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南枝》 离南枝 第1节 ?  离南枝 作者: 秋池鹿 简介: 熙宁十六年,怀化将军之妹沈氏若筠妻殿中侍御史周沉。 两人约定做假夫妻,和离后她脱身,他娶心上人。 熙宁十七年,怀化将军沈听澜被朝廷送去辽国和亲。 她恨不能自己代之,却被他困在别院,算作外室。 …… 汴京城破,残阳滴血,再无沈家可战,冀北却有了一个造火器的苏娘子。 一意北上的沈若筠,能救回自己姊姊吗? * 正文四卷无男主,女主成长向故事。 朝代架空,引用、考设见注释。 卷一:垂翠不惊寒 第一章 为质 夏日的汴京城,早间下了雨,起了南风,有几分难得的凉意。 齐婆婆给沈若筠加了件杏色的花罗半臂,沈若筠有些眼皮发沉,任她打扮着。 “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齐婆婆哄她,“等请了安,回来用些早点,就可以再睡会。” 沈若筠闭着眼睛,齐婆婆说什么她都点点小脑袋,教齐婆婆看得一阵想笑又心酸。 明明前两日还在自家练武场同刘家小娘子放纸鸢,两个未缠足的小娘子笑声如微风拂过廊下的护花铃铛。谁知隔日宫里就来了旨意,说是太后体恤沈若筠无长辈教养,要将她接到宫里。 沈若筠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进宫。祖母佘氏给她讲过类似的故事。掌兵权的将军在外面征战,皇帝就会把他的家眷放在眼皮子下,以此牵制。 所以和自幼长在边关,父亲亲自教导的长姐沈听澜不同,沈若筠今年七岁,从未离开过汴京。 齐婆婆要抱沈若筠去请安,沈若筠就要自己走。寿康宫不大,她从住的小偏殿走到太后起居的咸福殿拢共要走六百余步,每日一来一回,就是全部的活动量了。 沈若筠住进寿康宫,刘太后连着瞧了几日,见她天天迈着个小短腿来给自己请安,本就想免了此礼,今日又见她冒雨而来,等她行完礼,就吩咐齐婆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上多睡会儿,不必日日带她来请安了。” 自进了宫,一天只有这一件正经事的沈若筠若闻惊雷,心道明日连门也没法出了。 旁人也许会害怕刘太后,可沈若筠并不憷。且不说刘太后与她祖母佘氏原是表亲,只要长姐沈听澜还在冀州一日,还是怀化将军。她在这宫里就不可能有事。 这个道理是临进宫前,陆蕴讲的。当时齐婆婆在给她收拾东西,陆蕴半蹲着,问她怕不怕。他讲这番道理给她听,说只是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沈若筠在沈家,满府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陆蕴见齐婆婆总是看不住她,还专门挑了两个年岁相近的家生丫头,沈若筠进宫前,三个女孩还一处翻花绳玩。 现在进了宫,虽然太后说只要和寿康宫的钱内侍报备过,就可以去御花园走动,但是这里见了谁都要行礼,实在是麻烦。沈若筠嫌烦,干脆每日只在房间里画自己学的草药样貌,困了就睡觉。 月中十五,周皇后带着福顺帝姬来给刘太后请安。三人吃了盏茶,周皇后询问道:“听说沈家二姑娘进宫了,怎么娘娘就将人藏得这样紧,也不叫臣妾见见。” “原是应该让她去你宫里请安的,可毕竟是个身边没有长辈的孩子,又不是没见过,这些虚礼能免就免了罢。”刘太后淡淡道,目光落在福顺帝姬身上,“她比月娘小三岁呢。” 福顺帝姬乳名月娘,是官家嫡长女。今日穿了件雀蓝色花萝褙子,三折的浅碧绫裙下露出一个小菱角似的鞋尖儿,上缀拇指大的珍珠。 刘太后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娘娘说的哪里的话,原是臣妾失职。” 听得刘太后提到自己,福顺帝姬笑盈盈道:“既比我小些,那我便是姐姐。大娘娘,不如请沈妹妹过来坐坐吧。” 见这对母女,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见沈若筠。刘太后倒也想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让柳女官去将沈若筠带来,见一见周皇后。 “下月便是官家寿辰。”周皇后与刘太后商议选秀的事,“官家久不入后宫,臣妾便想着……” 周皇后所虑所思,也是刘太后的一桩烦心事。赵殊今年二十有八,膝下却只有三位帝姬。六年前李美人倒是诞下一对龙凤双生子,可惜还未足月,小皇子便夭折了。 刘太后想到儿子,忽又想到赵殊让她将沈若筠接进宫里的事来,凤眸微狭:“你必是已有了人选了,说来听听。” 周皇后朱唇微动,却听柳女官在外禀告,说沈若筠到了。 刘太后柔声道:“带她进来吧。” 沈若筠几日没来请安,行礼却并不生疏。拜了刘太后,又拜见周皇后。 周皇后受了她的礼,才一脸慈爱地叫她起来:“比上次见,要高一些呢。” 沈若筠眨眨眼睛,有些想不明白,她这还没站起来,怎地皇后就看出来她长高了呢? 无须太后吩咐,已有内侍搬了矮脚的锦杌给她。沈若筠坐下,裙下便露出圆圆胖胖,红色金线绣的虎头鞋来。 赵月娘奇道:“妹妹还没有裹足么?” 沈若筠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沈府大水缸里养过三尺的大黑鲤鱼,她踩着凳子去抓那条鲤鱼精,一头栽进水缸里都没哭过。独独怕这些裹了脚的小娘子像是瞧见什么西洋景,问她“怎么还未裹足”的话。她们目光恍若一堆瓷器咣当当地砸过来,仿佛多看两下,都能擦出血痕来。 刘太后替沈若筠解围:“佘太君说她回来,还要教小孙女骑马呢,怎么会给她裹脚。” 她说完又与赵月娘道:“哀家与你母后还有些事要商议,月娘带妹妹出去看看花儿吧。” 赵月娘乖巧地应了,她比沈若筠高出一个脑袋,牵着沈若筠,连声叫“沈妹妹”。 走出殿内,便是沈若筠去扶她。她这样晃晃悠悠颠着小步走路,沈若筠真怕天黑都到不了御花园。 “现在再不裹,以后裹起来只会更疼。”赵月娘讲裹脚的事,“年纪小骨头软,裹了也就疼两年,等年纪大了,裹不好且不说,还要更疼一些。” 沈若筠疑惑道:“既然裹不好还疼,那为什么要裹?” “若是不裹,未来的夫君会嫌弃的。”赵月娘越说声音越低,耳朵都红透了。 沈若筠还是不能理解,夫君是谁?为什么要嫌弃?不过她也不想总和赵月娘聊这个,便不再追问了。 御花园里开着从别处移过来的牡丹、芍药,宫里喜欢种这样的花,大朵大朵开得花团锦簇,惹得几只粉蝶儿流连。沈若筠没见过这样多的品种,有些想去扑蝶,却克制住了,一直与赵月娘站在一处,娴静地观赏着。 宫里确实是天底下第一无趣的地方,不过也只有这里才能有开得这样齐整的花,若是在沈家,早被她给霍霍完了。沈若筠神游着,就听赵月娘柔声道:“是多珞么?过来一起玩吧。” 沈若筠循声去瞧,见一个比自己小些的女孩儿,眉目清秀,却显惶然,手上拿着朵魏紫牡丹,警惕地看着她们。 赵殊有三位帝姬,只有一位比沈若筠小,便是李美人所出的福金帝姬赵多珞。她还有一个早殇的双生弟弟,被赵殊封了衮王。 赵多珞终是没有和她们一起玩,她像一只在林间突遇猎人受了惊吓的小鹿,兀地就蹿远了。 赵月娘微微皱眉,与沈若筠道:“她自小就性子古怪,也不大懂事。” 两个人站了会儿,赵月娘念了一首自己作的牡丹诗,沈若筠连平仄都不懂,只能拍拍小胖手给帝姬捧场。 等临别时,赵月娘居然有些不舍捧场捧得这样自然的沈若筠,说明日下了课,还要去找她玩。 沈若筠在外面逛了一圈,晒出了些汗。齐婆婆掏了帕子给她擦脸,小声与她道,陆蕴托钱内侍送进来些东西,等女官查过,便可以拿来了。 “往宫里送东西,也是为难他了。”齐婆婆抱着沈若筠往回走,想起往事,眼角阵阵发酸,“若是他能过继给钰哥儿……” 沈若筠知道,在自己出生前,父亲沈钰曾想过继陆蕴为嗣子。陆蕴是他在战场上捡的,自小一直养在身边。发妻苏氏生了长女沈听澜后多年未再有孕,便有了过继陆蕴的心思。可惜沈家那些族人死活不许,他们吃准了没有男丁的沈府是块肥肉,既是肥肉,哪有便宜别人的道理?便卡着沈钰,只许他过继沈氏的子侄。 差一点成为沈若筠哥哥的陆蕴,两年前从冀州边塞回来,现管着沈家一应事务。 陆蕴捎来的物件里有九连环,玳瑁盘的小陀螺,一对小铙钹、一捧黄蜡做的鸟兽“水上浮”,还有一块田舍村落之态的谷板。 柳女官查看着,见玩具中没有磨喝乐,觉得沈府这位管家,是个妥当人。汴京风靡磨喝乐,多为木泥所制,小娘子们喜欢给磨喝乐做些小衣服,装扮起来。可这类人形的玩偶,在宫里是忌讳的。 见沈若筠抓着水上浮,侍女冬青眼下活络,拿来个装了水的青花海口盆。沈若筠往里面放,齐婆婆在旁边给她讲名字。 等沈若筠把“凫雁”、“鸳鸯”、“鸂鶒”、“龟鱼”玩腻了,已至七月。 七月初四,天子寿辰,是为诞节。 沈若筠虽是客居寿康宫,却也收到了两套诞节穿的新衣饰。齐婆婆拿来仔细看,没什么特殊的,只是衣物颜色十分喜气,若是给沈若筠梳丱发,系朱砂色发带,便同年画娃娃一致无二。 第二章 诞节 天子诞辰,赵殊给自己的诞节起名“寿宁节”。这日官府会派发环饼、油饼等物,与百姓同乐;宫里有新衣、赏赐,阖宫欢庆。 沈若筠记得祖母与她讲过,早年间官家年幼,刘太后生辰也叫诞节,赵殊亲政后便改成与周皇后一般的“千秋节”了。 巳时四刻,赵殊与周皇后同来寿康宫给刘太后行跪拜大礼。刘太后受了礼,三人才分别坐轿撵去福宁殿,见早就候在那里的后宫妃嫔并三位帝姬。 三个帝姬先与赵殊行礼,因在此前已经排练过多次,故而很是整齐。赵殊叫她们起身,见女儿们均穿着一年景胭脂色织锦上襦并妃色百迭裙,很是喜庆。 等嫔妃们拜过,分别落座,乐声便起。 赵殊夸赞周皇后将宴会筹办得井井有条,周皇后与赵殊说了些宫务,便将话题引到选秀一事上,赵殊却淡淡道:“此事不急。” 周皇后面色一僵,却仍挂着端庄的笑劝道:“官家若嫌选秀太过兴师动众,不若择几家适龄女入宫。” 刘太后也道:“皇后说得是,眼下宫里正值育龄的女子还是少了些。” 赵殊不语,目光落在三个衣饰相同的女儿身上,忽问刘太后:“沈将军的妹妹可还在宫里?” 刘太后薄唇微抿,接沈若筠入宫本就是他的意思,却也配合儿子的明知故问,回答道:“还在寿康宫。” “想她一个小人儿,也是想家的,上午既是阖宫家宴,便去把她也请来吧。” 周皇后笑道:“本应如此呢。” 沈若筠正在玩陆蕴送进来的那块谷板,见来了个眼生的内侍,传她去参加宫宴,呆楞楞地去瞧齐婆婆。 齐婆婆忙给她梳洗,换了诞节前宫里送来的衣裙。因不能陪着一起,还叮嘱她记得要行跪拜大礼,说两句吉祥话。 这是沈若筠第一次来福宁殿,心口咚咚地跳,不停想陆蕴说的“无事论”,然后走进了大殿,规规矩矩地行了叩拜礼。殿内乐工们奏着《太平令》,沈若筠便祝赵殊“太平吉祥,万寿无疆。”。 赵殊叫沈若筠起身,见她也穿了一年景胭脂色织锦衣,细细一看,竟与帝姬相同。 眼见赵殊不说话,沈若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又不敢抬头去看刘太后神色,只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 “是个好相貌的孩子。”周皇后笑着道,“竟将三位帝姬也比下去些。” 赵殊喜怒不显:“是么?” 离南枝 第2节 赵月娘自认与沈若筠相熟,出声解围道:“沈妹妹,你过来我们这边坐吧。” 没有官家吩咐,沈若筠哪敢擅离,只觉今日恐是要倒霉了。 刘太后将殿内之事尽收眼底,自接沈若筠入福康殿,自己从未叫人给她送过衣裳,而赵殊便是要收拾沈家,也不必这么麻烦。她有些琢磨不透周皇后是什么意思,只是沈若筠不过七岁,周皇后就算想要借衣饰说沈家有僭越不臣之心,也未免太过可笑,又有谁会信? 刘太后放下茶盏,刚想要将沈若筠叫到自己身边,就听赵殊吩咐了内侍,在福顺帝姬旁边,加沈若筠的席位。 赵殊的一句话,已经落座的福安、福金两位帝姬,均要移动,给沈若筠让出上席。 刘太后眉头蹙起,不知赵殊是怎么想的,猜不透他是要传一个“厚待臣子家眷,视若己出”的美名还是忽发一阵疯。 她这个儿子这两年越发有些难以琢磨了,也不知是何缘故。虽在大事上并未糊涂,不能算作昏君,但许是皇位坐得太过稳当,总间歇些有些任性之举。 自古上位者忌惮拥兵的将领,试探也是常见,可没见过哪朝试探七岁的小儿的。若说是抬举,让沈若筠坐在福金帝姬下首便是,何须这样兴师动众?若是传出去,沈家女在宴席中坐了两位帝姬的上首,沈家必要吃好些文官口水。 满殿寂静间,沈若筠自瞧见赵月娘时,便知道今日到此已不是单纯的赴宴了。她在沈家与早园、节青两个关了门总是一处玩,可也知道她们不能与自己着一样衣饰。 主仆有别,君臣也是。 赵殊尚节俭,宫中后妃不许制长摆的下裙,故内侍送来两套不甚奢侈的织锦衣饰,齐婆婆检查了也没起疑心。真比起来,沈若筠自己的衣物用料还更讲究些,夏日的衣物多是柔软透气的提花罗。 不过帝姬穿了,便是粗布麻衣,同一宴席上,她也穿不得。 沈若筠虽瞧不清赵殊的脸上是何表情,但也知道他也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论起来,这种场合她根本不应该出席,若是要坐,也应该在三位帝姬的后面,怎么敢坐到帝姬们当中,与天子的女儿平起平坐。 这道难题,刘太后也觉得费解,她实是参不透自己儿子在想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虽不知所措,可沈若筠也不想呆呆站在殿中,活似个笑柄。沈若筠默不作声地跟着内侍到席间,却并未入席。 小内侍以为沈若筠不懂规矩,小声提醒:“官家这是抬举你呐,与帝姬同席,是天大的恩典,你还不快些坐下。” 沈若筠想问他,这恩典给你,你敢要么? 赵殊这哪是要抬举她,抬举沈家,分明是想要把她们沈家,推到火上烤呐。 沈若筠那小脑瓜子,转得要冒烟了。 官家的话是不能反驳的,这是抗旨。可她不能真傻乎乎地去入席,传出去不会有人为她开脱,轻些说她不知尊卑、不懂礼数,重些便可指责沈家拥兵自重……总归是吃不了兜着走。 生气归生气,却也只能悄悄腹诽了句,赵殊怎地诞节还犯病,真是不可救药。 赵月娘见她仍站立一旁,招手道,“沈妹妹,来这里坐。” 沈若筠对着她拱手作谢,随后走到赵多珞后面的位置,轻轻跪了下去。 她跪得很自然,好像下面真有座席。 大殿里的地砖有些凉,沈若筠感觉到那股子冷意直从裙底往上蹿。人跪着,不知为何眼鼻就有些酸酸的……自进了宫,从未这样强烈地想过家,她有些想远在冀州边境的祖母和长姐,连总是板着脸的陆蕴都很想念。 沈若筠低头想家,也想若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跪之前一定得先挑一挑地方,怎么就这么巧,跪在了绒毯外了。 真的气死人了。 宴中,等三位帝姬都敬赵殊时,赵殊像是终于得空看了一眼低首跪着的沈若筠,想她沈家的人还真好辨认,俱是不识抬举,喜欢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主。 见赵殊还是没有叫沈若筠起身的意思,刘太后嘱咐了柳女官。柳女官自太后身边退下,命小内侍重新抬了桌椅来,放置在福金帝姬后面。随后扶起沈若筠,柔声与她道,“好了,去坐吧。” 等散了宴,沈若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去的,齐婆婆自她走后,便一直在寿康宫外等着。沈若筠见到她,却也不敢在外说殿中事,只是靠在齐婆婆身上,齐婆婆将她抱起来,她就紧搂着齐婆婆的脖子。 本是夏日,衣衫轻薄,等齐婆婆给她换裙子,见到那藕节一般的小胖腿上一片未消掉的印痕,眼泪忍不住就往下掉。 难受归难受,可诞节如何能哭,沈若筠替婆婆擦眼泪,齐婆婆咽下了泪,给沈若筠洗澡上药。 再等绞干了头发,已过了午睡的时辰。齐婆婆怕她下午睡得太多晚上精神,便拿了九连环给她在塌上玩。可谁曾想申时,福宁殿竟又来了内侍,再宣她去福宁殿赴宴。 见齐婆婆气得像是要骂赵殊,沈若筠忙叫她:“婆婆,帮我穿鞋。” 内侍带了没精神的沈若筠,坐羊车行至福宁殿。一回生二回熟,沈若筠倒是不紧张了,迈着小短腿进了福宁殿,和上午一屋子的美人姐姐不同,晚上是老头儿展览会,沈若筠瞧着,最年轻的也是叔伯了。很多人不认得她,窃窃私语,猜测她是哪位帝姬。 沈若筠听得他们在说什么不合规矩,不成体统,似有诸多不满。内侍将她领到偏远些的座位,沈若筠也终于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孙伯伯。” 她叫的是兵部太仆寺孙起汶,佘氏在汴京时,他曾来过沈家,沈若筠认得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叫他,这老头却似没听见一般,目光像是探过了她这个人,落在了别处。 他不搭理沈若筠,沈若筠觉得他可能是年纪大所以聋了,倒也不与他生气。 离开宴还有段时间,殿内也无甚好看,沈若筠无聊地数白瓷盘里的果子玩。不一会儿把自己数得哈欠连天,干脆趴在桌上睡起觉来。 赵殊是从后殿绕过来的,一眼就看见了睡得正香的沈若筠,小孩子睡觉惊雷不醒,旁人也顾不上叫她,便让身边执扇女官,将她带到内殿里睡。 福宁殿有个暖阁,连接着天子书房。赵殊平日也会留近臣在那里歇息、等候召见。执扇女官便指挥着宫女小心地把沈若筠抱到暖阁,临走前,还命小宫女梅香守着沈若筠。 入了夜,外面放起诞节焰火来,梅香见沈若筠睡得正熟,时不时还打两声小鼾,便放心地溜到外间看焰火去了。 沈若筠是被一道焰火惊醒的,醒来时软糯糯地叫了声“婆婆”,等无人应她,才想起自己原是在福宁殿参加宴会呢。 她起身穿了鞋,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推了门顺着暗廊走了十来步,只顾往亮处走。又走了数十步,忽听到赵殊的声音,瞬时进退两难起来。 赵殊似是在笑,笑声令隔着门的沈若筠都觉得周身发寒。 “皇后到底在急什么。” 他点明了身份,沈若筠知道周皇后也在里面。 “官家既然喜欢沈将军,为何不肯将她纳入宫里?便是官家要立她为后,妾也自甘退位,将中宫之位让贤。只是官家既不纳她,又为何要为她冷落后宫众人?连选秀也不肯?” 沈若筠第一反应原来帝后吵架,怎么也和别的夫妇无甚区别?她见过沈府管针线的小周娘子和自家男人吵架,也是这样凄凄惨惨,满嘴“你怎不休了我将她娶了进门”的胡话。 等她再仔细咂摸一下,比白天受的惊吓更甚,亲祖母哎,什么叫喜欢沈将军? 在沈家,沈将军指的是她已故父亲沈钰,七年间一直如此。在朝堂,沈钰故后,沈将军便是替父戍守边关的怀化将军沈听澜。 本来年岁已高的祖母佘氏是在汴京的,只是四月时,沈听澜肩部中了流箭,佘氏放心不下,往福宁殿递了折子要去冀州。赵殊很关心此事,还命了一名御医并两名医女随佘氏同去。 这么一想,似乎确实印证了周皇后的话。 可沈若筠又觉得,周皇后说的不是沈听澜。沈听澜每年九月都会回汴京述职,沈若筠记得去年见她,她穿一身湖蓝色衣裙,沈若筠觉得她除了力气大些,能将自己抱着且还能往高了举,也没什么特别。遑论早上已在福宁殿见过赵殊的后妃,俱是肤如凝脂、娥娜翩跹的大美人。 第三章 不服 诞节过后,刘太后下令杖责了两个内侍,福康殿的侍从俱要去观刑。齐婆婆好奇也去了,回来与沈若筠道,“竟是官家诞节前,领人送衣服来的邱内侍与章内侍。” 沈若筠点点头,没把与帝姬撞衫的事情告诉她,反正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让婆婆白添惶恐。 翌日,沈若筠去给刘太后请安,刘太后留她一道吃炖的燕窝盅,忽见柳女官匆匆来报,说是慈元殿传了御医,周皇后病了。 沈若筠也不比周皇后好到哪儿去,自福宁殿回来,竟是一个整觉都不曾睡过。齐婆婆疑心她被脏东西噩住了,急得唇间都生出了一排燎泡。 沈若筠是被噩住了,噩住她的正是赵殊那令人周身发寒的笑,可又不能将福宁殿的见闻讲与齐婆婆听。 她虽觉得赵殊不可能如周皇后所说,喜欢自己长姐。可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样的荒谬,竟让她做了几日噩梦。 沈若筠没法想沈听澜进宫是什么场景,这宫里她住了一个来月,实是憋闷。沈听澜若是进宫当赵殊的妃子,就像是拿珍珠鸟待的金笼子,去豢养一只鹰。 又隔了十来日,赵月娘来寿康宫请安,临走时来沈若筠住的偏殿,邀她去慈元殿玩。 沈若筠自是不愿去的,只她刚想推托,就听赵月娘道:“三日前,母后还与孔先生提了句你家的消息,只是我也记得不全,你且随我去慈元殿,或许还可以问一问。” 若说沈若筠除了想回家去,最想知道的便是佘氏的近况、长姐的伤势如何。听得赵月娘这样说,便是刀山火海,也拦她不住。 两个人一处走着,竟又遇见了赵多珞。只见她衣衫不整,发髻凌乱,额间还有一道血痕,实是渗人。见到两人时,又仓仓惶惶地跑远了。 沈若筠看着赵多珞的身影,想她定是没有裹足的,不然怎会跑得这般快?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赵月娘叹道:“估摸是李娘娘又打她了。” “李娘娘作甚打她?” 赵月娘却岔开了话题:“你可读过什么书?” 沈若筠在家时,是祖母亲自教导。佘氏博览群书,喜欢给她讲故事。虽教得慢,但她已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与《千字文》。 后来佘氏去了冀州,便是陆蕴在教。本是要学四书,只因沈若筠听闻沈听澜受伤,心下又急又怕无处发泄,跑去陆蕴书房翻乱了几个书箱,最后齐婆婆去哄她,见她抱了本《神农白草经》不肯撒手。 陆蕴去取书,反被她咬了一口,见她铁了心要学医,陆蕴就换了书继续教。进宫前,沈若筠正跟他学着辨认药物,在读《黄帝内经》。 不过不能将实话告诉赵月娘,便道:“我在读《千字文》。” “这般的话……”赵月娘略一沉吟,“学完《千字文》,就可以读《女诫》与《女论语》了。” 沈若筠听过《女诫》,却没有听过《女论语》,不过这两本书都没在她的待学书单里。 慈元殿比刘太后住的福康殿要小些,布置得简朴雅致。沈若筠跟着赵月娘去内殿,与周皇后请安。 沈若筠行完礼,就想问自己祖母长姐的近况,却听赵月娘与周皇后道:“沈妹妹在学《千字文》,我想着这几日孔先生在讲《女论语》,可否叫她与儿臣一起上课?” “你当孔先生什么人都收的么?”周皇后笑她,“福安不能陪你上课么?你若想要伴读,周家也……” “淑和被刘娘娘教得更喜针线上的事,”赵月娘摇着周皇后撒娇,“二舅舅家的情形您还不知吗?那些姊妹都是不许读书的。” “那不还有福金吗?” 赵月娘想起赵多络:“可别提了,李娘娘像……” 她忽意识到沈若筠在旁,忙止了话道:“母后,你就叫她与我一道读书吧。” 周皇后敛了笑:“孔先生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并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母后便是应了你也不顶事。” 沈若筠虽年纪小,却也听得出周皇后话里的鄙夷。不过她也不想与赵月娘一道上课,在寿康宫虽无聊了些,但却并不想学什么《女论语》,听着就没什么用处。且她们提的这个孔先生,沈若筠也曾听祖母提过,据说是个极其严厉刻板的女学先生。 “不过……”周皇后看向沈若筠:“孔先生之前曾与我谈及沈家,说若有机会,想见一见你长姊。若告诉孔先生,说你是沈将军幼妹,说不得孔先生也是愿意教一教的。” 赵月娘欣喜道:“这便好了,沈家妹妹可以与我一道读书了。” 沈若筠克制着不要露出悲伤神情,心里直叹赵月娘真是周皇后亲生的,她们母女待客,就没有些好吃好玩的么?怎么净想着要她去拜女学先生。 这可不成,若是在宫里读书,还如何能家去?沈若筠微微歪了脑袋,在想拒绝的话要如何说。 赵月娘自认得她,待她算是不错,尤其是诞辰那日替她出声解围,沈若筠还是很领她的情的。 沈若筠正在忖量间,忽听周皇后与身边的女官道:“去请孔先生来罢。” 看着女官领命而去的背影,沈若筠觉得祖母往日给自己讲的兵法故事极是有用,眼下这就叫机不可失,只是踌躇一会儿,便木已成舟了。这一趟慈元殿之行,便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孔先生今日是在慈元殿的,她执笔编撰的《女内训》正要拿与周皇后看。待到殿内,她先与周皇后见礼,赵月娘是她学生,起身与先生行了弟子礼。 周皇后与她聊几句《女内训》,又将沈若筠推到孔先生面前:“叫你来原是想叫你收个徒弟。” 孔先生早见殿内多了一女孩,闻言转头看她,打量一番。 “这位大有来历,”周皇后道,“正是沈将军的幼妹。” 离南枝 第3节 沈若筠也在看孔先生,见她着一身黛青色粗布长褙子,头发梳得齐整,却只簪一根白玉簪子,除此全身并无其它首饰。她生得与齐婆婆有些像,看着比齐婆婆年轻些,只是板着脸,令人见之生畏。 孔先生不是沈若筠的老师,沈若筠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礼数。又不想让别人觉得她不知礼,于是学着赵月娘行礼的样子,行了弟子礼。 “我从未教过你。” 沈若筠低首道:“是。” 孔先生皱了皱眉:“也罢,沈家的女孩,自是一样的。” 沈若筠闻言也皱着小眉头想了想:“先生认识我长姐?” “大名鼎鼎的怀化将军,大昱谁人不识。”孔先生见沈若筠谈及自己长姐时,眸间越发明亮,淡漠道,“你还未开蒙,不辨道理,自是不知其耻,反以为荣。” 沈若筠就是读的书再少,也听出来孔先生话里的鄙夷了,只是她不明白,她们觉得什么是耻? 沈听澜长在边关,小时候沈若筠也有些向往。佘氏便讲给她听,说那里的水都是苦的,须得拿明矾打了,煮沸才能喝。四季均是漫天风沙,到冬日时,冷风刮到脸上就跟刀子一般。 一年四季诸多节日,沈若筠最喜欢上元节。那一晚也是汴京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满夜鱼龙舞。百姓还会点天灯祈福,只见那灯在夜空里密密升起,慢慢融入夜幕星辰……她自小就爱看这个。 沈听澜却从没在汴京看过灯,冬日里,边境的纷争都会比其它时节多。她一直都守在那里,父亲去后,祖母年迈,更是如此。 沈若筠不理解她为什么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可沈若筠永远不会觉得这是耻,也不允许别人这样来评价她。 见沈若筠眼里的光似是灭了下去,周皇后心下满意,正要补一句“先生说得极是”。却见沈若筠先是一拜孔先生,又抬眸道:“说起来,先生也甚有名。” 原不是个闷葫芦。 周皇后觉出趣味,教育她道:“女子名声,也是分好坏的。” 沈若筠看向她,声音清亮:“那臣女请教娘娘,何为好?何为坏?” “《女诫》有云,卑弱第一。”周皇后用训诫的语气道,“有善莫名,有恶莫辞。若是知晓好恶,便不会有如此声名。” “可是在我这里,先生与长姐俱是一样有名声。”沈若筠看着她,又看孔先生,“若是应该遵循‘有善莫名,有恶莫辞’,才是个好女,那为什么孔先生也这样出名呢?” 言罢,她看着周皇后,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满口胡话。”周皇后斥她,“沈听澜如何能和孔先生相提并论?孔先生扬名天下,皆因为其贤才,沈听澜她……” 周皇后顿了下,一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沈听澜,二是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她居然从沈若筠抬着的头,亮晶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倨傲,酷似沈听澜。 周皇后其实很想知道,沈家人到底在得意什么?得意家中无男丁却能把持冀北军防?还是得意沈听澜已年过双十却无人求娶? 可见即便是相貌不似,但沈家的人骨子里流着的还是一样的血。 周皇后看着沈若筠,很难不想起不知《女诫》为何物的沈听澜。去年她回京时,周皇后在福宁殿见过她一次。只见她穿了一身银甲,也不是什么美人,却是那样的耀目,生生压下满宫丽人,在赵殊心上留下一痕。 “先生以文之贤才闻名,我长姐以武之才能闻名。”沈若筠一心要与孔先生辩一辩道理,却没注意到周皇后那阴恻恻目光里的不善,“若荣俱荣,如何能以文为荣,以武为耻?故而臣女并不认同。” 孔先生正要呵斥她黄口小儿,讲一讲文重武轻的道理。却听周皇后道:“你身边没个长辈,本宫也不想追究你顶撞之罪……可今日若是不教你长些教训,本宫实难服众。” 沈若筠不知周皇后为什么突然发难,也不觉得自己刚刚顶撞了她。 只是周皇后这么说,少不得起身请罪。 周皇后见她脚上穿了双盘金绣的虎头鞋,心下忽有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第四章 裹足 “你去将戈娘子请来。”周皇后脸上恢复了往昔总露出的似笑非笑神情,吩咐身边女官,“让她带双绣鞋来。” 等女官领命而去,周皇后看着沈若筠,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来:“你可想用些什么糕饼?” 沈若筠不明白她作何问了个不着五六的问题,心下还惦记着周皇后说要罚她事,小声问道:“娘娘您要如何罚我?” “本宫不与你计较了。” 周皇后语气温和,似是刚刚的忽然发难,都只是沈若筠的错觉。 沈若筠便真以为她不生气了,还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又与她行礼道,“娘娘,我……” “不急着走。”周皇后看破她的心思,“戈娘子一会儿就来,你且等会儿,这会子可要用些糕饼?” 语罢,又吩咐女官道:“你去端些点心来。” 沈若筠闻言一窒,原来周皇后问她吃不吃糕饼,是惩罚之前先垫垫肚子的意思么?宫里罚人竟还有这个规矩么? 看来今日一时逞了口舌之快,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听周皇后的口气,沈若筠估计戈娘子应该是个力气奇大,负责打板子的婆子。 估计不至于被打得怎样厉害,她在心里掂量,总不至于要她小命吧?今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看周皇后这副时好时坏的样子,祖母和长姐的消息估计也问不出了。 不过周皇后不愧是能当皇后的人,竟和官家一般,犯起疯病来都是一般突然。 戈娘子来得倒是快,身边还带着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宫女,篮子上盖着白布,也不知下面是什么。沈若筠眨着眼睛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着沈若筠,还温柔地冲她笑。她人显得可亲,沈若筠想不到对方能拿自己怎么样,又去打量那疑似装了刑具的篮子。 戈娘子笑眯了眼,惹得沈若筠恍神,她不是周皇后找来惩罚自己的吗?做什么这般开心? 沈若筠入宫时日尚短,自是不知戈娘子正是宫内的大能人。她什么事都做得极好,最擅长的便是给女孩儿缠足。赵月娘这双形如菱角尖的金莲,便是出自戈娘子之手。 女官把周皇后的话带到,戈娘子立即带上了缠足需要的家伙事儿,来了慈元殿。 周皇后先受了戈娘子的礼,又语气和善,笑容慈爱对沈若筠道:“左右你是个无长辈操持的孩子,今日本宫便做主,请戈娘子给你裹脚。” “我自有祖母管,并非无长辈操持。” 一听要裹脚,沈若筠慌了神,也顾不得顶不顶撞了。周皇后这哪是要裹她脚,明明是铁了心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哪怕她并不如长姐,上得战场,甚至一辈子也不能离开汴京……也断不可做裹了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 更何况祖母还要教自己骑马呢。 沈若筠当即先把刘太后搬出来:“周娘娘,我不能离开寿康宫太久,大娘娘会遣人来寻的。” “太后也拦不了本宫,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周皇后目光慈爱,“你还小,等你说亲时,方可知本宫今日乃是一片苦心。” 沈若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偏偏被两个侍女牢牢摁住了手脚,还去了鞋袜。那厢戈娘子刚来,便已经嘱咐宫女,去准备了热水来。 周皇后今日心下松快,话越说越不像样子:“等你说亲时,一定不会像你长姊沈听澜,都这般年纪,还无人求娶。” 孔先生皱了眉提醒:“娘娘须得慎言。” 两个宫女端来一盆热水,戈娘子隔空试了试水温,将沈若筠那双肉嘟嘟的脚摁进滚烫的水里。沈若筠小孩皮肉,被这样猛然一烫,险些失禁。 她尖叫出声,眼睛里冒出眼泪来,嘴里大喊着烫死人了,可摁着她的宫女手劲极大,教她轻易动弹不得。 “沈小娘子再忍耐会,等裹了足,便有吃不尽的糖糕点心。”戈娘子说着吃食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小娘子可食过宫里的酥酪?奶味可足了,等会端些与你尝尝如何?” 赵月娘别过脸,不忍见沈若筠惨状,也好声劝道:“沈妹妹,裹足一开始都是这般的……后面便好了。” 沈若筠哪听得进去,得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般苦,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皇后欣赏着沈若筠的惨状,心下越发得意,顺着刚刚的话继续道:“你说你不服,那我便告诉你,孔先生可是女学先生,沈听澜如何比得她,她怕是连《女诫》都不曾读过。” “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男子以强为贵,女子以弱为美。“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男子以强为贵,女子以弱为美。”引自班昭的《女戒》。女子本就不该参与男子事。” “索性你还小,现在改了那些,也不算晚。” 沈若筠被热水烫得额间汗如滚珠,无力反驳她,等稍微适应些了,双脚已经被摁在热水里好一会儿了。她低下头看,红彤彤的像是煮熟了。 想着此番遭遇,沈若筠心下又难过又委屈,可越是这般,越是不愿掉泪珠子了。 戈娘子见泡得差不多了,取了干帕子来。她把沈若筠那双泡得软了的脚从水里提起,边擦边与她道:“小娘子莫怕,奴的动作可利索了,保证不让你多吃苦头。” 沈若筠才不信她这种鬼话,只消负责摁她的宫女稍放松些,她便又闹又叫折腾不停。周皇后本来有兴致瞧,都被她吵得头疼,也怕传了出去有碍中宫声名,便命人拿了帕子将她嘴堵了。 “你没读过《尚书》,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 沈若筠被堵了嘴,周皇后便又有兴致与她说道理,“你还小,以后好好跟着孔先生学些女孩子应该学的道理。等你裹了足,便留在帝姬身边,做个伴读吧。” 戈娘子在衣服上别了一根穿了线的粗针,旁边的宫女还捧着一叠细白棉布过来,她抓着沈若筠的一只脚,先四处捏了遍,然后又分开拇指,将她其余四个指头,往脚掌下使劲一掰—— 沈若筠听到自己骨头发出嘎嘣一阵脆响,便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巨痛袭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见戈娘子已经拿了布,将被她掰成畸形样貌的脚趾缠绕起来。 这绝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若是天经地义,女子的足便应该长成如此模样才对。 沈若筠疼得意识模糊,勉力抬头瞥了瞥别过脸的赵月娘、面挂慈母笑容的周皇后,心道周皇后既然已经对长姐如此不满,怕是怨恨已久了……既如此,便不可能与她修好,那眼下做些旁的事,将她得罪得再狠些,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 总不能叫这个戈娘子,真将自己裹成个小脚娘吧。 沈若筠思及此,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重重提了口气,待气入丹田,紧闭住嘴巴,憋起气来。 于是没等戈娘子缠完这只,摁着沈若筠的两个侍女便发现沈若筠不再挣扎了。可她的身体却慢慢瘫软了去,只两个胳膊垂挂着,一副昏死过去的模样。 一个宫女推了她两下,见沈若筠毫无反应,又战战兢兢地去摸她的鼻息,惊叫道:“沈小娘子没气了……” 她吓得松开手去,沈若筠无人扶着,便像个布制的玩具一般摔到地上。 戈娘子从未见过缠足时昏死过去的女孩儿,不过刚刚那一下,她也确实下了狠手。见状忙把堵着沈若筠嘴的帕子取了,在她脸上拍了拍,见人确实了无气息,慌道:“娘娘,沈小娘子恐是被塞了嘴,一下子喘不上气闭过去了,还得速请太医来扎针。” 周皇后踌躇了会,当众责备戈娘子道:“本宫何时让你堵她的嘴了?还不速去请太医来看看。” 戈娘子听出周皇后是要将这个锅甩到自己身上了,额上顿时冷汗涔涔,使劲儿摁了沈若筠的人中,只期盼她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 王太医听了传唤,便来了慈元殿,只是与他一道来的,还有太后身边的柳女官。柳女官福身道:“太后娘娘见沈小娘子久未归,遣奴来慈元殿接。” 周皇后面不改色道:“原是应该早些送她回去的,可她见月娘穿的绣鞋好看,便说也要裹。我便好心请了戈娘子来,谁知戈娘子一下下去,她一个小人儿吃不消,竟昏死过去了,还是先叫太医瞧瞧吧。” 她这番话说得没什么底气,柳女官闻言当即与王太医去看沈若筠。沈若筠已被安置在长榻上,戈娘子已经将缠好的布剪开了,只见右边那只脚红肿不堪,连原来的鞋袜也穿不上了。 王太医摸了脉,又去翻看沈若筠的眼白,取针扎了膻中与太阳穴,才见沈若筠慢悠悠地睁开眼。 “可算醒了。”戈娘子差些喜极而泣,嘴里念着无事就好。 柳女官柔声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若筠闭气前便想好了,定要实实在在演一出苦肉计,于是酝酿片刻,先哽咽道,“祖母……” 许是那一声祖母竟牵动起了这些时日的憋闷与委屈。辛酸泪一箩筐往外倒,就再也止不住了。 沈若筠哭到伤心处,险些真背过气去。 第五章 息事 沈若筠是被齐婆婆抱回寿康宫的。 这苦肉计卖得十分彻底,自慈元殿回来,人还发了高热。 齐婆婆哄她吃了王太医开的药,人还昏睡着,嘴里却时不时冒出“疼”、“难受”之类的梦呓。 离南枝 第4节 齐婆婆心疼极了,寸步不离守在床边,给她拭额间发出的汗。 沈若筠出生时,其母苏氏惊闻丈夫战死,万念俱灰。虽拼了命生下了沈若筠,可没等沈若筠满月,便病逝了。未及周岁便失沽失持,莫提佘氏待她若心尖肉,便是府里的花匠逮到有趣儿的蚱蜢蛐蛐,都想送去给她玩。沈家的孩子身子骨都好,沈若筠也是如此,自小连头疼脑热都极少,何曾吃过这样大的苦头? 晚膳后,刘太后亲自来偏殿看她。 大抵是烧得糊涂了,沈若筠微颤的睫毛扇了扇,再睁开眼时,竟凄凄切切地叫她“祖母”。 刘太后被她这么叫着,萌出些慈爱心肠,伸手替她捻了下被角,安抚道:“祖母在的,你且好好养着,等养好了,就送你家去。” 等再回到寝殿,刘太后很是烦心,连每日的燕窝也不想用。柳女官上前,十指纤纤地按压着刘太后头部,替太后解乏。 “娘娘可是累了?”柳女官按了会,见刘太后眉间仍是舒展不开,“奴婢问过太医,沈小娘子仔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娘娘不必这样忧心。” “也不是忧心。”刘太后闭目,喟然一叹,“哀家只是想到云今小时,佘氏曾带她骑过马,好像也未过去许久……怎能想得到今日,云今竟要给佘氏的孙女缠足。” “皇后娘娘还会骑马么?”柳女官诧道,“可妾记得秋巡时,娘娘并未参加。” “何止骑马,云今未嫁给殊儿前,论投壶,京中贵女无人能比得过她。”刘太后怀念道,“说起来俱是本宫的不是,五年前便不该由着她给月娘裹脚。月娘是大昱嫡长帝姬,不管是谁人为驸马,如何敢苛待她?自月娘裹了脚,京中好些人家有样学样,此歪风更盛。” “皇后娘娘也是一片慈母心肠。”柳女官道,“娘娘这是盼帝姬可以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夫妻恩爱,顺遂一生。” “女子又不是什么物件儿,作何要削尖了自己的足去搏他人喜欢?” 谈起周皇后与月娘,刘太后也只能叹息,却管不了什么。 周皇后生月娘时十分凶险,胎位不正,险些一尸两命。虽是生下了官家长女,可也自此伤了身子。月娘幼年体弱,每次生病周皇后都如临大敌,怕她就此夭折。 虽是这样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却在五岁时,生生地裹了她的足。也是这般先用热水泡着,再将她的拇趾外四趾朝脚心拗,用布包裹两个月。再换浆得较硬的裹脚布,使脚受惯硬紧缠的压力,接着才能真正用劲裹紧,裹尖、裹瘦、裹弯……初裹至成形的三年间,可谓每至缠束,剧痛难忍,层层切骨,刻刻锥心。关于裹足的过程参考的是一篇社科文章《古代少女裹脚大揭秘》,过程太惨这里略过了痛感明显的部分。 唯一庆幸的是月娘脚未裹得太小,尚能自己行走。刘太后听说周皇后娘家的二嫂,一双二寸小足,行走极难,往往扶婢仅能行到中庭。 这样可笑的事,京中提起来,竟是美谈。 “她不仅是月娘母亲,也是大昱国母。”刘太后心烦意乱,“裹了足的女子终日兀坐,忧思大炽,气血不和多致身亏体虚……到底有甚好的。” 柳女官服侍太后卸下珠翠,刘太后终是觉得气闷,刘太后说的“扶婢仅能行到中庭”、“终日兀坐,忧思大炽,气血不和多致身亏体虚”,引用自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5 年出版的《缠足史》,作者是高洪兴。吩咐道,“皇后若是明日过来寿康宫,先晾她一会。” “娘娘怎么还发小孩子脾气。”柳女官拿梳子替她顺发,“生了气,便要不理人。” “总要教她自己想明白哪错了。”太后叹气道,“也不知怎地,本宫瞧她,越发糊涂了。” 柳女官笑道:“皇后娘娘哪里是糊涂,只是宫里有您镇着,过得舒心罢了。” 刘太后第二日等了一整天,周皇后却并未前来,连派人来探望一下沈若筠都不曾。刘太后虽恼她怎么变得如此冥顽不灵,但又少不得要为她善后。 沈若筠今日退了烧,只脚上的伤还需养一阵。听闻昨日太后来探望过自己,便由齐婆婆抱着来谢恩。 刘太后免了礼,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握着她的小胖手,“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昨日周娘娘这样对你,你可记恨她?” 沈若筠小声回答:“有一点点。” 她回答时表情很认真,显得实诚。刘太后摸摸她柔软的发,“她并不是有意要叫你吃苦头的。” “那娘娘是要干什么?” “她想把你变成一个小月娘。你月娘姐姐,在五岁时,就缠足了。” 沈若筠现在听到“缠足”,身体还会本能地颤抖,装死是真,可慈元殿之事却也叫她想来冷汗涔涔。 刘太后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是周娘娘做得不对,可是宫里的事情……” 她拉长了语调,却是没有将话说尽。 沈若筠懂了,刘太后今天和声细语哄自己,这是在劝自己不要外扬此事呐。 周皇后虽然做错了事,可终究是皇后。 其实沈若筠也没想过要周皇后受什么惩罚,当时装闭气假死是为自保。她才不要像赵月娘那样,多走几步便会气喘,时不时地要靠扶宫女,倚柱而息……那样还如何能同祖母长姐一道去冀北呢? 既然太后都这样哄她了,沈若筠也大方点头,“那我便不怪她了。” “好孩子。”刘太后面露笑意,“你还得养一些时日的伤,若有想吃的想玩的,都让齐婆婆去告诉钱内侍。” 沈若筠作思索状,又与刘太后道:“娘娘,我想家去。” 刘太后本欲留她至伤愈。闻言心下思量,当初接沈若筠进宫,是赵殊的要求,现下沈若筠伤筋动骨实是要养一阵,若是期间被赵殊宣见,也不甚方便,倒不如送她回沈家去。佘氏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时才归,等她回来时,沈若筠早养好了伤,不至于叫她杀进宫门来找自己算账。 沈若筠本只是一提,却见刘太后同意了,心中甚是高兴。 嗷,终于可以回家啦。 离宫时,刘太后还赏赐了不少东西。沈若筠坐在马车里,掀开小小的一片车帘往后瞧那辆装着东西的车,感慨自己白吃白住了一段日子,临回家时竟还要带些走。 沈府离宫里有些距离,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齐婆婆抱着有些犯瞌睡的沈若筠下了车,就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陆蕴。 陆蕴虽管着沈府里里外外的事,却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他相貌不凡,哪怕是着一身青布衣衫,也显得像个点尘不惊的谪仙儿。 等回了住的明玕院,沈若筠忽地精神起来,一点也不困了,脚伤似也好了许多。只是陆蕴在,她只得规规矩矩的,也不敢疯玩。 陆蕴瞧她,虽知道在宫里吃了个苦头,可看着精神还行,略略安心。因自己不便去看她的脚伤,便去请了艾三娘来,仔细检查一番。 等陆蕴一走,沈若筠便让齐婆婆自去休息,并将从宫里带回来的糕饼点心拿去分了。等齐婆婆也不在,早园和节青就坐在她床榻前,与陆蕴一般,用眼睛打量她在宫里是不是掉了些肉。 “别瞧我啦。”沈若筠今日被人打量了好多遍,有些不自在,“那边的提盒里是太后娘娘殿里小厨房做的点心,去瞧瞧有什么喜欢吃的。” 沈若筠这样说,两人却不敢擅拿。沈若筠让她们把盒子提来,自己拿了两块梅花形的分给她们,“这个好看又好吃,你们尝尝。” 吃了几块点心,早园忙将府里最新鲜的事告诉沈若筠,陆蕴在花园里扎了一架秋千,一道道绑得可结实了。可她不在,两个小丫头也不敢擅自去玩。 沈若筠听说家里花园里扎了秋千,心下痒痒,可惜脚伤未愈,还玩不得这个。 陆蕴去请的艾三娘,是汴京城里开医馆的女大夫。城里会医术且开诊的女大夫并不多,大多是看妇人病的。艾三娘自幼随其母学医制药,又曾随冀北军照料过伤员,于医术上很是有一番自己的心得。后来丈夫战死,留下她和两个幼子,生活很是艰难。佘氏知道后出钱与她开了一家主营正骨的医馆,生意虽不算如何好,但有沈家庇护,加之这几年在小横桥有了些口碑,也算过得去。 艾三娘见是沈家差人来请,立即登门来,陆蕴亲自将她带到明玕院,烦劳她仔细替沈若筠瞧瞧。 沈若筠是见过艾三娘的。佘氏的膝盖年轻时受过伤,老了便成病根,阴雨天总是疼痛难耐。艾三娘除了会来替她按摩,还吩咐府里下人,将炒过的盐拿油纸包了,拿给佘氏捂着,驱些寒意。 这件事沈若筠从未忘过,每日晨早醒来,若见天色晦暗或下雨,便要去看祖母捂腿的盐包备好了不曾。 艾三娘坐到榻前,仔细检查着,却是皱了那双秀气的黛眉,当下便问沈若筠当日的情形。陆蕴见沈若筠怎么也不肯说,遣早园与节青出去,又将门关了。 “现在讲罢。” 沈若筠将戈娘子缠她足那段,只略过了自己差点失禁这事,详细地讲给二人听。 陆蕴这个人,在沈若筠看来,是比旁人都好看的,所以在一处时,便是陆蕴总板着脸,她也喜欢盯着他看。 可眼下,沈若筠见他脸色发青,目光阴沉,似是很生气。 沈若筠从未见过陆蕴这样,声音也越来越小:“娘娘说,宫里的事……” 艾三娘听得心疼不已,搂着沈若筠细声细气地哄着,让她忍着些,才去按着肿起的地方再检查一次。 随后又与陆蕴道:“当时这位娘子定是下了狠手,有些重了,故现在还肿着,还得先正了位置,再绑上夹板。” “三娘看着行事便是。” 于是刚在家美滋滋躺了一个时辰的沈若筠,又被正骨的这阵剧痛疼哭了。 第六章 女学 艾三娘聚精会神地替沈若筠正了骨,细细上了药,又拿夹板绑好,才有精力哄她:“好孩子,三娘给你涂了药,到明天就不肿了。” 沈若筠泪眼婆娑着点头,实是把艾三娘逗笑了:“你且好好躺着,我明日来时,与你带个面人玩。” 等艾三娘离开,陆蕴却仍是没有让人进来,问沈若筠:“她与你说了什么?” 沈若筠眨着眼,“没什么呀。” “她为什么突然为难你?” 沈若筠见瞒不过他,才将慈元殿发生之事的起因讲与他听。 陆蕴听着,表情不似刚刚阴沉:“下次若有这样的事,不必和她们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她真的气恼了,将你打晕了丢御河里说是你自己失足落水,你又怎么办?苦肉计乃是下策,不要总想着使。” 沈若筠听得后怕,半晌才小声道:“可你与我讲过……我在宫里不会有事的。” “现在知道怕了?”陆蕴看着她,“若是她真……” 他顿了下,不继续吓她了,语调也和缓了些:“就算事后追究起来,便是她赔命也赔不了你的命,你祖母她们若是知道,该如何伤心?” “将她惹急了,或是将你丢到冷宫里,或是僻静些的井里,总有法子对付你。” 沈若筠这下是真的害怕了,委屈道:“可他们真的讨厌。” “我真疑心他们都有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净给旁人找不愉快。” “这话是能浑说的?” “可我就想骂他们,我也知道不该顶撞周娘娘……可她这样说我长姊,我心里恼极了。”沈若筠吸吸鼻子,脸上挂着的泪也顾不得擦,还有许多苦水儿要往外倒。 陆蕴等她哭了会,方拿了帕子递给她,沈若筠接来擦了擦眼睛,又拿来擤鼻涕。 “别恼了。”陆蕴极难得地说了句软乎话,“过几日瞧吧,人做错了事,总不会没有惩罚的。” 沈若筠点点头,把擦过眼泪鼻涕的帕子还给他,陆蕴面不改色地接过来丢一边了。 “下次可不许了。” 第二日艾三娘来换药时,如约带了一个面人给沈若筠。那面人捏得活灵活现,是个穿银甲手持红缨枪的穆桂英。沈若筠喜欢得不得了,还让早园去腾出妆台上一紫檀木盒,又往里面垫上细绸布,才舍得把面人放进去。 早园不理解,莫说那上等的紫檀木盒,便是里面垫的布,恐都比面人值钱些。 沈若筠把盒子小心地放在床榻里侧的枕边,与二人道,“这个面人捏得像我长姊,我要收着给她看。” 艾三娘替她重新换了药,又绑好了夹板,应和道:“是有些像,我本想要给你带只大老虎,可巧见他刚捏好这个,当真是栩栩如生,我想你定会喜欢。” 艾三娘换了两天药,后面便是五天换一次,等到八月中,才拆了夹板。沈若筠其实早觉得好了,只是陆蕴和艾三娘都是极谨慎的人,硬生生多等了些时日才给拆。 沈若筠早就躺得全身骨头都痒痒,拆了板当即跑去花园看秋千。陆蕴扎的这个秋千位置极好,正挂在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不仅遮阳,连蚊虫都没有。 三个小姑娘轮流打了会秋千,比谁荡得更高些。 沈若筠玩得满头是汗,齐婆婆来寻她,拿帕子细细替她擦了,说宫里又来了传话的内侍。 “不是又要进宫吧?”沈若筠心下直打鼓,进去前厅,见那内侍眼生,下巴上还有些青色。 内侍见到她进来,和蔼地问她如今是否大好了。 沈若筠见他俊秀,语气又十分和蔼,生出亲切之感来:“我已好了。” 内侍将官家的话带给她,令她五日后,去太学上课。 离南枝 第5节 陆蕴照旧包了金饰,在送内侍时不动声色地塞给对方,内侍推了东西给他透底道:“不必担心,原是官家觉得女子也可读书,便叫人在太学新设了女学,三位帝姬也是要去的。” 陆蕴多方打听,汇集了几处消息才确定了经过。在沈若筠离宫后,赵殊杖责了周皇后的几个宫人,许是还有些外人不知的矛盾,前几日从慈元殿出来后,要将三个女儿送去宫外读书。 赵殊想办女学,没提便知反对者必不会少,可他与朝臣交手多年,还是有办法堵这些人嘴的。他心知若是自己提,便一定有大臣宁愿死谏也不肯,便找了由头,说是太后梦见先皇,先皇嘱咐如此,不遵是为不孝。一顶这样的帽子压下,便将这些臣子给堵死了。 这些人的嘴虽被堵死,可不妨碍他们行动上不支持,赵殊问他们谁家有女儿要入学时,竟都默不出声。想着定要他开口再问上一问“爱卿可有适龄女儿?”扭捏一番再说……谁知赵殊扯这样大的阵仗,竟是问都不问,极是应付。 一时间,不少人又患得患失起来,连带这个“托梦”的起因都显得十分可信。 故第一届太学女学班,只有三位帝姬和两位赵家郡姬,还有一个赵殊钦点的沈若筠。 沈若筠在心下骂他柿子只知道挑软的捏,祖母不在汴京,都无人可替她请辞。 不过一旬只需去四日,倒也不算多。 陆蕴把需要的东西都置办妥当,早园因识得字,便充当书童。太学规矩严苛,书童也进不得内厅,只能在院子外等下课,帮忙提书篓子。 临去上学前,沈若筠也觉得新鲜得很,好奇女学里要教什么。三位帝姬比她还新鲜,除了曾去过周皇后娘家的赵月娘,赵淑和与赵多珞连宫门都没有出过呐。 齐婆婆比着太学学子的打扮替沈若筠赶制了一身滚边的白绸布上襦配青色下裙,又替她梳童子冠,戴了精巧的木冠子。 沈若筠觉得新奇,等到了太学,见了三位帝姬,她们三人今日也作同样打扮,穿着靛青色圆领长袍,腰间系着水色腰带,十分朴素。 一道念书的两位郡姬是赵殊胞弟濮王赵殆的女儿,大的叫赵香巧,同赵月娘一般大,小些的叫赵玉屏,是六人中最小的,刚满六岁。 女学虽是在太学里,可并不与其他学子混在一处,是个单独的院子,靠着僻静的偏门。 等见了板板正正的先生,沈若筠的新鲜劲便消了大半,此时还有些困,一瞥头见最小的赵玉屏也在打哈欠,嘴边还有口水……想笑之余,顿觉对方亲切不少。 待进了授课的如琢厅,未待沈若筠四下观摩,便见孔先生赫然端坐讲席之上,心里一咯噔,人也瞬时清醒了,心道这还真是“女学”班了。 女学班第一排三个座位自是帝姬的,沈若筠挑了第二排最末端的位置坐了。她前面坐着赵多珞,旁边是赵玉屏。这个拐角,算是女学班的小儿部了。 汴京女学班开课的第一日,学生拜师,老师考试。 虽是女学,可课程却不少,除了经义,还有礼、琴、棋、书、画,并增补了一门数。 被推出来给女学生们讲经义的是卫庄先生,他是国子监里最和气的先生。想来也是因这份随和,才被丢了这个烫手山芋。 卫先生在女学生们行过拜师礼后,焚了香,挨个询问在入学前读过什么书,也问些问题让学生答。 不过也无甚好问,除了赵月娘略懂些经义,其余人中赵玉屏与赵多珞,莫说读书,两个人堪堪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卫庄请来孔先生,与她商议,要将赵玉屏与赵多珞交给她开蒙。 谁知孔先生竟不愿:“官家的意思,学生须得一处上课的。” 卫庄碰了个软钉子,也不与她计较。 只过半日,双腿都有些发麻的沈若筠莫说新鲜,满脑子就只剩个回家的念头了。 午间,她随着众人一起用太学送来的膳食,众女俱是小口小口地吃着,细嚼慢咽。 饭菜不甚可口,分量也少,吃得慢吞吞,却也只算半饱。 下午课还早,可以让学子午休。沈若筠走到如琢厅廊下,就见赵月娘正在瞧着自己,两人对视几秒,俱是什么也没说。 想来那一日后,两人也不能再如之前那般相处了。 不过好在女学只论师徒弟子,不然每日还要跟这四位赵家人行礼,也是挺烦人的。 那还上什么学,每日只观摩她给众人行礼算了。 沈若筠在廊下坐了,将从家里带来的小食盒取出,又端了一杯茶水来。早间陆蕴给她书箱里装吃食,沈若筠还觉得用不着,毕竟在宫里时也没挨过饿不是?谁知太学的伙食不仅难吃,份量还少。 她打开严丝合缝的漆盒子,见里面满满塞着白胖的糯米团子。团子外面用紫苏叶子包了,吃起来既不会弄脏手也无糕饼碎。她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外皮软糯,里面包着香甜的豆馅,很是顶事。 赵玉屏自沈若筠拿了小食盒,便眼巴巴地跟了出来。沈若筠瞥见赵玉屏正好奇地瞧着自己,于是立即招招小胖手,叫她来自己这里坐。两个人坐在一处,就听赵玉屏一本正经道,“我认得你。” “不是早上认过了么?” 赵玉屏年幼,双颊自然鼓起婴儿肥,此时做沉思状越发显得可爱,只是话语并不可爱,“我母妃说,让我不要与你亲近。” 沈若筠也不恼,赵家人就没有喜欢她的,只问赵玉屏:“家里做的糕团,郡姬可要用些?” 赵玉屏正不知如何开口呢,见沈若筠如是说,忙点头自取了一个,小声道了句谢。 许是午间的餐食太过难吃,赵玉屏捧着糯米团吃得极香,一气用了两个,还看向盒子里剩的,显得意犹未尽。 沈若筠刚想问她还要用些么,就见赵香巧从厅内出来,神色古怪地将赵玉屏牵回去了。 下午,卫先生开讲《论语》,沈若筠尚听得糊里糊涂,遑论连字都不识的赵玉屏与赵多珞。赵玉屏一直在点着脑袋犯困,看得沈若筠心惊胆战,怕她一头栽到砚台上,再溅自己一身。 她也十分佩服卫先生,赵玉屏都快打鼾了,先生还恍若未见,只自顾自讲着书,这定力,真令她啧啧称奇。 沈若筠煎熬到香燃尽终得解脱,回去时早园帮着提书篓,问她上学好玩吗?沈若筠想说好玩,可面部表情却怎么也做不出愉悦的样子,一心只想着家去后,还是得找陆蕴补课。 不然每日只呆坐着,又听不懂,岂不是无聊透顶。 于是翌日,被陆蕴提着耳朵学了一晚上“明明德”的沈若筠,都有些起不来床。 她打着哈欠进了如琢厅,见众人都已在位上。沈若筠忙三步并两步,走到自己座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只兔子形的布囔囔,做工精巧,圆滚滚一只,还绣了两颗红玛瑙珠做眼睛,很是惹人喜爱。 沈若筠拿起掂了掂,看向赵玉屏。赵玉屏知道她在瞧自己,却偏目不斜视,在看《对相四言杂字》。 这本书沈若筠也有,里面是左边图右边字的识字集,很适合幼童。 见沈若筠在瞧,赵玉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这本书有图,你也想看吗?” 沈若筠摇摇头:“这本书我已经学完了。” 她掂着那只兔囔囔玩,却见赵多珞自入座后,就一直在瞧赵玉屏。 沈若筠注意到了,就只当没瞧见。 第七章 窃书 午间休息,侍女送来的是秫米饭、羊角腰子并醎菜,众女皆不喜食。 赵玉屏今日有了准备,等着收了碗具,便立即提了个食篮,在廊下铺开了。赵月娘也带了点心盒子,叫了赵淑和、赵多珞与赵香巧去廊下用了。 厅内既无人,沈若筠干脆就在厅里午休,她取了食盒捡了块白米糕吃了。今日倒不怎么饿,还是困得慌,心下十分担忧下午的课,卫先生的经义与天书内容极为接近,恐难以抵御瞌睡。且沈若筠还不确定,若她在课上睡觉,卫先生会不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思来想去,干脆将桌上文房收拾了,直接趴在桌上枕着双臂睡了。 沈若筠边睡还边计划着,明日最好是带个软枕来。这桌子太硬了,睡得脖子难受。 梦里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赵玉屏在说话,“呀,我的书呢?” 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翻动声。 被这样的动静吵醒,沈若筠睁开眼懵懂地看了会,方知是赵玉屏早上一直拿的那本《对相四言杂字》不见了。 只是一本不值几个钱的书,除了赵玉屏,其他人都不甚在意。赵香巧皱眉道:“莫要一惊一乍,你仔细想想,许是放哪了?” 赵玉屏委屈:“膳前明明放在这里的。” 她年纪小本就爱哭,此时找不到书,嘴巴当即翘得老高。这架势沈若筠很熟,知道她怕是要掉泪珠子了,也开始帮忙找书。 沈若筠与赵玉屏寻了如琢厅的角角落落,偏偏四下遍寻不见。 临上课前,两人回到座位上准备下午的课。沈若筠见赵玉屏心情极差,偏偏厅里其他人俱不在意,赵香巧更是觉得赵玉屏在闹,见她找不到书又开始哭,莫说安慰了,言语上还很是烦她。 沈若筠于是悄声与她咬耳朵:“这书我家有本彩色的,若是郡姬不嫌,我明日带给你。” “彩色的么?”赵玉屏闻言,立即忘了自己在哭,“是年画那般的?” “差不多吧,那是五色叠印的。”沈若筠讲与她听,“原是冀州一家书肆刻模印的,因单独开了模,叠印又极容易印坏,故价格比寻常的书高了十倍,买的人极少,只印了一批。” 赵玉屏有些不好意思,“那你舍得给我吗?” “我现在也用不着。”沈若筠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擦脸,“要上课了,擦擦干净吧。” 今日放学,赵玉屏被赵香巧牵着走,还一直回头看沈若筠,沈若筠冲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忘记的。 赵月娘与赵淑和一道去了孔先生那里开小灶,沈若筠却并不急着走,自从食盒里取了块米糕吃着。等确定厅里再无第三人时,才叫赵多珞:“帝姬可要用些糕饼么?” 赵多珞只比赵玉屏大月余,两人的神态却全不相似。赵玉屏一副天真烂漫,偶有做正经态也显得可爱,相处两日,沈若筠很喜欢她。 可赵多珞,沈若筠从未见她笑过。 赵多络回头看她,眸子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沈若筠看着她,她也看着沈若筠。 寂静片刻后,赵多络道:“你果然是瞧见了。” 只一句,沈若筠便知书是她拿的,只是有些意外她竟也不隐瞒。 “我没瞧见。” 赵多络不信:“你没瞧见,怎么会知道是我拿的?” “我并未说是你拿的。” 沈若筠叹了声,“罢了,若真是你拿的,你且收好了罢。” 说完,她就收拾起自己东西,早园还在等着自己呢。 沈若筠提着书箱,还未走两步,却见赵多珞伸手拉住她袍角,似有话说。 她咬着唇,面色惨白。沈若筠低头时,近距离瞧见她鬓角有一道结了痂的伤口。上次在宫里,就见她额间有血痕,这样久了,竟还未痊愈,可见当时伤得极重。 “我不是故意不问而取的。”赵多珞难为情道,“我只是想看看,就看一小会……” “既不是故意的,便放回去吧,我不会告诉她的。” 赵多珞点点头,她从自己的书箱里将那本书取出,要放回赵玉屏的书桌,沈若筠阻止她,“你别放桌上,放垫子下吧。” 翌日,姗姗来迟的沈若筠到太学时,赵玉屏已经找到了垫子下失而复得的书。赵香巧正在训她:“你瞧,我便说你是忘性大,总是喜欢乱丢东西,偏一丢了就闹得天翻地覆的。” 沈若筠刚坐下打了个哈欠,就见赵玉屏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瞧自己,如约从书箱里拿出一本五彩叠印的《对相四言杂字》给她。 赵玉屏本就爱这种图字对照的书,见沈若筠给她的这本图画精致,且上了色,越发爱不释手。 “不若把你原来那本给我吧,我们交换。”沈若筠见她这样喜爱,与赵玉屏换来了那本失而复得的书,“这样的话,若是来日我要用,也方便些。” 赵玉屏自是没有不应的。 午膳后,赵玉屏拉着沈若筠要她与自己一起吃点心,赵香巧在一旁欲言又止。 赵玉屏不理会她的挤眉弄眼:“父王说可以跟沈家二娘玩的。” 赵香巧反驳道:“父王只是见你可算是交到了朋友,不忍心叫你难过罢了,不然你就又要哭了。” 离南枝 第6节 赵玉屏才不管这些,跑来拉沈若筠的手。沈若筠本是不在乎赵香巧是什么意见的,只眼下她还有旁的事,便以自己有些困乏为由,拒绝了小郡姬。 她看着赵玉屏与赵香巧离开的背影,不知濮王家与自己家是不是有甚过节。不过想一想就丢脑后了,若这么论,怕是整个汴京都与自己家有过节。 等如琢厅内又只有她和赵多珞,沈若筠才将自己与赵玉屏换来的书,从里侧轻轻推至赵多络身旁。 赵多珞拿起来,看她的眼神便不似昨日,又爱惜地捧起书来。沈若筠见她如此,想她在宫里大概只空有帝姬的名头。这样的启蒙书,只消一百余文便可得,再寻常不过,便是丢了,这厅里的人都不会疑心是被人偷了……可赵多珞却宝贝成这样。 上完一旬的四日课,沈若筠早上困得起不来,心道赵殊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竟想出这么个惩罚人的法子。先生应传道受业解惑,可卫先生那哪是要与她们明智解惑,分明是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沈若筠好好休息了一整日,随后每日都按时起床,去陆蕴书房跟着他学《黄帝内经》。学医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故从不抱怨,只怕陆蕴不肯教。 陆蕴看沈若筠,也觉造化之奇。当年苏氏难产,佘氏本以为这孩子是无缘来到沈家了,故沈若筠出生后,她便护得如眼珠子一般。沈若筠失恃失怙,佘氏待她便难免有些溺爱,陆蕴都怕她宠出个混世魔王来。可沈若筠早慧明事理,最难得的是做事极为专注,她要学医,陆蕴原以为是闹着玩的,竟也坚持好一阵了。 “陆蕴,你为什么懂这么多?”陆蕴在揣摩她,沈若筠对他也有疑惑,“你与我说学医少则十年,可我瞧你,不仅会医术,还会许多旁的。” 陆蕴问:“旁的什么?” “你与我讲《大学》,比卫先生讲得好;你比沈豹的功夫好……”沈若筠列举,“你是不是还会算卦?你连太学的东西不好吃都提前料到了。” 陆蕴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双眸也带了笑意:“那里饭不好吃么?” 沈若筠吐吐舌头:“可能是夫子们想要太学的学子们看上去消瘦些,好显得有些书生气罢。” 陆蕴被她逗笑了,掰开讲与她听:“这哪用算,负责太学膳食的醉景轩,花了大把银子才拿下的差事,自是要打些折扣,才能捞回本来。” “可是……”沈若筠仍是不明白,“他们也敢这样应付帝姬么?就不怕帝姬与官家告状?” “不管哪位帝姬都不会与官家讲膳食难吃的。”陆蕴道,“就算帝姬讲了,官家也要发作出来,这时朝上的臣子就会上谏,‘学子吃得,帝姬吃不得’且有一堆歪门道理要教育他呢……朝上无小事,一餐饭而已,不值得这般麻烦。” 沈若筠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便是官家,也如此憋屈么?” “你以为呢?” 沈若筠歪着脑袋想了想:“如此说来,那些文官大臣往日只会做些劝谏之事,那他们做什么瞧不起武官?” “他们并不是瞧不起武官,而是自诩读了圣贤书,谁都瞧不起。” 沈若筠想了想,还真是如此,不然怎么排出个士农工商来。 太学的日子便随着每日带的不重样的小点心一般替换了去,陆蕴从“明明德”讲到“彼为善之”,沈若筠慢慢也能听懂些卫先生念的经了,上课便不再煎熬时日。女学里小儿部如她们的座位的三角分布一般牢固起来,赵玉屏最喜欢沈若筠,因为她总有好玩的与自己分享。赵多珞的脸上也开始有笑颜,只是还难以捕捉。沈若筠这个半吊子,午间还会与她补一补课。 十月初,沈府外面瞧着不显,里面却是热闹得很,人人都有精气神,工作也更卖力些。花匠清理了池塘的残荷,若不是陆蕴不许,还想要移一些假植进去。 沈听澜,要回京述职了。 第八章 计较 莫说沈府的其他人,沈若筠最近睡梦里都咧着嘴呐。之前祖母离开时,她便想好了,不管她们哪一个先回来,都要去抱着对方的腿不撒手,要想她撒手,起码也得哄一个时辰。 临到了去女学念书的日子,齐婆婆给沈若筠穿衣束发。沈若筠便问她:“婆婆,我是不是比去年高些?” 齐婆婆笑道,“哪有孩子不长个的,等过了十岁,蹿得还快呢。” 沈若筠在心下调整计划,若是比去年高,应是不适合抱腿了,得拦腰。 所有女学生里,赵多珞无疑是最喜欢去太学的。除了可以一整日不见神经兮兮的李美人,还因赵多络要出宫上学,李美人怕她身上有伤痕有损皇家颜面,连带自己被赵殊、周皇后追究,故会收敛些,不似以前那般随意打骂。 其实要说李美人总这般对待赵多珞算是什么宫廷隐秘,那倒也不见得,连赵玉屏都能瞧出来。可偏偏众人面上俱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沈若筠有时候会好奇地想,赵殊知不知自己的女儿如斯处境呢? 知不知难说,毕竟赵殊看着也不怎么聪明,可对这个女儿不关心却是铁板钉钉,无可辩驳。 众女用完午膳与自己带的加餐,赵玉屏去补瞌睡,沈若筠与近期越发勤奋好学的赵多珞绕到了如琢厅后的小园子里,再背一会儿书。 赵多珞好学,可偏偏无人启蒙。沈若筠想她在宫里日子难熬,若能读些书,也算是个寄托,便硬着头皮拿了自己的启蒙书,来替她补课。 如琢厅作为帝姬、宗姬读书的地方,收拾得极精致。前后均有院子,前院有廊间可供她们歇息喝茶,院里有花木还铺了白细砂石的图景,故众女平时活动多在前院。后面的院子稍小些,连着先生休息的厢房,不过卫先生日常不在此休息,孔先生除了上课并不外出,故成了沈若筠给赵多珞补课的首选之地。 这些日子沈若筠在教《千字文》,她背一句,赵多珞就对着书跟着念一句。 “易輶攸畏,属耳垣墙。” 沈若筠背完这一句,见赵多珞不甚理解,与她解释其意,“这一句讲的是,如果换了‘輶’,就要小心些安危,坐在墙边,就要小心有人偷听……” 沈若筠正讲到这里,就听得赵多珞极轻地“哎”了一声,立即别过脸去了。沈若筠转头去瞧,只见后院的偏门处,不知何时竟背光而立,站了一男子。那人着一身松竹色衣袍,并不是太学学子衣饰。 沈若筠往日盯着陆蕴看习惯了,打量他也无甚顾忌,只觉得对方一双剑眉星目很有气势。因着他比太学那帮弱不禁风的学子看着硬朗不少,沈若筠觉得他可能并非此地人。 就太学这伙食,哪养得出这样的人? 赵多珞见是生人,有些害怕地往沈若筠身后躲,沈若筠便牵着她的手,叫她别怕。 见对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沈若筠出声提醒道,“这里是女学,不可擅闯。” “无意冒犯。”那人朗声问,“劳烦问一句,卫先生可在此处?” “卫先生午间都是回仁德堂的,并不在此处休憩。”沈若筠听得他是来找卫先生的,心下一松,“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找他。” “多谢。”对方拱手谢她。 等那人离开了,沈若筠觉得奇怪,卫先生从不在此休息,此人怎么会找到这里?两人正欲继续背书,忽听得前院热闹起来。因是在女学,往日众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沈若筠听了一会,是赵月娘声音,也不知在笑什么,她与赵多珞对视一眼,均是疑惑。 时至未时,两人才绕回前厅准备上课。未走几步,便见前院站着一穿石蕊红圆领袍的小郎君,衣袍颜色鲜亮,并他一张白嫩的脸蛋,很是讨喜。 沈若筠也多看了两眼。 赵月娘捧了食盒唤他:“不是说饿了么?先用些点心吧。” 小郎君跑过去,赵月娘亲昵地拿帕子替他擦了擦汗,见他脸颊白里透红,笑着打趣道:“舅母怕是想要个闺女又不得,竟将你生得比二舅舅家几个姊妹还好看。” 听她这样说,沈若筠便知道男孩身份了,他是周皇后娘家的侄儿。 小郎君与赵玉屏差不多高,想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也不必避嫌。 赵月娘像是极喜欢这个表弟,见沈若筠与赵多络回来,与他介绍:“三郎,这位是福金帝姬。” “帝姬姐姐。” 周三郎声音清脆,赵多络低声应了。 赵月娘介绍了赵多珞,却未介绍沈若筠。不过沈若筠对认识周家人也无兴趣,见赵玉屏站在檐下冲她眨眼睛,便提了裙,踏阶进屋。 只是沈若筠刚踏过三级台阶,便见一道身影袭来,重重撞到她身上。她猝然吃力,生生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虽用了胳膊护着脑袋,却也被廊下铺的细砂石擦伤,吃痛地嘶了声。 “阿筠!”赵玉屏反应最快,忙提着裙子跑去廊下扶沈若筠,又见她皱眉揉着手腕,心疼道:“让我瞧瞧……” 赵月娘顿时慌了神,也不知周季怎会突然去撞沈若筠,周季又是她留下的。