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末当特工》 第一卷 厦门风云 第一章 海滩祭母 大明永历六年,厦门,鬼难寻海滩。 “姆妈,今天是四周年忌日,国难来看姆妈了。” 一名清秀男孩面朝东方,缓缓跪倒在海滩上,晶莹泪珠顺着粉嫩面颊滚滚淌落,哭声凄恻犹如杜鹃啼血。 龟壳般的礁石上面摆着六只玉瓷碗碟,盛的都是精心烹煮的荤素菜肴。旁边的酒杯里,粉红液体散发浓郁芬香。 “姆妈,碗里都是您最爱吃的菜肴,以前老是姆妈烧给孩儿吃,孩儿如今已经学会烧菜,请姆妈也尝尝,是不是合您口味。” “爹本来要跟孩儿一起过来看姆妈,可他在国姓爷帐下办事,每天都是忙忙碌碌,永远抽不出时间。今天一大早又有要紧公事,不能前来看姆妈。孩儿晓得爹心里有姆妈,经常半夜看着姆妈画像流泪。” “姆妈最不喜欢爹爹喝酒,孩儿就用玫瑰渴水代替,姆妈爱喝吗?” 跪倒在海滩上,徐国难尽情倾吐块垒,仿佛姆妈刘雅萍俏生生立在面前,跟往日一样搂住自己,柔声劝慰。 “姆妈,您给孩儿取名仕进,希望孩儿能够高中进士,给中山王旁枝出口闷气。可孩儿只想斩杀鞑子,替冤死的姆妈报仇血恨。孩儿自作主张改名国难,姆妈不会怪孩儿吧。” 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徐国难没有抹拭额头的黑沙,缓缓把玫瑰渴水泼进大海,提起锡壶续满一杯,朦胧泪光中袅袅浮现温婉柔顺的俏丽女子,耳边响起鞑子纵马杀人发出的刺耳狂笑,眸子登时全是血红。 咬紧嘴唇伸手入怀,紧紧握住姆妈刘雅萍临死塞给自己的护身短刀,眼前一片氤氲,随即伸袖抹去。 男儿流血不流泪,爹爹说过,鞑子血债要用鲜血偿还。 从竹篮捧出金银纸箔,打火石点燃,缕缕黑烟顺风飘向空中,在丈许高处盘旋不散,似是刘雅萍脉脉望着宝贝乖儿。 徐国难呆呆望着袅袅黑烟,仿佛看见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坎坷岁月。 他出生在南京秦淮河畔,是与大明王朝同始终的中山王徐达后裔,可惜属于旁枝支属,除了逢年过节有资格到徐氏宗祠焚香磕头,日常生活与普通百姓无异。 老爹徐文宏生计艰难,从小跟着堂弟定国公徐文达当篾片作跟班,凭借定国公势力在南京锦衣卫谋得百户职位,狐假虎威敲诈勒索,日子甚是逍遥快活。 徐国难目光阴沉,嘴唇咬出了血。 弘光元年鞑子铁骑渡江南下,势如破竹攻破南京,俘虏蛤蟆天子弘光皇爷,席卷江南企图一统江山。徐文宏不甘投降鞑子剃发易服,携妻带子南下投奔国姓爷,在福建境内被鞑子骑兵追上,铁骑纵横肆意屠杀。徐文宏武功虽高却也难以抵挡,眼看就要阖家丧命。 这时一支骑兵出现在战场。原来海霹雳施琅奉国姓爷将令率军奇袭,出其不意击溃鞑子骑兵,除刘雅萍为免受辱自尽身亡外,徐国难父子终脱险境,逃入国姓爷辖区。 想起幼时在秦淮河畔的无忧无虑,跟随父母南下逃难的颠沛流离,鞑子纵马杀人的冷酷凶残,眼前重新闪现姆妈刘雅萍挥刀自尽的决绝与不舍,徐国难眸里燃烧熊熊怒火。 该死的甲申国难。如果没有鞑子铁骑南下,自己的人生想必跟爹爹徐文宏一样,依仗中山王旁枝金字招牌,在南京锦衣卫谋一个无忧无虑的职位,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也有可能遵照姆妈刘雅萍的期盼,科举考试金榜题名,穿着官服摇摇摆摆到徐氏宗祠磕头进香,祭告祖先,一扫多年受嫡系白眼的闷气。 “国难发誓替姆妈报仇,请姆妈在天之灵保佑。” 重重又磕了三个响头,徐国难慢慢从怀里掏出枚永历通宝,目光有些犹疑难决。 报仇血恨必须勤练武艺,可老爹徐文宏遵照刘雅萍遗嘱,希望徐国难读书习文,长大之后成为国姓爷帐下的文官或幕僚,平平安安度过一生,闭口不提教授武艺。 到现在徐国难只会一套嵩山少林寺的大路货罗汉伏虎拳,还是趁老爹不防偷偷习练。 眼下有勤练武艺的大好机会,要不要果断抓住? “姆妈,国姓爷贴出告示,招收身家清白的少年参加特工培训,孩儿想报名参加,艺成之后替姆妈报仇血恨。可爹爹不允许,姆妈您同意吗?” 特工两字有些拗口,听老爹说是国姓爷从西洋引进的新名词,显示与缇骑、番子、档头之类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名词有所区别,避免文武官员借口厂卫倡言反对。 嘴里虔诚默祷,徐国难把永历通宝用力抛出,目光炯炯盯住不住翻滚的弧线。 正面向上!徐国难一眼瞧见永历通宝四字嵌入黑沙闪闪发光,喜得凌空翻了个筋斗,眼角余光扫见三名鬼鬼祟祟躲躲躲闪闪的汉子。 左边汉子手长脚大,赤着双足,乱糟糟胡须遮住大半面颊,肩上扛着粗长船桨。徐国难认出是镇上渔夫刘顺,水里功夫极是了得,因与水浒中的浪里白条张顺同名,自取绰号刘白条,以示仰慕追随。 右边一人十七八岁年纪,面目清秀,身穿青衫,做奴仆下人打扮,脸上乱七八糟涂满黑灰,仿佛怕被认出本来面目。 徐国难目光在两人身上略转了转,随即定在中间汉子身上。见他面孔粗糙宛若生铁,满腮都是浓密胡须,神情冷峻面目阴沉,感觉有些熟悉,脑海却毫无印象。 鬼难寻海滩偏僻冷清,三人到这里干嘛? 徐国难心里打上问号,没等思索明白,三名汉子也瞧见礁石后面的徐国难,脚步比原来加快几分。刘顺仿佛认出徐国难,咧嘴微笑,似是打招呼。 徐国难微微点头,望着三名汉子急步奔向海边的礁石丛,眸子陡地冷缩:礁石丛深处隐现刀剑锐芒,在阳光映照下发出反光。 有埋伏!徐国难张嘴想要示警。 黑脸汉子陡地停下脚步,目光炯炯盯向礁石丛。暗地向另外两人使个眼色,转身就要退向海滩后面的芦荻丛。 芦荻丛突地向两旁分开,缓步走出三名凶睛厉目的黑衫汉子。 礁石丛后面也冲出三名黑衫汉子,手执钢刀,神情彪悍,阻住退路。 一名矮胖汉子嘴噙冷笑,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恶狠狠目光瞪视黑脸汉子,眸子仿佛要喷出火来。 第二章 挟怨报复 徐国难伏在礁石后面,屏住呼吸瞧着一切,目光现出无奈,自己只是到海滩祭母,居然也会碰上厮杀。 他不过八岁男娃,不通武艺,自然没有能力理会江湖仇杀,见黑衫汉子左右包抄形成包围之势,提着竹篮轻手轻脚想要离开。 忽听矮胖汉子冷笑道:“施琅将军干嘛行色如此匆匆,不想会一会老朋友再离开厦门?” 停步,旋身。徐国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紧紧盯住黑脸汉子。 方才他就觉得黑脸汉子隐隐有些熟悉,听到施琅两字方才忆起便是大名鼎鼎的海霹雳,国姓爷郑成功帐下第一战将,自己的救命恩人。 大丈夫有恩报恩,施琅救过自家性命,若是有难怎能置之不理。 徐国难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丝毫不理会自己年仅八岁,哪是如狼似虎的黑衫汉子敌手。 要是老爹在就好了,他出身锦衣卫武功高强,说不定有法子从凶神恶煞手中救得恩人施琅性命。 只是,黑脸汉子便是施琅将军么,怎么与自己印象全然不同? 仿佛听到徐国难心声,矮胖汉子阴笑道:“施琅,你潜入郡王府阴谋刺杀国姓爷,不想被亲卫曾德撞见嚷将起来,匆匆杀人逃走,以为乔装改扮就能瞒过察言司耳目,可把察言司太小瞧了些。” 听到察言司徐国难微微一愕,嘴角不由自主划出弧度,眸里现出古怪神色。 蓦地施琅一声长笑,厉喝道:“郑成言,你怪施琅向郑老太爷揭发贪污珍宝,蓄意挟怨报复,这也由得你。施琅堂堂汉子怎会潜入郡王府阴谋刺杀国姓爷,实是被曾德故意冤枉,嫁祸施琅,日后国姓爷自会明白。” 矮胖汉子便是察言司主事郑成言。闻言冷笑道:“曾德已被你杀死,自然由得你满口胡说。” 退后半步,厉喝道:“察言司奉国姓爷令谕侦缉施琅谋反案,现已将施逆全家都逮捕入狱,审得施逆暗中勾结郑彩,意图举兵作乱杀害国姓爷,现已……” 施琅听见全家老少尽遭拿捕,不由目眦尽裂,没等说完怒吼一声飞身扑上,短刀明晃晃笔直戳向郑成言。 郑成言早有防备,冷笑一声退了数步。 徐国难听得似懂非懂,满脑子只想如何设法救人。 有恩必报是徐氏门风,自中山王徐达以来莫不如是。 沉思间一名高瘦汉子越众抢出,身形微晃拦在施琅面前,左手一扬手心现出光亮,叮当轻响火星迸溅,施琅一个踉跄跌出三步,高瘦汉子神定气闲稳稳站定,双手各持精铁筑就的判官笔,笔尖斜斜指向施琅。 郑成言高声喝采,向施琅冷笑道:“施将军,这位是察言司陈明佥事,原来在东厂办事,江湖送号铁面僵尸,最是冷酷无情,崇祯十五年奉厂督密令惩戒苗逆乱党,在湘西一天连屠苗人八寨,用酷刑虐杀上百名叛匪,全都抽筋剥皮剜心断骨,不知施将军可曾听说。” 向高瘦汉子微笑道:“陈佥事,你跟他说说,东厂都有哪些刑罚,能让人飘飘欲仙似生还死?” 铁面僵尸陈明面目焦黑,如同枯竹戳在黑沙上,比施琅高出两个头,冷冰冰道:“东厂酷刑不计其数,最出名的有十八套,号称十八地狱,红绣鞋弹琵琶铁板刷都鼎鼎有名,郑主事既然有意,等会可以请施将军逐套享受,保证无愿不遂,无话不说。” 声音如同破锣敲击,透着阴森寒气,嘶哑难听之极。 徐国难躲在礁石后面,不自禁也打了个寒颤,想要离开觉得不够义气,若要上前徒然送死,眼神闪烁迟疑不决。 目光缓缓扫过芦荻丛,眸子忽地一亮,嘴角现出丝笑意。 第三章 徐家父子 郑成言放声狂笑,得意之极。 他是国姓爷郑成功族兄,自幼跟随堂伯郑芝龙出海经商贩卖私货,手底不知处理过多少条人命,甚得郑芝龙看重,委派掌管郑氏商务。只是生性贪婪好色,每每隐瞒郑芝龙贪污珍宝,偷偷在日本长崎置下外室。 施琅与郑成言同船跑东洋航线,瞧在眼里屡劝不听,生怕连累便向郑芝龙举报。 郑芝龙听说有人胆肥敢从自家碗里向外捞食,勃然大怒贬回南安老宅看管郑氏祠堂。 郑成言不知花费多少心思,才蒙国姓爷重新收录,起用为情报机构察言司主事。 他挟恨多年,施琅越是痛苦越觉快意,不想轻易置笼中鸟于死地。 瞥了眼躲在礁石后面窥视的徐国难,郑成言并没把清秀男娃放在心上。向陈明冷声道:“陈佥事,切莫一笔戳死,免得施将军没法享受十八地狱,见了阎王都无法夸口。” 徐国难清清楚楚听入耳中,面色陡地剧变,指甲掐入肉中也不自知。 郑成言见施琅肌肉抖颤呼吸粗重,显是被东厂酷刑击中要害,心中极是得意,狞笑道:“等会回察言司还要让施家老少逐件享受,免得说郑老大厚此薄彼,待遇不公。施家娘们长得不错,弟兄们莫要饶过,让她们临死尝尝风流滋味。” 黑衫汉子高声应喏,嘴角都现出淫笑,仿佛搂抱娘们欲死欲仙。 徐国难眸里现出怒色。爹爹徐文宏虽然出身锦衣卫,但从不欺侮无助妇孺,经常告诫自己做人要有底线。郑成言的做法显然已经突破底线,列入渣滓行列。 施琅领兵多年,当然晓得郑成言风言风语意在激怒自己,实在无法忍耐,怒吼一声旋风般扑上去,叮叮当当与陈明战成一团。 刘顺早就听得不耐,高举船桨怒目圆睁,没头没脑向黑衫汉子打去。 清秀小厮名唤施安,是从小跟随施琅的贴身奴仆,侥幸逃脱拿捕。他不通武艺,也是鼓足勇气上前,舞着护身短刀,闭着眼睛戳向一名麻脸特工。只是双腿颤抖,出招无力,哪有可能伤人。 徐国难瞧着不禁叹了口气,知道若无意外变故,三人今日必定无幸。 自己能否成为意外变故? 麻脸特工狞笑一声,挥刀想把施安砍成两截。远远听郑成言叫道:“留下活口,本主事要逐个审讯,试试十八地狱到底有多大威力。” 麻脸特工闻言转过刀背,重重击中施安后脑。施安闷哼一声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刘顺只凭一股蛮劲挥舞船桨,哪是察言司特工敌手,不数招也被按倒地上,用绳子捆成粽子相似。 郑成言见胜券在握,嘴角不自禁现出残忍微笑。 见徐国难躲在礁石后面探头探脑,年纪虽小却无惧色,心中起疑,用手一指道:“过去把娃儿逮来,瞧是啥子路数。” 麻脸特工高声答应,抢步奔向徐国难。 徐国难向芦荻丛瞧了一眼,抢先起身逃走,麻脸特工在后面急步追赶,却怎么也追赶不上,气得暴跳如雷,高声怒吼。 一名特工想要讨好郑成言,谄笑道:“可惜徐佥事不在,卑职听说锦衣卫刑罚花样更是千奇百怪,施琅享受起来也能更加惬意。” 郑成言嗯了声,道:“徐佥事有事请假。等回去就让他打造刑具,定要把施琅摆布成十八般花样,方消了本官心头之恨。” “承大人谬赞。”话犹未了,就听芦荻丛有人朗声道:“徐文宏必定遵谕精心打造刑具,请施将军细细品尝天堂地狱欲死欲仙滋味。” 随着话音,一名阴郁男子手按绣春刀,从芦荻丛中缓步走出。三十来岁年纪,衣着普通,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颇有燕赵男儿的豪迈气概,只是神情阴郁,面染风霜,头发微现灰白,瞧上去比施琅还要憔悴,正是徐国难老爹,察言司佥事徐文宏。 国姓爷占据闽南反清复明,仿明太祖朱元璋设锦衣卫旧例,抽调精干人员成立情报机构察言司,侦辑刺探鞑子情报,弥补军事力量的绝对劣势。徐文宏出身锦衣卫,是难得的情报干才,被郑成言招揽进入察言司,颇受重用。 徐国难仗着身子灵便,与麻脸特工围着礁石绕来绕去,见到老爹嘴角划出弧度,故意站着不动,任由麻脸特工一把抓住。 郑成言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心中起疑,斜视道:“徐佥事,你来得好巧。” 徐文宏微笑道:“禀大人,今日是亡妻祭日,文宏本想带犬子来海边祭奠,刚巧在施庄附近发现逆贼施琅踪迹,因此跟踪而来。想不到大人抢先一步,先行截住。” 转头向徐国难叫道:“国难,快些过来见过郑大人。” 麻脸特工万料不到男娃竟是徐佥事儿子,登时目瞪口呆,双手不由自主松开。 徐国难向麻脸特工做了个鬼脸,绕开施琅提着竹篮奔向徐文宏,口中大叫“爹爹”。 徐文宏指着徐国难向郑成言道:“这是犬子国难。” 眼睛霎了霎,按住脖颈道:“快跪下给大人磕头。” 徐国难甚是机灵,晶亮眸子向郑成言转了转,扑通跪倒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乌黑细沙。 郑成言见竹篮盛着碗碟,想起徐文宏确实跟自己提过今日是亡妻刘雅萍四周年忌日,想要请假祭奠,疑心稍去。 瞧徐国难虎头虎脑,体格强壮,肖似福建南安老宅九姨太生的小儿子,心肠有些柔软,笑嘻嘻伸手扶起,从怀里摸出只十两重的银元宝递过去,问道:“娃娃几岁?到这里干什么?” 徐国难脆生生道:“我叫徐国难,今年八岁,到这里祭拜姆妈。” 眼珠滴溜溜瞧向徐文宏,见他点头,方才谢了一声,接过银元宝递给徐文宏。 徐文宏没接,低声道:“这是郑大人赏你买纸笔读书用的,收起来吧。” 想起亡妻刘雅萍,眼圈不由自主有些发红。 郑成言听国难两字,就知男孩必定遭遇过甲申国难,方才取了如此怪异名字。 崇祯十七年明室灭亡,满清以蛮夷异族入主中华,颁发剃发令更易华夏习俗,道是“留发不留头”,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尤以江南大地数量众多,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炎黄子孙不应蒙受鞑子羞辱。 无奈文弱书生难抵血腥钢刀,义军惨遭鞑子镇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惨绝人寰,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全家杀绝,幸存者大多取了国难,汉存,留发等怪异名字,以示不忘华夏根本。 他转头瞄了眼徐文宏,问道:“这娃本名叫甚么?” “徐仕进。”徐国难抢着答道,握紧拳头道:“仕进太过文气,我很不喜欢。我要牢牢记住国难家仇,跟着阿爹斩杀鞑子,替姆妈报仇雪恨,” 郑成言见徐国难少年老成,不禁失笑,转了转眼珠,又问道:“怎地一个人过来,也不怕出危险。” 徐国难道:“本来阿爹陪我一起来,半路说有急事,独自先走了。”说着瞟了徐文宏一眼,小嘴瘪了瘪,好像有些委屈。 徐文宏转过头,似有愧疚之意。 郑成言瞧在眼里,微微叹息,向徐文宏安慰道:“徐佥事,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厦门有的是名门闺秀,以后老夫作媒,再娶一个就是。” 徐文宏还没开口,徐国难已气鼓鼓道:“姆妈逃难途中死在鞑子手上,阿爹答应国难不再娶妻,否则就是对不起姆妈,国难再不认阿爹。” 郑成言闻言禁不住好笑,对徐文宏道:“这娃倒是性情中人,日后好好培养,长大就是察言司的特工干才。” 徐国难闻言面现喜色,咬着嘴唇瞟视老爹。 徐文宏眸中闪过复杂神色,沉吟不答。 第四章 有恩报恩 郑成言面色微僵,干笑道:“徐佥事瞧不上察言司?” 听郑成言语意冰冷,徐文宏暗吃一惊,忙拱手道:“多谢郑大人吉言,娃儿日后全仗大人栽培。” 郑成言捻着短须点头微笑,正要与徐国难说话,蓦听施琅嘶声怒吼,接着陈明低声痛哼,忙转头望去。 徐国难也抬眼望去,见施琅挥刀直进,陈明接连倒退,神情着实有些狼狈,双方形势瞬间逆转,不由微感诧异,定睛注视。 原来施琅本已落了下风,情急拼命,不顾判官笔毒蛇出洞直戳咽喉,不避不闪把短刀笔直插向陈明胸膛,打的是一命换一命如意算盘。 陈明苦练横练功夫二十多年,铁布衫早已如火纯青,毕竟不敢以血肉之躯硬接锋利刀刃,百忙之中身形急顿,躯体硬生生向左拧开数寸,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短刀飞快从胸前掠过,雪亮刃锋已把外衫戳破,毛茸茸胸膛现出浅浅血痕,再深寸许就要开膛破肚。 徐国难险些开口叫好,见老爹面色凝重,郑成言神色阴沉,忙硬生生忍住,喜气在眸底一闪即逝。 陈明想不到短刀如此锋利,惊得面色如土,飞身倒退。 施琅暗叫可惜,他交手时故意示弱,预留了三分功力,想趁铁面僵尸大意一刀歼敌,哪料陈明虽然骄横狂妄,功夫却是实打实,危急之中还能扭身避让。 施琅目光阴沉,想要使出最后一招,眼角余光扫过站在旁边观战的郑成言和徐文宏,咬一咬牙还是放弃打算,舞着短刀疯虎噬食般扑向陈明。 他绰号海霹雳,最善以势压人,当下得势不饶人,短刀直上直下不离要害,戳得陈明连连倒退,狼狈不堪。 徐文宏凝视片刻,刷地拔出绣春刀,向郑成言道:“大人,施琅情急拼命,我上前助陈都事一臂之力。” 目光向徐国难霎了霎,徐国难微微点头,伸手握住怀内短刀,眸里现出冷凛杀气。 大丈夫有恩报恩,眼下正是报恩良机。 郑成言瞧得心惊胆战,点头道:“甚好,只是小心莫伤了施琅性命,我要抓住好生炮制,让施小子生不如死,后悔投胎来到世上。” 话未说完忽觉刀风袭体,郑成言多年海上生涯极是警觉,惊觉不对无暇思索,一招懒驴十八滚顺着海滩横滚出去,只觉右臂微微一凉,接着雪亮刀光耀目生辉,抬眼望去绣春刀的狭长刀锋正从鼻尖掠过。 郑成言作梦想不到徐文宏突然反水,惊出身冷汗,跳起怒喝道:“文宏,你怎地——” 话犹未了,忽觉背心一痛,似有利刃从后面戳进,郑成言低头瞧见胸前露出寸许雪亮刀尖,目中露出难以置信。 艰难地转过头,见徐国难立在身后,童稚面孔绷得紧紧的,眼里射出野狼般的凶厉光芒,右手紧握短刀刀柄,滴滴鲜血不断从刀柄淌到稚嫩手臂,顺着袖管滴滴滚落到海滩黑沙上。 郑成言心中愕然,八岁顽童怎么有胆量、有能力杀人。他喉结滚动想要说话,身子软绵绵忽地没了气力,缓缓瘫倒在黑沙上。 南安老宅明媚的阳光,虎头虎脑的儿子,还有…… 如果没来厦门该有多好。郑成言吐出最后一口气,失去神采的死鱼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视乌云密布的浩茫苍穹。 半截断臂划出道弧线,啪地一声掉在郑成言身边,染得细密黑沙一片通红。 徐国难微哼一声,拔出短刀若无其事拭去血痕,眼里现出冷厉凶光。 自从亲眼目睹姆妈刘雅萍自尽身亡,亲手刺死欺侮姆妈的鞑子骑兵,徐国难就已心硬似铁,不复懵懂顽童。 这一下变起仓猝,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呆住。 施安已经醒转,躺在地上看得分明,徐文宏言语间突然对郑成言出刀砍下右臂;郑成言跌撞滚开,却被徐国难突施偷袭从后心戳了一刀。 望着徐国难杀人后镇定自若的稚嫩小脸,施安只觉一股寒意从内心深处直冲上来,紧闭双目不敢观看。 刘顺高声赞好,叫道:“杀得好!徐大哥把这些狗贼一股脑全都宰了。” 徐文宏出刀如电,绣春刀旋风般卷向黑衫汉子,使的正是成名刀法旋风十八招。众特工都是狐假虎威之辈,除铁面僵尸陈明外再无好手,见势不妙飞步逃窜,哪里躲得过徐文宏身法如电。 徐文宏左一转右一旋宛似足不点地,不一会就把黑衫汉子全部歼灭,一人不留。 麻脸特工慌不择路跑过徐国难身边,被短刀用力戳中,俯跌地上不再动弹。 陈明用拖字诀与施琅周旋,眼见施琅刀势渐渐沉重,有些运转不灵,正自心喜打算狠下杀招。 哪料变起顷刻郑成言瞬间被杀,饶是铁面僵尸杀人如麻心肠狠硬,也惊得呆住,判官笔一扬,怒喝道:“徐文宏你小子竟敢反噬,老子宰了你!”一招飞龙在天旋身腾起,老鹰扑食凌空扑向徐文宏。 徐文宏与陈明被郑成言招揽时当面试过招,知道铁面僵尸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冷笑一声举刀迎敌。 陈明迅捷无伦扑到中途,脚尖在黑沙上一点,出弦利箭般斜斜射向徐国难。眼下郑成言已死,他哪敢托大以寡敌众,徐文宏施琅都是硬手,只有挟徐国难做人质,企望能够侥幸逃脱性命。 徐文宏想不到陈明如此狡诈,仓猝间追之不及,眼见凶大手掌恶狠狠抓向徐国难脖颈。 正自懊悔担心,猛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烟雾弥漫,鼻中闻到浓重火药气味,禁不住连声咳嗽,挥刀护身,紧接着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倒地。 饶是徐文宏迭遭变难心性沉稳,也不禁骇了一大跳,倒退数步提着绣春刀全神戒备。 半晌之后烟雾渐渐消散,施琅手里提着乌黑发亮的短铳火枪,枪口冒出青烟,铁面僵尸陈明背心出现一个孔洞,流出汩汩鲜血,俯跌在海滩上动也不动。 眼见察言司诸特工全被歼灭,自己终于得脱大难,施琅心中得意,放声狂笑,声震海滩。 徐文宏横了一眼,转头向徐国难望去,见他面色灰暗,软绵绵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胸口印着乌黑掌印,情知陈明临死拚命,运足残余功力使出僵尸掌,意图以命换命捞回本钱,心中吃惊忙上前抱住,用手一探呼吸全无。 他外表冷漠,对宝贝独子极为钟爱,忙抱住运劲驱毒,嘴里连声呼唤儿子名字。 施琅也围了过来,从陈明袖袋找到解药,用力塞进徐国难嘴巴,帮着推血过宫。 他不晓得徐家父子为啥出手相救,但施琅堂堂男儿,自然要有恩报恩,不能寡情薄义,让人看轻。 僵尸掌是铁面僵尸陈明成名绝技,练功时把八种致命剧毒涂在掌心,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小成,中者立毙无一幸免。 徐国难虽然及时服下解药,能否从阎王手中抢回性命还是难说。 海滩寂静无声,众人目光都聚在面色灰暗,双目紧闭的清秀男娃身上。 第五章 不是穿越 徐国难感觉自己回到姆妈温暖怀抱。 他从海滩上轻飘飘浮起,纵身投入凌空而立,笑靥如花的刘雅萍怀中。姆妈的怀抱好舒服,没有忧虑,没有伤心,也没有那么多人间烦恼。 徐国难跟幼时一样,紧紧偎依温暖胸怀,任由姆妈牵着自己,缓缓飘向遥远的黑洞。 宛若千年,又似一瞬。 刘雅萍牵着宝贝乖儿进入黑洞,一股吸力牵扯徐国难不由自主向深处前进。 一阵刺骨冷风吹过,徐国难打了个寒颤,刘雅萍蓦地无声无息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 徐国难茫然伸手,想要抓住姆妈。冷风刮面冰寒,徐国难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哆嗦,环目四望,见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光点,黑洞外面还有无数光点涌入,争先恐后涌往未知深处。 光点有大有小,有的快若闪电瞬息即逝,有的慢吞吞似进还退,也有较大光点矗立不动。 徐国难心中好奇,小心翼翼触碰了团明亮光点,脑海立即传来无数匪夷所思的图像和声音,前进速度略缓,正在思索要不要继续向前,隐约听到老爹急促叫唤,心中一惊返身退走,黑洞突地消失,一切都好象没有发生。 慢慢睁开眼睛,徐国难发现躺在自家木床上,眼前一灯如豆,老爹徐文宏满脸忧虑望住自己。 松木桌上乱七八糟放了五六只玉瓶,徐国难认出都是老爹精心收藏的名贵丹药,有的驱毒有的补身,无一不是珍贵异常。如今大多空空如也,显是全都用到了自己身上。 徐国难心中涌起暖流,脑海乱纷纷充斥不可思议的信息,感觉头痛欲裂,面孔有些苍白。 见儿子苏醒徐文宏舒口长气,又被雪白面色吓了一大跳,忙把手中一颗血红丹药塞进徐国难嘴中,“乖娃没事,服了补血丸立马好起来。” 补血丸?锦衣密探密制补药? 锦衣卫分明暗两套系统,除横行无忌闻风丧胆的锦衣缇骑外,无数锦衣密探化名潜伏,有的深入异域险地刺探机密情报,找不到食物是常有之事,锦衣卫特地研发补血丸,用人参、鹿茸等珍贵药材熬炼而成,供锦衣密探危急时刻使用。 如今大明沦亡锦衣卫早已烟消云散,徐文宏身上也只剩下数颗补血丸,毫不犹豫全都用到儿子身上。 徐国难心中感动,用舌头品了品传说中瞬间回血补气的锦衣卫秘制神药。 酸酸甜甜,略带苦涩,没有想象中好吃。 腹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四肢百骸无不舒坦,瞬间恢复了精力。 锦衣卫不愧百年老店底蕴深厚,区区丹药都有补血回气神奇功效。 他抬眼环顾,见施琅等都已影踪不见,低声问道:“爹,孩儿没事——施琅将军到了哪里?” 徐文宏一屁股坐在咯吱作响的木椅上,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没好气道:“命都快保不住,关心别人做啥!” 他生性阴郁,刘雅萍不幸身亡后更如冷凛冰山,如今却是真情流露,对受伤儿子关怀备至。 徐国难感觉出老爹的关怀,想要说话耳朵微微一动,听到有脚步由远而近向徐家走来。 “有人来了!” 徐国难轻声道,翻身跳起,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 徐文宏见儿子生龙活虎呆了呆,刚想斥责胡言乱语,也听到脚步声停在院门口,刚要出门探察,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名温文尔雅的青袍书生缓步走了进来。 “老师来了!”徐国难吐吐舌头,抢先迎将出去。 徐文宏想不到徐国难居然比自己这锦衣卫高手提早听到脚步,感觉有些荒谬,定睛注视儿子背影片刻,方才走出房间,向青袍书生行礼道:“复甫兄。” 青袍书生名叫陈永华,表字复甫,任职行营参军,是国姓爷帐下第一谋士,被郑成功誉为“当世卧龙”,极受重用。 陈永华面带微笑,冲徐文宏拱手道:“守义兄。” 守义是徐文宏表字,意思是坚守道义。只是武人极少使用,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太记起。 徐国难抢上前跪倒磕头,叫道:“老师好。” 陈永华微笑点头。他生性沉稳,从不轻易收徒。徐文宏多方求恳,方才收徐国难为记名弟子,私下教导文韬武略,兵书战策,却不许对外泄露师徒关系。 大明祖制禁绝厂卫交往大臣,生怕内外勾结篡夺江山。陈永华是国姓爷第一谋士,参赞军机,与察言司佥事徐文宏私下往来颇多顾忌,生怕被有心人当成把柄,招灾惹祸。 他心中有事,寒暄了几句,使眼色让徐文宏进入房间。 徐国难知道必有机密要事,坐在院中槐树下自顾把玩短刀。 他虽不欲偷听,两人言语却清清楚楚传入耳中,犹如对面说话一般。 听徐文宏轻声道:“我与施琅当面交谈,施琅说他从未背叛国姓爷。曾德是郑彩心腹死士,当年郑彩与国姓爷争位失败,被迫退隐。曾德受命假装投靠施琅,想要引诱加入郑彩同党,共同对付国姓爷。施琅将军无意中探知真相,想向国姓爷举报,却被曾德发觉,狗急跳墙诬蔑造反,惹出泼天大祸。” 陈永华点头道:“施琅说的应该是实情。国姓爷部署察言司特工秘密调查,原来郑老太爷暗中传书郑彩,要他联络各方将领密谋造反,率军投降鞑子。施琅是军中大将素有威望,郑彩把心腹死士曾德派到施琅身边策反,策反不成便行诬蔑,目的在于逼上梁山,迫使施琅同流合污。” 郑老太爷便是郑成功生父郑芝龙,投降满清软禁京师,受清廷之命写秘信要郑彩夺权,投降鞑子。 涉及国姓爷家事,徐文宏不敢多言。想了想道:“既然施琅叛变是假,何不劝说国姓爷下令召回,也可洗清冤枉,共抗鞑子。” 他瞧施琅甚是顺眼,趁机为他说情。 陈永华面现苦笑,叹道:“话是如此。国姓爷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表面温文儒雅却极坚毅果决,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施琅平时经常顶嘴,国姓爷本就瞧不顺眼,众将领又落井下石争说不是。眼下叛变嫌疑虽已洗清,国姓爷却说他参与兄弟阋墙,擅杀王府亲卫,迹同反叛其心可诛。” 顿了顿道:“郑老太爷传书吩咐郑彩夺权,此事甚是尴尬,对外张扬不得。永华劝了半天,国姓爷才答应以观后效。我已让刘顺领施琅暂到玄水堂躲避风头,日后国姓爷回心转意再重返厦门,共图反清复明大业。” 陈永华奉国姓爷之命,联络各地义士秘密成立天地会,旨在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玄水堂是天地会福建分堂,堂口设在漳州,距离厦门只有一海之隔。 陈永华炯炯注视徐文宏,道:“施琅家人都已捕进察言司,你要设法好生照顾。郑成言与施琅不和,莫让他趁机毒刑暗害,逼得施琅无路可走,误了大事。” 徐文宏呆了呆,想要说出郑成言已被自己毁尸灭迹,知道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嗯了声不再言语。 两人对话徐国难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大为惊奇,抬眼向房内望去,陈永华面目在昏黄烛光下瞧得明白,连鬓角数缕白发都一清二楚映入眼帘。 徐国难不知是好是坏,呆怔半天,料想与濒死时见到的黑洞异景有关。 莫非自己无意触碰的是千年老妖,来自异域世界,要不然机枪火车航空母舰,古里古怪从来没有听说过。 脑海蓦地出现穿越一词,思索半晌缓缓摇头。穿越指的是穿越时空,自己身体精神并无多大异样,应该不是穿越者附体投胎。 不是穿越,怎会莫名其妙懂得那么多的新鲜言辞。徐国难搔了搔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眼里不由自主现出迷惘。 耳朵忽地微微一动,仿佛听到得意事体,眸子越来越亮,简直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第六章 锦衣密探 陈永华与徐文宏密谈良久,方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勉励徐国难用心攻读,日后学成本领报效国家,反清复明复兴华夏。 徐国难乖巧答应,脑中反复琢磨“千年老妖”,表情难免有些异样。 徐文宏送客回来,见徐国难站在院中怔忡失神,皱眉道:“陈先生说你为人跳脱,不肯读书写字,要你以后多花功夫在四书五经上,也可与陈先生一样考中举人,光宗耀祖。” 明末习气重文轻武,沙场战功往往比不得锦绣文章。徐文宏盼望儿子用心攻读,日后科举考试金榜题名,在国姓爷幕下太平过日,徐国难却矢志报仇,习武极为专心,读书写字不大放在心上。 听老爹当面篡改陈永华言语,徐国难心里很不服气,嘟嘴道:“老师哪要我读书写字当冬烘先生,分明赞我乖巧懂事,知书识礼,日后必成大器。” 捏着嗓子道:“守义兄生的好儿子,我看国难乖巧懂事,知书识礼,日后必成大器。” 他把陈永华称赞话语学说出来,惟妙惟肖。 徐文宏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沉吟半晌,冷声问道:“我与陈先生谈话,你躲在旁边偷听?” 他出身锦衣卫,身上自带冷冽寒气,徐国难甚是惧怕老爹,忙摇头道:“没有偷听,我一直坐在石凳上,你又不是没见到。” 徐文宏想起自己与陈永华密谈时窗户敞开,确实望见徐国难坐在石凳上不曾走动,皱眉疑惑道:“你不曾偷听,怎么知晓我们对话?” 徐国难抵赖不过,只得把耳力大增的事实说将出来,惴惴道:“孩儿不晓得乍回事,醒转过来视力、耳力都是大增,不知是好是坏。” 莫名其妙涌入脑中的异世界信息,徐国难根本不敢提起,生怕被老爹当成邪魔外道,从此不再亲近。 古人迷信,认为人生有灵魂,死后或入地狱,或上天堂,如果留连人间不去就成为孤魂野鬼,有些时候会附身人体,俗称“鬼上身”。 徐文宏也不例外,思索半天,除徐国难昏迷濒死灵魂出窍获得奇遇别无解释,伸手搭徐国难脉搏,强劲有力毫无异状,沉吟道:“不管如何视力、耳力大增总是好事,日后多加留意,倘有不对及早告知,爹请道士为你驱鬼。” 徐国难低嗯一声,浑身涌起暖流。 父子对话一阵,各自安歇。徐国难躺在床上听老爹打着呼噜,虽在邻房也极响亮,不由蹙眉苦笑,看来耳力大增也有坏处,至少以后呼噜有得折磨。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抬眼见房内原本模糊不清的物事瞧得一清二楚,心中讶异,莫名有些害怕起来。 一宿无话。次日早上徐文宏起床,见徐国难双眼布满血丝,诧异问道:“国难,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爹爹。” 徐国难赶忙摇头。 徐文宏放下心来,老气横秋教训道:“白天莫贪玩晚上好生睡觉,你瞧爹爹精神抖擞,还不是晚上休息得好。” 徐国难往嘴里大口扒粥,心道你每晚呼噜震天,我能睡得安稳才怪。 吃完早饭,徐文宏把饭碗一放,起身走出院门。家里的一切自然归徐国难收拾,徐文宏每月俸银按时交给徐国难,百事不管,直把徐国难当成小管家看待。 徐国难早已习惯如此生活。收拾完碗筷便到老爹房里取出脏衣臭袜,预备等会洗刷。忽地心念一动,老爹每晚呼噜震天就是神仙也适应不了,要抓紧制作塞耳神器以解厄难。 脑里瞬间出现七八种不同式样塞耳神器。琢磨半天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现实的莫过于用棉花塞住耳朵。 徐国难想到就干,只是厦门地处闽南,气候炎热夹衫就可过冬,棉花不是寻常百姓必备物事。 徐国难翻箱倒柜折腾半天,才在衣箱底部找到条旧棉袄,是姆妈刘雅萍的遗物,老爹为了纪念特地保留。 捧起淡黄棉袄,徐国难呆呆瞧着上面的印痕,忆起昔日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又要掉下眼泪。 他伸手想要撕开袖管取出棉花,如同触着姆妈肌肤怎么也不忍下手,最后还是把棉袄叠放整齐放回原处,打定主意等会出门买棉制作塞耳神器。 衣箱靠在帐角,徐国难抬头无意瞧见墙壁青砖有异,心念微动,爬上床细细琢磨一阵,伸手用力按下一块不引人注目的青砖,只听嗤嗤响动,青砖自动弹落,现出长方形洞穴。 徐国难又惊又喜,凑近脑袋眯眼细看。此时他视力已今非昔比,一眼瞧见洞里放着只密封锦盒,心脏不由砰砰剧跳,小心翼翼捧出,盘腿放到膝盖上。 密封锦盒徐国难以前见老爹使过,晓得装的是紧要物事,设有短弩机关,有人无意打开就有短弩射出,中者立毙。 他本来不想偷看老爹私人物品,只是心痒难搔,脑海仿佛有个声音不停催促。 迟疑良久还是学着老爹模样,伸出手指在三只突出按钮忽左忽右连按数次,嗒的一声轻响,锦盒盖子无声无息打开,三只乌黑短弩冷冰冰对着自己。 徐国难打了个寒噤,探头望向锦盒,见里面放着一本书册和一块腰牌。 腰牌由南洋象牙制成,上面镶金嵌玉,显是贵重物事,正中间篆着锦衣卫北镇抚使鎏金隶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徐国难晓得北镇抚使是锦衣卫提督下面的二号人物,专门侦缉不法,掌管诏狱掌控缇骑,声名赫赫恣肆枉法,锦衣卫声名多半败坏在北镇抚司缇骑手中。 难道,老爹曾跑到京师,担任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北镇抚使? 徐国难拿着腰牌面色阴晴不定,好一歇方才放回锦盒,伸手拿起书册,见纸质暗淡无光,显然年代甚为久远。 书册呈黑色,封面左上角标记绝密,绘了两柄交叉绣春刀,锋刃隐现血迹,浓重杀气扑面而来,除此再无其他字样。 徐国难小心翼翼打开,见扉页写着“锦衣卫密探名录”,不禁大吃一惊。 他曾听老爹说过,锦衣卫分明暗两套系统,暗的便是锦衣密探,出生入死神出鬼没,无事不侦无所不晓,成为皇帝掌握民间信息的得力工具。 如果皇帝有意开疆拓土,锦衣密探立即化身情报人员,源源不绝为朝廷提供第一手决策资料。 好奇打开密探名录,见每页宣纸都写满楷体小字,分地域记录密探姓名,简历出身,潜伏身份,暗语切口等绝密资料,除十八行省和关外满蒙外,日本、琉求、瓜哇等海外区域都有锦衣密探化名潜伏。 徐国难心里砰砰乱跳,情知掘到了情报宝库。他出身锦衣卫世家,老爹徐天宏原是锦衣卫百户,现任察言司佥事,对锦衣密探自没有士大夫的抵触情绪。 粗粗翻看一遍,越看越觉锦衣密探潜伏地域广泛,遍布各行各业,如果利用妥当就是挖掘不尽的情报宝矿,对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大有好处。 徐国难记忆能力普通,以往看一本书起码数十遍方能背诵,碰上讨厌的四书五经即使上百遍还是懵懂无知。可锦衣密探只翻看一遍立即深刻脑海,再也不会忘记。 他心脏砰砰剧跳:这莫非就是特殊能力? 牢牢把密探名录刻入脑海,徐国难把腰牌和名录重新放回锦盒,按原样恢复天衣无缝。 忍不住在木床上翻了个筋斗,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冒了上来。 第七章 锦衣后裔 传说锦衣密探神通广大无所不侦,自己倘能顺利掌握锦衣密探,岂不就拥有恐怖地下力量,报仇雪恨更有了把握? 想到这里喜得手舞足蹈,极想在现实世界亲身感受锦衣密探威力,细细回想却始终记不起厦门曾有锦衣密探潜伏。 锦衣密探是明太祖洪元璋的杰作。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设锦衣卫侦伺天下,派遣大批锦衣密探奔赴紧要地方和文武大臣府中潜伏刺探,侦缉不法。 厦门僻处闽南,孤悬海外,在眼里只有陆地的朱元璋看来毫无情报价值,自然不会浪费锦衣秘探宝贵资源。 徐国难不明道理,微感沮丧只得抛下猎奇心理,快手快脚洗了脏衣臭袜,打开抽屉取出数两碎银和十多文铜钱,前往青山镇购买棉花,制作塞耳神器解决呼噜震耳难题。 顺便到衙门报名参加少年特工培训,掌握侦缉刺探技巧,免得日后被锦衣密探瞧轻。 他亲手偷袭刺杀郑成言,火热的心思本已冷淡下去。如今有了密探名录这大杀器,禁不住又热情高涨,迫不及待。 他父子居住五老峰下,青山镇是邻近最大集镇,距离五老峰约有九里路程,徒步行走至少三个时辰。 徐国难从小跟随父母颠沛流离,早在逃难过程练就一双铁脚板。厦门官道虽然泥泞难行,却也难不倒徐国难。 他口哼闽南小调,逆着阳光快步行走,无忧无虑颇为自在。 沿着官道走出三四里,前面谷地现出一处村落,稀稀疏疏三十来户人家,大多搭着茅棚木屋,四壁乌黑粗陋不堪,唯有东头村口矗着黑瓦白墙平房小院,鱼鳞瓦片重重叠叠绵垠起伏,虽然布满青苔颇有破败之相,在茅棚木屋间却也鹤立鸡群煞是宏伟。 徐国难知道平房小院就是施家老宅,如今施家满门早被察言司拿捕,黑漆大门交叉贴着官府封条,五六名缁衣捕快腰挎钢刀,凶眉厉目来回走动。 村落家家关门闭户,静悄悄连狗吠鸡鸣都不曾听闻,屋影墙角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显是察言司特工暗中窥视,生怕“叛逆”施琅秘密潜回施家老宅。 徐国难面色有些阴沉,为施家满门无辜受害感到不平。他小小孩童无能为力,只能闷头赶路视而不见。 沿途官差设卡巡查,见徐国难小小顽童毫不在意,略一打量便即放行。 晌午时分徐国难终于到达青山镇。青山镇镇口共有千余人口,鳞次栉比的房舍分布错落有致,房檐墙面长满青绿色苔藓和常青藤蔓,一瞧就知道颇有年头。 镇上店铺酒馆一应俱全,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甚是繁华热闹。 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酒肉菜香,徐国难心情立马好转,迫不及待想到巡检司衙门报名参加培训,肚里却是咕噜一阵乱响,这才想起好久没有慰劳胃肠,闻到酒肉菜香自然要提出严重抗议。 他有心胡吃海喝慰劳胃肠,却舍不得浪费冤枉铜钿,迟疑良久走进镇口的关记刀削面馆,学老爹点了碗刀削面,找个临窗空位坐下。 晌午是用餐高峰时节。关记刀削面馆生意兴隆食客众多,十来张桌面坐满男女老少,大口吃面大声谈笑,聊着各种道听途说的马路新闻,充满市井喧嚣气息。 徐国难等着上面,好奇目光不时扫向街面川流不息的饮食男女,脑海忽地冒出念头:行人之中不知有没有锦衣密探。 他毕竟只是八岁男娃,获知密探名录犹如小孩得到新奇玩具,总想到处显摆炫耀。 抬眼望向坐着吃面的食客,总觉人人神情诡异仿佛都是锦衣密探,心脏不由砰砰剧跳,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见隔座坐着名白须老翁,穿着富贵牡丹暗纹绸袍,心宽体胖犹如弥勒佛转世,大口吸溜辣拌刀削面,甚是痛快淋漓。 转了转眼珠,凑过去低声道:“爷爷,您老人家华贵富态,应该是员外老爷身份,怎么也到这种地方吃刀削面,真是锦衣夜行,明珠暗投。” 他加重语气,点出“锦衣夜行明珠暗投”联络暗语,眼睛霎也不霎望向白须老翁。 白须老翁听徐国难赞自己是员外老爷,心头大乐,猛地拍了下桌面,喜眉笑眼道:“娃儿眼光真准。俺胡老三在镇上开有四家棺材铺,确是响当当的员外老爷,按道理不该到这腌臜地方吃喝。只是张记刀削面甚有名气,特别是张老爹辣酱是青山镇一绝,别处无法吃到。老夫就好这一口,只得锦衣夜行,明珠暗投。” 接连用了两个成语,卖棺材发家大字不识的胡老三自觉斯文有礼,笑眯眯往碗里又倒了些辣酱,向后厨腾腾走出的店小二高叫道:“关二鹏,娃儿的帐记在老夫身上。” 听胡老三说出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当众请自己吃面,徐国难又惊又喜:莫非胡员外就是锦衣密探,有意与自己联络亲近? 嘴里连声道谢,手指交叉做出古怪姿势,自是锦衣密探的另一套联络暗号。 胡老三瞧在眼里毫无感觉,唾沫横溅豪爽道:“一碗面值得了甚么。娃儿日后想吃面只管找胡老三,保证让娃儿吃个够。” 他祖上棺工出身,虽然有钱身份低贱,见人就要陪上笑脸,被徐国难的员外老爷赞得眉开眼笑,没口子许诺。 见此情景徐国难微感失望,只能点头称谢。 关二鹏五大三粗,肩膀搭着白巾,豹头环眼宛若关王爷结拜兄弟张翼德。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大踏步走了过来,一眼瞧见古怪姿势,糙脸现出惊奇,上下打量徐国难道:“小兄弟也是锦衣密探?” 他是山西老表讲话粗声大气,面馆食客十有八九听入耳中,纷纷转头望将过来。 徐国难有些愣怔,低声问道:“大哥——是锦衣密探?” 望了望向这边张望的食客,轻声道:“锦衣密探身份不得泄露,大哥注意保密。” 关二鹏噗嗤一笑,把面碗砰地放下,漫不在乎道:“保密个屁!如今锦衣卫都没了,锦衣密探算个鸟。不瞒小兄弟,俺家的锦衣密探是祖上传下来,要不乍晓得暗语切口。俺爹当了二十多年锦衣密探,连锦衣卫衙门朝哪开都不晓得。” 挺了挺胸膛道:“俺也是锦衣后裔,等俺爹老去,俺就成为锦衣密探。” 徐国难想不到心目中神通广大无所不侦的锦衣密探居然如此不堪形象,感觉有些尴尬,不自禁咧嘴苦笑。 明朝采用军户世袭制度,军户世代当兵不得转业,是明末军队战力低下士气全无的重要因素。锦衣卫原是明太祖朱元璋亲军,自然遵循军制,锦衣密探父子相承,世代沿袭。 只是职业虽可世袭,能力却是千差万别,锦衣密探沿袭二百多年,不少锦衣后裔早已化身平民百姓,哪有无事不侦无所不晓的神奇本领。 果然食客无人关心锦衣密探,略一张望扭头各干各事,连胡老三都是自顾吃面,对锦衣密探毫不理会。 关二鹏继承山西老表爱侃个性,难得见到徐国难这个“同行”,放下面碗不急着离开,从肩膀取下白巾擦抹桌面,得意洋洋道:“锦衣密探没啥好处,就是可以吓唬乡巴佬。俺家藏有祖上传承下来的官袍、腰牌和绣春刀,哪天小兄弟到俺家,俺穿起来给小兄弟显摆显摆——” 话未说完,就听后厨有太原腔高声怒吼,“二鹏你这贼厮鸟,不来端面只顾偷懒侃大山,是不是想气死老爹!” 随着中气十足的怒吼,一座比关二鹏大一号的“肉山”提着锅勺,横眉怒目出现在后厨门口。 徐国难抬眼望去,眼睛忽地直了起来,眸里全是诧异神色。 第八章 天日昭昭 关老爹体重足有二百多斤,不亚名扬东瀛的相扑选手,以往进出后厨都是小心翼翼侧身行走,这时急怒攻心横冲直撞,肥胖身躯牢牢卡在后厨门口,拼命挣扎宛若憨头憨脑的企鹅,让人感觉滑稽可笑。 面馆食客瞧见关老爹进退两难的囧态,忍不住轰堂大笑,指指点点。 胡老三笑得尤其大声。 徐国难也感觉有些好笑,抢上去用力一推,关老爹身躯斜侧,好不容易挣脱出来。 举起锅勺张牙舞爪扑向关二鹏,“敢瞧老爹笑话,砸不死你这贼厮鸟。” 关二鹏抱头鼠窜,高叫道:“爹不打中不中,俺给您老找到名锦衣密探。” 关老爹闻言抬头,“人呢,哪个?” 关二鹏抬眼张望,环视一圈却是目瞪口呆,徐国难早就不知去处。 他嚅动嘴唇想要说话,锅勺已砰地一声砸中脑壳,“俺叫你骗老爹!俺叫你显摆!俺叫你娶不起媳妇!” …… 传说无事不侦无所不晓的锦衣密探居然沦落成如此德性,徐国难心中郁郁,对锦衣密探的好奇心一落千丈,趁人不备溜出面馆,赶向巡检司衙门报名参训。 青山镇地处要道,集市繁荣,官府特地设了巡检司衙门,管理地方,缉捕盗贼,平常都有巡捕在衙门值守。 徐国难兴冲冲赶到却发现大门紧闭,原来厦门戒严缉捕叛逆,一干巡捕早被派往大小道路设卡巡逻。 衙门照壁贴着招收少年参加特工培训的告示,不知啥时被撕去半张,在秋风中扑簌发抖无人问津。 自古以来好男不当兵,寻常百姓若非官府威逼,哪肯把清白少年平白送去特工培训受苦,自是能躲则躲不加理会。 徐国难屡次碰壁大失所望,逛起店铺索然无味,走进布店买了半斤棉花,给徐文宏添了些衣料,便拖着沉重双腿离开青山镇。 官道上人烟更加稀少。察言司主事郑成言莫名失踪,国姓爷闻报勃然大怒,下令严加侦缉,黎明时分终于有察言司特工在海滩发现被潮水冲上岸的郑成言等人尸体。 虽已被海水浸泡得不成模样,但遍体刀伤显是“叛逆”施琅所为。郑成功本来就对郑彩作乱心怀疑忌,借机下令追查逆党,铁骑四出到处拿捕,厦门岛人心惶惶哭声震天。 平民百姓生怕遭灾惹祸,关门闭户宅在家中,哪敢胡乱行走引起官差注目。 徐国难自不清楚局势变化,顺着官道只顾快步回家。 他接连过了好几道关卡,见施家老宅门前官差已经撤走,到处都是探头探脑的便服特工,心中暗自叹息,脚步愈发飞快。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斜残霞如火,海天一色分外娇娆,瞧在徐国难眼里却是血染苍穹,杀气扑面。 沿官道走出三四里,徐国难鼻中隐隐闻到酒臭,瞟见道旁芦荻丛中躺着名醉鬼,四肢踡缩成一团,嘴角不时流出酒涎,貌似十分痛苦。 助人为乐是快乐之本。徐国难秉承徐氏门风,见义勇为从来不落人后。 加快脚步走近醉鬼,刚想伸手搀扶眸子蓦地紧缩:醉鬼服色极为熟悉,腰间悬挂的绣春刀尤其显眼。 是老爹!徐国难忙扑将上去,果见徐文宏面颊通红,双目紧闭,左手无意识紧抓胸口衣襟,双眉紧皱表情痛苦,嘴唇翕张仿佛垂死挣扎的鱼儿。 “爹,爹!”徐国难紧紧抱住徐文宏,双手不停抚摩胸口,急得快要流下泪来。 徐文宏微微掀开眼帘,眸子有些氤氲,干燥唇皮绽开细缝,艰难吐出几个音节。 徐国难听得面色大变。伸手想要抱起老爹,年幼体弱哪里抱得起,尝试数次无奈作罢。 转了转眼珠,徐国难伸手探入徐文宏怀中,从袖袋摸出代表察言司佥事的漆金腰牌,大踏步站到官道中间。 触到团绵软丝绸,徐国难知道是姆妈画像,看了一眼赶忙塞了回去,心中暖洋洋一阵温馨。 老爹没有忘记姆妈,出门还记得把画像珍藏怀中。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瘦小身躯在晚霞映照下分外孤零。 半盏茶后终于听到隐隐蹄声,徐国难精神一振,抬眼望见一辆驴车摇摇晃晃驶来,立即上前拦住,喝叫停车。 驴车装载六口棺材,用绳索牢牢绑在驴车上,黑漆发亮甚是渗人。 驾车车夫是名猴子般的精瘦后生,见娃儿拦道刚想开口喝骂,就见徐国难左手高举腰牌,冷喝道:“察言司有事征用驴车,立即送佥事大人回府。” 精瘦后生鼓着眼睛愣在当地。他不过寻常百姓,哪有胆量跟官府作对,瞥见徐文宏身着官服腰佩绣春刀,确是官家身份无疑。 当下不敢出言顶撞,唯唯喏喏与徐国难抱起徐文宏上了驴车,挥舞马鞭掉转驴车直奔五老峰方向。 徐国难抱着徐文宏坐在高高叠起的棺材上面,皱眉问道:“大哥,你运这么多棺材到哪里?” 精瘦后生咧嘴苦笑,道:“小哥不知,国姓爷下令斩了施家满门,陈jun师出面求情,方才赏赐棺材,允许入土为安。小的奉了胡掌柜之命,运棺材前往衙门——” 话未说完后颈就被一把抓住。精瘦后生急忙扭头,见男娃目光如电瞪视自己,肌肉扭曲表情骇人,吓得身子抖颤,险些摔下驴车。 徐国难嘶声问道:“你刚才说斩了哪个?” 目光现出希冀,一眨不眨望住精瘦后生。 精瘦后生有些害怕,颤声道:“斩的是施善人全家。听说受逆子施琅连累,国姓爷下令满门抄斩,总共杀了十五口。” 施善人就是施琅父亲施大宣,追随郑成功定居厦门,日常最喜修桥铺路行善积德,在乡里名声极好。 徐国难手掌一松,怔怔坐在颠簸起伏的棺材上面,神色有些茫然。 徐文宏仿佛听到声音,眼睛睁开向周围张了张,紧接着又闭了回去,嘴唇翕张又吐出几个音节。 这回徐国难听得清楚,分明是“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是南宋岳飞元帅临终遗言,意思是苍天有眼,终会分清人间善恶。 施琅阴谋造反尚无定论,国姓爷就不分清红皂白斩了施善人全家,老天哪里能够“天日昭昭”。 精瘦后生听不懂天日昭昭是啥意思,觉得这对父子神情古怪,似非善类。他是寻常百姓不想招灾惹祸,自顾闷头赶车,一声不吭。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一弯残月渐渐升上苍穹,照得远近一片惨白。徐国难坐在棺材上面恍若僵尸,月影映照下狰狞可怖。 官道旁边村落忽地响起嘈杂声响,隐隐是男女哭泣悲鸣,似乎夹杂婴儿的尖声哭啼。 过了会冒出熊熊火光,房屋已被官兵点着,瞧上去如同明亮火矩,把夜空衬得分外明亮。 精瘦后生忍不住叹息,“官兵连夜抓捕叛逆家属,还放火烧屋。唉,这世道!” 瞟了徐国难一眼,生怕祸从口出,不敢多说挥鞭驱驴。 棺材板盖咚一声大响,徐文宏似乎被恶梦魇着,从棺材上弹跳蹦起,高声叫嚷“天日昭昭”,慢慢睁开了眼睛。 “国难,是你?!” 他嘶哑嗓音问道,声音有些颤抖,仿佛还没有从恶梦中惊醒。 “爹,是孩儿!” 徐国难清醒过来,忙把老爹紧抱怀里,触手有些温热,仿佛有泪水淌到手背。 他诧异抬头,见向来刚硬的徐文宏眼里雾气朦胧,又似晨星灿烂。 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一束火苗从老爹眼里闪烁起来,越来越是明亮,如同火焰熊熊燃烧。 第九章 自毁长城 精瘦后生瞧见七八只火把由远而近快速移动,耳里听到急促马蹄声,心中害怕忙在官道边停下驴车。 心中大骂徐国难误人不浅,如不是持着腰牌硬拦驴车,自己这时已赶到衙门交货,哪用得着在官道上折腾。 徐文宏已完全清醒,坐直身子冷眼瞪视火把,抿紧嘴唇一声不吭,神情十分冷峻。 徐国难瞪大眼睛瞧着黑夜奔驰的骑兵,眸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 闽南地区缺少战马,国姓爷帐下以步兵和水师为主,虽有铁骑营冲锋陷阵,但寻常人物哪能轻易见到骁勇骑兵。 举着火把赶路的骑兵共有九骑,当先是名二十来岁的青年军官,身材瘦削黄面微须,没精打采犹如痨病鬼,双眼却炯炯有神,开阖之间湛然生辉。 青年军官骑着闽南地区不太常见的黄骠马,瞬间驰到驴车旁边。马鞭微扬刚想叱问,目光定在坐在棺材上面的徐文宏身上,嗤笑道:“徐佥事,你怎么坐起驴车来——” 眸中精光一闪,瞧着棺材笑嘻嘻道:“原来想讨口彩,升官发财,有趣!” 他说话毫无顾忌,手下骑兵哪个不凑趣,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芦荻丛中的鸟雀扑簌乱飞。 徐国难心中气恼,瞪住青年军官使劲运气。可惜青年军官对稚龄男娃浑不在意,瞧都没瞧上一眼。 徐文宏面上微现怒意,转瞬恢复正常,淡淡道:“原来是冯锡范统领,连夜领兵赶路,想必又要升官发财。” 他语含讽刺,冯锡范却毫不在意,笑吟吟道:“国姓爷吩咐捉拿叛党吴豪,冯某只能连夜赶路,万一走漏风声让吴逆逃走,怎生得了。” 吴豪是先锋营副将,作战勇猛敢打敢拼,向来被国姓爷倚为心腹,想不到居然也成了叛党。 徐文宏听得脸色剧变,忍不住道:“怎么——有这么多叛党!” 冯锡范扬起马鞭迎空虚劈,大咧咧道:“本统领也有些奇怪,国姓爷治下哪有如许多的叛党。不过施逆同党都是察言司番子审讯供出,据说有二十多名文武官员阴谋作乱,企图裹挟国姓爷投降鞑子。徐佥事身在察言司,居然不晓得怎么回事?” 他冷言冷语说个不休,见徐文宏面色铁青,大感快意,马鞭向黄骠马臀部轻抽一记,领着骑兵扬长而去。 徐文宏不言不语,怔怔望着火把消逝在夜空之中,眼里忽又留下泪来,嘴唇嚅动喃喃自语。 徐国难靠在身边,听到老爹反复念叨“天日昭昭”,语气阴沉悲戚,透着浓浓的寒意,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紧紧偎在老爹怀里。 精皮后生见徐文宏与冯锡范认识,显是国姓爷帐下高官,半声都不敢抱怨,快驴加鞭赶到徐宅,连徐国难给的半两碎银都不肯收受,驾着驴车飞驰而去。 见精皮后生居然吓成如此模样,徐文宏摇头苦笑,刚想走进院门,徐国难忽地凑到老爹耳边,轻声道:“老师来啦!” 徐文宏怔了怔,凝神倾听,黑暗中隐约传来脚步声响,不由瞟了徐国难一眼,心想这孩子果真耳力大增,把老爹都比了下去。 陈永华一袭青袍,从暗夜中慢步走出,向徐文宏拱手道:“守义兄。” 徐国难听陈永华声音嘶哑,鼻里闻到淡淡酒气,晓得老师从不喝酒,心中微微诧异,急忙跪倒磕头。 陈永华伸手搀起,苦笑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沉吟片刻,道:“我带得酱牛肉,你去厨房把它切好,烫壶热酒,老师陪守义兄喝上几杯。” 老师居然想要喝酒?徐国难闻言愕然,见陈永华目光若有深意望向自己,知道有意支开方便说话,忙伸手接过荷叶包,快步走向厨房。 荷叶包包着一大块酱牛肉,是厦门最出名的五香牛肉坊密法熬制,纹理细腻嫩鲜爽口,闻到香味就令人食欲陡增。 徐国难中午只吃了半碗刀削面,早就饿得狠了。忙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咀嚼,竖起耳朵偷听卧室谈话。 他耳力惊人,数丈内偷听谈话已是无碍。 先是听到咯吱声响,陈永华似在床前椅上坐下。接着就听他轻声道:“守义兄,施琅的事情我很抱歉。” 又是吱呀声响,徐文宏在另一张椅上坐下,苦笑道:“复甫兄何必自责,施琅蒙冤与复甫兄毫无关联,只是——” 语音有些更咽,“国姓爷借机诛连,到处拿捕叛逆,只能自毁长城,误了反清复明大业。” 徐国难从未听过老爹如此悲凄语气,没来由感到一阵难受,菜刀差点切到手指。 陈永华沉默半晌,轻声道:“国姓爷也有难处。郑老太爷亲笔密信要郑彩造反,帐下将领大多惶惑不安,如果不铁血镇压,示之以威,恐怕——” 徐文宏冷声道:“诛杀的有几人是真正叛逆。施琅蒙冤出逃,不分清红皂白先行诛杀满门,难道要强逼施琅投降鞑子,反过来与国姓爷为敌。” 听到投降鞑子徐国难脑海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施琅真会——投降鞑子?难道自己报恩救错了人? 没等他想明白,就听陈永华苦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守义兄心里必定怪永华多事,与施琅无亲无故,何必暗中护送逃走,弄成今日尴尬局面。永华之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全是为了给国姓爷预留退路。” 略一踌躇,续道:“鞑子占据中原形胜之地气势已成,国姓爷凭借闽南区区之地绝难抗衡。永华早就设法筹谋退路,屡次建议国姓爷率军驱除荷兰白夷,收复台湾作为反清复明基业。施琅号称海霹雳,海战能力无出其右,是率军复台的最佳人选,可惜——” 接着就是叹气之声,徐国难听入耳中荡气回肠,不自禁为老师感到伤心难受,泪水重新溢满了眼眶。 急忙稳慑心神,暗忖台湾到底在哪里,居然能被老师如此看重。 他从小在刘雅萍监督下日夜苦读,用功的都是四书五经科举文章,台湾两字还是第一次听说,更不知座落哪里,物产如何。 椅子吱呀一声大响,徐文宏沙哑嗓子道:“施琅确是率军复台最佳人选。可惜国姓爷误信奸言,下令诛杀施琅满门,施琅身负血海深仇,哪肯为复台尽心尽力。” 陈永华冷声道:“不仅不会尽力,以施琅倔强性格,十有八九还会逃往福州投降鞑子,成为国姓爷的生死大敌。” 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已下令玄水堂弟兄暗中下手,绝不能让施琅为鞑子所用,妨碍反清复明大计。” 语气冷厉,透着铁血无情。 