孤诣绝非一般可比,当下以奇捷身法跃出,向贾尼姆迎面袭来。 卓酒寒退后五步,怕震伤自己,却不小心踏到身后的骷髅头部,那头骨立时便碎。卓酒寒不由一惊,他据尸骨的色泽判断,死在这里少说也有二十年,但至多不过三十载,身架可以脆硬,但头骨何等坚朗,钢铁万难洞穿,可那头骨顶部却有利器留下的印痕,且形状是由深及浅,弯曲锐利,正是猛兽的牙或齿。他震撼之余,不由道:“诸位,我又说错了,对不起。” 贾尼姆偶然瞥见他,忙大呼道:“小锐,你是小锐!” 毕锐哭笑不得地叫道:“师父,我在这儿!那个是咱们的对头!” 卓酒寒见他要过来,忙叫道:“你别过来,快些住手!不然咱们大伙儿都活不成!” 贾尼姆让身之际,独孤舞的十成掌力已然击过。贾尼姆双手虚扣回旋,避风如霰,将那股柔力直转向最深处的墙壁,化而为实,“轰”一声烈响,居然炸坍一角。此一招浑然天成,无有畔岸,那石壁经受三百年大漠风霜,始终屹立不倒,却为一招并未触实的虚掌所击溃。便在此刻,石壁洞孔中突然闪出绿莹莹的磷火,接着发出比适才更巨的声响,整座石墙全部塌陷。六人惊恐得不能自己。但见一头近丈长的巨兽,头顶火红肉冠,后面像是羽毛在飘,周身赤褐,通体坚鳞,碧目狰面,锋牙锐齿如钢刀一般,口中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嘶鸣,同时一条毒蛇似的芯子不住地吐出吞进。独孤舞立时惶恐地忖道:“头顶红冠为剧毒之物,一般都很小,如此庞然巨物,莫非是赤沙龙蜥?即便是住在沙漠中的牧民,百年也难见一回。” 贾尼姆虽本人也识得此物,却因疯了而丝毫也不害怕,踏上一步叫道:“你是谁养的狗儿,敢冲回纥第一国师如此无礼?” 那怪物见这些陌生东西中唯有此物动移,还发出声音,立时受了刺激,似一道赤色电霆直扑贾尼姆,贾尼姆未待闪身,便被怪物咬住,不由大吼连连,内气自然迭迭而出,怪物感到体内一阵剧痛,扭头一扯,贾尼姆一声惨呼,一条完整的臂膀给扯了下来,腥红的血浆溅到怪物□□般的腐肉脸上,理更显阴森骇怖。然后血腥气息更令怪物振奋不已,又怪嘶着将贾尼姆撞到在地。贾尼姆求生之欲愈强,周身真气冲盈,独臂凝毕生功力之所聚,隆然拍出,真有万斤之力,那怪物腹部最为柔软,猝不及防,竟给贾尼姆掀翻了个儿,在空中暴转一圈,撞到地面大石之上。岂料那怪物究是铠甲佊身,仍顽强地再扑上去,贾尼姆在地面来不及起身,当下身体如陀螺般急速回旋,避开它致命一扑。 贾尼姆渐觉体力不支,心中大呼不妙:“不好!我中毒了!”以他体内沉猛内力,陡遇毒即可自然而然地抵御,故而毕锐所下之毒虽以麻痹神志为主,也有普通毒物伤身之效,却对他构不成伤害。然而赤沙龙蜥何等毒物,入血即溶,加之贾尼姆心神聚凝紧张,全身激烈运功动作,加速血液循环,毒液已行入脑中和五脏六腑之内,只觉周身酸弱无力,但觉额头一痛,他看到了自己的白花花的脑浆。 龙蜥胡乱撕咬了一阵,那双碧油油的魔眼便转向了其余五人。毕锐知道先动者必死,但他站在洞口处,蜥蜴爬得快也未必能赶上他。况且此龙蜥在古堡深处多年,仅以蚁狮为食,久久未见阳光,恐怕会对阳光产生恐惧。毕锐这样想着,转头便逃,那龙蜥一声嘶吼,一道电光射出,就在毕锐刚踏出洞外便将他扑倒,可此时日头高悬,金光一耀,那龙蜥数十年未见阳,只觉目如针探,一阵剧痛,返身回洞。毕锐的胸口肌肉也遭到了噬咬,他一路狂奔而走,不渴死也得中毒而亡。 那龙蜥乃天地造化之灵物,极为精明,但见原本不动的二人皆忽然移动,足见剩下的亦都是活物。它既起了疑,便不再去管谁动谁没动,谁喊谁没喊,选定一个目标就冲上去。它选的是独孤舞,因为她那袭与夜争华的黑水晶袭在昏黄的灯光下十分显眼。独孤舞目光何等敏锐,比龙蜥更早地起身。她由于准备再先,加之轻功冠绝天下可比宁娶风,这才勉强跑在龙蜥前面。但以人体之极限,再快也无法快过此等灵兽。独孤舞脚下八卦方位只要有一步踏错甚至踏得迟缓些,那龙蜥立时便会闪到她身侧。然而她也不可能总保持这个速度,长久下来必定体力不支,这样那龙蜥就定会捉住她。独孤舞全凭轻功一味逃跑,万一被追上,按她的内力还不如贾尼姆来看,定会死得更惨。她几次试图向洞外跑,但龙蜥吸取了毕锐的教训,总将她往深处赶,况且它在此住得极久,臻熟每一寸地形,而独孤舞则相反,她不得不尽量避免每次走同样的路线,以被怪物摸出规律。她不怕被别人杀死,但决不容忍自己被吃掉。 卓酒寒、彭彩玉,游满春三人皆是心惊胆裂,好在那龙蜥再如何聪慧毕竟也是畜类,无人那般复杂,否则它在穿梭于他们之间时猛然觉悟到这些人也是活物,也可杀来吃了,那他们焉有活命之理?连身负如此轻功的独孤舞现下都危在旦夕之间。独孤舞已感到死亡的迫近,女性的敏锐嗅觉令她清晰地闻到了混合着腐肉味的血腥气息,那是龙蜥口中发出的恶臭。它距独孤舞愈来愈近,就算一时半会仍逮她不住,可若毒腺中射出毒液溅到她身上,却也已经不难了。独孤舞极想回头拍一掌,“空空极乐掌”与普通掌法大相协凿。柔极软致,即使她的掌力中所蕴内力无贾尼姆那般浑然猛厚,也可透过龙蜥的鳞甲,直抵腹内,将脑浆搅得稀烂。贾尼姆却不同,他的掌力以阳刚雄健为基,但龙蜥身披重胄,最不怕硬碰硬,是以独孤舞无论身法还是武功路数都相对优于贾尼姆。但龙蜥在后面逼得太紧,她只要稍一回身甚至回手,身体就会减速,龙蜥便会一跃而上,起码可将她伸出要发掌的手撕下来。 独孤舞的体力已然难支,心中忿然喊道:“不料独孤舞一世洒傲,今日死在这畜生齿下!”卓酒寒忽叫道:“独孤前辈接剑!”一道碧光划过,独孤舞已拿在手中。那龙蜥趁此当口,一爪扫来,独孤舞挺身上拔,其快难名,却仍被划中一道血口,黑裳撕裂,洁白如壁的雪肌映着鲜红的腥血,更刺激了龙蜥。若非是独孤舞,其他人早被龙蜥的大力拽下来了。 独孤舞见卓酒寒已然自顾不暇,竟还肯借如此神锐的防身宝器给她,一阵茫然,说不上是吃惊还是感激。独孤舞果真未曾夸示,此剑到了她的手中,似鱼返大洋,飞鸟归林,惊蛇入草,怒猊渴骥,翔鸾翥凤,煞是淋漓如意。那龙蜥起初不识利害,强攻之下,被碧芒带脱七片鳞甲,又一利爪趾被挥掉,大骇之下,向后一纵。独孤舞不料这魔兽也会感到恐惧,又觉它是个祸害,决意除去,现下她手此“沉碧”,恰似增添了更利的爪与齿。那怪物这才转向卓酒寒,目中撒出悠悠恨意,卓酒寒的目光更为恶毒,直视而毫不避讳,龙蜥一愣,随即一跃而起。 独孤舞并非知恩图报之人,但她绝不容自己欠下别人半点儿债,当下也起,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如风回雪,悦似飞燕游龙,飞针走线,独擅千秋,将龙蜥迫得步步畏缩。谁料它突然做了个向相反方向的假动作,独孤舞虽聪颖天姿,却万没想到这畜生也会使诈,那龙蜥便反向卓酒寒扑去。卓酒寒足下早已点开,扑向门口,龙蜥汲取了毕锐的教训,扑得更急。游满春与彭采玉皆是心下大焦。卓酒寒听到耳后风声大作,侧身疾门,那怪物没刹住,一头拱了出洞。卓酒寒在弹指之间已四肢并用,拔开了紫影锋,金刚门堕下,喀刹一声利响,怪物的身首齐颈而断,自脖下的身躯全在洞内,仍不住地乱动。彭采玉见独孤舞与卓酒寒化敌为友,才放下短剑。 游满春长舒一口气后,大骂道:“你这个死人没长脑子吗?石壁一关,咱们还怎么出去?那是金钢打造的,连火药也炸不开……完啦,咱们要死在这儿了!都是你!都是你!” 独孤舞从未见到一个人能面临这般可怖之事还如此镇定,何况一个少年,他的身上仿佛显现出了昔年卓绝的影子。独孤舞不禁由衷佩服道:“姓卓的小子,你果真不俗。你救了我的命,我可不能恩将仇报或是知恩不图报,我必须还你一样。如你愿意,我可将‘空空极乐掌’相授,你若练得好了,实可与‘血影神功’一较高下。” 卓酒寒想了想,毫不客气地道:“好吧。但你说这是交易,故而你也不算是我师父。” 彭采玉自衣衫扯下一块布,以手势示意道:“师父,我替你包扎伤口。” 独孤舞似男人般豪迈地道:“这点小伤不妨事!来,我现在便教你。” 卓酒寒笑道:“还是待咱们出去罢。石壁一关,咱们没有食物和水,再点火照明就太浪费了,我们喘气便不够用了。把火灭掉吧。” 独孤舞仍坚持道:“来来,这‘空空极乐掌’在暗处习练收效更佳。熄了火咱们一样练!” 卓酒寒正色道:“密室之内,须尽量保持体力。前辈独闯了江湖二十余年怎会不知?况且教授武功,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我看前辈是中了毒吧?” 彭采玉与游满春对视一眼。彭采玉激动地比划,口中似模糊地发出声音,似是喊:“师父”。 独孤舞叫道:“少说废话,来吧!”长袖一扬,洞中微火尽灭。随着黑暗中听到两个声音在上下左右地极快移动,其中一个速度奇捷,但另一个呼吸声却甚是均匀,不论情势如何危急,这种吐纳方式丝毫不变。独孤舞在黑暗中笑道:“好小子,你既有如此高明的师父,独孤舞又焉能收你为徒?只是他连如此珍奇的心法都传了给你,因何不将与其配合的绝世神功传给你?” 卓酒寒答道:“那只是我偷来的,算不得我师父。” 独孤舞叹道:“这心法奇到了极致,创此心法的武学宗师想来最少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其武功说在宁娶风之上,也丝毫不为夸过。” 卓酒寒却道:“前辈错了。这世上高手如云,卧虎藏龙,绝非宁娶风与‘武林四极’五人便可概括。创此心法之人不过是个少年,年龄似我这般大小。长安柳府灭门之后,我曾在华山脚下见过他,暗向他发了一枚‘血影噬心鑽’,却被他随手接住扔掉。我知他早已发现我,便飞快地跑了。其实他要追上并杀了我,又有何难?” 独孤舞一阵悚栗,随即叹道:“没料天下之大,人外有人。那‘血影噬心鑽’是何等厉害的暗器之王,当年申屠将它使得出神入化,能躲过他全力一射的恐怕唯有宁娶风,可即便是宁娶风,也未尝敢用手去接,何况还随手接住!唉!既有如此异人,我们还为个虚名争什么呢?”她略微镇静后又道:“适才我已将‘空空极乐掌’的十四式尽皆演给你看了,每式又可分为七七四十九种变化,一共合六百八十六种不同招数。现下你自是不能掌握,但以你沉稳性格,加上如此奇妙心法佐之,天长日久,必有大成。” 游满春却嘟哝道:“也不知现下是白昼还是夜晚,反正都是一片漆黑。” 卓酒寒道:“那我们就生一堆火,既可取暖,又能照明。”他取出火石火纸,引燃那根松枝,又添了些干草。烈火映红了三女娇艳的面庞。 独孤舞道:“我为了等你们,所携食粮都吃完了。你们还有粮食么?” 卓酒寒道:“从贾尼姆家里出来,金银珠玉带了不少,可现在却没办法换成饭吃了。好在还有些鲜肉,能维持一段时日。” 游满春一愣,奇道:“鲜肉?在哪儿?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卓酒寒抓起紫碧双剑,向那蜥尸走去。他先以“沉碧”将尸体割成几大块,再用“紫影锋”一一分成更小的肉块,然后支在火堆上烤炙。直到这时,那颗健壮有力的心脏仍在呯呯剧跳。游满春一阵恶心,道:“你怎么这样……你什么都敢吃呀?你怎么不吃蟑螂吃蜘蛛,吃人肉呢?” “这些我都吃过。”卓酒寒一句平淡的话令洞中更增萧瑟阴森。他又说道:“我不吃,我就得死。为了活下来,就得让自己适应环境。”他觉得独孤舞乃一代武林耆宿,不会拘泥小节,便将先烧好的一块递给她。但独孤舞虽生性豪迈不羁,却毕竟是女子,不怕老虎狮子,也终究对如此丑陋的怪物心存恐惧,想到不久前几乎要被它吃掉,便不禁几欲呕吐,心惊胆裂,又怎能反将它吃掉。于是推辞道:“不……不了,你吃罢。” 卓酒寒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轻蔑之意,冷笑道:“前辈现下身中剧毒,又何必怕食剧毒之物?晚辈可不想小觑前辈的胆量。” 彭采玉知独孤舞命不久矣,便抢过一块就吃,独孤舞对她而言胜似亲娘,如独孤舞死了,自己也不想茍活于世。独孤舞见此想制止也为时晚矣,见卓酒寒目光中愈发有轻蔑之意,心中一怒,又是伤心,抓过余下的一块吃起来。 卓酒寒又烤了一块给游满春。游满春又恶心又害怕,却不好推却,只得闭上眼睛捏了鼻子,吃了进去。 烤足够吃的食物后,卓酒寒立时将火踏灭。此时烟熏之气甚是呛人,若非古堡之内地方奇大奇敞,还有足量的空气,他们早就窒息死了。卓酒寒道:“这是为了让你们适应,才浪费了如此多的空气,下一次就不用火烤了,直接生食。” 游满春大奇道:“什么?” 卓酒寒道:“我说‘生食’。”继而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过去我吃人肉时,也只烤过一次,其余大多是生吃。保留火种和空气很重要。” 游满春愈听愈受不了,极勉强地吃了几口后,匆匆睡下。独孤舞吃饱,也欲歇息,提醒道:“小心别吃龙蜥的舌头。这种畜生是百年难遇的奇物,老辈子传说它的舌头最毒,舔一下也必死无疑。” 但又过得七八日,洞中空气已臻用尽,饶是独孤舞武功高绝,也不由头晕神驰。四人尽量不动,保持体力。卓酒寒保持体力的方式是不停地吃,其余三人虽厌恶此肉,但身处绝境,又无别物充饥,一旦吃起来都比平素多得多。八日之后,龙蜥身上无毒的地方全都吃光了,仅剩剧毒的舌头、肝脏、脾、胆。卓酒寒提议将它们分吃掉,三女皆是反对,认为吃了它必然会死,而再忍一忍,四下敲打,也许会找出出口,不过直到第九天,他们仍什么也没找到,意志与体力也都近崩溃。 卓酒寒终于抓过龙蜥的舌头,游、独孤二人皆喊道:“不可!”彭采玉也目带重忧。卓酒寒正色道:“不吃就会饿死,吃了就会毒死。饿也是一种中毒,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将那舌头一口咬下大半截。三女面色皆变。卓酒寒方待再咬,突觉体内似在烈火焚烤一般,几乎都要焦透了,不由狂吼连连,东撞西扑。见他突然发疯,三女都是说不出的骇然。游满春与彭采玉起起身拉住他,但身体太过虚孱,连站都站不起。独孤舞想以积聚一天方才攒起的真气点他穴道,即便她体力大耗,仍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但卓酒寒由于习练那拂菻文心法,体内有一股巨阳之气与来侵毒气相抗,故而体内仿如刀绞,龙蛇飞动,目眦欲裂,须发戟张,神志大乱,开始击壁殴墙,丝毫不下于适才贾尼姆对壁画的破坏。 卓酒寒疯了一般向龙蜥出现的那座壁墙撞去,此刻他体内雄浑之至的真气转烈,“轰隆隆”连声巨响,已将整座岩墙击坍,边道大得异常,连独孤舞适才全力一击的“空空极乐掌”亦无法相较。谁知那墙竟连有另一道门,一同打开,凛冽朔风啸嚣而泻。 独孤舞、游满春、彭采玉见到柳暗花明的新出路,皆不由欢跃起来。卓酒寒第一眼已觉异常模糊,但其中却有个极为清晰的东西,那仍是一幅壁画,上面是一个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正面对着自己。卓酒寒不由自主,下意识地照作起来,不一会儿便觉甚是舒适惬意。独孤舞见此知是深奥的武学秘录,以她自幼修习独孤家舞蹈般的曼妙武学,身体极柔,韧性很强,但她却不敢作这种动作,因为她的内力绝不可能自丹田源源不断地供她真气,纵使她武艺再精,无高湛雄厚的内力相佐,如此姿势无异于自杀。 卓酒寒的面色一阵赤如滴血,一阵白若僵尸,又一阵碧似青叶,半晌才缓缓平定。他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但觉四肢轻快无比,思虑也清晰异常,那日第一次修习心法的奇特感觉再现,且愈加强烈起来。他这才细看四周,这是一间比前面更大的环廊,也有壁画,但内容却是击拳踢腿,舞剑弄枪。上面有拂菻文字,不由念道:“今日……有幸与生平至敌至友……‘律佛’道宣大师……切研……共创八式‘霸王诀’,此功乃我俩穷尽生平所学而制……虽名‘霸王,’其意却左,意在有霸王之胸襟,我等皆方外之人,点到即止,令对方无法伤已,同时也不伤害对方……望传于后世,再出一霸王,乃为人间,为百姓,为武林造福之霸,刎江之前先行三思,为自己也为他人,请先活下来……” 独孤舞听后不由叹道:“‘律佛’道宣弗愧百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果然意境非俗,超凡轶尘。这位殷寒教主虽也是方外之人,但毕竟其教有别,他还能与佛门中人如此交好,足见修为也不下于道宣。这两在绝世异人共创的武学,料来必是震古铄今的不世神艺。卓酒寒,你现下内力已然胜我,若长久习练那心法,内功定然深过衍允那等级数的高手。再配合‘空空极乐掌’与‘霸王诀’,外加‘沉碧’神剑,将来多半会是当世武林中的新霸主。” 卓酒寒何尝不喜,只是他想到殷道二人流风遗迹,创下“霸王诀”,乃为制止祸灾,造福苍生,自己却拿来复仇,甚是不妥。加上他不久前瞧见景教徒的忏悔书,深受触动,更加开始思考复仇在人生中的意义。但他转念又想百德孝为先,杀父之仇焉可不报?自己将这几大奇功汇练,然后使出的每一普遍招式也定然极为厉害,血影轩辕一族现下并无大高手,到时以“空空极乐掌”复仇雪恨绰绰有余,念及此处,便开始认真习练。以他所习的心法之奇,进境果真飞快迅猛,第一式“霸王舞刀”,乃是刀法;第二式“霸王问鼎”乃是拳法;接下来“霸王引弓”为箭法;“霸王别姬”乃阴柔功夫,与其它七式的纯阳则路迥然相左,互以对付女子为用;“霸王刎江”为同归于尽之招,一般不可用于对抗极强高手,但对付与己相近或不如自己的对手,用它于己无伤,反可重创敌人;“霸王策骑”乃轻身功夫与迅灵身法,凭虚临风用于守势,“霸王酌酒,”卓酒寒想到与自己名字谐音,更觉得有缘,此招乃意兴所致,如风无常式,水无常形一般,全凭无妄之招击溃有招之敌。最后一招“霸王逐鹿”乃此功扛鼎之技,剑、拳、掌、腿皆可使用,威力极强。 如此习练了整整一日,卓酒寒因内功与聪颖所致,已然初成,此刻再打出“空空极乐掌”,威力果是非同寻常,与“霸王诀”一阴一阳,一柔一刚,协调体内乾坤万象之气。“沉碧”再入手中,更是使得不下边城雪的“惊绝斩”。现下他的武功纵不如羡仙遥,可内力之奇,已在衍允之上。卓酒寒忽然发现自己体内毒素已然消去,独孤舞沉吟良久,以她灵秀慧脉,终于恍然悟得,感叹如风道:“原来如此,你修习了世上最奇的心法,内功已臻厚湛沉浑,这蜥毒虽可与天下第一的‘碧蝉骨指’相比,却已无法伤到你了。你又生食了剧毒龙蜥身上至毒的舌头,已然以毒攻毒,最终万毒难侵了。” 卓酒寒道:“现如此,我便为前辈驱毒吧。” 独孤舞略一犹豫道:“也好。只是……” 卓酒寒道:“前辈不必担心。正如你所说,要想武功精进,还需不断习练巩固。为前辈驱毒只会增加我的功力,有益无害,您就放心好了。” 独孤舞不再推辞。一连三日,一日三次,卓酒寒都为独孤舞驱毒疗伤,而独孤舞体内的毒在卓酒寒体内化作一滴滴精血,沸腾澎湃。 13 第十三回扬帆逐浪惊绝险 边城雪映火沉思。独孤思贞递给他一块刚烧好的羊肉,边城雪也不去接。独孤思贞关慰道:“别再去想了。” 边城雪看了看她,问:“独孤思贞,你聪明,依你看杀害水前辈的凶手会是谁?” 独孤思贞沉默少顷,极不自然地答道:“边……城雪,我还是认为……确是羡仙遥。” “怎么可能!不!”边城雪不耐烦地叫道:“你不明白,你不了解他的人品……” 独孤思贞柔声打断道:“旁观者清,也许反而是你不了解。我一一逐层分析给你听。首先当年庐山五老集体自刎之时,他不仅贪生怕死,更觊觎庐山掌门之位。” 边城雪忙道:“不对!他要当掌门早便当了,再说他怎会希罕区区一派掌门之位?” 独孤思贞淡然笑道:“不然。要他去做太行、巫山等派掌门,他自然决不会干,但庐山掌门,却是他觊觎已久的。庐山有三宝:紫影、沉碧、藏宝图,关系到天下最大一笔财富的所在。他要做的不仅是庐山掌门,而且是武林盟主,人间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帝王!而庐山掌门只是第一步,因为只有登上这个位子,那三宝才能归他所掌。然而那宁娶风仍是他心中最大的阴影,是他施展抱负,行宏图霸业的致命桎梏。因此他耐心地等。由于他具有野心家必备的超强忍耐力,这一等便是三十多年。三十年来,他始终坚守那把‘沉碧’,不让任何人去碰它,拿走它,为的就是以此为饵,钓到大鱼。他知道宁娶风就算不来,他的后人或传人也一定会回来取回那把‘沉碧’。果不其然,你回来了。他本想要在无人之时逼问你说出宝藏下落,可你显示出的武功已然在他之上,他便有些犹豫,而你同时又表示要领中原群雄到西域探宝,是以他才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而你,你虽策划酝谋以久,却终究因是年轻人而太过急于求成,令他产生怀疑,继而看出破绽。你想挑起中原群雄与铁骑帮、西域各国的矛盾,盼他们自相残杀,羡仙遥则黄雀在后,想挑起你与中原群雄的不和,借你手剪除大批劲敌,同时也令你成为中原武林的明处之敌。”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因为她太过在乎边城雪对自己的看法了,她不希望边城雪因自己辱及其恩人或纯粹因自己显示出太多的聪明而疏远甚至厌恶自己,于是悄悄凝视边城雪的眼神。边城雪只道:“请说下去。” 独孤思贞怔了怔,续道:“于是他开展了第一个计划。首先是他要选定一个与你有明显矛盾的人,这个人也是被你所选中,用来诬害和挑起争端的对象,她就是柳因梦,选定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此女既聪慧,见识又博,更重要的是她的耿直不阿,既然她以切中要害地发现并揭露你的计谋,那也不难想象她同样会揭穿羡仙遥的毒计与野心,是以拿她替死再好不过。于是在你愈加暴虐狂妄,独断专横的同时,他却愈发显得慈祥博爱,处处为武林着想,俘获人心,当你赤祼祼冷酷地询问死亡人数时,他却对受伤的下属问寒问暖,治疾喂饭。这样一久,人心就全在他那一边了。当你偶然发现众人越来越不满,越来越桀鷔难驯时,你采取了更严厉的高压措施。因此在群豪心目中,你不过是个武功高绝的魔鬼,而武功仅次于你的羡仙遥,则成为了完美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 边城雪的神情愈发难以自制,有些激动地催促道:“你快说下去,不要停啊!” 独孤思贞见他爽然若失,迷茫惊奇,心下不由一阵难过,又道:“你将葛逻禄王妃母子带到一处唯有鹰雕能及的绝崖,以此挑起二族之间的梁子。但当时你并未想到要专门去陷害哪一个人,所以柳因梦的软鞭的出现,令你第一次茫然无措。你可以静下心来细细推想:柳因梦何等武功,与水宗沛同等级别,要趁她熟睡时取走随身软鞭,即使不是很难,却也真的不易。女子的嗅觉和敏感远胜男子,尤其习武女子,武功练到一定境界,便更加敏锐。由此可见取走软鞭的若非同是女子,便是起码有鹿玄奇之境,对人体穴位分布极为臻熟之人。随即你又发现鹰巢里王妃母子死于非命,由此可见是有人第一次就跟踪你到此,然后比你第二次捷足先登,杀人嫁祸。你就不想想,凭你目前的本领。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远远跟踪你而不为你所觉察?又有谁的功夫可以攀上如此陡峭险峻的千丈绝崖?在令你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之时,他接下来就是要灭掉最后一个活口,因为这可以直接证是你是凶手。他轻易进入了部落中守卫最森严的大牢,以最神绝的手法杀死了狱卒,不留一丝伤痕,这自然会令葛逻禄第一个想到你。” 边城雪此刻已冷寂得令人心碎,黯然道:“然后呢?他打扮得与我一样,不露真面目使出欲盖弥彰的功夫,且不和我近身肉博,更不开口讲话,便是为不被我认出身份?” 独孤思贞点头道:“正是如此。他本待将柳因梦劫出大狱,然后找个无人之地,一把火烧个干净,焚尸灭迹。而你的出现虽是他预料之中,但比他预料得仍要早,否则他不会大惊失色。但他接下来要杀柳因梦仍不碍大计。一来他要拔去这个将来可能揭穿他阴谋的眼中之钉,二来也造成你杀柳因梦的假象,因为前提是你早与她有着公开化的矛盾。你杀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会更不得人心。不过说起来,你说的那第三个人,我真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了。” 边诚雪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想若柳因梦真的有师父,那他便定然是了。” 独孤思贞道:“你要报仇,先得养好身体,再想个万全之策。即便你的武功比羡仙遥只高不弱,但他毕竟已然身居武林盟主之尊,人多势众,还是占绝对压倒性的优势。” 边诚雪不疾不徐道:“正是。你说得……很对。” 又过了近半日,卓酒寒已将独孤舞体内的余毒尽数化解了,独孤舞生性奇傲,也不言谢,但卓酒寒已从她目光中瞧出了感戴之色。卓酒寒此刻已将“霸王诀”的武功练得较为纯熟,“空空极乐掌”也基本与独孤舞平分秋色,他决定以此多种神功聚汇,将金钢大门扳开。那门既为金钢所铸,年代已久,与地相连,要打穿它那得大量的火药,凭人力便是神仙也绝难做到,不过却可以拔移或抬起。 卓酒寒先以“沉碧”之锋的“紫影锋”猛击大门,此两把世上最利之刃皆为西域玄铁与海底神珍所炼,却也只将金钢大门砸出一处小缺口。卓酒寒扔了两物,将一只手插入,捏住缺处,另一只手按在门壁之上,运足周身内劲。此刻他的内功已深厚得无以名状,而以至奇心法为基配合“霸王诀”与“空空极乐掌”两大不世神艺,力道更是不亚于此时的边城雪之力。他烈啸连连,两手青筋暴突,虎口渗血,大汗不止,那门也发出骨骼碎裂般的喀吱之音,最终门底紧贴地面的部分溅出阵阵沙尘,开始缓缓地移动了。 游满春跳起来大声欢呼,彭采玉若是会讲话定然也会开心地高叫。独孤舞浩叹连连,只道:“申屠,你率性施为,不过真人,你的儿子才是人中之龙,一代绝霸!” 卓酒寒凝毕生之力,终于将那门扳到一定程度,再把“紫影锋”拿来,向钥匙孔内一插,大门这才大开。四人历经半个月,终于重见光明,均觉日头烈得耀人二目。独孤舞认为反正宝藏全无,“紫影锋”已无甚用,就这样维持原状较好,更可让后瞻仰景教文化奇观。卓酒寒因见过贾尼姆的行为,认为不同信仰不同民族的人会对异教、遗址有不同的看法,破坏还是瞻仰还很难说;况且那“紫影锋”还要用来救游牧,最终得还给持有“惊绝斩”的宁娶风的后人。 四人快马加鞭赶到富贵城。然而令卓酒寒大为震惊的是,他看到的是苍茫边城中兀立着的一座孤坟。上书:“痴阳公之姐,卓无伤爱妻水绮墓,庐山愚叟羡仙遥携中原众士立。”若在过去,独孤舞早就将坟扒开,把死者自坟中拖出,因为她绝不允许卓无伤的“爱妻”不是她,而是任何另个人。然而她现在卓酒寒恍然惊伤也有些许懵惑,口中喃喃道:“水绮不是早在十六年前去世了么?这……却又是为何?” 卓酒寒不似边诚雪,非是激情恣性之人,只沉吟良久,志音仍旧冷寂,但也有少许发颤:“娘……没料我们相隔十六年之久,儿长大成人,日思夜想盼见母亲一面,谁知到头来仍空对一座孤坟。……你在那边找到爹了吗?……娘,无论是凶手是谁,我都会找到他,让他去那边侍奉您二老……” 独孤舞、游满春听他话语平淡无奇,但每一个字到他嘴中都突然变了味道,渗也极其浓郁邪烈的死亡气息,皆有些栗栗悚惧。突然,向心细彭采玉发出一边含糊不清的呜响。三人循声上楼,见楼道中有一滩已然凝干发黑的血迹,那是几个字:“□□:”。 游满春大奇,不禁道:“这是什么?” 独孤舞判断道:“也许水绮认识杀她的凶手,要写下那人的名字。可惜,没写出就死了。连一个字都没写完,那‘、’代表什么意思?遮莫是那个凶手姓的第一笔画?” 卓酒寒念若电闪,翟然道:“不错!知道我娘藏身之处的唯有一人……是你,是你,宁娶风!” 独孤舞却道:“你现下既然已知那自称‘宁娶风’的少年并非真正昔年的宁娶风。那依你娘的聪明,若非知晓他的全部来历,又怎敢冒险告知藏身之处?那么你娘既知他的来路,自然知他的姓名,又怎可能再写出‘宁娶风’三字?” 卓酒寒愕了愕,道:“也许那凶手本来姓氏的第一画也是一点。” 独孤舞又道:“不可鲁莽。说不定那一点是凶手伪造的。笔迹难造,用你娘的血再画一点却是不难。更有可能那一点不过是一大滴血而已。” 游满春也道:“是啊是啊,说不定这些字全是那凶手所写也未可知,反正你也从未见过你娘的字迹,用来迷惑视听也有可能啊。再说,用血写字,且以脚作笔,更在十万火急的垂危之刻,那字迹也与平日不大相似,你即便见过也无法准确辩认……” “好了好了!”卓酒寒意乱神迷地捂住胸口,厉声道:“别再说了!这些可以以后再想,首先是找寻已被怀疑的对象,就是这个宁娶风的后人!” 游满春嘴一扁,道:“你不是说他的武功是当今的天下第一吗?” 卓酒寒道:“可以么说。总之即便我此刻与他内功相若,但硬功招式的臻熟程度仍远远为逊,恐怕一交手不到三招便给他杀了。” 独孤舞道:“我看你还是先习练一些时日,毕竟你还年轻。采玉就交给你了。” 卓酒寒微微一怔,道:“前辈去哪儿?” 独孤舞坚定道:“去南海。我猜那宝藏定是落入了汉帮之手!” 卓酒寒略为沉吟半刻,道:“单练不如对练。我想提高本领,只有不停去闯荡。独孤前辈,我想与你同去。” 独孤舞道:“你屡番救我性命,又是申屠的亲子,我还有什么不能应允你的呢?” 游满春不满道:“那我和采玉怎么办?” 卓酒寒想了想,道:“这富贵城已被中原绝大多数人士掠过,宁娶风也来过,故此这里并没有任何宝藏,想来天下尽知。你们留在儿,当是最安全的。独孤前辈,我们需延望建河上游而行,直至库页岛,然后南下鲸海、牙浪海。再至东海便可。” 独孤舞点头道:“那汉帮大营便在不南二海交汇之处,阿儿奈波岛(今冲绳)。” 二人于是如此行进,一路春意犹浓,树梢凝绿,谷间莺啼声渐老,杜鹃初唱报春来。已至鲸海港,此处乃黑水部靺鞨国土,但港口仍为大唐所辖。此港船只主要通往大和国平城京与新罗国金城,尽管北方地广人稀,气候若寒,港口未若泉州那般发达繁盛,却也初成规模了。此时已然初春,即便不如盛夏那般忙碌,仍停泊了十余艘大船,小型渔舟近百条。 独孤舞长年四海飘泊,选定了一艘叫作“逐浪阁”的大型货船。古代货船并不只运货,连带货物的原主商贾二三十人也可乘坐。卓酒寒来回绕着船转了半天。那船是凸肚形,在海上航行未必颠簸,却左右摇摆,遇到大浪暴风天气,更是震得厉害,唯有加重货物增强它的沉稳性。船身挺长,约三十丈,宽八丈,横梁也多,外加主帆、艉帆、主锚、副锚,从总而看仍显老旧。船内使用简易木制的推进器,这是新罗战船的风格,与船本身的年龄显得极协调。但远远观去,体势巍然,巨无与比,确是壮观。 此刻有近四五十名船工在呼啸呼哧地搬运货箱,内中装满成铜、成陶、成瓷的工艺品,扬州与苏杭的丝织绸缎,以及象牙、皮革、虎鞭、鹿茸、人参等等不一而足。二人方待询问船家是谁,却听一翁声翁气充满酒臭的声音道:“你们干啥的?不出货就别站这儿挡路!呃!……” 卓酒寒转头望去,见一个正提着酒壶的矮胖子,不住地打着饱嗝,胸口尽是黑毛,但衣饰却尤为华丽,短粗的手指上戴了两枚珠钻板指,可见身份。卓酒寒道:“尊驾是这艘‘逐浪阁’的船主?” 那胖子剔着牙,爱理不理地道:“正是……呃!在下,呃!你们………干,干呃!干啥呢?” 卓酒寒笑道:“不干啥,只想请船主您行个方便,载我们一程。” 那胖子一愣,正时道:“不!呃……不,不成!你有货吗?……呃!果然没有。这个……《大唐律》有明文规定,不得带无货之流寇无赖上船,有失呃!呃!国体。” 独孤舞笑道:“你看我们像流寇无赖吗?” 那胖子瞧得仔细,口里唾液直淌道:“你不像。呃!他眼神凶,他像!呃!嘿嘿……” 独孤舞见他丑态百出,连杀他都下不了手,只道:“我们虽然没货,但你说个价,我们照付。”她本乃西域贡路一霸,过手珍宝无数,原不在乎钱财。 那胖子又一怔,奇道:“你们不会是朝廷要犯罢?” 卓酒寒目光一凛,随即恢复镇定,说道:“你别乱说。我们若真的是钦犯,还敢光明正大地白天出航?” 胖子点点头,道:“也是啊。可小凶神,你要知道,呃!我的船历来都运极贵重的货,所以……呃!” 独孤舞何等慧朗,市侩心念岂会不晓,笑道:“老板,痛快些,要多少?” 那胖子一震,陪笑道:“夫人当真聪明。两个人嘛,一人算一百两银子好啦。” 卓酒寒目光浮掠,隐含雷电,道:“二百两?” 胖子受他眼神所摄,畏缩道:“你……呃!你干啥?” 独孤舞随手自行囊中递出四根薄金砖,其价已超二百两。卓酒寒不由动容道:“独孤阿姨……” 独孤舞示意无妨,又道:“不知该如何称呼?” 胖子得了金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薜呃,薜呃,薜大功!排行老六,叫我薜老六就行啦。” 独孤舞还想问他此次航行目的地是何处,又怕他起疑,便拐弯抹角地道:“那么薜老六,你们船一到目的地,可别扔下我们就走啊。我们姑侄不懂蛮话,怕是……” 薜老六得了钱,自然态度好得多,拍胸脯道:“怕啥的!呃!老六我本人便是通译,倭狗子叽哩呱啦鬼叫一番,我没有听不懂的!其实鸣海町这个地方不算繁华,伊吹山附近常有人跳海自杀,但是……呃!”他突然发觉该说些安全的话,免得这两个衣食父母后悔,便道:“我这船经得起大风大浪,海匪的火箭也伤不了它半点屁股眼毛,别说咱从不走风浪天,从不过海盗的跪点……大唐的龙旗一挂,呃呃呃!东夷鬼子先吓破了胆!……” 独孤舞已然获知此去大和鸣海町,便不想再听下去,与卓酒寒一齐上了船。此时海湾沙洲上鸿燕喧叫,远处舟楫欸乃声遥,红日云端旁斜,迷蒙穹宇现出丝曙色,松林风啸,海口潮鸣,别有一番凄美。 卓酒寒道:“独孤阿姨,为何不威胁他改航?” 独孤舞道:“还不是时候。焉知这船上有没有高人?我们不可一开始便全面竖敌。” 卓酒寒一听,深觉独孤舞处理老辣干练,有些佩服,嘴上却不多话,只道:“一切听阿姨的。” 二人被安排在贵宾方能住的两套上等房内。主堂内约有三十余名大腹便便的商贾,相貌虽多丑陋,衣饰却各尽华贵,争珍斗奇。他们正在大呼小扯,呼卢喝雉,好不痛快。卓酒寒本想上前玩两把赌赌运气,突见四女手持方才自餐室取的晚膳,向这边走来,均是红衣,衣上有一白色十字。独孤舞一把拉过卓酒寒,悄声道:“这些女子是景教的,其中一女叫冷香凝,是冷月这贱婢的女儿。” 那四女正是姚启萍、尚启雯、冷香凝与袁明丽。虽以袁明丽为最美,但众女气韵各不相同,走在一起,脍美菰香,尤增情致,走于栋梁逞秀之间,玉容似润于谷间雾露,月夜挑灯,晓风垂珠,极是迷人。待那四人走后,独孤舞道:“这几人乃是景教的主要弟子,可见冷月此次在海上要有大行动。好在她从未见过我,冷香凝也仅在幼时见过我一面。且凭她的武功,仍不足为患,咱们暗中监视,相时而动便是。” “逐浪阁”一路南下,着实见着不少好景致。但见材塘之妙,恰似锦绣朱妆,云峰之怪,尤若绫罗碧翠,山湖秀爽,林木丰姿,无不绝胜。南望则海水漫漫,云涛烟浪最深处,北顾则峦岳峨峨,百尺瀑布自天来。浪声凛凛,海风飒飒,仿入名画之中。一日之内,亦足以领略神州之奇。 独孤舞与卓酒寒一日三餐皆不去餐室吃,而是叫船中伙计送入房间里来。半夜里,卓酒寒听到隔室有吵嚣之声,正是那景教四女,便悄悄贴在墙边倾听。此时以他内力之雄,已超越独孤舞,听得异常清晰。 但听一女叫道:“在师姐,大家都是同教姐妹,你何必这样伤和气?” 另一尖锐女声冷笑道:“谁跟这小骚狐狸是姐妹?同教?她哪是真正信奉天主才入教的?” 又一女淡然道:“姚启萍……你到底想怎样?” 姚启萍不依不饶道:“怎样?什么怎样?师父偏向你,总将本门最高深的功夫传于你,对我却秘而不宣。我是本派的大师姐,除了没长你这副妖精模样,论哪里我比你差?你算什么东西?” 第四女不悦道:“师姐,你发发脾气便罢,怎地数落起我娘的不是来了?你自十三岁入教,我娘可曾有半点儿亏待于你?” 袁明丽冷冷道:“冷师姐你误会了。姚师姐也误会了。师父传我‘霸王诀’的起式本是不错的,这我须不得隐瞒。但说起师父不传你,非是她老人家偏向我,而是你资质太差,武功练到这个地步,已算是到顶了。要再习练,恐怕得废去原有的功力,或是干脆重新投胎换骨,若是这样的话,我瞧还是有可能再进步的。” 姚启萍大怒,但听一声剑响,叫道:“你……呸!好!姓袁的,你说你资质比我强,好,来啊!咱们比划比划!手底下见真章,看看是你姓袁的高明,还是老娘我厉害!” 但听呛呛啷啷,两剑相交甚烈,又听两女齐叫声:“不可!”又有两剑齐齐出鞘,四芒相错,卓酒寒听得清清楚楚,连她们此时的各自位置与招式都能猜想得出。突然听到一声极生硬的汉话:“你们几个小娘皮儿找不到男人解闷,渴得久了,深更半夜发起骚来啦!老子正作梦发了大财,被你们一顿□□给吵醒了,坏了大爷美梦,老子发起性来,把你们卖到马来的妓院去!” 只听“什么人!”“大胆臭男人敢擅入我的房间!”“老娘吵架关你屁事?”等厉声娇叱伴着四柄剑相互碰撞随即尽皆碎裂之声完全安静下来。卓酒寒心中一凛,暗忖道:“好快的手法,一瞬间折了四柄剑,又将她们尽数点了穴道。这人的武功听来只逊贾尼姆一筹。却不知是何方的高手?” 又听一人以同样生硬的汉话笑道:“加洛旦,跟这帮小丫头片子较什么劲,咱们的还有路的要赶,须养足精神。” 加洛旦不满地道:“反正我一见异教徒便恼火。罢了,既是你杜兰塔给她们说情,老子便放一马,都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卓酒寒暗想道:“虽说夷蛮之国人学说汉话都很拗口,但这二人讲话语调跟那个倭人阿阇梨三景时甚是相象,看来必有关系。”他本拟去打探一番,但凭那加洛旦所显示的武功,估计另一个叫杜兰塔的更不会差到哪里去,万一被他们发现,更遭怀疑。 次日,船中仆役清扫各房间,从船客又聚于大堂之内,卓酒寒再度观察,这才从声调判断出昨夜的两人,那加洛旦并无他想象的高大威猛,却也雄健粗壮,肌肤黑得发亮,犹如炭块,比之他在大漠见到的大食商队的昆仑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黑。