她责备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反对沈若筠道:“可摔到哪儿了?你怎这般不小心。” 沈若筠这一跤摔得不轻,现下发髻凌乱,因着擦伤,襦裙上都印出了血痕。她暗念一句倒霉,心道这还真是一环扣一环,原是在周皇后那里吃了亏未发作,便让周家人觉得她是个被人欺负也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 她握着拳头,也顾不得什么,只想揍对方一顿。 赵玉屏哪里听得懂赵月娘意思,冷着脸道:“周季,有你这样走路的么?” “你做什么管我。”周季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还哼了声。 “你得跟阿筠道歉。” “就不,”周季不服,“我就是讨厌她。” “玉屏!” 听得外面争执的赵香巧出来一看,忙叫停道:“你给我进来。” 沈若筠想他叫周季,伯仲叔季,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才被宠得不像样子。赵玉屏想叫他道歉,可沈若筠却不想要这个,道歉有什么意思。她走近几步,心下盘算对方比她稍矮一些,若打起来,应该能占得上风。 周季见沈若筠走过来,比刚刚被赵玉屏指责更显慌张,退后一步道:“你要做甚?” “不做甚。”沈若筠声音轻飘飘问周季,“你做什么要推我?” “只是给你个教训。”说起这个,周季握起了小拳头,板着脸道,“我娘说,你姐姐是天下最不知羞耻的人,你在宫里住,还将皇后姑姑气得生病了……” “若说不知羞耻,谁也比不得你。”沈若筠冷笑一声打断他,“你擅闯女学,又在女学伤人,配提什么礼义廉耻。” 她说完,回头去看唇色发白的赵月娘:“帝姬,那日在慈元殿的事,你再清楚不过,娘娘生病,是我之过么?” 若说起来,单论那日慈元殿之事,赵月娘其实并不记恨沈若筠。可自周皇后被赵殊训斥后,便如同入了魔,日日总要说上几句刺耳的话,到后来当着赵殊的面也不收敛……赵月娘也不知母后怎么了,为此事烦恼时,难免有些迁怒沈若筠。 也正因周皇后如此行事,赵殊才要建女学,将三个帝姬一并送到这里读书。 周季今日非要跟着哥哥来此,心里也是好奇祖母与母亲口中能耐甚大,累得皇后姑姑被官家责备的小娘子是什么样的。 帝姬表姐没有介绍,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就是“不好”的沈家女了。周季看着她时,对方却没将自己看在眼里,他便不知怎么了,就想教她知道自己厉害。 眼下见沈若筠走过来,离得近些,便瞧见她的侧脸擦伤了,白嫩的脸蛋上那片擦痕还在渗红色的血珠。周季此时才觉后悔,刚刚冲动那一下,实是很不该。 可惜这个觉悟来得有些晚,沈若筠攥着小拳头,并非只要与他言语交锋。她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记,心下估计也就只能打这一下,故用了十分力气。 周季吃了这一拳,连摔带滚落进花坛里。 “三郎……”赵月娘尖叫出声,她伸了手,颤巍巍地指向沈若筠,“你……” 沈若筠心满意足地观看了周三郎打滚,方拍了拍手大度道,“帝姬,此事我便不计较了。” “哦?” 一个清冷的声音拂过前院,“我若计较呢?” 第九章 如何 “沉……卫先生。” 赵月娘率先起身行弟子礼,众女皆跟着行礼。 “沉表哥。”赵月娘拿袖掩了面,又轻声唤卫先生身边的男子。沈若筠循声看去,原来刚刚在后院遇见的男子,是周季的哥哥。 周沉此人,沈若筠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大要脸。 沈若筠知道周二郎,皆因为在汴京城里,周沉也常被人拿来比作沈家的沈听澜,是个年纪不大,却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只是不知,今日之事,周二郎要如何计较。 “哥哥……”周季见到周沉,只这样叫一声,眼里水汪汪一片,可怜得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沈若筠看着周季哭鼻子的样子,好想啧两声,这可是你自找的。 卫先生清了清嗓子,给此事定了性:“玩闹口角俱是寻常事,你如何能这样伤人?自去后院孔先生那里领罚吧,念你初犯,便只罚你二十个手板。” 沈若筠听到卫先生这样说,倒是没有立即争辩。她额发有些乱,伸手拢到耳边,又整衣敛裙,方才上前道:“先生竟连前因后果也不问么?” 离南枝 第7节 “是周季他先将阿筠推下台阶的。”赵玉屏气得要从廊下跳下来,“卫先生,你怎可是非不分,反而罚阿筠?” “关你什么事儿。”赵香巧掐她,“她长了嘴自会说,你跟着掺和什么?” 赵玉屏吃痛,揉着赵香巧掐的地方,“可……” 赵香巧实是弄不明白沈若筠给自己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是一门心思向着她,连拉带拽将赵玉屏带到厅内去了。 赵玉屏一走,院里顿时安静下来。 “发生何事了?”卫先生被赵玉屏一通埋怨,面色不虞,询问沈若筠,“你自己讲吧。” 有了卫先生的话,沈若筠便将刚刚的事讲了:“先生,周季推我在先,又出言辱我家人,学生是气不过……方才打了他一拳。” 卫先生看了看她狼狈形容,一时有些信了,却听周沉道:“你说我弟弟推你、辱你家人,可有证据?” 他的声音清冷,显得极其镇定。 “这有何可扯谎的。” 沈若筠知道周沉比她多读许多年书,说不得有许多歪理,与这人争辩,便不能顺着他的套路。何况刚刚的事既已发生,要她如何证明?若无证据,便无事发生么? “我未说你扯谎,只是想究清缘由。” 见沈若筠不说话,周沉便又要开口,像是一定要逼她拿证据。沈若筠嫌他太烦,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道,“刚刚的事,先生与你是没瞧见,但是既是发生在院子里的,我想头顶的青天必是瞧见的。在这件事上,我若说了一句谎,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转头看周沉,冷冷道:“……令弟敢同样立誓么?” “浑说什么。”卫先生听得额间皱纹牢牢挤在一起,斥她道,“生死之事也是能拿来立誓的么?” “学生也不愿。”沈若筠声音低哑,“只不过更不愿被人说扯谎。” “我并未说你扯谎。”周沉语气和缓了些,“此事事关幼弟声名,自要问清楚。” 沈若筠见周沉不似刚刚强硬,心道今日算是棋逢对手了。说起来与人吵架,若是两个人之间,当面锣对面鼓地吵,那必要从气势上压过对方;若是有卫先生这样的裁判,那就要争取到先生才叫赢。 周沉看着也是个中高手,只一个回合,便反应过来了。 只听他又重复道:“事关幼弟德行声名,自是要问清楚。” 沈若筠心下觉得他这话可笑,他这幼弟哪有什么德行声名,只是此时似乎更适合示弱,可说“那为了你幼弟,便可以黑白颠倒将脏水泼于我么”。 她正酝酿着一种凄惨的情感语气,却见周沉拱手对赵月娘道,“请问帝姬,刚刚发生何事?” 沈若筠闻言一窒,周沉竟打的是这个主意……只不过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一定会吃这个闷亏? 赵月娘迎着众人的目光,只能嘴硬到底:“是沈若筠回来时,自己不慎从楼梯上摔下,许是因为三郎在旁,她便以为是三郎推的,与三郎起了些口角,就打了他……” 院中寂静,赵月娘为了显得有些底气,又去问一旁的赵淑和、赵多珞,“你们当时也在,可是如此?” 刚从厅内出来的赵淑和附和:“是如此。” 赵多珞被两个姐姐盯着,嗫嚅小半晌,都快哭了,看着比沈若筠还可怜些。沈若筠瞧不下去,替她解围道:“何必为难她,她刚刚去过净室,并未瞧见。” 赵月娘谎话说了两遍,又有赵淑和应话,底气比刚刚要足,她劝沈若筠,“都说了原是误会来着,不若退一步,你与周家三郎道个歉,便无事了。” 沈若筠抬眉瞧她,赵月娘不敢与之对视。她便又转头看周沉,意外发现周沉也正在打量她,那目光有不遮掩的挑衅,像是在说,你能如何? 沈若筠被他看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眼见卫先生清了嗓,就要下定论,方重重提起一口气,大步走上前与卫先生行了一礼道,“曾听先生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出自《孟子·尽心上》。学生虽年纪小些,未读过许多书,也甚是喜欢这句。” 她又看向周季,周季现下有些怕她,直往周沉身后靠。 “你要干什么?”周沉护着弟弟。 “我方才已说了,打过他便不计较了。”沈若筠看向周季,“周季,就算今日众口铄金,颠倒黑白,我便是被逐出此处,也并不后悔打你。” “诚然,我父母已亡故……”沈若筠顿了顿,之前酝酿了许久也没有泪意,想起家人,眼泪竟是决堤滑落,“我只有一姊,你语言辱她,叫我如何能忍?且辱人家人,本就是至恶行径。” 她说得一字一顿,分量极重,卫先生都被唬了下。 周沉也皱了眉,忙道:“何必讲得这样重?若照帝姬所说,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沈若筠不与他交锋,反是去看周季,死盯他那逃蹿的眼神,“周季,人在做天在看,你若是不敢承认便罢了,我只当是倒霉,被一只缩头乌龟给撞了。” 她将“缩头乌龟”四个字咬得极重。 “你……”周季刚要说话,握着他手的周沉却用了些力,在提醒他。 沈若筠轻蔑地瞧着两人。 “行吧。”她神色黯然,“我原以为周三郎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推了我又口口声声要与姑姑出气……没承想,竟是我高看了你,既这样,我便自认倒霉,左不过是一顿罚,一顿罚能看清你是个龟鳖样的人,那便也是值了。” 若说沈若筠刚刚那一通讲给先生听的,周季听不懂深浅,那么这一段实是不能忍,小脸涨红与她辩解,“我才不是乌龟,且何时不敢承认了,我只是想教训你一下,谁料你居然摔下去了……” 沈若筠正等着他这一句,手背在后面掐着防止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她抬眸看向周沉,将那个“你能如何?”的眼刀又还了回去。 第十章 本性 交锋至此,胜负已分。 沈若筠心知并不是自己比周沉厉害,只是黑的终究是不能被说成白的。 赵玉屏原被赵香巧诓在屋里找伤药,没想到却真找出一瓶。她跑到廊下叫沈若筠,“阿筠,进来吧,我替你上药。” 沈若筠福了一福,极郑重谢她,又问卫先生:“先生可还要罚我?若是要罚,我便先去孔先生那里领罚。只是刚刚摔得极重,手臂疼得有些抬不起来,下午恐得请假家去,寻大夫瞧一瞧。” 卫先生点头,“你自去孔先生那领十个手板吧,讲话也没个忌讳,不可总是这般……” 沈若筠想他是要说“咄咄逼人”,却见卫先生捻了胡须,声音也放轻了些,“总之,要知慎言。” “学生明白,多谢先生教诲。”沈若筠笨拙地行了弟子礼,才去赵玉屏那,接过金疮药道,“今日的事多谢了……我明日来再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赵玉屏板着脸训她,“都是同窗,互相帮忙不是应该的么?” 她的声音清亮,似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庭院。 沈若筠不去看廊下的帝姬们和周家两兄弟是何表情,只当这里只有她与赵玉屏。 “郡姬说得极是,特别有道理。” 临去孔先生那里领罚前,沈若筠将药递给等在外面的早园,又让她将自己东西收拾了,并去太学的侧门那里,将沈家停在附近的车叫来。 她吩咐得有条不紊,自己觉得颇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悲壮感。最后在众人的目送下,无畏地到后院找孔先生了。 孔先生现在虽只教她们“礼”,可卫先生毕竟是男子,这责罚上,俱是孔先生来执行。不过卫先生不怎么罚人手板子,往日里,提起被孔先生打板子,也不过是个吓人的噱头。 孔先生刚刚已听得动静,此时连戒尺都备好了。 沈若筠乖乖伸出左手,只见那戒尺上下翻飞,只一下便叫她痛得叫出声来,手本能往后缩去,孔先生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继续将剩下的啪啪几下打完了。 沈若筠顿时疼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这要是二十下,真怕自己的手就直接废了。 她咧着嘴从孔先生屋里出来,还不忘用另一只手将先生屋里的门关好,一转头见周沉负手而立,也不知在院里待了多久了。 沈若筠本能地背过手,四下看了看无旁人,想来是都去上课了。 周沉双眸幽深,此时安静地看着她,沈若筠心下咚咚敲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报复自己。不过她倒也不怎么怕,毕竟孔先生还在屋里,她不信周沉敢做什么。 “这里是女学。”她板着脸提醒对方,“你不能在这里逗留。” 周沉恍若未闻,目光上下将她打量了番:“你不是说摔得极重么?怎么还走得这么快?我正与卫先生说不罚你了,谁知你动作这般快……已经罚完了。” 听他如此说,沈若筠忽觉孔先生这十下打得值,她宁愿被孔先生打,也不愿叫他推个人情来受。 周三郎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对沈家便有如此印象,可见周家的长辈也是这样的态度,才叫孩子耳濡目染得如此。 宫里宫外的事算起来,两家已然撕破脸了。既如此,对方便是要修好,也不一定是真心的。 沈若筠想着周家的事,轻轻踢走了脚下的一个小石子。 “既入了女学,又读过这许多书,就不知道女子要娴静些么?” 沈若筠已经不指望周沉这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了,正欲怼回去,只电光石火间,忽想到孔先生此时正在屋里,外面讲些什么,里面俱是听得见,周沉定是想诓她再挨上几板子。 这人也忒阴损了。 沈若筠憋着想怼他的劲儿,微微低着头酝酿感情,用了一种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的语气缓缓道,“我如此行事,不过是会像你护着周三郎那样护着我的人,不能陪在我身边罢了……也正是因她不在,所以周三郎才敢这样欺负我,你也料定我既算个孤女,就只能吃你们周家这样的闷亏。” “可我并不怪她,”沈若筠虽是扮弱,但是难免带入了些情绪,“你们周家若是瞧她不惯,请自去与官家讲,这样在背后论人,实是小人作风,令人不齿。” 周沉阴沉着脸,似要说什么。 沈若筠不去看他,保持住这股气势,绕开了他走了。 她在女学天不怕地不怕,上了自家的马车,却有些发憷起来……今日之事,要怎么样与陆蕴说呢? 早园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脸上伤口,沈若筠都浑不觉疼,只在脑子掂量“我今日在女学被周三郎推了”与“我今日把周三郎打了”哪个说法更好些。 手上被孔先生打过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热辣辣地疼着。早园拿帕子沾了水,替她擦了擦,沈若筠疼得嘶了声,心道孔先生定是想打她许久了。 今日送沈若筠上学的车回来得比平时早,哪瞒得过陆蕴,更何况早园自下了车就去禀了他,说沈若筠受了伤,需请艾三娘瞧一瞧。 陆蕴闻言立即打量沈若筠,只见她背着手,脸上挂着个傻兮兮的笑,发髻也有些乱,脸上像是在哪儿蹭了下,出门时穿的襦裙有几处明显的污痕……看着跟小时候爬树掉下来那次很像。 “去请艾三娘来。” 沈若筠忙道:“不用请艾三娘,我又没伤到骨头。” 站在陆蕴眼皮子底下,她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陆蕴慢悠悠道:“把手伸出来。” 她磨磨蹭蹭要伸那只没被打的,陆蕴补充:“两只一起。” 只这一会的工夫,左手竟已经肿成了个小馒头。沈若筠自己看着也叹气,想来孔先生今日必然是使了十足力气,她记得上次赵玉屏也被打过五下,可一会儿就不疼了。 陆蕴顾不得教训她了,先叫厨下送来冰块,自己挑小块的拿帕子包了,递过来让沈若筠冰敷。 “说说吧,今日怎么了?你身上这些伤怎么弄的?先生为了何事罚你?” 沈若筠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讲了一遍,又与陆蕴道,“今日不算吃亏,我也打了周家三郎一拳。” 陆蕴想着周家的事,说来也令人唏嘘,早些年沈家与周家的关系不错,沈若筠出生时,还收到过周家老太太送的长命锁,那牡丹花形的金锁上还镶了块温润的和田玉。没承想不过几年光景,两家竟已有了这样深的积怨。 “倒不是吃不吃亏。”陆蕴讲与她听,“只是周家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沈若筠听得直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陆蕴看了看沈若筠的手,见敷得差不多,才让齐婆婆带她去洗澡检查一番,处理伤口去了。 今日之事,说起来可大可小,小了说是两孩童玩闹,大了便可以是周家对赵殊封沈听澜为怀化将军之事多有不满。若是往小了处理,陆蕴就怕周家没完没了地找沈若筠麻烦;往大了,沈家当前在汴京有些特殊,不适宜此时发作出来。 陆蕴正在思量着明日让不让沈若筠去上学,就听得门房沈实来报,说周家二郎带了些礼物上门了。 离南枝 第8节 周沉此人,陆蕴可太熟悉了。他这两年应是在外游学的,想来是近日回了汴京,去了太学拜访恩师,才有今日之事。 陆蕴做事干脆,与人打交道最不喜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沉也未拖泥带水,直言今日自家弟弟唐突,已经被他送回府,定会重重责罚。陆蕴知其意,对方既是登门道歉了,那此事便可暂时揭过。 就算是不揭过,当下也没法拿周家如何。朝臣多对沈听澜的女子身份有所不满,任何关于沈家的风吹草动,都会被发酵开来……沈家眼下自身也有麻烦,不愿横生枝节。 “孩子间的打闹也常见,”陆蕴道,“不过二小姐身体一向不好,前些日子还一直卧床养着,若再有这样的事,叫她生了病,总是不妥的。” 周沉点头承诺:“今日原是我之过,已是自责万分,必不会有下次了。还请二小姐好好养着,若缺什么药材,都可去御街的仁和堂取。” 两人静静对视须臾,陆蕴点头:“若缺什么珍稀药物,必是会去叨扰的。” 周沉直至离开时,都没想到来沈家这趟会这般顺利。他也从未听过沈家竟还有这样一位人物,明明姿态很低,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却更叫人琢磨不透。 随从安南瞧出自家主子心中所想:“陆蕴这般人物,在沈家不过是管家,不若二爷将他……” 周沉打断他:“他不会背弃沈家。” 他见了陆蕴,便知这样的人物,若无所图,是不可能只做管家的。 眼下沈家已无男丁,想来陆蕴是要入赘的。故而佘老太君去冀州,才放心将沈府偌大的家业和宝贝孙女一并托付给他。 沈听澜原定过亲的夫家早几年犯了事,是官家亲判的义绝,想来官家也不会许她招婿。故而沈家如今局面,最好的便是沈若筠招婿,承继香火。 周沉想到今日沈若筠那刺猬般的作风,身边已无父母长辈教养,又伶牙俐齿凶悍得很,若不招婿,汴京确实无人敢娶她。 只是不知,是陆蕴故意纵她如此,还是本性如此呢? 待人走了,陆蕴将周沉送来的东西过了眼,其他便罢了,有一沉香山子,不似一般沉香气烈,放置在案几之上,正如苏子所写的那般“养幽芳于帨帉”。他拿起仔细看了,觉得应是顶级崖州沉香,极其名贵。 看来周家这几年在淮南、江南这两处的生意做得不小,随手备的礼物就是这样贵重。 沈若筠洗了澡,伤处擦了药,换了干净的衣裙,此时正在自己最爱的玩具匣子里挑选要送给赵玉屏的谢礼。相处这段时日,沈若筠熟知赵玉屏最喜欢兔子,之前送她的那只兔囔囔就曾是爱物。 可惜她没什么兔子玩物,反有一匣子的老虎。因着她属寅虎,陆蕴连春日里给她扎的纸鸢,都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 见沈若筠挑得不甚满意,齐婆婆给她出主意,“若不送一只真兔子吧?庄子里前些日子送来些肉兔,因有一只母兔怀了孕,便也没吃,这几日已生了窝小的,白茸茸的招人喜欢,小丫头们都喜欢去喂。” 沈若筠一听,便立即要去看。 等到了厨下,果见廊下放着一木笼子,透过木栏杆瞧见里面卧着六只白雪球儿,俱是有粉红色的耳朵并红眼珠,沈若筠一看就喜欢得挪不开眼。 齐婆婆去厨下拿了些青菜叶子来,递给她喂。 沈若筠把菜叶子透过笼子间隙递进去,几只雪团儿俱是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啃食,透着粉嫩的白腮帮一鼓一鼓的。 “这个好。”沈若筠干脆把叶子全塞了进去,齐婆婆已经取了一个小些的笼子来,下方铺了干草,沈若筠挑了两只,便有婆子帮忙抓进笼子里。 节青小心地提着笼子先回了明玕院,沈若筠还在看兔子,齐婆婆想问她要不要养,就听到一阵嘎嘎嘎的声响。沈若筠循声瞧见一只小白鹅正大摇大摆地走来,奇道,“怎么还有这样小的鹅?” 厨房的刘婆子解释道:“原是庄里送来的鹅蛋,烧火的红儿贪玩,拿了只塞到鸭笼里了,竟真孵出一只鹅来。” 鹅绕着沈若筠嘎嘎地叫了两声,沈若筠伸手摸摸它脑袋,小鹅也没啄她。沈若筠拿刚刚喂兔子的菜喂它,小鹅一口将叶子整个叼了过来,很是霸道。 “婆婆,我可以养这个吗?” 见沈若筠抱着那鹅,双目炯炯看着齐婆婆,齐婆婆哪舍得拒绝她,当下就叫人帮着抱回院里了。 因着冰敷过又涂了陆蕴配的药,晚间手上的伤便好得差不多了。沈若筠最近在学《黄帝内经》的《素问》篇,有许多疑问不解,正等陆蕴来解惑,却迟迟不见他。 她把书放下,又开始好奇起陆蕴来,问在一旁做针线的齐婆婆:“陆蕴是与谁学的医术呢?我瞧他和三娘擅长的各有不同。” 齐婆婆想了想,“许是在军中学的?他自小就跟在你父亲身边,因是在军中与军医们学的。” 陆蕴收到了冀州送来的信,今日来给沈若筠上课便晚了些,来时还与沈若筠从厨房带回来的那只鹅对视了会,那鹅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扑腾着翅膀扇了他一下。 陆蕴:“……” 他也不是没想过给沈若筠找个宠物,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前些日子他去庄子里,还让马场留意些,下一批小马驹要寻几匹温顺的。眼下看着沈若筠亲昵地叫那只大白鹅“阿砚”,陆蕴觉得自己眼皮跳了跳,便是书圣也不管鹅叫毛笔砚台之类的名字吧。 不过养什么叫什么都是小事,她喜欢就成。 陆蕴将冀州来的家信拿给沈若筠看,沈若筠顿时欢喜得不得了,拿到手端详半晌才舍得取出来看。先是一目十行地瞧了个大概,又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信是佘氏写的,说沈听澜的伤已无碍,让她无须牵挂,只等沈听澜回京述职返回冀北后,她便回汴京来。 “长姐已经动身了么?”沈若筠看着信件落款,是十日前的。 “五日前已动身来京了。”陆蕴回答,“算来再过五日,便可与你相见了。” 沈若筠点点头,小胖手下意识摸了下脸,今日上面多了块擦痕,估计五日后不一定能恢复。 “且别把宫里、周家的事与她说。”沈若筠嘱咐他,“她若问,就说是我爬树蹭伤的。” “在女学那样威风,将周二郎都逼得无话可说,亲自上门道歉来了,原也会怕么?” “她一年只回来这一次,何必把这些事告诉她,叫她烦心呢?”沈若筠沉浸在长姐不日抵京的喜悦里,畅想道,“等她回来,我想陪她去丰乐楼,吃一品酥与蟹酿橙。” 陆蕴将一小瓶药膏递给她,笑她道:“到底是谁陪谁呢。” 隔日,因带了两只作为谢礼的兔子,节青也跟着一道去了女学。沈若筠没有提进去,只是悄悄与赵玉屏道,“我与你带了两只兔子,等午休时带你去瞧。” 赵玉屏听得两眼放光,抱着沈若筠的胳膊摇了好几下,恨不得立即去瞧。赵多珞回头打量两人一眼,沈若筠本想叫她一起去,却见她低着头,又转回去聚精会神地瞧琴谱了。 上午学的是琴课,赵玉屏像是心里揣了那两只兔儿,节奏快得连吴先生都要忘了原调,好不容易等用完午膳,连点心都顾不得食便要去看。沈若筠吃着栗子糕,叫节青将笼子提来。 赵玉屏一见,果然爱得不得了,拿了菜叶喂起来。她早想养兔子了,可偏偏父王母妃哥哥们,谁也不给她送。 “你家若是不许你养,明日再带给我便是。” “母妃不会不让养的。”赵玉屏道,“她若不许我养,我便不吃饭了。” “你挨得住么?” “自是先吃饱了再说嘛。” 两个人逗弄了会,临近上课时分,赵玉屏才依依不舍地叫自己的侍女姜梅子把笼子提走了。 回去如琢厅,沈若筠想着早上赵多珞那一瞥,见她并未在厅里,又去后院寻她。 赵多珞果然在这里,手上拿着本《千字文》,脸上有淡淡的落寞。 沈若筠走过去问:“帝姬,明日要继续么?”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赵多珞低下头,面容惨白,“你是不是怪我?怪我昨日不曾如玉屏那样维护你?” “怎么会呢?你毕竟是要回宫去的,她们还是你亲姐姐,若是帮了我,要怎么与她们相处?”沈若筠说着,忽想起了一事,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与她,“这个药去疤灵验,你拿回去试试。” 这药是昨日陆蕴给她的,沈若筠晚上用了,早上就见脸上擦伤结了淡淡的痂,想是这几日就能好了。 赵多珞将头靠在她身上,沈若筠以为她哭了,刚想拿帕子给她,却见她只是红了眼眶。 她连哭都是克制的。 沈若筠在心里暗暗叹气,若说交朋友,还是更喜欢赵玉屏那样性子的小娘子,便是两个人拌了嘴,和好后也俱是忘了。 赵多珞太过纤弱敏感,不过这并不是她的错。沈若筠既与她成了朋友,便愿意多考虑她一些。 第十一章 长姊 沈听澜比陆蕴预估的晚了一日到汴京城。 虽赶了十来日路,却也不得休息,回沈家换了衣衫,就要进宫面圣。 沈若筠望眼欲穿好几日,因着得了准信,夜里激动得大半宿没睡。上午也看不下去书,又等了许久,待用完午饭,整个人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齐婆婆哄她,说等沈听澜回来便叫她,于是沈若筠放心地挨上枕头,睡得香甜绵长。 等沈听澜入府时,沈若筠好梦正酣。沈听澜换了衣衫,净了面重新束了发,便来看她,见她两颊泛着红晕,配着鼓鼓的双腮,很是可爱。 原只想在进宫前看一看幼妹,没想到竟在床边瞧了好一会。直至陆蕴来与她道,说是一切都备妥了,她才离开。 从明玕院正屋出来时,沈听澜四下打量了下,见院子里布置得精巧用心,青砖小道铺路,四周种着花草。院子南角还有一个石砌小池塘,卧着只白色的鹅。池塘旁还配有小躺椅和小茶几。 沈听澜对陆蕴拱手:“劳你费心了。” 陆蕴笑道:“不费什么,二小姐极是聪慧懂事。” 因通传的内侍已经等候在前厅,两人也未多说什么。沈听澜与那内侍交谈了两句,便跟着进宫去了。陆蕴虽估计今日赵殊必是会设宴留她,却还是让厨下备了几个她爱吃的菜。他又遣人给艾三娘送了信,请她明日来沈府,替沈听澜瞧一瞧伤处。 陆蕴看她总要轻按肩部的样子,并不似佘氏信里写的那般大好了。 等沈若筠睡饱了起床,便被齐婆婆告知,沈听澜已经回来过了。 她这几日总是跟阿砚玩,一听这个消息,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鹅叫。 “……你们怎么不叫我呀?” 沈若筠瘪嘴问两个小丫头。 早园委屈道:“我与节青一起叫你来着,可你转了个身,还念叨‘不许吵我’……然后将军就进来了,吩咐我们不要叫你。” 沈若筠隐约记起一些,脸慢慢红透了,拿手捂着不想说话。 “小孩子睡觉都是这样的,睡着了便是打雷也叫不醒。”齐婆婆安慰道,“大小姐在你床边瞧了许久才走,现下进宫去了,晚上回来定有许多话要与你讲呢。” “进宫?”沈若筠对这个词反应有些大,“她……她进宫去了?” “本就是进京述职的。”齐婆婆以为沈若筠上次在宫里吃了苦头,才有此反应:“不必担心,她并不是去后宫。” 沈若筠心里装了那日在福宁殿偷听到的事,一想到沈听澜进了宫,便有些惴惴不安。她坐立难安地溜着阿砚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想到今日窘态,跑去了垂花门处等沈听澜回来,谁劝也不好使。 齐婆婆无奈,只能搬了竹编的矮脚小凳子叫她坐着等,每隔小半个时辰便要来看看她。 沈若筠从未时六刻苦等到酉时七刻,看着天光一点点的暗下去,开始时有些望眼欲穿,一听有动静便欣喜地盼望是长姐回来了……再往后反是淡然了许多,戌时宫门便要关了,最晚不过这个时候。 等得无聊,她便抬头看夜色渐起的星星,有一颗显得分外明亮,她记得祖母讲过,天上特别亮的星星叫长庚,旁边的星星甚至会被它的光亮吸引,围绕在它周围。 沈若筠抬头看着这颗分外明亮的星,不知为何,这感觉竟有些像她想起长姐时的心情。 “还是再用些吧。”陆蕴的声音自影壁前传入,沈若筠猛然从小竹凳站起,心里突突地跳着。 沈听澜进宫时换的是一件竹青的圆领箭袖袍,束了鸦色腰带。沈若筠瞄见了她,跑过来扑到她怀里,一双小手就在腰带下将她紧紧圈着。 “阿筠。” 沈听澜摸摸她小脑袋,她比去年长高了不少,却比去岁还要黏人。 沈若筠把头埋在她身上,十分依恋。沈听澜想将她抱起来,就听陆蕴劝道,“她现下有些沉,你肩上的伤还未好,还是别抱了。” 沈若筠听到陆蕴说自己沉,想要反驳他,可听得这后一句,又顾不上了,仰头去瞧沈听澜。 “不碍什么事。” 沈听澜单手将沈若筠抱起来,“我们家阿筠不沉的。” 离南枝 第9节 沈若筠美美地搂着姐姐的脖子,冲陆蕴做了个鬼脸。原沈听澜回来前,她想要对方哄她,至少也得哄一个时辰。可等她真的回来了,只这样抱着自己,心里就无比熨帖,反过来恨不得要对着她说一个时辰思念的话。 虽是舍不得这个暖和的怀抱,可也知她肩部有伤。沈若筠在她脸上亲了亲,就懂事地扭身下来了。 沈听澜牵着她的手,“怎这样凉?冷么?” “不冷的。” “官家说你也在女学读书,可还习惯?” “一开始是有些,卫先生不爱与人解惑,现在就已习惯了,不懂的回来再学。”沈若筠问她,“祖母还好吗?” “好,只是每日都念着你呢。” “我也想你们。”沈若筠靠着沈听澜的手臂,“一到吃饭时,便特别想。” 沈听澜和陆蕴都笑了。沈听澜握着她凉凉的手,还是将她抱起来,大步去了自己住的东瞻院。陆蕴出府前就已吩咐人在此备了她爱吃的几样菜,并汴京的时令瓜果鲜蔬。沈听澜把沈若筠放到桌前的锦杌上,又叫陆蕴坐下一起。她也算是看着陆蕴长大的,不管他过没过继到父亲名下,姓氏是什么,陆蕴在沈听澜心里就是弟弟。 陆蕴倒也不推辞,又见沈若筠今晚活似桌上从蒸锅里刚端来的糯米团子。沈听澜吃饭,多用了些桂花藕羹,沈若筠便拿筷子夹藕片往沈听澜碗里送,黏人得紧。陆蕴陪着一道用完了饭,便回了自己院子,留姐妹两独处会。 沈若筠可不觉自己黏人,不过是沈听澜沐浴,她守在净室外面罢了。中途想起来还有东西要送给她,又迈着小短腿跑回自己院子去取。 沈听澜从净室出来,以为妹妹回院子睡觉了,谁知等云暮拿了帕子来替她绞干发,便见沈若筠抱着个檀木盒子又跑了来,身边还跟着那只白日里在她院子里睡觉的白鹅,神气活现地扇了下翅膀。 沈若筠把盒子递给她,沈听澜蹲下身接过来,问她道:“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这个送你。”沈若筠打了个小哈欠,“我还不困呢。” 沈听澜将盒子打开,见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面人,穿着铠甲插着令旗,眉目间竟有些祖母挂帅时的样子。 “谢谢。”沈听澜拿起把玩了下,小心地放回去了,“姐姐很喜欢。” 已过亥时,齐婆婆来抱沈若筠回去睡觉,沈听澜见她依依不舍看着自己的样子,便留她在自己这里睡。 沈听澜如此说,齐婆婆自是同意的,沈若筠整日惦念着,这样自是再好不过,且沈若筠睡觉十分乖巧,既不起夜也不乱动。她照顾沈若筠梳洗了,抱到沈听澜的床榻上。 沈听澜绞干了发,叫云暮自去休息,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白色寝衣走了过来。 沈若筠极少见沈听澜散着头发,她这个样子在昏昏的灯光下显得恬淡,一双秋水般莹澈的眸子也着了温柔的暖黄韵调。 等她躺到自己身边时,沈若筠是真的不困了,将小脑袋靠在她身上。沈听澜爱怜地搂过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哄她入睡。沈若筠不知为何,觉得眼眶有些酸酸的。 “怎么扮小花猫了。”沈听澜打趣她。 沈若筠童言稚语:“若是见不到你,每日也不觉得怎样,只是见到你时……心里便沉沉地难受。” 沈听澜低低地嗯了声,“我们并不是有意要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这我知道。”沈若筠把头闷进被子里,声音也闷,“不用担心我,我每日都吃得好,睡得好……” “这倒是。”沈听澜想起午间的事,轻笑出声,“中午两个小丫头那般扒拉你,都没将你叫醒。” 沈若筠羞红了脸,沈听澜替她整理好被角,柔声哄她,“好了,快些睡吧,明日我不得闲,后日有空的话,便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那你带我去骑马,我带你去丰乐楼吃点心如何?” “都依你。” 到底是小孩子,又有人哄,沈若筠一会儿就睡着了。 翌日沈若筠醒来时,沈听澜已经不在了。齐婆婆等着给她穿衣梳洗,说沈听澜今日一早又进宫去了。 沈若筠呆坐片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与她说那日在福宁殿听到的事。 艾三娘昨日得了信,今日早早就上门了,预备给沈听澜好好检查一番。 艾三娘倒也没白等着,现下沈若筠正在学《黄帝内经》,本来陆蕴就要请艾三娘来教沈若筠《灵枢》,借着这个空档,艾三娘烧了香,便开始给沈若筠讲针灸用的针具、刺法。 原是讲得很浅,可沈若筠记忆力很好,悟性也高。艾三娘教着得了趣儿,还让她在自己身上扎第一针。 沈若筠是听得懂,可她哪敢下手呀。艾三娘握着她的手,在自己头顶扎了第一针:“无事的,三娘这几日也总是自己扎,有些不得劲,扎一针就好。” 沈听澜今日回来已是申时,进宫一整日,回来时难免面有疲色。她回自己院子,毫不意外地见沈若筠正坐在外间榻上,聚精会神地捧着本书,见到她时欣喜地叫了声“姐姐”,才将书合上了。沈听澜见她读的竟是《黄帝内经》,有些意外,又见艾三娘也在此,头顶还插了根银针。 “沈将军。”艾三娘福身道,“许久未见,冀州旧地,一切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沈听澜回答,“三娘这是头痛犯了?” “这可是二小姐给我扎的。”艾三娘美滋滋道,“二小姐甚有天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医。” 沈听澜听三娘这样说,拉过沈若筠肉嘟嘟的小手问,“你怎么想学这个了?” 沈若筠不假思索:“等我长大了,我想随你一道去冀州,你打仗,我帮你照料伤员,不好么?” 沈听澜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头发,半晌后才道,“这很好,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们阿筠是个名医,定是也会活得好好的。” 沈若筠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在了”的含义,就见艾三娘忽地拿帕子抹眼睛,“将军说的什么话。” 沈听澜意识到自己的话定是令艾三娘想到了亡夫,忙与她告罪道,“是我不是,竟说些讨人嫌的话。” 艾三娘又擦了擦眼睛,“将军合该罚上几杯。” 聊了几句,艾三娘扶着沈听澜去内室,沈若筠也跟着,艾三娘便遣她去将门关了。 沈听澜今日穿了件桔梗色素罗长褙子并石竹色罗裙,瞧着只比汴京的小娘子衣饰简单些。艾三娘帮她脱了褙子,解开上襦的系带,去瞧肩膀处的伤。 沈若筠坐在床边看,见她左肩有一鸡子大的疤痕,便想着要与陆蕴要那种祛疤的药膏。 艾三娘见伤口已愈合,本是轻柔地按压着。可等她摸了骨,面色忽凝重起来,将头顶的针取了,仔细地又摸了遍。 沈听澜额上也因疼痛冒出汗来,却一声不吭,只等艾三娘摸完,将上襦拉起,“可是有什么不妥?” “庸医误人!”艾三娘连额上的汗也顾不得擦,“这伤处看着是愈合了,是不是动一动还是会疼?也不能提重物了?” 沈听澜不回答,艾三娘就知自己是说中了,直叹道:“若是你不回来这一趟,这条胳膊迟早会废掉……除非你这辈子都不提枪挽弓了。” 沈若筠在一旁听得小脸发白,艾三娘又道,“到底是哪个庸医替你治的伤?可是章广白?” “不是。”沈听澜低声道,“三娘别问了。” 她这样讳莫如深,艾三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心里,有些替沈家不值。 两人正默契地将此事揭过,却见一旁脸色发白的沈若筠握着小拳头,“是不是随祖母一同前去冀州的御医?” 沈听澜刚刚被告知自己的胳膊有可能废,脸上都不曾有什么外露情绪,却被沈若筠这一句唬得变了脸,“阿筠,不可乱说。” 见沈若筠惨白着脸,身体也在发颤,沈听澜将她揽到身边,柔声安慰,“姐姐无事的。你也知三娘是个极厉害的人,只要她替我重新正了骨,便可痊愈了。” “宫里来的御医医女照顾我很是周到。”她对沈若筠道,“可断不能凭空冤枉人,也不能出去乱说。” 艾三娘原将沈若筠带进内室来,是以为沈听澜的伤势不甚严重,现下已经不适合留她在此处了。于是吩咐沈若筠道,“我替你姐姐正了骨,养些时日便能痊愈了。你先出去看着丫头们多备些热水,我等会要用的。” 沈若筠点点头,艾三娘取了干净帕子卷了,让沈听澜咬着,防止等会吃痛要到舌头,继续嘱咐她,“三娘今日要费些力气了,你去跟陆蕴讲,我爱吃乳炊羊,让他务必给我备了。” 沈若筠从内室出来,一头撞到等在外面的陆蕴身上。陆蕴想牵她,却见她如同丢了神智,双目似无焦距。他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蹲下身问,“你怎么了?” “要热水,还要乳炊羊。”沈若筠满腹心事,脚下便有些软软地无力。陆蕴眼疾手快地提了她衣领,“去那边坐着等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艾三娘才开了门,叫了云暮和雨昏扶沈听澜去沐浴。 净室的热水早已备好,陆蕴实是个细心周到的人,还请艾三娘也去梳洗更衣。 艾三娘点点头,见沈若筠仍是一脸担忧,忙与她道,“不必担忧,将军再仔细养一阵,便大好了。” 陆蕴有了艾三娘这话,心下也松了口气。 众人皆喜,唯独被扶进净室泡在热水里的沈听澜,心下并无多少轻松。 怪不得赵殊这两日这样关切她的伤势,还询问她,若是有一日提不起枪,有何打算,又有什么想做的事。 原是他派来的御医并未想要她痊愈,这一个月伤口虽已愈合,可确实如三娘说的那般不似从前了。沈听澜一直以为是还需要些时日恢复,谁知这竟是把钝刀子。 想来赵殊这是真动了清除沈家的心思了,又不想落个枉杀将领的名声,也怕沈家没了,有人借着这个由头兴起旁的事。他插的这把钝刀子位置极好,于她来说,哪怕是疼痛难忍,需要时也得骑马提枪,这样过一段时日,这条胳膊便会慢慢废掉……用不了多久,便会落得和祖辈一样的结局。 沈听澜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去。其实何必这样麻烦呢,她自接过父亲带血的铠甲,便知自己也会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一日。 想到悬在头上的利刃,沈听澜并不怕,想来祖母也是如此。她已有六十高龄,边关挂帅十五载,早将生死均置之度外。想来便是赵殊赐了杯毒酒,也能面色不改地喝下去。 眼下只盼能拖些时日,让沈若筠再长大一些。她还这样小,已无父母庇护,若是再没有她们……又要怎么活,又能怎么活。 第十二章 上元 沈听澜只在汴京待了五日,便要返回冀州。艾三娘没日没夜地准备了不少药材,有煎服的,也有拿来外敷的。沈若筠就帮着她写签子。 沈听澜在冀州身边有个苏婆婆,也有婢女。苏婆婆是母亲苏氏的陪嫁,一直跟在她身边,不过她们并不在军营里住。军营里跟着她的亲兵,年纪都小,这次跟她回来的几个,都不满十三,一脸稚气。 沈若筠咬着笔杆子,不仅将煎煮方法写了,还附上了图。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陆蕴就把这事接了,“我去给他们讲讲。” 原是可以交给军中的军医的,可现下也不知是否有人已生了异心,只能小心些。艾三娘让沈听澜先吃一段时日,等过些日子她治好药丸便送去。 沈听澜离开时,沈若筠写了封信托她带给佘氏。沈听澜接过来,摸着她脑袋,“这次没能教你骑马,下次回来补上。” “不要放心上。”沈若筠拉着她的手,小大人一般道,“在冀州也不用记挂我……我会好好跟陆蕴和三娘学医,等我长大了,就去冀州找你。” 沈听澜眸色微闪,却是笑道:“好,等我们阿筠长大了,定会和三娘一样,是个好大夫。” 她回来时未带多余行李,走时陆蕴不仅安排了马车,还备了各色药材、衣服被褥和易存放的肉干糕饼,满满当当地装了十余辆车。 陆蕴拱手作揖送她,“关山路远,还望将军珍重。” 沈听澜也与他回礼,回来这一趟,见陆蕴里里外外的事都处理得很好,果然和他当时要回汴京时许的诺言一样。有他在,很是令人放心。 沈听澜走后,沈若筠闷闷不乐了几日。可到底是小孩子,去上了几日学,人又精神许多。 过了十月,天气一日日凉起来。屋里烧起地龙,早园与节青热得脱去滚了毛边的比甲,围着炭炉烤栗子。 艾三娘每五日来沈府一次,自沈若筠正式拜了她当老师,教的内容也越发难了。沈若筠学医术比女学的功课要用心,那日艾三娘骂“庸医”时,她也恨不得要将那差些废了长姐胳膊的御医暴打一顿解气。 不能成名医,也不能学成个半吊子的庸医,更不能去做害人的事。 每次上课前,她都这样与自己说。 沈若筠穿了件齐婆婆做的妃色家常披袄,靠在软枕上看《伤寒杂病论》。陆蕴给她做了一支好用的炭笔,这样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可直接在书上标,也可以窝在暖和的塌上看书。医书上有不明白的,她也会请教陆蕴。不过陆蕴最近有些忙,人时常不在府里。 年下,女学里也考试。沈若筠一门心思学医,难免有些应付不来。只在数上得了优,经义拿了良,琴棋书画全是将将及格。赵月娘年纪大些,且又在课后下了功夫,自是样样拔得头筹。 赵玉屏与赵多珞俱是今年才开蒙的,经义对她们来说太难,赵玉屏差些交了白卷。不过她在画上拿了个优,教画的罗先生很欣赏她,说她的画透着灵性。赵淑和比赵香巧的成绩好些,两人均是中规中矩,不过也好得有限。沈若筠原以为赵淑和的成绩会好些,据说她的生母刘美人,出身汴京有名的清流世家,且也和赵月娘一道在孔先生那里补课。 赵多珞的成绩不大好,也无“优”,心情便有些郁郁。沈若筠安慰她,只是进学的第一年,还是看基础多些,以后总会补上来。 进了腊月,太学便停了课,要过了正月二十才会重新开学。赵玉屏依依不舍地拉着沈若筠的手:“今年许是十三就放灯了,不过那时还不算热闹,十五晚上我在棚楼下等你。” 赵玉屏说的“棚楼”,是宣德门御街那处的灯挂。汴京府早在正月前,便会用竹木搭起棚楼,棚楼上挂着灯与鲜花等物,还会饰以彩旗、帛画。 离南枝 第10节 沈若筠答应了,赵多珞听得心动,可再如何心有向往,却也是出不得宫门的。 “宫里的灯也好看。”赵玉屏安慰赵多珞,“等明年再来,我与你带个兔子灯。” 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沈若筠没有回家去,而是去了艾三娘那里。艾三娘的医馆在小横桥,沈府在马行街,倒也不是很远。 因着已至四九,檐上滴水成冰,街上的人都少些。艾三娘的医馆今日并没有病人,她正在家炮制药丸。见沈若筠来,很是意外。 “女学里放假了,来与你帮忙。” “天冷了,医馆也无甚可忙的。”艾三娘去沏了红枣姜茶端来,“先喝杯暖暖身子。” 喝了茶,无需三娘吩咐,沈若筠开始杵药材。艾三娘见她做得认真,感慨道:“二小姐真是……以前我娘在时,我帮她做这些活总是很不耐烦,谁知长大才知,这样的日子原是过一日少一日的……”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妥,沈若筠出生那一年,沈府挂了一整年的丧幡,哪有在她面前提娘的。 沈若筠倒是没有伤情,又与艾三娘道:“以后来这里,三娘不若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她来艾三娘这里,陆蕴是知道的,还从前院拨了两个伶俐、有些功夫的小厮一并跟着。 翌日,沈若筠换了身青色的圆领棉袍子,齐婆婆给她梳了个锥髻。出门也没带早园与节青,艾三娘家院子不大,容不下这许多人。 今日早间医馆生意比昨日好,艾三娘的“艾氏医馆”除了问诊拿药,还售卖一些暖胃消食的小零食,买了药也会送一些。因着艾三娘是女子,医馆往来大多是熟客,尤以女子居多。众人见今日艾三娘身边跟了个徒弟,小脸白嫩可爱,还将刚买的梅子姜、山楂丸分与她吃。 沈若筠跟着艾三娘问诊,就拿了小炭笔,在纸上一一记了。艾三娘得闲时也拿来看,给她补些疏漏。见沈若筠用的炭笔外面套着一精巧的玳瑁管,既不会弄脏手,又方便速记。 艾三娘拿着看了看,啧啧称赞:“这定是陆管事的巧思,你说他怎么就懂得这么多?他若下科场,便是考个状元我也不稀奇的。” 沈若筠连点好几下脑袋表示赞同,陆蕴总有很多主意,且无所不能。 喝过腊八粥,一日日时近正月。艾三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包澄在各地做药材收购生意,小儿子包湛在嵩山书院读书。算算也快到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了。 腊月二十五,包澄与包湛陆续回了家。两兄弟领了沈若筠,在医馆外热闹的街上逛了逛,给她转个糖老虎玩,又去桥头马记杂货敲牙糖吃。 马记杂货家老板的女儿名叫伊娘,素日经常帮忙看店,见两兄弟带着一个女娃娃来,以为是包家亲戚,还多送了好些。 儿子回了家,艾三娘便要关医馆,开始忙年,给两个儿子好好补一补。 横竖这两日也没有人,白日里便虚掩了店门,沈若筠制药,艾三娘在厨下备年货。炸了肉丸子等物,也都先将沈若筠叫过来,夹给她吃。 临走时又装了许多,让沈若筠带回去给齐婆婆她们尝尝。 因着医馆关门早,沈若筠提着艾三娘送的吃食,想着既出来了,不若去丰乐楼再点些菜,晚间一起热闹热闹。 以前佘氏在汴京时,每次带沈若筠出门,都会去丰乐楼。汴京没有孩子不喜欢丰乐楼的一品酥,不过那个还是得在店里吃,点回去便不再有店里那酥酥脆脆的口感。 除了一品酥,沈若筠还喜欢蟹酿橙。现下已经过了吃螃蟹的季节,蟹酿橙是没得吃了,但是可以点黄金鸡,齐婆婆牙不好,还可以点个虾蕈羹。 沈若筠一路都在心里列菜谱,等到了丰乐楼,跟着她的小厮乐康便问沈若筠要点些什么菜。沈若筠打算自己进去点,许久没有来了,也不知丰乐楼推了哪些新的菜式。 乐康要去搬凳子,沈若筠摆摆手,自己掀了帘子跳下车了。 周季今日正跟着周沉在丰乐楼,正在楼上临街的雅阁里坐着。见到丰乐楼外停了辆马车,上面还有沈家的徽记,轻巧地跃下一穿竹青色袍子的小郎君,棉衣厚重,可那小郎君的动作,竟显得无比潇洒灵活。 周季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道下次自己下马车时,也不要哥哥抱了。 周沉见他一直推着窗,怕他吹了冷风回去生病,也怕他一个倒栽葱掉下去,去关窗时,也瞧见了沈家的马车。 沈若筠进了丰乐楼,跑堂的行菜便即时瞧出是个小娘子扮的,便低头不敢目视,十分有规矩。沈若筠没要包间,要了菜单一口气点了许多,乐康去付了银子,又留了沈府的地址。 上车时原想要跳上去,可乐康怕她磕到牙,本就摇摇欲坠了,还是将条凳拿来了,沈若筠轻巧地连跃两下上了车。不知楼上的周家兄弟正在打量她,周季没有认出沈若筠,倒是周沉看出来了。 出门作男儿打扮,带随从的,满汴京怕就一个沈家二娘。 “沈家还有这样的小郎?” “那是沈二。”周沉将窗关了,“你小心掉下去。” “啊?” 周季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欣喜,竟觉得两种感觉都有些。 上次从太学回去后,周季被周沉禁足了一个月,这个月里每日还有额外的功课。这便算了,周沉还总拿沈若筠来与他比较,什么“沈家二娘读过的”、“沈家二娘熟读过的”,周季自不服气,便比以前用功很多……导致他现在听到“沈二”,眼前一黑,竟是那些书本的样子。 “她女扮男装溜出来了?”周季结巴,“她……她怎么这般大胆?” 周沉瞧弟弟这样子有些好笑,打算以后不再拿沈家二姑娘诓他读书了,这都快得了“恐沈病”了,反问他道:“沈家现下连个长辈都没有,用得着溜吗?” 除夕,因着佘氏留在了冀州,沈若筠干脆连岁都不守了,吃了年夜饭,直接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睡了个一夜的鞭炮声都没打扰到的好觉。 初一辰时二刻,宫里送来了赏赐。等内侍走了,沈若筠掀开红布盖着的盘子,去瞧那金灿灿的元宝,小小一只却沉甸甸的,要双手才能拿得动。还有些粮食肉类,这便是“吃皇粮”的意思了。 过了正月,汴京开始挂灯。今年的灯展比赵玉屏猜得还早,从正月初七就开始了,整条御街都是用锦绣彩旗搭建成的山棚。 山棚里,横向列了三道门,每道门上都有招牌。各放置了用五彩布帛扎成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菩萨手边还有潺潺水流。源自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六卷 元宵: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道”,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 今年御街最大的灯是彩纸扎的二龙戏珠,下面密密挂着各色彩灯和帛画,很是壮观。 陆蕴知道沈若筠爱看灯,正月里就在御街上拉好了休息用的锦步帐,不过沈若筠不喜欢在里面呆着,总要去御街上看大灯。 上元夜虽是热闹,但街上人多,鱼龙混杂。佘氏在时,每年赏灯都把沈若筠看得极紧。故而今日上街前,沈若筠便也有样学样提前叮嘱早园、节青:“街上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们先在锦步帐内同婆婆一处,等人少些了再出来逛吧,也要与府里的人一处,莫要走散了。” 盼到十五上元夜,天气甚好,连云彩都不曾有。深色夜幕上,一轮皓月当头,映着汴京城里的花灯,灯月交辉,恰似天上人间。 上元节娘子们时兴穿白绫袄,这样才能“走百病儿”。齐婆婆正月前就给沈若筠做了件白袄儿,领口袖间还窝了软和的兔毛。换好衣服,梳了双髻,带了两只“闹枝儿”。“闹枝儿”是用翠蓝色的绒条做的小鸟,颜色鲜亮,好看却并不贵重,也不必担心街上人多,首饰被人摸了去。 陆蕴今日却穿了件玄色袍子,沈若筠看了看,好奇问,“你怎么不穿白袍子呢?你不走百病吗?” 陆蕴牵着她出门:“街上人太多,回来也是这个色。” 行到宣德门前,方知陆蕴所说不错,已成人挤人之势。 除了挂着灯的山棚,城楼上还布置着一座灯光绚烂的大鳌山,并城楼下御乐喧天,萧鼓齐鸣。 上元节时,天子也会亲临城楼,与民同乐。故未到掌灯时分,宣德门前已是熙熙攘攘,围着许多争看天子容颜的百姓,可谓人山人海。 陆蕴没带沈若筠走近,反而牵着她去保康门,计划等赵殊走后,人少些,再去宣德门看大鳌山。 保康门人也不算少,但是并不拥堵。沈若筠跑去瞧街边售卖的花灯,看中只绣球形的。陆蕴付了钱,沈若筠提着摇了摇,里面竟还有小铃铛,一摇便叮叮当当响起来。 他们将保康门的灯瞧了个遍,宣德门赵殊却迟迟未亲临。 陆蕴对沈若筠道:“楼前还要热闹一阵,先去吃碗浮元子吧。” 浮元子是拿水磨糯米面做的,由于下锅时先沉后浮,所以叫“浮元子”,好吃又好看。汴京的脚店上元节都卖这个,讲的是明月当空的意向与阖家团圆美满的愿景。 沈若筠点头,汴京浮元子做得最好的是樊楼,有各种口味,只此时不去也知,店里肯定是人挤人的。陆蕴就近找了家干净些的脚店,两人就在街边坐着,等着吃现煮的浮元子。 虽是小脚店,可开在保康门,也是很有些本事,只浮元子竟有咸甜十余种口味。沈若筠要了芝麻馅的,端上来时还能看见里面加了腌制的桂花糖。 喝上一口热热的汤,有扑鼻的桂花香,甜丝丝沁人心脾。沈若筠把花灯提手插到桌子边缘的镂空处,开始专心吃起来。 往日家里也做这个,也不知为何都不如上元日的美味。 陆蕴和沈若筠坐在一起,跟着的人坐在另一桌。陆蕴又点了些菜,打算在这里待会儿再去宣德门。 人来人往间,沈若筠看见周家的一个仆人,驮了周季在背上,现下也正逛到保康门。 第十三章 拐子 见沈若筠频频盯着周季看,陆蕴以为她是喜欢对方那顶缉珠帽子。 周季本就长得一副惹人喜爱的金童相貌,今日更是被周夫人打扮得贵重。身穿一件大红缂丝如意云纹的袍子,围着纯白的皮草围脖,最引人注意的是头上戴的那顶牡丹形的珍珠帽,竟是用一样大小的珠子编出的,上面还交织镶嵌了各色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远远看着便知价值千贯。 沈若筠打量了会,忽问陆蕴:“周家不是文官清流么?怎么这般有钱?” “清流的清,乃清贵之意。”陆蕴问她,“你喜欢这种帽子?” 沈若筠摇头:“谁要戴这个?看着就死沉死沉的。只是我想他这般招摇,说不得要被人摸了去。” 周季本是跟着周家女眷一起看灯的,又不愿乖乖待在锦步帐。他闹着去看大鳌山,周夫人不放心,叫了不少人跟着,偏宣德门人太多,跟着的小厮被挤散了,老仆便背着他到保康门等。路过脚店时,周季被浮元子的香气吸引了,又见一女孩坐在路边咬着只浮元子,定睛一瞧,不是沈二又是哪个。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她吃得可香了,双颊鼓鼓的。浮元子甜丝丝的味道直往他鼻子蹿,立即扭着身体要从老仆身上下来,“我也要吃这个。” 脚店这时已无临街的空桌子,老仆要带他去店里面坐。周季哪肯去里面,闹着要坐外面看灯。 店家娘子见这小衙内衣着贵重,看着便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四下看了下,目光落在陆蕴和沈若筠坐的这桌。 沈若筠见那娘子一直在瞄自己这边,倒也极大方,不消得对方开口,便对周季招手道,“周三郎,你要过来坐么?” 周季心下也想与她坐一桌,可偏偏沈若筠这么一叫,又别扭地板着脸:“谁要与你一桌吃饭。” “你爱吃不吃。” 沈若筠不甚在意,因着晚上在家也用过饭,现下吃了不少浮元子,便放了勺子,想和陆蕴说找赵玉屏的事。 陆蕴叮嘱她,“再喝些汤。” 周季在家时,因着好相貌,家里的女眷俱是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留给他,何曾见过这样态度的小娘子?原以为沈若筠会说几句“现已无别的桌了,不若与我一起”的话,却见沈若筠话语间毫不在意。 他一时结巴起来:“那……你作甚叫我?” “这家的浮元子极好,我怕店家少了生意。”沈若筠回答他,“你若不吃正好,我原也不想和你同桌吃饭的。” 周季都没发现自己脸色奇臭:“我才不在这里吃,我要去樊楼。” “那请便吧。”沈若筠又去与陆蕴说话,不再理他。 周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去,旁人一向说他相貌出众,可与沈若筠身边这个玄裳男子比起来,竟也说不出自己胜过对方。男子拿了帕子,沈若筠接过自己擦了擦,又还给了对方。 周季看得直瞪眼,心道沈家怎么也不找个长辈管管沈若筠?她怎这般轻浮,在大街上跟一个男子用一个帕子,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男女七岁不同席懂不懂? 周三郎气呼呼地杀了回去,还踢了下脚店的条凳,到沈若筠对面坐了。 “咦,你不去樊楼了?” “我想在这吃不行么?”周季哼了声,又对她道,“明日我给你送几本娘子们都要看的书。” 沈若筠面色古怪,立即想起他表姐赵月娘与姑妈周皇后,在心里腹诽周家莫非是有个亏本的书肆,这般劝人进学,怕不是想清存货好改行吧? 陆蕴噙笑,眼前这个就是与沈若筠在女学打过架的周三郎,这小郎君还真有意思,明着不敢说,便拐着弯说沈若筠不守规矩,真是和尚训道士,干他何事。 沈若筠懒得搭理他,与陆蕴道,“我们走吧。” 直至亥时三刻,官家才在城楼上露了一面,又匆匆离去了。宣德门这会儿人散了些,却还是有些人挤人。陆蕴不敢放她自己走,把沈若筠抱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坐着。 “官家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隔了那般远,你就瞧出来了?” “他误时辰了。”沈若筠道,“这样的节日,很不该的。” 走了一会儿,沈若筠想起来自己把绣球灯落在脚店了。陆蕴说无事,遣了林君回去脚店取。 离南枝 第11节 街上人太多,好多小娘子小郎君被家人举着看灯,沈若筠艰难地分辨了会,实是难在棚山下寻到赵玉屏。 见陆蕴抱了她好一会儿了,应是很累。沈若筠主动道,“要不先回锦步帐吧?这里人太多了,若是郡姬也在寻我,说不定会寻来。” 锦步帐是大户人家用布帛拉开的隔离带,可供内眷赏灯休息,也有各府标记。陆蕴点头说好,两人刚回锦步帐,就见林君匆匆赶回,手中并无花灯,反是气喘吁吁道,“周家三郎不见了,现下周家的家仆已将那脚店围了,我赶去时,小姐插桌边的花灯已经不见了,店家娘子说她给周三郎上浮元子时还瞧见了,后就没有注意到了。” 陆蕴又问得详细,林君将刚刚的见闻与他说了,说他们走后,老仆去结账只离了片刻,周三郎人就不见了。周家二郎本就在找他,后来到了脚店看到自家仆人,这才将脚店围了起来。 听说周季不见了,沈若筠也没有看灯心情了,毕竟刚刚还与自己坐在一桌上呢。她想了想问陆蕴:“拍花子若是想无声将他抱走,必是用了药,捂了口鼻,人若昏迷时,手里拿的东西会掉么?” 陆蕴明白她在想什么:“若是攥着拳头,小些的物件会掉,花灯的提手长,可能会滑落,也可能会卡住不会掉落。” “他拿着我的灯呢,叫人都去找找吧。” “你怎知那灯是他拿的?” “咱们走时他与咱们在一桌,自是没有外人拿灯的,老仆去付钱的工夫周三郎便没了,拍花子拍小孩不会要那个灯,很有可能是周三郎自己拿着玩,拍花子的将他连人带灯一道快速抱走了,这才神不知鬼不觉。” 沈若筠回忆着,想到周季今日打扮:“……他今日戴的那个冠很是张扬,一个人坐在路边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陆蕴点点头,将跟着的随从都叫了来,让他们抄近路沿保康门桥、上土桥、下土桥方向寻一寻,看看有无可疑的人。 “他那帽子很值钱,估计是不会让他戴着,看看有无人抱着不戴冠帽的孩子,或外面裹了斗篷之类的,掀了瞧瞧,认错了就与人道个歉,宁可认错,不可错过。今夜回来陆蕴与你们加月银……若真能找到,还有大赏钱。” 大家都未见过周三郎,询问样貌。 陆蕴描述了下,又补充:“周三郎相貌极好,若有孩子面上被抹了黑的,你们也注意些。” “可有什么特征么?”乐康问,“就怕孩子被迷晕了,人事不知,也不知到底是不是。” 沈若筠在一旁出主意:“若是人昏睡着,怎么也叫不醒,就要立即拉他报官,即便不是周三郎,也是个被拍花子拍走的孩子。若醒着的,便当他面叫我一声,反应激动的便一定是周三郎了。” 等人都走了,陆蕴才问沈若筠:“作甚想帮忙找他?” “周家已将脚店围了。”沈若筠到桌边坐了,“若是周三郎真的找不到了,我怕周家会更记恨我家。” “不必担心周家的事。” “哪能呢。” 陆蕴见沈若筠忽有些恹恹,询问道:“可是想她们了?” 沈若筠托着腮,看着锦步帐角上挂着的一盏仙鹤形的灯:“你说什么时候,长姐也能在汴京看一回灯呢?” 陆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在心里感慨,这便是沈若筠了。无关年龄,在不关祖母与长姊时,沈若筠就是个时常会惦记丰乐楼一品酥与新奇玩具的孩子;可一旦涉及她们,她便也似一个披甲阵前,守家卫国的女将军。 “无事,周家现下还不能怎样,不用烦心记挂,且……” 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开解她道,“你想以德报怨,对方却未必会领这个情。” “谁要他们领情了。”沈若筠嘟囔,“我只想他们少找些事罢了,长姊那里很不易,如履薄冰,我说一句御医她都那般紧张……想来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太张扬了,希望周家别为此再生事了。” “若是对方已记恨上了,你便是将他们家的人挨个救上一遍也不顶事。”陆蕴想劝她不必将周家放在心上,却越描越黑,“更何况,对周家这样的人家来说,热灶暑日也要烧,冷灶不废一根柴。沈家若是热灶,那便有天大的仇也能放下,若是沈家一朝出了事,就是清算的时候。” 沈若筠沉默半晌,“横竖汴京这里……能少一事也是好的。” 陆蕴嗯了声,揭过这个话题:“刚刚的灯恐是找不回了,还要别的灯吗?” “想要那种会动的。”沈若筠想到刚刚在宣德门见到别人拿的式样,“要两个,要有美人画的,不要生肖的和罗汉的。” 陆蕴应了,亲自去附近灯笼摊,给她买画有美人图、会自走的马骑灯了。 等了半个时辰,寻周三郎小分队里乐康先跑回来,给两人报信,他们小队沿着陆蕴交代的路线,果真在下土桥发现一抱着孩子的男人有些不同寻常,经过辨认,他抱着的,正是不见了的周三郎。 乐康道,他们赶过去时,周三郎正被男人抱着,身上裹着黑色风兜,手里正攥着沈若筠之前插在桌边的绣球灯,摇起来叮当响。乐康他们也正是被这声音吸引到的。抱着孩子的男人皱眉想要将灯拿走,可孩子虽在昏迷中,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乐安见那正是沈若筠之前拿的灯,又见简陋的风兜下露出孩子红色的衣袍,便即时判定这便是被拐走的周三郎。他与林君上前扯了对方的衣袍大叫起来,为了虚张声势,还扯谎说他拐的是自家小郎君。 许是争执得太过,周三郎在推搡间睁开了眼,可因被拍花子的帕子捂过,叫他的名字也无甚反应。见男子要血口喷人,林君情急之下便用了沈若筠教的法子,果真有用,只在他面前只提一个“沈”字,周三郎便清醒了许多。 沈若筠听得津津有味:“……怎么个清醒法?” “他说……”乐康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沈若筠越发好奇:“说什么?” “我瞧当时周三郎不甚清醒。”乐康支支吾吾,“不是什么好话。” “哦?你说来听听。”沈若筠起了兴致,追问道。 “他说……”乐康一跺脚,还是说了,“周三郎说,沈家二娘就该关起来读《女则》。” “噗。”沈若筠倒也没恼,反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没错了,这必是周娘娘的侄儿,正是一家人呢。” 约莫又过了一刻,林君和乐安也回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周沉。沈若筠在随行的人里没见到周季,估计是送回家去了。 周沉今日也是一身玄色衣袍,与陆蕴靠得近。沈若筠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觉得他两很是相像,且都不大爱笑。 沈若筠这样打量两人,陆蕴便斜睨她一眼,意思是又想什么呢。 沈若筠耸耸肩,冲他做了个鬼脸。 许是因着周沉带了许多人过来,竟引着赵玉屏顺着这个方向找到了沈家的锦步帐,人还未走进,便在外面唤沈若筠:“阿筠!阿筠!” 沈若筠一听,哪还顾得瞧什么周深周沉的,眉色间满是舒展的笑意,提着陆蕴刚买的马骑灯循声跑出去见赵玉屏。陆蕴立即看了眼乐康,乐康、乐安两个便立即跟了上去。 “今日的事,先在此谢过了,等明日再携幼弟上门道谢。” 陆蕴客气道:“拐子原就可恶,这也是应当的。上门道谢便不必了,府上……” 他这样一顿,周沉知是何意,想来确实也不方便,总不能让沈若筠招待他们吧。 两人站在锦步帐前说着话,周沉注意到陆蕴目光总是落到不远处与赵玉屏说笑玩闹的沈若筠身上。两个小娘子今日都穿得白袄,极巧的是都穿着妃色的裙子,头上带着颜色鲜亮的堆花儿,这样嬉闹着凑在一处看灯,若是不认识的,定会以为是亲姐妹。 “阿筠。”赵玉屏亲昵地揽过她,“我真想死你了。” “我可不信。”沈若筠也抱她,“正月不上学,你定是每天玩疯了,哪有空想我。” “想的。”赵玉屏将自己假期的苦恼事讲给她听,“我母妃年前时进宫请安,再回来竟想着要给我裹足,吓得我好些天都没有睡好觉,就怕一觉醒来时,脚便被她们裹起来了。” 沈若筠奇道:“可我见你姐姐,并未裹足啊?” “许是当时还不用裹吧,也不知是谁家兴起来的,缺大德了。”赵玉屏气到眉毛都竖了起来,“后来我便吓病了,父王来看我,然后与母妃说,裹足是小家子做派,他的女儿横竖不可能嫁入皇家,普天之下便无人敢挑剔,母妃才熄了让我裹脚的心思。” 沈若筠未见过濮王赵殆,听赵玉屏这样说,觉得对方是个极有见地的好父亲。 只一小会儿,赵玉屏身边的婆子便催促她回去,可赵玉屏找了大半日才见到沈若筠,此时哪肯走呢。沈若筠把那盏十扇花神马骑灯送予她:“再过几日便开学了,我们再一处说话。” 赵玉屏点点头,也把自己提着的兔儿灯回送给沈若筠。 周沉站在陆蕴身边,目光便也随陆蕴看着沈若筠。除了周季这个幼弟,周沉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姊姊和一个早夭的兄长。周家二房倒是有四个堂妹,可周沉基本见不着,只知道不管哪个都让二婶裹了脚,往日只拘在闺房里学女红。 此时心里竟是生出一个想法,若他有个妹妹,像沈若筠、赵玉屏这样活泼些,好像也不错。 第十四章 香火 赵玉屏一走,沈若筠瞬时便跟瞌睡虫上了身一般,像是站着也能睡着。陆蕴瞧着已要到子时了,抱着她去桥边走了遍百病,让人把马车牵到御街的入口处,打道回府去了。 原想着第二日周家必会送些谢礼来,可日上三竿,还没等来周家的人。陆蕴算算时间,虽然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完全确定,晚些时候收到消息,方才确定。 赵殊把周沉的父亲周崇礼由中书侍郎贬为了广南东路的知事郎中。 朝中的中枢机构沿用了二府制,设了中书和枢密院两个机构,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只一夜之间,周崇礼竟是从正三品行中书令事、直达天听的副相,贬至了正六品的州县郎中。 消息传了两日,等周崇礼举家离京赴任后,才传出一些原因来,说是周崇礼在福宁殿顶撞了赵殊,赵殊大怒,罚他南下去做州县的官。周崇礼门下学子、周家姻亲连襟在翰林院、御史台三院的甚多,不少人要替他上书,甚至有要去福宁殿外跪谏的……可周崇礼自己却拦了众人,遵了圣意。 陆蕴反复揣摩,总觉得有些不大寻常。天子盛怒,会因何事?他不信周崇礼这种连鬼都能应付的油滑老狐狸会不晓得赵殊分寸,那若不是周崇礼惹得上位不快,便极有可能与后宫那位周皇后有关,周崇礼这是代她受过。 打听了好些日子也没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上元节那日赵殊与周皇后似是有过一次争执,牵连着新进宫的太医院之首郑家的郑美人也失了圣宠。 沈若筠还不晓得周家一夜之间,便如同那过了上元的花灯,轰轰烈烈过后便从街上撤走了。她将赵玉屏送的兔子灯挂在了书房,另一盏绘了仕女图的马骑灯留着开学送赵多珞。 过了新年,女学生们均添了一岁。可有些人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别扭,比如赵月娘。 沈若筠上学第一日便发现,赵月娘去年只是当无她这个人,过了个正月,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些令人不适的寒意,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赵月娘这是恨上她了。 沈若筠心下直叹怎会如此,不过倒也不怎么怕,赵月娘是赵殊的嫡长帝姬,自小就跟着孔先生学习,肯定是自矜身份的。若是与她吵起来或与周三郎那次一样打起架来,也不知谁更丢脸些。 不过今年的教学进度比之去年要快上不少,除了要读、背的书变多了,四艺也不再是入门启蒙,通通变得和去年不似同一门课,也就数这门课还好些,她心算与珠算都有些基础,尚能应付。除了女学的课,还有艾三娘的针灸、陆蕴教的病理……沈若筠可算知道了什么叫“读书苦矣”。 真的是太苦了,有时候阿砚在院子里开嗓,聒噪个不停,沈若筠只肖说“信不信再叫我找人给你念书”比“信不信我把你做成红烧鹅”都管用些。 堪过三月,汴京便一日胜过一日的暖和起来,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卫先生与女学生上课时,瞧着满庭烟絮,还兴致极好地与她们讲《世说新语》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 只当先生讲到“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时,沈若筠那小脑袋里忽冒出个有意思的想法,若也有记入书里的一日,自己也会被记成“归德将军沈钰女,谁谁谁之妻”吗? 也不知自己有无写入书里的一日,但沈听澜肯定是有的,来日的书里写她,必是“怀化将军沈氏,归德将军沈钰之女也。守冀州边境二十载,勇力绝伦,有辽贼求取地,不许。与战,破之。” 沈若筠那小脑瓜里又有了个新的疑问,为什么男子就不必是谁谁谁之夫,女子就总如此记载呢?这是何道理? 这种突然窜进脑子的想法,下了课便消失了。虽然赵月娘这两日总是遮掩不住对立情绪,但也不能影响沈若筠,她这几日都心情极好。 冀州来的家信里写道,佘氏在月底便会返回汴京。 祖母回来,也意味着沈听澜的伤已无碍了,现下是万物复苏的春日,与辽的纠纷也比冬日少许多,是个安稳的时候。 朝中虽供给军需,但也不影响陆蕴每旬往冀州送东西。沈若筠也会写信附上一起,写她养的阿砚现已足有十斤,那鹅蛮横霸道,已成明玕院一霸,不过极通人性,认得院里的人;写在太学教赵玉屏与赵多珞打算盘,三个人总是围在一起总是打一会儿就笑闹成一团,都不好好学……每次提笔似有无数想说的话,变成一封厚重的家书,送到不能回家陪伴她长大的亲人枕边。 佘氏回来那日,沈若筠正在女学上课。