徐文宏啊了一声,半晌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徐国难也是啊了一声,菜刀终于不小心切到尾指,削下半片指甲。 他顾不得疼痛,凝神倾听两人谈话。 陈永华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永华料不到国姓爷误信冯锡范挑拨,下令诛杀施琅满门,自毁长城铸成大错。” 沉声吟道:“九州生铁铸大错,复兴华夏恃何人。” 语气沉郁,声音苦涩,蕴有凄凉悲怆之意。 徐国难听得眼睛酸涩,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融入已经切好的酱牛肉中。 卧室再无异样动静,徐文宏与陈永华垂泪对视,默然无言。 徐国难忙把切好的酱牛肉端了过去,笑嘻嘻道:“家里的酒刚好喝完。爹和老师先尝尝牛肉,我到村口去买。” 陈永华暗赞徐国难机灵,起身道:“酒就不用喝了。守义兄,你好生休息,永华明日再来看你。” 瞧向徐国难道:“守义兄酒醉心苦,你要好生看顾,若有状况马上告知老师,老师自有安排。” 徐国难连声答应,恭送陈永华离开。 黑暗之中隐约听到老师高声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歌声渐消渐远,终于细不可闻,天地重新恢复静寂。 徐国难怔怔站立了一会,晚风吹在身上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刚想转身回院,听到脚步声又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第十章 护卫华夏 愕然回头,见老爹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目光炯炯注视陈永华已经消逝的萧瑟背影,目光闪烁含意难明。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徐国难浑身泛起寒意,忙搀住徐文宏道:“爹,外面风冷,咱们进去吧。” 徐文宏不言不语,任由徐国难搀进卧室,躺倒在木床上。 徐国难刚要到厨房给老爹端醒酒汤,徐文宏忽地低声问道:“我记得醉倒在道上,是你把我背上驴车?” 徐国难嗯了声,没有言语。 徐文宏沉吟道:“这些日子你少出门,眼下世道太乱,万一出事爹对不起雅萍。” 听到姆妈徐国难感觉鼻头酸涩,见老爹精神萎靡,仿佛老了十多岁,不欲惹他难过,低声问道:“爹,台湾在哪里,老师为啥想让施琅率军复台?” 他有意扯开话题,避免老爹为施家满门抄斩伤心。 徐文宏知道徐国难耳力过人,必是偷听了自己与陈永华的谈话,也不觉稀奇,沉默良久道:“台湾古称夷州,距离厦门不到百里,属福建都政司管辖,气候温暖,地域辽阔,物产丰富,胜似世外桃源。” 见徐国难眸里泛出异芒,续道:“台湾自古以来归属华夏,秦汉时期就有炎黄子孙移民定居,三国孙权曾派将军卫温率船队巡视台湾。郑老太爷发迹前做海上生意,用海船把没饭吃的穷苦百姓运到台湾垦荒定居,因此岛上汉人很多,说汉语,写汉字,习汉俗,与大陆居民没甚区别。” 徐国难听得津津有味,却听徐文宏重重叹了口气。 “可惜后来中原大乱,义军纷起,郑老太爷受朝廷招安,再也无暇关注台湾,荷兰红毛鬼趁虚而入,殖民霸占了台湾,岛上汉民都被视为异类,惨遭压榨欺凌。” 徐国难哦了一声,失望道:“这么好的地方,原来已给荷兰红毛鬼占据。国姓爷想夺回来,岂不是要派战舰攻打。” 徐文宏点头道:“无利不肯起早,红毛鬼从西洋飘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大明,目的就是占大明便宜,吞进肚里的肥肉哪甘心白白吐出。” 顿了顿道:“况且台湾距离福建不到百里,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红毛鬼野心勃勃,占据台湾就是用利剑抵住大陆咽喉,万一中原有事就可乘机入侵殖民——” 说到入侵殖民目光凛然,若有所思。 徐国难年幼不懂军国大事,不晓得入侵殖民意味着什么。 脑海却有声音反复呐喊:不能让红毛鬼入侵殖民,不能让红毛鬼入侵殖民! 还没悟出道理,徐文宏目现锐芒,亢声道:“陈先生说得不错,无论建立抗清复明基地,还是防备红毛鬼入侵殖民,国姓爷都要早日筹划率军收复台湾。施琅精通海战,屡次击败西洋红毛鬼,原是率军复台最佳人选。可惜——” 狠狠一拳用力捶在床板上,目光现出伤感。 见老爹又要伤心掉泪,徐国难急忙再次转移话题,沉吟问道:“爹,您觉得锦衣密探怎样?” 徐文宏想不到徐国难居然晓得锦衣密探,警惕地瞄了儿子一眼,问道:“你从哪里听说锦衣密探?” 目光不由自主瞟向蚊帐后面。 徐国难自然不会说出偷看了密探名录,坦然道:“孩儿上午到青山镇购买物品,刚巧碰上山西太原逃难到厦门的锦衣密探关老爹,说出联络暗语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孩儿觉得好奇,故此一问。” 一五一十把撞见关家父子经过略述一遍,徐文宏闻言释然,目光现出不屑,嗤道:“那些是世袭密探,当不得真。” 见徐国难瞪大双眼,眸里满是疑惑,解释道:“锦衣密探原是太祖亲军,由太祖皇爷亲自派遣潜伏各地,目的在于刺探天下,侦缉不法,确保大明江山不落入异姓之手。” 示意徐国难捧过茶水,呷了一口道:“锦衣密探隶属军户,世代沿袭,父死子承。只是情报征缉哪能继承,不出数代锦衣密探泥沙俱下,青黄不接,情报工作出现断层危机。” 徐国难啊了一声,想起关老爹的相扑选手形象,知道老爹所言不虚。 “锦衣密探侦伺天下,随时随地开展情报工作,方便皇上决策,哪能任由断层危机发生。只是祖制不容更改,嘉靖年间锦衣卫提督陆炳想出取巧法子,密奏嘉靖皇爷把锦衣密探分为世袭制和招募制——” 徐国难恍然大悟。明初军队实行卫所制,军户世代为兵战力低下,有识之士便提出募兵制,招募身家清白、武力强悍者为兵,逐步取代卫所兵。 戚继光江南剿倭,原先率领卫所兵都是遇敌先溃,甚至不战而败,后来前往义乌招募矿工为兵,作战勇猛以一当十,方才扭转颓势剿灭倭寇,成就抗倭英雄美名。 关老爹的锦衣密探便是世袭,早被锦衣卫录入另册,平常不闻不问,只能凭仗祖传官服吓唬乡巴佬。 招募的锦衣密探另成系统,潜伏各地开展情报工作,依旧是护卫大明江山的伏鞘利刃。 密探名录记录的都是招募的锦衣密探。徐国难一时不察,把世袭密探与招募密探混为一谈,弄出了大乌龙。 想到这里徐国难胸口搬掉块巨石,身心舒坦神采飞扬。 徐文宏见徐国难兴高采烈,微觉奇怪,问道:“你高兴什么?” 徐国难愕了愕,道:“孩儿身为锦衣后裔,晓得锦衣密探忠心耿耿护卫大明江山,当然高兴。” 徐文宏沉声道:“锦衣密探的职责在于护卫大明江山。如今鞑子占据中原,大明江山只剩闽南一隅,你我都是锦衣后裔,要时刻牢记反清复明,护卫华夏江山。” 护卫华夏江山!徐国难心念一动,以往他念念不忘的都是斩杀鞑子为冤死姆妈报仇,从没想过以一己之力护卫华夏江山。 老爹的言语不啻给徐国难打开大门,让徐国难看到了另一方崭新天地。 他咬紧嘴唇,鼓足勇气向徐文宏道:“爹,我要报名参加少年特工培训。” 第十一章 蒙冤受屈 听到这话,徐文宏的温煦目光立时冷了下来,沉声问道:“理由?” “习练武艺,日后好为姆妈复仇。” 徐国难早就打好腹稿,不假思索答道,眼里射出仇恨光芒。 姆妈,孩儿必定多杀鞑子,替姆妈报仇雪恨。 徐文宏瞧在眼里,把床板重重一拍,怒道:“习练武艺干甚么,忘记娘的临终嘱托了么!” 见儿子目光倔强,与亡妻生前十分相似,眼里微酸,柔声道:“习练武艺爹可以教你,少年特工培训万万参加不得。” “为啥?”徐国难梗着脖子问。 “特工就是密探,国姓爷张贴告示招募少年特工,为的是每日洗脑培养忠心密探,日后派遣潜伏刺探,替国姓爷卖命出力。” 徐国难闻言不惊反喜,雀跃道:“我愿意当特工潜伏刺探,为反清复明卖命出力!” 啪的一声,徐文宏忍不住重重打了儿子一记耳光,面色铁青道:“爹不允许!” 见徐国难眸里晶光闪烁,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以为特工培训是小孩子过家家?教官都是东厂番子出身,动辄打骂,皮鞭抽死都不稀奇。爹只有你一个乖娃,哪能送进活地狱受苦。” 徐国难听老爹语音更咽真情流露,心中说不出的熨帖,只是不好说出真实想法,嘟嘴道:“不参加就不参加。爹可要教我练武,日后好为姆妈报仇。” 不欲徐文宏多想,转移话题问道:“爹,国姓爷误信奸言杀了施家满门,施琅会不会真地跑去投降鞑子——” 想到抗清英雄沦为鞑子走狗,心头黯然,再也说不下去。 徐文宏想也不想,摇头道:“不会!” 徐国难刚舒出口气,就听老爹续道:“陈先生已吩咐玄水堂设法处死施琅,死人怎会跑去投降鞑子。” 语气冰冷无情,徐国难悚然色变,目光怔怔望向黑暗深处,再也说不出话来。 施琅当然不晓得厦门发生的系列变故。他与刘白条、施安轮流划着渔船,无惊无险抵达漳州,暂住天地会玄水堂堂口,等待陈永华向国姓爷转圜,洗清冤枉再返回厦门, 施琅生怕官兵拿捕,宅在堂口轻易不敢出门。施安性格跳脱不耐闷住,整日吵着上街闲逛。 施安是施府的家生仆人,自幼服侍施琅,两人从小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名为主仆情若兄弟,感情极其深厚。 施琅违拗不过,自忖化装易容,官兵轻易辨认不出,大着胆子陪同施安上街闲逛。 刘白条与施安甚是投缘,跟着一同前往。 三人上街走出没多远,前面出现家茶馆,说书先生正在说《精忠岳飞》,讲到岳爷爷风波亭含冤受害,临终绝笔“天日昭昭”,口角生风绘声绘色,醒木拍得震天作响。 下面坐满南来北往的茶客,喝茶嗑瓜子甚是热闹,都听得津津有味,痛声怒骂奸相秦桧投降鞑子,残害忠良。 施安性喜听书,见此情景嚷着要进去,刘白条也是面现向往。施琅有可无不可。 三人踱进茶馆,找了空位坐下,正要唤茶博士泡茶,忽听邻桌有人叹道:“岳元帅精忠报国,宁受风波亭之辱也不肯降金投敌,我朝偏生出了奸贼施琅,不顾伦理节义抛却父母性命暗地投靠鞑子,阴谋造反作乱,实是猪狗不如、天厌弃之。” 又听有人接口道:“幸亏国姓爷英明神武,没让施琅奸谋得逞。听说施琅奸贼狗急跳墙,杀害追捕官兵一溜烟逃往福州投降鞑子,已经做了鞑子大官。国姓爷大怒,下令将施家满门抄斩,真是大快人心,可以浮一大白。” 说话茶客年约四旬,手摇折扇,都是腐儒学究模样,自是从官府得知消息,之乎者也骂个不休。 施琅听到满门抄斩四字,面色立时惨白无血,脑袋嗡的一声好似千斤大锤用力锤打;施安目瞪口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刘白条性格暴躁,哪能容两人当众污蔑造谣,砰的一声用力拍在桌面上,击得茶水四溅瓜子乱飞,瞪起铜铃大眼,粗声骂道:“哪来的王八羔子胡咧嘴乱放臭狗屁,施琅将军是岳飞爷爷转世,最是精忠报国。告诉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施琅将军好端端坐在老子旁边,哪只狗眼瞧见他老人家投降鞑子。” 两名腐儒见刘白条衣着破烂,说话无礼,勃然大怒,正想开口喝斥,听说奸贼施琅居然就坐在茶馆,登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茶馆里一阵大乱,众茶客都转头望来。 施安暗叫不妙,忙拉了刘白条一把,拖着施琅疾步跑出茶馆,行不多远见一队捕快拎着铁尺链条呼啸而来,自是得了举报前去茶馆捉拿逆贼施琅,领受重赏。 施安缩在街角不敢作声,等捕快走远方才拖着施琅一口气跑出城门,到了处荒僻山林方才停下脚步。 施琅一路上浑浑噩噩不知东西,被山风一吹方才清醒过来,扑倒在草地上放声痛哭,施安抱住哭泣,刘白条也陪着掉了好些眼泪。 过了一阵,施琅慢慢坐直身子,眼里已不见一滴泪水,沉脸向施安道:“你与刘顺躲在这里,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施安急问道:“大公子哪里去?” 施琅紧了紧腰带,把怀里的短刀放好,冷声道:“那两名书生说施家已被满门抄斩,不知是真是假,我自然要去探听明白。” 见施安面有忧色,安慰道:“施安莫担心,大公子还要保住有用之身,不会胡乱行事坏了自家性命。” 长笑一声拔步便走。 施安瞧着施琅萧瑟身影消失在林木中,满腹心思无情无绪,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刘白条坐在块石头上,只是大声斥骂贼老天。 这一等就是半天。 眼见天色渐黑明月升空,照得远近一片银白,宛若浓墨中洒了些许银粉,远近又有几丘无主荒坟磷火荧荧,鬼哭神嚎极是阴森可怖。 施安肚里饥饿却不敢走动,生怕大公子回来找寻不着,又盼望腐儒言语只是谣传,施家阖门平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第十二章 施琅降清 刘白条饭量极大,平日都抢着吃饭,这时也忍饥不提。 又等了一会,夜风中不知名野兽对月凄嚎,似狞叫,若哭泣,凶残中含着无限悲苦。 施安微感害怕,情不自禁靠近刘白条,正想开口说话,忽听到窸窣声响,一条人影脚步沉重,慢慢走进山林。 施安跳起身子,叫道:“大公子!” 月光下见人影面目焦黄,身著黑衫,不像施琅模样,诧异之下不敢作声。 却听焦黄人影涩声道:“施安,是我。” 嗓音嘶哑不类人声,是听惯了的施琅声音。 施安大喜,扑进施琅怀里紧紧抱住,流泪叫道:“大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夫人阖家平安,是也不是。” 刘白条也走了过来,睁大眼睛瞧住施琅。 施琅沉默了会,咧嘴嘶笑,带着森森冷意,施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内心深处一片冰凉。 只听施琅沉声说道:“我乔装改扮潜进府衙,用刀逼住知府狗官,得知郑森道我杀了郑成言投降清廷,已下令诛杀施家满门,一个不留。” 施安哇地一声痛哭出声,眼泪雨水般顺着面颊滚落。 施琅厉声喝道:“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在这里淌猫尿算甚么本事!” 仰天向着明月吼道:“贼老天不公,郑森既然冤枉施琅投降鞑子,施琅就投降过去给郑森瞧瞧!”语音凄厉,宛若狼嚎,令人不寒而栗。 施安虽然悲苦,可从来没想过投降清廷。 明末满汉之分甚是严重,满清鞑子得吴三桂之助占了京师灭了大明王朝,普通百姓甚少理会,照样交粮纳税过日子。 待摄政王多尔衮下了“留头不留发”的剃发令,强令天下百姓剃发易服,企图更易华夏服式,大江南北义军纷起,到处杀官造反,皆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 最出名的是江阴典史阎应元率十万民军对抗二十四万清军铁骑,困守孤城八十一天,连折清军三王十八将,城破之后阖城老幼都被鞑子屠杀殆尽,无一降者,史称江阴惨杀,与扬州八日、嘉定三屠齐名,都是满清鞑子造的滔天血孽。 闽南百姓之所以感念国姓爷,与保全华夏衣冠,免了剃发易服之辱有莫大关系。 听施琅为报血海深仇居然打算投降鞑子,施安惊得呆住,忙劝阻道:“大公子,不可……” 刚想该如何劝说,刘白条大踏步走过来,高声道:“国姓爷误信秦桧奸贼的坏话,杀了施善人满门,确实对施将军不住。只是国姓爷是国姓爷,鞑子是鞑子,绝对不能混在一起。施将军莫要因为风波亭就忘记汉人身份跑去投降鞑子,做那猪狗不如的丑事。” 昂然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依俺的主意,施将军干脆前往浙江投奔张煌言,施安做马前张保,我当马后王横,施将军就是精忠报国的岳飞爷爷!” 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曾任南明兵部尚书,力主抗清,南京失守后尊奉鲁王为主,占据舟山、宁波沿海地区与满清对抗,屡次击败鞑子军队,名头极为响亮,是与国姓爷郑成功齐名的江南抗清名将。 施琅一声轻笑,道:“岳飞精忠报国,冤死风波亭,确实很有骨气。很好,很好——” 声音低沉如同厉枭夜啼,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说到第二个很好刘白条突地一声惨叫,踉跄倒退数步,用手指住施琅说不出话来。 月光下施安见刘白条左胸多出个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泉水船喷涌出来,吓得惊声尖叫,奔过去就想搀扶。 施琅持着短刀,雪白刃锋照映得脸色惨白,犹如阴间拘魂的白无常,鲜血滴滴落到草地上。 他面孔扭曲,冷笑道:“想当马后王横,你他娘的也配,老子先送你到阎罗殿跟岳飞会上一面。” 刘白条怒喝一声,不顾胸口剧疼,甩脱施安大步冲向施琅,挥拳猛力击打过去。 他不通武艺,情急之下胡撕乱打,哪里打得着。 施琅侧身避开,抬腿一脚踢中刘白条臀部,刘白条收脚不定,咕噜噜顺着斜坡滚落下去。黑魆魆的林木枝叉纵横,微微发出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响,随即寂无人声。 施安叫了声刘大哥,抬腿向斜坡下跑去。 刚跑出两步,被施琅伸手拉住,喝道:“施安不必睬那浑人,你我快走,晚了就来不及。” 施安挣扎道:“快放开,我要救刘大哥。” 这些日子他与刘白条同行共宿,无话不唠,彼此甚是投缘。眼见刘白条十有八九已送了性命,禁不住泪如泉涌。 施琅微感歉疚,想到施家满门老幼惨死,心肠复又刚硬,冷声道:“刘顺性格憨直,又入了天地会,必不肯随我降清,若大叫大嚷反要坏事,不如一刀宰了干净。” 向斜坡下张了张,黑漆漆不见动静,心中甚喜,温言道:“我向来把你当弟弟看待,以前的施琅已死,今后认你作义弟,齐心协力替施家满门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施安脑子浑浑噩噩,觉得为老爷夫人报仇雪恨理所当然,又觉得投降鞑子借力报仇十分不该,更觉得刘白条死得实在冤枉,被施琅软硬兼施,拖着一步一顿向北行去,渐渐被黑暗吞噬不见了踪影。 一头觅食野狼沿着坡脊缓缓移动,蓦地停住脚步,贪婪吸闻弥漫夜空的淡淡血腥气息,耸着鼻头寻向坡底荆棘,鲜红舌头不时流淌涎水,绿色光芒定住荆棘丛中一动不动的新鲜肉食。(第一卷终) 第十三章 元宵祭祖 大明永历三十七年,台湾,东宁府。 这日是大年初五,按华夏习俗为财神诞辰,家家户户都要喜迎财神,祈福求财,东安坊思明街一带尤其热闹。 震耳鞭炮自子夜就炸个不停,远近不时响起唱戏舞狮的喧天锣鼓,大街小巷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各式烟花竞相凌空绽放,美不胜收,一派歌舞升平欢乐祥和的太平盛世景象。 各家店肆选定吉时开门营业,鞭炮烟花炸得震天响,纷纷打出优惠价格招揽顾客。店肆内外挤满大包小包的购物百姓,人潮汹涌欢声笑语。 红男绿女穿着时尚新衣,沿着宽阔街道嘻笑奔逐,借着逛街赏景谈情说爱,胆大情浓的并肩依偎,低眉浅笑,不住口说些甜言蜜语。 间或高鼻洋人厚唇黑人穿行其间,悠然自得。 东宁府华洋混杂,风气开放,程朱理学没有成为民间主流思想,路人见到缠绵男女大多付之一笑,浑不理会。 永历十五年,国姓爷郑成功采纳行营参军陈永华建议,亲率将士数万,乘坐上百艘战舰,遮天蔽日自金门料罗湾出发,经澎湖越过鹿耳门登陆台湾,经台江海战、普罗民遮战役、热兰遮城战役等数场血战,终于击败殖民台湾的荷兰军队,迫其和谈撤离,宝岛台湾重新回归华夏版图。 郑成功以台湾为抗清复明基地,深知凭借区区孤岛无法对付占据中原形胜之地的鞑子,立下商贸兴台的国策,与欧洲列强通商往来,凭借优越地理位置南购北销,坐获巨利。 东宁府位于台南平原,荷兰殖民者占据沿海要地建造堡垒,取名赤崁楼,国姓爷收复台湾后改名东都明京,郑经袭位改称东宁,大力发展商业贸易,成为远东最大的商贸城市。 东宁府码头每日泊满南来北往的各式海船,操着不同口音的海商熙熙攘攘,挥金如土,给明郑政府带来大笔税金和热闹人气,繁华程度可与广州、杭州等沿海通商城市媲美。 明郑以台湾一府两州弹丸之地对抗满洲十八行省,居然粮饷充裕军民两便,不可不说郑成功目光独到,施策精准,对台湾的经济繁荣作出巨大贡献。 一名身穿箭鱼服,腰佩倭滚刀的高瘦男子穿过熙攘人群,喘着粗气奔到思明街口,见拐角处现出幢青砖四合院,黑漆木门贴着大红春联,徐字灯笼高高悬挂,台阶下面的泥地铺满鞭炮碎渣,显是迎神结束没来得及收拾。 他擦了把油汗刚想敲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衣着光鲜、春风满面的男女嘻笑着从院落涌出。 高瘦男子一眼瞧见抱着男娃走在前头的高大汉子,忙拱手笑道:“徐佥事早,向您老讨开门利市,恭喜发财。”又向另一名穿着富贵平安团花绸袍的白须老者恭谨作揖道:“徐都事早,蔡剑雄向您老请安。” 白须老者年约六旬,面色红润,精神极是矍铄。笑呵呵还礼道:“不敢当,蔡探长同喜。” 嘴里说话,红纸包着的开门利市递了过去。 跟在徐国难身后的娇俏姑娘见蔡剑雄伸手接开门利市,噗嗤笑道:“蔡探长,大年初二刚向大哥讨过拜年红包,怎地又巴巴上门讨要利市,堂堂察言司探长恁地缺铜钿花费。” 蔡剑雄是察言司军务处值勤探长,找佥事徐国难有机密情报禀报。他按照春节上门习俗随口一说,被娇俏姑娘徐淑媛顶得开口不得,咧着嘴巴尴尬干笑。 徐国难晓得蔡剑雄这辰光上门,必有机密要事,横了眼徐淑媛道:“过年时节多说讨彩话,没得惹人嫌。” 把抱着的粉嫩男娃递给妻子俞依偌,道:“你们先去天后宫游逛,我等会马上过来。” 俞依偌嗯了声,接过男娃轻声道:“我们在天后宫等你,莫要误了烧香吉时。” 徐淑媛快步跑到前头,高叫道:“大哥快些过来,午饭说好你请客,不能借机胡赖。” 瞧着一家老少嘻嘻哈哈远去,徐国难眸中现出温馨柔情,领着蔡剑雄回到屋内坐下,随手倒了杯乌龙茶,问道:“有何机密情报需要紧急处理?” 他知道蔡剑雄为人乖觉,若无要事绝不会此时上门。 蔡剑雄咕噜噜喝了口茶,从怀里摸出张折叠绵纸,轻声道:“禀大人,漳州站传来紧急密报,说施琅打算元宵节携家人回厦门祭祖——” 听到施琅徐国难眸中射出冷厉光芒,接过绵纸打开细看,沉吟问道:“情报准确?施琅真打算元宵节携家人回厦门祭祖?” 蔡剑雄点头道:“紧急密报由潜伏水师提督府的麒麟秘密传递,应该不会有假。” 朱元璋以飞禽走兽确定官员品级,察言司取之作为潜伏特工代号,麒麟是潜伏漳州特工的重要人物。 蔡剑雄刀刮脸现出钦佩,“幸亏大人神机妙算,晓得施琅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必定要回厦门老宅显摆,早就给老小子设下陷阱。否则提督府戒备森严,他娘的还真不好下手。” 徐国难自得一笑。 永历六年,施琅获悉阖家遇害,潜逃福州投降鞑子,官授同安副将,打起报仇旗号率领清兵急攻泉州漳州,仗着人地两熟屡次击败明军,海霹雳威震四方。 徐国难错认抗清英雄,把汉奸施琅恨得咬牙切齿,决心有朝一日必置施琅于死地。 只是清廷疑忌汉臣,没数年就把施琅调任内大臣,困在京师闲散投置。徐国难虽然有心诛奸,关山万里只得暂时放弃,不顾老爹反对暗中报名参加少年特工培训,以考核第一的优异成绩破格录取,经过艰苦训练掌握格斗、追踪、分析等诸多特工技能,先后派往浙江、福建、广东等地潜伏历练,多次完成惊险任务,逐步升迁为军务处佥事。 潜伏期间徐国难屡次与锦衣密探暗中联络,只是年深日久,锦衣密探或已老去,或被鞑子捕杀,幸存者寥寥无几。 虽然联络成功的锦衣密探都对大明忠贞不二,徐国难依旧心情郁闷,对地下力量的期望远不如预期。 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撇下密探名录,把心思重新放到刺杀汉奸施琅。 他坚信施琅终有一日会返回厦门老宅,提前布局设下陷阱,等待恶狼自行闯将进来。 听蔡剑雄语气肯定,显然施琅元宵祭祖已成定局,徐国难反倒有些忐忑,沉吟问道:“潜伏死士是否到位?西洋火药万无一失?” 蔡剑雄禀道:“按照屠施行动方案,永历三十五年施琅担任福建水师提督,特勤处每半年派一轮死士潜伏厦门候命,眼下奉命潜伏的是刘仇清行动小组,都是精于刺杀的老手,绝对出不了纰漏。” 咽了口唾沫,道:“西洋火药早就暗中埋在地道中,都用油纸包裹,进行防水处理。只等施琅老小子有胆回到厦门老宅,行动小组就引燃火药轰他娘。下官认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狗汉奸施琅这次绝难逃公道。” 他说得斩钉截铁。徐国难反复思索,也觉得不存在行动失败可能。 目光现出冷厉,点头道:“如此甚好。施琅狗贼担任福建水师提督,虎视眈眈想要灭除大明江山。咱们早些把狗贼除去,也可震慑大小汉奸走狗,免得痴心妄想老惦记升官发财。” 望了蔡剑雄一眼,沉声道:“你要高度关注屠施行动进展,若有情报第一时间汇报,绝对轻忽不得。” 蔡剑雄高声应是,又向徐国难禀报了几件机密要务,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 徐国难把蔡剑雄送出院门,听着远近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想到铁杆汉奸施琅即将在火药爆炸声中粉身碎骨,眼前不期然现出三十二年前鬼难寻海滩的惊险一幕,心中感觉莫名失落,连忙摇晃脑袋驱除异样杂念。 施琅狗贼,瞧你这次如何能够逃脱公道! 精神有些恍惚,走下台阶不留神险些摔了一跤,徐国难武功高明当即稳住身子,心中陡地闪过不祥预感:凡事未虑胜先虑败,施琅狗贼狡诈奸滑,手下党羽众多,屠施行动万一失败—— 脚步不自禁沉重,徐国难脑海不停盘旋鞑子的各种情报资料,细细思索下一步应对策略。 第十四章 另怀鬼胎 “符起,施琅果真打算元宵回厦门祭祖?” 春节期间大小衙门按例封印休沐,福建总督漳州行辕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隐隐可以听到内院传出丝竹管弦奏乐之声。 福建总督姚启圣身穿家居淡绿团花长袍马褂,瓜皮小帽缀粒黄豆大小的晶莹珍珠,神态甚是儒雅祥和,浑没有一品地方大员的威严。 他左手提根葛杖,边随意闲走边伸杖抽打径旁藤蔓,目光闪烁沉吟问道。 姚启圣对下属官员向来不苟言笑,只有亲信才会直呼表字,以示亲切。 中年官员听得心头一暖,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恭声道:“启禀督宪大人,下官探知施提督原本无意回厦门祭祖,只是除夕晚上天地会乱党潜入提督府行刺,施提督义弟施安受惊呕血命在旦夕,遗愿临死前能够返回厦门老宅,去世后葬入施家祖坟。施提督义气深重,因此——” 鱼泡眼窥见姚启圣面有不愉神色,急忙住口。 姚启圣鼻中冷哼,面色有些阴沉。 康熙征讨三藩期间,颁下诏书许诺平定台湾即封靖海侯,姚启圣生性热中富贵功名,兹兹以封公封侯名垂青史为念,就任福建总督不久特地在漳州设立修来馆,保举中年官员黄性震以知府衔任主事,职掌招抚策反,侦缉刺探,多年来用功名利禄引诱大批明郑官员投降清廷,功劳着实不小,本以为靖海侯非已莫属。 哪料圣心难测,康熙居然派遣海霹雳施琅回福建任水师提督,掌管平台战事,姚启圣苦心布局多年,眼看果子即将成熟,哪容得施琅冒冒然前来抢功,恩威并施想把施琅收服,独享平台大功。 可惜施琅是头倔驴,自恃朝中有人软硬不吃,到任不久就成立水师侦缉处掌管对台情报侦缉,练兵备战丝毫不顾及和谈大局,姚启圣心中极其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修来馆是姚启圣亲自掌控的情报机构,密探遍布无事不侦,黄性震作为铁杆心腹自然禀承上意,派遣秘探盯牢提督府的一举一动。 除夕晚上天地会玄水堂堂主永仇和尚率乱党潜入提督府行刺,虽然功败垂成二老爷施安却受惊呕血,命在旦夕,施琅伤心之下作出元宵厦门祭祖决定。 大年初一上午黄性震就获知机密情报,侦缉前因后果急忙向姚启圣禀报。 姚启圣对施琅元宵厦门祭祖的轻率举动颇不以为然,然而更加在意能否借此良机收服倔驴施琅,让自己独享平台大功荣宗耀祖名垂青史。 经过数日反复盘算,姚启圣已经模模糊糊有了主意,只是心中踌躇委决不下。 拧眉思索半晌,沉声问道:“台湾郑逆真地已经派遣刺客暗中潜入厦门,意图趁元宵祭祖之机刺杀施提督?” 黄性震听出姚启圣话中的狐疑,鱼泡眼霎了霎,用肯定语气回道:“下官早就派遣密探潜伏台湾,侦知郑逆撤离厦门前夕,察言司特工在施提督厦门老宅地底秘密挖掘地道,埋藏大量西洋火药,计划有朝一日施提督返回厦门老宅就派遣死士引燃火药,把施提督和施家老宅都炸成废墟,代号屠施行动。” 偷窥姚启圣阴沉面色,“昨天又得烛阴紧急传报,察言司特勤处获知施提督打算元宵厦门祭祖,已经派出死士暗中潜入厦门,计划趁机实施屠施行动,破坏平台战局。” 姚启圣隐约记得黄性震以前确向自己汇报过屠施行动,当时他与施琅并无利益纠葛,下令设法“浸湿”西洋火药,守株待兔把明郑刺客一网打尽。 哪料天意弄人,施琅就任福建水师提督处处与自己作对,屠施行动反倒成了绝妙之举。 “屠施行动,屠施行动!” 姚启圣喃喃自语,胸中涌起无名火气,葛杖重重顿在鹅卵石上面,眸中突地映出血红,下意识抬眼张望,见空中无数“鲜花”灿然怒放,绚丽多姿缭人耳目,原来是内宅家眷贺节燃放的璀璨烟花。 想到西洋火药爆炸威力无穷,姚启圣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急步走出偏僻石径,冷声道:“台湾郑逆狗急跳墙,居然想出挖地道埋火药轰杀施琅的主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施提督是国之重臣不容有失,要不要来个将计就计——” 黄性震明白姚启圣言外之意,眨了眨鱼泡眼作出恍然大悟之状,谄笑道:“大人将计就计抓捕明郑刺客,趁机市恩收服施提督,主意高明不亚诸葛孔明,下官衷心佩服。” 姚启圣愕了愕,举起葛杖指向黄性震,忍不住放声大笑。 巡逻警戒的侍卫听到笑声赶忙过来,见总督大人心情欢畅,言笑风生,悄无声息缩了回去。 姚启圣笑了半晌,接过黄性震递上的绸帕拭去眼角泪花,点头道:“符起说得不错,老夫本就有意市恩收服施琅这头倔驴,文武同心平定台湾郑逆,替朝廷除去心腹大患。只是——施琅能否真正感激听话?” 黄性震眯了眯鱼泡眼,心中已有主意,抬眼向周围张了张,凑近姚启圣耳朵轻声嘀咕。 姚启圣儒雅面孔时青时白,蹙起的眉头慢慢松开,沉吟道:“施之以恩,示之以威,符起的主意确实高明。修来馆事务繁重,你脱身不得,就让国泰到厦门走一趟,务必把市恩事宜办得妥贴稳当,让施琅这头倔驴从此乖乖听老夫吩咐,再不敢使性作对。” 冲黄性震笑道:“符起只要忠心办事,日后平定台湾老夫自有回报。” 黄性震听得心头熨帖,恭声道:“下官禀承督宪大人吩咐,必定全力以赴,市恩收服施提督为督宪大人所用。” 姚启圣呵呵一笑,示意黄性震扶着自己走向厅堂,忽地想起一事,蹙眉问道:“郑逆在施琅老宅地底埋藏的西洋火药,是否已经完全处理干净?” 黄性震不晓得姚启圣意思,抬眼偷窥见面色平和,嘴角现出狡狯,道:“遵照督宪大人吩咐,前些日子下官就派人秘密‘浸湿’西洋火药,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神鬼不觉,察言司死士即使潜入也无法引爆,屠施行动必定失败。” 姚启圣微微点头,目光现出满意,扶住黄性震胳膊慢慢走向厅堂。 他面相儒雅,举止斯文,一举一动甚有一品地方大员风采,只是眸子深处不时闪现诡异光芒,谁也不知道打着甚么主意。 第十五章 紧急密令 当天下午,黄性震亲笔签发的紧急密令通过特殊传递渠道送到修来馆厦门站站长王天军手中。 顺治十八年,郑成功降将黄梧向清廷献上“平贼五策”,其中的迁界令自山东至广东沿海二十里居民强行内迁,毁沿海船只寸板不准下海。 顾命大臣鳌拜视为奇计,吩咐沿海诸省遵策执行,害苦了无数倚海为生的穷苦百姓,许多渔民生计无着私自驾船下海,就被诬以通贼罪名逮捕流放、抄家灭族。 黄梧因此得到鳌拜赏识,封为一等海澄公,世袭12次,成为清初汉臣中的异数。 厦门孤悬海外邻近台湾,自是迁界移民的重点,经过多年拉锯征战,岛上原有居民早就被逼迁移或虐杀身亡,现有的少数居民都是后来陆续上岛,平常以替清军扛包、洗刷、清运为活计,又不能违禁下海捕捞鱼虾,日子自是困苦不堪。 厦门地位重要,康熙十九年清廷刚刚收复,黄性震立即派遣亲信王天军担任修来馆厦门站站长,主持情报侦缉。 敲诈勒索是修来馆探事的特长,只是厦门屡经战乱民不聊生,酒馆妓院赌坊等娱乐场所在苦哈哈中绝无市场,修来馆探事无处寻衅勒索,只得聚在后院吆五喝六酗酒赌博,满屋子乌烟瘴气赛过牛鬼蛇神。 王天军身为站长当仁不让做了庄家,坐在桌前摇着骰子赌得兴高采烈,见到紧急密令随手扔在旁边,高声吆喝众探事抓紧下注。 副站长余戎海盗出身,凶悍粗野杀人如麻,手下有一帮心腹兄弟,是王天军特意结拜招揽充当打手的把兄弟,赌瘾也是极重,实在熬不得手痒,故意提醒道:“大哥,紧急密令要求立即处理。” 王天军冷哼了声,不太情愿把骰子扔给余戎,随手扯开火漆密封,一目十行看了起来。看了会面色渐转凝重,叫住急不可耐接替做庄的余戎,“等会再玩骰子,有紧要公事处理,快跟老子到站长室。” 余戎左脚踏在椅上,敞着怀使劲摇晃骰子,涎脸道:“大过年有啥要紧公事,大哥处理就行,兄弟必定遵令行事。” 横了余戎一眼,王天军不耐烦道:“叫你过来就过来,跟老子哆嗦个啥子。” 板着麻脸转身就走。余戎瞧出王天军面色不善,气哼哼扔下骰子跟着来到站长室,见王天军懒洋洋坐在团椅上,左手使劲捏着脚丫子,皱紧眉头沉思不语。 他时常进出站长室随意惯了,拉过椅子坐下,忍不住问道:“大哥,到底啥子要紧公事,大过年都不得安生!” 王天军朝紧急密令努了努嘴,没好气道:“自己瞧!” 余戎瞄了眼紧急密令,抬手抓搔脑袋,干笑道:“大哥晓得兄弟不识字,哪能认得这些鬼画符。” 王天军伸出掺着脚臭怪味的左手,从桌上盘碟拣了粒花生米扔进嘴巴咬嚼,皱眉道:“施提督元宵节打算回厦门祭祖,台湾察言司派遣刺客意图行刺。黄主事亲自下令,要弟兄们严加戒备,确保施提督元宵祭祖安全。” 余戎闻言怔了怔,撇嘴道:“施提督管辖福建水师,安全保卫自有侦缉处厦门站那帮兔崽子负责,关咱们修来馆屁事,黄主事恁地多管闲事。” “不得随意编排黄主事。”王天军下意识抬眼向门外张了张,用严厉目光瞪视余戎,慢吞吞道:“为确保万无一失,姚都事明日来到厦门坐镇,亲自主持安保行动。” 听到姚都事三字余戎瞪大牛眼,险些从椅上弹跳起来。修来馆探事都知道主事黄性震与都事姚国泰面和心不和,夹枪带棒时常明争暗斗。 姚国泰级别虽比黄性震略低,却是姚总督的堂侄,特意塞进修来馆充当钉子,负有暗中监视黄性震的职责,自恃靠山强硬对黄性震从不买账,在修来馆拉帮结派自成体系,诡谲狡诈的黄性震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王天军深知姚国泰为人狠毒六亲不认,自然更加不敢得罪这尊凶神。 姚国泰出了名的贪财好色,若有空暇就要留连花丛,春节假期不宅在妓院逍遥快活,居然亲自赶到厦门坐镇,说明台湾察言司意图趁元宵厦门祭祖行刺施琅已引起修来馆高层高度重视,确实轻忽不得。 余戎当海盗习惯提刀砍人,脑里没有多少弯弯拐拐,想了想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大哥放心,察言司厦门站那帮鼹鼠已被弟兄们死死盯牢,只要一声令下就可端了鼹鼠窝。没有鼹鼠配合,察言司刺客人生地不熟,哪有机会对施提督下死手。” 无奈瞅了眼一根筋的把兄弟,王天军摇头道:“鼹鼠窝暂时端不得。台湾察言司派遣行刺的是特勤处死士,你也晓得那帮死士出了名的不要命,从来都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咱们要留下鼹鼠窝引死士上钩,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狠狠咬碎花生米,三角眼现出狰狞杀气。 王天军虽是厦门站站长,按保密级别还无权知晓屠施行动,更不知道黄性震另有算盘,否则只需守住地道入口就可守株待兔,一网成擒。 余戎当过多年海盗,晓得特勤处死士专职做黑活,曾经出手刺杀多名朝廷高官,威名卓著稳坐刺杀行业头把交椅,比寻常刺客难对付得多,面部横肉一阵抖颤,高声答应转身出房布置。 王天军呆呆望着紧急密令,想到黄性震与姚国泰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压制抢先破案立下大功的念头,决心一切禀令行事,绝不自作主张。 第十六章 挑衅寻事 侦缉处厦门站同时收到统领施世轩签发的紧急密令,要求站长刘福佑亲自带队侦缉刺探,扫除一切魑魅魍魉,确保施提督元宵厦门祭祖万无一失,特别要警惕明郑叛逆暗中派遣死士潜入厦门行刺。 刘福佑本是提标营把总伺候施琅多年,成立侦缉处后转行从事情报工作,对施提督忠心耿耿奋不顾身,只是半路出家不太熟悉情报业务,想要安全保卫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他捧着紧急密令琢磨半晌,吩咐手下那些同样是亲兵转行的探事都撒将出去,在厦门各处侦缉刺探,发现面生可疑之人立即拿捕关押,确保安全保卫万无一失。 刘福佑虽是大头兵出身大字不识,却也晓得撒网捕鱼不太靠谱,台湾察言司威名远震,成立以来在情报战中屡战屡胜,真打算派遣死士潜入厦门行刺哪能轻易泄露行踪。 他一时想不出高明主意,呆坐站长室愁眉苦脸,既盼望没有刺客诸事大吉,又担心万一出事脑袋搬家。 正自心绪烦乱猛灌黄汤,站长室外蹬蹬蹬传来脚步声响,出门没多久的副站长李明一头撞将进来,高叫道:“刘头,俺已发现刺客线索!” 刘福佑见李明擅自回站本想发火,听到发现刺客线索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问道:“啥子线索?有没有抓到刺客?” 李明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伸手抓过刘福佑面前酒碗咕噜噜大口喝干,抹了把嘴巴道:“俺琢磨厦门四面悬海,台湾郑逆若要派遣刺客对军门不利,必定只能想法子乘船潜入,因此特地到水师军营打听,果然发现了刺客线索。” 刘福佑咧嘴大乐,把吃剩的酒鬼花生全推到李明面前,称赞道:“不愧跟老子一样都是当兵出身,晓得找水师弟兄帮忙——到底发现了啥子线索?” 李明丢了粒酒鬼花生到嘴里,得意洋洋道:“水师弟兄巡海时在鬼难寻海滩礁石丛发现艘渔船,可能是刺客潜入厦门的乘载器具。” 刘福佑捏着肥胖下巴,狐疑道:“咋会这样巧。那渔船会不会是刁民违禁私藏?你也晓得好多刁民不顾禁海令,深更半夜偷偷下海捕鱼,老子亲手抓到过七八个,都用刀子砍了脑袋。” 李明翻了个白眼,摊手道:“俺咋晓得,刘头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 刘福佑拧着眉毛左思右想,抬手用力拍了下大腿,“不管咋样好歹是条线索,咱们一起过去瞧瞧,说不定真能顺藤摸瓜找出刺客行踪,为保卫军门立下大功。” 把剩下的酒鬼花生一股脑塞进嘴巴,抓起腰刀大踏步走出站长室。 刘福佑带着四名精干探事兴冲冲赶到鬼难寻海滩,见远近寂静无人,黑沙上搁着艘破烂渔船,阳光映照下乌黑油亮,发出年高德劭的霉烂气息。 刘福佑跟随施琅多年,是见惯风浪的海战老手,一眼瞧出渔船破烂失修,海上行驶风浪稍大就有翻覆风险,不禁大失所望,瞪眼道:“这样扔在沙滩也没人捡拾的垃圾货色,咋能够从台湾顺风顺水驶到厦门?” 李明心中也暗自嘀咕,强词夺理道:“这渔船虽然破烂,还是经得起风浪,说不定能够载着刺客偷偷潜入厦门。” 学着施世轩统领侦缉模样,跳上渔船左敲右打反复查检,企图发现些异样线索,忙碌半天空无所获。 刘福佑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见李明两手空空,不耐烦敲了敲船板,断然道:“这垃圾渔船必是刁民私藏捕鱼,咱们用不着在这里浪费功夫,有功夫还是到码头那边转转,说不定能逮些躲在地下的老鼠,让修来馆厦门站那些兔崽子晓得俺们侦缉处不只是吃干饭。” 李明有些泄气,闷声答应刚想跳出渔船,忽听芦荻丛中有干哑声音冷笑道:“逮些躲在地下的老鼠,小心风大闪了舌头。你们这些大头兵哪有本事侦缉刺探,日常只会乱抓刁民充数,拿捕察言司刺客说不得还要修来馆出手。” 不远处的芦获丛四下分开,大模大样走出五名穿着修来馆探事服色的凶睛汉子。 刘福佑认出领头的麻脸汉子是修来馆厦门站站长王天军,面色微变,按住刀柄冷声道:“侦缉处厦门站正在办案,修来馆的兔崽子莫要插手。” 修来馆与侦缉处同是满清情报侦缉机构,却是天生敌视彼此瞧不顺眼,找着机会就挑衅寻事,打架斗殴,姚启圣与施琅都视而不见,放任施为。 王天军平时极留意侦缉处厦门站动静,派出探事暗中监视,得知刘福佑领人奔往鬼难寻海滩,晓得必定发现情报线索,立即蹑在后面跟踪监视,躲在芦获丛瞧了半天好戏。 见刘福佑面色难看,环抱手臂嗤笑道:“乖儿子才愿意理会侦缉处的屌事。这渔船与察言司刺客有关,事关施提督厦门祭祖安全保卫,修来馆职司所在,不得不来。” 施琅元宵厦门祭祖高度保密,刘福祐刚收到施世轩发来的紧急密令,料不到死对头修来馆立马获得机密情报。 刘福祐听到刺客两字心中微凛,嘴巴却不愿示弱,瞪眼道:“施军门老人家厦门祭祖安全保卫自有侦缉处负责,用不着修来馆假惺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天军面现不屑,冷笑道:“修来馆是狗,嗅出有耗子潜入厦门企图刺杀施提督,你们这些只会偷懒睡觉的杂猫可曾闻到啥子鼠尿气味?” 刘福祐被王天军点中要穴,恼羞成怒兵痞脾气发作,挽起衣袖抽出腰刀就要上前动手。 王天军横行惯了哪肯示弱,呼喝一声领着修来馆探事一拥而上,拳打足踢。 两帮人马见面都是分外眼红,把鬼难寻海滩当成打架斗殴场所,呼喝斥骂此起彼伏,拳来脚往不亦乐乎,倒把侦缉察言司刺客的大事撇在一边。 芦荻丛深处,一双锐利目光紧紧盯住受伤见血狼狈奔逃的王天军,眸里不由自主现出嗤笑。 第十七章 施琅返厦 福建水师厦门驻防总兵吴英绰号吴大脚,体格魁梧膂力过人,一双大脚足有常人两倍大小。 吴英原是国姓爷郑成功部下悍将,领兵打仗是个好手,康熙二年受施琅招揽率领水师舰队投降满清,与昔日战友作战奋勇当先悍不畏死,在老上司施琅照顾提拔下,积功由普通小兵升至二品大员,心中自然极为感激。 施琅以福建水师提督身份元宵回厦门老宅祭祖,吴英作为铁杆亲信,事事亲自过问不敢稍有疏忽懈怠。 特地吩咐心腹刘守备率领最亲信的前锋营官兵前往施家老宅装潢清扫,务要整治得焕然一新,让施军门衣锦还乡大长脸面,日后更能升官发财。 年初九午饭过后,吴英布置好军营防务,百忙之中亲自前往施家老宅督查。 值勤官兵早得传讯,平房小院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人精神抖擞爱岗敬业。 吴英走马观花转了一圈,见墙壁雪白花红柳绿纤尘不染,厅堂卧室都添置了红木桌椅名贵书画,瞧上去花花绿绿确有世家大户风范。 心中着实高兴,好生夸奖值勤官兵,刚想继续督查,院外传来急促脚步,抬眼瞧见戈什哈刘保神情焦急,匆匆奔了进来。 吴英鼻里冷哼了声,他带兵打仗喜读孙子兵法,常教导手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见刘保神色仓惶明知必有要事,不动声色捻了捻胡须,拖长声音问道:“何事禀报?” 刘保单膝跪地,禀道:“刚才营里快马传讯,提督施军门已乘船来到厦门,正在水师军营四处巡视。” 听施琅居然提早来到厦门,吴英猛吃一惊,差点把颔下胡须扯落数根,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淡淡道:“本官知道了,下站!” 刘保答应一声,垂手站到旁边。手下将官听施提督提早到来都有些愕然,刘守备惴惴问道:“吴大人,施军门此举何意?” 吴英瞟了一眼,见好几名将官面现惶惑,心里暗叹不是将帅之材,冷声道:“这都瞧不出来。施军门生怕水师过年训练懈怠,特地提早前来突击巡查。” 语重心长道:“我常告诫你们带兵如严父训子,不可有一日松懈。若非厦门水师日日训练操演,过年也不放松,不正好被施军门抓个现行。” 众将官都低头喏喏连声,作佩服之状。 吴英见状心中熨帖,心想施军门在军营巡视,自己要抓紧过去侍候,免得被当场抓住痛脚。 当下吩咐刘守备继续查漏补缺,务必从严从紧从细,自己转身出院,大队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返回沙尾坡。 快到营门便有士兵急步上前禀报,说施提督已巡查完军营,正在帅帐等候总兵大人晋见。 吴英急忙下马,检视了盔甲佩戴,领着手下将官进入营门,急步奔向帅帐。 这时帅帐门口已是戒备森严,十多名顶盔贯甲、手按刀柄的提标营亲兵雁翅般向两翼排开,杀气腾腾目不斜视,眉眼间透出彪悍嗜血气息。 众将官都是久经战阵见惯尸山血海,也不禁微微色变,神情恭谨。 吴英在帅帐门口恭身立定,向守在门旁的青年军官笑道:“施都司,请通禀施军门,吴英报名求见。” 青年军官鼻直口方,眉清目秀,英武中透出儒雅,微笑点头道:“吴总镇稍待。” 转身进入帅帐,片刻后返回,向吴英拱手道:“吴总镇请。” 其他将官未得通传不敢进去,只能站在帅帐门口等候,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二十多人静悄悄站立寂若无声。 午后阳光斜射照在厚重盔甲上映出森冷寒光,厦门气候炎热,穿夹衫即可过冬,众将官在阳光下时间一久都感闷热,有的额头冒出油汗,不敢伸手抹拭。 青年军官面上似笑非笑,瞧着没有说话。 吴英跨进帐门,见自已常用的帅椅上坐着名六旬老者,赤红脸膛,胡须灰白,目光炯炯,身材甚是魁梧,仿佛猛虎盘踞在帅椅上不怒自威,眯缝眼睛向自己瞧来,正是汉军镶黄旗,太子少保衔,福建水师提督海霹雳施琅。 吴英虽是施琅亲手提拔的心腹,却也不敢轻慢,忙跨前三步,将战袍下摆一荡,跪倒在地道:“吴英磕见施军门!” 施琅略欠了欠身子,吴英方才站起,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偷窥面色。只听施琅慢声道:“吴大人辛苦,练得好兵。” 吴英蒙施琅夸奖,心中略宽,忙道:“吴英奉军门钧旨,日夜盼望攻打台湾扫除郑逆,练兵备战是份内之事,不敢蒙军门夸奖。” 施琅嗯了一声,对吴英的谦逊态度有些满意,沉吟道:“你是一方总镇,执掌兵权,有些事情不能瞒你——仗一时打不起来。” 吴英吃了一惊,吃吃问道:“难道,皇上又改了主意?” 康熙即位后视台湾为番外之地,时抚时剿主意不定,吴英是沙场杀出来的老将,把出兵打仗看成升官捷径,眼下三藩都已剿灭,只有台湾依旧梗顽不服,正是鲜血染红顶戴的大好场所,听了施琅言语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施琅瞧在眼里,嘴角现出笑意,训斥道:“你是掌兵大将,慌里慌张做些甚么,没得丢了二品大员面子。” 顿了一顿,道:“皇上没有改主意,只是姚启圣老儿又上奏倡言招抚,暗地派遣副将黄朝用前往台湾和谈,提出仿高丽例,允许保留汉人衣冠,不用上岸缴械,现在已被台湾水师总督刘国轩迎进东宁府,成为郑克塽的坐上宾。” 说到最后一句面目狰狞,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施琅与福建总督姚启圣不和是福建官场的公开秘密。 康熙十九年施琅调任福建水师提督前,两人在仕途上没有任何交集,成为生死冤家多半缘于功名富贵。 康熙兹兹以平定台湾为念,下诏许诺率兵平定台湾即封靖海侯,成为悬在文武官员面前的胡萝卜。 姚启圣身为福建总督功名利禄已达汉臣顶峰,唯一的追求就是封公封侯名垂青史,特地在漳州设立总督行辕亲自指挥平台战事,时时把剿抚并重挂在嘴边,暗中派遣官员前往台湾议抚,企图不战而胜坐获平台大功。 施琅与郑成功有生死大仇,就任福建水师提督立即整军备战,时刻准备进攻台湾,野心勃勃盯牢靖海侯想要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姚启圣本想恩威并施收服施琅成为平台的刀子,施琅软硬不吃自行其事,姚启圣恼怒之下向康熙上密折主张寓剿于抚,恩威并施,指责施琅一意主战破坏和谈大局,不料施琅朝内有人,了解得一清二楚,自此两人水火不容,公开撕破脸皮成为冤家对头。 对台作战离不开情报侦辑。康熙十七年,姚启圣就任福建总督即在漳州招贤巷设立修来馆,明面上招抚安置明郑降人,暗地掌管情报侦缉,派出大批间谍细作潜入台湾侦缉刺探,劝降策反,颇见成效。 施琅领军多年,当然晓得情报工作的重要性,不甘受姚启圣情报挟制,上任伊始抽调提标营亲信官兵成立侦缉处,由义子施世轩统领,掌管对台情报侦缉。 在两大军政巨头有意无意纵容下,侦缉处与修来馆明争暗斗,挑衅寻事,不亦乐乎。 第十八章 睹物伤情 吴英晓得施军门与姚总督一主剿一主抚,相互瞧不对眼,顺嘴骂了姚启圣几句,愁眉苦脸道:“姚老儿是文官,喜的就是招降纳叛,万一台湾答应议抚,岂不是——” 窥见施琅面色阴沉宛若锅底,剩下几个字不敢说出口。 施琅重重冷哼,嗤笑道:“天下事哪有那么便当。姚老儿有张良计,老夫自然也有过墙梯。你只管把心放回肚里,安心练兵预备打仗,和谈准不成功,老夫已经——” 刚想说出对策,想到军机秘事少一人知道少一分泄露可能,住嘴不说,转过话头问道:“老夫此次回厦门祭祖,你把事情准备得怎样?” 听到此话吴英精神大振,当即将施家老宅怎么清理、祖坟怎么保护、祭品怎么购买等娓娓说将出来。 施琅颔首听着,脑中不期然忆起三十二年前狼狈出逃情景,面色青白胸膛起伏不定,好一歇缓缓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以后世纶跟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施世纶就是守在帐门的青年军官,字文贤,号浔江,是施琅次子,《施公案》里的“江南第一清官”。 自幼学文习武,年仅二十四岁受父荫官拜都司,为人精明干练,武艺精熟,并不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 施琅视为千里驹,特地带在身边历练,为的是攻打台湾立下功劳,方便保举提升。 吴英听施琅预备让施世纶跟随自己,显是把自己视为亲信心腹,心中暗喜,嘴里却惶恐道:“世纶兄年轻有为,应该在军门身边多加历练,吴英粗野军汉哪有本事教他。” 施琅深深瞧了吴英一眼,似是看透他的心思,淡淡道:“自古豪门多败子,世纶武艺才情都还过得去,只是少吃了些苦头,如果不扔进火炉好生锤打,精钢也会沦成废铁。你不必照顾情面,训练操演都要比旁人严上几分,如果练不成材老夫唯你过问。” 吴英苦着脸喏喏答应。 施琅随口问了些厦门军务,听吴英说得井井有条暗暗点头,召进将官勉励一番,吩咐赏厦门水师犒军银二万两,晚饭全体官兵加餐。 帅帐内外欢声雷动,人人称颂施军门英明神武、爱兵如子。 诸事既罢,施琅心中有事,吩咐前往施家老宅。 吴英早已预备了接风酒宴,却被施琅吩咐赏给帐中将官,也不要吴英陪同,由提标营亲兵护卫前行。 官道虽经紧急整治依旧起伏颠簸,比明郑时期遍地泥坑却是平坦得多。 施琅骑在马上,放眼眺望官道两旁随风起伏的芦荻丛,远近稀疏破旧的低矮民房,想起三十二年前化装易容狼狈逃亡的旧事,刘白条徐文宏徐国难等久已模糊的熟悉面容次第在脑海深处浮起,心中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不一会来到施家老宅。施琅抬眼望去,见亩许方圆的青石广场后面矗着平房小院,黑瓦白墙飞檐翘角,朱漆大门高高悬挂大红灯笼,大白天点燃了檀香蜡烛,金笔施字在烛光映照下分外耀眼。 小院周围散布的茅棚木屋早已影踪不见,自是在战乱中焚毁,不远处遍布枯树败草,临时搭了些提标营亲兵的防卫帐篷,参差不一萧瑟冷清,远没有富贵人家繁华鼎盛的喧赫气象。 施琅眉头微皱略感不快,知道吴英花费心力妆饰施家老宅,对整治周边环境有心无力,也不言语,甩镫下马。 他常年习武体格强健,下马向来不用人扶,此时心情激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施世纶站在旁边忙伸手搀扶,被施琅摔手甩脱,领头大踏步走向老宅。 刚在亲兵拥卫下踏上青石台阶,有名英俊少年从门里迎将出来,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施世纶稍矮,清秀尤有过之,穿身素净绸衫,腰间悬了柄宝剑,长身玉立英气逼人。 见到英俊少年施琅眉头微皱,沉声问道:“世轩,你不在房里陪老爹,迎到门口做甚?” 施世轩有些惶恐,垂手道:“爹服了药已经睡着,标下担心亲兵护卫不周,刚才在院里到处转了转,听到军门到来就迎将出来。” 黑白分明的眼珠向施世纶霎了霎,打了声招呼。施世纶笑嘻嘻浃了浃眼,算是回应。 施世轩是施安独子,自幼被施琅收为义子,衣食住行与亲生儿子一视同仁。他跟随施琅南下福建,奉命掌管情报机构侦缉处,巡查保卫是应尽职责。 施琅嗯了一声,迈开大步走进院内。他曾在施家老宅生活近十年,一草一木极为熟悉,不用奴仆指引走绕右拐,穿过几条曲廊石径,不多时跨进主院施大宣的卧房,见房内器具都已更换一新,险此认不出旧日模样。 施琅伸手抚摸器具,蹙眉不语,目光隐现泪痕,在施世纶施世轩服侍下脱去戎服,换上轻便家居绸衫,略一沉吟,出门顺曲廊向左拐向侧院。施世纶施世轩紧跟身后。 侧院右边不远处有间冷清厢房,一名垂髫小童坐在门口扇着炉火煎药,不时低垂脑袋打瞌睡,听到脚步声抬头张望,见提督大人走进院子,忙不迭扔下蒲扇跪倒磕头。 施琅瞧也不瞧,走到炉前看了看药罐,见乌黑药水微微沸腾,目光瞟向小童,拧眉问道:“刘大夫给二老爷瞧过病没有,怎么说?” 小童战战兢兢道:“半时辰前刘大夫来瞧了一回,说,说……” 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目光只是望向施世轩。 施世轩跨前一步,轻声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病难治非药石之效。他只能尽力拖延,让阿爹多过些舒心日子。” 说着双目通红,忍不住掉下泪来。 施琅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抬步向厢房走去。小童欲拦不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施世轩急叫道:“军门——” 施琅低声道:“放心,我只是略微看一眼,不会惊动二老爷。” 脚步迈得轻轻的,缓步走进房内。 施世轩想要跟进去,施世纶忙上前拉住,拖得远远的走到侧院外。 施世轩急道:“你拉我干甚么,我要过去瞧阿爹。” 施世纶搂住施世轩肩膀,安慰道:“世轩,你我都是安叔护着长大,怎会不手足关心。只是安叔既已睡着,咱们还是走远些为好,免得不小心惊动。” 施世轩眼睛霎了霎,忽地有些明白过来,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呜呜咽咽低哭出声。 施世纶轻声劝慰,目光炯炯望向厢房。 第十九章 两大心愿 施琅轻手轻脚走进厢房,鼻中闻到极其浓郁的药草味道,见极简陋的屋子摆着张松木床,余外仅一柜一桌一椅,空荡荡的别无他物。 松木床上躺着名瘦骨嶙峋的枯瘦老者,深凹面颊布满老年斑,稀疏头发已经雪白,脑后拖着根短短的小辫,瞧年纪比施琅大了十岁还不止。 身上盖了床土布荷花薄被,失神目光透过粗布蚊帐望向屋顶房梁,呆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枯瘦老者有些艰难地侧过目光,见是施琅不禁愣怔,低叫道:“大公子。” 挣扎着想要坐起,仰起半个身子又无力倒了下去。 施琅见枯瘦老者醒着也是微愕,忙走过去按住身子道:“施安好好歇着,不要太过劳累。” 目光向屋里转了一圈,冷然道:“奴才们越来越不像话,居然不晓得搬些可心家俱过来。” 他生杀予夺惯了,一旦发怒屋内立时腾起森森杀气。 施安轻声道:“大公子莫要发火杀人,屋里原本摆满华贵物什,施安什么都不要,硬让人搬了出去。” 喉咙呼赫作响,急喘几口大气,凹陷眼窝渐渐溢满浑浊泪水,更咽道:“施安只是服侍大公子的低贱奴仆,能够活着回到老宅就感恩非浅,哪敢过得比老爷更加奢华。” 听施安提起含冤被杀的施大宣,施琅脑中不期然又忆起往事,耳边仿佛响起幼时施大宣精忠报国的殷殷劝导,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强笑道:“施安不是低贱奴仆,是提督府的二老爷,用度稍微奢华谁敢说不是。” 见施安用目光瞧住自己,虽然浑浊无神却让人心慌,心虚避开目光道:“后天就是黄道吉日,我要广请官绅前来陪同祭祖。你快些养好身子,到时候咱俩一起风光祭祖,让祖宗保佑施安长命百岁,跟老哥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听到祭祖施安眸光晶亮,随即暗淡下来,苦笑道:“大公子为完施安心愿,特地连夜乘船从漳州赶回厦门祭祖,施安很承大公子的情,只是自家身子自家知道,施安熬不到祭祖那天啦。” 见施琅想要开口,伸出枯瘦得如同鸡爪的左手拦住,颤声道:“施安一辈子没违拗过大公子,也没求恳过大公子。现在施安马上就要去见老爷夫人,有两大心愿求恳大公子,望大公子施恩允准。” 忍了许久的一滴眼泪终于滚出眼眶,施琅伸手紧紧抓住施安左手,只觉触指冰凉,宛若握着寒石,又似抓住枯骨,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酸,涩声道:“说吧,只要能够办到,大公子都依你。” 施安眸里现出欣喜,呜咽道:“谢大公子恩典。” 