杜兰塔则完全相反,白似拂菻人或撒麻耳干人,但细看却又有不同,他的祖先正是开创天竺第一代文明的雅利安人,他自己则多半是婆罗门贵族。但令卓酒寒略吃一惊的是,除他们二人以外,他们一行竟还有四人,一个打扮与他们相似,只是衣饰上绣着一只古怪的狮子。一个棕色肌肤,身上纹着大象图纹,脖颈上也有象牙制的饰品;一个金毛卷发与贾尼姆的装束相差不多,但手中多了一支精致的金管笛,面前还有一个装有一条可闻声起舞的眼镜蛇的陶罐。最后一个与大唐中土子民没什么两样,身材更接近倭人,手中执一柄与倭人相同的东洋砍。 独孤舞起初打算查阅他们的船薄,但又料到他们不会写上真实身份,便趁众人午睡之时以绝妙轻功潜到后舱货室,用神不知鬼不觉自船主薜老六身上盗来的钥匙打开门,逐一寻找,见加洛旦的货物上中土汉字标着“摩揭陀国第一武士加洛旦自那烂陀寺贡奉王室御用珍宝一箱”,杜兰塔的货物是一只蒙了布的笼子,里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上面标着“天竺曲女城第一勇者杜兰塔进贡国宝蓝孔雀十只。”余下四箱分别标着:“师子国云奈国师贡奉国宝金狮一对,红、绿宝石各十块。”“骠国文单城英雄潘西纳贡奉大象长牙六对。”“大食缚达城皇宫卫士长萨塔迪贡奉红海紫珍珠链十条。”“新罗国熊津剑魂全承俊贡奉檀弓五十张。” 独孤舞念竟不禁大惊失色,暗道:“这些人即便不似他们写的这般在各国身负权重或武功第一,也定然大有来头,六人凑在一起更不知为何。他们既可代表国家,为何不向大唐进贡,反倒要出海。莫非他们要向汉帮进贡?那汉帮即使势力庞大也不致于有如此面子啊。看来汉帮八成是得到了宝藏,他们也是冲着这批失落的宝藏去的。” 回去后独孤舞与卓酒寒商量,卓酒寒道:“既是这般,他们的目标也当是海盗巢窠,是以……我们也不必劫船,自会有人劫船,他们会先一步令船家转向。” 独孤舞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 待航行了三四天后,大风煞作,巨浪骤起,天色变得极是阴沉暗淡。“逐浪阁”的熟客们虽信任此船从未出过问题,但也同样从未见过如此坏天气,纷纷要求加快速度,尽早到达鸣海町。薜老大更心疼自己的船,劝说众人想改道先驶至最近的港口避避风浪,待天气转良再行。商贾们不想误了时间,在倭国客户面前失了信用,者坚决不赞同。于是一些乘客各分成三五群,暗地里讨论着什么,似乎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 一日,卓酒寒正吃着船仆送来的酒食,突然船头的钟敲响了,看来是薜老六召集所有船员与乘客聚齐到大堂之内。薜老大扬声道:“诸位爷,咱们的船已过了对马峡,现下便要转至壹岐岛了。” 众人一阵惊异之后纷纷叫道:“凭什么去壹岐岛?我们要到鸣海町!” 薜老六面呈难色,木讷道:“诸位不可佹得佹失,图一时之利。咱们遇到了几十年未遇的大风浪,如若径直前进,岂能逃船毁人亡之祸?便是侥幸未死,以后谁还敢坐这条船?” 众人并不领情,只叫道:“你总考虑自己,为咱们想过吗?”“是啊!您只顾自己的声誉,不理会他人死活,专发黑心财!” 突然,一女声叫道:“大家别吵了!这船不去壹岐岛也不去鸣海町!去阿儿奈波岛!” 大伙儿本还欲爆发出更激烈的躁动,却不约而同地一下子全安静下来。薜老六有些发抖,颤声道:“姑娘,你……开什么玩笑?你可知那岛是汉帮海贼的大营?” 那女子正是尚启雯,她朗声笑道:“不错,我们正是要去那汉帮海贼的大营。”言罢长剑一抖,横在薜老六几乎看不出脖颈所在的脑袋与两者之间。 这一举措大出卓酒寒与独孤舞意料之外,他们没料本来是自己想劫船向阿儿奈波岛进发,后又猜测会有人比他们先行一步,然而原认为应是那群胡人,谁知竟是景教弟子。景教四女纷纷拔剑,将薜老六围在中央,又一声唿哨,下等舱再上来十余名女弟子,将所有人聚在中央。 加洛旦一怔,继而笑骂道:“好贱婢!当日被爷爷所擒,居然还不老实,要打船的主意!老杜,你们六个都别动手,老子一人便将她们统统拾掇喽!” 冷香凝冷笑道:“口出狂言,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你要动手,上来试试啊!” 加洛旦大怒,跨上一步,突觉头晕目眩,周身酸痛无力,眼前的女子一晃变成了好多个,口中含糊不清地骂道:“小骚蹄子!你给爷爷下了药……噢!” 杜兰塔一惊,慌忙从衣兜里取天竺国制的解毒灵药,但还没掏出来,便已软瘫于地。随即在场数十名乘客,尽数晕厥。独孤舞没料到饮食中会有人作手脚,也中了毒。卓酒寒生食赤沙龙蜥之舌,万毒难侵,于是安然无恙,但见现场众人俱如此模样,自己也装作中毒倒下,饲机应变。毒虽有效,却旨在令人手脚酸麻无力,不会致命,不过内功厚浅不同,表现出的状态也未尽相同。许多商人都昏死过去,而独孤舞只是无力站起,可她不像这六个胡人那般立时盘睡打坐,只是作昏厥状,调整内息将贮到丹田中的一股真气缓缓储足并调匀。景教众女见唯有那六个胡人运功抗毒,便知全船只有他们懂武,就一一横剑架在他们的颈项、小腹等要害之处,以防他们暗暗全愈后暴起发难。 加洛旦闭着双眼,口里喃喃地骂道:“阿阇梨三景时这个矮萝卜该死之极!教咱们上了这条鬼船!……还有贾尼姆这老匹夫,若非他久久不来,咱们也不用……” 杜兰塔反道:“你怎地这么多话?快运功是正经!” 卓酒寒是船上武功最强之人,耳力绝佳,听得明彻,暗自惊道:“那阿阇梨看来真是他们一伙的。可没料贾尼姆也是……天竺、摩揭陀、大食、骠国、回纥、大和、师子国、新罗这八国中的顶尖高手齐下南海,究竟是何目的?” 姚启萍笑道:“你住口!让这黑炭头把话说完!……嘿!你怎地又不说了?” 那加洛旦倒是憨得可爱,破口骂道:“呸!想套老爷的话,休想!你要我说,我偏不说!” 姚启萍忆起自己曾有被他夺剑点穴之辱,不禁怒道:“你嘴里放干净些!你现在叫我三声‘好奶奶’,我便考虑饶你不死。说!” 冷香凝道:“大师姐,别闹了……” 姚启萍没理会她,仍厉声逼迫道:“说!不说我将你的脸皮割下来!” 加洛旦居然很爽快地叫道:“好奶奶,好奶奶……”姚启萍不由极是意外,随即发觉他的语气中颇有淫谑之意,忽见他的眼光中充满揶揄,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因亢奋而起伏不定的胸部,不禁勃然大怒道:“你嫌命太长了吗?我杀了你!” 加洛旦面无惧色地续笑着,且假意不解回道:“怪啦,这‘好奶奶’可是你让我说的……多贱哪!哈哈哈哈!”余下六名胡人相互语言不通,且汉语又不地道,但为了帮腔或表明立场,也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并故意将笑声弄得极是狂野浪掳。 袁丽丽夹在众男子豪放粗犷笑声中所发出的一声冷笑,被姚启萍同样是女人敏锐异常的听觉所捕捉到,转而对袁丽丽高声叱道:“骚婢子,你笑什么?” 袁丽丽分毫不让,针锋相对道:“他们笑什么,我笑什么。” 卓酒寒与那六名胡人皆奇怪,又登时明白她们二人不仅不相合,且有较深的积怨。加洛旦想也不想,又道:“这位姑娘说的是白白大实话,你却生什么气?这位姑娘如此丽质,要生气也该是你的这些位师姐师妹,你嘛……这副形貌,正如瘌虾蟆妒忌天鹅,妒忌得莫名其妙!妒忌得不着边际!” 姚启萍怒极:“你……”袁丽丽倒很是满意,嘴上却道:“你少说两句。” 冷香凝虽非大师姐,但乃教主冷月亲女,为众女首领,道:“好了,言归正传。你是叫加洛旦吧?你说说,你们六个胡人漂洋过海,所为何来?” 这也正是卓酒寒与独孤舞想要知晓之事。加洛旦见杜兰塔向自己施眼色,便推塞道:“说什么呢?听不懂。老子的汉话学得颠三倒四,根本没法说。” 冷香凝却笑道:“很好。你是摩揭陀国人,那你便说梵语好了,我也听得懂。” 加洛旦这回到真吃惊不小,上下打量她半晌,问道:“你?会梵文?” 冷香凝道:“加洛旦,你不要拖延时间。姑娘这般问你,也是为保住你们的命。不然你们难逃一死。” 独孤舞知道卓酒寒不受毒性侵淫,内功更是雄浑之极,要将这景教一干女子击败决非难事,便昂道:“姑娘,既然我们都要死,你不妨说说你们此行的目的,也好让我们死个痛快。” 冷、姚、尚、袁四女俱是一惊。加洛旦愕然,立时笑道:“嘿,没料这船上还有高人,啧啧,长得可真够风骚!”他生性豁朗,即便明知要死,嘴上也决不闲着。袁明丽自负华容绝世,但细瞧独孤舞艳姿,实觉不如,瞳仁有些收紧。冷香凝却疑道:“你……我是否见过你?” 独孤舞怔了怔,嫣然笑道:“好记性,不愧是冷月的女儿。” 冷香凝周身剧栗,凛然喝道:“你识得我娘?……你究竟是谁?水绮还是韩碧露?” 独孤舞依旧笑着,便是众女看到亦觉勾魂摄魄,晕满双颊。独孤舞道:“我有那么老么?” 冷香凝点点头,剑锋戟指过来,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么……你是独孤舞还是轩辕哭?” 独孤舞讪笑道:“姑娘拿我老太婆跟轩辕哭相列,实是抬举。那轩辕哭乃武林第一美女,即便数十载后,纵观当今天下,又有谁能与她相比?” 冷香凝素知其父卓绝一生中最重要的五个女人,皆是美女中的翘楚,她们不论样貌、性情、喜好、人品皆大不相同,但有个共同之处便是俱颇善妒,一说起余下四人便咬牙切齿,相互攻击,极少有谁会对她人作出公正评价,更别说褒赞了。她有些不相信地问道:“这世上还真有比你更美的女子?” 姚启萍从不为别的女子相貌所动,她只关心权力与武功,见师妹有些跑题,便上前道:“我管你什么舞,什么哭,咱姐妹们既劫了这条船,你就别指望能活下去!” 独孤舞意态蹇傲,冷笑道:“好凶悍的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倒很似年轻时的我。冷月的武功在我之上,我是很佩服的,但她教出的首徒居然这般张妄,实是可笑,我瞧也足令冷月汗颜无地了罢?” 姚启萍大为激怒,勃然作色道:“你敢辱我师父,即便你是师父的平辈,姚启萍也不能对你客气!老东西都三十多岁了,竟还打扮得这般妖艳,今日就在你脸上划上几剑,教你和你的年龄相称!”未及言毕,长剑已叠蛇而出,四女功力相若,她为防其余三女出手,抢先了一步,冷、尚、袁三人便再相救,也来不及了。 冷香凝知她是母亲平生劲敌,若是杀了她母亲定然不悦,还不如缚回复查由母亲亲自处置。只是这独孤舞武功极强,她也是听说了的,只有不断加药,防她恢复体力对已不利,谁料姚启萍未有任何征兆在先,长剑便已出鞘再如何快的手法也无力相挽了。突然姚启萍惊呼起来,长剑已然脱手,虎口剧裂渗血,却无任何暗器击中的迹象。转而对仍是笑眯眯的独孤舞叱道:“你搞什么鬼?” 加洛旦武功在景教众女之上,一瞧便知是有以纯虚之气夹含近百年的内力射脱姚启萍的剑,然而全船之中并无极老之人,连年过半百的也不过薜老六一人,何况他是最先晕船的。他武功虽高,却仍看不出那无形之气自何方击出,但他天性好事,又一阵大笑,悠悠地道:“惭愧惭愧!惊奇惊奇!这船上竟还有中原‘武林四极’那般的高人,而且年岁甚轻,了不得,了不得!咱们这些老家伙不服也不成啊!” 姚启萍一听叫道:“老黑炭,你不必在此装神弄鬼!方才是哪个直娘贼打掉老娘的剑?是你娘生的就站出来!”她环视全船,想凭自己生性多疑的目光瞧出端倪,但只看到一群横七竖八死样活气的中毒者。 姚启萍点点头,面呈狠状地道:“好啊你不出来是吗?那我就杀了她,看你出不出来!” 加洛旦笑道:“小恶妇你傻了?凭那人的武功,没等你杀了她,那人先杀了你,而且你就连到死也不知自己是被谁杀的。” 姚启萍听了此话不由毛骨耸动,不寒而栗,颤声道:“你……你少唬人!我……我杀给你瞧!” 这回冷香凝有了准备,摁住姚启萍的手,扬声道:“晚辈不识厚薄,开罪了前辈,望前辈海涵。既然敝教的独门秘药‘酥骨散’无法伤及前辈,便请前辈自便,莫要与我们为难。如若中毒不适,晚辈自当将解药双手奉上。若非要与我们为敌,我景教上下一千七百三十四弟子在日月山巅恭候大驾!”她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不卑不亢,攻守有度,独孤舞与加洛旦皆不由点头赞许。 卓酒寒缓缓站起,道:“我不是你前辈。” 四女与六名胡人俱是震惊莫名。冷香凝自是决不会相信方才那撼动古今的一击是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所发,但看他走路的姿势,根本无一丝一毫中毒的迹象,便道:“阁下如何会有我教‘酥骨散’的解药?” 卓酒寒知她误会,但他性情傲睨万物,根本不屑回答,只道:“你爹是谁?” 冷香凝完全没料他会提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羞红粉面,沉声道:“这与你有何干系?” 卓酒寒不紧不慢地追问:“是不是卓绝?” 姚启萍早在他身后悄然举剑,她适才莫名其妙地受折辱,不论是否是这少年所,她都决意要致其死地。却不知卓酒寒虽然没有回头,但剑锋所撩破的翦翦轻风微气,已令他敏锐至圣的感觉大受触激。姚启萍不发一声,一剑扎下,正对卓酒寒的心脏。 卓酒寒阴邪地笑了声,也不转头,周身直气冲盈,直上九宵,寄傲乾坤,立时将姚启萍撞出三丈远,随后回手一吸,那剑便似被一根肉眼难见的细线牵引,倒射出去,冷香凝叫声“不可!”她的武功虽与姚启萍悉敌,但终究比之张谦为高,亦算是一代新宿俊彦,故她及时跃起,双手准确抓住剑柄。卓酒寒见她武艺精妙,也不由一阵差异。但她抓住剑柄毫无用处,那剑掷力分寸未减,暴插入木,好在冷香凝的体重令剑略改了方向,可即便这样,她抓着剑柄也似吊在半空来回甩荡,那剑锋已出船舱。姚启萍的左颊血肉横翻,模糊了一片,露出森森白骨,众人皆看得出,卓酒寒这一剑原本是要钉在她面门中央,取了她的性命。他决不会因自己武功大增而宽容任何一个要害自己的人。 冷香凝适才方一触及剑柄,便似为雷电击中一般,巨大的痛楚迅捷而残忍地啃噬了她的全身。卓酒寒生怕她出事,纵身上跃,将她抱下,这一跃不仅快得莫以名状,更让人觉得轻柔得至神入照。冷香凝略一清醒,见他抱着自己,又羞又怒,一巴掌甩过去,卓酒寒一抖长发,将她的手击落,她便再也无力重新抬起。这瞬之间她清晰地察觉卓酒寒目光中闪过的一丝烈暴愠怒为另一丝慈善哀伤的神情替代。卓酒寒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板上,在她背部点了几点,随即运起内力将震入她体内正横冲奇经八脉的内力迫出。他不敢用力过猛,只是调匀后向她体内缓缓送入,即便这样,冷香凝也觉极为难受,冷汗沁背夹肌半晌才恢复过来。 姚启萍又惊又怕,紧贴着舱壁。卓酒寒起身向她走来,冷香凝突然叫道:“少侠,请别伤我师姐!”姚启萍此时对冷香凝的多次相救并无丝毫感念,反而心生嫉恨,认定这人看上了冷香凝。卓酒寒道:“她方才想杀我。” 冷香凝依旧央求道:“求求你了……” 卓酒寒摆手道:“她该死。她活着对你也是个威胁。”他讲话从不拖沓绕弯,但言谈微中,动其窥要。袁、尚二女一同望向冷香凝。 冷香凝突然面色一变,厉声吼道:“你敢伤我师姐,除非连我一块儿杀了,不然我有生之年,绝会放过你!” 姚启萍感到更为忿然,不禁“扑哧”一笑,不再讲话。 卓酒寒回视冷香凝道:“我不杀你,我杀她。” 冷香凝恨恨地道:“那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卓酒寒这才略为一动,顿了少顷,冷笑道:“你要杀我?再过一百年也决无可能。” 冷香凝不依不饶道:“我知道自己武功与你天差地别,可……” 卓酒寒突然暴怒地打断她道:“香儿!……若真有一天你能杀得了我,你杀么?” 现场清醒之人都想道:“你小子自以为是,认为人家会倾心于你,一厢情愿,当真可笑。”只是怵他这般本领,无人敢明言罢了。 但这话却带给冷香凝莫大的触动,她陡然发觉眼前之人年岁虽显得稚嫩,目光却深遂百年,而在这充盈了仇恨、暴虐、孤傲与激怒的神色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不由颤声道:“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卓酒寒淡淡道:“我叫卓酒寒。” 冷香凝一阵抽搐,道:“你……你姓卓?卓绝他……” 卓酒寒又道:“你心中知道便可。不论如何,冷月都是我杀父仇人之一,到时我们便是敌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冷香凝一凛,脱口而出道:“哥!你不能!” 众人皆是惊嘘一片。卓酒寒更是深受震撼,这一个“哥”字令他尝试了人世间仅有的一丝亲情暖感,他迅捷地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只道:“我们只是同父兄妹。你的母亲冷月……他骤然想起冷月的第一笔也是一点,便怒道:“我非杀不可!” 冷香凝略微镇定后,伏在卓酒寒耳畔道:“哥……不,你别这样生气……凶手不是我娘,我娘她也在极力寻觅杀爹的真正凶手……” 卓酒寒一扬手道:“你不必说了,不必说了。一切我自会查明,我保证,最后结一定会是公正的。” 独孤舞本以为卓酒寒看中了冷香凝,正值奇怪,这才恍然释然。她知卓酒寒骨性中与其父一样,一生都在为自己所拟选的一个目标奋斗,这期间无论权力、金钱、女人或是武功秘笈,他都不会在乎。 袁明丽忽道:“怪不得,怪不得。” 冷香凝道:“原来是冷师姐的亲哥哥,怪不得会使‘霸王诀’的‘星罗万相变’。”她意为冷香凝私下早便识得卓酒寒,并私与《霸王诀》。 卓酒寒极为不屑地道:“‘星罗万象变’不过是‘霸王诀’的入门功夫,跟练少林长拳要先扎马步一样。冷月根本不会真正的‘霸王诀’,只会用‘星罗万象变’装作通晓天下武功,其实她便是把‘星罗万象变’练到第一万层,也不过算是刚入门而已。往后便很难再有什么大的突破了。” 袁明丽冷笑道:“怎么?如此说来,你才懂得真正的‘霸王诀’?” 卓酒寒懒得向她解释‘霸王’二字的真正含义,只是付之轻蔑之色,而后走开。袁明丽亲眼见到过他的下手之强以及下手之辣,便是冷月本人亦逊三分,也就没敢再多加挑畔。卓酒寒阴恻恻地笑道:“你也算是个识趣的人了。” 加洛旦叫道:“喂!恩人小子哎,你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快逼她们给咱们解药!” 卓酒寒毫不客气地向冷香凝伸手。冷香凝见他的手粗糙无比,但历尽沧桑,尝遍人间苦楚,又想到母亲冷月曾害得卓酒寒之母水绮夫离子散,害得卓酒寒自幼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飘泊于世,实是心中有愧,便想也不想,将解药递了去。 卓酒寒给六个胡人一一喂了解药,六人齐齐称谢。待所有人都服药立起时,舱里又吵骂翻了天,卓酒寒一声巨吼:“住口!”几乎震得整条船者摇晃不止,众人这才心怀敬畏地收了声。 卓酒寒对那六胡人道:“不用谢我,我和我阿姨的目标也是阿儿奈波岛。” 加洛旦一惊,杜兰塔较为镇定,见加洛旦又叫:“什么,你原来不是咱们这一边的?”忙阻住他嘴,示意静观其变。 卓酒寒又道:“但看来若不立即将船停靠到最近的港湾,咱们的船就有覆没之险。” 薜老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这位少侠说得对极啦!” 卓酒寒续道:“所以我打算先将船靠岸,各位不去阿儿奈波岛的,请自便下船,另寻新船。然后我们再开往阿儿奈波岛。” 薜老六哭丧地道:“怎么还要去阿儿奈波岛呀!” 卓酒寒道:“当然,你也可以下船。” 薜老六一愣,随即叫道:“啥?那可是俺的船!” 卓酒寒看看独孤舞。独孤舞随手塞给他自皇宫盗来的数十张面额百两的银票,又自包袱中扔出一大串不知何年何月抢的不知何国何地进贡给朝廷的重宝。 薜老六不解道:“你……你干嘛?” 独孤舞道:“都给你。买了这条船。” 薜老六见到几倍的价钱,大喜过望道:“真的?” 卓酒寒道:“真的。这不是商量,是强行交易,你不答应也不行。现在你跟这船没关系了。” 薜老六鸡啄米般点头道:“是是是!这么多钱你让我跟薜家没关系也成!” 卓酒寒笑了声,说道:“不管各位同意与否,就这样决定了。” 阳春二月,正是西飙骤起之时。洋面汹涌翻浪,乌云狂妄地吹出暴风。天色随着日落与变阴而逐渐暗淡下来,大海在狂啸、撒野,骇浪滔滔。四周结起了莫名其妙的雾,悬荡着细小的冰凌,天与海在激情的尖锐碰撞之后,擦出了剧烈的电花火光,在整个暗无际垠的世界中咆哮着撕裂了黑夜的无情面具,像是巫女被剪去的魔发。 无人能够断定前方会否有礁。它们是海上真正的暗杀者,一群静静等待目标的狰狞刺客。而最为讽刺的是,人们——不论是渔夫、货船、水手、商贾与使臣,都不得不去面对,并重覆地踏在已为礁石所熟知的必经之路上。形形□□的罪孽、卑鄙、邪恶与绝望全都浸淫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这是遇难者命运的昭示。薜老六无不担忧地说,这一带有个著名的礁石,高达三十尺,状如猛兽,随时会扑向驶来的船只。他的担忧并不包括这艘船,而只是他的命与他所得到的钱,如果船翻了,他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而且也会一次性地失去全部。 水深崖高,在比天与海之间更暗的水下世界,在珊瑚的四周,简直是一个迷宫,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狱。在那里,各种千奇百怪的畸状生命用它们的嘴、牙、触须、鳍、颌、鳞以及触角与吸盘,创造着这世上一切恐怖与神秘,在没掌握任何证据的人们心中,下面是贮存腐烂物事的海底墓源。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卓酒寒与独孤舞皆是走南闯北,见笥广博之人,指挥众人用三角帆换下主帆,将帆布逐渐收回来,但在这不长的过程中,帆布已被比任何内功催动下的虚点更强百倍的劲风力道击成了四散飘摇的破布条了。整只船颠得厉害,不识水性的多数乘客开始呕吐,一根细桅被折断,击到纵桁上,碎片裂响被淹在大风与海啸的搏斗中,惨叫声却无法掩掉。在瞬间已有十多人被剧晃震下海,又有数人被船上落下或折损的物品打得血肉横飞。那场景足以让一个人神志清朗的人一生一世也难以忘怀。 独孤舞的轻功极高,躲避那些被震折之物驾轻就熟,但要稳住下盘,不被震开便有些困难,她就尽量呆在原地不动。卓酒寒尽其所能,护住冷香凝与独孤舞,其他人他也一概不管不睬,以他此时内力之雄,站稳脚步已不成问题,脚下如生了根,与船板牢牢吸在了一起,加洛旦等胡人内力亦是不弱,都选定最有利的位置站妥,随着船的起伏一起荡迭。普通商贾们不识水性又未负武艺,勉强抓住船上主桅死也不放,最终被一股巨力将骨肉震脱,身体被抛下海,一双带着白骨,溅着血花的手还牢牢地握在杆子上,令人不寒而栗,惨象实无以言喻。 水面上浮动着一双双贪婪噬血的目光,仿佛是地狱的回光反照,招唤遇难者走向奈何之桥。群鲨的瞳仁缓缓收缩,等待着老天爷的赏赐与风的饲喂。每震下一个死难者或活人,都被它们用血净身,再整齐与迅捷地分成数段,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吃下肚去。一个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迅速无伦地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随即开始了它没有感觉也没有尽头的新过程,卓酒寒在霆电击入洋面的一瞬想象到了自己此刻煞如死灰的脸色,同时也想到,这个过程大概便是世界赋予死亡最恐怖象征的真正意义。 独孤舞此刻正好直视了他一眼,二人皆面无人色,他们突然发现自己与他人多么地相似,这种相似来自于一种共同的脆弱,人们在灾难,在无法控制的祸患前,显出了奇妙的,值得揶榆的共性。的确,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没有权利选择生存还是死亡,而死亡反才是他们的选择者。 卓酒寒叫道:“薜老六,你去驶船,转舵向风!” 薜老六一愣,转身向舱室奔去,卓酒寒见他一身赘肉,被风耍得东倒西仰,便大步跨上去,用力一蹬,如一道疾电射出,此时空中正好闪过霹雳,将他奇快无偶的身体映得绝至极处。薜老六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但觉平素转动都费劲的偌大身躯一阵轻松,眼前立时换了场景,吓得尖叫起来。卓酒寒喝令道:“快开船!” 尚启雯奔为叫道:“卓少侠,不妙了,船舱开始进水……” 卓酒寒回头,神色却异常镇静,只道:“尽快堵住。……你听我说完,我知道堵不住迟早要灌满,在这之前咱们一定抵达岸边!” 尚启雯性情爽朗,但此刻何等凶险,毕竟女性,不由哭出来,叫道:“卓少侠,这里四下尽是积雾,我们如何得知哪里是岸哪!……说不定,我们正在大海中央,四面为水环绕,根本无陆可登!” 卓酒寒方欲回答,猛闻一阵兵械激撞之声,远远观去,姚启萍正与加洛旦剧斗,而且明显尽处劣势,转瞬之间便要颓然败兆。卓酒寒喝道:“加洛旦前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这般只顾打斗,不怕有危险吗?”此时如此风浪,即使宁娶风在世,若贯注于格斗,巨浪展来,怕也抵敌不住。万一跌落入海,便是你武功高得直通天彻之能,或是泳技绝超,亦断然不敌水中之酷寒,何况下面有成百条巨鲨等着食自船上抛下的活食,情势已是浮危孤悬之极。 加洛旦边斗边回答:“卓少侠,我不是不听你的劝,这贱妮子以为大伙儿都会死在这儿,便趁我不备,暗自偷袭我,幸亏我反应快,不然早给她刺了个透明窟窿!她连出四剑招招不离我要害,想致我死命,你说我能不杀她吗?” 冷香凝大急,欲拔剑相助,卓酒寒手一拈,冷香凝如触雷霆,那剑柄与剑梢已化成一小团铁泥,除非回炉重铸,否则永远也拔不出了。卓酒寒冷冷道:“别管别人。她今天不死,日后有一天会死。” 冷香凝怨道:“哥!她是我的师姐。” 卓酒寒不以为动,只道:“我只管你。现在抓住我的手,静下心来,敛气凝神,稳住下盘,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姚启萍疼得尖叫一声,肩头已被鲜血糊成一片浓赤,浪头一溅,咸咸的盐水浸入,更疼得她几近昏厥。加洛旦被她暗算,心中剧怒难息,两只巨拳似开山铁锤,轰轰地砸将过来。袁明丽冷笑负手一旁,观战不语,但浪头也会令她不敢太过分神,只得远远地避开。尚启雯与姚启萍并无过解,想上前劝解,哪知她甫一踏近,便觉阴风惨惨,一道银芒划过,好在她应变奇捷,兔起鹊降,这才弹出,发觉是那新罗武士全承俊,正执刀冷视自己。 景教众女见此,纷纷拔剑相向。另四名胡人,杜兰塔、云奈、潘西纳、萨塔迪皆亮出兵刃,眼见便是群欧。卓酒寒又急又怒,叽道:“全都给我罢手!不然杀光你们!” 但不知船身晃荡之际谁不小心碰了谁的兵刃,随即“当当”乱响一片。景教女弟子约有近二十人,但那六名胡人身手皆是高明,且内功俱湛,所使兵械又怪异,一时间打成平局。若在陆路之上,景教众女可布阵列队,以整齐密集的剑网罩住他们,逐渐拖垮,分而击破治之,当能取胜。然而那六名胡人亦身怀绝技,只不过脚下不稳,难以施展罢了。其中加洛旦与杜兰塔等南域高手以练力为主,练功注重气力修为,天下武功源出少林,少林则源于天竺,是以他们的武功沉稳刚健,吞吐回旋颇为如意,出招阳猛无俦,内功俱是深湛厚重。萨塔迪出自养蛇世家,手执金笛,专以吹奏摄人心魄之乐扰乱敌手神志,以便取胜,但此刻凶险之大,又如何能让众人分神?所奏之乐在这船洪涛巨音之下更显渺然不足为道。他的金笛内藏十八枚穿肠透腑针,每三根连射,可射六次,威力极强,但他初入中原,不敢擅用,万一遇到内功较已为高的强手,只需内功一顶,针便尽数返撤,钉入自己的喉管内。景教教众本不会武功,来到中原之后,又过两百年,待中土第一任汉人教主殷寒掌教之时,才以西方的教义重释东方武德,创出这一套不世的景教武功来。此套武功重在配合,喻义为团结互助,又因教义中不伤人命,宽容待敌而处处留手,只迫得对方无以还击便自停住,从不将手赶尽杀绝。但为了不让自己的教众为中原守旧恪典之人所害,殷寒便将“霸王诀”的萌芽起式“星罗万象变”授于下代教主,让他们以此模似对方武功,用来教训对方,对方若不伤你,也不伤他;对方若有杀你之心,便即死自己的武技之下。此刻加洛旦等人数一显滞顿,或以旧招再施时,尚启雯等便以同样的手法极其相似地还击,令六名胡人吃惊难解,甚至有些恐惧。 卓酒寒突然跃起,若伏龙百啸,如平沙万幕,星驰电走,已插剑尚启雯与杜兰塔中央,“沉碧”未出鞘,但一抖出,便足可划破时空,傲蔑宇宙,但听沙沙轻响,那些刀剑已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片白雨,碎散于风涛之中。 卓酒寒复周身一震,两旁人应风披靡,吐芳扬烈,纷纷震到半空,随即似被一股强力吸到舱板之上,动弹不得。卓酒寒这一击亦耗损大量真气,好在加洛旦等人知他是好心相助,不然他六人齐上,再加上一个尚启雯,卓酒寒便较难再敌。此时卓酒寒在内功上与边城雪已可算伯仲之间,但论起招式纯熟却仍相距甚遥,故而边城雪昔日可在富富城一场血役中连杀数百人,且其中不乏雄称一方的高手,若换成卓酒寒,早便在杀光一百人之后神气衰竭而死了。 姚启萍恨死眼前此人爱管闲事,抓过手中之剑,仍击向已然毫无戒备的杜兰塔。卓酒寒见他屡教不改,大怒无已,身形一抖,正是:“天昏地黑蛟龙移,雷惊电激雄雌随,”刹那之际,他又回归原处。而那姚启萍仍怒目圆睁,力持长剑指着杜兰塔,可事实上她已经死了。冷香凝看不出是卓酒寒暗自在她剑上猛送内力致筋崩脉爆而亡,以为是油尽灯枯而终,不由哭出声来。 杜兰塔看得明晰,正色拱手道:“多谢卓少侠再之相救之恩,此生无以为偿。” 卓酒寒没理他,只顾四下检查船壳受损状况,半晌才道:“还不都来帮忙!”景教众女本来就对其大师姐平素里的独断专行甚是不满,此刻见她死去,未有太大惊讶与悲伤,便能隐约猜想到是卓酒寒所杀,亦不以为恨。 连续□□个时辰的浩风骇浪将这艘大型的三桅帐船周体挂满了湿漉漉的海藻,一片凄凉入梦之景。突然“砰”一声烈响,撼动大洋,整条船凶猛地一抖,众人俱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体外。主帆桁晃到舷内一侧,帆脚索的滑车令下风面的后甲板砸弹开来,天与地发出一阵令人呕吐的□□。唯一的一面角帆涨满了风,如同一只巨弩,阵阵涛花飞越舷墙。船体已开始倾斜了。 猛地,跃得最高,也是胆子最大的一条虎鲨居然飞过帆墙,撞向袁明丽,卓酒寒对她虽无好感,但不愿看到妹妹伤心,只要此人不与已为敌,那在人与鲨之间,他还是倾向于人。“沉碧”一闪,腥热烈臭的鲨血泼在猎猎朔风中,极大地刺激了海中的死亡之犬。除了虎鲨,还有灰鲭、鱼鳋、双壁鲨、鼬鲨,在争相弹跳,指望吃到同伴的血肉。 随着海水不住在涌入,生存下去已经成为一种奢望。薜老六也不太在乎自己的宝藏了。袁明丽瞧瞧卓酒寒,极不情愿地道:“多谢。”随即立时添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的船再沉一些,鲨鱼就会聚而攻之。” 卓酒寒扬首道:“我看见岸了。请你们快些好吗?” 袁明丽不敢相信,重复道:“你……你看见岸了?” 卓酒寒点头道:“我能看见你们所有的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快些。在雾的那一边,有陆地存在。但我现下还不能断定是大陆还是岛屿。可起码有一点,我们能保住命。” 船迎着即将破晓的鱼肚、晨曦,在巨浪、狂飙与群鲨的追剿中,鲜血淋淋地前行着。 14 第十四回异海孤屿北斗悬 雾霭渐已消失,风暴却仍未平息。起伏翻滚的海潮激起一波高过一波的漩涡,海水被腥红的血祭煮热沸腾,船身不再颠簸,因为它的三分之一已尽在水下了。本来卓酒寒放松了扬帆索,降了些尺长,又割断了飘动的绳索,绑住帆的下端,以确保船能在风暴中较顺风地安全前驶。然而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主桅杆断裂,船外板被礁石撞穿,船底立时也要穿透了,因为鲨鱼们已经看透了这群处于绝望之中的人们的命运,于是贪婪与嗜血令它们多做了许多超越本行之事,它们用尖尖的犬鼻凶猛地撞击着船底。它们是那么地聪明,迅速地找准了几处最大的漏水之洞,呲牙裂嘴,一有人用手或持物去堵,便被粗暴地逼回。它们颇有耐心等待着船彻底沉入海中的一刻。 面对有增无减的海上杀手,卓酒寒、独孤舞与加洛旦等俱奋力砍杀,血液一入海水,引起的刺激无可名状。角鲨生活在极南之处,可此时这个稀罕的种族也自遥远的南部前来支援。对于专以攻击大型生物为目标的嗜肉鲨来说,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令它们感到恐惧的物事,即便它们感到好奇,感到神秘,它们也一定会用几排锐如钢刀的利齿去探寻与求解。它们总是不定性地徊徘在天下各处的热带海域,但近乎疯狂的食欲之壑足以驭使它们一直冲到近海。它们是海中的兀鹫与野狼,用独有的方式传递着新发现的秘密,于是似乎全世界的鲨鱼尽数来了,卓酒寒打眼粗略一估,便算定它们的数量是自己一方的六倍还多。 卓酒寒用尽毕生周身全力,聚成一股混沌凝猛的重气,直击洋面,砰砰烈声,一条几百斤的巨型白鲨便给生生震脱,尽露水面,卓酒寒一剑虚划,鲨鱼像是腹中大开一扇盛满血浆的大门,卓酒寒弹开“酥骨散”的药瓶盖,药粒似冰雹般疾射入内。待鲨鱼落入海面之时,群鲨齐聚分而食之,惨象极是骇怖,可最终当船已淹入大半后,海中的大部分鲨鱼都酥软不动了。船伴着十余条半死不活的醉鲨搁浅在一片浅白的沙滩上。大多人都累得倒下便睡,可但凡有略为清醒之人,都跑来给卓酒寒叩头。六名胡人一再称谢,冷香凝是他亲妹妹也不多言,尚启雯与袁明丽倒甚是感念,不住谢恩。 卓酒寒基本上什么也没听到,这一难劫令他的内力大耗,一登岸便盘膝打坐,修养精锐。由于他的内功实可算古往今来少有的深湛,故而不到两个时辰,体能已然完全恢复,尽管细微之处仍有些许酸楚,却也无甚大碍。独孤舞轻功卓绝,休息之后,已然环走一周,证实这是个不大的岛。而海图上竟未明确标明,岛外迷雾漫漫,根本辨不出方向,亦就是说,这是一处无名屿。 卓酒寒从未见过如此白洁的沙滩,偶尔拾起一粒鹅卵石觉得皎然如雪,可远远旷望却觉有一种无法言喻、神秘莫测的微黄。环绕沙滩的海域呈现的幽蓝更是不可捉摸,但无论阳光如何模糊黯淡,都能令整片他所能视到的山岬莹莹放出怪异的浅金色。山脊如同巨兽伏起的背梁,上面长满了各种橡、桦、榉、枞。一遥潜然自绿荫之下潺潺流走,鹈鹕、黑水鸡与红嘴山鸭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散开嬉戏。岛体在他们的想象中狭长如鲸,充斥着粗糙凌乱的花岗岩,杂乱丛生的怪林将琴鸟清灵的鸣唤远远抛荡出去,可对于这些来自异域他乡的遇险者而言,它们只代表了无尽的伤感、哀郁、沮丧与迷茫,甚至……绝望。 岛屿上有众多奇异的水道与小型湖泊,它们分割着占岛屿四分之三面积的树木覆盖区,使岛看起来生气勃勃,不致于太过阴森诡秘。每座岛上都有火山,而且大多是活的,薜老六便是这样认为的,他观察到一处层列山梁支脉的顶部岩石上有不少焦干很久的熔岩遗伤,它们一直延伸至形成西南处海湾的狭窄峡口之处。如果某一时刻它们突然蠢蠢不安地躁动起来,这些个糊里糊涂来此的海外客们便不由自主地选定了最终的墓地。来此不逾半日,每个人都三缄其口,沉默寡语,总是在单寂地冥思着,也许是在考虑某些也许不发生此事便一生一世也难以想到的东西,就连最爱嚼舌根的加洛旦也丧失了这一兴趣。的确,一场足以开天辟地的大变迁总会带给人心不同程度的冲击、震憾、恐惧……最后仍是绝望。 卓酒寒很快从迷乱中自我强脱出来,他清楚自己要干的事还有很多。他立即清点了一下人数,不幸的是原本船上所有人员共七十四人,现在仅剩了十四人,商贾尽亡,而且重要的船工,如木匠、厨子、郎中无一人生还。包括卓酒寒在内,独孤舞、加洛旦等六人,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统共十一名习武之人,余三个皆是船员,除了只会数钱的船主薜老六外,另两人只是搬货工。卓酒寒令众人将船骸中有用的物品与仍完整的木板取下,以备日常生活及日后重造之用。工具只剩下几柄斧子,值钱的珍贵货物一样不留,尽数埋入海底。薜老六欲哭无泪,卓酒寒虽讨厌此人,却仍向他保证,有生之年定会如数赔给他损失。 白日里他们分工劳作,卓酒寒、独孤舞与六名胡人进林狩猎伐木,景教众女只做些洗涮与针线女工的活儿。薜老六有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干,着实过意不去,便跟着上山伐木,众人在以掌击木时,他连斧子也抡不起;别人空手搏豹时,他被幼鹿用尚未长全的犄角顶得四下奔跑。好在这岛上最凶悍的也不过是些小花豹,仅有中土北域的野狼大小,略通武艺或是力气稍大者便尽可对付。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在岛上的第三十四日,卓酒寒与云奈、潘西纳正合计造一艘大船,不够的木料从林中伐取补充时,袁明丽突然踟躅出现,目光中冷寂依旧,却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卓少侠,死人了。” 卓酒寒眉毛微微一扬,漫不经心地擦磨着光圆滑润的木制品,轻声道:“这种事你常见吗?” 