因已换下了厚重的冬衣,沈若筠上马车时轻巧地跳了上去。等她掀开车帘时见到来接自己的祖母时,先揉了揉眼睛,才一下扑到佘氏怀里。 “祖母……”沈若筠原是有许多想说的话要与佘氏说,此时却只呜呜咽咽地像个小可怜。 佘氏抱着心肝小孙女,哄了会拿帕子给她擦脸,“好好的,哭什么。” 沈若筠偎在佘氏怀里乱扭一气:“姊姊的伤可大好了?” “你与三娘做的药丸很是得用。”说到这个,佘氏眉开眼笑道,“今日午间,我请三娘来府里吃饭,她很是夸了你一通,说你聪慧勤勉。” “三娘才厉害。”沈若筠不好意思,“陆蕴也厉害,和他们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我们家阿筠不差的。” 佘氏特地来接沈若筠,便也不急着回家,带她去了丰乐楼。沈若筠先点了极爱的一品酥,又点了个蜜炙鹌子。佘氏看着她,觉得虽是分别一年,人比去年长大许多。以前还小些,带她来这里,捧着菜谱恨不得全点上一遍,现在也知吃不了,便只点最想吃的,懂得克制了。 她看小孙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又加了润熬獐肉炙、豆腐江鱼炙。菜上齐了,佘氏给她剔鱼刺、夹菜,自己却吃得不多。 “祖母可是不舒服?”沈若筠吃了块香脆的一品酥,瞧见佘氏并不怎么食,本能地想去摸一摸祖母的脉。 佘氏笑她,“这才学了一年,便有了大夫病了?” 沈若筠没摸出什么所以然,看了看桌上的菜,油炸的点心,浓油赤酱的荤菜。祖母年纪大了,且又刚从冀州回来,怕是中午已经与三娘吃了席,说不得还喝了酒,定是现在还不怎么消化,只是陪自己来的。 离南枝 第12节 她叫了行菜来,又要了碗“米油”。店里是备着这个的,因丰乐楼还有著名的七宝素粥,每日还有义粥。没一会儿,行菜便送来一碗色白粘稠的米汤,并五样精致的佐粥小菜。 佘氏在孙女的目光监督下喝了些,果然感觉暖暖的十分熨帖。常有话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佘氏是没有女儿的,却也觉得这话说得不错。 两人回沈府时,陆蕴已在二门处等着,与佘氏道,沈氏族长沈伯清登门了,现正在明辉堂。 提起沈氏族长沈伯清,齐婆婆很有话说。她原出身会阳齐氏,嫁的是定真方氏子,也算门当户对。可惜开元年间一场政变,方家因贿赂内臣被牵连其中,数代积攒的富贵与名望倾覆于一夕之间。她丈夫含恨而终,幼子又得了猩红热早夭。她想自己必要被已经山穷水尽的方家人卖掉,便先离开了方家,去找帮佣的活计。 因她是寡妇又丧子,好些人家不肯要。倒是佘氏来挑人带去冀州时,见她做事干净利落,且知书达理,谈吐得宜,当即与她签了活契。 她在沈家从齐娘子变成齐婆婆,是看着沈钰长大的,可谓视若己出,也目睹了沈钰出殡时,沈伯清带着沈家族人闹的那一出,每每想起便要骂沈伯清是个“啖狗粪的玩意”。 “他们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齐婆婆捡着能讲的讲给沈若筠听,“钰哥儿走时,因着老太君戍边不得归,你娘怀着你,身体也不怎样好。他带着族人前来奔丧,竟欺辱沈家无人,要分些好处。有两个沈家后生,恬不知耻,竟当着大小姐的面,朗声讨论着如何过继,过继了财物要如何分……实是可恨。” “当时大小姐着白披麻,也不与他们争执,只拔了剑,护在灵前……才生生将那些王八子吓退了。” 沈若筠听得咋舌,“他们怎敢这样来闹?” “原是以为孤儿寡母,一吓唬为了息事便会给些好处,老太君又回不来,便是回来了,吃了的肉,哪里还讨得回来?若是起头给了些好处,下面便要闹得更厉害,恨不得敲骨吸髓,一口将沈家全吞了去。” 沈若筠听得攥紧了小拳头,一门心思欺负妇孺,可见确实是个“啖狗粪的玩意”。 被称作“啖狗粪玩意”的沈伯清蓄着一把白白的胡子,长得倒也慈眉善目的,见佘氏一只手牵着沈若筠,略皱了皱眉,又见陆蕴侧立一边,额间的山川便再也难消了。 原以为前些日子佘氏不在汴京,听闻那个凶悍的沈听澜也命不久矣,可以上门闹上一闹的。他遣了人上门闹,谁知这管家厉害得紧,将来人丢出数丈不提,还令人在外诵读《昱律》,完了那些武夫还拿着长缨枪问他,“可听明白了,可服气?” 就在街上当街闹开,偏偏自己还没提,对方便定性这是这种想吃绝户的肮脏心思,拿《昱律》“诸户绝财产,竟给在室女”来压他们,打又打不过,又不能当街反驳,只能灰头土脸地鼠窜回去了。 沈伯清再看看沈若筠,也是面色不喜。她一个女娃娃,住着大院落,十几号人专门服侍她。据说每日在家用的早膳,都有二十余种,便是吃个粥,都要有十碟配粥的小菜。还有前些日子,因着他要作寿,咬牙去了汴京鼎鼎大名的玲珑铺与家里内眷裁制新衣,衣博士推荐月华裥澜裙,说是汴京现下最时兴的,裙子褶裥细密,用的是月华锦,褶间颜色各不相同,色极清雅。 等问了价格,沈伯清咋舌:“这般贵如何能时兴?莫要诓人。” 衣博士也不恼,笑与他们道,确实是时兴的。前几日马行街沈家,一气订了十余条不同花色的,给家里还在长个的二小姐换着穿。 马行街还有哪个沈家这般地阔绰?沈伯清每想起十条裙子的价格,便觉得肉疼难忍,他想不明白,沈家已无男丁,家里偌大的产业就真要留于两个女儿,便宜外姓人么?取田产地契用来充作族产,再给沈钰过继一嗣子继承香火,有何不好?又不是不给两个丫头留一笔嫁妆钱了。 佘氏也烦他,她这个当娘的都不考虑什么“断了香火”、“膝下无子嗣”,又何须这些快出五服的沈家族人来指手画脚? 可人既亲自来了,也不好撵出府去,只道:“沈族长久不登门,今日为何事而来?” 沈伯清开门见山:“听说怀化将军年前伤了要害,现下如何了?” 佘氏自堂下主位坐了,淡淡道:“戍边守国,受伤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劳挂心,已痊愈了。” 她原是不想留沈若筠瞧这些沈家族人丑态的,可转念一想,她已八岁,也不算太小,且自己若有什么不测,也该叫她知道这些事了。 “今日来,便是要与你说,前些日子族中已为钰哥儿挑了一位嗣子,与他承继香火。”沈伯清道明来意,又见陆蕴站在佘氏身边,不悦道,“我们要商量沈家的事,你还不速速退下。” 陆蕴没理他,却听是佘氏道:“蕴哥儿坐吧,不必站着。” “你这是何意?” “就这意思。”佘氏放下茶盏道,“我儿沈钰,是御封的归德将军,为国捐躯,牌位并他爹的一并位列三清殿凌烟阁,你也妄论什么断了烟火。若是要过继,便只能过继我儿生前选定的人,其他人便不必再提了。” “可他不是我沈家的人!如何继承沈家的香火?”沈伯清觉得自己真是鸡同鸭讲,怎么这些女人就是不懂什么叫传宗呢? 佘氏淡淡一笑,“这是我儿遗愿,若是不成便无须再提了。至于沈家这边想要过继的,还是打消了念头好,匹夫尚不可夺志,何况我儿哉。” 沈伯清气得直想骂“无知妇人”,此时却听沈若筠声音清亮,似是不明白地问佘氏,“沈叔爷是要与我找个哥哥么?” 沈伯清从沈若筠的话里听出了可能,忙回答道:“是,沈叔爷与你找个哥哥,这样你若是出了嫁,便也有娘家人与你撑腰,是极好的事。” “那哥哥也要去冀州,上战场吗?” 沈伯清讪笑:“冀州有你姐姐已足够了,你哥哥可以传承沈家的香火。叔爷给你找的哥哥已有十六,今年便可以说亲,到时你有嫂嫂,还有小侄儿一道玩,不好么?” 沈若筠笑道:“哦,原来叔爷是要与我找个只会生孩子的哥哥。” “你这孩子。”沈伯清恼了,“这如何一样?他这是传承了沈家的香火,是件大事。” 沈若筠收敛了笑,语气也不似开始时天真:“可我沈家香火,是在冀北边境,我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与长姊都守过的地方,既是接不了这个担子,还是不要妄谈什么承继香火的好。” 第十五章 心事 等沈伯清灰头土脸地走后。佘氏拉着沈若筠的手,打量小孙女。之前她在汴京时,沈若筠总爱撒娇,时常窝在自己怀里,跟个猫儿一样。只一年不见,竟变成只爪儿尖尖的小老虎。 想来这一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祖母瞧什么呢?”沈若筠被她瞧得不自在。 “你小时候娇娇气气的,带你去校场玩,你都嫌晒得慌……我原以为你是个像你娘多些的孩子。”佘氏回忆着,“现在瞧着,倒是与你外祖母性格更像些,她年轻时,也长了张极伶俐的嘴,一口银牙能将高僧说到还俗去。” “那她还在吗?”沈若筠好奇,她从未见过外祖母。 “还在的,只是那一口银牙……怕是已经掉光喽。” 沈若筠疑道:“那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外祖母现在与你舅舅一家都在两浙路,不在汴京住着。”佘氏想到此,低声叹道,“早些年,两家人也有些误会,便不大来往了……但是她若是见过你,一定也会喜欢得紧。” 沈若筠嗯了声,不再提外家了。她挨着佘氏坐着,将心下疑问道出:“祖母,当初我娘生我时,你知道是个孙女……是不是很失望?” “那时候哪管得到你是男是女。”佘氏摸着她的手,“我生平不信佛也不修道,那几日却拜了所有神仙,只求你娘与你平安就行。” 见佘氏想起早逝的苏氏,面露哀哀神情。沈若筠靠着她,故意逗她开心:“那祖母当时怎不把我当个小郎君养呢?你瞧我,长得这般有灵气,若是扮成男儿郎,定是汴京最俊俏的小郎君,还有那周家三郎什么事儿。” “小脸皮怎么这般厚。”佘氏果被沈若筠逗笑了,“那时你姐姐比汴京这些小子都强许多,我作甚要瞒旁人我家又得了个小听澜?” “您若说我是个小郎君,他们便不敢打吃我家这个绝户的主意了,耳边岂不安静许多?” “这如何隐瞒得住?你现下还小,看不出什么,再过几年便不一样了。”佘氏正色教导她,“女子又如何,并不比男子差什么。自身有本事,何须装作是男儿呢?” 像是要印证佘氏的话一般,小身子圆滚滚的沈若筠过了十岁便总开始觉得吃多少都饿,陆蕴索性每次给她的茶点盒里多放两个清煮鸡子,十分顶事。除此之外,早晚厨下还会送热牛乳来。 也说不清是哪天蹿起的个头,竟比齐婆婆还高了些。 除了饿,长身体这段时日也有旁的烦恼,还不好与陆蕴说,只能悄悄跟艾三娘讲。 艾三娘于是这些日子再来给她上课,便会炖些药膳带来。虽是药膳,却也十分美味,沈若筠自己喝些,还叫早园与节青一起。 艾三娘故意笑她,“怎么不多喝些?不是嫌肿痛不舒服么?” “三娘真是……”沈若筠羞红了脸,揭过这一篇,“三娘还是上课吧。” “饮食上吃些清蒸的,也少吃些糕饼甜食。”艾三娘翻了书继续道,“不然要是长了痘痘,不好看便算了,一碰还疼,到时候可够人烦的。” 沈若筠心下一动,想着再去女学上课时,要告诉赵玉屏。 艾三娘打量她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越看越满意:“我们二小姐,再过一两年,定会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啧啧啧。” “那可算了。”沈若筠咦了声,不在意道,“我若是在学里容貌最为出挑……孔先生必会说我不修容德。” 说着,她还模仿着孔先生的语调,讲给艾三娘听:“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不以骄奢之姿,浓艳之态……” 艾三娘听得身上发毛:“这是哪门子的歪经?你看汴京城论亲事时,谁家不打听女方容貌如何,还要安排相看呢……若长得好看是什么不修容德之事,做什么还要打听呢?” “孔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将自己框死在规矩里便罢了,还要写书著作,想将天下女子一道框死。” 艾三娘也不读这些带“女”字的书物,“我娘以前也看不上这个,她说若真是道理,不会写成规矩,反而被世人追捧;可规矩偏总喜欢伪作道理,啰嗦上一大篇,没理之事,偏要叫世人都遵守。” 沈若筠点头称是,两人上完课。沈若筠又与她讨些祛痘的药膏,打算带给赵玉屏。 艾三娘面露难色:“你叫我写个方子还行,这药膏我倒是没制过,不过我娘以前最爱调弄胭脂粉膏,我回去查查。” “三娘的娘亲定是极美。” “倒也不是,只她就喜好捣鼓这些,还最讨厌‘女为悦己者容’这个说法,她说女子追求美应是悦己非悦人,无须在意旁人眼光。” 沈若筠倒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觉得很有意思。 转眼又到上学的日子。 赵殊办这个女学,随着他这几年辛苦耕耘只再添一帝姬,变得越发可有可无。从上至下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故而只收了一届学生,也无人和他提招生之事。 六个女孩儿在如琢厅里朝夕相处,偶有争执,被罚了也相互不服,但总是一处上着课,功课不再那样难时,她们也一道春赏百花,冬会初雪。 白驹过隙,慢慢地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一点点变成明眸善睐的窈窕淑女。 至少在沈若筠看来,赵月娘赵香巧已是窈窕淑女,正如《诗经》里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曾经的小儿部,沈若筠人如其名,抽起节来最为厉害,一转眼比两人都高许多,赵玉屏长高也长痘,为此很是苦恼。赵多络比两个人都瘦小,沈若筠觉得一阵南风就能把她刮走,身姿也最为翩跹。 三个帝姬不再作同样打扮,赵月娘虽不敢梳牡丹髻、高髻等夸张的发型,但总有些小心思在上头。因着赵香巧也是如此,两个人午休时便总凑在一处,聊哪个缎子做裙子最好看,什么样的步摇既好簪流苏又不易打结,还有诸多调脂弄粉之事。 上午课毕,沈若筠照旧与赵玉屏、赵多络一起在廊下吃点心。三人正聊着牛乳糕饼,忽见赵香巧从厅内走出,袖子甩得呼呼带风,赵玉屏叫了她一声,她却只若未闻,去了后院。 “她这是怎么了?”赵多络问赵玉屏,“早间我见她与屋里那个,竟是一句话也未说。” 三人一道讲话时,不必指名道姓,便都知道是谁。往日赵月娘和赵香巧最为要好,故而早上大眼瞪小眼时,沈若筠也注意到了。 “昨日她与母妃一道进了宫,估计是在宫里闹不愉快了吧。” 赵玉屏不甚在意,她对探究“赵香巧和赵月娘为何不和”的兴致,还没有研究“松瓤糕为何这般软”来得高些。 吃了些甜的糕饼,沈若筠忽想起来今日还带了一包鹿脯,是庄子里送来的肉,拿蜜料酱汁腌过后烤制了,切成了小块状,吃起来十分方便,又极是美味。 只她刚往回走了两步,就听厅里赵淑和正在劝赵月娘:“都在一处读书,何必闹得这样难堪。” 赵月娘低声抽泣:“我也不想,只是想到沉表哥要娶她,心下难受罢了。” “你也拿出些手段来呀。”赵淑和道,“周家是你外家,想要搅黄这桩亲事,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沈若筠听得一怔,最先想到的是周沉居然要当赵玉屏的姐夫了。 赵月娘不说话,赵淑和给她出主意:“你与娘娘闹一闹,叫娘娘出面搅合了这桩婚事,不就好了么?” “自五年前舅舅家被贬,母后便管不了周家什么了。”赵月娘垂泪叹气,“你看这学里,除了你我,都未缠足……说不得偏偏只我两嫁得不如意。” 赵淑和道:“你也别如此想,多络也是帝姬,与我们一样……若真论起来,沈家那个还不如我们。” 沈若筠听得嘴角一抽,这怎么还有她的事呢,她往日与赵淑和相处十分和气,还以为她最为随和,想来不过是装得好罢。 “我还能如何多想呢?母后都死了心,要给我相看驸马了。”赵月娘幽幽一叹,“汴京子弟便是宁愿娶寒门妇,也不肯尚帝姬。” 沈若筠听得也只余一声叹息。 赵殊的祖父高宗皇帝赵奕曾颁过圣令,“男过十五,女有十三”就可以谈婚论嫁了,十三嫁女的也有,及笄后成亲的更是大有人在。只赵月娘与赵香巧这样,年满十六还未定亲的极少。 抛开周沉,沈若筠也能理解赵月娘为何看赵香巧不顺眼。她与赵香巧在太学里一处上课,论起来一个是帝姬一个是宗姬,赵月娘样貌、才情都胜过赵香巧许多,可唯独这婚事上,反不如赵香巧如意。 尚了帝姬,便一辈子只能做驸马都尉,秩从五品。莫说那些想在朝中有所建树的勋贵子弟,便是十年苦读一朝入仕的寒门子弟都避之不及。 沈若筠觉得,将驸马都尉定为空职,提防的不是驸马,而是帝姬。前朝不仅有公主参政,还有女子当皇帝的,怕是为了规避帝姬参政,才如此规定。 离南枝 第13节 反而是赵香巧,因着赵殊无子,已经在考虑过继濮王赵殆的儿子赵铖,若娶了赵香巧,既是未来天子的姐夫,又不用一辈子死守驸马的闲职,使她俨然成为汴京未定亲贵女中最夺目的一位。 沈若筠想到此,只觉周家这动作还真快……果然是如陆蕴所说,爱烧热灶的人家。 想来周皇后那样宝贝这个女儿,也是想她能嫁回娘家的,故一直推托着选驸马的事,应是周家与濮王的联姻漏了些风声,才叫周皇后开始给女儿选驸马,赵月娘心下愤懑,与赵香巧再难如之前一般相处了。 沈若筠听了一耳朵帝姬心事,倒也没与赵多络和赵玉屏说。 翌日,女学竟传来停课的消息。陆蕴去打听,方知是福顺帝姬要选驸马了,她不能出宫上课,就也要女学停课。 沈若筠听了,心里昨日刚萌生出的,微弱的,对于赵月娘的同情,顿时烟消云散了。其他倒也罢了,女学一停课,她就很难见到赵玉屏与赵多络。 她小时还有个手帕交刘小娘子,闺名明音,两人祖母是旧相熟,小时也一样未缠足。沈若筠生辰时会下帖请她来家里玩。只她定亲很早,十二岁时就已说与太府寺少卿米之炆的幼子,定了亲便再未见过了。 今年是己卯兔年,赵玉屏和赵多络俱是本命年,说不得再过一两年定了亲,就难如学里那般相聚一处了。 第十六章 宫宴 沈若筠不必去上学,开始跟着陆蕴学看账。看的倒不是沈家开支进益,而是粮食采购账簿。 陆蕴和她说,此间有大学问,沈若筠听着还没觉得如何,等见到林君指挥着人搬进两沓叠起来比她人还高的账本时,有些不敢置信。 “就……都在此处了?” 林君笑着答道:“陆管事说只与你搬今年的。” 沈若筠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抽了上面一本,拿了那只玳瑁炭笔复算起账来。 沈家其实不是从今年开始收粮食的,自沈钰在冀北戍边时,每年都会贴补些。 朝廷运送军需,路途遥远,有部分损耗,是心照不宣之事。 沈听澜初在冀北顶替父职时,便有那看不起她女子身份的官员,在押送、转运军粮时,往军粮中掺杂麦糠、米糠,暗中克扣了半数以上的军需。谁知沈听澜在接收时,发现官员神色异样,遣了兵丁逐车验收,也未如他们想的那般忍气吞声,竟是直接拒收了……当时还是皇子的赵殊主审了此案,要犯被判腰斩于市,至此再无人敢行此事。 沈家眼下囤粮,状况远比粮草被扣,更为糟糕。 与大昱摩擦多年的辽邦,在五年间权位更迭三代,等现任国主耶律璇上位后,大肆学习大昱人的冶铁、锻造工艺,使得辽军军力大幅提高。 边境已经不能叫摩擦了,辽几次挑事,朝廷官员也为主战主和的问题吵个不停。 佘氏担心沈听澜,更担心战事,已去了冀州一年有余。陆蕴这两年在汴京也未闲着,奔走于江南东西两路、淮南东西两路、两浙路等富庶之地,大量采购粮食。 他做此事十分果断,是怕朝中久久没有抉择,只一味拖着。战事又不等人,一旦打起来,补给更不能断……他这是在给冀北的守军,筹备一条后路。 朝廷这两年也显得捉襟见肘,冀北军有两万人,去岁供给不过二十八万斛。一斛百升,一人每日只三升,一斤之数,本就不够,更何况其中还有陈糠霉粟。 陆蕴去岁往冀北送过十万余斛粮食,忙得连沈府都未回过几次。 沈若筠在家看了几日账目。采买粮食补贴军需这项支出极大,虽陆蕴很善经营生财,可面对这样大的支出,无疑是杯水车薪。沈若筠算了算,觉得今年怕就要变卖产业才能支撑了。 除了缺少粮食,随着边境摩擦次数增多,药材也奇缺。药材比粮食难买许多,沈家在艾三娘医馆处常年高价收大蓟、小蓟、地榆、槐花、侧柏叶等易得的止血药材,可能收到的不过是些散户卖的,量也不多。 沈若筠原想要做药材生意,可陆蕴说迟了。药材生意已被垄断,沈家没精力往里面砸,短时间也砸不开。若是别家,或可谈一谈收购药材,可垄断药材生意的正是周皇后的娘家。 周崇礼当年被贬广南东路州郎中,举家离京赴任,没想到因着不是京官,反而便于他们发展出这样大的商业版图来。 除了生意,周家人的仕途也顺,一年前赵殊便将周崇礼召回了汴京。周沉今年下了场,昨日殿试,被赵殊钦点为探花郎。 沈若筠没去看登科学子游街、榜下捉婿的热闹,想来也知十八岁的探花郎游街是何等春风得意。 也不知这家子在哪儿烧得香,沈若筠也想去拜拜。 沈若筠现下想到周沉,就想到赵月娘与赵香巧的事。想来他便是娶了赵香巧,以后只要有更热的灶台,还会娶刘香巧、李香巧罢。 家中后院,必是日日都如戏台般热闹。 沈家家风严谨,不兴纳妾,便是沈若筠她娘生了沈听澜后数十载未再有身孕,佘氏也未拿这个理由让沈钰纳妾。 沈若筠这两年读书学医,人也不似小时无忧无虑。有时候也会想,她若是个小子,她娘会不会就活下来了?毕竟苏氏是靠着想给沈钰留后的心,才强撑着将她生下来的。 不过想这个也没什么意思,沈若筠知道娘也很爱她,只是娘太累,需要休息了。每年寒衣节给父母烧贡品时,她会希望他们不要挂念阳间的人,早日往生。 沈若筠看得账越多,便一门心思只想赚银子,思来想去就打上了汴京这些有钱人家的主意,但是又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抱着阿砚去找陆蕴,原是听说他今日就要回来的。阿砚越发沉,沈若筠现下抱它就当是在锻炼了。 被抱着的阿砚从她怀里跳下,直奔陆蕴书房去了。沈若筠在后面叫,阿砚却未停,便只能去追它。 说是陆蕴的书房,沈若筠也是常来的。这里更似一个藏书室,有陆蕴四处收来的书,分门别类地放置着。 “阿砚!” 沈若筠气喘吁吁,终于逮住它,大鹅扇了下翅膀,扇乱不少排在下层的书籍。 沈若筠瞪它:“今日不许她们给你加餐了。” 阿砚食新鲜蔬果,一日可食五斗,还时常不够。偏它又不食院外人给的食,百试百灵,明玕院的丫鬟婆子称它作“自院鹅”,有了新鲜果子自己舍不得吃也要与它加餐。 沈若筠拢了下襦裙蹲下收拾被它弄乱的书,她极少注意到这个书架,莫说下排的书了。随手拿起一本《碾玉观音》看了看,下面还有《错斩崔宁》《宣和遗事》等一堆话本子。 阿砚这一扇,倒是给从未看过话本子的沈若筠扇出个奇妙新世界来,她拿着《碾玉观音》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早园来叫她,才见沈若筠捧着书,人靠着书架,大白鹅靠在她身边睡了。 早园去扶她,沈若筠活动了下,将正在看的《碾玉观音》与另一本《冯玉梅团圆》递给早园拿着,又去把刚刚翻乱的书整理了。她见一沓书下压着一本红梅色封皮的书,好奇抽出来一看,名叫《昭阳香谱》。 沈若筠自幼生活在汴京,于香道上虽没什么研究,但也耳濡目染,习以为常。 汴京的宫里或达官贵人府宅都有香工坊,专掌药碟、香球、火箱、香饼之类。城里遍布香料铺,上等香料十分名贵。沈若筠不会配,可也见过不少的香。 不知这本香谱怎会被陆蕴压在此偏僻处,沈若筠走马观花地翻看着,里面的香方倒都是没见过的,什么蕊珠香、雏莺啼、折杨柳、金乌饼……越看越不对劲。 她将香料与药物并香谱上的注解仔细看了,猛地将书阖了。早园拿话本子给沈若筠扇风纳凉,“怎么脸都红了?可是出来半日要喝茶?” 沈若筠想把那本《昭阳香谱》再塞回去,可又想到现下正筹谋着要做些生财生意,若是制了这个香去卖,说不得可以赚钱呢。 生意生意,就得这样无人做过的,才能赚大钱呢。 等到晚上,陆蕴仍未归。他每次出门时间都很长,也无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想寻他都无处可寻。 沈若筠想着等陆蕴回来就说与他,让他参谋是否可行。自想到做这个能卖钱,她看这本《昭阳香谱》时目光都带着崇敬。 又等了几日,反而是宫里来了内侍,宣沈若筠进宫赴宴。 宫里大宴小宴不少,经常把她传了去,早习惯了,不过是去看看美景美人并发发呆装一根木头。 她算了算,与赵玉屏、赵多络已有月余未见,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聚一聚。 因着要入宫,便要去换衣衫。节青开了上下两层的衣柜,早园问沈若筠,想穿什么颜色的。 沈若筠在家里时,多穿浅色,衣服也不怎么绣花,简单舒适。想来既是宫宴,总不好穿得太随意。今日宣她进宫的内侍得了好处,透底道,官家与娘娘要相看几位驸马人选,请了不少小娘子、小郎君一起去御园赏花。 既是赵月娘的择婿宴,自不能抢主角的风头。赵月娘穿衣不喜艳丽,颜色也多以月白、鸭卵青、牙白、樱色为主。沈若筠站在衣柜下抬头看了下,指着上层一件酡颜色褙子道:“就拿这个吧。” 不深也不浅的暖色褙子,穿上既不过分出挑瞧着也喜庆不寡淡。 早园小心地取了出了,展开给沈若筠看,是一件八宝纹花罗褙子,领子处掐一小截白边护领,压着绣着一年景的领缘,很是精致。 “这是新送来的么?” “是,前几日送来的。” 沈若筠点点头,自己翻看了衣柜下层的裙子,选了条白色褶裙,裙摆抖开时才看见裙尾的裙澜里都绣着花卉,花蕊还缀着流光溢彩的宝珠,极有巧思。 早园笑着服侍她换衣:“这裙子送来时,我也没细瞧,原以为极是普通,谁知竟也这样好看。” 沈若筠却道:“下个月让他们不要送这么多衣服来了,两套新的便够了,多的也穿不了。” 她这正为钱粮烦恼着呢,一条这样的裙子,够买不少粮食了。 齐婆婆给她梳了双鬟髻,戴了只小珠冠,后面系了缀珍珠发带。既不会过于隆重也挑不出错。 擦了些香膏,浅描两下眉便完事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都用不到胭脂。 到了御园,内侍引着她先要去留风堂拜见官家与周皇后,一路穿花过柳,瞧见不少衣香鬓影的贵女。到了留风堂,赵殊并不在,不过刘太后却是来了。沈若筠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听闻老太后从去年起,精神不大好,也总犯头风。 沈若筠行了礼,周皇后受了,她今日穿得很是隆重,见沈若筠,打量了一番,就要叫人领她去园子里玩,莫要拘束。 刘太后却招手道:“好孩子,走近些,让我好好瞧瞧。” 沈若筠福了身,才走到太后身边,太后拉着她的手,眯着眼细细打量她:“有一阵未见你,竟是个大姑娘了,倒是与听澜不怎么像,更像你娘一些。” 两人闲话间,有内侍来报,说李献李郎君已入了宫。周皇后忙与太后告辞,等她走了,刘太后才小声与她说,“你莫怪她,周娘娘这是急着去相看女婿呢。” 刘太后说着话,忽一皱眉,伸手去按了按自己太阳穴,沈若筠见了知这定是头风犯了。 佘氏年纪大了,也有这毛病,但是因着她在府内时,每日还要打拳,身体好气血通,脑髓得以濡养,一年只偶发一两次。沈若筠与艾三娘学过缓解之法,佘氏在汴京沈府时,她也常给祖母按摩。 现下见刘太后疼痛难忍,女官就要去传按摩的医女来。沈若筠见四下也无旁人,自请上前,替她点揉风府、天柱与风池。 刘太后舒缓了些,舒了口气。 见疼痛缓解,沈若筠接着按了曲鬓、率谷与太阳穴。她按得专心,太后觉得很是舒服,也一直没叫停。等按揉完了外关、合谷,沈若筠还加重了些力度,敲揉太后的颈项,然后分推、轻叩肩背。 沈若筠这一套手法可谓行云流水,等她摁完了,刘太后都有了困意。 “娘娘,现下若是歇了,夜间便睡不着了。” 沈若筠扶着她,顺手摸了摸太后的脉,因看不到舌苔倒也不能确定。头风病若是每十五日施针,是能缓解一二的,怎的太后病得这样重? 刘太后反握着她的手:“真是个灵巧的孩子,我宫里的医女都不及你按得纾解。” 沈若筠笑道:“原是在家,总给祖母按来着……医女们学这个,定是互相练习,轻重不一定合适,不若等会儿将她们叫来,我与她们传授些经验。” 说完又补充,“这可是我从祖母身上得来的经验呢。” “那正好拿来与我用。”刘太后笑道,倒是许久不曾这般开心过了,也不困倦了,又留沈若筠在身边说话。 沈若筠坐在太后跟前的小团花锦杌上,与太后闲话到汤药上:“娘娘若是喝四君子汤效果不好,可改半夏白术天麻汤试试。” 刘太后奇道:“你怎知我在喝四君子汤?” 沈若筠心道太医院下方子只讲究温补,哪敢真对症下药?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原是离得近,闻到茯苓与甘草了。” 两人正闲聊,忽听女官来报,说是周夫人带着家里的郎君娘子,来与太后请安。 沈若筠想着要回避,却听刘太后道:“听闻周家二郎、三郎俱是一表人才,极为英俊,你与我一道见见吧。” 沈若筠:“……” 她真想告诉太后,这两人她以前见过,还有些过节。 周夫人穿一身海松色长褙子,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人,只是涂着厚厚的珍珠粉,气色不佳。 沈若筠上一次见周沉、周季两兄弟,还是熙宁九年的上元节,现下已是熙宁十四年的中秋了。 离南枝 第14节 她恍然间冒出个古怪念头,人之一生,觉得稀松寻常的日子,见到的人,许是有缘再见,也说不得便再也见不到了。 有了这个想法,沈若筠想着那就再见见吧,横竖也不记得他俩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周二郎高中探花,想来是红气养人,人未走近,便觉气势逼人。 放榜之日,许多人家榜下捉婿。沈若筠原也好奇,怎么就这般容易被捉了去?后才知读书人大多羸弱,倒不是刻意追求书生气,只是长年苦读的结果。 可观周沉,虽读书却不显瘦弱。身穿鸦青色锦袍,戴着一檀木束发冠,相貌英俊,表情却冷硬沉肃,沈若筠看着他,就想起在《酉阳杂俎》上见过的阎王图。 沈若筠只看了一眼,便觉没意思,去看他身边穿宝蓝色锦袍的周季,也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顽劣。她见周季,小时候便出众的相貌长大了变成了一张玉面桃花相,正是个眉梢眼角带着俏,嘴角上扬带着笑的小郎君。 只是年纪尚小,再过个三四年,也不知要在多少小娘子的芳心上留个痕。 周夫人还牵了个扎三髻的小娘子,以前在汴京时,未听说周季还有妹妹,想来是在任上出生的。 小娘子约莫四五岁的年纪,脸色却有些偏白,没什么血色,像一个白瓷捏的娃娃。 周夫人与太后道:“小女先天不足,今日原是来请王太医瞧一瞧的。” 沈若筠不动声色地将周家的人打量一番,正欲低眉敛目发呆,却被太后点了名。 “这位是沈家二娘,”刘太后亲昵地拉着沈若筠的手,向周夫人介绍道。 她既这样说,沈若筠便大方起身与周夫人见礼,周夫人笑容顿时有些勉强。 再回座时,却见周季笑得傻里傻气,挤眉弄眼,像是在用那双桃花目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第十七章 柳边 沈若筠自留风堂出来,身后便跟了个甩不掉的尾巴。 她刚刚替太后按了足有一刻钟,现下觉得饥肠辘辘。这样的赏花宴,自有摆了食物的地方,她正四下看着,就见自留风殿出来,周季就一直跟着自己。 周季顶着张桃花拂面般的脸庞,自信任哪个小娘子见了他都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可沈若筠看着他,觉得他还同小时候一般欠揍。 沈若筠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理衣敛裙后问周季:“你做甚总跟着我?”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沈若筠腹诽道,她既未得失心疯又未患离魂症,怎么会不记得了。 “我二哥被点为探花那日,你怎么没来看游街?”听她说记得,周季嘴角忍不住往上翘,“那日我一直等在下马街,可你一整日都未出门……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作甚要去看?”沈若筠被问得莫名其妙,“我从未与你约定要去,也未让你等我。再者你哥哥游街,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又后退两步,言语中带着十分警惕:“以后莫要这样说话。” 周季拿与小时候一般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她:“可你不想看游街吗?” “不就是胸前带了花,骑马游街么?”沈若筠不甚在意,“我去干什么?看他们被娘子们砸香囊丢帕子?还是我也要拿东西来砸他们?” 说到这个,沈若筠想起一句话,叫“满楼红袖招,若个郎君好”,可即便能嫁这些郎君,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哥……”周季面色忽地一变,活似见了鬼。 沈若筠不再理他,转身欲走,只是转头时眼前闪过一片鸦青色,没有防备,险些直接撞了上去。 “小心。”周季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拉她,沈若筠自己反应过来,避开了。 虽然没撞上对方,却也离得很近,沈若筠觉得莫名尴尬,忙往边上挪开好几步,想离这两兄弟远些。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不通这两人今日要做什么。 周沉面色沉肃,目光飘她而过,训斥周季道:“看来上次罚跪祠堂,还不够让你长些教训。” “我只是想和她说两句话。”周季不服气,“再说上次……” 沈若筠无心听他们斗嘴上官司,见无自己事,便当即足下生风,走得飞快。 刚刚那一抬头,活似瞧见一个欠了他钱的阎王,真不是什么愉悦的经历。 等走远了些,沈若筠才舒了口气,寻了个宫女问设宴何处,宫女热心肠带她去荷生榭。荷生榭里摆了许多瓜果、糕饼,榭下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人却是寥寥无几。 想来是进了御园的贵女们自去赏花游戏了,只有一两个裹了脚的小娘子在此休息、饮茶。 她挑了个偏下首的位子,坐下便开始吃。席面上也无热菜,就拿了块牡丹形的绿豆糕,只糕饼尚未吃完,赵玉屏并赵多络就寻过来了。 “我早该料到你在此处的。”赵玉屏笑她,“我俩可是找了你一圈了。” 赵玉屏今日穿了件樱粉色褙子,下系一条花鸟纹样的褶裙,褙子衣缘袖口用打籽绣技法,绣着神态各异的兔子,很是可爱。赵多络穿了藕荷色的褙子搭着淡紫色下裙,褙子长至小腿处,越发衬得身形窈窕。 “也是刚来,原在留风堂来着。”沈若筠吃着绿豆糕含糊道。 “你且慢些吃,喝些茶水。” 沈若筠嗯了声,喝了口茶。吃了块绿豆糕,还是饿得很。沈玉屏瞧了一圈,笑道,“别吃这些了,也不知放了多久,我来时自家里捡了碟酥油鲍螺,这就去叫人取来,吃那个吧。” 沈若筠摇摇头,自盘里捡了块米糕,“正要与你说呢,这一类拿牛奶、蜂蜜、糖做的食物要少吃些,吃多了极易起痘。” “是么?”赵玉屏心下一动,她额上总是会冒一些痘,为此濮王妃差点要她喝汤药调理。 “饮食再清淡些。”沈若筠道,“你戒一阵子,便知有无效果了。” 赵玉屏记下了,沈若筠又喝些茶,取帕子擦了手,问两人道,“今日有什么好玩的?” “不再用些了?”赵多络打趣她,“不会等会出了门便又饿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沈若筠捏她脸,“我不就那一阵饿得比较狠么?” 去年有一次也不知怎地,总是特别饿,课间吃了东西也不顶事,出了如琢厅又觉得饿……已成她的一大糗事,总被赵玉屏拿来打趣。 正笑闹着,忽见一声音尖细的内侍至厅内禀报,说皇后凤驾将至。三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还没等内侍讲完,便溜之大吉。 “去投壶玩吧。”赵玉屏提议道。 三人一处走着,行至介亭时,见一众宫女簇拥着赵月娘并一男子。沈若筠打量这位赵殊、周皇后挑出来的女婿,想看看对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惜她将那人扫了两遍,从上至下,竟挑不出什么优点。 也许是刚刚见了周家两兄弟,有了参照,更衬出其平平。 沈若筠看着赵月娘,果见她脸上已有明显的不耐。只心下奇道,周皇后一片慈母心,却怎会瞧不出赵月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给她挑的驸马与她不甚相配。 三人与赵月娘打过招呼,又离了些距离,才敢说小话。 “这是李献。”赵玉屏消息格外灵通,“有些才名,只是不入仕,官家喜欢他的书画,正想着要钦点他做驸马都尉呢。周娘娘说要见一见他与他母亲,所以还未下明旨。” “他瞧着年龄不小了。”沈若筠回忆刚刚见到的男子,“相貌也不甚出众。” “听说已二十有六了。”赵玉屏咂舌,“前些日子,我母妃进宫陪周娘娘见到李家婆母,据说李献是独子,若是尚帝姬,也要一同搬去帝姬府的。” “我母妃还说,那李家婆母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赵玉屏只一股脑地讲自己知道的事,沈若筠却注意到赵多络脸上无了刚刚初见她时的欣喜,估计是听着赵月娘婚事的不如意,就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 赵玉屏也发现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小呢。”沈若筠安慰赵多络,这话着实无力,元后嫡长女尚嫁得如此,何况不受宠的赵多络呢? 赵多络擦了擦泪,声音细弱:“我不是故意与你们闹不愉快……只是心里害怕。” “你害怕什么?”赵玉屏似是不解,又话头一转,“瞧瞧我们的福金帝姬,现已是个小美人了,再过几年必成一个大美人,到时候定是满汴京城的少年郎君争着求娶,功名算什么东西,哪有抱得美人归重要呢?” “混说什么呢。”赵多络破涕为笑,又害羞道,“阿筠,你瞧她满嘴说的什么浑话。” “我瞧倒不是什么浑话……”沈若筠慢吞吞道,“是句实话。” “阿筠!”赵多络被两人这般安慰,心里好受了些,又与赵玉屏道,“你姐姐现下才是满汴京的少年郎君争着求娶呢,怕是你父王母妃已挑花眼了吧?” “那倒也没有。”赵玉屏前后看了下,确认过无人才小声道,“我母妃瞧我外祖家好,想将姐姐嫁回去,可我父王看上了周娘娘的侄儿周家二郎,估计是要定周二郎了。” 沈若筠那日在女学已经知道这消息,心道周二郎与赵香巧倒是比赵月娘与李献般配得多。一个年十八,一个年十六;一个皇后侄儿,一个官家侄女。 妙得很呐。 宫宴玩的游戏,来来回回就那几样,远岫对壶觞,澄澜映簪绂。出自崔元翰的《奉和圣制重阳旦日百寮曲江宴示怀》 三人去围着彩帛的投壶地,果见周夫人正与赵香巧一处说着话,因赵玉屏给两人透了消息,倒也不觉奇怪。 周夫人与赵香巧正说着话,却见旁边挤来一个丰腴的妇人,满头插着珠翠,忽去拉赵香巧的手:“瞧这手俊的!又嫩又细的,真叫人爱不释手。” 赵玉屏皱了眉:“那个暴发户怎么今日也在?” 赵多络也认得邱夫人:“邱美人眼下怀了孕,她的娘家人自是水涨船高。” 沈若筠本不认得这位邱夫人,听两人一说,明白了这人正是赵殊新宠邱美人的母亲。邱美人娘家原是供应茶叶的皇商,现下邱美人怀了孕,邱家这尾巴便要翘上天了,连赵香巧的主意也敢打。 她在心里过了一遍,真是直白不必猜的心思。若是邱美人生的是个帝姬,那便说靠上了濮王系;若是邱美人诞下皇子,那便也能以嫁入邱家的赵香巧,牵制濮王,保此子平安。 只是邱夫人太过天真,郡姬的婚事是可结两姓之好,却不能挟郡姬以令濮王。 赵香巧正不耐,忽见赵玉屏三人正在不远处,便与两位夫人辞行道,“家中小妹来寻我了,她小姑娘家,极怕生……” 周夫人忙道:“郡姬且去吧,莫教小郡姬久等了。” 赵玉屏正背对赵香巧,与沈若筠、赵多络说话,却见赵香巧疾行而来,挽了她的胳膊,亲热道:“好玉屏,是姐姐不是,叫你等我这许久。” 赵香巧与赵玉屏平素并不怎么亲近。赵香巧嫌赵玉屏性格娇憨,已不是孩童还总在父母前撒娇扮乖,叫父王母妃都偏疼她;赵玉屏嫌这个姐姐总端着架子,与她一处总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两人玩不到一处去。 现下凑在一处,大眼瞪小眼,俱是不习惯。 还是沈若筠看出些端倪,提议道:“投壶无甚意思,不如一同去柳边看花。” 御园种了许多珍稀兰草芳植,还是很有意思的。 可四人一道走了没多远,却又遇上了另一群达官贵妇。 可怜赵香巧刚从周、邱两位夫人那里脱了身,又撞见了刘家两位夫人,这一次她死拉了赵玉屏一起,连着赵多络也不得脱身。 倒也有人问沈若筠,可一听她是沈家女,表情都显得怪异。沈若筠倒是不觉得难堪,却也只能一个人去赏花了。 沈若筠对这些事有自知之明,沈家无男丁,族长都敢无视律法来闹一闹,博一些好处,别人怎会不知。 时下汴京贵族最看重“婚与宦”,她无家族助力,便与汴京的富家商户女无甚区别,甚至还不如。至少娶富家女只是名声不好些,却没有沈家这样战败时牵连的忧患。 不过她也乐得自在,成亲有甚好的?贵夫人看不上自己,自己就想嫁她们儿子么?便是赵香巧、赵月娘都觉得好的周沉,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 阎王脸一个。 沈若筠照着原定的计划,一人前去柳边看御园极出名的兰花,此处不仅有兰花,还有从中吴运来的奇石,堆叠成蕴自然之趣的假山。 兰花颤颤巍巍于奇石上傲然怒放,引得她越走越深,忽听到一声极轻的低泣,“沉表哥……” 沈若筠:“……” 离南枝 第15节 不知是自己这是耳力太好,还是孔先生的娴静淑女培养教学计划太过失败,并不用瞧见里面是什么光景,也知是赵月娘在私会周沉。 沈若筠步伐放轻,将自己缩在假山处,正欲离开时,余光瞥见赵月娘以帕子捂脸,匆匆离开了。 心下松了一口气,却无意踩到了装饰用的细沙,沙粒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正懊恼间,就见眼前又飘过那一团鸦青。 也不知是今日真不宜出门,还是她与这活阎王有些缘分,怎么就能连着撞见两次呢。 沈若筠心下叹气,却只当没瞧见对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一束兰花,就要硬着头皮原路返回。 “急什么。” 周沉在她身后,幽幽提醒,“前面还有素冠荷鼎与莲瓣兰,不去看看么?” 沈若筠连头都不敢回,活似身后有鬼:“下次吧。” 周沉见她仓皇要走,与她道:“舍弟年幼,难免不知深浅,还请沈二小姐勿以为念,家里已替他看好一位名门贵女,这一两年便要定亲了。” 沈若筠脚步一顿,听音知意,手都有些微颤,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周沉。 男人阴着一张脸,薄唇微抿,说得有模有样,极像是她与周季在此私会,被他撞破一样。 沈若筠在心里问候他“是不是有什么疾”,心下怒极了,面上却是挂着笑道:“周沉,你明知自己要娶郡王宗姬,还私会帝姬,我瞧你也不是什么守礼之人,怎么有脸来教训我。” “此非教训,乃是提醒。” “教训也好,提醒也罢。”沈若筠冷冷看他,“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只是且管好你的嘴,横竖我名声好不好无甚影响,我可以不嫁人,你有本事就去尚帝姬呀。” 她说完这段,才觉得心里那火气散了许多,也不管他什么表情,自离去了。 第十八章 生意 宫宴结束没几日,帝姬下降的旨意便在汴京传开,福顺帝姬赵月娘进宁嘉长帝姬,下降宣议郎李献为妻,李献进驸马都尉。 陆蕴回沈府,听说沈若筠每日都问他何日归,知她应是有着急之事,就带了汴京城郊收粮账本来明玕院。 甫一进院,就见沈若筠与那只大肥鹅一道坐在廊下的秋千椅上。这秋千还是前些日子见她不上学闷得慌给挂的,现下见她靠在椅背上,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你回来了?” 陆蕴这一趟走的时间实在是长,沈若筠见到他,心下高兴眼角眉梢飞上甜甜的笑来,“这一趟还顺利么?” “顺利的。”陆蕴点头,“方才因什么不高兴?” “你可识得李献?”沈若筠问他。 陆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问她道:“你说的可是长帝姬的驸马?” 沈若筠点点头。 “略知些,李献此人爱好金石书画,无心仕途,家中又不甚富裕……尚主倒也不错。” 沈若筠追问:“那此人书画水平如何?” 陆蕴答得委婉:“宁嘉长帝姬是找驸马,不是挑先生。” “唉,怎么就要嫁他呀。” 见沈若筠是为此事堵心,陆蕴开解道:“宁嘉长帝姬虽下降了,但人在汴京,每日还可回宫,还有规格极高的府邸住着。若她真与驸马不睦,也可分府而居。你都瞧不上的人,周皇后自是不满意的,可若帝姬再不下降,怕是就不一定在汴京了……” “你是说……官家或要与辽人求和?”沈若筠之前没想到这一层,惊诧万分,“怎可求和呢?” “你不是瞧账本了么?”陆蕴喟然一叹,“今年夏日,多地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今明两年粮食必定奇缺……莫说打仗,军需都不一定能供得上。” 沈若筠低头摸了摸阿砚:“我刚刚只是在想,她那样的人,在女学比我们都用功,还吃了裹脚的苦,一心只想嫁个如意郎君,怎么偏选了这样的人……原我才是傻子,眼下竟还有闲心忧心人家皇家的事。” “这一阵瞧账本,瞧得如何?” “愁得慌。” “在愁银子吗?”陆蕴见旁边小几上放着一沓素色小笺,用那支玳瑁炭笔压着,下面密密地写了许多数字。 “是。”沈若筠踮脚晃了晃秋千,“朝廷求和也罢,打仗也罢,横竖冀北那边会比以前更艰难。再者若是辽人打过来,药材、军需样样都得备上……样样都要银子的。” 陆蕴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对沈家的事上心且也算稳当,想来一些机要的事告诉她也无妨。只是刚要安慰她无须担心,却又想听听她这些日子急着找他做什么。 “那你有什么法子么?” “我们要筹粮、军需……没有精力做那种薄利的生意。” “嗯。” “这两年粮食欠收,百姓的日子也艰难。” “你想赚皇家的钱?”陆蕴敛了笑,“你可知,皇家有时并不与你讲道理。” “也不全是……”沈若筠踌躇半晌,还是咬牙说了,“我那日在你书房捡了本香谱,里面好些香我都未听过……横竖汴京无什么特别出名的香铺,何不做这个生意?去赚那些达官贵人的钱。” 陆蕴沉默片刻,脸上表情有些控制不住,几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问她:“你可知那是什么香?” 沈若筠面露向往,“只要能赚银子,且不害人,也不拘是个什么生意。” 陆蕴轻咳一声,否决道:“这个生意不好,易出人命。到时钱赚不到,人都要搭进去。” “再说,制香并不是你想的这般容易的事,要是真想做香丸生意,我给你写些罕见的香丸方子,你先制成了再说。” 听陆蕴说还有旁的香方,沈若筠恨不得叫他立即就写。 “香丸不易制,”陆蕴道,“你若是想做这个生意,首先得将香铺的名声捧起来。这样每旬只需卖几件香品,让他们花大价钱来抢。” “生意还能这样做?”沈若筠第一次接触生意经,“可一盒香丸顶破天也就十来两呀。” “你若每旬只卖几盒,想买的人,便只会嫌你卖得太便宜。” “我懂了。”沈若筠恍然大悟,“他们花大价格买香,是因为别人买不到。横竖一两还是一百两,对他们来说都无甚区别。” 陆蕴进屋与她写香方,沈若筠从秋千椅上下来,凑过去与他磨墨。 陆蕴边写,又有了别的主意:“香丸没有制香基础很难制成精品,寻不到上等香料,也难出上品。倒是三娘那里有些女子美颜方子,医馆太忙,她没时间备细料做这个。你不如先学做些这个,放铺子里卖,我找一批签死契的小丫头,在后面辟个院子,定了方子就可以教她们做,怕是会比香丸还好卖些。” 沈若筠听得两眼放光,盯着陆蕴写的香方,见其中有好些都没听过:“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问那么多作甚。”陆蕴敲了下她脑袋,书房看来是得收拾一番了。 他一气写了六张,停笔晾墨:“不管是香还是美颜膏,要做此生意,最要紧的便是不能透露身份,要由着别人猜,才能做下去。” 沈若筠点头道:“那是,若是那些夫人知道是我家开的,避都来不及呢。” 陆蕴原想将一些沈家的事讲与她听,让她不要操心银两。只是沈若筠想开店赚银子,这想法也不错,若真能做出来,有些事情也可以放到明面上了。 沈若筠知道艾三娘忙,自去医馆找她。只将来意一讲,艾三娘便拿了钥匙,去自己房中柜子里取她娘留的手札。 “我娘以前很爱琢磨这个,只有些细料备起来太琐碎,我便一直收在身边,你且拿去用就是。” 沈若筠不肯白收,要与她分利。 艾三娘敛了笑,肃目道:“你当我不知沈家收药材是作甚的?定是补贴得入不敷出了,你一个小娘子才想着要出来做生意赚银子。三娘不是不爱财,只是知道沈家现在正是缺银子的时候,不必与三娘讲这些,拿去用便是。” 见沈若筠不肯,艾三娘逗她:“等边境太平了,你若赚了银子不分我,我还得上门来闹呢。” 沈若筠得了这话,才放心些。 做美颜膏,确实是个费劲的琐碎活,但仍比陆蕴给的香方要好做许多。沈若筠先从里面选了一个材料常见、步骤却有些繁琐的玉面珍珠膏,去了库房将东西配齐了,立即开始做。 玉面珍珠膏用了人参、珍珠粉、三七、芦荟液和蜂蜡,沈若筠带着两个小丫头足足做了七日,才得了一砂锅。 等凉透了,结成白色的凝脂,拿小银勺装到早就准备好的粉盒里。沈若筠在手上试了无不良反应,让早园、节青也一起试用。 两个丫头日夜不离看了几日,自然是跃跃欲试。效果也很令人惊喜,节青原额发边角有些红肿的小痘包,用了两日,竟是消下去了。沈若筠每晚都抹厚厚一层,早上洗掉时,都觉得很是滑嫩白皙,会忍不住在脸上多摸两下。 因着她本身皮肤就好,没什么参考价值,又将珍珠膏分给院里其他人用,由早园去登记每个人的使用感受。 玉面珍珠膏自在明玕院推出,便收获无数好评。 沈若筠高兴之余,倒也没觉得这样就能在汴京做出什么名头,且不说宫里就有许多不外传的美容秘方,汴京的脂粉铺子,家家都有传承多年的配方。 若想做陆蕴说的这种生意,还须得多花点功夫。 陆蕴做事,从不拖沓。自沈若筠开始做美颜膏,六个签过死契的丫头,就送到了明玕院后的小院子里,现下正做着磨珍珠粉的事。 沈若筠自己琢磨了几日,带了锥帽,与两个丫头一起出去将汴京大大小小的脂粉香膏铺子买了个遍。三人一道研究着,还分了类别在手臂上试。虽然哪个最好尚有争议,但最难用的,毫无疑问是白铅粉。 汴京人尚白,每日必要敷脸,敷脸用的是米粉、白铅粉或珍珠粉。米粉是将粳米磨成细粉,然后泡在水里,最后筛出的细腻米糊,还会佐些香料,只要半吊钱,便可买到一盒。因着米粉容易脱落不成妆,故京中女子,大多还是用白铅粉,白铅粉不仅使肤色白皙,而且在脸上维持的时间也久,故有诗云曰:“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出自洛神赋。 只是白铅粉用得多了,脸色易变青,对皮肤很不好。珍珠粉与米粉敷脸效果类似,只是更昂贵一些。 沈若筠这几日每天都用珍珠膏擦脸,觉得珍珠膏敷脸也极白,只是不知能持续多久。节青肤色深些,便拿她试妆,发现效果还行,比米粉时间长些,但不如铅粉。沈若筠又试着增加了珍珠膏里珍珠粉的含量。她试了几次,发现珍珠膏虽不如铅粉时效长,可因着珍珠光泽度好,薄涂一层除了白皙还有莹莹的剔透感,比铅粉自然许多。 又改了两次配方,满意地推出两款珍珠膏,一款蜂蜡与芦荟多些,适合晚上用,一款质地厚重些,适合白日代替铅粉敷脸用。她拿银盒子装了两份,打算等赵玉屏生日时,送一套给她。 她一高兴,跟着她的大肥鹅阿砚也高亢地叫了两声,就把陆蕴引来了。 沈若筠见他,把自己研制的珍珠膏拿给他看。 陆蕴仔细看了,又问了些问题,对敷脸那一盒似是更感兴趣。沈若筠刚想给他讲用法,就听陆蕴道:“这个得配紫粉一起用效果才好,紫粉里除了紫茉莉,加些蚕丝粉,效果也好。” 陆蕴说的紫粉是紫茉莉籽做的干粉,敷粉后再扑上一层,会更显白皙。只是紫粉外面的脂粉铺已做得极好,所以沈若筠并未留心。 “想赚达官贵人的钱,须得从小处上用心。”陆蕴继续给她讲生意经,“白色的紫茉莉粉,混些上等珍珠粉,上脸必提升光泽,加蚕丝粉便更加细滑,加少量花粉成粉色,便又是一样。若是你,你买哪个?” “可我平日不敷粉呀。”沈若筠被难住了,“我可能会根据香味挑吧?毕竟是要用的。” 陆蕴噙着笑,看她纠结小半天,才点破:“挑什么,自是全都要。” 沈若筠:“……长见识了。” 陆蕴笑够了,方又道:“铺子我已经挑好了,就在御街上,先不开业,你有想好铺子叫什么名字么?我先让人做好牌匾并给你备些包装。” “三娘给我的方子里,最后写着‘淮边夹水栅为塘,朱雀门前旧有航。数载绮罗浮生梦,宁似萧萧卧雪堂。改自明代欧大任的《秦淮卧雪斋》’既用了人家方子,不如就叫卧雪斋。” 陆蕴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点头道:“极好。” 又隔三日,陆蕴送来一批银制的錾刻盒,底下还刻了小篆的“卧雪斋”并一串她看不懂的字。拿来装珍珠膏的盒盖正中还缀了白色、黑色两种珍珠,既方便拿起盖子,又能区分晚上用的还是白天用的,很是精巧。 沈若筠拿着盒子欣赏了会,心道这大抵就叫“买椟还珠”了。 早园装珍珠膏、特调的紫粉,也是一般想着:“这银盒子也太精巧了,得卖多少银子一套才能赚回来?” “这个就得装银盒子。”沈若筠道,“一是保质,二是若被人加入些不好的成分,盒子变黑就能看出来。” 先装好的两盒拿去送给赵玉屏,沈若筠亲手包了,又写了封信。信中先祝她生辰快乐,又在信里编道,最近偶逛到一家新的脂粉铺子,用了几日,觉得甚是好用,送一套来庆贺她生辰,还详细介绍了用法。 离南枝 第16节 命人将东西送去濮王府后,又配了三套放到了卧雪斋。陆蕴找了个机灵的掌柜,名叫易风。与易风商议的是每旬先只开一次门,一次就只卖三套。 十日后,卧雪斋冷冷清清地开了门,装修也不甚豪华。沈若筠早早去了,人在店铺二楼坐着。二楼的楼梯在正厅后,隔着墙看不见,可在二楼却可听见楼下的声音。 开张第一日,沈若筠心下忐忑,却没想到第一个上门的,竟是周家的人。她还以为会是濮王府呢,毕竟赵玉屏有了好用的,定会告诉濮王妃与赵香巧,必然会来卧雪斋采买。 周家的人报了门户,且一听说只有三套,这人便连价格都不问,全部都要。 沈若筠之前与易风吩咐过,若是濮王府的人,便只收二十两一套,现遇见周家的人,她很难不动抬价的心思。 想了想,附耳与早园吩咐了一番。早园会意,匆匆下楼从后门出,逛到铺里,进门便道,“掌柜的,玉面珍珠美颜膏今日是什么价?可还是一百两一套?与我拿一套吧。” 易风见是她,立即会意:“那原是之前未开业的价格呢,我们东家定的是一百五十两一套,不过你今日来问得晚了些,现下三套都已经被这位定了。” 周家来采买的是周沉身边的侍从安北,原以为最贵也不过几两银子的东西,汴京大多店铺都是以吊、贯的铜钱记账的,怎地这店居然狮子大开口,报出一百五十两的天价?要知前些日子染院桥附近有一带大庭院并二十余间房的宅院出售,要价也不过才五百两。 安北心下一急,脱口道,“你们莫不是合起伙诓我?什么宝贝竟要卖一百五十两?” 早园一脸莫名其妙:“我是下马街沈家的丫鬟,我家娘子遣我来买珍珠膏,上次买的两套送了一套,自留的那套已经用完了。你若不买,走了便是,我正好与我家小姐再买两套。” 易风点头道,“既是熟客,便与沈家小姐打个折,照原价与你好了。” 早园面上一喜,从荷包里掏出两张取款交子来,抖开递给他:“原你说涨价时,我还烦呢,出门只拿了这两张。那便多谢了,下旬你家若是出新品,可要记得通知我呀。” 安北跟着周沉做生意,一眼便认出,这正是日升昌的交子,用的川纸,做不得假。 易风又客客气气问安北:“你可还要?本店今日只有三套玉容珍珠膏,若是不买,便请离开罢。” 安北一想,这是周沉吩咐的事,咬牙道:“今日原是我先来的,只是我没带这么些钱,现下就回去取,先与我留着。” 沈若筠这楼上待得正无聊,却看见周家仆人走了没一会儿,周沉并两侍从骑着马赶来了。 第十九章 杀猪 虽然没见过周沉扎红花游街,可看着对方骑在高头骏马上,确实很是赏心悦目。 沈若筠透着帘子瞧得不尽兴,又拿扇子挑开了竹帘,透过细细的缝隙在二楼瞧骑马而来的探花郎。感觉他还真闲,竟亲自来采买脂粉香膏,也不知是要送与哪位佳人。 周沉下马进店,早园正在里面做戏做着全套,边喝茶边嗑着瓜子,还与易风闲话道,“那人怕是嫌贵不来了,不若掌柜卖与我罢,我好家去。” 易风笑而不语,见周沉进来,忙招呼道:“郎君要买什么?” 周沉将店里四下打量一圈,只见卧雪斋外间不大,布置得古朴雅静,花梨木带锁的柜台并供人休息的座椅,看着应该是还有内室和院子。 易风继续招呼道:“本店今日只有玉容珍珠膏。” 周沉问:“你家老板是谁?” 易风嘴角微扬,自豪道,“我家老板人是东府城晋家公子。” 这是艾三娘母亲的籍贯,沈若筠之前已与易风交代过。 “那是何人?”周沉不明所以,“可否请来一见?” 易风淡然一笑,不再回答。又见安北正跟在周沉身后,问他道:“你们还要珍珠膏么?不要我就卖与别人了。” 周沉没说话,易风便与早园道:“想来这位是不要了,那我便与你包两套吧。” 早园忙拍掉手上瓜子壳,笑道:“这便麻烦掌柜了。” 安北有些急,倒是周沉很沉得住气,想看看沈家是不是真的这般豪绰。 易风取了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取了一托盘精致的银盒拿给早园验货,又一样一样装到定制的红木盒子里。 周沉打量着,见那装香膏的盒子倒是极精致,只那一颗圆润的珠子,也值些钱。 沈若筠在楼上听着动静,觉得该下去添些柴了。她戴上锥帽,带着节青绕到店铺门前,却未进去。 节青在店铺外叫早园:“你怎地来了这样久?” 早园转头瞧见是她,晦气道:“你是不知,前面有人说先来的,让我等了好久。” “那可买到了?”节青忙问。 “害,他们应是不要了。” 沈若筠站在店门口,问易风:“掌柜的,今日三套搭配的紫粉都是什么样的?” “若不进来挑一挑?”易风说着,随即又为难地看着周沉,“若是客官不买,能不能去别家逛逛?” 安北有些不敢相信,在汴京竟有店铺敢撵他们郎君。 “你可知我家……” “安北。”周沉打断他,又问易风:“请问,紫粉是何物?” 沈若筠与节青进了店,便撞见了站立一旁的周沉,节青挡在沈若筠面前,皱眉与易风道:“店里怎么还有男客?” 早园道:“他们不买的,只是呆着,小姐来挑吧,咱们拿了好走。” 沈若筠看都不看周沉,只与易风说话:“我这次还想送人,她年纪尚小,我想着无须太白,只要养肤的。” 易风点点头,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套道:“咱们卧雪斋的东西都极养人,不然也不会这样贵了,若是年纪小,不若配玫瑰紫粉?这粉是淡樱色的,上了妆极是好看,今日只有一套。” 沈若筠点点头:“不如三套一起包了吧,我都要。” “娘子用得着这样多么?” “掌柜,还有吗?” 易风与沈若筠说话间,忽听店外传来女子银铃般清脆声音。沈若筠循声看去,竟是赵玉屏带着姜梅子找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沈若筠又惊又喜,“我正想着你呢。” 赵玉屏只见过周夫人,未认出周沉。一见到沈若筠,就把店里还有旁人给忽视了,拉着她的手,竹筒倒豆子一般诉苦:“上次我生辰,你送来的东西。我母妃一看极喜欢,便要了去……这倒也罢了,偏偏我姐也看上了,说周夫人用铅粉遮不住青色,这个极适合她,竟从我母妃那闹了去,转手送去了周家。” 沈若筠有心想提醒她周沉此时正在店里,却听她道,“你说气不气人?给母妃就算了,给周夫人算什么?孝敬未来婆母,来讨好夫婿吗?” 周沉在两人身后轻咳了一声。 赵玉屏回头瞪他一眼,并未理他,继续与沈若筠说话:“不过母妃给我银子了,因着不远,还特地许我自己出府来买,前几日我便出来了,说是今日才开。” 沈若筠给易风使眼色,易风忙道:“郡姬开店前便多次来小店询问,如斯盛情,令我家公子很感动,特交代过了,每月可以给您留一套,价格只要二十两。” 二十两对赵玉屏来说属于买得起但也不算便宜的价格,她好奇问沈若筠:“阿筠,你花多少钱?” “一百两。”沈若筠淡淡道,“你这真赶巧,若是再晚一步,这三套我便都要了。” 赵玉屏咋舌:“这样贵么?” “无事。”沈若筠学着陆蕴的口气豪横道,“我买东西,不喜欢挑,看得上便全要了。” 赵玉屏点头:“这倒是省事。” 易风将那套配了玫瑰紫粉的拿给赵玉屏看,赵玉屏轻涂了些在手上,惊喜道:“这竟是粉色的,真好看。” “只能买一套么?”赵玉屏抹开香香滑滑的紫粉,“我还想再买一套送与母妃呢。” 易风还未答话,赵玉屏又道,“算了,买多了说不得又要被姐姐要去孝敬婆婆,不如让她们自己来买,才晓得珍贵呢。” 沈若筠忍不住不去看周沉,她憋着笑去瞧,见那张阎王脸上神色怪异,莫名喜感。 等笑够了,她还是拉了赵玉屏衣袖,小声与她咬耳朵,“你后面站的那个,就是你未来的姐夫周二郎呢。” 赵玉屏“啊”了一声,立即回头看周沉。 她这一叫唤,沈若筠捂着脸更不忍心看,还掐了自己一下,真怕忍不住笑出声来。 憋笑实在是太受罪了。 周沉阴着一张脸与她打招呼:“小郡姬。” 赵玉屏干巴巴地笑了下,对沈若筠道:“我忽然想起来今日出门没与母妃说,咱们下次再聊。” 沈若筠理解:“横竖也买着了,快些回府去吧,莫叫王妃担心。” 她走得飞快,出门就上了等着的马车,丫环梅姜子给了银子,小心地抱着木匣子走了。 等赵玉屏走了,周沉走到柜台前:“两套。” “今日已没了。”易风掐手指算算日子,“客官下月初五赶早再来吧。” “不是还有两套么?” 见鱼儿终于咬了钩,沈若筠觉得合该再送赵玉屏一套的。她来这一趟,见到周沉在卧雪斋,回去必和王妃说,若是周沉没给赵香巧买,怕是很难收场呦。 “这两套我已经要了。”她提醒周沉,“你下月再来吧。” “是我们先来的。”周沉面带探究地打量她,沈若筠瞪他一眼,又将锥帽戴好了。 “你们刚刚不是不要的么?” “何时说过不要了?” 见两人要争起来,易风道:“两位贵人莫要争了,算起来确实是这位郎君的人先来的,只是刚刚已将两套都包给沈小姐了……” “掌柜的,两百两一套,我等会与你补钱。”沈若筠加了价,又对两个丫鬟道,“提了走吧,咱们也出来够久了。” “两百五十两。”周沉果然开始跟价。 易风将装了珍珠膏的盒子扣上:“不好意思,我们公子有规矩,若是要争,须得整倍抬价,本店不收零头。” 沈若筠庆幸自己戴着锥帽,嘴角仍不住往上翘着,也不知陆蕴从哪儿找来这个这么会做生意的掌柜。 “你是不是故意不愿卖与我们?”安南怒道,“五十两怎算零头?刚刚郡姬只花了二十两。” 易风正色道:“这是我们公子定的规矩,本店开门前,郡姬便亲自登门数次,且不拘价格,令公子很是感动,故只收个盒子费罢了。因着他没什么功夫做这个,也知并不愁卖,只怕这个买了那个便不服,故若有人争抢,只论倍数,不论加价。还是那句话,小店是开门生意,若是不要,出门便是。” 这番话编得有理有据,很能唬人。 “所以客官要是争,便只能从三百两一套加起。”易风丝毫不惧周沉逼人的气势,还和气劝他,“这价格是有些贵了,不值当如此,等下次早些再来也是一样的。” 周沉从腰间拿了块牌子递给安北:“去仁和堂取交子来。” 仁和堂也在御街上,离卧雪斋不远,是周家在汴京开的药堂。 沈若筠问易风:“我若想要,得出到四百两么?” “这倒不必,”易风象征性地在算盘上拨弄两下,“公子给您的价格是一百两一套,娘子出三百,便是三倍,比两倍的高。” 沈若筠点点头:“那我出三百两。” 安北取了不少大额交子,周沉接过来,加价道:“四百五十两。” 离南枝 第17节 “不好意思,小店不收零头。” 易风笑眯眯道,“虽是三倍,可我算术不好,算不了这五十零头。郎君只能出五百两一套了,您可要买么?” “可你收了郡姬的二十两。”周沉面色不善,“算不清五十两,怎么算得了二十两?” “公子吩咐过,那二十两不必入账,留与我吃酒。” 沈若筠目测了下他那叠交子的数额,预计也就一千两了,不能再加了,说不得他现在糊涂着,等出了这个门,人就清醒了。 想来易风也是看出这是一千两,才临时又加他的价。 周沉这样斤斤计较,就实在不像那些个花钱如流水的纨绔,不够爽快。 她这般想,便不自觉去看周沉,谁知周沉也在看她,目光似能透过这层薄纱。沈若筠被他看得心下砰砰跳,也不知是不是露出了破绽,忙伪作恼道:“我不要了。” “拿来吧。”周沉将一叠交子拍在了桌上。 易风将那叠交子接过来,快速清点了,喜笑颜开地将两个木盒子双手递过去:“郎君拿好,店里下旬才会再开门,届时还要请您光顾呀。” 沈若筠见银子到手,心里乐开了花,面上憋着笑,只能打个哈欠掩饰,装作不开心道:“今日真倒霉。” 眼下她只盼着周沉早些走,好教她数一数银子。一两白银往年可以买六到八担米,今年也可以买四担,一千两,就是足足四千担。一担米有一百三十斤,若换别的粮食,恐能买得更多。 卧雪斋货物售罄了,易风便将门关了。周沉心头泛起上当受骗的感觉,看着卧雪斋面色凝重,令安北将盒子送回家里去了。 周夫人自己已有一套,用了几日觉得容光焕发,特别是敷粉时,感觉比用过的粉都好,配着紫茉莉干粉,妆容也可以保持较长时间。收到儿子买的这两套,一套送去了周皇后那里,另一套送去了濮王府,回赠给濮王妃。 沈若筠赚了银子,两个丫头也高兴,三个人回去后摩拳擦掌对着方子研究新品。店里总得多些东西,这样每次开店时,都是随机的,才能继续做这样的生意。 她倒也不怕被宰了的周沉再找上门,毕竟卧雪斋开门的日子少,且赵玉屏下月必是还要上门来买的。 有濮王府这座靠山,哪怕周沉这个濮王府准女婿来闹事呢。 周沉拿着一千两交子花得这样轻松,想来周家应该是极有钱,干脆以后周家再来买,就五百两一套,概不还价。 沈若筠如是想,与赚钱鬼才易风不谋而合。 因着店铺开门红,很是驱散了前些日子的忧心,姐姐和祖母今年都不回来,她也没怎么失落,提笔回信,让她们不用记挂自己。其实自从开始做这些,就没那么焦虑战事了,她们在前线保家卫国,她这里多少赚一些银子,贴补军需,也是与她们站在一处的。 沈若筠从方子里又选了一个八白散,是取白丁香、白僵蚕、白牵牛、白蒺藜、白及、白芷、白附子、白茯苓并皂角、绿豆制成的药末,拿来洗脸可以润泽肌肤,去垢腻,止皮肤燥痒。 照旧是先自己使了,再与别家卖的比不同,又将八白散改制了下,拿梅花小錾子,将粉末压成梅花状,这样每次净面时,取一枚就够了,不用去沾粉,干净方便还好看。 沈若筠满意了,又想起洗澡时用的澡豆,将皂角比例加重,又添加了花瓣蒸出的纯露,拿大一些的牡丹图样压了,可以用于洗澡。 小的取名叫玉面梅,大的叫露染香。 写了签子,装了一盒,让人送去给陆蕴用。 艾三娘又来上课时,沈若筠把做的玉面珍珠膏、玉面梅、露染香各装一套给她。 艾三娘仔细看了,赞道:“这手也太巧了,瞧这珍珠膏细的,想必那粉必磨得极细,风一吹都不留痕。” “这可不是我磨的。”沈若筠说,带她去看明玕院后的小作坊,原只有六个人,现在扩到了十二个,井井有条地研磨、过筛珍珠粉、蒸制花瓣纯露。 艾三娘一样一样看,十分感慨:“原我娘在时与我说,以后可开这样的粉膏铺子,招一些孤苦的女孩儿来做工,可我是个没能耐的,这下好了,若是我娘知道,定也很高兴。” “店开在御街那里,就叫卧雪斋。”沈若筠出了院子,才小声讲给她听,“不过三娘可得与我保密。” 艾三娘点头:“这是自然,这样的生意就得闷声发财呢,令眼红的人不知深浅,方不敢找事。” 一转眼已到卧雪斋重新开门的日子,这一次沈若筠将新品也送去了,只是先送给买玉容珍珠膏的客人使用,一份送十个玉面梅与四个露染香,包装得极为精巧,这样等下一旬再开时,用惯了就自会来买。到时候珍珠膏还是三套,这个倒是可以多备几份。 赵玉屏果然遣了姜梅子来买,只她那一份是沈若筠单独包好的,不占三份的名额。这一次来卧雪斋的人便比上一次更多,安北这次来得早,开口就要两套。 见他递过来三百两的交子,惹得后面来的一个细声细气的内侍不满意道:“我还要一套呢。” 易风对安南道:“郎君怕是不晓得规矩,我们公子对客人是不涨价的,上次与你们是五百两一套,以后便都是五百两了。” “天子脚下,你这是敲诈么?”安北急道,又见濮王府的姜梅子,此时正坐在那里,才没说要报官封店的话。 “莫要空口污人清白。”易风委屈道,“我家公子做生意,有自己规矩。您若是不要,出门离开便是。” 说完又对后面的内侍和气道,“您是新客,若是只要一套,一百两便可。” 内侍一听,面露满意之色,原打听是一百五十两一套,与邱美人报了二百两,这一趟还能落下一百两呢。 安北一见只剩两套了,后面却又来了人,忙道,“别卖了,这两套我要了。” 姜梅子一直在等沈若筠,原是赵玉屏今日人虽未能出府,却有东西要送沈若筠,命姜梅子带来了。 姜梅子眼见店铺要闭店,沈家却迟迟无人来,问易风:“沈家今日怎么不来?” “原是沈府的大管家,嫌每月要来买太麻烦,与我家公子加价到一千两一套了,只是需得每月按时送去沈府,故沈家无须来店里买了。” 这套说辞是陆蕴吩咐的,他说买得贵的只怕自己是最贵的,有了比较,才能令周家心满意足继续当冤大头。 姜梅子听得咋舌,抱紧怀里的那套珍珠膏:“早知沈家娇宠沈小姐,没想到竟宠成这样。一千两可置好些产业了。” 安北听得这一消息,竟也不觉得自己被诓了,沈家一套花了一千两,他这拿一千两,可是买了两套呢。 立时恨不得即刻回去报给周沉听。 周沉正在书房跟自己下棋,捻着白子摩挲半日,正要落子时忽听安北来报,先说的是沈家花了一千两的价格,约定每月送到府上的事。 “今日那物价值几何?” “两套正是一千。”安北声音小了些,“那个可恨的掌柜说,以后都是五百一套了。” 周沉眉头一皱,手上的棋子啪地落入星盘。 这几日,已经使了不少人力去查卧雪斋的底细,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就连那个掌柜,也来去无踪。 也不知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卧雪斋究竟是何来历,和自家有何过节么?为何总感觉卧雪斋就是有意在宰他。 第二十章 错认 卧雪斋只用了两个余月,便靠着可以代替铅粉的玉容珍珠膏成为了汴京最当红的脂粉铺子。贵女间见面也必会聊上几句,因着数量少价格高,有一整套玉容珍珠膏的贵女自是在小娘子的聚会上无限风光。 为了不那么得罪没买到的人,陆蕴还订了不少小盒。若是碰上已售罄,便可以花五两银子,可得一随机试用装。因此不少小娘子虽然没买到或买不起全套,也用到了珍珠膏样品。 沈若筠有些担心别人仿制了来卖,陆蕴倒是不怕,卧雪斋特制的盒子后面还有唯一的编号,若是假的,当下便可知。汴京贵女,用假货比用不起还丢人。 假货倒是没有,只是外面仿制的小样多了些。陆蕴说无需费心管这个,只要真货口碑好,即使有人买到了不好用,也不会疑心卧雪斋不好,只会疑心是赝品。 因着赵月娘婚事在即,女学也属于无限停课的状态。沈若筠有时也会怀念上学的日子,不过这种怅怅转瞬即逝,因为赚银子实在是太快乐了,她每月算卧雪斋的账,都算得能笑出声。 周家之前将药材生意垄断了去,害得沈家只能高价收些散户的。以前沈若筠瞧账时本没少烦,现在一看卧雪斋的账,直叹真是天道好轮回。 这银子不就又飞回来了么。 汴京过了十月,天气一日日冷起来,沈若筠早早就穿上了夹衣。她已来过例假,知道要注重保暖,不然会有苦头吃。 再过月余,便是赵月娘出嫁的日子,许是赵殊第一次嫁女,有些舍不得,宫宴一场接一场,这一次竟去了万岁山行宫。 万岁山行宫,兴建于高宗时,历时六年方才落成,括天下之绝,含古今之胜,赵殊曾言其“并包罗列,又兼胜绝”。 想来秋日里去万岁山山麓赏红叶,也极为不错。 沈若筠想着,倒也没怎么反感赵殊什么事儿都不忘把她捎上,还正好可以给赵多络带一套珍珠膏用。 她最近还制成了一个陆蕴给的香方子,叫“棽俪”,将香饼又改制成了珍珠般大小的香珠。