微喘口气,道:“第一件,当初施安之所以能够逃得性命,全靠胡大叔田三婶他们帮忙,现在村里的房子都已没了,想必乡亲早已不在人世。施安恳请大公子恩典,祭祖时多烧些金银财物,让村里人都分享些香火,在九泉之下能够安身度日。” 施琅眼里现出感伤,点头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吩咐给胡大叔田三婶,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幼做法事,超度转世投胎富贵人家。” 见施安目光闪动欲言不言,略一沉吟已明其意,接着道:“还要给刘白条专门做场法事。当初杀人虽事出无奈,毕竟还是对他不住,施琅现在也懊悔得紧。” 见大公子答应求恳,施安眼里喜色更甚,精神也似乎健旺了几分,在施琅帮忙下坐起身子倚靠在枕头上,道:“第二件——” 他踟蹰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施安生是汉人死为汉鬼,恳请大公子日后下葬,替施安穿上汉人服饰——” 此言一出施琅大惊失色,顾不得施安病体支离,厉声斥道:“施安胡扯些啥!” 见施安胸口起伏呼赫喘气,枯瘦面颊尽是死灰,想起往日情份心中不忍,柔声道:“你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多想,后天咱们一起前去祭祖,告慰先人。” 不等施安应答,伸手拉了拉薄被,转身快步走出屋去。 屋里响起施安的剧烈咳嗽,有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失望。 施琅好几次想停下脚步,却始终笔直走向屋外,面色铁青神情复杂。 施安静静躺在床上,怔怔瞧着施琅消失在屋外,枯瘦面颊不住抽搐,嘴里喃喃吟诵,“此地哪堪再度年,此身惭愧在灯前。梦中失哭儿呼我,天未招魂鸟降筵……” 这是明末大儒黄宗羲写的“反诗”,感叹满清鞑子窃据中原,抗清义士不屈身死,自己却在鞑子铁骑下忍辱偷生,禁不住梦中痛哭失声,极其符合施安此时心境。 施安轻声吟了两句,滚滚泪珠顺着干枯面颊慢慢滚落到荷花薄被上,声音更咽再也吟不下去。伸手慢慢按住藏在怀里的薄册,施安眸里泪光朦胧,仿佛瞧见施大宣就站在床前,又见刘白条笑声朗朗,大踏步向自己走来。 老爷夫人,施安马上就要来服侍您们了。 刘白条大哥,施安与你来世再做好兄弟。 施世纶施世轩坐在栏杆上低声交谈,见施琅出屋忙迎将上来。 施世轩听到咳嗽父子连心,想要走进屋子服侍,却被施琅伸手拦住,淡淡道:“你爹累了,让他多歇一会。” 沉吟片刻,顺着曲廊走出数步,招手让施世轩过来,低声问道:“刘圣手怎么说,能拖过几天?” 施世轩目光现出晶莹,呜咽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疾难治,很难拖过明天——” 用手抓住胸口衣服,面目扭曲再也说不下去。 刘圣手是漳州府最有名气的内科大夫,擅长医治疑难杂症,据说郑成功病重时专门派人请刘圣手奔赴台湾诊治,虽不知真假医术高明却无庸置疑。 施安心惭投降异族辱没祖宗,在京师时就染有心疾,跟施琅返回福建触景生情更加病重,好几次咳嗽出血。 他早年跟随施琅投降清廷,被硬逼着娶妻生子,如今妻子陈氏早已去世多年,独子施世轩被施琅认作干儿,从小习文练武,年纪稍大便充当贴身侍卫,每日跟着奔前跑后,忙碌不休。 施安生病卧床孤零零没人照顾,施琅半请半逼,硬逼刘圣手为施安治病。只是施安染病缘自心疾,除夕祝福又受到天地会刺客惊吓,愧惧交加当场呕血晕死。 刘圣手纵是扁鹊再世也难以措手,只能拖得一天是一天。 现在既如此说,确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施琅伸手抚摸院里一株枝干虬结的槐树,想起这是小时候与施安一起亲手栽种,旧日嘻闹顽皮情景历历在目,耳边又响起施安的求恳声。 他闭上眼睛想了会,猛地一拳砸在槐树上,狞声道:“世轩,你告诉刘圣手,无论如何得让二老爷拖过后天祭祖,否则老夫就要摘下他的人头。” 施世纶心想哪能如何胡为,刚想开口劝阻,施世轩已低声应道:“是!” 煮药小童坐在炉前闷头扇火,把两人话语一字不拉全都听入耳中,狭长眼睛微微眯起,现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狡狯。 第二十章 人算天算 就在施琅为施安病重难治伤心难过之际,施家老宅地底近米深处,一间两平方大小的地穴斗室,微弱蜡烛发出昏黄光焰,三名身著黑衣,面目精悍的青年壮汉倚在泥壁上,慢慢咀嚼特制的军用干粮。 艰难地把石头般干硬的蒜豉蒸饼吞下肚,坐在中间的粗眉壮汉低声问道:“王老弟,施琅狗贼真地就在上面?” 左边的狮鼻壮汉点头道:“错不了。俺伏在乱草丛中,亲眼瞧见施琅狗贼在大批亲兵护卫下进入老宅。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老子当时就一箭射杀狗娘养的。” 右边的彪悍壮汉轻笑道:“王大哥没轻举妄动是对的,咱们千辛万苦潜入思明洲,为的就是一击必中刺杀施琅狗贼,震慑为虎作伥不知廉耻的鞑子走狗,让那些时刻想要灭绝汉人衣冠的狗汉奸不敢对台湾动手。倘若没有万全把握,绝对不能行那博浪一击。” 思明洲是国姓爷郑成功对厦门的旧称。永历九年,郑成功驻军厦门感怀明朝,下令将厦门改名思明洲,寓“思念明朝”之意。 彪悍壮汉既然称呼厦门为思明洲,自然是明郑派出刺杀施琅的死士。 粗眉壮汉手长脚大,鼻阔口方,宛然便是年轻时的刘白条,只是少了络腮胡,相貌也英俊许多。 他伸手摸了摸脚边的一只军用水壶,想要喝水强行忍住,狞声道:“本以为施琅狗贼元宵前后才会回到思明洲,想不到居然巴巴提前赶来送死。幸亏徐佥事神机妙算,料定施琅衣锦还乡必要回思明洲显摆,命令咱们早早潜伏鼓浪屿待命,收到指令立马潜入,否则哪能如期到达。” 见两名青年壮汉面现坚毅,静静听自己说话,粗眉壮汉深吸口气,阴沉沉道:“按照徐佥事制定的屠施行动,本想要咱们潜入地道暗地引爆埋设的西洋火药,让施家大小鞑子走狗一股脑全都粉身碎骨,连鬼都做不得。” 眸里微现懊恼,“哪料人算不如天算,油纸包得好好的火药居然被倒灌海水浸湿,再也引爆不得。特勤处的训条是我死国存,舍身取义。既然出手就有去无回,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死不罢休!现在下令,启动屠施行动b方案!” 两名年青壮汉都是身子一震,下意识挺起胸膛,目光炯炯等候命令。 狮鼻壮汉高声道:“刘头下任务罢,既然进了特勤处就随时反清复明舍身取义,只要能刺杀狗汉奸施琅,王思华百来斤算甚么,好歹能进入忠烈祠,世世代代享受汉人膜拜。” 忠烈祠是察言司特设祠堂,供奉为明郑朝廷牺牲的潜伏特工和殉职死士,年年祭祀享受香火,家人均由官府出钱供养,最为荣耀。 提起忠烈祠三人眸里都现出狂热,伸手互击一掌,低声道:“反清复明,复兴华夏!” 声音虽轻,在狭窄斗室也轰隆作响,充满了金石之声。 粗眉壮汉刘仇清稍微平静情绪,从贴身衣袋掏出油纸包裹的牛皮地图,上面绘有厦门岛内外的地理方位,施家老宅位置重重画了个红圈。 他指着施家老宅道:“昨晚咱们暗中出去探过,施家老宅甚是狭窄,按施琅狗贼的地位本来必住上房主卧,只是这老贼经历天地会兄弟无数次刺杀,早已吓成惊弓之鸟,又极其阴险狡狯,说不定担心害怕会躲到其他地方发抖——” 见伙伴面现失望,刘仇清阴沉一笑,道:“施琅狗贼武将出身,每天都要晨起练武,想必在思明洲也不会例外。施家老宅院落狭隘,狗贼又不敢公然出宅,要想练武只能选在主院。” 粗长手指重重点在主院位置,“主院必定警备森严,其他地方却不会如何防范严密,咱们半夜悄悄摸出去,关老弟躲在侧院槐树上,等狗贼出来一枪毙了狗娘养的。王老弟与我伏在后院屋顶,如果快枪不中,就瞄准狗贼射箭。只要有一人击中目标,施琅狗贼就是九命猫转世,也绝对难逃人间公道。” 王思华关慕夏听了刘仇清的行动计划,悄声议论,找不出啥破绽。 施琅起居处所戒备森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关慕夏点头道:“刘头放心,俺的快枪子弹粒粒都用南洋密林特产的剧毒见血封喉浸泡过,中了一粒就神鬼解救。只要施琅狗贼现身,不劳两位大哥动手,关慕夏必定一枪送他见阎罗王。” 说着用手抚摸抱在怀里样式怪异的长管火枪,面上现出爱不释手的神情。 燧发枪是欧洲军队制式装备,关慕夏的滑膛燧发枪由东印度公司的英国商人携带东来,明郑户官重金采购,拨给特勤处作为刺杀狙击利器,射程能达200步,远逾弓箭。 关慕夏天生喜爱枪械,严格训练后选为特勤处狙击手,专门远程狙击刺杀对象。 见关慕夏眼神温柔得宛若见着梦中情人,王思华嗤笑道:“李老弟用不着把燧发枪当成宝贝,俺与刘头的利箭全都浸过鹤顶红,中者立毙,华佗再世也抢救不回来。” 朝刘仇清道:“凭咱们三人的王牌组合,必能如愿刺杀施琅狗贼,替无数冤死的好汉子报仇。” 顿了顿,低声道:“按老规矩,哪位兄弟有幸进了忠烈祠,活着的兄弟要替他尽孝送终。我家里父母都健在,日后要麻烦两位兄弟了。”抱拳微拱,眼里隐现潮湿。 关慕夏忙道:“王大哥说啥子客气话。小弟若进了忠烈祠,麻烦王大哥帮忙转告俺爹,就说前些年家里订下的婚约作废,让俺那还未过门的媳妇趁早改嫁罢!” 眼前突地闪现老爹关二鹏的佝偻身躯,忆起过年祭祖时掩映在缥缈香烟后面慈眉善目的锦衣先祖,心神不自禁有些恍惚。 爹,娘,孩儿无愧于锦衣后裔,今日舍了一百多斤,日后到了地下也有面目拜见列祖列宗。 交待完后事三人都有些黯然,身为特勤处死士都有舍身取义的觉悟,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个能够真正抛妻别子,舍弃高堂。 刘仇清想起艰辛抚养自己长大的孤苦寡母,苦守家中盼望平安返台的娇妻稚子,虎目不禁泛起柔情,生怕影响情绪强自按捺。 昂然道:“兄弟们莫说泄气话,咱们可是特勤处的王牌组合,执行了那么多生死任务,哪次不是有惊无险。施琅狗贼恶贯满盈,杀人如麻,这次必定让他难逃公道。” 王思华点头道:“那是自然。施琅狗贼背叛国姓爷投靠鞑子,杀害无辜百姓造下滔天血孽,明早见了阎罗王必定要把他打下十八层炼狱,好好享受裂体挫骨、千刀万剐之痛,算是为逝去弟兄出口冤气。” 说着三人同时放声大笑,都感痛快淋漓。 地穴黑暗不见阳光,王思华掏出西洋怀表瞄了瞄,见辰光还只是申时,距离子夜至少七八个时辰。 他寂坐无聊,好奇问道:“刘头,上头怎么提前在施家老宅挖地道放置火药,难道真能预知施琅老贼会回厦门祭祖?” 刘仇清得意道:“徐佥事神机妙算,早就料定施琅若回厦门显摆必住施家老宅。郑王爷撤回台湾前,特地派人秘密挖好地道放置大堆西洋火药,计划有朝一日炸他娘。可惜贼老天不长眼,油纸包好的火药居然被海水浸湿,让大小鞑子走狗逃脱一劫。” 言下深有憾意,恨恨不已。 厦门是沿海岛屿,周围都是无边海水,倒灌浸湿火药毫不稀奇。 三人除了感到可惜,倒没想到会有其他怪异,随意闲聊几句,各自闭上眼睛养足精神,等待夜半时分动手刺杀。 第二十一章 屠施行动 这时施琅已躺在卧室的红木床上,虽然触目锦翠满屋富贵,内心深处却是烦躁不安,想起义弟施安的哀声求恳,忆起从小到大出生入死的种种经历,心肺隐隐有团郁火燃烧。 半晌之后自言自语道:“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施琅好男儿敢做敢当,既成了汉奸就要当得彻底,哪管世人痛弃唾骂。” 如此自我宽慰稍解心结,闭上眼睛正要朦胧睡去,门外忽地传来轻微脚步,接着有人与守卫亲兵低声交谈,听声音是侦缉处统领,义子施世轩。 施琅知道施世轩为人精细,若无要事绝不会此时前来打扰,心想莫非施安病情有所反复,心头一紧,忙从床上坐起,叫道:“世轩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施世轩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见施世轩面色平和,施琅稍感放心,问道:“世轩,你爹怎么啦?” 施世轩怔了怔,道:“谢军门关心,阿爹没事。” 习惯性向周围张了张,上前数步,低声道:“禀军门,修来馆厦门站派人送来紧急密报,说明郑叛逆派遣特勤处死士潜入厦门企图暗杀军门,代号屠施行动。” 说着递过封撕开的密报,神情颇有些不自然。 施琅投降满清万夫痛骂,皆道卖国求荣猪狗不如,带兵打仗又助纣为虐屠杀了无数汉人,自然更成为众矢之的,会写文章的著书痛骂,精通武艺的上门刺杀,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惊险,每次都是险死还生。 听明郑派遣死士潜入厦门刺杀毫不在乎,白眉微轩,冷哼道:“屠施行动,屠狮行动!把施琅比做雄狮,郑克塽那小子也算瞧得起老夫。” 披衣下床,随便趿了双木履,接过密报细看一遍,皱眉道:“修来馆探事吃啥干饭,只说察言司派遣死士潜伏刺杀,多少人手如何行动全然不提,让老夫如何防备。” 沉思半晌,嘴角忽地现出狞笑,重重把密信拍在紫檀桌上,伸手抓过银壶,对着壶嘴咕噜噜灌了大半壶浓茶。 施世轩立在旁边面色青白,着实有些尴尬。 施琅自小收他为义子,教授侦辑刺探,警戒保卫,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后特设侦缉处,由他全权掌管,掌管巡查缉捕和情报侦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大半年下来毫无建树。 明郑叛逆派遣刺客潜入厦门暗杀,侦缉处厦门站毫无察觉,居然要黄性震管辖的修来馆厦门站提供机密情报,侦缉刺探能力高下立判,不啻往脸上抽了记火辣辣耳光。 施琅放下银壶,见施世轩面色忽青忽白,他向来视施世轩如同亲生,虽然心中有气,倒没有冲他发火。 抹了把嘴冷笑道:“姚老儿遣人送来密报,分明是向老夫示威,让我晓得施琅性命在他的掌控之中,随手可借郑逆之手屠灭施琅。嘿嘿,姚老儿打的好生如意算盘,施琅可不吃他搓圆揉扁那一套。” 施世轩呐呐道:“军门,我……” 施琅摆手道:“你年纪太轻,侦缉处很多老人对你面服心不服,况且修来馆近些年招降纳叛,树大根深,一时赶不上也不稀奇。” 冷笑道:“修来馆三教九流都人物有,多的是见钱眼开,你要在修来馆内部多下些功夫渗沙子,该花银子的花银子,该动刀子的动刀子,等果子成熟再整个摘下来,瞧姚老儿没了修来馆还有啥花样好耍。” 响鼓不用重锤,施世轩眼前宛若拨开迷雾豁然开朗,重重点了下头,道:“轩儿明白。只是眼前的刺客——” 施琅沉思良久,忽地伸掌往桌面重重一拍,呵呵轻笑了起来。 光阴飞逝,转眼就过了子夜。 沉睡中的厦门岛如同被泼了浓墨,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施家老宅内外静寂无声,悬挂在廊柱上的灯笼发出惨白光芒,值勤守夜的亲兵无精打采蜷缩在岗位上,有的还偷偷摸摸抱着枪杆打瞌睡,一副太平无事的懈怠模样。 后院原是仆役下人住所,向来空闲无人留意,堆放杂物的柴房门口更是连岗哨都没派上一个。 貌似平静的浓重夜幕遮蔽下,关得紧紧的柴房门悄无声息敞开条缝隙,一条游鱼黑影悄无声息滑了出来。 黑影戴着黑布面罩,浑身套在连档衣裤中,携带的弓箭匕首等武器都涂了黑色颜料,与浓重夜色浑然一体。 黑影滑出柴门停留片刻,滴溜溜眼珠四下张望,小心窥视周围动静,见数丈开外的后院墙角隐着名值勤清兵,闭着眼睛打着极响呼噜,显是偷懒睡觉。 黑影有些放下心来,贴着墙根慢慢游走到廊柱边,把身子隐在房屋曲折的阴影中,抬头瞧了瞧距离自己不到丈许的清兵,见呼噜打得更是惊天动地,隐隐闻到股浓重酒气。 原来鞑子居然喝醉了酒! 面罩下的嘴唇不屑地弯出弧形,黑影从腰里摸出飞钩,右手微抬已钩住房梁,发出扑哧一声轻响,在黑夜中不啻巨雷轰鸣。 黑影心头别的一跳,又扭头瞧向清兵,见他居然侧过身子,倚着墙壁睡得极为香甜。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黑影的眸光却迟疑了下,感觉暗中似乎有眼睛在窥视。 他受过死士培训,奉令参加多次刺杀行动,第六感极其敏锐,好多次有意无意救回性命。 黑影站定脚步,目光慢慢扫视惨淡夜光映照下的后院,草木疏离,夜风飒飒,春虫低鸣,确实见不到丝毫异常。 难道是自己过于多疑? 黑影目光慢慢在后院一寸寸逡巡,蓦地现出针刺般的锐利光芒,死死盯在打呼噜的清兵身上。 方才滑出柴门时清兵分明隐在墙角,现在身子距离墙角却多出了尺余,呼噜声时断时续响得太过震耳。 娘的,后院早就设好圈套,目标正是自投罗网的鸟雀。 黑影刺杀经验丰富,背心立时渗出冷汗,急急在脑海思索对策。 潜出地道前,他与另两名弟兄约定,一刻钟后若无异状跟着潜出柴房。 现在已过了大半刻,弟兄们会不会熬不住提前出来,若被鞑子包围那就大事去矣。 心里默念了遍“我死国存,舍身取义”,黑影目光现出绝然,左手微扬一点寒光向打呼噜的清兵射去——不信鞑子就能坦然面对死亡。 寒光如流星瞬间接近清兵的身体,快要亲密接触的时候,禁熬不住的清兵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刚好避过寒光的毒吻,惊天动地的呼噜也立即停了下来。 中了圈套! 黑影脚下用力一蹬,右手紧紧握住匕首,毒蛇般飞快刺向清兵胸膛。 眼见装无可装,清兵纵身从墙角跃起,当的一声腰刀出鞘,宽厚刀身刚好挡住匕首。 黑暗中闪过一溜火星,黝黑夜幕下分外耀眼,黑影手腕微微发麻。 对方是个高手! 黑影暗自心惊,不退反进,左手微扬又是一点寒光闪过,射进近在咫尺的清兵面门。 清兵脸上现出痛苦神色,用手使劲抓搔面门,忍不住发出凄厉惨嚎,深更半夜如同狼嚎,让人不寒而栗。 惨嚎就是号令,声音还没有停歇,后院墙上突地冒出十多名清兵,执弓搭箭,森冷耀目的狼牙利箭从不同方向瞄准黑影。 院落外熊熊燃起七八只火把,照得远近亮如白昼,一名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英俊少年在大群彪悍壮汉簇拥下大踏步走进月亮门,晶亮眸光颇感兴趣地上下打量黑影。 黑影垂手放在腰间没有动作,冰冷目光从面罩后面炯炯瞪视英俊少年,眸里冷静如水。 经方才一闹,弟兄们肯定知道屠施行动已经失败,要给他们拖足逃跑时间。 “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本统领饶你一条性命。”英俊少年手按剑柄冷声说道,声音有股磁性。 同时伸手向柴房指了指,七八名彪悍壮汉立即恶狼般猛扑过去。 不能让清兵过去! 黑影心念一动,左手手心立时现出寒光,右手飞快伸向腰间的短铳火枪。英俊少年肯定是鞑子高官,说不定就是狗贼施琅的亲生儿子,那样也算除了狼崽。 没等黑影动手,黑夜中听到嗤嗤破空声响,五枝狼牙利箭凌空而至,从不同方向闪电般射了过来。 英俊少年扬手急叫,“莫放箭,留活口!” 可惜迟了,狼牙利箭快如闪电,瞬间四面八方射入黑影身体,巨力冲得黑影向前一撞,重重跌落在英俊少年跟前。 黑影右手紧紧抓住火枪枪柄,却无力垂了下来。左手匕首向前绵软刺出,戳中英俊少年衫角,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英俊少年吓了一大跳,忙倒退三步,定睛望去,见黑影浑身血污,面罩下的眼神已渐渐失去光采,犹自瞪得大大的望着自己,竟是死不瞑目。 东宁府乡下的青翠旷野,温顺和婉的柔软目光,清脆悦耳的喜悦童声,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失神眸子渐渐飘向飘渺苍穹。 柴房忽地响起悲愤怒吼,砰的一声清脆枪响,一粒铅弹从窗口飞出,笔直射向英俊少年心窝。 第二十二章 临死疯疾 英俊少年俯身想要摘下黑影面罩,刚好侥幸躲过,子弹擦着肩膀斜掠而过,射中院墙上一名手执弓箭的清兵左臂。 只听到凄声惨叫,清兵抛下弓箭倒撞地上,片刻就口吐乌血无声无息。 英俊少年吓出身冷汗,用力拔出护身宝剑,飞身闪到廊柱后面。 彪悍壮汉争先恐后蜂拥抢进柴房,却又飞快倒退出来。黑暗中柴房传出噼啪声响,接着就冒出无数火蛇,很快肆虐成为凶猛火龙,在夜空中盘旋起舞,把后院照得通明透亮。 火光冲天热浪翻滚,一众清兵站在柴房前怔怔呆望,谁也不敢冲上去救火,噼啪声中宛若泥雕木塑。 施世轩慢慢从廊柱后闪出身子,见柴房瞬间燃成火海,再也近身不得。 他苦心筹划拿捕刺客却被弄得灰头土脸,心中恼怒之极,喷火目光盯住丈余外的一名黑面壮汉,怒道:“张千总,你领人冲进去怎么又退出来,任凭刺客纵火逃走?” 张千总名叫张大海,是侦缉处副统领,从军多年资格甚老,对施世轩这子凭父贵的小毛孩向来不甚心服。 听到质问,翻了个白眼回道:“哪个晓得刺客居然会放火烧屋,六公子不也骇得躲到廊柱后面?” 施世轩听他当众抢白,丝毫不把自己这个侦缉处统领放在眼里,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道:“张大海违抗军令,放任刺客逃走,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清兵一阵骚动,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张大海呸地向地上吐了口浓痰,冷笑道:“娘娘腔也懂得拿老子立威?老子在施军门手下卖命的时候,你小子还偎在老娘怀里——” 话没说完,就听院落外有寒冰声音道:“哪用得着打军棍那么麻烦,拖下去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施世轩一惊,扭头见施琅在施世纶护卫下,面色铁青大踏步走进后院,忙迎上去,呐呐道:“军门……” 张大海侍卫施琅多年,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被下令枭首示众,面色如土连忙磕头哀求。 施琅瞧也不瞧,微微摆了摆下巴,戈什哈立即如狼似虎把张大海倒拖出去,片刻后院外啊的一声惨叫,接着就寂无声息。 施琅森然冷笑,冰冷目光扫视满院落的清兵,见人人都是噤若寒蝉,喝道:“逃出来的全都重责四十军棍,胆敢叫痛加打二十,打到叫不出痛为止。” 戈什哈暴雷般应诺,上前就要拉人。 施世轩微感不忍,知道施琅替自己立威,收拾侦缉处那帮兵油子,上前陪笑道:“世轩愿替弟兄们领罪,请军门大度饶过弟兄,重重责打世轩。” 施琅冷哼一声,冲戈什哈微微摆头,算是答应施世轩的求情。 他慢慢走到黑影尸体旁边,施世轩抢过去伸手摘下面罩,火光映照下见浓眉大眼鼻阔口方,圆睁双目虽死犹生。 施琅不经意向刺客面部瞧了一眼,忽地脸色大变,蹬蹬蹬倒退三大步。 施世纶自小跟随施琅,每次战场厮杀都见老爹谈笑自若,无论身处何种生死险境浑不在意,面对具死尸居然会情绪失控。 心中有些纳罕,向黑影瞅了一眼,除了表情狰狞死不瞑目,瞧不出有何异状,忙抢过去伸手扶住施琅,见他白须抖动面如死灰,嘴里喃喃自语,“刘白条!” 施世纶心中好奇,试探问道:“爹,刘白条是谁?” 施琅身躯颤抖,剃得精光的额头渗满晶亮汗珠,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他没有回答施世纶,脚步蹒跚,走过去又瞧了眼尸体,微叹一声,吩咐道:“好生埋了!” 施世轩觉得施琅神态极为怪异,与施世纶对视一眼,喏喏答应。 院落外响起急促脚步,施世轩抬眼望去,见伺候施安的煮药小童跌跌撞撞跑进来,高声哭叫道:“二老爷快,快不行了!” 话没说完,施琅身子抖了抖,红润面孔转为惨白,一言不发快步奔出院去。施世纶赶忙跟上。 施世轩犹豫了下,向一名彪悍壮汉低声吩咐几句,才匆匆追了过去。 施琅快步奔到侧院,远远听到屋里有摔打怒骂声响,忙抢了进去。 见刘圣手面颊印着几道指痕,雪白胡须也被扯去一簇,气呼呼站在门旁大口喘气,见了施琅也不理睬。 施琅顾不得问话,抢步进门抬眼望去,忽明忽暗的油灯映照下,四名五大三粗的亲兵七手八脚按住施安的枯瘦身躯。 泥地上扔着把雪亮剪刀,施安脑后枯黄小辫不知什么时候已自行剪去,披头散发如中疯魔,虽然身子瘦弱得宛若晚秋残叶,却爆发出无穷力量,在松木床上乱蹦乱弹,险些就要挣脱束缚,嘴里不住大叫大嚷。 “刘顺大哥,施琅对你不住,不该忘恩负义偷偷用刀杀你!我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王八蛋,死后没脸进施家祖坟!” 砰砰用力朝松木床撞头,撞得前额全是鲜血,丝毫不觉得疼痛。 直着眼睛望向屋梁,忽地大声哭叫起来,“老爷夫人,施琅那狗贼抛却良心,降了鞑子梳起猪辫,得意洋洋当了鞑子大官,帮着鞑子杀害无数无辜汉人,还硬逼施安跟着梳猪辫,做奴才,昧良心害人。施安对老爷夫人不起,死了也没脸见老爷夫人!” 呆怔片刻,嘴角缓缓流淌白涎,眼里露出祈求神色,“大公子,我是施安。小的生前事事听大公子吩咐,到了阴间不用再做鞑子奴才。大公子,您要答应用汉人衣裳下葬,让施安到地下有脸面见老爷夫人,帮大公子说说好话。大公子,施安求求您了!” 口吐白沫乱说疯话,桩桩件件都是施琅见不得人的阴私事体。 施琅在旁边听得脸色时青时白,鼻孔呼赫喘气,只是施安已经发疯无可奈何。 施世轩见施琅面目赤红隐有怒气,暗叫糟糕,忙跑过去一把抱住施安,急叫道:“爹爹我是世轩,快醒醒,醒醒!” 听到叫唤施安仿佛清醒过来,放松身子不再挣扎,抬头望向施世轩只是不停流泪。 施世轩松了口气,柔声劝慰,轻轻把芦柴棒拼成的枯瘦身躯放到床板上。 鼻中闻到股极难闻的恶臭,原来施安拼命挣扎中屎尿横流,淌满了床上地下。 施世轩向来爱洁,衣衫都要每日更换清洗,闻到臭味不禁皱起眉头,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躲闪,只得忍着肮脏细心服侍。 施安伸出冰冷枯指,颤巍巍抚摸施世轩的洁嫩面颊,嘴角抽动浑浊泪水滚滚而下。 施琅僵着笑脸也凑了过来。 见到施琅施安面色忽地大变,呼啦一声坐直身子,干枯手指死死叉住施世轩脖颈,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鞑子畜生,俺刘白条哪点对不住,陪你逃出厦门,陪你投奔浙江,陪你精忠报国。你却一刀把老子杀了!施琅狗贼,俺要拖你到岳飞爷爷那里评理!” 双手用力毫不放松,叉得施世轩翻起白眼吐出舌头。 众亲兵惊得呆住,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施琅咬了咬牙,伸指向施安肋下重重一戳,施安哎哟一声松开手指,双目睁得大大的瞪视施琅,僵在松木床上再也不曾动弹。 施世轩缓过神来,扑在施安逐渐冰冷的尸身上放声痛哭。施世纶站在旁边陪着掉眼泪。 双手忽地触到硬物,低头瞥视竟是反书《明夷待访录》,不晓得老爹啥时候藏在怀里。 施世轩不暇细想,趁众人不防急忙把《明夷待访录》塞进袖袋,继续伏尸哭泣,哭声比原来轻微了许多。 施琅面沉似水,在屋里来回走动,阴森森目光不住扫向众人,有些犹疑难决。 远近响起鸡啼,一轮红日从海天交接处冉冉升起,黑沉大地遍染红霞。 东方破晓! 第二十三章 舍生取义 天色已经大亮,原本披红挂彩富丽堂皇的施家老宅院里屋外都用白绢装饰,长长的招魂幡高高矗立随风飘摇,朱漆大门悬挂的大红灯笼全都换成雪白素灯,侍卫官兵、家丁仆役人人身穿白衫,仿佛一夜飞雪染成素白世界。 主院大厅临时设置了祭祀灵堂,厅内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幔帐低垂遮盖住匆匆购置的黑漆棺材,为祭祖准备的香火纸锞堆满庭院,火光夹杂浓烟袅袅升起,远远望去好象着了火。 孝子施世轩身穿粗布麻衣,腰系草绳,脚穿草鞋,眼睛红肿如同核桃,手执哭丧棒跪坐在白色幔帐前的草垫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痴痴呆呆仿佛丢了魂儿。 施琅强忍悲痛,亲自指挥置办祭品,搭设灵堂,忙碌半天方才草草布置完毕。 他毕竟年纪已大,经受不住辛苦煎熬,趁吊客还没听到消息上门祭拜的间隙,在戈什哈搀扶下蹒跚来到侧院临时设置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休息。 耳边不时响起施安临死前的疯言疯语,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哪里能够合得上眼。 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房外忽然响起轻微脚步,接着就是几声剥啄。 施琅正在梦中与施安相遇,听他跪在地上哀哀求恳换上汉人衣冠下葬免得没面目见到老爷夫人,骤然从噩梦中惊醒,惊问道:“谁!” 声音惶恐凄厉,宛若黑夜受伤仓惶奔逃的老狼。 房外先是静了一静,接着砰的一声大响被用力撞开,一条雪白人影闪电般冲进房来。 施琅兀自以为在梦中,忙拉过锦被蒙住脸面缩成一团,哀求道:“施安饶命,大公子全都依你就是!” “爹爹醒来,我是世纶。” 听到熟悉的声音,施琅愣怔了下,扯开锦被慢慢坐起身,向周围张了一张,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施世纶身穿素白布衫,腰系白绫,手执利剑,目光炯炯站在床前,双目如电不住向床底柜后四处扫射,显是以为又来了刺客。 施琅武将出身向来胆大,只是疑心生暗鬼,才会在儿子面前丢丑。老脸不由一红,自嘲道:“魇着了。” 施世纶收起利剑,向坐在床上的老爹望去,见铜铃大眼布满血丝,灰白胡须结成乱团,剃得精光的前额全是豆大汗珠,沿着僵硬面颊滚滚淌下,背心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显得疲倦委顿之极。 心头微酸,坐在床沿轻轻替施琅捶背,低声道:“爹,安叔已经走了,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劳累。” 声音更咽,眼圈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施琅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闭着眼睛把身子倚靠在枕头上,半晌方才问道:“拿捕刺客办得怎样?” 关慕夏见刘仇清刺杀未遂中箭身死,悲痛难忍向施世轩射了一枪,满拟能够打倒狼崽替刘仇清复仇,哪料被施世轩无意躲过。 他心有不甘还想换弹再射,王思华见清兵蜂拥扑来势不可挡,忙取出火折点燃几处干柴,趁清兵救火良机钻入地道逃之夭夭。 地道专为刺杀施琅秘密挖掘,自然设计了刺杀之后的逃生之路。王思华进入地道立即按动壁上机关,一块千斤巨石轰隆坠下,把地道口堵得严严实实。 两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地道伏身急行,不一会前面出现黑黝洞口。王思华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洞外青蛙鸣叫一如平常,知道周围无人。 伸手推开遮蔽草皮钻将出去,见远近都是青翠茂密随风起伏的芦获丛,早已脱离施家老宅范围,远远可以望见平房小院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清兵还没将柴房烈焰扑灭,更无法循踪追赶。 王思华稍感放心,想到屠施行动失败老大刘仇清殉职身亡不禁愤恨不己,与关慕夏匆匆换了渔民装束,埋好武器,钻入芦获丛就欲逃遁远去,另觅机会复仇雪恨。 黑夜之中突地一声吆喝,大群便服探事手执利刃,四面八方围将过来,原来施世轩获悉施琅打算元宵回厦门祭祖,发送紧急密令要侦缉处厦门站站长刘福佑用心侦缉刺探,严防刺客潜伏暗杀。 哪料却被修来馆黄性震打了记响亮耳光,特地差人送来屠施行动机密情报,刘福佑办事不力被施世轩训得灰头土脸,生怕刺客果真潜入施家老宅行刺军门,到时双罪俱罚脑袋便要搬家,思前想后带了帮便服探事日夜在施家老宅周围四处转悠,企图发现刺客踪迹立功赎罪。 王思华关慕夏刚钻出地道就被刘福佑发觉,隐伏不动等待接应到来企图一网打尽,见两人即将脱逃远遁当即上前捕拿。 王思华关慕夏赤手空拳如何是提标营亲兵转行的凶悍探事敌手,奋力击倒几名探事眼见不敌,双双吞下暗藏毒药自杀身亡,遂了“我死国存,舍身取义”的特勤处训条。 侦缉处原由施世轩统领,施安逝世施世轩身为孝子要日夜守灵,施世纶只得暂时代管,全权负责侦缉追捕事宜。 听老爹问起,施世纶把刺客撞见探事自杀身亡的消息说了一遍,禀道:“孩儿得到消息当即前往勘察,见两名刺客携带火枪利刃,胸口都刻了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当是明郑叛逆派遣死士前来刺杀爹爹,害怕爹爹统领大军攻破台湾,扫灭明郑叛逆。” 想起刺客怒目圆睁虽死犹生的凛凛模样,饶是施世纶素来胆大,也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听到反清复明复兴华夏施琅面孔没来由一红,随即若无其事敛去。 他对刺客身份原已猜到七八分,得施世纶亲口证实,慢慢睁开眼睛,嗤笑道:“郑克塽还真看得起老夫,以为只要刺杀施琅就能阻止朝廷大军攻台。东汉时公孙述派出刺客接连刺杀刘秀的领兵大将,济得了甚事,还不是身死国灭,全族抄斩。” 想了一想,低声问道:“刺客都已身死,有没有发现奸细线索?” 第二十四章 各打算盘 施世纶面现愧色,摇了摇头。 施琅到厦门祭祖是除夕祝福遭遇天地会群雄刺杀,施安受刺客惊吓呕血晕倒,临时作出祭祖决定,主因是满足施安落叶归根心愿,本想趁元宵佳节广邀官绅出出风头,由于施安病势沉重才提前赶到厦门,前后不过十来天,居然就有特勤处死士潜伏刺杀,自是明郑特工获知机密提前布局。 侦缉处奉命侦缉刺探,如同无头苍蝇瞎闯乱撞,始终找不出头绪。 施琅沉默良久,眸子现出冷光,轻声问道:“会不会府里有人暗地通贼?” 施世纶心头一跳,迟疑道:“府里都是用久了的老人,应该不会——” 施琅狞声道:“人心最是难测,大清定鼎中原不过四十来年,难免有遗老遗少心怀故国,暗地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你要一个个过筛子,谁都不准轻易放过,我要好好瞧瞧,哪个胆大妄为敢私下为郑逆通风报信。” 蓦地想起施安临死前的疯言疯语,不由暗自心惊:倘若府里真有细作潜伏,把施安临死请求换上汉人衣裳下葬的反逆言语传将出去,万一落入康熙耳中—— 面上陡现青气,冷声道:“厦门这边也不能放松,告诉吴英全岛戒严,侦缉处探事全体出动,每家每户仔细盘查,凡敢通贼一律全家处斩!还有——” 沉吟片刻,缓缓道:“姚老儿的修来馆,也给老子盯紧。倘若发现有人卖主求荣立斩不赦,尸体扔到野地喂狗!” 施世纶心中微愕,抬头见施琅面目狰狞,血红眸子现出狠厉凶光,只得连声答应。 忽地想起一事,迟疑道:“有一件事要禀告爹爹,孩儿亲自进入地道探察,发现地道中有处隐密地穴,里面堆满了西洋火药——” 听到西洋火药施琅腾地从床上跳起,他海上征战多年,与荷兰人西班牙人都曾交锋打仗,见识过西洋火药的厉害,一叠声问道:“西洋火药?爆炸了没?” 言甫出口就晓得不对,西洋火药爆炸何其猛烈,施家老宅就矗在地道上面,若是引燃爆炸早化成灰烬。 紧接问道:“那些火药出了什么问题?” 施世纶暗赞老爹目光毒辣,一眼瞧破关窍所在,道:“幸亏老天爷开眼,西洋火药藏在地穴已久,不知怎么居然受了潮。刺客奸谋没法得逞,才图博浪一击,妄自送了性命。”施琅转了转眼珠,冷笑道:“老天爷开眼?不见得。” 没等施世纶想明白,转过话头道:“世轩年纪太轻镇不住那帮兵油子,我虽然杀人立威,日后恐怕还是难以管束。你自幼随我出征打仗,那帮兵油子还有些畏惧,要趁机替世轩好生整治,把侦缉处打造成修来馆。” 用力捶了下床板,怒道:“明郑叛逆派出刺客杀我不稀奇,只是这机密居然让姚老儿的修来馆先行探得,侦缉处养那么多废物竟然毫不知晓,还要姚老儿派人前来告知,真是天大的笑话。” 想起姚启圣得意洋洋的可恶嘴脸,施琅胸口就燃起熊熊怒火,疾言厉色训得施世纶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多嘴。 提督府二老爷施安夜半突发疯疾离奇逝世,很快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修来馆厦门站密室,一名身材矮胖,面带戾气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官帽椅上,阴着脸听厦门站站长王天军低声禀报,沉吟问道:“施安真地求恳施琅以汉人衣冠下葬?” “启禀姚都事,据潜伏提督府的眼线秘密汇报,施安不仅求恳施琅死后以汉人衣冠下葬,临死还突发疯疾说出施琅许多阴私。卑职都着人暗中记录下来,大人请看。” 王天军谄笑着把一本密报呈了过去。 他身材高过姚国泰,低伏下去宛若摇尾讨好的哈巴狗。 姚国泰翻开草草一看,扔到桌上不屑道:“施琅圣眷正隆,些许疯人言语拿他不下,图谋以汉人衣冠下葬才是大事。你着人日夜盯紧施琅,看他是不是真地遵从施安遗愿,胆大妄为竟敢以汉人衣冠下葬。” 说着面部肌肉抖颤,现出狰狞神色。 满清以异族统治中原,向来对汉人防范极重,总担心有朝一日被造反汉人赶回白山黑水苦寒之地,甚至亡族灭种。 施琅身为福建水师提督手握兵权,是清廷的重点提防对象,倘若胆敢遵照施安遗愿以汉人衣冠下葬,就是心怀故国,目无本朝,一旦被人告发立有抄家灭族的大祸。 “卑职一定着人好生盯着,发现异状马上告发,恭喜大人又要升官发财……” 王天军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记暴粟,姚国泰眯起眼睛,狞声道:“哪个说要出头告发施琅,平台战局正紧,真把海霹雳砍了脑袋,万一有事哪个替姚总督老人家率兵攻打台湾。” 阴狠目光身出冷芒,“咱们的目的不是绊倒施琅,而是拿住把柄,逼施老儿乖乖听从总督大人吩咐,叫东不敢向西。好好管束你手下那些兔崽子,哪个敢乱说乱动,老子马上剥了他的皮。” 见王天军面现惶惑,姚国泰缓了口气,点拨道:“海霹雳为人虽然跋扈,打仗可有一手。姚总督虽然力主招抚,明郑叛逆狡诈凶顽,不逼到绝境绝不肯低头,福建水师要随时做好攻台准备,到时以战迫降。施琅就是攻打台湾,建功立业的刀子,刀把得由姚总督牢牢攥着,明白了没有?” 王天军鸡啄米点头,虽然不明白话语深意,但他在修来馆多年,晓得姚国泰为人狠辣手段厉害,哪敢有丝毫违逆。 姚国泰眯眼沉思了一会,问道:“察言司厦门站的那帮鼹鼠,近些日子有啥子动静?” “禀大人,卑职派人盯得死死的,鼹鼠们目前没啥异状,要不要来个一窝端——” 哎哟一声又挨了记暴粟,王天军忙把脑袋一低,乖巧站着不动。 姚国泰冷笑道:“端了鼹鼠窝有啥子用场,咱们得把鼹鼠好好养着,给人给钱给情报,那样鼹鼠才会乖乖听话,叫啥干啥。你把施安临死前诅咒朝廷,讥讽旗人的大不道言语都摘抄出来,想法子通过暗线送给鼹鼠,借他们的手给台湾察言司献份大礼。” 摇晃二郎腿,得意洋洋道:“过些时日施琅企图反清复明的谣言就会满天飞,姚总督当然会上折子替他辩诬。施琅感激涕零之下只能乖乖听话,心甘情愿当好姚总督的杀人刀,替姚总督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这叫恩威并施,收服人心的不二法门,懂么?” 没等王天军回答,姚国泰从桌上抓起铁观音,仰起肥胖脖颈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可亲。 王天军唯唯诺诺退出密室,有些不解地抓了抓头皮,想起举报施琅的天大好处,胸口不由一团火热。 眼前突地闪现姚国泰的毒焰眸光,又不禁浑身冰凉。 举报,或者不举报,这是两难抉择。 ps:祝大小书友童心未泯,家人幸福安康,快乐过节!加更三天(每天加更一章)贺节!恳请各位书友多转发多评论,多收藏推荐多投月票,让我能够在码字的路上走得更远!再次衷心感谢各位书友的关心支持! 第二十五章 不和女神 徐国难面色阴沉坐在军务处签押房内,用审视目光仔细检查设有特殊装置可以随时焚毁机密情报的特制铜筒,没有发现异样,小心翼翼按照既定次序左右各旋转三次,咔嚓一声脆响铜筒自动打开。 伸手从铜筒里面拿出张空白棉纸,徐国难打开抽屉取出小瓶,用棉签把刺鼻药水小心涂在空白绵纸上。 不一会空白绵纸显现一连串鬼画符,瞧在徐国难眼里就是简单明了的方形汉字。 传递机密情报必用机要密码,察言司的机要密码由徐国难建议并主持开发。 屠施行动失败,施琅欲以汉人衣冠安葬义弟施安。 察言司厦门站紧急传递的机密情报寥寥两行小字,简明扼要却是石破天惊。 徐国难眉头皱成老大疙瘩。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跟随施琅投降鞑子的家仆施安临死良心发现,异想天开想要换上汉人衣裳下葬入土? 施琅任京官多年,深知鞑子高官疑忌汉人屡兴文字狱,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授人以柄? “狗汉奸施琅,还不如奴仆下人识得羞耻。” 徐国难喃喃咒骂,努力回想鬼难寻海滩刺杀郑成言的惊心动魄,始终忆不起施安的面貌。 自亲手杀死郑成言,徐国难就把那一幕深埋脑海,与徐文宏都不再提起,避免无意泄露掀起轩然大波,多年下来昔年经历在脑海中早就模糊不清。 屠施行动既已失败,下一步是否该抛出不和女神? 心神一阵恍惚,徐国难用力搓了搓有些僵硬的面颊,迅速平息异常情绪波动,恢复情报人员特有的冷静,认真分析紧急机密情报的现实价值,嘴角慢慢浮现冷酷微笑。 伸手从笔筒取出湖笔,徐国难蘸饱浓墨奋笔疾书,在公文纸上书写情报分析意见,这是军务处必须承担的职责。 一刻钟后,徐国难终于放下湖笔,对着麻木手掌轻呵口气,从头到尾细看一遍情报分析意见,眼里现出满意神色。 略想了想,伸手从桌案抽屉取出份文书,瞧着封面厄斯计划的颜体正楷,手指无意识轻轻敲击案角,神情有些迟疑不决。 厄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不和女神,专门在世上散布各种灾难,曾在希腊第一勇士阿喀琉斯父母的婚礼扔下“不和的金苹果”,引发持续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最终导致木马屠城灭了一个种族。 徐国难取出厄斯计划,计划把不和金苹果扔给谁? 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细纱窗格斜照进来,映在文书封面现出炫目红光。 徐国难轻轻抚摸橘红封面,温柔得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目光闪烁含意难明。 正自踟蹰,窗外忽然响起高声喧哗,徐国难抬头望去,见一大群彪悍特工携刀提棒从南院门口蜂拥涌出。 徐国难认出走在最前面的魁梧壮汉就是有吴阎罗绰号的靖安处佥事吴斌,暗自惊诧,推窗问道:“吴佥事,匆匆出去有何要案?” 吴斌扭头见是徐国难,停下脚步硬挤出丝笑容。 靖安处掌管侦缉不法,拿捕潜伏间谍,与军务处由于业务关系经常要合作破案,两人身为负责人表面关系还过得去。 只是吴斌贪财好色,喜欢奉承权贵,在察言司内部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徐国难心里着实看不起,有些面和心不和。 吴斌扬了扬提在手上的倭滚刀,咧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东安坊发生人命要案,奉冯总制差遣前往侦缉。”冯总制就是国姓爷亲卫统领冯锡范,永历三十四年接替染病身故的陈永华担任东宁府总制使,武功卓绝作战勇猛,是明郑的知名骁将,只是专横跋扈、贪财重利,治理朝政远不如被誉为台湾诸葛亮的陈永华。 永历三十五年,冯锡范继任东宁总制使不久就发动东宁事变,暗中联合郑氏族老绞杀监国世子郑克藏,拥戴十二岁的郑克塽袭位延平郡王,自恃拥有废立大功,总揽朝政任用私人,把明郑江山搅得乱七八糟,人心思散。 近些年修来馆招降纳叛成绩卓著,冯锡范“功”不可没。 听是东宁总制使冯锡范亲自交办案件,徐国难更觉诧异,脱口问道:“什么要案竟要冯总制亲自差遣,劳动吴佥事出马?” 吴斌面色微滞,支支吾吾不想细说。 旁边一名矮胖特工偏生饶舌,接嘴道:“生蕃蛮子当街行刺,伤了满洲派来的和谈使者,冯总制觉得有失国体很是恼怒,亲自指派吴佥事前往侦缉,务要查出幕后主使。” 明郑王朝尊奉永历皇帝,素来以大明正统自居,不承认满清鞑子篡据大明江山的事实,内部文书都以满洲称呼。 吴斌横了多嘴特工一眼,朝徐国难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徐国难身为军务处佥事,自然晓得前些日子福建总督姚启圣派遣副将黄朝用与水师总督、镇国公刘国轩取得秘密联系,开出极优惠的招抚条件,允许仿高丽例,不上岸,不剃发,允许保留军队,台海和谈成功大有希望。 想不到和谈使者居然大街遇刺,招抚谈判必要横生变故。 徐国难愣在窗前,各种想法纷至沓来,沉思良久终于跺了跺脚,拿起情报和文书,大踏步走向都事院签押房。 第二十六章 都事卢泽 按照明郑官制,察言司主事由郑氏王族担任,是个有职无权的虚职,平常不参与具体事务,情报工作都由都事负责打理。 察言司成立三十多年历经五任都事,都是精明能干,刚毅果决,为台湾情报事业发展壮大做出卓越贡献。 现任察言司都事卢泽表字汉兴,浙江金华府人氏,崇祯十五年考中两榜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生性耿直上书言事,得罪内阁首辅周延儒,借故贬为南京礼部郎中。 清军入关弘光帝在南京登位,卢泽担任抗清名将史可法的行营参议,扬州战役死里逃生,不远万里前往厦门投奔国姓爷,掌管后勤粮饷,吏官每次考核都是上上,评价“多谋善断、忠诚干事”。 永历十九年,经东宁总制使陈永华推荐,延平郡王郑经批准,从户官郎中转任察言司都事。 卢泽进士出身温文尔雅,擅长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对待下属宽厚温和,就任都事后长袖善舞,把内外各方面打点的井井有条,察言司情报侦缉工作蒸蒸日上,是徐国难极少数真心佩服的情报官僚。 都事院签押房坐北朝南,内外两间,外间是贴身侍卫张铁的办公场所,要见卢泽必须先过他这一关。 徐国难快步如飞,不一会就来到签押房门口,一眼瞧见张铁呆坐在外室藤椅上,百无聊赖玩弄湖笔,不禁有些恼火,低低咳嗽一声。 张铁抬起头,见被察言司年轻探事称作“冷面神探”的徐佥事板着脸站在面前,忙从椅上弹起,涨红了脸拱手行礼。 徐国难目光稍和,低声问道:“卢大人在不在里面?” 张铁微微点头,见徐国难伸手想要推门,忙拦住轻声道:“徐佥事,卢大人刚从外面回来,倦得很,您可否——” 徐国难瞧了瞧手里的情报和文书,有些犹豫刚想说话,内室响起浑厚略带沙哑的声音,“元嘉吗,进来吧。” 听都事卢泽开口吩咐,张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有些不太情愿地让开身子。 徐国难面带歉意冲他笑笑,推门走了进去。 内室风格简洁雅致,富有文人气息,沿墙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除情报侦缉专业书籍外,多是经史子集和名家诗作,不脱文人诗词歌赋习气。 靠窗角落摆着张矮几,上面的青花瓷瓶里插着簇粉红杜鹃,鲜艳耀眼宛若火焰,隐隐散发幽幽清香,自是侍卫张铁的手笔。 雪白墙壁贴着精裱卷轴。“一切为了复兴华夏”八个浓黑大字破壁而出,落款永华手书,最是引人注目。 察言司都事卢泽穿着大红官服,有些疲倦地坐在宽大桌案后面,左手轻按太阳穴,右手拿枝红笔正在专心批阅情报。 见徐国难进屋,卢泽放下红笔,揉了揉批阅文件过多有些酸麻的手腕,示意在旁边椅上坐下,温和目光落到情报和文书上,问道:“元嘉,有何要事?” 元嘉是徐国难的表字,由陈永华亲自所取,勉励徐国难不忘南渡耻辱,与宋文帝刘义隆一样矢志北伐,驱除鞑虏复兴华夏。 张铁轻手轻脚进来,替卢泽茶杯斟满开水,又给徐国难泡了杯菊花茶,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徐国难在察言司多年,多得卢泽指导甚是敬佩,见这位五旬老人眸含血丝,心里微痛,低声劝道:“大人,诸葛亮事多睡少被司马懿讽讥,您老人家切莫太过劳累伤了身体,让那些躲在暗处的混蛋暗中得意。” 卢泽眼里泛起暖意,见徐国难一本正经有些好笑,端起茶杯抿了抿,微笑道:“元嘉好意本官心领,自会留心保养。” 顿了顿,关切问道:“守义兄身体好些没?关节还疼不疼?” 永历三十一年,察言司老人徐文宏以都事荣衔致仕,自号山野闲人,从此悠游林下怡孙弄乐,不再过问情报工作。 卢泽与徐文宏同事多年关系和谐,彼此都甚感佩服。 听卢泽问起父亲,徐国难忙从椅上站起,恭声道:“家父身体还好,入冬以来关节没再痛过,老说要回司里寻大人下棋聊天。” 卢泽点头道:“致仕之后养身第一,你要劝守义兄少喝酒,多晒太阳,这样对关节很有好处。” 嗤笑道:“最后一句恐怕是你编的,守义兄出了名的臭棋篓子,每次下棋都是屡战屡败,最怕与我手谈,哪敢主动上门挑战。” 徐国难被当面拆穿也不脸红,笑嘻嘻道:“下棋确实没说,不过家父闲居无聊,老想与大人讲古谈天,还说八月中秋要与大人一起赏月过生日,比比哪个酒量更胜一筹。” 听到八月中秋卢泽眸中现出缅怀,望着徐国难微笑道:“元嘉,老夫记得你的生日也在八月中秋?” 徐国难轻声应道:“下官只比大人晚一个半时辰。” 卢泽点头道:“我们三人生辰都是八月中秋,真是难得之极。本官就与守义兄约定,今年八月中秋三人一起赏月过生日,到时不醉不休。” 徐国难笑应道:“一起赏月过生日,到时不醉不休!” 随手把情报和文书轻轻放在案角。 第二十七章 保台三策 卢泽瞧在眼里抿嘴微笑,伸手取过情报细看,看到屠施行动失败目现痛惜,显是痛心特勤处死士忠勇殉职。 喃喃念了遍“施琅欲以汉人衣冠安葬义弟施安”,眸里光芒闪烁若有所思。 屠施行动失败卢泽不觉丝毫意外。施琅疑心极重,住处向来戒备森严,若是能够轻易刺杀早已得手,何需劳动大名鼎鼎的特勤处死士实施屠施行动。 只是——施琅真地胆大妄为,不顾满清疑忌胆敢以汉人衣冠安葬义弟施安,还是真地只是流言? 卢泽目光落在“欲”上,机密情报要求详尽准确,厦门站把未经证实的传言作为机密情报紧急递送,是否看中的就是流言? 思忖良久,卢泽嘴角浮现似有若无的笑意,抬眼望向徐国难道:“元嘉,你如何看待这份绝密情报?” 徐国难知道卢泽借机考验自己的情报分析能力,早有腹稿,假装思索片刻,道:“情报说施琅欲以汉人衣冠下葬义弟施安,不过施琅降清被鞑子调任京官闲置十多年,深知鞑子高官从不真正信任汉人,下官认为,施安或许有此遗愿,施琅多方考量必不敢任性妄为。” 这是徐国难综合各方资料信息做出的情报研判,卢泽听后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瞧了瞧卢泽面色,徐国难续道:“满洲鞑子以蛮族入主中原,自知侥天之幸,极为疑忌汉臣,三藩作乱后更时刻担心掌握兵权的汉人高官阴谋造反叛乱。下官认为,不管情报真假,都可以利用鞑子疑忌汉臣心理大作文章,想方设法增加鞑子官员间的隔阂与猜忌,间接削弱攻台能力。” 卢泽眸里现出赞赏,点头道:“元嘉分析得不错。满洲鞑子以少驭众,趁着大明内乱侥幸占据万里江山,内心深处总在担心汉人造反作乱,原本就着意提防,施琅手握重兵,主持攻台,更遭疑忌。” 捻须微微沉吟,断然道:“你想法子让特工四处散播流言,再以修来馆密探名义向驻防漳州旗兵将领告密,就说施琅心怀故国,平台之后意欲自立台湾王,正在四处寻找龙脉安葬义弟施安。” 伸手向紧急机密情报一指,微笑道:“不管施琅本意如何,都够他喝上一壶。” 这是卢泽以都事身份下的指示,徐国难挺直身子,高声答应。 卢泽拿起文书,看了看封面上端端正正的厄斯计划,目光现出古怪神色。 他进士出身汉学自然精通,到台湾后与洋人经常接触,不再如传统文人冬烘守旧,读过《荷马时代》《奥德修记》《对话录》等西方文学著作,视野日渐广阔,晓得不和女神厄斯与金苹果的故事。 微笑道:“厄斯计划,元嘉想在鞑子间制造不和?你先说说,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国难精神一振,道:“下官制定的厄斯计划以保台中策为基础,计划扔出金苹果挑动满洲鞑子猜忌内斗,制造不和,想方设法削弱攻台能力,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顿了顿,道:“下官始终认为,保台三策要同时实施,才能——” 见卢泽面色有些暗淡,忙道:“下官多嘴。” 卢泽摇了摇头,轻声道:“元嘉说的极是。兵法有云,毋恃敌之不来,恃吾之有待也。满洲攻不攻台,取决于朝廷诸公而不是鞑子。” 叹了口气,续道:“老夫也不瞒你,冯总制和刘总督总是寄望和谈成功,清军不会渡海攻打,却不思考修政爱民,精练士卒,预留后路。” “上午王府议事,前锋营参将颜望忠提出率军出征吕宋,预留台湾后路,被冯总制一口否决,说什么劳师远征,有害无益,又担心师出无名,失了白夷之心,不利台湾与西洋通商贸易。” 眸里现出痛惜神色,“刘总督也随声附和,说台湾水师要整军备战对付施琅,不能四面树敌得罪荷兰白夷。郑王爷年幼没有主张,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开口,最后出征吕宋预留后路不了了之。” 台湾朝政虽由冯锡范全盘掌控,倚为柱石的台湾水师却掌握在水师总督、镇国公刘国轩手中。 两人勾心斗角素来面和心不和,对出征吕宋预留后路却难得意见一致。 军政大佬既已拍板决策,旁人自然难以反对。 徐国难听得心头一震,想起和谈使者遭生蕃少年刺杀之事,黯然道:“保台三策,不是上策、下策全都没了。”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保台三策是察言司司闻处的心血结晶。 永历三十四年,延平郡王郑经西征失败,率军黯然返回台湾,纵情酒色怠闻军政,反清复明最后一丝希望丧失。 面对清廷平定三藩后日益沉重的军事压力,司闻处佥事蔡英组织参谋开展图上作业,综合分析实力对比和战略态势,最后提出“保台三策”。 上策是与满洲和平谈判,争取仿高丽例,不剃发、不上岸,称臣纳贡,永为不征之国,保存大明最后一块土地。 中策是通过刺杀主战将领、焚烧攻台战舰、挑动内部争斗等多种途径削弱满洲攻台能力,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目的。 下策是仿虬髯客率军远征吕宋,占据南洋诸岛休养生息徐图复兴。 保台三策在察言司内部引发激烈争论,卢泽拍板以绝密情报级别呈送延平郡王府,却被郑经留中不发。 后来经历郑经逝世、东宁事变、巫蛊事件等系列政权变迭,明郑内部勾心斗角,乱象丛生,保台三策最终束之高阁、不了了之。 徐国难是保台三策的拥趸,认为鞑子已占据中原形胜之地,反清复明希望渺茫,主张上中下策同时实施,以保留华夏衣冠,保存汉人苗裔,以图有朝一日复兴华夏为最高原则,厄斯计划就是以保台中策为基础论证制定。 如今使者遇刺、远征被否,上策、下策都没了着落,不禁满脸沮丧,怅然若失。 卢泽心里对台湾前途也有些灰心,只是不想打击徐国难情绪,指着厄斯计划笑道:“不是还有中策么,只要上下同心,众志成城,倚台湾海峡为天险,鞑子哪有那么容易跨海攻打台湾。” 见徐国难神情还是有些沮丧,轻声喝道:“元嘉,一切为了复兴华夏!” 第二十八章 厄斯计划 一切为了复兴华夏由东宁总制使陈永华西征期间提出,是少壮派官吏最喜欢的口号,在台湾军政界流行一时。 徐国难陡然听闻,如遭当头棒喝,喃喃道:“一切为了复兴华夏!” 抬头望向墙壁卷轴题字,想起老师生前复兴华夏的殷殷嘱托,眼神逐渐恢复清明,拱手道:“国难多谢大人出言指点。” 卢泽眯眼瞧着徐国难,捻须微笑不语。 驱除杂念提振精神,徐国难指着厄斯计划续道:“下官综合各方面情报,认为鞑子高官表面一团和气,实际上相互争权夺利,彼此矛盾重重——” 听到争权夺利矛盾重重八字评语,卢泽心中黯然,想起上午王府议事时,冯锡范与刘国轩唇枪舌剑含沙射影,鞑子内斗内行明郑何尝不是党争激烈。 冯刘两大军政巨头面和心不和,文武官员盘根错节各有体系,特别是冯锡范发动东宁事变扶植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上台,自恃废立大功把台湾看成冯家天下,专横跋扈独断专行,隐隐有废掉郑克塽自立台湾王的不轨心思。 只是忌惮水师元老刘国轩德高望重,担心若有异图台湾水师回军勤王,时时事事处处打压排挤。双方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有朝一日大佬失和必将引发明郑内乱,自伤元气。 心中怃然漏了段话过去,听徐国难道:“福建鞑子高官积极备战准备攻台,精锐军队大多驻扎军事重镇漳州,可分为八旗兵和绿营兵,彼此不相统辖,互为牵制。” 回想收集的情报资料,徐国难亢声道:“八旗兵由镶蓝旗都统哈善管辖,此人骄横跋扈,有勇无谋,奴视汉人,曾因率军公然抢掠民女遭福建籍言官弹劾,被康熙下旨切责,负有监视汉官的秘密职责。” “绿营兵分为三大势力,其一是海澄公黄方泰,提出“平贼五策”的汉奸黄梧兄子,死心塌地为满洲做事,为人较为低调,一心只想做团团的富家翁,从不过问军政事务。” “其二是福建总督姚启圣,奸诈虚伪,擅长收买人心,喜欢招降纳叛,议抚谈和,修来馆就是他的手笔。”“其三是水师提督施琅,任内大臣多年,深得康熙皇帝信任,性格凶暴,贪功好利,对姚启圣很不买帐,就任福建水师提督特地设立侦缉处,掌管情报侦缉,多次欲取修来馆而代之。” 提到施琅徐国难目光冷厉,见卢泽凝神倾听,强自按捺异样情绪。 “姚启圣与施琅都欲立下平台大功封公封侯,彼此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徐国难陈述道:“修来馆由姚启圣一手创办,花了无数心血,施琅甫来福建就欲以侦缉处取而代之,姚启圣哪能甘心被平白摘取果实,相互明争暗斗,视若仇敌。” 想起察言司厦门站汇报的修来馆侦缉处狗咬狗争斗事件,语气越发激昂。 “下官认为可以利用鞑子官员彼此敌视,争权夺利的先天缺陷,以修来馆归属为引子,因势引导挑动姚施内斗,满汉不和。” “施琅若掌握大权率领舰队攻台,姚启圣必定心有不甘,从后勤、情报等方面加以掣肘,甚至不排除故意与察言司秘密合作,共同对付施琅。” 听到这里,卢泽面现赞赏,点头道:“元嘉对满洲局势分析得很不错,只是忘了考虑荷兰白夷因素。” 荷兰是十七世纪欧洲对外殖民的急先锋,殖民地遍布亚美各地,号称日不落帝国,在欧洲诸国中最是贪婪。 台湾物产富饶,占据海道要津,被西方人唤作福尔摩萨,意为美丽岛屿,荷兰殖民者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天启元年乘明军不备登陆台湾,大肆榨取大陆移民和土蕃财富,多次率军侵犯沿海岛屿,向明廷提出通商贸易要求。 明廷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哪有余裕理会远洋蛮夷,置诸不理任凭荷兰殖民者盘踞台湾,虎视大陆。 郑成功率兵收复台湾击破殖民美梦,荷兰殖民势力被迫从闽浙沿海退缩,在马来西亚、暹罗等南洋要地保留庞大海军力量,对肥沃岛屿台湾无日或忘,屡次派遣战舰进犯企图重新殖民,都被台湾水师击败,损兵折将一无所得,无奈之下企图勾结满清,共同对付明郑。 徐国难曾到南洋潜伏刺探,晓得荷兰殖民者与南洋土著居民矛盾重重,多次组织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土著居民不甘殖民盘剥,时常起义造反,内部争斗极是激烈。 班达岛土著居民反对低价收购香料,荷兰殖民者就出兵镇压,把二万多土著居民屠杀殆尽,尸体全部抛入河中,河水为之不流。 想到这里不屑道:“荷兰红毛鬼在国姓爷手下屡吃败仗,一直缩在巴达维亚不敢出来,哪敢前来台湾摘果子。” 卢泽训斥道:“徐佥事,不轻视、不忽视任何敌手,是情报工作的铁则。” 见徐国难兀自有些不服气,淡淡道:“荷兰驻巴达维亚总督雅各布已派特使拉马奥出使漳州,与福建总督姚启圣商谈联师助剿,条件是攻占台湾后清军撤退,把台湾交给荷兰殖民。荷兰承认满洲宗主国地位,年年称臣纳贡。” 荷兰企图与满洲联师攻台大出徐国难意料,紧蹙眉头细细思索。 卢泽也不催促,举杯品茶静心等待。 过了会徐国难缓缓抬头,面容坚毅,昂然道:“荷兰红毛鬼一心想重占台湾,吸食汉人骨髓,与满洲联合也是勾心斗角,各打算盘。厄斯既然是不和女神,难道下官就不会想法子多扔出颗不和金苹果? 卢泽点头赞道:“多扔出颗不和金苹果,元嘉果有陈登豪气。你把厄斯计划放在这里,老夫详细审阅,会尽快批复。” 故意捻须沉吟道:“派人潜入满洲扔出不和金苹果,想法很是不错,元嘉觉得谁去执行最为合适?” 徐国难热血上涌,亢声道:“厄斯计划由下官制定,自然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啪的一声站起,肃容道:“军务处佥事徐国难恳请都事大人批准下官前往漳州执行厄斯计划!” 瞧着徐国难满脸慷慨激昂,卢泽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风华正茂年轻气盛的自己,捻着白须欣然点头,笑容可掬。 ps:祝各位书友端午节快乐,粽心如意!今天还是加更一章,请各位书友多收藏多评论,多砸推荐票月票,先行表示衷心感谢! 第二十九章 小吃涨价 华灯初上,月轮皎洁,喧嚣了一天的东宁府渐渐转入夜生活模式,街头巷尾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仿佛处于太平盛世。 郑成功收复台湾重视通商贸易,门户开放金吾不禁。东宁府是明郑经济政治中心,自然更加花团锦簇云蒸霞蔚,犹如烈火烹油繁华似锦。 浩瀚苍穹到处绽放璀璨烟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宛若丛丛鲜花凌空吐蕊,与渐渐升起的皎洁玉轮交相辉映,瑰丽异常美不胜收。 徐国难头戴东坡巾,身穿淡青丝袍,穿着打扮如同儒雅书生,风流飘逸英俊潇洒,在喧闹锣鼓与嘈杂爆竹声中缓步走出察言司衙门,穿行在波浪翻腾喧嚣不息的汹涌人潮中,边走边思索厄斯计划行动细节,浑没留意周边往来行人。 卢泽仔细审阅厄斯计划,从反面提出修改意见,徐国难一一推敲答复。 两人对坐讨论良久,卢泽批复以绝密行动级别实施厄斯计划,由徐国难牵头执行。 临别前,卢泽抬头见银月高悬遍地清辉,早已过了晚饭时辰,捻须微笑道:“厄斯计划纷繁复杂,绝非旦夕可成,你要有长期潜伏漳州的心理准备。今日是正月十六,老夫准假五天多陪家人,免得守义兄说卢老头刻薄寡义不近人情。” 说着面现取笑神色。察言司上下都晓得徐国难极为恋家,平常轻易不在外面应酬,若有礼物第一时间想到家人。 听卢泽出言取笑,徐国难略感尴尬,心里却是一阵温馨。 永历十六年,徐文宏追随国姓爷撤退来到台湾,在东安坊思明街买房落户,二十多年来生根开花,徐家已是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成为徐国难休憩安歇的幸福港湾。 无论出生入死多么疲惫,只要回到家中徐国难就身心舒坦,满身疲倦全都不翼而飞。 顾不得卢泽放声嗤笑,徐国难三步两步离开察言司衙门,眼见时辰已晚脚步加快,不一会就穿出崇明巷。 前面街角拐弯现出座小吃夜市,碗勺叮当香气扑鼻,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甚是繁华热闹。 郑成功驱赶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在赤嵌城旧址设承天府管辖台湾事务。 郑经袭位改承天府为东宁府,除郑家亲族与明朝宗室居住王城外,分为东安、西定、宁南、镇北四坊。东安坊居住的大多是不肯降顺鞑子追随国姓爷到台湾的大陆移民,来自五湖四海,口味各有喜好,小吃夜市馄饨、凉皮、肠粉、热干面等南北美食随处可见,食客足不移步就可以大快朵颐,生意向来极是兴旺。 徐国难归心似箭,大踏步刚要从小吃夜市前面走过,就听有浙江口音高声招呼道:“徐佥事,咋这辰光才散班,要不要来碗荞麦老鼠?” 徐国难听声音甚是熟悉,抬头见一名胡须花白的精瘦老汉站在摊前巴巴望向自己,布满风霜的老脸全是企盼神色。 徐国难的家就在前面街巷拐角处,平常无论多晚都要回家吃饭,只是认出精瘦老汉是守着小吃摊过日子的街坊刘伯,不好意思走开。 见松木桌前冷冷清清只坐着两名食客,心中恍然,点头笑道:“好久没吃刘伯的荞麦老鼠,来一碗。” 说着便走到松木桌前坐下。 刘伯喜出望外,用皱巴巴的土布围裙擦了下手,道:“徐佥事是难得的贵人,老汉向您老拜个晚年,等会多放几只荞麦老鼠。” 双脚不丁不八站在烈焰腾飞的铁锅前,端起炒好的萝卜丝和牛腩肉倒入冒出气泡的沸水,再把和好的雪白面团扯下一小块,用中指和食指在米筛上一摁一卷一拨,捏成“满背筛花,腹内两疤”的荞麦老鼠,扬手扔入沸水之中,手法甚是熟练。 荞麦老鼠是浙江东阳义乌一带的传统小吃,由荞麦面粉混水捏制而成,杂以牛肉、萝卜丝、胡椒粉等各式佐料,滑软间带着甜味,极为可口。 两名食客坐在桌旁吸溜吸溜吃得极为香甜,听刘伯称徐国难为佥事,目光相互碰撞,暗地都留上了神。 徐国难出于职业习惯也扫了两人一眼,见都是四旬上下,身穿藏青粗衫,头戴土布灰帽,指肚结着老茧,应是常年劳作、日图三餐的走夫贩卒。 东宁府市井多的是此类苦哈哈,徐国难并不在意,抬眼扫视小吃夜市,见游客虽众食客却少,大多数小吃摊稀稀拉拉坐着两三名食客,有的甚至没有开张生意。 心中略感奇怪,沉吟问道:“刘伯,今天是大年十六,元宵节刚过,夜市生意为啥如此冷清?” 刘伯站在铁锅前忙碌,信口答道:“呒办法,过年后粮价涨得像春天的风筝越飞越离谱,小吃价钱只能跟涨,食客大多舍不得多花铜钿,生意自然不太好。” 说到这里心里打了个突,抬头瞧向徐国难,烟气蒸腾间见他笑眯眯坐在桌前,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略感放心,低头继续忙碌。 一名糙脸食客听在耳中吃了一惊,用筷子扒拉了下荞麦老鼠,高声嚷道:“小吃涨价了么,荞麦老鼠多少铜钿一碗?” 刘伯犹豫了下,嗫嚅道:“十文。” 啪的一声,糙脸食客把筷子用力扔在松木桌上,面孔涨得通红,怒道:“以前是六文,怎么一下就涨了四文,你这老头乌心不乌心?” 刘伯老脸胀得通红,抖着手道:“客官不打听打听粮价涨了多少,老汉算讲良心,那边的烧饼摊价钱都翻了筋斗。” 糙脸食客黑着脸还想吵嘴,另一名矮壮食客拉了一把,道:“王老实,荞麦老鼠都已吃进肚里,还吵些甚么,快些吃饱走路,免得误了正事。” 嘴巴向坐在旁边的徐国难微微一努,暗地使了个眼色。 糙脸食客醒悟过来,不再开口讲话,只是舍不得十文钱买来的荞麦老鼠,几大口吞下肚,连汤水喝得一干二净,向矮壮食客愤愤道:“法——发哥,咱们走吧。” 矮壮食客面色阴沉,狠瞪糙脸食客一眼,从怀里数出二十文铜钱放在松木桌上,转身快步离去。 糙脸食客低头呐呐跟在后头,两人边走边轻声议论,不时偷眼瞟视徐国难,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徐国难见两名食客举止不太自然,本来有些猜疑,转念一想可能瞧出自己官家身份有些害怕,也就释然。 他秉承明末官宦习气,在家里从来不管柴米油盐,不晓得粮价已经疯涨,略一沉吟,问道:“刘伯,粮价涨了多少?” 刘伯麻利地舀起荞麦老鼠,调配好葱花、香油和胡椒粉,热气腾腾端到徐国难面前,道:“徐佥事请慢用。” 拿起抹布擦拭桌面,苦着脸叹气道:“以前面粉五十文一袋,现在二百文还抢不到。不涨价老汉只能倒贴铜钿,徐佥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了张见周围没人,凑近悄声道:“台湾已有一个多月呒下雨,好多人都说刘总督在澎湖开炮得罪了海龙王,年后台湾至少还要大旱半年,到时田里庄稼收不上来,粮价还不涨到天空。” 第三十章 温馨感觉 徐国难虽知台湾粮价上涨,万料不到居然疯涨到如此离谱地步,心里暗吃一惊,脱口问道:“不是有粮食进口么,怎会涨得如此厉害。” 刘伯摇头道:“老汉也不晓得乍回事。听崇明粮铺张掌柜讲,粮船在海上被红毛鬼截住运不进来,因此岛内粮食短缺,价钱涨得飞上天空。” 想到粮价疯涨生计艰难,刘伯不由自主叹口长气,沟壑纵横的老脸布满愁苦神色。 台湾是东南沿海第一大岛,面积相当于三分之一福建,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养活数十万军民原无问题。 只是中央山脉横贯南北,沟壑纵横交通不便,郑成功只是占据台南沿海沃野屯垦开荒,绝大多数深山老林属于土蕃地盘,加上耕作技术原始落后,粮食产出不敷供应军民食用。 每年粮食丰收季节,明郑都要派遣粮船前往安南、暹罗、日本等稻米产地进口大批米面,维持供需平衡。 徐国难岳父俞洪德任职户官度支从事,日常往来偶尔谈起米粮供应,道台湾人口三十多万每日消耗粮食无数,粮仓储粮至少要足够食用一年,方能避免出现粮食危机。 听说粮道被截徐国难心里吃惊,略一思忖明白必是荷兰舰队有意封锁,目的在于制造粮食危机,要让台湾不战自乱。 刘国轩驻军澎湖,操演水师终日练兵备战,开炮得罪海龙王自是无稽之谈。 只是无风不起浪,流言背后必有满洲潜伏间谍影子,市井小民天性喜欢以讹传讹,任由流言肆意传播必定引发恐慌购粮,推动粮价飞速上涨。 徐国难虽不管理民生事务,却也晓得民以食为天,倘若粮食短缺必定引发民乱,鞑子如果趁机进攻台湾前途堪忧,心中忧虑暗思破解对策,平常喜爱的荞麦老鼠索然无味。 草草吃了几口,付过铜钿快步走出小吃夜市。 刘伯赶忙过来收拾,见碗里热气腾腾,七八只荞麦老鼠在汤水里起伏翻滚,实在舍不得浪费,暗地向周围张了张,见无人留意便拿起筷子,挟了只荞麦老鼠放进嘴里。 刚咬上一口,身后忽有声音笑道:“刘老弟,荞麦老鼠吃不够么,嚼得如此香甜。” 刘伯吓了一跳,老脸涨得通红,忙把碗筷推到一边,转头望去,见一名宽衣大袖,文质彬彬的儒雅老者含笑立在摊前,认出是察言司都事卢泽。 又惊又喜,赶忙放下碗筷作揖道:“卢大人,又特地来照顾老汉生意,快请坐下,老汉这就给您老下锅。” 快步走到铁锅前,往灶里添了数根干柴,把米筛里捏好的荞麦老鼠全都倒进沸水。 满面笑容道:“卢大人,老汉给您老拜个晚年,祝卢大人升官发财福寿延年。” 说着弯腰鞠了一躬,沟壑纵横的老脸溢满欢笑。 卢泽在松木桌旁坐下,微微拱手还礼,呵呵笑道:“刘老弟用不着如此客气,你我都是东阳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夫也祝刘老弟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台湾百姓幸福安康吉祥如意!” 眼望荞麦老鼠,故意装出馋涎欲滴的表情,“过年歇市,老夫好些天没吃到米筛爬,嘴巴痒得难受。” 抬眼扫视冷冷清清的小吃摊和愁眉苦脸的摊主,微蹙眉头若有所思。 刘伯见卢泽贵为四品都事,对自己这下九流老乡居然如此客气,心里着实感动,盛荞麦老鼠时香油特意比平常多滴了几滴。 徐国难快步走出小吃夜市,沿街道向前走了一小段路,拐角处现出青砖四合院,门前空地植着七八株香桂,虽然没到开花季节,但台湾地气暖和,枝头已缀满碧绿枝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青石台阶后面黑漆木门高高悬挂徐字灯笼,明晃晃烛光照在门框贴着的春联一团喜气,青石地面铺满燃放鞭炮形成的红纸碎渣。 徐国难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道,胸中溢满回家的温馨轻松感觉,抬腿大步迈上青石台阶。 推开虚掩木门正要踏步进去,耳边风声陡起,一柄明晃晃的利剑从门侧快如闪电斜刺过来。 徐国难头也不回,脚步突地加快几分,利剑登时刺了个空。刺客一不作二不休,利剑倏地回转,迅捷无伦拦腰扫向徐国难。 徐国难微叹口气,右手轻抬,倭滚刀已然出鞘,当的一声把利剑荡了出去,轻喝道:“淑媛,老躲在门后搞突然袭击,有啥子意思。” 门侧咯咯一阵银铃娇笑,一名穿碎花紫布衫,脑后红璎珞扎着黑亮长辫,肌肤白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娇俏大姑娘手执明晃晃的利剑,笑嘻嘻从门后转将出来,左颊现出深深梨涡。 徐淑媛嘟嘴道:“明枪易躲暗剑难防,妹子不经常敲打敲打,大哥日后怎能躲得过鞑子偷袭暗杀。” 刷的一声利剑归鞘,动作利落英气逼人,颇有江湖女侠的飒爽英姿。 徐国难嗤地一声冷笑,不屑道:“凭你这三脚猫功夫,再多十个也不是大哥对手。” 闻到股浓郁香气,鼻翼禁不住抽动,笑道:“今晚吃啥美味,居然香到大门口。” 徐淑媛听徐国难说自己是三脚猫功夫,宜喜宜嗔的俏美面孔微现恼意,噘嘴跟在后头,昂着头不理不睬。 黑漆木门后面是个正方形天井,铺着青石地砖,中间篱笆隔着花圃,一株百年老桂堆青叠翠,绿意盎然,繁茂枝叶罩住大半院落。 桂树下面放置石桌石椅,还有茶壶茶杯和几碟瓜子花生,想必下午喝茶聊天还没有收起。 穿过天井是集吃饭待客于一体的厅堂,里面灯火通明,笑语喧然。 早有人听到声音,一道身影从厅堂飞窜出来,猛地扎进徐国难怀里,童声童气道:“阿爹,舅公来了,带来好些野鸡、野兔、野鹅、野鹿,还有野果酿的猴儿酒,奶奶和妈妈煮好摆满桌子,好吃的不得了。” 凑到耳边低声道:“三姑不肯煮菜,整日拿着剑在院里蹦来跳去,像只深山跑出来的母猴。” 嘴里说话,不停在徐国难怀里扭来扭去,嘻嘻笑出声来。 说话的是名七八岁的粉嫩男娃,头扎朝天辫,颈套金项圈,腕戴银铃铛,脚穿虎头鞋,口袋塞满鞭炮,朱唇俊眉粉嫩可爱,月光映照下宛若刚出世的哪吒。 徐淑媛走在身后听得清清楚楚,柳眉倒竖桃花上脸,娇斥道:“坏小子当面说我坏话,看二姑不赏你记脆的。” 扬掌作势欲打,弯成孤形的嘴角却噙着微笑。 男娃哎呦一声钻入徐国难怀里,故意伸舌头扮了个鬼脸,放开嗓音连叫三声“三姑”,气得徐淑媛直跺脚,亮晶晶明眸使劲瞪视小男孩。 男娃并不畏惧,瞪眼回望,越发嘻皮笑脸,童言无忌。 见儿子徐太平与徐淑媛斗气,徐国难的刚正方脸溢满温馨笑容,抱起徐太平使劲亲了亲,两三步走进厅堂。 明亮烛光下八仙桌上已摆好盘碟碗筷,老爹徐文宏穿着家居灰绸便衫,面色红润,笑眯眯捻着白须端坐主位,瞧向徐太平的目光满是慈和。 与三十年前相比徐文宏颇现老态,精神却极矍铄,面色红润须发如银,他致仕后以书画棋盘为乐,几乎从来不过问朝政,偶尔与儿子谈起时局却独具慧眼,颇有见地。 左侧坐着名彪悍强壮如同黑熊的土蕃壮汉,皮肤黝黑,浓眉大眼,胳膊刺着蕲蛇刺青,头发剃成土蕃式样,正是舅舅依兰思托,见到徐国难咧嘴微笑,打了声招呼。 田妈养的看家土狗旺财懒洋洋偎在八仙桌底下,嘴里啃着肉骨头,见到徐国难进来呜呜低鸣,亲热地摇了摇尾巴。 妻子俞依偌跟着婆婆刘雅萍忙着布菜,见丈夫进来抿嘴微笑,柔声道:“回来啦,快坐下陪爹爹舅舅喝酒。” 见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餐桌旁预备用餐,随口谈论家长里短,邻里细故,徐国难感觉浑身暖洋洋特别轻松,连日劳累不翼而飞,嗯了声坐在老爹右边空位。 伸手刚刚拿起筷子,面色忽地微变,啪地一声击打出去。 第三十一章 求情请托 徐太平缩回伸向野鹅腿的左手,右手捧着嗷嗷叫痛,向徐文宏噘嘴道:“爷爷,爹不疼平安,打痛平安了。” 眼睛霎了霎,眸里立时雾气朦胧,晶莹泪珠好像马上就会滴落下来。 徐国难早就看破伎俩,喝斥道:“爷爷一家之主还没动筷,你小子哪能抢着吃喝,懂不懂规矩。下次再敢这样,瞧爹不给你一下狠的。” 徐太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冷颜铁面的老爹,见徐国难疾言厉色,缩了缩脖颈不敢开口,泪汪汪瞧向徐文宏,瘪着嘴巴显得特别可怜。 俞依偌横了徐国难一眼,伸手想把儿子抱到身边。 徐太平一个转身扑进徐文宏怀里,眸里泪花不翼而飞,探出半颗脑袋冲老爹大做鬼脸。 徐国难又好气又好笑,瞪眼刚要说话。 徐文宏挟了块野鹅肉塞进徐太平嘴巴,笑眯眯道:“吃吧,多吃肉才能养成豹崽,日后替徐家争光。” 徐太平童声童气说了声“谢谢爷爷”,鼓着腮帮大口咀嚼,得意瞟视老爹一眼。 徐国难有些无奈,埋怨道:“爹,你哪能这么宠娃儿,长大以后怎生得了。” 徐文宏瞟了徐国难一眼,没好气道:“以前爹也这么宠你,你小子不是长得好好的。” 徐国难目瞪口呆,肚里暗叫:以前都是我管家,应该我宠着老爹才对。 没等徐国难开口,徐文宏接着道:“你小子鼻子倒灵,雅萍依偌刚煮好野味就巴巴赶回家来,好好坐下陪老爹舅舅喝几杯,过足酒瘾。” 听爷爷要喝酒,徐太平麻花般乱扭身子,道:“爷爷少喝几杯,对关节不好。” 徐文宏也道:“等下我陪舅舅多喝些,爹千万莫要过量,卢大人特意让我转告,要爹平日里少喝酒多晒太阳,说对关节有好处。” 嘴角噙着微笑,轻声道:“卢大人还说今年中秋要与老爹一起过生日,比比哪个酒量更加厉害。” 提起生日餐桌气氛登时活跃起来。刘雅萍微笑道:“你们爷俩都是八月中秋午时生辰,今年老爷刚好六十,实在难得之极,到时请客要多摆几桌酒席。” 徐太平欢呼一声,眉开眼笑道:“平安要磕头拿红包,爷爷可不能小气。” 依兰思托咧嘴笑道:“姐夫跟外甥一起过生日,野味由俺包全,过些日子俺到山里猎只黑熊,算是给姐夫和外甥的生日贺礼。” 徐太平咽了口唾沫,高叫道:“熊掌归平安,熊屁股给三姑。” 脑袋挨了记暴栗,徐淑媛怒道:“凭啥你吃熊掌,咱们一人一只,男左女右,天公地道。” 说着老实不客气,一屁股挤坐在徐国难旁边,挟了只鹅掌放进樱桃小嘴大口咀嚼,腮帮高高鼓起,毫无淑女形象。 俞依偌抿嘴微笑,服侍刘雅萍坐好,方才在末座坐将下来。 徐家三代同堂,向例都是聚在一起用饭,其乐融融。 徐文宏见家人都已在各自座位坐好,刚想开口说话。厅堂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头发花白的消瘦老妇端着盆野鸡煲,踉踉跄跄跌撞进来。 俞依偌哎哟一声,赶忙站起,拍了下脑门涨红俏脸道:“该死该死,怎么把炖着的野鸡煲给忘了,还要劳烦田妈特意送进来。”抢过去伸手接过。 田妈笑道:“晚饭菜太多,野鸡煲炖得又久,要不是闻到香味,老太婆也忘得一干二净。” 拍了拍手,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自是前往厨房吃饭。 田妈是厦门土人,阖家老少都在战乱中不幸身亡,孤身一人沿街乞讨,被徐文宏撞见雇为女佣,跟随来到台湾,三十多年早被当成徐家人,却一直恪守主仆之分,从不肯上桌吃饭。 俞依偌把热腾腾的野鸡煲摆到八仙桌中间,厅堂顿时溢起浓郁香气,瞧着田妈远去背影颇觉不好意思。 徐文宏笑道:“依偌不要叫她,田妈从厦门到台湾这么多年从不肯上桌吃饭,早就习惯了。” 端起酒杯,感慨道:“今天是正月十六,老古话过了元宵就出年,依兰思托特地从平埔社送来这么多野味,大家都能饱了口福,等下要吃足喝好,对得起雅萍和依偌的手艺。” 刘雅萍取出手帕擦着眼睛道:“可惜台生不在家,要不然全家团聚就更好了。”语音有些更咽。 她嫁给徐文宏第二年生了龙凤胎,男的取名台生,女的取名淑媛。 徐台生生性喜武,自幼跟随徐文宏学得一身高明本领,前年应召从军入伍,已有一年多没有回家。 刘雅萍睹菜思人,不免有些伤心,忙伸手用力揉眼睛。 徐淑媛见刘雅萍又要伤心落泪,忙搂住肩膀劝道:“娘,弟弟没回家不是还有女儿在,女儿今天放开肚量,吃了弟弟那份就是。” 挟了块野鹿肉放入嘴里大嚼,故意做出古怪模样,惹得满桌都笑了起来,伤感氛围一扫而空。 徐文宏说完开场白,满桌都一饮而尽,徐太平用力吞下野鹅肉,端起蜂蜜糖水也喝了一大口。 徐文宏端着酒杯没有喝,嘴唇翕动似在默祷,慢慢把金黄酒液洒在青砖地面上。 刘雅萍怔了怔,见徐文宏眼里有些朦胧,忙挟了块兔肉放到徐文宏面前的盘里,低问道:“老爷,你——” 徐文宏淡淡道:“今天是陈先生五十诞辰,老夫与他多年交往,借机会敬他一杯。” 抓过锡壶重新倒满酒,扬脖一口喝尽,呛得不住咳嗽。 刘雅萍抢过去捶背,夺过酒杯放在桌上。 徐国难脑中蓦地浮现面带忧郁,身形萧瑟的中年书生,心中涌起异样情绪,取过酒壶倒了杯酒,默祷片刻洒在地上,眼圈不由自主微红起来。 陈永华兹兹反清复明复兴华夏,操劳过度忧悒成疾,永历三十四年病逝台湾,谥号文正。 徐国难当时奉命在漳州潜伏,无法赶回见老师最后一面,每当想起总是难免郁郁。 桌上众人端着酒杯,怔怔瞧着两人的怪异举动,一时有些冷场。 见氛围有些尴尬,徐文宏举杯笑道:“老头子没事,大家快些喝酒吃菜。” 向依兰思托道:“你难得过来,姐夫敬你一杯。”砰的一声碰了酒杯,两人都一饮而尽。 依兰思托是土蕃部族平埔社少族长,生性豪爽喜交朋友,习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平常喝酒从来都是酒到杯干,今日不知怎么没有多喝,目光闪动似有心思。 见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依兰思托涨红了脸站起身,举杯向徐国难道:“国难,舅舅敬你一杯。” 他年纪不到二十,比徐国难年轻得多,却是实打实的长辈身份,徐国难不敢怠慢,赶忙起身,两人对碰一杯,同时仰脖喝光。 依兰思托端着酒杯没有坐下,犹豫片刻,大声道:“国难,舅舅求你件事,行不行?” 刘雅萍瞪了弟弟一眼,低声道:“好好喝酒,莫要为难国难。” 眼睛不由自主瞄向徐国难,欲言又止。 徐文宏面色有些阴沉,挟了块煮得稀烂的野鸡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没有开口说话。 徐国难鉴貌辨色,明白必是为难之事,干笑道:“舅舅不要客气,有话就直说,如果能帮得上忙,国难必定尽力。” 顺手挟了块鹿肉扔到桌下,旺财一口咬住,毛茸茸身躯偎在徐国难腿上,大口啃吃起来。 徐国难话里藏着骨头,依兰思托却听不出来,仰脖又喝了杯酒,喷出口酒气,道:“今天下午察言司把俺的义弟奥里契抓了去,说是当街行凶伤人。” 瞪着铜铃大眼,亢声道:“奥里契伤人被抓,俺无话可说,只是听特工嚷嚷说要严刑处死。按高山族规矩,伤人只要赔偿牛羊,关些日子就可放出。国难在察言司当官,帮忙讲说情面,官家要多少牛羊尽管提,族里一定足价赔偿。” 罚金代罪是土蕃习俗,官府并不承认法定效力。 听了这话徐国难心中雪亮,依兰思托义弟奥里契必是刺伤和谈使者的土蕃少年。这事已经惊动朝野,别说确实无能为力,即使能帮得上忙徐国难也不会尽力。 把酒杯放回桌面,徐国难尽量扮出诚恳模样,瞧着依兰思托道:“舅舅,你知道奥里契刺伤的是谁?” 依兰思托怔怔道:“是哪个?奥里契告诉俺,说那人鼓动汉人占尽土蕃田地,杀光土蕃男人,因此要杀了他。” 徐国难心里蓦地一动,问道:“谁告诉奥里契这话?” 依兰思托没注意徐国难异样表情,摇头道:“奥里契没告诉俺。只是让俺莫要管他,日后赶到萧垅社告诉族人帮他报仇雪恨。” 昂然道:“俺是奥里契结义大哥,哪能撇下不管。官府要多少牛羊尽管开口,俺保证不讨价还价。” 徐国难冷声道:“伤人偿命天经地义,奥里契被奸人利用,当街行凶刺伤朝廷高官,连郑王爷都被惊动,哪有可能用牛羊赎命。” 暗想土蕃当街行凶刺伤和谈使者,果然有人暗地指使,倒要设法追查出来。 听了这话,依兰思托面色惨白,呆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第三十二章 土蕃旧事 台湾面积广阔,千百年来以部族形式居住着许多土著居民,依靠渔猎耕种为生,彼此不相统辖,明郑统称为土蕃,又因大多居住在高山唤做高山族。 土蕃部族散居在中央山脉、台南平原等地,信奉不同的神兽图腾,生性野蛮动辄械斗,遇到外敌入侵就团结一心,共同御敌。 在土蕃眼里,台湾土地物产都归土蕃所有,明郑与荷兰都是渡海远来侵占土蕃土地的异族,因此时常聚众驱赶屯垦汉人,声称“台湾是土蕃的台湾”。 只是土蕃武器粗劣,人心不齐,不通战阵,几乎每战必败,不得不让出沿海最适宜耕种的肥沃土地,逐步退缩到中央山脉的深山老林,依靠狩猎艰难度日。 土蕃部族心中不愤,时常成群结伙出山偷袭垦荒汉人,抢夺粮食器具。双方互有杀伤,仇恨越结越深。 永历二十四年,康熙设计除去权臣鳌拜亲掌朝政,决意削平三藩一统江山,靖南王耿精忠事先听到风声,联络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阴谋造反,想起明郑占据台湾,兵精将勇如何不加利用,暗中派心腹到台湾联络,约延平郡王郑经一起反清复明,声称愿意尊奉迁居台湾的明朝宗室后嗣宁靖王朱术桂为主。 郑经秉承国姓爷遗愿始终不忘反清复明,见鞑子内乱有机可乘,当即一口答应,厉兵秣马预备西征。 台湾岛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土蕃部族首领大肚王阿德狗让野心勃勃,早就暗中筹谋驱赶汉人称霸台湾,趁机结盟27个部族,提出“台不留汉”,大举出山屠杀汉人,接连占了好几座城镇,不分男女老幼把汉人屠杀干净,房屋全都烧成白地。 郑经闻报大怒,紧急调动西征部队,以亲信大将刘国轩为统帅率军征讨叛乱土蕃。 刘国轩跟随郑成功屡经战阵,最是骁勇善战,哪把毫无纪律,自行其事的土蕃联军放在眼里,利用察言司特工侦缉获得的情报,设下陷阱引诱土蕃联军在沙辘社决战。 土蕃联军人数虽多却不讲阵法纪律,武器也大多是简陋的木盾竹矛,战场厮杀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对手,被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上万联军逃回深山不到千人。 大肚王阿德狗让激战中被骑兵袭杀身亡,悬首东宁府城头示众,尸体剁碎喂狗。 刘国轩率军进山剿杀逃亡土蕃,接连焚毁数十处部族山寨,在关武岭斩杀俘虏筑成京观震慑土蕃部族,掳掠数千老幼妇孺高奏凯歌返回东宁府。 沙辘社大战后土蕃部族落魄丧胆,再不敢下山偷袭掳掠,汉人有了田地耕种,也不再深入进逼,双方以中央山脉丘陵地带为界,暂时相安无事。 郑经率军渡海西征,东宁总制使陈永华奉令留守台湾,见土蕃退入深山屡剿屡叛,野草般斩杀不绝,想出“以蕃治蕃”对策,重金收买居住浅山地带较为恭顺的熟蕃,给钱给粮封官许愿,倡导汉蕃通婚,拉拢熟蕃为朝廷办事,阻止深山生蕃出山闹事。 十多年执行下来大见成效,许多熟蕃部族逐渐融入汉人生活,除了不当兵纳税,日常起居与寻常汉人无异。有的部族首领子女甚至读书识字,跟汉人一样学做八股文章。 刘雅萍原名依兰思铃,蕃语意为百铃花,是熟蕃平埔社族长依兰黑之女,生性爽朗美丽动人,有一次上山采摘野果不慎跌落山崖,被扮作土蕃汉子潜入深山刺探军情的徐文宏救起送回平埔社。 刘雅萍少女怀春,对高大英俊武艺超群的徐文宏一见钟情,无可救药爱上大三十多岁的阴郁男,演绎轰轰烈烈的“女追郎”。 倒追过程曲折缠绵,徐文宏冰封多年的冷硬心肠终于被似水柔情感化,在陈永华鼓励支持下,汉蕃通婚娶依兰思铃为次妻,取汉名刘雅萍,纪念南逃途中被鞑子杀害的亡妻。 徐国难感情上难以接受平白出现的后妈,离家远赴浙江潜伏,很是闹了阵情绪。 刘雅萍嫁鸡随鸡极为贤慧,对不幸丧母的徐国难照顾得无微不至,过了些年终于融化冰山,让徐国难艰难喊出姆妈。 依兰黑不愿意花朵女儿嫁给汉人,只是女大不由爹,婚后第二年刘雅萍生了龙凤胎,带着呀呀学语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回到寨子探望佬爷。 依兰黑无可奈何借酒遮脸,痛骂之后默认亲事,结果皆大欢喜。 依兰思托是依兰黑幼子,勇力过人头脑简单,最喜欢进入深山狩猎猛兽,很是结交了些生蕃伙伴,受生蕃观念影响对汉人甚是仇视,与姐夫一家却极是亲热,时常携带野味前来探望。 他原本以为奥里契当街杀人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听徐国难说的决绝,不禁焦急起来,暗想刺伤的果真是汉人高官,奥里契哪有可能活命。 想了好一会,觉得凭自己面子绝计保不住奥里契,阿爸依兰黑是汉人任命的土官,又是平埔社族长,时常与汉人官员交际往来,出面求情或许汉人朝廷能卖几分脸面。 主意打定,仰脖又喝了杯酒,道:“国难,如果奥里契刺伤的果真是汉人高官,舅舅也不好让你为难。只是让奥里契在牢里少吃些苦头,想来总是可以办到。” 徐国难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不难。只是舅舅要给件信物,否则国难如何取信奥里契?” 阿兰思托搔头道:“俺到东宁府卖猎得的毛皮,顺便瞧瞧阿姐和外甥女,哪会随身携带信物。后天就是平埔社播种祭,阿爸让俺请阿姐一家都到寨里过节。国难不如跟着同去,到时俺把奥里契的信物拿来给你。” 阿兰思托头脑简单,徐国难说的信物其实是能够证明身份的随身物品,他却以为是与奥里契结拜时相互交换的礼物。 徐国难肚里暗笑,也不说破,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按察言司制度,奉令潜入满洲执行机密任务,除非十万火急,可以给假与家人团聚。 卢泽同意徐国难负责执行厄斯计划,准假五天与家人团聚,二十三日起程秘密绕道赴闽。 徐国难本就想趁暇陪家人尽情游玩,刚好一举两得。 徐文宏致仕后不再过问政事,坐在座位上听着两人对话默不作声,听徐国难同意前往平埔社过播种祭,面色有些阴沉,深深瞧了儿子一眼,仰脖又喝了杯猴儿酒。 徐太平听一家子到平埔社外太公寨子游山玩水,高兴的在徐文宏怀里不停蹦跳,拍手叫道:“舅公帮平安逮只鹿崽,我要养起来牵着玩。” 想着牵头小鹿在伙伴间走来走去的威风模样,禁不住眉开眼笑,伸手从煲里捞出只鸡腿大嚼,把腮帮鼓得凸出一大块。 见儿子的猴急吃相,俞依偌禁不住嗔道:“吃慢些,没人跟你抢。” 目光有些忧虑瞄向凝神思索的丈夫,柳叶般的细长秀眉微微蹙起,草草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喂儿子吃喝。 依兰思托放声大笑,伸手也捞了块鸡肉扔进嘴里,赞道:“好小子,有高山族男儿的豪迈气概。明日到寨里舅公一定给平安逮只最漂亮可爱的鹿崽,让你在伙伴中出足风头。” 平安是徐太平的小名,徐文宏亲自所取,寓意平平安安。这也是大多数乱世父母的普遍心愿。 只是海霹雳坐镇漳州虎视台湾,荷兰战舰严密封锁南洋航道,内忧外患之下台湾还能平安多久? 第三十三章 再见名录 徐文宏举杯还想喝酒,被徐国难劝住。 俞依偌见状忙起身给公公盛了碗饭,就着鸡汤吃了起来。 不一会酒足饭饱,男人起身走到院子喝茶聊天,女人留在厅里收拾碗筷。 田妈在厨房吃饱了饭,跑进厅堂帮忙收拾,嘴里唠唠叨叨数说家庭琐事,要徐淑媛早些嫁人生子,开花结果。 徐淑媛听得老大不耐烦,又不愿洗碗刷筷,趁机溜到院里观看烟花。 徐太平快步跑到院门口,听到周围房屋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远近还传来孩童的欢快嘻笑,忙不迭蹿进屋拿出珍藏的窜天猴,嚷着要爷爷陪自己放鞭炮玩耍。 徐文宏觉得身上有些寒冷,用力裹紧衣衫,对呆呆抬头仰望璀璨烟花的依兰思托道:“你陪平安玩耍,国难,陪爹到屋里添件衣衫。” 转身慢慢走向卧室,高大身影在银辉映照下有些佝偻。 徐国难心念微动,知道爹爹必有深意,应声跟着进屋。 卧室简朴雅致,桌椅床铺都是使用数十年的老古董,与主人一样尽显岁月沧桑,雪白墙壁挂着几幅徐文宏的手书字画,都是些花草树木和隐逸诗词,显示悠游林下的闲情逸志。 窗沿矮几摆了盆茂盛水仙,青翠碧绿间绽放白玉,缕缕清香伴着徐徐吹来的晚风逸满房间,让人不禁神清气爽。 徐国难目光定在墙壁挂着的姆妈刘雅萍画像,历经多年刘雅萍依旧温婉动人,清亮眸子盈盈望住宝贝乖娃,红唇微动仿佛轻声叮嘱着什么。 忆起昔日南下逃难的点点滴滴,想起姆妈自尽身亡前的决绝与不舍,徐国难咬紧嘴唇思绪万千,充满对凶横鞑子的无穷恨意。 姆妈,国难今生今世誓杀鞑子,替姆妈报仇雪恨。 徐文宏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乌龙茶一口口啜着,沉吟良久,问徐国难道:“你什么时候出发去满洲?” 徐国难在椅上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听到问话暗吃一惊。 他禀承徐文宏作风,回家从来不谈论公事,免得家人为自己担心,晓得爹爹是老公门,必从言语瞧出端倪,不再隐瞒,低声道:“卢大人准假五天。”徐文宏嗯了声不再言语,眸里若有所思。 两人对坐品茶,听到院里响起窜天猴的轰然炸鸣和徐太平的欢快嘻笑,过了会多出刘雅萍俞依偌的说话声音,徐淑媛笑得尤其清脆响亮。 徐文宏微叹口气,放下茶盏悠悠道:“你身为军务处佥事,奉令公干爹也不能阻止。鞑子扫除三藩气焰正旺,想要一鼓作气扫平台湾,灭了大明海外江山。闽浙沿海驻扎重兵,侦缉巡查极其严密,你潜入满洲办事,既要忠诚王事,把差使办得干净漂亮;也要时刻记得家人都等你平安归来,凡事不可莽撞冲动,不计后果。” 放下茶杯,郑重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万事都有转机。” 徐国难十二岁破格录取进入察言司军务处,易名潜伏浙江、福建等地历练多年,早已是资深特工,但在徐文宏眼里还是不懂事的稚龄小儿。 殷殷嘱托听得徐国难眼圈泛红,勉强笑道:“爹的话国难牢记心头,请爹放心,国难必定漂漂亮亮完成任务,平平安安回到家中。” 徐文宏欣慰点头,思索片刻,低声问道:“凭你的本事,完成差使有几分把握?” 徐国难默然,厄斯计划虽然详细周密,毕竟只是纸上谈兵,鞑子凶横狡诈,密探遍布,自己潜入漳州只能随机应变,哪谈得上有几分把握。 见徐国难欲言又止,目光有些踟躇,徐文宏就知差使必定艰难,犹豫片刻蹒跚起身,慢慢走到床侧,用力按下衣柜后面一块不引人注目的青砖。 只听嗤嗤数声轻响,墙壁数块青砖渐渐移开,现出尺许方圆的隐密洞穴。 徐国难知道老爹出身锦衣卫,极是擅长机关制作,也不惊异,站在旁边静静观瞧。 洞穴拿出的正是幼时见过的锦盒,徐文宏使力按动机钮打开,伸手取出几件物事捧放到桌上。 徐国难定睛望去,见是两本书册和一块腰牌,心中微动,抬头用询问目光望向徐文宏。 徐文宏伸手拿起较薄书册轻轻抚摸,面上现出缅怀神色,递给徐国难道:“你打开看看。” 徐国难早知必是密探名录,故意装出吃惊模样,打开细细观看。 徐文宏缓缓道:“昔年锦衣卫威震天下,无事不知无情不晓,藏在密室暗中谈论的隐密言语都会被侦缉记录,片刻就能上达天听。你以为锦衣卫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可以不出京城周观天下,其实都是锦衣密探立下的功劳。” 陷入久远的记忆,徐文宏静默了会,续道:“洪武皇爷崛起乡野,久历危难深谋远虑,驱除鞑虏光复汉家天下后设锦衣卫侦伺天下,明的是镇抚司和各地卫所,暗的是从侍卫亲军中精选出来的锦衣密探,以寻常身份隐蔽潜伏,暗中侦伺奸谋密语和乱党逆贼,一有消息立即飞马传报。洪武皇爷稳居深宫通晓天下细事,凭借的就是无处不在无所不侦的锦衣密探。” 语气有些阴森,徐国难听入耳中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以前野史上看到的一件逸事。 明初诗人钱宰年逾七旬,名满海内,被朱元璋征召入朝任校书翰林,每日都要夜半起床赶着上早朝,年纪大了着实有些吃不消。 一晚临睡有感而发,随口吟了首七言绝句,“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吟毕熄灯睡觉,一觉天明。 次日上朝,朱元璋见到钱宰,笑道:“昨夜钱翰林吟的好诗!只是朕从来没嫌你上朝来迟,不若改嫌为忧如何?” 用的虽是商量语气,钱宰却听得遍体冷汗,诺诺连声拜伏在地,从此更加小心谨慎,密友聚会不敢妄发一语。 过了些时日朱元璋见他实在年迈不堪劳累,方才赐币放归,遂了“田园乐”的心愿。 不问可知侦伺钱宰夜半吟诗的必是暗中潜伏监视的锦衣密探,能在深夜潜入卧室偷听密语,着实神通广大,难怪锦衣缇绮横行天下闻者色变,与大明天下同始终。 想到锦衣密探的神秘莫测,徐国难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仿佛黑暗深处有眼睛正在暗中窥视。 ps:今天是高考开考日,连更两章祝愿高考学子神清气爽,超常发挥,如愿考出满意分数,进入心仪高校!也愿天下父母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为子女付出的一切都得到回报! 第三十四章 陈年旧事 抚着有些陈旧的密探名录,回想昔日南京秦淮河畔走鸡斗狗的风流岁月,徐文宏耳边仿佛响起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娇俏言语,目光闪烁神情复杂。 “国难,你知不知道这密探名录老爹从何得来?” 徐国难缓缓摇头,目光也充满疑窦。 老爹从没去过京师,怎会握有如此大杀器? “按锦衣卫制度,密探名录例由北镇抚使掌管。崇祯十七年,逆贼李自成率军攻破京师,崇祯皇爷天子守国门,上吊煤山殉国身亡。弘光皇爷仓惶逃到南京,由不甘亡国的大臣拥戴即位,锦衣卫北镇抚使马珏那时也逃到南京,向弘光皇爷献上锦衣密探名录,借机讨好。” 徐国难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北镇抚使坐镇京师,忘记弘光帝曾在南京即位,史称南明,虽然不过短短八个月就被清廷扫平,却已成为大明正统,不肯降顺鞑子的官员纷纷南下投靠,北镇抚使自然也不例外。 “弘光皇爷虽然昏庸糊涂,只知宅在深宫享乐,却也晓得锦衣密探紧要异常,必须牢牢抓在手中,当时他刚在南京登基为帝,身边没有铁杆亲信,想起徐家世代国戚满门忠烈,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又由徐家世袭传位,必能忠谨王事用心办事,下旨封定国公徐文达为锦衣卫北镇抚使,把锦衣密探名录交给他掌管。” 听到这里徐国难啊了一声,面上表情有些怪异。 他随父母南逃时不过三岁,童年记忆早已模糊,隐约记得听过定国公徐文达,晓得是中山王徐达嫡子,富贵荣华世袭罔替。 自己虽然也是中山王后裔,却是旁枝支属,身份与定国公相比自是天差地远。 老爹徐文宏按族谱是定国公徐文达堂弟,家中生计艰难,从小跟着徐文达当篾片作跟班,甚是亲近信用,凭借定国公势力在南京锦衣卫谋了百户职位,狐假虎威敲诈勒索,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徐文宏面色微黯,仿佛也陷入回忆之中,轻声道:“徐文达名义上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从来只是挂名领俸禄不管事情,每日鲜衣怒马使性斗气,出入秦淮妓院寻欢作乐,是南京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哪有能力管好庞大的锦衣密探,交给别人实在不放心,便吩咐我代为管理。” 徐国难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爹,密探名录是定国公托你保管?” 徐文宏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道:“密探名录何其重要,徐文达再糊涂也不会交到我手里,只是委托代为管理。” “那一日是弘光元年五月初九,”徐文宏面色有些阴郁,声音也越发低沉,“清兵由豫亲王多铎统率大举南下,攻破扬州杀害督师史可法大人,乘势从瓜州渡过长江,眼看就要攻到南京。” 徐国难想起南下逃难的苦难岁月,眼前不禁雾气氤氲,指节捏得发白。 姆妈刘雅萍在鞑子铁蹄下挥刀自尽的惨景,不由自主重新浮现脑海。 耳边响起搂抱刘雅萍的鞑子骑兵发出的得意狂笑,徐国难双目尽赤如欲喷火,好一歇方才平静下来,静听老爹叙说。 “弘光皇爷闻讯匆匆出逃芜湖,乱兵乘势到处劫掠,南京城人心惶惶乱得不成样子,文武百官聚在一起商议剃发易服,降顺鞑子。” “我不甘心当满清顺民,又无力救国,躲在家里收拾行李预备带着家人南逃闽浙。” “正在忙乱之际,徐文达匆匆跑来找我,见面二话不说递过只锦盒,打开一看装的是密探名录和北镇抚使腰牌。” “这两样都是徐文达极为重视的宝贝,从来都是贴身收藏,连我都不让碰上一碰。” 徐文宏呼吸有些急促,昔日情景清晰印在脑海。 他捧着密探名录和腰牌,有些手足无措地望向徐文达,见他满脸死灰,目光疯狂,华贵绸衫脏得不成样子,沾着好几团血迹。 “定国公,我——” “文宏贤弟,密探名录和腰牌托你代为保管,日后用于反清复明大业。” “定国公不要着急,咱们跟着弘光皇爷南逃浙江,日后可以跟宋高宗赵构一样重建明室基业。” “重建明室基业谈何容易。徐家跟着朱家享了二百多年福,亡国之际总不能连一个殉国忠臣都没有。哥哥已决定剃发易服,投降鞑子保全功名富贵,本国公要到地下追随崇祯皇爷,锦衣密探由贤弟代为照顾,用于反清复明大业。” 徐文达目光疯狂,双手打着节拍,嘴里轻哼戏曲。 “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实指望江山一统万万年,谁料社稷会顷刻倒——” …… 旧日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徐文宏忍不住吐出口浊气,老泪顺着沟壑缓缓流淌。 徐国难想要出言安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取出手帕递了过去。 徐文宏接过手帕擦拭眼泪,涩声道:“人老了就是爱怀古。国难,我说到哪里了——” 没等徐国难回答,抿了抿嘴唇,继续往下述说。 “我们正在说话,你娘忽然从里屋跑出,向徐文达福了一福,道定国公既然能够以身殉国,我们都是中山王后裔,愿意追随定国公于地下。” “我想不到素性柔弱的雅萍居然会如此行事,心里乱成一团,怔怔不知说什么是好。” “徐文达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妹子不愧是文达的好弟媳,比国公府那些享尽荣华富贵的怕死婆娘强上百倍,只是报答朱家恩德文达一人就已足够,文宏从小没享过朱家的福禄,用不着跟文达一起报答皇恩。” “徐文达说完话,拱手向我和雅萍拜了两拜,惨笑着扬长而去。” “雅萍怔怔望着我,眼里忽地滴下泪来,抬手举起菜刀用力抹向脖颈,原来她出屋前已经做好殉国准备。” “我身手敏捷,早有防备,一把抢过菜刀,道雅萍你怎么如此糊涂,定国公自杀殉国有始有终,我们要保住有用之身,帮助弘光皇爷重夺大明江山,驱除满清鞑虏,方才不辜负了定国公的嘱托。” “雅萍听了我的话神情有些犹豫,里屋又响起你的哭叫,我趁机拎起包裹,拉着娘儿俩一溜烟逃出了南京。” “道上乱纷纷的全是南逃难民。我找人一打听,才知清兵已占据南京,派出降将刘良佐快马追赶,把弘光皇爷掳了去。既然江山无主,只得一路南逃,你娘最终惨死在鞑子手中,我带着你逃到厦门投奔了国姓爷。” “本来我想向国姓爷献上密探名录用于反清复明大业,却被施琅事件闹寒了心,把密探名录和腰牌密藏到现在。” 一口气说完往事,徐文宏嘘口长气,仿佛放下了心思,拿起腰牌递给徐国难。 徐国难伸手接过,觉得入手甚是沉重,细看腰牌由南洋进口的粗大象牙镶嵌金玉制成,上额弯月状云形饰,正面刻着锦衣卫北镇抚使鎏金隶字,虽然年代久远依旧温润光滑,可以想象当年掌管锦衣密探的威风。 他抚摸代表锦衣卫权威的北镇抚使腰牌,心中感慨万千,想不到老爹居然有如此复杂经历。 忽地想起一事,目光微凝,问道:“锦衣密探名录,现在还有用么?” 第三十五章 复甫文集 崇祯十七年清军由吴三桂接引入山海关,至永历三十七年已历三十九年,山海沧桑迭经变故,名录上的锦衣密探绝大多数都已故去,即使活着恐怕也是垂垂老矣,不堪驱使。 徐国难潜伏期间曾与锦衣密探暗中联络,对此心知肚明。 徐文宏摇头道:“我也不知。按锦衣卫规矩,锦衣密探终生不得背叛大明,否则必遭追杀,不死不休。” 见徐国难目光有些玩味,徐文宏哪能不晓得他的意思,瞪眼道:“爹说的是真正的锦衣密探,而不是继承祖业的所谓世袭密探。” “当年逃难途中,我曾用暗语与锦衣密探进行联络,忠谨干事舍身为国,都是了不起的好汉子,只是经历甲申国难,时日长久能够始终记住密探身份的恐怕不多。” 见徐国难目光微现失望,嗤道:“我把密探名录传给你,只是抱侥幸于万一,不要过多妄想。” 顿了顿道:“爹反复想过,满洲潜伏密探被鞑子严厉镇压,想必已经青黄不接。不过密探潜伏可不只在满洲——” 听到这里,徐国难眸子晶光发亮,用力拍了下脑门。 真是灯下黑。 锦衣密探原本只是侦伺大明行省和关外蒙古辽东,防止不法之徒造反作乱,威胁大明江山。 明太祖朱元璋传皇位给皇孙朱允炆,燕王朱棣不服削藩,起兵靖难夺了侄儿建文帝江山,即位称帝却始终找不到建文帝尸骸,传闻已在忠心大臣保护下逃亡海外。 朱棣自然很不放心,生怕日后对子孙后代造成威胁,派遣心腹太监郑和率庞大舰队七下西洋,名义上宣扬大明国威,鼓动万邦来朝,实际是侦骑四出,暗地搜寻建文帝下落。 锦衣卫奉密旨在琉求、瓜哇等南洋区域潜伏密探,配合郑和侦缉刺探,却是了无踪迹,建文帝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找不到下落,成为明廷一大疑案。 万历年间明神宗派军援朝抗日,锦衣密探奉令潜伏高丽、日本,到处搜集情报传递机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自己只记得满洲各地潜伏锦衣密探,却忘记海外各地也有无数锦衣密探化名潜伏。 他们不曾遭受鞑子严厉打击,说不定还在正常运转。 如果能够设法把这股强大地下力量为已所用,对反满兴汉复兴华夏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徐国难不禁热血沸腾,小心翼翼把密探名录与腰牌放入怀中,打定主意以后有机会另行察访。 目光炯炯瞧向较厚书册,见封面写着复甫文集,心想这书册莫非是老师的心血结晶。 果见徐文宏指着书册道:“这是陈先生的一生精华,临终特意嘱咐我把书册转交给你,说寄希望于后人。你要好生研读,跟陈先生一样反清复明,复兴华夏,切莫忘记炎黄子孙身份,干出辱没祖宗的丑事。” 徐国难神情肃然,对着书册拜了三拜,恭手取过《复甫文集》,打开封面,见扉页龙飞凤舞写着“一切为了复兴华夏”,显是陈永华亲笔,呆了一呆,心情不觉有些沉重。 这口号西征以后他时常听人提起,却从来没有今日这样触动心扉。 陈永华辅佐郑成功、郑经父子,担任东宁总制使总管台湾政务,首创反清秘密社团天地会,一生孜孜以求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百死而不悔。 老师为人谨慎,虽然最终还是收自己为弟子,却始终不许在外人面前师徒相称,想不到临终把《复甫文集》赠送自己,意在传承衣钵、复兴华夏。 想起陈永华的殷切期盼,徐国难觉得肩膀担子沉重,自己虽受老师教导多年,也不过泯然众人,哪有能力承担反清复明复兴华夏的重任。 见徐国难面有难色,徐文宏略一思忖已明白心思,缓缓道:“陈先生临终本想见你一面,当面嘱托,只是你奉命公干,只得把我叫了过去。陈先生说,如今鞑子凶横,朝政腐败,冯锡范野心勃勃想要上位,刘国轩明哲保身见风使舵,不出意料数年之内必有大变——” 咣啷啷一声响亮,徐国难手中茶杯失手摔落地上跌成碎片,他不管不顾,目瞪口呆盯住老爹。 徐文宏叹了口气,续道:“陈先生说,明郑国势危急难抵鞑子攻击,这是大势所趋无可奈何,只可惜复兴华夏后继无人。他时日无多,由你传承《复甫文集》,寄希望于将来。” “自古胡虏无百年气运,鞑子虽然凶横猖獗,荼毒中华,陈先生预料百年之后中华必有圣人崛起,驱除鞑虏复兴华夏,要你继承反满兴汉遗志,牢记保种重于保国,攘外强于安内,不必拘泥一家一姓兴衰存亡,想方设法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徐国难喃喃自语,脑海深处隐隐有声音高声呐喊:保全台湾于中土,复兴华夏于未来! 似乎这也是“千年老妖”的夙愿。 他很快定下神来,苦着脸道:“爹,这责任太过重大,国难委实承受不起,还是交给别人罢。” 横了徐国难一眼,徐文宏嗤道:“陈先生早就收你为徒,又把《复甫文集》赠送给你,愿不愿意,能不能够由你自己。” 见徐国难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道:“天下万物运转自有道理,凡事不可强求,陈先生只是不愿一生心血无人继承,并不要你逆势而为,一切尽人事听天命即可,切莫为了天下舍弃家人。” 听此无赖言语,徐国难只能摇头苦笑,想到台湾黯淡未来又不禁神移色伤。 陈永华号称台湾诸葛亮,眼光自是精准,明郑自东宁事变之后朝政日非民不聊生,军队战力大不如前,确实难以抵挡海霹雳雷霆一击。 徐国难不过明郑普通官吏,虽为台湾必有大变感到难受,倒没有士大夫亡身殉国想法,只是骤被陈永华赋以传承重任,难免受宠若惊,倍感艰难。 效仿虬髯客远走异域,是否也是保全华夏文明的某种途径? 脑海念头一闪,立即被强行驱逐了出去。眼下台湾还是大明领土,事若可为不必考虑保台下策。 想起老爹晚饭时特意祝祷,徐国难对两人的神秘关系有些好奇,问道:“爹,你明明甚得陈先生看重,为什么又不公开往来,难道——” 徐文宏哑然失笑,道:“我逃难期间路过同安县,与陈先生父子有一面之缘,交谈之下相互都很佩服。只是陈先生惨遭大变,因缘巧合进入国姓爷帐下成为心腹幕僚,他为人谨慎,担心与锦衣卫官员往来会遭国姓爷之忌;又生怕他的身份影响到我的日后仕途,决定只是私下交往,不论公事。” 见徐国难有些迷惘,正色道:“大明祖制禁绝厂卫交往大臣,生怕内外勾结篡夺明室江山。陈先生辅佐两代延平郡王被誉为台湾诸葛亮,呕心呖血功劳着实不小,又受国姓爷之命当任天地会总舵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奸诈小人。你我都在察言司任职,如果与陈先生公开往来,落在小人眼里恐怕是祸不是福。”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国难蓦地想起桩旧闻。 永历三十四年,陈永华忧心国事染病卧床,总督陆师军务冯锡范上门探病,假托延平郡王郑经劝说陈永华辞去东宁总制使,与自己一起致仕悠游林下。 陈永华以为是郑经意思只得答应,冯锡范当即代陈永华向郑经递上辞呈,又加了番挑拨言语,鼓动郑经同意免去陈永华职务,任命自己为东宁总制使掌管朝政。 陈永华发现上当受骗郁郁不乐,不久就病重去世,遗言葬于天兴州大潭山,替明郑把守边土永镇土蕃。 想到冯锡范的阴险狠毒,徐国难背心不禁渗出冷汗,小心翼翼把《复甫文集》藏入怀中。 刚想开口说话,屋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声,探进颗朝天辫脑袋,乌黑眼珠朝屋内滴溜溜一转,嚷道:“爷爷衣衫还没换好么,怎么不出来陪平安玩耍。” 正是调皮鬼徐太平,噘着嘴巴显出恼怒模样,更让人觉得童真可爱。 徐文宏疼爱地看着孙子,随手披了件布衫,笑道:“平安莫急,爷爷马上出来陪乖孙子。” 转头向徐国难道:“你与依偌早些回房歇息,明天不用早起问安。” 第三十六章 闺房絮语 徐国难晓得爹爹要自己公干之前多陪俞依偌,面色微红,答应着跟了出去。 众人都站在天井的桂花树下,欣赏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依兰思托仰着头嘴巴咧得老大,眸里满是新奇,显是僻居深山极少见到如此灿烂美景。 见徐太平拉着徐文宏野猴一样窜出,徐淑媛放下手中还没放完的鞭炮,迎上笑道:“爹,你怎么出来当冤大头。平安的窜天猴都放完了,吵嚷嚷要到街上店铺买,却又舍不得花过年红包,这才进屋拖了爹出来。” 徐太平横了多嘴姑姑一眼,嘀咕道:“过年红包我要用来买糖饼,爷爷有的是私房银子,当然要爷爷掏钱买鞭炮给平安。” 猴子爬树般紧缠在徐文宏身上,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刀,神气十足道:“长大后平安还要当将军,跟着二叔杀鞑子,当然要多放些鞭炮,闻惯火药味道才不会害怕。” 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纷纷称赞徐太平有志气,能成才。 短刀是姆妈刘雅萍留给徐国难的遗物,徐国难多年来精心保管,从不轻易使用,想不到居然被徐太平随意拿出玩耍。 心中恼怒夹手夺过,喝道:“小孩子玩啥子刀,莫要不留神伤着自己。” 徐太平从没见过老爹如此疾言厉色,瘪了瘪嘴像要哭出声来。徐文宏忙抱起哄道:“平安乖孙不要哭,爷爷带你去买窜天猴就是。” 横了徐国难一眼,转头朝俞依偌道:“平安他娘,国难公事辛苦,你陪他先回房歇息,平安晚上睡我屋。” 俞依偌应了一声,见徐淑媛炯炯注视自己,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忽地醒过神来,不由俏面飞霞,红晕透颈,假装没瞧见小姑的异样目光,低头快步跟着徐国难走向卧室。 背后徐淑媛娇笑道:“嫂子只管好好陪大哥上床歇息,妹子啥都没看见。” 隐隐传来田妈的声音,“大姑娘莫要取笑嫂子,以后你嫁了男人也会这样,整日整夜腻在一起永远舍不得分离。” 俞依偌听得满面羞红,心头砰砰剧跳如同擂鼓。 她是户官度支从事俞洪德独女,永历二十二年经媒人说合嫁与徐国难,夫妻感情甚是和谐。 俞依偌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三从四德、夫为妻纲,成亲十多年早过了风花雪月的激情岁月,被小姑取笑倒真有些许害羞感觉。 晕着俏脸跟入卧室,听到身后吱呀一声,显然丈夫已经关上房门,外面的嘈杂喧闹登时成为另一天地。 俞依偌娇躯微颤,咬着嫩红嘴唇,缓步走向墙角,想要取过木盆端洗脚水,身后忽地伸出双手紧紧环腰抱住。 俞依偌嘤咛一声,火热身体立时软将下来,迷迷糊糊倒向坚实身躯。 两人默不作声偎依在一起,过了许久方才慢慢分开。 俞依偌钗横鬓乱衣裙凌乱,红晕满面妩媚动人,用力拍开徐国难不老实摸向丰满胸脯的登徒之手,喘息道:“你先到床上歇着,我去打洗脚水。” 徐国难依旧紧紧抱住俞依偌,坏笑道:“一晚不洗脚又能如何。” 双臂突然用力托起,俞依偌吓得失声惊叫,忙紧紧搂住丈夫脖颈不敢动弹,被徐国难抱起走向床边,臊得满面羞红,生怕被徐淑媛瞧见又要取笑,忙低声道:“国难不可,爷爷他们都在外面,平安也没有睡觉。” 语气隐隐带着些许哀求,神情娇媚宛若新婚羞态。 徐国难虽然怦然心动,却也不好违逆娇妻,抱她到床边坐下,轻声调笑道:“为夫只是想让你少走些路,有啥子不可。” 俞依偌羞得举起拳头用力捶打。徐国难皮糙肉厚浑不在意,笑着任凭捶打。 正在自得其乐,忽觉捶打越来越弱,抬头望去,见俞依偌目光盈盈瞧着自己,眼眶不知不觉已蓄满晶莹泪水。 徐国难心里着慌,忙伸臂抱住劝道:“依偌莫哭,国难哪里不对得罪了你,请娘子指出,小生立行立改。” 话未说完,俞依偌闷头钻入徐国难怀中,哇地一声痛哭出声,只哭得梨花带雨泪痕满面,把徐国难胸襟衣衫都濡湿了好大一块。 徐国难有些莫名其妙,不住口柔声劝慰。好一歇俞依偌把脑袋靠在丈夫怀里,幽幽道:“你待我很好,只是我自己想哭——国难,你什么时候走?” 听到这话,徐国难抱住俞依偌的手不由松了松,干笑道:“胡说啥话,我莫名其妙怎么会走?” 俞依偌抬起朦胧泪眼,瞬也不瞬只是注视。 