袁明丽猛地想到了父亲一身是火,最终被焚成焦炭时,杀意欲盛,硬生生回应道:“不常见。” 卓酒寒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尘,起身道:“既然这样,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快点跑来告诉我。” 袁明丽冷冷反问道:“以后还会再遇到吗?” 卓酒寒这才正视她,半晌笑了笑,缓缓道:“会的。一群外地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一旦死了人,就一定不止死一个。” 袁明丽不由剧烈地打了个寒噤。她由于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受激过重,性情变得阴冷与偏激,怨毒与积恨,但她骨子中毕竟仍存有一息年轻少女善良温和的部分。然而她却从未见过一个人,在面对任何灾难与恐怖时,都是同样的神情,什么也刺激不了他,人世间没有悲剧可以令他伤感落泪,也没有喜事让他大快朵颐,谁也无法看穿他。而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极大的可信性,于是不禁怔在那里。 卓酒寒道:“干什么?带我去。” 袁明丽陡然惊觉,将思绪拉回现实,带着卓酒寒向不远处的一座拱起的山坡走去。那里的林子枝叶之繁,足以令立在其中的人看不到太阳的形状,而此刻这里却成了一个天然的地狱。冷香凝与尚启雯正站在一具尸体旁,呆怔怔地,直至卓酒寒赶来,才叫起来。冷香凝有些惶恐地道:“哥,这岛上会不会有别的人?” 卓酒寒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对袁明丽道:“好。” 袁明丽一愕,奇道:“什么‘好’?” 卓酒寒摇摇头道:“你们三个人知道就可以了,别再向外扩散起来,否则会引起恐慌。” 尚启雯不忧心地说道:“可岛上统共十四人,少了谁马上就会察觉……” 卓酒寒扬扬手道:“你不会说他是病死的吗?早些埋了便是。” 袁明丽针锋相对他道:“你方才不是说还会继续死人吗?这个是病死的那下一个怎么办?总会引起怀疑的,这事瞒不了多久。况且我们若不及时向大伙儿警示,令他们有所防范,万一再……” 卓酒寒抬头正目而视,袁明丽知趣地停住。卓酒寒点头道:“我不打断别人讲话。可你怎么就那样肯定?” 袁明丽对于这个人的奇怪越来越悚然心惊,道:“肯定什么?” 卓酒寒俯下身道:“肯定下一个不是你?” 袁明丽胸腔一阵激涌,似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卓酒寒道:“与其关注别人,不如先把自己保护好。你要记住,无论什么生命,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该死的活不了,该活下去的也死不了。命的一半得跟天赌,另一半却早已注定。” 袁明丽几乎带着哭腔道:“我……我是哪一种?” 卓酒寒道:“你快知道了。”冷香凝不由插道:“哥,袁师妹她年纪小,又……又受过刺激,你别吓着她。” 卓酒寒这才能有暇辨认出那是一名不会武功的搬货工,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凭他武学之诣,便是身上中针的细孔充血,他的明目也可看得清晰透彻,然而来回四遍,他却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尚启雯道:“卓少侠,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凡夫俗子……” 卓酒寒淡然道:“不会武功的便是凡夫俗子?” 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不约而同地想起水一方,都是面颊娇晕生霞,不再言语。对于尚启雯与袁明丽而言,水一方的奇异本领不是武功,而是妖术,这非是人间所能有的。卓酒寒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错了。杀害弱者的人未必不强。你错在把别人干的每一件事都当成是他最大能力的展示。这种轻蔑的态度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好在岛上食粮充足,这尸体就不必留着吃了。埋了吧,就说是得了急肺痨病死的。” 袁明丽妒忌不住问道:“可他究竟是为何物所杀?” 卓酒寒想了想,道:“除非将他开膛破肚,看看有没有内脏被震破。不过我不打算找出凶手,在他伤到我之前。” 四人在埋葬尸体时,林中传来的种种鸟兽与不知名生物的鸣叫,阵阵如剧毒针鑽刺入她们的神经。阴风惨黯,卷着忧郁凝重的死亡气息萦绕在岛周围的奇幻迷雾中。林中躁然攒动着的千百双生命的眼睛,点燃了人类自出现伊始至今头脑中最为古老,最为原始的生存欲望所带出的必然情感,那被称之为恐惧。一坯坯土将尸身掩盖,仿佛在有意模糊凶手的身份。卓酒寒突然一声厉叱:“别再埋了!” 三女都是一凛,她们再如何坚强,骨髓与血液中,流淌着的惶怕始终远大于男子。卓酒寒拉过那人的手,在纹理纵横交错的旱田般的掌心中发现了一处磨擦已久的凹茧带,比掌舵的压痕要粗,比拉锚的印迹要细,且均匀圆和得可怕。那只能是什么东西的末端,准确地说,最少也同一把刀的柄长期的挤握所致。手中还有些在暗淡之极的过筛般光线下仍显七色彩虹之辉的鸟羽。 冷香凝奇道:“哥,那是什么?是鸽子的羽毛?是信鸽?” 卓酒寒翟然道:“是鹦鹉,鹦鹉毛。”他随手一掌击开尸体上身的土坯,撕掉其双肩的衣衫,用手指来回地搓触。最终他停下了,但许久不作言语。 冷香凝按捺不下,柔声追问道:“哥……哥?这……这是……你发现了什么?” 卓酒寒挥挥手道:“召集所有的人,磨好兵刃,将船骸藏好,占据岛中心也就是林区的至高处。” 尚启雯虽对水一方态度爽迈不恭,对卓酒寒却又敬又畏,郑重上前道:“卓少侠,我们知你武艺绝世,见识广渊,我们都听你的。” 卓酒寒道:“说话别说一半。你想知道原因?”他起身指着尸体道:“一个搬货为生的人双肩竟无半点茧皮。右手心中的唯一磨茧处与中土使刀的人并无二致。那鹦鹉虽飞不了远路,但能说明一点:有船就在附近不远处,不久便会有人来到岛上。” 袁明丽不解道:“那还不好吗?我们得救了。” 卓酒寒睥睨着她,道:“得救?用景教徒的信仰来看待此事,的确如此。” 冷香凝颤声道:“哥……什么意思?” 卓酒寒带着她们走下山,其间他不疾不徐地仅说了一句:“鹦鹉是海盗的宠物。”岛上山风吹过,花色枯萎,叶瓣漂零,几点残红碎碧在绵延无尽的山脊间隐隐地申诉着某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岛上北麓正是他们登岸的地角,估计海盗也会在那里上陆。他偶尔侧目瞥见,又觉有种奇妙的错觉,在秦声潮怒藻蔓丛生的近海中,除了砂粒石砾外,还隐匿的另一种不为人知之物。 待所有人集齐之后,卓酒寒三言两语极其扼要简洁而又明晰地解释,众人纷纷集起兵刃,搭好近几日刚造出的木弓,爬到林中顶处,齐齐望向大海,正是:“地尽天无尽,沧波一望惊。”涨潮时分正是登岸之时,蕴藏着巨大力量的千堆雪浪在乱石中澎湃翻卷,崖下织起层层玉色雾帐,晶莹的万朵银花丛蔟拥着礁壁,似炸雷腾滚,声裂长空,便是无风亦起三丈之浪,在这浪的背后,似恶魔梦魇的灰雾之后,有一条狭长的黑影在缓缓迫近。 众人一字列趴在繁密乱织的草丛中向外观望。尚启雯想了想,对卓酒寒道:“卓少侠,我知此时讲这话不是地方……但怕一会儿便没机会说了。” 卓酒寒目视正前方,嘴上道:“要问我杀人凶手是否能在我们中间?”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聚向他。卓酒寒看了看面带钦服之色的尚启雯,道:“这我不能断言。在不在我们中间不是界定他真正身份的标准。我可以猜测他是死者,也就是海盗的同伙,他们自一开始出航便盯上了咱们的船,只不过偶遇风暴,才极其背运地跟咱们一齐漂流至此。所以这其间死于海难和膏于鲨吻的人中,难说没有他们的同伴。亦或是另一种可能,我们中有人早便发现了海盗的身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不公开,待到海盗放鸟出岛,威胁到他的切身利益时,才气急败坏地杀了他。还有最后一种可能,不算可能,也就不必说了。” 尚启雯天性聪颖,直追水一方与独孤思贞,便问道:“你是说,岛上本就有人?” 卓酒寒道:“若是岛的主人——假使这岛真有主人的话,那么此人应该是对海盗充满敌意,或是干脆说他们是仇家对头。因为岛主单纯要保护岛屿而抗击外来者的话,早会在第一批登岸的我们身上下手了。然而事实上他没对我们不利,而是有选择性的,证明起码他有根本的是非念头,知道海盗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他多半是比我们更先一步入住岛屿的海难幸存者。” 冷香凝不由道:“那这人的武功……” 卓酒寒像个不谙时事的婴儿,纯然笑道:“不怕,他还是打不过哥哥。” 卓酒寒总是作最坏的打算,仍峻然道:“没人能向你保证对方就一个人。” 骤然间,一声极其刺耳的海螺号角声传来,透过厚重凝滞的雾壁,直射入岛,信佛来自遥远的几千万年前。卓酒寒与景教三女都精悉教义,不由一阵毛骨悚栗,同时忆起莱茵河教徒讲述源自神秘故乡的古老传说:“大海深处中居住着的精灵们在渔民月夜归航之时,唱出充满魅惑的动人诱歌,这些海妖被称作“罗兰”。水手们一个个都会发狂,不得不被同伴绑到柱子上,成为罗兰的血祭之物。最终在妖歌的诱导下,船被自己的船员弄沉。 一支独角鲸般尖锐巨大的黑色冲角在撩剖开最近的雾纱后,如一柄锋利之极的锐刃直刺向岛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极深的致命伤口。冲角之后是三根主桅,同样是黑色不过略显浅些的帆布如同巫婆身着的冥织,在伴着凌厉无俦的海风激烈地颤栗。舰体的三分之一已然突现,棱角十分狭长,却远远比薜老六的“逐浪阁”,那条号称北方最大的货船庞大得多,像是一个巨型黑色幽灵在步步迫来。舰体自龙骨至外表尽皆玄然一片,有轻有重,似是雕着什么刻纹装饰,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自然是冲角旁比帆布鼓得更猛的旗帜,尽管它的大部分仍没脱离传统单一的俗黑,但整条船唯一的一点白尽在此处,因此也显得格外惹眼:那是一刀一剑交叉列开,中央绣着一只狰狞呲裂的骷髅头颅,这正与卓酒寒在北方朔漠的古城中见到的一样。船尾还有两面大旗,各绣着一字,中土汉文篆体的“汉”与“雷”,在远离中土数万里之遥四面环海的茫茫孤屿上,还能看到汉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其巧的事,但却又是一个必然,他们没有产生丝毫的亲切感,因为没有人会曲解那面髑旗所代表的死亡含义。 加洛旦等人清晰瞧见此旗,立时面色大变。杜兰塔结结巴巴地掩饰道:“卓……卓少侠,他们的船至少能载百八十个人。” 卓酒寒轻轻道:“只要汉帮的海盗船一驶进这里,数量多少也就无所谓了。他们有数万人,只要一发火药讯号,便会有上百艘船赶来支援。在他们没有发现岛上有人之前,我们还算是安全的。可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要么我们把船炸了,要么把上面的人杀干净,否则一旦来了援军,我们长年生活在陆上的人根本占不到半分优势。” 船一靠岸,大批蓝黑色的兵卒腰挎长刀,手执铤矛与铁盾一字排开下船,列成方阵,分毫不乱,约有近百人。卓酒寒心中不由暗自佩服,想那当帮于海上称雄近百年,若无铁般严律,像普通海贼那样粗豪放歌,着五花八门的服饰,张扬个性,究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部队前站着四个人,看样子是些首领。当帮自帮主以下有渤、黄、东、南四海分舵,又分章鱼、箭鱼、巨鲨、巨鲸、海马、海龙、水母、珊瑚八大堂,共应有十三名大小不同的首领。现下汉帮虽明有“海煞”雷喆独女雷娇掌政,实际大权却尽在南海舵主蓝霹雳一人之手。想来其中必有雷娇与蓝霹雳了。不过其中有一人,单只远观姿势动作,凭卓酒寒的眼力已然辨得极为清楚,不由脱口而出道:“是他?” 冷香凝一怔,奇道:“是谁?” 卓酒寒看了看她,道:“是我一个……算故友吧。他姓水,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半点武功却又绝非凡夫俗子的人。” 冷、尚、袁三人一怔,同时飞霞扑面,难以自抑。卓酒寒见了,心中大致也明白了几分,只道:“这个人我还算了解,他总跟自己的敌人混在一起。我相信他是我们这一边的。”他自背上抽出“沉碧”剑,又道:“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向下走走,再凑近些,便可听到他们讲话。” 尚启雯忽拉住他恳求道:“卓少侠,那水公子是个好人,定然是被海盗们绑架至此的,你得救救他!” 卓酒寒瞄了瞄她,鄙夷地笑了笑,摇摇头道:“你所托非人,我只救我自己。”他身形既起,除了快迅,更是柔轻至圣,耀飞寒铓,竟尔笔直向空中射出,而后猛扎下来,却半点声响也无,忽而疾骋,忽而蹇踬,大含宏宇,穷出极渺,差池间已至山脚,距岸有六百步之遥,若换了别人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见眼前的四名着领装束的人,最高者竟是唯一的女子,身形挺拔颀长,双肩不窄于一般男子,白洁干净的脸孔上似方施粉黛般浮起一丝天然健康的海上人独有的红潮,浓眉大眼,沐在雄厚激壮的海风中显得格外飒爽英朗。她的衣饰并不似传说中守着成堆宝山的海盗那般穿金披银,但细细瞧去,那深蓝衣衫紧贴而结实,又不厚重,将美好的曲线一展无遗,如此干练劲装更是实用,故而没有半分起装饰作用的纹章。但脖颈间的肤肌上却有着鲜红色的纹彩,这是东南海域居民的独特喜好。最矮的竟不是水一方,而是一个近似侏儒的四十左右的汉子,声似鸦鸣,衣饰中有几道蓝色的闪电,可见是所谓的天下第一聪明人蓝霹雳了。没料他如此貌不惊人。水一方仍旧笑脸可鞠,充满自信与开朗,卓酒寒猛然想到,他们是多么地相似,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令卓酒寒开心地笑,而同样没有任何事情能令水一方不能开心地笑,这种相同也许又是他二人选择生存之路的最大差别。最后一人比那女子略矮些,却仍算是个高个子,只是他纯黑色的衣饰中赫然绣着一个血红的掌印,正是“暗黑杀旗”血影家族轩辕氏的标志! 卓酒寒几近粗暴地抓着胸口,竭力克制住自己如火山熔岩般几欲喷薄的巨大怒气,仍低伏在那里,听他们说什么。那个血影家族之人──卓酒寒认得出是轩辕正系的长子轩辕翔!轩辕一氏武艺单传,极重视血统纯正,自认为是黄帝之后,是以“暗黑杀旗”号称天下第一杀手集团,事实上唯有轩辕氏正系、侧系共九名男女方是真正的杀手刺客,其中仅有三名男子,而只有男子方得授予“血影神功”,自卓绝之后,“暗黑杀旗”汲取前痛之训,再不传外来入赘之婿。故轩辕驰为当年轩辕长恨最看重的孙辈,恃宠而骄纵,自以为背景强大,既不勤加习练来之不易的“血影神功”,又不学祖传射“噬心鑽”之法,最终因狂妄自大而为卓酒寒所乘,饲机杀掉。余下两个男子轩辕翔与末子轩辕游的武功如何,无人知晓。自卓酒寒懂事之后,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轩辕家族所有人的画像,他凭此日夜记忆,加之仇恨心极盛,可说永远也忘不掉。 那轩辕翔指着水一方喝道:“姓陆的!你他妈颠来倒去瞎三活四没一句真的,别再卖弄那点儿娃娃伎俩了,到底宝藏是否埋在这个岛?” 卓酒寒一愕,随即笑了,暗忖道:“原来他自称姓陆,这倒有意思了。他姓陆,看样子我也可以姓椅了。他定是因柳府之事为血影轩辕氏追杀。‘暗黑杀旗’猖狂数十载,竟在一个半大小子身上失手了,岂能不怒?他抓住海盗们求宝的心理为痛脚,令雷氏成了他的后盾,这个人真是太不简单了。……如此说来,汉帮也没得到宝藏了?或是他们的先祖或前辈未将藏匿的地点传下来?” 水一方故作惊吓状,一蹦一跳地闪到雷娇身后,一吐舌头道:“雷姐儿,他真不要脸!” 雷娇一怔,奇道:“他怎地不要脸了?” 水一方笑道:“当着年轻女子的面,怎可光着屁股?” 雷娇愈发奇了,扑哧一笑道:“他?光着屁股?我怎地没看出?” 水一方指着轩辕翔道:“他满嘴臭屁乱放,不是屁股难道还是脑袋么?” 雷娇格格地笑个不停。轩辕翔大怒,伸手抓来,雷娇侧身一挡,两股力道一撞,雷娇退了好几步,但无什大恙,众海盗纷纷挺矛相向。雷娇冷冷道:“轩辕翔,这不是在你的‘暗黑杀旗’,我汉帮海域,你敢撒野?”卓酒寒见此一估,便知此女武功不弱,自己三个月前绝非其敌,轩辕翔亦不逊于宋师渊。 轩辕翔见她总是护着这小子,且汉帮势力极盛,舰船横行七海,无论如何也开罪不得,便忍气吞声地道:“雷帮主,这小子油滑诡佞,你怎可轻信他的话?” 雷娇笑道:“我瞧着陆兄弟很是讨人喜欢,又很会说话……”水一方续道:“轩辕翔大侠你别冲动,雷帮主并未信你真的光屁股头朝下呀。” 轩辕翔几愈发作皆强行忍住,卓酒寒见了不禁极是好笑。雷娇敛起笑容,剑眉一展,更显飒爽英姿,朗俏不凡,果是大帮之主风范,她缓缓道:“行了,陆远方,玩笑开大了。你严肃回答我,此岛是否便是宝岛?” 水一方嬉笑道:“是啊,你的手下不是也给你飞……飞鹦鹉传书了吗?” 雷娇道:“那是另一回事,说明这岛有古怪。是吧,蓝叔叔?”她对一旁的蓝霹雳极是尊敬,可看出实权集于谁手。而蓝霹雳只唔了一声,态度甚是张傲,雷娇面上却无显任何不悦之色。卓酒寒暗忖,这蓝霹雳怕是并无传闻中那般聪慧绝顶,而雷娇才反倒真是个巾帼枭雄。 雷娇转而道:“轩辕兄乃‘暗黑杀旗’中的重要人物,当年血影长恨公的面子,我父亲都要给足,小女子岂敢有怠?陆远方,你若没有骗我,我保证这位轩辕兄不会拿你如何。既在此岛,劳烦你道出具体方位。” 水一方耸耸肩道:“这岛能有多大嘛,你们来回搜巡一遍,土地爷也无处藏身。” 雷娇僵冷地笑着:“我要你说。” 水一方一拍脑袋,眼珠转得迅急,信口胡扯道:“忘……忘了,我那个什么,我真忘了,……其实也不是全忘了,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等等……给我充裕的时间,我保证肯定有想起来的那一天!让我们一起期待……” 话未讲完,雷娇突然闪电般出手,“啪”地一记重掌,将水一方掀翻在地。水一方连吐几口淤血,方才镇定,但暂时仍无力立即爬起。这一击大出水一方本人及卓酒寒的意外。林中听不见声音却能瞧见行为的景教众女更是惊诧怪奇。袁明丽恨死了水一方,虽口中要杀他雪恨,心中仍是不忍,见此情景却不由一阵痛快,觉得此子满嘴打滑被人教训也是应该的。尚、冷二人本见水一方与雷娇态度亲密,备感嫉忿,但见雷娇突然毫不留情地一击,将水一方打伤,都不由心中狂跳。好在她们平日熟研教义,方能忍住,否则被敌发现或是一时冲动下山,无论如何也是赢不了的,只是好生难过,唯盼卓酒寒能适时出手,莫让水一方被杀。 卓酒寒见雷娇自出手至现下,除笑容隐现不定之外,面色基本不变,可见此女心狠手毒,绝非善与之辈。雷娇续道:“陆远方,想活命的话就立即说出宝藏的所在!我已经没有耐性了!” 蓝霹雳见水一方一脸惶然,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便扶起他,拉到一旁,悄悄道:“姓陆的小子,你不用害怕。不告诉她也成,你跟我说啊。” 水一方微微一怔,悄声道:“你?……你又不是帮主。大家都得听帮主的吩咐。” 蓝霹雳轻蔑地笑了笑,回头望向那近百名海盗,而似乎与此同时,他们齐刷刷地望向蓝霹雳,似乎心领神会。水一方嘴里说着孩子气极浓的傻话,心中暗自吃惊,知此刻真正掌握自己的生杀予夺之人,正是眼前这形貌猥锁的老侏儒。 雷娇似是毫不在意蓝霹雳背着她说话的不敬,但这并不表示她猜不出其中的内容,于是她缓缓地躲开蓝霹雳自以为威风凛凛的逼视,转而对水一方道:“小子,我汉帮对待俘虏与奴隶的酷刑,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及。你若执意不肯叱露,咱们就慢慢来,反正这岛又没长腿自己跑了,有的是时间。”她喝令手下道:“去,把装鳄鱼的笼子抬出来!” 正在此时,林中突然传来疾速的行进声,卓酒寒自这声音发出的第一响便已察觉,待三四声后,他已断定了大致方位,而景教众女与六胡人皆以为是卓酒寒的动静,唯有其中武功最高的独孤舞与加洛旦方才明白此人与卓酒寒仍有极大差距。但那人脚程颇为惊人,纵便无独孤舞之轻柔,亦也能在速度上与其拼较一日之长。由于他的奔跑声尽数隐在松风如涛的林响中,但听它“呼”地一声跃出,滩边众人方才大惊。 蓝霹雳头一个醒觉,大吼一声道:“保护教主与陆小鬼的安全!”他怕轩辕翔会乘乱饲机杀死水一方,又恐来者将水一方掳走寻宝,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实是多余。因为自林中跳出之人一身浓密的黑毛,看不清面孔,身材还是高大魁伟,手掌粗大如熊,仅仅在腰间围了一条豹皮裹布为衣,近处看去更显骇然可怖,如同一头庞硕的巨猿怪物。它口中发出阴沉晦郁模糊不清的呜呜声,每一声都酝酿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强大力量,它虽在与众人对峙,却仍显得蓄势待发,似立时便要扑上来似的。它的脸被极长的乱发所蔽,但唯一能露出的凶恶目光却隐喻野兽的疯狂。可谁都明白,这野人并非什么怪物,亦不是天性野蛮,他更似一个因久居荒岛而失去记忆与理性,终日茹毛饮血为生的古老船员──早在他们之前的海难幸存者。 雷娇、蓝霹雳、水一方、轩辕翔以及身后近百人的队伍都不约而同地一声惊叫,自血液中流出一般极寒的悸惧。轩辕翔已在手中扣住两枚“血影噬心鑽”,他虽是“暗黑杀旗”中为数不多的暗器高手,射击百步穿杨,但他有一种感觉,即便中了两枚鑽,这皮糙肉厚的怪兽仍然未必就死。雷娇渐渐抖开右手的袖套,手的位置上赫然替着一柄烂银弯月钩,这便是她的兵刃,卓酒寒暗自推测,她用此钩必定如真手一般灵活迅巧。 那野人偶然瞥到了蓝霹雳,突然一声烈吼,双手向地面一拍,两腿先行弹起,更像是一头大得可怕的□□。众海盗本集围在雷娇身周,此刻不约而同齐齐挡在蓝霹雳前面,主仆易位。蓝霹雳丝毫不会武功,但冷静沉着如深藏不露的高手一般,对于手下的行为只是默默认同,不再去管雷娇死活。 野人轰然一掌甩出,巨响声中,最前面的三个人高马大的盗贼便斜向三个方向飞去,只出一招,力道却一分为三,这表明他决单非力量惊人,内功之深亦难以揣度,他步步挪近,脚下平稳,并非一味死拼滥打,一招一式都迥然成形,似是从娘胎中带出的习惯,始终未因失忆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而将它抹杀。卓酒寒面前跌落下一个尸体,他一眼便瞧出这尸体早在半空中便失去了生命,身上仍瞧不出任何明显的伤痕,足见此人武功之绝,至少乃衍允那般级数。倘若中原肯再让出一位名衔,那他必可登上武林第五极之座。卓酒寒暗自想道:“我费竭心力推测出的法果,居然一样也未应中,杀那海盗的竟是一个不为任何目的的疯狂野人,看来这世上的诸多烦恼与误会,便是将一切俗事尽数复杂化的结果。这世上果真还有非常简单的事,只是……我却从未遇到。大概这是我个人的悲哀罢。” 眼见那野人直冲蓝霹雳过来,手下已杀了三十多人,身上中仅中了一刀一矛,且在无碍之处。蓝霹雳见他只对自己反应强烈,眼神似是在哪见过,武功路数也仿曾相识,最终陡然忆起一事,心中不由大是骇然,暗自忖度道:“这不可能!不可能的!……可是……太像了,难道真是他?……他明明死了呀!我亲眼所见,他被抛入这附近的深海中,且船后尾随着大批鲨鱼……尽管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仍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那他呢?他又是谁?举手投足之间……怎会如此相像!” 雷娇见野人直取蓝霹雳,不伤自己,便亦不前去参战。眼见野人接近,而身边的人尽是一群废物饭桶,大急之下,福至心灵,智自险中生,忙叫道:“娇儿!快来看看!” 雷娇似等着瞧蓝霹雳如何被撕成碎片,面目有些亢奋得露骨,只冷冷道:“看什么?蓝叔叔你要小心了。” 蓝霹雳以极快的速度连续一口气吼道:“我以为老帮主当年失足附海而死,可他……” 雷娇大惊,叫道:“你说什么?……说这些干什么?那不是你亲眼所见吗?” 蓝霹雳指着眼前的野人叫道:“那我现下算不算亲眼所见?” 雷娇颤声呼道:“遮莫……他是……?……爹!” 那野人似中雷击,周身狂战,猛一转头,一双闪着邪芒的兽瞳死死地咬住雷娇。蓝霹雳暗自惊道:“果是老帮主!但他似神志不清,亦不会戳穿我的谎言。但接下来想要攫取汉帮帮主大位,怕是难上加难了。” 雷娇缓步上前,颤声道:“爹……是爹?爹吗?”言毕,伸出左手向野人毛乱的面颊轻轻摸去,那野人没有反抗,任她真实地触到。蓦地野人一声排山震岳的暴嗥,一把将其粗暴地推翻在地,接着身子一拔,看似笨重无比的巨躯居然腾起一丈多高,随后堕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趁其剧栗不止时又换另一棵,来回互化下坠之力,终于消失于丛林深处不见。 雷娇惊诧许久,眼眶中热珠盈滚。蓝霹雳亦愣了半晌,突然不见了轩辕翔与水一方,气急败坏地叫道:“快,快追,把陆小鬼抢回来!”即便他大发脾气时,仍不显暴虐失态之色。 轩辕翔一路挟着水一方至另一处高坡的茂林中。水一方虽仅十五岁,却并不矮小,只是长年行乞,身单体薄,故不沉重,轩辕翔又是身负高超武艺之人,只需一掌,二十个水一方也会打死了,因此挟他上山,根本不费什么气力。 轩辕翔见滩下众人还忙于斗殴,无人瞧见自己,便松了口气,放下水一方来,喝问道:“说!宝藏在哪儿?” 水一方也知他不立即杀害自己,为图宝藏尚属其次,此岛距中土数万里之遥,唯有长年在海上奔波的海盗方能明辨方向,顺利避过飓风与海啸,礁石与漩涡的威胁,何况他现下连艘船也没有,船是海盗的,若他杀了自己,也定会遭到因得不到宝藏而恼羞成怒的海盗们的毒手。于是道:“你要知道宝藏在哪儿,便先自己蒙上眼睛!” 轩辕翔手中已多了一枚“血影噬心鑽”,极其暴怒地叫道:“臭小子,我不会杀你,但你若不说,我先将你的四肢打断!” 水一方一惊,强笑道:“我可是会妖术的!你想像轩辕驰那般送死,便上来吧!” 轩辕翔并不知自己的二弟为卓酒寒所杀,他甚至并不知卓绝在这世上还有遗孤,见弟弟的尸首赫然有着“暗黑杀旗”独门暗器“血影噬心鑽”,心中大骇,找到水一方,又被水一方胡扯瞎诌地骗了一通,由于水一方骗术极高,于是以为水一方真是以妖术令射出的暗器回转,致二弟死命的,此时却再也按捺不住,叫道:“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了,说是不说?” 水一方确不知财宝所在,自觉能将他与汉帮众人骗至无名岛,已算极是不易了,现下这个谎话无论如何也再编不下去了,只得长叹一声,道:“你不信便试试。” 轩辕翔再也按捺不住,一道红光暴刺而出,突然又一阵疾恶烈风卷过,砂尘四起,竟将那鑽转了方向,遂即以更迅猛如电的速度射回,正中轩辕翔的右腿,此鑽向来专击人体要害,此时中腿,即便不会致命,亦可瘫痪。轩辕翔惨叫一声,歪倒下去。 水一方一见大喜,知林中伏有高手暗中助他,蹦起来叫道:“如何?是你小子自讨苦吃,怨不得水爷!” 轩辕翔疼入心髓,却仍一凛,奇道:“你……你不是姓陆吗?” 水一方嘴一扁,讪笑道:“这你也当得真?你还叫轩辕翔呢,来呀翔呀,你翔给我看!” 卓酒寒这才步步深沉地自林中渡出,冷笑道:“轩辕翔,我姓卓,你趁神志尚清时快些记住。” 水一方一见是他,吓了一大跳,道:“是你?……专杀杀手的杀手?……你的武功何时变得这般强了?” 卓酒寒不理他,缓步到轩辕翔身侧,道:“你最后可以说两句,我能听进去。” 轩辕翔又惊又怒,低声骂道:“小混帐,有种跟我光明正大地较量,为何背后耍手段,暗箭伤人?” 卓酒寒正色道:“‘暗黑杀旗’在培训你的暗器功夫时,没教你如何灵活应对射向自己的暗器么?” 轩辕翔这才一怔,半晌问道:“你是谁?和这小子又是什么关系?” 水一方噘噘道:“他是我仇人的儿子!” 卓酒寒道:“我的父亲是卓绝,母亲是水绮。” 水一方比轩辕翔更吃惊百倍,尖声叫道:“什么……什么?水绮是你……是你母亲?” 卓酒寒看了看他,道:“你想说什么?等着,下一个轮到你。”接着反手一掌,轩辕翔脑袋边几逾几寸的巨石应风而散,迸裂的屑片四下冲荡,平地扬起一股窒闷的灰暗烟尘。卓酒寒道:“你要我跟你光明正大地较量?我懒得慌,不过可以让你看看,有必要么?” 轩辕翔惶滞半晌,绝望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你的武功完全可比当年的卓无伤。” 卓酒寒道:“还有别的吗?” 轩辕翔轻轻闭上眼,道:“没……没了。要杀我的话,动手罢。” 卓酒寒“沉碧”刹时惊起,在轩辕翔的面庞上疾扫起来,惨叫声不绝于耳,直至声音完全消失,轩辕翔的血肉之躯顶上已是一个白晃晃的骷髅头,连半片肉丝甚至半滴血迹也找不见。 水一方以为会有奇迹出现,但见他出手之辣除了宁娶风天下再无第三人,不由骇然生怖道:“你真够歹毒的。你跟轩辕氏真有这么大仇呀?” 卓酒寒道:“你……我妹妹对你心仪,我便暂且不杀你。” 水一方笑道:“恐怕不对头,这关系愈弄愈乱了,表哥。” 卓酒寒一颤,问道:“你说什么?” 水一方点头道:“你是我表哥。水绮是我四姑嘛!” 卓酒寒怒道:“你胡说!” 水一方不服气地道:“我胡说?只不过是你抢先一步说她是你母亲,不然我还要骂你胡说哩!” 卓酒寒持剑之手缓缓垂下,道:“这事我一定会查清楚。……另外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那天……在柳府出现的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水一方“啊哈”一声笑道:“是我师父呀。” 卓酒寒淡淡地反问道:“他果真是你师父?” 水一方正色道:“我虽性情放荡,在辈份上倒也不致于糊涂。除非是事实,不然怎么我不是你表哥?只因我爹比我姑年岁要小。” 卓酒寒思忖少顷,匆匆离去道:“珍重。”言罢身形一闪,如透明般消逝不见。 水一方呆怔了半天,回头瞧瞧轩辕翔的尸体,自语道:“翔哥,你既是我表哥的仇人,那也就是我的仇人罗?唉,我不杀生,也不□□尸体,只能精神报仇了。你下地狱吧!混蛋,下辈子当个断腿白头翁,飞不起来的那种!呸呸呸!” 雷娇等人总也找不到水一方,蓝霹雳提议道:“我们将人分散开来,翻地皮式地搜遍全岛,不怕找不到他!” 雷娇失魂落魄道:“可……可那样人手不集中,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我们的人武功不高,又这般疏散,怕会出现死角……” 蓝霹雳见她如此神色,知野人出现对她打击非小,暗道:“果真不是个干大事的材料!”嘴上却道:“帮主,我们合力去找,虽颇是威势,但声响太大,给敌人一下子便知道了去向,他们绕着岛避开我们,再过一万年也抓不到!” 雷娇又道:“我……我爹呢?” 蓝霹雳浩叹一声,道:“老帮主么……反正在这岛上都呆了这么些年了,又不会跑出岛外,终究能找到他们。他武功极高,轩辕翔哪能伤他?派十几个兄弟留守咱们的船,便不怕轩辕翔那小子悄悄逃跑!”他话虽多,但每种可能都考虑到了,分剖得十分周全,雷娇一听不错,便下令照做。 十六名海盗留守大船,余下近八十人分成五组,每组十五人。蓝霹雳生怕雷娇脱离自己掌握,便坚持要求与她一队,雷娇也没有推拒,便依计划进行。 丛林甚是茂密,藤蔓荆棘杂生斜长,海盗们不得不挥刀边割边前进。就在此时,突然有六道身影闪过,极其迅捷,一瞧更知尽是好手。蓝霹雳一怔,厉声喝道:“你们是谁?” 雷娇也是一怔,她亦未料这岛上除了父亲仍有他人存在,心中蓦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莫不是这些人将我父亲擒住,用尽酷刑,将他变成一个不会讲话疯疯颠颠的野人?他们这般身手,一人之力虽不敌我爹,但合这六人之力,那我爹万难胜出。”念及此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叱道:“准备放箭!” 众海盗纷纷搭弓,有人抬出大弩,三人一架,动作极其臻熟,可见训练有素。但听对方一人叫道:“姑娘可是‘海煞’独女雷娇?” 雷娇呆愣少时,叫道:“是又怎样?” 那人正是加洛旦,他见对方果真是雷娇,便大笑道:“雷大小姐,咱们兄弟漂洋过海吃尽苦头,差点喂了鲨鱼,终于找见你啦!果然,跟雷兄当年颇有几分相像!嗨,咱们本待去阿儿奈波岛跟你碰头,谁料他奶奶的遇上了大风浪,老天爷总算眼睛还张着一条缝,让老家伙们死里逃生!不知雷大小姐召集咱们有啥事哩?” 雷娇一听,心中虽喜,但更显尴尬惶恐,不由向蓝霹雳望去一眼,蓝霹雳重重冷笑一声,不去看她。原来当年“海煞”雷喆率数万军团征战七海,他认为控制大洋便等于控制世界,果真令各国朝廷闻风色变,纷纷与其交好,方能保进奉大唐宗主国的贡品与各类货物安全运达。雷喆生性豪犷仗义,年轻时结交了不少各国英雄勇士,都是能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待到雷喆过身之后,雷娇一直被蓝霹雳压住作为傀儡,心中极是懑忿,便令亲信心腹暗中召集父亲昔年的老朋友,一同来海上筹谋大事,将汉帮帮主之位重夺自己手中。但为审慎起见,信内未详细说明缘由,故而加洛旦等人皆以为雷娇带的都是自己人,便毫不顾忌地脱口而出。 雷娇弗愧霸者之女,一阵紧张后,立时打破窘状道:“几位叔伯远道而来,足见侠义,小女……实是感恩不尽,只为三十年前的宝藏一事。” 蓝霹雳暗知她是言不由衷,但见对方来了这许多好手,自己若不快些求援便轻举妄动,只怕连命都没了,当下也不点破,只道:“如此甚好。未知大伙儿都来齐了么?” 加洛旦大大咧咧地道:“本来还有两个的,可回纥国师贾尼姆不知死到哪儿去了,许久未有回讯。还有咱们的组织者,大和阿阇梨三景时,这家伙最好事了,于是闯了大祸,连命也没了。七月人家中土武林在庐山开了个什么鸡毛大会,他偏生去凑这个热闹,最后被个叫宁娶风的小子切得东一块西一块,你说背不背运?” 蓝霹雳见识之广,世间罕有与对,故而暗道:“你这老家伙话挺多,可满嘴没一句真的。宁娶风怎能活到现在?又哪里是什么小子了?” 突然听到一阵齐声娇叱,冷、尚、袁三女白衫飘逸,长剑舞动,指住雷娇。雷娇奇道:“你们是何人?” 冷香凝道:“你既是汉帮帮主,便知宝藏在何处了?” 雷娇一怔,这才笑道:“我当是何事,原来三位小姑娘也是来寻宝的。你们不觉得自己的样子像个小丑吗?我们这么多人,你们才三个,还都是女子,又有什么资格向我讨宝?不过我倒是佩服你们的胆量。老实说,这宝藏现下我也不知埋在何处……” 尚启雯叫道:“胡扯!那宝藏本属本教,是你们海盗将其盗走的!” 雷娇颇为意外地反问道:“你们是景教弟子?那冷月……就是你们的师父了?哼,她倒真自不量力,派你们三个小姑娘来向我汉帮数万雄师几百战船叫阵?” 尚启雯笑道:“本来我们三个水性不弱,是被派往阿儿奈波岛偷偷打探消息的。” 雷娇针锋相对问道:“怎么?你的意思是,景教的大队人马立时便要到了?嘿嘿,你们景教在中原不过千人之众,况且海上交战,我们可在近三十年内还从未输过一仗。” 袁明丽道:“雷大小姐不必把话说得这样绝对。我景教教众在中土现下的确不盛,但纵观天下,我想雷大小姐纵横七海,该知世界之大,四方尽是我教教徒。” 雷娇舔了舔右手的钩子,道:“你这话才太绝对了。维京人那一套,我们东方并不屑一学。我汉帮大多是中土汉人,新罗人与大和倭人,信笃的是佛教。余下的是些天竺人与大食人,信婆罗门教与清真教,你说的景教教徒,我可一个也没找见呀。” 加洛旦极是不满地叫道:“雷大小姐,何必跟这三个疯丫头噜嗦?”他转向三女道:“你们三个死丫头,我一早便看出你们不是啥好来历,若非恩公识得你们,我早便将你们……” 雷娇愕了愕,奇道:“恩公?什么恩公?” 杜兰塔道:“禀大小姐,咱们老哥六个乘船遇险,好在船上有位武功极高,人又聪明冷静的朋友,这才救得我们逃出生天。” 蓝霹雳一阵紧张连忙问道:“是谁?” 冷香凝道:“是我哥哥。” 加洛旦撅着肥厚的嘴唇道:“还不知是不是真的呢?” 雷娇定了定神,道:“有什么事,待找到宝藏再说。先把她们抓起来!” 加洛旦精神一振,叫道:“我一个人就成了!”言罢身形浮掠,已然到了那三女跟前。冷、尚、袁三人暗知不敌,亦硬着头皮依剑阵取势走招。加洛旦大手一伸,便要抓向冷香凝,猛地一道惨碧邪光斩风而至,登时破空声大作,周围树枝曵晃,乱叶齐飘。加洛旦“唔”一声,全身冷汗骤出,向后跃去,右手的后三根手指皆被扫下一小片,血却尚未流出,截断处这才渐渐红起。加洛旦疼痛万分,强笑道:“好……好剑,更是……更是好剑法!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杀我,我没二话!” 