香气清远,放一颗在荷包里,衣饰便不必熏香了。 “自己小心些。”陆蕴不怎么放心,“放机警点。” 沈若筠嘻嘻一笑,“横竖我又不是濮王家的女儿,算计也算计不到我头上。” “这倒也说不定。” “无事的,能去行宫的这些人家,躲我还来不及。”沈若筠把盛放香珠的盒子递给陆蕴看,“你是不知,上次周家三郎只不过与我说了句话,周二郎就来警告我,说他家已经为周三郎择了名门淑女,那口气好像是我缠着周三郎一样。” 陆蕴接着装了香珠的盒子,手微扇了下取香,眉头一皱,“他这样与你说话?” “很无礼是吧?”沈若筠想来也觉得好笑,“无事,我也回怼他了。说起来我比他自由许多呢,满汴京无人瞧得上我也无甚关系。” “并不是。”陆蕴看着她,“是你年纪尚小。” “可明音今年就已经在备嫁了。”沈若筠道,“我也不算小了,汴京那些贵人们就是看不上我,我也不在乎,所以你不必讲这些安慰之言。” 陆蕴沉吟片刻,拿沈家的人说服她:“你长姐尚未成亲,你父也是二十才娶的亲……叫你嫁人,老太君又如何舍得?所以人家想你,必是晚嫁的。” 沈若筠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她倒也不是在意嫁娶之事。只是她身边的同龄人为之烦恼、她们的父母为之筹谋……就给了沈若筠一种嫁娶是件要紧事的感觉,难免会想一想。 刘明音十岁前,沈若筠过生日时会写帖子给她,她就会在生辰那日欢欢喜喜地来与她庆生。午间日烈,两个人就舒舒服服地窝在廊下的小摇椅上。茶几上铺开一整盒精致小巧的茶点,刘明音最喜欢玫瑰糖糕,每回沈若筠还要装一盒让她带回去吃。 等日头下去,沈若筠拿了大老虎的纸鸢与刘明音在自家练武场上放,两个梳着双髫的小娘子疯玩起来,连时辰也不记得了。 每次临别时,刘明音总依依不舍,说“阿筠过的是神仙日子”,沈若筠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得舒服。现在想来其实也不必把自己与他人放同一道线上考量,人与人本就不同。 临去万岁山行宫,陆蕴让乐康和林君跟着一起。虽然侍从不能进行宫,但是可以在山脚下住着,沈若筠有什么事,也能遣人去找。 沈若筠可以带一个侍女,早几年都是齐婆婆陪着沈若筠进宫,这两年她腿脚不便,沈若筠舍不得她陪着自己受罪。早园与节青谁都想去,沈若筠嗑着瓜子看她两猜拳,最后是节青胜出。 阿砚嘎嘎地叫了两声,沈若筠拿切好的青瓜喂它。 沈若筠应召去了太行山行宫,先去皇后那里请安。这一次刘太后没有来,周皇后与她关系淡淡,问了几句话,便让宫人带她去见四位帝姬们住的会宁殿。 她这个安排,有些不妥。 沈若筠想起幼时诞节的衣物,看着周皇后想要推辞,周皇后却道:“你与她们几个有同窗之谊,住一起也无妨。且外命妇多与亲眷同住,你一个未嫁女又无长辈,也不甚方便。” 沈若筠没想到周皇后替她考虑得这般周到,忙谢了她,才由内侍领着去了会宁殿。 会宁殿的殿、台、亭、阁众多,景色极佳,又与赵殊后妃住的延福宫殿相隔甚远,四位帝姬住在这里,离宴会的凝和厅也近。 沈若筠到会宁殿时,赵月娘与赵淑和正在廊下赏花,赵多络安静地坐在一边,还有个梳三髻的小女孩,正拿一只绣球在玩,沈若筠便知她就是福寿帝姬。 这两年宫里出生的孩子接连夭折,故赵潆潆年满五岁才被封福寿帝姬,这一次也跟着来了行宫,与三位姐姐住在一处。 赵潆潆见她有些羞怯,露出两颗圆溜溜的黑眸盯着沈若筠看。 沈若筠觉得她比赵多络小时还瘦弱些,有心想替她把把脉,瞧瞧是何不足。 赵月娘穿一身藕荷色花罗褙子并绣了穿花蝴蝶的百迭裙,看着气色不错。赵淑和见到沈若筠,笑与她道,“刚刚还瞧多络一个人怪闷的,现下可好了,有你来与她作伴。” 赵多络起身理了衣摆,去牵沈若筠的手,与两个姐姐告辞道,“阿筠刚来,与我同住拂云馆吧,我带她先去休息。” 拂云馆在会宁殿最靠行宫御园的位置,出了小院门便可见御园的雁池。雁池极大,池中莲荷婷婷,雁兔栖止,临池倚山有嚷嚓亭。正是风景极佳的所在。 两人出了会宁殿前院,走远些才说小话。 “玉屏这次不能来了,说是濮王妃病了,与香巧要在家侍母疾。” 离南枝 第18节 听说不能见到赵玉屏,沈若筠正觉得遗憾,却又听赵多络小声道:“我觉得应是她姐姐与周二郎的亲事定下来了,所以王妃才不让她们来了。” “这怎么说?” 赵多络平时并不乱谈宫闱的事,沈若筠听她这么说,有些意外。 确认过四下无人,跟着的侍女也离得有些远。赵多络压了声音,“前几日,月娘与周娘娘并李家夫人在宫里,我原不与她们在一处的,只我自小便喜欢一个人去湖边的大隐石那里待着,无意间听得周娘娘与月娘逛到那处,估计是李夫人走了,周娘娘安慰月娘,像是在许她可以不嫁李献。她的语气似是极不想周二郎娶香巧……怕是已经撕破过脸皮了,所以这一阵子香巧与玉屏都未进宫来。” 沈若筠紧张道,“那她们可瞧见你了?” “应该是没有吧?”赵多络想了想,“我总是一个人待那里,等她们走了我才出来呢。” 沈若筠想起小时见多络的场景:“她现在……还打你么?” “我躲着些。”赵多络道,“她年纪大了些,精神时好时坏的……” 沈若筠握着她的手,两个人到拂云馆的前厅坐了。沈若筠拿玉容珍珠膏给她看,只赵多络往日并不怎么调脂粉,比起敷粉,对棽俪香珠更感兴趣。 “我不喜宫里的熏香,衣服熏完能把人熏死。”赵多络拿起一粒香珠把玩,“刚刚见你时,就想问你用的什么香呢。” 沈若筠知道她在宫里过得艰难,一饮一啄很少称心,想来送去的香料都不甚用心。见她喜欢,将原本还要分给赵玉屏的那份香珠也给了她,还亲自包了一颗,放到赵多络荷包里。两个人亲亲密密地聊着天,又用了些茶点。 傍晚时分,便有内侍来请,万岁山行宫今日还有不少内命妇、京中贵女,晚上办了桂花宴。听内侍说赵殊临时去了山上赏景,不参加桂花宴,沈若筠就有些不想去了。 比起参加宴会,她更想留在这里睡觉。 不过她也就这么想想,还要陪着赵多络,赵多络却一边由窦珠服侍更衣,一边笑与她道,“你若不想去便留这里吧,我且去应个卯,再回来与你说话。” “可以么?” 赵多络盈盈一笑:“咱们一处这样久,我的事不瞒你,你的事我也知道,这种宴会都是相看的,横竖我们阿筠也看不上她们家的歪瓜裂枣,就别去给她们挑拣了。” 沈若筠也不与她扭捏,“行,那你也早些回来,我瞧今夜庭下月色极好,或可开了窗,与你联床夜话。” 赵多络欢喜地应了。窦珠伺候她梳妆换衣,因极喜欢棽俪香珠的清新幽雅,她又将换下的荷包重新系到腰间了。 月色入户,庭下若积水空明,沈若筠在院中剥一玛瑙石榴消遣。可未等赵多络回来,却见窦珠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气息不匀,浑似七魂丢了五魄,没头没脑丢下句:“沈娘子快去救救帝姬吧……” 沈若筠把石榴一丢,四下环顾不见赵多络,“怎么了?” 窦珠魂稍归位些,“有登徒子。” “为何不叫内侍?”沈若筠连手也来不及擦,“行宫内苑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窦珠的手都在颤:“不能叫人知道的。” 沈若筠恼她不知轻重,四下看了看,院里现下除了节青,并无旁人,对窦珠说,“带我去寻她。” 赵多络是在赶回拂云馆时遇见此人的,只她很少来行宫,今夜不见路边的提灯侍女,也未留心注意。她与窦珠一路沿着原路折返,却忽地在会宁殿前的山石处,被一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男子拉扯了去。 窦珠叫出声来,却见四下并无人迹,她力气小,拉不开那男子,这才跌跌撞撞跑回拂云馆找沈若筠。 拂云馆在会宁殿里不算太偏,沈若筠跑了几步便到,果在会宁殿前不远处的假山前见到了赵多络,一白袍男子正欲行不轨之事。 沈若筠看得目眦尽裂,与节青一道上前推他,沈若筠践他的脚趾,男人吃痛间,又被节青补了一拳,直击腰腹。 终将两人分开,沈若筠忙去扶赵多络。节青力气大,见那男子还有发狂迹象,又对其狠踢一脚。 男人顿时痛到满地打滚,沈若筠扶着赵多络,见她发髻散落,褙子系带也被扯断了,刚要扶她回拂云馆,却见她像小时候一般,仓皇皇地跑进了笼在一片黑暗的御园里。 沈若筠没叫唤,也没管地上的男子,忙去追赵多络。这是她第一次来万岁山的行宫,又无灯火,心下多少有些害怕,只想赶紧找到赵多络。 穿过假山,便到行宫雁池边,忽听有落水声,吓得沈若筠忙跑去看,一片银色月辉间,只见大池里浮起一片衣袍撑起来的圆弧。 沈若筠以为赵多络投了雁池,眼泪都急出来了。也来不及多想,便深吸一口气,立即从岸上跳了下去,往那片衣袍所在的位置游去。 已是深秋,夜间的雁池湖水冰凉刺骨,沈若筠感觉自己两排牙都在打颤,等她游到那团白衣处,却反被一双健硕的手臂环住。 沈若筠一怔,落水的是个男人。 沈若筠挣扎着在水面上换了口气,艰难地伸手去摸对方脖颈处的脉搏,他的脉搏跳动极快,就算在这冰凉的湖水里,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灼热。 气息如此紊乱,应是服用了些药物。 沈若筠被他的铁臂箍得喘不过气,人又泡在水里,只感觉他拉着她在下沉。当湖水终没过她的头顶,她呛了口水,挣扎间,男人的唇落了上来,他吻她的眼眸,又吻她的唇。 沈若筠用力推开他,猜测这人许是意识到自己误用了药,方才跳湖的。 可惜没带银针,于是费劲地拿手肘去撞他的元门穴,连撞了两下,男人闷哼一声,终昏了过去。沈若筠勉力拉了他的衣服,将他往岸上拖。 她拉着对方游了两下便后悔了,这男人,死沉死沉的。 也许是意识迷糊间感觉到自己飘在水里,也许是湖里太过寒冷,对方总是贴近来。沈若筠泡在湖水里,无暇管他,打算等上了岸再与他算账。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男人拉上岸。 等上了岸,沈若筠去按压他的胸,让他把水吐出来。借着银色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顿时比刚刚泡在冷水里还觉要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张往日严肃深沉的阎王脸,此时闭目竟也有几分温文尔雅之感。淡淡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不是周沉又是哪个。 沈若筠忽有些下不去手了,周沉这要是醒了,以他的性子说不得会以为这是她想嫁进他们周家的手段呢。 可他呛了水,也有些凶险。 沈若筠无须思量,还是救人要紧。索性解了他腰间的腰带,将他眼睛蒙了,还系了一个死结。这样就不怕把他摁醒了,四目相对十分尴尬。 她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摁着,忽见昏迷中的周沉咳了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 沈若筠心下一松,周沉却胳膊一抬,将她拉近。 “你是何人?” 沈若筠被他圈得死死的,呼吸都困难了。 她在心里大骂周沉实则就是个登徒子,在他手臂狠掐了下,周沉吃痛,这才松开了她。 沈若筠见他已活,又在水里泡了好一阵,应是无事了,便不再管他。起身时顺带踢了他一脚,以报刚刚水里之仇,又忙去找赵玉屏了。 今夜的事,实在是很不寻常,虽然没来过万岁山行宫,可各处宫殿灯火通明,偏会宁殿这处却既无提灯内侍,又无巡逻的侍卫……沈若筠嗅出几分阴谋的味道,却又不知到底是谁要算计谁。 想起那个轻薄赵多络的男人,沈若筠心里有了个猜测,刚刚黑灯瞎火未瞧见那人形容,却极可能正是准驸马李献。赵月娘不欲嫁他,于是在宫宴上动了手脚,想他出丑好推了婚事。 想到这一层,沈若筠害怕起来,也不知道李献现在如何?还得先回去嘱咐窦珠与节青,若有人问起,只道她与赵多络一处赏月,什么人也没见到。 她跑回去时,仔细一辨,果然是李献。只他已经疼晕过去了,人还躺在会宁殿不远的山石下,沈若筠去扶了他的脉,与周沉一般形容。 见不远处已有灯影闪闪而来,沈若筠灵机一动,叫了窦珠与节青将李献抬到石凳上,摆成酒醉的姿势。好在出来时慌乱,几人也未提灯。一切妥当后,又往赵多络离开的方向,寻她去了。 周沉慢悠悠清醒时,摸索片刻才将腰带解开。 淡淡月色下,他又闻见刚刚在水下闻见的幽香,香气似有似无,同银月之辉一道,引着他在湖边找到一个缩在树根处的少女。 “你是何人?”周沉问她。 赵多络没理他。 “我今日误食禁物,举止唐突,还请娘子将身份告知,待我回去禀明父母,便去娘子家里提亲。” 见少女似是不愿搭理他,周沉便自报家门以表诚意:“我是殿中侍御史,周沉。” 赵多络终抬头看他,声音低不可闻: “不必了……我乃福金帝姬。” 第二十一章 樊楼 赵多络临走前,还约着沈若筠联床夜话赏秋月,现在是两人泡在一个浴池里相顾无言。 赵多珞自回来后便沉默不语,目光锁在沈若筠身上。看她如何吩咐窦珠守口如瓶,说帝姬自凝和厅回来便一直与她在一处,还叫她与节青俱换了衣饰,安坐在廊下剥石榴。 院外不停有内侍提灯来来去去检查。节青还好奇地倚在门边看,揪了个落在后面的侍女,嘴上抹蜜,叫一声“女官姊姊”,问她发生了何事。 那女官见她守在门边,满脸懵懂无知,丝毫未起疑,只叮嘱她道:“有酒醉的男子闯入内苑了,你们院里也小心些。” “嗯,帝姬与我家娘子已是歇下了,我这便关了院门。” 沈若筠今日跳水救人,湿衣穿得太久,虽泡了热水澡,却还是连打了两个喷嚏。 净室里只有她们二人,沈若筠边拿着干帕子绞发,边观察赵多络神情。 “若是还气不过,我便陪你去见皇后,将他治罪。” 赵多络轻呵了一声:“她眼下怕是巴不得我这个苦主上门来,好将这门婚事推给我。” 沈若筠难得替周皇后说句公道话:“并未来人搜查院子,或将我们叫去,看来她只想败坏李献名声。” “为了自己女儿,阖宫的女儿清誉都可以不顾么?”赵多络抬起有擦伤的右臂,带起一串水珠,“阿筠,我心里好气。” 这便是这桩事最气人的地方,吃了闷亏,明面上却只能继续隐瞒下去。 晚上躺在一处,两人俱是难以入眠。 赵多络靠着沈若筠,两人的黑长发交叠在一起,难舍难分,赵多络忽问她:“你今日为何跳湖去?” “你还好意思说……我那时见湖里有衣物,以为是你,可是吓死了。”沈若筠去刮她鼻子,想起今夜之事,倒也没和赵多络隐瞒,“谁知我游过去一看,却是周皇后的侄儿,估计是和李献一样误用了药。这人死沉死沉的,我好不容易才将他拉上岸来。” 沈若筠说完又补充:“此事说出去也是麻烦,你可得与我保密。” 赵多络嗯声应了:“你说他怎会中这个?” “酒席之间,推杯换盏,或是李献与他一处喝了几杯。”沈若筠知道赵多络所想,分析道,“周娘娘在宫里这些年,所倚靠的不外是周家,她不会算计周沉,断他前程,叫他去娶赵月娘的……所以我猜今日之事,周娘娘只想叫李献丢个丑,而周沉之事是赵月娘自己所为。” 赵多络幽叹:“也是,外面那些落榜子弟,家里都不愿尚帝姬,何况是探花郎。” 后夜,沈若筠迷迷糊糊入睡,却很不安稳,恍惚间感觉赵多络一夜辗转难眠,还给她拉过被角。 许是底子好,本以为要生病的,一觉睡醒倒也无甚大碍。赵多络眼下却熬出圈乌青,沈若筠就拿珍珠膏给她遮盖,“不是气不过她们么?怎么捡着自己报应?” “人家是皇后与长帝姬,哪有什么报应。”赵多络道,“我倒是极想呢。” 沈若筠环顾了下,小声道:“你也别露了怯,无需你报复她们,再过些日子,便可看长帝姬下降了。” “可李献酒后失德……” “圣旨已下,便没那么容易更改。” 沈若筠不愿将和亲的事讲给她听,徒增其烦恼:“说不得官家还会觉得他是真名士自风流。” 宫宴闹出的事果然如雁池里一朵无声的水花,起了个泡便消掉了。沈若筠与赵多络分别时,赵多络已与之前无异,言笑晏晏,“等她下降时,你可也要入宫来。” 沈若筠没说话,她想上一次三人聚在一处时,赵多络还对赵月娘这桩婚事有些物伤其类,谁知不过几个月,她便成为宫里最期盼赵月娘与李献成亲的人。 不过她不喜劝人大度,只握着赵多络的手道,“怎样都好,只别为此伤神了……下次若得了好香,我再拿来送你。” 离南枝 第19节 入了冬,汴京便一日冷过一日,沈若筠住的院子早早起了炉子,她盖着毯子看账本,今年确实如陆蕴之前说的那样,是个极冷的冬日。 这样的冬日,边境的纠纷就会随着寒冷裹挟饥饿,逼迫人也成为一只无法冬眠的兽类。冀北纠纷一日多过一日,可药物却是难以为继。连佘氏的家信里,都提到了“药供太差,又兼滴水成冰,军士遍生冻疮,年下或可办药送来。” 沈若筠倒是会制冻疮膏,可时下急缺一味药材,便是硼砂,药铺也叫“月石坠”或“月石块”。这味药材并不昂贵但用处极大,内服可配“行军散”;外用可止肿痛,治生疮、溃疡。硼砂描写参考了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中华本草》。 陆蕴这些日子在外面奔波,也是在收这个。 只这味药材与别的药材不同,炮制原料矿砂一直被仁和堂垄断,市面上极难收到大量的硼砂。 市售的硼砂不过百文一斤,沈家出到十倍之价,仁和堂却咬死不肯接这大生意。 沈若筠与陆蕴都觉得这是周家是想拿硼砂与赵殊献功,也就只能少量收着。 卧雪斋到年底一共赚了两万余两白银,已拿来陆续采买了大量的羊肉、棉衣与粮食送至冀北边关。虽不算多,但这是沈若筠的心意,想来沈听澜收到,会比家书还要暖些。 腊八,正逢利月吉日,宁嘉长帝姬下降。 因她是赵殊的嫡长女儿,这桩婚事可谓是轰动汴京。 十里红妆已先期送往帝姬宅,因赵殊为长女置办的嫁妆远远超制,汴京居民夹道观之,无人不赞。 赵月娘着纱縠禅衣,头戴龙凤花钗等肩冠。拜别父母,辞庙后泪眼婆娑离别住了近十七年的汴梁宫。 人在宫里时,恨不得腋下生双翼,好有自由身。等临出宫时,才知她对即将要开始的新的生活无甚期待,步履沉重得像是要走进一滩死水里。 沈若筠那日有些咳嗽,没能如约去观礼,倒也无甚可惜,想来等赵多络下降,还可以一观天子嫁女的。 过了正月,又是一年上元节。 沈若筠难得有几日抛下了账簿,她有三个余月未见赵玉屏了。赵玉屏也想她,早早就派了小厮送了信与她约至朱雀门。沈若筠照旧换了件白绫小袄并三折暗纹裙,因着今年天气实在是冷,出门前还披了件红色走毛边的斗篷。 红斗篷式样寻常,汴京的小娘子几乎人手一件。 因是节日,早园也下了些功夫,替她梳了近来流行的三环髻,簪了花草的闹蛾儿、珍珠小簪并一只翡翠华盛,耳间挂着对羊脂白玉的玉兰花花蕾耳饰。齐婆婆仍嫌她打扮得太素净,又取了只金麒麟的璎珞锁给她挂上。 那麒麟做得很是精致,脚踩祥云,下垂挂八条细细的金流苏并金铃铛。 “婆婆也不怕我出门被人打劫了去。”沈若筠由着她们打扮,忽想起来周季小时戴宝珠帽被拍花子拍走的事来。 “有陆蕴呢。”齐婆婆十分放心,“有他在,这些年何曾叫你见过歹人?” 这话说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俱笑出声,反是沈若筠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在笑什么?” “听说多宝轩今日有灯谜,第一的可得多宝灯呢。”早园转移话题道,“咱们也去瞧瞧吧。” 沈若筠出了门,就见陆蕴在马车处等她,今年仍是一身玄色衣袍,在暖色的灯下衬得人面若冠玉。他令沈若筠想起周沉与周季,也不知这三人站在一处,谁更英俊些。 打量好一番,沈若筠私心觉得还是陆蕴好看,周季年纪小稍逊些,周沉只有来卧雪斋花银子时才有几分顺眼。 “我不坐马车了。”沈若筠和陆蕴打招呼,“我要去朱雀门那里等郡姬,保康门人太多了,也先不去锦步帐了。” “带上林君他们。” “行。”沈若筠应了,“你去哪儿看灯?” “随便看看。”陆蕴又叮嘱她,“今年收成不好,街上必乱些、小偷拐子也多,若是丢了不甚要紧的东西也莫找了,省得分散,早些回来或去锦步帐。” 沈若筠忽想起刚刚在屋里齐婆婆说的“何曾叫你见过歹人”,想到小时候,他都是把自己抱坐在肩上看灯的,没想到长大了还需要他操心。 “人多的地方更要注意些。”陆蕴又叮嘱林君,“莫要看丢了人。” “那你也好好玩。”沈若筠替林君答应了,又对陆蕴道,“你放心吧,我只与玉屏一道逛逛灯,一会儿就回保康门找你。” 沈若筠带着一排跟班,到朱雀门时辰还尚早。因赵玉屏未到,沈若筠便想着要不要找个脚店,坐下边歇边等。 “你们在这吃盏茶吧。” 沈若筠对林君他们道,他们要跟一晚上,也是极累。 一行人正在街边坐了,忽见街上走来一白衣飘飘的小郎君,提着盏琉璃绣球灯,正缓步靠近。 面容俊俏的小郎君并编着宝珠璎珞的琉璃灯都极能吸引小娘子们的目光,惹得人群纷纷侧目,还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沈若筠原是看了两眼,等人走近时,才认出正是周季。只他穿得这样翩跹飘逸,也不知冷不冷。 “又见面了呀。”周季与沈若筠打招呼,“真是巧了。” 沈若筠想了想,“你是不是刚刚就一直跟在后面来着?” “哪有。”周季结巴了一声,把手里的琉璃绣球灯递给她,“这个灯送给你吧。” 沈若筠没接,后退两步道,“无功不受禄。” 周季执意要将手里的绣球灯递过去,他极浅的眸色在灯火下印出沈若筠的样子:“六年前,我拿了你一盏绣球灯,这是还你的。” 沈若筠摆摆手:“无事,那盏灯送你了,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让我看看是什么宝贝,推来推去的。”刚下车的赵玉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噙笑看向两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呀。” 她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跟着姜梅子、冰元子和两个年纪大的婆子。 赵玉屏就着周三郎的手看了下琉璃绣球灯,啧啧叹道:“不错,是个好东西。” 沈若筠轻笑了声:“还有你没见过的好东西么?” “阿筠……”赵玉屏亲切唤她,“今日还与我一处么?是不是约了别的什么人?” 沈若筠含笑将她打量一遍:“我不是约了你这个佳人么?” “那他是谁呀?”赵玉屏坏笑道,两人手拉着手靠着一处说小话,“什么六年前的灯?” “这是周沉弟弟。”沈若筠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周三郎,你小时候见过的。” “怎么哪哪都有他们周家的人?”赵玉屏嘟嘴,连带着看向周季的目光也极为不善。 “我刚有事要与你说呢。”赵玉屏瞪一眼周季,周季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我姊姊与周二郎的婚事黄了。”赵玉屏小声告诉沈若筠,“也不知为了什么,明明都要开始纳采了。” 沈若筠点点头,也不怎么意外。回头时见周季还跟着她们,停了脚步叫他,“周三郎,我与郡姬要一道看灯去了,你莫要再跟着我们。” “我订了樊楼的包间。”周季忙道,“不若一起去樊楼吃浮元子吧?那里楼高,赏灯也极是不错。” 赵玉屏往日除了画画,便最好美食。一听此话,眼里似立即亮了灯:“你真订到了樊楼?” “郡姬若是不信,随我一去便知。” 沈若筠不欲与周季一处,十分心动的赵玉屏立即摇着沈若筠的胳膊撒娇:“阿筠,听说今日樊楼有怪味的浮元子,不若一起去吧。” 见沈若筠仍不说话,赵玉屏继续摇她:“阿筠,我出来一趟可不如你容易的。” 沈若筠笑点她冻得红红的鼻尖:“那可算你与他人约黄昏后。” “谁要与他约呀。”赵玉屏吐舌,旋即正色与周季道,“今日去樊楼,我们只是与你拼个雅阁,现在我与阿筠逛灯,你也不要与我们太近。” 周季都答应了,仍是在看沈若筠。 沈若筠与赵玉屏在前面走,赵玉屏见她兴致缺缺,“你很讨厌周三郎么?” “也不是。”沈若筠回头,确认周季听不到,才小声说,“周家人视我如洪水猛兽,何必去自讨人嫌,说出来还丢我沈家脸面。” 赵玉屏平日参加的宴会多,自然是听过一些夫人是如何讨论沈若筠的。上个月月初乡宁侯嫁女,母妃带她们去看晒嫁妆。女眷们待在一起,就喜欢讨论嫁娶的事。琅琊王府的吴王妃忽问母妃,说在御园时,与小郡姬一起的,可是沈家的女孩儿。 母妃还没回答,就听乡宁侯夫人轻笑道,说她刚回汴京,不认得也是寻常,那正是沈家二姑娘。 吴王妃又问了句,太府寺少卿家米夫人便与吴王妃说,沈家无人教养,能是个什么样儿的,语气间极为鄙夷。 赵玉屏与沈若筠关系极好,平日在家时,便是赵香巧说了沈若筠什么不好听的话,赵玉屏都要与她争辩一二。听得米夫人这样说,当下便回嘴:“阿筠人极好。” 乡宁侯幼女站在母亲身边不服道:“她有什么好?能比得过我姊么?” 赵玉屏打量她,丝毫不客气:“旁的不说,她比你与你姊姊都好看许多。” 满屋女眷俱是笑了,母妃轻责她,令她不许插话。那厢乡宁侯夫人笑道,小郡姬且等着看,就算她家女儿貌如嫫母,也比沈家的女儿好嫁呐。 回去的路上,又被赵香巧指责了一通,赵玉屏却无心与她斗嘴。她已察觉到母妃、长姊和那一屋子的贵夫人间似有一种默契,她们好像都觉得沈若筠不好。 赵玉屏想不明白她们怎会如此想,偏这事又不能问阿筠。 “有眼不识金镶玉。”赵玉屏愤愤,“我们阿筠有什么不好的。” “无需安慰我。”沈若筠压低了声,“我比多络自在些,可以不嫁人。” 两个人在路边挑花灯,赵玉屏照旧选兔子灯,沈若筠笑她年年都是这个。 “这个是留给多络的。”赵玉屏将灯递给姜梅子,“也不知她何日能与我们一同出来赏灯。” 沈若筠想了想却是笑了,“再过几年,她下降,你也成亲了……说不定倒是可以一处看灯,只是不知你们是更愿意与自己夫君看灯,还是与我看灯呢?” “自然是我们一起啊。”赵玉屏不假思索道。 还不知在哪儿的“夫君”,当即被赵玉屏抛弃掉了。 周季一直跟着二人,许是真的穿得太少,还打了个喷嚏。 沈若筠挑了一盏怪里怪气的金鱼灯,三人慢悠悠逛到樊楼时,只见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楼阁构成的樊楼灯火通明,楼层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樊楼的设定参考了《东京梦华录》:“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仔细一瞧,廊下挂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大花灯,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令人恍若置身仙境。 不愧为汴京第一宴饮之地。 沈若筠平日来樊楼来得少,去丰乐楼更多一些。丰乐楼与樊楼其实也是一家,只丰乐楼更重菜肴,而樊楼不仅是个食肆,更是宴饮之地,还有许多陪侍宴饮的歌舞节目。 想来今宵,此处更是宴饮达旦,歌舞升平。 周季到了此处,便上前领着两人。他早在两月前就订下可以观灯景的包间,现下一行人由行菜领着,去了三楼。 周季预订的是个中等大小的雅阁,进去的第一道门是外间,两边各有小门隔间,是仆从待的地方。隔音效果极好,可摇铃叫人。 第二道门就是雅阁正厅,连着一处露台。 这种设计很是巧妙,在走廊时不见各家仆从,无法猜测阁内人的身份。里面又有二道门,极适合谈些私密事。 沈若筠与赵玉屏一起先去了露台赏灯,看着满城的烟火在寒风中摇曳生辉,下方街道车水马龙,恍若天上人间,确实别有趣味。 周季拿着行菜给的菜单,唤她们先点菜,问要吃什么样的浮元子。 赵玉屏要来厚厚的单子,除了节日的浮元子,还点了一品酥、二色莲子羹、绣吹鹅、香螺脍、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烧臆子,莲花鸭签……若不是沈若筠拦着,恐一整本菜单都要被她点一遍。 沈若筠倒是跟着早园去看了一道门口的小隔间,发现里面布置也是精致,也有酒桌。沈若筠便叫她们一屋子点菜歇脚,林君他们在另一屋里也用些酒菜。 周季豪气点了樊楼的名酒琬醑,可偏偏人不胜酒力,两口下肚,脸上便泛起红来,更显面若春桃,眸如秋水。 沈若筠看着,与赵玉屏默契对视一眼,两人虽未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一样的。 离南枝 第20节 想看周三郎,扮个女娇娥。 见沈若筠看着自己,周季唔了两声,像是要说什么,忽的一抽,整个人醉倒在桌上了。 好在樊楼桌子大,周季也就倒在了自己的碗碟上,才没毁了一桌菜。 赵玉屏嘴角抽了抽,拍脑袋道:“这莫不就是中看不中用?” 沈若筠笑出声来,顺手去扶他脉,轻按了两下道,“应只是喝醉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雅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雅间的二门被人推开了。 “阿季。” 周沉叫周季,见他醉倒,面色不愉。又见沈若筠正握着周季的手腕,皱眉对安南道,“将二公子带回去。” 沈若筠上次见周沉时,两个人泡在行宫的湖水里,很是做了些出格之事。这一次再见,见他这般神气,心下十分后悔,当时怎么没狠打他一顿,因救他上岸,胳膊酸了好几日呢。 他看她的时间有些长,沈若筠心里就像是有只雀儿在撞笼,也不知他是不是认出来了。 第二十二章 危墙 “我以为,上次已与你说清了。” 他说这句话时,沈若筠还在逮着心口处要逃脱的野雀,想他若是要与自己清算行宫的事,该怎样说。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他是来算账的,只是算的不是同一笔。 沈若筠忽有些想不明白,周沉为什么总觉得她软弱可欺? 想来是她的生活是憋屈与顺心的两端,被叫去宫里时,就当一只乖巧无害的鹌鹑;在沈府时,就是满府人与鹅都纵容的二小姐。她脾气不好,自己清楚,可不关乎家人时,又格外能忍。周沉为何以为她会一直忍着? 周沉还在看她,因为他进来时动静极大,沈若筠带来的人与周沉的人已成剑拔弩张之势,沈若筠摆手叫停了,与周沉道,“你将他带走吧。” 安南、安北上来架人,沈若筠指着周季拿来的琉璃灯,“别落了东西。” 周沉缓步走过来,将灯捡起,细细打量一番。他靠得近了些,冒出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你用什么香?” 沈若筠本要怼他“这是你该问的么?干你何事?”,忽想起卧雪斋下个月也会上少量的香珠,于是好声好气地详答:“是卧雪斋正月新送来的香珠,听说下月店里便会有。” “卧雪斋的东西么?” “是。” 周沉点头,又与她旧话重提:“我家三郎人不大懂事。” 沈若筠点头,心道不懂事你管他便是,跟我说有甚意思。 周沉提着那盏精巧的琉璃灯,面色淡淡:“我会让家里早些给他定亲。” 沈若筠抬眸看他:“你觉得和我这样说话,合适吗?” “杜渐防萌,慎之在始。”周沉道,“我以为佘太君精通兵事,会教过你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 “那依你的意思,你弟弟是堵危墙?你这是好心,在劝我知而慎行?” “也可以这样理解。” “行了,把你家危墙带走吧。”赵玉屏听不下去了,撵周沉道,“真叫人开眼了,今日明明是你弟弟缠着阿筠的,怎么到你这,讲得像是我们痴缠他。” “哦?”周沉斜睨她,“那是他将你们绑到此处的吗?” 赵玉屏气结,又不好说是自己贪嘴,沈若筠对她摇头,“玉屏,无事。” 也不知为什么,沈若筠心下明明有很多可以拿来怼他的话,此时却一句也不想说。 周沉说“也可以这样理解”,明明白白不需揣测,她是哪怕上元节也不许弟弟和她一处吃酒的人,是要知而慎行危墙,是严防死守的出格。 她们沈家人是如何十恶不赦,要被人这样看待呢? 楼外寒风侵肌,雅阁内却暖意酽酽。 周季被人架到背上尤不知,还舒服地打了一声鼾。 沈若筠心里想他真是个好命的憨憨,又见周沉仍站那里,懒得开口撵他了,转身去了露台透气。 胸前挂着的麒麟锁的流苏被一阵寒风吹得叮当作响,她径直走到栏杆前,仍不嫌冷。 赵玉屏与沈若筠一个屋檐下相处多年,极少见她如此。回首瞪了一眼周沉,急忙拿了沈若筠的斗篷来露台寻她。 “阿筠,今日实是对不起。” 赵玉屏给她披斗篷。 “不必放心上。”沈若筠站在露台之上,顺手将赵玉屏也拢到自己的披风下面。 “你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沈若筠看着汴京的人间仙境,见赵玉屏因自己的事神情寥落,反去安慰她:“你看,楼下有这样多的人。” 她指着楼下御街鱼贯的赏灯人群给赵玉屏看,“所以这样多的人,总会遇见几个脑子不好使的,这很正常,不要和他们生气,不值当。” “反正我就觉得阿筠好。”赵玉屏心里堵得慌,“我若是个男儿,定要娶你。” “这话可不能当着你母妃面说。”沈若筠被她逗笑了,“我怕濮王妃听了……便不让你见我了。” “不会的。”赵玉屏说话的声音小了些。 “冷就进去吧。” “不要。” 两个人傻兮兮地裹着一件斗篷,沈若筠吹了一会儿冷风,吹到有些发烫的脸上,涩涩的疼。 冀北冬日时常下雪,今年下得更多,听说稍站片刻,便能成一个活雪人。 想来今年也是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今日上元佳节,也不知道祖母与长姊过得如何,可有浮元子吃。 沈若筠很少有这样纯粹思念的情绪。往日想她们时,就给自己找些事做,比如可以想一想令她与陆蕴都操心的硼砂,研制卧雪斋的新品。现下思念之情从四面八方袭来,难免有些神伤。 她缓了缓,就拉着被寒风吹得打哆嗦,却仍陪着自己的赵玉屏回来室内,周沉已经带着周季走了。 姜梅子敲门进来雅阁,濮王府的婆子在一旁催赵玉屏道,已近亥时,须得回去了。 赵玉屏哪舍得走。 “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莫教王爷王妃担心。” 赵玉屏握着她舍不得松手:“下次不拘什么宴,你也要来呀。” 沈若筠送她到外间,她一走,雅阁便只剩沈府的人。沈若筠见林君他们已经不在屋里吃酒了,聚在一处垂头丧气的,早园来问她是不是要回去。 “你们怎么了?” 林君与乐康低头不语,沈若筠想来是刚刚周沉闯入时,林君他们没有拦住,现在有些郁郁。 “无事的,他家人就是这般不讲理……只今日之事也别告诉陆蕴了。” 沈若筠又四下看了看,菜倒算了,只樊楼位置难得,加之横竖也要自己结帐,便对林君道,“咱们今日就在此多待会,烦劳你们去将陆蕴也叫来吧。” 林君领了差事:“那请二小姐略等会,此处离保康门不远,一会便回。” “外面冷,喝杯酒再去。”沈若筠道,“不急的,若他有别的什么事,不来也成。” 林君刚走,沈若筠让跟着的人去小隔间里吃菜去,有事再叫她们。 她有些想一个人待会。 可未等她自斟一杯,雅阁二门却又被人推开了。只这一次,对方动作很轻,未惊动什么人。 沈若筠还以为是林君又折了回来,却见来人仍是周沉。他未带那几个侍从,正背对着她,关着二门。 “你有完没完了?”沈若筠放下杯盏怒喝他,“你家三郎又不见了么?” “我呆一会儿就走。” 沈若筠在心里骂他有疾:“你觉得这合适么?” 周沉不说话,自顾自在刚刚周季坐的位置坐下了。 “这是我弟弟订的地方,有什么不合适的。” 沈若筠疑心他吃错了什么药:“不是说君子不立于危墙,怎么,刚刚说过的话,周二郎自己不记得了?” 周沉没说话,只从上到下将她扫视一圈,意义不明而喻:她于他而言,还算不上危墙。 沈若筠站起身,将自己的花灯与斗篷拿到一处,打算离开此地。只离开前,又看着周沉道:“既你在此,我也有一事想要与你说明白,你们周家瞧我十分可怖,其实我看你们,也是一样的。” 周沉神色不变,自己拿了干净的酒杯倒了琬醑,略尝了尝,语调不徐不疾,“听说,你们在收硼砂?” 若不是看见沈若筠嘴角微动了下,他还以为她一点也不在意。 周沉肆意打量她,以前的片段便闪进脑袋里。她在女学里摔得形容狼狈,却能反将他一军;上元夜里与赵玉屏在一处,被灯火一衬,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回去那晚,他便难以入眠,觉得自己在女学逼她太甚。 六年未见,再见时已初初长成,容貌还在其次,周身意韵令人难以忽视。宫宴那日,她坐在太后身侧,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引得他都多看几眼,更遑论一直心心念念记挂沈家二娘的弟弟。 她的厉害周沉以前就领教过,今日离得近些,才能看出她眼下有泪痕,既在如此情境,说话却还是这样的直白,可见是个要强的人。 周沉笑了笑,和这样的人吵架,就远不如看她低头来得有意思。 沈若筠的唇色泛白,在心里搞不明白这人是不是靠不要脸考的探花。 周家咬着硼砂咬了一腊月都不曾松口,她并不是很信有什么商量余地。 “那你卖么?” 沈若筠犹豫片刻,还是问他。 琬醑色泽清冽,醇馥幽郁,饮后满口生香,回味悠长,不愧是樊楼的招牌。 周沉又倒了一杯,面带古怪笑容对沈若筠道,“坐下聊。” 沈若筠见他并无诚意,自开门离开。等推开门,却又是一惊,二门外正站着一个妙姿丽人,梳着朝天髻,一双略显得狭长的丹凤眼,唇间点着檀色口脂,不是赵月娘又是谁? “长帝姬?” 赵月娘见她,也是诧异:“怎会是你?” 沈若筠莫名其妙,赵月娘便无视她,进了雅阁后又去露台逛了一圈,还将沈若筠搭在那处的红色斗篷扯过来看。 因赵月娘身份特殊,沈若筠还是将门给关上了。 离南枝 第21节 观她行迹,像是要从这个房间里再掘地三尺挖出另一个人,沈若筠带着疑惑用眼神问周沉,周沉不予理会,只自斟自饮。 “我不信刚刚那人是她。” 赵月娘走到周沉身边:“沉表哥,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谁,推了与香巧的婚事罢了。” 沈若筠自刚刚赵月娘进来找人,便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大约是赵月娘今日上街观灯,路遇周沉并一女子,那女子极有可能也穿了红斗篷,遂一路跟了来。周沉发现了,就引她来了樊楼,这个死皮不要脸的货,估计是打着借自己脱身的主意呢。 他不要脸,可沈若筠却不想枉自担上这样的虚名。 “帝姬。”沈若筠清了清嗓子,无视周沉的眼神中飞来的刀子,“今日……” 周沉放下酒杯,一手拉过沈若筠到身侧,语气亲昵,“帝姬这边,我来与她说。” 沈若筠皱眉看他,不解其意,周沉俯身与她耳语,“两百车。” “这是何意?” “两百车硼砂。”周沉在她颈处嗅了嗅,沈若筠红了脸往后退,周沉握紧了她的手腕,“你帮我骗她。” 沈若筠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一巴掌招呼到他脸上去。 她心下恼极了,周沉与别人幽会,又不愿暴露其身份,居然将赵月娘引来这里,拿她作明处的靶子。想来是周家眼下正捏着沈家七寸,料得她必然会答应。还有就是旁的女子的名誉都重要,只有她沈若筠的,一文不值。 沈若筠瞪他两眼,深吸了口气,话到嘴边却是:“如何信你?” 两百车硼砂可制大量冻疮药,还能配旁的伤创膏。它与虚浮的名声,一起放到了沈若筠心上衡器两端,放着名声的那一端都无需衡量,砰地弹飞了出去。 年前,沈若筠与陆蕴都觉得周家想拿硼砂来与赵殊献功。可眼看过了新年,却还是没有下文,陆蕴虽不说,心里也是着急的。 周沉此番算计得不错,汴京任一贵女都会选择清誉闺名,可沈若筠会选硼砂。 “拿着。” 周沉将自己腰间一块玉佩解下,当着赵月娘的面递给她。 沈若筠伸手去接男人递过来的玉佩,手有些颤得厉害。 周沉忽起了玩心,沈若筠去接时,还故意将玉佩抵到她手心里,好一阵才松了手。 两人本就站得近,显得十分亲昵。 “我不信……舅舅和舅母会同意你娶她。” “那是我的事。”周沉淡淡道,“今日上元佳节,帝姬还是莫要冷落了驸马。” 赵月娘抿着唇,半晌才吐出两个“好”字来,神色之伤心,连沈若筠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汴京有那么多的男儿,哪怕她不喜欢驸马,怎么就偏偏看上周沉这样一个朝秦暮楚之人。 难怪话本子里都说“情之一字最伤人”。赵月娘往日一言一行都不曾有缺,却只在这事上格外出格。想来周沉,已成她的执念,故过分偏执。 沈若筠低头端详周沉给过来的腰佩,上面还有他的名讳,想来是贴身之物。她再抬头见周沉也在打量自己,说来奇怪,她好像总是能读懂他的眼睛在说什么,他在得意,也在嘲笑自己。 不过是两百车硼砂而已。 沈若筠收好腰佩,懒得理自视高贵的周沉,有些事,他是不会懂的。 赵月娘看着眉来眼去,视自己如无物的两人,脸色越发难看,对沈若筠道:“你以为,他会娶你么?” “我以为不会。”沈若筠诚恳地回答她。 “哦?你知道?”赵月娘奇道,“那你……” “这有什么不知道。”沈若筠轻声笑道,“周家这样的人家,娶妻第一看父兄权势,第二看家族势力……故而他不可能娶我。” 身后传来清凌凌的斟酒声,沈若筠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周沉,又对赵月娘道,“帝姬,可你要知,他总要成亲的,不是我,也会是旁人。” 她的话说到此,赵月娘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滚。她不得不承认,沈若筠说得对,周沉迟早要娶亲,他可以娶汴京任何一个贵女,却唯独不会是自己。 沈若筠不忍看美人落泪,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帝姬,为他伤心,并不值得。” 赵月娘却以为她在炫耀,一把推开她的手,“你很得意吗?” “我有甚好得意的。”沈若筠收了帕子,“我只是心疼你罢了。前些日子是赵香巧,今日是我,后面一定还会有别人……你若每一个都难过,不得伤心而死?” “你……怎能如此说他?”赵月娘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是这样的。” “他若不是这样的,你今日又缘何伤心?”沈若筠反问道,“之前又为何与郡姬争执?” “人是会变的,也许他小时候不如此,长大便移了性了呢?或是仗着自己是探花郎,或是好皮相,觉得高人一等,故而恣意行事。” 周沉轻咳了声,沈若筠没理他。 赵月娘半边身子慢慢发软,瘫坐在地上,哑口无言。 “帝姬。”沈若筠继续劝她,“你往日在女学里,功课是顶好的。周娘娘从小请了孔先生教你,是想要你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而不是被负心汉抛弃便寻死觅活的怨妇。” 话说到此也差不多了,沈若筠去扶她起来,“今日上元佳节,听说李驸马博学多才,帝姬不若与他一道去多宝轩猜灯谜,说不得要赢一个大彩头呢。” 赵月娘离开时,哭花了妆容,形容也有些狼狈,却没有再回头。她的侍女候在外间,见她出来,很是松了一口气。 沈若筠看着她离开了,顿时便要走,她拿过斗篷就问周沉,“仁和堂的仓库在哪里?” “硼砂不在汴京。” “你不会是……”沈若筠见他有要赖账迹象,忽紧张起来,“不认账了?” “现在才担心,是不是晚了?”周沉阴了脸,“我可没让你败坏我名声。” 沈若筠轻笑出声:“我发现你们周家人,很注重这个嘛。” “我是负心汉?” “你今日合该谢我的,虽难听了些,但一劳永逸。”沈若筠神色不变,“我估计她以后不会再寻你了。” “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沈若筠没心情和他辩这个,何况事实如此明显,只提醒他:“两百车硼砂,明天送到沈府,你若是不送来,我便拿你的腰佩去仁和堂自取。” 周沉冷笑一声。 沈若筠不恼反笑:“横竖你们周家觉得我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恬不知耻肖想你家郎君,你若赖账,那我便坐实了如何?眼下还刚好有一人证。” 沈若筠看周沉和周季,其实没什么区别,可她忽略了周沉这个人,比周季有更强的进攻性。 他不是那些文弱书生,沈若筠上次在水里被他圈在怀里时便领教过他这一双铁臂。周沉放了酒杯靠过来,她吓得连连后退,要去拉铃。 周沉没给她这个机会,把人逼到墙角,看着她吓得脑袋撞到墙壁,发出闷闷的一声响声。 沈若筠的胸口那只野雀又开始怦然窜跳,灼热的气息交织,双唇将触的瞬间,周沉才停下。 “两百车硼砂,只与你演一出假戏,是不是有些贵了。” 第二十三章 恶少 周沉身上那股酒味,直窜沈若筠鼻腔。 “你耍什么酒疯。” 沈若筠皱眉,趁周沉晃神一瞬,挣脱开了对方。一巴掌便对着他那张阎王脸上招呼,她刚刚就想这么做了。 可周沉反应极快,头一偏,将她双手死钉在一处。 “你放开。” 周沉握得紧,感觉她的脉搏跳动很快,品鉴着沈若筠的色厉内荏:“原来你也会怕么?” “周沉!”沈若筠别过脸去,“你是不是疯了?” 周沉不说话,看着沈若筠挣扎不开,便开始骂他“人头畜鸣”、“无耻之徒”。 周沉不恼反笑:“还会什么骂人的话,都讲来听听。” 沈若筠便不费口舌,再去踩他,可越是挣扎,周沉的手就将她扣得越紧。 亥时已过,御街上更夫路过,打着“哈蟆更”,拿木筹片报时。 声音传到雅阁里,周沉像是被这报时声惊醒,松开了对沈若筠的钳制。 沈若筠这下连东西也不拿了,转身就往外跑。她慌了神,明明跟着的人就在外间,却跑了出去。 恍惚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脚下倏地一软,站都站不稳了。 “这是怎么了?”陆蕴快步走过来,“其他人呢?” 见沈若筠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陆蕴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道:“无事的,我来了。” 周沉自雅间离去时,余光瞥见走廊之上,陆蕴正扶着沈若筠说话。刚刚在他面前又要扇他巴掌,又踩他脚的小姑娘现在脸色惨白得像一张宣纸。 也不知是琬醑酒劲上头,还是心下太想看她低头的样子,刚刚的所作所为确实太过孟浪。 他何时如此不自持过。 只是当下,周沉无暇细看两人,匆匆离去了。 沈若筠裹着斗篷上了沈家的车,陆蕴陪她坐在车里,倒也没有追问樊楼的事。 他从暖壶里倒了半杯热茶给她暖手,“今日怪冷的,早些回去吧。” 沈若筠握着杯子,总算是回了神,忙把周沉的腰佩取出来递给他。让他明天就去仁和堂取硼砂,有多少先拿多少。 陆蕴接过来仔细打量一番,是块极品翠玉,上刻几杆竹枝,玉质温润,触手生温,还有对方名讳。 “你今晚遇见周沉了。”陆蕴似是并不怎么惊讶。 “两百车,一车也不能少。” 陆蕴握着那块玉佩问:“你如何看周沉此人?” “朝秦暮楚,行为不检,德行不好。”一提周沉,沈若筠就生气,“偏脸皮比汴京城城墙还厚些。” 陆蕴笑道:“既是这样,你如何敢和他做交易?” “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沈若筠将今晚雅间的事讲给他听,只是略过了周沉后半段做的事。 “若是他不给呢?你要如何?真拿这块玉去周家闹么?” “那可真够丢人的。”沈若筠不忍想那场景,“他若不给,我就去见赵月娘。将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 “告诉她有何用?陆蕴道,“她与周家更亲近。” “我觉着……周沉像是极怕被赵月娘知道那人身份的。” 沈若筠喝了些热茶,回忆着今晚之事:“他若不是怕,何必一定要找我做替身?本是上元夜,未定亲的男女一处看灯也正常,他作甚要遮遮掩掩的?说不得正是赵月娘认识的人,只是身份上有些问题,不能叫人知道。周沉还不敢让赵月娘找不到人……她太执拗了,说不得要将樊楼御街都找上一遍。” 离南枝 第22节 “推演得不错。”陆蕴沉吟片刻,“硼砂之事,后面就交给我去处理吧。” 沈若筠连点几下脑袋,“我再也不想见他了。” 陆蕴闻言笑了,没有说话。 “对了,与易风说,以后给周家的价格再涨些。” “行。” “香丸也要想个法子与他加价。” “好。” 有陆蕴陪着,沈若筠一会儿就恢复了精神。 陆蕴与她约定道:“以后与旁人独处时,不要把人都支走。” “我原是想让她们休息会,跟着我逛了一晚上也累,且樊楼里面周到,有这样吃酒的地方。只是没想到周二郎表面上人模人样的,实际上是个……” 沈若筠说到一半,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是个什么?” “反正不是好物。” 陆蕴倒也没有再多问:“过几日,我给你找两个武功好些的丫头,出门时让她们跟着。” “好。” “周沉这样的人,亦或者别人。”临到下马街,陆蕴提醒她,“若是没把握,怂一些也无事。” 经过今晚,沈若筠深以为是。 回到明玕院已是三更,齐婆婆却还没睡,一直守在院里等着。沈若筠沐浴换了寝衣后就乖乖躺好,齐婆婆给她掖好新做的鸭绒锦衾。 “婆婆早些休息就是了,不用等我的。” “年纪大了,白日里总打瞌睡,晚上却是睡不着。”齐婆婆放下床幔,“不看见你回来,心里就不安定。” “不是说有陆蕴,您很放心的么?”沈若筠窝在被窝里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怎么又不安定了?” “是是。”齐婆婆笑得眼角下眼纹若涟漪,“快些睡吧。” 虽盖着新被子,夜里却也睡得不甚踏实。梦里周沉那张阎王脸十分清晰可怖,沈若筠为了躲他,就一直在梦里跑了许久。导致第二日晨早,全身疲累得很,赖在床上不愿起。 早园第二次进来叫她起床,说是艾三娘来了,有要紧的事要见她。 沈若筠一听艾三娘,从锦衾里蹿起来,“既是急事,快叫三娘进来说。” 艾三娘风风火火地进来内室时,沈若筠正在穿衣,一头乌发披散在身后,还未梳洗。 “原是不该来找你的。”屋里烧着暖炉,艾三娘搓了搓手,“只是陆蕴不在,我实是有些看不过去,想从沈家借一些家丁过去。” “发生何事了?” “哎。”艾三娘少见地叹了口气,“小横桥那片你也常去,可记得桥头那家马记铺子?以前你还去过他家敲牙糖吃。他家位置在桥头,极不错。年前时,牛行街的邱家看上了这个铺子,便要盘了去。” 沈若筠皱眉道:“马家一家子生计都系在这杂货铺子上,若卖了铺子,叫人家如何营生?” “是这理,且邱家出价极低贱。”艾三娘道,“谁想今日一早,邱家便来了人,上门要砸店……偏包澄又刚送包湛走了,现下小横桥那条街正闹得不成样子。” “邱家是什么人家?怎敢这般行事?可报了官?” “是皇亲,便是宫里那位即将临盆的邱婉仪的娘家。”艾三娘苦笑,“已报了金吾街仗司,可他们根本不敢管此事。” 沈若筠想起来,应是那位有孕的邱美人,应是已晋了婉仪。 “莫急,我带人与你去。”沈若筠头发也来不及梳,只简单挽了一个纂儿,匆忙洗漱后便带了外院一群会拳脚功夫的家丁,跟着艾三娘一道去了小横桥。 沈家的家生子世代都是按着兵丁的要求训练的,连名字都是虎虎生威。往日里还会在校场比划一二,本就闲着无事,摩拳擦掌地跟着去了不少。 颠簸了一会儿便到小横桥,果见挨着桥边的马记铺子外围了不少穿一样褐色短打的人,马家铺子木栅门摇摇欲落,一男子正在给他们磕头,磕得额间鲜血直流。 沈若筠认出这人正是马记杂货铺的老板马昆。马昆长得白胖和气,附近的孩子们来敲牙糖,他都会多给一些。 马昆的妻子李氏两年前生病离世,两人膝下有过两儿两女。早年间长子与次女相继夭折,余下的幼子马冬郎今年只有六岁,长女马伊娘倒已到摽梅之年,却因冬郎年幼,还不曾许人家。 邱家最早上门来要买铺子时,马昆一生只会做小生意,见谁都是挂着笑,便也没当回事,和颜悦色地拒绝了。只道歉着说这是祖产,实是不能出售。没料得过了上元节,邱家竟来了人闹事,叫他生意也做不成,反在屋里做一缩头乌龟。 冬郎年龄小,气性却大,伊娘半跪着拉阿弟的衣袍,才堪堪稳住他。 见马家人龟缩在屋里不敢外出,便开始砸店门,当街骂起极难听的话来。冬郎到底是年纪小些,受不住气挣脱开姐姐,就往外冲了去,伊娘也顾不得什么,忙跟着追了去。 今日来闹事领头的是邱家的管家邱贵,见马家铺子忽从里打开,跑出一个小郎,只身狠狠撞过来,一下子撞到他的要害,疼得他大喝一声,当即拔了刀。 伊娘惊叫出声,忙上前将弟弟护住。马昆也跟着出来,见状跪倒在地,求他们放过自己一双儿女。 邱贵见伊娘虽素着一张脸,却生得清丽可人,当下起了色心,令手下将姐弟二人分开。他扯着伊娘头发,还一脚踹开了跪在门边哀求的马昆。 沈若筠和艾三娘赶到时,正见马昆跪在门处,一边是被刀架着脖子的独子冬郎,一边听着女儿凄厉的哭喊声,所谓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沈若筠还未下车,就叫两个家丁去通报汴京府。艾三娘下了车,听屋里动静,当下变了脸色,带了人进去救人。 邱府的人持刀架在马冬郎的脖子上,以此要挟他们,沈家的家丁倒也不怵,料得对方并不敢真当街杀人。沈虎上前三两下便夺了刀,将吓得瘫软的冬郎救了下来。 艾三娘带人进了屋子,将那肮杂的邱贵揪出来,沈豹还一脚将他踢出好远。 “全都绑了,送汴京府去。” 沈若筠看见那个被沈豹丢出来的恶心玩意,指着邱贵吩咐,“这人的事定要详细报了,必要他受了刑,再流放千里去。” “我们是邱家的人,你们怎敢动!”寒天腊月,邱贵只得一件薄衣遮体,冻得直哆嗦。 “哦?”沈若筠见四下不少人正围着看,拔高了声调,“那是邱家指使你们上门来,强占良民产息的么?” 邱贵不懂其意,大叫道:“你既然知道,还不放了我们!” “那便再告诉汴京府,这几个歹人还败坏邱婉仪娘家的名声,诬陷皇亲,其心可诛。” 沈若筠不再与他多言,沈家家丁拿麻绳将他们捆了,一并扭送去汴京府衙门。 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只留几个与马家熟悉的街坊将马昆扶起来,感觉劫后余生的马昆抱着冬郎,哭得泪涕横流。 沈若筠下了马车,进屋去找艾三娘了。 艾三娘与马家做了好些年的领居,只她是寡妇,以前马昆的妻子李氏提防她,从不请她看诊。不过艾三娘却从未计较过,家里缺什么,也总让包澄来马家买,说他家做生意很实在。 说起来,马伊娘也算她看着长大的,艾三娘拿衣服给她披了。沈若筠站在门边,心下不是个滋味,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一会儿,忽听小横梁桥边又传来一阵疾行的马蹄声,马上的人大喝一声,“是谁人如此胆大,敢抓我邱家的人?” 沈若筠与沈豹匆匆出去看。 出门太急,她也没带锥帽,身上穿了件茶白色绣竹叶的袄子,下系了条青色下裙,极家常的打扮。 邱宝川原是不经意一扫,就顿在了那里,他原就喜欢青嫩些的女子,现眼前出现个脸蛋莹嫩的小娇娘,丑态毕现。 沈若筠没注意到这个,还在心里感慨邱婉仪娘家人也是够蠢的。 眼下来看,濮王赵殆不仅颇受朝臣敬重,赵殊对这个弟弟也是极为疼爱,还说出过“吾弟当为尧舜”吾弟当为尧舜,是明代天启临终前对信王朱由检说的。天启和崇祯这对兄弟俩关系很好。的话。赵殆也很爱戴赵殊,比如赵殊把女儿送出宫读书,整个宗室别人还在观望,可赵殆连未开蒙的小女儿都一并送了去。再后来,别人想把女儿往女学里送,都没有门路了。 赵殊其实早就动了传位给赵殆的心思了,故时常将赵殆的二子赵铖接到宫里住。且不说邱婉仪眼下还未生产,便是生个皇子,被立为了太子,邱家不会比现在得意。 到那时,朝中文官集团必定死盯邱家,因他们是未来官家的母族,邱家便是施个粥都会被他们拿来评论粥的稀薄,是否掺了贱蔬杂粮……可惜邱家并不懂这个道理,还一心做着母凭子贵,外戚弄权的春秋大梦。 沈若筠看高头大马上男人头上簪一朵粉花,脸上还有脂痕,目光都快黏在她身上了……直觉一阵恶寒。 邱宝川掀了袍子,腿一翘翻身下了马,看着沈若筠道:“汴京竟还有这样标致的小娘子。” 沈豹手持鞭子,挡在前面护着沈若筠。 邱宝川嘿嘿一笑,说了两句极是不知所谓的话。 沈若筠看了下四周,沈家的家丁刚刚押送邱贵等人,走了不少。而邱宝川这次带的人乌泱泱的,都备着利器。若真打起来,她心里也没底。 “你们护着小姐先回去。”沈豹对一旁沈实和沈骐说。 “想回哪?”邱宝川伸手拦人,目光只贪婪地看着沈若筠,“你是想被爷抢走呢?还是自己跟爷走呢?” 沈若筠阴着一张脸,邱家人不讲律法道理,现在还颇有几分骑虎难下之感。有沈家的家丁护着,自己还能走得掉,只是艾三娘与马家的人要怎么办? “那你是想怎么死呢?是自己滚去死呢,还是我送你一程?” 沈若筠正烦恼着,忽见陆蕴骑马而来,周沉也在他身侧。 两人一齐从马上下来,陆蕴大步过来,先拿自己今日出门穿的斗篷,将沈若筠整个罩了。 沈若筠现下可是真能感觉到齐婆婆说的“有陆蕴便很安心”是什么意思了。被冷风一吹,加之有邱宝川这膈应死人的目光盯着,是有些冷的。 邱宝川不认识沈若筠与陆蕴,却认识周沉,还与他打招呼:“周御史怎么也来了。” 周沉没好气道:“你在这闹什么呢?” “这话怎说得,原是这马家老赖,欠了我家钱,又舍不得拿铺子抵。我家已经仁至义尽,还宽限他家过了节才来讨债。” 邱宝川提起此事,甚为得意。他又去打量陆蕴,这人刚刚大放厥词,咒他死来着,也不知是个什么背景。 陆蕴正在吩咐沈豹先将沈若筠送回去,沈若筠自认帮不上什么忙,在陆蕴这里向来听话。 只她登车时,忽见周沉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沈若筠觉得自己定是魔障了,怎么觉得周沉似在看她笑话。 沈若筠回瞪他一眼,有疾吧你。 “爷同意你们走了?” 邱宝川去搭陆蕴的肩膀,陆蕴反应很快,反手擒住他一只胳膊,用力一拉。邱宝川当即嚎了一嗓子,嘴里骂道,“你个杂碎玩意,你给爷等着。” 他又对带来的人道,“你们是死的吗?” 陆蕴一抬脚,极狠地撞击了他的腰腹,邱宝川惨叫一声,跟班们见状都不敢上来。 “杂碎!你可知我姐是什么人!” “是谁影响我打你么?” 陆蕴语气淡淡,言语间又卸了他另一只胳膊。 周沉看得后背一阵发凉,这人的身手好便罢了,下手也太狠了……虽不至将邱宝川打死,但恐也将其打成了残废。 而邱宝川不过是言语上冒犯了沈若筠。 想来沈若筠是没敢将昨晚樊楼之事全告诉他,不然今日陆蕴来仁和堂取硼砂,怎会如此客气。 “我姐可是宫里的邱婉仪,未来……”他还没说完,陆蕴嫌他聒噪,又一拳挥到他脸上,邱宝川呜呜叫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里面还有颗牙。 离南枝 第23节 他带来的人俱看得傻了眼,陆蕴淡瞥他们一眼,用力一拉邱宝川两条无力的胳膊。 邱宝川满口是血,含糊不清求饶:“别别……打……” 沈若筠本要回到马车里的,只见四周围观的人越发多了。特别是还围着几个穿靛蓝长衫的人,这样打扮,应是做官的。小横街西侧有一片房屋是带小院子的独户,住了不少家境清贫的京官,想来也是听到风声。 刚刚邱宝川说马家借了他家钱,可马家就算是要借钱,也不可能去跟邱家借,所以刚刚那个说法定是邱宝川随口胡诌的。 眼下不将这事定性,后面也得有糊涂官司。 沈若筠想了想,又从马车里出来,居高临下对邱宝川说:“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你们邱家想强占店铺,贱买不成,便派家中恶仆来此砸店,欺辱良民。仗着宫里有邱婉仪,便敢如此目无法纪,他日岂不是这汴京都要归你邱家?” “今日看上马家的店,明日又会看上谁家的财?今日就敢当街行凶,明日是不是要杀人放火?你家眼里可有王法?” 小横街住的大多是稍有家底的富庶人家,见马家如此,本就心下害怕。眼下人多胆壮,纷纷声讨起邱家来,还有人拿了菜叶、鸡蛋砸向邱宝川。 陆蕴倒是没有想让百姓当街把他打死,拿麻绳将他捆结实了,自己避开砸来的鸡蛋烂菜叶,对四周的百姓道:“此人还是得送去汴京府衙门。” 第二十四章 春蚕 小横街的街长拄拐送他们时,神色极其担忧,老怀惆怅:“他不会再来此报复吧?” 陆蕴将此事说破:“可邱家也不是第一次来闹事了吧?” 街长面色尬尴。 沈若筠道:“马家年年与街里捐税,做生意也公道,是极本分的。今日马家如此,明日又是谁家?小横桥这附近住的官员也不少,你们只管闹大些,得叫他家知道众怒难犯才是。” 她看着这个一把胡须的老头儿,觉得他愧为街长,今日邱家来砸马家的店,除了艾三娘,竟无人伸援手。 街长汗颜,拿衣袖揩了额间,“说得极是。” 晚间时,陆蕴带了两个会功夫的女子来了明玕院,是沈钰军帐下亲兵遗下的孤儿,也算受沈家照抚长大。 陆蕴算是把人请来的,签的是活契。 沈若筠好奇地打量她们,见两人身形精瘦,比早园、节青高些。她问了两人名字,大一些的那个笑着说,她自幼父亲战死母亲改嫁,名字也只是胡乱叫的,让沈若筠给起一个。 沈若筠点点头,比着早园、节青,拿笔写了“不秋”、“苍筤”。 陆蕴在一旁看,顺手摸了下阿砚的鹅头,好奇沈若筠怎么没给它也起个竹子名,一不留神被阿砚啄了一口。 “汴京的仁和堂没有二百车的硼砂,只给了五十来车,他们在兴元有,我使人去了,在当地将药材配齐了押送去冀州。” “好,这样更快一些。”沈若筠算了算时间,懊恼道,“他们若早些给就好了。” “现在尚不算晚。” “那邱宝川的事……衙门管了么?” “邱贵与几个砸店的,已被关押了。”陆蕴斟酌用词,“邱宝川闹事后果不严重,问了两句,人已放回了。” “果是这样。”沈若筠倒不意外,“那他可会报复小横街的人?” 陆蕴笑道:“你倒是不怕他先报复沈家?” “邱家只是皇商而已,家里又无出息的子弟,明面上无甚可惧的。”沈若筠想到邱宝川那副嘴脸,还是觉得恶心,“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还是更担心三娘他们。” “今天说得那街长十分羞愧,怎么回来反而担心了。” “我回来想想,也不能怪这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敢出头,若被打伤打死,便叫飞来横祸。”沈若筠想到马家之事,“邱家这种人家,眼里无所畏惧,做事喜欢用最蠢的手段,又从不计后果……反叫人害怕。” “不用太担心。”陆蕴道,“明日邱家,便是过街老鼠了。” 沈若筠眨眨眼睛,似是懂了陆蕴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只宣扬了一二。”陆蕴讲给她听,“宫里那位怀着孕,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邱宝川的事迟早要闹到官家那里,自然是要在官家知道前,叫汴京的人先知道此人的劣迹。这样官家若问起来,一问近臣,便知邱家人丑态,先入为主,后面怎么查,都只是加深‘邱家仗势欺人’的印象。” 见陆蕴洞烛先机,沈若筠心下那担忧减轻了不少。 “今日之事……只是你……”陆蕴话题一转,像是在想怎么说。 “我今日已经很怂了呀。”沈若筠小声,“我都没骂他。” “不是怂不怂。”陆蕴揉了揉自己额角,“去这样的场合,锥帽还是要带上,人也多带一些。” 见陆蕴没不许她出门,沈若筠心下松了一口气。想起陆蕴打邱宝川的那股狠劲:“你今日是不是很生气?” “若今日我没在路上撞见沈虎他们,没及时赶过来,你要如何?他若真抢了你去,该如何?” 沈若筠乖乖地认错:“你看若是我和他讲道理,他根本讲不过我的,所以才讲这番话吓我。” “你现在还觉得,他那是在吓唬你?” 陆蕴又是一阵沉默,努力控制自己表情,想让沈若筠明白这是件严肃的事:“这世上男子和女子是不一样,像你一样的小姑娘,大多自小便被家里培养得文静矜持,哪怕看到心仪的郎君,也只会在心里慕少艾,不会怎样。但男子不同,男子会想占有心仪之人……有时也不是心仪,只是看到女子便如此,控制不了自己的欲念。” “你是说……邱宝川真敢抢我?不是吓唬我的?”沈若筠结巴起来,立即想起行宫酒醉、在樊楼轻薄自己的周沉。她仔细一咂摸,觉得陆蕴说得有道理,周沉不可能心仪她,那便是因为他只要喝了酒与女子相处,就控制不住做出格的事。 “不然你以为我力气无处使么?我练的又不是铁砂掌,这样打他,手也痛的。”陆蕴见她知道怕了,继续道,“我是不会限制你出门的,可你自己要明白,别人已经不将你当小孩子看了。” 沈若筠下意识摸了摸脸,因着做卧雪斋脂粉生意。什么好东西都在这张脸上用,触手滑嫩,有时自己都忍不住多摸两下。 “那我下次出门,在脸上画个疤。” “也不是不行。”陆蕴没反对,“怀璧无罪,再有这样的,我还将他打成残废。” “你将邱宝川打残了?” “差不多吧。”陆蕴淡淡道,“不打残这厮还得出来祸害别人,正巧遇见了,不揍白不揍。也没有怎么残废,就是这胳膊除了艾三娘,别人就是接上了,以后也使不上劲,稍用力都会脱臼。” 沈若筠:“……” 白日的事被陆蕴点破,晚上又没了囫囵觉。 沈若筠居然梦见周沉骑着马在撵她,吓得人一咕噜从床上滚了下去,磕到了脑袋,嗷嗷叫疼。 第二日她揉着脑袋,却早早起了床,跟着不秋、苍筤一道在院子里学打拳。还拉了早园与节青一起,变成每日晨间的新增功课。 隔了两日,艾三娘又登门来,一进院就拉着沈若筠道歉:“那日原是我不好,没想到邱家人这般大胆。不该让你一道跟着的。这两日我真是越想越后怕。” “三娘也有怕的时候么?” “当然怕了。”艾三娘回忆那日,心下一阵后怕,“那混蛋东西,竟敢觊觎你。” 沈若筠摆手:“无事的,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邱宝川这样大胆……好在陆蕴来了,还将他打了一顿。” 艾三娘双手合一,“谢天谢地,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三娘真没脸见老太君了。” “说起来,这事你可不要告诉我祖母。”沈若筠想念佘氏,又摇头道,“都不知她今年回不回来了。” “老太君年纪大了,腿上还有旧疾,我也很牵挂。”艾三娘道,“听包澄说,冀州那处今年很不太平,冬日极冷,一家子冻死的都有,也不知将军她们多艰难。” 沈若筠想起硼砂的事,与艾三娘道:“我们弄到了两批硼砂,冻疮膏交在兴元那处做能早些送去冀北。汴京这一批,就想要配一些创伤药。” 说着,把自己草拟的两张方子拿给艾三娘看:“一张是拿来止血,一张能促伤口愈合。” 艾三娘接过,将每味药材都推敲一番:“这方子不错,只白芨价高,能做得了这样多么?” “白芨药效好,且易制成药粉,也不易变质。”沈若筠道,“其实只要能买到,又不是人参牛黄灵芝这样的,价格都还行,横竖银子能赚来。” 艾三娘笑道:“也是,卧雪斋现下炙手可热,好些姑娘言辞凿凿说,卧雪斋那晋公子是个极英俊倜傥的郎君……我娘若是泉下有知,估计能笑活过来。” “正是因为不知身份,所以才有讨论度。”卧雪斋开张以来,沈若筠和陆蕴学了不少生意经。虽卧雪斋现下生意极好,但沈若筠也没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离了陆蕴,根本不能成事。 生意再好,也不能小瞧汴京其他脂粉商户,不仅要一再改进,还要研制新品。 艾三娘走时,沈若筠还拿了新制的益母草玉泽面霜请她试用,这个面霜制起来非常繁杂,除了上等的益母草粉末,还有甘草、芦荟、燕麦油与米酵水,冬日用了,一日都不觉脸干。 虽是好用,可米酵水却极难得,发酵的程度、温度都不好控制,好不容易淘出一小罐符合要求的。 陆蕴见她用到米酵水,还建议她可以单独拿来敷脸试试。在艾三娘来之前,沈若筠刚在地窖摆了一排坛子,分别写了签子记时间和米糠量。 这样的事情就不能着急,横竖卧雪斋每月就卖得少,也不固定,倒没什么压力。 只供应最好的,才对得起这些人家使的白花花的银子。 艾三娘自是高兴地接了:“上次送的那个珍珠膏是极不错的,我这老脸都感觉滋润许多。” “这个才滋润呢。”沈若筠道,“我原加过牛乳蜂蜡,可是很腻。这样用了清清爽爽的,说保持到晚上有些夸张,半日足够了。” 艾三娘捏她脸,“你这脸呀,不用都润。” 沈若筠一怔,忽想到这层,每个人的状态都不大一样,说不定她觉得加蜂蜡的腻,可别人用着刚好呢? 等艾三娘走了,沈若筠又拿了方子来,改了两份不同的。材料都是现成的,晚上与两个丫头一道做了出来,都先装了小瓷罐封好,记了各个图案对哪个方子。 不秋与苍筤是新来的,沈若筠拿来与她们用,两人还不习惯擦这个,都更喜欢清爽些的。 沈若筠计划等卧雪斋下一次开门时,先送一套小样给客人用。以后正式售卖时,就可以和紫粉一样,做成不同功效的,供客人选择。 定了三套配方后,沈若筠便全身心投入了“米酵水”研究。可没等研究几日,宫里来了内侍,传她五日后进宫去。 “烦问李公公,是个什么宴?”沈若筠拿了金饰包了塞给对方,对方笑眯眯地接了,“不是宴会,是亲蚕礼。” 沈若筠恍然,太宗皇帝赵皋为表勤俭爱民、对农事的重视,在宫中设观稼殿和亲蚕宫。 官家每年于观稼殿前种稻,秋后收割。皇后每年早春,要在占卜的吉日里,于亲蚕宫举行亲蚕礼,完成整个养蚕过程。引自中《中国宫殿建筑概述》第五篇的宋汴京宫室。 只是这亲蚕礼一般观礼的,只有内命妇与皇室宗亲直系的外命妇。 不过沈若筠也懒得去区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了,皇家什么事都喜欢捎带上她,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横竖她都习惯了。 晚上陆蕴来寻她,沈若筠与他说了,他沉思片刻:“以往未叫你参加过亲蚕礼,想来是官家有事想与你说。” 沈若筠也以为是。 他带了冀州的家信来,沈若筠展信一看,心里很是不安。熬过旧岁,元日两边便已交上火了,规模不算小,死伤逾千余人。 以往每次家书,总会在落款时留“均安勿念”,这次虽也有,可“均”这个字上,有凝结处,可见写信人必是心有所思。 因信上的笔迹是沈听澜的,沈若筠便当即挂念起祖母来。 陆蕴也觉奇怪:“这已不算是摩擦了……死伤这样多,开朝已快十日,怎么朝上一点消息也无?莫非是冀州的监军未报,或者谎报了?” 沈若筠咬咬唇,“我想去冀州。” 陆蕴洞悉她心思,“章广白、章广平医术远在你之上。” “这不一样。”沈若筠恨不能立即收拾行李,“我是祖母的孙女,祖母见了我,肯定会很快好起来。” “信里并未写老太君如何。” 沈若筠指着那个“均”字给陆蕴看,“长姊真没有意思,一贯报喜不报忧,前年她受伤那次也是……你看她写这信,必是出了事,还不愿告诉我。” 离南枝 第24节 陆蕴拿了信对着灯光看了看,却是和她说,“你这次进宫时,小心些邱婉仪。” “她现下怀着龙胎,不至于拿这么个尚方宝剑来害我吧?” 陆蕴不说话,沈若筠忽想起不对:“她还没生么?” “已晚了月余了。” 沈若筠细细在心里算了算,“那也不对,宫里孩子早产得多,她是不是用了什么药?” “邱家年前,千金在外求来一副药,名唤‘九转换阳方’。” 沈若筠不敢置信:“他家怎这般好骗?孩子还未出生,如何知道是女孩,就敢乱用此药?” “据说邱夫人当年也是吃了这么一副药,才生下邱宝川。” “怪不得这邱宝川脑子不好。” 陆蕴提醒她:“邱宝川是邱家独子,在家中备受溺爱。也不是说这次邱婉仪会拿腹中孩子做什么妖,只她是个隐患,须得防备。” “也不知她这胎到底是个什么。”沈若筠啧啧道,“若真是皇子,怕是邱家还得闹出些笑话。” 陆蕴笑道:“不是什么。” 经过陆蕴这么一转移话题,沈若筠那股不管不顾想去冀州的劲也淡了许多,人也冷静下来了。 她是沈家在汴京的质子,若能去冀州一家团聚,何必在汴京待到今日。 “其实我不喜欢进宫。” “正常人都不喜欢。” “若是有一日,官家不需要沈家了……”沈若筠想了想,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算了,这样说不得会更惨些,飞鸟尽良弓藏么。” “别想太多了,不至于。”陆蕴伸手摸摸她脑袋,“冀州那边我再遣人问问消息,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无愧于心便是。” 亲蚕礼那日的确是个少见的好天气,沈若筠起得早,换了身竹青色夹衣并千岁绿的下裙。梳着单鬟,饰了只翠色玉簪花钗,十分简朴。 这次四人抽签,不秋跟她进宫。 不秋头一回进宫,显得紧张拘谨。