徐国难终于在晶莹泪光中败下阵来,晓得她与徐文宏一样,已从异常举动瞧破端倪,微叹口气,低声道:“五天后。” 俞依偌更咽道:“又是潜往福建?” 徐国难嗯了一声,伸臂紧紧抱住妻子,听俞依偌闷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本不该阻你建功立业。只是我好怕,怕——” 咬着嘴唇不想说出来,最后还是呜咽道:“怕你离开我就不再回来。国难,你前些年奉命前往满洲潜伏,我好多次都在梦里见到你血流——醒来后再也睡不着,抱着被子眼睁睁坐到天亮。国难,你是不是觉得依偌很傻,只晓得拖住男人守牢家门,从来不去关心家国大事,君仇国耻?” 伸手从怀里掏出只红色小盒,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放着只龙头马身麟脚,酷似狮子的貔貅玉像,烛光下莹洁温润,宛若水晶一样剔透发光,神态极其威猛。 俞依诺凝视半晌,拿起貔貅玉像用红绸仔细拂拭,温柔地替徐国难用红线套在颈上,轻声道:“这是我与姆妈一起到天后宫求来的开光貔貅,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凡事犯冲,开光貔貅能将邪气赶走,你要时时把它挂在颈上,牢牢记住家里有人时刻等你平安回家。” 本命年又叫槛儿年,华夏习俗以为属相相同的年份命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因此要想方设法趋吉避凶,消灾免祸。 永历三十七年是农历癸亥年,与徐国难的属相相同,刘雅萍年前就特意预备了吉祥带,叫徐国难整日系在腰间,转运越槛,又与俞依偌一起去天后宫求得开光貔貅。 徐国难侦缉刺探见惯生死,对本命年习俗不以为然,只是违拗不得妻子美意,笑着由她套在颈上。 反手握住有些粗糙的柔荑,低声道:“依偌,你是为夫的小女人,小女人自然只关心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外面的天下,还是让当家男人来扛罢。” 摸了摸怀里的《复甫文集》,想起陈永华的临终嘱托,语气渐转刚硬,“我要继承老师遗志,尽心尽力守护华夏江山,让我的女人能够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当好小女人。” 向俞依偌郑重道:“国难答应你,无论如何都要设法保全自己,日后必定平平安安回家!” 俞依偌深深瞧着面前的高大男人,目光里满是迷恋。这就是她的男人,值得执子之手,依靠一辈子的大山! “国难,你放心去吧。”她反手抱住徐国难,火热面颊紧贴胸膛听着强劲心跳,喃喃道:“只是——永远不要忘记家里有人在等着你平安回来。” 烛光摇曳起伏不定,两人嘴唇渐渐贴紧,火热身体融成一团,再也不分彼此。 房外忽然传来窜天猴的爆炸声响,接着房门被拍的咚咚响,响起徐太平兴高采烈的叫嚷,“爹,娘,快些出来,看平安与爷爷一起放窜天猴。” 接着就听到徐淑媛的诧异声音。 “镇北坊那边怎么走了水,火势再大些就要烧进王城,真是了不得。” “莫要站在院里当瞪眼猴,快些跟娘到厨房看看,小心走了火烛。” 窗外响起杂乱急促的脚步,想是都奔向了厨房。 徐国难闻言诧异抬头,果见淡绿窗纸映出红光,远处夜空烈火熊熊燃成巨大火炬,仿佛元宵节的璀璨灯山,照得院落通明耀眼生辉。 徐国难倏然色变,想要起身出门观看,胳膊却被俞依佑死死拉住。 今夜属于两人世界。 第三十七章 赤壁行动 黑沉夜色蓦地现出点点火星,火星渐渐泛亮燃成熊熊烈焰,在夜幕笼罩下宛若火矩分外明亮。 远处又有成串火星次第亮起,不一会苍穹上空银蛇乱舞火光冲天,隔得老远也觉得热浪扑面浓烟滚滚,把皓月的银辉都压了下去。 咣咣咣锣声急促敲响,特地设置防备火灾的消防铺铺兵推着水车,扛着钩锯木桶沿着街巷向着火处狂奔。 火树银花不夜天,良宵盛会喜空前。 东宁府商业发达,从来都是夜不闭户,元宵佳节刚刚过去,即使深夜也有无数百姓流连街头观灯赏景,嘻笑玩耍,听到急促锣声忙不迭避让,站在街角抬头望向照彻天地的明亮火矩,议论纷纷。 “好凶猛的火,不知哪户倒霉人家遭灾。” “瞧方向是东宁府粮仓,那里戒备森严闲人莫入,怎会不小心走了水?” “你道肥得淌油的仓大使不想逍遥过节?肯定守卫喝醉酒燃放烟花,结果来了个烽火戏诸侯。” “粮仓着火粮价岂不更要疯涨,明早俺就到粮铺多买些粮食,怎么也得有备无患。” “哎呀呀,着火不止一处,码头那边也起了火头,看样子火神爷今晚要大发。” 东安坊尊明街口的太白居酒楼,二楼雅座窗口半闭半开,游逛百姓的议论不绝如缕传将上来,坐在桌前举杯对酌的两名中年男子对视嘻笑,眸中都有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刘员外,这一招烽火戏诸侯着实绝妙,只要想法子把台湾粮仓烧光,郑克塽手中无粮心头发慌,哪能不乖乖遵从姚总督招抚,归降朝廷成为大清顺民。刘员外立此奇功必受朝廷嘉奖,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靠近窗口面目普通,神情憨厚的青袍汉子轻声呵笑,举杯敬酒。 眸底深处隐藏着浓重妒意,如果不仔细看不出来。 穿着铜钱暗纹锦袍,面皮白净天生带笑的刘员外挤在椅上宛若和蔼可亲的弥勒佛,听青袍汉子当面称赞面有得色,举杯轻碰仰脖喝下,故作谦逊道:“重金买通仓大使,借机混入粮仓放火是烛阴大人出的主意,刘某不过尽了些薄力,算不上大功劳。” 听到烛阴青袍汉子眼里现出敬畏,恍然道:“原来是烛阴大人亲自主持,怪不得能够一下子放火烧了十座粮仓数十万石粮食,这样的大手笔寻常人想都想不到。高,实在是高!” 刘员外肥胖面颊现出晕红,点头道:“粮仓是明郑命脉所在,戒备何等森严,烛阴大人为实施赤壁行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旦夕之功。” 见青袍汉子鼓着眼睛似信非信,心中暗恼,嗤道:“老彭莫看火烧连营简单,仅收买仓大使就花了这个数。” 伸出三根肥指用力晃了晃。 “三千?” 老彭眼前现出大堆雪花白银,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 “还得再加个零!” 刘员外有些不屑地缩回肥指,咕噜噜又是一杯精酿状元红下肚,伸筷挟起片牛肉放入嘴里细嚼,“仓大使都是喂不饱的硕鼠,走关系塞进几名小吏就花了偌多银两。只是那些硕鼠有命赚钱无命花费,粮仓着火察言司特工肯定介入,说不定今晚就会把仓大使全都逮关进监牢酷刑拷问,只要落入吴阎罗掌握,估计没几个有命活着出来。” 说着呵呵轻笑,两颊肥肉不住抖颤,极其得意。 挟了筷雪菜肉丝放入嘴里细抿,老彭有些担心道:“仓大使没有一根硬骨头,会不会立马招供,让察言司特工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见刘员外神情漫不在意,郑重提醒道:“刘员外不得轻忽,察言司着实有些厉害角色,像那徐国难就让烛阴大人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 提到老对手徐国难刘员外眸里闪过阴霾,想了想轻声道:“老彭放心,烛阴大人早有后计,出面收买仓大使的粮商吴德昌年前就死于海难,放火烧粮的行动小组成员也都永远消失。察言司酷刑再是厉害,只能让糊里糊涂的仓大使狗咬狗一嘴毛,攀扯不到咱们头上。” 听到这话老彭松了口大气,内心深处震惊烛阴的心狠手辣,转了转眼珠问道:“既然放火烧粮,为何不把十四处粮仓一起烧光,也可让郑逆无粮不战自乱。” 刘员外鼻里哼了一声,道:“你道烛阴大人不想火烧连营,只是粮仓戒备森严,一夜连烧十处已是力所难及——” 见老彭眼里现出失望,狡狯笑道:“台湾现有军民三十多万,每日耗费粮食何等巨大,仅凭四处粮仓绝对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何况除了放火烧粮,烛阴大人还有其他招数逼郑克塽就范。” 说到这里刘员外自觉失言,伸筷挟菜不再开口。 老彭知道间谍潜伏规矩,不敢开口细问,一个劲劝刘员外喝酒吃菜。 忽地想起一事,皱眉问道:“刘员外,听说姚总督秘密派遣的和谈使者黄朝用将军大白天在复明街观光遇刺,不知何人指使下手,目的何在?” 刘员外酒到杯干,喝得醉眼朦胧,咧开大嘴嗤笑道:“这还瞧不明白。眼下处处与姚总督作对,最不想和谈成功的是哪个?” 老彭想了想,惊问道:“施提督?!” 刘员外微微点头,道:“施琅与郑逆有生死大仇,又一心想要立下平台战功,自不愿姚总督和谈招抚成功,平白失去报仇机会,因此——” 肥厚手掌向下用力一切,微眯鱼泡眼射出冷厉光芒。 事涉清廷高层争斗,老彭生怕祸从嘴出不敢多言,举杯抿了口酒,心里只在反复琢磨:施琅居然能够暗中指使蕃人当街行刺,岂不是在台湾也埋有暗桩,关键时刻万一跳出来与烛阴大人争功—— 一念及此,资深间谍老彭食不下咽,蹙紧眉头满腹心思。 刘员外毫不在意,大口向嘴里灌酒,望着窗外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矩,好似高大银山在眼前闪耀,咧开肥嘴得意非凡。 起身端杯走到窗前,拍着栏杆高唱道:“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祝英雄胆,管叫他那八十万灰飞烟灭火逐天!” 他唱的是元杂曲《赤壁之战》的老将黄忠出征唱词,曲词慷慨激昂壮志凌云,只是嗓音粗哑宛若猪嚎,听得老彭暗自撇嘴,自顾低头喝酒。 远方烈焰熊熊亮若白昼,与璀璨烟花交映生辉,照得两张面孔阴晴不定扭曲变形,恍若地狱偷溜出来寻欢作乐的牛头马面。 第三十八章 太极刀法 这一夜抵死缠绵,对枕絮语,梆子敲过三更徐国难方才欲死欲仙朦胧睡去。 次晨在远近鸡啼中醒来,睁眼瞧见灿烂阳光透过淡绿窗纱洒满房间,给大红锦被抹上温馨的玫瑰色彩,枕边玉人不知何时已无影无踪,留下些许幽香引人遐思。 天井里传出徐淑媛练剑的叱咤娇喝,徐国难老脸微红,急忙穿衣起床,提着倭滚刀推门走出。 徐文宏、徐淑媛和依兰思托在天井各据地盘练武。 徐淑媛白衣白裙,晨光映照下娇艳欲滴,宛若神圣皎洁的天山雪莲,在桂花树下盘转腾挪,手中宝剑舞得风雨不透。 瞥见徐国难提刀走近,陡地一招乳燕投林,腾身旋起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尖笔直刺向徐国难左肩。 徐国难倭滚刀没有出鞘,斜身侧让避过剑尖,刀鞘扬起陡地击中利剑背脊,啪的一声轻荡开去。 徐淑媛立足不定,倒跌三步,忙伸手扶住桂花树,方才消了刀鞘暗劲。 她手扶树干,翻了个俏巧白眼道:“大哥昨晚折腾半夜还不够累,居然对妹子下起狠手。” 妙目瞟向厨房,俏面似笑非笑,“嫂子早上起床也比平常晚了许多,连粥都是妈熬的,看来真是夫妻恩爱春宵苦短,一刻值上千金。” 徐国难知道与她斗嘴只能自取其辱,干笑一声走到徐文宏旁边,瞧着老爹骑马蹲裆,有板有眼打着太极拳。 太极拳是明初武学宗师张三丰所创,讲究以柔克刚后发制人,兼有修性养生功效。 徐文宏年轻时师从南京锦衣卫的嵩山少林武学名家,出招快捷有如狂风暴雨,走的是迅猛阳刚路线,讲究一招致敌生死立判,年老致仕悟出练拳养生道理,改练起武当太极,白鹤亮翅搂膝拗步金刚捣锥,一招一式柔中蕴刚,含劲不吐,极有瞧头。 徐国难站在旁边目不转睛,渐渐感觉若有所悟,眸里不自禁现出喜悦光芒。 徐淑媛输了一招很不服气,见依兰思托握着齐眉棍,在天井一角纵跃盘旋,虎虎生风,满院落都是棍影风声。 土蕃僻居深山,得不到武学名家指点,招式都是与猛兽博杀过程中锤炼成形,刚劲有力招招致命,瞧起来却不怎么花哨好看。 徐淑媛看了一会暗自撇了撇嘴,觉得依兰思托棍法简单,招式粗陋,武功远逊自己,本想挑动他与大哥过招,看舅舅与外甥哪个厉害的心思顿时淡了。 瞟见徐国难目不转睛观看爹爹练拳,黑白分明的晶莹眸子转了转,高叫道:“大哥,敢不敢与爹比武过招,看绣春刀与倭滚刀到底哪个厉害。” 徐国难怔了一怔,没有言语。 徐文宏慢慢收起招式,点头笑道:“淑媛说的没错。我已好久没用绣春刀,今日就与国难对练一回。” 徐淑媛拍手叫好,忙不迭跑进卧房取出绣春刀,笑嘻嘻递给徐文宏,扬起玉颈得意洋洋瞟视徐国难,双手叉腰大有落井下石之势。 依兰思托从没见过姐夫练刀,感觉有些好奇,收起齐眉棍走过来观战。 徐淑媛靠在旁边,指指点点道:“舅舅,爹的旋风刀可是武林一绝,永历十九年察言司探事比武,爹爹凭借旋风十八式接连击败七条好汉,力克群雄夺得魁首,陈总制亲自颁发牌匾,武功号称东宁府第一。致仕后爹爹不再练刀,连我都极少见到。” 瞄了眼依兰思托握着的齐眉棍,微笑道:“幸亏舅舅不是用刀,否则按照武林规矩,不能在旁观看——” “为啥?”依兰思托瞪着牛眼,不解问道。 徐淑媛嗤地一笑,道:“江湖上最忌偷招学艺,舅舅若是用刀,难免偷学一招半式,若被发现当场就要废了招子,以作惩戒。” 装出恶狠狠模样,左手飞龙夺珠虚抓依兰思托眼球。 依兰思托吓了一跳,右手下意识上抬,一把抓住徐淑媛手腕,顺势反拧。 徐淑媛觉得左腕如被铁箍牢牢箍住,疼得哎哟一声,俏面酡红,盈盈珠泪差点滚落。 依兰思托惊觉抓疼外甥女,赶忙放手,呐呐道:“我,我——” 急中生智转移话题,问道:“国难也用刀,难道姐夫不怕他偷招学艺?” 徐淑媛觉得左腕火辣辣疼痛,低头一瞧宛若被烙铁烙过现出红圈,不禁又惊又恼,没好气道:“真是山里出来的乡巴佬,大哥是爹爹的亲生儿子,教都来不及,哪会怕他偷招学艺。” 瞄了眼依兰思托,见他瞪大牛眼目不转睛瞧着比武,更觉不顺眼,莲步轻移,与不懂怜香惜玉的舅舅稍微拉开距离。 绣春刀是锦衣卫标配,与飞鱼服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郑成功成立察言司处处模仿锦衣卫,毕竟忌讳厂卫臭名昭彰,参考日本倭刀样式创出倭滚刀,长三尺二寸,重一斤十两,西洋精铁打造,纯钢包刃,极为沉重锐利,配发察言司探事使用。 徐文宏为人谨慎,不愿遭惹物议,把绣春刀收藏家中,闲暇时候才拿出耍上一通。 他执着绣春刀,腰杆笔挺立在院中,仿佛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年轻岁月,目光炯炯注视徐国难,等着出刀。 徐国难知道老爹不会抢先发招,执刀行了一礼,脚踩八卦步,围着徐文宏转过半圈,口中突地低声叱喝,身子如同云豹猎食猛地弹起,倭滚刀快捷无伦由下而上刺向徐文宏,使的便是徐家嫡传旋风刀法。 众人眼里只瞧见一束雪亮光芒疾若奔雷,转眼就刺到徐文宏面前,果然不愧旋风刀法威名。 旋风刀法是徐文宏自创,闭着眼睛也能使出招式,嘴角噙着微笑,身子不动兀立如山,护在胸前的绣春刀蓦地上扬,当的一声轻响,倭滚刀微荡开去,感觉有些沉重。 徐国难下一招本应如风随影,顺着刃锋斜斜下削,逼迫徐文宏撒手弃刀,蓦觉倭滚刀好似被磁铁吸住,刀头不由自主歪向一边。 徐国难大吃一惊,蹬蹬蹬接连倒退三步。 徐文宏没有追赶,站在原地微笑望向儿子,绣春刀在阳光映照下耀眼生辉,不失昔日威风。 微一沉吟,徐国难缓缓踏前半步,倭滚刀走斜线劈向徐文宏肩头,去势极慢,仿佛生怕老爹躲不开。 徐淑媛嘴里咦了一声,刚想开口点评,徐文宏低嗯一声,似是赞许,手腕抖动绣春刀旋成一个个圆圈,如同春日细雨绵绵不绝缠向倭滚刀。 两刀刚一交锋,徐国难立即收回倭滚刀,满脸古怪神色,蹬蹬蹬又是连退三步。 徐文宏依旧站在原地,满面笑容瞧向徐国难。 徐淑媛见徐国难用倭滚刀向前一刺,立即收回倒退,端的乏味单调之极,忍不住高声叫道:“大哥,你接连倒退,一刀都刺不出去,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徐国难充耳不闻,执刀站立细细思索,眸中大有领悟,忽地向徐文宏躬身深施一礼,道:“孩儿多谢爹爹指教。” 徐文宏微笑问道:“悟出来了?” 徐国难红着脸道:“悟出些许皮毛,以后还要多加锤炼。” 徐文宏嗤的一声还刀入鞘,颔下白须根根撅起,朗声笑道:“我花了十年功夫才把太极拳与旋风刀法融合创出太极刀法,你小子交手两招就悟出些许皮毛,了不起!” 第三十九章 由技入神 依兰思托瞪着牛眼听两人对话,虽然句句听懂却全然不明白话意。 徐淑媛也是半通不通,听出老爹借过招之机向大哥授艺,微有醋意,轻声嘀咕道:“悟不出就悟不出,啥子些许皮毛。” 徐文宏瞪视徐淑媛一眼,向徐国难微笑道:“淑媛不太服气,你与她过过招,教妮子明白何为以柔克刚、后发制人。” 徐国难嗯了一声,收刀贴腹,脚下随随便便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目光如电瞧向徐淑媛,示意她出招动手。 徐淑媛明知自己不是大哥敌手,见如此轻视心里有气,嘴里冷声娇喝,利剑抖动陡地幻出三道剑影,似左忽右罩住徐国难头部。 她师从追随国姓爷渡台的峨嵋派名宿玄贞师太,剑术端地了得,出手便是玉女剑法中最厉害的凤凰三点头,三道剑影如风似幻,亦真亦假从不同方向扑向徐国难,满拟即便刺不中,也会逼迫大哥闪身退避,好给自己增长脸面。 徐国难兀立如山不闪不动,倭滚刀蓦地举火燎天,弱柳拂风围着剑影左摇右摆,徐淑媛觉得利剑好象被细丝暗中牵引,不由自主歪向一边,三道剑影自然全都回归本色,不禁大惊失色,立即收剑后退,俏面满是不可思议。 徐文宏道:“这是太极刀的粘劲,淑媛可知道厉害了。” 徐淑媛怔怔道:“大哥从没学过太极刀,怎会使出粘劲。” 徐文宏哈哈大笑,点拨道:“太极刀重在刀意,招式只是皮毛。你哥是察言司的刀术高手,旋风刀法已练了三十多年,根基扎得极是坚实,才能短短几招就悟出粘劲。” 向徐国难道:“等会我把太极刀传授给你,日后要细细领悟,不可荒废,也不能误授匪人,为非作歹。” 徐国难知道老爹担心自己潜入满洲强敌环伺,才把潜心悟出的太极刀法倾囊相授,以便自己仗艺护身平安归家,眼睛有些潮湿,恭恭敬敬又行了礼,点头应是。 徐淑媛瞧得眼热,撇嘴嘀咕道:“又是传男不传女,爹太过偏心。” 徐文宏板着脸训斥道:“啥子传男不传女,徐家从没这个规矩。你练剑花里胡哨只图好看,根基扎得不实,武功自然难以再上层楼,还要看戏怪打锣——老挑旁人的错。” 徐国难也道:“爹刚才说过,太极刀重在刀意,你只要明白这个道理,肯在基础上多下苦功,日后难道不能自行创出太极剑?” 徐淑媛怔了怔,忆起玄贞师太昔日授艺也说过类似话语,道自己若能隐居深山苦练十年剑术必定大成,恍惚觉得大哥的话似乎戳破了层隔膜,若有所悟却又说不出道理,禁不住蹙眉思索,倒忘了强辞夺理胡搅蛮缠。 徐文宏摇头道:“武术至高境界不是另创武技,而在于能否由技入神,伤人于无形。” 徐国难第一次听到由技入神,心念微动,恭声问道:“请教爹爹,何谓由技入神,伤人于无形。” 徐文宏捻须道:“天下武功无不看重武技,想方设法以技称雄,故此少林拳、武当剑、八卦掌等武功秘籍名闻天下。爹以前走的也是武技路子,致仕后潜心苦创太极刀法,方才悟出武技上面另有天地,练到高深处可以凭借精神力量伤敌,爹把它唤作神技。” 三人都是凝神倾听,徐国难目光转动似有领悟,其余二人都是对牛弹琴似懂非懂。 徐文宏暗叹一声,柔和目光由左向右,向三人转了一圈。 依兰思托和徐淑媛与柔和目光接触,神情立显痴呆,宛若陷入梦幻之中。 徐国难眼神不由自主一阵迷惘,瞬间恢复平和,抬眼瞧向老爹。 徐文宏不可思议地望向徐国难,诧异道:“你的精神力量好生强大,居然能够瞬间破了爹的迷魂心法。” 徐国难抬眼触到老爹目光,眼神深邃宛若幼时濒死状态见到的黑洞,心里若有所悟,搔头道:“孩儿只是感觉精神有些恍惚,不知怎地又清醒了过来。” 忽地忆起中了陈明僵尸掌后导致六识大增的异样情景,心中不禁打了个突,莫非精神力量强大也是特殊技能之一。 他幼年对撞见“千年老妖”一直惴惴不安,长久之后见无异样方才渐渐放心,时隔多年早已抛诸脑后。 如今回想不由疑虑丛生,思前想后却又摸不清头脑,只能暂时撇下不理。 徐文宏放声大笑,点头道:“你的精神力量很是强大,只要勤练太极刀法,过不了十年就能由技入神,迈入新的武学境界。” 见徐国难嘴唇嚅动似要询问,翻了翻白眼道:“不要问我如何才能由技入神,这需要顿悟机缘,每人的顿悟经历都不相同,爹也说不明白。” 徐国难蹙眉沉思,恭声问道:“请教爹爹,何为神技?” 徐文宏凝神思索片刻,摇头道:“神技是啥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武功练至化境就可突破瓶颈由技入神,凭借精神力量隔空伤人,有些时候一个眼神就能让敌人陷入精神幻境,或者用精神力量控制真力运行,伤人于无形。” 见徐国难目光闪动似信非信,左手食指向前伸出,地上的一片树叶无风飘动,突地多出个指头大的小洞。 徐国难亲眼目睹,不禁骇然变色,对神技功夫更增向往。 徐文宏施展神技功夫有些疲倦,喘息道:“爹进入神技境界还不久,目前只悟出这两招。你的精神力量很是强大,只要勤练太极刀法,用心感悟以柔克刚、后发制人道理,说不定很快就能以技入神,比爹更胜一筹。” 这时徐淑媛和依兰思托先后清醒过来,把徐文宏话语清清楚楚听入耳中。 徐淑媛伸了伸舌头,道:“爹的神技好生厉害,能够伤人于无形,女儿也要学太极刀法。” 依兰思托见徐文宏如此厉害,一个眼神就让自己进入幻境,心里羡慕之极。 土蕃汉子直心直肠,走过去扑通跪下,对着徐文宏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徐文宏怔了一怔,忙伸手扶起,道:“依兰思托,自家亲戚干嘛如此客气。” 依兰思托道:“姐夫,太极刀法厉害,我要拜你为师,把太极刀法也传给我。” 徐文宏眉头微蹙,心想土蕃野蛮凶狠,依兰思托虽是如假包换的小舅子,但向来亲近生蕃敌视汉人,若把汉人内功心法泄露出去传给生蕃蛮人那还了得。 想要拒绝却说不出口,略一沉吟已有主意,捻须道:“你的棍法与我的武功套路不合,前些年我无意中学得柔云棍法,这就转授给你,只要苦心练习,日后必成大器。” 依兰思托听徐文宏拐弯抹脚不肯教授太极刀法,失望神情溢于言表。 徐文宏见状微笑,从依兰思托手中取过齐眉棍,屈身盘膝先摆了个架势,接着就舞动起来,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前后左右呼呼风响,四面八方棍影重重,招式繁密水泼不进,煞是威势惊人。 徐淑媛看得眼花缭乱,拍手叫好。 依兰思托喜上眉梢,没口子称谢。 徐国难站在旁边肚里暗笑,他是武学名家,一眼瞧出柔云棍法九虚一实的确好看,但多是江湖卖艺的花架子,蕃人若拿来与武学高手对仗多半不顶用,说不定还会因此对战失利,依兰思托糊里糊涂上了徐文宏的大当。 这道理当然不能点破,徐国难强忍笑意,瞧着徐文宏一招一式演练柔云棍法。 徐文宏接连练了数遍,向依兰思托细细指点棍法窍要。 依兰思托学武甚有天份,握着齐眉棍依样画葫芦,不一会就耍得似模似样,颇具威势。 第四十章 岳父上门 四人论武谈艺旁若无人,正说得兴高采烈,刘雅萍从厅堂探出身子,嗔道:“你们整天只晓得练武,肚皮饿煞都不管,快些进来吃早餐。” 背后探出半颗脑袋,徐太平躲在奶奶后面,向徐淑媛高叫道:“刚才哪个比武输了不准吃早饭,就像爹爹罚我背书一样。” 徐淑媛听得面红耳赤,奔过去扬掌作势欲打。 徐太平一溜烟逃开,躲到徐文宏身后咯咯直笑,冲徐淑媛挤眉弄眼不住做鬼脸。 瞧着两人追逐打闹默不作声,徐国难感到一阵家的温馨,肺腑都有些暖洋洋。 这些都是需要尽心守护的亲近家人,为了他们的幸福和平安,国难愿意出生入死付出一切。 徐文宏哈哈大笑,领头走进厅堂。 八仙桌中间摆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周围碟盘众星捧月盛满油条、麻球、馒头、小笼包等时鲜小吃,还有榨菜、豆鼓、萝卜条、霉豆腐等各式佐菜。 徐文宏面前特地放了一小碟金陵秘法酿制的辣椒酱,鲜红欲滴诱人食欲。 俞依偌忙前忙后摆放碗筷,左颊有块压出来的脂红欲褪未褪,瞥见徐淑媛射来的促狭目光低头假装忙碌,不敢与小姑对视。 瞟了眼跟在后头的徐国难,徐淑媛撇了撇嘴角,倒没有出言取笑。 依兰思托吃饭从来不用客气,吸着鼻子坐下,伸手抓过白面馒头,大口用力吞嚼,不时发出唔唔声响。 吃姐姐目光一瞪,方才坐直身子,略微斯文了些。 徐国难等徐文宏坐好,拿起勺子给老爹盛粥,忽地想起一事,转头问俞依偌道:“年后米价涨了多少?” 听到丈夫问话,俞依偌白嫩俏面禁不住又是一热,总觉徐淑媛的丹凤眼有意无意瞧向自己,隐隐含着嘲笑神色。 她掌管徐家账目开支,日常采购都由她负责,想了想答道:“每斗涨了三十文,怎么了?” 徐国难皱了皱眉,问道:“原来多少一斗?” “十文。” 俞依偌扬了扬秀眉,诧异答道。徐国难从来不关心柴米油盐,不晓得问这是啥意思。 一斗米居然涨价三倍,徐国难想起昨晚刘伯的牢骚话语,想象无数升斗小民面对疯涨粮价衣食无着悲号啼叫的惨景,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 见满桌人都有些诧异瞧着自己,眼神透出古怪,忙干笑一声,若无其事道:“随便问问,大家赶紧吃早餐,等会还要出发赶路。” 他不想在餐桌讨论粮价以免破坏和谐氛围,更不想让家人操心国计民生。 在徐国难心目中,家庭是遮风蔽雨、欢乐祥和的幸福港湾,家人宅在里面无忧无虑快乐平安,外面的世界自然有男人肩膀扛挑。 徐家家境小康,米价疯涨影响不到日常生计,徐淑媛等从来都是不愁吃食,对缺衣少食饥寒哭号的贫民生活缺乏切身体会,自顾低头大口喝粥,谁也没有多嘴盘问。 徐太平偎在老爹旁边,嘴里喝粥,手捏油条,腮帮鼓涨眉开眼笑。 刘雅萍想了想,皱眉向俞依偌道:“米价怎么涨得这么快,以后要想法子多囤一些,免得多花冤枉铜钿。” 她掌过家庭开支,深知当家不易,若不未雨绸缪,月底极有可能出现财政赤字。 俞依偌应了一声,伸筷帮婆婆夹了块霉豆腐,抬头扫了眼徐国难,似是嗔他不会说话。 徐文宏出身锦衣卫,经历过崇祯末年赤地千里,易子相食的饥荒岁月,自然从言语中听出关窍,深深瞧了徐国难一眼,喉头如被食物噎着难以下咽,慢慢咬了口馒头,只觉得满嘴苦涩,浑没有平时的香甜。 民以食为天,百姓吃饱肚子才能民心安定,粮食疯涨绝非国家之福。 徐淑媛等都是大口吃喝,轻声嘻笑,厅堂只听到吸溜喝粥和香甜咀嚼声响。 正吃得香甜,徐国难耳朵微微一动,听到熟悉脚步由远而近走向徐宅,还有呼赫呼赫的急促喘气,不禁微感诧异,停筷抬眼望向院门。 木门砰的一声被用力推开,一名身材矮胖、大腹便便的五旬男子急步闯了进来,见众人围坐桌边吃早餐尴尬一笑,放慢脚步缓步走进厅堂。 俞依偌见来人是爹爹俞洪德,瞧他面色灰白有些诧异,忙不迭迎将出去,低声对答几句,回头叫道:“国难,爹叫你出来一下。” 徐国难早听出来人就是岳父,见俞洪德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心里隐隐猜到几分来意,赶忙放下碗筷走出厅堂。 没来得及拱手行礼,俞洪德一把拉住,强笑道:“贤婿不必客气,我们出去说话。” 冲徐文宏高叫道:“亲家,我与国难出去一会,马上就回来。” 远远听徐文宏应了一声,说啥却听不清楚。 见爹爹拉了丈夫匆匆出门,俞依偌老大不放心,追到门口问道:“爹爹,到底出了啥事?” 俞洪德摇头道:“闺女放心,爹只与国难说几句体己话,没啥要紧事体。” 嘴里如此说话,面部的异样表情怎么也掩饰不住,瞧得俞依偌暗自忧心,生怕老爹遭遇意外变故。 俞洪德不想让女儿为自己担心,四平八稳走出一小段路,脱离俞依偌视线便加快脚步,头前引路走进位于巷口的陈记肉包铺,吩咐忙碌不休的陈掌柜取了一屉肉包,两碗红米粥,翁婿两人坐到里间轻声交谈。 第四十一章 粮仓走水 徐国难见俞洪德捧着粥碗食不知味,肥白面孔满是愁苦神色,只得自己先行开口,低声道:“岳父有事尽管吩咐,小婿若能办到无不尽从。” 俞洪德正在怔怔出神,听了徐国难言语忽地掉下泪来,瞧了瞧周围无人,扑通一声跪在徐国难面前,涕泪横流道:“贤婿救我!” 徐国难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搀扶,轻声道:“岳父莫要折杀小婿——是不是因为粮仓走水?” 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瞧俞洪德表情也已料到几分,一颗心不由沉了下去。 台湾粮道已被荷兰战舰截断,倘若粮仓储粮再出变故,一旦百姓无粮可食就会饿殍满地,甚至揭杆而起造反作乱,明郑前景不问可知。 好毒的绝户计,硬生生把明郑逼上绝路! 俞洪德哆哆嗦嗦坐回座位,不敢抬眼对视徐国难阴沉目光,轻声道:“昨晚东宁府粮仓莫名走水,冯总制闻报大怒,吩咐吴阎罗连夜带领特工进驻度支司缉查鞑子奸细,仓大使全都逮进监狱酷刑逼供,听说折磨得人鬼不如。下一步极有可能轮到老夫,老夫实在没法,只能腆颜上门求恳贤婿帮忙向吴阎罗讨个人情。” 想到吴阎罗凶狠冷酷铁血无情,俞洪德浑身颤抖面色如土,嘴唇青紫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国难闻言默然,半晌方道:“岳父既要小婿出面说情,那就要实话实说,粮仓走水是否鞑子奸细所为,岳父在其中承担多大责任?” 俞洪德苦笑道:“贤婿晓得度支司负责粮食统筹分配,粮仓安全自由仓大使负责,老夫只是按例定期巡查,素来不大过问。” 见徐国难目光现出不耐,不敢再虚言搪塞,道:“昨晚老夫赏灯之后回家休息,万料不到居然会粮仓走水烧了大半储备粮食,乌心粮商得知消息到处散播流言,道是台湾粮食短缺坐地涨价,诱引百姓抢粮囤粮,惹得冯总制勃然大怒,老夫才遭此池鱼之殃。” 徐国难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只顾推卸责任,心中暗自鄙夷,碍于翁婿情面不好出言指责。 沉吟问道:“岳父到底知不知道走水原因,粮仓现在究竟还有多少储粮,能够支撑台湾军民食用多长日子?” 俞洪德面现苦色,摇头道:“走水原因还在追查,有的说是粮吏不小心走水,有的说是鞑子奸细故意潜入纵火。” 抬头瞧了瞧门口布帘,压低嗓音道:“台湾现有粮仓十四处,戒备极其严密,绝无可能十座粮仓同时走水,老夫以为鞑子奸细潜入粮仓纵火可能性较大。” “不小心引发失火的粮吏都已畏罪自杀,老夫怀疑与鞑子潜伏间谍有密切关联,事后被杀人灭口掩盖纵火痕迹。” 听说居然十座粮仓同时走水,徐国难面色难看之极,明白肯定是鞑子潜伏老鼠故意使人纵火,与荷兰战舰封锁粮道异曲同工,意欲不战而胜置明郑于死地。 粮仓重地自然守卫森严,鞑子间谍有能力同时在十处粮仓纵火,可谓神通广大之极,若无潜伏内应暗中帮助,绝无可能实现。 “台湾储粮原本足够支撑一年,现下粮仓走水焚毁三分之二,只能,只能——” 俞洪德肥白面孔淌满油汗,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见徐国难神情郑重,显然极为关切,心一横轻声道:“支撑军民食用一个来月。” 向周围瞧了瞧,压低嗓门道:“这机密老夫只能透露给贤婿知晓,外面万万泄密不得,否则必将加剧抢粮风潮,老夫万死莫赎。” 徐国难闻言目瞪口呆,皱眉道:“焚毁三分之二至少剩余二十多万石,足够支撑台湾军民勉强食用三个月,应该能够熬到夏粮入库,怎会——” 忽地若有所悟,严厉目光瞪视俞洪德,“是不是虚报储粮,暗中倒卖?” 俞洪德涨红面孔,点头道:“贤婿说得极是。仓大使职位虽低油水却足,凭仗的就是勾结粮商暗粜倒卖,每年春秋都会借口粜卖陈粮,暗中把上好粮食腾空倒卖,借机获取巨利——因此仓库储粮远低账面数字。” 见徐国难眉毛渐渐竖起,忙声明道:“老夫熟读圣贤书,哪会跟硕鼠一样毫无廉耻,从来没有参与过倒卖粮食。” 徐国难冷笑道:“仓大使都由岳父任命,每月还要实地检查粮仓,说是一无所知绝不可能。” 见俞洪德肥白面孔青白交加,徐国难不由一阵恶心,想到毕竟是俞依偌生父只得暗叹口气,忍住腻歪问道:“鞑子奸细纵火焚粮,的确与岳父无关?” 俞洪德斩钉截铁道:“贤婿尽管放心,老夫吃的是大明俸禄,绝对不会勾结鞑子做出违背良心之事。” 徐国难嗯了声,念头急转思索对策。 俞洪德可怜巴巴望着女婿,隐约能够听到门口食客购买肉包的喧嚣吵闹,额头不自禁渗出细密油汗,取出锦帕不住擦拭,浑身都是燥热。 好半天才听徐国难轻声道:“这事我已晓得,自会去寻吴斌说情。岳父放心回去,跟往常一样到衙门办公,千万不可惊慌失措,自乱分寸。” 口气转为严厉,“如果岳父谎言欺骗,日后查出我与岳父都难以做人,请岳父好自为之,绝不可再犯。” 听徐国难答应出面说情,俞洪德喜得眯起眼睛,忙不迭赌咒道:“贤婿尽管放心,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如果谎言欺骗贤婿必定不得好死,让依偌一辈子都不肯理睬老夫。” 他对俞依偌极是钟爱,发此誓言自是郑重无比。 徐国难听得摇头苦笑,望着桌上食物毫无胃口。 吴阎罗善于罗织,掌管靖安处后把锦衣卫的瓜蔓抄发挥到极致,这次粮仓走水岳父确有失察之罪,自己与吴斌虽略有交情,能否赏脸卖面子还是未知之数。 第四十二章 审讯刺客 监狱是天底下最黑暗所在,尤以锦衣卫诏狱为最。 察言司仿锦衣卫建制,对乱党嫌犯可以自行关押审讯,当然也设有囚禁重犯的大牢。 察言司监狱位于崇明巷深处,与掌管刑狱的靖安处只有一墙之隔。两者开设小门彼此相连,方便靖安处特工随时出入秘密审讯嫌犯。 跨入监狱大门就能闻到夹杂血腥气息的触鼻霉味,刺激得人可以把隔夜饭吐出来。 沿着暗无天日的甬道向内行走,一排排都是粗大圆木制成的巴掌宽窄坚实牢门,里面铁链叮当臭气熏鼻,偶尔还有轻微呻吟,横躺竖卧僵尸般的枯柴躯体,自是囚禁牢房的乱党嫌犯。 最紧要的重犯关押在深埋地底的地牢,出入铁门都是西洋精钢制成,除了送饭、审讯外,平常几乎从不打开,似乎生怕外界的新鲜空气会刺激到囚犯,不利于逼取口供。 吴斌绰号吴阎罗,是察言司出了名的凶神,日常以折磨犯人为乐事,每有闲暇就要前往牢房审讯嫌犯,稍不如意就鞭打棍抽,时不时押往刑室“享受”烙铁倒吊滚铁床等酷刑,听着犯人发出的凄厉惨嚎如闻仙乐,醺醺欲醉。 他坐在监狱地牢的团椅上,翘着二郎腿皱紧眉头,冷酷目光盯住刑架上高高吊挂的土蕃少年。 土蕃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粗眉大眼,肤色黧黑,面颊深陷双目紧闭,已经陷入晕迷之中,全身上下几无一块好肉,裸露大腿的狰狞伤口渗出黄红色脓血。 七八只金头苍蝇嗡嗡鸣叫趴在伤口上吸吮美食,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的腐肉气息。 只审讯一个夜晚,云豹般精壮的土蕃少年已被酷刑折磨得面目皆非,连亲人都辨认不出。 吴斌面无表情冷眼瞪视,良久问道:“招了没有?” 声音不重,语气也还温和。视酷刑如同美味佳肴的狠厉特工却都现出惧色,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站在吴斌旁边的是名面有刀疤的矮壮汉子,敞胸露怀,满脸横肉,面目凶恶恍若地狱无常,高挽衣袖的左手抓着根粗长皮鞭,正是负责施刑的典刑柳七。 见谁都不敢接腔,柳七咧嘴现出苦笑,弯腰低声禀告,“禀大人,这小子着实是个狠角色,卑职把能用的酷刑都用了一遍,可还是撬不开嘴巴。眼下已不敢施刑,生怕禁熬不住——” 吴斌斜眼瞟视柳七一眼,冷厉目光盯得柳七心中大寒,低下脑袋不敢对视。吴斌训斥道:“没长脑子的呆货,就晓得酷刑逼供,打死人乍向冯总制交待。前些日子不是从南洋弄到迷魂药,让这小子尝尝鲜,说不定能供出些要紧情报。” 柳七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称是,转身出去取迷魂药。 南洋诸岛多降头巫师,施展巫法千奇百怪,其中就有使用迷魂药图财害命,据说服食之后犹如傀儡,有问必答。 吴斌好不容易弄到些许迷魂药粉,视若珍宝轻易不肯试用,现在见奥里契宁死不招,无奈之下只能让他“尝鲜”。 他慢慢站起身,围着奥里契转了半个圈,忽地取过通红烙铁狠狠插进大腿伤口,烫得血肉吱吱作响,地牢里弥漫焦臭肉味,可奥里契软绵绵毫无反应,显然确已晕迷过去。 吴斌有些无趣地扔下烙铁,转动眼珠刚要说话。地牢门口蹬蹬蹬跑下名高瘦特工,向吴斌抱拳道:“禀大人,徐佥事有事求见,现在靖安处签押房等候。” 徐国难?有事求见? 吴斌有些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吩咐特工继续审讯,务要撬出幕后主使,转身大踏步出了地牢。 来到靖安处签押房门口,吴斌已是满面春风,笑嘻嘻跟徐国难打着招呼,“元嘉兄,不是听说你已经休假,怎有工夫到兄弟的狗窝里来。” “仁毅兄贵人事忙,兄弟有事腆颜上门相求。” 闻到吴斌身上散发的浓重血腥气息,徐国难知道必是又去监狱折磨嫌犯,微微皱眉旋即松开,叫着吴斌表字道:“希望仁毅兄能够赏兄弟薄面。” 吴斌一屁股坐在椅上,爽朗笑道:“元嘉兄的事不就是兄弟的事,只要吩咐一声立即照办,哪用巴巴跑上门来。” 他言语极其客气,徐国难当然不会被吴阎罗毫无心机的粗豪表象蒙骗,急忙拱手感谢,把俞洪德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道:“俞大人是我的岳父,为人胆小谨慎,监管不严或许有之,勾结鞑子间谍纵火焚粮绝对不敢,请仁毅兄明辨是非,缉查时高抬贵手。” 吴斌哦了一声,搔了搔头故作为难道:“东宁府粮仓昨晚走水烧了八十多万石粮食,冯总制极其恼怒,连夜下札把案子交到兄弟手上,吩咐务必严查粮仓内鬼,抓获鞑子潜伏老鼠,杀一儆百刹住私通鞑子邪气。” 八十多万石! 听到这数字徐国难大吃一惊,面色难看说不出话。 吴斌以为徐国难担心俞洪德难逃干系,压低嗓音道:“不瞒元嘉兄,兄弟受命审讯土蕃刺客,粮仓走水案件只能交给手下处理,听禀报已有仓大使招认勾结鞑子老鼠故意纵火烧粮,企图制造粮食危机,让朝廷不战自乱,俞大人好像也在嫌犯名单。” 徐国难嗯了声,眼前现出刘伯的愁苦脸色,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见徐国难神情有些古怪,吴斌嘴角抿成一线,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既然元嘉兄求情,兄弟当然要卖面子,自会吩咐手下公正处理,不得妄意株连,冤枉无辜。” 徐国难知道他言语不真不实,假作不知拱手感谢,听到审讯土蕃刺客心念微动,试探道:“土蕃刺客公然行刺满洲和谈使者,可谓胆肥之极,背后必定有奸人暗中指使,仁毅兄可要审讯明白,顺藤摸瓜抓获大鱼。” 吴斌满脸横肉现出狰狞,点头道:“元嘉兄说得极是。兄弟正在想方设法撬开刺客嘴巴,元嘉兄足智多谋,能不能帮兄弟出些高明主意?” “刑讯方面仁毅兄是专家,国难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徐国难知道吴斌笑里藏刀,惯于陷人入罪,哪肯无端落进陷阱,不咸不淡闲扯几句,拱手告辞出来。 他背后没长眼睛,没注意到出门瞬间吴斌嘴角笑意消失,眸子深处现出凛冽寒意。 快步走出察言司衙门,俞洪德巴巴候在门外偏僻处,见到徐国难忙陪着笑脸迎将上来。 徐国难没好气道:“这次幸好不辱使命。岳父回去后安份守己,切莫再出乱子。” 听吴阎罗答应放过自己,俞洪德不由自主松口大气,拱手连声感谢,肥白面孔现出如释重负。 瞧俞洪德开心模样,徐国难不知怎地有些不舒服,淡淡道:“粮仓失火台湾必定缺粮,若有流言将引发抢粮风潮,岳父身为度支司从事责无旁贷,还要加紧安排人手前往日本抢购粮食,绝对不许出现粮食危机。” 目光陡地严厉,“民以食为天,如果台湾缺粮引发民乱,岳父必定被冯总制当成替罪羊,切莫等闲视之。” 俞洪德当然晓得轻重,拍着胸脯大打包票,承诺马上启禀冯总制,抓紧调遣粮船前往日本购粮,务要补足粮食缺口,稳定台湾人心。 两人站着交谈了一会,徐国难见日上三竿,知道徐淑媛等必定等得心焦,赶紧告辞赶回徐宅。 俞洪德不好挽留,从袖袋摸出只锦盒递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生子良方 徐国难面色微变,拒绝道:“女婿给岳父帮忙理所当然,哪有接受谢礼的道理。” 俞洪德假作生气道:“这是老夫送给亲家的千年人参,最是补身健体,只是委托贤婿代为转交,不可推辞。” 听是送给徐文宏的礼物,徐国难倒不便严辞拒绝,拱手道谢接过放入怀里,转身就要快步离开。 俞洪德连忙唤住,轻声道:“贤婿,你与依偌——” 肥脸现出踌躇,最后咬牙问道:“夫妻之事可是正常?” 徐国难听得莫名其妙,面色微红点了点头。 俞洪德面上现出宽慰,向周围张了张,从袖袋摸出张药方,递过去道:“这是老夫特地从张太医那里讨的生子良方,听说极是灵验,贤婿回去后照方抓药,让依佑每日服药,不出半月必见成效。” 声音压得极低,显是跟女婿交待生子良方,颇觉尴尬。 古人崇尚多子多福,徐国难与俞依偌成亲多年只生一子,早就成为心病,见俞洪德特意讨来生子良方,心中着实感激,赶忙拱手道谢,急急在道边拦了辆鹿车,坐着赶回徐宅。 台湾不产马驴,少数战马或从关外走私,或从战场缴获,不敷军队使用,民间除了富贵人家极少骑马出行。 不过台湾斑鹿成群遍野,性格温驯,奔跑迅速,有心人尝试驯鹿拉车居然大获成功,代替马车成为普通百姓远程出行的必备代步工具。 鹿车奔驰如飞,不一刻拐进思明街。 徐太平站在街口探头探脑,瞧见老爹不打招呼,转身飞快跑回徐宅。 徐国难微觉奇怪,吩咐车夫停车,自己快步跟了进去。 两辆鹿车停在徐宅门口,徐淑媛等大包小包候在车旁,显是等着出发。 徐太平手舞足蹈说着什么,见老爹过来急忙闭口,躲到徐文宏身后,探出半颗脑袋瞧向徐国难。 见大哥走将过来,徐淑媛抢着迎上,高声嗔道:“大哥怎么出去这么久,再不回来我们自行出发不再等你。” 俞依偌没有说话,妙目盈盈瞧住徐国难,眸里全是询问之意。 徐国难知道她关心老父,不想告诉俞洪德可能遭受粮仓走水牵连,灵机一动附耳低声道:“岳父向张太医讨了个生子良方,不方便当面告诉,要为夫照方抓药,想法子让娘子给徐家添丁生子。” 俞依偌听得满面红晕,疑心忧虑不知不觉全都消失,水汪汪眼睛娇媚瞄了徐国难一眼,转身上了鹿车。 不能给徐家多添子嗣一直是她的心病,听父亲特意讨来生子良方,日后添丁有望,焉能不羞喜交集。 徐家人口众多,除田妈晕车不肯远行,自愿留在家里照顾鸡鸭猪狗外,七人分别上了鹿车。 徐文宏、刘雅萍与阿兰思托乘坐第一辆,其他人自然挤在后一辆。 车夫都是惯行长途的车行老手,等众人坐好扬鞭一声唿哨,拉车斑鹿迈开长腿奋蹄急驰,速度之快不下于奔马。 台湾地势形如纺锤,中央山脉横贯南北,两侧都是高低起伏的连绵丘陵,接近海洋出现若干狭窄平原,土地肥沃,方便种植。 荷兰人殖民台湾,占据的是台南平原的大片土地,对崖峻路险的深山老林不感兴趣,偶尔与土蕃交易些鹿皮、槟榔、猴儿酒等土特产,再也不肯深入探险。 郑成功驱除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在热兰遮城设承天府,正式开府设衙,以北设天兴县,以南设成年县,迁移大批汉民屯荒垦田,满足粮食供给。 郑经袭位后改承天府为东宁府,升天兴、万年两县为天兴州、万年州,增设南路、北路及澎湖安抚司,形成一府二州三安抚司的行政建置。 汉人是耕种为生的农耕民族,对狩猎游牧天生不感兴趣,只占据台南平原适宜耕种区域,中央山脉及丘陵地带还是土蕃天下。 平埔社的寨子座落在天兴州北部浅山丘陵,成为明郑与生蕃的隔绝屏障。鹿车从东宁府出发,经康祥里、武定里至平埔社,约莫一天路程。 前往土蕃所需的路引文凭,徐国难早已备好,经官兵检验出了城门,坐在颠簸鹿车上瞧着窗外各类建筑逐渐由密变疏,听着远近鸟儿欢快鸣叫,目光闪烁不知想些什么。 鹿车车厢甚是宽敞,俞依满心欢喜偎在丈夫旁边,对面坐着徐淑媛虎视眈眈,只好与徐国难保持寸许距离,做出目不斜视的淑妇模样。 眼角余光不时瞥向皮得如同山猴的徐太平,隐含警告。 徐太平常年居住东宁府,极少有机会跟爹娘一起外出游山玩水,兴奋得爬上蹿下,仗着身体瘦小大半探出车窗,好奇望向茫茫田野编织形成的浅绿地毯,瞧见挥舞锄头辛勤耕作的农夫都要大呼小叫一番。 鹿车上不时响起他的刺耳惊叫,徐淑媛感觉魔音入脑实在心烦,瞪眼向徐国难道:“大哥,怎么不出手管管你的宝贝?” 她嘴里嚼着安南进口的榴莲蜜饯,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抬手向徐太平趴在车窗上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 徐太平扭头瞪视,呲牙咧嘴做出怪样。徐淑媛又好气又好笑,扬掌又要进行亲密接触。 俞依偌瞧得心疼忙伸手拉开,生怕儿子被出手不知轻重的小姑打出车窗。 徐国难从沉思中惊醒,冷眼瞟视徐太平道:“再敢吵闹,到了平埔社就把你关在屋里,哪里都不能去。” 威胁立竿见影。鹿车里马上安静下来,徐太平鼓着嘴巴不敢大声说话,目光恋恋不舍瞟向窗外,瞧着浅绿色植被沿着蜿蜒官道蔓延到天际,眼神痴迷而好奇,显是把辛勤耕作当成了有趣游戏。 徐淑媛舒了口气,笑嘻嘻从蜜饯盒挑出块柿饼,硬塞进徐太平撅得老高的小嘴。 车窗外鸟雀啾啾,野地不时响起耕作农夫嘹亮的粗犷山歌,随风飘进她的耳膜。 “田梗草,开白花。 吾爷吾姆讲涯毋做家。 等到明年正月时, 嘀嘀打打过别家。” 一曲山歌还没唱完,就有脆生生的女声紧接了下去。 “哥哥住东妹住西, 两人有事难得知。 火烧龙船大水救, 火烧心肝无药医。” …… 男女歌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唱的都是男女情爱你侬我侬,虽是土音俚语荒腔走板,清脆悦耳的笑声却无忧无虑动人心弦。 徐淑媛听在耳里,心头如同钻进条毛虫,白嫩面颊不知不觉抹了粉红胭脂,比平常更加娇艳动人,偷眼瞄向正襟危坐宛若不闻的嫂子,抿嘴把榴莲蜜饯吞下肚,也开始目不斜视端庄娴静起来。 第四十四章 男女有别 鹿车辚辚,顺着黄泥官道行驶不到一个时辰,两旁连绵起伏的浅绿色地毯颜色逐渐加深,道路也慢慢变得崎岖不平,已从台南平原进入中央山脉的丘陵地带。 俞依偌从小遵循妇德,做闺女时极少与姐妹乘车下乡游山玩水,被鹿车颠簸起伏弄得胸口作恶,忙取出手帕紧紧捂住嘴巴。 徐淑媛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绿水青山神采飞扬,见俞依偌皱紧秀眉欲呕不呕,横了眼徐国难娇笑道:“大嫂不会怀孕了吧,恶心成这副模样。” 她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以前见过俞依偌怀孕呕吐印象深刻,顺嘴说将出来。 俞依偌心头别的一跳,想起昨晚夫妻恩爱的疯狂缠绵,似嗔似怨瞄了徐国难一眼,目光有些幽怨。 徐国难见徐淑媛说话没遮拦,瞪了一眼喝道:“疯丫头莫要胡说,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 抱住妻子枕在膝盖上,伸手替她按摩太阳穴。 徐淑媛掩口笑道:“大嫂怀孕是好事,徐家三代单传人丁稀少,爹巴不得多子多孙。” 她屡屡在大哥手中吃瘪,言语间占些便宜极为得意,柳叶眉弯成妩媚月牙形状。 徐太平不住往嘴里塞零食,鼓着腮帮大声叫嚷,“娘要生妺妹了,平安要抱妹妹!” 俞依偌嫁入徐家多年只生了徐太平,嘴里不说心里总觉有些对不住,被徐太平一嚷担起了心思,忙松开手帕道:“平安莫要胡说,娘要给平安添个弟弟,不要生妹妹。” 徐太平瞪眼摇头道:“平安要妹妹,不要弟弟,弟弟不如妹妹好玩。” 徐淑媛逗趣问道:“你说说,妹妹哪里好玩?” 徐太平想了想,道:“娘倘若生了妹妹,我天天把她打扮成瓷娃娃,穿上花衣裳盖上红头巾抱到鹿崽背上,与刘胖王军他们玩嫁新娘游戏,我当大舅哥,妹妹扮新娘子,吹吹打打出嫁送入洞房,肯定很好玩。” 眼前仿佛出现粉雕玉琢娇嫩可爱的白胖女娃,乐得眉开眼笑嘻笑出声。 徐淑媛笑得打跌,徐国难也不禁莞尔。 俞依偌又好气又好笑,抬掌装模作样要打宝贝儿子,倒把恶心呕吐抛在一边。 四人正在嘻笑缠闹,鹿车外忽然传来吵嚷喧哗,还有老人孩子的哀告哭求,官差打人的喝斥怒骂,嘈杂成一片。 徐国难吃了一惊,忙探出车窗望去,见前面道路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男女老幼,都是衣衫破烂,面容枯瘦,蓬头垢面宛若乞丐,不少男人断臂残腿,须发皆张,神情极为愤怒,与拦路官差大声争吵,相互推搡。 徐国难见残疾男人头颈身上疤痕累累,都是身经百战饱经风霜模样,愕了一愕,听了几句争吵言语,明白他们是因伤致残的明郑荣军。 郑成功与满清鞑子常年征战,自不免有官兵受伤残废,撤退到台湾后大批伤残官兵无处安置,陈永华下令在东宁府郊区拨出大片田地设立荣养院,用于安置伤残官兵及家属,每年拨付巨额经费补贴赡养。 荣军向来安份守己,不知怎么竟拦在道上吵闹。 徐国难暗自沉吟,就见一名胡须邋遢,身材高大的独臂男人越众而出,挥舞独臂冲拦路官差高声嚷道:“俺们感念陈总制恩德,今日特地到他老人家坟上祭拜,碍着冯总制啥事,竟然拦住不让俺们过去。” 陈永华是明郑两朝元老,官居东宁总制总掌朝政,执政期间兴办学堂、屯田垦荒、安抚土蕃,在民间威望极高,被誉为台湾诸葛亮,忧郁病逝留下遗言安葬天兴州大潭山,永镇土蕃部族。 听荣军聚在道上居然为了祭拜陈永华,徐国难微微一愕,心想前往平埔社并不经过大潭山,莫非老爹特地绕道祭拜。 车夫见荣军挡路便把鹿车停在道旁。徐淑媛见有热闹可瞧,抱住徐太平抢先跳下。 徐国难搀着俞依偌跟着下了鹿车,见徐文宏、刘雅萍等都站在道旁,心中恍然相视一笑,静瞧官差如何处置。 拦路官差约莫三十人,身穿东宁府衙役服色,执刀舞棍排成三道人墙堵住道路,见独臂男人愤愤不平,大群荣军蠢蠢欲动,都把目光望向一名穿箭鱼服,佩倭滚刀的麻脸汉子。 箭鱼服是察言司特工制服,郑成功成立察言司制定服饰等级,仿锦衣卫飞鱼服略加改动制成箭鱼服,成为特工身份的重要标识。 麻脸汉子凶睛厉目,神情凶恶,双手叉腰站在衙役前面,冷声道:“张老大,上山祭拜陈总制当然由得你们,哪个允许你们假借祭墓,趁机编排冯总制虐待荣军,克扣经费。冯总制老人家是天上星宿下凡,注定要辅佐郑王爷主政台湾,岂是你们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残废孤佬可以随意编排诽谤。” 听到侮辱话语荣军都怒容满面,瞪视麻脸汉子喧哗吵闹,胆子大的上前辩理,场面立时有些失控。 张老大气愤填膺,独臂用力捶打干瘦胸膛,嘶声道:“冯锡范借口经费紧张,下令把荣军补贴经费削减三分之一,难道不是克扣经费虐待荣军,俺们说错了什么?” 听冯锡范居然下令克扣荣军赡养经费,徐国难吃了一惊,暗想冯锡范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出生入死为明郑牺牲的荣军补贴经费都敢克扣。 麻脸汉子一时语塞,强辩道:“克不克扣经费不关我事,刘小华只晓得奉令行事,吴佥事命令不准荣军前去祭墓,你们便不能过去!” 一声令下众官差举起刀棍虎视眈眈,荣军当然不肯退让,残疾汉子相互使个眼色,手挽手昂首挺胸缓步上前,老人小孩跟在后头大声哭叫,眼看就要冲撞推搡,发生流血事件。 见此情景徐国难再难忍受,跨前数步,森然叫道:“刘小华!” 第四十五章 荣军哭墓 麻脸汉子刘小华是靖安处佥事吴斌的得力干将。 冯锡范武功精绝,战场厮杀是出名悍将,却不擅长处理繁芜复杂的民政事务,执政台湾昏招迭出朝政日非,海外贸易又被企图联合满清重新殖民台湾的荷兰舰队严密封锁,眼看财政吃紧饷银无着,头痛之下接受户官左曹冯德贵建议,倡导朝廷上下节流缩支过紧日子,第一刀便砍在最好欺负的荣军身上,下令削减三分之一补贴经费。 荣军拖家带口本就生计艰难,听到削减经费人人大哗,四处奔走投诉无门,便由张老大率领前往陈永华墓前哭祭,想要借机向冯锡范施压,迫使收回成命。 靖安处特工无事不侦,获知荣军哭墓立即飞报吴斌,吴斌忙于审讯土蕃刺客无暇分身,下令探长刘小军带领东宁府官差紧急拦截,不准放荣军前往陈永华坟前哭祭,免得败坏冯锡范爱兵如子大好名声。 见荣军群情激愤来势汹汹,刘小军表面凶狠狰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晓得荣军都是军人出身,在明郑军队同僚众多盘根错节,一个处理不妥极有可能被朝廷诸公抛出成为平息荣军怒火的替罪羊,只是吴阎罗严令之下放他们过去却万万不敢。 正自左右为难,忽听有人叫自己名字,抬眼见是军务处佥事徐国难,虽不直辖也是上司身份,好似抓着救命稻草,麻脸紫涨高叫道:“大家莫要吵闹,察言司徐佥事亲自前来处理,一切由他老人家作主。” 说着快步奔到徐国难旁边,抱拳行了个军礼,喜滋滋立在道旁,麻脸现出如释重负神色。 正与官差推搡吵闹的荣军听到这话都停了下来,用希冀目光望向徐国难。 徐国难料不到竟会惹事上门,愕了愕把目光转向徐文宏。 徐文宏微微一笑,捻着白须道:“这本来不关你的事,如何处理自己看着办。” 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陈先生就在前面看着,你可是他的衣钵传人,晓得应该如何处理。” 徐国难心中大震,抬眼向远处望去,青山绿水翠柏森森,隐隐可以望见台湾百姓自行建造祭祀陈永华的庙宇檐角,想起《复甫文集》的谆谆教诲,陈永华忧国忧民的深沉目光仿佛就在面前,徐国难的指甲不知不觉掐进肉里,立意要为流血又流泪的荣军讨回公道。 徐淑媛见荣军破衣烂衫,人人面有菜色,显然日子很不好过,心中不忍插嘴道:“大哥,我看冯锡范确实做得过份,连苦哈哈的荣军口粮都要削减,你要学包龙图替他们伸冤作主。” “住口!” 瞪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一眼,徐文宏厉声道:“女娃懂得甚么,莫要胡言乱语乱吹大气,快给我滚到旁边。” 徐淑嫒被老爹责骂很不服气,噘嘴退到后边不再说话。 徐国难心念急转,瞬间已有了主意,转头望向刘小军,沉声问道:“今天的事情一切由我作主?” 刘小军转了转眼珠,点头哈腰道:“当然由徐佥事作主,吴佥事知道徐佥事亲自出手处置,必定不会责怪卑职。” 徐国难冷哼一声,没理会话里暗含的骨头,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吩咐官差让出道路,放荣军上山祭拜陈总制。” 这话大出刘小军意料之外,麻脸发白滞了滞,干笑道:“徐佥事,吴佥事吩咐——” 徐国难没等他说完,截住道:“吴斌那里自有我说话,你不用担心。” 转身面向黑压压的荣军,高声道:“各位都是为大明江山出生入死的好汉子,身上伤疤就是斩杀鞑子报效朝廷的明证,必定不会辜负大明军人的荣誉。” 听到这话荣军都热泪盈眶,感觉遇到了知音。 张老大跨前一步,抖着嘴唇道:“徐佥事,俺们跟着国姓爷从福建打到台湾,宁愿背井离乡也不肯降顺满清做鞑子狗奴才。朝廷日子不太好过俺们都晓得,只是万把荣军费得多少钱粮,当官的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干嘛不削减开支,硬要拿俺们这些苦哈哈开刀。” 俯身用独臂抱起名面黄肌瘦的小男孩,道:“这是铁人队何老实独子何满仓,何老实跟随郑王爷西征,在漳州被鞑子冷箭射中大腿,瘫在床上起不来,前些日子没钱医治去世。俺去户官衙门请求赏何满仓一份钱粮,主管小吏却说冯总制下令荣军家属不得继承抚恤,硬生生克扣了钱粮。” 徐国难闻言默然,按照陈永华制定的荣军遗属抚恤条例,未满十六岁的荣军遗属均由朝廷出钱粮抚养成人,妥为安置,冯锡范的命令显然不合规矩。 强抑喷涌而出的泪水,张老大低头问何满仓道:“乖娃,告诉爷爷早上吃些甚么?” 何满仓怯怯望向众人,道:“我肚子饿,找不到食物,早上就从树上摘了些榆钱煮了吃。”见张老大眼睛潮湿似哭非哭,天真道:“爷爷莫哭,榆钱还有很多,过会儿满仓再去摘些煮给爷爷吃。” 语气天真自然,仿佛煮食榆钱习以为常,众人却都听得毛骨悚然,见徐满仓干枯身躯顶着颗大脑袋,衣衫褴褛如同破烂鱼网,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不禁感同身受,暗自唏嘘。 俞依偌徐淑媛听得红了眼睛,刘小军也垂下脑袋不再说话,周围一片沉寂,只听到风刮树叶的呼呼声响。 徐文宏经历过崇祯末年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饥荒惨景,更是感慨万千摇头叹息,只是他生性谨慎不想落人口实,瞧着徐国难处置不发一语。 徐国难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 张老大垂泪道:“如果有一分可能,俺们绝不会让乖娃吃榆钱填肚子。不瞒徐佥事,前些日子台湾粮价疯涨,俺们荣军都是些老弱病残,依靠朝廷补贴苦熬日子,老兄弟锅里早就好些天没见颗粒粮食,全靠野菜树叶骗过肚子。冯总制居然还下令削减补贴经费,硬生生逼俺们荣军卖儿卖女,全家饿死。” 张老大的话触到荣军痛处,有老人忍不住呜咽出声,渐渐山道上哭声震天、哀鸣一片。 刘雅萍俞依偌等女人心肠较软,禁不住跟着掉下泪来。 徐太平眨了眨眼睛,忽地快步跑上前,把手中的蜜饯干果全部塞给何满仓,道:“给你吃。” 何满仓低头看见蜜饯干果,眼里射出饿狼光芒,从张老大怀里用力挣下,伸出枯爪般的干瘦手指,抢过蜜饯干果全部塞进嘴巴,大囗咀嚼,不停咳嗽,连果核都吞将下去。 几名瘦成骨头的荣军小孩在旁边眼巴巴瞧着,喉咙滚动不停吞咽馋涎,年幼不懂事的哭闹讨要。 徐淑媛拭了把眼泪,忙奔到车上,把零食一股脑拿出分给荣军小孩。 众荣军默默看着,激愤神情大为缓和。 第四十六章 少年书生 见此模样徐国难心里很不好受,猛地想起“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感觉山林深处有深邃目光默默望着自己,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复甫文集》,抬眼望向张老大空荡荡的衣袖,高声问道:“你是如何受的伤?” 张老大一怔,昂然道:“俺跟刘国轩将军与鞑子战舰在思明洲邻近海域作战,五艘对八艘,不小心被炮弹击中左臂。” 挺起胸膛道:“俺受伤前发炮打碎鞑子战舰,至少轰死十名鞑子!” 语气激昂神采飞扬,显是想起战场激情岁月胸潮澎湃不能自己。 