雷娇等人为这一刹那的奇变着实吓了一跳,众海盗杂乱地吼道:“出来!……是谁?” 卓酒寒缓步踱出,指着加洛旦道:“我能救你,也能杀你。退回去。” 雷娇为眼前此人极具威慑力的灼人目光与阴森话语而震撼莫名。除了幼时印象中的父亲,她还未见过几个身材如此高大的男子,尤其对方竟似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却丝毫不显稚嫩,棱角分明的面孔给人以千年老妖钻入少年躯壳内还魂的奇妙错觉。她身材颀长,自幼未正眼瞧过任何男子,此时却在一阵凝滞后突然萌生了狂野的爱慕之意。 卓酒寒的目光渐渐转到雷娇面上,她骤然一惊,晕满玉颊,不胜娇羞,将头偏向别处。卓酒寒一字一顿道:“雷娇,把宝藏交出来吧。” 雷娇不知他曾在隐蔽处窃听自己与主人的对话,惊羞交加地道:“你……你认识我?” 卓酒寒见她语无伦次,有些奇怪,又道:“快些。交出宝藏,再将船让给我们,我可以不杀人。” 雷娇急切道:“宝藏,宝藏真的不在我这儿……” 卓酒寒道:“何必呢?你的命不如宝藏么?珍惜我给你的机会。” 新罗国全承俊突然闪出,傲然道:“姓卓的,那天船遇到大风浪,我可没受你什么恩惠,全凭我自己之力救了自己!我并不欠你什么,你休得对雷大小姐无礼!” 卓酒寒笑笑道:“你……能这么说就太好了。” 全承俊顿觉一丝冰冷入髓的寒意袭上喉头,强硬道:“快离开此地,咱们便谁也不必犯着谁!” 卓酒寒剑已出手,全承俊格刀正面一挡,顿觉胸口一凉,抬头看去,卓酒寒已倒持剑柄站回原地。全承俊正不明所以,手中长刀突然片片碎开,而自己胸前的皮衫破开一个比特地纹绣上去还要精致之甚的裂口,胸前的肌肉有一处凹痕,那是被“沉碧”剑以剑风挤压的结果,然而若那剑刺实了,全承俊便立死无疑。卓酒寒武功与边城雪不相轩轾,但他无边城雪那股怒气冲天勃发,排山倒海击垮一切,而是竭力寻求最简省灵便亦是最为有效的攻击方式。 全承俊愕了半晌,突然猛地自扇了一个大耳掴了,叫道:“又欠了一条命!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呀!” 卓酒寒朗声道:“还有哪位要上,来吧。” 杜兰塔、云奈、潘西纳、萨塔迪相互望望。杜兰塔上前道:“卓少侠,你的大恩大德咱们永世也不敢相忘,所谓大恩不言谢,咱们兄弟几个……” 卓酒寒道:“你想说什么?说快一点儿。这世上没用的人和没用的话都太多了。” 杜兰塔道:“毕竟咱们是雷家的世交,一码归一码,忠义不能两全,出手从未奢望过能赢,但也终强过袖手旁观。” 卓酒寒点点头道:“我明白。不必顾忘什么,动手吧。” 杜兰塔又道:“卓兄的武功,实为老夫平生所罕见,当今之下怕是再无第二人……” 卓酒寒有些伤感地笑笑道:“不用怕,比我强的人比比皆是,只是你没有见过罢了。只要我的仇家别强过我,别人无论怎样倒也真无所谓。” 杜兰塔续道:“是以我们四人齐上,方才不算小觑了卓少侠。得罪了!”当下四人将卓酒寒围在中央。杜兰塔取出一柄软蛇刀,萨塔迪执蛇笛在手,云奈、潘西纳皆持镔铁盘龙棍。杜兰塔知卓酒寒傲意甚高,不肯先行动手,便大喝一声,软刀如灵蛇游走,“唰唰唰”连递过去。 他一出手,另三人便齐然而动。卓酒寒立时自其行动作参差不齐瞧出众人武功高下,决意先应付最强的萨塔迪而非先行出手的杜兰塔,于是突然滴溜溜一个转身,横奔东南方位,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过去,萨塔迪在刃兵劈风中狂舞蛇笛,两者相交,立时滑过,否则自己的笛子便给击成齑粉了。云奈、潘西纳、杜兰塔各自奔走,忽现三角大阵,相生相克,互为犄角,声势实是非同小可,或前或后,阵法变幻难穷,兵刃嗡嗡然长久未绝声响。卓酒寒赞道:“中土武学源自天竺,果真别有奇境!” 云奈欲接口,突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原来已被卓酒寒一指虚点击中穴位。潘西纳“呼”地一棍扫至,卓酒寒见他来势凶猛,即便棍折劲风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极难忍受,便矮身一缩,向后避去。此时以他武功,大可一拳击到棍上,足以将云奈虎口震裂,长棍脱手,但他一想到边城雪,便不愿依此人性情去争强斗狠,正如他不屑于学仇家的武学“血影神功”为父报仇一般。由于卓酒寒念在同船而行,手下未尽足毒辣之能事,又不出神兵“沉碧”,故而被这四人怪招迭出的奇阵缠斗困住,一时半会儿居然还不得脱解。 蓝霹雳只盼此人将这四个老家伙尽数杀了,也好减轻对自己的威胁,又想尽量把他们与雷娇分离开,于是道:“帮主,事不宜迟,找寻祖宗留下的宝藏跟老帮主方是头等大事。” 雷娇一听“老帮主”三字,一时心切,便也没细细嚼味他如此言语的动机,只道:“好!咱们走。” 蓝霹雳一招手,喝道:“大伙先撤开,记住!定要不择手段找到老帮主!” 雷娇有些感激涕塞,却未见蓝霹雳的手势已起了微妙之极的变化,众海盗俱是心领神会。他的潜意是要手下见到老帮主,便以最阴毒的手段暗算,将其铲除。就在此时,景教三女纷纷报剑,戟指蓝霹雳,娇喝道:“往哪儿去?” 卓酒寒回头叫道:“你们不是对手,别拦着他们!”他手下未停,讲话如平素那般自然,潘西纳自以为有机可乘,一棍卷运至。卓酒寒本欲详加解释,但不料对手下道偷袭,便不遵循自己向来的讲究巧斗的原则,剑柄倒转,“轰”一声将潘西纳顶出两丈外,潘西纳下巴脱节,血水狂溅,两颗牙迸出,倒在地上疼得直□□,暗自奇怪道:“这小子,我方才正面进攻都相安无事,怎地趁乱偷袭,反倒给打得这么惨?” 卓酒寒冷笑道:“还打么?”众人便知确是他手下多次留足情面,否则自己何止死上十次? 冷香凝极其不解道:“哥,为何故意放雷娇他们走?” 卓酒寒道:“他们要去找宝。若宝藏真的在这个岛,只怕他们找到了也得不到。” 冷香凝更加奇了,问道:“这又是为何?” 卓酒寒道:“三十多前年的西洋海盗萨莫斯基后裔的手下将宝埋在某处,但他们仍怕还有人绘制新的藏宝图,解决这一弊端的办法是留下一个海盗,在那里安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世世代代看守宝藏。” 袁明丽问道:“是那个怪物吗?” 卓酒寒摇头道:“不,那是汉帮原来的帮主雷喆。” 众人皆是耸然动容。加洛旦颤声道:“什……什么?卓少侠,那野人果真是雷帮主?我怎地没看出来?” 尚启雯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雷喆传闻是几十年前失足落海而死。若那野人真是雷喆的话,他又什么都不记得只认得蓝霹雳,并要杀死他……这说明雷喆并非真是误堕入海,而是被那蓝霹雳所害。” 卓酒寒道:“照啊。一个海盗头子,不论怎么死,都不会淹死。是以他是为人所害。” 尚启雯又道:“所以他既然还活着,表明有人救了他。” 卓酒寒点头道:“正是,救他的人便是此岛的岛主,那个原本留守财富的海盗后裔。” 加洛旦怒气冲冲道:“原来如此,蓝霹雳这狗娘养的,狗爹操的,老子非剁了他,喂他爹娘,给老帮主报仇!” 水一方延着近乎黑暗的丛林边缘行进,眼前唯有光与影的纵横交错,仿佛时空的变幻。走着走着,猛然见到一处奇异的洞穴,如果没有洞口那扇用铁丝与圆木编制的严丝合缝的门,大可以认为里面住着一头熊。水一方有些惊讶,缓缓向门口移去。门是大开的,似乎内中主人已提前预见了他的到来,并十分好客地邀他进去。水一方向其深处步步探走。那岩石已受到了风化,阳光射入,溢满光彩的洞内显得敝阔而壮观。岩洞顶部很圆,不规则的花岗岩柱石支撑着拱顶的拱底石,如同远在西方的希腊圣殿残迹那般凄美而不缺庄严,颓败而未失神圣。各处地方不一,拱腹扁圆,助拱夹起,阴暗盘环纠缠难清,形成哥特式建筑的穹隅。 水一方走到底部,内中乃是极亮。一张张粗糙不堪的木桌石椅整齐且单调地摆在眼前,显得空旷而苍凉,令他自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怜悯与感伤。突然有一声说着奇异的语言,一连几种各不相同,待猛然问到一句汉语:“你懂汉话吗?”水一方方才醒觉,打眼一瞧,见竟是一个衣衫、肤色无不与岩洞色泽相似之人。此人身材极是高魁,鹰钩鼻子,瞳仁湛蓝,正是极西人种,年龄已逾七旬。 水一方怔了怔,试探着问道:“你是……岛主?” 老人笑了笑,道:“我知道无论多么隐蔽,热衷于寻宝与冒险的人们终究会找到这座岛的,也会在岛上找到我的。”他似精通七八国语言,且汉语讲得极其流利,咬字清晰,与加洛旦一干人等竟大不相同。 水一方干笑了两声,道:“那……那个我该如何称呼……尊驾呢?” 老人倒了一杯水,将打磨得极粗糙的石杯递给水一方道:“这是山泉水,很好喝的。”水一方接过,老人又急切地说道:“再不喝进肚去,水会自隙间渗光的。” 水一方忙一口倒进嘴里。 老人满意地说道:“只有用这个方法提点自己,时间如流水般短暂,稍纵即逝,这才能坦然面对整整三十年的光阴。” 水一方深为震憾地道:“是呀……您在这儿已住了三十年,三十年啦。” 老人道:“其实当年我便已不年轻了。为了守护财宝……” 水一方一个激灵,道:“什么?财宝果真在此?” 老人不置可否,负手望阳而立,许久才道:“一千多年前的‘波里克拉特’号纵横七海,令整个欧洲淡虎色变,迦南人更是闻风丧胆。直至近九百年前,有四千多名拂菻人被科西嘉岛与撒丁岛上的海盗──萨莫斯基的后代掳掠到了克里特岛上。其时拂菻国已同安条克治下的塞琉西王国开战多年,无力介入。而意大利半岛的商贾却看中了此中隐匿着的商机。在西方,他们的据点也是在一个岛上,叫作提洛岛,那里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海盗,科西嘉岛的、撒丁岛的、西里西亚、克里特岛、埃托利亚、利帕里、马耳他岛,还有维京人……他们甚至敢于抢掠正规大国的舰队,令整个地中海鸡犬不宁。他们是罗马教廷的死敌。此时,正值基督教分支景教派系聂斯托利被教廷宣布为异端,屡加迫害之后,远远地放逐东方,永不许踏入拂菻国界之内。” 水一方恍然道:“明白了!海盗们打算将掠劫来的惊人巨额财富通过聂斯托利──这个同样是教廷死敌的运至东方,而后找到隐密之处藏匿起来。” 老人点头道:“但其时大食国崛起,西征拂菻,东侵萨珊。除了腓尼基商人外,任何水手都无力越洋到东方,而我的祖先又得罪过腓尼基人,自然不免……一筹莫展。我们又瞧到唯一可通东方的陆道──古丝绸之路已然为大食所阻,尽管是拂菻之敌,却因极为强盛而屑与任何国家或势力联盟,更不会与我们坐下来谈条件。故而我们选准了萨珊帝国,它因要对抗大食而收留逃到东方的景教徒们,故此我们的船长将宝藏托付于他们,他们便找到一个自以为隐密的地方藏起。自景教传入中土之后,虽被视如邪门敝屣,而为佛教、道教、清真教三大主流所压制,但仍在民众中造成莫大的影响,最终发展起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连教主之位都由中土之汉人担任,可自百年前的第一位汉人教主殷寒即位后,便开始公开否认那宝藏本是海盗之物,非说是‘取之拂菻人,须归拂菻教’,于是我们的船长经过千辛万苦地寻觅,终于找到了藏百宝物的景教古堡……” 水一方悠悠道:“那……你们决定将财宝取走时,就正使景教留给萨珊帝国的藏宝图变成了一张废纸;待藏宝图一分为二时,又成了两张废纸了。” 那老人续道:“可是那景教教主殷寒甚是可恶,他在洞中放了一头可活百年的稀罕神兽赤沙龙蜥,于是我们的首领只身奋战,让我们快些出走,最终他便死在龙蜥利齿之下……唉!待我们出去后,因分赃不均,又内讧了起来,内中有个姓雷的中土汉人武功极高,我们皆非他对手,于是都拜服他为首领,开创了汉帮的雏形。而我便是汉帮南海分舵舵主占夫曼。科尼什。” 水一方愕然道:“什么?那南海分舵舵主不是蓝霹雳吗?” 科尼什点头道:“不错,但雷喆帮主最信任的便是我,于是将财宝新的埋藏地点只吐露给我听,并要我去看守这个岛,由蓝霹雳任下一任南海分舵舵主。然而蓝霹雳狗贼狼子野心,居然将岛主骗来饮酒,在酒中下药,致之昏迷,然后他狼心狗肺,在帮主身上绑了一块巨石,抛入海中。好在老天有眼,帮主大难不死,被老夫出海遇到,这才救回一条命,但他却受激太重,已成疯子。我见他动辄便会伤人,也只得与他分开住,在这岛上各管一片,倒也相安无事。” 水一方有些不相信,道:“不对呀。身上绑一块巨石那还不得沉进海底呀?就算不内脏爆裂而死,也得给憋死,不憋死也冻死,不冻死还有鲨鱼呢!” 科尼什叹道:“当时我更觉蹊跷,总觉得是老夫助了一把,否则焉有这般奇迹发生?” 此时门口突然一阵号角声,一人冷冷立在门口,揶揄道:“科尼什老头子,好久不见哪。” 科尼什见是他,不免一惊,但仍淡然道:“是啊,三十年了,该来的终归会来。”他突然见到雷娇,老泪纵横,跪了下来道:“属下科尼什,参见帮主!” 雷娇怔怔道:“你是……” 科尼什颤声道:“老奴等了三十年,三十年呀!终于等到了你……快,快处死蓝霹雳这奸贼!” 雷娇心里立时明白了七八分,但毕竟蓝霹雳大权在握,不便明显轻易造次。蓝霹雳亦是冷笑不睬。 科尼什突然扬声以拂菻语唱道:“我们是海盗,勇敢的海盗!在暴风中起锚,在巨浪前祈祷!”那苍老嘶哑的嗓音划过天宇,尤显凄凉悲壮。 洞门外的数十名海盗见此,不约而同地唱起来,即便那拂菻语之意未有几人知晓,但歌声却未有界限:“我们是海盗,凶猛的海盗,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捧着财宝。 我们是海盗,有本领的海盗,美丽的姑娘,请你投入我的怀抱。 我们是海盗,自由自在的海盗,在骷髅旗的指引下,为了生存而辛劳。 我们是海盗,没有明天的海盗,永远达不到终点,在七大洋上飘荡的海盗……” 蓝霹雳冷笑一声,下令道:“别他妈唱了!杀了他!”众海盗一阵迷茫,不知所措。突然一道雷电闪至,但见那野人自天而降,冰冷地逼着蓝霹雳。蓝霹雳猝然心惊,竟自他眼中瞧出一丝冲破野兽浑浊的清晰人性,不由颤声道:“雷……雷喆!” 雷喆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接着一声大吼道:“我是雷喆!”宛若平地生雷,众海盗尽皆拜服。 蓝霹雳惊恐万状道:“你……你没疯?没疯?” 科尼什叹道:“难得雷帮主如此良苦用心,起先十年内连老奴都给瞒住了。” 蓝霹雳气急败坏地叫道:“动手!动手啊!” 科尼什自石洞中取出一把纹龙权杖(20世纪末此物于罗马展出),厉声喝道:“帮主权杖在此,何人敢不服忤上?” 雷娇一声哭喊,扑到雷喆怀中。雷喆情怀激涌,但神色却丝毫未有张驰,只道:“孩子……孩子你受委屈了。爹今日更将这妖畜千刀万剐,为我们父女俩一雪前耻!” 蓝霹雳又怕又怒,叫道:“雷喆,你不要得意太早了,谁胜谁负尚未定呢!” 雷喆站上一步,足足比蓝霹雳摞起三个还要高,傲然道:“蓝霹雳,你不必拖延时间。我知你不会武功,我便不杀你,也留你在此岛一生如何?” 蓝霹雳一惊,冷冷道:“好毒的雷喆!” 雷喆笑道:“这都是拜你所授,我不及你,自惭不如!” 蓝霹雳猛举右臂,一支火箭在手中。他狂妄地宣称道:“你们敢轻举妄动,我便下令手下将船开走,咱们谁也甭想活着离开此岛!” 正在情急之际,忽听有人道:“那你放放试试!” 蓝霹雳见威吓不成,便不加迟豫,手一松,火箭射入空中,变作一团骷髅脸状的礼花,随即狂妄地大笑起来,那种声音正是一个邪恶而又濒临绝望的生命所能发出的最后宣言,但那绝非忏悔。但笑了一阵,然而笑不下去了,转而看那船,似什么也没发生,始以为忧虑太甚,视丹如绿,但细看半晌,仍是毫无动静,此刻,绝望占据了整颗心。 卓酒寒、独孤舞与景教众女、六名胡人自林中踱出。卓酒寒道:“蓝舵主,你船上的手下都死光了。薜老六正看着船呢。” 蓝霹雳一阵颤栗,继而道:“我……我汉帮手下兄弟……车,车不结辙,士不旋踵……视视视,视死如归!” 雷娇冷笑道:“是吗?你还算汉帮的人吗?‘视死如归’四字打你嘴里说出,真是斯文扫地!” 雷喆怒啸一声,道:“娇儿,咱们走!教这狗贼恶贯满盈,孤死在岛上!” 雷喆忽道:“爹,还有宝藏……” 雷喆眉毛一扬,转向景教众人,道:“各位,那宝藏是我汉帮之物,旁人休想染指。今日我重见天日与爱女相逢,又惩奸贼诸多喜事,也便不为难你们。每人留下一对招子,证明不会泄露此岛所在及今日之事,我可网开一面,饶尔等不死。” 卓酒寒冷笑一声,不予回答,雷娇见他七尺昂藏伟长,独怀武抱质,仿有箕山之志,实是好男儿,不由向他示意莫要出声。 雷喆重重哼了一声,对卓酒寒道:“你笑什么?站出来!” 卓酒寒阴沉道:“雷老帮主,我不是你汉帮中人,请你言语中别这样放肆。” 雷喆一声怒吼,道:“你这小子胆量倒大!跳梁小丑,犹不可堪,还敢这如此猖狂!” 卓酒寒道:“你汉帮失流俗,败坏世纪纲常,恣意杀人,竟还似理由充足,天经地义一般。我又岂能恬而不怪,熟视无睹?” 雷喆二话不说,甫待他言毕,汹潮一掌拍出,卓酒寒心中盘算,若然闪避,不知又要斗到何时,又势必为他所轻。当下翻动右掌,徘徊俯仰,客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阴阳并济地对出一掌,这一掌由于功力极强,已胜雷喆一掌之力,再加极为精妙,便高雷喆不止一等了。雷喆见此,连吃惊亦不及,侧身一让,双掌相交后卓酒寒的余力仍连连轰塌两株参天桦树。 雷喆这才站定,极是讶然,叫道:“小子!你是何人?体内缘何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力?老夫年逾六旬,五十多年的功力竟不足与你相抗!” 卓酒寒一笑道:“比你强的人天下有大多,有什么好惊讶的?” 景教三女却识得那是一招“霸王问鼎”,景教中远在“星罗万象变”之上,传说中的“霸王诀”武功。教主冷月只能勉强模仿其形,万不如他这般任意一掌,便打出如此强劲华美的招式。袁明丽不由想到自己曾向他挑衅,依他性情,早便将自己杀了,想来果真心有余悸。 袁明丽又瞥见了水一方,心下不由一阵忿怒,一剑递出,此刻她距水一方最近,并非想杀他,只欲刺伤以解丧父之怨,然而冷、尚二人皆高呼“不可!”却根本赶不及,独孤舞一道光影散出,将水一方右手拉住,倒向后倒弹开,丝毫不逊正面行走。雷喆见卓酒寒一方一个女子居然也有这般轻功,不由道:“很好,老夫年轻之时,也没有这般轻身功夫。” 独孤舞冷冷道:“你年轻之时,轻功再高亦难称第一。” 雷喆奇道:“你是……” 独孤舞傲然笑道:“独孤鸿傲便是家父!” 雷喆一凛,见她如此美貌,似极了当年独孤鸿傲掳走作妻的大唐永妍公主,不由信了几分,道:“你……你是贤侄女……” 独孤舞一甩手,洒然道:“哎!雷老英雄,你不必跟我攀亲家。我这位卓贤侄,武功当世少有,可比昔年‘武林四极’,乃是其中‘血影神屠’卓绝独子,你根本不是他对手,怎敢笑谈要我们一人一对招子?” 雷喆见此,不由叹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夫自问本领难及这位卓少侠。既然两位俱是故人之后,瞻情顾意,那老夫也不便为难。”他转向科尼什身旁的水一方,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科尼什忙拦道:“雷老帮主,他……他是个好人,您看在老朽的面子上,饶过他吧!” 雷喆森然道:“你的功劳之大,我自会记得,可这跟这小子没关系。” 水一方嘲笑道:“闻说雷喆海上第一英雄,原来实是名下难副。” 雷喆怒道:“你说什么?” 水一方毫不避讳针锋相对地迎面道:“你只敢向我这毫无背景之人下手,突梯滑稽,委曲顺俗,还自称什么英雄,蜗角虚名,难道不可笑吗?” 雷喆勃然大怒,一掌拍下,足有万斤力道。水一方神情俊逸,毫不畏惧。卓酒寒身形现俊,傲气英迈,充盈于臂,转瞬未及已然至水一方身侧,将雷喆一掌扛住。雷喆被震退三四步,怒叫道:“你……我已不与你为难,你为何多管闲事?” 卓酒寒不答,转向水一方道:“你……你料到我会出手?” 水一方嘻嘻笑道:“既然赌的是命,那就不是赌也不是料,是相信你。” 卓酒寒再无怀疑,转而对雷喆道:“他是我表弟。” 雷喆与景教众女尤其是冷香凝又是大惊。袁明丽冷冷地揶揄道:“当真了不起,半个月之内,多也一个妹妹,又多了一个表弟。” 雷喆觉得受嘲弄,阴恻恻地道:“也罢,你们都走罢。我的船便停在那边。” 便在此时,那艘庞然如山的黑色海盗船桅断杆折,瞬间变成了碎片,在海中溅起了束束冲天的浪花。 群豪似为雷殛,心中极是惊动骇怖。雷喆转向科尼什,又悲又怒道:“这岛上原来还有人吗?” 蓝霹雳呆了呆,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现在谁也走不了啦!谁也走不了啦,啊哈哈哈……” 水一方瞧了瞧他,道:“你的声音真讨厌。” 蓝霹雳的笑声与此同时也嘎然而止。 15 第十五回悠悠幻图无以奠 自科尼什居住的洞穴中传来脚步的闷响,似是毫无功力之人所发,但每踏一步都发出同样声音,前后两步距时毫无偏差,也许在一个陌生之处,规律性的物事方才是最为可怖的。科尼什比众豪更惊更惶然,周身剧震,声调亦变了,颤得厉害:“我……我在此住了三十年整,怎会不知……下面还有人?” 那人终于踱到洞口,身材中等,一袭夕阳般凄华伤郁的暗赤血红色斗蓬将周身全都罩住,根本辨不出是胖是瘦,甚至是男是女,头斗蓬的裹头部分现出一片阴影,仅仅露出鼻底与两瓣完整的玫瑰嘴唇,显得极为波谲云诡,充满怪异妖邪之气。 雷喆一生漂洋过海,旅经万国,遇过无数奇闻异事,却从没见过如此怪人,不由一阵哆嗦,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但在场众人无一不为恐怖之雾所笼罩,也并不对此表示多少诧然。雷喆强抑紧张之甚的情绪,但声调依旧剧栗不定,只道:“你……你……尊驾是……是何……何方神圣?” 那人终于开口,众人方知是男子,只是声音如七弦琴般纵高低有度,亦毫无情感。他缓缓说道:“三十年前,你来过这个岛,埋下一笔巨额财宝便走了。” 雷喆以为他偷听了众人对话,也不稀奇,只道:“正是。居士……那时便在岛上么?” 那人道:“一千年之内,我绝不出岛。” 雷喆若平日听此狂妄痴言,不是大笑便是盛怒,但此刻却木在那里,不敢应声。群雄听此话后,见他唯一露出的唇部与听到的声音无一不显明他未逾二十,却又闻他如此说话,无论怎样都笑不出来,只是心中急盼尽早离开这可怖之极的孤岛。 那人又道:“后来,这个人……”他的手伸出了衣袖,却显出与衣袖别无二致的血红色,无可名状的惊悚骇人。他的手指向科尼什,续道:“他来了,自此住下。一住三十年。” 科尼什不愧然地说:“打扰居士静修,给您添乱,实是不敬,还望恕宥。” 那人又一指雷喆,雷喆习武之人,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是虚点,忙两掌护住面门与前胸。 那人道:“又遇见了你。你被一块巨石牢牢绑住,沉入海中。” 蓝霹雳一惊,不敢抬头。雷喆与科尼什俱是耸然动容。科尼什忙跪下叩首道:“多谢居士大恩大德……” 雷喆几乎不敢相信,仍旧敌意地试探问道:“你……是你救了我?” 那人并不正面回答,又转向卓酒寒,问道:“你的本事……是谁教的?” 卓酒寒方欲回答,冷香凝有些自豪地抢先道:“是我景教中土第一任教主殷讳祖师传下的‘霸王诀’!”其实此项神功乃殷寒与“律佛”道宣共创,冷香凝碍于道宣乃佛教律宗一支,不便予提。 那人毫不客气地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独孤舞一怔,暗道:“遮莫是我独孤舞家祖传的‘空空极乐掌’?”于是朗声道:“我这位贤侄武功早已胜我,只是他勤勉好学,我便又授了他一套祖传的‘空空极乐掌’。” 那人似已然不悦,对卓酒寒道:“我想听你说。” 卓酒寒这才明白,转向水一方。水一方笑道:“是我师父的东西,被我表哥拿了去。” 那人正对着水一方。水一方虽瞧不着他的眼睛,仍感到自骨子里一阵发毛。那人似很满意地道:“是很像。他……他还好吗?” 水一方怔了怔,奇道:“你,你认识我师父?前辈是……” 卓酒寒知他们说的是罗公远,其本领之奇已远胜当年武术之王宁娶风,“武林四极”,甚至那百年前的殷寒与“律佛”道宣,自己与边城雪更是望尘难及,无无瞠乎其后,依此人之奇,能与罗公远相识,当也不足为怪。只是二人性情大不相同,正如自己与水一方之别。 那从又问道:“既然他是你师父,那你怎么什么也不会?” 水一方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说来惭愧……哎?也没什么可惭愧的,我师父什么也没教呀。” 那人说道:“好。他总算没忘记规矩,还算不错。不过他天性喜好说教,一定没少给你讲道理罢?” 水一方愈来愈奇,反问道:“前辈,你与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吗?” 那人自语道:“只能算是同族……”又道:“你们谁想要宝藏?” 近百人无一敢应。雷喆突道:“先生,这宝藏本归我汉帮所有!” 那人指了指海边,道:“我毁了你们唯一的船。你们永远回不去了。这岛上的宝藏也属于你们了。” 雷喆大怒,吼道:“是你毁了我的船?” 雷娇心中惧怕,道:“爹!不可……” 雷喆狂吼连连,求生欲望之烈,令他天崩地裂一声呼啸,双掌合为一股力道开山摧林般汹涌而至。这一掌力劈破混沌鸿蒙,直取那人,却不料在及那人一尺之近时,不知撞上了什么,“砰”地返了回来,雷喆一呆滞,已然避而不及。卓酒寒忙闪掠而至,双掌齐施,圆圆地向后一牵一引一带,避开锋锐边缘,这才将此力弹出。而那一掌力道不知又为何变得极巨,远远射入海中,一连叠起十余丈远的高浪水花,一丝不亚于方才海盗船沉时的巍然声势,卓酒寒本人也连退带弹,震出了十数步,方才勉强站定没有摔倒。 雷喆惊魂未定,木立当地。雷娇颇为感激地向卓酒寒送去一瞥。卓酒寒对那人道:“我在三个月前仍极稚嫩,少不更事,曾暗袭罗公远仙师两次,他却不理不睬,我后来方知以他本领,我便似蝼蚁一般,根本不屑杀之。前辈方才弹向雷帮主这一击,分明想立时取他性命,前辈与罗公远仙师乃并世之圣,难道胸襟竟如此不同么?” 那人沉默半晌,道:“你不错。……他现在……叫罗公远?” 水一方奇道:“莫非我师父另有名字?师伯可否告知?”他性子极其乖灵,立时便套了近乎。 那人不为所动,又道:“你们所有人,都跟我来。” 群豪无一敢忤,旦觉他的话有极大诱惑力,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而走。一齐到了海边。那人一指海面,道:“你们有汉有细细观察过,这里与普通沙滩有何不同?” 卓酒寒想了想道:“金黄色。我在刚靠岸时,就有这种感觉。” 那人俯下身,拾起一块石,递给卓酒寒。卓酒寒一怔,接过细瞧,那石被浸磨腐蚀得厉害,但亦有光滑棱角处,上似有拂菻字样,还似有纹刻篆雕之痕。 卓酒寒惊道:“是……是古钱锭!” 众人大惊之余,纷纷俯身去拣,都捡出许多块,尽皆是金银铸锭。那人又在炽烈的阳光下拾起一把沙子,哗哗散开,众人更是惊得无以复加,原来那是金砂!在这个岛所有沙滩上,一片金灿灿的辉芒。于是他们拼命去拣去捧,将它们放入自己的口袋,溢满出来也不管,丑态百出,露尽人间恶相。 科尼什哭喊着从林中跑出,对雷喆叫道:“帮主,帮主,不好啦,咱们的宝藏又不见啦,又……”他突然见雷喆正望着海边呆呆的出神,不由顺其目光望去,也滞住了。 很快,疯抢平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几乎要动兵刃拼个你死我活时,皆清醒了。他们明白,纵有金山银山,亦无处花费,无处炫耀了。 那人冷冷道:“这一带的宝物,够你们每人吃两三百年。我全都送给你们了。” 一名海盗哭着叫道:“你……这有什么用?我要船!我要回去!” 那人残酷地回答道:“你跟谁要?你回不去了。” 那海盗穷凶极恶地抽出大片刀,叫嚣道:“你不让我活,我就杀了你!” 那人道:“适才你还很害怕。现下不怕了?” 那海盗吼道:“都要死了,我还怕什么?” 卓酒寒一指虚点,弹掉那海盗的刀,对神秘人道:“多谢前辈,原来前辈一片好心,没有前辈当头棒喝,我们说不定都会自相残杀而死。”众人这才幡然悔悟,想起适才双目腥红的自己,皆不由一阵颤栗。 那人道:“你能这样直言不讳,也很好。”他转向水一方道:“你们回去以后,如遇到……罗公远,别说见过我,他很聪明。……他现在仍不知晓我的存在。我会见他的,但那要等很久……” 水一方一句也没听懂,但毕竟他是此问最为灵秀之人,忙反问道:“您是说,我们能够回去?” 那人道:“就算是吧。你们要宝藏吗?” 水一方笑道:“什么也不如自由好。是吧表哥?”卓酒寒点点头。 那人一字一顿,依旧是不紧不慢地道:“在岛的另一面,有一艘大船。是我为你们准备的。离开吧。” 水一方回头,见众人对宝藏依依不舍,目光中隐隐有为难之意,便道:“师伯,爱财是人之常情,您不会不允他们拿走一些吧?” 那人缓步走到林子旁,道:“都过来。” 众人弗敢怠慢,一齐跟了上去。一入丛林,那人便随手在一棵树干上按了一下,刹时树叶飘然而落,愈落愈多,愈落愈急,逐渐漫天叶雨。卓酒寒先行反应过来,叫道:“都别动,都别动!” 一名海盗嘟哝道:“搞什么鬼名堂,老子可要拿自己那份走了……”方才说话间,一片树叶斜落而至,其柔之极,宛若薄纱,但却在他一动的瞬间,将他肩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再不敢动,心中也自庆幸,万一落叶划中他额头或喉结,岂不立时送命? 卓酒寒、独孤舞、雷喆见他随手一按,又不是拍击,便震得落叶满空,即便不可能每片叶子都倾注内气,竟也大异于寻常树叶之脆,任身一动,便等于送上去喂刀,此人本领,神鬼可畏。卓酒寒不由道:“前辈本领之高,岛上所有人聚齐亦非敌手,何必要如此耍玩我们?” 那人对卓酒寒道:“我想知道,如果你身负血海深仇,且仇人极强,你会怎么办?” 卓酒寒不料他会如此提问,想了想只道:“此仇不共戴天,我怎能不报?纵使千艰万难,我也一定会报。” 那人又问水一方道:“你呢?” 水一方道:“简单啊。怨怨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爹杀了我全家,他是我表哥,这么复杂,你要我怎么办?老一辈的仇,岂能由新一代的年轻人来偿还?他们还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死去的人可以为活着的人死去,但活着的人却不该为死去的人而活。” 卓酒寒周身一颤,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又同时诧异万分。 那人第一次笑了,开始笑得很轻,但卓酒寒随即感到地面微微地震动,众人见他如此笑声,不由大骇,岛上山头的至高之处突然一声烈响,撼动千古,隐隐一股火红色的流体喷入了绿草丰茂的碧林,发出撕裂心腑的怪音,随着最后一片叶子落地,一切都变了。 众人皆觉脚下不稳,几近跌倒,整座岛屿轰鸣不已,仿佛天地在哭泣。水一方大惊道:“火山!火山爆发了!” 那人站得极稳,仿佛钉在岛上,与众人的七摇八坠形成鲜明对照,他道:“果然不错,这种思想确是……罗公远的风格。你们也拯救了我。水一方,这世上的仇可以不被追究,但却不可以被掩藏。正如这座火山。天下没有死亡的火山,火山全都是活的,只不过它们在拼命压抑,拼命沉默,可终有一日会爆发的。你们离得这般近,可以充分感受到它的力量之强。卓酒寒,在你复仇的过程中,你可以盲目地恨,但不可以盲目地杀。这个世界的事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也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你的怀疑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没有亲历,万莫要先下定断。……我今天说了好多……我累了。” 冷香凝拉过卓酒寒与水一方的手,喊道:“哥,一方,咱们快跑!再晚便真的来不及了!” 水一方与卓酒寒不由又望了望那人。那人点头道:“快走吧。” 水一方结结巴巴道:“你……你呢?你怎么办?” 那人道:“我说过。卓酒寒,自景教主神耶稣出生至今,有多久了?” 冷香凝大急道:“有七百八十年了!咱们快走吧!” 那人道:“还有两百二十年,我才能离开。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卓酒寒不再犹豫,一向冰冷的心也有一丝伤郁,匆匆道:“保重!”转身拉过冷香凝与水一方疾走。 距那人越来越远,他似在笑,一袭腥红长衣,在同样色泽的熔岩烈浆之间,显得极是凄华。 卓酒寒与二人迅速登上靠在岛另一端的大船。众人纷纷随后而至。卓酒寒叫道:“解缆起锚!”这才发现那船木质极旧极老,风帆显是新安装上的,下面有许多被补好的小孔,分明是千余年前古国奴隶们划船用的桨伸出之处。 船很快地驶了出去,百丈之外,仍可感受到船体剧烈地振动。水一方远望着岛屿,感叹如风道:“简直跟作梦一样,不是吗?海盗、宝岛、财富……还有他……” 卓酒寒冷不丁问道:“你说他会死吗?”突又觉这问题极其可笑,武功再高之人断难在大自然的巨大灾难下抗争与存活。 水一方却自信地笑道:“不会的。换成我师父也一样不会死。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嘛是吧?” 卓酒寒也轻轻一笑,喃喃道:“像神一样……” 侍回头看去,林木山脊如流水般震坍,雷声隐隐,全岛被红浆吞没,化为一片火海,转瞬便已陆沉了。那蓝霹雳也在岛上,但大家都相信,他一定会死。 大船渐渐驶出迷雾,阳光明媚慈蔼,令人有种向往童年的伤感。雷喆经此巨变,性情大异于从前,一直在舱室内不出。海上汉帮忝为主人,雷娇与科尼什在船中大堂内设宴款待卓酒寒、水一方一行。 雷娇面色红彤,映在灯下愈显娇艳,她满满斟了一杯,递向卓酒寒道:“卓大哥,此次我等众家性命皆拜你所赐,感激难尽,小妹敬你一杯,聊表心意。” 卓酒寒不喜客套,不声不响地接过来喝了。 雷娇只盼他能多与自己讲几句话,又想不出该说什么,便对冷香凝道:“令兄的武功如此之高,看来景教的绝学甚是了得。” 冷香凝被套得兴起,正欲接口,袁明丽却不冷不热地道:“你佩服的恐怕不是他的武功吧?” 雷娇一听不由大羞,但今日她心情绝佳,当着卓酒寒的面,脾气也不自觉地改了不少,只道:“袁妹妹,你真会开玩笑。” 袁明丽冷笑道:“谁是你妹妹?想偷学我们景教的上乘武功,也不必如此恬不知耻地作贱自己!” 雷娇一听不由怒起,周围海盗纷纷按住刀柄。袁明丽冷笑道:“怎么,要杀你灭口了?人即便要杀我也要说。他的武功再高又怎么样?在那孤岛的魔鬼面前算个屁!若不是学了某人的心法,他的武功能达到现在这个境界?”她遂转向水一方,“有什么样的师父、师伯,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水一方不由一凛,他明白袁明丽无故发火的根由在于自己误伤其父,忙起身正色道:“袁姑娘,你不要这样。我承认有些事我实在对你不起……” 袁明丽凄然惨笑道:“我入此教,根本不信什么鬼耶稣!我只为复仇,为能学到冷月的上乘武功,以便复仇,可……哼,谁料这小奸贼居然傍上了这么一个哥哥,比冷月的武功还胜出几筹,我为父报仇还有什么指望?” 众人俱心下黯然。水一方朗声道:“袁姑娘,你要杀我,那也由你。我表哥虽然武功盖世,可他是他,我是我,我自己的事还得自己解决,别人谁也帮不了。我半点功夫也不会,你杀我易如反掌,要动手的话,现在便来吧。” 堂内登时剑拔弩张,气氛异常阴冷。独孤舞缓缓打破沉寂,轻声道:“若无刻骨铭心之爱,哪有刻骨铭心之恨?袁姑娘,我年轻之时,曾深深爱上了卓贤侄的父亲,可他不爱我,却终日跟水绮在一起。我那时恨水绮,但更恨他,甚至动了要杀他的念头。杀了他以后,我再自杀,随着年龄增长,我不再奢求他能回心转意,只求与他死在一起。但再长大一些,再经历一些,年轻时那些尖锐、鲜明而简单可笑的想法都消失了,我不想杀他,更不想他死,不论他是否与水绮在一起,我都衷心地祝愿他能活得幸福,活得快乐。直至那时我才发现,那种祝福才是我真正爱着他的证明。他死了以后,我不住奔波江湖,旨在能为他报仇雪恨。当我看到他的儿子时,我不由想到了他,我觉得他一直都还活着。我想给自己对他忠贞不渝的爱找个归宿,那就是好好照顾他的儿子,令他的儿子得到他从未过上的新生活。人应该好好的活着,人生太短暂,我们根本来不及去恨。孤岛的主人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袁姑娘,你始终被自己束缚在一个‘恨’字上,你为了失去的东西而恨,从而失去了更多的东西。你被自己骗了很久了,因为所有的恨都是爱的谎言,现在是揭穿它的时候了。” 袁明丽一阵剧颤,泪珠在眼眶中挣扎翻滚,她愤怒地抓起剑,叫道:“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她拔出剑,指着水一方道:“既然他们都不阻挠,那我也不急在这一时。我猜你不想死在海上,待回归中土这后,我便立时取你性命!” 水一方平静地等她说完,不疾不徐道:“我等着你,袁姑娘。” 袁明丽想笑一下,却近乎恶狠狠地挤出眼泪,拾起剑,慢慢自厅堂中走到楼梯中。一步一步,那剑夹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古怪之极的“吱吱”声。 行了大半月,船终于泊在南海港(今广州),众人这才踏回了中土,顿觉脚下的大地不再脆弱不稳,有一种充实感。