沈若筠在车上安慰她:“无事,你进不了内苑,在外面等我便是。若是无聊,车里柜子里有小玩具,还可消遣一二。我若有事,才会叫内侍去寻你的。” 沈若筠熟门熟路进了内苑,跟着领路的宫女到了外命妇休息的璞绱馆。来之前还盘算估计能见到赵多络,只是没想到待她进去时,满厅俱是王妃、郡王妃。 沈若筠面色不变,福了福身,打算挑着最下首的位置去坐。她七岁就被赵殊安排到满是近臣的宴会呆过,与礼不和这事若是不去想,便不怎么觉得奇怪。 晋康郡王妃田氏是新妇,没见过沈若筠,好奇地盯着她瞧。旁边的平原郡王妃王氏小声提点她,“是沈家的那个。” 濮王妃问她:“还在倒春寒,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穿了夹衣的。”沈若筠恭恭敬敬地回答。 “难怪你与玉屏如此投契。”濮王妃笑容和蔼,“玉屏在家也是这般,一立春便不耐烦穿厚冬衣了。” 厅下的外命妇以濮王妃为尊,见她如此,其他人便也不再总是盯着她看。濮王妃下首一美妇人还与她招手道,“好孩子,过来我这里坐。” 沈若筠上前福了福身,却不认得她。 濮王妃与她介绍:“这是琅琊王妃。” 现任琅琊王王从蹇的先祖王达是大昱开国时,唯一一位生前被封异姓王的功臣,且其他的异性王大多死后追封,不能惠及子孙,而王达这个异性王,却是代代不削爵继承的。 琅琊王封地在夔州路,此番吴王妃携世子来汴京,也有好一阵了。 有宫女端来锦杌,沈若筠便大大方方坐在吴王妃身侧。吴王妃拉着沈若筠的手,细细打量她长相,眼圈竟慢慢红了。 “你不认得我。”吴王妃拿帕子小心擦了擦,“我娘家是江宁吴氏,小时常去你外祖家花园玩,与你母亲是旧识。” 沈若筠听得眼睛一亮,“您认得我娘?” “子宓姐姐未来汴京时,总带我一处玩……她临走时,还送了我一把蕉叶琴。”吴王妃回忆童年旧事,语调哽咽,“你长得真像她。” 第二十五章 惊蛰 沈若筠的母亲苏氏祖籍在江宁,其父苏蠡在世时,曾任三司使,举家在汴京呆过一小段时日。苏蠡原有意将独女嫁回江宁,可苏氏定亲前,随长嫂司马氏去大相国寺进香,马受了惊,发狂不止,眼看就要冲下河时,被路过的沈钰搭救。 后来苏氏执意违背父母之命嫁入了沈家。苏蠡离世后,她兄长苏子霂调任两浙路转运司,苏家举家又去了两浙。这两年苏子霂已掌两浙路转运司,却与沈家断绝往来。 沈若筠在汴京,从未见过娘亲苏氏的亲人或旧友,听吴王妃这样说,自是很想要听她多讲些母亲的事。 见沈若筠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眸,带着期盼闪闪发亮。吴王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与她说:“今日怕是不能好好叙旧,改日来我住的渝园玩,我做你娘最喜欢的桂花藕粉糕与你尝。” 濮王妃在一旁打趣,“我可听见了,你也得做些与我。” “多大的人了,还跟她们这些小娘子抢糕点,你知不知羞。”吴王妃嗔她,“不若改日,天气和暖些,将你家的两位郡姬一并带来。” 说完又拉着沈若筠问,“你可擅琴?” 沈若筠在女学学过七弦,谦虚道:“只略懂一些。” 吴王妃点头道,“你娘在闺中时,很是擅琴。我小时学琴总是记不住谱,她曾一句句教我弹《乌夜啼》……我有时看小娘子们弹琴,便总是会想起她。” 沈若筠听话知音,却没应。宫里宴会也时常有贵女以丝竹、歌舞助兴,可沈若筠从来都只是看的那个。要她这水平去表演,实是不足让这些造诣高的人来品鉴。 好在有内侍来请外命妇前去亲蚕宫,沈若筠自觉站到队伍的末尾,跟着一道去了。 周皇后今日穿了件黄罗织成的鞠衣,众外命妇拜见了皇后。沈若筠站在人群末尾,稍稍一瞥,见妃嫔队伍里果有一挺着圆滚孕肚的,应正是邱婉仪。 因她产期临近,故由两个女官扶着行礼。 四下探看一番,又在人群里看见赵多络,还牵着赵潆潆。 众女眷跟着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拜祭后便是躬桑,周皇后手持金钩黄框,妃嫔使银钩黄筐,分给沈若筠的,便是铁钩朱筐。虽是铁钩,却也做得小巧精致。 赵多络这才看见沈若筠,两人视线相撞,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躬桑开始后,周皇后右手持钩、左手持筐,将采桑叶从树枝上割到筐内,接着内命妇依据品阶一一接着采摘。 女官们和声唱:“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引自先秦佚名的《十亩之间》 宗室的外命妇们也纷纷上前采摘,沈若筠跟在后面,象征性割了两下。 桑叶倒在一处,切碎了喂给白软蠕动的蚕,亲蚕礼便结束了。来年蚕结茧后,周皇后还将亲自缫丝若干,染成朱绿、玄黄色,以制来年的祭服。引自《宋史》《旧唐书》 亲蚕礼结束,沈若筠想上前与赵多络说两句话,又见赵多络果然与她心有灵犀,未与两个姐姐一道离开。 沈若筠第一次见蚕宝宝,很是新奇。 赵潆潆牵着赵多络的手,眨着眼睛看沈若筠,温吞吞地问,“你怎么也在呢。” “我怎么知道呢。”沈若筠半蹲着,学着她的语气。 她见赵潆潆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且说话时舌上无舌苔,问道:“帝姬是不是偏食了?” 赵潆潆不承认:“没有的事。” 赵多络戳穿道:“还说没有,是谁不吃肉,也不爱吃菜,整日只吃一些水果糕饼的。” 见她两一唱一和,赵潆潆嘟着两腮,十分郁闷。 “舌上无苔,再这样下去,迟早连糕饼也吃不了,还得吃苦兮兮的药。” 赵潆潆自小身体不好,小病不断,最怕喝药,一听沈若筠这么说,整张脸都苦哈哈地皱了起来。 “所以平日里瘦肉,鱼肉,菜蔬与米粟都要吃。”沈若筠想了想,“你还可以吃核桃,不过不能吃太多。” 又闲话了会,吹来一阵北风,赵多络打了个寒噤,窦珠见状连忙抱了斗篷来与她披上。 沈若筠见她披的是一件红羽纱镶白狐狸毛斗篷,衬得那张脸肤白若雪。 “这个很衬你。”沈若筠道,“若是下雪天穿,必是极美的。” “你就惯会笑我。”赵多络羞道,“不过是尚衣监送来的,再寻常不过。” “能将寻常衣服穿得好看,方才能显现出帝姬的风华呢。” 两人说笑,离开时仍旧依依不舍。只是沈若筠还没走几步,忽来了两个陌生宫女,应是刚刚就一直等在这里的,高一些的那个也未行礼,直接道:“邱婉仪请您去一趟文绮馆。” “我并不认得婉仪。”沈若筠哪肯行。 “请沈小姐莫要为难我们。”矮一些的宫女冷不丁跪下,“若不是不将你请去,我们必要被罚的。” 沈若筠觉得好笑:“你们被罚,干我何事?” 高个的宫女眸色微闪:“我家婉仪已经临近产期,若是心情不顺畅,出了什么事……” “你在威胁我么?”沈若筠打断她,冷声道,“我不认识你家婉仪,且从未见她。我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皇嗣出事。” 沈若筠四下张望,想找个宫人领她出去,高个的宫女忽然上前攥住她手腕,“若是沈小姐不肯去,那我只能……” “你能如何?” 一个冷静恭谨的声音传来,那个宫女探看了一下,吓得立即松开了沈若筠。 沈若筠也循声看去,见是一个内侍,身穿秋香绿的袍子,正信步走来。 “狄都知。”两个宫女唬了一跳,忙与他行礼。 “你们在做什么?” 宫女跪倒在地,矮一些那个结巴道:“婉仪她……” “便是官家请沈二小姐,也得我来请呢。” 内侍只这一句,便将两个宫女吓得魂魄离体。他却十分客气与沈若筠道:“沈二小姐,官家有请。” “您是福宁殿的人?” “是,我叫狄杨。” 沈若筠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刚刚已听到两个宫女叫他“狄都知”,既掌福宁殿事宜,在内廷应是权势极重的太监。 她这两年少见赵殊,竟不知福宁殿已换了都知。又觉此人面貌熟悉,偏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看着对方,在想要不要问一问狄都知,赵殊为何事找她。 沈若筠知道邱婉仪为何作妖,却不知赵殊又犯什么疾。 临近福宁殿,沈若筠冲着狄杨微微一福,狄杨忙道,“当不起的,你只管进去吧。” 只这一句,再无多的。 沈若筠也不多问了,跟着他进了福宁殿。 离南枝 第25节 狄杨将人交给殿内女官引着,女官先在殿外候了会,才领着她进了赵殊书房。 沈若筠给赵殊行了礼,赵殊点点头,叫她在一旁坐了。 “听说你近日带人将邱家的邱宝川收拾了一通?” 赵殊手持一管白玉竹结紫豪笔,正在写着什么,头都未抬。 “是。” “你可知,他现下病得厉害,已药石无灵?” “当真?”沈若筠语调微扬,“他真重病了?” 赵殊停了笔,失笑道,“这是该高兴的事么?” “官家不知,我这几日也做噩梦的。”沈若筠语调放低,“我家离小横桥并不远,若是邱家报复怎么办?我天天晚上都梦见小横桥被放了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也不只我做这样的噩梦,小横桥家家担忧,人人自危。”她作势擦了擦眼睛,“还有被邱家恶仆玷污的伊娘,都寻死过两次了。” 赵殊将笔搁置:“行了,邱家的事,朕已敲打过了。” 沈若筠乖巧地点头应是。 赵殊站起身,他正在而立与不惑之间,难得还有些清瘦感。留着短须,举手投足间一派儒雅,沈若筠看他,似有些精神不济。 “朕今日传你来,倒不是为了邱家的事。”赵殊斟酌着用词,还是将手里的一份奏章递给身边的执笔女官。 女官玉指纤纤,又递给沈若筠。 “这……”沈若筠不敢去接,“臣女不敢。” “冀北监军自边驿快马而来的,”赵殊揉眉道,“与你算是家事,朕特许你看。” 沈若筠一听,也顾不得什么了,去接时双手便有些打颤,一目十行在满目的战情折损里寻找佘氏和沈听澜的只言片语。 “元日,辽兵来犯,使火器炸伤边镇,怀化将军五战,冀北军死伤千人……故帅佘氏旧疾复发,坠马重伤,不寤……” 沈若筠看到此,险些拿不稳奏章,滚烫的泪滴憋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敢落下。 她的直觉很准,果然是祖母出了事。 “不寤……”她将这两个字咀嚼两遍,也不知祖母昏迷多久了?现下如何? 沈若筠放了折子,跪下重重地给赵殊磕了个头,殿里虽铺着厚厚绒垫,还是磕出了一声闷响。 “官家,祖母年事已高,突然有此险情,臣女想求个恩典,去冀州照顾祖母。” 殿里一时静谧无声,赵殊看着她不语。沈若筠又磕了一个,诚意十足,再抬头时,人都有些晕乎乎。 赵殊不忍去看,使了个眼色,女官便上前扶了沈若筠。 “朕已经派了御医去了冀州,”赵殊轻叹,“老太君吉人天相,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 沈若筠唇无声地颤抖了下,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赵殊不同意她离京,这两个头白磕了。 “冀州边境艰难,朕都知道。”赵殊言语一顿,殿内的女官便福身退下了。 “沈家三代良将都折损在那里,朕每思及此,便觉心下难安。” 沈若筠将这句话咂摸一遍:“官家这是何意?” “朕没什么意思。”赵殊见沈若筠眼眶鼻尖俱是红红的,额间红了一片,叹息道,“老太君年岁大了,朕本来不愿她以如此高龄再远赴边疆,可朕……实是不放心。” 沈若筠出了赵殊书房,除了觉得头上晕乎乎的,还如同失了魂一般。额发间刚刚磕头的地方开始由红变深。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你也舍不得她们在冀州的,对吧?”赵殊的声音在她耳边久散不去,“你是个好孩子,帮朕劝劝她。” 上一次祖母走时,还笑话她这一两年便要及笄,却仍像个孩子,喜欢窝在怀里撒娇。说她及笄时,一定会赶回来,还要请魏夫人来给她插簪……谁知一转眼,祖母生死不知,她却被困在这汴京城里,连尽孝都不能。 她也分不清路,没走几步,眼前便现出一宝蓝色衣袍,有人一声声在叫她“沈二”。 可她被眼泪迷了眼,不愿抬头。 周季本来是咧着嘴笑来着,看清了沈若筠的形容,忙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今日官家传周崇礼、周沉入宫,旨意分外古怪。说是听闻周家三郎芝兰玉树,颇有卫玠、宋玉之风,想要一见。 结果周家父子三人在外等了片刻,就见一个一身青衣小娘子从殿内出来。 周季一眼认出正是沈若筠,分外欣喜。 “你怎么哭了?” “三郎。”周崇礼低声呵斥,见小儿子听不进话,又转头对周沉道,“你去将他提过来,这成何体统。” 周沉面无表情,走过去时,就见周季拿了帕子,还想给沈若筠擦一擦。 若不是自家亲弟弟,周沉真是懒得管他。 他去提周季,目光扫过沈若筠。见她额上一片青紫,看着很是瘆人,脸上哭出两道泪痕,鼻间也红红的,真是格外狼狈。 可即使这般形容,却也楚楚可怜。难怪周季冒着回去跪祠堂、禁足的风险,也想擦一擦她脸颊的泪痕。 沈若筠自己擦了擦眼泪,没让周季碰:“你怎么在这。” “我也不知道官家作甚要见我。” 周季挠了挠脑袋,“所以谁欺负你了?” “阿季。”周沉的声音清冷,“该走了,这不是你能胡来的地方。” “哦。”周季低低应了声,又转头对沈若筠道,“莫非是官家为了邱家的事在罚你?” “不是这个,别瞎说。” 她抬头时,对上周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本就烦心,此时只想早些回家。 狄杨在廊下看了整场戏,方上前引路:“周大人,两位公子,请吧。” 见沈若筠要走,周季还欲去追。周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呵斥他:“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在车里百无聊赖的千秋终于等到沈若筠,却是被吓了一跳,惊诧不已:“这是怎么了?” 沈若筠摆摆手,示意无事,只是闭目时眼泪却不停往下掉,千秋手忙脚乱地翻出药箱来,想替她包扎。 第二十六章 渝园 掌灯时分,陆蕴回府。他见齐婆婆慌慌张张在二门处等自己,说沈若筠自宫里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他书房里,到现在也没出来。 陆蕴似是并不意外:“您先别急,我去看看。” “下午自宫里回来,额上有好大一块瘀青。”齐婆婆抹泪,“也不知这一次遭了什么罪。” 陆蕴推了推书房门,纹丝不动,应是从里面拴死了。他又从另一侧偏门进去,屋里黑魆魆静悄悄。陆蕴摸索着点了灯,就着昏昏的烛火,在角落里找到了窝在书堆里的人。 沈若筠小时就喜欢祸害他这个书房,陆蕴早习惯了。他对书籍有收集癖好,这些年书房的书越来越多。早几年就故意将想叫她看的书放在合适高度,一些不大适宜的书,整理到不起眼的角落。 前些日子因着那本香谱,陆蕴又将不少书移走了。 别的小姑娘难过时会掉泪,沈若筠偏喜欢看书,又或者说是在书里找办法。就像沈听澜受伤那次,她就闹着要学医,抱着本医书不肯撒手,还咬了他一口。 他走过去伸手探了探,额间有些烫人。陆蕴收回手放好了灯,慢条斯理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整理好。 “陆蕴。” “嗯。” “我想去冀州。” “不行。”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出自《诗经·小雅·蓼莪》 “你跟我说什么也没用。”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沈若筠抱着膝:“祖母现下生死不知,你要瞒我到几时?” 陆蕴收拾书本的动作一滞,把书放到一边,在她身边坐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你是沈家的人,合该看淡一些。” “你怎么能瞒我?” 沈若筠见他果然是知道的,心下气不过伸手捶了他两下,陆蕴也没躲,任她发泄。 “官家怎么与你说的?”陆蕴受了几拳,才将她的手腕捉住,把人拉过来顺毛,“额上的伤又怎么弄的?” “他将监军的折子给我看了,上面写祖母因旧疾坠马,现下昏迷,生死未卜。” “你是不是求他了?” 沈若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陆蕴又把灯拿过来,暖黄的灯光下,看清了她额上的一片青紫,有些骇人。想她定是下了十分力气,也不怕将自己磕傻了。 陆蕴又好气又心疼:“你与他使苦肉计无用。” 沈若筠嗫嚅,“这不是什么苦肉计,我是真想去的。” 春日里,一日暖似一日,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沈若筠却病了一场,原本有些圆润的脸蛋顿时消瘦了不少。 提笔给沈听澜回信时,沈若筠写废了许多信笺。第一遍结尾,写了“祖母几时回”显得有些刻意;第二遍便避开了祖母,只写自己的近况,写完才觉得这更不合理……第三遍誊写时,泪点子砸晕了墨迹。 沈若筠停了笔,伸手摸了摸阿砚,阿砚挺着胸脯,高昂鹅头,丝毫不知主人心事。 写完了信又开始看卧雪斋账目,今年的营收打算拿来收粮。春日里就开始准备今年的冬需,也是想把满腔的忧虑找个地方安置一二。 琅琊王妃吴氏又一次下帖请她去渝园,来人还特地交代,说是濮王妃并郡姬也会参加。 她上一次下帖时,沈若筠还在病中,便婉拒了。虽然现下仍无心参加,可吴氏毕竟是母亲的故交,盛情难却。 沈若筠有一阵子没出过门了,艾三娘来沈府与她上课,都觉得她有些恹恹,人不似以前有精神。 几个丫头一听沈若筠要出门,个个摩拳擦掌。早园去衣柜里配衣裙,节青开了妆奁,还拿了最新改良过的珍珠膏来,要给她敷脸。 “不必太过。”沈若筠提不起兴致,心里算着沈听澜下一封家书什么时候才能收到。 不秋帮着早园拿着衣服,见她一气挑了藕荷色、苏芳、梅染等极适合春日里头穿的颜色,端给沈若筠看。 沈若筠扫了眼,“换套颜色素的吧。” 早园倒也不多话,又挑了套若草色的褙子配白色暗纹绿边澜罗裙。 离南枝 第26节 因着换了浅色衣裙,节青原想给她梳扎彩缯的双蟠髻便不适宜,就改梳了螺髻,饰了翡翠小冠饰,并一对光泽极好的珍珠耳饰。 苍筤今日与早园跟她一起去,两人也换了青色衣裙。 虽然琅琊王王府远在夔州,但在汴京也置了一座花园,名作“渝园”。 沈若筠第一次来,只见渝园雕梁镶金,水池饰玉,很是奢靡。 她今日来此,也是以为只有濮王妃并赵玉屏的,可下人将她带到渝园水榭,才见里面坐的俱是汴京贵妇。 沈若筠有些不愿见这些生人,若是早知道便不来了。进去前,她深吸一口气,敛了衣裙,抿了抿耳边的头发。 “好孩子,来我这里坐。”吴王妃瞧见如新出柳芽般的沈若筠,十分高兴。 沈若筠顶着贵妇们的目光,走上前去,吴王妃细细打量她,“到底是年纪小,皮肤这样好。” 许是听到了感兴趣的内容,周夫人转头看她。 沈若筠是见过她的,又福身与她见礼。 她打量沈若筠,沈若筠也在看她。只见周夫人今日肤白亮泽,也不似上一次见到时觉得面上透出青色,应是一直在用卧雪斋的珍珠膏。 周夫人神色和蔼地夸了她两句。 沈若筠想着打完招呼,许是可以见一见赵玉屏,可吴王妃却还想多留她一会。 “玉屏在花园里斗花呢,且去寻她一道玩吧。”濮王妃瞧出她心思,转头又嗔吴王妃,“孩子们和我们一处都拘谨不少,怎么连这也瞧不出来。” 沈若筠心下感激她,她还是不习惯这种氛围奇怪的场合。吴王妃吩咐下人仔细待着,叫她们领着沈若筠去找赵玉屏了。 赵玉屏与赵香巧今日俱在渝园,跟几个贵女斗了花草。贵女们开始吟诗,赵玉屏正觉没意思呢,就见沈若筠来了。 “阿筠!” 沈若筠点点头,两个人走在一处,连日来郁郁的心情都纾解了不少。 “阿弥陀佛,可算是见到你了。”赵玉屏去捏沈若筠的脸,“咱们上次说好什么宴都要参加的呢?” “我病了。”沈若筠小声道。 “啊?”赵玉屏上下打量她,“现下可大好了?难怪我瞧你好像瘦了些。” “无事,现在好多了。”沈若筠去看她的脸,转移话题,“今年不长痘了吧?” 赵玉屏把脸凑近些给她看,“卧雪斋的珍珠膏真是好东西。” 沈若筠点点头,见赵玉屏脸上只有些不明显的痘痕,再过一些时日便消了。 “他家什么东西都好,只可惜太少了。”赵玉屏想起一事来,神秘兮兮问沈若筠,“你可见过卧雪斋晋公子?他长什么样?” “未见过。” “哎,真想见见。”赵玉屏道。 两个人在湖边走了几步,赵玉屏忽想起一事,与沈若筠道,“你可还记得上元那次,咱们同周家三郎在樊楼么?” “记得呀。” “那日我离开时,好像看到多络了。”赵玉屏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她胆子还真大,居然敢买通宫人,私下出宫。” “这事可不好乱说。”沈若筠低声道,“你只当认错了人吧。” 赵玉屏点头,“除了同你,我未与旁人说过。我只是在想若是她能出宫,是不是明年可与她一处赏灯?” “你先别提,”沈若筠想了想,“上元已过数月,别叫她知道你看见她了,反白添担心。她年年困在宫里,也是可怜,若能溜出来玩,也不错。若是她自己告诉我们,便帮她保守秘密;若是她自己不说,我们便当不知就是。” 赵玉屏直点头,“是这样呢。” 两人看了会二月春风剪出的嫩柳,忽见赵香巧心绪不佳地在湖边踢着石子儿。沈若筠正要与她打招呼,赵玉屏忙拉沈若筠往另一边去了,悄悄指着一个身穿十样锦交领鹅黄下裙的贵女,示意沈若筠注意看。 两人假意路过,然后又走远了才说话。 赵玉屏低声问,“你看她长得如何?” 沈若筠刚刚已经将对方打量过,只见其肤白若雪,黛眉下一双秋水剪瞳,裙下露出一对尖尖的鞋尖。 “她比之我姊如何?” 沈若筠反问她,“她是谁?” “你且说如何。”赵玉屏卖关子,不肯告诉她。 “若论长相,两人是春花秋月,可她身上好似既有一种贵气,又显得可亲。” 赵玉屏点头,“正是呢,我瞧她人缘是不错。” “所以她是谁?” 赵玉屏左右环顾一二,才与沈若筠咬耳朵,“那是周家二郎未过门的妻子,是御史台台院蒲家的女儿。” 沈若筠:“……” 大昱御史台分三院,台院、殿院、察院。台院以御史中丞为台长,蒲家便如同文官管喉。 “听说她是周夫人娘家的侄女,与周二郎是青梅竹马。” 沈若筠点头,不以为奇。 “周二郎与她感情甚笃,以前周家举家离京,她都没有与旁人订亲,只一心等他回京。” 沈若筠轻笑一声,若是真的感情甚笃,周沉又怎会与赵香巧议亲?她想到了大儒欧阳询编纂的《艺文类聚》里“东家吃饭,李家睡觉”的故事,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齐女既想要东家之富,又爱西家之美,故愿东食西宿。”沈若筠笑道,“周二郎既想要攀附你家,又舍不得辜负情深意切的佳人,何其像也。” “噗……”赵玉屏被逗笑了,“还真是东食西宿,何其贪也!” “你姐姐,”沈若筠问赵玉屏,“她是不是有些难受?” 赵玉屏耸耸肩,“为着周二郎,她与好些人闹过不愉快呢,现在婚事不成……心里自然不好受。” “你也别总避着她。”沈若筠劝她,“多与她聊聊,叫她知道这样东食西宿之人,不与之定亲才是对的。” 赵玉屏点头,“你说得是。” 濮王妃今日回去早,赵玉屏只能跟着一道回府,沈若筠送她到垂花门,心下盘算不如也去同吴王妃辞行。 水榭已不似刚刚热闹,沈若筠来辞行时,周夫人倒是还在,她的身后还站着袅袅袭袭的蒲梅娘。 沈若筠福了福身,吴王妃似是每次见她都瞧不够,又叫她到自己身边坐了。 “怎么这般早就要回去?”吴王妃不愿放她走,“我还吩咐厨下做了桂花藕与藕粉糖糕呢,好歹用些再走。” 沈若筠刚唤她一声王妃,吴王妃却故意板起脸:“怎么这般生分,你合该叫我‘姨母’的。” 周夫人没想到吴王妃如此厚待沈若筠,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盛情难却下,沈若筠还是跟着吴王妃一道用了江宁风味的点心。其他倒罢,只几道点心上淋着的桂花糖很是不凡,淡淡的甜裹了扑鼻的桂香,令人食欲大开。 见沈若筠喜欢吃,吴王妃还命人包了几罐与她带回去,“这是我陪嫁的下人照着江宁风味腌的,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莫要推辞了。” 吴王妃真情实意,沈若筠也不多推辞,想着回去装一套珍珠膏送来作回礼。 回府里,照旧先问一问有无冀州来的信。沈若筠心里很气沈听澜,气她这样大的事居然还想瞒着自己。只是若沈听澜现在站在她眼前,她便只想投到对方怀里。 可沈听澜,已经有两年没有回来过了。 沈若筠叹完气,先去亲自挑了套珍珠膏装了,命人送去渝园回礼。然后又拿了几张图纸,研究要将粮运至何处。 今明两年,势必会收购大量粮食,存储就是个问题。 沈家在多处收粮,北地多用地窖,南方则设仓库。无论是地窖还是仓库,必须要干燥通风,收来的粮食还要继续日晒才能入库。她拿了地图对着各地年历看,觉得还是靠汴京的地区富庶些,可以再建一仓库。 她拿了炭笔,一个黄铜小算盘计算着开支。一气算完了,又叹气去想卧雪斋要出什么新品。 陆蕴晚间回来,便被请到明玕院。沈若筠把图纸递给他,陆蕴看了看,点头道,“离汴京近些也好。” “账上现下有这些银子吗?”沈若筠伸了个懒腰,“卧雪斋现下赚不了这样多的银子。” “银子的事不必担心。” “可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哪来这样多的钱?” 陆蕴声音低了低,想要告诉她什么,又做罢了,“不用太担心。” 沈若筠倒也不多问,陆蕴的本事,她在开卧雪斋时就领教过了。 齐婆婆拿吴王妃送的桂花糖做了糖渍樱桃,送来给两人吃。陆蕴捻了一个尝了尝:“吴王妃如何?” “挺好的。” “那你今日见到琅琊王世子了么?” “没有。今日都是汴京贵女,怎么会见他?” 陆蕴点点头,“那应该是没有叫你们瞧见。” “放心吧。”沈若筠知其意,却一点也不担心,“我连汴京都出不得,且无父兄,就算吴王妃喜欢我,也不可能选我做媳妇。” 陆蕴:“……你倒是清楚。” “不过我挺喜欢她的,她会与我讲些娘的事。”沈若筠微微眯着眼睛,“听起来她是个极好的人,只可惜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陆蕴把那句“她或许是想叫你当世子侧妃”咽了下去,“你眉眼是有些像苏夫人。” 沈若筠点点头,“她也这么说。” 过了十来日,冀州那里又来了家信,还是均安。沈若筠仔仔细细看了四五遍,才与陆蕴道,“祖母应是醒了。” “何以见得?”陆蕴有些想笑,“你在这算命呢?” “祖母坠马已有一个半月了,若是还没转安,她一定不敢再瞒我了。”沈若筠把信拿给陆蕴看,“她写这信时没有什么不通或者突兀的断处,应是没有瞒我了,确实均安。” 五月底,沈若筠生辰。佘氏与沈听澜虽然没有回来,但是佘氏写了一封信给她,信里夹着一小株紫色的干花。 沈若筠认出这是“蓟”,长在边境处,可以凉血、止血、散瘀消肿。估计是沈听澜在烽火台外摘了,装进信封里的。 她拿着那花嗅了嗅,心道若能有出京的一日,一定要去冀州边境看一看。 赵玉屏给她的礼物,是一只双龙金香囊,两片金叶捶压合成,镂刻首尾相对的双龙纹,可穿系佩挂。沈若筠觉得这应该是她端午节气新得的首饰。香囊下的松绿色五福络子,看得出新手的痕迹,估计是赵玉屏亲手打的。这里描写引自安徽省博物馆国家一级文物双龙金香囊:“双龙金香囊,为鸡心形,佩挂腰间,用于避邪除灾。系用两片金叶捶压合成,中心微鼓,边缘较薄,边缘镌刻连珠纹和草叶纹,两面纹饰一样,均镂刻首尾相对的双龙纹,中空处应是填香料的地方,顶端有—穿孔,用以穿系佩挂。” 宋代的金饰,华丽还实用。 琅琊王妃也给她送了生辰礼物来,虽说是生辰礼,可显得格外隆重。 光重工缂丝灿然耀目地装了十来只箱子,另还有四套整套的赤金宝石头面。 陆蕴本不想收,可来送的管事笑道,王妃吩咐,若是沈府不收,她便要亲自登门来送了。 离南枝 第27节 沈若筠觉得在门口争来争去不大好看,决定亲自去渝园将礼物送还。 第二十七章 世子 去渝园那日,齐婆婆精神好,要给她梳头,檀木梳一梳梳到底,遂笑对早园道:“去取一对金蜻蜓来。” 早园思索片刻:“上一批送来的首饰里有不少草虫式样的,玉的可行?” 齐婆婆点头,“也行。” 早园去取新首饰,好奇问:“怎么想起带这个了?” “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出自唐诗人张泌的《江城子·碧阑干外小中庭》”沈若筠抢答,又问齐婆婆,“婆婆可是想到这个了?” “你这一头乌发真叫人爱不释手。”齐婆婆又梳了两下,“你小时头发黄,还不爱吃养元膏,我还担心了好一阵呢。” “说起来俱是三娘功劳,”齐婆婆叹道,“她给你煲的汤水都极养人,把我们二小姐养得这般好。” 两人正说着话,前院林君来问沈若筠,说是周家有人来送礼,可是要收。 “送礼的可是周家三郎?” “正是。”林君道,“说是生辰礼。” 沈若筠奇了,周季如何知道她生辰的? “不能收,也不要闹出动静。” 沈若筠想到周季,有些头疼:“你去与他讲讲道理,我家与他家并无往来,不能这样送礼的。” 早园捧来一对玉质上乘的蜻蜓掩鬓,齐婆婆取过替沈若筠簪了:“周家三郎虽有副好皮相,但年纪比你小,周家又规矩极多,并非良配。” “这事我晓得分寸。”沈若筠倒也不恼齐婆婆与她说这个,笑着宽慰她,“婆婆放心,我这样的,周家恨不得能避多远避多远呢。” 齐婆婆自在首饰盒里挑了只葫芦形的八宝钗饰在她发间,又挑拣出一对粉色珊瑚球的耳饰替她戴了:“也是,他家眼光一向不怎样好。” 沈若筠:“……” 怎么总觉得此话怪怪的,且越品越怪。 吴王妃午间有午歇习惯,沈若筠到渝园时,她还没有起身。丫鬟便领着沈若筠去了流霞居等候。 流霞居的窗棂糊了银红色织合欢花图样的窗纱,映衬着窗外绿意盎然的碧竹,格外得趣。沈若筠站在窗边赏了会竹影,心下觉得全汴京怕是只有渝园,才会拿红纱窗来配这绿轩竹。 院里还种了不少名贵花木。沈若筠看着竹影,闻着丝丝花木幽香,想此处要是放一张贵妃塌,每日午间躺在这里,必有好眠。 这样想着,便转头看右边紧闭的碧纱橱,沈若筠估计里面一定有床榻。 这样的地方就不大像是拿来待客的,反倒是像个客居的院子。 不过她转念一想,渝园不过是琅琊王在汴京的花园,并不是王府。长期无人居住,应也没怎么讲究。 在人家府上,总不好乱走动,沈若筠只在窗边看了看,便坐着等吴王妃。 吴王妃倒也没让她久等,很快便来了流霞居。见沈若筠今日穿了藕荷色褙子,眼前一亮:“这颜色极衬你,比那些青的绿的都好看。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就该穿这些鲜亮娇嫩的颜色呢。” 沈若筠叫了一声“王妃”,吴王妃便详装生气,必要她叫“姨母”才行。 沈若筠应了,才与她说退回礼物的事。 “那些都太过贵重了。”沈若筠言辞恳切,“姨母的心意我领了,东西太多了,汴京寻常人家,就是嫁个女儿也要不了这样多的。” “这哪多了……若是在夔州,我还能置办得更多些。”吴王妃道,“你今日来得巧,我新得了一匣子宝石,正要遣人送去呢。” “太贵重了,如何能受?”沈若筠又起身行礼,“姨母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汴京人多嘴杂,太打眼反而不美。” “你娘走得早,你祖母向来无心在宅院之事上。”吴王妃拉着她的手,“世家女的嫁妆都是从小攒的,你都没个长辈帮你筹办,以后到了夫家,如何能挺得起腰板?听姨母的,留着做嫁妆也是好的。” “无事的。”沈若筠小声道,“我并不缺金银之物。” 吴王妃闻言叹气,想要与她细细分说女子嫁妆。 在沈若筠自己看来,家里每个月送来明玕院的首饰衣服极多,且俱是上品。陆蕴这人置办东西不喜欢浪费时间,若是一样的东西,便只要品相最好的;若是样子不一样,看得上的就全要了。在女学读书时,便是赵玉屏也时常觉得沈若筠的好东西极多。 也可能是琅琊王府财大气粗,看不上眼。 沈若筠倒也不多说,转移话题:“姨母,上次的珍珠膏你可用了?感觉如何?” 说到珍珠膏,吴王妃眼睛一亮,笑着道:“汴京就是好东西多,你上次送来的珍珠膏,我用着极好。难怪你这小脸,肤如凝脂……原是好东西养人。” “姨母若是喜欢,我那还有一些,回去让人送来。” 两人说了会话,沈若筠还是执意不收那些生辰礼。吴王妃被她一说,也觉得自己此事做得欠妥,太过打眼了些,便同意她将东西退回,又命婢女,取来了个螺钿花鸟漆木匣子。 “我知你祖母不在汴京,故不好收那些。”吴王妃道,“也是我考虑不周,一时竟送了那样多东西去……这些倒都罢了,只这个你一定要收了。” “又是什么好东西?”沈若筠好奇道,“姨母怎么不自己留着?” 吴王妃将匣子打开,又将匣子推给她看。沈若筠见里面放着满满一匣浅色宝石原石,折射着日光,熠熠生辉。 “这是我儿寻来的,可惜碧玺、水晶颜色都浅,只适合你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带……也不算如何名贵,你若再和我推托,我便要生气了。” 沈若筠想着还了那堆名贵缂丝、赤金宝石头面,收了这个回头再送几套珍珠膏来,应是差不多。也实是推脱不过,方才收了。 吴王妃见她收了,玉指捻了块粉色的宝石在她发间比划,“回头可以镶个彩色的冠子带呢。” 沈若筠还没说话,忽听一声不小的响动,碧纱橱从里面打开了。她转头去看,见碧纱橱里走出个罗衣金冠,清瘦颀长的男子来。 “勋儿?你怎在此?”吴王妃惊诧不已,“不是说去城外了么?” “今日在此午歇。”王世勋走近些,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盒宝石,最后落在沈若筠身上,“太吵了。” “怎么在这里午歇,也不留个人守着。”吴王妃给他介绍沈若筠,“这是苏姨母的女儿,上次来过一次,只你当时不在渝园。” 王世勋没什么反应。 吴王妃像是习惯他这样,又给沈若筠介绍,“这是勋儿,他虚长你四岁,正是哥哥。” 沈若筠倒不扭捏,琅琊王妃此次是与琅琊王世子一道来的汴京,她早就知道了。 于是福身见礼:“世子。” “你呀,怎么总这样客气。”吴王妃道,“你既唤我姨母,怎么反倒叫他世子?” “才第一次见,总不好厚着脸皮认世子做哥哥吧。”沈若筠打趣自己,岔开这个话题。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下次再说吧。”沈若筠又将话题扯回珍珠膏,“姨母平日喜欢用干爽些的脂粉,还是滋润些的呢?” 一聊起这些,两个人的共同语言更多些。王世勋倒也不离开,理了袍子坐在吴王妃的另一边,丫鬟给他上了茶。倒是吴王妃嫌他在这里沈若筠拘谨,将他打发走了。 过了申时二刻,沈若筠与吴王妃告辞,吴王妃还想留她用饭,沈若筠笑着婉拒了。 离开时,却又在仪门处撞见了王世勋,沈若筠少不得又福身与他告辞。 “世子。” 王世勋似是在此等她,淡淡道,“第二次了。” “什么?” “下次。”王世勋提醒她。 自从上次在樊楼被周沉抵过墙角,沈若筠便有些本能地怕这样会产生压迫感的男子,后退了两步。 她并没有喜欢叫别人哥哥的习惯,且早过了总角之年,这么叫一个成年且无血缘关系的男子“哥哥”,很是膈应。 “世子没有弟弟妹妹么?” “有。”王世勋看着她,“可你刚刚答应了。” “我说的是下次。”沈若筠眨眨眼睛,一脸认真与他告辞,“下次再说。” 晚间陆蕴来明玕院,沈若筠正在灯下看那匣子宝石。 “你来得正好,我正瞧这个不大像水晶。”沈若筠说着,把盒子推给他看。 陆蕴从里面捻起一块浅蓝色的,又对着光照了照,“这确实不是水晶,是金刚石。” 沈若筠咦了一声,“还有这样颜色的金刚石?” “有的,只是很少见。”陆蕴肯定道,“金刚石百淘不消,可以切玉,拿玉一试便知。” “那便不能收了。”沈若筠是见过金刚石首饰的,也知道金刚石比较罕见,且又是这样的颜色,想来是价值连城之物。 “无事,物以稀为贵,这样多,反而不那么值钱了。”陆蕴把金刚石放到盒子里,“看起来应是海外舶来品,很可能是船队的人孝敬琅琊王府的。此物主要是不好切割,夔州无加工工艺,又是浅色,王妃用不上,所以拿来送了你。” 沈若筠放心了些,点头道,“那我先收着。” “今日见到琅琊王世子了?” “见到了。”沈若筠端了茶杯,“今天王妃见我时,他就在屋里午歇……” “以后不去渝园了。” “可我瞧她好像并不知世子在那,后来又将他打发走了。” “你信么?” “一开始是不大信的,且那个地方也不像个待客所在。”沈若筠想了想,“可我见了世子,发现他有些不同寻常,想来王妃若是不知他在那里,也情有可原。” “如何不同寻常?” “说不上来。”沈若筠也形容不来,“不过便是你不说,我也不想再去渝园了,去别人家,总是不如自己家自在。”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虽然喜欢听吴王妃提一些苏氏的事,但今日的事确实有些不合适了。 只这话刚说了没几日,便来了内侍来通传,说是官家与娘娘在万岁山行宫设了荷月宴,请她同去行乐。 “帝姬可去么?”沈若筠问道。 内侍知她与诸位帝姬有同窗之谊,笑道,“自是去的,宁嘉长帝姬与驸马也同去。” 沈若筠想到上次在万岁山行宫李献酒醉轻薄赵多络的事来,若是李献去,赵多络极可能拖病不去了,又问道,“福金帝姬可去么?” “一同去的。” 陆蕴照例塞辛苦费,内侍笑眯眯地收了。他将人送出门,回来时见沈若筠面色凝重,问她道:“行宫可有什么不妥的?” “无什么不妥,我估计是要给福安帝姬相看驸马了。”沈若筠和陆蕴吐槽,“你说周娘娘她们,生平是最重规矩的人,女孩儿到出嫁年龄前,便是一步行差踏错都不能有,男女七岁便不能同席……可这一到要说亲了,便什么也顾不得,只管把合适的郎君和小娘子都叫到一处,真是有意思嘿。” 陆蕴忍不住笑了:“这话到宫里可不能说。” 离南枝 第28节 “我又不傻。”沈若筠说着,忽想起邱婉仪,“对了,邱婉仪怎么没了信?” “死胎。”陆蕴淡淡道。 “什么时候的事?” “清明后。” 沈若筠奇道:“那怎么没有消息呢?” “那孩子有些特殊。”陆蕴不愿多说,“你去了行宫也莫要问。” 沈若筠看过不少医案,能猜出大概,估计是孩子有损皇家形象,遂也不多问。 已是第二次去行宫了,沈若筠拜过周皇后,便轻车熟路去了赵多络住的拂云馆。许久未见赵多络,再见时发现她气色不错,面容白皙透红,身上有股很熟悉的味道,正是上次送的棽俪香珠。 “居然持续这样久。” 沈若筠也没想到棽俪香珠香气能经久不散。她四月在卧雪斋上了些,想来是贵妇们日常衣物已习惯熏香,用香珠反而有些杂了,并不如珍珠膏受欢迎。 “是好东西。”赵多络拉着她在塌上坐下,“你这次没带节青?” 沈若筠懂她意思,心道自己虽然没带节青,可这次带了苍筤,她若是揍李献一顿,李献怕是性命堪忧。 赵多络低声与沈若筠道:“我听说他们夫妻不睦,周娘娘为此很是发愁。” 沈若筠也听过一些赵月娘的事,只是自上次在行宫看懂她与周皇后打的什么主意后,就再无对她婚事不如意的哀哀叹叹情绪了。上元时又见她如此执念周沉,那日对她说的话固然有讽刺周沉之意,却也是希望她能活明白些,放下虚妄的执念。 晚宴席上,果见赵淑和穿一身浅碧色襦裙,盈盈一握的腰肢系着如意宫绦,外着一件泛着淡淡月色的广袖褙子,恍若神仙妃子。 沈若筠与她见礼,赵淑和在女学时一向以赵月娘马首是瞻,不过也没有特别针对过沈若筠,极称赵殊给她取的名讳中这个“和”字。 “帝姬今日如月中嫦娥,美若天仙。”沈若筠夸赞道。 赵淑和掩面羞道,“哪能比神仙呢。” 酒席设在藕风榭,清风拂过,若有莲叶清香扑鼻而来。 沈若筠一边用了些水果,一边悄悄打量席上的人。因着濮王妃带两个女儿去了小横河消暑,故今日缺席了。周夫人没带小女儿,只自己坐在席上与几位相熟的妇人说话。濮王妃不在,外命妇以吴王妃为尊,她倒是想叫沈若筠来自己跟前,又怕她在这群夫人面前拘谨,便作罢了。 沈若筠与赵多络也不在一处,赵多络与已出降的赵月娘、今晚主角赵淑和在一处。 宴饮过半,丝竹声吵得沈若筠头疼,一转头却见赵多络已不在座位上了。 沈若筠以为她去更衣了,谁知过了许久,也未见她归来,像是已经离席了。 除了沈若筠,并无人会注意到她去了这样久。可若是赵多络离席,也会通知自己,不会这般悄然离去。 有李献的事在前,沈若筠难免有些担心。 又等片刻,仍不见她回席,沈若筠心下难安,遂起身打算去找她。 她一离席,便有宫女执灯跟着。沈若筠甜甜地唤声姐姐,说自己想在园子里逛逛,拿了灯,把人支开了。 思来想去,沈若筠想先去拂云馆看一看,若是赵多络已经回去便算了,若是赵多络不在,便叫苍筤一同来找。 她往会宁殿方向走了一会儿,见前方有宫人执灯引路。沈若筠倒也未避开,走近却见正是赵殊,身边还跟着梳着高髻的赵月娘,狄杨也跟在两人身后。 “臣女见过官家、宁嘉长帝姬。”沈若筠行礼。 赵月娘目光落在她提着的灯上:“怎么不找宫人替你拿着?这样的匆忙,要去何处?” 沈若筠推说见月色正好,正欲在行宫散步。 赵殊笑着道:“你倒是有雅兴。” 赵月娘扶着自己父亲:“不只是雅兴,说不得还有旁的兴致呢。” 沈若筠神色一变,看向赵月娘,可赵殊好似没有听出言外之意,只叫她好好逛,又与赵月娘一道往藕风榭去了。 等赵殊走了,沈若筠擦了擦手心的汗。想到赵多络总喜欢一个人待在湖边,又提了灯,往湖边去找了。 月光皎洁如练,虽在暗中穿林拂柳,因着提了灯,沈若筠倒也不怎么怕。 雁池上恍若拢着轻纱,丝缕萦流。沈若筠走过湖边,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谁踩到了枯枝。 沈若筠提灯看去,就见十步左右一棵大松下现出一对依偎着的人影。她执灯的手微微一抖,灯笼险些滑落。 第二十八章 赐婚 沈若筠现在真怀疑是自己有问题了,不然怎么总能撞见这样的事呢。 树下的人已经发现了她,沈若筠看见高个些的男子挡着身后的人,又是一阵凌乱细碎的脚步声,似是走了。 沈若筠略松了口气,打算折返回去,忽见那人又从树阴里走了回来,步步逼近。 沈若筠心生惧意,这人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她往后退了两步,盘算着若真如此,便往雁池里跳。 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沈若筠这才看清,这恍若别人欠他银子般的阎王脸,不是周沉又是谁。 见是他,沈若筠心下的惧意减轻许多,周沉经常私会佳人,她也经常撞见,所以双方都不必少见多怪才是。 只不知他刚刚护着的那个人是谁?今日来了不少汴京贵女,若是沈若筠没记错,他的未婚妻蒲梅娘并未来行宫参宴。 啧啧啧,她心下感叹,探花郎还真是十分风流。 眼见周沉越走越近,没有停下的意思,沈若筠往后退了几步,对他道:“你别过来。” 沈若筠说着,一不留神踩到湖边一块尖锐石子,膈得她脚疼。回头看见自己离雁池已是极近,皱眉问周沉:“你要做什么?” “你在此做什么?”周沉不答反问。 “这行宫是你家的么?路边也不让人走?” “谁会晚上在湖边走?”周沉斜睨着她,“还是说,你在等什么人?” 沈若筠未答,周沉却是想到一人:“莫非是琅琊王世子?” “也是。”沈若筠觉得他这张狗嘴里说出什么都不稀奇了,她稳了稳手里提着的灯笼,定了定神,“你自己这般,自然是觉得谁都是这样的。” 见沈若筠转身欲走,周沉上前,极快地抽过她手里的灯笼,拿来挡她的路:“你刚刚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 周沉并不信:“沈二,别骗我。” “那你真要听我说实话么?” “说来听听。” “我听闻周家是极重礼数的人家,周娘娘编纂《内训》,周家几位姑娘皆有贤名。”沈若筠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些距离,“这般看来,你们周家是只教女德,不讲男德是么?” 周沉面色比刚刚好事被撞破时更显阴沉,手掌猛然用力,灯笼提手应声断裂。 沈若筠心里那只野雀,又开始咚咚咚地撞着胸口,她往后退了步,又踩到了湖边碎沙石,有些踉跄。 周沉眼疾手快,拉住她手腕,言语却在恐吓:“雁池水极深,又是晚上,若是掉下去……” “你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是提醒你不要失足落水。” 沈若筠见挣脱不开周沉,加之还要去找赵多络,于是不再与他斗狠:“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是为你,是为了那女子的闺誉。” “哦?”周沉将她攥得更紧。 沈若筠去掰他的手,“若闹出来,你不过得个风流的名声,就算那女子嫁入你家,你家那样重规矩,如何容得下她?若是不嫁你家,又要如何自处?流言若刀,刀刀可杀人。” 周沉似没想到沈若筠是这样想的,指尖泄了力,沈若筠挣脱开他,揉了揉自己手腕。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威胁我。” 夜间难行,沈若筠又蹲下身去捡灯笼,虽提手已被周沉折断,但也勉强能用。 “想不到沈家也会教你这些。” “这是什么难想到的事么?”沈若筠白他一眼,“在你们眼里,我们沈家就这般没有家教?” “不是家教,是不知礼义。”周沉这句话后面还有两个字,只是看着恍若披了一身月色的沈若筠,有些说不出口。 阿季这小子年纪虽小,眼光倒是不错。 周沉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个想法来。 沈若筠今日穿了一身月色花萝合领衫,衣缘绣了折枝玉兰。人落在月光里,便分不清是本就如斯剔透,还是月辉如此。 只可惜这样的人,一张嘴便能气死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沈若筠瞪他。 “冀州军里,不合规矩。”周沉丝毫没有要息事的想法,“只是官家对沈家太过纵容。” “你若真有此想法,合该去告诉官家。”沈若筠肃目而立,字字铿锵,“我家先祖是开国功臣,死后被太宗皇帝追封为威武王……我沈家世世代代镇守冀北边境,难道只因我家出了两个强过世间男子的女将军,就要被你们这些只会讲些酸臭道理的文臣拿来指摘?” “我并未言及威武王。”周沉反驳道,“只是你既学内训,应该知道她们的出格之处,何须我点出来?” “帅有妇好,将有荀灌……自古有之。”沈若筠道,“有才能便做得,而非因为她们是女子,就做不得。正所谓‘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这是崇祯帝御制诗四首的其中一首,写的是秦良玉,全文是“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秦良玉是著名女将军,是被写进正史,单独列传的女性。,这算什么出格?” “我朝并不兴武,女子当恪守内训。” 沈若筠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是,我们沈家在你们看来很是出格,可你这样出身的人,生下来便懂纲常伦理的人……不也越了雷池么?在论他人长短前,还是先自省下你自己吧。” 说罢,她转身欲走。 周沉眸间阴鸷,左手负于身后,攥得极紧。 即便是七年前便知道沈二这张嘴很是厉害,可还是忍不住想看她低头。就如上元在樊楼,听她言辞凿凿说他是负心汉,便陡然生出戏弄她的心思。 眼下倒是有一消息,或可叫她慌了神色。 “琅琊王早几年在夔州就已替世子选了正妃,乃夔州大族萧氏女。只这萧氏女有不足之症,故琅琊王妃此番来汴京,是想替儿子纳一侧妃。” 周沉看着她的背影:“你与琅琊王妃这般亲近,莫非以为她会选你做世子妃么?” 沈若筠本提了下裙子,正在筹谋往哪个方向跑更好些。闻周沉所言也不恼,却是回头笑着与他道:“可我瞧人家世子,明明是可纳侧妃的品阶,偏偏洁身自好许多,也从未与哪家女子私会……你说奇不奇?” “你怎知他洁身自好?” 周沉心下没由来地生出怒火,拉住她手腕,使了力气将人拉近些,“上元那日,是不是还没让你知道什么叫害怕?” 提到上元,沈若筠面色一变,一张嘴发现牙齿都忍不住往一处碰,“你……你别乱来。” 离南枝 第29节 “哦?”周沉见她脸颊有垂下的发,亲昵地替她拢了下,“你也会怕?” 正待此时,一个恭谨的声音传来:“稍微打扰一下两位雅兴。” 周沉闻声一怔,不知是来人的身手太好还是他只顾着戏弄沈若筠,竟全然没有察觉。 沈若筠借机将他推开,回头看去,来人正是赵殊身边的狄杨,忙叫道:“狄都知?” “官家命我来此处看看是何人在此。”狄杨呷着笑,“没想到……竟是周御史在此幽会佳人。” 周沉神色不变,抢在沈若筠反驳前开口:“并非如此,我与沈二小姐只是偶然遇见。” “哦?”狄杨不咸不淡道,“可我刚刚分明见你与她在此树下……” 他言尽于此,周沉面色凝重,看着狄杨:“你刚刚就在此?” “宁嘉长帝姬说你二人有私,官家便派我来此探一探。”狄杨甩了下尘拂,“周御史也无需跟我辩解,还是想想等日后官家问了,该如何说吧。” “狄都知,”沈若筠叫他,“刚刚……” 狄杨淡然一笑,转身离开了,没给她辩解的机会。 沈若筠心下懊恼,还真是和周沉碰上就没好事,气到跺了两下脚,打算立即去见赵殊。 此时也顾不得隐瞒什么了,只想将事情分辨清楚。若是自己传出个行宫私会外男的名声,必要连带沈家真成那不知礼义廉耻的人家,沦为汴京城里的新笑话。 周沉盯着狄杨的背影看了片刻,见沈若筠要走,又去抽沈若筠手上的灯笼,只这次提手断处锋利,她又握得极紧,当下便将她手掌划破了。 “嘶……” 沈若筠疼得倒吸凉气,也不知周沉对这盏灯笼到底有什么执念,三番两次要抢到手。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若筠有些不敢置信:“你总不会……今日还打着叫我顶包的心思吧?” 周沉俯身问她:“今年不要硼砂了?” “不要了。” “哦?那粮食要么?” 沈若筠有些意外,周沉竟然知道沈家在屯粮的事,嘴上却道:“你死了这心思吧。” “那你想不想知道,官家想如何处置沈家?” “你混说什么?”沈若筠的心被他这句话吊了起来,空空荡荡地悬浮着,“少拿这些事诓我。” “佘太君这次伤得很重,听说五月才好转。” “你怎么……” “我是殿中侍御史,什么消息不走殿中呢。”周沉伸手扶住她,“我们再做个交易如何?” 沈若筠推他:“我不信你。” “怀化将军不适合汴京,更不适合皇宫。”周沉虽说得隐晦,却知道沈若筠能听得懂。 沈若筠装不知:“这是何意?” “为什么每次提到她,你便像一只竖起刺的小刺猬?”周沉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扬起,“你帮我这一次,我就帮你关于她的事。” “我……”沈若筠紧咬唇瓣,想要拒绝,说出的却是,“我如何能信你?” “上次的两百车硼砂,我并未食言。”周沉道,“且这两年官家有许多次想要召她回京的念头,你看她可回来过?” “可你是周娘娘的娘家人。” 沈若筠还是不信他心存好意,感觉手心湿濡濡的,伸出来对着月光一看,伤口渗出了血,“你们本来就会阻止此事,你少拿来诓我。” “小妇何足惧?” 周沉见刚刚抢夺灯笼,叫她伤了手。自拿了一块白色帕子,低头替她包扎伤处:“娘娘不过是不愿用一些手段罢了,若是人真的进了宫,便有上千种法子搓揉她。即便是贵妃,也不过是妾室。” 沈若筠的唇色泛白,周沉替她包扎好伤处,又将那枚玉佩交到她手上。 泛泛月色下,沈若筠抬头看他,周沉那双狭长的黑眸,微微眯起时,仿若含情脉脉。 晚上回去,沈若筠把自己关在净室里。她泡在暖和的浴池里,抱着膝想了许久,觉得周沉极有可能在和某个宫妃幽会。 官家那样宠信他,便是和哪家贵女有了首尾,不是正好求个恩典么?这样便能说得通,上元夜他作何那样害怕赵月娘在樊楼闹起来。 沈若筠把今天席上的内命妇想了一圈,可惜今天只顾着想赵多络去哪里,都没注意到嫔妃们动向。 “阿筠,你可是不舒服?”赵多络在外间轻轻扣门。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无事的,我只是有些累。” 两个人睡在一处时,沈若筠才顾得上问她,“你今日席间去了何处?” 赵多络靠着沈若筠,“我看见钱夫人,便离席了。” “她是谁?” “司农寺一小官员的妻子。”赵多络淡淡道,“我也只知道这些,可我已经在周娘娘的安排下,见过她两次了……你说为何?还能为何?” 沈若筠听懂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夫人只有一独子,听说已加冠五载了,有满当当一屋子的侍妾。” “她家走了谁的门路?”沈若筠皱眉,“这样的人如何尚主?” “不用走谁的门路。”赵多络眼角划过一串眼泪,沾湿了沈若筠的寝衣,“眼下周娘娘哪肯叫我们嫁得比长帝姬顺心呢。” 沈若筠替她擦眼泪,“或还是有法子的……” “你可知赵香巧又订亲了?定的是御史刘大夫家三子,与她年岁相当,听说刘三郎相貌英俊,且年纪轻轻,便已高中两榜进士。”赵多络语气不掩羡慕,“都是一处读书长大的,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沈若筠倒是不知此事,闻言也不羡慕赵香巧,不过濮王夫妇,倒真是对令人羡慕的父母。 “对了,你今日可是去找我了?” “是呀,可惜没找到你,倒是撞见了倒霉事。”沈若筠撇嘴,“算了,说出来我都嫌晦气。” 两个人心下各装了心事,便再难入睡,拥着被衾,俱是闭目假寐。 翌日,一夜难眠的沈若筠想提前回家去。赵多络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回去吧,这里本不是什么好地儿。” 沈若筠去周皇后那里辞行,她来得有些早,周皇后正与赵月娘一同用早膳,命她在偏厅候着。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姗姗来迟的周皇后,赵月娘挽着她,笑着对沈若筠道,“是不是让你久等了?” 未等沈若筠回答,她又笑道,“不过想来你很擅等人,多等一会儿也无妨……不然如何在雁池边等到的情郎?” 沈若筠冷冷地看着她。 “没有长辈在身边管教,果然是不知什么叫廉耻。”周皇后淡淡道,“只我命你与福金帝姬住在一处,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不罚你,会显得没有规矩。” 周皇后又要罚她,沈若筠倒也不怎么怕,她已经这般大了,总不至于再被她裹足吧?若要罚,最好是罚她禁足,她真的不想再来参加这些宴会了。 周皇后的心思动了动,命人去捧来汴京女子必学书籍,女三样与内训来。 “拿回去抄十遍吧。” 若是罚抄这个,沈若筠倒是不怵,可看周皇后与赵月娘这副吃定她不守规矩的模样,心下一动,还是想要提醒提醒她们。 就算答应了周沉,替那人背锅,可也不是周皇后她们可以私下宣扬的。 “娘娘,”沈若筠恭敬地行了一礼,“昨日并不如帝姬所说,是私会情郎,只是与周二郎在雁池边偶遇罢了。” 她将“周二郎”这个词加重一些,“眼下此事只有官家身边的狄都知知会。我自知我并无什么好名声,可此事还事关周二郎,关系周家声誉,还望娘娘、帝姬慎言。” 周皇后皱眉,“你这是在威胁本宫?” “我如何能威胁娘娘?”沈若筠道,“娘娘要罚我,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只此事牵扯他人,若娘娘想叫旁人都知,那我也必叫旁人都知那人是谁。” 周皇后想了想,确实是投鼠忌器。 “巧言令色。”赵月娘轻哼一声,“依你所说,你与他私下幽会,便罚不了你了?” “请帝姬慎言。”沈若筠看着她,“臣女有自知之明,周二郎并不会看上我,何谈幽会一说。” 周皇后心里也偏向这个说法,本来她也不信侄儿会与沈若筠有私,偏偏赵月娘一早上说得神乎其神,叫她听得半信半疑。 沈若筠回去时,心里安定不少,周皇后没再提罚她的事,估计多少会顾及周家,将此事瞒下。 回到明玕院,手上涂了药,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日。她醒来时见阿砚在榻下,艰难地抱了抱,又拿了青瓜喂给它吃。 晚间,陆蕴正在和沈若筠讨论仓库,还说在那处修了一个小院子,位置并不好找,有时间要带她去看看。 沈若筠对陆蕴所说的小院子兴趣不大,因着能去庄子玩,很是高兴。 两人正挑着出门的日子,忽听前院下人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传旨,是官家身边的狄都知,还领着四个内侍,声势浩大,与平日不同。 沈若筠忙整了仪容,去了前院,果见狄杨身穿一身赭色袍子,外系黑色披风,显得十分英气,手持明黄色玉石圣旨,示意沈若筠接旨。 沈若筠不明所以,领着阖府人跪了一地。 狄杨展开圣旨,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归德将军沈钰之女,怀化将军沈听澜之妹沈氏若筠,温良敦厚、恭谨端敏……朕每思其父功迹,恨无回天术留卿也,恤其英年早逝,故代卿行履父职,将汝许配从六品殿中侍御史周沉为妻。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瞬时,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卷二:湘川染别泪 第二十九章 庄子 沈若筠这次是真恼赵殊了,恨不得当即进宫,去给赵殊扶扶脉,好瞧瞧他是否脑有沉疴。 自古皇帝赐婚,多为娶媳或嫁女,若是赐婚他姓,一般是两家已有默契,才去求这样的恩典。哪有这般胡乱指婚的,好似臣子的子女,如他私有牲畜一般。 她将这道旨又在心里琢磨了遍,赵殊自己也知这是非礼之事,还在里面假惺惺地提了“履父职”。沈若筠觉得自己爹若是九泉下有知,能再被他气死一次。 更何况她爹就算在,在她的婚事上怕也说不上话,上头还有祖母呢。 沈若筠不知要不要接旨,下意识去看陆蕴反应。 陆蕴也在看她,微微点了头。 沈若筠便咬牙将圣旨接了,陆蕴叫人搬来条桌布置厅堂,焚香后将圣旨供奉在正厅。 “狄都知,请这边用杯茶吧。” “多谢美意,可惜还要回宫复命。”狄杨婉拒,“倒是等二小姐成亲时,必来讨喜酒吃。” 沈若筠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翻白眼,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陆蕴去送狄杨,塞了一包沉沉的金饰,狄杨接过于掌间颠了颠,没有推辞:“怪道往日都抢着来将军府呢。” “哪里的话,烦劳都知走这一趟。”陆蕴问,“不知可去周家宣过旨了?” 离南枝 第30节 “已经宣过了。”狄杨收了东西,“不必送了。” 陆蕴却未离开。 狄杨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府里一切都好么?” “均安。” 陆蕴送完狄杨,折回正厅,明晃晃的圣旨还供在那里,沈若筠目不转视地盯着呢。 若是视线有温度,现下圣旨应该已经冒烟了。 陆蕴将厅里人遣散,走到她身侧:“说说吧,行宫里又发生什么事了?” “我又遇见……”沈若筠正想着要如何说,却见陆蕴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陆蕴,刚刚狄都知走后,齐婆婆她们都急得不行。” “嗯,她们担心你。” “可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意外?”沈若筠皱眉奇道,“你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这样的事,我怎会提前知。”陆蕴继续问,“所以行宫里发生了何事?” 沈若筠简短地将那晚的事讲了,末了小声叹了口气:“陆蕴,我好像做错事了。” “现在论对错也无意义。”陆蕴斟酌语气,“只是你与其相信他会帮你,还不如信将军不会入宫去。” “这样的事,是我相信便有用的么?”沈若筠哽了声,“官家前些日子还叫我劝她。” 陆蕴沉默了,沈若筠又咬着唇问陆蕴:“官家与她,是怎么认识的?” “官家还未登基前,去过冀州监军。”陆蕴斟酌着用词,“也就是认识而已。” “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沈若筠仍看着那明黄的物件:“既不愿强迫她回宫,那拿我做棋子,就不是强迫了么?又有何区别?” “你说话忌讳些。”陆蕴打住这个话题,“你呢,你如何打算?” “圣旨已下,还能如何?”沈若筠赌气道,“只是这事我也不要告诉她们,你若是写信说了,我便不理你了。” “胡闹。”陆蕴失笑,“这如何能瞒得住?” “能瞒一日是一日。”沈若筠不服气,“祖母病时……她不也是这样做的么?若不是官家告诉我,竟被她瞒了去。” “一事归一事,莫要闹脾气。” “不是闹脾气,周家现下怕是也是手忙脚乱,他家是宁愿抄家流放也不愿我嫁去,何况还是做他家冢妇。” 沈若筠想到周沉提起沈家的语气。说来好笑,她已撞见过他三次与人幽会,他却反而觉得她们沈家人品行不端、行事出格。 “且周沉他还有一心仪之人、一青梅竹马。”沈若筠止不住嫌弃,“祖母与长姐不在京里,我们不如先瞒着她们,静观其变……说不得过两天就无事了。” 陆蕴想告诉她,周家已经接了旨,可看着还抱有期待的沈若筠,终是没开口。 周崇礼位及副相,周沉现在御前做台院殿中侍御史,赵殊会随意给沈若筠赐婚,可断然不会随意给周沉赐婚。至少是已与周家达成某种默契,才会下明旨。 周家是不愿意娶她,可周家又不得不娶。就算周家想要赵殊收回旨意,打的也只会是迂回、不损害自家利益的主意。想要正大光明地悔婚,或者收回圣意,那便只能从沈若筠入手。 陆蕴想到此,觉得以后沈若筠出门,得多加留心,宫宴也能推则推。 “可你想过若是这桩婚事没有取消,会如何吗?” 他这样一说,沈若筠寒毛倒竖,噫了声,“不至于吧?周家那是满汴京最爱烧热灶的人家,会娶我?” “周沉这人,倒也算个人物。”陆蕴想了想,“满汴京看去,官宦子弟里虽不是顶好的,却好像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怎会。”沈若筠本能地反驳,随即目光炯炯看陆蕴,“陆蕴,你怎么不下场考试呢?说不得就是因为你没参加,才叫他得了个探花。” “别开玩笑,考试不是闹着玩的,寒窗苦读辛苦得很,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没开玩笑。”沈若筠不服气,“他除了家世,哪里有你好了?” “他是个能成事的人。” “可他不修男德。” 陆蕴怔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咳了两声:“下次若是想骂他,可称他为不修公德。” 沈若筠将“公德”念了两遍,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一语双关,还骂他是个禽兽。” 两人说笑,倒是冲淡了几分之前的沉闷。 沈若筠回院子时,心情已好了许多,还与陆蕴道:“他若是能把这个亲事给搅黄了,我就承认他厉害。” 虽是赐了婚,可佘氏不在汴京,又不能叫沈若筠与周家人商量自己的婚事。周家也不着急,便显得可以无限地往后拖延。 沈若筠的两个闺友,一个现下不在汴京,一个没有出门自由,也打探不到贵女们对这门亲事的看法。倒是有不少闻风而来送礼的,陆蕴都推辞了。 艾三娘十来日前去了汴京外出诊,现下还没回来,沈若筠很是想她。这么多年的相处,艾三娘对她来说,不仅是老师,也是个可以分享烦恼的长辈。 等了小半月,却一点婚事作罢消息也无,沈若筠心下十分着急,面上却什么也不露,还去宽慰齐婆婆。每日里倒是忙忙碌碌的,看医书、做香膏一刻也不得闲。 陆蕴见她憋忍辛苦,带她去京郊的庄子小住散心。 沈若筠虽不是第一次去庄子,却还是极兴奋,四个丫头全都带上了。虽说行李要精简,但也收拾出两车的东西。 沈家的庄子背山环水,风景极佳。在汴京城外北面,与进城的路只隔了一个岔口,位置极好。 与旁人家不同,沈家庄子里大多是不能再上阵的兵士,在此安顿。他们日常除了耕种,还每日聚在一处练武。 沈若筠摘了锥帽,绕有兴致地看完他们打了套行军拳,才跟着陆蕴四下去逛。 庄子里除了农桑田埂,竟还在此辟了养马场。 沈听澜以前也说过要教她骑马,只她可惜每年回来几天,沈若筠也就只记得她教的一些理论知识。 “要不要骑马?” 陆蕴这么说,不提不秋和苍筤,便是早园与节青也是一脸跃跃欲试。陆蕴便叫人去多牵些温顺的马来,自己去牵了只枣红色的大宛马,沈若筠兴奋地摸了摸鬃毛,夸赞道:“真漂亮。” 因着要骑马,沈若筠去换了圆领袍并双小靴子,陆蕴扶着她上马,又自己牵着马绳,只带她慢慢地逛。 “它有名字吗?”沈若筠问陆蕴,“我觉得它性子很好,你也不用牵着了。” “还是小心些吧,摔了马可不是闹着玩的。”陆蕴道,“这边的马都是以品种加天干或地支命名的,比如这匹,就叫大宛癸。不过你若喜欢,也可以亲自取名。” 沈若筠俯在马身上,顺着鬃毛的方向轻抚它,“还怪好听的。” “不给它起个竹子名吗?”陆蕴逗她,“或者叫阿笔?” “你讨厌。” 骑了会马,待分别时沈若筠依依不舍地与大宛癸告别。晚间,庄头沈力并厨下的鲍娘子置办了满桌的野味,配上庄里新鲜的菜蔬、鱼虾。虽卖相不怎么精致,但味道却是没得说。 沈若筠今日骑了马本就饿,配着未尝过的菜饭,用得很香。 晚上一行人却不住在庄里,陆蕴带着沈家跟来的小厮与女眷步行,七拐八绕地,到了一处极僻静的院子。 院子十分隐蔽,需要穿潭过林,若是无人带着,极难找到此处。两进小院建在小山谷间,倒是显得袖珍可爱。 陆蕴推了门,带沈若筠进去参观,沈若筠见此处虽然不大,但却是五脏俱全。前院里有一口水井,还辟了一小处菜田,结着茄子、青瓜等物,甚是喜人。 得知晚上要住在这里,四个丫头忙着收拾起随行的物品。房间里很是干净,窗明几净,被褥簇新。裂纹小花瓶里还插了几朵野花装饰,布置得简洁温馨。 “此处有人住么?”沈若筠好奇道。 “有管事的,名唤狄枫,只他今日不在。” 沈若筠四下看了,又见后院里有一藤萝架,下置石桌石椅,“可惜我们来晚了,若是花期,必十分好看呢。” 陆蕴笑着称是,又四下检查了好一番。最后推开后院最边角的一间屋子,叫她来看。 沈若筠过去一看,是用作堆放杂物的房间,却见陆蕴不知道在摸索什么。只见不起眼的地上忽动了动,陆蕴顺势将地板掀开,露出个暗室来。 “这是……” “里面有内室,可囤水粮。”陆蕴介绍道,“也可锁了这活板门,还有通到别处的暗道。” 他说得极认真,沈若筠听得微愣,“你建这个做什么?” 见陆蕴没说话,沈若筠心里冒出些不好的想法来,“该不会是防着……”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蕴道,“我不过是留这么个地方,用不着才是最好的。” 沈若筠跟着他下去看了圈,见里面内室装了石壁石板,一应物品很全。因是密闭的空间,故而给人一种安全感。 她四下逛了一圈:“也是,若有什么事,倒真是可以避到这里。” 晚上,一行人就住在小院里。虽是简朴农居,但沈若筠却睡得极好。早上迷糊间听得一只雄鸡喔了好几嗓子,想到独守明玕院的阿砚,也不知道它与这鸡打起来,谁会更胜一筹。 早间吃的是现熬的清粥配小菜、鸡子,沈若筠向来喝粥爱喝粥油,早园却怕她不到午间就饿,还特意提醒她多用些。 吃完饭,却没有折回庄子里。陆蕴带沈若筠穿过小石谷,直接去了新建的存粮用的粮仓。 粮仓地面上部分比沈若筠想的要小许多,但是内中自有乾坤。 陆蕴留了随行的人在粮仓外,只带沈若筠进去了。两个人顺着台阶往下走去,只见内室均是石壁,下铺石板,十分井然,也不必担心会有打洞在此的虫鼠。 “这里原先就有地道的。”陆蕴和她解释,“我修缮了下,现下可存三万斛粮。” 冀北行军,一日约消耗万升粮草,陆蕴修的这个粮仓,若真能装满,或可供冀州月余。 沈若筠四下仔细看了,问了陆蕴许多问题。陆蕴一一答了,沈若筠啧啧称奇,又问陆蕴:“修这个花了不少银子吧?” “也不多。”陆蕴回答,“也就二十来万银钱。” 沈若筠咋舌,“这样多。” “哪多了。”陆蕴解开一个麻袋,给她看干燥用的石灰,“这里的石头都是采石场的,故而不算造价,若是还要采买石头,那便更贵,又极难完工。” “家里还有采石场?”沈若筠从未在账上见过采石场。 “不在汴京,在京西东路那处。” 陆蕴说着,带她整个逛了遍,“面上还是修得太过了,这些日子我会吩咐他们再做得简朴些,最好是像个财主家的粮仓。” “提粮的信物我做了两块。”陆蕴从腰上解下一块玄铁饰物,沈若筠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的图案歪歪扭扭,也辨认不出写了什么。 “一定要收好了,两块是可以拼到一起的。” “你怎么了?”沈若筠跟着他逛了小院,看了粮仓,总觉得陆蕴像是在与她交代这些事一般,忽问他:“你要走?” 陆蕴步伐一滞:“总有万一呢,若是我不在,你得知道这些。” “你要去冀州么?” 自沈若筠记事起,陆蕴就一直在汴京的沈家。有他在,沈若筠遇见什么事便都不怎么怕,也从未想过他可能会走。 离南枝 第31节 “也许吧。”陆蕴说得含糊,“别想那么多。” 沈若筠眼眶有些泛酸,心下也难受,却强撑着,想与他聊些别的事。 “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沈若筠故作轻松问陆蕴,“我嫁了周沉,会……怎么样呢?” 她说嫁这个词时,自己都觉得害怕,加之觉得陆蕴似有离开之意,竟掉落一连串的泪珠。 “不会怎么样。”陆蕴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语气低缓哄她,“别担心,会好的。” 沈若筠不信,鼻腔里堵着酸涩:“怎会好?” “官家赐婚,周家再不满意,也不敢拿你怎么样。若实是处不来……过几年,你们和离便是。” 沈若筠闻之眼睛一亮,夫妻不相安谐,谓彼此情不相得,两愿离者,亦自古便有之。出自《唐律疏义》的解释,原文是“夫妻不相安谐,谓彼此情不相得,两愿离者,不坐。” “也是哦,就算真嫁他,过一两年,也可和离。” 沈若筠自己拿了帕子将眼泪擦干净了,心下也轻松不少。 若是周沉有本事搅黄了这桩亲事,她必带礼上门去谢他;若是周家也怕事,那就先拖着,实在不得已成亲后过一些时日,找个借口和离便是。 “你又想通了?” “眼下先静观其变吧。” 沈若筠叮嘱他,“你我虽不在冀州,可也晓得那处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强敌环伺,供给不力,每一天都是刀尖喋血……强撑着过下来的。我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叫她烦心,你不许把这事告诉她。” 陆蕴明白沈若筠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劝她道:“你们是一家人,至亲骨肉。她为你奔走,就同你愿意为她赚银子、筹军需这些事是一样的。” 粮仓里昏昏的烛火结了一朵灯花,发出一声轻响。 沈若筠凑过去看,“这我知道。” “别这样。” “不一样的。”沈若筠眼神随着那朵灯花晃动,“我不要她去求他。” 第三十章 纳采 赵殊的赐婚像是天空里一道惊雷,初时声势浩大,结束时却连雨滴子都没掉。周家岿然不动,沈家全然看不出有要嫁女的迹象……两家在此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自去了一趟庄子,沈若筠对于赐婚这件事便有些看淡。粮仓已建成,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她做,至少还得赚许多银子才成。 看守打理粮仓的工作也交到庄头沈力那里了,这些军士们本就对冀州的战局上心,看顾粮仓还可以多赚一份工钱,故十分尽职。 沈若筠算着账,也借着赐婚的事,不再出门去。只窝在明玕院里研究美容膏,这一阵还自学正骨,等艾三娘回来再细学。 