徐国难点点头,赞道:“好汉子!” 张老大傲然道:“打碎鞑子战舰不算甚么,国姓爷收复台湾时,俺与陈总制都在复明号战舰,与红毛鬼主力战舰赫克托号作战。陈总制站在甲板亲自指挥,俺受命发炮轰击,亲眼瞧着大群红毛鬼窜入海里乱挣乱跳,不住口哀告求饶,那才叫真正痛快。” 郑成功收复台湾徐国难年幼留在厦门,听张老大提起陈永华,想象老师前临一线指挥战事的豪迈英姿,不由心生向往目炫神迷。 定了定神,缓步走到一名面有狰狞伤疤的枯槁老者面前,还没开口,旁边的断指青年抢着道:“吴大伯耳朵被炮弹震聋,啥都听不到。他老人家是国姓爷攻打南京时受的伤,” 顿了顿,哑声道:“冯总制当时也在军中,与吴大伯并肩作战,碰上鞑子铁骑冲锋,还是——吴大伯拼死救了冯总制性命。” 想到当初救命之人成为削减荣军钱粮的误国权奸,断指青年难过得低下头去,紧紧咬住嘴唇。 周围万籁俱寂,众人都把断指青年的话清清楚楚听入耳中,心中均是百感交集,眼里又酸又涩,不知该如何言语。 枯槁老者瞪着迷蒙老眼,不晓得他们说些甚么,忽地举起双手,向徐国难颤巍巍行了个军礼。 徐国难连忙举手还礼,眼角不知不觉有些湿润。 他接连问了八名荣军的伤残经历,都是奋勇杀敌无一退缩,再也压抑不住胸中郁闷,猛地转身向刘小军和官差高声道:“荣军都是与鞑子作战受的伤,是明军中铁铮铮的好汉子!没有他们的受伤付出,哪有台湾的繁荣太平——我们都是当差吃饷,谁也不能担保日后不会受伤,怎能忍心看着荣军兄弟流血又流泪?!” 听着徐国难近乎咆哮的嘶声怒吼,众官差默默无言脸有惭色,有意无意让开上山道路。 刘小军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出声阻止。 徐国难转过身,向荣军郑重道:“朝廷近年开支浩繁用度紧张,冯总制提出节流缩支削减经费也是迫不得己。国难人轻言微,不能向各位弟兄保证不会削减补贴经费,承诺会把大家的想法和困境如实向朝廷诸公反馈,尽量不让弟兄衣食无着,饥寒度日。” 听了徐国难的郑重承诺,强行抑制的泪水终于从张老大眼眶忍不住大滴滚落下来。 他抢前一步,领着荣军向徐国难跪拜下去。 “怎能忍心看着荣军兄弟流血又流泪,这个叫国难的佥事倒是有担当的血性汉子,不要让冯总制过分为难才好。” 不远处的山道旁矗着座六角石亭,两名上山游逛的游客站在亭中冷眼旁观,目光复杂各有意味。 亭外零零散散站着八名神情精悍的便装壮汉,虽然杂乱无章仿佛闲游,却隐隐把石亭护在中间。 一名面如敷粉,长身玉立的少年书生用描金折扇轻轻拍打白嫩手心,望着乱哄哄人群沉吟道。 旁边头戴软帽,宽袖大服道官服色的老年儒士目现赞赏,点头道:“徐佥事确是有担当的好汉子,只是血性有余,忍功不够,日后还需多加历练,才能对付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既然公子有意饶恕,老夫自会找机会向冯总制讨个人情,放他一马。” 少年书生微微点头,忍不住皱眉道:“冯锡范怎么搞的,执政不到两年就弄得台湾财困民穷,连荣军补助经费都发不出来,没得叫鞑子看了笑话。想当年陈总制治理台湾井井有条,朝野上下安享太平,可比冯锡范有出息得多。” 老年儒士目光一闪,轻声道:“冯总制是战场猛将,却不是治国良才,处理朝政不是冯总制长项,公子既然有意,何不想法子——” 少年书生面现阴霾,眸子深处隐有火焰熊熊燃烧,想要说话强行忍住,目光从笔直肃立的便装汉子慢慢转向扶老携幼争相上山的荣军,合起折扇用力敲打石栏,曼声吟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语音沉郁别有意味,吟完重重叹了口气,向绿荫掩映的陈永华墓地瞄了一眼,摇着描金折扇缓步下山。 老年儒士目光闪动若有所悟,慢腾腾跟在少年书生后头走出石亭,由便装壮汉护持顺着山道缓步行走,脚步颇为有些沉重。 一行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拐入柏树林不见踪迹,寂无声息的六角石亭突地鬼魅般现出条身形枯瘦,面目普通的玄衣汉子,望着少年书生背影冷笑数声,轻烟般隐入茂密树林之中不见踪影。 有可能导致流血事件的荣军哭墓在徐国难的妥善处理下,皆大欢喜圆满解决。荣军得到徐国难郑重承诺,在陈永华墓前哭祭时没人当场说出污辱冯总制的“犯上”言语,让一直站在旁边监视的刘小军松了口大气,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目前可以给吴佥事貌似满意的交待。 荣军的诉求能不能得到合理解决,日后会不会继续采取激烈手段抗争,都不是刘小军关心的事情,虽然内心深处对荣军悲惨处境也有几分同情,却绝不会把自己陷入泥潭。 至于如何实现承诺,想法子让冯总制收回成命,那是徐佥事才需要头疼的现实难题,与刘小军有屁干联。 徐国难与徐文宏站在陈永华墓前,默默看着荣军在张老大率领下哭墓祭拜,供台上香烟袅袅,插满了拜奠百娃敬献的香烟蜡烛,显是陈永华遗爱惠民甚得百姓爱戴。 不远处的庙宇塑着陈永华座像,书生服务栩栩如生,眼神隐蕴忧郁,兹兹不忘排满兴汉复兴华夏。 想起昔日老师对自己的淳淳教诲,徐国难眸里不自禁泛起泪花,直想跪到老师墓前,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徐文宏目光从张老大身上缓缓移开,轻声问道:“国难,你向荣军许下承诺,有没有想过后果?” 徐国难沉着脸没有说话,听徐文宏续道:“这里耳目众多,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用不了半天,你说的每句话都会一字不拉传入冯总制耳中,万一他对你怀恨在心——” 徐国难心中坦然,微笑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人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何必斤斤计较利害。爹刚才不是说陈先生就在前面看着,孩儿今日所为,正是按照陈先生的嘱咐行事。” 目光炯炯瞧向墓碑,仿佛正与陈永华对话,“如果为华复复兴作出最大牺牲的荣军都不能善待,这样的朝廷——”终是心有顾忌,不敢把大逆言语说出口。 徐文宏目光炯炯望向徐国难,眼神里有着欣慰,就像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坚持,触及底线就不能再忍。徐国难如此,徐文宏何尝又不如是。 见张老大等跪在陈永华墓前放声痛哭,诉说委屈,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徐文宏忆起陈永华生前的音容笑貌,心里不胜唏嘘,强忍悲痛慢慢转身向林外走去。 高大身材在明亮阳光映照下,拖出极长黑影,一直延伸到陈永华墓碑前。 “我们不祭拜陈先生?”徐国难急步追上,低声问道。 “用不着,你的所做所为,就是对陈先生的最好祭拜。” 徐永华缓缓说道,抬头望见前面山脉蜿蜒起伏,树木郁郁葱葱,好一派汉家壮丽河山。 第四十七章 骑兵操演 经历荣军哭墓众人都心情郁闷,上了鹿车谁都不开口说话,车厢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唯有徐太平儿童不识愁滋味,不一会就把荣军哭墓的凄惨情景抛于脑后,趴着车窗眼珠滴溜溜只是向窗外张望。 鹿车辚辚飞快驶离大潭山,拐上官道继续向平埔社行驶。 俞依偌恶心稍退,靠在徐国难肩上似睡非睡,不时抬眼偷瞟丈夫,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眸里闪烁忧郁光芒。 徐国难半眯眼睛,双手无意识替俞依偌按摩太阳穴,眉头紧皱不知思索些什么。 徐淑媛眯缝眼睛倚在车壁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迷迷糊糊做着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女中英雌美梦,正在梦中大杀四方替天行道,耳边忽然响起轰隆隆雷鸣,身子一激灵睁开俏眼,还没等省过神,徐太平腾的一声蹦跳起来,脑袋险些撞着车顶。 顾不得喊疼,徐太平扑通一声重新趴回车窗,指着远处高声嚷道:“马,马——娘,平安看见了好多战马!” 颠簸鹿车里昏昏欲睡的大人都被刺耳尖叫吓了一跳。 徐国难伸手把儿子拖下车窗,抬眼向雷鸣处遥遥张望,果见半里开外平坦草地腾起大团黄雾,百来匹披着皮甲的高大战马纵横奔驰,全副武装的魁梧骑兵握着锋利马刀捉对厮杀,隐约可以听到骑兵纵声呼喝,气势非凡。 隔得老远依旧能够听到马刀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响,阳光映照下刀气纵横寒光凌空,你追我赶宛若生死相搏,显然骑兵都在真杀实砍,稍一不慎就会受伤见血。 徐淑媛和俞依偌从没见过骑兵操演,两张如花俏脸好奇凑到窗前,望着战马冲刺骑兵对战瞪大惊诧美目,樱桃小嘴不住发出啧啧赞叹。 “这么多战马,小心不要冲撞成一团。” “好威风的骑兵,大哥啥时候能带妹子也骑马冲锋,试试到底有多大威力!”瞧她们目泛星星羡慕不已,徐国难感觉有些好笑,西征期间他奉令潜入满洲侦缉刺探,亲眼见过鞑子重装骑兵列阵集团冲锋,数万只马蹄踩在地上踏出轰隆隆的暴雷巨响,奔跑起来恍若洪流滚泄山崩石裂势不可挡,能把挡路的一切都碾成碎粉。 在威震天下的满洲铁骑面前,台湾编制不满一千的铁骑营宛若小孩玩具,根本不值一扫。 台湾四面悬海,周边都是辽阔无垠的海洋,对付外敌入侵需要的是能够击沉胆敢来犯战舰的无敌水师,而不是与号称满万不可敌的鞑子比拼骑兵战力。 徐国难永远坚持水师至上的军事观点,不知他的理念有没有被历代延平郡王接受,台湾水师精锐无敌傲视东亚,对战鞑子战舰屡战屡胜,牢牢掌制绝对的制海权,然而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陆师编制依然设有铁骑营,精选军中壮士组成重装骑兵,专门用于冲锋破阵。 铁骑营骑兵数量过少难以正面抗衡鞑子铁骑,西征期间屡战屡败差一点全军覆没,镇压土蕃叛乱倒是得心应手。 沙辘社之战刘国轩诱引土蕃部族联军排阵作战,先以步兵上前缠斗,激战之际指挥铁骑营陷阵冲锋,如同坦克集群势不可挡,杀得从没见过骑兵战术的土蕃部族联军丢盔弃甲狼狈奔逃,骁勇无敌的大肚王阿德狗让就是死于骑兵之手。 沙辘社之战铁骑营声名大震,与国姓爷亲自设立的铁人队合称明郑骑步两大精锐,在土蕃部族之中威名尤著。 如今距离沙漉社大战已有十多年,深山生蕃养足元气日渐不稳,铁骑营骑兵移防天兴州操演训练,显然有震慑威吓之意。 “二叔,平安见到了二叔!” 徐太平的小脑袋再一次从大人身后硬挤出来,趴着车窗瞪大眼睛望向洪流般滚滚流淌的奔腾骑兵,挥舞小手兴奋的大叫大嚷,清澈目光闪现无数星星。 每名男孩内心深处都有从征入伍的战士情结,对高大威猛的铁甲骑兵尤其渴望,徐太平也不例外。 徐台生家学渊源武艺精熟,入伍不久就在军中比武名列优等,特选编入铁骑营,是徐太平的崇拜偶像。 在徐太平的幼小心灵中,大概以为铁甲骑兵就是二叔徐台生。 徐淑媛听得好笑,伸手将徐太平从车窗扯将下来,低声斥道:“铁骑营驻在台南万年州,台生哪有可能到了这里。” 话虽如此,还是禁不住抬头向纵横厮杀的骑兵张望,一年多没见面,她嘴上不提,心里着实想念见面就吵嘴的龙凤胎弟弟。 “二叔,平安真地见到了二叔!”徐太平不服气辨道,紧紧趴在车窗上,扯开嗓门高声喊道:“二叔,二叔!” “三叔,不是二叔!”徐淑媛柳叶眉竖成倒八字,伸手作势要拧徐兴安的耳朵。 徐太平充耳不闻,自顾扯着嗓子大声叫嚷,气得徐淑媛不住跺脚,手指痒痒想与侄子耳朵亲密接触一回。 见儿子探出半个身子险些摔下车窗,俞依偌忙抢上抱住,用力拖回车厢,在屁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 徐国难没有言语,凝神注视捉对厮杀的操演骑兵,目光缓缓转向北方,蹙紧眉头若有所悟。 似乎听到叫嚷,半里外陡地响起低沉号令,拚生斗死的骑兵骤然分开,按着营伍整整齐齐排成两列,还刀入鞘矗立如山,确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士。 片刻后又是一声号令,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五人一堆聚坐休息,有的忙着给心爱战马喂食草料,有的探讨操演心得,虽然彼此轻声谈论,却没有喧哗吵闹,更无人随意走动,显是军纪森严号令如山。 休息骑兵距离官道不到百米,听到叫嚷有人抬头向官道张望,微微有些骚动。 一匹乌骓马突地旋风般从骑兵群中越众而出,蹄声踏踏,向着官道奔驰过来。 第四十八章 二叔台生 徐淑媛练过暗器视力敏锐,瞧见马上骑兵眉目英朗,面目与自己肖似,竟然就是龙凤胎弟弟徐台生。 她有些不敢置信,呆呆望着乌骓马由远而近驰上官道,白玉手掌轻捂嘴巴,目光忍不住现出喜悦光芒。 徐太平从徐淑媛腋下钻出,跳着脚得意叫道:“二叔,平安说是二叔,三姑偏生不信!” 见徐淑媛眼里泪花朦胧,忙劝慰道:“三姑莫哭,平安不告诉别人就是。” 说话间徐台生已驰到鹿车旁边,双脚用力一夹,急驰中的乌骓马抬腿长嘶,陡地立定,骑术端的不凡。 徐台生浑身甲胄,腰佩马刀,烈日映照下闪闪发光,英武之中现出青年军官的威风煞气。 他眯眼望了望,挥舞马鞭对着车窗招呼道:“大哥,大嫂,你们好!” 戏谑目光瞧向呆坐车厢出神的徐淑媛,“三妹,怎么有闲情跟大哥大嫂出来春游?” 徐淑媛的重逢喜悦被三妹两字冲的无影无踪,丹凤眼瞪得老大,叉腰摆出茶壶造型,顿足气道:“不许叫三妹,明明你比我出生晚,你才是三弟。” 徐台生高踞马上,居高临下瞅着徐淑媛气急败坏的生气模样,眉毛耸立扬着马鞭得意大笑。 他与徐淑媛是龙凤胎,出生只相差一个时辰,负责接生的田妈年纪已大讲话颠三倒四,一会说徐淑媛先出生,过一会又讲徐台生先抱出来。 徐文宏和刘雅萍对此也是糊里糊涂,从来没有权威结论。 自懂事以来,谁大谁小一直是姐弟争论的焦点话题,每人都抢着要当老大,通常谁也说服不了谁。 徐国难万料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徐台生,欣喜之余忙用力敲击车壁,示意车夫停车。 其实不需示意,两名车夫见青年军官纵马奔驰过来,早就把鹿车乖巧停在官道旁边。 徐文宏等自然也都瞧见徐台生骑马过来。没等鹿车停稳,刘雅萍抢先跳下车,眼泪汪汪快步奔跑,脚底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徐台生忙甩镫下马,快步跑过去搀扶。 刘雅萍用力抱住徐台生的冰冷铁甲,眼含泪花喜极而泣,好一会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与上次见面相比儿子又长高了些,唇边绒毛呈现乌黑,目光现出刀剑般的锐利光芒,不再是小时候围着父母撒娇卖萌的稚嫩可爱模样。 她见到儿子心中喜悦,拉住徐台生胳膊只是不停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文宏微咳一声,端足老爹架势四平八稳慢步走来,眸里也是隐现喜悦光芒。 依兰思托跟在后头,张大眼睛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青年军官,目光转向聚坐休息的大群骑兵,隐隐感受到巨大威胁,眼里射出猛兽光芒。 徐台生自觉已经长大,堂堂军官被刘雅萍像小孩一样抱住流泪感觉很不好意思,忙甩脱胳膊站直身体向徐文宏行了个军礼,转头与依兰思托淡淡打了声招呼。 一家子站在官道边,七嘴八舌抢着说话。 见徐台生盔甲设有小旗标识,徐文宏知道铁骑营选拔全凭军功,儿子必定表现优异方才得到提拔,心里着实有些喜悦,摆出老爹威严淡淡问道:“铁骑营不是驻在万年洲,怎么到了这里?” 徐台生笑道:“铁骑营奉命移防武定里防备土蕃作乱,今日出营操演训练,有幸在这里遇见爹娘。” 说到防备土蕃作乱徐台生抬头瞄了眼面色铁青的依兰思托,事涉军机不想多说,转移话题问道:“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出来游春么?” 刘雅萍摇头道:“明日是平埔社的播种祭,阿爹让依兰思托请全家前去过节。天幸如此,才让我与台生乖儿在这里撞个正着。” 边说边伸手抚摸冰冷盔甲,眼泪情不自禁又流淌下来。 徐台生对老娘的婆婆妈妈有些不耐烦,瞧见徐国难站在旁边满面笑容,目光充满喜悦,心里更是老大不舒服,突地瞪眼发作道:“大哥,囯难当头危机四伏,你倒有闲情逸志陪家人出来游山玩水。” 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前天军中传达军情通报,满洲鞑子亡大明之心不死,重兵驻扎漳州虎视眈眈,厉兵秣马妄想侵犯。冯总制刘总督每日备战忙得不可开交,军中将士日夜操练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与满洲鞑子决一死战。大哥身为察言司军务处佥事,怎能不顾军情紧急,不管家国危亡,自顾陪同家人游春逍遥快活?” 听徐台生言辞激烈,颇似那些鼓弄唇舌整日嚷嚷反清复明还我河山的强硬派,徐国难感觉有些啼笑皆非。 一家子站在官道上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俞依偌呐呐道:“三弟,大哥奉命公干,过几天就要潜入福建……” 想起夫妻即将分别,语音更咽再也说不下去。 刘雅萍等不晓得徐国难又有潜伏差使,有些吃惊地张大嘴巴,目光全都集中在徐国难身上。 徐淑媛秀眉微扬,晶亮眼珠转动不知想起什么,白嫩俏面微微现出喜意。 徐台生愣怔片刻,面孔涨得通红,忽地向徐国难抱拳行礼,道:“原来大哥有机密要务,恕二弟鲁莽得罪。大哥大度莫要责怪。” 徐国难微笑道:“你也是忧心国事,大哥哪会责怪——” 说到这里忽地瞠目直视,厉声喝道:“平安快些躲开,小心马儿踢你!” 拧身起步,旋风般从徐台生身边刮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铁骑统领 听大哥语气惶急,徐台生心中微怔,侧头斜望,瞥见徐太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乌骓马屁股后头,满脸都是好奇神色,伸手用力拉扯随风飘摆的长长马尾。 不由也是大骇,黑豹性情暴烈极难驯服,陌生人稍微靠近就会扬蹄踢打,何况徐太平胆大包天竟敢撸马尾。 情急之下用力拉扯马缰,乌骓马尾臀微微吃痛已被冒犯马威的小屁娃惹恼,长嘶一声奋鬃扬蹄,碗大铁蹄高高抬起,狠狠踢向兴致勃勃欲拔尾毛的徐太平脑门。 这一下变起意外,谁都眼睁睁瞧着猝不及防。 眼看马蹄凌空而下就要踢中徐太平脑门,徐文宏距离较远,想要抢身上前已是不及。 徐淑媛啊的惊叫出声,与刘雅萍呆立成为雕像。 俞依偌眼前陡地一黑,天旋地转险些晕将过去。 依兰思托面色骤变,不假思索大步冲上,伸拳狠狠击向乌骓马脑门。 坐地休息的骑兵忽地响起声尖利唿哨,乌骓马高抬的马蹄似被无形丝线牵扯,蓦地停住不动。 徐国难趁机飞身过去,伸手把徐太平紧紧抱住,脚尖用力倒退丈许,瞬间脱离马蹄踢踏范围。 碗大马蹄在空中停了一停,重重落在黄泥地上,咚的一声尘土飞溅,官道上现出马蹄状的碗大凹坑。 徐太平这时才感觉害怕,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涂满面颊,小手犹自紧紧抓着两根乌黑马尾。 见徐太平平安脱险,徐台生也是舒出口大气,抬手架开依兰思托击来的拳头,抡起马鞭想要抽在黑豹身上,叹了口气却又轻轻放下。 见徐太平哭啼不休,想了想走到马屁股后扯下五六根尾毛,哄道:“平安莫哭,二叔下次带你骑黑豹,跟二叔一样当骑兵。” “真的?”徐太平破涕为笑,转了转眼珠子伸出尾指,“二叔不许骗人,咱俩拉勾勾。” 嘴里唱道:“拉勾勾,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狗!” 满脸鼻涕眼泪杂着欢快笑意,瞧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徐台生笑着拉了勾勾,拍肩膀赞道:“好小子有志气,以后跟二叔一样当骑兵杀鞑子,光复华夏,还我大明河山。” 徐太平抿紧嘴唇,高高挺起瘦小胸膛,神情严肃努力扮出威武军人模样。 俞依偌跑上前想要抱住儿子,却被徐太平用力挣开,高声道:“平安要跟二叔当骑兵,不要娘抱。” 徐淑媛瞧得眼热,插嘴道:“平安叫三叔,二姑等会买糖给你吃。”说着横了徐台生一眼,目光中满是不服气。 徐太平昂着小脑袋,摇头道:“我不要吃糖,要跟二叔当骑兵,杀鞑子!” 徐台生乐得眉毛抖成一团,挑衅反横徐淑媛一眼。 姐弟俩斗鸡般相互对视,谁也不肯稍让。 见徐太平脱离危险,徐文宏心里松了口气,抬头向骑兵望去,见一名身材高瘦的红脸将领骑匹黄马立在骑兵前面,拧眉望向官道,大模大样宛若鹤立鸡群,显是吹唿哨救下平安之人。 他担任察言司靖安处佥事多年,熟悉明郑文武官员服饰,见红脸将领甲胄式样晓得必是高级武官,面目隐隐有些熟悉,却始终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心念微动,低声问徐台生道:“那位将军是谁,居然如此熟悉马性,能以唿哨制马救了平安性命,爹要重金酬谢才是。” 徐台生收回与徐淑媛的对视目光,转头望去,见红脸将领目光如电,冷冷向自己扫视,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悄声道:“那是统领铁骑营的刘参将,治军最是森严,大伙儿整日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背后都叫刘阎王。” 蓦地想到刘参将向来冷酷无情,怎会出手相救平安。 没等思索明白就听又是一声号令,坐地休息的骑兵重新上马,排成两列抽出马刀预备操演。 他不敢再行耽搁,向徐文宏和刘雅萍行了个礼,纵身上马奔驰过去。 刘雅萍急叫道:“刘参将救了平安,怎么也得好生感谢。” 远远听到徐台生的声音,“娘放心,孩儿晓得,自会想法子报答。” 刘雅萍站在官道旁,目送徐台生融入骑兵群中,纵马奔腾高呼酣斗,黄尘飞扬转眼认不出哪个才是自家孩子,忍不住又是泪水长流。 徐文宏本想过去道谢,借机与刘参将交谈,见骑兵操演正酣不便打扰,拉了依依不舍的刘雅萍一把,重新登上鹿车,蹄声得得,沿着官道继续驶向平埔社。 捻着白须目光炯炯,徐文宏从车窗望向骑马立在道边的刘参将,脑海中疑团盘旋始终未曾解开,思前想后不得头绪,无奈之下自嘲一笑,紧紧与刘雅萍偎依在一起。 刘参将勒马望着远去鹿车,三角眼隐隐现冰冷光芒,抿紧嘴唇不发一语。 旁边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中军官见骑兵操演正酣,不虞被人听见谈论,抖了抖马缰靠近刘参将,轻声问道:“将军与那些汉人非亲非故,干嘛多此一举出手相救。” 刘参将目光闪动似在回忆往事,沉默半晌道:“那老头名叫徐文宏,十多年前曾出手救过本将一命,本将有恩必报,出手救下徐老头孙子权当报恩。” 中军官怔了怔,觉得徐文宏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喃喃低语数声,身子陡地一震,惊叫道:“徐文宏,就是当年化装潜入深山刺探机密,搅得大肚国天翻地覆的察言司靖安处佥事,怎么竟会到了这里?” 抬头向远去鹿车深深望了几眼,目光充满忌惮,面孔僵硬再也说不下去。 他惊惧之下声音极是响亮,周边侍卫却都听而不闻,目不斜视宛若泥雕木塑。 刘参将瞪视中军官一眼,目光冷厉宛若毒焰,骇得中军官赶忙低垂脑袋,身子不自禁微微颤抖。 刘参将淡淡道:“诸葛一生惟谨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日后倘若再犯,莫怪本将不讲情面辣手无情。” 听刘参将不再追究,中军官嘘了口气喏喏连声,目光依旧追向已成黑点的鹿车,眸里隐含戒惧。 刘参将似是猜出他的心思,扬了扬马鞭嗤笑道:“岁月最是无情,纵然当年徐老头是头吃人猛虎,这么多年过去也已年老力衰成为病猫,用不着惧怕。” 抬头望向举刀搏杀呼喝不止的徐台生,狞声道:“恩已报过,下面就该报仇。想不到徐台生居然就是徐老头的儿子,亏我还想提拔重用,你掌管军务,平日多加留意,好生关照。” 语气平淡隐含冰冷,听得中军官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赶忙恭声应是,转头瞧向你来我往厮杀成一团的大队骑兵,狭长目光射出阴毒光芒,寒气逼人。 挥刀用力砍向对手的徐台生莫名打了个寒颤,稍不留神被刀背抽中背甲,摇晃着险些摔下马来。 第五十章 妈祖神教 俞依偌惊魂稍定,坐在车厢抱住徐太平柔声劝慰,眼里晶光盈盈溢满泪水。 徐太平兴高采烈玩着马尾,缠绕手指结成乌黑指环,似乎已忘记方才的惊险一幕。 徐淑媛就着车窗望见操演骑兵渐渐远去,终于成为黑点消逝在天际。 她微叹口气,蹙着眉头转回头,见徐国难还在凝神沉思,忍不住问道:“大哥,过几天你真地要潜入福建?” 徐国难微微点头,俞依偌抱住徐太平的手指有些僵硬,俏面登时惨白,欲言又止。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嘻皮笑脸凑将过去,忸怩道:“大哥,你去福建——能不能带上妹子?” 俞依偌略微愣怔,险些失手把徐太平扔到车板上。 徐国难吃了一惊,皱眉问道:“你跟去福建干什么?” 徐淑媛挺起高耸胸脯,洁白俏面神采飞扬,高声道:“妹子跟你一起到福建做潜伏间谍,闯荡江湖快意恩仇,想法子刺探鞑子情报。” 目光现出向往神色,“到时兄妹联手侦缉刺探,定能搅得福建天翻地覆,让鞑子汉奸日夜不得安宁,最好气死施琅那个老不死。” 原来是间谍小说看多了的浪漫美少女。徐国难又好气又好笑,嗤道:“你以为潜伏刺探就是游山玩水,真是小孩过家家想得开心。” 目光转为深沉,“郑王爷矢志反清复明,满洲境内有无数忠勇间谍潜伏刺探,为了避免暴露,要跟鞑子一样剃发易服,在鞑子面前奴颜卑膝,讨好奉承,有些时候刺探一条机密情报就要付出好几条生命。淑媛,间谍密探付出的牺牲,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上百倍。” 想象前额剃得精光,脑后拖条黑亮长辫的丑陋鞑子模样,俞依偌心脏禁不住扑通剧跳,有些恶心想要呕吐。 徐淑媛俏面时青时白,怔怔听着一言不发,眸里渐渐现出坚毅光芒。鹿车中响起徐国难的低沉述说,伴着车轮行驶的咯吱声,仿佛永远响个不停。 晌午时分,鹿车到达武定里。 武定里位于台南平原与中央山脉交接地带,是明郑控制的最北一座城寨,再过去就是起伏连绵的莽莽群山,数百座土蕃寨子蘑菇般散布在崇山峻岭之中。 武定里是明郑与土蕃官方交易的榷场所在,设有汉蕃商品的交易市场,沿街店铺商品琳琅满目,布匹、烟草、鹿皮、钢刀无所不包,土洋货物触目可见,热闹程度较东宁府不遑多让。 狭窄肮脏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既有束发直裾的汉人装束,也有短衣长裙的土蕃打扮,偶尔还有金发碧眼的白夷穿梭其间,鬼鬼崇崇交易各种见不得光的走私货物,呈现出畸形繁荣。 车夫走惯长路自有固定去处,驾着鹿车在狭窄街道东拐西绕驶了一阵,熟门熟路停在家偏僻客栈门口。 迎客店小二见来了熟客,急忙抢上迎接,笑嘻嘻打招呼引众人进入客栈。 徐国难抱着睡熟的徐太平抢先跳下车,鼻中闻到牛羊腥臊气息,抬头见招牌写着平安客栈,旁边歪歪扭扭几行蕃文。 他望着招牌看了半晌,突地扑哧笑出声来。 “大哥笑什么?” 徐淑媛搀扶呕吐得两眼无神的俞依偌跳下鹿车,见徐国难抿嘴微笑自得其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们到家了,快进去白吃一顿。”徐国难笑呵呵道,嘴巴向招牌努了一努。 徐淑媛抬头瞧了瞧,忍不住也是嘻笑出声,饱满红唇宛若桃花绽放,把臂上搭着白毛巾迎出来的店小二迷得瞬间失神,跟在徐淑媛身后走出老远才恢复常态。 平安客栈前房后院甚是宽敞,前面大堂提供饮食,后面客房住宿客人,虽然粗陋却也简便。 这时正是午饭时分,大堂内坐满各式食客,汉蕃混杂男女皆有,喝五吆六嘈杂喧闹,划拳拼酒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徐家人口众多,衣饰华贵,被眼毒店小二殷勤引进包厢,荤素菜肴流水价端了进来。 徐太平迷迷糊糊被嘈杂声吵醒,拿筷子吃了几口菜,闹着要上茅房。 徐国难当仁不让,抱着走进厨房侧边的简陋茅房,引到蹲坑前蹲下,自己在旁边找了个空位。 刚蹲下还没解开裤带,就听板壁后面传出女子的轻微说话。徐国难没有在意,自顾吭吭哧哧用力排泄。 一个粗哑女声轻声问道:“阿曼,你的偏头痛感觉好些了吗?” 另一个清脆女声感激答道:“舒服了好多。教主医术真是高明,刺过几针就针到病除,寨里好些姑娘都吵吵要请教主老人家妙手针炙。” 听到教主两字,徐国难立时留了神,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台湾土蕃自有信仰,渡海移民又带来不同宗教传承,台湾各地民间教派众多,其中不乏阴谋造反作乱的邪教,向来被察言司特工高度关注,随时侦缉以防不测。 粗哑女声低嗯一声,得意道:“教主老人家可是妈祖娘娘转世,医术当然高明之极。后天教主要亲自前来武定里宣讲教义,你通知教众和想治病的姑娘都到天后洞,听讲教义见识神迹。” 听粗哑女声说教主是妈祖娘娘转世,徐国难禁不住哑然失笑,暗想又是哪个邪教首领假借妈祖名义骗取无知乡民钱财,这类案子他在察言司见得多,不太想多管闲事。 清脆女声应了声是,悄声问道:“蓝波嫂,你觉得教主真是妈祖娘娘转世——为啥要我们杀尽汉人?还说信徒要亲手杀一名汉人才能入教?阿曼听说妈祖娘娘只喜欢治病救人,从来不愿意出手伤人,道是杀伤人命有违天和。” 听到杀尽汉人四字,徐国难差点惊叫出声,忙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第五十一章 美女特工 粗哑女声似怕被人听到,压低嗓门轻喝道:“阿曼噤声,妈祖神教哪能大庭广众公开宣扬,万一被汉人听到那还了得。” 清脆女声低嗯了声,没有言语。 粗哑女声放缓语气道:“妈祖是咱们土蕃的天后娘娘,从来都是庇佑蕃人无病无灾。汉人跑到台湾抢了咱们的土地,杀了咱们的族人,妈祖生气当然要以血还血——” 刚说到这里,徐太平探出半颗脑袋,在隔壁蹲坑高叫起来,“爹,平安拉好了,要起来。” 粗哑女声惊觉男厕有人,立时住口。只听窸窣声响,板壁后面再无异样动静。 徐国难气得牙痒,提起裤子随手系好,走过去一把扯起徐太平,急急奔到茅房门口,见隔壁原来就是女厕,几名女客说笑着走向里面。 他身为男子当然不好进去,吩咐徐太平回到包厢吃喝,自己站在旁边装出等人模样暗地监视,瞧有无慌张可疑之人。 蕃人不讲究男女之防,店堂女客往来众多,经常有女客匆匆进出茅房,见徐国难站在门口逡巡都感觉奇怪,胆大的便瞪眼怒视,显是把他当成贪色窥花的登徒子。 徐国难好生尴尬,他只记住两名女子说话声音,如何辨得出俊丑胖瘦,更难以找出怀疑对象。 正自为难,身后响起银铃笑声,徐淑媛蹦跳着跑过来,嗔道:“嫂子担心大哥掉到蹲坑出不来,想不到居然胆大包天躲在这里偷窥女客,不怕长了针眼?” 她说得大声,徐国难忙伸手捂住嘴巴,拉到后院僻静处,低声问道:“淑媛,你愿不愿意当特工?” 当特工侦缉刺探是徐淑媛的人生梦想之一,当下用力点头,柳叶眉弯成了月牙儿。 徐国难把茅房偷听到的女客谈话简要复述一遍,郑重道:“听她们对话言语,我怀疑这是假托妈祖之名,宣扬屠杀汉人的反人类邪教,你愿不愿意帮大哥把这帮邪教分子绳之于法?” 徐淑媛又是用力点头,目光现出愤恨神色。 后院响起窃窃私语。过了会徐国难独自走出,施施然回到包厢坐下。 徐文宏等已经吃喝得差不多,见徐国难回来催促抓紧吃喝,免得耽误赶路时辰。 俞依偌精神渐复问起徐淑媛,徐国难说已经跑到客栈外面买土蕃特产,拿起筷子自顾挟菜吃饭,目光不时睃向外面,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刚吃了几口,客栈门口忽地响起吵闹喧哗,嘈杂声音流水般泄进包厢,仿佛出了意外变故。 徐太平最喜欢看热闹,听到声音从椅上腾地跳起,招呼也不打,一溜烟窜了出去。 刘雅萍嗔笑道:“顽皮娃儿到哪都是惹祸精。”瞧俞依偌精神不振,满面都是担忧神色,起身就要出去照看。 徐国难心里有数,忙放下筷子道:“你们在这里歇着,我出去瞧瞧动静。” 不动声色缓步走出包厢,见客栈门口的桌子旁边围满了人,窃窃私语相互议论,眼里都有兴奋神色。 徐国难老远听到哎哟哎哟的呻吟,正是徐淑媛的叫痛声,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剧痛难忍。 徐太平猴子般从人圈里钻出,想要跑回包厢报信,一头撞在徐国难腿上,抬头见是老爹赶忙汇报,“爹,三姑头痛,正在那里大声叫唤。” 徐国难微微点头,拉着徐太平站在人圈外围,冷眼逡巡围观人群,见众人围着徐淑媛不停出着各种主意,却都没啥异样举止,也没听见茅房里的女声。 徐国难眉头紧皱,徐淑媛似是猜中大哥心思,呻吟得愈发大声,蹙着秀眉不住用手揉搓太阳穴,忽然啪嗒一声,一块精雕玉像从袖口掉了出来。 徐国难瞧得清楚,玉像慈眉善目神态祥和,透出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正是闻名闽浙及台湾,传说中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妈祖娘娘,想是刚从店外摊铺临时购置,肚里不自禁发笑,暗赞妮子诡计多端。 徐淑媛俯身想要拾捡,偏生被疼痛折磨得弯不下腰,捧着脑袋不住口呻吟。 正在欲捡未捡之际,旁边伸出只细嫩小手,把妈祖玉像捡起,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小心翼翼递还给徐淑媛。 “谢谢阿妹。”徐淑媛俏面惨白,嘴唇哆嗦,合什向妈祖玉像拜了拜,极其小心藏入衣袖,光洁额头不时渗出细密冷汗。 那副偏头痛发作的难受惨状,连徐国难见了都几乎信以为真,暗赞妮子善于装神弄鬼,天生是做特工的材料。 “这只是举手之劳,阿姐不用客气。” 说话的是名及笄少女,眉清目秀身材纤细,穿着淡绿衣衫,站在桌前娇嫩嫩宛若春日垂柳,瞧不出半分土蕃模样。 “偏头痛发作很是难熬,本来可以用针灸缓解,只是妹子不会,就帮阿姐按摩好了。” 说着偎在徐淑媛旁边,伸出纤细手指帮她按摩太阳穴。 声音清脆悦耳,徐国难听得浑身一震,冲徐淑媛不动声色霎了霎眼,徐淑媛眯缝眼睛瞧得清楚,立即明白已来了正主,细声细气道:“谢谢阿妹。” 边呻吟叫痛,边眯眼打量。见及笄少女眸光清纯,言语和善,按摩手法轻柔舒适,瞧不出半点邪教教徒的凶厉模样。 徐太平翘脚想要说话,徐国难忙伸手按住嘴巴,目光不动声色扫视围观人群,见七八名女子目不转睛瞧着及笄少女按摩,都是闭口不言,分辨不出哪个是粗哑女声。 及笄少女的按摩立竿见影,徐淑媛的偏头痛逐渐缓解,过了会已能直身行走。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瞧,议论着逐渐散去,不少男人目光在徐淑媛俏面打转,不时发出吞咽口水声响。 望着徐淑媛拉住及笄少女的小手不住口感谢,神态极其亲密,徐国难嘴角微现弧度,拉着几次挣扎想要说话的徐太平,不动声色走回包厢。 刚走到包厢门口,就见三四颗脑袋从里面探出来,不约而同向门口张望,站在最前面的是徐文宏,横着身子把包厢口堵得严严实实。 见到徐国难,徐文宏眼里现出玩味,“国难,淑媛好端端怎么得了偏头痛?” “女人的毛病,哪个说得清。”徐国难微笑答道:“她现在正请人帮忙治病,爹,看来我们得休息一会,晚些出发。” 听到女人毛病俞依偌俏面微红,凤眼斜飞似嗔似怨瞟了徐国难一眼,伸出左手轻按小腹,似是想起了什么。 第五十二章 猎豹勇士 夕阳如血,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镀了层淡淡金边,群山耸立宛若森森干戈刺破苍穹。 中央山脉自北而南横贯台湾,山岭莽莽郁郁葱葱,处处都是悬崖峭壁险峰怪石,荆棘丛生猛兽出没,若非当地土著根本无法辨识路径,成为深山生蕃抵御外敌入侵的天然屏障。 土蕃部族众多,大多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以狩猎采摘为生,与外界极少往来,生性凶悍善战,被视为尚未开化的野蛮生蕃;居住浅山地带的熟蕃长年与汉人接触,逐渐学会耕种纺织,在陈永华以蕃治蕃政策感召下,大多通汉语习汉俗,对汉人不再如生蕃般仇视,部族首领甚至接受任命担任蕃官,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平埔社位于连绵起伏的丘陵深处,倚借山势建造险要山寨,参差不齐的低矮薄板木屋顺着坡地逐级而建,把大半山岗覆盖得严严实实。 寨子周边到处是开垦出来的大片梯田,种植小麦、大豆、茶叶等农作物,因为春节刚过还没有播种,东一块西一块仿佛疤痢头,现出乌黑油亮的泥土本色。 远处浅绿地毯飘浮着深浅不一的黄云,大群头角分叉,黄褐肌肤染满白玉斑纹的可爱斑鹿在野草矮树间追逐嬉戏,大口啃食刚冒出地面的鲜嫩绿草。 偶有几头额头刚冒出嫩角的顽皮幼鹿蹦跳跑出鹿群,手持牧鞭来回奔跑的土蕃牧民立即吆喝驱赶,把幼鹿重新赶回母鹿身边。 欢快奔畅的嘹亮牧歌声中,两辆鹿车越过浅绿地毯,沿着蜿蜒山道逶迤前行,驶向位于半山腰的简陋寨门。 鹿车刚拐过弯角,八名把守寨门的土蕃战士警惕地围了过来,锋利铁矛在夕阳照映下发出慑人寒光。 “哈瑞德,今天是你们值守?” 土蕃战士还没开口询问,前面鹿车车窗就探出依思兰托的黑膛脸,微笑着大声招呼,目光扫向寨子深处,听着隐隐传来的欢快歌声,黑膛脸现出喜悦神色。 哈瑞德是名黑熊般强壮的魁梧汉子,虬结胳膊刺着盘旋吐信的蕲蛇,铜铃大眼满是桀骜。 见少族长从汉人领地贩卖兽皮归来,他哼了一声让开身子,瞧向依兰思托的目光隐含敌意。 其余土蕃战士七嘴八舌与依兰思托打着招呼。依兰思托微笑点头,鹿车隆隆驶进寨门,消失在薄板木屋之间。 哈瑞德的阴沉目光一直追着鹿车,面颊肌肉不住抖颤,旁边一名脸有刀疤的黧黑汉子瞧在眼里,目光现出诡谲神色,凑近嘻笑道:“哈瑞德,明晚的背篓会你可有了对手,美丽的百灵鸟黛丽娜不晓得会接受哪位勇士的槟榔。” 背篓会是土蕃传统习俗,每年播种祭之后,圆月初升之际,寨子的未婚男女都会进入茂密的槟榔林,小伙攀援上树摘下三十个槟榔,追逐中意姑娘并把槟榔投进背篓。 姑娘如果看不中就倒在地上,相互对眼就背着槟榔,掏出精心绣制的荷包赠给情郎,双双隐入槟榔林深处共度良宵,事后再请媒人上门提亲,结婚生子。 黛丽娜、哈瑞德和依兰思托都是未婚男女,按风俗自可参加背篓会。 听了黧黑汉子野蛮奇的言语,哈瑞德把铁矛重重顿在泥地上,昂然道:“美丽的百灵鸟只有猎杀云豹的勇士才配得上,明晚哈瑞德定要第一个摘下象征幸福美满的槟榔,与心爱的黛丽娜手牵手进入浓密的槟榔林。” 土蕃风俗,男子成年时要单独进入深山猎杀猛兽,以示勇悍善战,如能猎杀凶猛云豹就被冠以猎豹勇士,最为族人尊崇。 野蛮奇转了转眼珠,嘿嘿笑道:“寨里的猎豹勇士可不止哈瑞德一个,记得依兰思托前岁就单独进入深山猎杀云豹,比你还早了八个月。我瞧黛丽娜不一定看中哈瑞德,说不定平埔社的百灵鸟早就暗地牵过少族长的手,对他唱过甜美的阿妹爱郎。” 话犹未了,喉咙微痛仿佛被钢叉叉住,哈瑞德目光如欲喷火,左手用力叉住野蛮奇脖颈,右手铁矛顿地,大声喝道:“猎杀云豹的勇士虽不止哈瑞德一个,黛丽娜心爱的情郎却只有哈瑞德。哈瑞德对无所不能的蛇神发誓,明天下午的狩猎会,哈瑞德一定会猎回比依兰思托更凶猛的野兽,献给黛丽娜作为情人礼物。” 声音响亮恍若霹雳,震得寨门两边的槟榔树簌簌抖动,栖息鸟雀都振翅飞起,鸣叫着盘旋在寨子上空。 野蛮奇喉咙被叉,面色青紫翻着白眼吱吱唔唔说不出话。其余土蕃战士忙上前劝解,好半天才让眼珠赤红的哈瑞德平静下来。 辚辚鹿车上,刘雅萍眼波流转神情复杂,目光透过车窗望向寨子的屋檐房角,留恋着平埔社度过的十六个春秋。 半晌才把目光转向依兰思托,疑惑道:“记得以前寨门从来没人把守,现在怎么防备严密起来?” 依兰思托眼里现出熊熊怒火,大声道:“平埔社被阿爸经营得好生兴旺,有些日子熬不下去的生蕃就假扮强盗跑来抢夺财货,年前还打过一架,伤了十来条汉子。阿爸生怕出事,每日都让族人把守寨门,一有消息马上出动。”徐文宏知道土蕃部族众多,贫富不均,居住深山的生蕃部族尤其野蛮好斗,时常寻衅抢夺熟蕃辛辛苦苦积聚的财物,彼此敌视械斗不止,除大肚王阿德狗让想方设法组建部族联盟反抗异族统治外,没人能把散沙似的土蕃部族捏成一团。 忆起十多年前化装潜入生蕃领地刺探旧事,徐文宏面上不由现出铭怀,表情有些复杂难明。 刘雅萍听弟弟解说,嗯了一声,转过话头问道:“哈瑞德好像瞧你不太顺眼,你曾经得罪过他?” 哈瑞德向来敌视汉人,刘雅萍知道他不待见自己这个汉人媳妇,寨门口便没有露面招呼,不过哈瑞德的阴沉目光却始终瞧在眼里。 依兰思托尴尬一笑,搔头道:“我与哈瑞德都是土蕃勇士,三年前我比他先一步进入深山猎得云豹,哈瑞德自那就瞧我很不顺眼。他与黛丽娜要好,生怕我抢了他的心爱妹子,以后更加敌视。” 听到黛丽娜刘雅萍眼前现出名下巴尖尖,鼻子翘翘的娇俏少女,耳边响起沁人心脾的甜美歌声,眼里现出促狭笑意,问道:“黛丽娜确是漂亮姑娘,你有没有动过心思?” 依兰思托的黑脸染成大红布,嗫嚅道:“黛丽娜漂亮是漂亮,依兰思托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尔玛伊,她性格直爽,开朗大方,很对我的脾气。” 刘雅萍见粗线条弟弟羞态可掬,禁不住笑出声来,刚想继续调侃,车窗外飘进阵欢快歌声,眼前出现五亩方圆的空旷平地,青石台阶后面矗着高大宽敞的议事屋。 二十多名土蕃少女身著盛装,手牵手在广场上载歌载舞。站在最前面鼻子挺翘,身躯窈窕的艳丽少女便是有百灵鸟美誉的黛丽娜,旁边身材高挑,眉目弯弯的是依兰思托的梦中情人尔玛伊。 土蕃少女显然以黛丽娜为首,跳的是欢快的甩发舞,轻摇身躯甩动乌黑长发,宛若火焰升腾瀑布飞溅,节奏强烈优美潇洒,与嘹亮歌声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显是为明晚的背篓会做准备。 刘雅萍见到广场盛景,不期然忆起十多年前自己在议事屋广场与伙伴跳舞唱歌欢快情景,禁不住有些心驰神摇,目光微现惘然神色。 蓦地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刘雅萍的右手。 刘雅萍转头瞧去,见徐文宏目光炯炯望住自己,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 刘雅萍心中漾出似水柔情,把头轻轻倚在徐文宏的坚实胸膛上,两人都沉浸在甜蜜的爱情回忆中。 ——已得良婿,夫复何求。 第五十三章 走私协议 议事屋是土蕃族老聚集商议村寨事务的场所,类似汉人的宗祠所在。 平埔社以蛇为图腾,自诩是蛇神后裔,房柱、桌椅乃至杯勺壶罐等日用器具都雕刻品种繁多、神态各异的蛇类造型,尤以蕲蛇、银环蛇、眼镜蛇等剧毒蛇居多。 作为处理公事的重要场所,议事屋处处都有毒蛇盘旋吐信,让人感觉狰狞恐怖而又神秘古怪。 族长阿兰黑正在议事屋接待贵客。他盘腿坐在雕着蛇头的檀木椅上,面前桌案茶香袅袅,左右陪坐五名白须白眉,枯瘦得宛若百年老松的族老,目光炯炯望向对面椅子坐着的儒雅青年,眼神有着掩饰不住的怀疑。 阿兰黑咳嗽一声,吸引众人目光瞧向自己,对儒雅青年笑道:“吴通事代表英国商馆前来平埔社做客,老头欢喜得胡子全都浸进了酒坛。只是当初讲好劳逊大人亲自前来,怎会抽不出时间?” 儒雅青年三旬上下,身著儒衫面颊瘦削,瞧上去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目光闪动甚是精明,嘴角不时现出狡狯。 听阿兰黑话里含着骨头,儒雅青年微笑答道:“族长责备的有理。劳逊先生本来打算以赴平埔社过播种祭名义,亲自前来与各位族老当面商谈贸易合作,只是察言司特工监察甚紧,劳逊先生身份特殊引人注目,因此无法脱身前来,委托小生吴清全权代表英国商馆,与各位族老面对面商谈合作商贸事宜。” 众族老相互使了个眼色,都是默不作声。 吴清瞧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吴清临行前已得劳逊先生授权,为表英国商馆合作诚意,决定按商定价格再加一成收购鹿皮、烟草和槟榔,以火药、火枪、精铁足额支付,运送渠道由英国商馆负责,不劳各位族老操心。” 这条件可说优惠之极,简直是百多年后《南京条约》的翻版。众族老面面相觑,均觉有些不可思议。 郑成功以武力驱除荷兰殖民者,出于商贸兴台的考虑,依旧与英国、西班牙等欧洲殖民者保持贸易往来,永历二十五年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东宁府西定坊设立商馆,处理贸易通商事务,只是禁绝洋人与土蕃直接贸易,鹿皮、烟草、槟榔等土蕃特产由明郑政府统购包销,坐获巨利。 平埔社虽是恭顺降服的熟蕃,在明郑官员眼里也归于贱流,不得不接受官府重利盘剥,眼睁睁瞧着明郑朝廷在武定里设立榷场,低价收购高价卖出,转手贸易左右获利,时不时禁绝海盐、铁器、陶瓷等日用必需品输入土蕃领地借以挟制,各位族老心中不愤却也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通过通事吴清与英国商馆建立走私渠道秘密交易,原本指望多些赚头,哪料吴清开口就是全盘让利,怎不让吃惯了亏的族老似信非信,如坠梦中。 见众族老面上都有惊疑神色,吴清肚里暗骂山里佬没见识,表情却越发诚恳,轻笑道:“小生知道各位与朝廷交易经常受骗上当,一张豹皮只能换半斤盐巴实在太不公道,英国东印度公司生意遍布南洋北美,极重贸易信誉,说出的话绝不反悔。不瞒各位族老,劳逊先生之所以肯吃亏让利,主要是想与大家交个朋友,方便日后贸易往来。小生据理力争,也在中间出了不少力气。” 依兰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急急盘算,鹿皮、烟草、槟榔等土蕃特产都不值钱,火药、火枪、铁炮等西洋利器却是生蕃蛮子眼里的宝贝,只要把牢走私渠道转手倒卖,翻手便是难以想象的巨利。 永历二十四年沙辘社之战土蕃部族联军亲身感受火枪威力,极为羡慕渴望,不愁西洋火器在生蕃部族没有销路。 目光与众族老一碰,依兰思已拿定主意,故作为难道:“吴相公的好意老头理会得。只是火药、火枪、精铁价格昂贵,平埔社日子极为清苦,倾全族所有也购不了多少,价格能否再优惠一些,以后可以做长期生意,互惠共利。” 说着打了个哈哈,抚着白须慈和微笑。其他族老也都面现笑容,和蔼可亲宛若南极仙翁。 吴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肚里暗骂老滑头贪得无厌。 他另有算盘,假意与依兰黑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勉强同意,苦着脸道:“价格就遵族长吩咐。只是朝廷明令不许英国商馆与高山族交易往来,各位族老务必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就是族人也是越少知道越好,免得多生是非。” 众族老好不容易与英国商馆搭上关系,当然不愿让旁族利益均享,当下个个指天发誓,保证不泄露机密。 依兰黑见事情谈妥,心里着实高兴,举杯敬道:“这是族里精心炒制的姑娘茶,外面有钱也买不到,吴相公不妨多饮几杯,尝尝味道。” 顿了顿道:“等吴相公回去,老头还要赠送姑娘茶,麻烦吴相公帮忙转交劳逊大人,就说平埔社依兰黑期盼劳逊大人早日前来寨子做客。” 姑娘茶是土蕃名茶,每年清明节前平埔族都要组织未婚少女前往茶山采摘雨后嫩茶,亲手烘干炒制,从不对外出售,极有名气。 吴清闻名已久,想不到蛇头茶盏盛的居然是名闻遐迩的姑娘茶,忙端起细品,觉得香气氤氲入口甘甜,与西湖龙井、武夷山大红袍等华夏名茶各有千秋,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独到之秘,禁不住眉飞色舞,连声赞道:“好茶,好茶!” 正自言笑晏晏宾主尽欢,议事屋大门砰的推开,依兰思托大踏步走了进来。 见众族老陪吴清对坐饮茶,依兰思托微觉奇怪,向吴清多瞧了几眼,俯身行礼,道:“阿爸,姐夫全家都到了,阿妈让我唤你赶紧回去招待。” 听是女儿女婿前来过节,依兰黑喜得合不拢嘴,捋着白须向吴清笑道:“吴相公难得到平埔社,晚上就到老头家做客如何?” 第五十四章 通事吴清 吴清有可无不可,随口答应,跟着依兰黑父子缓步出了议事屋,沿广场向左走了十多米,前面坡地现出幢薄板木屋,五间两层,较周围房屋宽敞明亮。 屋前空地烟雾升腾,熊熊火堆架着只剥膛幼鹿,被烈焰烤得滋滋作响,晶亮油脂滴进火堆不时蹿起火团青雾。 依兰黑的二儿子依兰思义蹲在火堆旁边,不停转动烤鹿涂刷调料,浓郁肉香诱人食欲,旁边站着名扎朝天辫的粉嫩男孩,右手拿根细长铁签使劲捅向幼鹿,不时发出咯咯笑声,清脆悦耳之极。 依兰黑脸上现出溺爱笑容,向吴清介绍道:“那是老头的曾外甥徐太平。” 快步走向空地,扬声高叫道:“太平过来,见过客人。” 徐太平捅刺烤鹿玩得兴高采烈,转头见是外太公,蹦蹦跳跳过来,向依兰黑叫了声外太公,眼珠子滴溜溜瞅向吴清。 依兰黑在脑袋拍了一记,笑骂道:“小孩没家教,还不快叫刘相公。” 他早与吴清说好,在平埔社的身份是游学书生刘国清,表字孝义。 徐太平向吴清作了个揖,脆声叫道:“刘相公好!”目光紧紧盯住吴清不放。 吴清见惯世情,瞧徐太平模样就知道讨要见面礼,心中有些好笑,随手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徐太平道:“这是叔叔的见面礼,不要嫌弃。” 徐太平双手接过,翻来覆去瞧了几遍,笑嘻嘻藏进怀里,甜甜又叫了声刘相公。 依兰黑揪了揪徐太平的朝天辫,笑问道:“文宏呢?” 徐太平指着房屋道:“爹爹在屋里看书,爷爷与外太婆讲话,妈妈与奶奶忙着炒菜,三姑独自跑出去游山玩水。” 一口气说完,跑过去拿起铁签又使媌捅向烤鹿,玩得不亦乐乎,清脆笑声撒满寨子上空。 依兰黑无可奈何笑了笑,吩咐依兰思托前去帮忙烤鹿,亲自引着吴清踏上台阶,听厅堂传出说话声音,便领吴清走了进去。 依兰黑堂客摩西年轻时是平埔社出名美女,雅号火暴辣椒,把依兰黑管得服服帖帖,年老之后性格爽朗不减当年。 见女婿全家到寨子过播种祭,摩西极其高兴,打发依兰思托去唤老头子,自己盘腿坐在椅上,手里提着蛇形烟杆,边吞云吐雾边与女婿徐文宏大声讲话。 土蕃称烟草为“淡巴菰”,传说土蕃以前有位美丽姑娘马鲁比丁,因情人病死殉情身亡,临死生怕母亲惦记,要她把墓前草叶摘回晒干切丝,燃火吸食可以忘忧解倦。 土蕃种烟草制烟叶手艺高超,自制土烟成为换取汉人生活物资的重要来源,男女老幼都嗜好吸烟,日常出行经常随身携带长杆烟枪。 依兰黑年老哮喘,不太常抽,摩西却是出了名的大烟枪。 摩西吞云吐雾正讲得起劲,抬头瞧见依兰黑,忙叫道:“老头快些过来,文宏带了好些汉人珍贵礼物,都是老头顶顶中意的——” 话未说完,见吴清跟在后头,不禁呆了一呆。吴清忙上前恭敬行礼,道:“晚学末进刘国清,见过老夫人。” 摩西咧开没牙的嘴,笑呵呵道:“原来是老头带来的客人,讲话文绉绉,老太婆听不懂,来到平埔社就多玩些日子,老太婆米饭还是供得起。” 吴清恭声应是,又与徐文宏见礼,见他年纪与依兰黑差不多,目光炯炯隐蕴锋芒,心里打了个突,小心对答了几句。 正说得热闹,厅堂外传来脚步声,一名高大男子跨进门槛笑道:“佬爷回来了,国难——” 吴清听声音甚是熟悉,不由自主转过头,与高大男子打了个照面,惊得目瞪口呆,吃吃道:“徐佥事,你,你——” 徐国难料不到会在这里撞着英国商馆通事吴清,蹙了蹙眉,拱手微笑道:“原来是吴通事,怎么到了平埔社?” 吴清心念急转,他是英国商馆的秘密情报人员,负有侦缉刺探职责,与徐国难多次打过交道,彼此身份都心知肚明,根本无法隐瞒。 当下心里有了计较,苦笑道:“小生只是偶尔到平埔社游玩,想不到居然就碰着徐佥事,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徐国难笑道:“依兰黑是我佬爷,哪能不赶来过节。只是吴通事竟然有闲情到平埔社游玩,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徐文宏见两人说话针锋相对,料定背后必有故事,冷眼旁观等待下文。 吴清选定平埔社作为走私贸易渠道,事先曾多方收集情报,只是土蕃以与汉人通婚为耻辱,刘雅萍出嫁后极少回娘家,居然不晓得徐国难与依兰黑的亲戚关系。 他心中暗悔,思索是否要果断放弃这条好不容易搭建的走私商贸渠道,嘴里却爽朗道:“小生虽然供职英国商馆,生性喜欢游山玩水,平埔社山青水秀,色娇人媚,小生仰慕已久,特地赶来游玩。今日能与徐佥事在这里巧遇,实是三生有幸,不胜之喜。” 说着向徐国难拱手见礼,甚是斯文儒雅。 摩西听了半天,弄明白吴清假编身份欺骗自己,心里生气,用烟枪指着吴清道:“年轻人勿老实,对老太婆都讲假话,实在太不应该,以后不要走进老太婆家!” 吴清面红耳赤,嗫嚅不语。 依兰黑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副模样,着实有些尴尬,忙道:“老太婆,吴通事不是故意讲假话——” 正犹豫要不要把真相说出来,吴清抢着道:“朝廷禁绝白夷与土蕃交往,小生身处嫌疑之地,生怕有所不便才不得已杜撰身份,并非有意欺骗,恳请老夫人大度谅解。” 说着长长一揖到底。 依兰黑窥见摩西面色依旧阴沉,忙接口道:“吴通事说得极对。朝廷禁绝土蕃与洋人往来,吴通事不得已才用了假名。大家晓得就好,以后莫要随便讲出去。” 暗地向吴清使了个眼色,示意莫要泄露走私贸易机密。 徐文宏鉴貌辨色,料定绝非两人说的那么简单,眯着眼睛暗自沉吟。 徐国难面色如常,点头道:“佬爷说的不错,有些事情瞒上不瞒下,面子上交待得过去就行。吴通事来到平埔社就是朋友,日后咱们还要多多交往,切莫因为误会伤了和气。” 说完哈哈大笑,吴清听出话里藏着的骨头,跟着干笑几声,算是把事情轻轻揭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讨要奖励 众人坐着谈了会风土人情,烤鹿已经准备就绪,木屋周围弥漫浓郁肉香,和着远近飘来的饭菜味道,让人不禁食欲大振,神清气爽。 徐太平眼睛发亮喜得手舞足蹈,缠着依兰思义割下数块鹿肉,坐在石头上鼓嘴大嚼,吃得满口流油,不亦乐乎。 徐淑媛游逛了会寨景,悠哉悠哉返回,见到美食食指大动,老实不客气挤坐在徐太平旁边,姑侄两人抢着吃烤鹿肉,丝毫不顾及淑女形象。 吴清见徐淑媛面目俏美,言语爽利,浑不似寻常汉女乔装作态,心中微微有些异样感觉,不自禁多瞧了几眼。 这时已是酉时,一轮圆月从山峦间冉冉升起,衬着青山绿水泻下如水银辉,寨子高矮参差的房屋宛若风景图画,远近响起蕃人无忧无虑的山歌,让人感觉醺然欲醉。 依兰黑见玉轮皎洁,山景秀丽,吩咐把桌子搬到空地,流水价端上煮好的荤素菜肴,让依兰思托请来各位族老,就着明月山川大碗酒大块肉,大呼小叫喝得醺醺欲醉,月落星残方才罢休。 徐文宏心中有事没有多喝,见众人酒气冲天各自回房休息,刘雅萍俞依偌忙着在厨房洗刷碗筷,向徐国难微微点头示意,若无其事踱回房间,坐在椅上沉思不语。 见徐国难跟将进来,沉声问道:“吴通事什么来头?” 察言司设有秘密档案,各方情报人员都有专门记录,吴清身为英国商馆通事自不例外。 向窗外张了一张,徐国难见万籁俱寂杳无人迹,不虞有人潜伏偷听,轻声道:“吴通事原名吴通财,祖籍福建漳州,自幼跟随父亲吴义移居南洋巴达维亚,经商致富家境小康,与红毛鬼多有交往,因此习得西洋夷语。永历三十五年改名吴清,以通事身份跟随英国商馆领事劳逊来到台湾,秘密从事情报侦缉。” 徐文宏眯眼听完,捻着白须沉吟不语,房里只听到两人的细微喘息。 半晌徐文宏轻声问道:“国难,吴通事假借过节潜来平埔社,想要干些什么?” 徐国难对此早有思考,不假思索答道:“英国红毛鬼对台湾野心甚大,一直想绕开朝廷与土蕃部族直接贸易,依孩儿看来,吴通事暗地前来,应是想通过佬爷与土蕃部族秘密往来,开辟走私贸易渠道牟取巨利。” 顿了一顿,微笑道:“吴通事潜来平埔社的目的,佬爷必定一清二楚,爹可以让姆妈暗中打听,必能知晓详情。” 徐文宏摇头道:“你娘素来不问外事,朝廷事务还是男人操心的好,不要把家人拖将进来。” 目光闪烁,沉吟道:“若只是走私贸易,赚些蝇头小利算不得大事,就怕红毛鬼与土蕃勾结,暗地把火药、火枪等西洋利器卖给土蕃,或者派人指导训练,日后土蕃养足元气造起反来——” 土蕃不愤汉人占据台南平原肥沃土地,多年来屡次造反作乱,只是武器简陋不通战阵,虽然勇猛敢斗却是屡战屡败,吃了老大闷亏。 倘若红毛鬼暗中出售西洋火器,派人教授西洋战法,土蕃部族如虎添翼,就会拥有与明郑政权抗衡的能力。 徐国难心中一惊,佩服老爹的深谋远虑,点头道:“爹说的在理,回去孩儿就向卢都事禀报,派遣特工详加侦缉,想法子切断红毛鬼与土蕃的秘密走私渠道。” 切断走私渠道必定损害平埔社利益,不过在民族利益面前,个人利益实在算不得甚么。 徐文宏微微颔首,眯着眼睛不再说话。 徐国难见老爹似有倦意,当即请安告退,刚回到自己房间,就见徐淑媛粉颊晕红,醉眼朦胧七歪八倒跌撞进来,站在门口凤眼斜睇,用打量陷阱猎物的得意眼神瞧着徐国难。 徐国难暗叫糟糕,正思索该如何想法子逐客,就见徐淑媛一屁股坐在床上,大着舌头问道:“大哥,妹子帮你侦缉妈祖神教,有啥子奖励?” 徐淑媛按照徐国难的计策装病钓鱼,果然把及笄少女钓将上来。