卓酒寒、水一方、独孤舞、景教三女与汉帮及胡人拜别。此地为朝廷封岭南节度使辖处,众海盗不便久留,雷娇恋恋不舍与卓酒寒话别,匆匆又买一船赶回海上,而那艘千年的古船则被沉入海底,而那群海盗将继续在他们的蓝色世界里演绎着新时代的海上传奇。 卓酒寒问冷香凝道:“你有什么打算?” 冷香凝道:“小妹要回日月山景教总坛,今日便得转上吐蕃境内。” 卓酒寒点点头,又问道:“你师父有多久没下山了?” 冷香凝道:“自竹林一役后,恩师苦修‘星罗万象变’神功,须闭关九九八十一天,至今亦不会下山。” 卓酒寒不会怀疑妹妹,但这不等于冷月没骗她,便道:“你回去转告冷月,不论杀害我娘的凶手是不是她,‘星罗万相变’都不宜浸淫太久。当年‘霸王诀’为两大教宗师同创,就是要时以众生平等,爱我仇敌为要旨,若有违者,只一心妄图修成神功,称霸武林,却不晓万法皆恕之理,终会自毁其身。还有若她真是凶手,我一定找到她报仇,但报仇未必定要杀人。我更希望她作为一教之主,能深深为之忏悔。我们生活在这世上的凡人,无权伤害别人,却有权宽恕别人。就这些。” 冷香凝呆滞了半晌,点头道:“明白了,哥。你……你就放心吧。” 袁明丽此时向水一方逼视。水一方也走过来,道:“袁姑娘,是时候了。” 袁明丽举起剑,却又放下了下来,道:“水一方,我想过了。我当初爱的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怪人,现在的你,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了。即使我还爱你,那跟你杀我父亲也是两回事。我没独孤舞那般胸怀,还会去祝愿你过上幸福生活。可以的话我更愿重新开始,从没有认识过你,那一切的一切也不会发生。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要忘了你。……既然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也不想修饰什么了,我一直想问问你,水一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水一方一怔,随即道:“有。不仅你,还有你的两个师姐,甚至当初在行乞时,遇上的游牧之女游满春。我爱她的灵巧机敏,爱你的美丽,爱尚姑娘的爽朗放纵,爱冷姑娘的我行我素。可那时我们都太小,像个孩子。现在我们并没有长大,但我们在长大。时间能改变一切,改变爱,改变恨,改变生与死。请你原谅那时的我。” 袁明丽冷冷地道:“你的诗还是跟从前一样恶心。”她随冷、尚二人转向北方。水一方呆呆地立了半晌,自衣中掏出一物,那是一面古镜,他自镜中望着自己。卓酒寒奇道:“那是何物?” 水一方茫然道:“是那片沙滩浸入近海中的部分。我发现它时,它比海水中所有的金砂银锭都要亮得多。” 卓酒寒轻轻一笑道:“因为那时它正映着日头。”他顺手抄过镜子,这古物周边及中部各有凸棱一周,钮为一伏卧怪兽。近钮处为六瑞兽葡萄纹,中部是小鸟花蝶与葡萄纹,最后为宝相花一周。在众多华丽耀眼夺人心目的宝物中,的确颇显清贵雅致,乃宝物中的君子,难怪会这般引人注目。 独孤舞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水一方道:“我们必须找到杀人凶徒。既便我们不追究,但这人若不及时受惩或受制,难保不犯新的恶行。” 卓酒寒道:“我现在想见一个人。” 独孤舞反问道:“是你所说的那个宁娶风的传人?” 水一方突然道:“他不是别人,他叫边城雪。哥,早在你们相识之前,我便认识他了。” 卓酒寒奇道:“那你……” 水一方续道:“他改了容貌,故意换了嗓音,且性情大变,但我们毕竟见过一次,他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在他临最后瞧我的眼神中辨出了端倪。其实我们大家……都不是坏人。” 卓酒寒忆起当日自己对水一方的种种侮辱与刻毒用心,不由暗生疚意。他知水一方是整件事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而自己与边城雪都陷入了魔道。自己已然拔脱,而边城雪愈陷愈深,他的恨足以毁灭这个世界。于是道:“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当然包括杀害我娘。他即便不姓宁,姓边,第一画仍是一点。迄今为止他杀人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是冷月……然后是羡仙遥,我不信世上真有正人君子,他决不可轻易排除。鹿玄奇虽死了,也不能否认他有可能在生前干下了这等恶事……” 水一方见他目光中渐又有杀气盈溢,忙道:“你冷静!你怎么不说我姑姑要写一个‘寒’字呢?或写一个‘方’字?我们不也可能是凶手吗?宝岛主人跟你说过什么,你忘记了么?” 卓酒寒深深舒了一口气,道:“我们走吧。” 三人各自买了匹马,向北驰去。途中于一家客栈中,独孤舞突然找来些土块,湿泥、药草将自己易容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丑陋中年汉子。卓、水二人均不解,独孤舞笑道:“此行必得经过武夷山,这是韩碧露那贱婢的地界,若是贸然闯入,我与她单打独斗倒无甚可怕,万一她调动武夷派上下三百弟子齐齐围攻,又有极其高明的苗疆施毒之法,只怕不易应付。” 吃罢晚饭后,三人各自归房休息。深夜中陡然一声凄厉入髓的惨叫,尖锐得超过任何锋利之刃。卓酒寒心中一惊,草草披上外衫,周身运足中蓄绵劲,迅然闪到独孤舞房门前,劲力一吐,木门立时被冲荡开来,但见独孤舞斜斜地倚倒在床前的墙角边,他立时抬头看已撇开的窗扇向外瞧,凭他极明目力,在黑茫之中唯见一模糊身影,如风吹柳絮,水送浮萍,不呈人间之象,已然远消不见。水一方此时方才进了来。 卓酒寒俯下身,摇着独孤舞,叫道:“阿姨……?阿姨……”独孤舞不住地咯血,怒目圆睁,与水绮濒死之相极似,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母亲水绮,不由厉声道:“是谁?”手中没忘向她体内输入纯阳真气,但方才输入未久,却发现脉路不对,迟疑一下方知她周身主要经脉已然尽数碎裂,万难起死回生了。 卓酒寒怒火勃然,吼道:“是谁?是不是那边城雪?”他知当今世上除罗公远与孤岛主人外,以边城雪武功为最强,适才瞧黑夜中那道身影,轻身功夫不在独孤舞之下,足见是个非同寻常的大高手。见独孤舞虽无气力摇头,却一丝反应也没有,便又问道:“那是羡仙遥还是冷月?”他知羡仙遥与独孤舞并无瓜葛,仅一面之缘,羡仙遥的武功仅亚于边城雪,要杀独孤舞亦不难,可却难令独孤舞的神情这般激烈忿愤,怒容冲宵。这般想来,凶手自然多半是冷月了。 水一方心细,见独孤舞曾经美妙之极而此时却苍灰无力的唇在极孱弱地颤动,知她要说什么,忙低下身,俯过耳,说道:“您说吧……我听着呢……说,凶手是谁?” 独孤舞的唇始终在颤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水一方有些萎靡气沮,扶了扶独孤舞,独孤舞在略换姿势时居然能发出声音,却只吐清了一个字:“袁……袁……”突然,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细微的行动都终止了。 卓酒寒了阵剧栗,许久才转向水一方,问道:“她说什么?” 水一方不由打了个冷战,他早便怀疑袁明丽了,此女性格怪异邪僻,当日独孤舞对她讲了一番道理,她面上听从,心中却怀恨蕴愤,迁怒于独孤舞,于是设计痛下毒手。但独孤舞何等身手,焉能受她所制,这其中定然另有蹊跷。但卓酒寒既然问道,也只能照实回复。 卓酒寒本也觉袁明丽可疑,但袁明丽绝无方才此人的轻功身法,便道:“会不会是冷月与她在一起?” 水一方摇摇头,道:“若然那般,不论冷月动手,还是袁明丽动手,独孤前辈都会将帐记在冷月头上。况且袁明丽怎能令独孤前辈如此愤怒?” 卓酒寒一想不错,又思忖了半晌,道:“会不会是韩碧露?此地界乃武夷派所辖,阿姨曾说过的,你忘了?” 水一方一凛道:“哥,你想做什么?” 卓酒寒道:“我不会随意杀人,可我总可以怀疑吧?我要去武夷山看看,你留在此等我消息。” 水一方朗声道:“不!……我们一起去。” 卓酒寒似有为难道:“可你不会武功,如何能跟得上我?” 水一方笑笑道:“这无妨。我直截了当地登门拜访,你暗中观察。若是他们问心无愧,我当可安全出山,若然有诈,就劳烦你出手了。” 卓酒寒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 水一方纵马急行半日,已至武夷山南麓,但见尘雾縨绕,如置身云端,凄迷浓郁,仿在梦中。山脊峭瘦,壁似刀削而成斜插入天,,一如晋人泼墨,携古拙苍凉之意。千仞之绝崖,飞鸟难渡;嵯峨环烟,更不知其深浅,旷辽伤寂。以往苗疆之域,常有山歌传唱,此时却如此静,如同那日孤岛火山爆发的前兆。 来到山脚解剑石前,却未见一守门弟子,便觉奇怪,一步步登上石阶,转到武夷大殿之外,闻香气环绕,又有和尚敲击木鱼念经之音,白幡迎风招展,又是一片女子的阴森哭声。水一方暗道:“作法事?死人了?” 但听一苍老洪厚之声道:“莫师侄不可太过伤心,武夷掌门一职位重担艰,如不早立,只怕有碍武夷派二十年之威誉。” 水一方一听,大骇,暗道:“糟糕之极。衍允这老秃驴也在此山上,表哥武功尚未臻纯熟之境,要对付如此劲敌,怕是不易。‘莫师侄’自是指武夷仙子莫悠然了,那这般说来,死者是韩碧露了?这怎么可能呢?” 突然又是一中年男子浑然中沛之音道:“武夷派掌门一职,事关重大,不可草草而定。衍允大师在武林中望重德馨,颇受同道敬仰,不若便由他来主持新任掌门的大典。” 莫悠然突然声调微变,淡淡道:“宋师兄,你是庐山派掌门,庐山武夷,相距何止千里,敝派之事,何时由得你来插手了?” 那男子正是宋师渊,现今已居庐山派掌门,他霍然不悦道:“莫师妹此言差矣。我虽无权管理贵派之事,但我羡师伯此时已贵为武林盟主,手掌至尊之权,你武夷派难道不属武林一脉?既属武林一脉,便是管得。武夷本巫山邪支,为恶不少,我羡师伯却既往不咎,一概一视同仁。羡师伯此次着衍允大师与我以两派掌门身份来此,足见对武夷派新位掌门一事颇为重视。你却如此出言不逊,是何道理?” 莫悠然冷笑一声道:“衍允大师慈悲为怀,是为我恩师和死难的师姐妹、师兄弟超渡亡魂,好教他们早日升入西方极乐世界的,是以他老人家来此我派当然十二分地欢迎。至于尊驾么……哼!手莫要伸得太长,这武夷地界到处都是蛇蝎毒虫,别一不留神扎到您,羡盟主那里咱们可不好交待呵!” 宋师渊甚是着恼,喝道:“莫悠然,你好不放肆!你尚不是一派掌门,便如此猖獗,不服从盟主号令,一朝得势,那还了得?左右给我拿下她!” 莫悠然傲然笑道:“宋师渊,正如你方才所言,我武夷乃巫山邪支,是江湖中的三教九流,非武林正统派别,你们羡盟主既是正道之首,又何必管我们?” 宋师渊怒道:“衍允大师,此女桀骜不驯,若然此刻不除,实是武林大害。今日我们当替天行道,将她一干邪支尽数灭了!” 衍允一声“阿弥托佛”,道:“老衲此次南行只为渡苦难之灵,不想妄动他念。宋掌门,我等一边超渡亡魂,一边制造新的亡魂,请问与死神何异?” 宋师渊一窘,急道:“好罢,你这般冥顽不化,待我禀明盟主,要你的好看!” 莫悠然道:“人家衍允大师是得道高僧,你算个什么?冥顽不化的是你,甘作羡仙遥的一条斗犬,卑劣龌龊之极!羡仙遥虽救我一命,此恩乃大,但要我将武夷派拱手相奉,却是万万不能!” 衍允突然目光如同电闪,一指虚点弹出,水一方藏身的石碑便一阵轻摇,吓得他尖叫一声跳出。 衍允一见是他,双掌合什道:“施主在此偷听,未知是何用意?” 水一方呆了少顷,这才道:“没什么,随便看看,嘿嘿,随便看看。” 莫悠然因恩师惨死太过伤心,而疏于山脚守备,不料居然有人不声不响地上了山,此乃武夷派的奇耻大辱,不由勃然作色道:“随便看看?你当这里是集市?给我拿下!” 水一方这才瞧清原来此时局面优劣可分,宋师渊携上山的庐山弟子与江湖中三教九流的杂牌军有近二百人,加之武夷派中向羡仙遥靠拢的亦有不下百人,减去死难者,莫悠然一方也不足八十人。衍允等数十名僧众只为法事而至,两不相助。 两名武夷派男弟子持剑欲上,被衍允止住。衍允道:“小兄弟,上回见你老衲便有一种奇特感觉。你确不会半点儿武功,但适才你呼吸之声细微之至,若非忽然乱动一下,老衲断然发觉不了。你这套吐纳功夫,实堪称千古一绝。” 水一方怔了怔,暗道自疑道:“莫非我那个调皮师父早在华山之巅便暗授我内功心法,只是我不知道而已?的确,当时他做什么,我便学着做,全然没想到其中究竟是什么。” 宋师渊却不理会这无名小子,扬剑直指莫悠然,道:“莫悠然,今日你忤逆犯上,趁早给我离开武夷山,永世不再踏足此山半步,否则刀剑无眼,莫怪宋某手辣!” 水一方突然一怔,暗道:“也许独孤前辈要说的并不是‘袁’而是‘渊’?我曾听她讲过,曾与宋师渊交过手,将他打得丢盔解甲,既是这般,宋师渊如何不会怀恨在心?他便是武功至今仍不如独孤前辈,但背后有羡仙遥这样的高人撑腰,势力断然不容小觑。宋师渊乃庐山中人,如何会不远千里来南方?恰好正值我等北上,此事未免有些过巧。衍允大师断然是不会出手的,莫说他的武功未见得强于独孤前辈,只是内功深湛,身法却颇有不如,怎能有那夜那般快捷如风?可照这局势看,羡仙遥显然未至,那宋师渊又是凭什么本领杀死独孤前辈的呢?” 莫悠然啐一口道:“宋师渊,你管得比皇帝还宽啊!要动手便上来吧。我不是你对手,却也不怕你!”言罢亮出柄末弯曲为钩的长剑,剑身湛蓝,足见毒性之烈。 宋师渊阴恻恻地笑道:“年纪上你是后辈,先行进招罢!” 莫悠然未及他讲完,便手腕一挫一展,斜斜一剑而至,倒拔垂杨,飞絮游丝,长河流水,招招狠辣抢快,以攻为主,可显昔年韩碧露在世时对慕风楚的彻骨之恨。宋师渊见她上来便是不要命的打法,肩头微耸,足尖一勾,手腕凝力,左荡右扫,闪转而过。莫悠然轻叱一声,凌空直击一剑。宋师渊不觉暗生怯意,丹田中采纯功力一运,真气充盈游走,闪身而过。 莫悠然见他只守不攻,便愈发凌厉起来,掌中剑翻身上卷袖,拗步旋身,狂刺过来。宋师渊冷笑道:“你是否以为我怕了你,或是被你逼得根本无还手之力?”莫悠然知自己身手比他低了不止三四筹,要想赢是不可能,但拖得一刻是一刻,全凭一味地疾风般促攻才能勉强维持平局,只要自己一开口讲话,真气漏泄,必显破绽,为敌所乘,当下给他来个不理不采,只管疏守密攻,将一把剑舞成漫天花雨,洒将下来。宋师渊给她处处阴毒杀招迫得急了,立时疾弹出去,莫悠然只能在近处以女性独有柔滑轻盈之灵巧身法占快,而一经拉开距离,内功之差便立时令轻功分了高下。宋师渊其实大可不必闪远后再行进攻,以他此时修得的“采纯功”,全力而施绝不亚于鹿玄奇这般雄据一方的大高手,只是他生性审慎凝重,畏影恶迹,不想有什么闪失,毁了一世英誉,故而这般。他拉开后旋即反回,立马转守为攻。他的攻击不似莫悠然那般快递,而是每一剑都凝足力道,形成一面浑厚洪猛的气墙,比之方才对手的漫天剑雨更为宏大,缓缓向莫悠然这边推来。 莫悠然大急,本知自己无论如何亦非对手,却也没料竟会输得这般快。衍允足下已蓄势待发,只待莫悠然命在旦夕时出手相救,现下胜负未分,她也没什么危险,倒不便干预。宋师渊突然翘首敛剑,避了开来,笑道:“莫悠然,我知韩掌门当年最疼爱的弟子便是你。若然将你杀了,恐怕韩掌门地下有灵也会伤心。你若识趣,现下收手,立时下山,我倒也不忍伤你性命。” 莫悠然怒道:“你狗拿耗子倒成正人君子了?除非你将我一剑杀了干净,否则这场比斗不死不休!” 宋师渊变色怒道:“好倔蛮的臭丫头,今日教你领教我庐山升龙剑术的厉害!”当下口中愈诀道:“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剑锋飘飘,柔极轻极,灵矣至矣,正是一年前游牧父女在长安街头卖艺时游满春的剑招,与庐山上下常用的雄若瀑布飞流般的沉猛剑术大相枘凿,人人视为花招敝屣,却不知那是当年创派始祖李十二娘和风女所创绝技。李十二娘的武艺仅在武术之王宁娶风之下,但自收的多为男徒,五大弟子“庐山五老”又皆是男弟子,故而觉此功与习阳刚内力之径不符,便也不屑去学,空留下四句儿歌般的口诀,剑招只徒具其形,再也难现当年杜甫亲眼所见的李十二娘舞剑风姿了。此时宋师渊修习的“采纯功”已达较高境界,不逊于当年创下此功的庐山第四老霍星轮。两百年后的华山派始祖风至纯便是修习“采纯功”,汇自家之长,创下一代奇学“混元功”的。宋师渊以“采纯功”功力使这套剑术,却也显得威力难穷,虽仍未及当年剑术的十一,但足以令莫悠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 便在此时,武夷女弟子中与莫悠然交好者按捺不住,纷纷挺剑刺去,宋师渊所带的庐山弟子与众同门皆亮开兵刃相迎,眼见尘头大起,顷刻之际便是一场群殴。宋师渊伸手止住,哈哈笑道:“不要动手!凭武夷山上这些块废料,便是倚多也未必能胜!”莫悠然若非被宋师渊逼得退避不得,也不愿已方数人对他一人,但性命悠关,却也不能先行脱身要紧。宋师渊的“采纯功”运至旺处,剑扫千军,狂砂四起,疾风倾卷,喷泻而出,将已奔到他身侧未逾数尺的三名女弟子倒击出去,重重撞在四周三座香炉之上,不省人事。 莫悠然见他露了这手真功夫,方知自己确然远非他敌手,适才能恶斗一时之刻,实是他宋师渊有心相让,但武夷一脉不可自她而断,此系大荣大辱,也顾不那许多,再度挺剑冲上。宋师渊怒叫声:“你好不知好歹!”回手一掌,挟风拍来。水一方纵不通武功,亦知距离如此之近,这一掌足可击得她骨折筋断,于千钧一发之际,抛出一束干神蛛丝,遇物即粘,立时将莫悠然拉回,而那一掌大力也击在干神蛛丝上,却不知此丝非刀剑或极强力道不能震开,只觉撞上了极细却极坚韧之物,力道登时散向四面八方,而此刻莫悠然亦平安地轻轻着地。 宋师渊比莫悠然更骇破苦胆,随着几百人的目光一同望向水一方。他知武林中确有一门以虚气内力取物的“擒龙功”,或另一门“控鹤功”,大多取的是兵刃或暗器,但断然无距如此之远,便极迅猛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拉过的。况且自己那一掌力道十足,正中者纵然一受重伤,也失去了再先行出击的能力,若换成普通人的身躯,已然死了。却不料竟为一股细到了极处的虚气所割散,如果此招真是这小子发出,那他的内功至少该有九十年了。 水一方见宋师渊这般盯住自己,不由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道:“宋……宋掌门,你……你看清楚,我不是你老婆,你这是啥眼神呀!” 宋师渊见他口舌油滑,非是深藏若虚的强者风范,顿又收起未敢小觑之念,冷冷道:“小子,你的内功之深实属少有,未知是何方神圣?” 水一方笑道:“神圣不敢。小可水一方,根本不会武功,方才打挠宋先生,以致宋先生当着全场数百人的面出了大丑,丢尽颜面,从此在武林中再难抬得起头来,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实在不安。”其实宋师渊只是一击未果,却哪有他说得如此不堪? 宋师渊修养甚好,也不动怒,只淡然笑道:“小子,你的武功虽是极高,也万不及你的嘴皮子厉害。武学乃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无绝顶之峰,是以宋某倒不敢妄下断言;但宋某绝对敢肯定,阁下的嘴皮子当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 水一方莞尔一笑道:“彼此彼此,你这张老嘴也不赖嘛。” 宋师渊道:“小兄弟既然出手相袭,定有绝技在身,在下须当诚心讨教。”他猜适才那一击绝非水一方这等小孩可以办到的,这武夷大殿内外定有绝世异人在暗中相助于他。 水一方忙摆手道:“宋大侠打遍天下妇孺无敌手,晚生是早就知道,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干嘛非打我呢?” 宋师渊知他绝不会先行出手,便冷然道:“少废话,我要动手了,瞧仔细喽!”言罢,缓缓亮剑,以示无欺,随即便抖星颤月地射来。 水一方大叫道:“不不,不行……”眼见宋师渊要刺进他喉管内,万分情急之下,随手一挡,“嘭”一声巨响,他感到身后袭来一股绝强力道,将宋师渊连人带剑在空中击了个跟斗,远远地抛了开去,若非宋师渊从不急于求成,练功循序渐进,“采纯功”真气厚罩护周身的话,早给摔到殿门前的大铜柱上了,此刻宋师渊方自心底升起一股悚意。 水一方只愣了少顷,便明白卓酒寒早已到了,只是匿身不出,暗中助已,以成就自己功名。他定下心来,心花发明,照十方刹,开颜道:“宋大侠,好功夫啊!看似袭敌,实却声东击西地袭了自己,厉害厉害!” 宋师渊给他作践糟塌得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是哪位高人暗地里出阴招,鬼鬼祟祟不敢现身,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水一方双手掐腰大笑道:“打不过我就在我头顶上编个神仙,你又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宋师渊似猛地醒觉,转向衍允,叫道:“衍允大师!你是出家人,不要打诳,是不是你干的?” 衍允根本不屑与此小人置辩,只是合什道一声“阿弥托佛”,更不答话。 宋师渊返身喝道:“臭小子,你不是武夷派的,出来管什么闲事?” 水一方笑道:“臭老头,你不是武夷派的,出来管什么闲事?” 宋师渊大是震怒,目中杀气迭盛。莫悠然不由心下焦急,劝道:“这位少侠,你侠义相助敝派,大恩大德,毕生不忘。只是你非是敝派中人,确也不便插手,万一……教我派上下如何有颜对你?” 水一方点点头道:“也是呵。”他转向宋师渊道:“老宋,我念你成名不易,也不想让你老婆没了汉子,这就滚回庐山罢,我也不来难为你。” 宋师渊怒不可遏,叱道:“想要我的命,老子先杀了你!”按说他为人城府很深,颇有韵度,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折败于一无名小卒,且还是个孩子之手,本性中的所有卑劣无耻之相全毕露于外。他剑风一变,使出一招“玉女投梭”,此乃枪法。昔年“庐山五老”之名播扬天下,庐山虽是剑派,但庐山第二老钟神秀使的是一柄三截锁子钩镰枪,他是武学奇才,信手拈来,也施出不小的威力。 眼见那剑似化身为枪,直刺中宫,水一方突何物于脚下一吸,堪堪拔身避过了这一招。宋师渊变招其快,剑锋一振,泛出点点乌光,长虹挑来。水一方知剑及近处,卓酒寒以内力相吸还不如自己闪得快,而自己闪避也全无用处,便手作掌形。树顶卓酒寒见了,知他要攻,环出一掌,掌风绕场尺丈余方才转回拍击宋师渊,以免引起他怀疑,但即便是这为利风削得毫无棱角的掌力亦有奔哮雷霆之势,宋师渊忙划出道道剑风,却仍为其冲破,力道虽减,向自己正面迎来依旧是难以吃消。水一方见此情景,抽身而出,又发一掌,卓酒寒遂承力辅助,宋师渊大骇,见对方打出如此强劲的力道后,面色丝毫不易,未及喘息,便复出第二掌,速度之快,早已追上第一掌,二者一并,威力更巨,轩然大波起,宇宙隘而妨。宋师渊聚周身功力,蝟缩蠖屈,方才勉强闪过,而那两掌已带过他的衣脚,哗啦啦扫下一大片。衍允本见水一方出掌的功力与其吐纳功夫相仿,很是惊讶,其实是因卓酒寒与水一方同修的是罗公远的心法,可卓酒寒最后一掌是“空空极乐掌”,这才发觉不对。但宋师渊此时已心胆俱裂,颤声道:“有鬼!有鬼!” 水一方道:“当然有鬼了,你心里有鬼。” 衍允大师双掌合什道:“居士如此武功,甚是可敬。只是宋大侠贵为一派宗主,又长你许多,何必如此诸般戏弄?” 宋师渊这才听懂的是有人暗中相助,释然大笑道:“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我就说嘛,一个半大小子,怎能有这般功力?” 水一方一旁悻悻道:“一会儿你别哭。” 卓酒寒缓然落地,冷冷道:“宋大侠,久违了。” 宋师渊一见又是一个少年,与水一方相差无几,不由怒火再燃,且愈加炽旺,叫道:“什么久违了?我哪里认得你?” 卓酒寒轻轻拔出“沉碧”神剑,道:“你不认得我,须认得这个。” 宋师渊猛地忆起那双霸道无常的眼睛,恍然道:“原来……原来是你!……可,可你的武功何时变得这般高超了?” 卓酒寒充满轻蔑地笑一声,道:“宋掌门武功没怎么长进,权位倒是高升了。” 宋师渊惶然问道:“你……你是来杀我的么?”他想到自己当日将卓酒寒击落锦绣谷底,几近丧命,卓酒寒修得高深绝学,自是要找他算旧帐,一雪前耻。 卓酒寒冷笑道:“四个月前我不会,因为我的武功太差;一个月前我会,因为我的武功已经足够打败你了。今日我又不会,因为我已是一名虔诚的景教教徒了。我的信仰不允许我杀人,甚至杀猪。所以我不杀你,但有个附带条件。” 宋师渊颤声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我尽力就是了。” 卓酒寒沉下脸来,扬声道:“你说,在富贵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宋师渊想到那日地狱般的血腥惨斗,不由一阵哆嗦,轻轻道:“我……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 卓酒寒打断道:“你不用对对子,直接说,是谁干的?” 宋师渊不暇思索,脱口而出道:“是我庐山的孽徒,叫作边城雪!” 卓酒寒与水一方对视一眼,皆是面无人色。莫悠然点点头伤郁地说道:“我恩师便是为边城雪所杀。”卓酒寒阴恻恻地道:“那你的师伯,羡仙遥那老水怪做过什么?” 宋师渊怔了怔,奇道:“我羡师伯?他做过什么?……不知道啊……” 卓酒寒心生怒意,森然道:“水绮──富贵城城主水绮,是不是他杀的?” 宋师渊大骇,忙道:“这怎么可能?羡师伯为人是迂腐了些,对邪魔处道痛恨之极,但也不致于出手杀人啊,水绮的墓还是他老人家给立的呢……” 卓酒寒一字一顿道:“我母亲不是邪魔外道!” 宋师渊一听他这般说辞,一阵悔懊,又有些惶然无主。 卓酒寒又问道:“那是不是边城雪杀的?” 宋师渊本大可以栽于边城雪头上,但适才网之一目,见卓、水二人对此人之名甚是诧然,心中始终狐疑不定,不知他们是友是敌,万一扣错了屎盆子,反溅自己一身恶臭,那可就大大的糟糕了。于是道:“说起来,我羡师伯一出手,边城雪便给一神秘人物救走了,待咱们中土大队人马赶出城时,已不见了他踪影,又恰好发现了水绮……令堂的尸首。但说句公道话,边城雪一连杀了近两百号人,体力早已不支,连只蚂蚱也捏不死……” 卓酒寒黯然道:“是不是救他那人干的?” 宋师渊细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不像。那人只是精于骑术与马鞭之技,恐怕……宋某虽然不济,也比她……” 卓酒寒心烦意乱地打断他,使劲地抖着手指,半晌才发出声音,轻轻道:“滚。” 宋师渊道:“哎?什么……啊,啊!知道了,明白了,是是!我立即便滚!”他向众庐山弟子一招手,方欲下令离开,但听一洪厚之音震摇殿堂,冲荡山谷,道:“无知少年,不谙时事,居然这般狂妄!宋师渊,你奉羡盟主之命来此,竟如此胆小畏事,当真丢尽了羡盟主与庐山派的脸面!你还有什么资格当这庐山派掌门一职?” 宋师渊一惊,四下张望,翘首环觑,但未见一人,不由毕恭毕敬道:“前辈是……” 那声音浑厚之极,竟半点儿不逊于衍允的少林外家至刚至猛的纯阳内功,但听那声音又道:“我是你羡师伯的知交好友,只不过来此看看你此行成绩如何,可没料你这副德性,真是该死之极!” 宋师渊心中大是慌悚,暗道:“不料羡仙遥这老鬼仍不信我,还派人监视。只是他一生从不擅出庐山,甚至几十年于潭底清修苦练,又怎会出外结交什么朋友,而且还是如此高手!” 卓酒寒淡然说道:“又是一个老东西,躲在哪儿呢不敢出来?” 那声音磔磔两声怪笑道:“好张狂的后生,敢这般和我老人家讲话的人,几十年江湖上也未出一个。” 卓酒寒道:“我毕竟还年轻,不可像他们一样不屑和你这样讲话。” 那老者大笑道:“臭小子,还真来劲儿了,当心会吃苦头!” 卓酒寒轻笑道:“我会……吃……什么……”他讲话期间,周身烈气汇聚,凝于右掌,待“苦头”这最后两字甫毕,已然一掌拍出。他耳力已臻化境,通过三次听那老者讲话,判断此人似自己适才暗助水一方那般,将内力远于空中,环绕场内尺丈之余,以迷惑对手,教其难知出处。那老者内功虽深,却仍不及卓酒寒,加之卓酒寒修习罗公远所撰之心法,明聪之甚,三次便大致确认了武夷大殿门顶牌匾后正是声源所在,他心计之深决不下成人,一面不动声色,一面蓄劲备击,好致那人出其不意,猝难及防。 果然,但听“哎哟”一声,自匾后摔下一个人,连人带匾一同撞落进殿前的一座大香鼎内,那鼎中正有数十根长香,立时烫得他如丧考妣般尖叫起来,周围数百名各路弟子见他出了如此大丑,皆毫不客气地放肆狂笑起来,一时间笑振山峦,在崖谷间冲荡甚久,绵延不绝。 卓酒寒这才移目瞧出,见他形貌清癯,如同竹杆般又瘦又长,几近枯萎,那人受了如此奇耻,如何不羞恼之极,跳下鼎来喝道:“臭小子,老夫一生罕遇敌手,不过是见你少年才俊,功夫不赖,起了爱惜之心,方未对你施以重手,你这小贼却不识抬举,让我老人家这般……般……哼!来来来,咱们再比过,你若能在我手底下走过……这个这个……五十招,我老人家即刻拜你为师,给你磕一千个响头!” 卓酒寒对此人的虚伪恶心之甚,只冷然道:“你何必胡吹大气?” 那老者尖声吼道:“我怎地胡吹大气了?臭小子敢瞧我不起?” 卓酒寒笑道:“你没胡吹大气,如何能说出五十招后给我磕头的话来?那时你还有命么?” 老者怒极,叫道:“你你你!你好傲呀,你连我老人家的名字尚且还不知晓,便敢如此相轻?” 卓酒寒正色道:“你这令人作呕的老东西,我念你还不算坏透,趁早给我滚罢!” 老者吼道:“你怎知我不坏?” 水一方解释道:“我哥言下之意,是说一个人若又笨又蠢,便绝对坏不到哪儿去。” 两人一唱一和,那老者听得满面绯赤,须碴戟立,大喝一声道:“休逞口舌之利,有没有本领,咱们拳脚下见真章!”言罢拔拳打来。 卓酒寒收回“沉碧”错掌一扣,岂料这随手挡格竟难承老者激怒一拳,忙再复加力,老者见此亦不敢正缨其锋,侧身一让,方才避过。卓酒寒与他对拆一招,倒真吃了一惊,讶然道:“好功夫。尽管功夫仍不及法螺高,可也算是罕有之敌。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见他突然问得认真,不由得意起来,灰胡一翘一翘地道:“小伙子的武功也不差呢,能正面迎老夫一掌,普天之下未见有二。老夫已未涉江湖三十多年啦。并非随随便便与人交手的,你小子算是天之骄子,幸运之至哇!我老人家平生未收一徒,只因标准太高,难觅合适人才。你小子资质尚佳,根底又很好,若上辈子修来了福分能拜得我的门下,只怕不出一年,什么武术之王宁娶风,啊呸!都要给你端屎端尿了,‘武林四极’,哼哼,也不用一柱香功夫便叫他们讨饶叫爹!”他似突然想到羡仙遥也是“武林四极”之一,自觉失言,这才住口。 水一方见他如此地不要脸,吹得这般没边儿,真个是古今罕有的无耻,连笑也笑不也来了。跟着在场所有人一齐发愣。 老者见众人皆是不悟,只道全为之震撼,更是骄纵恣狂,哑着嗓子大笑道:“怎么样?你们也甭妒忌,我只要这小子,你们这些个娃儿丫儿便是在此哭爹娘喊祖宗,嗑上一万个响头,我老人家也是不理不睬。所以呀你们就别妄想了!”他转向卓酒寒,大笑着续道:“徒儿啊,乖徒儿,是不是喜欢傻了?看清楚,这不是作梦,老夫真的要收你入门呀!我知你心中千恩万谢,有十肚子的话要说,但我老人家生性淡泊,恬利寡欲最蔑视的便是‘名利’二字,你也就不必跟我客套了!今日我就授你一招便可击败宁娶风的古往今来天下无敌第一招!” 卓酒寒也不由奇了,缓声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如果是,我可以原谅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 衍允突然合什道:“阿弥托拂,施主三十年未涉江湖,今日突现,未知所为何事?” 水一方一怔,转而问衍允:“大师……这老疯子,你识得他?” 衍允意味深长地悠然瞧了那老者一眼,沉声道:“若是老衲尚未老眼昏花,施主可是人称湖广仙翁的海无痕?” 那老者见他如此说,面色陡然一变,水一方便知衍允所言非虚。卓酒寒愕了愕,霍然道:“湖广?海无痕?那湖广双煞海鸣、海辉是你什么人?” 海无痕几乎带着哭腔叫道:“那是老夫的两个宝贝儿子!若他们肯用心练习,习得我两分绝学,要打垮你这臭后生也是不难!” 卓酒寒见他如此伤心之际,仍改不了夸大其辞的毛病,不禁苦笑。水一方极其聪慧,疑问道:“那你怎么与羡仙遥相识?莫非……” 卓酒寒经他提醒,忆起当日在锦绣谷中之事,不由厉声道:“原来如此,你与羡仙遥一早便就相识,是以你的两个儿子出现在绵绣谷,定然是羡仙遥教他们来的罢?其他人恐怕亦是。原来唯有我要取‘沉碧’,其他人全是为了那把本在谷主彭云峦手中,而后转托给游牧的‘紫影锋’!”他手一闪,自包裹中取出了那半截具有钥匙用途的“惊绝斩”之锋。 水一方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明白你的武功如此之妙,已不次于衍允大师,因何在江湖中极少有人提到你的名号?更奇你不亲自去锦绣谷取‘紫影锋’,而是派你两个功力尚浅的儿子去,结果为彭云峦所制,我哥去的那天他们又被彭云峦再度揍得落花流水。羡仙遥固守潭底‘沉碧’不可自毁诺誓,不便出水入谷去夺彭云峦手中‘紫影锋’,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却不去。故而我推断,你有更很重要的事,或者更确切而言你有自以为更重要的事,连两个儿子都不去理会了。” 海无痕一听,似乎极力挤眉弄眼想笑一下,可立时用哭腔大叫道:“小兄弟,你讲得一点儿也不错呀!”他愈哭声音愈高,最后竟抱住法场中央最大的白幡,又撕又扯地哭丧道:“那卓绝算什么呀!小露,你为何从不正眼瞧我一回?我在你心中便是那般不堪吗?” 卓酒寒怒道:“你说什么?” 莫悠然也恼羞成怒,与众女弟子纷纷扬剑将他团团围住,喝斥道:“老不羞的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跑到武夷山上来闹事,居然羞辱起我恩师来。我恩师尸骨未寒,你便玷谤她名节,当真罪该万死!” 海无痕也不着恼,只哭道:“你这女娃懂得什么?你还未入得此门前,老夫的脚味儿已满山遍野都是了!我老人家当初每年少说也要上武夷山二十次,可她这个狠心的,居然连见也不肯见我……” 卓酒寒冷笑着道:“你老人家真是让人又怜悯又恶心。” 莫悠然愈听愈怒,只是见海无痕疯癫之中说得真切,又有些伤感,不由呆住。海无痕哭道:“我自八岁始练武功,待十年后已侪身俊彦翘楚之列,为了她,我三十岁武功大成之日,不敢透露姓名,生怕让江湖上那些烂了爹娘子孙根的碎嘴刁人逮了空子说小露的坏话,败她名誉……可卓绝!……可恶啊可恶!这小子长了一副讨女人欢喜的妖精脸,柔茹刚吐,明明无什气雅风度却偏偏要装扮得傲慢冷酷,偷师偷了十多年,又卖身进血影轩辕氏家,不惜牺牲色相只为学取一门狗屁‘血影神功’,他有什么好!……” 卓酒寒五陵霸气飞空,怒难抑制,身已闪至海无痕面前,正如久蛰龙,青天飞霹雳,石破天惊逗秋雨,“啪啪啪”连击了他三个大耳掴子,海无痕正值怒时,也还手相抗,他着实本领惊人,一运内力,竟一只手擎起方才自己摔落其中的那只大鼎一足,扬手砸来。卓酒寒“沉碧”追电而弛,令剑气之势,立时便局势倒转,而那鼎已给削得片片飞撒,如同切软豆腐般。卓酒寒此时全力投入,毫不客气,以他现下的武功未必便不如边城雪,自是要较海无痕高明多了。 海无痕退后好几步,猿猱般粗长的大手一挡,连声道:“别打了!别妈打了!我好恨……” 卓酒寒阴森森道:“你根本没必要如此痛恨卓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平生只爱水绮一人,而不是你的什么小鹿小羊!” 海无痕的哭声咋停,奇道:“你又不是他,你又怎知?” 卓酒寒轻声道:“他是我父亲。水绮是我娘。” 海无痕大是诧然,续问道:“你是卓绝之子?……难怪我瞧你有些面熟……可你,你的武功虽与你爹难分伯仲,但你使的却不是‘血影神功’!” 卓酒寒傲然道:“你适才有一句话说得倒也无错。什么狗屁‘血影神功’,我才不屑去学!” 水一方思忖了半天,对衍允道:衍允大师,你的徒儿中,有个叫心望的么? 衍允一惊,颔首道:“不错,此人原是法相宗门下。少林虽为禅宗,但天下佛门皆为一体,《楞严经》有云:‘□□,竿木随身。’人人无别,老衲便收留了他。法相宗讲求若行修道,故而他也走过不少地方,能言善辨,非是与世无争之性,老衲只当各有各的缘法,就着他在寺口为知客僧,待接外人。谁料他结交奸邪,更暗拜三十年前便为本寺所逐的叛徒魔僧一难为师,习得一身被邪道曲解的‘金刚伏魔神通’,实为孽徒,便将他逐出寺门,之后便不知去向。水施主知道此人?” 水一方道:“我哥说他在锦绣谷也见过此人。” 衍允遂惊。卓酒寒不由跟着回忆了一下,又道:“不仅他们,‘火罗刹’江月白使的是灼热的火云掌,当属火云门一宗。” 衍允愈发觉得不对头,道:“他本叫江明白,乃我俗家弟子袁冲之徒,只因结交奸邪,滥伤无辜,被袁冲逐下火云峰,自此迹讯沓无。” 水一方不由点头道:“对,狄明凤、邵明玉、栾明杰、南明初……袁明丽,皆是‘明’字辈,这般说来,果真是火云门弟子?” 