八月时,还是不知沈听澜今年是否回来。沈若筠却已经张罗收拾起了院子,她隔一日便要去东瞻院逛一逛,看看院子里收拾如何,要添置些什么。 沈听澜院里两个大丫鬟云暮和雨昏这两年陆续嫁了人。虽嫁人时说好,若是沈听澜回府,还要回院伺候,可都放了籍,沈若筠哪好真去叫。倒也没有找新的人,打算将不秋和早园安排来。早园一向心细如发,不秋来沈若筠身边虽时日尚短,可为人做事很是可靠妥帖。 她又在东瞻院院子里提了两个二等的丫头,一并听候差遣。 沈若筠每日算着长姐的归期,又看着卧雪斋的账。现下每月收入约有六千来两。汴京有钱人多,有权人也不少,除了周沉,她也不敢宰这些人太过,故后面就很少让易风将价抬得那般高了。 在卧雪斋买不到想要的,也可以买别的,不限量供应的玉面梅和露染香都既好看又好用。虽说不便宜,却也不叫有钱的富户多咋舌。加之易风极会做生意,客人都满意。卧雪斋赚钱,眼红的人也不少,可卧雪斋背靠濮王府这一棵大树,谁也不会轻易得罪。 沈若筠翻了账,知道周沉每月固定会在卧雪斋买两套玉容珍珠膏,每次还都会问一问可有香珠。沈若筠上次见过蒲梅娘,她用的并不是珍珠膏,想来是送的宫里那位。 上一批在地窖制的米酵水,只有一罐子可用,沈若筠晚上就带着丫头拿来配益母草玉泽面霜。 她见剩了些不好再放回罐子里,觉得十分可惜,便用干净的帕子吸了,拿来敷脸。 沈若筠等了半刻,拿了帕子,脸上滑滑润润。觉得单出这样的,在粉膏敷脸前用,效果一定也不错。 只是米酵水不易得,若是发酵过头,呈浑浊状且带酒气,就不能用。想要做这个,还得继续试验出合适的米酵水才行。 益母草玉泽面霜上次送的小罐装也不知反响如何,沈若筠打算找时间问问易风。 卧雪斋的生意她做得极用心,去年饥荒,粮价涨了两倍,虽不知今日如何,但是银子是万万不能少的。 若是今年各地不闹饥荒,便可以少收些,隔一段时日替换陈粟……若是真如陆蕴估计的那般,往最坏了打算,明年冬日必是极难熬的。 沈家补贴军需这事,周沉知道,想必赵殊也是知道的,却也只假装不知。沈若筠小时,赵殊对沈家有所猜忌,也不知现在是作何想。他若是现在还猜忌,那这世上便无可信之人了吧? 不过帝王心事,如何能猜得准呢? 沈若筠晚上想着满脑子的冗余事,竟又梦见了周沉。 梦里的周沉提着灯看她,眉目间不似往日的阎王脸,却是眸含深情。沈若筠疑心他不是在瞧自己,果然回头时,就见赵多络拉着赵玉屏在她身后呢。 沈若筠忙跑过去找两人,却遍寻不得,她穿过一片红彤彤的灯壁,看见周沉在成亲,一绿衣华服女子手持却扇,挡住了容颜。 沈若筠好奇,看着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坐在床上,礼官以金钱彩果撒掷,念撒帐歌、又将两人的头发剪下了一绺,合梳在一起……喝合卺酒时,新娘子终于移开了却扇,沈若筠本来看得饶有兴味,却唬了一跳。 那脸上涂得红白分明,显得分外滑稽的新娘子,不是自己又是哪个? 沈若筠目瞪口呆,看着红烛一晃,周沉抬起了她下巴…… “祖母!” 沈若筠吓得从这个分外荒诞又真实的梦里惊醒,额间冷汗涔涔。 节青今日睡在外间的塌上,听到动静,忙点了灯进了内室。她掀开床帘,见沈若筠缩抱成一团,额间还有细密的汗。 “是不是做噩梦了?”节青勾起一边床帘,将灯放好,又拿了干净帕子给她擦脸。 沈若筠擦了擦汗,又咕咕地喝了杯水。 “醒了就没事了。”节青安慰她道,“我在呢。” 沈若筠却是再难入睡,早间就迷迷糊糊不愿起来。陆蕴拿了冀州的信在明玕院等了好一会,才见几个丫头把人叫起来。 陆蕴放下茶盏:“听说你昨夜做噩梦了?” 沈若筠打一哈欠,刚要说所梦之事,忽又想起梦里周沉抬她下巴的那一幕。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人也清醒许多。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沈若筠问他,“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冀州的信,”陆蕴将家信递给她,“今日丑时送到府的。” 沈若筠这下彻底清醒了,忙把信接过来。细读两遍后,她面露笑意,兴高采烈地与陆蕴道:“姊姊要回来了。” “都快两年没见到了。”沈若筠嘟着嘴,下意识地拢了下耳边的发,“到时候我想与她去庄里骑马。” 陆蕴想说沈听澜不一定有时间,却还是忍住没说。这对姐妹聚少离多,收到信都能高兴好一阵,让她想想也没什么。 看这两日沈若筠总有些咳嗽,齐婆婆亲自去厨下炖的雪梨燕窝粥给她润养。沈若筠今日心情好,一气吃了许多,陆蕴也在明玕院看她吃完了饭才离开。 陆蕴走了没一会儿,艾三娘就来了。沈若筠想她想了好一阵了,一见面立即细细打量对方一番,只见艾三娘这一趟外诊回来,人显得消瘦许多。她穿了件琥珀色褙子,更显得脸色暗沉。 “三娘这一趟像是十分辛苦。”沈若筠问,“可是疑难病例么?” “我原是不出外诊的,只高家是我娘的故交。”艾三娘道,“他家幼子被野狗咬了,来请我时,已发了恐水病,我用火罐将咬伤处的恶血嗍了,疮口用了艾灸……灸了百余次才好。” 艾三娘喝了口茶,幽幽叹道:“久居汴京,不知外面竟是这样的光景。” “外面怎么了?” “苦。”艾三娘一个字总结,“周边村户,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好,偏今年除了夏秋的田税,杂税和徭役繁多,尤其是夫役。我回来时,在一村户歇脚,顺手替一妇人接生,原在村口处见到了女婴冢,便想着最好是生个男婴,不然看此户人家形容,怕是便要被丢弃到那处了……谁知这家人得知是个男婴竟也愁容满面,打了水要将新生子溺死,只为了省身丁钱。” “婴孩也要收身丁钱么?” “收的,每年需输纳身丁米七斗五升,哪交得起呢。”艾三娘想到那场景,心下就发毛,“女婴不消说,生子也不养……谁想得到外头竟已是这般难了。” “那孩子……最后溺死了么?” “没有。”艾三娘道,“好歹是见着他生出来的,哪能真看着他死。我将他带回来,到汴京后寻了个无子的人家送了。” 沈若筠本来心里沉沉地堵着事,现下听艾三娘一说,堵得更沉了些。卧雪斋的生意极好,上百两一套的珍珠膏每旬必被争抢,可附近村户,却因为每年七斗五升的身丁税,连亲子都不敢留。 艾三娘见她脸上愁云惨淡,转开话题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可是偷懒了?” “没有的。”沈若筠自去捧了自己最近学习脉案的心得来给艾三娘看。 艾三娘一篇篇细看了,与她解惑答疑。又取了艾条,教她被犬咬后如何判断恐水病,如何艾灸。 午间时分,两人一道吃饭,沈若筠问艾三娘,“马家现下如何了?邱家可还去找麻烦?” “邱家倒是不来闹事了,他家这一阵子倒是不敢惹事了。”艾三娘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他家是作孽太多,才教宫里的那一位生了个死胎。” “伊娘呢,现下如何了?” “她现在不怎么出门了。”艾三娘叹气,“虽说不是她的错,可街坊里也有不少风言风语。我回来时听包澄说,这几日有好些媒人上门与她说亲,却俱是些说不上亲的、老鳏夫之流,还有一家竟是想聘她做良妾。” “这不是落井下石么?” “谁说不是呢?只不过这样的事,旁人终究是帮不了她,须得自己想通了才好。人不是守着那些死规活着的,若是自己在意,别人便是没有这个意思,也能听出几分来。” “三娘没去劝劝她么?” “上元后那几日都是我陪着的,只是现下倒有些不好上门。”艾三娘讲给沈若筠听,“早两年时,我见伊娘是个勤快孩子,与包澄又算自小认识。去探过一次马家口风,可那时马家很看不上我家,认定我家包湛读了这么年书,却连个功名也考不上,包澄还要年年供养他。” “这也……”沈若筠觉得匪夷所思,“稍稍打听一下,也该晓得嵩山书院的名声吧?” 提起包湛,艾三娘神色间有闪闪的骄傲:“我送包湛去读书,并不为要他考功名,只盼他做个有用的人罢了。若当村间夫子,便教化幼儿;若游历四方,便可写书传世;若当了小吏,也要对得起自己良心。” 沈若筠抚掌道:“三娘说得对,谁说读书一定要考取功名了。” “倒是我这次回来,马昆私下找过我一次。” “这……” “我倒不是嫌弃伊娘。”艾三娘道,“只是她现在这样寻死觅活的可不成,若是她想通了,我愿去马家提亲。” “若是嫁去你家,少不得也有不少街坊说闲话。”沈若筠点头,“只盼她能想通了,方得解脱。那若有成的一日,包澄大哥成亲时可要叫我去吃喜酒呀。” “哪就喜酒了。”艾三娘见她不忌讳这个话题,才问道,“回来时,我听了两耳朵,官家将你与周家二郎凑了对了?” 沈若筠倒是也不羞,直接问她道:“三娘怎么看呢?” “若单论周家,三娘觉得不好。”艾三娘道,“不过我见过周二郎三次,一次是他得中探花打马游街时,是个好身材的郎君;第二次是他来我家医馆,我才晓得他与包湛竟是认识的,他不嫌我家是商户,亲自登门来;再后来,便是邱家闹事那次,他去过汴京府衙门打过关照,后来小横街的巡卫,都比寻常多。” “我回来时,包澄告诉我此事,我便想这是巧了不是。你若是嫁他,说不得该多有意思呢。” “哪有意思了。”沈若筠听艾三娘说周沉好话,垮着脸道,“三娘说什么浑话呢。” 艾三娘见她一张白嫩芙蓉面飞上红晕,顿觉手痒,在她脸上轻捏了一下:“三娘觉得他这个人还算不错,勉强配得上你。只不过你的婚事,我总觉得官家赐婚了也不算,还是得等老太君回来才算呢。” 提到佘氏,沈若筠心又揪了起来,将佘氏受伤昏迷的事讲与艾三娘听。艾三娘凝神听了,劝慰她道,“你也莫要着急,等将军回来问一问,若是真不好,我亲自备了药跟着将军去一趟冀州也使得。” 离南枝 第32节 沈若筠一听,差点当即给艾三娘磕头谢她。 隔了两日,沈若筠正在试验米酵水时,陆蕴忽来地窖找她,说是周家送来了求婚书。 沈若筠忙把一罐子宝贝的米酵水递给早园,怕自己忍不住手抖给摔了。 “周家……怎么还来真的呀?” 礼义之家,婚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往是尊长间先提出请求,求婚书多为赞扬对方家族,并提出愿意要与之议婚之意。虽说沈若筠与周沉的婚事是天子赐婚,可周家却还是送来了求婚书。 收了求婚书,女方家便要出具草帖,与男方家里交换庚帖了。男方拿了庚帖便会回去问卜八字是否相克。如是大吉,才会将草帖送回女方家。 沈若筠皱眉想了想:“他家是不是打算拿了我的庚帖问卜,得个大凶的结果,好退亲?” 陆蕴静静看着她:“天子赐婚,大凶也是大吉。” “家里无长辈,能拖一日是一日。”沈若筠托腮道,“横竖我家确实无长辈替我张罗,便先如此吧。” 陆蕴眸色闪了闪,轻声道:“你如果真不愿意嫁他,这一次还是要告诉将军。何况便是你不说,别人也不会一味替你瞒着她。” “可周家怎会同意?”沈若筠百思不得其解,“能不能安排我见他一次?” 第三十一章 插钗 “你为什么笃信,他不愿娶你?” “难不成他愿意吗?” 陆蕴沉默片刻:“周家未必不愿娶你,婚姻也未必要有感情,有利益也行。” 沈若筠想到周沉严防死守她与周季的样子,还是不怎么信周沉会愿意与她成亲。 陆蕴走后,沈若筠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又平心静气将米酵水试验做完了。这一批合格的比上一批多些,只是想做成敷面的,又没想好要怎么做,记了一些心得就回院子里了。 回明玕院时,沈若筠见齐婆婆唉声叹气,笑着问她,“婆婆怎么这些日子气这样多,好似怎么叹也叹不完。” “你呀。”齐婆婆见她额上有汗,忙拿了帕子给她擦,“可真够叫人愁的。” 沈若筠知道她心事,劝慰道:“婆婆看开些罢,官家不过是要我嫁人。对方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又不是病入膏肓要叫我冲喜,就莫要烦恼了。” 齐婆婆忙呸了声:“你怎么嘴上也没个忌讳……这话以后可不许乱说了。” 沈若筠乖乖点头。 “若是老夫人在汴京就好了。”齐婆婆叹道,“一定不会让你嫁周家的。” “您换到周家想想,周家在朝中势力这般大,周二郎不还是要娶我么?”沈若筠摇着齐婆婆胳膊撒娇,“说起来周二郎也算不错了,连陆蕴都说不是最好,不过也没有比他再好的了。既如此,不如静观其变,说不得周家还会找合适的时机退婚的。” “可若是被退婚……”齐婆婆又担忧沈若筠名声。 “长姊就要回京了,她那处今年也很难,婆婆莫要与她说这些,教她添忧心事。”沈若筠叮嘱齐婆婆,“周家是断不愿娶我的,咱们只消等周家想法子退了便是。若是万一嫁到周家,也不算如何惨,周二郎年纪轻轻已是殿中侍御史,说不得嫁了他,以后还能得个诰命夫人。” 这一番话说得半假半真,齐婆婆想想,倒也是这个理。 沈若筠定了主意,要施展“拖”字诀,可这几年极少问事的刘太后竟亲自过问起了此事,宣她去福康殿。 上一次御园春宴后,沈若筠与太后身边的女官讲了几种缓解头风的揉摁手法与穴位,也不知刘太后现下如何了。 因要进宫去,少不得梳妆打扮,薄涂些珍珠膏。齐婆婆替她挽了个汴京少女常梳的双鬟,戴了只银冠子,后缀紫珍珠编的珠花后押。早园捧来几件新衣,沈若筠挑了身浅丁香色折枝玉兰纹样的长褙子换了。褙长过膝,下露一截绫白的裙澜。 沈若筠平日发髻简单,多挽低髻。看书或是研制香膏时喜欢梳简单包髻,什么首饰也不戴,只拿布巾子裹了,既简洁不碍事。她鲜少梳这样高髻,故对镜看了看。 沈若筠问齐婆婆:“我真与我娘长得很像么?那么长姐是不是长得像我爹?” “像的,夫人年轻时在一众贵女中容貌最为出众。”齐婆婆喜欢替沈若筠装扮,又拿梳子替她拢了额发,“将军是更像老夫人些。” 进宫一事,沈若筠熟门熟路,内侍领着她进了福康殿。她给太后行礼,又见刘太后比上一次更显老态,连起身都要人搀扶。 “娘娘。” 刘太后叫她来身边坐了,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忽朗声笑了。 “娘娘笑什么?” 刘太后讲旧事给她听:“以前你父亲与你娘成亲,你祖母曾与我炫耀,说你娘若是生个女儿,定也是个好看的小娘子。结果等你姐姐出生,容貌还辨不出什么,偏五岁就能挽弓……我便笑她,说沈家哪生得出女娇娥。现在看来,倒是生了个顶好看的女孩儿,满汴京没几个比得上的。” “娘娘谬赞。”沈若筠被夸得不自在,“娘娘的头风现下如何了?” “那次你教她们的法子不错,哀家的头痛缓解许多。” “可娘娘看着……”沈若筠话到嘴边,又觉得不适合,“那娘娘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刘太后豁然道:“年纪大了都是这样,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的人,生病也是常有的事,不是什么大事。” 负责刘太后起居的小柳女官听了此话,伪作生气状跟沈若筠诉苦道,“沈二娘子可得替我们劝一劝娘娘,娘娘这些日子总不肯吃药的。” 刘太后这两年就喜欢活泼的女孩在跟前,故新进福康殿的女官们都不似别宫的老成持重。 “娘娘怎可如此……”沈若筠刚要规劝,抬头时见刘太后发间花白,同祖母一般无二,鼻腔眼窝一酸,什么也说不出了。 见沈若筠如此,刘太后握着她的手,和声问她,“可是想你祖母了?” “也不全是。”沈若筠声音低低的,“娘娘,我听说祖母年轻时,喜欢与您一道打马球……您也要好好保重些,等她回来,说不得会笑话您现在骑不动马了。” 沈若筠想到佘氏,这下眼泪是真的止不住了。 “怎么好好的,还掉起眼泪来了。”刘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哀家早就骑不动马了,说起来竟有好些年没看过小娘子们打马球了,也不知现在京里的小娘子里,可有人能有你祖母年轻时风采。” 沈若筠心道汴京贵女现下流行缠足,不缠足的都算异类了,怕是没几个会骑马的,莫提打马球了。言语上却是应和太后,“应是有的吧?” “不见得。”刘太后追忆往昔,“你不知那个时候,便是男儿郎也比不过你祖母。她穿一身红色马服打马球,又快又准,人在马上胆大心细……在汴京城里,骑艺最好。” 沈若筠能想到那个场面,太后又问她,“你可会骑马?” “平日出门少,学了不用,便不怎么会。” 刘太后微叹了声,终于提起正事来,“今日找你来,原是想着,你祖母回不来汴京,我便做你长辈过六礼,你看如何?” 太后发嫁,是莫大的荣耀。可沈若筠还打着这门婚事作废的主意,遂心下一横,打算求太后帮忙,劝赵殊收回成命。 沈若筠正要跪下求太后,忽听外面有内侍来报,说是周二郎到了。之前沈若筠请陆蕴安排见周二郎,陆蕴还没安排,反倒是太后这里安排上了。 刘太后看着诧异的沈若筠,笑着对她道,“你去见见他吧,官家这样不管不顾地赐婚,总要叫你们见上一见。” 沈若筠一窒,两家还未互换庚帖,未下定帖,太后就直接安排相看了。 相看是汴京的婚嫁习俗,安排合过八字的男女见面。如果男方中意女方,会取一支金钗插到女方发间,反之便要赠送女家锦缎,用以“压惊”。 眼下两人还没合过八字,不过陆蕴说,官家赐婚,结果只能是“大吉”。 沈若筠拜别太后,想着先去见一见周沉。赐婚的圣旨颁布至今,她都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现下如何想。 可惜那块玉佩今日没带,不然或可还给他。 两个人“相看”的地方在福康殿的后花园,沈若筠跟着内侍前去,便看见穿一身雪青色圆领袍子的周沉。沈若筠往日都见他穿一些靛蓝色、玄色之类的衣衫,忽见他穿这样鲜色的衣服,满身书卷气与贵冑风华合在一处,配以出众的相貌,很是赏心悦目。 他看着倒像是来相看的。 沈若筠走到近前,方后知后觉,今日自己穿的浅丁香色褙子与他还有些相配。 周沉也发现了,眸里带了笑看她。 内侍将人带到,便知趣地退远了些,留两个人自己说话。 见周沉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沈若筠轻咳了声提醒。 “怎么也不多戴些首饰,是怕我无处插钗么?” 沈若筠下意识地抿了下鬓边,没有与他开玩笑的心思,“我们之间,就说些敞亮话吧。” 周沉饶有兴味:“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我知你不会愿意娶我的。”沈若筠最近将这句话说了无数遍,可当着周沉的面说,语速都加快许多,“正好我也不想嫁你,与其说这些无意义的话,不如一起想想法子。” “圣旨已下,哪有转圜的余地。”周沉笑道,“你想去求太后吗?太后这些日子身体抱恙,又极为看重这桩婚事,若是被气出病来,可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我原以为……你有主意的。”沈若筠听他如此说,有些失望。 “我后来想了想,娶了你也不错。” 沈若筠想到那晚梦里两人成亲场景,面上飞起红晕,羞恼道,“你别说这种话。” “沈二,你是不是怕嫁给我?” 周沉敛了笑,正经地问她。 这个问题问得古怪,沈若筠皱了眉,“这不是我怕不怕的事情吧?” “若是不怕,”他一双狭长的黑眸凝视着她,“就嫁给我如何?” “你在说什么胡……”沈若筠正疑心他也发了疯病,忽地灵光一闪,恍然道,“你是说?” 周沉一向知道沈若筠聪慧,见她这般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眸子里带着笑,走近两步,小心地踢开她脚边的一块小碎石,防止她一时不察踩上去。 小姑娘的绣鞋鞋底儿薄,踩上去怕是要膈到。 两个人靠得近些,周沉低声道:“你知我不想娶你,我也知你不想嫁我,可我想娶的人现在还不能娶。你便是不嫁我,保不定官家也会将你嫁给旁人……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沈若筠恍然,周沉上一次在行宫与人私会,对方极有可能是个女官而不是宫妃,说不定是去年夕月刚进宫的这批,所以他要等心仪的人出宫才能娶对方。 “我……” “你想说你不信我是吧?”周沉料到她想说什么,笑着道,“可你不是已经信了我两次了么?” “那你家长辈……知道你和她的事吗?”沈若筠想起陆蕴说的婚姻利益论,“是不是你不娶我,你家长辈也会为你安排别的婚事?” 周沉脸色一变:“你知道她是谁了?” “这不难猜吧。”沈若筠没有注意到周沉的异样,“你与她在宫禁私会,还说现在娶不了,想来定是位女官了。” 周沉心下刚刚紧绷起的弦又松了开,大方承认道,“是,我已快加冠,家里自然会给我议亲,不与你,也有旁人。” 沈若筠点点头,心里考虑着这事的可行性。周沉有一点说得对,便是闹黄了这一桩,说不得赵殊还要将她指婚给别人。与其这样,不如与周沉做一对假夫妻,在外面演演戏,过几年他等到心仪的那个女子,便与他和离,去冀北与祖母她们在一处。 “官家赐婚,真可顺利和离吗?” “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先与你写一份和离书。”周沉允诺道,“我知道沈家的情况,若你出嫁,还可将家里产业写作你嫁妆。以后和离了,这些也俱是跟着你的,沈家那些族人也拿不到分毫。” 沈若筠没想到他连沈家的族人贪图她家产业的事都知道,神色间有些不自然,“你知道得真多,不过他们这几年已经不上门来了。” 周沉双眸睨向她,片刻后道,“他将你保护得真好。” 沈若筠满脑瓜子成亲的事,没听清他的话,又将最要紧的事拿来问他:“那我与你成亲,还能住在沈家吗?” 离南枝 第33节 “住回去怕是不行,”周沉见她一双眸子闪闪,满是期盼,令他不忍打破,不自觉地将话说得轻些,“不过我不会与你住一处,也不会管你白日去哪儿。” 沈若筠仔细想了想,这样好像也不错。她嫁到周家,赵殊便再不能拿她作什么文章。 周沉引她到石凳坐了,见她还在细细思量利弊,嘴角微微上挑。其实他作此决定,也不过是几日前。 自在行宫与赵多络私下相见,被神出鬼没的狄杨知道后,周沉便觉得心下惶惶难安。于是赵月娘将上元之事告知赵殊后,赵殊问起时,他便顺水推舟,推给了沈若筠。 赵殊倒是不反感年轻男女之事,还感慨了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当周沉以为此事已揭过,赵殊却颁了旨,给两人赐婚。 伴君多日,赵殊想什么,周沉也能猜出几分。赐婚一事甚妙,若是沈家不同意,佘氏眼下病重,便只能是沈听澜回京请他收回成命;若是沈听澜不来求,沈若筠嫁到周家,其实也是为沈听澜以后进宫铺路。毕竟从此之后,周家与沈家便捆在了一处。 父亲周崇礼知道此事后,十分震怒,偏又不能跟罚小儿子一般罚周沉去跪祠堂。周夫人也不同意,不提她已经看中了梅娘,沈家是武将本就配不上他家这样的文贵清流,他的媳妇又是周家未来宗妇,沈若筠如何能当。 圣旨下来后几日,家里想的俱是如何推托,想来想去都是从沈家入手……周沉不同意,因为沈家出了事,周家便退亲,太过于明显了。 倒是往日一直显得资质平庸的弟弟周季,叫周沉刮目相看了一回。这臭小子读书上不通,在此事上反有几分胆识。 周季施施然拜父母,说他愿意娶沈二,也愿进宫去求赵殊。 周崇礼本要斥责他,忽想起年初时,赵殊下过一道奇怪的旨意,叫他带周季进宫去,当时还说了几句奇怪的话。说不得赵殊最早想要拉纤的,便是周季与沈若筠。 虽说是抗旨,但也不是不行,只消推说拟旨时写错了便是,轻责执笔内侍便可揭过。 再者周季年龄尚小,成婚也要等上好几年,说不得就有了变数。 周崇礼沉吟思考间,周沉却是心下警铃大作。周季自那年上元被沈家人所救,便至此对沈若筠念念不忘。莫提叫他与沈若筠成亲,便是叫他入赘沈家,怕是也会眉头都不皱一下,欣喜允之。 周沉想到此,便更觉不能将周季扯进来。周季年纪还小,还不懂娶妻该娶什么样的,见到沈若筠这样与文官家贵女不同的,且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极难把持。等再过上一两年,他读进去书,心思便也就淡了。 周沉于是费了好些力气,才说服父母相信,他与沈二不过是因着要查沈家的事而相识,并无私情。他将人娶进来,也不过供着而已。等过一两年或可休妻和离。 安抚了父母,却没有去与周季说,心里盘算着要将周季送出汴京读书去。 他与沈若筠这桩婚事,在宫里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周皇后闹了两日,赵殊却连慈元殿都没踏足过。刘太后倒是对这桩婚事很满意,还想亲自发嫁沈若筠,故安排两人“相看”。 他来得比沈若筠还早些,太后还细心替他备了只金钗。 周沉自认这桩交易与沈若筠是各取所需,遂专心致志将那只和合二仙图样的金钗缓缓插入她如云的发髻间。 两人靠得近,能看见她的睫毛都紧张得轻颤,方觉得不管她往日如何厉害,其实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便是假成亲,也算是他的妻子,总还是要护着些的。 周沉正想着此事,忽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只比周季高一些。孔先生罚她,戒尺声音脆响,想来打到手上是极疼的……她背着手,站在门口与他说: “我如此行事,不过是会像你护着周三郎那样护着我的人,不能陪在我身边罢了。” …… 周沉想起这句话,觉得世事真可谓难以预料,自己现在也是要护着她的人了。 第三十二章 夜话 沈若筠上了马车便将那根金钗拔了,递给不秋收起来。 不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可是太后娘娘赏的?” “算是吧。”沈若筠也不知道,但估计刘太后既然安排两人相见,那这彩头必是她给周沉的。 回去的路上,她又将周沉所说的事又反复掂量,觉得很是可行,想和陆蕴商量。 若是真如此行事,也要和周沉将事项拟了合约,比如她和他不能住一处,要有独立的院子……最好是还能住在沈家,可周家长辈俱在,也未分家。她若真嫁周沉,便不可能不住周家。 回来时见沈府门前有些热闹,沈若筠下了马车好奇地看,见了那些扎了红绸的礼盒上有琅琊王府的标记。因着今日陆蕴不在府里,平日里也不许收这些东西,府中的人不敢收,送东西的人却也不许退。 正在推辞的林君见到沈若筠回府,很是松了口气,琅琊王府的人每次送礼不送到都不肯罢休,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管沈家要债的。 沈若筠看了一眼,竟有十来抬东西,十分惹眼,对琅琊王府来的管事道,“这太过贵重了,如何能收?” 管事恭敬地说着上一次的说辞:“王妃说若是沈小姐不收,便亲自来送。” 沈若筠想了想,眼下不过未时,不如亲自去一趟渝园,将这些东西退了,当面谢一谢吴王妃。不然这样在门口争来争去,实是不好。 路上无聊,便拿了吴王妃的礼单子看,这次送来的东西比上一次多了不少,除了缂丝,还有上等的花萝、翠云纱、皮料、蜀锦、织锦并好些贵重头面。 这比汴京寻常人家的嫁女的嫁妆都要贵重许多。 沈若筠上一次已与吴王妃说过,汴京不能这般送礼。后来她在渝园遇见了世子,因猜不透吴王妃所想,索性后来吴王妃来请都推辞了,再没去过渝园。 吴王妃这一次又这样大张旗鼓送礼来沈家,想来是想见她了。 果然等到了渝园,吴王妃见到她便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 “怎会。”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些日子不方便出门。” “这倒也是。” “姨母今日未午歇么?” “要回夔州了,便歇不了。”吴王妃叹气,“只是临走前,还想见一见你,不然下一次再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这便要回去了么?” “这一趟出来这样久,再不回去,府里便要乱得不成样子了。” 沈若筠正在想回去多包几套珍珠膏送来,忽听吴王妃叹道,“这一趟竟是无功而返了。” 沈若筠上次在行宫,已从周沉那里得知,吴王妃此次来汴京,是为了挑选世子侧妃。于是故作不懂,只听吴王妃继续说。 “夔州与汴京两地相距甚远,想不到这些年风气竟也相同,这一趟来,见汴京的贵女多缠莲足,俱是弱柳扶风状,实是……” 沈若筠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天足,好奇地问,“江宁那里的女子缠足么?” “以前都不兴的。” 说到家乡,吴王妃怀念起来,“我们小时,也在家族的学堂里与郎君们一处读书。只可惜,我那自小一心研琢学问的堂哥现在却不许家里的女孩儿读书,俱是早早说了亲事,便锁在绣楼里一门心思绣嫁妆……倒是搏了个好名声。” 沈若筠想着那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哪里是一心研琢学问,怕是读书读傻了吧。 这些人既觉得生男弄璋,生女弄瓦,那为何又要将家族的名声系在女子身上?想来必是无真才实学,遂就只会拿家中女子做文章。管她们可有咏絮之才还是旁的,只消将人拿框子框住了,不许她们看书,也不许她们出门,通通裹了足,往绣楼里一锁……如此获个“好名声”,惠及家族,何乐不为。 大概这世上做不出什么真学问,又要名声之人,就喜欢如此行事吧。 吴王妃显然也不想多谈糟心的娘家事,又与沈若筠道,“给你送的这些东西,原是我来前叫他们备着的,现下也用不着了……只这批料子都十分娇气,存不了许久,放在渝园也是暴殄天物,不如送与你添妆罢。” “太过贵重了,我如何能收?”沈若筠推辞道,“姨母不如带回夔州去?” 吴王妃笑而不语,沈若筠心下猜测琅琊王府在夔州定是十分富贵,汴京置办的这些不算顶好,故不愿往回运。 “你娘走得早,你祖母向来无心宅院事,宫里这位突然将你许了人,说不得我走了没多久……你便要嫁人了。” 吴王妃拉过沈若筠的手,“一想到这事,我就很担忧。你也见过周夫人,她出身清流,本就瞧不上你家,又是突然指婚还没个长辈帮你筹办,可怎么好……” “无事的。” 见沈若筠混不在意,吴王妃悄悄问她:“你老实告诉姨母,可是与周家二郎情投意合?” 沈若筠闻言,在心里暗骂赵殊有病,他这样突然赐婚,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周沉与她首尾在前。 “只在宴饮时见过几次。”沈若筠面色平静,“谈不上情投意合。” 吴王妃观她神色不似作假,关心道:“那就奇了,要不要我替你去问问周娘娘?” “姨母不必问了,周娘娘也有万万个不情愿,叫我这样的当周家妇的。” “这是什么话。”吴王妃嗔她,“你虽父母早亡,可我瞧你就是个顶好的孩子。” 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吴王妃又道:“我也知你为何不愿来渝园了……可你是子宓姐姐的女儿,我虽有心想要你做儿媳,但又怎愿叫你做侧妃呢?故你便且当世子是哥哥罢。” 沈若筠见吴王妃点破此事,也大方道,“姨母放心吧,下次若见世子,必攀个亲戚呢。” 两人又聊了珍珠膏,沈若筠推辞不过,与吴王妃商量,将那贵重的头面都退回了,只留了一些衣料。她打算回去再多装些珍珠膏、近日新制的益母草玉泽面霜来作回礼。 颠簸大半日,沈若筠回去洗了澡,换了家常衣裙,窝在榻上看这个月存粮的进度。也对着邸报,摘抄了各地的情况,看看哪处是丰年,哪处贫民起事了,就要避开些。 如艾三娘上次所述,这两年百姓日子并不好过,所以总有起事要造反的人。虽在汴京沈若筠看着的邸报里都不成什么气候,但是被朝廷出兵清剿过的地方是什么样,沈若筠能想象出来。 陆蕴做账很有一套,给她送来的账本记得内容很是翔实。沈若筠陆陆续续看了两年,对农户的家业有一些概念。 家中若有水田十亩、耕牛与可以养些牲畜的小院,便已算是中等偏上些的人家了。家贫些的农户,怕是连种的田都没有。不过出了乱子的地方,中等户、贫户都无甚差别,他们若是不跟着那些造反的人,怕是阖家性命不保,若是跟着,现下家里男丁已被清剿。更何况朝廷军队镇压后……连一间遮风挡雨的草屋都没了,几代人辛苦积攒的家业折损于一夕。 这样的地方,杂税、夫役也会比其他地方多……若是去了,莫说收粮,真怕沈家去的人反倒是要捐粮。 沈若筠做着笔记,炭笔没了内芯,自己去换了。回来时见阿砚呆呆地靠着桌腿憨憨而睡,肚子圆滚滚的,不问都知一定是下午又胡吃了一通。 睡梦中的阿砚被人薅了毛,正要去啄那人,一睁眼却见正是沈若筠,遂叫了一声亲昵地蹭她的手掌,被摸了摸鹅头后又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沈若筠忽想起在《太平广记》里看过的一句话,叫“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也并不是写此话的人就真愿做狗,只是乱世的人,实是活不下去。 可这样的话也不过是文人一叹罢了。身逢乱世,人不如犬,欲做人可得乎?太平盛世,犬因人贵,子欲为野狗耶? 生在何世,汝何择之? 沈若筠心下郁郁,在书案上铺了纸,用行楷录曹操《蒿里行》,抄到那句“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时,便怎么也抄不下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沈听澜。 沈听澜到汴京那日正是黄昏,汴京城下着滴滴答答的秋雨,已起了凉意,沈若筠执意拿了伞在大门口等,谁也拦不住。 谁知忽起了一阵风,挟来一阵密集的雨点,沈若筠被这阵雨淋了半边衣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说来也奇,这两年的天气似乎是一年比一年冷。 沈听澜没叫她久等。她到汴京城外,就见到了来接的陆蕴。在马车上脱了骑马时穿的蓑衣,披了件厚实的斗篷。下车时陆蕴替她打伞,笑指沈若筠道,“她一定要等在这里,谁劝都不好使。” 见沈若筠要跑来,沈听澜抖了抖自己外面的披风,过去将沈若筠罩在其中。一伸手摸到她有些凉凉的手,心疼道,“衣裳都湿了,不必在此等的。” 沈若筠被姊姊的披风一裹,又被她握着手,呜声叫她,“姐。” “在的。” 她叫一句,沈听澜就应一句,沈若筠便一句句地叫,沈听澜每一句都回答。 陆蕴打断沈若筠这个三岁孩童都不玩的游戏,“莫要站在这里吹风淋雨了,还是先回院子里吧。” 东瞻院净室早备了热水,沈听澜路途劳累,先去沐浴了。沈若筠想瞧瞧她身上是否有别的伤,便蹭着一起进了净室。 净室修了浴池,水汽缭绕间,沈若筠见她褪下的衣物,肩上陈年旧伤的疤痕仍在。 “没有用去疤的药膏么?”沈若筠的鼻子酸酸的,目光往下看去,见她胳膊上有不少抓伤,紧张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无事的。” 离南枝 第34节 沈若筠凝神看了会,走过去帮她更衣,想要扶一下她的脉息,却被沈听澜反手扣了,“在这里再待一会衣衫就湿了,出去等我吧。” 沈若筠哪肯听,沈听澜见她不愿走,坐在池边拿水泼她。沈若筠平日沐浴时,也会与早园她们这般玩,于是便不再注意她手臂上的抓伤,反而在池边与姊姊玩起水来。 最后两个人一起泡在池子里,早园替沈听澜绞干头发,沈若筠靠着她,还是去握她的手腕,扶了会脉。 许是因为泡了热水,沈听澜的脉息跳动得极快,沈若筠没摸出什么异样,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陆蕴说,你学医很是用功。” “说好要当军医的,不好好学怎么行。”沈若筠将自己的打算说与她听,“我现下还只会理论多些,等天气冷些,医馆人不多,我还要去三娘的医馆学问诊。” 沈听澜问她,“阿筠想做三娘那样的大夫么?” “倒也不是想做大夫。”沈若筠想了想,“只是既然学了,便不可做半吊子的庸医,会害人的。” “那阿筠自己喜欢做什么呢?” 沈若筠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片刻,“我喜欢赚银子。” 沈听澜低声笑了。 “我喜欢赚很多银子,就可以给你送粮草药材。”沈若筠想到卧雪斋,甜笑道,“你这趟回来间隔太久,我有许多事想要告诉你。” 她想告诉她在冀州不要操心粮草军需;告诉她自家庄子里有了个极大的粮仓,可储藏万斛粮;告诉她自己与陆蕴开了间铺子,每月可赚许多银钱……也告诉她,自己有了门可以脱身的婚事,只消一两年便可去冀州与她们团聚。 沈若筠想告诉沈听澜的事很多,却不想拆穿她故意隐瞒祖母受伤的事。 “祖母最近可好,可想我了不曾?” “想的,时常念着呢。” 用过晚膳,沈若筠知道沈听澜明日要进宫去见赵殊,故赖着不走。两人躺在一处,沈听澜替她提了提被衾,“闹了一日了,早些睡吧。” 沈若筠裹着被衾靠近她,“你是不是知道官家给我赐婚的事了?” “知道一些。”沈听澜低声道,“但是祖母还不知道。” “不要操心此事。”沈若筠简略地将自己与周沉的协议讲给她听,因怕沈听澜担心,言不由衷地美化周沉许多,“我与周二郎极熟,今年元月里那批硼砂便是他给的,他有一个心上人在宫里当女官,与我成亲,便可叫他家父母不与别家说亲。快的话只消一两年,我们悄悄和离便是,到时我就去冀州找你与祖母,我们就呆在一处了。” 沈听澜沉吟片刻:“这不好。” “官家赐了婚,周家那样的人家都不敢去求收回成命的。”沈若筠极力打消她想去找赵殊的念头,“我与周二郎说好了,成了亲也可以出来,且他与我可早早写好和离书。” “祖母也不会同意的。” “可我也是沈家人啊。”沈若筠看向她眼眸,“你要打仗,祖母也要打仗,你们总不能是因为喜欢打仗,才一直留在那苦寒之地的吧?可见每个人并不能选择自己要做什么,总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有好些事无法选择……官家赐婚,太后发嫁,都是上意,还是隆恩。其实也不如何坏的,我总比你们在冀州要好过许多。” 沈听澜那双眸子带着昏黄的暖意定定看着她,沈若筠对她说了谎,心下不自在,索性把脑袋埋进姊姊怀里,才悄悄将眼泪抹了。 “姐,我已经长大了……你无须担心我,我自己能处理好的。” 第三十三章 推心 沈若筠不见沈听澜答应,可怜兮兮地叫她“姊姊”,大有沈听澜不同意便不罢休之意。 沈听澜温柔地摸着妹妹头发,许久才说了个“好”字。 沈若筠见她答应,心下松快许多,长出一口气,又将脑袋探出来,目光炯炯看着沈听澜。 沈听澜想哄沈若筠睡觉,可两姊妹极少有这样团聚的时刻,沈若筠哪肯乖乖睡觉。她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我和陆蕴在京里开了一家脂粉店,叫卧雪斋,方子是三娘的娘留的,生意极好……京里那些有钱人都抢着来买,不过他们都不知道这店是我们家开的。这一阵子都在传,说卧雪斋老板晋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前些日子我跟陆蕴去庄子看粮仓,还在马场里骑马了,那马叫大宛癸,特别漂亮,还十分通人性。” “宁嘉长帝姬下降后,女学便散了。我虽不是特别想去那处上学,但是见不到玉屏与多络了,还挺想她们的。” …… 沈听澜认真地听她讲着汴京的事,沈若筠中途起身咕咕喝了一大杯水,才开始犯了困。秋夜里起了侵肌的寒意,沈若筠靠在姊姊身侧,一觉睡得温暖香甜。 待她早上悠悠醒来,早园与不秋已经候了许久。沈若筠见沈听澜不在,忙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早园笑她:“姑娘,巳时过了。” “啊……” 早园继续道:“将军已进宫去了。” “那早间你怎么不叫我?”沈若筠嘀咕,“我还想与她一道用早饭呢。” “将军说叫你多睡会。” 沈若筠梳洗了,用过早饭,便去书房找陆蕴,和他商量要备些什么去冀北。 她敲门进了书房,见陆蕴手上也拿了一只和自己用的类似的炭笔,正在写着什么东西。 陆蕴也不意外她来,还笑着问:“昨夜睡得好么?” 沈若筠点点头。 “昨夜可是缠着将军讲了一夜的话?” “哪有。”沈若筠极力否认,“只是讲了一小会,然后我便困了。” 陆蕴噙着笑看她。 沈若筠被他看得心虚:“真的只是一小会,我昨天睡得可沉了。” “拿将军做肉枕头……可还舒服?” “哪有这样的事。”沈若筠红了脸,“讲得好像你看见了一样。” 陆蕴低声笑了,沈若筠走过去看他:“你在做什么?算账么?” “不是。”陆蕴把那堆纸往里面推了推,不想让她看见。 “你到底在写什么?”沈若筠反而更加好奇,伸手要去拿,“让我看看。” “是你的嫁妆单子。” 陆蕴收了笑,正色道,“寿康宫那位要亲自发嫁你,这嫁妆单子自然要做得仔细些。既要好晒嫁妆,又不能太过了去。” 沈若筠本来伸手想去取,闻言脸色一变,又缩回了手。 陆蕴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紧不慢地将那沓纸整理好了,才问:“你总将与周二郎成亲说得那般轻松……真的好好想过,嫁人是件什么事吗?” “想过的。”沈若筠咬着唇,“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我还当你不知呢。” 自上次从寿康宫回来,沈若筠便不再想着要推了这桩婚事。陆蕴看着她,缓缓道:“你自小生活在沈家,阖府都迁就你,事事以你为先。到了周家后宅,光是人就比沈家多出许多……为人媳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陆蕴将沈若筠眼里的迷茫与恐慌一览无余,语带怜悯:“其实还是害怕的吧?” “那怎么办呀。” 沈若筠心里用无数假如构建起的龟壳被他轻易击碎,索性负气抱膝坐在书桌前拿来放账簿的小矮几上,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 “所以谎话不能说得太多,人不可以骗自己。”陆蕴蹲下身看她,“……这些日子,我以为你真想嫁他。” “我谁也不想嫁。”沈若筠声音低低的,“我不想离开沈家,女子做什么一定要嫁人?” “你还小,也不适合嫁人。”陆蕴在她身边坐下,“所以为什么这么倔?一定要自己解决呢?” 沈若筠用手背抹了下眼睛:“陆蕴,你说我娘舍了自己的命将我生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给长姐和祖母添一个负担么?” “你怎会是负担呢。”陆蕴听得心下一酸,“你出生时,老太君与将军都很欢喜。将军临去冀北军营,还特意带了拓了你手印的绢帛。” “她们从未觉得你是负担,只觉得教你这般长大,很是对不住你。” “这有什么……”沈若筠哽了声,又想到赵殊将自己拿来作威胁姐姐的棋子,仍觉分外气恼,气呼呼地在心里咒他。 “他嫁自己女儿不就好了,做什么要管我……” 她这么一说,反而叫陆蕴想起一件事来:“司农寺承务郎钱家的独子,前些日子落马跛了脚。” 沈若筠本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又念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司农寺承务郎?” 她想起上次在行宫,赵多络说的那个“钱夫人”,说她儿子加冠五载,还有一屋子侍妾。 “这位便是原定要尚福金帝姬的那位,上次行宫回来,你叫我帮你打听的。”陆蕴补充,“此人行为不端,现下跛了脚,福金帝姬应该是不会下降钱家了。” “本来就不知走了谁的门路,现下好了。”沈若筠双手合十,“真是老天开眼。” 陆蕴见她为好友的事开心,偏脸上还挂着泪痕,分外滑稽,少不得掏了帕子给她:“就这么开心么?” “多络自小在宫里,便时常被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娘打,阖宫都知道,可谁都不管……我希望她不拘嫁谁,以后出了宫,都可以过得自在些。”沈若筠讲起赵多络,语气中充满怜惜之情,“以后若是她也在宫外住,与我和玉屏一处,或可多相聚一些时日。” 陆蕴问她:“替别人打算得这般好,你可有想过,自己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吗?” 沈若筠觉得陆蕴问的这个问题,和昨晚沈听澜问她的很像。其实要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抛开沈家,到底喜欢做什么。其实若是能与家人一处,不拘做什么,总是欢喜的。 “陆蕴你呢?”沈若筠想着想着,忽歪着脑袋看他,“你喜欢做什么?” 陆蕴不回答,沈若筠便缠着他问,“你精通这许多事,最喜欢做什么呢?” “喜欢么?”陆蕴想了想,眸色深了些,氤氲着沈若筠看不懂的情绪,“我有一执念,在我心里搅扰了许多年,再过一年,便可了结了。” “什么样的执念?”沈若筠好奇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要做些东西出来,看看能不能成。”陆蕴把话题又转回沈若筠和周沉的婚事上,“你想过你嫁他,意味着什么吗?” “想过的。”提到婚事,沈若筠情绪瞬间低落,“我要搬到他家里住,也不能常见到你了……” “就这些吗?” “这还不够惨么?”沈若筠苦兮兮地问。 “你嫁了他,便不再算沈家女,而是周家妇。”陆蕴将沈若筠故意回避的部分点出,“想过吗?” “可我这一辈子都是沈家女,任我嫁给谁都是这样。”沈若筠不认同他的说法,“况且周二郎已与我约定好,等他的心上人出宫,便可和离。” 陆蕴沉默。 “你还没有说你的心事是什么,”沈若筠又去缠他,两个人平时很少靠得这样近,沈若筠摇他的手臂,陆蕴便捉住她的手,沉声道,“别闹了。” “说来听听嘛。”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做些东西,去外面看看。”陆蕴轻描淡写,又与她道,“你与周沉的婚事虽是作假,但我可能真要离开汴京一段时日,到时候沈家外面不涉银钱生意的事,我都会交到他那里,烦他照看一二。” “你要走?” 离南枝 第35节 沈若筠虽然上次在粮库已猜到了几分,但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嗯。”陆蕴声音低了不少。 “你真要走啊?” 沈若筠发现自己今日特别娇气,也不知为什么,眼泪动不动就往下窜。 “怎么又哭了?”陆蕴又好气又好笑,沈若筠靠在他胳膊上,哭得比刚刚提起来要嫁给周沉还伤心。 陆蕴想安慰她,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竟也语带哽咽,“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沈若筠难过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是去冀北么?” “是。” 沈若筠低头让眼泪都落尽了,拿帕子捂着脸,小半晌后道,“那你走吧。” “嗯。” 沈若筠擦了擦脸颊,“沈家的事不要交给他,他这个人不可信……交给我就好了。” “外面的事,你不方便出面。也不必周沉做什么,只消有他这么个人在,那些人便不敢乱打主意。生意与冀北的事都会交给你,我理得很清楚,也很有些得用的人。”陆蕴一桩桩讲给她听,“这两年不会太平的,你自己多小心些,过去了便好了。” “过两年……我也要去冀北找你们。” 陆蕴没有接这话,替她擦那流不完的泪,“好了,我还没走呢。怎么将军一回来,你便这般爱哭,跟三岁孩子一般。” “哪有的事。” “也是,你三岁时也没有今日这般爱哭。”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林君叩门通报,说是艾三娘来了。沈若筠忙要去迎,陆蕴提醒她,叫她净了面再去见三娘。 沈若筠拿热热的帕子盖在脸上,想着陆蕴去冀北也好,这样至少她可以放心一些。 他这样的人,若在冀北,可以帮长姐分担肩上重担。 艾三娘今日带了两本医案给沈若筠看,见沈若筠心不在焉的样子,笑话她道,“将军进宫还要好一阵才回来,怎么现在就无心看脉案了?” 沈若筠与她道歉,专心地看起脉案来。 艾三娘本来在等沈听澜回来,可眼看要到戌时,沈听澜却还没回来。 沈若筠心下忐忑,担心是不是出事了。 “许是宫里宫宴,便耽误了。”艾三娘安慰紧张不已的沈若筠,“眼看要宵禁了,我明日再来吧。” 沈若筠送艾三娘到门口,又遣人去宫门那处等着,一有消息便回来报知。 她在东瞻院等到子时,才见沈听澜回来。见她虽面带疲色,精神倒还不错,才略略放心。 “怎么了?”沈听澜问她,“眉头皱成这样。” “你过了时辰没回来,我就胡思乱想了……忧心是不是谁找了你麻烦,或是谁罚你了。” 沈听澜反问她:“他们经常罚你么?” “怎会呢。”沈若筠声音朗朗,“陆蕴跟我讲过,你还在边关,我在宫里便怎么都无事的……往日进宫也不过是参加些宴会,那些娘娘夫人待我都很和善。” 沈听澜静静地看着她:“我今日见了太后,她留我说了好一会话。” 沈若筠被她看得不自在,自己将旧事重提道:“我没去女学读书前,还在太后娘娘的福康殿住过一阵,太后娘娘待我极好,还讲祖母年轻时的事与我听。” 沈听澜唇角动了动,嗯了声。 等沈听澜洗漱完毕,沈若筠乖乖地要回自己院子去。沈听澜笑问她,“这么晚了,还要回去么?” “陆蕴说我太吵了。” 沈听澜低声笑了:“没事。” 两姊妹躺到一处,沈若筠果然乖乖地不再说话。沈听澜闭目假眠半日,见她也没睡着,于是问她,“怎么还不睡?” 沈若筠靠到沈听澜身边,“明日进宫么?” “不去。” 沈若筠听得心里高兴,又问她:“太后娘娘今日与你说什么了?” 沈听澜用手梳着她的长发:“娘娘说,你与周家二郎很是般配。” “娘娘年纪大了,便喜欢看年轻些、相貌好的男女凑成一对。”沈若筠道,“任谁在她那里,俱是相配的。” 沈听澜听得良久无言,沈若筠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沈听澜抱着她,跟她说对不起。 她想不通有什么对不起呢? “我也是沈家的孩子呀。” 梦里的沈听澜说完这话便骑马离去了,空荡荡的沈家只剩沈若筠一个人。沈若筠四处找她们,却偏偏遍寻不得。 她吓得从梦里惊醒,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身边的沈听澜还在不在。 沈听澜一向睡得浅,探起身来点灯,“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沈若筠嗯了一声,可怜巴巴地,“我梦见你和祖母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沈听澜伸手揽她,沈若筠把头埋到姐姐怀里,“我想祖母了。” “她也想你的。” “那你们一定要等我啊。”沈若筠声音低哑,“等我和周二郎和离,便去冀北找你们。” 第三十四章 下定 沈听澜瞒了沈若筠许久,佘氏受伤之事,终是在见了艾三娘后,细细讲了。 艾三娘凝神听了,便要同她一道去冀州,沈听澜原不愿麻烦艾三娘,艾三娘却反过来劝服了她。 “老夫人年纪大了,须得好好调理。”艾三娘想到冀州的军医,就忍不住骂人,“章广白这老庸医,治刀伤剑伤尚可,叫他给老太君调理,如何令人放心?” 沈若筠便有些好奇,陆蕴说章广白医术远在他之上,可艾三娘又一口一个庸医,也不知到底如何呀。 陆蕴私下告诉沈若筠,艾三娘原先在冀州时,与章广白很是不睦。章广白自诩医学世家出身,便有些看不起艾三娘,明里暗里贬低她。偏偏艾三娘在骨伤上又压他一头,两人给一陪戎校尉看病时,章广白认为对方只是扭伤,艾三娘却觉得是里头的骨头碎了。校尉先按照章广白的法子治了一段时日,却不见好转,最后还是艾三娘调理治好的。遂一提起章广白,艾三娘就叫他“庸医”。 自艾三娘定了要去冀州,沈若筠梳了包髻,换了小袖轻便衣裙,去艾三娘家医馆与她一道准备要带去冀州的药物。于炮制药物这一事上,沈若筠跟艾三娘学得极全,炒、烫、煅、煨、燎、炮、炙每样都细细学过,遇见平时不常见的药材,艾三娘还会特意留一些给她看。 这两日收了不少名贵的药物,艾三娘捡出些来,“原是最好要有金钱白花蛇的,此物作药,可祛风通络止痉,于半身不遂最为对症。可寻常收不到此物,我想着去仁和堂问一问,谁知可巧了,正见到周二郎也在店里呢。” “他家掌柜认得我是同行,本不愿卖与我,可周二郎却让人取了好的与我挑。”艾三娘道,“你瞧瞧,都是少见的好货。” 沈若筠闻言,面露喜色,忙拿干净的棉布帕子,捏金钱白花蛇来细看。 艾三娘见她对金钱白花蛇的兴趣比对自己未婚夫还要高,失笑道:“也是,现在就叫你成亲,确实早了些。” 提起成亲,沈若筠忽想起马家的事:“伊娘现下如何了?” 提起马伊娘,艾三娘难免叹气:“还是老样子,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与她说,女子失了清白,最好的归属便是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前几日她爹便给她找庵子去了。” “哎,我劝也劝不住。我说要叫包澄娶她,可她说她这样的不好嫁人了,只愿做姑子……哎,原我娘她们那个时候,女子改嫁、再嫁的多了去了,也不见谁多言什么。算了,我去一趟冀州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沈若筠听来心下难受,小时候包澄带她去敲牙糖,现在想起来不记糖味,只记得伊娘笑时,嘴角还有个小梨涡。 沈听澜仅在汴京待了五日便要赶回冀州。陆蕴见沈若筠制药辛苦,又不舍长姐,便叫她送沈听澜到南熏门外。 沈若筠起了个大早,至南熏门外时,寅时刚过,汴京的城外四野静寂,只零星几户人家亮了灯。 “保重些。”沈若筠拉着沈听澜的手,只说得出这三个字来。她又依依不舍拉着艾三娘,细细叮嘱,“那边冷,记得多添衣,不要食冷物,要按时吃饭……有什么事、需要的物件,只管写信回来。” “你莫要担心老太君的事了。”艾三娘与她担保,“有三娘在呢。” 沈若筠双手交叠过头顶,拜艾三娘:“三娘,我祖母便托付你了。” 艾三娘伸手扶她,“好孩子,放心便是。” 陆蕴见沈若筠恨不能与她们一起去的样子,劝她道:“别耽误她们时辰了,日落前还得赶到驿站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的道理沈若筠明白,她只是想再多看她们一会儿。 见妹妹泪眼婆娑,沈听澜去抱她,小声在她耳边说,“我会等你来。” “好。”沈若筠哽声,“我一定会去冀北找你们。” 沈听澜上了马,艾三娘登了车,车队便一点点缩小了去,融到灰蓝色的天际线里……随着鱼肚白越翻越大,终是彻底消失在了沈若筠的视野里。 沈若筠拿帕子捂了好一会,等她平缓了情绪,竟罕见地看见陆蕴眸中也带了莹润的水色。 “你哭了。” 沈若筠觉得新奇,她很少看见陆蕴有这样情感流露的时候。 “起得太早了,困的。” 沈若筠不信:“我又不笑话你,做什么不敢承认。” 不秋与苍筤两人都低声笑了。 “以前我要送,你都不让我来,怎么偏这一次就让我来送了?” “因为你话太多。” “你是不是每次送她都偷偷哭,怕我瞧见,所以以前都不带我?” 两人互拆了几句台,倒是将送行的离愁别绪驱散几分。因天光还未大亮,沈若筠回去时不愿坐车,要骑马回去。 进城的街边多种柳树,长枝委地。沈若筠在马上折了一条把玩,想起一句“东门柳,年年岁岁征人手。”出自宋诗人陈与义的《古别离》。 折柳若能留征人,怕是早被薅秃了。 正当辰时,陆蕴便带沈若筠在街边用早点。汴京早市卯时便起,每份早点不过一二十文,有各色饭点。陆蕴要了煎茶,沈若筠喜欢吃糍粑,又点了煎白肠与粉羹。 不秋与苍筤见在外用早点,很是高兴,两人在来沈家前便喜欢吃街边的血脏羹,配了蒸饼,要了两大碗。 “今日人怎么这么少?”沈若筠坐在临近街边的桌椅上,看着街道问陆蕴,“这条路通东华门,怎么也不见车马?” “今日朝上休沐。” 两个人用完早点,沈若筠不想这么早回去,想绕去卧雪斋看看。 沈若筠许久没来,易风亲自出门来迎。她先在店里看了看账本,易风给她介绍。 离南枝 第36节 “玉泽面霜现下最为畅销,不过还是玉容珍珠膏问的人更多些,好多女眷觉得珍珠膏一套有三样,摆在妆台上也好看,很是划算。” 沈若又问易风:“上次拿来的米酵水蚕丝贴,可有人来问?” “送了些,不过问的却不多。”易风补充道,“想来是太过新奇,女眷们不知如何用。”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离开时易风还将他们送出门,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店外,也不知停了多久。 沈若筠与陆蕴对视一眼,忽见周沉掀开车帘,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沈若筠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转头去看陆蕴,见他无甚反应,方出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卧雪斋并不开门。”周沉反问,“你们来买什么?” 沈若筠蹙了蹙眉,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周沉发现了什么:“我家是卧雪斋大主顾,想来看新品自不必等开门。” 今日出门早,沈若筠穿了一身竹青色圆领夹袍,头发简单梳着低髻。虽青衣布衫,但在周沉看来,却十分打眼,毕竟满汴京也没几个女子敢白日在城里不戴锥帽骑马的。 周沉见她与昂藏七尺的陆蕴站在一处,两人说说笑笑,举止很是亲密。就算他用极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两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可谓是檀郎谢女。 许是确定要娶沈若筠,周沉自见他们打马而过,便总有头戴绿冠的膈应感。他一路尾随至此,见两人当着他的面还眉来眼去,不由冷着脸看陆蕴。 陆蕴眼眸扫过周沉的阎王面,又看看沈若筠,吩咐不秋去后面马车里拿了锥帽,叫沈若筠先进店里去戴好。 等沈若筠转身进了卧雪斋,陆蕴方问周沉,“周御史在这等了许久么?” 周沉面色阴冷,话到嘴边又被他剥离开情绪:“路过而已,原以为能看见卧雪斋晋公子其人,故等了一会。” “这样么?”陆蕴嘴角挂了淡淡的笑,周沉觉得他的笑太过晃眼,终是压抑不住情绪,冷声提醒他,“再过月余,我家便要下定礼了。” 陆蕴笑着嗯了一声:“这事我知道。” “所以你是不是……”周沉话到一半,忽觉得不妥,补充道,“我并不介意你与她如何,只是……” 这话有越描越黑的趋势。 周沉想了片刻,给陆蕴留一下句:“你们在外还是注意些吧。” 他刚说完,忽想到沈若筠与陆蕴在外便如此,在沈家又如何亲密呢? 陆蕴敛了笑,表情也严肃起来。他看着周沉,一字一顿:“她自幼时,便是我在照顾。我于她而言亦师亦长,所以她分外依赖我也是正常。” 此话一出,周沉的脸色更加阴沉,“你是何意?” “我是想说,你若实在介意我们亲近……我教你一法子,”陆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若在意,不如在心下视我如岳丈,如何?” 周沉不敢置信地看向陆蕴,“你……” 陆蕴脸上又挂起刺到周沉双目的笑来,“她亲近我是人之常情,你若在意,如此想便是。” 周沉嘴角一抽,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陆蕴,如何能叫他岳丈。他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拳,找不到着力点,哪哪都觉得不舒服。 陆蕴说完此话,便也不再看他,扶着戴好了锥帽的沈若筠上马,一道骑马离开了。 沈若筠回头看了两眼周沉,又好奇问陆蕴:“我瞧他今日心情不佳,脸色极臭。你与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陆蕴道,“周家说再过月余要来下定,到时候会送大雁来,你要不要养?” “养这个做什么?”提起婚事,沈若筠兴致缺缺,“还是放生了好,省得造孽。” 又过月余,沈若筠惊喜地收到了一封祖母写的家书,出乎意料的是祖母对她与周家的婚事并没有沈听澜那样的抵触,只叹不能亲自回汴京嫁她。 想来应是艾三娘在祖母身边,择了不少好处讲与她听。 沈若筠得了家信,陆蕴则拿了信后一张被她忽略的,佘氏列了重点的嫁妆单子,开始筹办起来。 因是官家赐婚,来往沈家的媒人是礼部的员外郎肖荣,约定了下定礼的日子。像是为了彰显对官家赐婚的郑重,周家的礼数很是得当。三份婚启用的是销金染色纸,两份双缄,用红绿销金鱼袋装好,又装在绘有五男二女的木盒子内。除了聘雁,还送来了“回鱼箸”,拿了空酒樽盛四金鱼,金银箸各一双,葱两株,安于樽内。 沈若筠想拿箸拨那大红锦鲤,却被齐婆婆拍了一下手,“这可拨不得,回鱼箸意为如鱼得水,哪能拿箸拨开呢。” 陆蕴命人仔细照单收了送来的珠宝头面、金银、缎匹和酒茶饼,还有两只克制着不当肖荣面牵去厨下的双羊。 沈若筠拿了定礼盒子,当着肖荣的面放在了明辉堂的厅堂上,拜过天地祖宗,自己打开看了礼书。 陆蕴比之周家送来的东西回了定礼。因沈若筠只会帮齐婆婆穿个针,故定礼里的手作物均是府里的绣娘做的。陆蕴还特意嘱咐,叫不必做得太过精细了。 过了定,隔了不多日,周家又来下财礼。送来金银锭若干、彩缎数匹、酒果茶饼。 因着太后近些日子又生了一场病,两人的婚事便又提前了些。这会算起来时间,走完六礼,差不多就在沈若筠及笄后。 女子陪嫁的妆奁,讲究极多。陆蕴自得了佘氏的手信,就与齐婆婆一起,开了库房。里面封存了苏氏、佘氏两人嫁妆中贵重的首饰、摆件、古玩,逐一清点了。器物重新刷漆,首饰要清洗,再拿与沈若筠陪嫁。 除了这些,新房的家具也是女方陪嫁的。陆蕴之前已经派了人去量了新房的尺寸,把一些小件的家具重新上漆,擦得光洁澄亮,大件的多宝阁、书架等物便立时开做。 沈若筠一直觉得自己是与周沉假成亲,故不怎么放心上。眼下见这架势,总有些惴惴难安,好像自己真的要嫁他,做周家妇了。 陆蕴瞧出她心事,却没有给她这样忧虑的闲暇。他每日还要抽时间给她交代商铺的事,沈若筠知道他要去冀北,故学得很用心。 等汴京的产息都介绍得差不多了,陆蕴最后拿出的是一张古怪的车辇图,平淡地与她讲述,沈家在河东路,还有一处矿息。 沈若筠感觉自己语言都匮乏许多,忙看了看四下,“……朝廷不管么?” “他们不知道。”陆蕴简短道,“那是处银矿,已开得差不多了。现下我已将那处封了,不过还是告与你知。” 沈若筠这才知道,陆蕴哪来那么多银子建粮仓,囤米粮。 第三十五章 及笄 忙忙碌碌过了新年,正式订了亲的沈若筠显得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赵玉屏正月里起了风疹,遣人来沈家送过口信,沈若筠便连上元节都懒得出门了。 陆蕴劝她:“听说今年的大鳌山也极华丽,带上几个丫头,出去逛逛吧。” 沈若筠放下在看的一本收粮账簿:“今年朝廷还有银子备这个?” “自是有的。”陆蕴道,“这些银子于朝廷,不算什么。” “汴京周边都开始闹饥荒了,中上农户数锐减,如此下去也不怕出乱子。”沈若筠想到朝廷今年不仅多收上供钱、还新增了板帐钱,更过分的是,各地还向佃户征收枯骨税,即农户死牛需纳税。 她不由叹道:“还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明年会更严重些。”陆蕴道,“到时候运粮多小心些。” 沈若筠郑重记了,因着打算出门逛逛,又被齐婆婆好一通打扮,带着四个竹出门瞧灯去了。 她本想叫陆蕴一起,却听林君说陆蕴出城去了沈家庄,便作罢了。 沈若筠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了看鳌山,果是一年赛一年的壮观华丽。只街上人太多,便不自觉从繁闹的御街往下土桥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赵玉屏不在,吃浮元子都觉得没甚滋味。 上元夜,街道上摩肩擦踵,偏河渠上架的渠桥,无什么人。渠桥桥身陡峭,桥下水流湍急,又无甚灯火。沈若筠觉得此处安静,叫四个竹在桥下等她,自己拾阶而上,站在桥上打量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汴京夜景。 一处繁华,一处安静,便如同汴京城内的纸醉金迷与穷苦百姓的水深火热,竟是能在同一夜空下共存的。 她正消化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哀哀情绪,忽听早园在桥下提醒她:“小姐,周二郎来了。” 沈若筠看了看,有些好奇,今日上元,他怎么得闲了? “不去看灯,在此看河?” “随便看看而已。” “桥下河深水急,还是小心些。”周沉道,“又是寒冬腊月,掉下去该如何?” “无事,我会水的。” 沈若筠说完,忽想起自己在雁池里捞了周沉一事,也不知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此处无灯极暗,周沉不得观她神情,只问:“今日怎么没和陆蕴一处?” “我往年与小郡姬看灯更多。” 周沉了然:“今日宫里宫宴,想来小郡姬进宫赴宴去了。” 沈若筠不愿多说玉屏的事,只嗯了声,仍看着桥下流水。 周沉站在她身侧,“要不要一起逛逛?” “我马上就回去了。”沈若筠礼貌拒绝。 “那我送你。” 沈若筠皱眉瞥他一眼,周沉这人怎么连拒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呢? “……也不用的。” 周沉轻声笑了,“你我即将成亲,还是多熟悉熟悉好。” “这事好笑吗?”沈若筠好奇问他,“作何你想起成亲一事,便不觉得难过呢?” 周沉脸上的笑尽收了,“你是为此事神伤?” 何止神伤,自赐婚以来,沈若筠做过多次噩梦。这桩亲事每完成一个环节,她的惧意更甚……偏又怕身边的人为自己担心,害怕也不能外露。 “我这般可怕?”周沉失笑,只恨今日没拿个灯,好瞧瞧往日混不知惧的沈若筠眼下是个什么表情模样。 沈若筠淡淡道:“与你无关。” 周沉略一思量,猜出几分来:“自古婚嫁,女子辞家,自是舍不得。” 沈若筠默默听着,心道婚嫁之事,为何这般不公平。 她提了裙子往桥下走,周沉跟在她身后。等下了桥,又去买了一盏莲花形的花灯来。 沈若筠走了一会,见他又跟了来,忙与他道:“我不用你送的。” 周沉却是将那盏灯提了照她,只见暖黄的灯光下,衬出一张冷倩脸庞,不似往日犀利神色。她抬眸看他,眸中便有他的影子,周沉看得入神。 沈若筠极小声咦了句,“你做什么?” “我以为你哭鼻子了。”周沉故意逗她,又将那盏灯放到她手上,“别害怕此事了,我又不会吃了你。” 过了上元开朝,礼部择了成亲的吉日,沈若筠严重怀疑这群人只想草草了事,方才定了六月初六。 虽是太后发嫁,但沈若筠并非赵家人,不从宫里出嫁。太后自冬月以来便卧床难起,钦点了刚嫁了长女的濮王妃主理这桩婚事。 濮王妃自接了这事,极为用心,三月初便使人来传话,说是要替她理一理嫁妆,若有缺漏好及时置办。 沈若筠知道太后这个安排,也觉得好。她已有一阵子没见到玉屏了,也不知道濮王妃会不会将她带来。 像是与之心有灵犀,濮王妃来替她理嫁妆时,果将赵玉屏带来沈家了。 两人多日未见,互相见礼时赵玉屏十分忧心:“我可愁了好些日子了,你怎的就要嫁他呀?” 离南枝 第37节 赵玉屏又想起那年上元樊楼之事:“你嫁他,他不会欺负你吧?” 沈若筠勉力露出一个笑来,安慰她:“官家赐婚,不嫁还能如何?无须担心我,他若欺负我,我就去告御状。” 赵玉屏点头:“这倒是。” 沈若筠拉着她的手,像小时候一般,轻轻撞她胳膊,赵玉屏也来撞她,两人相视一笑。 “哎,不说这个了。”赵玉屏叫了姜梅子捧了一只漆盒来,“我今日可是来与你送添妆的。” 沈若筠福身谢她,“多谢郡姬挂念。” “你我这般客气做什么。”赵玉屏道,“我知道阿筠的好东西多,都疑心你看不上。” “怎会,我不打开都知道,这里定是郡姬的心爱之物。”沈若筠又谢她一遍,“等你出嫁,我也要给你添妆。” 许是说到嫁人的事便总有些触动少女柔肠,尤其是对赵玉屏这样刚经历过长姐出嫁,也在相看人家的女孩。 “我想不通女子为何要嫁人,不能同哥哥一般一直在家里。”赵玉屏掉着眼泪,“我姐姐没嫁时,我总与她不睦……可她出嫁了,我去她空荡荡的院子里逛了圈,只觉得很想她。” 沈若筠帮她擦眼泪,“想不通便别去想了,她也在京里,可以时常得见呢。” 赵玉屏点头,想到沈若筠与家人两地分离,轻声道,“这倒也是。” 她说完,又拉着沈若筠的手,“我知道母妃要替大娘娘发嫁你时,真的特别开心。连我父王都说,这正是缘分呢,只叹我们不是寻常人家,不然必要认你做义女的。” “义女倒是叫我高攀……只我有私心,想要郡姬当妹妹。” 赵玉屏闻言怪笑:“难怪你当日与我说,周二郎是姐夫呢,原真是姐夫。” 等濮王妃过了婚书与礼单,要去看沈若筠嫁妆可有不妥时,就见两个人还窝在一处讲着小话,不由失笑。又提了两人在身边,与她们细细分说女子嫁妆这件大事。 沈若筠与赵玉屏都乖了许多,一道跟着濮王妃,看她如何将嫁妆分类,一样样地检查,又叫下人如何整理收纳,事无巨细。 濮王妃一直忙碌到太阳西下,方才带赵玉屏回府。沈若筠心下很是感激,又不知该如何谢她。 “你的嫁妆甚齐整,也不差什么。”濮王妃临行前与她道,“我瞧佘太君不回来,你的及笄礼少不得还是我来主持。既是家中长辈不在,便也不好大作排场,不若就简单些,你看如何?” 沈若筠哪有不应的。 等濮王妃与赵玉屏走了,沈若筠将赵玉屏送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果是满满当当地放了好些首饰。 沈若筠一件件拿出来细看,有几样是镶宝石金花丝的,花丝编织是内廷独有手艺,想来是赵玉屏这几年得的首饰里比较贵重的了。 上一次吴王妃送了她一匣子金刚石,陆蕴帮她镶了好些首饰。沈若筠叫早园全取了来,细细地挑选了一对粉金刚石珍珠编织的手钏、一只喜鹊登枝步摇、还有一对玉兔子下嵌金刚石的掩鬓。 她将这几样装了,打算回赠给赵玉屏,也算是答谢濮王妃替她操持婚事的辛苦。 装好给赵玉屏的,沈若筠又替赵多络择了一对玉兰花形的簪子、一对耳饰,也拿盒子装了,给她留着。 五月底,沈若筠生辰。濮王妃自请作主人,请了赵香巧及笄礼上的赞礼正议齐大夫的夫人、赞者是自请担任,还练了好些天的赵玉屏。令沈若筠意外的是,正宾竟是周沉的祖母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拉着沈若筠手看了看:“怪道佘氏将你藏得这般深,若是我孙女,我也不让别人瞧。” “您认识我祖母?” “谁不认得她呀。”周老夫人笑道,“她以前在汴京,可是无人不认的。” 濮王妃打趣道:“老夫人,眼下还是先行礼吧,待这孩子以后嫁到了周家,您再慢慢与她叙旧罢,横竖时间长着呢。” 沈若筠低了头,周老夫人笑着拍她的手:“莫怕,今日原就是我想着你家无长辈,才自请来的呢。” 周老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已将自己当作她长辈了。沈若筠见她也觉得很是亲切,心下又觉得奇怪,周老夫人这个性子与祖母类似,怎么她女儿周娘娘却那般看重女子教条规矩呢。 丫头们鱼贯捧来托盘,里面分别放着及笄用的发笄、发簪、钗冠、衣物。 沈若筠只穿采衣,初加时改了发髻,穿了牙色素襦裙;再加时又添了发簪、穿了褙子;三加时,外面套了大袖衫,下系玉环佩绶。 周老夫人备了一支上好的金簪,插到沈若筠发间。那簪子上足有九层花瓣,每层莲瓣上都錾刻着精美的镂空纹饰,并簪顶一莲蓬,取意十全十美,多子多福之意。 