偏头痛被“治”好后,徐淑媛以感谢为名,缠住及笄少女说个不休,没多久就探出真情。 及笄少女名叫夏曼,住在距离武定里五里路程的熟蕃麻豆社,受妈祖神教教徒蓝波嫂蛊惑,有意加入妈祖神教。 徐淑媛向她打探教主消息,夏曼却不太清楚,只晓得教主是貌美女人,极其擅长医术,自称妈祖转世治病救人,在生蕃部族颇有信徒。 徐淑媛取假名依兰雪梅,自称是平埔社族长依兰黑孙女,掏出贴身香囊赠送夏曼,言里言外对妈祖神教颇感兴趣,痛恨汉人强占土蕃土地,抢夺土蕃财产。 夏曼年轻识浅未谙世情,瞧不出徐淑媛破绽,见她有心入教,约定后天共同前往天后洞拜见教主,聆听教义。 蓝波嫂一直没有露面。徐淑媛诚恳表示想要拜见,夏曼含糊说已到街上购买物品,日后入了神教自有见面之期。 两名美少女叙话良久,珍重话别。徐淑媛上了鹿车迫不及待向徐国难报功,讨要奖励。 这时喝多酒重新想了起来,追到大哥房间吵闹不休。 徐国难本想随便给件首饰应付过去,哪知妮子眼孔浅胃口大,开口就是黄金百两玉镯一对,徐国难哪里拿得出。 见徐淑媛赖在床上不肯离去,徐国难大是头痛,只得随口应付道:“淑媛,你晓得大哥是出了名的穷光蛋,能不能换个现实些的条件?” “大哥只要答应就好说话,”徐淑媛笑靥如花,凑近低声道:“妹子要跟你去福建。” “不行!”徐国难竖起眉毛一口拒绝,“福建是鞑子地盘,虎狼成群危险重重,你年轻识浅,人又漂亮,跑过去还不被虎狼吞得骨头都不剩,说不定还会被鞑子抓去当营妓,到时哭都哭不出来。” 他有意夸大其辞,想让徐淑媛改变主意。 徐淑媛显然晓得营妓含义,俏面涨得通红,眸中现出兴奋光芒,“妹子不怕危险,只想跟着大哥为朝廷办事。” 提高嗓音威胁道:“如果你不肯带我去,妈祖神教的事情一拍两散,妹子再不理会,看谁犟得过谁。” 这倒是现实难题,怪不得徐淑媛有恃无恐,不怕徐国难事后赖账。 徐国难无可奈何含糊答应,把仍在喋喋不休的徐淑媛推出房间,砰的一声用力关上房门。 第五十六章 华夏不亡 这时已是子夜时分,徐太平早已躺在床上睡熟,俞依偌还在厨房没有回来,隐约可以听到叮当声响连绵不绝,想是与刘雅萍一起收拾餐后器具。 徐国难被徐淑媛吵得没了睡意,索性从怀里取出《复甫文集》,打开就着油灯看了起来。 《复甫文集》是陈永华一生心血,诗词歌赋表章策论无所不包,尤重论述治国理政保邦安民,融中西学术于一体。 陈永华生性好学无书不窥,闲暇时经常阅读西洋书籍,对欧洲民主思想多有涉猎,并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腐儒,知道洋人坚船利炮到处殖民,终有一日会西学东渐侵蚀华夏文明,因此不以一家一姓为念,反复强调排满兴汉复兴华夏,意在保存华夏文明屹立强国之林。 徐国难事务繁忙,两天来只抽暇草草翻阅,虽感觉博大精深,却没有真正体会其中韵味。此时静心观看,顿觉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每篇文章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读得入神,不知不觉吟诵出声。“华夏者,炎黄子孙之称谓。《尚书》有云:‘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华夏乃东方古国,文明大邦,以礼治天下,以义行准绳,以廉树品德,以耻维人心,故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读到这里,徐国难瞧向文章题目,见端端正正写着“华夏不亡论”,笔迹工整,珠圆玉润,儒雅中蕴含豪迈,显是陈永华亲笔书写。 想起文章犹存,斯人已逝,老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复兴华夏难见成期,心中悲恸,禁不住掉下泪来。 伸袖擦去眼泪,继续向下吟诵。 “华夏肇基,守业维艰。秦汉以来,蛮夷狡虏争相入侵,盘踞中原,窃据华夏神器,变乱汉人冠裳,晋有五胡乱华,唐有安史之乱,宋有金人背盟,明有土木堡之变,乃至元蛮灭宋,满清亡明,华夏千载传承文明,毁于剃发易服;中原万里如画江山,成为腥膻之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华夏子孙尽死于蛮夷屠刀,闻之酸鼻,诚不可言!惨哉!悲哉!痛域!” 惨哉悲哉痛域字迹略微零乱,隐隐似有泪痕,显是陈永华书写至此,悲愤难抑,心潮起伏。 想到老师孜孜以求复兴华夏,至死而不悔,徐国难不禁怆然泪下,一滴滴融入旧泪痕之中,脑海念头愈发强烈,好半晌方才拭泪继续往下观看。 “有士大夫言‘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永华以为不然,蛮夷屠刀能灭华夏之形影,难绝华夏之国魂。五胡乱华大唐崛起,安史作乱宋皇开基,元蛮入踞中原不足百载,太祖皇帝乘势崛起江南,率领汉儿扫灭胡虏,奄有中原江山,重兴华夏礼仪,可为汉魂永存,华夏不亡之明证。满清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盗踞中原,明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妄图消灭华夏传承,移除汉人风俗,磨灭炎黄记忆,用心之阴险狠毒,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胡虏无百年气运,永华断言,百年之后当有圣人崛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复我华夏之冠裳,弘我华夏之文明,扬我华夏之国威。华夏文明,于斯为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想,期于必成。惜永华年老体衰,智穷力竭,有生之年难见圣人崛起,华夏复昌,惟寄语我辈同志,一切为了复兴华夏,龙潜九渊善保有用之身,有朝一日必将翱翔九天,舒今日之郁积,成中华之伟业。” 读到这里,徐国难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抑郁悲愤一扫而光。 他多次化装潜伏满洲侦缉刺探,自然晓得无论政治还是军事,强大满清都不是区区台湾能够匹敌,内心深处时常为明郑前途担忧,生怕有朝一日鞑子入侵台湾强迫汉人剃发易服,大明最后一块江山也惨遭沦陷,华夏文明再无复兴之期。 只是官卑职低,眼见明郑朝延陷入党争内斗不息,文武官僚都把功名富贵置于民族利益之上,丝毫不为台湾前途担忧,心情郁郁却只能徒唤奈何。 《复甫文集》给徐国难打开崭新天地。 按照陈永华的观点,华夏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即使台湾沦陷也只是明郑朝廷灭亡,华夏之魂依旧绵远流传,只要天下汉人牢记炎黄子孙身份,时刻不忘排满兴汉,终有一日可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华夏崛起复兴可期。 驱除鞑虏复兴华夏,这也是徐国难孜孜不倦的梦想追求,想到只要华夏之魂不灭,日后炎黄子孙必将重新崛起,禁不住目光发亮心情澎湃。 “一切为了复兴华夏。”徐国难一字一顿,抬头望向窗外明月,对着渺渺中无数为华夏崛起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烈士喃喃自语,声调激昂。 往下观看,写的是如何在满清鞑子刀下屈身隐伏,暗中传承华夏文明以期未来复兴,正看得入神,忽见文中出现台湾两字,心中微凛,凝神细读,逐字逐句品味。 “台湾北连三吴,南接两粤,上通日本,下达吕宋,实海上交通之咽喉,贸易往来之要地。永华不才,奉延平郡王谕令署理台湾,见其地可用,其民可恃,其资可兴,诚帝王之基也。” “惜乎满清鞑子以泰山之力攻夺台湾,以台湾弹丸之地必难抵挡,大明苗裔将随之而绝。永华观满清鞑子素无海疆雄图,削平台湾必自弃边海长城。今西夷鼓船东来,台湾原为荷兰夷殖民地,无时不在涎图,一旦有隙必将重新窃踞,国姓爷苦心筹划之策,数万将士跨海征战之功,将毁于一旦,诚为可惜。” “永华观宇内大势,百年之后航海兴盛,贸易日广,台湾实江浙闽粤之左护,若西夷巢穴其中,永执利剑抵中华之咽喉,圣人惟能望而兴叹,中华崛起倍加艰难坎坷。愿有识之士保台湾于中土,免子孙之忧思。” 看文章题目,是“台湾不可弃论”。徐国难读得痛快淋漓,仿佛面对陈永华接受谆谆教诲,畅论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情不自禁站起身,对着《复甫文集》恭敬行礼,心中默祷。 “老师虽没有见国难最后一面,却委托爹爹传授《复甫文集》,显是把国难当成衣钵传人。国难不才,必将遵照先生教诲,尽平生之力保华夏传承不亡,保台湾国土不失,图崛起华夏于将来,死而后已。” 正自喃喃祷告,房外传来细微脚步声,俞依偌推门进来,见徐国难站在窗前弯腰行礼,面上隐有泪痕,吓了一大跳,赶忙快步走近,抓住胳膊急问道:“国难,怎么了,不要吓我!”神情惶急,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徐国难回过神来,把《复甫文集》恭敬收好,微笑道:“我没事,莫要担心。” 抬头见窗外山影朦胧,万籁俱寂,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时辰不早,快些安歇了吧。” 俞依偌觉得丈夫神情有些古怪,不敢多问,答应着铺好被子,噗地吹灭油灯。 房内立时漆黑一片,过了会侧耳倾听,徐国难发出微微鼾声,居然已经睡熟。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徐国难呼吸粗重,窗外山风呼啸,想起夫妻回到东宁府就要分别,国难潜伏刺探不晓得能不能平安返回,禁不住泪湿枕巾,一滴滴滚落到棉被之上。 不想惊扰丈夫好梦,俞依偌咬着嘴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瞧着模糊不清的帐帘,默默思索心思。 徐国难自不晓得俞依偌情肠百结,睡梦中跟着陈永华穿越到百年之后,看见凶横猖獗的满清鞑子个个垂头丧气,被迫剃发易服的汉人兴高采烈剪去辫子,重新换上华夏民族的曲裾深衣,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远处海面战舰林立,兵戈森严,战旗猎猎中传来雄壮嘹亮的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憾。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光复华夏兮,崛起中华。 杀尽鞑子兮,觅个封侯。” 第五十七章 平埔晨练 次日清晨,徐国难从睡梦中醒来,感觉神清气爽充满活力,往日疲倦一扫而光。 俞依偌照例早起跟着刘雅萍安排早饭,徐太平弯曲身子宛若山猴蜷在被中,朝天辫压成簇簇乱发。 徐国难静静躺在床上,听远近猪叫鸡啼,鸟语雀鸣,心情前所未有的空宁,好一会方才穿衣下床,把《复甫文集》珍而重之藏入怀中,慢慢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木屋前的空地龙腾虎跃,徐淑媛与四名舅舅各占地盘练武,依兰思托却不在其中。 依兰黑生了五子一女,在土蕃中也算是人口大户。 徐国难站在门口观瞧,见徐淑媛舞动利剑左右盘旋,招数利落腾挪有声,矫健中蕴有狠辣,不复以前那么只图花哨,显然已把老爹教诲听入耳中。 依兰思义等执着钢叉、齐眉棍对练,一招一式刚猛利落,虎虎生风,与汉人武术的刚柔相济,虚实融合大相径庭。 虽然不如汉人武术博大精深,内外兼修,战场争斗却更加实用,全都是致命动作绝无花哨。 吴清负手站在旁边观看,见徐国难过来忙行礼招呼,神情着实亲热。 徐国难见他换了身淡紫儒衫,长身玉立卓尔不群,眼里隐现血丝,显然昨晚满腹心思没有睡好,肚里暗笑,还礼微笑道:“刘相公起的好早,昨晚睡得可曾舒坦?” 既然说好隐瞒身份,徐国难便即改口,称吴清为刘相公。 吴清面色微僵,干笑道:“小生不善饮酒,昨晚多喝几杯感觉头痛欲裂,翻来覆去天快亮才梦见周公。” 瞧了瞧徐国难红润面色,取笑道:“徐佥事精神抖擞神定气闲,昨晚想必好梦到天亮,是不是梦到了人生四大喜?” 说着放声大笑,惹得邻近的徐淑媛抛了老大卫生眼过来。 吴清微现尴尬,急忙止住笑声,闭嘴不语。 人生四大喜出自北宋诗人汪洙的《神童诗》,指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知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徐国难想起昨晚梦到跟着陈永华畅游未来中国的穿越场景,那时华夏民族已经驱除鞑虏恢复汉室江山,台湾成了海贸要津樯橹云集货物山积四方辐辏,蕃汉和睦共处亲如一家,西洋白夷老实规矩贸易经商,华夏复兴不再只是梦想,那可是比四大喜更要喜上万倍。 随即面色微黯,心想不知百年之后光景如何,眼下神州大地还是鞑子横行,中原陆沉皆是满清天下,自己继承老师遗志,不晓得该如何在鞑子酷政下设法延续炎黄血脉,传播华夏文明。 吴清不知徐国难异样心思,见他面色忽转阴郁,微感诧异,笑道:“平埔社山川秀美,空气清新,令人出尘脱俗,乐而忘返。徐佥事如不嫌弃,一起到处走走如何?” 徐国难随口答应,与吴清肩并肩沿村道慢慢行走。 今天是播种祭,寨里处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来往蕃人身穿节日盛装,喜气洋洋,见到徐国难吴清也都热情招呼。 土蕃生性爽朗好客,虽然深山生蕃依旧仇视汉人,熟蕃生活富足大多愿与汉人往来,否则依兰思铃也不可能冒着大不韪嫁与徐文宏。 两人顺着村道走出十多米,见广场上三十多名土蕃壮汉排成方阵,正在有板有眼练武,一招一式颇见功力。 徐文宏背手站着观看,依兰黑笑呵呵陪在旁边,不停开口解说。 见徐国难吴清过来,依兰黑笑容满面,招呼道:“刘相公,国难,昨晚睡得可好?” 汉人见面问候吃饭睡觉已成自然,想不到土蕃打招呼也是大同小异。两人相视苦笑,不约而同应声说好。 见依兰思托站在方阵之中练武,徐国难诧异问道:“舅舅干嘛要跑到广场练武?” 依兰黑面现自豪,呵呵笑道:“萧垅社发来英雄帖,五月初十约集各蕃社到关武岭比武较技,前十名有重金奖励。老头不在乎重金,只是不能丢了平埔社的面子,便挑选社里好汉,请王武师教些粗浅功夫,免得到时倒数第一,失了脸面。国难,你瞧他们功夫过得去么?” 话虽如此,眸子深处一缕阴霾一闪而逝,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听到关武岭三字徐文宏面色微变,蹙了蹙眉没有言语。 关武岭?传说中的土蕃祖神诞生之地,大肚王阿德狗让结盟誓师所在?依兰黑眸里的阴霾没有逃脱徐国难视线,他听得心头一震,土蕃近些年太平无事,依仗的是陈永华“以蕃治蕃”四字妙诀,挑拨离间分而治之,土蕃部族彼此敌视拧不成一股绳,只能任由官府予取予求。 察言司对土蕃动向高度关注,自然晓得近些年仇视汉人的深山生蕃养足元气,颇有些人心不稳屡倡作乱,倘若蕃人假借关武岭比武较技,仿效大肚王阿德狗让重新组建部族联盟,走私西洋火器严加训练,土蕃部族就会拥有与明郑政权抗衡的实力,再加上虎视眈眈的满洲鞑子,心怀叵测的荷兰红毛鬼,台湾内外交困哪能支撑得住。 想到惨淡前景徐国难暗自心惊,正在思索破解对策,听佬爷要自己点评,便抬头向广场望去,见教授武功的王武师是名虬髯大汉,四十来岁年纪,豹头环眼,身躯粗壮,披头散发恍若威风凛凛的雄狮。 王武师在方阵前走来走去,大声呼喝纠正动作,教的是平平无奇的大力金刚拳,虽然刚劲威猛迅捷有力,却没有过人之处。 徐国难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随口夸了几句,把依兰黑喜得老脸生花,白须撅到半空。 吴清把一切瞧在眼里,嘴角微现狡狯笑意,插嘴道:“小生记得徐佥事武艺高强,多次在察言司比武夺魁,刀法号称特工第一,既然来到平埔社何不下场指点一番,也可以让平埔社好汉晓得天外有天,日后更加刻苦训练。” 想不到吴清居然说出如此挑拨话语,徐国难不由横了他一眼,见吴清面带笑容,举止自然,仿佛只是随口谈论。 依兰黑得吴清提醒,忙不迭催徐国难下场指点,显示功夫。 徐文宏接口道:“国难前些日子不小心伤了筋骨,不能动武,你瞧他早上不就没有起床练武?”淡淡瞧了吴清一眼,目光隐含警告。 依兰黑心疼外甥,听到伤了筋骨大是关心,当然不会硬逼下场。 吴清被徐文宏警告目光刺得心中微寒,干笑一声不敢再行生事。 四人在寨里走马观花转了几圈,听依兰黑不住口介绍土蕃典故,直到太阳升起杆把高,各处木屋上空都是炊烟袅袅,方才说笑着回去用饭。 第五十八章 淑媛剑舞 播种祭是土蕃的重要祭典,每年春暖花开之际举行,通过祭典祈祷上苍庇佑谷物丰收,五畜兴旺,最是隆重不过。 早饭过后寨子便热闹起来。男女老幼衣着光鲜,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奔向寨外梯田。 依兰黑穿上繁复隆重的祭祀服饰,头戴插着孔雀翎的羽冠,身穿藏青腰裙,脚踩鹿皮靴,腰裙零零碎碎缀满豹牙、贝壳、珍珠、珊瑚等光亮饰物,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宛若胖了一大圈。 徐国难瞧得只觉好笑,站起身想跟着前往观礼,依兰思托大踏步走了过来,乌着脸递过柄短刀。 徐国难见短刀尺许长,刃口锋锐,瞧式样应是蕃人随身佩带饰刀,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舅舅,你给我这个干嘛。” 依兰思托心情不太好,气哼哼道:“这是奥里契与我结拜时赠送的信物,麻烦转交奥里契,尽力帮忙照顾。” 说完转身就走,瞧也不瞧徐国难一眼。 他昨晚特意向阿爸求恳,却被老狐狸依兰黑疾言厉色痛骂一顿,要他千万不可多管闲事,也不可让徐国难出面营救。 依兰思托被骂得灰头土脸,心情自然奇差。 对依兰思托无意提到的铁骑营移防武定里,依兰黑倒是担起了心思,以他见识当然明白深山生蕃磨刀霍霍意图不轨,铁骑营移防武定里自是防备生蕃作乱,身为平埔社族长依兰黑只想左右逢源大发横财,绝不愿官兵剿蕃殃及池鱼。 只是如何避免生蕃作乱玉石俱焚,依兰黑虽然老奸巨滑却也旡计可施,只能暗地联络熟蕃加强战备以图自保。 徐国难笑了笑,接过短刀放入怀中,跟着依兰思托快步走出屋门。 刚走下台阶,嘴里塞满鹿干的徐太平一个蹦跳猛扑过来,把徐国难的小腿牢牢抱住,嚷道:“爹爹抱抱,平安要看播种祭。” 俞依偌站在旁边抿嘴微笑。徐国难笑着抱起徐太平,抬眼没见到徐文宏刘雅萍等人,问道:“爹爹呢?” 俞依偌向前一指,道:“爹爹与佬爷一起过去,让我在这里等你。”徐国难向前方瞧去,果见十多米外孔雀翎旁边徐文宏的蓝衫若隐若现,隐约可以听到徐淑媛的清脆说笑,引得周边蕃人不时注目观瞧。 他微微一笑,抱着徐太平随人流缓步走向寨门。 播种祭祭坛设在寨外梯田下方空地,吉时选在巳时二刻,就是上午九点三十,太阳还未出山就有性急蕃人聚在祭坛周围载歌载舞。 徐国难赶到时,空地上已经人山人海,处处都是唱歌跳舞的蕃人。徐文宏身为族长女婿,虽是汉人身份也与从不同,由迎宾蕃人引到贵宾席入座。 徐国难见贵宾席一大堆贵人聚着说话,徐文宏含笑拱手到处应酬,面现苦色,立即停住脚步,捡了处偏僻高地站定,放眼望去,见空地中央矗着大块青石垒成的圆形祭坛,祭坛中心堆满干柴,随风隐隐飘来浓郁香气。 祭祀时辰还早,祭坛上空无一人,蕃人身着盛装聚在空地牵手舞蹈,常年劳作的黧黑面孔洋溢欢快笑容。 远近山川幽丽峻奇,山风拂面清香怡人,眼前都是嬉戏歌舞,耳边充满欢歌笑语,徐国难心情舒畅,浑然忘记这些日子的忧虑烦闷,直想隐居深山,永远如此生活下去。 俞依偌生性腼腆,幼承礼教,极少出现在热闹场所,此时偎在徐国难身边,望着歌唱舞蹈的快乐蕃人,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眸中充当新鲜好奇。 徐太平抱着老爹头颈,东张西望乐得咯咯直笑,忽地伸手指向舞蹈人群,尖声叫道:“三姑,三姑——” 徐国难与俞依偌早已看见,徐淑媛与几名土蕃少女手牵手在祭坛旁边跳舞,银色白裙杂在土蕃少女艳丽服饰中分外显眼。 她不会蕃歌蕃舞,索性把玉女剑法当成剑舞,在蕃女丛中踢踏转挪,盘旋起伏乍前倏后,宛若飞天仙女飘飘欲仙,把土蕃少女的狂放舞姿都比了下去。 特别是徐淑媛从小习武,腰肢柔韧似柳,时而轻盈旋转,时而仰面倒折,把凹凸起伏的女性曲线完美展示,盘旋起舞婀娜多姿,让从来没有见过剑舞的蕃人瞧得目瞪口呆,乍舌不已。 祭坛周围有大群蕃人围着歌舞,都用迷恋目光欣赏徐淑媛的窈窕舞姿,歌舞声渐渐弱了下去,一些蕃人目光中甚至现出爱慕神色。 黛丽娜站在旁边,见汉家少女抢了自己风头,胸中酸酸麻麻不知啥子滋味,晶亮眸子不自禁现出妒嫉神色。 她长相俏丽,嗓音甜美,在平埔社向来众星捧月人人讨好,如今徐淑媛却麻雀变成孔雀,把能歌善舞的百灵鸟比了下来,让自视不凡的黛丽娜情何以堪。 正在暗中琢磨如何想法让徐淑媛吃些苦头,鼻中微闻香风,不用转头就知是尔玛伊。 尔玛伊眸里也隐现妒嫉,播种祭是土蕃重要节日,却让汉家少女大出风头,任谁都是难以忍受。 她偎着黛丽娜,附在耳边悄声道:“黛丽娜,我瞧哈瑞德看得目不转睛,好像很是中意。” 听情人也欣赏汉家少女,黛丽娜胸中妒意更浓,抬眼瞥去果见哈瑞德瞪大眼睛望向徐淑媛,嘴角亮晶晶似有垂涎。 熊熊妒火再也无法遏制,黛丽娜转了转眼珠,旋身飘进场中,放开嗓子唱起高亢的土蕃情歌。 她嗓音柔美歌声婉转,立时把不少蕃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尔玛伊得意一笑,跟在后头也舞了过去。 两位美女歌舞俱佳,都是蕃人少年的慕艾对象,盘旋起伏卖力表演,一时倒盖住了徐淑媛的剑舞风头。 俞依偌瞧得俏脸微红,偎着徐国难道:“小姑真是大胆,居然大庭广众跟大群蕃人拉手舞蹈,也不怕——”羞红着脸说不下去。 徐国难也是目眩神移,徐淑媛的玉女剑法颇多花哨,用于舞蹈表演倒是适宜。 听妻子如此言语,冷哼道:“妮子本就胆大爱出风头,难得有机会卖弄她的玉女剑法,当然要下场卖俏。”言语颇有些不以为然。 抬眼望向贵宾席,见徐文宏正与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低声说话,似乎没有瞧见徐淑媛盘旋踢踏、美妙动人的剑舞。 徐国难眉头微皱,瞧向洋人的目光视出狐疑。 第五十九章 吴清献计 那洋人身材高大,面目慈和,身穿黑色袍服,胸前挂着十字架,显是不远万里跨海而来的西洋传教士,双手不住在胸前划着十字,殷勤对徐文宏说着什么。 徐文宏连连摆手,似在拒绝。 荷兰殖民者统治台湾大力传播基督教,规定信徒可以免除赋税,时不时还要施舍小恩小惠,因此民间基督教徒甚多,只是大多领取米粮踊跃异常,谈起教义似懂非懂,祭祀祝福更是按照传统习俗自行其事,从不把耶和华真正放在心上。 郑芝龙年轻时初履南洋经商,为得到洋人支持,特地在澳门接受基督教洗礼,教名贾斯帕,另名尼古拉,洋人称为尼古拉·一官,视为基督教友甚是亲近,贸易往来更是处处方便,无往而不利。 碍于这一层渊源,郑成功收复台湾不禁西洋传教士传教,只是暗地设置障碍,加以约束。 台湾的传教士大多聚居东宁府,平常只在汉人贫民中发展教徒,未得官府允许不得私自前往土蕃部族传播教义。平埔社怎会出现西洋传教士? 徐国难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自沉吟思索,身后忽有声音赞道:“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白乐天的《霓裳羽衣歌》,用在徐小姐身上最是贴切。徐佥事,令妹武艺高强,剑舞精绝,小生瞧公孙大娘重生也不过如此。” 听声音是英国商馆通事,假冒游学秀才的吴清。 俞依偌正与丈夫偎在一起,感受柔情蜜意,万料不到身后居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叫,忙不迭跳开数步,红晕满面羞成了醉虾。 徐太平眼珠滴溜溜瞧向吴清,脆声道:“刘相公好。” 吴清缓步上前,站在徐国难身边,笑道:“小公子真乖,不过叔叔今日没礼物给你。” 徐太平转了转眼珠,道:“叔叔昨天给足了见面礼,今日不用再给。” 伸手从怀里掏出玉佩摇晃,没等吴清说话,笑嘻嘻道:“如果叔叔硬是要给,平安也会勉为其难接受。” 吴清怔了怔,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徐国难见玉佩雕成蝙蝠流云式样,寓幸福祥和之意,瞧上去古朴润滑,显是值钱物事,肚里暗笑,抬手轻打了下屁股,喝道:“调皮鬼,只知道到处腆脸讨要礼物。” 顺势把徐太平递给俞依偌,与吴清拱手见礼,笑问道:“刘相公怎么不在贵宾席交际联络,跑到这里来了?” 吴清听出言外之意,苦笑道:“贵客中有西洋传教士奥古斯神父,逢人就拉住宣传教义,劝说入教,赛过无数苍蝇环绕,小生实在受不了,只得偷偷溜走。” 向愁眉苦脸的徐文宏努了努嘴,道:“如今缠上了徐伯父,想必徐伯父也是头痛得紧。” 听到奥古斯三字,徐国难面色有些古怪。 奥古斯是西洋传教士中的狂热分子,永历二十三年受罗马教廷委派,从西班牙不远万里来到台湾传播教义,十多年一直留居东宁府,每日深入贫民乞丐施舍钱物,宣扬教义,甚至不顾禁令,屡次深入土蕃部族传播天主福音,虽然迭遭白眼却也发展了不少土蕃教徒,在西洋传教士中颇有名气。 官府虽有忌惮,顾虑他的传教名声,只得听之任之,暗中令察言司特工加强监视,避免惹出事端。 徐国难在察言司档案看过奥古斯的传教资料,对他的虔诚和毅力甚为佩服。 不问可知奥古斯想把徐文宏发展成为基督教信徒,想到老爹被奥古斯缠着说教的头痛情景,不自禁微笑着摇了摇头。 吴清目光缓缓转向空地,目不转睛望着起伏婉转,歌舞盘旋的徐淑媛,眼神里现出痴迷。 徐国难与吴清见面后,从来见他神色怡然,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想不到对淑媛剑舞如此迷恋。 脑海念头急转,诧异问道:“刘相公懂得武功?” 吴清怔了怔,目光慢慢恢复清明,干笑道:“小生区区文弱书生,哪懂得甚么武功。只是以前有幸欣赏过剑舞,见令妹舞得绝妙,情不自禁罢了。” 踏前一步,炯炯注视空地上涌动的人流,感慨道:“到平埔社前,小生以为土蕃都是青面獠牙,凶暴残忍,见了后才知道土蕃虽然生性野蛮好斗,却也纯朴可爱,有上古之风。徐佥事,近些年土蕃繁衍蕃息,人畜兴旺,似非朝廷之福。” 徐国难不知他言语用意,嗯了声没有言语。 吴清偷窥徐国难面色,语气越发显得诚恳,“小生虽是英国商馆通事,却也是南洋华裔,不忘华人身份,骨鲠之言不得不吐露。” “按朝廷律例,土蕃不用纳税交粮,从军服役,仅平埔社一族,每年人口就可增长近百,高山族数十部族,每年可以增长多少?左丘明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晨蕃人聚众练武是徐佥事亲见,若任由发展壮大,终有一日会成为朝廷祸患。” 徐国难心中微动,吴清所言正是他忧虑所在,想不到这通事居然有如此见识。“刘相公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妥善处理?” 吴清鼻里冷哼,斯文面孔蓦地现出狠毒,“小生浅见,朝廷可借鉴荷兰殖民故智,每隔数年动手清理土蕃,免得繁息壮大,生出狼子野心。” 荷兰是欧洲殖民先驱,号称海上马车夫,殖民地遍布全球。但荷兰本国地寡兵微,无法派出大军,殖民台湾时荷兰兵不过数百,绝难对付漫山遍野的土蕃。 荷兰驻台湾总督宋克想出毒计,每隔数年派出兵马进入深山搜剿土蕃,成年蕃人一概杀绝,土蕃寨子一律烧毁,曾一次摧毁13座寨子,杀害数千蕃人,逼迫土蕃迁入深山,困顿度日。 郑成功收复台湾也想延续荷兰殖民政策,陈永华竭力劝阻,说汉人仁义不应以暴易暴,最终改为“以蕃治蕃”,虽然仍是重利盘剥,但较荷兰殖民者的定期屠杀政策不知文明了多少。 吴清献出如此绝户计,徐国难微感心寒,淡淡道:“刘相公心怀忠义,徐某自当转告朝廷诸公,日后刘相公还要多替官府办事,朝廷必然不会亏待。” 吴清听出徐国难话语的冷淡,不禁尴尬微笑,恢复了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若无其事把话题转将开去。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没营养的社交废话,空地突地响起咚咚木鼓拍击声,歌舞人群纷纷退了开去,空出大块地盘。 黛丽娜见徐淑媛意犹未尽,红扑扑脸蛋满是兴奋神色,转头望见哈瑞德目不转睛似在瞧视徐淑媛,鼻里不由重重冷哼,袅袅娜娜走到哈瑞德身边,伸手狠狠拧住腰间软肉。 哈瑞德疼得哎哟一声,咧嘴怪叫道:“怎么了,黛丽娜?” 黛丽娜噘起嘴巴,不悦道:“谁叫你被汉女迷得七晕八素,连魂儿都忘了收回。” 哈瑞德怔了怔,怒道:“哪个被汉女迷得七晕八素,俺是瞧剑舞好看,才多瞧了几眼。” 话未说完,腰间软肉又被重重拧了一把,瞪大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黛丽娜俏面晕红,眼波流离瞟视哈瑞德,用力顿脚道:“偏生不许你多瞧,就是要瞧也只能瞧我!” 听向来矜持的黛丽娜说出情浓言语,哈瑞德简直不敢相信耳朵,抬头瞧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一眼,鼓足勇气牵住黛丽娜的纤手,乐得合不拢嘴。 两人打情骂俏自然无人关注。众人围着空地密密麻麻挤成圆圈,目光都转向祭坛,见八名面涂油彩,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土蕃壮汉用力敲打木鼓,呲牙咧嘴跳着怪形怪状的蕃舞,引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盛装老人缓步走上祭坛。 徐国难与吴清知道祭祀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不约而同停止谈话,抬头凝神观看。 第六十章 播种祭祀 徐国难听依兰黑谈过祭祀典礼,知道平埔社崇拜火神,认为世间万物都诞自虚空神火,轮回运转形成光明伟力护佑太平世界。 盛装老人是平埔社巫师盘瑶,代表族人恭请火神降临大地,赐予人类火种,养育万物生灵。 盘瑶年逾七旬,白须白眉老态龙钟,颤巍巍慢步走到祭坛中心,面对柴堆神情庄重俯身下拜,众蕃人跟着伏地跪拜,神态极是虔诚。 下拜之后,盘瑶缓缓起身,嘴唇嚅动喃喃吟诵,语意艰涩深奥,全都是古朴蕃语,徐国难一句都听不懂。 吟诵了一阵,眼看太阳已到头顶,热辣辣阳光烤得万籁俱寂,盘瑶抬头望天,向着悬挂半空的太阳高举双手,左手手心突地晶光耀眼,多出块色彩斑斓的五色玉石。 祭坛下面虔诚祈祷的蕃人大声欢呼,声震云霄。呼声未歇,五色玉石白芒闪动,嗤地冒出青烟,随即燃起淡淡火焰。 俞依偌瞧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呀的一声惊呼,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眸中全是诧异惊奇。 徐国难探事培训时曾亲眼观摩过白莲教幻术表演,知道五色玉石必定涂了白磷,稍一受热就会燃烧,心里暗自好笑,斜眼瞧向吴清,见他嘴角噙着冷笑,眼里隐现不屑,似乎也看穿了盘瑶的“神迹”。 盘瑶捧着火神赐予平埔社的神火,神态庄严走向柴堆,缓缓把五色玉石放在柴堆中间,嘭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祭坛上火星弥漫,热气逼人。 盘瑶面对炎炎烈焰仿佛没有知觉,对着火堆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围观人群跟着跪拜。 八名土蕃壮汉围着祭坛手舞足蹈,更加用力敲打木鼓,嘭嘭连声响震四野,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盘瑶跪倒拜了八拜,缓缓起身,高声吟诵古朴蕃语。一众蕃人双手合什,跟着放声吟诵,神态庄严虔诚之极。 徐国难瞥见吴清嘴唇蠕动,似乎也跟着吟诵。心中微动,莫非吴清懂得古蕃语,笑问道:“刘相公,他们吟诵些什么?” 吴清料不到被徐国难瞧破行藏,本能想要否认,见徐国难目光炯炯注视自己,表情似笑非笑,心中一凛,干笑道:“盘瑶巫师赞颂火神赐福人类,养育生灵。” 索性双手合什,嘴里喃喃跟吟: “炎炎神火,赐予光明。 养育万物,造福众生。光辉之德,世代铭记。” 吟罢,讪讪解释道:“小生性喜考古,偶尔学得古蕃语,徐佥事莫要见笑。” 徐国难缓缓点头,目光闪动,也不知是否相信。 盘瑶吟罢蕃语,缓缓摊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手心多出只赤红布袋,隐隐有火焰流转,里面装的自然是神火中诞生的种子。 盘瑶高举赤红布袋,环绕祭坛一圈,所到之处蕃人尽皆跪拜,祈祷火神佑护平埔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嘭嘭木鼓声中,依兰黑与五名族老肃步登上祭坛,跪拜之后接过赤红布袋,在八名载歌载舞的吐蕃少女引领下,神情庄重走向不远处的梯田,自有族人递上锄头水桶,族老们亲自动手挖坑、撒种、浇水,播撒下充满希望的丰收种子。 众蕃人兴高采烈,潮水般向梯田涌去。 徐太平见没热闹可看,在俞依偌怀里用力扭动,吵着要跟过去。 俞依偌用目光征询徐国难意见。徐国难微笑点头,伸手抱过徐太平向梯田走去。 走出没几步,就见老爹徐文宏满脸苦色,站在梯田旁心不在焉听奥古斯神父高声弘扬基督教教义。 徐文宏自幼熟读经书,信奉孔孟儒教,自不会受些许言语蛊惑就改变信仰,只是被奥古斯的微言大义搅得头痛欲裂,大庭广众又不好翻脸动手,只得耐着性子苦脸强听说教,挤出笑脸频频点头。 见徐国难过来,徐文宏眼睛一亮如逢大赦,高叫道:“国难过来!” 向奥古斯干笑道:“那是犬子国难,神父不妨见见。” 奥古斯见徐国难神态从容,举止儒雅,显是汉人中的上流人物,马上转移传教目标,笑嘻嘻迎将过去。 见老爹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徐国难暗叫不妙,没等奥古斯开口,抢先说道:“这里有位秀才相公,对基督教很感兴趣,想向神父请教教义。” 说着让过身子,现出跟在身后的吴清。 吴清目瞪口呆,想不到徐国难居然会顺手推舟。他领教过奥古斯的缠功,见他上下打量自己,目光现出感兴趣神色,暗叫糟糕,转身想走却已被截住。 徐国难忍笑快步走开,远远听到奥古斯高声道:“刘相公,请这边说话。” 徐文宏见奥古斯被吴清引开,舒了口气,伸手把徐太平抱过去。 低声骂道:“你倒聪明提早躲了起来,扔下老子面对传教士受苦。” 徐国难笑问道:“传教士有这么可怕?” 徐文宏叹气道:“我算是怕了奥古斯。你老爹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从没见过如此会缠人的传教士。我说了好多遍不入教,他始终追着不依不饶,大讲上帝耶稣天使,我耳边仿佛有上千只苍蝇不停聒噪,到现在还是脑瓜疼。” 心有余悸扭转头,生怕奥古斯又追将过来。 徐国难放声大笑,目光向人群扫去。 见七八名观礼贵客站在人群外闲谈,其中一人身材魁梧,神态威猛,不似普通土蕃长的矮小。 徐文宏见徐国难留神注意,轻声道:“那是萧垅社族老古伯,极为敌视汉人,要多加留心。” 徐国难知道土蕃部族众多,有泰雅、排湾、阿美等不同族群,播种祭时间各不相同,基本选在春暖花开时节。 平埔社举行播种祭,邻近友好部族会派族老前来观礼,彰显友谊。 他想起早晨依里兰曾提过萧垅社下帖邀请各蕃社前往关武岭比武较技,不由多看了古伯几眼。 古伯极是敏锐,感觉到注视目光立即转头,见是名服色寻常,面目普通的中年汉人,鼻里重重冷哼,略一打量就不再理睬。 他虽然仇视汉人,倒也不会在这辰光发作。 播种祭之后还有歌舞、竞技等娱乐表演,粗犷奔放与汉人娱乐表演大不相同,徐太平看得津津有味,让俞依偌抱着猴子般到处乱窜,不时发出童真笑声。 午宴安排在议事屋前的广场空地,摆了上百张桌面,流水价送上荤素菜肴。桌边大桶盛满猴儿酒,任凭阖寨蕃人大吃大喝,酒饱饭足。 徐国难坐在上席,见吴清无精打采情绪甚是低落,显是被奥古斯纠缠得不轻。 又见奥古斯坐在邻桌,目光不时扫向吴清,嘴唇嚅嚅而动似在诵经,淡蓝眸光现出宗教狂热,心里不禁为吴清默哀,举起酒杯虚敬,仰脖大口喝了下去。 吴清没好气横了眼徐国难,眸中映出徐淑媛如花俏影,耳边不时响起清脆嘻笑,一颗心登时砰砰剧跳起来。 未曾饮酒面颊先已酡红,吴清不自禁心乱如麻,恍若陷入初恋情网的毛头小伙,全然没有先前的镇定自若。 第六十一章 击杀云豹 午饭过后便是土蕃传统的狩猎会。寨子的男女青壮都可报名参加,以猎杀野兽数量和凶猛程度确定名次。 一众土蕃壮汉磨拳擦掌,挎弓背箭预备大显身手,特别是晚上打算参加背篓会的未婚男子,更是暗地相互竞争,一门心思猎杀猛兽献给心宜女神,赢得美人垂顾。 哈瑞德手执铁予,背挎猎弓,昂首挺胸站在队伍前头,不时冷眼瞪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目光有着掩饰不住的敌意。 徐淑媛播种祭大出风头,感受到许多土蕃少女的羡慕嫉妒恨,芳心大为得意。 狩猎会既能猎杀野兽,又能游山玩水,徐小姐焉肯错过,一心参加狩猎会争取成为女中英雌。 她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从没上山打猎,缺乏狩猎实战经验,便以侦缉妈祖神教为要挟,硬拖徐国难一起狩猎为自己护驾保镖。 徐太平听徐淑媛要上山狩猎,立即大哭大闹吵着前往。徐国难被两人软磨硬泡不胜其烦,只得答应陪同上山狩猎。 吴清站在广场旁边,见“伤了筋骨”的徐国难也要上山狩猎,被摆了一道的恶气出不来,笑眯眯问道:“徐佥事,筋骨养好了吗?参加狩猎再无问题?” 徐淑媛俏目横了吴清一眼,抢白道:“用得着你管,就你那豆芽菜身板,上山都会被小白兔给一口吃了。” 噎得吴清直翻白眼,偏生说不出话来反驳。 依兰黑在旁边听见,忙拿出珍藏多年的云南白药想给外甥抹伤,徐国难哭笑不得,再三保证绝无问题,依兰黑这才半信半疑允许上山狩猎。 平埔社依山而建,寨子后面就是连绵起伏的叠峦丛山,是横跨台湾的中央山脉支脉,荆棘树丛处处可见大小野兽来往奔逐,弱肉强食。 土蕃壮汉狩猎经验丰富,晓得浅山地带出没的都是野鸡野兔等菜兽,没有人愿意停留,一窝蜂奔向丛林茂密、山石险峻的深山密林,抢着猎杀黑熊、云豹等猛兽,最不济也得猎头野猪夷狼,方不失平埔社好汉的勇武威名。 徐淑媛英雌不让须眉,狩猎眼界极高,对野鸡、野兔、竹鼠等宠物型菜兽不屑一顾,腰挎利剑,肩背猎弓,跟在土蕃壮汉后头大踏步杀向山林深处。 徐太平倒是肥瘦不剔,见到野兽奔窜闹着要老爹出手。 徐国难箭无虚发,不一会背囊多了不少野味,徐太平头插杜鹃花,手玩野鸡翎,乐得眉开眼笑,不住往嘴里塞鹿干。 狩猎会并不是三五成群,土蕃壮汉为了取得好名次,往往都是独自行动。 徐淑媛兴致勃勃转悠半天,连猛兽脚印都不曾发现,终于承认狩猎失败,索性与徐太平漫山遍野采摘野花,相互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听两人大呼小叫满山坡奔跑,徐国难暗自翻了个白眼,莫说山坡没有野兽,就是有也早被吓跑。 他久经沧桑,早已过了游戏玩耍的激情岁月,在山石上坐了片刻,见山坡斜面有条蜿蜒山溪,溪水清澈见底,大小银鱼游来游去悠然自得,风景如画宛若世外桃源,便想走过去汲水洗脸。 走出没几步忽地心生警兆,回头紧紧望向斜后方,侧过耳朵静静倾听。 山坡高低起伏,到处长满半人高的荆棘。春季已经到来,荆棘绽出浅绿嫩叶和细碎白花,随着山风飘拂起舞,不时有蝴蝶蜜蜂上下盘旋,看上去自然和谐,毫无异状。 徐国难的耳朵却听到荆棘丛中传出的低沉喘息,随风隐隐飘来浓重腥臭味。 瞳孔陡地射出锐利针芒,云豹——台湾丛林的霸王! 云豹是台湾森林食物链的顶端猛兽,有着粗短矫健的四肢和咬透黑熊喉骨的锋利牙齿,更为骇人的是迅若奔电的惊人速度,据说每秒可以达到三十多米,百米飞人博尔特远不是敌手,许多猎物没来得及看清云豹影子就已被咬碎喉骨,这也是云豹名字的由来。 察言司特工训练有密林生存项目,徐国难受训时曾与云豹在密林相遇,虽然搏斗之后把那只尚未成年的幼豹击退,但对云豹的可怕速度和锋利牙齿留有深刻印象。 土蕃汉子把猎杀云豹作为勇士象征,确是名副其实。 徐淑媛与徐太平在山坡另一边嬉戏,银铃笑声洒遍绿水青山,无忧无虑悠闲自在。 徐国难背心沁出冷汗,感到一种莫名的危机,云豹凶狠残暴,如果自己不把它击退,两只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菜鸟很难逃脱尖牙利爪。 他站在山坡凹处,伸出右手缓缓握住倭滚刀,目光从左到右扫视荆棘丛,终于锁定隐伏深处的土黄影子,心里一宽,静静等待云豹扑击。 教官特训时曾经说过,千万不要与云豹比拼速度,最好趁它凌空扑击一刀歼杀。 山风轻轻吹拂徐国难的滚烫面颊,荆棘丛中的云豹极有耐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若非徐国难已经提前锁定,几乎误以为先前瞧见的只是虚幻兽影。 绵延山坡那边,徐淑媛与徐太平还在奔跑嬉戏,浑然不觉一人一兽隔着荆棘丛对恃,即将进行生死立决。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恍若只是瞬间。 粗线条的徐淑媛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抱起徐太平快步走了过来。 “大哥干嘛,站在那里欣赏荆棘花?” 嘴里轻哼山歌,脚步轻快自在,一副野外春游的悠闲散漫模样。 荆棘丛枝条微微颤动,土黄幻影弩矢般疾射而出,在半空中掠出条淡淡虚影。 徐国难目光陡地射出针状锐芒,厉声喝道:“快躲开!” 倭滚刀呛啷出手,迎着激射过来的土黄幻影猛劈过去,使的是旋风刀法以快打快。 徐淑媛猝不及防,傻愣愣抱着徐太平怔在原地,听见半空中嗷呜悲鸣,雪亮刀芒划出道闪电,腾空而起的云豹重重翻滚跌落,鲜血泉水般从脖颈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条血弧,洒得荆棘丛处处绽放鲜花。 云豹挣扎着颤巍巍似想站起,摇晃几下终于无力瘫在涨地上,绿幽幽目光艰难转向荆棘丛后的陡峭山崖,渐渐淌出浑浊泪水,呜咽着眸子慢慢失去光彩。 徐国难嘘出口长气,觉得手心腻腻的全是冷汗。 徐淑媛回过神来,左手抱着徐太平,右手拔出宝剑,兴冲冲快步抢上,低头望着还在不停抽搐的云豹,啧啧道:“这就是云豹,怎么长得跟山猫差不多。大哥,云豹没传说的那么厉害,你怎么抢着一刀就宰了。妹子若是出手,十来招也能解决这只大山猫。” “杀山猫,杀山猫!” 徐太平从徐淑媛怀里跳下,笑嘻嘻用力踹向云豹的绵软肚皮,不住口放声叫嚷,丝毫没感觉到害怕。 “这只云豹本就受了重伤,否则哪有那么好对付。” 没理会徐大姑娘的唠叨,徐国难缓缓收起倭滚刀,目光投向云豹腹部的黄褐毛发,那里有道深及寸许的长条伤口,腹腔内脏隐约可见。 以徐国难的经验,即使自己没有出刀,以云豹伤势之重,不久也将血尽毙命。 徐淑媛愣了愣,望着瘫成一团的云豹尸体,见到腹部伤口血肉模糊肌肉纠结。 转了转眼珠,强辩道:“那么小的伤口有啥子问题,如果不是大哥砍了一刀,过些时日云豹说不定就能养好伤,跟以前一样生龙活虎。” 声音越来越轻,显然底气颇为不足。 没理会徐淑媛的强辞夺理,徐国难走进荆棘丛仔细观察,见云豹潜伏地方凝着摊乌黑鲜血,滴滴干涸血液顺着荆棘丛淌成断断续续的血线,笔直通向黑魆魆的山崖。 徐国难蹙了蹙眉,拨开荆棘沿着血线大踏步走向山崖。 徐淑媛拖着徐太平紧跟后头,睁得大大的丹凤眼满是好奇与兴奋。 第六十二章 土蕃少年 三人顺着淡若无痕的血线曲曲折折走了一会,悬崖底部现出黝黑洞口,血线到此已经几乎消失不见,时断时续洒进山洞深处。 徐淑媛麻着胆子探头向里面瞧了瞧,见山洞不是很深,没有想象中的大堆动物骸骨,阳光映照下隐隐可以见到几堆干草,其中一堆干草丛中有土黄肉团正在蠕动,听到动静缓缓抬头,发出呜呜低鸣。 “山猫!” 躲在徐淑媛后面的徐太平眼里冒出星星,高声叫嚷快步跑出,冲进山洞一把抱起土黄肉团,紧紧贴在胸前,眼睛乐得眯成细缝。 徐淑媛吓了一大跳,忙抢进山洞拉出,瞧清土黄肉团是只尚未足月的豹崽,伏在徐太平怀里不住拱动,嚅动嘴巴似在寻找乳液。 许是受到强烈阳光刺激,豹崽紧闭眼睛慢慢睁开,阳光反射下泛出幽幽绿光,张开觅食的嘴巴可以清晰望见两排细密尖利的雪白牙齿。 “大哥咋办?” 徐淑媛走进山洞巡视一圈,确定除豹崽别无他物方才出来,嘴里轻声问徐国难,目光不由自主瞄向豹崽,眼里闪现母性的温柔光芒。 豹崽肉嘟嘟很是可爱,完全不像成年云豹泛着危险的野性,让人一见就不自觉泛起母爱。 徐国难沉吟不语,重伤的云豹显是听到山坡动静,生怕人类出手伤害豹崽才从山洞潜出,伏在荆棘丛暗中窥视,最终却误打误撞,丧命在自己刀下。 不知云豹是否命该如此,还是母爱天性使然。 “山猫是平安的,二姑不许跟我抢。” 感受到徐淑媛的炽热目光,徐太平把豹崽抱得紧紧的,转头向徐国难央求道:“爹,平安要山猫,不要鹿崽,回去后把窜天猴都给二姑。” 徐淑媛哭笑不得,伸手用力扯了下朝天辫,琼鼻发出冷哼。 要是以往徐太平早就跳脚抗议,这时紧紧抱着豹崽一声不吭,脑里想象牵着山猫在伙伴中间走来走出的威风模样,忍不住笑咧了嘴。 见徐太平捡到宝的幸福模样,徐国难知道很难把豹崽从儿子手上拿走,沉吟片刻,缓缓道:“豹崽归你养,不过长大以后不能伤人,也不可到处炫耀,否则爹马上杀了炖肉。” 听老爹答应,徐太平笑咧了嘴,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大声纠正道:“这是山猫,不是豹崽。” 徐淑媛瞧得分明,在旁叫道:“豹崽归平安,云豹归我,妹子要在狩猎会上显摆显摆。” 徐国难见两人都是空手套白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领头快步回到山坡。 还没走出荆棘丛,就听到隐隐传来说话声音。 徐国难微微愣怔,转头使了个眼色,停住脚步拨开荆棘丛,见山坡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三名土蕃汉子,低头瞧着云豹尸体相互议论。 一名方脸汉子仔细观察云豹脖颈伤口,沉吟道:“一刀毙命,深可见骨,刀法很是厉害。” 另一名瘦脸汉子哼了声,道:“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少族长。反正云豹是少族长亲手杀死,咱们只管抬走就是。” 两人说的都是蕃语,徐淑媛身为依兰黑外甥女自幼跟着刘雅萍习练蕃语,当然听得明白。 见两人嘴里说话,俯身想要去抬云豹,心中大急,立即从荆棘丛窜了出来,双手叉腰摆出茶壶架势,俏眼圆睁怒喝道:“云豹是本姑娘——大哥杀死的,哪个不要脸的敢抬走!” 见荆棘丛突然窜出名仙女般美丽的娇俏少女,三名土蕃汉子不由都看直了眼,相互对视没有言语。 方脸汉子抬眼向荆棘丛望去,见徐国难抱着徐太平缓步走出,腰间倭滚刀赫然在目,转了转眼珠,行了个蕃礼道:“在下萧垅社旭烈,敢问云豹颈项伤口可是阁下所伤?” 徐淑媛接嘴道:“当然是大哥一刀毙豹。你们这些蛮子杀不了云豹,居然想来捡现成便宜,姑娘的宝剑可不答应。” 右手握剑,左手叉腰,秀眼斜睨,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动手的江湖侠女架势。 方脸汉子旭烈见到云豹颈项深及见骨的伤口,忌惮徐国难刀法了得,本想先行说理,听徐淑媛言语无礼,跨前半步,手握刀柄,森然道:“姑娘说得不对,云豹明明被少族长重伤腹部,即使没人动手也会流血毙命。我们从关武岭一路追赶过来,怎么倒变成了捡现成便宜。” 瘦脸汉子阴阳怪气道:“斩杀云豹也不是姑娘动的手,俺瞧倒是你在捡现成便宜。” 徐淑媛气得俏脸雪白,拔出利剑就要动手放对。 听到三人来自生蕃部族萧垅社,徐国难想起土蕃刺客奥里契,不由起了别样心思,见徐淑媛越闹越不像话,沉声喝道:“淑媛,莫要胡闹。” 就在这时候,三人中没有开口的土蕃汉子也叫道:“欧孛齐,莫讲怪话。” 两人同时开口,都是怔了一怔。 徐国难见说话的土蕃汉子骷骼粗大,浓眉大眼,穿着寻常的青布蕃装,比瘦脸汉子欧孛齐高出半个头,唇边茸毛微现黑色,瞧模样似已成年,听嗓音不过十五六岁,站在那里威风凛凛,气度不凡。 心里暗暗称奇,拱手道:“在下徐国难,小妹言语无礼,先行谢过。云豹确是先行伤在少族长手下,你们现在就可以抬走。” 徐淑媛原以为大哥会为自己撑腰,想不到反而说出示弱话语,急道:“大哥——” 徐国难摆了摆手,道:“天下事争不过道理。云豹腹部本就受了重伤,即使没加上一刀也必死无疑,大哥不能不讲道理。” 徐淑媛嘟了嘟嘴,翕合着没再说话。徐太平紧紧抱着豹崽,好奇打量三名土蕃汉子。 土蕃少年放声大笑,震得远近山谷轰隆作响,大拇指一翘,赞道:“大叔说得不错,天下事争不过道理。在下萧垅社索萨,姑娘既然不服气,按高山族规矩,猎物有争议可凭武力解决,咱们三局两胜。你们总共只有三人,索萨不占便宜,任凭哪位出来,索萨都是一人接着就是。” 他说得豪气干云,旭烈与欧孛齐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显然以索萨为主。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咬着红唇追问道:“三局两胜,比啥都可以?” 索萨傲然道:“正是,无论轻功、硬功、内功,索萨都一人接着。” 听到内功二字,徐国难微微一愕,知道土蕃武功都来自搏击猛兽的实战技巧,不像汉人一样讲究吐纳呼吸,修习内功,索萨如此说法,莫非机缘巧合练过汉人武功? 正在拧眉思索,徐淑媛点头笑道:“三局两胜,比啥都可以。咱们就这么说定。哪方先出题目?” 刚说到这里,徐太平怀里的豹崽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细嫩手掌,嘴里发出嗷呜低鸣,转动脑袋似乎寻觅乳液充饥。 欧孛齐目光蓦地转到豹崽身上,眸中射出贪婪神色,叫道:“云豹明明是俺们出手杀死,凭啥子你们硬要抢夺,得加上添头,” 向豹崽一指道:“哪方赢了豹崽归哪方。” 听到这话,徐太平紧紧抱住豹崽,扁着嘴巴好像要哭出声来。旭烈面色微红,似也不耻同伴言语,只是不好开口。 徐淑媛大怒,俏面涨得通红,怒斥道:“蛮子好不知羞耻,豹崽是我们从洞里抱来,与你们有啥子相干。” 欧孛齐涨红了瘦脸,呲着黄板牙还待强辩。 索萨拦住道:“豹崽确实与比试无关,无论输赢都不归咱们。” 话虽如此,目光忍不住瞧向豹崽,眼神现出喜爱神色。 欧孛齐急道:“少族长,你不是一直想养只豹崽,这可是大好机会。” 索萨瞪眼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刚才大叔说了,天下事争不过道理,难道我们可以强索硬要,不讲道理。” 顿了顿,昂然道:“他们能从山洞捡到豹崽,难道咱们日后就捕不到一只,何必从别人那里强索硬讨,失了土蕃脸面。” 欧孛齐哑口无言,徐国难听索萨能够随口说出汉人成语,浑不似久居深山封闭保守的土蕃,暗暗称奇,却抿嘴不说话。 旁边响起轻轻拍掌声音,徐淑媛眉目弯弯笑靥如花,宛若山上盛开的鲜红杜鹃,瞧得众人眼前都是一亮,不知这娇俏少女要说些什么。 第六十三章 三局两胜 徐淑媛点头笑道:“少族长确实很讲道理。下面开始第一局,哪方先出题目?” 索萨道:“你们是山外来的客人,由你们先出题目。” 他瞧出徐国难三人都是汉人,自居主人退让一步。 徐淑媛翘起大拇指,赞道:“少族长果然大有豪气,我们就不客气了。大哥,妹子帮你出题目,行不行?” 听徐淑媛称赞,索萨不知怎地心头别地一跳,面孔微微涨红,忙宁神静气转过脸去,不敢与徐淑媛星眸对视。 她已如此开口,徐国难哪能不肯,哼了声没言语。 徐淑媛心中得意,向来都是大哥做自己的主,现在居然能够让他听自己吩咐,可谓风水轮流转,今日姑娘当家。 她早已想好主意,知道己方必胜无疑,嘴角噙着得意微笑,白嫩纤指指向山崖腰部的一簇红花道:“那花儿很美,我想摘一朵戴在头上,大哥能不能帮妹子这个忙?” 众人抬头望去,见山崖高耸入云,红花生在山腰,距地约有二十余丈,周围怪石嶙峋,狼牙般参差交错,不小心失足跌落就有性命之忧。 徐太平见红花碗口大小,阳光斜射镶了淡淡金边,极是娇艳美丽,心中羡慕,指着叫道:“爹,平安也要摘一朵。” 徐国难微笑道:“爹给你和姑姑各摘一朵。” 他轻功高明,又有辅助器具,早已想好主意,快步奔到崖底,丹田提气,一纵跃上丈余落到山崖峭壁,手脚并用瞬间窜出十多丈。 见上面悬崖凸出块石壁,光洁如镜,无处可以措手,伸手从怀里摸出飞钩,看准石壁上方的凸出山石,抛上钩住,略略使劲凌空跃起,晃悠悠荡上了石壁。 这时距离红花已不过二丈,近处瞧去越发鲜艳如火摇曳生姿,阵阵幽香顺风飘来,让人不禁神清气爽。 徐国难深吸口气,正想慢慢爬过去摘取,忽听崖底采声如雷,扭头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索萨身子伏在山崖上,如同野山羊左攀右转,矫捷异常,距离红花仅有丈许。 徐国难瞠目结舌,恍然想起土蕃自幼生长深山爬山越岭,攀援山崖要比汉人厉害得多。 徐国难见索萨在山崖上奔走如飞,晓得自己万万来不及赶在前面摘花。 他念头转得极快,伸手从怀里摸出依兰黑交给的短刀,对准红花根部射去,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短刀射入山崖激起大片泥沙,一朵红花颤了几颤,顺着山崖缓缓飘落。 徐国难早已瞧准去势,腾空跃起,轻轻巧巧把红花抄在手中,足尖轻顶山石,借势下跃,大鸟般从山崖直飞下来,端的如同流星坠地,不一会就到了崖底。 徐淑媛见大哥巧施妙策,抢先一步摘到红花,不由地春风满面,不住口赞好。 徐太平抱着豹崽,跟着高声叫好,声音又尖又脆,远远传将出去,在山谷漾起回音。 欧孛齐旭烈面面相觑,神态都有些沮丧。 徐国难抬头望去,见索萨也已采到红花,持着自己插在崖上的短刀,快捷无伦顺着峭壁溜下,轻功精妙世所罕见,心中不由微凛,忙抢过去把红花递给徐淑媛。 徐淑媛眉眼全是喜气,接过红花深吸口香气,慢慢插到秀发鬓角,轻声道:“谢谢大哥。” 徐太平撅起小嘴,蹦跳道:“爹爹偏心,爹爹不疼平安。” 徐国难安慰道:“这朵红花先给姑姑,待会爹给平安再采一朵就是。” 欧孛齐见变起俄倾,已方明明占了上风,却被对方施狡计取胜,不禁目瞪口呆,挥舞胳膊高声嚷道:“你们使诈,不能算赢。” 徐淑媛笑嘻嘻道:“说好谁先摘到红花送到我手中便算赢,怎么是使诈。” 欧孛齐咕嘟着嘴还要说话。索萨已经飞步赶到,沉声道:“输便输,赢便赢。还有两局,怕甚么。” 把手中的短刀递还给徐国难,目光炯炯注视,问道:“你怎么会有奥里契的短刀?”短刀是依兰思托给徐国难的信物。徐国难身上没带暗器,只得冒险使用,原本打算等会上崖取回。 听索萨问话,心念微动,微笑道:“短刀是奥里契赠给依兰思托的信物,依兰思托交给我,让我帮忙办件要事。” 索萨目光现出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是依兰思托的结拜义弟,你既然是依兰思托的朋友,也就是索萨的朋友。今日不论输赢,云豹都归你们。” 徐淑媛忍不住接口道:“依兰思托是我舅舅。” 依兰思托生性豪爽交游广泛,在土蕃中甚有名气,索萨三人听了都目光闪动,面现笑容,颇有亲近之意,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登时缓和。 索萨道:“第一局我们输了,下面比第二局,我选题目。” 向周围张了张,指着不远处的松树林道:“咱们比拔树,谁拔的树粗就算谁赢。” 徐淑媛笑道:“你们都把云豹送了给我,还要再比么?” 索萨摇头道:“当然要比。云豹送给你们是朋友义气,比赛输赢是土蕃规矩,两者不可混淆。”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觉得蕃人思路有些单线条,哼了声不再言语。 徐国难瞧出索萨身负武功,想要摸清武功家数,也就沉默不语。 一行人快步走进松树林,索萨转了几圈,最终选定棵碗口粗的青松,深吸口气,瞋目呔地一声大喝,面部红霞氤氲宛若关公附体,粗大臂膀肌肉块块鼓绽,右腿一屈膝盖顶住树身,反右手抱住松树,用力一揿,树干“格格”左右绞动,附近地面泥土突地向上顶起,仿佛地龙翻身。 索萨浓眉倒竖,怪眼圆睁,又是哇呀一声吼叫,咯拉啦一声巨响松树已被连根拔起,带起好大一砣泥块。 索萨抱着松树来回走了一圈,方才扔在地上,双手叉腰面不改色,洋洋得意瞧向徐国难。 旭烈欧孛齐都高声喝采,欧孛齐喊得尤其大声,挑衅地瞅了徐国难一眼。 第六十四章 做人道理 徐淑媛看得挢舌不下,暗想前些日子观看评书《水浒传》,曾经看过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震慑泼皮,这个土蕃少年力气之大恐怕不在鲁智深之下,大哥武功虽然精妙单论力气怕有不及,不晓得能否顺利应付。 嘴里却故意嗤道:“拔松树没啥了不起,黑熊常干这笨事,还不是让人生擒活剥。” 欧孛齐瘦脸涨得通红,扬眉怒道:“既然没啥了不起,姑娘也拔株松树给俺瞧瞧。” 徐淑媛假装没听见,俏目流转望向徐国难。 徐国难知道拔松树貌似简单,内功外功都需达到一流境界,索萨面部红霞流转便是内功运行到极致,必是得到汉人武学传承无疑,只是以他的武功见识,却也瞧不出索萨练的是何种内家功夫。 