卓酒寒亦觉得蹊跷,道:“云罗窟怪盗何其方、魅影韩兆灵皆是当年铁骑帮之人,韩兆灵更是得独孤氏的真传,习得一身精妙轻功,连彭云密都全力而为方才追得上他。” 衍允肃然道:“不错,是年独孤鸿傲有六大弟子,仇云、童仕流、何其方、韩兆灵、屠叔衡、孙大业,后来随着独孤鸿傲一死皆离开了马鬃山。” 卓酒寒又道:“锦绣谷内九人,竟有六人是名门正派的弃徒,或马贼的弟子。海无痕,这些人都听说过么?” 海无痕怔了怔,思忖半晌,答道:“他们尽是羡仙遥派去的。” 众人俱是震殛莫名。衍允浩叹道:“阿弥托佛!羡盟主召集这些个恶人,一同送入锦绣谷去取‘紫影锋’,老衲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羡盟主位及‘武林四极’之一,武功武德皆是当世之冠,岂能做此等小人之事?” 海无痕为情敌卓绝之子所败,毕生至爱韩碧露与两个儿子尽皆死去,心中再无掛念,也不想隐瞒什么,只道:“那羡仙遥,根本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千年老狐狸!” 卓酒寒一个激灵,沉声道:“你既知羡仙遥这么多□□,便告诉我,水绮是否为他所杀?独孤舞否为他所杀?” 海无痕沉吟良久,叹道:“也罢,我便说与你知。杀水绮与杀独孤舞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卓酒寒急道:“这我早已猜到,快说究是何人?” 海无痕道:“那便是西……”话音未落,突然一道幽蓝异光闪过,直射海无痕。卓酒寒一惊,便要挡格,莫悠然不由叫道:“卓少侠住手!”卓酒寒正迟疑之间,海无痕已悄然倒地,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尸臭。接着殿后密林中一片骚动,渐渐归于无声。 卓酒寒亦不由动容道:“这是什么?” 莫悠然面色惨然道:“是……是‘化蛊红’!” 卓酒寒惊道:“‘化蛊红’?天下第一奇毒?你们……是谁干的?” 莫悠然惶恐道:“不,不是我们……‘化蛊红’本乃巫山派祖师慕风楚所创,非是敝派独有之物。” 卓酒寒冷然道:“莫姑娘当真好心帮倒忙。我食过赤沙龙蜥之舌,万毒不侵,区区‘化蛊红’,奈我何来?凶手已然灭口,又逃得远了,教我如何是好?” 水一方问道:“哥,适才这海老头儿遇袭之前,说什么?” 卓酒寒道:他说“那便是……” 水一方追道:“最后一个字呢?” 卓酒寒想了想道:“好像是西。可是‘西’字所指何意呢?武林中有人姓西或是名西么?西门……?几十年没有姓西门的高手了。或是外号中有‘西’字?” 水一方却道:“不。他也许没说完。这个字的发音以‘西’为开头。” 卓酒寒恍然失色,叫道:“羡?羡仙遥?” 水一方皱着眉道:“不可如此草率地定论。完全可能姓谢,姓许,姓徐,姓冼,姓薜……” 卓酒寒反问道:“那总不能是薜老六吧?他确是不会武功,况且已经死了。”他扬剑便要划开尸首的肚腹,寻找造成致命伤的暗器。莫悠然忙劝道:“不可。卓少侠你所不知,这‘化蛊红’之毒世上无以为偶,射入他体内立时毙命,我们若不立将尸体扔入水中,待尸体一烂开,‘化蛊红’之气溢漫,在场之人怕是除了卓少侠皆难逃一死。” 卓酒寒疑惑道:“是这样吗?”却不知莫悠然并未说谎,当日边城雪在神女峰巅时,甘凌客着刁耆阳将杜长空抛入水牢,也并非似边城雪所言,为了□□,而是怕毒气溢散,否则谷幽怜与刁耆阳一旦沾染,也必死无疑。莫悠然旋即借水一方的干神蛛丝,将尸首抛入水窟之中。 卓酒寒冷冷对宋师渊道:“你还不走,等死么?” 宋师渊这才从惶恐中醒觉来,战战兢兢道:“在下来武夷山,还有一事便是通知武夷派,四月初七,朝廷在长安城大慈恩寺内举行天下英雄大会,这是英雄帖。”他颤颤将帖子递出,那帖有别于庐山改选掌门大会时之帖,金箔为底,敷有珠粉,乃当今乾元帝肃宗亲笔御书。卓酒寒、水一方各拿闻一张。衍允乃少林主持,而少林曾助□□太宗帝剿灭王世充有功,早便第一个取得帖子。莫悠然也领了一张。 卓酒寒道:“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告辞了。”却见水一方呆立在水窟旁发愣,不由奇怪,喊道:“一方,我们走吧!” 水一方“唔唔”地答应着,目光中却尽是怪异的神色。 16 第十六回天下英雄孰为冕 大唐肃宗乾元三年,因安禄山史思明皆为子所弑,加之郭子仪、李光弼借回纥兵平叛有功,唐军逐渐收复河山,反败为胜。叛军为求东山再起,有卷土之本,力寻周武遗宝。肃宗遂下令严加看守朝廷重囚游牧,防范有人来劫,同时又听闻近日来中原武林人士西行取宝,必有人得知宝藏下落,便立圣旨宣天下英雄齐集长安大慈恩寺,若有人能说出宝藏所在,当可加官封爵。其时中土之乱尚未平之,朝廷对“违旨”、“忤逆”、“犯上”等事颇为敏感,动辄出动大批官兵捉拿此类人等,故江湖中各门各派,三教九流,甚至几十年未在道上走动过的侠隐耆宿也纷纷到此。同年春初,唐军攻下了早已衰败不堪的铁骑帮马鬃山寨,帮主独孤行投降,被朝廷招安,此时正值用人之际,立封独孤行三等镇狄伯,令其率众剿灭天驼牧场。独孤行完成任务后,也率余部三千人来京师。(注:安禄山于公元757年正月初五之夜,为严庄与其子安庆绪所遣的李猪儿以刀所弑)。 便在此刻,长安城内突然出现了一名采花飞贼,轻功虽不高明,却负一身诡邪异常的毒功,已有数十名妙龄女子惨遭摧残。可奇的是,那人在作案时,却总对受害女子讲述自己的不幸,且哭出声来,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却也颇为怪离可怖。但由于他总蒙着面,无人知晓他是何身份。肃宗怕此人是来劫囚的,一边吩咐严加看管游牧,一边着令京城六扇门第一高手银枪捕头段志城限在长安大慈恩寺天下英雄大会之前,立破此连环案,擒获此贼。李泌本负责筹备安排大会以及安顿各路英雄事宜,但觉此案严重,也要求参加破案。肃宗同意,另觉独孤氏本乃盗寇,应当更熟悉此贼来路,便令独孤行也一旁协助。 此时独孤行正匆匆跑上朱雀街西溢香楼二楼,见李泌与一位银发老者正襟危坐于一角桌旁。那老者剑眉目,顾盼之间颇显威势,面色焦黄,一身干练紫绸劲装,手旁正杵着一杆包着顶的银枪。独孤行向李泌一拱手,道:“李大侠,有礼了。” 李泌显得极是热情,拉过独孤行道:“独孤贤弟,来来,请坐!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咱们京城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兼内宫礼宾官,人送外号‘银枪捕快’段恒俊段大人!” 段恒俊与李泌相比,冷淡得令人倍感发凉,只悠悠道:“老夫字志城叫我段志城好啦。李大人总不把自己算进朝廷命官中去,和光同尘,无谓冥漠,人不汝闻。和李大人一比,老夫小技如童子操刀,不值一晒。”言谈中虽赞李泌,却也如他本人一样,没正看独孤行一眼。 独孤行自知已本为匪,在百官之中自是心中有愧,他本是血性青年,原该大怒而去,但这些时日发生诸多变故,他的锐气削减了不少,眼见距大会已不到两个时辰,群雄齐集长安,愈来俞多,已近逾万,独孤氏在江湖上竖敌颇多,自己更不敢多招眼光,以免惹上身,只是不作声。 李泌先是一怔,随即笑道:“独孤贤弟怕是有些认生啊。这位段大人可是长安的大人物,当年勇擒越州五霸,一杆银枪连挑了成都十七恶,还奉圣上之命,远赴南诏国阳苴咩城,取回叛军伪王的首级。你虽久居西域,但这些恐怕你都听说了罢?” 独孤行本欲不置可否,谁料段志城抢先阴冷地笑道:“这算得什么?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亲手杀独孤鸿傲那个老贼!” 独孤行这回修养再好,或者说伪装得再高明,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道:“你这老匹夫胆敢辱我父亲!你算什么骡尿泡,我父亲何等武功,莫说你根本追他不上,便是有幸能找到根脚毛,寻到了他,你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段志城见这小辈不老老实实地听训,反而敢还嘴顶撞,也不禁破口大骂道:“老子一辈子都在抓独孤老贼,一直到他死都没抓着这是事实,我须隐讳不得。可你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世代靠掠劫朝廷贡品,犯下无数诛九族死罪的土匪头子,居然一投降,来到长安城轻轻松松就当上了伯爵!你他妈有何功劳?你投降那叫功劳吗?你小杂种是不是以为自己若不投降,朝廷的军队便攻不上马鬃山巅,抓不到你这直娘贼来生阄了喂狗?老夫半生身在江湖,心念魏阙,立下多少汗马功勋,到头来,竟被你这路倒尸反跳到头顶上了?” 李泌起初大吃一惊,觉得段志城太过无礼取闹,但他如此一说,便明白段志城十分妒忌独孤行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比他高得多的官位。独孤行已然怒不可遏,他自幼至今,为独孤氏唯一独子,从未有人敢如此羞辱他,一掌推出,跟着长剑一亮,也递了过去。 段志城冷笑了一声,错开他这一掌,随即银枪已握在手,闪烁吞吐但枪头仍不亮出,因他不屑与小辈动真格。独孤行这一剑顶在段志城的枪柄上,登时砍出一个明显的缺口。段志城一惊,遂怒叫道:“好小子,竟有把宝剑?”原来独孤行那日为卓酒寒的障眼之术所蔽,得了一柄假剑,心中悔怒不已,但随后发现那断裂的“草雉”残片内含极多精良玄铁,便令匠师回炉重铸,混合山顶稀金,又炼成一把宝剑,虽未及“沉碧”与“惊绝斩”,却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了。 独孤行一剑未伤及对方,立时拔身后仰。他的武功不在段成城之下,但他生性审谨,又逢遭大变,更是愈发小心翼翼。段志城被迫被小辈抢攻了一招,心下积忿难平,另一方面因他久居京城,平素至多抓些盗贼恶霸,不识江湖之大,天外有天,见自己居然不得不挡格区区小辈剑袭,心中大是惊诧,却不知自己这点功夫在茫茫武林中连三流角色也算不上。 李泌数度大喊“住手”,二人却均不理睬。二楼的酒客们见些吓得纷纷奔逃而走,桌椅酒菜,碟碗壶筷,尽被泼溅砸洒了一地。独孤行在梁柱间穿来梭去,幻如电掠。那银枪不解顶套,无劲风延辅,无论如何也递不到他身上。他武功虽不甚高妙,轻功却一脉相承,独孤氏轻功冠绝天下,他即便不是那材料,无独孤舞那般资质,却也足够闪避段志城自命不凡但实是单硬死僵的枪法了。 李泌无奈之下,纵身跃起。独孤行与段志城尽皆一凛,以为他是要来相助对方,一剑一枪交错环进。李泌双手叠风,迅然一抓,已先将段志城之枪拉过,待抵住独孤行一剑疾刺后,便凝出一股大力夺在手中,而后独孤行猝不及防,自已的剑也无故被生生吸走。二人同时虎口剧痛,兵刃被夺,心中无不骇然,同时疚惭与钦服之情立时涌起。李泌哈哈大笑,将剑枪还回,道:“二位,李某失礼了。” 段志城叹道:“李大人原来如此好功夫,深藏若虚,段某有眼无珠,在李大人面前现乖卖丑,行虫雀之争,实在羞愧。” 李泌笑道:“段大人何必如此?京城中的王爷从未立过功劳,可天生贵族,坐拥一方,难道大人还要和他们比?” 段志城一听不错,连声道:“惭愧,惭愧!李大人的胸襟,段某万难追及。” 李泌又对独孤行道:“独孤贤弟过去是匪也好,是贼也罢,你现下青壮年少,正是这为国家出力之时,现下一腔热血,尽忠报国,亦不为迟,那时所封官爵自当名下无虚,这才是好男儿,大丈夫!” 独孤行一愕,拱手道:“正……正是。李大人……说得太对了。” 李泌笑道:“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来,商讨一下如何方能捉住那采花淫盗?” 段志城无不忧心地说:“距天下英雄大会不足两个时辰,万一那淫贼再有恶动……”突然他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李大人入朝这官多久了?” 李泌一愣,道:“已一十三载。” 段志城面露奋矜之容道:“那李大人定然不知十六年前,京师也出了一名采花恶贼,□□掳掠,无恶不为,手法与现下之人颇为相似。” 独孤行怕段志城再辱父亲,便抢先一步悻悻道:“那家伙叫仇云,原是父亲的大弟子,后被逐出铁骑帮,流荡不湖,不知所踪。” 段志城冷哼一声,续道:“所以我想,此人不是仇云的弟子,便是他的子嗣。” 独孤行又道:“可惜,仇云早在十六年前便被‘血影神屠’打死了。” 段志城又道:“你却不知,那‘血影神屠’本乃朝廷命官,而后密谋作反,这才成了重犯。嘿嘿,这家伙又是什么好玩艺儿了?”勾引了多少□□□□,我看他才是真正的淫贼! 但听一声冷冷道:“你疯了么?为什么说这话?” 段志城一愕,恍然环顾,但见眼前浮光一闪,面颊上已中物事,嘴里咸咸地一松,两颗牙顺血溅出,腮上也被重重划伤。段志城不由大叫道:“不好!我中暗器了!”方想细察自己是否已中暗器之毒,却发现桌面上正滚动着一个血淋淋的小东西,那正是一瓣大蒜。李泌看清后,也震诧莫名,心道:“京城中竟来了这样高手!”独孤行武功不行,可祖传的盗术与轻功却令他倍加敏感,他顺着李泌凭内力感觉到的方向望云,见一桌旁正坐着二人,皆是少年,其中一人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正是卓酒寒! 卓酒寒起身道:“表弟,我必须过去一趟。”另一人正是水一方,他笑道:“别太过火。” 卓酒寒本距段志城那一卓逾六丈之遥,但他甫一起身,便已闪到段志城身前,倏若飞空生羽翼,如露如电,三人俱是悚然动容。卓酒寒拍拍段志城的肩,冷冷问道:“方才你如此辱我父亲,你说,这些是你自己说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段志城见他快得惊泣鬼神,又瞧他伸出手来,便要拍下,连忙疾闪,连闪三次却尽被拍中肩头同一位置,分毫不爽,状仿断而环连,势如斜而反直,妙到了极绝之致。心中甚是惧讶,只道:“卓……卓公子,原来卓大人的麟儿……那话不是段某所说……乃……” 卓酒寒知他为官之道,观他不卑不亢,也算条汉子便替他道:“李辅国?张良娣?” 段志城不敢直面回答。卓酒寒见此更信了几分,转头对独孤行道:“独孤帮主……不,现在三等镇狄伯了,朝廷命官……不再想当皇帝了?” 独孤行亦不敢直视他,听他口出忤逆之言,忙不迭地分辩道:“不不,卓兄言重了,这可是诛连九族的不世重罪,独孤行怎敢犯下?” 卓酒寒冷笑道:“独孤兄上次被我诓了一通,心中一定很是不平,对吧?”未待独孤行辩解,他便解下背上“沉碧”神剑,横于桌上,虽未出鞘,寒绿之气已然自隙中溢射四。李泌不由赞声:“好剑!”卓酒寒一把捏住独孤行的手,独孤行不仅未及反应,即便反应过来也根本挣不脱,被他按到剑柄上,道:“独孤兄,现在真剑在这儿,拿吧。” 独孤行惊惶地望着他,口中喃喃反问道:“什么?……什么?” 卓酒寒继续催道:“拿啊。给你你都不要?” 独孤行又怔了怔,再度把头垂下。 卓酒寒揪住他的头发拽起,道:“干什么干什么?低头干什么?啊?我叫你拿剑!没听到?” 独孤行吞了吞口水,定定心神,道:“卓兄……小弟究竟,有何得罪之处,还祁明示。” 卓酒寒这才面色惨然,阴恻恻道:“独孤舞死了,你很高兴吧?” 独孤行一怔,惊奇道:“她?她死了,你说她死了?” 卓酒寒森然道:“你就从没想过,她是你的亲姐姐?今天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二是为国损躯,等皇帝老子给你追赠封荫。选吧。!” 独孤行奇道:“等,等一下!我只听懂了一句,便是你认为,杀独孤舞的是我?” 卓酒寒道:“我也不信你有这个本事。但除了你还会有谁?”他又忽地想道:“不错!还可能是宁娶风!那狗贼武功盖世绝伦,独孤阿姨自非对手。但此人有杀她的本事,却无似独孤行这般杀她的动机,除非是此二人合谋。但那更不可能,昔日宁娶风率中原武众大举进攻马鬃山,双方早已结下数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若然不是他俩,又会是谁呢?” 卓酒寒转首地李泌道:“李大人,咱们见过。” 李泌起身拱手道:“蒙少侠昔日救我一命,此等大恩,李泌岂敢相忘?” 卓酒寒傲然道:“你用不着讽刺我,那时我几斤几两自己也清楚。当时我是要杀轩辕驰,非是救你。” 李泌忆起他突然用剑指向自己,点头道:“我明白。卓少侠旨在复仇。” 卓酒寒见他言不由衷,也未在意,只是一味阴沉地说道:“李大人是真英雄,我自不会和你为难。但独孤行你记住,若是有一天我查到独孤舞之死与你有关,我便要独孤一姓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水一方笑着起身,走到李泌面前道:“李大哥,好久未见。” 李泌这才看清是他,笑延:“我们是表兄弟,此事说来话长……” 此时突然有人自楼下跃上,于空中如似凫举,卓酒寒以为有敌来袭,也不回身,食指一晃,刹时凝聚一道阴郁之气,血腥悲重,万古凄恻,向后虚点而去。此时凭他功力,这一点足以在铁柱上按出坑凹。李泌大喝道:“不可!”卓酒寒遂将已射出数尺的虚气拔回,极远处难以收回的便推出力道均衡击散,他身旁并无异状,众人却不知哪里适才烈风汇割,烟雾露结,凤翥龙蟠,足以杀人于无形。 那顺利稳沉地跃到二楼之人更不知自己方才已濒奈何,只叫道:“李大人,段大人,独孤伯,原来你们都在!” 李泌正色道:“什么事?” 那人面色惊恐之至,叫道:“大……大人,列位大人,那淫贼胆大包天,居然……居然……”他一连两声“居然”都未说下去,又起身附到李泌耳畔,低声道:“居然将盈公主抢走了!现下生死未卜……”李泌如受雷击,惊恐莫名。 卓酒寒早已听得清彻,问道:“你说的事情发生多久了?” 那小卒没料他能听到,显然吃了一惊,又见他与诸位大人在一起,多半是自已人,便道:“自小的快马加鞭赶到溢香楼,约有两盏茶时间。” 卓酒寒冷笑一声,不再言语。李泌喝道:“你办事竟如此拖沓不利,若非卓少侠是自己人,早给笑死啦。封了城门没有?” 那小卒迟豫道:“东三门通化、春明、延兴、西三门开远、金光、延平、北四门光化、景、芳林、重玄、南三门安化、明德、启夏尽被封住,只是……” 李泌又急又怒,促道:“只是什么?快说!” 小卒道:“此刻正逢天下英雄齐集长安,此刻尽皆封门,还未进城的江湖人士纷纷不满……” 李泌一摆手道:“不要管他们!淫贼自哪个方向走了?” 小卒回道:“我们一路追至小雁塔,那淫贼仍向东南向疾奔,那边群豪聚逾万人,恐怕很难……很难自人群中找到他……” 李泌打断他道:“看来他的目标便是大慈恩寺了。” 卓酒寒看看水一方。水一方笑道:“哥,你不用管我。兄弟不会武功,一步步地逛游过去,自有乐致。你先去吧。只是……宁娶风未必真是杀害姑姑的凶手,你须三思。” 卓酒寒凝视他半晌,淡淡道:“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就在今日。”他回身一闪,踔厉风发,视瞻芳兰,已不知去向。李泌长啸一声道:“卓少侠等我!”也赶了上去,但无论内功或身法都逊其三四筹,渐渐拉开了距离。段志城与独孤行面面相觑,俱觉匪夷所思,自己平素狂称诞妄,吠非其主,今日方知绠短汲深,褚小者不能怀大,强中自有强中手,皆浩叹不已。水一方上前一抖折扇,笑道:“咱们也走吧,虽然慢些,可大慈恩寺又不会跑了啊!”二人一怔,见他折扇上竟清清楚楚写着“天下第一”,而笔法之拙,若拈马箠,正是他自己所写,所书之言更是山岳有轻,河汉无极,不由胸膈一朗,互望大笑起来。 此刻空中乱云如兽,尽是败亡之色,正喻天下之乱未平,愁惨淡寒之景。其时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中竟大加称颂朝廷修文偃武,说什么“万庚三登之穰,河清海晏之瑞,舞七旬殊俗格,歌六律而薰风至,”想来当真可笑之至。 卓酒寒一路奔驰,越行越快,遥遥望去,直似在空中飞行一般。奔了半柱香时辰远远便见一影起落如兔,身负一袋,袋中所装自是公主了。卓酒寒想也不想,一掌平推而出,威如万钧,堪称无不糜摧,足可令天清水止,那贼只觉脑头生风,奋起反跃,终却还是被风角绊了一下,在半空中似被人用手生生拉落,趔趄坠地。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面上的小眼仿佛糕点中嵌进的绿豆。 卓酒寒已掠至眼前,问道:“你便是那个淫贼了?” 那人本疼得直搓脚背,一听此言,立时抬头,双眼环瞪,叫道:“你才是淫贼呢!” 卓酒寒决不轻信任何人,只是冷笑一声,随手拈了片方落到手旁的绿叶,一卷射出,如利刃锐锋,已将那袋口划破。那人这才惊诧于颜,啧啧道:“小子,你功夫很棒呀。什么来路?说给祖宗我听听?” 卓酒寒目中邪芒暴盛,“沉碧”一指那人,道:“谁是我的祖宗?解释一下。” 那人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原来全然是误会呀。我不是自称你的祖宗,而是在下姓祖名宗!” 卓酒寒从不好奇别人的事,亦不管是真是假,只道:“袋里装的什么?” 祖宗又一怔,笑道:“这个嘛……这是我的袋子……” 卓酒寒道:“袋中之物却未必是你的。我说得对吗?” 祖宗的目光中隐约掠过一丝异色,卓酒寒神锐洞明,焉能未察,先一步抱过袋子,顿觉异常沉重,是个活人无疑。那祖宗的神色里对他能单手举起袋子,亦是惶然诧讶,兢兢不宁。 卓酒寒缓缓打开袋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里面果真是个人,但并非公主,而是一个白发皤然的老者。卓酒寒愕然道:“这是……公主呢?” 祖宗奇道:“公主?什么公主?你要找的是公主吗?……大内深宫中的高手再本事,也断然没有你这等功夫的,你是谁?” 卓酒寒不予正面回答,只反问道:“看来果真是误会,这个老头是谁?” 祖宗佞笑道:“你找的既是公主,又何必来管我?” 卓酒寒道:“我做事向来深厉浅揭,不论公主还是老头,都不是你的。若我猜得无错,你这袋中的老者,便是游牧!” 祖宗大是惶然,便面色已变,无论如何再难以谎言饰掩,只得道:“不错!既被你这鹰爪子瞧见了,祖宗便不能留活口,须得断子绝孙了!” 卓酒寒讪笑道:“我不是朝廷的鹰犬。你说,谁指使我的?” 祖宗恶狠狠道:“我自已要这么干,何须受人指使?” 卓酒寒冷笑道:“就你?你能自三千御林军看管的皇家大狱最深处将游牧挟出?况且现下皇宫上下根本无人知觉,你有这个能耐吗?游牧身上最少应有三十斤的铁镣,你一无神兵利器,而无绝世武功,又是如何办到的?” 祖宗见为他识破,也不答话,自身上抖出一柄快刀,“唰唰唰唰”连挥四招,急促攻来。卓酒寒立时以一招“霸王舞刀”,以手作刀,陈平出奇,功仿泰山,响若坻聩,势欲摩空,登时便将他这四招化得无影无踪。祖宗一阵哆嗦,退后一步道:“你究是何人,竟有如此本领?” 卓酒寒阴恻恻道:“我还想问你呢。你这快刀尽管使得极快,但所用之招式尽自塞北武者所使的马刀所化而来。你的轻功也颇为高明,我若不远远一掌推下你,只怕要追上你还得一盏茶功夫。你是铁骑帮马鬃山寨的?你与独孤行是什么关系?” 祖宗越发紧张起来,颤声道:“你又如何会知道这么多了?……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卓酒寒便欲出手相逼,突听几声大笑道:“祖兄弟遇上麻烦了,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就是,祖先生如此武艺,竟还斗不过个半大小子,我们几个看得都替你丢,今儿若不宰了这小子,怕是日后传扬出去祖先生就风光了!”“祖大哥,要不要帮忙,你倒是说一声啊!嗅们又不是外人,何必像个大姑娘般忸忸怩怩?” 祖宗一听,立时笑逐颜开,欢叫道:“大家既知都不是外人,又怎地如此见外,不直呼其名,还兄弟,先生,大哥的客气!” 但听一粗犷笑声道:“祖老弟这爱口舌招尤的脾气还是没改啊!”已有四人挟风而至,高矮胖瘦,老少青壮,衣着兵刃皆迥然相异。卓酒寒见对手虽五倍于已,但自讲话之音与身形来瞧,至多是当年锦绣各各主彭云峦的水准。彭云峦对四个月前的他而言端的深不可测,而现今却还不及修到“采纯功”较高境界的宋师渊。 祖宗道:“麻烦各位先阻他一阻,祖宗我先走为上!” 一嘿嘿笑道:“祖兄是怕咱们不肯全力相助,是以如此激将?这为小子本领再高,焉是我五人对手?要杀他都不难,何愁‘阻他一阻’?” 卓酒寒侧头想了想,说道:“各位和在下无冤无仇,还是别淌这趟浑水了吧?” 那人道:“此言差矣。祖兄是咱们的好朋友,你老兄咱们却素味平生,你二人发生冲突,咱们不帮他,难道反要帮你么?” 卓酒寒冷然道:“说够了么?” 那人续戏道:“说没说够都无所谓,总之不能放你走!” 祖宗腾身跃入空中,卓酒寒大急,暴吼一声:“你往哪儿跑!”随即跟上。立时有五条身影将他们团团围住。卓酒寒方欲开口,已有银光闪掠,一杆玄铁混合铸铜的判官笔点风而至。卓酒寒回剑严守,划破长空,一圈圈地环格开来。那人起先见卓酒寒与祖宗相斗时武功惊人,是以在笔锋上蕴蓄了极绵内劲,怎料卓酒寒似乎不及趋避,化了半晌方才彻底磨消,便往腕上加劲。另有两人一刀一剑分砍卓酒寒双肩,卓酒寒得意地笑道:“上当了!”持笔者突觉前方阻力尽消,一时未曾拿捏得住,笔立时被吸走,横在刀剑锋下,“咯啷”一声,笔中内劲弹出,将一刀一剑震了开去。卓酒寒一招“孤星血泪”,将持刀者胸口穴道撞开,这是独孤氏“空空极乐掌”中的隔山之式,虽与硬功的“隔山打牛”式原理相同,但用的却是轻劲软功,可谓“耄耄御众之形”,空明若虐,那持刀者只被点中穴道,而那股内劲已透体而出,立然化实“砰”地重重将持剑者撞出两三丈外。卓酒寒更未停歇,回手一招“霸王引弓”,大面积地扫出一股内力形成的极强气旋,将本待立时冲上的最后二人迫开十数步。 但听一人叫道:“住手!” 卓酒寒手上之劲仍未有丝毫清减,只阴然道:“等你强过我时,再说‘住手’吧。” 那人却叫:“你怎会独孤氏的武功?” 卓酒寒一听顿觉蹊跷,道:“你识得这武功?我怎么就不该懂独孤氏的武功?” 那人孤疑道:“你既会‘空空极乐掌’却又为何会与祖兄为敌?” 卓酒寒愕了愕,登时会意,笑道:“依你之意,那祖老头应当确是铁骑帮马鬃山寨的人了?” 那人一惊,自觉说漏了嘴,更是惶然道:“你这手‘空空极乐掌’,使得妙到毫巅,定是独孤鸿傲亲传无疑,却怎会同门相残?” 卓酒寒不由奇怪。便在此时,大队官兵纵马挺戈而来,为首军官吆喝道:“此乃大唐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在这里群殴械斗?”随即向身旁一华衣太监点头哈腰,肋肩谄笑道:“程公公,要不要将他们一干刁民抓起来?” 那太监生得与众不同,黑面豁嘴,广颡深目,眉宇浓郁生威,令卓酒寒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一个人,不由踏上一步,众官兵立时一阵慌乱,铤矛戟指。卓酒寒丝毫也不理会,只问道:“你姓程?” 那军官勃然发怒道:“大胆!你这刁民,敢直呼我们内廷侍卫总管程公公之名?活得不耐烦啦?” 那程公公邪邪一笑,翁声翁气道:“杂家便是程元振,跟着当朝第一红人李公公做事。尊驾是……” 卓酒寒冷冷续问道:“那敢问程公公,‘两袖清风’程旭如,是你什么人?” 程元振不由一凛,扬声道:“这位少侠识得我那侄儿?” 卓酒寒听到大慈恩寺那边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知天下英雄大会已然开始,也不答话,便转身离开,心中却剧颤不停,知所有人在这三十年来尽皆陷入一个天下的阴谋之中。那军官喝令道:“臭小子,程公公屈尊跟你说上两句,你怎地忒地无理,想走便走?”众武士纷纷去挡,戈林如雨般交错而至。却见卓酒寒足一点地,已然浮于摩空,观者苟非穷精阐微,玲珑透彻之悟,万莫能得其门,而臻其壶奥,实是超神入化之至。幻梦之际已然消失不见。 众人皆瞧得瞠目挤舌,连惊呼亦难以发出。程元振远远地望着,意味深长地道:“让他去好了,朝廷需要这样的人才。咱们圣上英明,举办天下英雄大会,就是为此么?” 待卓酒寒来至寺外,小小的大慈恩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冠盖相望挤满了来自各路的英雄、豪杰,声音塞日蔽天,不算维护京师安定的三千御林铁甲,已有两万余人将此堆得水泄难通。卓酒寒此时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见,便不去问他人,运开周身内力,挤拥中谁与他肌肤相触即觉如受电殛,不由自主地闪避,卓酒寒自己取路,这才近到台前。那大慈恩寺中央是一片极阔的广场,场内光各帮各派,各教各会的首领亦不下六七百人,声势旷古绝今之浩盛。 但听一声皇家号角,威严神圣之至,众英雄不由齐齐跪下,场内登时静若死寂。却听一声:“众英雄平身。”众人这才尽皆凛遵,举目望去,见御林军皇家廷侍卫队纵神骏铿锵驰近,金帐绣龙华盖中,一人气度雍容,目光威峭博雄,只是面色苍白,似有极重病象,正是当今肃宗皇帝,一旁粉纱流缦间,一年轻妇人满头珠翠,体态冶艳,凤仪端雅,显得瑰丽无伦,但目中无法掩住溢散出的森然戾气,这便是当朝国母张良娣。群豪早便风闻张皇后之貌,倾国倾城,皆挤上前观望。 卓酒寒耳边忽闻一声:“卓大哥!”不由转目一瞧,见两名明艳少女,秀兰婉娈,俱是笑着瞧自己,正是游满春与彭采玉。卓酒寒一愣道:“你们怎么来了?” 游满春见全声静悄悄的,若声音一高,即是大不敬之罪,忙轻轻说道:“我来救我爹。” 卓酒寒不由一颤,喃喃道:“你爹……他没事。” 但见张良娣葱纤玉手一揽纱缦,朗声道:“诸位英雄,朝廷近年来联合盟属同纥,一路势如破竹,灭那西凉栗特反贼,其日屈指可数。现下国家趋于泰平安和,正是海晏河清,修文偃武之时,故而特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豪杰来此,只盼一睹群英风采,今日一见,果是不虚!哀家为我大唐□□有如此之多的奇人异士而由衷愉兴!若各位肯为我大唐朝廷效力,更可各展已长,救民于水火。所谓‘侠士大者,为国为民’诸位皆是本领高绝,淡泊名利的世外隐逸,却未知是否有泽被苍生,为民请命之怀呢? 群雄本料皇宫国母应当娇生惯养,终日溺于荒淫,却不料如此飒爽,竟丝毫不弱于江湖女子,都不由为之一震。张良娣讲完后,身旁有一高大魁伟的宦官站出,竟身披金黄禁袍,上绣数条龙蛟,足见身份之高。卓酒寒怒自心起,知那便是当朝第一权宦李辅国。 李辅国高声道:“圣上、皇后娘娘有旨,天下英雄,比武胜出第一名者,封平西大将军,加封千户候,赐黄金百两,白银二千两,良田五千顷,第二名者,封……”最后竟道:“凡有知周武遗宝,并奉上朝廷者,封一等郑国公,加封万户候,登朝拜相——!”群雄登时一阵攒动,议论纷纷。李辅国、张良娣见许久无人站出,渐显失望之色。突地有一黄莺般悦耳之音在万千粗犷声响中格外清晰明朗地叫道:“我知道!”众豪杰不由让开一条窄路。 李辅国、张良娣俱是眼前一亮,向来人瞧去,但见那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黄衫少女,粉光微致,明眸流波,艳光照人,正是在大漠中失踪已久的柳因梦,人群中有识得她的,皆不由自主地失声叫呼起来。此时大慈恩寺远处已开始漫起凄迷的白雾,在过徙山风飞卷的黯淡华山四围,袅袅不息地飘舞。 张良娣嫣然笑道:“小姑娘,你说你知道周武遗宝下落,此话可是当真?” 柳因梦笑道:“自是当真。” 张良娣点头道:“那就道来我听。” 柳因梦笑着摇摇头,神秘地道:“周围这些官爷一个个凶神恶熬,就只有您慈眉善目,我只告诉皇后娘娘一人。” 张良娣听她巧言奉承,虽是欢喜,却也不由起了提防之心。李辅国见此厉声喝道:“小丫头,你究竟知不知道?若然胡言乱语,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乃是大不敬,当诛九族!” 柳因梦故作害怕地道:“我……我没欺君,皇上到现在都没开口说一句话,都是皇后娘娘问我话的。” 登时李辅国便给生生噎住,肃宗更是一脸窘迫之相。张良娣打破尴尬局面,一伸秀手,止道:“李公公,您可别吓着小姑娘。”又对柳因梦道:“你过来,过来告诉我。” 李辅国不由假意担忧道:“娘娘您是千金之躯,这小丫头来历不明,若不着女侍将她周身搜个透彻,万一她身藏凶器,对您不利,那可就……” 张良娣倒也有份自知之明,自信地摇头道:“根本没那个必要。江湖中人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各个身怀绝艺,便在三千御林中取我性命,又有何难?何况距我如此之近,难道手无寸铁,便不能致哀家死命么?” 柳因梦笑道:“那民女便斗胆近前,妄亵御尊了。”她缓步上前,众皇宫内廷侍卫中亦不乏张谦级数的好手,见她步履轻佻无章,的非身负艺业之辈,若非武林名家之后,便是在江湖中招摇撞骗混饭吃的无赖了。 柳因梦伏到张良娣耳畔,便悄然道“那宝藏便在……” 张良娣毫无俱色地扬了扬眉,笑容依旧地反问道:“在哪里?” 柳因梦见她如此镇定,便是武林中人亦是少有。有些奇怪,但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早先凝力已久的右掌向张良娣的顶门直击而去,就在此时,只听破空声大作,一股劲道劈风而至,砰然烈响,将柳因梦斜斜震飞开来。柳因梦坠地之时,数十戈锋刀刃已然架拦在她脖颈、小腹之间,一动便立时受重伤,她心神激涌,不由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鲜血。 场中已飘然落下一人,年近古稀,长须洒傲,仙风道骨,令人望之极有出尘之感。老者俯身拜跪于张良娣身前,连连叩首道:“老朽罪该万死,未能早将此女寇拿下,令皇后娘娘受惊,还祁圣上、娘娘重责不贷,以正朝纲!” 张良娣媚然一笑道:“羡盟主何必自责?若非羡盟主,这世上焉能有第二人有这等本领距如此之遥竟可及时救我,功劳乃大,何罪之有?我瞧这平西大将军一职,除了羡盟主再无人可坐得。” 那老者正是羡仙遥,他已然得志,往日面色目光中恬名寡利逍遥世外的神情一扫而空,原本苍白孱弱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涌起急剧的红潮,两眼迥然生威,不由哈哈狂笑起来,这三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折尊失态,一时半会儿竟抑止不住,群豪从未见他如此形象,尽皆呆滞住了。羡仙遥放声尽情大笑一阵后,这才发觉不妥,忙收复叩首道:“皇恩浩荡,老朽一介武夫,何德何能,竟得此泽被,千世难以受尽,喜不自胜,故而方有适才亢奋之粗举。今后当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以报圣上、娘娘无边隆惠!” 众英雄见他与张良娣一唱一和,顿知羡仙遥苦忍三十年,大璞不完只为今日功成名就,实是了不起的大野心家。有人心中颇感蔑视,因他甘作朝廷鹰犬,有人则失望不已,只因平西大将军一职已与已无缘,羡仙遥是无可争辨的天下第一。无论群豪如何想法,或妒忌或失落,或愤悔或迷茫,亦都奈何不了羡仙遥了——他已将自己梦寐以求三十载的荣华富贵实实在在稳稳当当地拿到手了,虚伪之人得到想要的东西,往往只不过是第一步,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他日后对上仍是虚伪,对下则尽现无耻之色,缘这世上的虚伪之人尽皆是无耻者装扮的,当然这些无耻者比他们的同类的无赖要聪明得多。 羡仙遥一转身,指着柳因梦对御林军统领喝令道:“这女贼胆敢谋刺皇后娘娘,十恶不赦,万死难赎,拉下去斩了!” 柳因梦神志略清,微有知觉,见羡仙遥已然戴上了乌纱帽,峨冠博带,怒不可遏道:“羡仙遥,我没看出你这虚伪之极的畜生,真是瞎了眼!你这般攻于心计,争名逐利,欲海难填,终会恶贯满盈,不得好死!”她止不住又咯了一大口血。 羡仙遥三十年来在武林中如同活菩萨一般被人膜拜恭奉,何人敢有半句不逊之言,更别提这恶毒的咒骂,他这一生也未曾听过。此时羡仙遥已唾手可得平西大将军之位,再也不必在这班野蛮没教养下九流的武林同道面前掩饰什么了,况且他早已难以忍受每时每刻冷静洒脱,言辞华瞻的苦行生活了,积郁已久的灿熔岩终于喷薄而出,便怒吼道:“你这个小贱婢,好不知死活的野种!今日不将你碾成肉酱,难消我恨!”他此时距柳因梦不过三尺之遥,一记虚点足以致其死命,但他觉得那样实难痛快淋漓,便抽出一旁侍卫佩刀,一刀砍下! 卓酒寒瞅准时机,自群中一记虚点。他距柳因梦较远,故而这一运气使了全力;而羡仙遥自恃大局在握,手起刀落,亦无内力辅助,两者相去何止数十倍蓰,但听“轰”一声风暴般的剧烈响动,那刀已高高飞入半空,呛啷分作七八段,在耀人二目的阳光中炫然而散。羡仙遥未料有人敢在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下偷袭他,虎口已然渗血,若非他武功已臻化界,这只手怕是要骨摧筋折。羡仙遥怒火中烧,环视人群,巫婆般地尖叫道:“是谁?是谁敢偷袭我羡大老爷?是谁?出来!找死吗?”他已然得志,一时口无遮拦,半晌才住,对侍卫道:“将这女贼先押下,一会儿再行审理。”他知能在几万双眼睛中无声无息地释放出如此惊人劲道者,只怕自己也没把握能打赢。