及笄礼毕,沈若筠送走客人,又换了家常衣服,方去找陆蕴说话。刚刚的及笄礼都为女宾,故他安排好了一切人员事务,自己却未在现场。 陆蕴见她来,也不意外,只问:“折腾了大半日,不累么?” “我也没做什么呀。” 沈若筠见他桌上堆的许多东西都收走了,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去冀北?” “等你成亲回门之后。” “没关系的,有濮王妃发嫁我呢。” 陆蕴的声音低了许多,“那也不行。” 提起成亲之事,沈若筠心下总是惶惶难安。陆蕴说得都对,人不可以欺骗自己。可眼下若不欺骗自己,又如何能坦然面对呢? “周老夫人瞧着与祖母是一个性子的。”沈若筠勉力说些愉快的事,“我瞧她也很亲切。” “你刚出生,周老夫人还送过一玉锁给你。”陆蕴道,“你满月时,她也来抱过你的。” “那看来她与祖母关系不错。”沈若筠道,“我原以为祖母在汴京没什么密友呢。” “怎会呢,老太君年轻时,马球打得好,汴京的贵女都认得她,交好的也多。” 沈若筠更加想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这些人既欣赏祖母,又要将孙女们的脚给裹起来,叫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我听说周二夫人一双脚裹得两寸,周家几个姑娘也都缠了足。” 陆蕴略一沉吟,问她道:“那你如何看缠足呢?” “我觉得若是女子本该如此,那便从娘胎里出来,便都是一双小脚……可既生下来如男子一般,凭什么强迫女子后天吃这许多苦缠足?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怎么到女子这里便不通了呢?” 沈若筠说着,还是觉得违和:“既她们年轻时也不裹足,作何又要逼着小辈如此行事呢?” 陆蕴没回答,自去后一排书架的犄角旮旯,翻找出本《随园诗话》,翻开一篇递给沈若筠看。 沈若筠接过一看,此篇讲了个小故事,写一男子买妾,嫌李女未缠足。媒妪道,女子会诗。男子欲戏之,以《弓鞋》命题。李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这里是袁枚《随园诗话》。故事是卷四中记的,原文: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赵曰:“似此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 “妙极。”沈若筠哈哈大笑,缠足一事,可不正是起自人间贱丈夫么? 陆蕴道:“分析事物要看主次矛盾,不能不管主要原因,就去责备那些缠了足的作何要自轻自贱,为人附庸。” 沈若筠深以为是,想来周老夫人虽是好的,但她儿子读书读傻了,她又能如何。 两人说了会话,就见林君来找,说是周家送了礼来,问可是要收。沈若筠与陆蕴对视一眼,陆蕴问林君:“来送礼的是谁?” “是周二郎身边的人。” 陆蕴明白了:“那收了吧,送明玕院去,这是贺二小姐及笄的。” 沈若筠没想到这还有自己事,结巴道:“你怎知是送给我的?” “周沉此人,心机较深,但处事还算得体。你与他成亲,即便是假的,面上功夫也会做足。”陆蕴道,“今日又是他祖母来与你作及笄的正宾,他少不得送些礼物来。” 沈若筠回自己院子,便见一个精致的朱红色漆木盒子摆在条案上,几个丫头都好奇周家二郎送了什么。见她回来,都催她打开。沈若筠开了盒子,见里面放着一整套金镶玉头面,冠还罢了,只两只竹节状通体生翠的簪还难得。 几个丫头都赞他用心,独沈若筠觉得无甚意思,看多了还十分不自在。周沉这么认真做什么?他若要做一个好丈夫,自己也要做个好妻子吗? 沈若筠叫早园收了,在院子里绕了两圈又茫然四顾。 她大概是全汴京最怕行及笄礼的人了……再有六日,便真要嫁他了。 第三十六章 成亲 六月初六,是礼部为这桩天子保媒的婚事择选的好日子。濮王妃林氏奉太后懿旨,发嫁已故归德将军次女沈氏若筠。 濮王妃已嫁过赵香巧,很有经验。她自六月初便从濮王府带了许多下人来操持沈若筠亲事,事事亲问,颇有嫁自己女儿的架势。 沈若筠与她行叩拜大礼,濮王妃在上首受了,又与她添妆了两套头面。 六月初五,铺嫁妆安床。在敲锣打鼓声中,一抬抬的嫁妆从沈家抬了出来,远远望去就宛如一条金线满绣的蜿蜒红绸。 周府四面门庭洞开,府内装饰一新,沈若筠的嫁妆送到了周家长房周沉住的嘉懿院,嘉懿院正房是三正两耳,宽敞的院子里摆满了沈若筠的嫁妆。 濮王府跟去丫鬟们训练有素,打开了箱盖,捧出托盘,逐一打开,将陪嫁的嫁妆晒了满院子。 六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午后,沈若筠沐浴换衣前,先去了沈家祠堂,拜祭先祖,告别家庙。想到祖母,口中念着的祝祷之词便有些难续。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希望沈家祖宗保佑,保佑祖母长姐在冀北诸事平安顺遂,保佑她以后可以顺利离开汴京。 走出家祠,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她今日要嫁人了,可祖母生病不得归,长姐归不得……就连齐婆婆,也因为自身寡妇丧子,不肯见她。 沈若筠擦擦眼泪,还是想见一见齐婆婆。她跑到明玕院后院,见陆蕴也在这里,似是知道她会来。 他今日穿了件松茶色的锦袍,负手而立。阿砚在他身侧,嘎嘎叫着。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肥头胖脑的阿砚又叫了两声。 “这肥鹅就先不要带去周家了,放明玕院里吧,也热闹些。” “好。”沈若筠点头,她也没想将阿砚带走。 “刚刚有将婚事告知双亲么?” “说了。”沈若筠点点头,眼圈红了,“只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早投胎往生了。” 两人一鹅一道去齐婆婆住的屋子,齐婆婆怕她来,在屋里锁了门,流了许多泪却不肯开门见她,只一句句地讲着吉祥话。沈若筠想起小时候,祖母离开的那段日子,怕她晚上思念家人,齐婆婆就一晚晚地守在她床边。 沈若筠在屋外也哭成个泪人,齐婆婆忙叫她不要挂念自己。 可沈若筠舍不得的,又何止一个齐婆婆?沈家的一砖一瓦,她都极为留恋。 “哭什么。”陆蕴想笑她,眼里却也有水光,“还可回来的。” 沈若筠想把不舍的情绪咽下去,眼眶里的酸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怎么越说还越厉害了……”陆蕴拿帕子小心替她擦了。 沈若筠幼时比旁人家的小娘子淘气许多,进宫前都不晓得她怕什么。抓大黑鲤掉过水缸,爬树掏过鸟窝,在花园捉小螳蜋……总蹭得脏兮兮的。陆蕴那时候笑自己,真跟她爹似的,去寻她还得带块口水巾呢。 他想到此,又不忍见她如斯难过,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横竖还有我呢。” 沈若筠靠着他哭了会,又在齐婆婆的屋外磕了个头,方听了陆蕴劝回到前院。一回去便被几个丫头拉去沐浴,反复地搓洗。沐浴完毕,濮王妃请的全福夫人便要给她开面,这位欧阳夫人,也是之前给赵香巧成婚时请过的。欧阳夫人笑呵呵地拿了五彩丝线,上下飞快抽拉替她绞面。 沈若筠脸上汗毛极淡,绞完后泛着粉,欧阳夫人又拿了剥了壳的鸡蛋小心地滚了两圈,才开始上妆。 因是新嫁娘,妆容比之平时要浓重不少,欧阳夫人给她描了三白,画了檀晕。赵玉屏在一旁见沈若筠的额头、鼻尖与下巴都涂得白白的,分外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濮王妃差点将她撵出去。 等妆上好了,欧阳夫人取过一把新梳子,替沈若筠梳头,缓慢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沈若筠第一次梳作了妇人的发髻,头戴重冠,手持却扇。她对着铜镜看了看,只觉得铜镜里的人显得陌生,反正不像是她。 濮王妃见她面露怯色,安慰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嫁到周家后要上敬公婆,下睦姑嫂……定会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离南枝 第38节 沈若筠行大礼谢她,濮王妃扶她起身,又小声叮嘱她:“你身边无个长辈与你分说夫妻之事,我在你箱笼里放了一卷书,晚上或可看看。” 饶是涂了厚厚的粉,沈若筠脸上也羞红了几分。她忽想起自己那日做的古怪梦来,忙在心里念了三遍,假成亲假成亲假成亲,来控制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再溜进脑子里。 临近黄昏时分,沈若筠上了周家接亲的花轿,轿体描金绘边,八抬也很是稳当。她见陆蕴跟着轿撵,心下便安定许多。 好歹还是有个亲人送她的。 到了周家,又是好一番礼数,好在沈若筠身边跟着濮王妃安排的婆子,一一提点着,也未出什么错。 人被扶进新房,周家请来的喜娘像是跟她有仇一般,撒帐时将那红枣、桂圆、花生等物一股脑地往她身上倒,沈若筠被砸得吃疼,却也只能乖乖挨着。 再看看旁边坐着穿红锦服的周沉,沈若筠疑心他皮糙肉厚,所以才这般气定神闲。 撒完喜帐,又要结发、喝合卺酒。喜娘剪了两人的头发,合梳在一起,念着吉祥话。她又端来葫芦形的酒杯,上系彩绳,递给两人。 因着陆蕴不许,沈若筠从未喝过酒,上次在樊楼本想尝尝的,却被周沉打断了。她小心地抿了抿,入喉有些呛,不大好喝,慢慢地喝完了,一时愣愣地不知所措。 周沉早就饮尽杯中酒,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了,伸手将她手上的杯子端起,还了回去。 等屋里围着的人散了些,周沉要出去应酬,对沈若筠道,“累了一日,等会就先休息吧。” 沈若筠只能点头应他,两个人说着小话的场面,惹得屋里几个周家女眷一阵哄笑。 好不容易送走了新房的人,早园与节青打了水给沈若筠净了面,等卸下重重的冠子与繁琐的衣裙,整个人都顿觉轻松不少。 洗漱完也无事做,临出门前还喝了一碗燕窝粥,也没胃口吃东西。 沈若筠便净了齿,打着哈欠看早园与节青将拔步床上的喜果连着床单掀起,又换了新的被衾。 新被衾是沈家绣娘做的细活儿,沈若筠看着那绣工精致的荷塘鸳鸯,忍不住道,“要不还是换一个吧?这要怎么盖。” “里面是细软的料子呢,不扎人的。”早园道,“今日可是成亲头一日,怎么也得用这个吧。” 沈若筠摸了摸那被衾,“你们再多拿几条吧。” “小姐不嫌热么?” “晚间冷的。” 沈若筠陪嫁的垂花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是江宁地区的时兴样式,比常见架子床四边多了精致的栏围,雕花的月洞门配上帘幕、罩顶便形成一条空灵有致的小廊庑。阿筠陪嫁的床参考了同名文物,因为阿筠母亲是江宁人,所以陆蕴给阿筠备的家具和她娘的嫁妆是一样的。 这也是近年来时兴的陪嫁家具里,最贵重的了。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早园就帮她放下帘子,灯光透过床幔上精致的花纹,再投到满绣鸳鸯戏水图的被衾之上,顿生旖旎感。 也不知陆蕴怎么有闲心,置办了这么多精致物件。 沈若筠在大床上滚了两圈,觉得这里气氛属实不适合睡觉。她支起身来,把这床绣花被衾小心叠了,床尾叠放了刚刚早园放的被衾。沈若筠取了一床素面的盖在自己身上,另取了一床放在靠外的位置,留给周沉。 周沉刚刚与她说会回来,估计今天怎么也得做做样子了。 她极少自己铺床叠被,一时起了玩心,又取了一床被衾叠放在床中间,将床榻分成两个阵营。 晚上换的是件酡红色蚕丝寝衣,十分顺滑,她搬着被衾,寝衣系带便松动了不少。沈若筠低头去系,顺手打了个死结。 往日自己睡便罢了,如今要与周沉同榻,还是注意些吧。 沈若筠想着,顺着那个结多打了几道。 做完了这一切,她钻到被衾里,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被轻软的被衾一裹,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周沉自前院回来时,人携裹几分酒气,早园与节青面面相觑,谁也没上前。周沉也没为难她们,自己去了净室。 刚刚在宴上,总是想到沈若筠遮着扇子,小口抿着合卺酒的样子,脸色便挂了笑。众人见他不似往日严肃,纷纷来敬他,一时不控,又多喝了几杯。 沈若筠陪嫁的四个丫头看见他好像都有些紧张,周沉摆手叫伺候的人出去了。 新房里燃着龙凤烛,拔步床垂着苏芳色的帘幕,整个房间笼在暖色的光晕下,显得温馨又旖旎。 上元那日,周沉见沈若筠有些害怕婚事。他想了想,叫她离开沈家,确实分外残酷。她刚及笄,年纪还小,可借此与她分开住,往日在外人面前演演戏就行。等到和离后,他也会照拂她与沈家,算是补偿。 也不知道她今日心里还怕不怕了,少不得掉泪珠了吧? 周沉想到此,小心地掀开一角床幔,想与沈若筠说话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逗笑了。 炎炎夏日,床上却摆着一堆被衾,沈若筠裹在里面的一团被衾里露出半张酡红睡颜,好梦正酣。 哪还有害怕的样子。 周沉忍不住笑出声,又见床尾还堆放了不少被衾,最上面那床被衾绣着鸳鸯,精致鲜亮,应是沈家置办的嫁妆。 与裹着被衾才能睡着的沈若筠不同,周沉嫌热,如何能盖这些。他将那叠被衾收了,在外侧躺下。洞房夜的龙凤烛是不可熄的,虽说拔步床里灯光也是昏昏暗暗,可他被身侧的甜香一熏,便更觉热得慌。 许是饮了酒,心下有烧灼感,周沉便想着要喝些水。他见床边柜上放了茶具、点心盒,另一匣子紧紧盖着,不知是何物。 周沉先喝了杯水,又打开匣子,里面竟放了本《避火图》。 他翻了两页,尚还能心平气和地瞧出这是宫内印的,想来是濮王妃备的。可等他再躺下,对上沈若筠那张香甜睡颜,便无此定力了。 周沉心下起疑,眼下不过戌时,她为什么能酣然入睡?他疑心渐起,小心掀开一些被衾试探她,却见她寝衣两处系带都拧成个麻花了。 “这是提防我么?” 周沉看得好笑,又觉得这事十分有她风格。 小姑娘总觉得自己厉害着呢。 周沉伸手,轻轻拉了下那打结处,便将那个麻花解了一道。等他屏气凝神解开一整条,她仍睡得无知无觉。 “阿筠。” 周沉小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第一次见她时,便记住了赵玉屏叫她小名阿筠。她名字应该是佘太君起的,旁人家都是希望女儿如花似玉,佘太君偏要孙女若竹。 似是听到有人叫她,沈若筠眉间微展,轻声呢喃了句。 周沉没有听清,沈若筠无知无觉地靠到周沉的手边,像一只惹人逗弄的猫儿。他伸手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寝衣滑开些,泄出一件千岁绿小衣,周沉目光所至,呼吸一窒。 他勉力平缓了下气息,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看来喝酒确实误事,以后若要与她一处,还是勿要饮酒的好。 解开的衣带还得系回去,周沉手上动作快了些,熟睡中的沈若筠微蹙眉头,眼睛都没有睁,抬手极重地给了他一掌。 这一下可谓快准狠,周沉都来不及躲开,重重受了。 周沉吃痛地收回手,心下连道了好几声“真有你的”,这打挨得十分憋屈,还是个哑巴亏。 他拉了被衾把沈若筠整个给裹了,又起身去了净室。 与周沉的难眠相反,沈若筠许是这一阵都愁婚事不得安寝,眼下已嫁了他,再无可愁,反而睡得舒坦。 早上醒得也早,刚伸了一个懒腰想叫人,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不在沈家了。 尤其是身边还躺着一个男人。 沈若筠抱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见周沉气息平稳,双目紧闭,应是还在睡。 她刚觉得放心,正想着要怎么下去。 周沉却是醒着的,从喉间逸出一句话:“等会再起,没到时辰。” “那你睡吧。” 沈若筠和周沉在一张榻上,难免有些拘束,低头理了理寝衣,打算起床。 “你昨晚呢喃了一整晚的呓语,吵得我没睡着。”周沉哑着嗓子,“让我再睡一会。” 沈若筠才不信,她睡觉的时候很安稳,都不需要丫头们守夜,怎么可能会说一晚上呓语。 辰时二刻,见周沉还赖着不起床,沈若筠也不管他,自己起身梳洗。早园拿了缂丝石榴红衣裙,衣缘绣了莲花与曲水纹,十分端重贵气。梳妆时也将她的额发梳起,发间戴了镶红宝石的冠子,金葫芦的花丝耳坠,怎么喜庆怎么来。 装扮停当,又用了早饭,周沉才慢吞吞起来,由着两个院里的丫鬟服侍了。 他起得晚,早饭也未吃,便带沈若筠一起去周家老太太住的荣禧堂。 因着周崇礼母亲周老夫人王氏健在,故周崇礼、周崇德两兄弟还未分家。昨日沈若筠一直以却扇遮面,也没怎么注意新房里的妇人们。 周夫人她是见过的,周二夫人她虽然没有见过,可却久闻其名。 周皇后的二嫂,有一双二寸金莲,常被人提起。 沈若筠与她见礼时,便在低头时悄悄看了眼她的裙下,果见鞋尖极小。 她打量对方,对方也微蹙着远山眉打量沈若筠这双天足,直言道,“可惜了呀。” 沈若筠心下腹诽,周二夫人不会觉得自己会羡慕她这双缠了足的脚吧,不会吧?她可是躲都来不及呢。 老夫人出来时,正听到这句,又对沈若筠道:“你二婶与你说笑呢,过来我这里吧。” 沈若筠低声应了,也不扭捏。她上前时,自有人铺了锦垫。沈若筠提了裙子,给周老夫人磕头。陆蕴替她备了今日要送的礼,给周老夫人准备的是一件披袄,早园见她磕完头,忙捧了送上前来。 沈若筠接了又捧给周老夫人,“虽是暑日,可早晚也有些凉的。” 周老夫人摸了摸披袄:“难为你想得周到。” 她说着,从手上褪下一只翡翠玉镯,亲自替她戴上了。见沈若筠有些嫌贵重,有推辞之意,与她道,“你小时候,我就抱过你,可惜你祖母总觉得我要拐她孙女,都不带你来我家玩。不过这下好了,叫你成了我孙媳,可见缘分天定,一点不假。” 提及佘氏,沈若筠心里十分挂念,“祖母没与我说过此事。” 周老太太爽朗地笑了,指着周崇礼夫妻道,“既进了我家门,以后多来陪我说说话吧。等会还要进宫谢恩,快些去拜见公婆。” 沈若筠应了是,又与周氏夫妻见礼,奉上一对小绣屏。周崇礼说了几句训导的话,送了只玉如意。周夫人也送了一只镯子,那镯子放在盒子里,散着幽幽绿光,又与翡翠不同,反而更像是水晶,还有股特殊的香气。 因有香气,沈若筠闻了闻,却也没分辨出是什么。 “带上试试看。”周夫人道,“这是闽南的香玉,汴京寻常不得见,听说对身体好,你便长戴着吧。” 周夫人既如此说,沈若筠便少不得套到另一手上了。 周崇礼夫妇共有三子两女,依着齿序为长子周正,长女周妱,次子周沉,幼子周季与在广南东路任上出生的小女周妤。 周正早夭,周妱已出嫁。嫁的是周崇礼的门生苗玠,苗玠现任淮南西路提刑司监司,她也随夫家去了寿春府。 沈若筠两年前在宫里见过一次周妤,白瓷娃娃般的小女孩扎着三丫髻,系了红罗头须,上垂珠串,很是可爱。又见她长高了不少,却还是有些怯怯的,只拿眼睛打量沈若筠。 沈若筠亲切地与她打招呼,周妤却怯怯后退两步。 周沉在沈若筠耳边小声提醒她:“阿妤有些呆症。” 沈若筠在《辨证录》中见过呆症。得此症者终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忽哭忽笑,不知善恶……是一种极难根治的病。而她眼前的小姑娘只是不爱说话,听得懂别人说话且也很听话……怎么看也不似有呆症啊。呆症类自闭症,周家阿妤不是此病。 早园在她身侧端着托盘,沈若筠自己拿了,又蹲下身,将准备到礼物端给周妤看,里面放着几样精巧玩具,到底是小孩子,眼睛都转不动了。 沈若筠倒也不叫她看着,直接将布老虎塞到周妤手里了,周妤抱着布老虎,后面的婆子将托盘接了。 周崇德后院有三房妾室,子女也多。不过今日来的只有两个嫡子,嫡长子周衍,嫡次子周郴。 沈若筠一人送了一套上等文房。 离南枝 第39节 因为赶着进宫,就没回院子里。沈若筠往日不怎么戴镯子,出了荣禧堂便将两只镯子都摘了,递给早园,叫她拿回院子收起来。 两个人一道走着,等出了内院门,沈若筠忽想起一事,问周沉,“你家三郎呢?” 第三十七章 新嫁 周沉与她一道走着,沈若筠步伐快,倒也不必放慢步子。周沉本想问她还怕不怕了,忽听沈若筠问起周季,面色不虞:“这么关心他?” 沈若筠没搭理周沉话里的刺:“我与他备了一对护腕,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怎么你成亲,他都不在?” “他为什么不在,你猜不到么?” 沈若筠白他一眼:“你若是不会好好说话,我有法子帮你变哑巴。” 两人原并肩走着,沈若筠放慢了些,与他拉开了两步距离。 “这就生气了?” 见沈若筠不理他,周沉又问:“连二房的都有礼物,怎么不见你给我准备什么?” “对外是要做做样子,也是我家的礼数,对你就不必了吧?”沈若筠觉得他这话奇怪,“陆蕴给你家回定礼时,不是给你送过衣裳吗?” 周沉振了振袍角:“这果然不是你做的,我今日穿了,你都没认出来。” “我哪会这个。”沈若筠看了看他身上的银朱色锦袍,“这是我家绣娘做的。” “一点也不会?” “算会穿个针吧。” “每月卧雪斋送去沈家的珍珠膏花费千两……陆蕴却连个女红老师也舍不得给你请么?” “学不学女红有什么打紧的?”沈若筠莫名其妙,“陆蕴说学什么的要看自己的兴趣,不想学的,便可以不学。” “怕是他不想要你学吧。” 沈若筠便是个傻的,这个时候也听出周沉话里有话了,语气也重了些:“陆蕴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若再这般阴阳怪气,就不要与我讲话了。” 周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与沈若筠点出陆蕴其人心机来,话也说得很不得体。只是他没想到沈若筠对陆蕴如此维护,微微平复了下心绪:“不过是与你闲话几句罢了。” “他与你并不熟,你还是别说这样的长舌之语了,很不礼貌。” 周沉嗯了声,见她仍不肯与自己一道而行,语气和缓些:“三郎被父亲送去外地书院读书了,也不知我与你这样快就成亲了。” 沈若筠点头,不再说什么。 上马车时,周沉想扶她,沈若筠视若不见,自己上了车。 周沉的手停在那里,心道沈若筠还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因着官家赐婚,成亲后要去宫里谢恩。今日赵殊有些朝事绊脚,未召见两人,打发他们去福康殿给太后请安。 自知道祖母生病,沈若筠见到刘太后,都会想到祖母,尤其是闻见福康殿里那股遮不住的药味时。常言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这世上又有几人真能看破呢? 沈若筠闻了闻殿中药味,细辨了,太医院的御医竟用了龙胆草。此药最苦,且药味难以散去。 女官扶着刘太后坐了,沈若筠才与周沉一道行了礼。 “好……好……” 刘太后受了礼,笑盈盈看着两人,赐了好些奇珍,对沈若筠道:“好孩子,来我这坐。” 沈若筠闻言上前,靠得近些,闻到她身上并无龙胆草味:“娘娘定是没有好好吃药。” “哪有这样与长辈说话的。”刘太后假作恼状,脸色却是十分慈爱,“那药哀家喝了便总是反胃,且生死有命,便不受这份罪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娘娘怎么忘了。”沈若筠劝道,“不过龙胆草太难入口,换成黄芩会好些。” “便叫御医制药丸也可,可不能不吃的。” 刘太后笑着却不应,与周沉道:“你祖母是个有福气的人,得了佘太君的宝贝孙女做孙媳。” “普天之下,还是娘娘最有福气。”周沉恭敬道。 “想来是各人有各人的福气罢。”刘太后看向沈若筠,“我前些日子见到你长姐,令我想起你祖母年轻时的样子,只没她那般跳脱。” “咳……咳……” 话说得快了些,刘太后咳嗽起来,沈若筠替她顺气,又接过女官端来水喂她喝。刘太后喝了水,小声与她道:“哀家知道,她们在这汴京,唯一的牵挂就是你,如今你嫁到周家,她们在冀北也能安心。” 沈若筠心道周家算什么好去处,面上却挂着笑,“得蒙皇恩,自是安心的。” 两人一道回去时,沈若筠掀了车帘看外面。她每次从宫里回去,都会在马车上往外看,看看离家还有多远。今日眼看着已到下马街的路口,却又转了方向,令沈若筠很不习惯。 她也不再往外看了,心下怅然若失。 “你很想回去么?” “不然呢。” “再忍两日,后天便可回去了。”周沉见已过了午时,低声与车外的安南吩咐,“去丰乐楼吧。” “今日要在外面用饭吗?” “你不是很喜欢这家吗?”周沉反问她,想起沈若筠小时扮成小郎君,灵活地从车上跃下的样子,“小时候扮成个小郎君也要来馆子吃饭,不是你干的事么?” 沈若筠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扮成过小郎君来这里吃过饭,陆蕴并不限制她出门。有时候穿圆领的袍子,也不算易服……估计是周沉记错人了。 下马车时,车身晃动了下,沈若筠有些没站稳,周沉牵了她的手:“别着急,下车小心些。” 他这套熟练的动作做得很熟,语气也温柔。沈若筠好像看到周沉对待旁的女子时的样子,心下有些膈应。 “你不必如此。” “在外面不好太过生疏。” 沈若筠抽回手,自己下了车。 行菜认得周沉,见他带了女眷,忙把人往雅间带。周沉把菜帖拿给沈若筠,沈若筠点了些自己爱吃的,又递给了周沉。 “三朝回门后,你每日要做什么便做,要回沈家也行……”周沉道,“不过不要太张扬,我会叫安南帮你安排的,也不要太频繁。” “这我知道的。” 行菜先上了几味凉菜,然后是招牌一品酥。沈若筠早饿了,夹了一个吃了,又喝了些茶水。 “以后你便住嘉懿院东梢间,我会去西边住。” “好。”沈若筠点着头,这样划分很好,以明间划开,东边她住,西边周沉住,互不干涉。 虽是饿了,但对着一桌子菜,每样都尝尝就有些饱。沈若筠喝了碗汤,起身活动一下,站在雅间窗前往下看,正见丰乐楼后街有不少衣衫褴褛者沿街躺了密密一片。 虽知道眼下正值灾荒,但这跟亲眼看到完全不是一回事。沈若筠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在汴京的主街道上,也能有这么多流民。 见她站在窗口看得入神,周沉也走了过来,与她道明原因:“丰乐楼施粥,故这里的流民多一些,他们大多是从大名府来的,那里今年遭了虫灾,正闹着饥荒呢。” “不止大名府,”沈若筠点着人数,接着周沉的话,“大名府更北边的青州也遭了灾,今年收成不及往年一半;真定府更惨,原去年有望县十,紧县三十余,很是富庶……怕是今年后,俱成中下县了。”望县紧县的说法,是《宋史》根据富庶程度对县的分类,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 “真定府还不至如此的。” “那真不好说,真定府今年春耕逢寒露风与早霜,夏税逼得百姓卖儿鬻女……冬日必是不好过的。” 周沉有些意外:“你如何知道真定府的事?” 原真定府知事鲍瑶才能出众,颇有见识,于民事军政都极有建树。明宗皇帝赵蠡曾称其“材猛过人”。 可这样的人,于私德上放荡不羁,一好女色,时行夺民妻女之事;二为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三为贪吝不仁,派遣属吏、士卒往来青州、麟州之间,贩卖纺织品、药物等物资,牟取暴利。 偏偏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鲍瑶今岁才被赵殊贬为检校工部尚书、宁国军节度副使,是一个空有头衔的官儿,可真定府却已是被他祸害得元气大伤,民不聊生了。 “看邸报。”沈若筠发现自己多言了,“在家无聊,看了一些。” “邸报不会写寒露风这样的事。” 周沉睨向她,除了寒露风,鲍瑶的事也未上报,沈若筠如何知道的? “我家有青州来的丫头,她讲给我听的。” 临回去时,沈若筠看着这些可怜人,还是心下不忍。她从自己葫芦形荷包里倒出一个小金锞子,原是压荷包的吉祥物件,放在桌上对行菜道:“今日多施些义粥吧。” 行菜却不敢收:“这可收不得,店里原是会施的,只今年流民太多,加上平日惯来领的人……太乱了些。” “你们以后施粥前,只消当众往里加一把生米或做得半生不熟,平日来领的那些人便不会要了。” “这……” “每日来排队领义粥的,不会来你家吃饭,不过是想给家里减少些开支,可少生一次火。可这些流民们,风餐露宿的,若是饿死在街上,对你家影响更大一些。” 行菜细细思量,却又做不得主,拱手道:“我与掌柜的商量一二。” “也好。” 周沉却将桌上那块金锞子接过来,自己拿了块银子换了。 “这样的东西,怎好拿出来用。”周沉捏着那块金锞子细看,见上面还刻着“珠联璧合”字样,手指在那字上轻轻摩挲了下。 沈若筠以为他要把金锞子还给自己,谁知周沉却自己收了。 回去周府的路上,沈若筠瞄着车外的流民,又想到冀北的局势,面色越发凝重。 周沉以为她还在忧心这些流民,与她道:“昨日宴席间,剩了许多喜饼……我叫安南带人将喜饼散些过来。” “不好这样,若要发喜饼,也得泡软了。”沈若筠阻止:“这些流民得了易储存的干粮,必定留着,说不得就要争抢一番,恐出人命……靠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施舍,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周沉思量片刻,确实如此,对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民来说,一个炊饼确实足以叫人起歹念。 “这些都是陆蕴教你的吗?” 沈若筠没回答他,满脑子的粮食事。若非灾年,可从仓库里取些陈粮,设个粥棚,接济这些可怜人。可眼下还是冀北边境的戍边军要紧些,冬季里本就艰难,若再缺衣少食……长姐她们如何能撑到明年春日里呢。 回到周家,沈若筠觉得困倦,又补了一觉,晚间周老太太住的荣禧堂遣人来请。 早园忙端了衣裳来与沈若筠挑。 “家常吃个饭,不必穿红了。”沈若筠扫了眼,满目红绯,“打扮得像个荷包。” 节青从上面取了件苏芳色的褙子,嘻嘻一笑:“可这几日不穿,怕更上不了身了。” 沈若筠换了,瞧见衣缘上绣着缠枝纹,还缀了圆润的小珍珠,“以后跟林君说,衣衫都做得简朴些吧,也省些开销。” 早园瞪着眼睛,反应半晌后笑道:“姑娘你莫不是还没反应过来?你现下已经成亲了,除了带来的嫁妆,这四季衣裳自是周家做了。” 离南枝 第40节 节青蹲下身,替她理着裙摆:“不过若论起来,定是不如自己家讲究的。” 沈若筠默不作声,觉得陆蕴说得对,她与周沉的这桩交易,远不是周沉嘴巴一张一碰说得这般简单。 至少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已经不再是沈家女,而是周家妇了。 周家自诩钟鸣鼎食之家,便是晚间寻常吃顿饭,也有诸多讲究。比如在沈家时,沈若筠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吃,从未教丫头们布菜。今日周老人摆席,虽是家宴,可却是不得自己伸筷的。 好在沈若筠中午吃得不少,早园也很机敏,略略吃了点便饱了。 大约因着早上给周妤送了些玩具,小姑娘瞧沈若筠便觉得亲热,总是盯着她看。沈若筠也去瞧她,小姑娘反不好意思起来,拿手捂了脸。 沈若筠这才注意到周妤手上竟有好些伤口,手腕上也有瘀青。 周老夫人漱了口,笑与小孙女道:“嫂子可不是客人,以后有的是时间与你瞧呢,可不许这样没礼貌。” 沈若筠见周妤吃饭如木头人一般生硬,心里猜测周家定是没将她当成病人照顾,反是为了家族名声,硬生生把她管成一个“正常”人。 沈若筠离开时,见周妤还在看她,眼睛都不眨,便笑对她道,“你若是喜欢瞧我,得空来我院子里玩吧。” 周妤不说话,伸出左手来,竟是紧攥着沈若筠上午送的九连环。 沈若筠看见九连环,面露笑意:“是不是不会玩这个?” 周妤点头,沈若筠想教她,可周夫人却将周妤带走了。 翌日,因是新媳妇,沈若筠在荣禧堂待了一日。平心而论,周老太太与周夫人不算多难相处,尤其是周老太太,待她很是慈蔼。见沈若筠思念佘氏,还与她讲了许多佘氏年轻时旧事。 嘉懿院里事,是周沉身边的安东,并院里的两个大丫鬟荷瑛、芙珠在管,周沉将这三人叫来见沈若筠。 沈若筠包了红包,叫早园发了。 三人恭敬地接了,又向沈若筠行礼:“谢少夫人。” 沈若筠以前见过安东,知其是周沉心腹,又见荷瑛穿一身青绸衣裙,相貌清秀端正,眉间有一红痣,宛如点了胭脂。 “你这眉间痣生得很不错。” 荷瑛没料到沈若筠会说这样的话,福身道:“少夫人谬赞。” 比之荷瑛的伶俐,芙珠显得安静腼腆许多。 因着厅里站着的俱是两人身边人,沈若筠直言道:“东边开间和梢间是我住的地方,由我身边的人打扫照看便可,无需指派别人。我的丫头们跟着我,若是有什么不合规处……也须先禀明了我,我再与她们说。” 周沉点头:“这是自然的。” 抛去对周沉品行的质疑,沈若筠觉得与他的交易还算愉快。 以后一个院子,两个地盘,各过各的便是。 第三十八章 回门 终于到回门日,沈若筠心里惦念,早早醒了两次,偏天都还黑着。好不容易挨到卯时四刻起身,等漱完口,就见节青端了一杯红糖枣茶来,沈若筠不喜红糖味,唉声叹气,“这么快又到日子了呀。” “就这一两日了。”节青递给她,“这可是婆婆交代的。” 沈若筠乖乖地接过喝了,又听早园道:“这可是节青一大早去煮的,为这个还差点与这里的丫鬟吵起来。” “煮个茶也能吵起来?” “也不是大事,”节青道,“只是她们怕耽误二爷屋里差事,不愿分个小炉子给我,咱们今日去买一个便是了。” “那你怎么处理的?” 节青嘻嘻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银子便就能借到炉子了。” “瞎闹。” 沈若筠梳洗了,早园替她梳妆。陪嫁的镜架是玉制的,上雕蟠桃纹,放置在梢间的窗边的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放着妆匣,下有软屉,台上摆着一整套的玉容珍珠膏。 坐在窗边,沈若筠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叫人支了窗。见周沉穿了身白色箭袖衫,正在院子里拉弓,竟是像模像样。 沈若筠常在沈家校场玩耍,认出他拉的是马射弓,多为军用。她在窗边看了会,觉得很是意外。一是汴京男子多崇尚书卷气,没想到周沉竟还早起习武;二是武将在朝中地位远不如文臣,而周沉练的竟是军中的弓。 周沉拉了弓又练了一套拳,荷瑛捧了茶水帕子上前。周沉擦了擦,又端了杯子一气喝了,才转头睨向窗边捧腮看得认真的沈若筠。 “早啊。” 看了就看了,也无甚好躲的,沈若筠便笑着与他打招呼,然后不慌不忙地吩咐不秋将窗子关了。 不秋与苍筤本就是习武之人,看了周沉练武难免心痒难耐。原在沈家时,每日也都会在校场上练一会的。 沈若筠知道两人心痒,“今日回门,你们跟我一道回去吧。” 苍筤忙道:“我与不秋已经商量好了,这院里总得留人……我们与早园、节青轮着回去。” 过了辰时,嘉懿院的小丫头鱼贯捧来食盒。荷瑛那边伺候过周沉更衣,又忙着摆饭,早园也净了手,帮忙从盒里端出食物来,将六角桌摆得满满当当。 早园看着满桌饭菜,皱了眉问荷瑛:“今日厨下怎么都送些冷菜来?” 荷瑛道:“每日送来的餐都是前一日定好的。” “可昨日不是这般啊。”早园还想问有无热菜,忽见沈若筠从东梢间出来,便不再多说。 等周沉从西梢间里出来,就见沈若筠坐在桌前等他。 这几日相处多,又一道经历了繁琐的婚事。周沉发现沈若筠在礼仪上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尤其是与长辈说话,低缓得体。若不是领教过对方的伶牙俐齿,还以为她便是如此。 周沉走至桌边坐下,他平日自己用饭也不用丫鬟布菜。荷瑛只替他倒了水,便退至一边。 沈若筠夹了个素包子吃了,便落了筷子。 “你吃不惯?” “回家去吃。”一提起回家,沈若筠心情特别好,嘴角上扬,眼睛都笑弯了,“婆婆一定做了好多我爱吃的。” 周沉正在吃槐叶冷淘,浇头用了鳜鱼、鲈鱼与河虾,很是清凉爽口,鲜美宜人。 “那你爱吃什么?” “若单论吃的,还得是婆婆做。”沈若筠不欲与他多说,“无事的,我爱吃什么可以回沈家去吃。” 周沉的勺子误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沈若筠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 两人去荣禧堂给周老太太请安,周沉与她说:“除了老太太院子,其他院子送的都是一般菜色,没有院里单独设厨房的。不过有小炉,可以烧茶炖汤,你让下人小心些火烛便是。” “其实……” “也可叫家里的厨娘做,叫她们把账记到我们院就行。” 听他如此说,沈若筠就把“其实我也爱吃冷淘,只是这几日不能吃”给收回去了。 到了荣禧堂,周老太太问了问回门礼的事,周沉说一切都打点好了。 “好。”周老太太叮嘱周沉,“那你们路上小心些。” 周家离下马街并不很远,沈若筠一路上都瞥着车外,将回家心切悉数写到脸上。 等到了沈家,未等马车停稳,沈若筠忙去掀车帘,她见陆蕴站在沈家大门前,还少见地穿了一身天青色锦袍。 沈若筠见他,下车时连凳子都没踩,跳下车叫他的名字。 “陆蕴!” 明明只三日未见,沈若筠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以前在沈家时,陆蕴去忙外面的事,便是半个月不见,也不觉如何想他。 “慢些吧。”陆蕴笑着想要上前去,又忍住了,低声补了句,“小祖宗。” 周沉也不急不徐地下了马车,将此情景尽收眼底。脸色阴沉几分,活似上门吊唁的。 陆蕴看了看他,目光又落在与他截然相反的沈若筠身上,憋不住想笑。 因为沈府无长辈,陆蕴带着两人先去沈家祠堂祭拜。 沈若筠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周沉也拜了,陆蕴拿了香递过来,让二人上香拜祭沈家先人。 等拜祭完,陆蕴叫人领着周沉去盥洗。 等周沉离开,陆蕴才与沈若筠交代道:“再过两日,我便要去冀州了。” “这么快?” “嗯。”陆蕴点头,“已入粮仓的粮食,我会一道运走,剩下的几处富庶地的粮食晚些才到粮仓……今年是个大灾年,你务必谨慎些。” “我知道。”沈若筠答应了,又一脸期待地看陆蕴,“那你去了冀州,每十日就给我写一封信行不行?” 陆蕴失笑:“那是什么地方,哪顾得上……不过若有时间,就给你写。” 沈若筠眼巴巴看他:“明年春日,你会回来吗?” 陆蕴沉默了,似是在想怎么说。 沈若筠不愿他说谎骗自己:“不回来也没事,等我与周沉和离了,我便也去冀州找你们。当不了军医,便在那里开家医馆,制药也好。” “那阿筠要是开医馆,要叫什么名字呢?” 沈若筠之前想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道:“叫三善堂。” 沈家宗祠对联作“八战铭功,三善名堂”。三善名堂,是沈姓常用的楹联内容,指的是宋代沈约。 其中上联写的是沈若筠的高祖沈煁,他曾做左神策行营节度使率兵讨伐,八战八胜,活捉了反叛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吴笠。下联写的是高叔祖沈祺,曾知冀州事,为政清廉。田无废土、市无遗民、狱无宿系,冀州父老曾为之筑过“三善堂”。 陆蕴赞道:“一听便是沈家人开的。” 两个人并肩走出祠堂,今日是汴京少见的好天气,沈若筠抬头去看,竟见天上有一颗白色的星。 “白日竟还有星星。”沈若筠指给陆蕴看。 “这是启明星。”陆蕴辨了会,“也叫长庚。” 沈若筠恍然:“原来这就是长庚。” “你知道长庚?” “祖母以前跟我讲过。”沈若筠学着佘氏的语气,“长庚,布著天。此星见,兵起。”出自《史记·天官书》。 陆蕴被她逗笑:“是老太君的语气。” “也不知冀北边境如何了。”沈若筠想到祖母,“若是可以,还是将祖母移回京里休养吧。” 沈若筠又看着那颗星星,忽觉得其实祖母、长姐与陆蕴对她来说,都像这颗星星。他们可以不在她身边,但她一抬头,就能感受到他们。 他们陪着自己,也会教她相信……凛冬散去,终有星河长明。 离南枝 第41节 两个人说着话,往明辉堂去了。路过花园时,沈若筠见周沉站在那棵香樟树下,沈家花园这棵树已有百年,树冠开展,秀丽且有香气,沈若筠小时候,陆蕴还在树下给她扎过秋千。 因着这棵树,沈家每年夏日都不用置办驱虫的香丸。 绿云华盖之下,透出几缕晨光,周沉一身银朱色衣袍站在那里,沈若筠觉得他像个成了精的精怪。 还怪好看的。 她这么想,便又去看陆蕴,见陆蕴也在看周沉:“上天造人,总是有所偏爱的。” 沈若筠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陆蕴很了解她,见她如此,笑问道:“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 “我就在想……你与周二郎熟美?” 陆蕴轻咳一声,神情也不自然:“怎好这么比。” “可若论才华,他怎么比得了你呢?” 沈若筠说得一本正经,陆蕴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无奈地摇头:“以后不要这样说了,特别是在他面前。” “可我说的是实话呀。” “真是……”陆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哎,你脸红什么?” 陆蕴之前跟沈若筠提过,要把沈家外面的事托付给周沉,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操心的。只是沈家族长贼心不死,觊觎沈家的产息。陆蕴平时很少让沈若筠看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以后也不想。 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若是真要拿捏沈若筠,也不是没有办法。可对上周家就不一样了,周家在朝中势力极大,他们便连心思都不敢有。 周沉听陆蕴说自己要去冀州,十分诧异,刚刚还见两人旁若无人说笑,没想到他竟是要走。 陆蕴所托之事简单,周沉应了,又叫安东与林君熟悉一二。 交代完此事,陆蕴笑对沈若筠道:“快去见齐婆婆吧,她从昨日便开始忙了。” 沈若筠欢喜地嗯了一声,便回明玕院去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接齐婆婆去周家,可齐婆婆若是去了周家,必会发现她与周沉只是表面夫妻,白添老人家的担心。 齐婆婆今日早起,做了一桌子沈若筠爱吃的菜,还煮了藕粉桂花浮元子,用的是吴王妃给的桂花糖。那浮元子揉搓得极小,一勺子舀起几只,还有扑鼻的桂花香。沈若筠端着碗,吃得美滋滋的,招呼跟着回来的早园与不秋也去用些。 许是听到了沈若筠的声音,在院子里睡觉的阿砚一摇一摆地扭进院子来,沈若筠放下勺子,在放了水果的盘子里捡了块桃子喂它。 齐婆婆看见阿砚进了屋,啧啧称奇,“自你出嫁,它便不进屋子了,今日你回来,倒是立即便知道了。” 沈若筠摸了摸阿砚的鹅头,阿砚轻啄她一下,似是在怪她没将自己带走。沈若筠哪敢带它,想到周沉拉弓的架势……说不得会被拿来练手。 “无事的,过两日我又回来了。” 周沉说只要不频繁回来,沈若筠想了想,觉得三两日回来一趟便也不算如何频繁。 吃了点心,沈若筠算算时间,想起上一批放到地窖的米酵水应是差不多可以用了。便立即去地窖查看,这一批合格的多,就叫人搬了送到小院里,做益母草玉泽面霜。 想到在周家也没什么事,她去小院看了会,叫早园将各色材料都装了些带走。卧雪斋也有好一阵子没有新品了,可以研制一些。三娘那里拿来的方子她都背熟了,也不用带去周家。 再回明玕院时,沈若筠意外地看见周沉坐在桌边,正在与齐婆婆说着话。 “你……” “回来了?” 周沉噙着笑看向她。 沈若筠有些不习惯他笑,更习惯那张阎王面,“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周沉环顾四周,“果然很有意思。” 阿砚对院子里的生人一向分外敏感,陆蕴都被它扇过,此时大摇大摆往周沉那里走,沈若筠便疑心它要拿翅膀去扇周沉。 可周沉毕竟不是陆蕴,沈若筠怕周沉伤到阿砚,忙将它抱起来,沉甸甸地压得她胳膊一酸。 好家伙,比上次抱它,又沉了不少。 周沉伸手摸了摸阿砚的翅膀,阿砚扑簌了两下,还是被沈若筠摁住了。 “你养的。” “嗯。”沈若筠气喘吁吁把阿砚递给不秋,“带它出去吧。” 在沈家用过午饭,沈若筠才恋恋不舍地回周家去。 “你在嘉懿院,住得不习惯吧。” “还行。” “听照顾你的婆婆说,后面那个院子也是你的。” “我们家人少嘛,不似你家人多。” 周沉没说话,似是若有所思。 “不必在意,我在你家也不过短暂住住罢。听说今年冬月会有女官放出,你若动作快些,说不得都不用过完年,我们便和离了。” “成亲半年便和离,真的一点也不顾名声么?”周沉一开口,又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和缓了些,“不要总把和离这事挂在嘴边,在外面说漏了嘴怎么好。” 沈若筠又想到一事:“你之前说与我先写一份和离书的,什么时候给我?” 周沉凝神想了想:“我何时说过?” 沈若筠没料到他竟不承认,气得骂他:“言而无信,小人哉。” 周沉闭目想刚刚陆蕴与他说的话:“我家二小姐,一重亲人,二顾情谊……你只消看顾沈家,真心待她,假以时日,她也会真心对你。” 沈若筠总将和离之事挂在嘴边,怎么,陆蕴不知么? 临到周府时,周沉见沈若筠仍在生闷气,又与她道,“等到了时候,我自会与你和离……只这话,不要总提出来说。” 见沈若筠不信他,周沉觉得好笑:“你不会以为,我会不愿与你和离吧?” 第三十九章 琐事 “希望你说到做到吧。” 想到周沉往日种种行径,沈若筠倒不觉得他会不愿,只是听周沉口气,今年是不能和离了。沈若筠在心下叹气,不至于真的要在周家待三年吧?这也太长了些,只不过三日,她已经觉得很是无聊了。 因着车上的不愉快,回院时气氛也有些尴尬。 周沉缓了步子,等故意落在后面的沈若筠:“我去父亲那里了,晚上不必等我用饭。” 沈若筠嗯了声,连眼神都懒得给,快步回嘉懿院去了。 陆蕴要去冀北,沈若筠便想着要给他送行。谁知陆蕴不仅没叫她送,还叫林君给她送来了五大本脉案手札。 叠起来厚厚的一沓,还额外编了本目次,倒是方便。 沈若筠翻看了几页,这脉案竟是陆蕴自己整理、编撰的。这也是他会做的事,陆蕴书房里除了书,还有许多自己整理的札记。 她想着陆蕴的书房,觉得若有闲暇,还可以将他写的手札都找出来看看呢。 翌日,沈若筠打量了遍东梢间,虽说屋子不算小,但远不如明玕院大,便打算重新收拾一下。 早园与节青先是将带锁扣的大衣柜清理了一扇,把沈家带来的账簿、物品与常用书籍逐一放好。又将贵妃榻换了长条书案,兼做书房,忙乎到下午才收拾停当。 沈若筠睡了午觉,便在案前看陆蕴给的脉案。 许是自艾三娘走后,沈若筠有好一段时日无人教导,竟觉得这脉案学起来很是吃力,许多用词都不大理解。她拿着炭笔逐一记着,凝神想了会儿,又查了两本医书,才明白里面应是有一些陆蕴独创的词汇。 许是陆蕴整理这本书时,没有那么多时间逐一标记说明。 她费劲地看了一会,不秋进来报:“周家二小姐来了。” 沈若筠有些意外,停了笔,“她来找我么?” “是,我说了二爷不在,她也没走。” “没人跟着吗?” “没。” 沈若筠猜测,周妤之前总是打量自己,许是因为两个人俱未缠足。 周家大房的长女周妱并二房的四个女儿都裹了脚,只周妤一个未缠足。沈若筠猜测是因为她出生在广南东路,那里或许不兴此道,周家回来汴京又发现她有呆症,所以没有缠足。 周妤扎着双鬏,穿一身杏色交领襦下系柳色裙,见沈若筠掀了帘子出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顿时一亮。 沈若筠本想问她可有什么事,见状还有什么不懂的,刚好她也想摸一摸周妤脉息,叫早园把六安瓜片换了果茶来。 沈若筠柔声问她:“你是来找我玩的么?” 周妤眨眨眼睛,伸手给她看。 沈若筠见她小手里攥着自己送的那只九连环,解得七扣八绕的,明白她这是解不开了。 她将九连环接过来,自己拿着先复了原,然后一步步地解给她看。 沈若筠先将前面两个环一起从手柄的前面绕出来,周妤也会解前两个,但总是卡在第三个上。沈若筠晃着第四个环给她看,将第四环绕过手柄的前端,从手柄缝中落下。 沈若筠把解开了第四个环的九连环又递给周妤:“避开要解的环,去解它上一环,便是解法。” 见周妤听不明白,沈若筠手把手教她解开第六环与第八环,然后又去解奇数环。等全部解开时,周妤小小地咦了声,声音软软糯糯的。 她惊喜,沈若筠也惊讶。 周妤会说话呀。 沈若筠拿了个手枕,哄周妤把手放到上面,摸了会脉。 周妤倒也十分配合,一点也不似有呆症不好哄的孩子。沈若筠细细地摸了会,从脉象看周妤确实有不足之症,但也不能确定是呆症。 沈若筠想起陆蕴给的脉案,去翻目次册子,还真有呆症记录。她对着目录找出第三本手札,细细比了,越发确定周妤不是呆症。估计是小时候身体常有不舒服,听不进大人的话,才会被当成患了呆症的孩子,反倒是吃了更多矫正之苦。 得出此结论,沈若筠多少有些轻松感,呆症药石无灵,不是呆症,自是幸运的。 早园端了盘小炉新蒸的牛乳糕来,香气扑鼻。 沈若筠接过放到周妤面前,叫她不用拘谨,自己吃。 周妤目光一直看着那糕点,却是听沈若筠讲完话才去拿的。 不一会儿,看顾周妤的刘婆子就找了来。周妤见了她,也不愿跟她回去,沈若筠拿了块牛乳糕给她:“下次若来寻我,不可这样偷跑来,直接带跟着的人一起来就是。” 周妤握着糕饼,怯怯地看着刘婆子。 离南枝 第42节 沈若筠便明白了,估计这刘婆子平日不许周妤出门,她才如此的。 “那你想来这里吗?” 未等周妤给什么反应,刘婆子却插嘴:“自是不能来这里的。” 沈若筠假装听不出这婆子语气中的不敬,只问她:“你们不许她来嘉懿院?” 刘婆子笑道:“这是哪的话,我们也是听夫人的吩咐,二小姐不能随意出院门。” “那夫人院子去得么?” “自是去得。” “哦?那是夫人亲自吩咐你,夫人院子去得,老夫人院子去得,只不许二小姐来嘉懿院找我么?” “这……” 沈若筠淡淡道:“既是如此,那明日我便去当面问一问夫人,这是何道理吧。” 刘婆子一窒,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慌乱的神色:“夫人没有如此说,是因为二小姐她身子弱……” 沈若筠不再看她,因看到周妤有些怕这个婆子,叫不秋送周妤回去了。 见周妤还在看着自己,连眼睛都不眨,沈若筠蹲下身,替她擦了擦手,“无事的,不必怕她,下次再过来玩吧。” 周沉这几日跟赵殊去了趟行宫,回来后去了周崇礼书房,又被周夫人拉着说了两句闲话。 等回院子,已是掌灯时分。他进了院门,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东梢间窗边,走近些,半掩着的窗透出她的影子来。 廊下有个她带来的丫鬟,别别扭扭地叫了声二爷。 周沉嗯了声,荷瑛便从屋里迎出来,询问可要摆饭。 “等会吧。” 周沉往东梢间走去,自己掀开绣着山水图的门帘子,便见沈若筠穿了件银灰色的箭袖罗衫,正低头看着什么,手边还放着一只小巧算盘,散着许多纸张。 见周沉来,沈若筠头也未抬:“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阿妤来找你了。” “哦,她九连环解不开。” 沈若筠本想今日将下一批入库粮草的打包开支一气算完,忽见周沉走近,忙将账本合上了。 “你有事么?” 周沉目光落在她书案上,停留片刻便移开,走去窗边,将窗给关了。 “今日晚上比白日凉许多,你也不怕吹了风生病。” “无事的,屋里太闷,我反而不怎么清醒。”沈若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下次不要这样闯进来。” “嗯,要用晚饭么?” 沈若筠看了他两眼,也未多说,收拾好物品去盥洗了。 许是周沉回来,晚上摆的菜都比前两日精致许多。 见有豉汤,节青替沈若筠盛了半碗汤,怎奈汤里用了荤油,沈若筠不喜欢这个味道,略尝尝就放下了。 对着周沉,就怎么也用不香。 寄人篱下,生活果然不易。 她心下如此想,还是将汤喝完了。 用完饭,周沉却还不走,与沈若筠说周妤的事:“阿妤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也没有同她同龄的孩子,所以内向些,难得她愿意找你玩。” “我瞧她有些不足之状,是不是小时候生过什么病?” “冬日里在雪地摔过一次,险些没救过来。” “我瞧她,并不是呆症。”沈若筠思量片刻,还是与周沉说了,“她若是呆症,便不能耐心听人说话,便是怎么矫正也无用。” 周沉四下看了看,见无旁人,小声道出原委:“阿妤小时候并不如此,只是被缠足一事吓到了,才不说话也显得呆傻……后来回京,是宫里太医断出的呆症。” 沈若筠小时也在宫里也差点被缠了足,心下同情周妤,“你若不反对的话,我替她调养调养。” “这些你看着办便是。”周沉哪有不应的,“她若来找你,便烦你多费心了。” 沈若筠嗯了声,“这是自然,想来在这宅子里没有玩伴,也是挺寂寞的。” 周沉看着她:“陆蕴之前交代的事……你就放心吧。” 沈若筠有些想笑,周沉这是又与她做交易呢。 “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你告诉我也行,我不怵他们。” 沈若筠刚要回东梢间,又好奇地问周沉:“说起来,你以前总是不许周三郎与我太过接近,怎么换成妹妹,就区别对待了?” 周沉想起周季,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有个人与我说……说你是个极好的人。”周沉看着她,斟酌着用词,“以前有些事,也是我的不是。” 沈若筠不敢置信,周沉这是在跟她道歉么? “你认识的人里,还有夸我的,也是不容易。”沈若筠问,“是谁夸的?” 周沉不说,反倒是勾起沈若筠的好奇心,瞪着秋水眸追问:“难不成是卫先生?” 以前在女学读书时,卫先生时常给她的文章写点评,虽有批评,但总比旁人的字数多。 周沉嘴角勾了勾:“是孔先生。” 沈若筠嘴角下撇:“骗人。” 围观了沈若筠的光速变脸,周沉心满意足地回西梢间了。 在周家住了些日子,沈若筠只能将每日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不然便觉得周家的生活无趣至极。 方方正正的院子,无甚特殊的花园,还有种令人胸闷的严肃感。沈若筠有心想带周妤玩,可周家又着实没什么好玩的。周妤连磨喝乐是什么都不知道,能称作玩具的,也就是些小摆件,而这些金玉之物,都被她屋里的婆子收着。 午后闲暇,周妤又来寻她,沈若筠不得空,便叫节青带她玩。 两人玩了会推枣磨,又吃了牛乳茶并几样鲜果……周妤有人陪着,都不愿回自己院子了。 沈若筠伏案一整日,也想活动活动,便牵了她,打算亲自送她回院子去。 她牵着周妤的小手走出院子,忽见院门处跪了一青衫女子,脸上有掌煽痕迹。沈若筠多看了两眼,问早园道,“此人是谁?” 早园道:“是我们院的,小姐一点印象也无么?” 沈若筠与周沉本就是假成亲,哪有心思管他院里的事,只问:“犯了什么事跪在此?大暑日的,又掌嘴又跪在院门口,有些过了。” 沈若筠不管事,却并非不懂。嘉懿院正经论起来就她与周沉两个主子,眼下周沉不在,旁人只会以为是她罚的。 早园小声道:“是西边那位罚的,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我听了一耳朵,好像是早上给二爷送过东西。” 节青与荷瑛有过几次小摩擦,几个丫头便都同仇敌忾地讨厌她,管她叫“西边那位”。沈若筠倒是觉得正常,她与周沉成亲,一院里有两个主子,自是各为其主。 沈家的人在自家舒服惯了,哪能适应有时连热水都要等的日子呢。 沈若筠也不怎么介意这些,她有要忙的事,又给自己的丫头们都涨了月银,叫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日缺什么都列单子,叫林君采买了送来。 她送周妤回去,周家大房现只周妤一个未嫁女,住在怡景院,院子虽然小,但靠花园很近。沈若筠又在花园略逛了逛,回院子时见那丫头仍跪在那里,身形晃动,有强撑之态。 齐婆婆往日在沈家管丫头们也严厉,可从不这样罚人。沈若筠终是心下不忍,叫她起来,“不必跪着了。” 她跪得太久,又水米未进,此时根本站不起来。沈若筠叫不秋扶着她,吩咐早园给她端碗绿豆汤消暑。 “……奴婢不敢。” “这无什么。”沈若筠问她,“你叫什么?” “菡毓。” “好名字呢。”沈若筠摸了摸她脉息,已有中暑之状,又叫早园去屋里取些仁丹丸给她。 “你休息两日吧。”沈若筠嘱咐,“都跪了这般久,有什么事也不必再跪了。” 晚间,周沉没有回来吃饭,沈若筠乐得在自己屋里摆了饭。早园等她用完饭,才小声与她说:“菡毓刚刚又被罚了……西边那位说她偷懒。” 沈若筠有些不解,心道她不找荷瑛事,荷瑛却上赶着要来膈应她,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第四十章 冰雹 汴京夏日时有雷雨,雨后便有净澈天幕。周妤雨后来找沈若筠,沈若筠自晨起便在看脉案,刚好休息,就带着周妤在檐下坐了,教她翻花绳玩。 相处了些时日,周妤很亲赖她,沈若筠觉得是时候哄她吃些药了。又想到小时候,艾三娘哄她吃药,总要带个面人、牙糖什么的,也想置办些玩具来。 沈若筠下午回去沈家,与林君商议了粮储事宜,又问了府里诸事。最后又将自己写的两张药方给他,叫他去艾家医馆请包澄帮忙配齐。 林君列着单子一一记了,“小姐在周家可还有旁的需要的?” 沈若筠想了想:“你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也置办些吧。” 也不知是她这话没说清楚,还是林君属实是陆蕴一手教出来的,竟是置了一架木制秋千,隔日就送来了周家。 沈若筠:“……” 既是送来了,倒也没有送回去的道理,且林君送的秋千自带三角梁架,无需横梁或树木挂扣。不秋与苍筤在院里将架子搭起来,沈若筠试了试,觉得周妤肯定会喜欢。 周妤再来嘉懿院时,就好奇地打量着秋千。 沈若筠将备好的药丸子、漱口茶水与饴糖一齐端来,耐心地与她讲要吃药的事。周妤倒是比她想的要配合许多,即使药丸味苦干涩,不好吞咽,也是小口小口吃完了。 “乖孩子。”沈若筠觉得她比自己小时候听话许多,也不知周家长辈如何忍心这般待她。 等周妤漱了口,沈若筠带她出去看那架秋千,又叫她坐上去试试,周妤没见过此物,有些害怕。 沈若筠便叫人关了院门,揽着周妤一道在秋千上晃了一会儿。她小时候玩这个,都是站立在秋千上的,恨不得跟那些鸟一般飞起来。眼下见周妤害怕,只能带着她一道慢悠悠地晃。 周妤一开始还是有些紧张的,慢慢地玩得开心了,时不时还能笑出声来。 见她可以自己玩了,沈若筠便回屋里忙自己事了,又叫节青仔细看着,别叫她掉下来摔了。 周妤今日玩得尽兴,出了些汗,脸颊都泛着红晕。若不是她院子里的婆子催得紧,沈若筠还想留她一道用饭。 “她们若是再敢打你,你便来告诉我。”沈若筠见周妤还有些怕那些婆子,小声与她道,“你是周家的小姐,她们不能打你的。” 离南枝 第43节 等周妤回院子去了,沈若筠在书案上铺开车辇图,筹备运输粮食之事。 往年都是陆蕴盯着,今年陆蕴不在,她想去一趟庄子里,看看有无纰漏。 今年外面世道艰难,运输之事恐不会顺利。 沈若筠正在算着下一批粮食到仓时间,忽听院子里起了争执,还你来我往了好一阵,吵得她头疼,“这又是怎么了?” 不秋出去看了看,报与沈若筠:“西边那位命人将咱们搭的秋千架拆了,说是二爷早上还要在院子里练武……节青不许她拆,两人便争起来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节青的声音:“难不成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要你说了算么?都是丫头,偏你这么懂主子的心意?” “这是二爷的院子,自然要事事以二爷为主。” “那也是二爷与少夫人的事,你如何能一人做主?” “少夫人年幼,是二爷叫我打理院里事的。” “可……” 沈若筠叫不秋支开窗,就见节青撸了袖子,不由失笑,叫了她进屋来。 节青与人吵架败北,别别扭扭地不肯看沈若筠。 早园问沈若筠:“小姐,要叫她过来吗?” 沈若筠自己收拾着案几,“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心下猜测荷瑛如此,不过是仰仗自己在周沉那里分量更重些。若是自己手段严厉些管她,荷瑛便刚好去周沉那里诉苦,左右不过是些鸡毛事,荷瑛又一心向他……若是自己不管,她在院里便更横行无忌。 几个丫头都想看她出面料理荷瑛,可沈若筠觉得这事没意思得很。 人心本有偏向,周沉在她这里,也在几个丫头下面的下面的下面呢。既如此,周沉更偏向荷瑛,也属正常。她做什么要拿虚假的主母名头,去与对方争高低呢。 节青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我刚刚没发挥好,等会再去找她。” 沈若筠被逗笑了:“吵架哪有续场的呢。” 节青道:“打架可以。” “算了,拆了就拆了。”沈若筠想了想院子里光秃秃的秋千架子,“我觉得周家这院子太小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咱们下次回去,把周妤带回沈家去,还能去校场放纸鸢呢。” 丫头们便都说好。 “在人家家里,都低调些罢。”沈若筠教育丫头们,见几个丫头都低着头,声音和缓了些,“横竖也住不长的。” 见沈若筠要去盥洗,早园捧了从沈家带来米酵水来。沈若筠最近都在手上试用这个,发现这真是个好东西,单这个用在手上,都不觉得干燥了。 沈若筠想了想,打算下次回沈家时,嘱咐小院将这个取些纯液试试。 因着讨论新品,屋子里刚刚有些低迷的气氛荡然无存,不秋与早园还摁了平素最为沉默的苍筤,拿她试新妆。 “其实我觉得像苍筤这样的也很好看。”沈若筠不赞同给苍筤敷厚厚一层珍珠膏,“这样显得气色好。” 苍筤直点头:“正是。”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听院里有了动静,像是荷瑛在叫周沉。沈若筠一听是周沉回来了,忙叫丫鬟们收拾东西。 卧雪斋月月在坑周沉的银钱,可不能让周沉发现卧雪斋的秘密。 收东西锁柜子,好一阵手忙脚乱……沈若筠便觉得还是周沉不回来更好些,他回来了,两个人又少不得要去荣禧堂做饭桌假笑夫妻。 果不一会儿,老太太院里便有人来请。 周夫人已先到荣禧堂,见儿子媳妇一道来,小夫妻有说有笑的样子,表情就不如何自然。 老夫人目光落在沈若筠身上,“除了小了些,真可谓天作之合。” 两人给长辈行了礼,周夫人叫沈若筠到自己身边坐。 沈若筠应了,心下觉得周夫人比她嫁来前,想得要好相处得多。 “你这手真是漂亮。”周夫人打量她露出的一截手腕,“不喜欢戴镯子么?” “不怎么习惯。” 沈若筠见她如此问,心道下次来见她,倒是可以将她送的那个镯子戴着。毕竟是长辈送的,戴着也显得尊敬对方。 暑天还未过完,汴京忽奇异地下起冰雹来,个个都有鸡子大。莫说一直生活在汴京的沈若筠,便是去过地方多些的不秋与苍筤,也从未见过此情景。 几个丫鬟都好奇地在檐下看,新奇不已。唯独沈若筠本就在忧心粮食之事,看到此怪异的天气,心下担忧更甚。 等到晚间,冰雹裹挟的暴雨方停。 沈若筠得了林君送来的冀北家信并邸报。她先拆了信,见是祖母写的,一时又惊又喜。祖母在信里允她,等明年春日便会返京。还安慰她嫁了人也勿怕,周家若待她不好,必要与周老夫人讨个说法,将她带回沈家去。 沈若筠看得想笑,却又眼眶一酸,怕眼泪掉在信纸上,急忙拿帕子擦了。 她将祖母的信看了数遍,又见下一张信笺内容简短,正是陆蕴的手书。 陆蕴写他已到冀北,叫她勿念。 沈若筠心下安定许多,将两份信都妥帖收了,才拿了邸报,细细看着。 她正拿笔摘抄要紧信息时,忽听院外又起了争执。早园也皱了眉,正要出去查看,不秋进来与两人道:“荷瑛打了节青。” 沈若筠忙问:“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菡毓帮节青看了会炉子。荷瑛见了,便骂了菡毓一通,还指桑骂槐说她攀咱们这高枝。节青哪能忍,两人便起了争执。节青说荷瑛心比天高,可惜只是个丫头……荷瑛便恼了,打了节青一巴掌。” 沈若筠皱了眉:“那伤得如何?” “伤倒也没有,只是打在脸上,难免丢面。”不秋道,“节青想还手的,却被菡毓拦了,现下正不肯见人呢。” 沈若筠吩咐早园:“你与她关系好,去瞧瞧她吧。” 等早园走了,沈若筠低头收了刚刚看的邸报,又对不秋道:“你去将菡毓叫来,叫她陪我去一趟荣禧堂。” 沈若筠听说荷瑛对节青动了手,便是个面人也得生出火气,想来也是太过避事,才纵得对方如此。她是不便敲打荷瑛,但是旁人可以。又正巧今日午间时,周老太太院里的婆子来传过晚饭。 等到了时辰,沈若筠换了一件杏色暗罗纹的褙子,带了周夫人送的镯子,叫了菡毓一道去荣禧堂。 “我瞧你在院子里,不怎么好过。”沈若筠直接问她,“可便是我强压着荷瑛,她也不见得就不再为难你了……我想着,不如送你去老夫人那里,你可愿意?” 菡毓因给周沉送了回茶水,便受荷瑛排挤,偏院里的丫头都信了荷瑛的话,以为她觊觎二爷,孤立无援,这几日还惹出荷瑛打节青的事来,心下更是惶恐不安。此时听沈若筠如此说,忙给她磕头:“多谢少夫人替我打算,我愿意去老夫人院里。” 周妤比沈若筠早到荣禧堂,此时见她来,十分欢喜地跑过来迎她。沈若筠牵了周妤的手,觉得有些凉,又攥在手心暖了会。 因着下了大半日的冰雹与雷雨,周老夫人见沈若筠来了,叫丫头端了暖身的姜枣糖水给她喝。 “二郎得有些日子不在汴京了。”周夫人与她道,“眼下时节异常,可给他备了厚衣物?” 沈若筠喝着暖齁的糖水,不知周夫人这是何意,周沉的起居一向是他身边的人打点的,沈若筠不信周夫人不知道嘉懿院里的事。 见周夫人、周老夫人都看着自己,沈若筠虽心道周沉便是被今日这冰雹砸上半日也无事,却是小声道:“备了的。” 周夫人又清了清嗓子:“听老爷说,二郎要北上一趟,恐得极久,不若叫荷瑛收拾些秋衣,跟他一道去吧……” 沈若筠一听便乐了,没想到竟有这种好事。虽心下十分开心,却还得强撑着不笑出来。 周夫人嘴角微抿,见沈若筠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下面的话便有些说不下去。 “既是要北上公干,哪顾得上这个。”周老夫人品出周夫人话外意来。 周夫人又问沈若筠:“你觉得呢?” “无妨的。”沈若筠笑道,忽又觉烦恼,“只是荷瑛管着嘉懿院的大小事,恐怕离不得汴京……我也担心二爷外派无人照顾,既如此,不若叫芙珠去。” 芙珠也是周沉身边的大丫鬟,为人稳重,行事也不跳脱。沈若筠如此说,便是周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 见周夫人沉默,沈若筠又想起一事:“不过叫荷瑛去也成,我也在烦恼呢,荷瑛这些日子,与菡毓总是闹得不愉快。她们吵得我头疼,偏她又理院子事……我便想着,不若将菡毓送来老夫人院子里做活吧。” 周夫人皱眉:“哪有你一个小辈给长辈院子里送人的。” 周老夫人听了半日,已经冷了脸色,叫了沈若筠到自己身边,语气也不似以前温和:“我知道你年纪小些,佘氏又不在身边,没个人教你,难免叫人欺负到头上去。你既已进门了,如何能还叫丫鬟理院子事的?” 沈若筠乖乖地听着,周老夫人说什么都点头应了。 “老夫人,就叫菡毓来嘉懿院吧,我瞧她总被无缘无故地罚,也怪可怜的。” 沈若筠拿出往日与佘氏撒娇那股劲,周老夫人哪经得住,又不是大事,便就应了。沈若筠叫菡毓与老夫人磕头,老夫人叫桂香来领她下去了。 周老夫人刚刚对沈若筠说了重话,又细细与她分说了一通理家道理,方对周夫人道:“你抽些空,也教教媳妇如何理事,不然如何做周家宗妇?我瞧荷瑛那丫头也太过托大了些,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么?” “荷瑛做事,还算稳当……” “再如何,也就是个丫头,不宜过分抬举。”周老夫人不赞同周夫人的话,“她不清楚,你也糊涂了吗?” 沈若筠心道难怪荷瑛如此张扬呢,原来是背后还有周夫人护持。她见这事差不多了,又替周夫人解围,与老夫人道:“夫人也是心疼我年幼,且院子里也没什么事,不要紧的。” 周老夫人平了气,周夫人便不再提荷瑛,只叮嘱沈若筠留心些周沉北上的事。 第四十一章 生辰 沈若筠回了嘉懿院,便遣早园将芙珠叫了来。 “夫人说,二爷要去一趟北边……你看着替他准备些衣裳用品。” 芙珠忙应了:“奴婢这就去准备,到时请少夫人过目。” 沈若筠想说这倒不必,却也不好太明显,又与她道:“夫人的意思是叫你也跟着,你也看看自己要带些什么,可缺什么。” “是。” 翌日,天色蒙蒙亮,周沉却回来了,身上披着一件赭色斗篷,眉目冰冷,比平时更像活阎王。 沈若筠起床便见他这副样子,不由打了个寒噤。一道用早饭时,又想他怎么不在外面用了早饭后回呢?吃个饭而已,周沉就总盯着她看,有疾就去找大夫,盯着她看算怎么回事。 沈若筠克制着想问诊的心,略用了些,便想留他一个人在此慢慢发病。 只这当口,周妤来找沈若筠,一进院子便见秋千没了,直拿眼睛问沈若筠。 “这院子地方太小了,装了你的秋千,你二哥就没地方练武了。” 沈若筠叫人端了热牛乳给她:“别想那个了,今日带你去我家玩吧。” 周沉疑惑:“什么秋千?” 沈若筠不再多说:“今日我想回家一趟。” “你今日要回沈家?” “嗯。” 离南枝 第44节 “今日十五。”周沉提醒她。 “无事,我下午便回了,不耽误晚上家宴的。” 沈若筠平日回沈家,都是周沉的人打点的。今日要带周妤出门,沈若筠便要去禀过老夫人与周夫人,说是家中庄子送了些东西,要回家清点一二。也想带周妤去挑些开蒙用的文房,周夫人本想说什么,周老夫人同意了,又叫她记得早些回府。 “不必挑太贵的。”周老夫人笑着交代她,“心意到了便是。” 沈若筠有些不明所以,本来也没打算买如何贵重的文房。心下猜测,是不是中秋该送些东西,孝敬周家长辈呢? 两人坐在马车里,周妤靠着沈若筠,吐出个字问沈若筠:“荷?” 沈若筠有些意外:“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妤低头不语。 沈若筠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应该是荷瑛拆了秋千,周妤院里的下人嚼舌根被她听了去。 “那些婆子不该在你面前搬弄是非……若是下次再犯,你就告诉我,我请你祖母替你管管。” 两个人到了沈家,沈若筠带周妤先去明玕院。齐婆婆见沈若筠中秋节还能回娘家,又带了小姑,想来是在周家过得不错,心下高兴,张罗了一桌子的果子糕饼来招待周妤。 沈若筠叫人把自己的玩具匣子找出来,让周妤挑些喜欢的带回去。 因着要去与林君对粮账,沈若筠便把周妤托付给齐婆婆,又叫不秋留下照看,自己去了陆蕴书房见林君。 沈若筠好些日子没来陆蕴书房了,见那些书架上都套上了防尘帘,“你平日不在这里么?” “不在此处。”