心中有些疑惑,目光凝视扔在地上的粗大松树,半晌缓缓道:“我输了。” 此话一出口,欧孛齐高声欢呼,徐淑媛大为泄气,噘着嘴不说话。 索萨目视徐国难,疑惑道:“你拔都没拔,怎么就自行认输?莫非——”目光中露出轻视神态。 徐国难老老实实道:“我的力气不如少族长,拔不得如此粗大松树,怎能不认输。” 见索萨目光隐现不屑,显是瞧不起自己的懦夫作态,忽地抬起右掌轻轻拍在旁边松树上,树身立时现出深深掌印,仿佛雕刻上去一般,树身没有摇晃,树上松针却纷纷扬扬落下,众人忙不迭避开,不一会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欧孛齐旭烈见枝繁叶茂的松树瞬间变成秃头,虽觉古怪却也不如何吃惊。 索萨却知道这是极了不起的汉家内功,心中微凛,拱手道:“大叔好功夫,索萨受教。” 徐国难拱手还礼,趁机问道:“少族长学过汉人武功?” 索萨表情有些为难,搔了搔头道:“索萨确实拜了高人为师,只是师父严令不得外泄,大叔莫要见怪。” 深山隐士大多脾性古怪,徐国难嗯了一声不以为异,目光闪烁只是细想索萨内功来路,想了半天毫无端倪。 他走南闯北天下功夫无所不窥,居然瞧不出索萨武功家数,想必传授索萨武功的是隐逸高人,不禁微微变色。 徐淑媛见大哥掌力雄浑慑服索萨,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又得意起来,斜睨索萨道:“第二局——不分上下,第三局还要比么?” 徐国难摇头道:“淑媛,第二局比的是拔树,大哥输就是输,不能学小孩耍赖。” 徐淑媛转了转眼珠,道:“谁说我要耍赖。既然大哥大度承让,那就加试第三局,我来出题目——” 见众人目光都瞧向自己,嫣然一笑宛若梅花绽放,道:“第一局比的是轻功,第二局比的是力气,第三局咱们斗智不斗力,来猜谜语。我出谜语让大家猜,谁猜出就算谁赢。”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均觉小姑娘异想天开,不可思议。 欧孛齐怒道:“你们汉人最是狡诈,高山族比武比的都是武功,谁会花费心思猜谜语。按你这么说,若是比缝衣绣花,弹琴作画,俺们岂不是必输无疑。” 徐淑媛笑吟吟道:“大叔要比吃饭喝酒,拉屎睡觉,本姑娘也由得了你。” 徐太平嘻笑出声,冲着欧孛齐吐了吐舌头,伸手抚摸豹崽的光滑毛皮。 欧孛齐面色难看之极,刚想开口说话,索萨伸手阻止,微笑道:“姑娘好一张利口。索萨也想听听你出的谜语,出题罢。” 徐淑媛得意洋洋,翘起大拇指道:“还是小兄弟明白事理。请听题——” 故意顿了顿,“什么东西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听徐淑媛叫自己小兄弟,索萨微微失神,皱起了眉头。 徐国难险些笑出声,这谜语出自希腊神话,他以前在西洋神话书籍里见过。传说古希腊有只怪兽斯芬克斯,长着狮子躯干,女人面孔,每日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顶部,拦住过往行人猜谜,“什么东西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 如果猜不出就会被吞食。古希腊英雄俄狄浦斯猜出谜底是人,道是幼年四脚爬行,青年用脚走路,老年拄拐行走。 斯芬克斯羞惭万分,跳崖而死。 徐淑媛喜欢看书,必定从西洋神话书籍中读到过谜语故事,拿来捉弄没有见识的土蕃汉子。 索萨三人都皱眉潜心思索,半天想不出哪里见过这样一种古怪动物。 欧孛齐转了转眼珠,忽地拍手道:“有了。” 徐淑媛微微一惊,问道:“什么动物?” 欧孛齐道:“俺捉只野鹿,中午用绳子给它绑上两条腿,晚上绑上一条腿,赶着它走路,不就成了。” 情知这是胡说八道,面孔微微发红。 徐淑媛翻了翻白眼,嗤笑道:“大叔把手脚都绑起来,瞧等会还能不能走路。” 等了一会,见索萨三人抓耳挠腮仍未猜出,高声叫道:“猜不猜得出?姑娘要公布答案了——人!” 索萨三人面面相觑,都是不明所以。 徐淑媛大为得意,细细解释谜底缘由。 索萨皱起眉头,喃喃自语:“人,人!” 眉心忽地舒展,向徐淑媛一躬到底,朗声道:“索萨多谢姑娘出言指点。” 转身大踏步奔入荆棘丛中,只听到枝叶断折声响不断传来,竟是去的远了。 旭烈欧孛齐对视一眼,急忙跟上。 徐淑媛蹙起柳叶眉,望着三人远去身影,茫然不解道:“大哥,妹子指点他什么啦?” 徐国难刚想说话,徐太平已抢先答道:“二姑,你教他学会做人的道理!” 伸出白胖手掌让豹崽舔舐,满脸得意。 第六十五章 亚军归属 返回平埔社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罩住起伏丘陵,远近山峦被火烧云染成金黄,寨子上空炊烟袅袅,生机盎然。 参加狩猎会的青壮男女聚在广场空地上,周围挤满了围观蕃人,都是指指点点纵声谈笑,等着族长依兰黑亲自清点猎物,宣布名次。 土蕃壮汉有的猎得野猪野狼,有的猎得山羊斑鹿,也有的运气不好,只猎得竹鼠山鸡,满面羞愧缩在人群后头,半声不敢发出。 哈瑞德深入深山老林猎了只凶猛黑熊,领着几名土蕃壮汉抬了下山,满面得意站在人群前头,用挑衅目光瞧向依兰思托。 他晓得依兰思托没寻到凶猛野兽,只猎得只雪狐,虽然贵重却比不得黑熊凶猛,狩猎会魁首当属自己无疑。 大群土蕃少女站在旁边叽叽喳喳,不少人用羡慕目光瞧向足有五百斤,宛若小山堆在地上的黑熊,捂着小嘴发出啧啧赞叹。 目光偶尔扫过容光焕发的黛丽娜,眼神里忍不住现出嫉妒光芒。 眉目弯弯,容颜俏丽,肤色微黑的尔玛伊却只把目光盯住不起眼的雪狐上,眸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柔情蜜意。 春节前她与依兰思托私下约会,偶尔提起羡慕汉人贵妇袍服的雪狐围饰很是好看,依兰思托当时只是咧嘴傻笑,似乎没有听懂情人言语,想不到狩猎会马上送给她意外惊喜。 箭孔从雪狐左目射入,贯穿入脑,雪白皮毛完好无损,需要多强的潜伏耐心,多么高超的箭术才能猎得谨慎机灵、胆小如鼠的雪狐。 想到这里,尔玛伊忍不住抬头望向人群中的依兰思托,目光溢满似水柔情。 更多蕃人把目光投向抱在徐太平怀里的豹崽,眼神都有些怪异。 徐淑媛一介汉家妹子,居然有能力在深山老林猎得凶猛云豹,还给汉家娃逮了只未足月的豹崽,把许多土蕃狩猎老手都比了下去。 想起这样的狩猎成绩居然由汉人取得,不少土蕃壮汉羞愧之余,都有些愤愤不平。 瞧着牛犊般堆在猎物中的云豹尸体,刘雅萍俞依偌也有些难以相信,不过想起徐国难陪同上山,又觉得合情合理。 依兰黑笑眯眯绕广场巡视一圈,与几名族老低声商量几句,咳嗽一声走到人群前面,数百双目光立即投到他身上,满场静寂无声。 依兰黑微笑讲话,阐释了举办狩猎会的重大意义,表扬了参赛蕃汉的狩猎成果,勉励再接再励创造佳绩。这些都是狩猎会的讲话惯例,众人左耳进右耳出听得浑不在意。 当大家都被老生常谈搅得有些不耐烦时候,依兰黑终于高声宣布狩猎会名次,“经族老会现场检验,共同商议,确定哈瑞德猎得黑熊最为凶猛,当为狩猎会魁首!” 说到魁首两字依兰黑声音有些低沉,飞快瞪视站在人群中的依兰思托一眼,暗恨素以勇力闻名的幼子太不争气,只猎得中看不中用的雪狐,眼睁睁输给了哈瑞德。 他是平埔社族长不能当众指鹿为马,只好现出慈和微笑,貌似对狩猎结果十分满意。 黑熊是森林之王,熊掌拍处能够打折小树,连高踞食物链顶端的云豹等闲都不敢向它挑战。 哈瑞德狩猎会魁首众望所归,没有丝毫疑义。 广场上的土蕃少女都拍手欢呼,黛丽娜的清脆嗓音分外悦耳动听。 哈瑞德踏前一步,得意洋洋向黛丽娜挥手致意,目光忍不住瞟视不远处的依兰思托,见他满面笑容,似乎没有丝毫妒意,不觉微感意外,慢慢放下了双手。 等欢呼声渐渐止歇,依兰黑略微踟蹰,大声宣布:“云豹是勇士的象征。依兰雪梅能够猎得云豹实属不易,当为狩猎会亚军!” 满场登时静寂,没有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众蕃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依兰雪梅是哪个。 徐淑媛翘着琼鼻得意洋洋站在人群中,等了半天没听到掌声和欢呼,俏脸涨得通红,瞪大凤眼跳出抗议道:“依兰雪梅就是本姑娘,你们怎么不欢呼祝贺!” “原来你这汉女就是依兰雪梅?!” 哈瑞德向来瞧不起汉人,因为徐淑媛是族长外甥女才不去招惹,见她改名换姓抢了狩猎会亚军名次,扬眉怒道:“狩猎会只允许蕃人参加,你这汉女怎能冒名参加,取得名次。” 拌嘴吵架徐淑媛从来不输人后,哪把傻大黑瞧在眼里。双手叉腰,睨视哈瑞德道:“我妈是依兰思铃,堂堂族长嫡女,本姑娘身上流有蕃人血脉,怎能不以蕃人身份取得名次。你若有疑义狩猎会前就该当众提出,本姑娘猎得云豹方才跳出说三道四,是不是出于妒嫉心理,生怕日后狩猎会输给姑娘,提前埋下伏笔?” “你——”哈瑞德憋得满脸紫胀,捏紧拳头怒目而视,嘴唇抖颤说不出话。 论拌嘴吵架三个哈瑞德绑在一起也不是徐淑媛对手,何况当众跟女人对吵有失土蕃勇士脸面,哈瑞德不屑为之,又不好出手教训,一时僵在了那里。 黛丽娜见情郎当众受辱,挺身而出道:“姑娘自认是蕃人,就要遵从平埔社规矩,晚上寨子举行背篓会,姑娘敢不敢一起参加?” 她早就瞧徐淑媛不顺眼,趁机提出挑战。 徐淑媛闻言大喜,妙目斜睨黛丽娜清丽面庞,嘻笑道:“依兰雪梅当然参加。姑娘如果担心被本姑娘抢了风头,也可以提前申请退出。” 黛丽娜气得俏面血红,含嗔不语。 尔玛伊嘴吟噙浅笑,立在旁边妙目斜瞟睇,似乎对黛丽娜吃瘪暗自高兴。 依兰黑见哈瑞德青筋爆起肌肉凸出,生怕他恼怒之下暴起伤人,端起族长架子威严道:“狩猎会名次是族老会公议,任何人不得质疑。依兰雪梅快些退下,莫要搅了狩猎会。” 说到依兰雪梅四字他也觉得有些怪异,眼角余光瞟向站在广场边的刘雅萍,见她巧笑嫣然十分得意,不禁暗骂了句女生外向,随即不再多想,继续宣布下面的名次。 狩猎会插曲很快过去,大多蕃人的心思都转到晚上的背篓会,相互议论跃跃欲试,恋爱情浓的更是眉目传情,精心准备,打算在背篓会上拔得头筹。 吴清影子般无声无息站在广场角落,目睹徐淑媛口角生风力夺亚军,当众承诺晚上以蕃女身份参加背篓会,目瞪口呆之余眼神多了些许莫名含意。 这含意说不清道不明,吴清也不晓得是啥子滋味,惶恐之余只能顺其自然。 背篓会是土蕃盛会,青年男女借此机会谈情说爱,徐淑媛竟欲以蕃女身份参加,莫非她早就有了意中人? 吴清关心则乱,一颗心不由自主砰砰剧跳起来,瘦长面孔布满阴云,仿佛即将暗淡下来的深沉夜色。 第六十六章 平埔盛宴 晚饭自然又是阖寨盛宴,男女老幼聚在广场大吃大喝,享受着难得的节日欢乐。 吴清食不知味,坐在席上目光一直偷偷瞥视徐淑媛,见她果然换上明艳的蕃女服饰,座位旁放着藤条编织的精巧心形背篓,腰间佩柄锋利短剑,站在蕃女丛中鹤立鸡群,显然也要以蕃女身份参加背篓会,想起关于背篓会的种种传说,不禁有些焦急。 觑了个空悄悄向徐国难道:“徐佥事,令妹堂堂千金闺秀,婚事哪能如此轻率?” 徐国难莫名其妙,道:“淑媛还没许亲,哪来的婚事?” 听到徐淑媛没有许亲,吴清心中莫名一阵轻松,见徐国难没有明白自己语意,急道:“她晚上要以蕃女身份参加背篓会,可是,可是——” 面孔涨得通红,再也说不下去。 徐国难这才恍然,不以为然道:“小妹性喜胡闹,吵着要见识背篓会。佬爷和爹爹都已答应,我也不好多嘴劝阻。” 有一句话不好出口,以徐淑媛的任性大胆,哪是徐国难能够阻止得来。 见徐国难轻描淡写浑若无事,吴清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小生听说,背篓会若收下蕃汉槟榔,就要双双携手进入槟榔林,直到天亮方才返回寨子,连父母都不许出言阻止。令妹闭月羞花,蕃女无一人比得上,万一被粗野蕃汉看中,岂不要遗恨终身!” 想起徐淑媛娇嫩身躯被粗野蕃汉搂在怀中,吴清感觉心痛如割,额头青筋蚯蚓般不停蠕动,目光射出受伤野狼的冷凛寒意。 徐国难从未见过吴清如此焦急表情,心念微动若有所思,哈哈笑道:“刘相公当局者迷,小妹参加背篓会只是好玩,绝对不会收下槟榔,更不会与粗野蕃汉一起进入槟榔林。” 听到这话吴清稍感放心,挟着菜肴依旧食而无味,担心徐国难判断出错,万一徐淑媛真地看中某名蕃汉,借机进入槟榔林,岂不弄巧成拙大事去矣。 奥古斯神父立意要收吴清加入基督教,饭后立即纠缠吴清不住口宣讲教义,似乎料定他必会接受天主福音。吴清哪有心思理会,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匆匆赶到广场,见到处燃起大堆篝火,熊熊烈焰在夜空中升腾,照得远近一片光明。 众蕃人穿着节日盛装,手拉手围着火堆载歌载舞,木鼓竹笛和着原始蕃歌响彻山野,粗糙面孔都洋溢欢快笑容。 徐淑媛身穿花红短裙,头戴鲜艳花环,光洁玉臂套着明亮银镯,舞动起来叮当作响,比起白天的一袭白裙别具韵味。 她左手牵着尔玛伊,右手拉着依兰思托,浑然不顾自己夹在情侣中间多么尴尬,随着鼓点仙女般翩翩起舞,银铃笑声随风飘洒广场,不时吸引众多蕃人的爱慕目光。 吴清瞧得嫉妒不已,恨不得上前替代依兰思托,拉住徐淑媛皓腕歌唱舞蹈。 见周围无人注意,吴清寻了处偏僻角落坐下,顺手从酒桶舀起碗猴儿酒,仰脖大口喝下。 火辣辣味道从喉咙直辣到胃肠,刺激得吴清忍不住大声咳嗽。 他目光血红,接连喝了几碗,感觉酒意上涌,睁大醉眼四处张望,见广场处处欢歌笑语,众族老和贵客坐在中央篝火旁边,每人面前竹席都放着猴儿酒和烤鹿肉,盛满榴莲、椰子、菠萝蜜等特产水果,相互劝酒纵声说笑。 以吴清的通事身份本应在贵宾席有一席之地,只是他身负秘密使命,依兰黑族长有意不让他与贵客多接触交流,对吴清的缺席故意视而不见。 吴清恨恨喝了一大口酒,瞪眼瞧视依兰黑滚动的喉结,指爪跃跃欲试想要捏上一爪。 情报人员永远要泯然众人,不得吸引别人目光! 昏沉脑海忽地响起阴沉声音,吴清面前陡地现出毒蛇般的阴冷目光,背心霎时惊出冷汗,忙用力摇晃昏沉脑袋驱去阴冷目光。 想起改名换姓潜伏台湾身负的秘密使命,吴清检视在平埔社的言行举止,有些迷茫的眸光逐渐恢复清明,瞧向徐淑媛的眼神不复沉醉。 今晚的月光真是皎洁! 抬头望向漆黑夜幕镶嵌的白玉盘和点点繁星,吴清举碗虚敬,咧嘴嘻笑,身子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倒影,恍若昂首向月的孤傲野狼。 喝了会酒,依兰黑见圆月已升到头顶,与各位族老目光对碰,笑着站起扬了扬手。 本来就跳得心不在焉的少男少女见到族长动作,立时停止歌舞,静心屏气听族长说话,广场上静寂无声,只有柴火的噼啪和山风的呼啸。“无所不能的蛇神启谕我们:春天百花盛开,莺飞蝶舞,是繁殖播种的季节,平埔社要想繁荣昌盛,就要跟蛇神一样处处播种发芽、开花结果。勇敢的小伙,用山猴的敏捷爬上高大的槟榔树,摘下象征爱情的甜蜜槟榔,献给心爱的姑娘。美丽的姑娘,敞开甜蜜的心扉,勇敢接受小伙的爱情礼物,与钟爱情郎一起走进槟榔林深处,共同享受爱情的甜蜜槟榔,为平埔社诞下更多的蛇神子孙。” 依兰黑经历过背篓会,知道这时候多说废话只能讨人嫌憎,言简意赅说完祝福话语,率先迈开老腿,领着精神焕发的小伙和羞眉涩目的姑娘浩浩荡荡奔向寨外的槟榔林。 按照土蕃传统风俗,相互看对眼的少男少女今晚要在槟榔林里谈情说爱共度良宵,有了爱情结晶再请人说合,举办婚礼。 吴清站在广场角落,瞧见徐淑媛羞答答背着描花绣彩的背篓,杂在土蕃少女中嘻嘻哈哈向寨外行去,眉目间除了羞涩还有好奇,仿佛正在玩刺激游戏。 本来平静下来的心不禁又有些波动,吴清沉吟片刻,最终还是不由自主跟在人群后头,缓缓向寨门走去。 黑暗深处忽地伸出一只手,牢牢扣住吴清的肩膀。吴清吓了一大跳,左肩蓦地低沉卸去掌力,右手闪电般反抓过去。 还没触到黑影就听到“上帝”的祈祷,舒了口气,左手不动声色缓缓缩回,苦笑道:“神父,你怎么老缠着我。” 黑影慢慢从黑暗深处走出,月光下瞧得分明,正是热衷传教事业献身上帝的奥古斯神父。 他低眉顺眼神态虔诚,左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声道:“刘相公,你与天主很有缘份,快到教堂接受洗礼,跟我一起投入主的怀抱吧。” 又来了! 吴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敷衍道:“神父莫急,我考虑考虑。”见人群已经走远,来不及多说快步追了过去。 奥古斯高声道:“刘相公,撒旦的魔力无所不在,千万莫要禁不住禁果诱惑,坠入地狱永世沦为魔鬼的奴隶。” 吴清远远似乎答应了一声,听不清说些什么。 奥古斯的虔诚面孔忽地现出诡秘笑意,慢慢缩回黑暗深处,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六十七章 少女情思 背篓会是土蕃传统节日,也是专属少男少女的爱情盛会,按习俗只要未婚男女都可参加,只是槟榔如果没有被少女接受十分尴尬,慢慢约定俗成演变成为情投意合的恋人才会参加,徐淑媛这样没有心仪情郎就冒失参加的傻大姐可谓百中无一。 吴清不顾斯文形象气喘吁吁赶到槟榔林,背篓会已经开始,随着依兰黑一声令下,二十多名矫健小伙在喝彩声中争先恐后爬上高大槟榔树,用力摘下橙黄槟榔放入背包,摘满三十就飞快滑下,向林外草地上嘻嘻哈哈排成一行的土蕃少女飞奔过去。 吴清远远望进依兰思托跑在最前头,抢先把槟榔投进尔玛伊的背篓。 尔玛伊如花俏面泛满甜蜜笑容,羞答答掏出早就缝好的香囊递给依兰思托。 依兰思托放在嘴边亲了亲,珍重藏入怀中,紧步上前与尔玛伊偎在一起。 尔玛伊荣光焕发,软若无骨紧紧靠在依兰黑身上,能够第一个接受情郎礼物,显然在同伴中极为光彩。 哈瑞德飞快滑下槟榔树,见依兰思托没有奔向黛丽娜,暗中舒出口大气,大踏步奔了过去,也把槟榔一颗颗投进黛丽娜的背篓,捧着情人赠送的香囊乐得合不拢嘴。 既然依兰思托不是情敌,哈瑞德对他的妒意也就消失,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对依兰思托不住,嘻嘻哈哈搂肩搭背显得十分亲热。 徐淑媛参加背篓会只是好玩,临行前依兰黑与徐文宏都反复叮嘱,绝对不能接受土蕃少男投掷的槟榔,否则会惹出大祸。 汉人习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洞房之前青年男女授受不亲,蕃人规矩却是自由恋爱蛇神作主,倘若接受槟榔却不肯携手进入槟榔林,就会被视为对蛇神意旨的无礼冒犯,激起所有蕃人的不满,即使依兰黑身为族长也是压制不住。 徐淑媛站在花朵般的土蕃少女群中,见矫健小伙捧着槟榔争先恐后投进恋人背篓,一对对少男少女相依相偎甜言蜜语,好奇之余隐隐有些羡慕,耳边忽地响起平埔社路上听到的缠绵山歌。 “哥哥住东妹住西, 两人有事难得知。 火烧龙船大水救, 火烧心肝无药医。” 徐淑媛的心头宛若又钻进条毛虫,红扑扑面颊在月光映照下更加娇嫩,柔媚眼神仿佛要滴出水来。 正自思绪万千春潮涌动,背篓忽地微沉,转头见一名刀疤汉子正向背篓投掷槟榔,见自己回头咧嘴嘻笑,露出一口脏兮兮的黄板牙。 旁边站着两名手拿槟榔的英俊少男,目光炯炯注视自己,呼吸急促犹豫不决,显然也有意把槟榔投入背篓。 还没接受槟榔的土蕃少女目光都现出掩饰不住的敌意,志同道合把徐淑媛当作共同的情敌。 见此情景,徐淑媛不惊反喜:本姑娘也不是没人喜爱。 她故意扭着身躯现出迷人微笑,一动不动待刀疤汉子的槟榔全都投入背篓,又向他抛了个媚眼,哄得刀疤汉子神魂颠倒,咧嘴痴笑。 站在族老群中观礼的徐文宏见女儿当众与刀疤汉子打情骂俏,面孔有些热辣,恨不得下去把徐淑媛一把拉过来。 只是背篓会规矩下了场父母就不得干涉,徐文宏只得双眼冒火,目光死瞪住徐淑媛,肚里骂了千百遍不孝之女。 吴清更是看得双目赤红,鼻喘粗气,指甲嵌入肉中不自知,险些就要忍不住冲将过去。 等把刀疤汉子耍弄够了,徐淑媛方才提起背篓把槟榔慢慢倒在地上,款款移步走出土蕃少女队伍,故意摇曳细软腰肢走得风情万种,吸引众多羡慕忌妒目光投向自己。 刀疤汉子呆愣原地进退两难,隐隐听到低声嗤笑,不问可知嘲笑自己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粗糙面孔时青时白,精彩万分。 犹豫不决的英俊少男嘘出口气,满脸堆笑把槟榔投进恋人背篓,虽然惹得老大卫生眼,等会只要好生哄骗,自然还是能够情投意合。 恋爱中的女孩智商最低,花言巧言更是男人的迷魂灵药。 按背篓会规矩少女只要离场,少男就不得胡搅蛮缠。 依兰黑喘出大气,瞪了眼得意洋洋偎在刘雅萍身边巧笑嫣然的徐淑媛,高声道:“遵照蛇神意旨,小伙姑娘都如愿挑中了心爱的情人。请进入槟榔林享受甜美的爱情果实,老头祝福你们良宵美满,多子多孙,为平埔社的繁盛多诞生蛇神子孙!” 说完祝福话语,一众蕃人笑嘻嘻快步离开槟榔林,把甜蜜空间交给沉醉爱情之中的少男少女。 徐淑媛跟着众人回到房间,刚换了身淡绿裙裳,就被徐文宏叫过去瞪眼训斥一通,无非三从四德温良淑娴,要徐淑媛牢记汉人礼仪,不得任性顽皮胡闹。 她被老爹责骂惯了,浑不在意,颠倒只是想着背篓会的男女情爱场景,时而微笑时而咬牙,俏脸通红浑身滚烫。 忽地想到,背篓会少男少女相互赠送了槟榔和香囊,进入槟榔林后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是讲礼仪的汉家姑娘,自幼通读女诫女训,教导笑不露齿坐不露膝,从没人跟她讲解过男女之事,有限的闺房情爱知识从《金瓶梅》《西厢记》《墙头马上》等偷藏“淫书”中获得,对夫妻之道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偏生极感兴趣。 想到佬爷对恋爱男女的祝福话语,徐淑媛感觉俏面如同火烧,再也忍受不住,向窗外张了张,见月上中天万籁俱静,平埔社高矮不一的房屋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她扑的一声吹熄油灯,把短剑重新插回腰间,在面上蒙了块黑布,悄悄从窗口跳了出去。 月夜映照下的平埔社,并没有想象中的旖旎与平静。 第六十八章 背篓惨案 槟榔林里虫声唧唧,偶尔响起几声蛙鸣,衬着少男少女的轻哝细语和粗喘呻吟,越发显得“鸟鸣山更幽”。 高悬空中的银月仿佛羞见人间春色,随意扯过朵乌云遮住洁白面孔,槟榔林登时朦胧了起来,一切仿佛蒙了层薄纱看不清痕迹。 黑暗深处忽地响起凄厉惨叫,如同尖刀划破深沉夜幕,震得呱呱鸣叫的昆虫静寂无声,受惊鸟雀窜出丛林低空乱飞,远近草丛扑簌响动,接连探出好几颗人头。 依兰思托与尔玛伊春风和谐,正自得趣软磨硬泡想要梅开二度,尔玛伊忸怩不从,拉扯间听出发出惨叫的是哈瑞德,心里蓦地一沉,顾不得赤身裸体,忙从尔玛伊温暖怀里跳起,随手扯过衣服披上,大踏步奔向惨叫声处,高声问道:“哈瑞德,怎么了?” 他与哈瑞德本无嫌隙,特意把狩猎会魁首和百灵鸟黛丽娜都让了出去,想必哈瑞德再不会视他如同仇敌。 话声未了,槟榔林里大步奔出条黑影,险些与猝不及防的依兰思托撞个满怀。 朦胧夜色下依兰思托见黑影身材魁梧,眼大眉浓,满脸悲愤,不是哈瑞德又是谁。 这时又有几名衣不蔽体的少男少女慌慌张张左右奔近,面面相觑围住哈瑞德。 依兰思托见自诩好汉的哈瑞德面有泪痕,双手环抱软绵绵的黛丽娜,惊问道:“哈瑞德,黛丽娜怎么了?” “黛丽娜,死了!”哈瑞德呜咽道,圆月从云中钻出,银白月光映照下哈瑞德面色惨白,无丝毫血色。 听到这话众蕃人都是大吃一惊,偎在依兰思托旁边的尔玛伊更是俏面惨白,瞧着黛丽娜没有丝毫血色的洁白面颊怔怔说不出话来,内心深处莫来由一阵伤感。 她虽然对号称平埔社美艳第一的百灵鸟饱含妒意,暗中挑拔诋毁,可伟大的蛇神在上,尔玛伊从来没有害死黛丽娜的歹毒心思。 背篓会出了人命是了不得的大事,依兰黑刚躺在床上睡下就被人从被窝唤起,汇集族老紧急商议处理,徐国难等被凶杀消息惊醒,也都前往观看。 广场四周点起十多只火把,照得远近亮如白昼。黛丽娜瞪着惊骇秀目仿佛死不瞑目,已经僵硬的尸身被抬回停在议事屋旁的小屋内,由寨里负责殓敛的族老细了舒进行伤痕检查。 徐文宏与徐国难都是察言司的办案老手,也被邀请进去共同检查,侦缉破案。 吴清穿着素白儒衫,负手站在叽喳议论的蕃人群中颇为引人注目,面色古井无波,心头不住冷笑。 对他而言,死的无论是谁都喜闻乐见,除非是心仪的徐淑媛出现意外。 奥古斯神父身著玄黑法袍,立在小屋门口,举着十字架喃喃祷祝,仿佛正在为不幸丧面的黛丽娜做法事,可惜蕃人自有丧葬规矩,不允许他进屋一显身手。 黛丽娜父母惊闻女儿丧命,伏在小屋前嘶声嚎啕,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七八名土蕃女人陪在旁边轻声劝慰,目光都现出疑惑表情。 究竟是哪个,竟敢下手杀害平埔社的百灵鸟。 当事人哈瑞德被“请”进议事屋,接受族老质询。 依兰黑隐隐有些头痛,坐在蛇头木椅上,瞧着哈瑞德伏在地上流泪不止,皱眉道:“哈瑞德,黛丽娜是你的心爱女人,既已回到蛇神怀抱就不要像娘们一样只知道淌眼泪,快把事情经过告诉大家,好为黛丽娜讨还公道。” 另一名族老加纳也道:“无所不能的蛇神在看着你,哈瑞德,下面你讲的每句话都要保证真实,不得对伟大蛇神撒谎。” “以蛇神名义起誓,哈瑞德讲的每个字都跟山里的石头一样真实。” 哈瑞德收住眼泪,慢慢回忆道:“背篓会后我与黛丽娜进入槟榔林,找了处隐蔽位置坐下,正搂抱着说些情浓话语。我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低笑,心想莫非有人躲着偷听,就想过去把人赶走,免得碍了我与黛丽娜的好事。哪料走出没几步忽觉得迷迷糊糊,情不自禁躺在地上睡着。” “就是这样?”加纳皱紧眉头,眸里现出怀疑,追问道。 哈瑞德想了想,道:“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已经快到半夜,周围静悄悄没有丝毫声音,连黛丽娜都不晓得到了哪里。我暗骂自己糊涂,怎能不管黛丽娜就自行躺下睡觉,黛丽娜万一生气不理我怎么办。赶紧跳起来跑回隐蔽位置,见黛丽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忙伸手去摸她身子,哪料到触手冰冷,黛丽娜,黛丽娜她——。” 说到这里语音更咽,止不住又掉下泪来。 听到这里众族老面面相觑,心想哈瑞德言语如果属实,黛丽娜岂不是被人暗中杀死。凶手是哪个,干嘛要出手杀死美丽可爱,无仇无怨的百灵鸟? 如果哈瑞德所言不实,凶手难道就是哈瑞德。 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恋人? 众族老都觉得一头雾水,疑惑不已。他们常年居住深山,生性纯朴,处理最多的是邻里吵架牛羊走失之类的家常琐事,哪碰到过难以索解的人命疑案,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议事屋外传来脚步声响,细了舒与徐文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依兰黑让两人坐下,低声问道:“检查得怎样?” 细了舒面色沉重,轻声答道:“黛丽娜全身毫无伤痕,只是脖颈有道掐痕,捏断了喉管。” 顿了顿,轻声道:“她已经破身。” 听到破身二字众族老都是面色古怪,依兰黑皱成一团的白眉慢慢舒开,沉声问道:“哈瑞德,以蛇神名义如实回答,你去驱赶那人前,有没有与黛丽娜——” 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压低嗓门道:“发生过关系。” 哈瑞德显然明白“发生过关系”含意,摇头道:“没有。我心里是想的,可黛丽娜说男女之事要培养旖旎氛围,不能着急蛮干。” 忽地瞪大了眼睛腾地跳起,急问道:“黛丽娜被人奸了?哪个狗贼干的?哈瑞德要亲手掐死他!” 腾地站起,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方才颓然坐下,痛苦地用手撕扯头发。 依兰黑瞪眼斥道:“你是猎豹勇士莫要胡来,我们正在追查凶手,查明后自会秉公处理,还你一个公道。” 话虽如此,怎样追查凶手却毫无头绪。依兰黑禁不住把救援目光瞧向女婿徐文宏,瞧这侦缉高手有啥妙策。 徐文宏云淡风轻,笑眯眯道:“各位族老莫急,国难正在广场追查凶手,各位可以出去瞧瞧,说不定能够找到些侦缉线索。” 依兰黑闻言起身,带着族老走出议事屋。 见土蕃男女聚在广场上低声议论,叽喳成一片,徐国难站在最前面,脸露微笑扫视不语,急忙上前问道:“国难,查出凶手没有?” 徐国难笑道:“已找到物证。刚才检查时,我从黛丽娜手心发现一块撕下来的布片,应当是凶手不小心遗留,等会只要拿来一对证,就能找出凶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广场上人人可以听见,登时纷纷轻声议论起来,有人慌张低头注视。 吴清站在人群中听得明白,瞧着慌乱蕃人嘴角划出弧度,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狰狞。 听到凶手遗有物证,依兰黑喜出望外,高叫道:“有布片就好,快些拿出来对照查找。” 徐国难嗯了声,刚要开口说话。徐文宏冷眼旁观,忽道:“用不着拿出布片对证。我学有相面之术,只要观人面色,就能瞧出究竟谁是凶手。” 这话太过离奇,众族老相互对视,人人都现出不信之色。 第六十九章 谁是凶手 徐文宏瞧在眼里,微笑道:“准不准试过就知。” 缓步走进广场,在人群中慢慢行走,偶尔停步问上一两句,忽地站在名壮汉面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众蕃人目光四面八方集中在壮汉身上,火光熊熊映照下瞧得分明,壮汉面孔黧黑,脸带刀疤,容貌甚是丑陋,正是曾向徐淑媛投掷槟榔的刀疤汉子。 刀疤汉子面色慌张,转头避开徐文宏锐利目光,低声道:“我叫野蛮奇,不是凶手。” 徐文宏面部表情似笑非笑,凝视野蛮奇道:“你敢向无所不能的蛇神发誓,说你没有出手掐死黛丽娜。” 土蕃信仰蛇神视如上帝,绝不敢对着蛇神撒谎,野蛮奇支支吾吾不肯发誓,涨红糙脸高叫道:“你们汉人最会胡言乱语诬陷好人。背篓会后我就回家睡觉,再也没有出门,好些人都亲眼瞧见,怎能胡言乱语说我是凶手。” 七八名蕃人点头称是,七嘴八舌说与野蛮奇一起走路回家,亲眼见着屋内灯火熄灭,绝计不可能暗中潜入槟榔林行凶杀人。 徐淑媛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忽地插嘴道:“野蛮奇撒谎,我亲眼瞧见你半夜鬼鬼崇崇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肯定是你出手杀死黛丽娜。” 野蛮奇惊诧神色一闪即逝,转了转眼珠冷笑道:“徐小姐,你说亲眼瞧见我半夜偷偷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那你半夜三更溜到槟榔林干什么?是不是嫉妒黛丽娜,生怕抢了你的风头,偷偷潜行出去杀了她?” 周围蕃人也都用怀疑目光瞧向徐淑媛。他们虽然不信徐淑媛会莫名其妙出手杀害无冤无仇的黛丽娜,但总感觉汉人半夜在寨外乱转肯定没啥好事。 尔玛伊自言自语道:“猫头鹰总在深夜溜出觅食,为的是让猎物不加防备。” 蕃人眼里猫头鹰是鬼鬼祟祟的恶鸟,尔玛伊此言当然另有所指。徐淑媛面颊晕红却又发作不得,她半夜溜到寨外想偷瞧少男少女情爱腻事,无意中见到野蛮奇鬼祟动作,只是这话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说得出口。 见徐淑媛涨红俏脸嗫嚅半天不敢开口,野蛮奇更加有恃无恐,呲着黄板牙嗤笑道:“你说我半夜偷偷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有何证据,如果拿不出来,我也可以说亲眼瞧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寨子潜入槟榔林,可惜就是没有证据。” 这话一出口,许多蕃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尤以尔玛伊的尖利笑声最为刺耳。 徐淑媛气得俏面涨成紫酱,伸手拔出腰间短剑,怒道:“本姑娘会撒谎骗人?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清冷月光下短剑锋刃耀眼生寒,显是极为锐利。 这短剑是徐淑媛的抓周礼物,天地会玄水堂堂主永仇和尚特地托人从大陆带来,与徐台生每人一把,分别取名紫电青霜。徐淑媛从小携带玩耍,扮蕃女便佩在身上。 见徐淑媛气急败坏亮出短剑威吓,野蛮奇眸中更是得意,环顾蕃人高叫道:“你讲不出道理,只会掏刀子吓人,野蛮奇是平埔社勇士,怎会怕了你这野蛮汉女!” 徐淑嫒勃然大怒,忽地踏前一步,挥起青霜向野蛮奇用力刺去。 野蛮奇大叫大嚷,嘴角噙着冷笑,闪身躲到蕃人身后。 不少土蕃勇士窃窃私语,瞧向徐淑媛的目光都有些不愤。 古伯身为贵宾,本来对凶杀事件不加理会,见徐淑媛胆敢向野蛮奇动手,冷哼一声踏前数步,挡住徐淑媛去路。 吴清见野蛮奇神情慌张,言里言外故意挑动徐淑媛动手,料知想要把水搅混以便脱身,目现怒色踏前半步刚想挺身护花,忽地想起了什么,缩回人群闭嘴不语。 奥古斯喃喃祷祝,垂眉闭目状若不闻。 徐国难冷眼旁观,早已瞧明白了七八分,冷声道:“野蛮奇,你不要再行狡辩。你出手杀人时月光明媚,黛丽娜眸里留下你的影子,我检查时瞧得清清楚楚,等会大家过去一看就知。” 故老传说,凶手杀人若正对受害者目光,眸里能够留下影子,以便留下线索,日后报仇血恨。 野蛮奇面色大变,脱口叫道:“不可能,当时槟榔林漆黑一片,黛丽娜眸里怎可能留下我的影子。” 话刚出口就知道不对,可在场数百人听得一清二楚,哪能狡词抵赖。 哈瑞德万料不到居然是好兄弟野蛮奇出手杀了心爱情人,面目扭曲变形,云豹般猛扑上去就要厮打。 徐国难伸手拦住,轻声道:“不要打人,让他自己说。” 徐淑媛收起青霜,横瞪表情尴尬的古伯一眼,翘起琼鼻得意洋洋站在旁边,防备野蛮奇狗急跳墙强行逃走。 清朗月光映照下徐淑媛亭亭玉立宛若娇艳山花,吴清眸中不自禁又现出迷恋,面部现出挣扎表情。 野蛮奇面如死灰,见周围蕃人都远远避开,想要胡言抵赖已不可得,惨然道:“是我出手杀了黛丽娜,缘由只能说与徐大人知晓。” 哈瑞德被数名蕃人强行拉住,冲着野蛮奇跳脚大叫,“好汉子敢作敢当,有啥鬼祟勾当为何不敢当众说将出来。” 野蛮奇没有说话,目光死死盯住徐国难。 徐国难觉得野蛮奇的眼神有些古怪,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 此言一出众蕃人都觉不可思议,哈喘德跳将起来高叫大嚷,目光犹如要喷出火来,蕃人险些拉扯不住。 徐国难充耳不闻,领着野蛮奇走进议事屋,对徐淑媛道:“你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徐淑媛高声答应,手按剑柄守在议事屋门口,睥睨斜视挤得密密麻麻的蕃人。 依兰黑与众族老面面相觑,低声议论,却不好闯进去。 哈瑞德捏紧拳头,额头青筋暴跳,想要闯进议事屋却被徐淑媛横剑拦住,只得大踏步在屋前走来走去,咬紧钢牙捶打胸膛自顾发狠。 吴清见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面色微变想要偷偷溜走,却见徐文宏目光如电注视自己,干笑一声站立不动,脑里风车般打着各种主意。 徐国难进了议事屋,大模大样在中间椅子坐下,沉声道:“野蛮奇,你说吧。” 野蛮奇昂然道:“好汉子敢作敢当。我喜欢黛丽娜,可她却喜欢哈瑞德那头蛮牛,从不给我好脸色。晚饭时我特意在哈瑞德酒里下了迷药,算准发作时辰,躲在暗处故意引哈瑞德过来,等他迷倒睡着,扮作哈瑞德模样去找黛丽娜。” 糙脸满是怒色,恨声道:“本来算计得好好的。哪料黛丽娜跟我亲热之后,摸到脸上刀疤,惊觉我不是哈瑞德,就要高声叫嚷起来。我忙伸手捂她嘴巴,她却张嘴咬我。我一狠心掐住她脖颈,想要吓唬她不敢胡说,哪料用力过猛,居然掐死了。” 徐国难听他说完,凝神沉思半晌,冷声道:“你说得半真半假,也想谎言蒙骗于我。我问你,迷药喝后三四个时辰方才发作,药性需要掌控精确,你不过土蕃粗汉,到哪里弄到这样高明的迷药?” 野蛮奇面色诡色,道:“这就是我要单独告诉大人的缘由。只要大人答应保住野蛮奇性命,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徐国难的心砰砰剧跳,隐隐觉得野蛮奇下面的话非常重要,点头道:“我答应你,只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必定保你性命,还要带你到东宁府,让你过上花天酒地的好日子。” 野蛮奇面现向往,谄笑道:“谢大人恩典,里蛮奇必定尽心竭力为大人办事。生蕃部族正在密谋造反,计划——” 刚说到这里,野蛮奇忽地一声惨叫,仰天摔倒。 徐国难大吃一惊,跳起身来,见野蛮奇双目圆睁,心窝插着支短箭,箭尾还在簌簌抖动。 他当机立断,反身向议事屋后壁扑去。见后壁破了个小孔,月光水银般从孔外泄进来。 徐国难抬腿用力踢开板壁,旋风般冲出议事屋,见远近房屋错落,月光银白,哪有人踪。 徐国难心有不甘,前后左右又仔细探察了会,没有发现丝毫可疑线索,记挂野蛮奇伤势,叹了口气重新返回议事屋。 屋内外已经挤满了人,自是都被惨叫声吸引进来。 吴清目现疑虑,盯住箭尾沉思不语。 奥古斯站在人群前面,举着十字架喃喃自语,满脸慈和神色,不知祷告野蛮奇上天堂还是进地狱。 见徐文宏伸手探野蛮奇鼻息,徐国难心里陡地生出希望,低声问道:“有救么?” 徐文宏放下冰冷僵硬的野蛮奇,黯然摇了摇头。 徐国难浑身发冷,琢磨野蛮奇临死话语,感觉一张细密蛛网蟒蛇般慢慢缠绕到自己身上,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第七十章 一头雾水 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远近山脉沐浴在郛白色的晨晖之中,犹如被清泉冲洗过清澈透亮,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高高的山岗矗起招魂幡,参差不齐的低矮民房间隐隐可以听到男女老少发出的哭泣悲嚎。 两辆鹿车从简陋寨门急驰而出,顺着崎岖山道逶迤向南。 第二辆鹿车车厢内,徐国难蹙眉沉思,指节无意识敲击车壁,嘴里不停喃喃自语:“大肚王,大肚王!” 徐淑媛穿着蕃女服饰,漂亮的丹凤眼隐泛血丝,如花俏面现出睡眠不足的青白神色。 她坐在徐国难对面眯眼打瞌睡,接连听了十多遍大肚王,终于忍不住瞪眼嗔道:“大哥能不能让我眯一会?早晓得大肚王会引你发癫,我就把它吞进肚里,永远不告诉你!” 徐太平抚摸豹崽光滑毛皮,插嘴问道:“姑姑,大肚王在谁?是不是他的肚子很大,比老母猪都大?” 他是鹿车里唯一不受子夜凶杀事件影响的幸福人物。昨晚看完背篓会,就由俞依偌抱回房间熟睡到天亮,根本不晓得后半夜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徐淑媛扑哧一笑,瞪眼道:“玩你的山猫,小孩莫管大人闲事。” 徐太平嘟嘴道:“这不是山猫,我给它取了名,叫赛虎。” 对着豹崽亲热叫了声赛虎,豹崽呜呜低鸣,似是回应。 徐淑媛没有理会,目光炯炯瞧向徐国难,哀求道:“大哥能不能少些碎嘴,等会到了武定里,妹子还要陪你前往麻豆社侦缉妈祖神教,神色太过憔悴怕要引人怀疑。” 徐国难从沉思中惊醒,望着徐淑媛的熊猫眼圈,点了点头不再吭声,闭上眼睛似乎打瞌睡,脑里过风车回想昨晚的凶杀事件。 野蛮奇紧要关头被暗杀身亡,显是有人怕他泄露生蕃部族密谋造反的机密,凶手必在平埔社围观人群中。 徐国难见线索已断,下令勘查讯问野蛮奇时哪些蕃人没在广场,以便确定疑犯对象。 这一勘查让他目瞪口呆,蕃人根本没有侦缉意识,广场乱哄哄如同集市根本无法确定哪些人不在现场,古伯、吴清等重点嫌疑对象倒都没有离开徐文宏视野。 初步勘查下来,至少三分之一蕃人无法提供不在现场证明,许多蕃人或内急,或困觉,甚至有人趁机打情骂俏,偷鸡摸狗,没有十来天时间根本无法撒网捕鱼确定疑犯对象。 此路不通只能从现场凶器另辟侦缉路径。 暗杀野蛮奇的短箭是土蕃防身护体的甩手弩,相当于汉人暗器袖箭,铁制弩头,杉木为杆,鹅翎为羽,无论射程还是力道都较袖箭差了许多,只是土蕃习惯弩头抹毒,中者立毙,却是袖箭所不及。甩手弩是蕃人必备的护身武器,平埔社家家户户都有,无法借此查出凶器来源。 徐国难细细勘查板壁后面凶手潜伏场所,最终在泥地上发现两个浅显脚印,以及凶手趴在板壁偷听无意触碰的灰尘,以此为基础勘定凶手疑犯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善使暗器,擅长轻功,对照下来平埔社符合条件的蕃人绝无仅有,少数几人都聚在广场上,不具备作案时间。 得徐文宏提醒,徐国难模仿凶手行凶逃离路径,沿途寻找目击证人或疑犯物证,结果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似是而非。 徐国难甚至从依兰黑那里讨了条猎犬,企图通过体味追踪有所发现,最后沮丧地发现,绝大多数蕃人体味都差不多,猎犬根本无法据此追踪凶手。 如果给我十天时间,一定能够有所发现。 徐国难很不甘心路路不通的侦缉结果,在内心深处与隐藏暗处的凶手较劲,事实上他的侦缉时间只有半个晚上,天色一亮就必须离开,不仅为了妈祖神教,更重要的是执行厄斯计划不容拖延。 幸运的是徐淑媛听到惨叫第一个冲进议事屋,从奄奄一息的野蛮奇嘴里听到“大肚王”三字。 妮子耳濡目染晓得情报保密重要性,强忍没有当场说出,回到房里才悄悄告诉徐国难。 徐国难身为察言司佥事,熟知永历二十四年大肚王阿德狗让结盟土蕃部族大举出山屠杀汉人旧事,听到大肚王立即联想野蛮奇说的生蕃部族密谋造反。 沙辘社大战阿德狗让惨败身亡,王妃王子包括亲信心腹都在残酷的内部争斗中死伤殆尽,曾经强盛无比的土蕃霸主大肚国早已烟消云散,成为历史名词。 莫非大肚国还有漏网之鱼,或者哪个土蕃野心家假托大肚王阴谋造反作乱? 隐隐感觉自己身处密细蛛网边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吐丝编网的蛛王,徐国难还是一头雾水。 正在脑海转着各种念头,手肘忽被轻轻触碰了下,徐国难立即睁开眼睛,发现触碰手肘的是坐在身边的妻子俞依偌,正用晶光盈盈的妙目一眨不眨望向自己。 徐淑媛歪靠车壁睡得香甜,手脚摊开发出轻微鼾声,嘴角淌出晶亮涎水,大损美少女娇丽形象。 徐太平坐在旁边拿着鹿干兴致勃勃逗弄赛虎,不时发出咯咯笑声,显得无忧无虑。 鹿车已经驶出平埔社区域,崎岖山道渐趋平缓,木制轮胎压在石粒上发出咯吱声响,单调乏味一成不变。 偶有树丛鸟雀叽喳低鸣,更加让人昏昏欲睡。 “依偌,什么事?”徐国难柔声问道,声音极其低微,生怕惊动另外两人,也出于多年没有陪伴妻子的愧疚。俞依偌晕红面颊,瞟见徐淑媛紧闭双目睡得沉实,大着胆子慢慢偎进丈夫怀里,身子随鹿车奔驰起伏摇晃,好一会轻声问道:“侦缉妈祖神教,危不危险?” 徐国难脱口想说毫无危险,但面对俞依偌晶亮澄澈的目光,怎么也不忍谎言欺骗,半晌方才苦笑道:“凡是侦缉必定有危险存在,不过妈祖神教只是欺弄愚夫蠢妇骗取钱财的低级邪教,没有多大斤两,我已暗地吩咐武定里站派出探事严密侦缉,一切行动都在掌握,今天是收网捕鱼,绝不会存在危险。” 他说得斩钉截铁,俞依偌稍为放心,鼻里发出低嗯,依旧偎在徐国难怀里,半晌幽幽道:“国难,我晓得男子汉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这是男儿本份,作妻子的不该阻止,” 声音慢慢有些更咽,“只是我好害怕,总担心你万一哪天出事,撇下我与平安孤儿寡母怎么办。国难,既然你已吩咐特工侦缉,就不要亲自参与行动,守在站里指挥,好吗?” 面对俞依偌的泪光盈盈,徐国难怎么也不忍心说出不字。他慢慢搂紧妻子,正斟酌该如何回答。 闭目睡觉的徐淑媛忽地睁开眼睛,长长睫毛不住抖动,嘻笑道:“嫂子心疼大哥,要他远程指挥避免危险,妹子可要亲自参加行动,否则岂不白扮了妈祖神教信徒。而且——” 用力拍了下腰间短剑,傲然道:“凭依兰雪梅的武艺,哪个邪教教徒受得起一剑。” 俞依偌万料不到小姑早已醒转,暗地偷听夫妻谈话,忙不迭把身子坐直,红脸啐道:“莫说满话,邪教古里古怪的玩意多得很,不小心就会着了道儿。” 见徐淑媛瞪大丹凤眼想要辩驳,忙转移话题,装出好奇问道:“淑媛,你怎么给自己起了依兰雪梅这个古怪蕃名?” 徐淑媛翘起嘴唇,得意洋洋道:“淑媛的名字是爹爹起的,我虽然不喜欢也没办法。现在有机会给自己取蕃名,当然要随心意取好听的。” 曼声吟道:“梅雪争春不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的这首《雪梅》我很喜欢,依兰雪梅既有雪的洁白,又有梅的芳香,一名两得,岂不很好。” 说着放声大笑,犹如银铃洒满车厢,把伸出舌头舔舐徐太平手掌的赛虎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徐国难哑然失笑,俯在俞依偌耳边轻声道:“我答应你,永远平平安安,陪伴老婆到天长地久!” 俞依偌的耳垂被热气喷得滚烫,不顾徐淑媛射过来的促狭目光,大着胆子又把身子慢慢偎近徐国难,听着车轮单调的辘辘声响不再出言劝阻。 执子之手,与子谐老;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第七十一章 乔装侦缉 麻豆社距离武定里不到五里,是远近闻名的土蕃大社,日常生活比平埔社更受汉人影响,早就放弃艰辛困苦的狩猎放牧生活,以农耕和纺织为创收主业。 远近山坡开垦大片鱼鳞梯田,种植茶叶、烟草、大豆等畅销农作物,衣着光鲜、肌肤白腻的妇女每日坐在家中,跟汉女一样纺纱织布,刺绣描花,遇上集市大包小袋运到武定里卖给汉商,换回盐巴、铁器、陶瓷等生蕃紧缺物资,转手倒卖坐获巨利。 除不用交粮从军,节日祭祀穿上蕃人服饰载歌载舞外,几乎让人忘记这是上千人口的土蕃部族。 近午时分,通往麻豆社的蜿蜒山道上,一前一后走着两名蕃人。前面蕃女年约二八,眉目清秀身姿窈窕,腰间悬柄短剑,妩媚矫健兼而有之,让人瞧见忍不住回头多望一眼。 后面蕃汉四旬上下,面目粗憨手长脚大,衣饰极其普通,仿佛是蕃女的跟班,跟在蕃女身后亦步亦趋,闷头前行。 两人沿着蜿蜒山道曲曲曲折走了一阵,前面山坡宽敞处现出麻豆社的高大寨门,通体用厚实青砖垒就,寨墙高处设有防备外敌入侵的箭孔,与寻常土蕃寨门的简陋粗糙大不相同。 寨门旁的空地坐着几名青年妇女,晒着阳光边纺纱边闲唠,见有人走过来都抬头张望,相互使着眼色。 其中一人高声问道:“两位哪里来,到麻豆社干嘛事?” 蕃女紧走几步,笑嘻嘻行了个蕃礼,道:“我叫依兰雪梅,与堂兄彻里吉一起从平埔社过来,到麻豆社找夏曼妹妹。大姐,您能不能告诉我夏曼家住在哪里?” 依兰雪梅容貌喜人,嘴巴又甜,纺纱妇女不约而同起了好感。 说话的青年妇女不住上下打量,向其他妇女笑道:“夏曼是麻豆社的一朵鲜花,却被平埔社的姑娘比了下去。她家住在寨子西头,拐里拐弯讲不清楚,还是大嫂花些时间,陪你走一趟吧。” 依兰雪梅与彻里吉自然就是徐国难兄妹假扮。 到达武定里后,徐国难打发鹿车先行返回东宁府,自己与徐淑媛来到察言司武定里站,听站长楼杰军汇报侦缉妈祖神教事宜。 楼杰军原是徐国难手下干将,潜伏漳州期间被修来馆探事察觉异样,紧急撤回台湾,安全审查后派驻武定里,专门掌管土蕃情报,为人精明强干、办事果决。 对老上司的指令楼杰军自然不敢怠慢,亲自乔装前往麻豆社侦缉,探得妈祖神教教徒确实打算正月十九在天后洞聚会,聆听教主讲解教义,展示神迹,当即调动特工预备捕拿。 武定里站按编制只有八名特工,楼杰军生怕敌不过大批邪教教徒,暗中与驻扎武定里的铁骑营官兵联系,请求铁骑营派出官兵配合,共同行动抓捕邪教教徒。 徐国难听楼杰军滔滔不绝,分析得有条有理,暗自点头。 楼杰军汇报中提到一名官兵不知什么原因失踪,估计已落入妈祖神教魔爪,是否要将抓捕行动适当推迟。 徐国难沉吟良久,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重兵出击以力压人,不怕装神弄鬼的妈祖神教耍出鬼花样。 见一切都已部署到位,徐淑媛不由喜上眉梢,立时要以依兰雪梅身份前往麻豆社与夏曼会面,深入虎穴剿灭邪教。 徐国难生怕徐淑媛年轻识浅露出破绽,对她的三脚猫武艺着实不太放心,思索良久化装改扮,假称依兰雪梅堂兄彻里吉,陪同徐淑媛共同前往。 化装易容是潜伏间谍的必备技能。徐国难在这方面颇具天分,把锦衣卫化装术与日本忍者潜伏术结合推陈出新,加上西洋刺客的易容药物佐助,化装起来精妙无比,有时连亲人都是辨认不出,逞论只有一面之缘的蕃女。 听到青年妇女略微沙哑的嗓音,徐国难眸子深处陡现锐芒,辨出青年妇女就是曾在平安客栈谈论妈祖神教的蓝波嫂,夏曼救治徐淑媛时就挤在人群中观看,居然一直不动声色。 他抬头深瞧了蓝波嫂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假装不敢与妇人对视。 蓝波嫂相貌粗蠢手脚粗大,瞧外表似乎是乡下寻常愚妇,感觉却极为敏锐,立即回头望向徐国难,目光微现疑虑。 徐国难易容技巧十分高明,宛若重新换了个人,蓝波嫂不过乡下愚妇,哪里辨识得出。 徐淑媛急忙开口请教姓名,转移蓝波嫂注意力。 蓝波嫂自称苏珊,与夏曼是对门的亲近邻居,彼此很是谈得来。 她请妇女帮忙照顾纺车,陪同两人走进寨门,顺着蜿蜒村道走向寨子深处。 徐淑媛边走边留神观看,见麻豆社的房屋大多用青砖垒就,檐角高耸,窗户明亮,村道铺着光洁的鹅卵石,瞧样子比平埔社还要富足祥和。 因是近午时分,许多人家都是炊烟袅袅,碗勺叮当,房里屋外不时传出孩童的嘻闹说笑,太平祥和宛若世外桃源。 徐淑媛梅瞧得眼热,禁不住赞叹道:“苏珊嫂,平埔社在土蕃寨子中也算一流,比起麻豆社可就差了老大一截。日后我要让爷爷多到麻豆社走走,想法子取些真经回去。” 她牢牢记得大哥话语,卧底要把假冒身份当成真实,只有先瞒过自己才能哄骗别人。 好在曾到过平埔社多次,对山草树木、风土人情都很熟悉,依兰黑也是实打实的佬爷,倒不虞言语会露出破绽。 蓝波嫂目光微闪,问道:“姑娘,你爷爷是——” 徐淑媛抢着道:“我爷爷名叫依兰黑,平埔社的族长。” 她似乎很是健谈,不等蓝波嫂发问,倒豆子般把平埔社的日常情况说了出来,杂着外人不太了解的蕃俗秘闻,讲得头头是道,有模有样。 蓝波嫂听得暗自点头,听她是平埔社族长依兰黑孙女,肃然起敬,向闷声不响的粗憨汉子望了一眼,低声问道:“这位是——” 徐淑媛道:“他叫彻里吉,是我的堂兄,平常不爱说话,三棍子打不出闷屁,不过有些笨力气,寻常五六人围他不得。爷爷怕我一个人出门危险,特意让他陪我过来。” 向徐国难叫道:“苏珊嫂问你话,怎么不应答,像个哑巴似的。” 想到能够当众喝斥大哥,俏面不禁现出得意神色,落入蓝波嫂眼里更无破绽。 徐国难糙脸红涨,向蓝波嫂笨手笨脚行了个蕃礼,跟着徐淑媛也叫了声“苏珊嫂”。 蓝波嫂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大,居然也跟着唤嫂子,不由笑得打跌,笑眯眯应了一声。 听徐国难蕃语字正腔圆,显非新学,随口问了些家长里短,徐国难一一答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蓝波嫂鉴貌辨色,暗自点头。 三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来到夏曼家门口。 蓝波嫂熟门熟户,抢先推门进去,高声笑道:“纳罕大哥,我给你带客人来了。” 话未说完就听汪的一声,一只狼犬般的肥壮黑狗呲牙咧嘴,猛虎般向着众人扑将过来。 第七十二章 杀人入教 蓝波嫂不避不闪,抬腿用力踢中黑狗臀部,笑骂道:“好没眼色的旺财,连老娘都不认得,蹦跳出来胡乱咬人。” 黑狗被铁链牢牢拴在门边,见到蓝波嫂忙缩了回去,不住摇着尾巴亲热讨好。 听到旺财两字徐淑媛噗嗤一笑,想到即将见到传说中的邪教教徒,心脏不禁砰砰剧跳,感觉浑身鲜血全都涌上脑门,忙定了定神,笑嘻嘻跟着跨进院门。 琼鼻闻到浓郁菜香,院子中央摆着张松木桌,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夏曼与一名衣衫破旧、面目粗糙的中年壮汉坐在桌旁埋头大口吃饭。 听到声音夏曼抬头张望,见徐淑媛笑吟吟站在面前,欢叫道:“雪梅姐,你来啦!” 笑盈盈站起,忙不迭拿碗盛饭,取筷添座,态度热情之极。 又向蓝波嫂甜甜笑道:“蓝波嫂,谢谢你陪雪梅姐过来。” 听到蓝波嫂三字,依兰雪梅假装大吃一惊,指着叫道:“你,你就是蓝波嫂?” 忙抚胸又行了个蕃礼,神情甚是恭敬。 蓝波嫂瞧在眼里,微笑道:“苏珊是我的娘家闺名,我丈夫蓝波是夏曼的三叔,她自然要叫我嫂子。” 向夏曼霎眼道:“刚才我们谈得很是开心,依兰雪梅可是平埔社的贵客,难得一片诚心到来,你可要好好招待。”说完冲纳罕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夏曼听出蓝波嫂的话意,对徐淑媛更是热情,奔前跑后忙个不休。 纳罕面目憨厚,似乎不善言辞,冲两人点了点头,笨手笨脚跟着起身,只是嘿嘿憨笑。 徐国难迅速扫了院内外一眼,忙上前见礼。 徐淑媛故意不安道:“夏曼,这是堂兄彻里吉,有几分笨力气,爷爷怕我单独出门不安全,特地让他跟随保护,不要紧吧。” 夏曼向徐国难仔细打量几眼,眸中现出满意神色,微笑道:“不要紧,只要他听话肯干,到时也可由我介绍加入妈祖神教。” 压低嗓门道:“听蓝波嫂说,教主有意招收一批勇士入教,遴选加入教主圣卫。我瞧大叔体壮力不亏,一拳能够打倒好几个,满够资格。”说着咯咯娇笑起来。 听到教主圣卫四字,徐国难面色微变,随即若无其事,糙脸通红,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听夏曼当纳罕面谈论妈祖神教,徐淑媛忙使眼色制止,冲纳罕努了努嘴。 夏曼毫不在意,大咧咧道:“担心甚么,我爹也入了妈祖神教,与咱们是一家子。” 高声吩咐纳罕道:“爹,雪梅姐远道赶来,你快去炒几个肉菜,为雪梅姐和彻里吉大叔接风。” 纳罕嗯了一声,转身进入厨房炒菜。 徐淑媛见夏曼对亲爹不太恭敬,感觉有些奇怪,悄声道:“你怎么自己不去炒菜,要当爹的亲自动手。” 夏曼鼻子一翘,漫不在乎冷哼道:“昨天蓝波嫂告诉我,教主对我很是满意,等我加入神教极有可能选作圣女。爹爹不过是普通教徒,日后在神教的地位还不如我,当然要听我的吩咐。” 依兰雪梅听得目瞪口呆,徐国难目光中也闪过异色。 因为已经过蓝波嫂考察,夏曼把依兰雪梅当作自家人,言行不再避讳。 妈祖神教是流传生蕃部族的的民间教派,崇奉妈祖娘娘,倡言事事遵从妈祖娘娘旨令行事,治病救人普渡众生。 教内立教主一名,自称妈祖转世法力无穷;圣女若干名,教主退位后从圣女中指定继承人;普通教徒男女不限,只要出身土蕃信仰妈祖娘娘,愿意重建妈祖太平世界即可入教。 入教后严格遵从教主旨令行事,胆敢违抗教令必遭终身追杀,永难摆脱。 徐国难见夏曼言必称教主,神态虔诚言语狂热,与日前平安客栈见到时温柔婉顺大为不同,料想近两日又受蓝波嫂蛊惑洗脑,禁不住暗自叹息。 他接受特工培训时,曾听教官说过邪教的四大特征,分别是精神控制、借机敛财、脱离社会和人身侵犯。 瞧夏曼痴狂模样显然已被精神控制,逐渐从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向邪教狂热教徒转化。 不一会四人吃完饭,夏曼吩咐纳罕出去联系教众,午后三刻聚到天后洞听讲教义,见识神迹。 把徐淑媛拉到旁边,悄声道:“妈祖娘娘传下神谕,说汉人跑到台湾抢占土蕃土地财产,是地狱逃出来的恶魔,要教众屠尽台湾汉人恶魔,还妈祖太平世界。下午教主要亲自到天后洞主持入教仪式,场面可能有些血腥,你与彻里吉大叔到时站在旁边观礼,千万不要随意出声,否则惹得教主发怒,谁都救不了你们。” 徐淑媛假作吃惊,道:“妹妹不要吓我,姐姐胆子很小,到时见血怕会昏晕过去。” 夏曼犹豫片刻,轻声道:“上次我前去观礼,就是绑一名汉人恶魔作为敬献妈祖娘娘的祭品,入教教友都要亲手在祭品上割上一刀,再喝掺了汉人恶魔鲜血的血酒向妈祖娘娘表明心迹。入教后每名教友还要想法子亲手杀死一名汉人恶魔,才能得到妈祖认可,获得神佑。” 听她娇小玲珑天真可爱,口口声声汉人恶魔,仿佛浑不把杀人放在眼里,徐淑媛浑身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瞪大眼睛道:“要杀人,还要喝血酒?这实在有些恶心,我怕受不了会呕吐。” 夏曼微笑道:“确实有些恶心。不过为了向妈祖娘娘表示虔诚,不得不如此。” 见徐淑媛面色惨白,捂嘴似欲呕吐,暗悔说话过重把她吓着,忙又讲了加入妈祖神教的大堆好处,无非升入天堂享受富贵荣华。 最后得意道:“教主亲口许诺,只要爹爹尽心为神教办事,就会把女教徒许配给他,以后生生世世都是神教中人。彻里吉大叔如果没有婚配,日后我求求教主,说不定也能指定婚姻,那可是教徒莫大的荣耀。” 依兰雪梅惊问道:“你妈已经去世?你爹可着实不容易。” 心想难怪纳罕面目粗糙,表情木讷,神色愁苦,瞧上去五十岁都不止。 夏曼眼圈微红,低声道:“娘生我时难产去世,爹一直想再娶后娘,生怕对我不好,屡次犹豫放弃。日后教主亲自指婚,我又会成为圣女,到时后娘还要听我吩咐行事,再也不用顾虑被虐待。”说着咯咯娇笑,甚是得意。 徐淑媛跟着干笑数声,笑声甚是古怪。 两名美少女站在院角窃窃私语,不时响起银铃笑声,倒把呆呆傻立的徐国难晾在一边。 徐国难也不恼怒,憨着脸四处好奇观瞧,目光偶尔现出冷厉光芒。 夏曼说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发觉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