对方这般武功,却只在千钧一发之际暗中出手,看来旨在救人,并非有与他争封之心,虽不知是谁,但不若爽性卖个人情,就势交了这个朋友。否则非要杀那柳因梦的话,只怕对方会觉自己不识好歹,立马跳出与自己对打,万一打败,这张脸往哪搁?纵然张皇后是自己人,可皇上呢?他应会对自己好感大减,甚至会起蔑视之心,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羡仙遥环视全场,但见千万双眼睛,尽管各有喜怒哀乐,却皆是充满欲望,故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突然想到有可能是冷月甚至是边城雪,可这两人俱是声名狼籍的武林公敌,见有天下英雄大会当唯恐趋之不及,又怎能前来送死。况且边城雪更是普天下无人不晓,富贵城一战后他在武林中竖敌何止万千,谁不想先杀之而后快?故而他绝不会挤在人群中。莫非是衍允?他是少林住持,而少林乃天下武学之首,千百年来一直执武林之牛耳,何况少林助唐开国有功,至唐中后期佛学大兴,少林寺加倍光宠异常,如此旺势,衍允又怎会甘为已下?说不定他也是个蓄谋已久的伪君子,如此看来,眼下除非打败衍允,否则莫说平西大将军,连武林盟主之席亦未能保全。 念及此处,羡仙遥朗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武林同道。羡某知大伙来自神州各地,各怀所长,其中不少是羡某望尘难追的不世绝艺,平西大将军一荣职嘛,羡某不敢自专,在场的各位有谁自认为能胜过羡某一招半式的,即管站出来,咱们公平较艺,点到为止,胜出者便为平西大将军!当今圣上、皇后娘娘可作至贵至尊之证,嘿嘿,羡某不才,却倒要瞧瞧,天下英雄孰为冕?”他这几声清啸有意以内功相辅佐,远远地抛了开去,在场两万余人听得清清彻彻。 此言一出,全场尽惊,纷纭不已。众人皆知羡仙遥武林超凡入圣,天下再也无与为偶,谁活得不耐烦了,想尽扫颜面大出洋相,上去与他比试?何况即便退一万步讲,有人勉强能秘之打成平手,可羡仙遥身后有张良娣撑腰,又有何人敢顶风而上。一时间全场虽有鼎沸之声,却无人敢上台搦战。 羡仙遥得意洋洋地倾听着台下的议论,随即转向少林派僧众,对衍允道:“衍允大师,你少林在武林中扬名数百年,少林七十二项绝技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们老哥俩从未交过手,不如就请上台赐教,如何?” 衍允知他何意,现下方知羡仙遥是这般奸雄人物,却悔之晚矣,只得合什道:“阿弥托,羡盟主隆情盛意,老衲心领了,利禄如白云苍狗,转瞬稍纵,即刻便如风逝去,羡盟主何必太过看重名利?” 羡仙遥毫不让步道:“衍允大师是半点面子也不施给羡某人了?” 衍允见他入魔已深,无法助拔,知多言徒劳无益,浩叹道:“也罢!少林数百年的声誉,不可败毁于我一人之手,苍天可鉴。众位英雄可作旁证,我少林断无争雄斗勇之心,是羡盟主不依不饶,老衲才被迫出手的。” 羡仙遥冷哼一声,恶狠狠地道:“来吧!假慈悲的老秃驴!” 衍允缓步上台,步伐虽沉,却未现炫耀一丝浑厚功力,意在表明自己出战实情非得已。羡仙遥知要他出战不易,而他既应承,也不会先行出手,况且自己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在众人来看,体力未免难支,于是道:“老夫要出手了!” 这一句话出口顿了少顷,意在给衍允充分的准备时间,这才闪身而上。衍允周身真气冲盈,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先护住全身要害之处,羡仙遥触手之处,宛如烙铁,暗自惊道:“这老秃驴武功不如我,内力却已与我相去不远了。”随即侧身一退,再度移上,仿佛水中蝌蚪般,场内英雄无不惊佩莫名,一般他们若要进退闪避,往往要严守八卦方位,按步就班,最快也得缓一步方才能抽身,但多半会因体力难续而先蓄力,再行攻击,万没有他这般半空中连连变幻身法,直捷简明,不带一丝一毫的污泥积雨,却又无常人这般行为时所能露出的任何命门空缺与招法破绽,俱是心下黯然,都在想:“此人虽虚信之至,争名好利,人格卑贱无对,但这身武功却也是震古铄今,衍允大师是自“律佛”道宣之后近百年来少有的佛门高手,但与之相比仍显粗陋朴拙。 羡仙遥招招狠辣异致,手势不断化为拳、掌、指、钩,瞬息万变,鬼神难测。衍允虽不如他的武功强劲美妙,但他恶守少林武功合丝闭缝的朴素身法,绝不兵行险着,但这样一来,反倒显得场打斗极是平庸淡然,直若刚学武的后生在切磋一般,唯有场内距台前较近的人们方能感受到他们一来一往甚至极其细微的动作所带动的强劲气流形成的烈烈雄风。现场唯有卓酒寒人方能通晓这两名绝世高手较艺时的妙处何在。 面对衍允毫无破绽的守势,羡仙遥几乎无处下口,一时半刻倒也真攻不进来,不由赞道:“少林武功果然天下一绝!却非是你的本领。”衍允佛性极深,笑而不语,丝毫不为之所动。羡仙遥早聚毕生功力凝于一处,因衍允现下已尽处守势,自己可趁此机际大举进攻。衍允见羡仙遥对准自己胸前大力冲击,知“金刚不坏体”神功难以分衡抗制,但仍不除散环体功墙,只以少林至阳至刚的浑猛真气也汇于胸前,以全面抗敌羡仙遥全力一击的“花须蝶芒手”。哪知他心胸坦荡,总在潜意识中惯性地一直认为羡仙遥不会暗中使诈,却没料羡仙遥的武功已练到至圣境界,足以在两股大力将要相撞之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衍允大惊之下,即使他也可勉强将一触即发的凝聚力急速化去大半,但终也慢了一拍,而这一步足以在两大绝顶高手之间立决雌雄。 羡仙遥如光似电地射开,哈哈大笑声中,反手变指点向衍允玉枕骨。这一点虽未直触其肌肤,但所蕴含的内力何等的厉害,是可直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衍允眼见便要凸目而亡。卓酒寒距衍允太远,想相助也有心无力,况且衍允适才射出的那道极强之气被羡仙遥避开,已然直击向场内,若然触人,足可立时致七八个人死于非命,他无暇多想全力一格,那股气方才被生生顿住,化入风中。卓酒寒若在过去,除了自己,只顾复仇雪耻,哪管他人死活,但自习罗公远的心法,受了海外孤岛主人之训后,愈发相信景教教义,对殷寒所言的“霸王”一词倾心体会,故而心愈向善,霸王诀的神功便愈使得圆转如意,淋漓尽致。 此时他再想救衍允,已然不及,但远远听到一声自地狱方才能传来的暴吼,蓄满了冲斥千秋的无穷恨意。一道紫电自云端直刺场内,轰然天地惊雷,剧响之后,一柄紫色的断剑直插在羡仙遥与衍允之间,而他二人本来相距之近,怕是只能容纳一针。“惊绝斩”剑身附着的主人的内力真气仍未消散,弥漫出一片惨烈、邪恶而高贵的紫罗兰气息。 卓酒寒心中一颤,暗自压抑自己心中的丧母之痛。而所有武林人心目中永远的噩梦,那个杀人魔王边城雪手拉一年轻少女,缓缓飘落台前。卓酒寒不由奇了:“那女子不正是铁骑帮马鬃山寨的三小姐独孤思贞吗?他们两个又怎么会在一起?” 独孤思贞向边城雪眼色示意,边城雪会意后轻轻点头。独孤思贞返身向皇帝的华盖走去,起初立时有兵卒铤矛相格,但独孤贞与其姐独孤舞甚是貌似,只是年纪尚稚,面色太过俏嫩,却也增真纯之容,加之她本是南凉秃鬃乌孤的后人,皇室贵雅庄威之气凝然而生,众兵士竟不敢逼视,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独孤思贞颇为自信地笑着走上前,盈盈拜倒,道:“叛贼罪女独孤思贞拜见圣上,皇后娘娘。” 张良娣一怔,道:“你……你是?”这才觉失态,大庭广众之下不该抢先。一直以来连开口说话都要李辅国点头的肃宗这才重重咳了一声,问道:“姑娘是……” 独孤思贞道:“罪女乃当年朝廷缉拿的西域大盗独孤鸿傲之女,亦是已归属□□,荣封三等镇狄伯的独孤行之妹。” 张良娣这才“哦”一声,反问道:“你有什么事?” 独孤思贞一指羡仙遥,扬声道:“这人是个大奸大佞之徒,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方才受此恶贼蒙蔽。” 张良娣见羡仙遥的目光遑然向自己望来,故意侧避过,不去看他,只装糊涂道:“哦?姑娘,我瞧你是弄错了吧?这位老人家可是武林盟主,深受天下景仰……” 独孤思贞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此贼攻于心计,城府深甚惟危,是个极其可怕的辣手枭雄!”羡仙遥见此怒道:“皇后娘娘,您决不会信一个反贼匪类的话吧?”他明里说给皇后听,实际上皇后与他相识,这完全无所谓,可万一圣上相信,麻烦可便大了。 边城雪这才转向羡仙遥,阴寒彻骨地笑道:“羡太师伯,好久不见了……您老人家还没死啊?……” 羡仙遥见他目中的恨意直如烈火雷霆一般,亦不由有些心悸,道:“你……你这忤逆犯上的不肖之徒,还敢来这里,天下英雄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活着出这个大慈恩寺!”身后群情涌动,大哗不已,整个寺院内外近两万人如同沸腾燃烧一般,心潮澎湃。众英雄并非支持羡仙遥,但那日富贵城一战,边城雪一连斩杀近二百人,皆是在场英雄的同门师兄弟姐妹,或是师父徒儿,或是更亲密的亲人至交,个个悲不自胜,狂吼道:“边城雪你这上刀山下油锅的魔鬼!”“你他妈是十八层地狱里钻出来的索命无常,老子今日就亲手把你送回地狱去!”“你奶奶的,大伙在这儿设一口大锅,将你活蒸了,一人一口汤,若不能生啖汝之血肉,难消我恨!……” 边城雪冷静地听了半晌,突然宛若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一般,撼天狂吼道:“谁要杀我?上台来啊!!上来啊!!”这一吼带出的气流竟将台前的十几名豪杰虬发吹得笔直,众人见他如此神力,恐惧更远胜于仇恨,立时静如墓坟一般,只有风在呜呜地哭。 “边城雪!我要杀了你!”一阵寂沉之后,终于有人奈不住妻友恩师的惨死之伤,不顾一切地冲上台,但脚跟还未踏得实了,边城雪侧身对他,随手一掌推开,那人胸前衣衫尽数撕爆,轰一声径直飞入十余丈外的人群中,哗啦啦啦又撞伤了一片,人群中发出尖呼及踩踏之声,但立时因极度骇然的悚惧而比适才更加静谧。 边城雪冷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道:“谁要杀我?——上来!” 这一声更是响彻穹宇,那一刻竟连风也停止了嘶鸣与吹动。可立时又有一足去踏擂台,边城雪一掌拍去,本打算仍将对手打下台,也只使了两成力道,但即便两成,天下可正面迎挡者亦廖廖无几。然而边城雪却突觉一股无坚不摧的大力压来,直与自己不相上下,不由惊诧,手上加劲直五成,怎料对方的力道仍浑然未见其绝,依旧与自己相衡不下,不由大奇。但复仇的雄心令他斗志大气,一直加力至七成,他知能承他五成力者,即使加到七成亦未见有用,便索性续加下去,直似白浪掀天尽日风,苍茫大地为之剧颤,两股世上最强的力道相撞,风中气流便如爆炸般巨响,场前四方的群豪呜不禁呼啸连加,轰然向后撞去,最后竟连四五排的百十人都纷然倒地。 边城雪心中惊撼如雷,暗自道:“不料这世上竟如此卧虎藏龙,天下居然能有与我战成平手的人!……武林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哼,我也不必惊讶,我成名之时,他人何尝不也这般惊讶!”他虽未正眼去瞧对手是谁,却已从对方霸方十足的招式能断定不是羡仙遥,然而他又兀自奇怪,因为有如此霸道雄健的旷世奇功者,招式中却未蓄含任何仇恨或其它欲望的成分。那又是什么促成了这种神功的动力与斗志? 却听对手以熟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的真名叫边城雪?” 边城雪惊异地回过头来,见竟是卓酒寒,不禁一凛,奇道:“你?……怎么是你?……可你的武功何时变得这么强了?” 卓酒寒冷笑道:“你心虚了?” 边城雪不解道:“你什么意思?我只是感到奇怪。我修炼庐山、太行、巫山三大派内功心法,又学了‘武林四极’中羡、慕二人的平生绝技‘花须蝶芒手’与‘琴音指’,最后机缘巧合,让我学得宁娶风的惊绝斩剑法,这才有此本领。武林中人若无如此际遇,要练到这一步,资质绝佳的也得要七十岁。你是怎样在四个月内办到的?” 卓酒寒道:“彼此彼此。我食了神兽赤沙龙蜥大半血肉,习得独孤氏的祖传绝学‘空空极乐掌’与轻功,最终又学到了百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律佛’道宣与景教中士第一任教主殷寒共创的‘霸王诀’。” 边城雪点头道:“难怪空有霸道之力而无霸气,原来你信了西方邪教。但这还是不够,我自八岁起始练功,按步就班,循序渐进,十一岁便习得‘花须蝶芒手’这武林四大奇功之一,故而在一年以前,你便远非我对手。我们并不是同时起步,你的资质又未见得比我强多少,如何会这样快将我赶上?” 卓酒寒答道:“你记得水一方吗?” 边城雪正色道:“他怎么了?” 卓酒寒道:“他师父用来包磁铁的一块破布,为我偶然间所得,那是我今天一切的基础。” 边城雪不由耸然动容道:“他真有这样一个师父?” 卓酒寒淡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他师父那般神仙般的人物,我见过不止一个。” 边城雪知对方素不打诳,沉吟须臾便道:“对了,卓兄,你还记得水阿姨吗?你的亲生母亲!她被人给害死了!”说完,边城雪目中几乎要喷出万道烈焰,立时转向羡仙遥。 卓酒寒却望向边城雪,一字一顿道:“我早就知道是谁了。” 边城雪道:“那你还不……”他突觉对方目光异样,含隐极大的椰揄之意,便转过头来,肃然道:“你……你什么意思?” 卓酒寒冰冷地笑道:“就是这个意思。”登时全场的气氛直似降到了三九严冬之夜,沉入了万载冰窟之中。众人瞧着他二人,知天下最精彩亦是最惨烈的一场旷古未有的决战即将上演。 边城雪戟指着羡仙遥,厉喝道:“羡仙遥!……你知不知道,你曾是我一生中最敬重人?慕风楚与你并世而称,且遗‘琴音指’于我,我却只对他心有感激;宁娶风艺业在你二人之上,却对他只有钦佩之意。在我心目,你便是世上一切善良、博爱、洒傲与才华的化身。而今,一切都变了。羡仙遥,你说你想怎么死?我虽然绝对不会应允你,可我想听听。” 羡仙遥叫道:“你说什么!这不肖畜生,老夫一句都听不明白!” 边城雪青筋暴起,吼道:“让你立时明白!”旋即奔雷翻天一掌拍来,力道韵雅,超迈绝伦,卓酒寒未待羡仙遥闪避或挡格,也是雄健博达一掌拍出。边城雪猝不及防,而二人相距又如此之近,两股力碰撞一处,产生的气旋足可令他二人骨摧筋折。边城雪与卓酒寒似都想到了这一点,边城雪的一掌击出较早,已然脱离已控,但他随即跨上一步,运聚毕生之力张开五指,吸住一角,立时盈转,改了去向。卓酒寒见他收掌改向,也不愿多有冲突,亦随之划弧而过,两股巨力汇为一体,直冲宵汉,但听倏倏尖哨之声,如同风被撕裂。此时春初,云皆压得很低,两股力卷起的冲天风轮居然将其中最低最小的云块洞穿,众英雄如梦如幻,如醉如痴,实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魔术仙法般的武技。 边城雪立时暴怒起来,当下拔出紫剑“惊绝斩”吼道:“你想干什么?杀母仇人就站在眼前,你不但无动于衷,反却出手相助,是何道理?难道那邪教教义令你丧失了最起码的人间道义了么?” 卓酒寒冷冷道:“我不是不想报仇。可我实在不希望仇人是你。” 边城雪气急改坏地吼道:“你傻了?杀害你母亲的仇人是他!是羡仙遥!” 卓酒寒不以为然地掷给他一物。边城雪接过,见是一截剑锋,正好与“惊绝斩”相匹配,正是“紫影锋”!卓酒寒缓缓拔出背上“沉碧”,道:“你的剑锋,我还给你。你欠我的,也该还给我了。” 边城雪不由有些无奈,知说什么也无用了,他曾受尽委屈,与卓酒寒一样不喜为自己开脱置辩,只动了动唇,轻声道:“能不能不打?” 卓酒寒道:“我也很希望能。但那个叫水绮的母亲……”他忽然仗剑一指天穹,碧光映日而射,辉芒万丈,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暴吼道:“她在天上看着我呢!”这一声披猖磔裂,威遏行云,霸者之气,溢满全场,令人间之主肃宗亦不由眉头轻抖,心中颤然心寒。边城雪将“紫影锋”轻轻一扔,在地面发出打破沉寂的审判之音。 众豪杰见这世上武功最强的二人,各执世上最利之神刃,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立时便要进行决战,都隐隐觉得,此定然是宿命的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有人适才都领教了二人较艺时所牵带的巨大威力,纷纷向后退开,让出比原台场大出近三倍的地方,此刻任谁也不愿像开始时上来凑热闹,以免被连累死于非命。皇帝的御车亦向后退却了数十丈,肃宗此时已然面无人色,惶若死灰。 卓酒寒知自己仍未见得每一招都能与边城雪这战场老手持平,便兀自大喝一声,脚下一挺同,人居然似被雷电送出,刹那间便已至边城雪面前,一剑递来。边城雪不由大惊,有些后悔让他先行出手,但无暇多想,回剑相格。“惊绝斩”虽是“沉碧”所斫断的,但那是三十年前宁娶风让着李十二娘而手下留情,故意以内劲自震腕中紫剑,这才断裂,非是不如“沉碧”;且即便缺了一锋,但“惊绝斩”剑身较宽,又较“沉碧”厚重得多,故而也不在兵刃上有失公平。两人一招一式俱是在场所有人万难做出的动作姿势,几乎每一下皆是越出常规的奇异,每一下俱是明违习武大忌大禁的怪招,但二人你来我往,远远望去,天间烈风滚滚,黄砂腾腾,剧响永不止息,已有不少英雄因受不了这骇惊鬼神的巨音而昏厥过去,竟有人给吓得脑中溢血,成了白痴,更有甚者当场气绝,生生激死。。还有人觉得眼前缭乱给华,如针扎目,只得连忙闭上眼睛。仅余能勉强站定不受影响的数百人乃是这两万豪杰的顶尖高手,却也看得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懂他们在用什么功夫。真是:“众美备具,名实相当,赫赫巍巍,超今冠古,举世若能知所寓,超凡入圣弗为难。” 卓酒寒与边城雪体内的真气转至极旺,二人皆如同平地飞行一般,使的招式已是尽其所学,肆意拈来,任欲恣纵之至。他们完全不需小心翼翼,因为谁也伤不了对方,对方也绝对无法伤及自己。 独孤思贞识得卓酒寒,见二人相斗甚剧,知必有蹊跷内情,忙喊道:“边城雪!卓酒寒!你们快些住手!” 边城雪一惊,又抬眼瞧了一下卓酒寒,卓酒寒立时收劲,二人转至安全处,这才各自站定。边城雪笑道:“多谢了。”卓酒寒道:“我知你不会逃。我们迟早要一决生死。” 边城雪道:“你打不过我,我也打不过你。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么?”他见卓酒寒已然默许,便转而对独孤思贞喊道:“你要说什么?” 独孤思贞站到台上,对羡仙遥道:“羡盟主,我要问你四个问题,不知可否?” 羡仙遥见她有两个武功比自己为高的强者撑腰,只得道:“姑娘要问什么,就只管问好啦。羡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独孤思贞一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啦。请问羡盟主,当日在葛逻禄之时,柳因梦姑娘的软鞭是否为你所盗?” 羡仙遥一惊,又见边城雪正直逼视着他,而听到此话猛然惊觉的柳因梦也自林立的刀枪剑戟中冷电般地射来质问的目光。羡仙遥不禁叹了口气,知事已至此,再无回挽可能,便道:“不错!……是……是我干的。” 柳因梦一听,秀眉眦裂,叫道:“王八蛋!我决不放过你!” 独孤思贞得胜般一笑,又续问道:“第二个问题,葛逻禄王爷的妃子与儿子是否是为你所杀?” 羡仙遥心下一沉,黯然道:“是……这也是我……” 边城雪愈发震怒,纂紧剑柄。独孤思贞点头道:“第三,葛逻禄大狱之中,你是否假扮边城雪,杀尽狱卒,又要杀这位柳姑娘灭口?” 边城雪与柳因梦同时怒视着羡仙遥。羡仙遥此时便像一个糟老头儿,任何仙逸飘然形象都荡然无存。他受不了这种逐层剥皮的方法刺激自己,索性大吼大叫道:“是的是的!这一切全是我干的!” 边城雪突然插道:“那第三个黑衣人,救走柳因梦的,是谁?” 羡仙遥却茫然无知。柳因梦突然叫道:“边城雪你这个笨蛋,要告诉你多少回,那是我师父!” 卓酒寒与边城雪尽皆凛然。 独孤思贞肃然道:“最后一个问题,水绮是不是为你所杀?”卓酒寒的目光浑浊起来。 大伙满以为羡仙遥会一力承认,但他却大出意料地抖动胡须,声嘶力竭地辩道:“不!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没有杀她啊!” 卓酒寒冷冷道:“方才你还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这么快就想反悔?你杀了这么多人,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完全不能减轻你的罪孽,你又何必不敢承认呢?” 羡仙遥红着眼睛叫道:“不!绝对,绝对没有!没有——”他转向御林军与皇家内廷侍卫,吼道:“快,快!快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小贼给我拿下!” 卓酒寒冷笑一声,方欲动手,却见人群中有数百青碧衣衫的男女拔剑相向,为首的正是莫悠然,她脆声叫道:“谁敢对卓少侠无礼,便是与我武夷派上下三百弟子为敌!” 羡仙遥不屑地笑道:“你武夷派乃巫山邪友,江西小族,也敢在天下英雄面前撒野!” 便在此时,又有逾两千人将身上斗篷一甩,露出赤红色衣衫,上绣的白色十字,正是景教教徒。为首之妇人已近中年,靥辅承权,瑰美无伦,只是目光中澄似秋水,寒如玄冰。身后站着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冷香凝叫道:“哥!我们来助你了!” 卓酒寒没理会她,转而向冷月怒道:“冷月!你说,我母水绮与独孤舞是否皆为你所杀?” 冷月笑了笑,颇为真诚地说道:“卓少侠,你是卓绝之子,又是我家香凝同异父母的亲哥哥,还多次救我景教女弟子,此恩此德,我冷月绝非忘义之人,又怎能反仇报于你?” 卓酒寒冷哼一声,也不答话,若非他这些个日子以来的种种奇历,断然不会有如此忍定之力。 羡仙遥叫嚣道:“景教乃武林中的邪魔外道,杀人如麻,诡秘魅异,实为黑白两道中人所不齿,也还敢于光天化日之下现身于天子面前?” 突然,景教后面又有四五千之众,将大氅展去,一袭蓝黑色的戎衣,一面“汉”字在旗迎风抖起。为首者乃“海煞”雷喆,他身形魁伟硕健之甚,往那里一站,顾盼之际利剪般势傲冲天。身侧一欣长少女喊道:“卓大哥,我们也来了!”正是雷娇,身后数千海盗齐齐拔刀狂野之极地呜号。 未待肃宗、张良娣、李辅国及羡仙遥心神惶乱,汉帮海盗之后竟又有近二千人的队伍,各举一面绣有奇异兽类的胡文大旗,但听小卒不断至肃宗、张良娣面前禀报道:“启禀圣上,皇后娘娘,摩揭陀国护国大将军加洛旦率使团三百来□□贡拜!”“天竺国师杜兰塔率五百使节来拜!”“极南骠国国师云奈率百人队朝贡!”“师子国国师潘西纳率使团参我大唐!”“大食国丞相萨塔迪率大食使团晋见!”“新罗国第一勇士全承俊率人来朝!” 但见那六名在已国拥有莫大权势的胡人在人群中喊道:“卓公子,咱们兄弟来看你啦!”六人内功俱颇为深湛,齐齐喊出,如狮吼虎啸,撼山摇谷,远远送出。张良娣不由大是惊惶,暗自道:“这小子究竟是何来路,一摇旗竟招来逾万朋友,且在各国各海权倾一方,实在令人震殛。” 卓酒寒转向羡仙遥道:“你叫羡仙遥,真是再恰切不过。你羡慕神仙,但神仙距你太遥远了,看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救得了你?” 突听一阵怪笑,一个身负麻袋的人落下,他相貌奇陋,翻鼻巨口,眼若针隙,如一只大虾般又弯又细,但见他又哭又闹,疯了一般尖叫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在长安作案数十起,奸杀无数良家女子,今日又将盈公主糟踏了,你们还是没有注意我!还是没人注意我!我要被人传颂!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你们吸引天下的目光?” 卓酒寒及台下的游满春、彭采玉均是一怔,奇道:“毕锐?他还没死?” 边城雪冷冷道:“这不就是那淫贼的儿子么?哼……以往淡泊名利的人如今怎地都摇身一变,让人不敢认了?”他明指毕锐,暗自是指羡仙遥,全场亦听得明明白白。 毕锐“啪”地将袋子放下,用力一抖,里面竟滚出一团白花花的肉体,正是一个赤祼女尸,周身鲜血淋漓,皮肉倒翻,惨象莫可名状,应和着毕锐怨天咒地镇魂歌般的哭闹声中,整个大慈恩寺甚至整座长安城的天空中都似有一张骇然生怖的面孔在狞视会场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肃宗一见女儿如此惨绝人寰,不由大叫一声,热泪滚淌,扑倒在地,此虽有折皇家威尊,却也是人之常情,在场者只顾毛骨悚然,也没怎么注意到。张良娣见此,一边捂住鼻子抑住呕吐,一边叫道:“这千刀万剐的疯子,御林军!立即斩决!”她虽平素心辣手毒,却看不得眼前的残酷。 近百御林军齐齐铤矛而击,那毕锐身形虽长瘦,却闪避得极为糙拙,眼见那数根长戈便要贯体而过,却见毕锐双手向前呈掌状一送,卓酒寒与边城雪皆不由冷笑一声,见他毫无内功却还敢凌空虚发掌力,哪料那掌心赤如朱砂,隐隐放出一股异气,那些距他最近的兵卒一声未吭,便已倒地,身后之人一阵骇怕,纷纷向后退却。 羡仙遥大叫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他一掠而过,将退走的七八名兵卒齐齐震飞,接着一指毕锐,吼道:“老夫前来会会你的毒功!” 边城雪冷笑道:“天下最无耻的人与天下最虚伪二人,要决斗了。” 卓酒寒看在眼里,悠然道:“他被赤沙龙晰咬了一口,体内产生异变,已然练就了一身可与‘碧蝉断骨指’、‘化蛊红’并世而称的毒功。” 却听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众英豪齐齐望来,竟是水一方,更奇的是他并非站着,而是骑在一人身上,那人只着一整块灰色破毛布,似是以兽皮制成,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双眼邪出的莹碧之芒与那日雷喆在孤岛上一般,口中所露之齿竟是尖锐如剑。他是景教中人,自幼在林中为豹抚养,专以生肉为食,后被冷月发现,便收他为徒,经过数年教化,已能听懂简单的命令,初步有人的思想了。那日震南山庄雷雨之夜,便是这豹奴将尚启雯救走的。水一方早对它熟悉,它对水一方肯相助放走尚启雯心存感念,便驮他来此,翻树越枝,否则他要走到大慈恩寺,还须一个时辰。 水一方跳下豹奴之背,亲切而又伤感地道:“毕锐,我的兄弟。” 毕锐一阵剧颤,目光中妒火大炽,转向他尖嘶叫道:“是你!水一方你这王八蛋,狗娘养的伪君子!凭什么你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围着,她们这般□□自甘堕落,你算什么东西?你哪点儿比我强?只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猪油嘴,你这好色之徒!还假惺惺地叫我兄弟!我此些日子一直便在长安,我并不想奸杀那些女子……”他的声音缓而转为柔和,与那张脸孔大相枘凿:“我只是到她房内求婚……不论她是谁,只要她长得漂亮,又肯听我话,我会对她比对爹娘好上千万倍!我会将整个世界的金山银山搬来给她,只要她愿意,愿听我讲我凄惨的一生,愿做我的妻子!我会把所有的爱奉献给她……”他的声调开始阴沉起来:“可她们都怕我!都勉强在听,生恐我对她们无礼……我一生的凄惨往事,我的可怜身世,足以感动天地,可竟却感动不了她们!这群□□……她们认为我长的丑,可长得丑是我的错吗?我爹是个淫贼,天下第一淫贼,可我理解他,他正是因为生得丑陋才找不到女人,连我娘也是他抢来的,否则这世上还有我么?哪像那卓绝同样是个大淫贼,却只因生得白净而吸引了那么多美丽少女,他倒敢大义凛然地口口声声说我爹是淫贼,还杀了我爹!” 卓酒寒听他辱及父亲,原是震怒,但前些日子见过海无痕,只觉与毕锐极相似。但毕锐更过之甚。在场所有人,包括肃宗在内,都被毕锐疯疯癫癫的语无伦次吓得目瞠舌挤,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人,无耻之极,疯狂之极,自私之极,且又丑陋之极,他周身上下无论多博大的人也找寻不出半点人的优点。 毕锐继续狂叫道:“哼,不爱我!我又哭又闹又哀求,吮痈舐痔,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可这是个什么世道,她们仍旧不答应……所以我奸我杀!我又奸又杀,先奸后杀!让你们不爱我,让你们不爱我!这世上凡是漂亮美貌的女子,只要不爱我,全部都是贱货骚婢,统统都该死!……我奸杀了这么多女人,满以为会像我爹当年那样名满天下,或是更早的独孤鸿傲那般震铄武林。可是!可是你们这群人渣,你们却偏偏办了什么天下英雄大会,抢尽我的风头!现在谁也不理我了!我要出名!看谁敢瞧不起我?看谁敢瞧不起我?” 水一方不由一阵恶心,道:“你当日不是说自己淡泊名利么?” 毕锐狂叫道:“谁像你这般无耻?世上每个人都热衷名利,又有谁似你这般直接说出来?” 水一方叹道:“二弟,即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犯下如此滔天的罪业,我帮是帮不了你了,但哪怕你被正法后,我仍永远记住你是我的兄弟。” 毕锐之以鼻,将水一方最后一丝温暖的希冀打碎:“你滚你妈的祖宗十八代的蛋吧!你不帮我,我还要你做兄弟有个鸟用!” 游满春不由怒道:“毕锐你无可救药了!” 卓酒寒、边城雪的目光又齐齐回到羡仙遥身上。水一方突然叫声:“我方才说‘住手’!”他跳上台来。 17 第十七回空空极乐不羡仙 水一方在众人的诧异不解中登上台去,朗声道:“诸位,听我把三十年来的一切秘密解释给大伙听!” 毕锐在一旁轻声道:“爱出风头的家伙!”突然手掌一翻,便要袭来,边城雪眼疾手快,一掌拥出,毕锐“嗷”一声鬼叫,被重重打下台去,台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惊呼,数百英豪纷纷退却,生恐毒气散到自己身上。 卓酒寒向边城雪一笑,道:“多谢。” 边城雪一怔道:“谢?谢我什么?” 卓酒寒道:“他是我表弟。” 边城雪“哦”一声讶然,却又道:“他也是我的朋友。” 水一方道:“众所周知,当年宁娶风被某个大恶人算计,那大恶人在其妹身上下毒,却又将宝图涂上解药,给了宁娶风,令宁娶风成了天下所有觊觎宝藏者的公敌。最终在庐山,宝图被人盗走,令李十二娘与宁娶风这一对绝代恋人破镜而分,成千古遗恨。诸位想不想知道,那大恶人是谁?盗走宝图的又是谁?” 群雄不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听这世上最灵慧的少年说出答案。水一方的目光掠处,所有人也跟着瞧去。水一方在羡仙遥面前顿住目光,一字一顿道:“盗走宝图之人,就是你羡仙遥!” 羡仙遥一惊,但全场早有预料,也未有太大的惊呼之声。羡仙遥面色惨然,吱唔着道:“陈年旧事的芝麻烂谷子,还提它作什么?” 水一方点点头笑道:“你既爽快承认,亦算不枉为一代武林泰斗。你盗走那宝图,适逢李十二娘悲愤之余,要你们彻底搜查。你怕授人以柄,露出马脚,便将宝图送给了因逐出师门而入锦绣谷不久的彭云峦保存。然而庐山四老成名已久性情刚烈,一受恩师冤枉便立时横剑自刎。你功名未成富未享,还不愿立时就死,就以‘保存庐山派基业’的豪言壮志为名,龟息诈死。接下来你便匿入潭底,一直隐忍不出。而彭云峦也不是傻瓜,他知天下晓得你真面目之人唯他一个,不便亲自出面,你派人索取宝图后,下一步定然是要杀他灭口封嘴。于是彭云峦便暗将宝图绣于尚未满月的女儿彭采玉身上,送下山去!” 彭采玉面颊一赤,低首承受了数万异样目光。 边城雪凝然道:“原来如此。那在藏宝图上涂解药的自然也是你了?羡仙遥,我身为宁娶风的正室单传弟子,须为他报了此仇!” 水一方笑道:“边兄且住。那在藏宝图上涂解药,也就是说在宁娶风之妹身上种下剧毒的,却并非羡仙遥。” 群豪大惑不解,水一方转向卓酒寒,笑道:“那人便是当朝第一权宦!”他一指大殿之上,叫道:“李辅国!” 李辅国一震,群豪俱是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望向他。李辅国很快镇定下来,叫道:“大胆小子,圣上与皇后娘娘在此,岂容得你胡言乱语,欺君罔上!”张良娣与他早有间隙,只冷笑一声,也不置可否。 水一方凛然道:“你原名叫李静忠,对么?” 李辅国怒道:“是又如何?” 水一方森然道:“你与羡仙遥本也相识,是么?” 李辅国与羡仙遥对视一眼,面上皆呈悚然之色。 水一方道:“我哥方才遇到了一个叫程元振的公公。他发现程公公与自己一个故人极像。那人是谁?便是‘两袖清风’程旭如!是你羡仙遥派入锦绣谷的!程元振不正是你李辅国的心腹么?” 李、羡二人俱是惶然莫名,卓、边二人各持神刃立于水一方左右,防止有人暗加袭害。水一方道:“这并非主要原因。李十二娘和风女,是你李静忠的亲姐姐!是这样么?你李家武功未有传你,而是传给了你姐姐,李十二娘随其师父公孙大娘在皇宫内表演剑舞,广受传颂与敬重,而你却是一个皇家飞龙马厩的马童,还被阄割,心中自是大为忿恨,只为一已私欲,便让你姐姐与宁娶风这一对旷世情侣抱撼终生。我说得对么?” 李辅国吱吱唔唔答不出话。 边城雪怒道:“是你们二人杀了我义母水绮!我今日让你们百倍奉偿!”他抖开“惊绝斩”,迎风狂啸,全场无人不为之颤栗。 “不!”水一方大声喊道:“杀害我姑姑水绮的凶手,却非羡仙遥与李辅国中的任何一个!但此人李辅国却识得!” 这一句令全寺天下英豪所受之震丝毫不让适才。卓酒寒、边城雪都急切问道:“是谁?” 水一方环视全场,自胸口拿出一块磁石,上面有一处血红色的金属点,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水一方拿起那物,对卓酒寒道:“哥,你可记得那日武夷山主峰之上,我一人在水窟的尸体旁发呆?” 卓酒寒不由惊道:“你磁石之上的物事莫非便是那暗器?” 水一方笑道:“正是,这血红色的暗器,要了海无痕的老命。你应该再熟悉不过这暗器的名称了。” 卓酒寒与柳因梦尽皆凛然叫道:“血影噬心鑽!”全场闻声面色大变。 水一方点头道:“不错!正是‘血影噬心鑽’!这是暗黑杀旗的独门暗器,也是当今天下直追溯三十年前无可争辨的暗器之王。但那一日我们没有辨认出,甚至连我哥也没瞧清。因为凶手将暗器涂满了天下第一剧毒‘化蛊红,’这□□与暗器皆为第一,何等厉害!血影噬心鑽本是血红色,却被化蛊红涂得青碧蓝。凶手为了要迷惑我们,不让我们瞧出尸体因何而死,便如此做法,我们若剖开尸体检查,必会集体中毒。但凶手却不知,我师父曾给我一个宝贝,那便是这块磁石,它有吸世间一切钢铁的奇性。我用它在尸体上来回搜寻,那暗器受强力所拔,破肉而出,钉在磁石之上,那尸体立时化为粉末,烟消云散,当真可怖。凶手疏忽了一点,他企图栽给武夷派,因武夷派曾将‘化蛊红’发扬光大,却反忘了武夷派也必有‘化蛊红’的解药,那就是自巫山神女峰巅引入武夷的新种碧蝉,个头甚至更大。武林仙子莫姐姐赠我一瓶蝉尸粉,我以此彻底清除了暗器的毒性,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暗红色。” 卓酒寒奇道:“暗黑杀旗的‘血影噬心鑽’的是厉害,但他们与巫山、武夷两派并不往来。武夷虽属巫山邪支,却仍是名门正派,又怎会与‘暗黑杀旗’结往?适才正如你所说,凶手是为了嫁娲武夷派的,说结交自然有结矛盾了。” 水一方道:“事实正是这样,他们从未结交,也并不相互来往。” 卓酒寒道:“那……那为何会有涂了‘化蛊红’的血影噬心鑽?” 水一方朗声道:“你记得海无痕被暗杀前说过什么吗?” 卓酒寒回忆道:“他说:‘那便是……西……’” 水一方笑道:“不错,但他要说的不是西,也不是那日我们推测的谢、徐、许、冼、薜,那是一个复姓:轩辕!正是以‘西’间开头的!” 卓酒寒大惊,旋即急道:“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水一方又道:“再想想另一个场景。独孤前辈遇害,临终前说过什么?” 卓酒寒回忆道:“说什么?……她说……‘袁’!”他叫道:“说‘袁’!” 水一方凝然道:“正是!她说的‘袁’,非是指袁明丽,而是指‘轩辕’的‘袁’!” 卓酒寒不由听得愣了,怒火与诧异令他几乎丧失了冷静。边城雪见此,也道:“水兄北这样推测,综合这几次事件来看,是轩辕已然无疑,但具体是谁呢?” 卓酒寒激然道:“轩辕翔与轩辕驰都给我杀了,这么说是老三轩辕游了?” 水一方笑道:“你认为他有这个本事杀害独孤舞与海无痕这样的高手吗?” 边城雪急道:“那又会是谁?你别再绕圈子了,快告诉我们!” 水一方续道:“当我初步断定凶手的身伤时,极是吃惊,本来我以为凶手早已死了,在场的天下英雄多半也这么认为。我后来又推测凶手杀了我姑姑水绮和独孤舞后,又想去杀韩碧露。然而韩碧露早在富贵城一战中为这位边兄所杀。最终我确定,凶手的最后一个目标应当是冷月。” 冷月周身一震,见所有人的目光尽数向她射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自语般喃喃道:“难道……是……”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从未见过她如此惶然,六神无主之意。 水一方道:“但冷月教主在日月山才关修炼,要去她的地盘杀人,自己的武功又未必定能胜她,这事得审慎考虑。再说冷教主万一神功大成,自己岂不是要送上门去领死?” 卓酒寒目中要滴出鲜血,一字一顿道:“此人……究竟是谁?” 水一方看了看他道:“这个凶手在近三十年前,在武林中制造了一个神话。当时的中土江湖,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转向边城雪道:“边兄,不知你在巫山派神女峰巅的白骨涧内,习修巫山心法与慕风楚毕生神技‘琴音指’时发现了什么?” 边城雪大震,颤声道:“是一座……一座木雕,还……有二十四字。”他扬声吟道:“武则慕风,义则羡仙,情则倾哭,恨则入骨,痛哉,快哉,楚华衣字。” 水一方面对众人道:“这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武学上仰慕宁娶风,在道义上羡敬羡仙遥——尽管敬错人了,恨则恨那‘碧蝉断骨指’。情则倾哭。这个‘哭’字,是指一个人,她深受慕风楚爱慕,故而将慕风楚的绝代奇毒‘红蛊红’搞到手,根本不是件难事。表哥,边兄,记得我姑姑尸体旁留下的血字吗?那一滴血形成的一点根本是什么人的姓或名,凶手不姓羡,不姓鹿,不姓冷,不姓宁也姓边!重要的是前两个字:‘□□’!一个人立时便要死,想留下证明给后人提示,以便追缉真凶,又怎会为了痛骂对方而仅存的瞬间写些不着边际的话?况且姑姑既知凶手是谁,多半了解对方,便写出这几字迷惑对方。必会被她毁迹,所以她写得如此隐晦,正是为了让凶手放心,以为她失血过多神志失常,也便不去管了。姑姑与独孤前辈死前俱是怒目贺睁,死不瞑目,可见她们不仅认识凶手,熟悉凶手,且凶手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当年卓绝前辈——也就是我的姑父,他一生只爱我姑姑一人,而爱他的女人却不胜枚举,但最著名的五人,她们明争暗斗,互为情敌,甚至因此结下滔天大仇,现下她们中已死了三人了。活着的人除了冷月教主,只剩最后一人,她就是凶手,毫无疑问她首先姓轩辕,她的名字在‘□□’二字之中!‘狗’为犬,‘日’是两‘口’堆垒而成,犬与两口,不正是‘哭’字么?”独孤思贞见他这般聪慧,自己颇有不如,实是钦服。 他深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也在场,出来吧。” 卓酒寒与边城雪对视一眼,同时厉声道:“‘血影幻姬’轩辕哭!你滚出来!”虓吼震地,如同雄兵百万,端的骇人听闻,天地为之动容。柳因梦这才明白张良娣与李辅国为何能指使“暗黑杀旗”灭门已满门,原来他们早便相识。 但见人群中一道红影,跳上台来,道:“好聪明的小子,好厉害的后生!今后的武林,只怕是你们三人的了。”这声音柔粘娇魅,足以令人心遥意荡,魂飞神驰,台下众人听后不由身骨一酥,如饮醇浆,醒醐灌顶,若中迷香,似被点穴一般,皆有些昏昏然了。 水一方、卓酒寒、边城雪三人齐齐向她看去,虽知此女已然年逾五十,但光容绝世璀璨,似匹练星芒,艳胜日华。举手投足之间直似画中女仙一般,难怪便是独孤舞那般倾城丽色,亦自渐弗如。此时场内诸豪老一辈尽皆面色绯红,即便是新人俊彦甚至是女侠们亦不由为之深深打动。 水一方冷冷道:“老妖怪,终于上台了。” 卓酒寒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轩辕哭妙目一黯,足令全场为之心伤,她凄然道:“被你识破,也是我的劫数到了。我今日来,本也没打算回去。哼,卓绝永远是个好人,我永远是个坏人!……他入赘我门为婿,并非为了得到天下英雄都梦寐以求的武林第一美女,而是为了一部毫无感情的‘血影神功’秘笈!我……我平生从未将天下任何男人放在眼里,只有他……我为他奉献了所有,倾注了所有!你们知道我有多爱他吗?知道吗?”她激动地一指卓酒寒,质问道:“你!你说!” 卓酒寒冷冷地注视她,半晌才道:“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他。是你吗?” 轩辕哭似嚎哭一般笑道:“呸!我的爱全变成了恨,全变成了恨!我当然希望他能死在我手上,可是遗憾哪!他是自杀的!” 群豪尽皆耸动视听。轩辕哭恨恨地道:“当时他是天下间的第一男儿,追求他的女侠不计其数,但只要也爱我,我可以不予计较,甚至感到骄傲!可他戏弄了我!践踏了我的感情!可恶啊!他爱上了你的母亲水绮!好,我一不做二不休,要教他饮恨终身!我以轩辕氏的蛊术迷惑他的精神,然后令他去杀尽水家满门!他照做了!哈哈哈哈!杀得好!失控的他将水家杀得一个不留!好!……他醒来后,已然铸成大错,故而自尽而死……” 水一方听得惊心动魄,目呲欲裂,怒道:“你这淫恶的毒妇!……我水家又与你有何冤仇了?你……” 轩辕哭诡异地瞪着他道:“你!你这小杂种被人救走了!……那人……简直是个怪物,竟立时解了卓绝中的巫蛊之术!” 水一方不由自语道:“是……是师父!是师父!……可师父为何不直接说凶手是你,而说是卓绝呢?” 轩辕哭叫道:“我怎会知道!” 边城雪却道:“我知道。当日魔僧一难正巧路过此地,见到了这场骇怖之极的灭门惨案,他见卓绝醒后又羞又悲,只对罗公远说了句:‘杀人者是我,与她无干。’立时便自绝经脉而死。罗公远本领再如何通天,也救不活他了。” 轩辕哭一凛,剧颤不已,随即道:“不!这不可能,他应该恨我的!” 水一方点点头道:“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哪有刻骨铭心的恨?卓绝只是娶了我姑姑为妻而已,你们各有优处,在卓绝眼中你们都很好,他喜欢你们所有人,爱你们所有人。一个人一生永远不会只爱一个人,时间总会改变一切。卓绝只是自所爱之人中选择了一个适合为人妻的女子而已。” 卓酒寒也道:“你知道我娘与你们四人有何不同么?她曾经对幼时的我说过一句话:‘她们都比你娘美,她们都是好人,是娘的姐妹。’” 轩辕哭怒吼道:“你给我住口!”闪身袭来。边城雪清啸而出。二人相交一掌,轩辕哭无论内力与技艺均是不敌,随即一亮宝剑,向边城雪刺来。边城雪觉她极是可怜,也不愿回身以利刃伤她,便空手与她相博。边城雪所达境界,已足可自创招式,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最是无中生有,堪称耳目新奇。但轩辕哭武功与冷月不相轩轾,尤胜衍允,加之长剑犀利,一时倒也击她不败。边城雪突然忆起巫山神女峰白骨涧中的轩辕哭木制雕像,手腕无法灵活转动,只因手与剑钉在一起,全靠挤压空间制敌。边城雪再细细瞧去,果见轩辕哭的手臂与剑死气相接,只是不住压抑范围,方才抢攻疾猛。边城雪暗道:“莫非慕前辈早已知你轩辕哭的本性,探颐索隐,睿洞先机,方才暗示这破招之法?轩辕哭,你只会一味抱怨自己所爱之人不爱你,却何尝想到有位山间异士如此倾心于你?他真心爱你,所以要破你魔道,拯救你的灵魂。慕前辈,你良苦用心,天地感召!今日我便以你所授的‘琴音指’将她打醒!” 边城雪手中无剑,不能施出所学最强的宁娶风惊绝斩武功,但慕风楚身列“武林四极”之一,这“琴音指”乃他毕生心血之所寄,威力足以制住轩辕哭。但见边城雪身形闪处,大弦嘈嘈如疾雨,肯逐万境争弛驱,怒起簸羽翮,啸吭吐铿轰,最终照准时机,一招最毒的“饕餮”、“睚眦”,待递至她腕前,又觉她实是可悲,于心难忍,转为“椒图”、“蛤蝮”。轩辕哭大叫一声,只觉腕部被人拔出骨头,剑已撤手,人重重地撞在毕锐身旁。衍允见此,合什道:“夫佛法广大,容人忏悔,一切恶业,应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 轩辕哭俯低身躯,将脑袋深深埋入胸口,呜呜地发出浑浊不清的怪响。但即使如此,这声音仍令人魂魄消靡,如置梦境之中。轩辕哭猛地哈哈狂笑起来,泪水却四溅迸流,她一把抓过卓酒寒扔给边城雪的那段“紫影锋”,指向自己的喉咙,叫道:“你们所有人都听着!” 卓、水、边三人齐齐向她望去。轩辕哭指着身旁毕锐道:“我恨!我恨……他这般丑,无人要便也罢了,我华容绝代千古,卓绝居然不欣赏!很好!”她转向毕锐媚笑道:“小可怜,你一生都无人所爱,你看我如何?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死?” 毕锐起初见轩辕哭登如时,明知她足够做自己的祖母,心中却仍止不住冒出诸般淫亵污秽的念头,但如今见她比自己还疯,已然怕得要死,怎舍得自己这条性命?不由悚惶交加,大叫道:“不!我不要死!我还要娶媳妇儿,入洞房,我不能死!” 轩辕哭长笑声中,已然揽过毕锐垫到背后,举起“紫影锋”便刺入腹中,本打算一连贯穿身体,再入毕锐腹中,但毕锐身具赤沙龙蜥毒液,其剧决不下‘化蛊红’,立时便气绝身亡。毕锐见未伤着自己,哈哈大笑,跃入半空。但轩辕哭一条长臂死死揽住他的后腰,一时也推扯不开,好在轩辕哭身体轻盈,也不能影响他跃跳之高。但毕锐只笑到一半,便嘎然而止,他突然嗅到一股极其刺鼻的硫黄气味,旋即心中大叫不妙,已然太迟。轩辕哭大红衣中的大量火药已然引烈,轰然雷鸣般天摇地坠,火红色的焰舌四下喷射,空中一股浓郁悲怆久久挥之不去的黑烟阴霾,直抵天宇穹窿的尽头。那一刻距离极近的人双目已被耀瞎,八方冲射的火蛇燃烧炸伤了不少人,更有人为毕锐七零八落的血肉躯块间的毒气所染,当场毙命。卓、边二人拉过水一方,一齐运动,速度何等之捷,已然在数十丈外。 恐慌持续了好久。卓酒寒、边城雪、水一方三人心中浩叹如梦,均想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与最丑恶的灵魂紧紧粘到一起,炸成碎片,烟消尘散,难道不是造化弄人么? 当全场的秩序重又稳定下来时,又有人开始喝道:“边城雪!你杀我恩师和兄弟,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边狗贼,纳命来罢!”场面再度混乱。 边城雪为今日发生的一切所深深震憾,不由觉得自己往日所做实在太过伤天害理,罪业深重,便扬声道:“要打你们无人是我对手!今日不消你们动手,我立时散去一身功力!” 众人俱是凛然。水一方忽道:“边兄,等等!” 边城雪厉声道:“水兄弟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无人可改!”他已然运起内力。 水一方跺脚急道:“你即便要散功也得再等等!” 边城雪诧异道:“什么?” 水一方道:“事情尚未结束。” 边、卓二人皆感奇异。卓酒寒道:“我们不是已经找到凶手了么?现下凶手已死,还有什么呢?” 水一方向台下喊道:“李大哥,将那人带上来!” 李泌自人群中挺出,叫道:“好嘞!”猛地将一被点穴道的矮胖子掷到台上。 肃宗一见是李泌,忙惊喜地叫道:“李丞相!这人是谁?” 此时李泌已位居朝廷一品相爷,羡仙遥即便被封为平西大将,仍不如他。张良娣只想让自己在朝中有可与肃宗亲腹李泌对立的亲信,于是选中羡仙遥。羡仙遥见李辅国向他施眼色,忙向肃宗、张良娣报道:“启禀圣上,皇后娘娘,那边三个小子中有一个是叛臣死囚卓绝亲子,还望圣上将他处以极刑,以正国法!” 肃宗不由道:“朕瞧他……”李辅国粗暴地抢白道:“圣上,不可一时心软,而遗患人间啊!” 卓酒寒冷视皇帝、皇后、羡、李四人,道:“不错,我爹正是卓绝,但他不是叛臣,他是忠于大唐的热血忠臣!皇后张良娣,你拉拢我爹不成,便设计陷害,令我爹家破人亡,待得他习成‘血影神功’要来报仇,你却当上了一国之母,他再也不能报仇了!你真以为自己权倾朝野,我爹便杀不了你了么?那些年他每天来皇宫看你一次,每晚近你床榻旁拔你头发以此泄恨,这些你都未曾知觉吧?” 张良娣不由一凛,心中骇怕之极,但她看过卓酒寒的武功后,知卓绝若真这样做,她也的确万难察知。 卓酒寒道:“只因你是国母,凤仪天下,我爹为普天下的黎民着想,怕社稷动荡,方才忍痛不杀你。”他转向肃宗。肃宗见他目中精芒迥盛,可媲日月,不由一阵窘恐,吱吱唔唔道:“咳!咳……那个,卓爱卿谅国体民,大仁大义,感彻天地,朕甚是佩服。” 卓酒寒冷笑道:“爱卿?佩服?哼,你这昏君,误听谗言,却不辨是非,但你毕竟乃一国之首,我若杀你,天下大乱,我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肃宗见他承诺不杀自己,这才定了定心神,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立时便不服气地补辩道:“可近些年朕重用李泌,升为一品丞相,又任用郭子仪、李光弼为大将,君臣合力平叛,却也卓有功效。功过相抵,不是明君,也该算是庸君,怎能是昏君?” 卓酒寒不疾不徐地道:“你给我记住,作为皇帝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明君即是昏君!你的‘庸君’一词根本不存在!不明即昏!” 肃宗为他义然言辞所撼,久久未再作声。卓酒寒对李辅国道:“你一个太监,却掌管整个长安城的禁军,这本也与我无关,但你为何与张良娣勾结,诬害我爹?” 李辅国长年頣指气使,哪容他人如此喝斥?但对方神技惊世骇俗,自己距他十步之遥,稍有不慎,定会性命不保,故而隐忍,低头不语。 水一方却拖着那台上之人来到肃宗面前。张良娣瞧清此人面孔,不由大是惶恐。水一方看在眼里,问那人道:“人叫什么?” 那人索性一闭眼道:“叫我祖宗好了!” 水一方却笑道:“恰恰相反,你不姓祖,你姓孙!你便是当年‘武林四极’之一的铁骑帮帮主独孤鸿傲最小的弟子!你叫孙──大──业!” 孙大业一听,不由向那张良娣一瞥,二人俱是魂胆消烊,手足无措。卓酒寒这才明白,道:“原来你们并非真心投靠朝廷,而是妄图造反。是以你们才绑走游牧,只可惜你们不知那宝藏的下落几经周折,已与游牧毫无关联了。你能自牢中盗走游牧,你们独孤氏中却再无高手,只能说明有人监守自盗。真正想谋反的,恐怕是朝中一个一手遮天的权贵罢?” 此言一出,包括肃宗在内,无论江湖豪杰还是朝廷百官,无不耸然心颤,栗栗可危。肃宗不由问李泌道:“丞相,关押游牧的大狱,分属朝中何人所辖?” 李泌沉吟少顷,肃然道:“禀皇上,是越王爷李係。” 水一方插一句说:“请问皇帝老儿,这李係平素跟谁关系最好啊?” 众百官不约而同地偷望向张良娣,张良娣大惊。李辅国反应奇捷,一抖拂尘,尖叫道:“好你个张良娣,竟敢串通越王,阴谋犯上作乱!御林军,给我拿下了!” 张良娣正在惶恐之极时,段志城一脸血污连滚带爬地跑到台前,咚咚咚地叩头,哭喊道:“圣上,不好啦!那反贼李係和独孤行狗贼已率军十万,将长安城团团围住啦!” 肃宗极其骇然地叫道:“什么……”声音中充斥着绝望。 张良娣哈哈哈地狂笑起来,仿似一代妖姬,甚是可怖。李辅国喝道:“先将他拿下再说!” 段志城突然起身一跃,将张良娣拉了过来。李辅国大惊道:“段恒俊,你……”场内突然有二百名健壮宦官拔出怀中匕首,纷纷向一旁官员兵卒刺去,全场大乱。原来段志城──亦就是段恒俊,早为李係收买,在长安殿外聚集了二百余名精排细选的壮年太监混迹在人群之中,饲机生变起事。肃宗不由大叫道:“护驾,护驾!”李泌闪身而上,扶住肃宗。 卓酒寒见张良娣欲乘乱逃逸,怒喝道:“你今日必死无疑!”旋即长跃于空,已然落在张良娣眼前。张良娣惶恐万端,段志城抖开练子银枪,直射卓酒寒。卓酒寒冷笑道:“来得好!”“沉碧”惨绿辉芒耀之际,银枪尖已削成数段,卓酒寒未待段志城再行抵抗,六成掌力已然掀到胸口,段志城狂一声,斜飞出去,已然气绝。卓酒寒回手抓住张良娣皓腕,方要斩杀,却见柳因梦乘乱逃到此处,虽有重伤在身,仍吃力地喊道:“卓……卓少侠,也让我报仇吧!她曾买凶杀我满门!” 卓酒寒默默让开。柳因梦怒火喷薄,双手一锁,正扼住了张良娣嫩葱般的细脖颈。张良娣此时连尖叫之力也失去了,只觉一股大力将她周身的血液挤榨得干干净净。李泌却突然拉开柳因梦,叫道:“对不起,柳大小姐请先住手!” 柳因梦见是他,不由急得双目通红道:“李大哥……我快没力气了,快把她还给我!” 张良娣愈发觉得可怕,转而紧紧抓住李泌的手,失了魂般叫道:“李大人,多谢李大人救命之恩……李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 李泌冷冷地回道:“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想杀了你这妖妇!只可惜圣上有旨,要我保你鼠命,人去谢圣上吧!押走!” 其实此次谋反行动之前,越王李係、张良娣与独孤行的计划已然为程元振所察知。早先张良娣与李辅国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但后来逐渐闹翻,势成水火。张良娣曾在因被封为太子而更名为李豫的原广平王李俶面前,要他与自己合力对付李辅国与程元振。太子李豫虽对李辅国难有好感,但亦素知张良娣为人,此时唐肃宗病体难承,亟需照料,是以托辞未决。张良娣大怒,打算废掉他,便联合越王李係,欲起兵作反。李辅国及时得到程元振察事厅的情报,便一早令禁军将李豫送至当年自己呆过的飞龙马厩中。故而张良娣在今日大典之上,总也找不到李豫的影子,但时辰已近,原先的谋划便依计执行。 张良娣此时见肃宗面色中乃颇带关切爱护之情,不由心头酸懊,忙喊道:“皇上,贱妾对不起您啊──皇上!事已至此无论您如何处置,我都认了!可您千万得提防李辅国啊!他是大唐最大的祸患!您危如朝露啊!其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李辅国恼羞成怒地喝令道:“谋反奸贼,还敢如此放肆?带走!” 张良娣被兵士架走,仍远远地叫道:“此人野心之大,难以驾驭,末大不掉之咎欤,皇上啊——!”(注:公元762元4月18日,唐肃宗驾崩,李辅国独揽大权,斩杀张良娣) 场内众豪逾两万,加之三千御林禁军,很快将二百宦官剿灭。肃宗却又惊又慌,叫道:“反贼李係有十万大军,将此城困若昔年木阳,该如何是好啊!” 卓酒寒傲然道:“时不我待,我们当聚合寺内之众,出城拼杀!”群豪尽皆喝采叫好。 肃宗本就胆小层懦,只道:“这……这……”又定了定神道:“卓少侠之父精忠报国,朕即刻宣诏天下,为其平反昭雪,并封你为平西大将军,封万户候……” 卓酒寒冷冷道:“你自己留着罢!我们不是为你!” 边城雪朗声道:“诸位!我边城雪是武林公敌,为孽之深天理难容,甘愿领死。只是现下社稷岌岌可危,待我等杀出重围,若我侥幸未死,定然受大家处置!” 群豪不由惊愕一片。卓酒寒喊道:“咱们冲!” 寺门大开,两万乌合杂兵衣饰兵刃五花八门,也不排什么队列阵势,直接乱糟糟地冲出去。但见城外大军已有万余众自启夏门涌入。但见金甲银铠,兵戈如茂林密雨,叫嚣呼喝,军歌号角似蔽云掩日,正是其畴能亘之哉?唐哉皇哉!众人见对方入城军队已两倍于已,心中不由俱是栗然。 为首者是反贼越王李係,他已然身着金黄龙袍,手执长剑喝道:“尔等听着!我义师承天景命,吊民伐罪,解民倒悬,若速速弃械归降真命天子,各个加官晋爵,永世荣贵不尽,否则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身旁一高头大马之上者,正是独孤行,但见他极其丑恶地道:“圣上,您跟他们废什么话!当把他们剿灭干净!” 肃宗一听,知李係已然称帝,恶紫夺珠,不由怒急攻心,捂住胸口。 卓酒寒与边城雪相互眼色飞掠,心领神通,齐齐电啸霆出。李係只见对方营中突然冲出两人,极是骇然,叫道:“拦住他们!”前军五百士卒纷纷挺矛来刺。卓酒寒与边城雪何等武功,且又相互配合得纤毫不爽,如入无人之境,每人夺下数根□□利戈,便射向另一人四周,周而复始,被杀者已逾一百。但他二人武艺再强,至多杀尽五六百人后也神衰气竭而亡。判军统领们见此二人至神至圣,便喝令远远投出千枝标枪掷斧,万箭暴风骤雨般齐发。 卓酒寒与边城雪若无世上最利之神兵辅助,难保不被射中要害,但他们每人已有三处擦伤,满身血迹。独孤行对李係之所以有价值,只因独孤氏为南凉皇室后裔,祖上为栗特人及中亚细亚人,会制远古中东各国的大型喷油攻城器械。此时喷油烈火管已然备好,万一点燃,全场必在一片焰海中焚毁,后果不堪设想。边城雪大急,他内功较卓酒寒更为深湛,将一柄至锋至沉的“惊绝斩”舞成一条紫色亢龙,在身体四周五六尺之内修成一团纯真气虚设的垒壁,诸多箭与标枪未及触到便被气顶飞。独孤行长身大力,抓过一只大弩,对准数十丈之外的边城雪。他长年奔逸大漠,箭术准头极精,但待他确定已瞄准边城雪的胸口时却冷不意发现边城雪早已在瞧他,尚未及诧惶,只觉腹中一空,转头一瞥,见寻“惊绝斩”竟自自己背后疾射而出,且血花狂溅,又斩杀了不少人。他不意识地往下一瞧,腹部居然被穿了一个大窟窿,随即一声烈响,独孤行肢躯四裂散扬。 卓酒寒突然闪至欲在石油大炮后点火的小卒眼前。那小卒未及惊恐,已连人带炮被卓酒寒踢得转一个半圆。李係大叫不妙,但听轰然一声破天惊喜,巨火将整个天空的云朵染成赤彤之色。当场炸死近百人,后又有大小不同的数十枚火球呼啸着四下迸射,又烧死烧伤千人之众。卓酒寒在人群中拾起满脸炭黑的李係,拔身飞走。众叛军只顾躲火,哪里管得了别人。卓酒寒习了独孤氏的轻功,奔得快若冲破时宙一般,连边城雪亦不由为之一凛。 水一方见两个人如此勇猛,不由大笑。却突然觉背后大穴一麻,隐隐似有蝶香,便知中了“花须蝶花手”。羡仙遥见四周无人注意,拉过他便跑。 卓酒寒借边城雪之力一送,已冲回已方阵营。而此时先警觉过来的数十余叛军又叫啸着追来。边城雪送走卓酒寒后就势回身仗剑一扫,平地便暴起龙卷,天低吴楚,江湖浩渺足春水,凫雁灭没横秋烟,登时将已近身侧丈余的七八十人宏然荡开。卓酒寒将李係扔给李辅国。 边城雪扬声吼道:“你们的逆贼伪主已然被擒!圣上仁厚洪宽,尔等受奸侫盅惑,妄行罪役,真心悔过降者,皆一概不追究!”声音之响,纵在十数万人马之前亦贯穿每个人的耳膜。 很快一声“呛啷”,一杆长戈到地,随即哗啦啦一大片,渐渐响彻天宇。后方尚未入城者还不知是怎么回事,糜沸蚁动,但立时十数万人齐齐跪下,喊道:“吾皇万岁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注:斩杀张良娣同日,李係被斩) 卓酒寒与边城雪对视而笑,群豪欢声雷动。卓酒寒突觉不对,厉声道:“我表弟呢?” 李辅国见此,惶然扭头便走。卓酒寒怒极,方要赶上,却听肃宗叫道:“卓少侠!”又下禁吐出一大口血,道:“卓少侠……我快不成了……待我儿李豫即位后,我准你所愿,但现下只怕不是时机……” 卓酒寒完全听得明白,郑重道:“多谢皇上恩典!”他与边城雪即刻自启夏门冲出。卓酒寒暗道:“我虽信奉景教不再报仇,但此贼祸国殃民,须替天下人除之。” 李泌见一切已然结束,便将乌纱摘下,递还给肃宗。肃宗已然病入肓,见此情景,不由又急又气道:“李爱卿……你这是为何?难道朕对你不够好么?你已位居一品相国,权倾朝野,因何眼中依旧有郁郁不足之意?” 李泌跪下道:“圣上待我,如同已出,实十辈无以相报此泽。但李泌山野村夫,不通律法,实不宜在朝为官,今略报圣恩,愿复为闲人。” 肃宗叹道:“朕与卿久同忧虑,今方同乐,奈何离去?” 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宠臣太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亦太奇,此所以不可留也。” 肃宗笑道:“且回,另日再议。” 李泌急道:“陛下不许臣去,是欲杀臣么?” 肃宗讶然道:“卿何疑朕至此?朕岂是欲杀卿者?” 李泌道:“杀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于事犹有不敢者。况天下既安,臣敢言乎?陛下保重,臣……去了!”未待肃宗再言,李泌已抢过一匹神骏,驰骋而走。肃宗与他交往数十年,情谊绵厚,不由一呆,续而嚎啕大哭起来,叫道:“卿往日之良言,朕当谨佩不怠!” 边城雪与卓酒寒脚底生风,已然追至华山脚下。羡仙遥挟水一方在前飞奔,以他修为却早已知身后二人是谁,且亦自己断然脱逃不了,于是爽性转过身来一手卡住水一方的脖子,对边、卓二人叫道:“别过来!否则老夫拧断他的脖子!” 边城雪淡然道:“羡太师伯,你跑不了了。” 羡仙遥冷然道:“真是我的好徒孙,我一手□□出来的好徒孙!没有我能有你今天吗?” 边城雪昂然道:“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你造就了我今日的武功,也造就了我今日的命运。” 卓酒寒道:“你何必仍要负隅顽抗?你已经退无可退了。” 羡仙遥狂怒地吼道:“你们这两个该万死的小嵬子,将我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垂史名绩尽数毁于一旦!我决不会放过你们!” 突在此时,一妙龄少女的出现在四人身旁,正是独孤思贞。独孤思贞见到边城雪,笑道:“边大哥,原来你在这儿呀?我们离开长安,去北方逐草牧羊吧?” 边城雪一惊,啸道:“小心!”羡仙遥已然佞笑着冲她出手,一招“花须蝶芒手”中最毒的“丹青不渝”,正中独孤思贞背脊,椎骨尽碎裂,独孤思贞尚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已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人世。边城雪热泪倾溢,念及她对自己不渝的爱慕与呵护,想到这样圣洁聪疑的灵魂过早地抛弃了美丽的躯体,不由肠断悲空,怮彻千古。 羡仙遥疯狂地大笑道:“怎么样?让你也尝尝滋味!” 边城雪紧紧拥着这个真正爱着自己的女人,突然抓紧了“惊绝斩”的剑柄。卓酒寒猛地按在他肩上,轻轻道:“你多陪她一会儿吧。这个人是你的长辈,又毕竟多少有恩于你,杀他不详。于名无益。我一生杀过无数师父,也不在乎这些,我来吧。” 边城雪强抑剧怒,好容易方才挤出几个字:“你要当心。” 卓酒寒点点头,缓步走向对手,自语道:“羡仙遥……我是虔诚教徒,但我今日必须杀一个人,天父完全知道。” 羡仙遥威吓道:“别过来!再踏前一步,就教你弟弟与你永世阴阳相隔。” 卓酒寒冷冷道:“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小丑么?你认为自己还能逃得了吗?放敢伤他毫发,我便将你活烹了!” 羡仙遥狞然道:“这么说来,我若放了他,你便能饶了我?” 卓酒寒轻轻一笑,道:“这不可能。我是教徒不便撒谎,今日无论你放人不放,我都绝不能让你活下去,遗患人间。”他向方一方瞧去,水一方道:“哥,你的决定没错。” 羡仙遥怔了怔,气爽中宵,旋即极为绝望地道:“好!很好,你倒坦然。只是想取我命,怕未有那般容易,你武功便算勉强略胜过我,但我手中却有一块肉盾牌。” 卓酒寒在他讲话之际,弹指一光年,运起毕生内力,真气旺纯至圣,已然闪到羡仙遥面前。羡仙遥知他武功惊人,却没料他会这般快,一时惊魂未定,手足无措,左手依旧掐住水一方,右手慌张腾出格敌。卓酒寒碍于水一方在他手中,使“沉碧”牵带杀伤范围太广,故而未拔剑而徒手与之相博,但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羡仙遥总以人质作挡,卓酒寒最强的“霸王诀”神功亦无法舒开来。羡仙遥没料对方如此迅捷,几次想运力杀水一方,却总为卓酒寒紧拖得毫无隙时下手,但近处无兵相搏,仍是他的绝世徒手武学“花须蝶芝手”占尽优势。卓酒寒想到昔年独孤鸿傲与他并世而称,且‘空空极乐掌’亦是阴柔绵致的艺技,于是立时施开。“花须蝶芝手”乃羡仙遥自创武学,于此浸淫了四十载,兴来洒素壁挥手如流星,直似潮生潮落,端的驾轻就熟。卓酒寒却是悟性极高,以至厚内力辅佐,打出的“空空极乐掌”虽未有独孤家鬼灵飘忽的圆转巧劲,却直似鲁阳挥戈而高麾,回矅灵于太清,留转西日而再中,斗了个悉敌不下。 水一方耳边风声霆迅,知只要他二人稍有不慎,自己立时便为天夺魄,他悄然将干神蛛丝自手中抛上,以齿咬住,见羡仙遥并未注察,向外倾吐,将羡仙遥掐着自己的左手缠住。但他亦知羡仙遥神功盖世,哪怕真的脱开如此之距也足以要了他的命──适才独孤思贞与羡仙遥的距离仍无法脱离危险,别说他连这种距离亦无法拉开。七十岁老人的手当如老树根般盘根错节,麻密缠叉,而羡仙遥却滴粉搓酥,直似妖魑,可怖之极,只要自己一动为他所察,左掌内力稍稍一泻,立时便会将自己主要经络震裂。他做事审细,一连缠了十数次,虽多数在激烈的交手中散落,但已有五条缠住了羡仙遥的每一根手指,凭干神蛛丝之韧奇,羡仙遥的功力遇之即粘,无法破开。 卓酒寒的“空空极乐掌”愈使愈顺然,羡仙遥单手抗衡,又顾暇手中人质,分神乏术,拙重而无法发挥自己灵迅曼柔的武功招式,如此一来原本的有利之势反成劣棘之羁,情势完全倒转。水一方趁此时机双足一蹬,击向羡仙遥胸腹。在羡仙遥的潜意识中,所有的敌手皆身负武功,何况胸腹人体至关大穴甚多,焉能不防?他内功比之衍允为深,却未练过少林阳刚外家路数的“金刚不坏体”之类功夫,无法顾及周身各处,若要及时退敌,需潜运大量内力反弹对手,但此刻他面前有个比自己更强的年轻对手,精力沛盛,愈战愈旺,自己稍有不审,内力显出半点颓弱之象,便会立时落败,重由命丧当场。是以他选择身体弯出,腹内收缩后避,水一方借这一蹬之力,已跑开近丈远。羡仙遥醒觉过来,一掌拍过,水一方就势一拉,干神蛛丝将他的手掌翻转,但蛛丝虽韧不可破,他本人却没多大气力,羡仙遥一反手,反将他拖地拉回,若非蛛丝纤密之极,羡仙遥的内功早已输出,致其死命了。 卓酒寒见此,大呼来救。羡仙遥见水一方已然又在他掌控之中,便全力收束蛛丝。卓酒寒一亮“沉碧”,青龙斩日,大散其芒,力劈华山。羡仙遥不敢以手去接,旋即将蛛丝反手一掷,卓酒寒大惊失色,将剑风转向一甩,发扬蹈厉,风雨如晦如磐,直射深绕林莽,天地皆化为冥。另一只手揽过水一方的臂膀,甫一回身,羡仙遥已狂笑连连,偷袭一掌,正对卓酒寒胸口砸下。 水一方惊呼声中,卓酒寒的身子已如断线风筝般轻飘远处,这正是绵劲中蓄的阴柔掌力所致。羡仙遥见此一掌已然打实,卓酒寒神仙难救,准死无疑,又向水一方击来。水一方怒火中烧,拔出火杵欲射,但羡仙遥何等神速,转瞬已叉开五指汹然扣下,便在此时,只觉一股巨力自后袭来,羡仙遥避之无及,情急之下惟有犬伏于地,虽折尊损体,其辱乃大,可十万火急,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边城雪从未有如此之愤怒,撼天吼道:“还独孤思贞命来!还我卓兄弟命来!” 羡仙遥与卓酒寒剧斗甚久,体力已然难支,见边城雪怒容满面,不由悚然魂颤。却突然听到一声:“边兄,说好的,我来对付他。” 水、边、羡三人像活见了鬼一般瞧着从地上爬起,安然无恙的卓酒寒。卓酒寒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却未觉冷酸,半滴血亦没溢出。他仔细摸了摸,却摸出那面水一方自孤岛中所拣的古镜,上面葡萄结枝,果实累累,木蔓转曲,瑞兽蝶禽环绕其间,构图饱满,实是佳品。但它外表华贵,却结实之极,竟将羡仙遥全力正面一掌化得无影无踪,不由感叹道:“果然是宝物。” 羡仙遥见中自己一掌居然宛恍无事,如有神功,惊恐得不能自己。卓酒寒上前一步道:“羡仙遥!你我现在可以来一场公平决斗了!” 羡仙遥斗志已丧,瘫倒在地,根本连爬也爬不起。卓酒寒侧身让过,边城雪走上前来,猛地施开“花须蝶芒手”,砰砰砰砰四声烈响,血花溅处,羡仙遥手筋脚筋皆为之挑断。 边城雪悲沉地道:“羡仙遥,今日我以你的武功断你四肢,让你不能再害人了。你已然成为废人,比之七十古稀的普通老人尚且不如,日后只能沿街乞讨,受人唾弃拳脚,了此残生,令你永世与荣华富贵无缘,这便是对你最好的惩罚。现下我已为独孤思贞姑娘报了血仇,念你多少有些许薄惠于我,饶你一条蝼蚁贱命,这就给我滚罢!” 羡仙遥连爬也爬不动,只能在地上□□不止。 待三千御林军与两万江湖豪杰赶至华山脚下时,见此情景,无不望而生叹。边城雪环视在场的万余仇人,厉声道:“羡仙遥,我的罪孽比你更深得多,今日便先将你的‘花须蝶芒手’废去!”他又喃喃道:“慕前辈,你的毕生大愿,杀韩碧霞,败轩辕哭,我尽数给你办到了,你可以瞑目了,浩然正气,天地长存,你之良言,城雪永志不移。你的‘琴音指’功夫,我也还你。”他双手一展,如抱苍天,声荡华山众峰:“宁娶风!你也好好看着罢!”扑哧扑哧数声极其尖锐的呜响,几乎要将风钻出伤口来,万籁俱寂,天地间一片孤独,一片伤感,一切爱,一切恨,尽归尘土。 边城雪与羡仙遥一般,将功力尽数散去,毕生再无可能练功恢复了。 众豪杰看在眼中,虽仇恨之心未减,但却皆是伤痛莫名,先有一人跪下哭嚎道:“宁盟主——”两万能英雄如受雷殛,尽数拜伏,华山脚下猎猎劲风,颂诉着一个永远无法改写的悲壮传说。 肃宗原本欲授卓酒寒平西大将军之衔,但为其拒绝,又欲封边城雪,但见他已散功,不由大是感叹。卓酒寒默默搀扶起边城雪,一言不发。只将那面古镜与独孤思贞埋入黄土,愁风惨号,如骆宾王那首哀诗:“城廓犹疑是,原陵销觉非,九原如可作,千载与谁归?” 水一方见此,道:“圣上,我两位兄长立下大功,他二人不愿领封受赏。我想提三个要求,未知可允?” 肃宗忙道:“水少侠请但讲无妨。” 水一方笑道:“我不是什么少侠……” 肃宗仰然正色道:“虽无侠技,却有侠心,这比什么都值得敬重。您说吧,朕一国之主,有何事还不能为你办到?” 水一方道:“第一,请你放了游老爷子,令他与女儿团圆,也请您放了柳因梦姑娘,她弑杀张良娣,如今看来,也是有功无罪。” 肃宗点头道:“这很容易。” 水一方续道:“第二,望您莫再视景教为邪魔外道,将其与佛教、清真教并鼎而待,无分厚薄。” 肃宗很爽快道为:“朕照办就是。那第三呢?” 水一方笑笑道:“准草民在大慈恩寺剃度。” 肃宗一惊,尚启雯、冷香凝、袁明丽、游满春、柳因梦俱是大惊失色,不由齐齐叫道:“水一方!” 水一方轻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悠悠幻图无以奠,空空极乐不羡仙,自由恬然,此生足矣。” 肃宗愕然半晌,郑重道:“好,朕全都恩准了!” 卓酒寒看了看水一方,二人会心一笑,边城雪亦抬头,目中晶莹可辨。卓酒寒道:“我要随汉帮雷氏出洋探险,到极西之洲参拜景教圣地。就此告辞。” 边城雪、卓酒寒、水一方,三人双手叠到了一起。 衍允一旁默转佛珠,仰天浩叹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之缘也。光明普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霸鼎尊傲尘梦空,未留沧桑笑谈中,天下英雄孰为冕?堪堪唯余……一场风。” 18 第十八回千古谁堪伯仲间 壬寅宝应年间(公元762年4月18日),唐肃宗龙驭归天。两日后,太子李豫登极即位,是为唐代宗。程元振与李辅国明争暗斗,并向唐代守建议应稍加恨制李辅国的权力。代宗下旨革去李辅国行军司马事、兵部尚书职位,命程元振接任行军司马事一职,又令李辅国迁出常年居住的皇宫。随着军权被剥,代宗又下诏免除中书令之职,晋封为徒有虚名的“博陵王”。十月十七日夜,有刺客进入李辅国府,砍下他人头与一条手臂而去,代宗虽仍命人捕捉刺客,木刻一头安葬,又追赠以太傅殊荣,却不知为何,再也无处寻找那刺客。 柳因梦回归华山,自此隐逸。唐代韩愈曾见其仙踪,作名诗《华山女》:“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廖落如明星”,芳传千古。 李泌归宿山林之后,继续随“衡山老人”季若离修行,超凡物外,其乐自融。季若离过世之后,李泌打破单传之规,开山立派,广收弟子门徒,成为南岳衡山派的创派祖师,世代受万人称颂。 公元1958年,陕西西安独孤思贞墓出土珍奇之镜,直径16。9厘米,有瑞兽葡萄与飞禽蜂蝶花纹,精美绝伦,神施鬼设,百见层出,后被日本学者称为“多谜之镜”,”凝结了欧亚大陆文明之镜”。 明熹守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西安市周至县某农民自地下挖出一石碑,黑色大理岩制,高约10英尺(2。8米),宽未逾4英尺(0。85米),厚达1英尺,重两4公斤,碑头飞云与莲台烘托着一个由螭龙与百合所包围的十字架,碑文以汉文与叙利亚文所刻,碑名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上明确记载此碑建成于唐建宗建元一年(公元781年),此碑为世界“四大石碑”之首,被称为“众碑之魁”。(余下三碑为埃及罗塞塔线形文希腊文双语石碑,西亚死海东岸摩押希伯莱文碑刻,中美洲阿兹特克文化授石碑) 水一方日后归隐大慈思寺落发为僧,号“不错”尊者,边城雪侠踪退宿玉泉山金霞洞,号玉鼎真人。(注:引于[清]如莲居士著《反唐演义全传》)正如水一方所言,卓酒寒与他及边城雪,金霸、银尊、玉鼎,功垂竹帛,名著禹彝,万世有光。悠悠千古,纵观天下,笑问谁人能堪伯仲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