林君恭敬道,“陆总管还会回来的。” “这段时日,还收得到粮吗?” 林君摇头:“各地十仓九空,连最为富庶的淮南、两浙都没有余粮。” 沈若筠嗯了声,“粮不好收,就别多费精力了。趁着未入秋,再收些药材,皮毛与棉葛……不拘价格,能收多少收多少。” “皮毛与棉葛等御寒物是一直在收的,只药材收得少,要价高,讲究又多……” 沈若筠走到案前,拿了陆蕴没带走的炭笔写了几样药材给他:“这几样都不怎么贵重,有多少先收了再说。若是大单子,就去请艾氏医馆的包澄帮忙看看。” 林君茅塞顿开:“我怎么把他忘了。” 沈若筠又问了府里事,叫他今晚与府里众人添些酒菜,也算庆贺中秋了。 等再回明玕院,就见周妤正在与阿砚玩,阿砚破天荒地没有乱发脾气,还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圈,圆润的小屁股一扭扭的。 沈若筠进了院,又神气地跟到她身后了。 “鹅!”周妤叫了一声。 “它叫阿砚。” “鹅!” 沈若筠费力地抱过阿砚,又叫周妤靠近些摸摸它。 待到离开时,周妤便有些恋恋不舍,沈若筠牵着她:“今日太晒了,等秋日来,我叫她们领你去校场放纸鸢。” 出来时说要带周妤买些文房,回去前就去了趟御街。她带周妤挑了些好看的花笺,又去了丰乐楼买了些糕点,打算回去送于周家长辈。 周妤玩了一日,上了马车就开始犯困,伏在沈若筠膝上就睡着了。 到了周府,周妤睡得迷糊,沈若筠便叫不秋送她回院子。又遣人将买的糕点送到周老夫人、周夫人院里。 她一进院,就见那个被拆掉的秋千又搭了回来,不由驻足看了片刻。 节青咧着嘴笑:“秋千是二爷叫人搭回来的。” 沈若筠其实没怎么把秋千这事放在心上。荷瑛私下多有动作便罢了,节青跟在她身边多年,荷瑛竟也敢打,可见一味忍让,别人并不会领情。自她寻了芙珠,叫她准备跟着周沉北上,菡毓去了老夫人院里……荷瑛在院里,便安分许多,效果令人满意。 至于生活环境么,周家赶不上沈家就算了,还可借机多回去几趟。 傍晚,老夫人院里刘婆子来请。沈若筠刚要梳洗换衣,却听周沉道:“我们今晚要外出,就不过去了。” 等刘婆子走了,周沉和沈若筠解释:“我舅家今日来了。” “蒲家?” “是。” 沈若筠想到之前在渝园见过的蒲梅娘,好奇问:“你一共有几个表妹呀?” “两个。” 沈若筠了然点头,心道还好就两个表妹,一个帝姬一个蒲家梅娘,若多几个,说不得争得更厉害。 周沉见沈若筠一脸坏笑,克制住了想要敲她脑袋的想法,“我自幼在外读书,并不怎么见蒲家两位表妹。” “原来蒲家就有两位姑娘么?”沈若筠咦了声,“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帝姬。” “帝姬是天家人,如何能攀亲戚。”周沉道,“我与帝姬也只见过几面。” 沈若筠对他的说词一概不信,心下腹诽,若是驸马能参与朝事,说不得周沉对赵月娘不会如此绝情。 不用去老夫人院里,沈若筠又回书案前,她最近也在学陆蕴,整理手札。她本想把卧雪斋的脂粉研制心得记上一二,又怕不慎走漏卧雪斋的秘密,便作罢了。 周沉见她又到案前,不由失笑,“你换身衣服吧,我们出去。” “真要出去?”沈若筠问,“去哪儿?” “今日中秋,外面热闹着呢。” 既能出去,那不去白不去。 沈若筠换了件松竹色的褙子,梳了一个简单的蟠髻,也没戴首饰环佩,只拿条缀珍珠的发带系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周沉带沈若筠去的竟是周家的粮铺。 “若不当官,就得理庶务。”面对沈若筠探究的目光,周沉淡淡道。 沈若筠自早上便瞧出他有事,只是懒得问。此时听他如此说,猜他定是官场上不顺,随口安慰道:“宦海么,起起落落都寻常……也不会一直不顺的。” 既在粮铺,沈若筠就看了看粮食价格。 几年前京西、京东多地丰收,汴京粟麦至贱。粮铺里粟、麦每斗仅十文,粳米二十文。 前年,粟每斗三十文,粳米六十文。 今日再看,粮店的粟竟已至一百文每斗。沈若筠细看了店里的中等粳米,并不怎么好,在往年只能算下品,每斗却要价三百文。 “太贵了吧。”沈若筠不解,“寻常人家,如何吃得起?” “寻常人家,不是每日都吃粳米的。” 沈若筠问他:“你家库里,还有多少石存粮?” “不算多,撑不了月余。” 周沉引沈若筠去粮店后院,“汴京粮贵,朝中已是有些乱了。” “我瞧着还行。”沈若筠不咸不淡道,“听说今岁又建了个园子?前些日子你去万岁山行宫,没有欢饮达旦吗?” “你不喜欢宴会?” “没什么意思。”沈若筠歪着脑袋,展颜笑道,“说起来成亲倒是有个好处,就是不怎么叫我去赴宴了。” 十五月圆,粮铺院子里可见一轮初上的银盘。沈若筠看着,又习惯性地去找长庚星。 安东提了食盒来,将菜品一样样摆在石桌上。 “你要在这里用饭吗?” “嗯。” 周沉坐下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才低声与沈若筠道,“今日是我生辰。” “那府里……” 沈若筠忽想起来上午周老夫人说的话,原是误会她去给周沉准备生辰礼了。 “不用管她们。” 周沉自饮了两杯,见沈若筠还在凝神看着夜空,“你要拜月么?我叫安东替你备香去。” 汴京中秋,会于庭院中焚香,以求月神保佑。男子多求“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子则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不必了。”沈若筠道,“我不怎么拜月神。” 周沉目光落在她肤如凝脂的脸上,心道也是,已得了明月光辉,自是不必拜的。 除了拜月神,望月还会思故人。 周沉又问,“你在想他吗?” “我经常想她们呀。”沈若筠看着满天星辉,“你觉得她们出格,可在我这里,她们便是一切……重过这世间所有。” 周沉闻言一怔,拿了另一杯子斟了杯酒递给她:“以前之事,我并非故意针对你,只是阿季性子太过随意,我怕他……” 周沉找不到合适的词,沈若筠便替他说了:“你怕他与我一处,便就是行差踏错了。” 她不饮酒,便就不肯接他递来的酒杯,周沉就自饮了:“可我知你不怎么记仇的。” “谁说我不记仇了?” “你救过阿季,还对阿妤很好。”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沈若筠想到周妤,觉得很是心疼,“她院里婆子待她不好,可我瞧你家人都默许如此。呆症都是天生的,她非呆症,还要被如此对待……换成我,我也不愿意说话。” 周沉想辩解,对周妤这样的家族弃子,周家待她已是极好了,又觉得此话一说,沈若筠少不得要怼他,只一杯杯喝着闷酒。 沈若筠见他饮了好些,又想起之前的事,他喝了酒,恐有无礼之事发生,忙去拦他:“周沉,你不能再喝了。” 周沉眸色黯然:“左右明日也不用去宫里,喝醉了也无妨。” 沈若筠听出些不对来:“你不是要北上吗?” “不必去了。” 沈若筠把酒盏拿到自己这边:“眼下也没什么事,不如给我讲一讲吧,你怎么开罪官家了?” “给我……” “酒醉伤身。”沈若筠把酒壶递给安东,又叫节青去厨下煮碗醒酒汤来。 “你还管上我了。” 沈若筠转移他注意力:“横竖也无事,不如你说说看,为的什么?” 离南枝 第45节 周沉幽幽道:“朝中没粮了。” 沈若筠并不意外,她与陆蕴从去年便已经预料到此事了。各处贪吏横行加上天灾人祸……再富庶的地方,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若为这个,官家申斥你也没什么用吧?” “为着军需的事。”周沉声音低了些,“有只硕鼠,叫我打了,捎带着碎了个玉器……官家便叫我回来待着。” 沈若筠闻言,与刚刚听个热闹的心态全然不同,声音微颤:“可是冀北军的军需?” 周沉低低地嗯了声。 “你……”沈若筠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看他。 “我做这个事并不是为着你。”周沉眸间平静,“是职责所在。” “既是如此,那更别为此烦心了。” 沈若筠见他头上不知何时落了一片叶子,走过去伸手替他拂了,“官家将你免职,其实是在保护你。你细想想便知,若不如此,说不得在官场明面上吃的亏会更大……眼下只等这事揭过,便无事了。” 周沉伸手揽她腰,把人拉近些,微靠着她:“原来你也会说些好话与我听。” 他的气息挟裹着酒气,沈若筠忍不住皱了眉,推他道:“你又不能喝,偏每次都喝过头。” 周沉疑惑看她,“每次?” 沈若筠想到行宫与樊楼的事,脸上兀地一红,伸手扇了扇风:“你还是喝醒酒汤吧。” 夜色渐浓,又起了风,节青端来碗醒酒汤,又拿披风替沈若筠系了。 “回去么?”沈若筠问他,“还是你要在此,再耍一会儿酒疯?” “上次阿季喝醉了,你不是这样的。” “他那不是喝醉,是不省人事。” “你对阿妤也不一样。”周沉道,“你耐心得很。” “阿妤是妹妹。”沈若筠见他不肯喝醒酒汤,只好自己端了给他,“阿妤才七岁,你也好意思同她比。” 周沉就着她手边喝了口,方低声道:“嗯,那不比了。” 沈若筠被他这一通闹得脾气全无,心道樊楼的酒真是害人不浅,且周沉就是个臭酒篓子。 第四十二章 秋日 过了中秋,秋风卷出几分萧瑟。汴京城里一日冷过一日,沈若筠早早穿了夹衣,已经可以预见今年冬日是个什么光景了。 她与林君商议,要在立冬前,将库里的粮食都送去冀州。 连着操劳几日,才将第一批运去冀州的粮食打包妥当,运上了船。可这船还没走多远,便被汴西转运司扣了。沈若筠没法子,只能借用自己舅舅,两浙路转运司苏子霂的名号,暗地里又给汴西转运司送了千两疏通银,才得以转运。 苏子霂是沈若筠母亲的兄长,沈若筠从未见过他,两家平素也没有任何来往。正逢苏子霂来汴京述职,沈若筠斟酌着写了封信,叫人送到了苏家在汴京的宅子,却也不敢写详。只说是运去冀州的东西,被汴京、汴西两地漕运官员扣了,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信末,沈若筠又写,苏家若有需要,必偿此恩。 她思来想去,估计苏家不至于为此事与她计较什么。自己不过借了苏家名头,得一二方便罢了。 从沈家回来,沈若筠喝了一杯冷茶,仍觉得心里愤懑难平,里面好似烧着了,直往外冒火星子。 她在书案上铺了纸,拿行书录《魏风》的硕鼠篇。 中秋那日,周沉告诉她,今年冀州的军需被人动过手脚了。 沈若筠回来遍查邸报,也无什么结果,只能对着邸报圈了几个官员,请林君去细查。 这一查才知,河务纲官田赜并其下属九人,在今岁秋负责押送、转运军粮时,往军粮中掺杂麦糠、米糠和碎土块等物,暗中克扣、调换军粮有万斛之多,并将其高价流于市。 沈若筠以为田赜必会赔上一条命的,谁知最后却只是一个流放之罪。全因他的女儿田氏,正是晋康郡王赵骞的郡王妃。即便晋康郡王赵骞恶意操控粮价,有动摇国本之疑。可赵殊对于皇室宗亲,也不能如何,不仅将此事轻拿轻放,还寻了个错处,罢免了将此事上书的殿中侍御史周沉。 汴京做粮食生意,能发觉这批异常流入市场粮食之事的,又何止一个周家,何止一个周沉?却只有周沉敢将事情捅到赵殊那里。 沈若筠想到此,心里还是有些佩服周沉的。她又想到赵殊做皇子时,也主审过克扣军需的案件,不同的是,那时他判主犯腰斩于市。 未管过那人是谁,有何姻亲。 想来真叫人唏嘘,沈若筠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这桩陈年旧事了。 周妤来找沈若筠玩,就见沈若筠在写“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尚不识字的周妤眨眼睛问沈若筠是什么,沈若筠就教她背这首诗。周妤点着小脑袋,虽未出声,可沈若筠知道她是记下了。 “恶。” 周妤吐出一个字来。 沈若筠十分意外:“阿妤真聪明,说得极是。” “阿。” 周妤蹦着字,见沈若筠没明白,又说:“鹅。” 沈若筠明白她这是又想去沈家了。她虽然不介意回沈家的时候都带着周妤,可是周妤要出门,还得周夫人同意,沈若筠也不好太频繁,便隔十来日才带她回去一趟。 见她想跟着,沈若筠便不嫌麻烦去周夫人那里打招呼了。 齐婆婆见沈若筠总带着周妤,周妤也依赖她,便有几分爱屋及乌。闲着无事时,还为周妤做了一只大些的布囔囔,比着赵玉屏以前送沈若筠的那只,做成只兔子。 沈若筠一见此物就笑了,心道周妤喜不喜欢不知道,赵玉屏肯定喜欢。 到底是小孩子,齐婆婆拿给周妤时,抱着便不肯撒手了。 沈若筠把阿砚叫来,周妤现下胆子大了不少,也敢去摸它。 阿砚懒洋洋地任她摸着。 “它这两年不爱动了。”沈若筠讲阿砚小时候的事给周妤听,“阿砚刚抱到院子时特闹腾,满院子撵着人。陆蕴功夫极好,它还敢扇他,我当时都担心陆蕴一生气,将它提去厨房做红烧大鹅。” 周妤听得一脸认真,周家从不养这些的。沈若筠虽有心想挑只温驯的狮子狗送她,但也怕周家人有意见。 大概是成亲前就知道以后要和周沉和离,沈若筠与周家老夫人、周夫人相处时,总是会较为小心,不怎么任意而为。对方的教导就听着,行事上也尽量遵守着周家规矩,只希望相安无事,不横生枝节。 隔了十日,林君来报,说第一批粮食顺利到了真定府,由军里的人运走了。沈若筠心下松了口气,她这几日给周妤换了方子,将药方给他,请他备药,并送些鲜羊奶,豆浆与杏仁粉来。 艾三娘讲过,有不足之症的幼童,最好的调养方式就是食补,眼下秋日,最为适合吃杏仁茶了。在豆浆与羊奶里加上了杏仁粉制的杏酪,煮完放在小屉上蒸,吃时加一些杏仁、花生、芝麻、山楂,还可淋甜味的酱。 周妤一尝,果然喜欢。 又许是杏仁茶太好吃,今日周妤再来,自己乖乖将药丸一气吃了。 沈若筠见状笑道:“若是都如你这般听话,天下大夫都省心许多呢。” 早园掀了帘子,端了两杯新蒸好的杏仁茶来。她先将淋了玫瑰酱的那碗端给周妤,沈若筠的那碗照旧放的桂花糖。 估计是因为玫瑰酱颜色好看,周妤特别喜欢玫瑰酱,拿了小银勺都舍不得舀。沈若筠净了手,拿帕子擦了,又涂了羊乳与杏仁油特制的手霜。 这也是秋日新制了的,眼下在卧雪斋卖得极好。 “好看。” 周妤最近话说得比之前多,沈若筠心下高兴,笑她道:“你这嘴怎么比玫瑰酱还甜呢。” 沈若筠还没端起自己那碗,节青便来报:“二爷过来了。” 周沉这几日,一直在家闭门谢客,院子本来就不大,他做个什么事,沈若筠都能听到声音,恨不能叫丫头们制了厚厚的门帘子,阻隔西梢间的动静。 后来沈若筠又发现,动静也就罢了,他还总没事就来寻自己,也不知他怎么有这么多话要与她说。 周妤盯着周沉看,似是在想他来做什么。 周沉笑她:“又来蹭吃了。” 周妤闻言,小心地将碗往自己那边挪了下。 沈若筠有些想笑,强行忍住了。 “小馋猫,还会护食了。” 周沉看不出周妤护着的是什么,便去看沈若筠的那碗。 院里只有个小炉子可用,一次只能蒸两小碗,倒没有多的。 节青想再去做一碗,沈若筠摆摆手叫她不必折腾了。因着周沉是因冀州军需的事被贬官在家,沈若筠心下感激,这些日子对他态度也客气许多:“新做的杏仁茶,要尝尝吗?” “你不用么?” “你尝尝吧。” “你先吃。” “我想吃可以再做。”一碗杏仁茶推来推去,沈若筠也是服气了,“客人为先是待客之礼嘛,况且这是给阿妤特做的,也不是日日有,你也算沾了她的光。” “为什么不日日做?” 鲜羊奶易坏,杏仁粉在这小院里制起来也费事,都是从沈家拿来的。沈若筠不想在周妤面前分得太清,只笑道:“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日日吃的,容易吃乏了。” 周妤眼下是沈若筠的头号拥趸,十分配合地点头。 沈若筠有些想笑,周妤怕是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呢。 周沉端了白瓷小盖碗,尝了一口,没他想的那般甜,淡淡的杏仁味伴着奶味,唇齿留香。 牛羊乳很滋补,可有膻味周妤一向不喜,也难为她这般用心。 周沉想着,又去看沈若筠。沈若筠已走至窗边那个长案前,低头理着自己书案,不急不徐,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颈项,素手纤纤,临窗而立,很是优雅。 她待人确实是没得可挑的,是个给三分晴,返来十分好的人。 周沉如此想着,面色便不如何自然,他将杏仁茶放到一边,问沈若筠:“今日想回沈家去吗?” “想呀。” 周妤闻言,也点点脑袋。 周沉道:“横竖我也无事,不若一起去?” 沈若筠头也未抬,“阿妤要去的话,还得去周夫人那里说一声的。” 周沉道:“我与你一起,遣个人去与母亲说一声便是了。” 周妤听懂了,当即眼睛放光,炯炯看向沈若筠。 沈若筠有事与林君商量,算来有月余没有家信了。周沉跟着回去也无事,等到了沈家,叫周沉带周妤去校场放风筝。 离南枝 第46节 两人一道带着周妤出门,周妤既有沈若筠陪着,又有哥哥,兴高采烈地牵着两人。 周沉将周妤抱上马车,又想扶沈若筠,沈若筠却是自己上了车。 三人坐在车上,周沉与沈若筠商量:“你便不能叫我扶一次么?” “我自己能上车,做什么要你扶?”沈若筠一直奇怪他做派,此时恍然,“我未裹脚,与你认识那些女子都不同的,你不必似对她们那般对我。” 周沉忍不住想敲她脑袋:“我何时对她们如此过?” 沈若筠面上挂着笑,去捂周妤耳朵:“你自己清楚呀。” 等到了沈家,沈若筠叫早园去取了纸鸢给周妤挑选,让周沉配周妤去放。自己去了前院见林君。 林君与她一道详细对了第一批粮食运输开销,银子倒还罢了,只两人都觉得漕运眼下也不可靠。当下粮食短缺到官员都能打上军需的主意,若是运粮船被个硕鼠贪扣……哭都没地方哭。 沈若筠问林君:“冀州那边可有信么?” “没有,许是路上乱,还没送到。”说到这个,林君也叹气,“平日往冀州走一趟,也不怎么麻烦,可眼下四处乱得很……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拿银子打通了关节,再走漕运。” 两个人商定,要在今年河面结冰前,将粮仓里所有存粮都运到真定府,再走陆运到冀州。 今日虽收不到多少粮,但是因着陆蕴两年前便已在筹谋收粮之事,粮仓存粮还是极可观的。也是因此,沈若筠与林君办事极为小心,便连几个贴身丫头都不知道她整日看的是何账目。 沈若筠与林君对完账,还是想找个时间去一趟庄子,不去看看,也不放心。 等她理完家事,才得空去校场看放纸鸢的周妤。 沈若筠的纸鸢都是陆蕴找人定做的,除了虎虎生威的大老虎,还有常见的燕子、美人形的。这些风筝虽看着大,但放着却不费劲,可以放得很高。 她去时,便见周沉抱着周妤,周妤自己拉着线,正兴高采烈地放着一只燕子形纸鸢。沈若筠也站着看了会,见她来了,周沉将周妤放下,叫她自己玩,走过来与她说话。 “你家这个校场,建得真不错。” “那是。”沈若筠想起祖母,面露思念之意:“以前我祖母在汴京时,每日都在此打拳的。” “这般看来,叫你住在嘉懿院,属实有些委屈。” 沈若筠心道你知道就好,往日便少在院子里待吧,又与他道:“横竖就这一两年,没什么,不必挂心。” 她说着话,忽见周妤的手上缠了几道风筝线,顿时被唬了一跳,忙跑过去蹲下身替周妤解开。 “这线不可缠到手上的。” 沈若筠拿了线筒,又见周妤手上未被割伤,才放下心。她摇着线筒,教周妤放纸鸢时如何扯线,周妤看得跃跃欲试,沈若筠又将线筒递给她了。 她这番跑得匆匆,起身时右脚因没站稳,猝不及防崴了下。 沈若筠吃痛,自己蹲下身摸了摸,又揉了揉那处。 再起身时,见周沉过来要扶她。 “崴着了?” “崴了下。”沈若筠自己站起来,又试着走了两步,“无什么事的。” 周沉笑她:“你崴了还在这走什么?” “难不成崴了便不走路了?”沈若筠白他一眼,“若如此,摔了便要躺……” 她话还未说完,周沉将她打横抱起,嘴角噙笑看她,“崴了也可以不走的。” 第四十三章 可信 “别动。” 周沉见她挣扎,双臂箍得更紧,“阿妤看着呢。”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再动我就帮你看看。”周沉半真半假道,“正骨一事,我也会一些的。” 沈若筠闻言,双腿下意识往裙里缩。 “要到酉时了,该回去了。” 周沉吩咐安东,又一路将沈若筠抱上马车,小心放到茵褥上,方笑着道:“往日总见你蹦上跳下的,终于叫我帮了回。” 沈若筠脸上发烫,心口似揣了只小鸟雀,砰砰撞击着,教她很不能习惯。 “以后别这般行事。”沈若筠用手背贴在脸上降温,“叫人看见不好。” 周沉将周妤接上车:“你我本就是夫妻,有什么不好的。” “不是。”沈若筠蹙眉,“我们……” 周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不解。 周沉也学沈若筠来时的样子,捂着周妤耳朵:“别当阿妤面说这些。” 沈若筠瞪他一眼,不与他计较了,又问周妤:“放纸鸢好玩吗?” 周妤小脑袋连点好几下。 沈若筠本想着秋高气爽,可以多带周妤放几次纸鸢。谁知没两日就下起雨来,大有一场秋雨一场寒之意。沈若筠有些忧心庄子里新入的粮可来得及晒干了,便越发想去庄子里。除了粮食,还有一批林君收来的药物,也要查看贮藏情况。 她估计要去四五天,还不知如何说。 嫁了人,就是麻烦。更麻烦的是,因着周沉在家,常来找她,沈若筠有许多事都不方便做了。 这人脸皮真是厚若城墙,只要周妤一来,他就跟着来,沈若筠如何瞪他,他都只装没瞧见。沈若筠都不知他哪来的脸,还总说周妤来蹭吃。 周妤这几日在沈若筠的书案上画画玩。沈若筠见她喜欢画画,找了本《对相四言杂字》给她看。 一见书上有画,周妤小声地“咦”了声,十分惊喜。 周沉听周妤说话,也有些意外:“是什么好东西,教阿妤这般开心?” 沈若筠见周沉惬意坐在桌边,吃着给周妤备的点心,想给他找些事做,便与周妤道:“你哥哥学问好,拿去叫他教你。” 周妤却是不大信,还往沈若筠身后躲了两步。 周沉见状,不由失笑。起身去书案前将周妤捉过来,拿了她手里的书,教她识字了。 沈若筠得了片刻闲,理了刚刚作画的书案,又在想如何和周家长辈提去庄里之事。 若是此时周沉北上就好了,她便可以说庄里有些急事。可眼下周沉得闲在家,她真怕周老夫人叫周沉去替她处理。思来想去,不若直接和周沉说,叫他与他家人解释好了。 周沉带着周妤识十二生肖,忽问沈若筠:“我之前见你,是会骑马的?” “以前在庄子里,陆蕴教的。”沈若筠打算和他说要去庄子里住几日,“我在马场还有一匹马,特别温驯……” “马。” 周妤听得眼睛直冒星星,沈若筠见状便懂,也只能笑着与她道:“庄子在城外呢,若要去,要住上几天,不好带你一起的。” “你想带阿妤去庄子里住几天?” 沈若筠:“……” 听周沉这样说,周妤又一脸期待地盯着他看。 “你不好出去这样久,母亲会不放心。”周沉慢吞吞道,见周妤不满意地鼓起双腮,摸了摸她额发,“不如我带你们去。” 周妤没听懂是去还是不去,看看他又看向沈若筠。 “不必。” “我陪你们去。”周沉道,“外面不大安生。” 沈若筠是想去沈家庄子,却不想周沉跟着,忙拒绝,“我身边有不秋与苍筤,便是我带着阿妤,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不是不放心阿妤。” “那你……” “若我不去,没法和老夫人说。”周沉道,“横竖我现在也无事,我们便带了阿妤,一起出城去玩几日。” 周妤欣喜,“马!” 沈若筠皱眉,还是想和周沉说她自己去就行,周沉小声与她道,“到时候我带阿妤玩,你忙你的事。” 饶是他如此说,沈若筠还是有些许犹豫,沈家庄里粮仓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说到底,她还是觉得周沉不可信。 周妤在嘉懿院里与哥嫂一道用完晚饭才回自己院里,沈若筠想散会步,便送她回去了。 她回来时,见早园一脸焦急,说林君来了。 沈若筠听到这个消息,心下忐忑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教林君这般着急。 “可是冀州来信了?” “不是。”林君取了只信封递给沈若筠,“是苏家的信。” “苏家的?” 沈若筠登时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的感觉,接过来拆开一看,信笺中只有两行字,“竖子毋行无礼之事,若再犯,扣之。” 下方还有一落款并用了印,正是苏子霂大名。 “苏子霂这是警告我,不许打着他家的名号行事了。”沈若筠揉了揉太阳穴,“横竖第一批已经运走了,第二批我们再想想办法。” “现在汴京粮价哄抬,若不走水路,这样大的量……恐不能安全运到冀北。” “容我想想吧。”沈若筠哑了声,“今年这是……” 沈苏两家早无联系,苏子霂为官又爱惜羽毛。若非汴西转运司贪得无厌,私扣过运粮船,沈若筠也不愿出此下策,白讨人嫌。 眼下汴西转运司已尝到了甜头,下一批必会故伎重施,故意扣船,索要得更多。 “我得去庄子一趟。” 沈若筠把苏子霂的信凑到灯前,打算烧了,纸边刚燃起一丝火星。她又拿案上一本手札压着扑了,展开重读了几遍。 “苏子霂这信,是直接送到沈家的?” “是。” 沈若筠对着信,在案上拿了支笔,铺了另一张纸写:竖子行事无礼,毋扣之。 等墨迹凝了,她把纸递给林君:“剪了苏子霂信上的字与落款,找个手艺人,重新装裱一下。” 离南枝 第47节 “可这……”林君捧着纸有些后怕,“若他追究怎么办?” “苏子霂此时正在汴京,又见不到汴西转运司的人,就算会与他们打招呼,也没有这么快。我们先拿了他手书,能运走一船是一船。” “可……”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沈若筠笃定,“这几年,陆蕴没少拿银子打点漕运,没承想反将他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竟扣我家的粮船……我信苏子霂自己是个好官,可身在此位,也不会是个愣头青,将此事捅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林君细思也是,默记了沈若筠写的内容,沈若筠拿了那纸,就着烛火烧了。 “咱们得加快些了,能运多少是多少……虽有苏子霂手书,该打点的也得打点,别心疼了银子,耽误了冀北的事。” 她与林君说得丝丝不漏,又将陆蕴留的提粮信物给他,此物林君每次提完粮食,会送回来。 等林君走了,沈若筠小声叹气,难免有些惴惴难安。 秋日入粮库的粟米晒干,便已是深秋。若想在立冬前运到冀北,经不起他们这般扣留折腾。等到冬日里,冀北苦寒难耐,若是再断了粮草,边防军还要怎么戍守边疆,保家卫国呢? 冀北军戍边艰难,虽家信里少提,但沈若筠从不敢忘。 她已经有两年多未见祖母了。 沈若筠又对着灯火看自己整理的各地灾况,想着陆运其实也不是不行。物品运输前打包成旁的纲物,若不打粮草的旗号,应该也可行。 只是若伪装成别的,这样大的量,难免不惹人疑心。 眼下不说别处,汴京城里都有这么多的流民……粮食上了路,比财帛珠宝还动人心。 她心里揣着事,对着自己理的手札颓然许久,连周沉也注意到了。 早园端水给她盥洗,小声问,“小姐可是不舒服?” “无事的,你们且忙你们的。” 沈若筠心下十分害怕自己会搞砸粮食的事,也不敢去想这个结果。她走到院子里,看到那架后来又架起来的秋千,走过去坐了会。 以前陆蕴喜欢架这个,女学停了课后,还在明玕院廊下给她装过一个秋千椅。陆蕴也常与她说,伏案太久也要活动一二,若是身体不好,便什么事也做不了。 陆蕴已离开快四个月,沈若筠平时忙得没闲心伤感别离,此时还是有些想他的。也不知陆蕴往年,是怎么处理这样多的事的,可他偏什么都做得很好,好到叫沈若筠以为这是容易事。 若是陆蕴在,他是会选陆运还是漕运呢?估计是自己运送吧?他往日不在沈府,都去做什么了? 沈若筠想了许久,觉得自己对陆蕴知之甚少。以后去了冀州,还要多与他学学。 周沉已在檐下观察她许久,徐徐走近问,“林君有何急事寻你?” 沈若筠下意识揽紧了秋千绳,她有些不习惯和周沉这种相处状态。觉得还是前些日子那样,见不到更自在些,心下埋怨赵殊怎么还不将他召回去。 “不必挂心,不是要紧事。” “秋风厉害,你也不怕吹了着凉。” “无事,我不怎么生病的。” “那阿妤应该会很羡慕你。” 庭院里的石灯笼亮着微弱的光,他离得近,沈若筠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竟是露染香。 “你有事么?” 周沉静静看她片刻,“到底怎么了?” “与你无关。” “那也可以说来听听。” “周沉。”沈若筠从秋千上起身,不耐烦同他这样打着哑谜,“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沉见她如此警惕,失笑道,“你这般聪慧,就瞧不出我想帮你么?”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周沉自己到那秋千上坐下,一字一句问:“又要到冬日了,你今年不往那里送东西么?” 沈若筠退后了些,抿了下唇,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又想与我做什么交易吗?” 未等周沉回答,沈若筠想了想,“可我……也没什么可与你交易的了。” 周沉失笑,“我不是要和你交易。” 沈若筠心下腹诽,若不是交易,那便更不可信了。 周沉见她如此,还有什么不懂的,“你为何每次都不信我?次次都这般。” 他的话带着些悲伤情绪,反叫沈若筠不擅应对,她轻声叹道,“周沉,这是我家家事。” “冀北边防,并不是你沈家的家事,也是国事。” 沈若筠皱眉:“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周沉拉过她的手:“我知道,沈家的事教你受了许多委屈,她在冀北领兵,你在汴京……” “我从未这样想过。”沈若筠打断他,“我从未觉得她们出格,只觉得她们教我骄傲,我既在她们身后安享富贵,便不会埋怨她们。” “我发现,我以前时常小看你。” 沈若筠抽回手,不欲与他再多说:“你小看的,又何止是我。” 周沉闻言,却是朗声笑了:“阿筠,那你也小看我了。我虽总与你言语不睦,可我知道怀化将军是个厉害人物……殿中有那么多弹劾她的奏章,我收拾时,可是故意将这些都压下面了。” 沈若筠好奇:“弹劾她的奏章很多么?” “还行吧。”周沉道,“也就够摆一个梢间那么大的屋子。” 沈若筠想到这场景,抿嘴笑了:“这还不多?” 周沉起身,牵着沈若筠到秋千上坐下,“陆蕴临走前,曾与我说,你十分看重冀北的事,若有什么难处,叫我帮帮你。” 提到陆蕴,沈若筠声音又低了几分,“他怎么还与你说冀北事。” “嗯,说得可多了。” “我不信。” 周沉失笑,故意使了大力推秋千,沈若筠本就烦心,被晃得头晕,偏周沉还不肯停。 第四十四章 防备 “阿筠,别总不信我。” 沈若筠默然,觉得既然两人以后是要和离的,那就不适合牵扯过多。 她回东梢间时,觉得额间昏沉,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周沉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吹了风便要生病。 沈若筠叫早园取了银针来,自己灸了会,还是觉得不舒服。索性将手札账簿都收了上锁,早早歇下了。夜里睡得也安稳,醒来时觉得周身的疲惫感消了些,可额间还是不清明。 沈若筠摸了一会脉息,没摸出什么所以然。 早间用饭,周沉便见沈若筠木然地低着脑袋,手指按揉着自己额间。 周沉极少见她如此,故意给她夹了好几样点心。沈若筠没发现什么不对,小口小口全吃了,周沉看得好笑又有些心疼:“万事有我呢,别发愁了。” 晚间荣禧堂传饭,两人一道去了。周夫人这几日正有些愁周沉被停职之事,一见儿子忍不住落泪,院子里的气氛也不似往日欢快。 “母亲休要伤心。”周沉安慰她,“儿子休息一段时日也好。” 周老夫人对此倒是看得开,“官场上起起落落都是常事,休要哭哭啼啼的。” 等用了饭,周沉与老夫人道:“难得有闲暇,孙儿想去京郊的庄子住上几日,秋日适合狩猎,正好温习温习骑射。” 周老夫人点头赞同,“你去散散心也好。” 周沉转头看向沈若筠,眸子清亮带笑,似有化不开的浓情蜜意,“阿筠也跟我一道去的。” 他的话说得绵软悱恻,沈若筠配合地低头装害羞状。 这戏也不难演,只消装一装害羞即可,连话都不必说。 只是若是明年还未和离,还做这副新媳妇样子,这戏路是不是就不合适了? 周妤本在周老夫人身侧乖乖坐着,闻言忙用眼神和沈若筠交流,叫她不要忘记带着自己。 沈若筠想,若带周妤,刚好让周沉陪她玩,于是冲她微微点头,与周夫人道:“不若阿妤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这……”周夫人本来就对沈若筠总带周妤外出一事不满,偏她每次来说此事,总是十分亲近,教她不好拒绝,“阿妤她……” “自是要带阿妤的。”周沉见状,将周夫人的话堵死,“带着阿妤,路上好陪阿筠解闷。” 周沉说完,又小声与周夫人道,“三郎要回来了。” 周老夫人见沈若筠与周沉夫妻恩爱,又与周妤姑嫂和睦,心下很是高兴,叮嘱他们多带些人,还唤桂枝从库里拿了两条上等的狐狸皮毛,叫沈若筠与阿妤两个做风兜穿。 沈若筠忙要推辞了,周沉却笑着嘱咐早园收了。 “还知道向着媳妇了。” 周老夫人调侃孙儿,因着连着笑了几次,茶点都比平时用得多。更不必说周妤,恨不能今日就出府去。 唯独周夫人看着儿子,又看向沈若筠,目光又去寻她手腕间的镯子,“怎么戴了几日又不戴了,那个要日日戴着,对身体好呢。” 沈若筠忙道:“回去便戴上,这几日总在案前,怕磕着了。” 等回了嘉懿院,沈若筠就将周夫人送的镯子又拿出来看了看,绿汪汪的一只也不知是何材质,味道也特别。 沈若筠觉得奇怪,周夫人作何总问起此事呢? 她细细看了,除了材质,瞧不出什么特殊的。因着往日要对账算账、或制美容膏,带着镯子极为不便,便又收回去了。 早园几个笑着在屋里讨论谁跟着沈若筠去,又要带什么行李物品。 眼下这个时节,早晚差异大。沈若筠有些不放心周妤身边那几个婆子,列了个物品单子,请芙珠去怡景院监督下人收拾周妤的东西。 郊外庄子比汴京城里冷,沈若筠带了圆领袍子与防水的鹿皮靴。从周老夫人那里带回来的皮毛,一条深色的交给了芙珠,叫她替周沉收着;另一条叫早园她们缝了件小袄,留给周妤穿。 临行时已至十月,沈若筠拿做好的小袄给周妤换了。 “冷。” 沈若筠闻言去摸周妤的手,也是暖暖的,奇道:“你还冷吗?” 周妤摸着自己的新衣服,又去摸沈若筠穿的圆领袍。 “我不冷的。”沈若筠这才明白周妤这是担心自己呢,心下暖烘烘的,“我不容易生病,阿妤容易生病,所以阿妤要多穿一些。” 离南枝 第48节 时下汴京多用丝绵等物做袍子,但是并不怎么暖和,故很时兴皮草制的披袄、风兜。沈家做衣时夹的是处理过的羊绒,很是暖和,不起风时,不穿斗篷也不冷。 “我的袍子里是小羊羔的毛。”沈若筠讲给她听,“这个很暖和。” 周妤都没见过羊,眨着眼睛,“羊?” “小羊羔,咩咩的。”沈若筠想起庄子里也养羊,“等到了庄子里,叫不秋带你去看看。” 一行人等出了汴京城才发现,原来城外这几日竟已下过了雪,地面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 周沉嘱咐马车慢行,周妤一路都盯着间缝往外瞧,恨不得化身一只小雀,在外自由地飞着。 沈家的庄头沈力自得了信,就收拾了庄里的主院。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扫过,只院子里石板上湿滑,周妤穿的鞋易湿,沈若筠便叫丫头把她抱进屋里去了。 午饭时分,厨下送来不少山货,好些菜周妤都没见过,沈若筠哄她样样都尝了些。她是孩童口味,不爱吃荤腥味重的菜,尝了尝就不怎么想吃了。 “咱们吃这个吧。”沈若筠拿了只勺子,舀了隔水炖的鸡子羹,“咱们拿这个拌饭吃好不好?” 鸡子羹软软滑滑,没有荤味,周妤尝了尝就点头,“好。” “你自己也吃些。”周沉替她盛了碗鸡汤,“别光顾着照顾她。” 用了午饭,沈若筠就叫节青陪着周妤在院子里玩,自己叫了不秋,去了粮仓。 周沉未答应,似是想跟着一起。 “我去处理些事,你在这陪陪阿妤吧。” 见周沉还想说什么,沈若筠没时间与他闲话,语气都重了几分,带着警告之意,“你别跟着我,不然我叫家丁把你撵出庄子去。” 周沉失笑:“是,这是你家地界。你忙你的,我只是想说,别太辛苦了。” 粮仓里,出粮有专用的单子,均是陆蕴走之前定好的。沈若筠取了单子来看,今年这两船走的不过十分之一,剩下的粮食物资,也要速速运去冀州才好。 “二小姐。” 沈义山与她见礼,细说仓储事,“今岁阴天多,故没怎么翻捡,但是日日检查着虫鼠。” “这样多的粮食,翻晒也极费事。”沈若筠道,“我瞧这些日子虽总下雨,但天气还算干燥,也无碍……横竖剩下这些,很快便会运走了。” 沈义山点头:“今年粮食贵重,若是不运走,大家还得提心吊胆一段日子。” “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何止他们,便是沈若筠自己也担惊受怕,又嘱咐他,“这几日……周家二郎随我来了庄子,你约束些下面的人,不要走漏了风声。” “二小姐也要防着他么?”沈义山笑着问,“我还以为二小姐带夫婿来,是要将这里的事都交给他的。” “倒也不是防着。” 沈若筠踏在石阶梯上,上一次来还是与陆蕴一起,也不知他们在冀北如何了。 “事关冀北,小心些总无过。” 傍晚时分,林君也来了庄子。 屋里烧了暖炕,沈若筠披着一件小袄坐在炕上的桌前,拿着炭笔算粮食转运装船打包花费。身边还窝着吃了大半个烤芋头,睡得香甜的周妤。 沈若筠有心将周妤移到别处睡,可见她脸上泛出的两团红晕,像是飞上云间的彤云,分外可爱。压低了声音吩咐早园,“你叫他且等会,我们出去说。” 两个人移到正厅里,还没说上两句,却听门外有人叫了句“二爷”。 沈若筠与林君对视一眼,只见周沉穿了玄色衣衫箭袖袍子,疾步而来。 “下午在外面打了两只野兔,晚上烤了吃。” 这里没人服侍他,周沉倒也习惯,自己去净手,又在火盆上烤了烤。 早园上前,给他端了杯茶水。 “今年的天气可够冷的。”他自顾自说着话,又问林君,“那些人,现下可还安分?” “后来就未生事了。”林君恭敬答道。 “出什么事了?”沈若筠闻言听出几分,问林君道,“你怎么没有与我说过?” “并不是什么大事。”林君道,“前些日子,许是因为打听到陆总管不在,沈柏清家的沈高瞠联合了不少沈氏族人,又疏通打点了他们那里乡县的承务郎柳德清,要将沈家上百亩的祖田充作族田。” 除了城外庄子,沈家田产并不多。沈若筠闻言便问,“是东漳那处的田产么?” “是。” “他们还真感想,”沈若筠冷哼一声,“那是太宗皇帝赐给我家高祖的功勋田,以奖他有勋劳于社稷。承务郎不过从八品下,就敢肖想太宗御赐的田地?真当我沈家没人了么?” “正是如此大胆呢。”林君也叹,“若是陆管家在,必要送他们一顿好打。” “他不在,你也可以拿板子伺候他们。” 林君面露难色,周沉便替他解围道,“寻常来找事的不过白衣,这次有朝中的人,他怕自己处理不好,反累了你的名声。” “我有甚名声。”沈若筠不以为意,“这些人,就要拿板子伺候,不记疼就不会消停。” “你是我妻子,怎么会没有名声。”周沉斟酌着与她道,“族里的事,并不如你想的这般,将他们打一通就无事了。” 沈若筠心知周沉说得对,她自小便看不惯沈柏清,可祖母不在,她反而有些害怕见到对方。说起来嫁人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沈柏清现在怎么也管不到她头上。 “无事的,这些事有我呢。”周沉低声与她说小话,反叫沈若筠不敢与之对视,只与他道谢。 “这是我答应过陆蕴的。”周沉道,“不是大事,不必记挂。” 晚间,鲍娘子将周沉打的野兔烤了。那野兔被火炙烤过,直冒香气,上面还涂了蜂蜜,焦黄诱人,便连不爱吃肉的周妤都有些嘴馋。 周沉在周妤眼巴巴的目光下,扯了只兔腿送到了沈若筠碗里。 周妤又盯着他看,只见他连腿带肉割了一大块,放到了自己碗里。 “坏。”周妤瘪嘴。 “你吃不得这个。” “吃一点没什么。”沈若筠拿筷子从自己碗里的兔腿上,分出一小块油滋滋的兔肉夹给周妤,“这个也就看着好看,实则一般,你略尝尝味道就好了。” 因着他们是夫妻,正院里只收拾了一间卧房。好在乡间屋里的暖炕够大,沈若筠叫早园搬了厚厚的被褥来,与他隔了楚河汉界。 身边多一个人,又不似洞房那一晚先睡了去,沈若筠便有些难以安寝。 周沉也未睡,穿着白色的寝衣,半卧着与沈若筠说话,“我瞧阿妤这些日子,脸都圆了一圈了。今日你喂她,也比往日吃得多。” “乡间蔬果新鲜,厨下的鲍娘子又擅做菜。” “你倒是不揽什么功。” “本就与我没干系。” “你很喜欢孩子么?”周沉问她,“我瞧你与阿妤十分投契。” “往日无事,与阿妤一处玩也不错。” “你若是当了娘,必会是个好娘亲。”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你想得真多。”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沈若筠到了时辰,便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又见周沉还在看着自己,强撑着困意问他,“你还不就睡么?” “嗯,睡的。” 周沉应了,又见沈若筠拿手背揉了揉眼睛,便去熄了灯。月光透入室内,他细数她平稳的气息,又见她缩在被衾围成的堡垒里,心下又猜测是不是陆蕴与她交代过什么,才叫她这般防备自己。 第四十五章 惊疾 也不知是今年的冬日来得太早,还是郊外一向如此。沈若筠在庄上的第三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晨支开窗,只见满院莹白。 沈若筠好奇问沈力,“往年也这般吗?” “往年一般到十一月中旬,才会下雪的。” 沈若筠点点头,站在窗边看周妤裹了那件皮草小袄,穿了厚底的小靴子,扶着不秋的胳膊,在院子里一下下踩雪玩。她听见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人也跟着嘻嘻笑着。 沈若筠却笑不出来,有些担心气候这般反常,怕运粮一事出什么岔子。 周沉站在她身边,目光也落在院子里,问沈若筠,“往年下雪,你家也不清扫,留给你玩么?” “院子里的也是清理的,但是花园的不清理,陆蕴会带我去堆雪人。” “堆雪人?”周沉奇道,“不塑雪狮么?” 沈若筠用“我就知你不懂”的眼神看他,“陆蕴说家家门口都有石狮子,壕雪狮不过是为了展示金铃彩缕这些财物,不若堆雪人有意思。” 周妤转头看见她,笑嘻嘻地招手。沈若筠见她开朗不少,也去雪地里陪她玩了。 等两人将雪人搭起来,周沉觉得实难欣赏安着萝卜鼻的“雪人”。他看看雪人,又瞧瞧一大一小两人冻得红彤彤的耳鼻,忍不住笑出声来。 等回了屋,沈若筠叫人端热水给周妤泡手,以防生冻疮。自己也拿热帕子擦着脸,被热气一蒸,面色盈透,白里透红。 “姐姐,好看。” 周妤蹦出两个词来。 “是嫂嫂。” 周沉在一旁纠正,目光也落在沈若筠身上。他心下暗暗揣测,说不得就是因她生得这般好,佘太君才舍不得叫她也同怀化将军一样自幼习武的。 沈若筠拿小银勺挑了些益母草玉泽面霜涂了,见周妤属实是个好奇宝宝,便给她擦了。 周妤吸吸鼻子,“不香。” “这个未加香料的。”沈若筠点点她小鼻子,耐心和她解释,“这里有好东西的,一整日也不会觉得干。” 周妤现在很听沈若筠的话,乖乖地让沈若筠抹了脸,周沉在一旁问:“是卧雪斋的东西么?” 沈若筠知道周沉每月都来买两份东西,算是个稳定的主顾,遂点头:“这是玉泽面霜。” “价值几何?” 沈若筠摇头,“这我怎么知道。” “卧雪斋送来的?” 沈若筠看了眼早园,早园道,“这是卧雪斋每月送到沈府的。” “卧雪斋每旬开店,东西都不一样,偏往沈府送得这样齐整。” “这也简单。”沈若筠嘴角上扬,“卧雪斋晋公子是个极爱财的人,你先往卧雪斋送个五万两银子,卧雪斋必也这般殷勤待你。” “我哪来这样多的银子。”周沉听她这般轻描淡写,不由失笑,“你当汴京人人都用得起卧雪斋的东西么?” 离南枝 第49节 嫌贵不也不间断地供着周夫人和宫里的心上人么? 沈若筠心下腹诽,却觉得还是不要点破的好。万一教他恼了或是起了疑心怎么办,毕竟还指望赚他银子呢。 “旁人用不用得起跟我有什么关系,横竖我有的用,也不花你家银子呀。”沈若筠拉了周妤的手,“走,别理你这小气哥哥了,咱们瞧瞧中午吃什么去。” “小气。” 周妤学会了这个词,极为有趣地念了两遍,“小气,哥哥。” 周沉无奈,倒也不是他小气,只卧雪斋开业这般久,属实只坑他一个。 午间庄子里备的是葱泼兔、假野狐、石肚羹、煎鹌子。可惜没等菜上齐,安东便来送了信,说是周老夫人生了重病,叫他们回府去。 “几日前不还是好好的么?”周沉忙问,“怎会突然病了?” “一开始只是风寒,可后来便越发严重了,今日竟连米油也用不了了……” 沈若筠会医术,问得细致许多:“可有发热?” “并未。” “那大夫怎么说?” “说是风寒,开了桂枝汤,老夫人喝了剂,却并未好转。” “未发热,说不得不是伤寒。”沈若筠叫丫头收拾东西,横竖庄里的粮食,药物都已妥当,只等运走就是。眼下立时回去也无什么事。 周沉叫小厮去套马车,见沈若筠面露担忧之色,与她道,“也不必太担心。” “老人家冬日生病,很是凶……”沈若筠话到一半,又觉奇怪,“她是你祖母,你反而劝我,是不是有些颠倒了?” “我知道你在和艾家医馆的艾娘子学医。” “你查我?” “是旁人告诉我的。”周沉道,“我与包湛是旧识。” “包二哥是不会说的。” “包湛确实不曾与我说过他娘和沈家的事。”周沉有些意外,沈若筠竟丝毫不疑包家人。 见沈若筠皱眉在想这事,周沉忙道:“是太后与我说的,她说你是个极有孝心的孩子,为了祖母学的医术……上次你又在小横桥,那处街长说你家的马车常来,我便猜到了。” 因下了雪,路面泥泞,一路难行。沈若筠坐得腰肢酸疼,却也顾不得休息,直接与周沉去了荣禧堂。 周老夫人病了,周崇礼、周崇德两兄弟都在荣禧堂。沈若筠向两位长辈福了福身,便去了内室。 内室里,周夫人蒲氏、周二夫人许氏正在周老夫人榻前伺候汤药。沈若筠上前端过周夫人手里的空药碗,微微一嗅辨出附子、干姜和甘草,应是四逆汤。 见到沈若筠,周老夫人勉力露出个笑来,“怪我,搅了你与二郎的兴致。” “老夫人说的是什么话。”沈若筠道,“哪有长辈生病,还在外不归的道理。” 沈若筠将药碗放好了,瞧老夫人脸上只泛灰白,被衾掩在胸处,并不见患了风寒的人面红,虚寒、畏寒的形容。遂走近了些,想扶老夫人脉息。 “你别过了病气了……”周老夫人断断续续道,“我知你是个孝顺孩子,路上累……休息休息去……” “无事的。”沈若筠见周夫人、周二夫人都在看她,遂假作替老夫人整理被衾,趁机摸到老夫人脉息处。 周老夫人脉象确实很像风寒,脉浮紧,可却并未发热。 “听说您吃不下饭,可是身上哪有不舒服么?或是哪有酸痛?” 老夫人轻轻摇头:“没。” 她张嘴时,沈若筠又见她舌苔浮白。 虽疑心老夫人不是风寒,却也断不出别的症状来,脉象上也还算有力,更显蹊跷。 沈若筠想着,四逆汤性温和,可祛寒,治疗冷汗和四肢厥逆,倒也可以吃上两剂看看。 只是若是吃不下东西就有些麻烦了,周老夫人年纪大了,脾胃不和,吃了这些药又容易出现逆反症状。沈若筠思来想去地考虑可以用什么药,反是越想越奇怪,大夫怎会断出周老夫人是风寒呢?周家开着仁和堂,大夫不该是如此水平呀? 周沉与父母请了安,便见沈若筠自内室出来,若有所思,一双黛眉微蹙着,走过去握了她的手问,“你怎么了?” 沈若筠略思量片刻,还是与他道,“我瞧老夫人并不像是患了风寒。” 周沉眸色微闪,宽慰她道:“祖母年纪大了,老人家都是这样的,时常会不舒服。正所谓病来如山倒,说不得等春日到了,便病去如抽丝了。” 沈若筠觉得但凡身体不适,必有源头,断不可推到风寒这样笼统的病理上,更何况老夫人的症状并不像风寒。 周夫人掀了帘子从内室出来,又与沈若筠道,“老夫人体恤你,叫你与二郎回院子休息去。” “怎好如此。”沈若筠忙道,“我留下照顾老夫人吧。” “可……” 周夫人望向周崇礼,似是不知如何是好。 周沉劝她:“你若在这里,老夫人心疼你,如何好得起来。” “非也,老夫人若是心疼我,见我在身侧照顾,必是好得更快些。” 那边周沉还想要再劝,周崇礼却是点头,“也罢,你便留下尽孝吧。” 沈若筠自去换了身窄袖轻便衣裙,净面后又拿头巾包了发髻。等周夫人、周二夫人休息时,才又小心地按上老夫人的手腕。 “你会医术?”周老夫人十分意外,本能地将手缩回。 沈若筠握着她的手,小声道,“只会一些皮毛的,我瞧您并不像染了风寒,心下有些担心。” 周老夫人闻言,才放心让她扶脉。她见沈若筠做事细致,发髻都拿布巾子包了,今日两个儿媳服侍她不过是做做样子,连手上的戒指都没摘。她有些发紫的唇煽动几下,连说了两句,“莫要担心,我无大碍。”来劝慰她。 她越是这样,沈若筠心里的疑惑便又加深几分。 不一会儿,周沉又来了,还端了一盘双色豆糕,“半日未进食,好歹用些吧。” 沈若筠确实有些饿,但接触过病人若不盥洗,是不能吃东西的。周沉见她不肯食,自己夹了块递来,还大有她不吃便喂她吃的架势。 “我自己来。”沈若筠小心接了筷子,捡一个吃了,豆糕香甜软糯,还是热的。 “二郎成亲后,像是变了许多。”周老夫人也用了块豆糕,打趣周沉。 周沉咳了声,语气温柔:“阿筠很好。” 沈若筠听得微怔,饶是常与周沉演戏,也有些不能适应,他怎么这般张口就来的。 晚上,沈若筠回嘉懿院,挑了灯翻看陆蕴留给她的脉案。翻来看去,总觉得周老夫人像是用了某种药物,才使得脉息如此。 可周家谁会害老夫人呢?大昱朝廷重孝道,莫提老夫人去世,便是生病,周崇礼、周崇德俱要在家侍母疾的。 她思来想去,一夜未睡得安稳。 早间,节青来报,说是林君来了,现下就要见她。 有些困顿的沈若筠一下清醒不少,林君来找她,那一定是运粮之事或冀北来信了。 一见林君,就见他满面愁容,不似是冀北有信。 “出什么事了?” “本要第二批都装了船了,可汴京渡口说淮南东路至京西北路的运河里结了冰,水路不让走了。” 沈若筠一怔,“……怎么会?” 从汴京运粮至冀州,走的便是这一段,往年从未有过冰封的情形,更何况眼下还未入冬。 “苏杭那一带也结冰了么?” “说是也结了。”林君道,“前些日子便听说今年冻死不少人,比往年都多,不承想运河冰封如此早。” 他说冻死了人,沈若筠便下意识地拢了褙子边缘,“可花些银子,跟司天监擅看风云气象的博士打听打听,近日有回暖的日子么?” “今年太冷,往后天气只会一日冷似一日,若是年前要将粮食运了,水路怕是走不通了……” 林君没有继续说下去,沈若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今年是不能走陆路的。路上这样多的流民灾民,尤其是从汴京到冀州边防,还路经好几个灾区。 又不是官粮,一旦被扣或被抢,真是毫无办法。 沈若筠原计划要将粮食分五次走水路运完,此时知道运河结冰,心下万分焦虑,却只低声道,“你容我想想。” 第四十六章 婉然 用过早饭,沈若筠仍去了荣禧堂,亲自去看桂枝给老夫人煎药。 桂枝如临大敌,不小心摔了药盅帽盖。沈若筠见她如此紧张,越发肯定问题就出在药里。 沈若筠留下节青,嘱咐她去与桂枝套话,打听往日煎完药,药渣倒在了何处。 汴京习俗,家中若有人生病,便要将药渣倒在门口路边。一是相信路过的人踩踏药渣,疾病就会深埋于地下,病人便会好起来;二是若有医者路过,也可以检查一二。 节青问了,又去桂枝说的地方找了一圈,却未找到药渣。苍筤在荣禧堂外盯了一日,终是跟着桂枝,见她在后院的一棵树下埋了药渣。 等人走了,苍筤挖了些,拿油纸包了些回来。沈若筠用银制小镊子细细翻着分类,发现竟并不是桂枝汤与四逆汤的药物,还有大黄与附子。 这两味药虽可用于散寒止痛,但周老夫人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是不可乱用的。若是周老夫人用了这两味药,又是这般剂量,那便可以解释她为何并非风寒却又面带病容,脉象又寻不到病因。 沈若筠得到了答案,叫苍筤又原样埋了回去。 她想不明白,周家谁会害老夫人?周夫人、周二夫人这几日并无异样,周崇礼、周崇德两兄弟并二房的周衍、周郴都告了假在家。 大黄与附子只药性霸道些,并非毒物,可这剂量却不似是误放,煎药的还是周老夫人自己的丫头。 既然周老夫人无大碍,停了药便能好,这又是周家家事,沈若筠知道了原因,便不再管了。 沈若筠洗了手,又拿了车辇图看。自知运河结冰,沈若筠便在考虑走哪条陆路。她拿着炭笔在另一张纸上画着路线,路线上经过的地方标上该地是望县、上县还是中县、下县,今年遭了灾的地方打上圈。又叫了丫头们整理邸抄,把朝廷皇纲被劫过的地方一一整理起来,逐一在辇图上标记了。 她们从午间整理到子时……教沈若筠面对这个她心下清楚却又不敢面对的现实,从汴京去冀北,并没有风险低的路线。不管路线如何改,都要路过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这些地方不仅是重灾区,还有灾民杀官起义的。 沈若筠心事沉沉,周沉与她一起用早饭时,便觉得沈若筠似是过上了周老夫人的病气,面色苍白,低头对着空碗碟发呆。 周沉夹了只山药糕到她碗里,“你还在担心祖母的病么?” “不是。”沈若筠咬了一小口山药糕,“老夫人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沈若筠揉了揉眼睛,熬了大半夜,难免酸涩。 周沉见她如此,等用完早饭,就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人,“沈家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离南枝 第50节 “那林君为何寻你?” “与你无关。” 周沉起身,走到沈若筠身边,见她在庄子上还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竟有了些血丝,周沉抬手,轻轻地在她眉间摩挲了两下。 沈若筠忙去拍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为什么与我无关?” “周沉,这是我家的事。” “可你现在是我的妻子。” 沈若筠把自己与周沉的关系,一直定位在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上。此时听到周沉这么说,反驳他:“我们之间并不是真的夫妻,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联姻本就是家族之间利益互换,关系缔结……既是如此,我们又如何不算真的夫妻了?” “何须我来提醒你呢?”沈若筠起身要走,“你既有心仪之人,就别总这样说轻佻话。” 周沉挑眉,似是没想到沈若筠会这么说,“你很在意这个?” “这和我在不在意无关。”沈若筠不解,“你我并不是真的夫妻,假的就是假的,现在你在闹什么呢?” “我们之间是真是假,一点也不妨碍我与你之间的事。”周沉缓缓道,“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和陆蕴之间的事。” “这和陆蕴有什么关系?”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的。” 沈若筠不信陆蕴会如此说,“可我不用你照顾。” “那你就只要陆蕴照顾吗?”周沉双手不由紧握,指节攥得发白,“你做什么总这般防备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若筠不耐与他打哑谜,又觉得额间一阵晕眩,“若是你没事的话,我便去……” “我家的仁和堂,在各路各州都有分号,每年都会运许多的药材……” 周沉见她神色不济,上前扶着她。 “你别靠我这样近。”沈若筠道,“你家运药材,关我何事?”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沈家庄子里的秘密么?” 沈若筠脸色更白几分,声音也有些发颤:“原来你去庄子,是这个目的。” “粮草难运,为什么不与我说?”周沉道,“这本就不是你一个深宅女子能操心得了的事。” “我作何操心不了?” “阿筠。” 周沉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怪。沈若筠更宁愿他叫自己沈二,至少这样的周沉,她还熟悉些。 “何必要我说得再直白呢?” 他看着沈若筠,一字一顿道,“我父亲是中书侍郎,我二叔是三司副使掌钱谷出纳。我家运东西,各地知事自会行个方便,甚至出力护航……你们沈家有什么?” 沈若筠也看着他,许久未言。她生平第一次被周沉呛在这里,喉里像是半上半下地堵了一口浊气。 周沉说得对,沈家在官场上毫无助力,也无人会行这个方便,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各路的知事官员都忠君爱国吧?沈若筠看着各地的民生,做梦都不会如此想。 沈若筠腿间绵绵发软,将周沉所说又细思一遍,她不愿却不得不承认,在走陆路运输粮食到冀州这件事上,由周家出面,风险确实要小得多。 周沉伸手环住她:“阿筠,我并不是有意要说得这样直白,只是世道如此。更何况冀北的事并非你沈家一家的家事,你一个女子,做到这份上已经实属不易了。” “这一次,你想要什么?”沈若筠追问周沉,“我能帮你什么?” 周沉看着她,喉结上下起伏,把人抱起来,“你先去睡一觉,睡醒了我告诉你。” “你放我下来。”沈若筠恼了,“哪有刚起床就要再睡的,还要去看老夫人呢。” 周沉把沈若筠抱到东梢间的拔步床上,“昨夜这屋亮了一夜的灯,你当我没瞧见么?” “听话,睡一会吧。”周沉拿铜拔,拨弄着矮几上的一个香炉,“好好休息会,醒了再议此事。” 沈若筠还在想能拿什么和周沉做这次交易,只是确实有支撑不住之感,全身绵软无力,昏昏睡去了。 等她再醒来时,屋里已掌了灯,周沉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似是松了口气。 “终于醒了。”周沉站起身,“可要喝些水?” “什么时辰了?”沈若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我……” 她想要起身,仍感觉全身瘫软使不上力。 “你睡了快两日了。”周沉道,“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劳累过度。” 沈若筠自幼身体康健,头疼脑热都比旁的孩子少。又跟着艾三娘学医,极少遇到自己生病不知原因的情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摸摸自己的脉息。 “医者不自医的。”周沉去扶她。 沈若筠没什么力气,软软地靠着他,周沉接过早园端来的水,拿来喂她。 “先喝些水。” 沈若筠点点头。 “你的丫头们都吓坏了,可算是醒了。先用些清粥吧,都备了的。” “我不饿。”沈若筠说着,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不吃饭怎么能好呢。”周沉拿帕子替她擦拭唇边水渍,“怀化将军那里,还等你运粮食过去呢。” 沈若筠强撑着坐起来与他说此事:“周沉,陆运粮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便是打包成纲物这一项,就耗费人力极大,且今年各地……” 她停下缓了缓:“又大闹灾荒,粮食供不应求……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做成这件事?” “我家有药材生意,陆路上的事本就是打点好的。”周沉道,“这批粮食我会请我二叔手下的人帮忙理成纲货。我周家的东西,自是没有官员敢扣,各地知事还会叫府衙的差役、府兵陪同运送。” 沈若筠心下仍旧忐忑,不知自己该不该将此事交给他。 “你不信我?”周沉见沈若筠仍在犹豫,失笑道,“你也知道运粮之事费力至极,我若不是想帮你,作何要提?” “不是信与不信……”沈若筠闭着眼睛,“这不是粮食的事,是我若将此事交给你,便意味着我将我家人的性命都托付你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是我害怕。” 周沉眸色一暗,“好好的,想这么多做什么?我自替你插钗那一日,便就想好要护着你了……你若是想谢我,此事成了,就帮我在卧雪斋晋公子那里美言几句,叫他不要卖我这样贵了。” “你们周家不是举国遍地是店铺,很有钱么?” 周沉知道沈若筠这是在挤兑他那日的话,笑着道,“还是不及夫人有钱的。” 沈若筠被他叫了句夫人,表情便有些不自然,“别瞎说,我家如何能比你家,又是‘中书侍郎’,又是‘三司副使掌钱谷出纳’的……” “我瞧你是精神了不少,又开始挤兑我了。”周沉也不恼,反而握着她的手道歉,“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说叫你难受的,也并非瞧不起沈家……只是心下着急,冀北的事情,是拖不得的。” 沈若筠点头,“你说的是实话。” “偏你还总不信我。”周沉抬手捏了下沈若筠的鼻子,却又因这下意识的动作皱了眉,反是沈若筠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注意。 节青端了碗米粥来,沈若筠就着咸鲜的小菜用了些。周沉叫芙珠去周夫人那里报了平安,又嘱咐沈若筠,“你昏迷的事祖母并不知道,你也别与她说,莫要叫她以为是自己过了病气与你。” 沈若筠点头答应,“这是自然。” 晚间,周沉觉得沈若筠是病人,便要陪她一起。两个人不是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又或是沈若筠心下开始信任他,中间便也不再隔着“千重被山”。 昏黄的灯光下,沈若筠忽歪着脑袋看他,瞳仁乌黑,闪着湿漉漉的光,晶亮亮似缀了星星:“以后你在卧雪斋的账,我替你结如何?” 周沉看得呆愣,脑海中有一束烟花怦然绽放,烟花的火星点点砸在心瓣上,只一瞬整颗心便燃了。 他想握她手到他胸口,却又克制了,替她掖好被衾,“好,以后我都靠夫人了。” 第四十七章 银粟 因着沈若筠病着又没精神,节青寅时便炖了燕窝,想给沈若筠补一补。 沈若筠靠在软枕上,又给自己号脉,却还是摸不出什么结果。脉浮无力,却也不得其症,有些似药物作用,可若真是误用了什么,她又怎会辨不出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着若是三娘在汴京就好了。 “旁的人像你这般大,还只是医馆的小学徒呢。”周沉端着燕窝喂她,“你年纪尚小,能有这般本事已经很不错了。” 沈若筠没什么食欲,可眼下又不宜病着,便自己接过用了,又问早园:“林君这两日来过吗?” “没有。” 沈若筠已经快三个月未收到冀北的信了,难免忧心。 “无事的,你放宽心些。”周沉劝她,“我已叫安东在找短工了……” 两人正说着话,又见早园进来报,说是周季和周妤来了。 沈若筠与周沉对视片刻:“你家三郎回来了?” “嵩山书院那处有人煽动灾民造反,父亲便将他接回来了。” 沈若筠点头。 “你刚醒,人也易倦,不如谁也别见了。” “你叫阿妤进来吧。” 沈若筠坐起身,周沉便从架子上拿了她的披袄,披到她身上。 “别再生病了。”他伸手替她系披袄的系带,动作缓慢,语调温柔,“你若是病了,谁替我去卧雪斋还价呢?” 沈若筠想推他,却没什么力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周沉今日好似没有演戏。 他做得太自然了。 世间男女亲事,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夫妻在婚前也只在相看时见过,压根没见过的也大有人在。 沈若筠便想,是不是男女之间,只要是成了亲,都会慢慢地熟悉,然后越来越亲近呢? 可她与周沉,终究和这些夫妻不同,他们是要和离的。周沉最近总有几分假戏真做的味道,他莫不是忘了这事?沈若筠想着,许是要提醒他一下。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在她脑海里一闪便逝。周沉朝三暮四,旁人不清楚,沈若筠却历历在目,心下猜测他可能习惯如此待女子,又或是如陆蕴所说,面上功夫做得足。 当前他要帮自己运粮,还是先不说他私德问题了。 沈若筠正想着,就见周妤进来了。早园端了锦杌放在床边,周妤乖乖坐着。沈若筠伸手摸摸她的小手,有些凉凉的,那边节青就端了杯热牛乳茶来。 离南枝 第51节 “二小姐先喝一杯茶热热身子。”节青道,“炉上蒸着雪云糕,等会儿便好了。” 沈若筠昏睡时,周妤便来过。照旧是不说话,怎么哄也不走,呆呆守了许久。沈若筠的丫头记了这份情,遂待周妤越发亲热。 见周妤目不转睛打量自己,沈若筠安慰她道:“我没事的。” 沈若筠想起小时候进宫,回家时被裹了脚要养伤。那时候不秋和苍筤还没进府,早园和节青这两个小丫头便也是这般坐在她身边,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瞥她,像是能用眼睛打量出她到底伤在了何处。 周妤打量半晌,挤出一个字来:“瘦。” “两天没吃饭,自是会瘦。”沈若筠笑着道,“所以阿妤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高,不生病。” 节青在廊下小炉里取了新制的雪云糕端来。热气腾腾,雪白绵软,满院都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周妤不嫌烫,捧了一只,小口咬着。沈若筠夹了一块,因着有些反胃,吃了口便又放下了,“你喜欢就装一些回去。” 周沉送走周季,便在她床边坐下,自己拿了那只沈若筠咬过的雪云糕吃了:“又给阿妤做什么好吃的了,满院都香。” 沈若筠没力气管他了,只问:“三郎走了?” “走了。”周沉道,“我叫三郎回去读书去了。” 等到晚上,沈若筠见周沉还不回西梢间,忍不住撵他:“你今晚也要在这里睡么?” “你还难受么?” “不怎么难受。”沈若筠已经清醒许多,“只是觉得这病奇怪,我平日里很少生病,遑论昏睡这样久。” “你太累了。”周沉道,“病人都觉得自己身体好来着。” 周沉换了寝衣,自己放下拔步床的帘子,又见沈若筠看着他,虽没说话,他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出嫁前,陆蕴与你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 “比如……不叫你和我住在一起之类的。” “没有。”沈若筠将自己想法道出,“不过我觉得你这几日都不大妥,我无什么大碍,你还是回西梢间住吧。” 周沉看着她,又想起洞房那日,解她系死结的衣带,沈若筠睡得昏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的事来。 “我们是夫妻。” 他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想看看沈若筠是何反应。 “周沉,你若再这样,我便不理你了。” 周沉明知故问:“再怎么样?” “我们成亲前便说好的,你最近是不是忘记了?”沈若筠扯了被衾盖过头顶,声音也闷闷,“你做什么总要作弄我?好玩么?” “这就生气了?”周沉挑眉,去扯她的被衾,“别闷着了。” 任他说什么,沈若筠都不再搭理他了。 见她真恼了,周沉一时有些后悔。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心下总有些期待,若是沈若筠接受这个身份,是不是就能像她接受周妤,接受周家一样,慢慢接受自己呢? 她可做弟妹长嫂,做祖母孙媳……是不是也可真做他的妻子? 他的思绪发散,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时日入戏太深,竟有些期盼她能如此。 “阿筠。” 周沉见沈若筠仍把头埋在被衾里,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把她叫出来。 “你有一阵子没见到小郡姬了,可想她?” “你说玉屏?”沈若筠听到好友的名字,脑袋果然从被衾里冒了出来。 “不说我作弄你了?”周沉靠在枕上,白色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精壮胸膛。沈若筠抬头看他,又移开了目光。 “你说小郡姬怎么了?” “你在女学时,与她关系更好,还是与福金帝姬关系更好些?” “与小郡姬。”沈若筠诚实回答。 周沉倒是有些意外,“可我看她……福金帝姬与你关系更好些。” “这有什么,她与我更好,我与小郡姬更好,小郡姬与她更好,这不就好了么。”沈若筠翻了个白眼,“陆蕴说过三角关系,最为稳固,你哪会懂。” 周沉近来越发讨厌她提陆蕴,“那你与陆蕴是什么关系?” 沈若筠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懒得搭理他,又一头蒙进被衾里,声音嗡嗡:“你莫要自己与人私相授受,私订终身……便觉得别人也是如此。” “是,我与别人私相授受,私订终身……”周沉慢吞吞道,“可与我私会又私订终身的,不正是你么?你我自被赐婚,所有人便都知道此事了。眼下你我都成亲了,也同榻好些次了,这事就是拿出去讲,都不新鲜了。” 周沉对着那团锦被等沈若筠的回击,半晌也没有听到她说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忙拉开被衾,就见沈若筠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状,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去拉她,反摸到了被泪水打湿的寝衣。 “你……”周沉慌了神,“哭什么?” 沈若筠吸了吸鼻子,坐起身用力推周沉,“你滚出去。” “怎么了这是?” 沈若筠擦了泪,又推他,“回你自己屋里去。” “大晚上别闹这般动静。”周沉捉住她的手,“传出去不好听。” “谁跟你……”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 “是我失言了。” 周沉恍然,原来她往日里总说自己没什么名声,心里也是在意的。 “是我不是。”周沉连声道歉,伸手揽着她,见她寝衣上因着泪痕透出丁香色的小衣,一时哑了声,“你……要换寝衣么?” 沈若筠低头一看,又羞又恼。 “好了,别气了。”周沉哄她,“方才真是逗你的,官家赐婚,旁人怎敢多言……不闹了不闹了,你还病着呢,早些休息吧。” 翌日,周夫人亲自来嘉懿院看沈若筠,沈若筠有些受宠若惊,周夫人见她能起身了,面露喜色,又叮嘱她这几日好好养着。 周沉拟了运输计划,要去庄子里提粮,沈若筠握着粮食提调信物,仍有些犹豫。 “冀州没有这样久的时间留给你权衡利弊,思量考虑。”周沉一语击中沈若筠心事,“战事如火如荼,焉能耽误?” 周沉临走时,沈若筠拉着他的衣角,“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这是我家的头等大事,你……” 她鼻子一酸,低了头,“我平素不怎么求人的,这事便拜托你费心了。” 周沉手攥成拳,声音也是低低的,伸手环着她,“好了,以后就交给我了。” 沈若筠又养了一日,觉得额间没那么难受了,才去荣禧堂看周老夫人。 几日不见,周老夫人估计是停了药,面色如常,还与周夫人一道商量着什么事。 周老夫人问周夫人,庚帖可准备妥当了,周夫人便细细讲起来。沈若筠在一旁听了一耳朵,竟是周家要与濮王府结亲。 二房的周衍已定了亲,周郴名声不怎么好,若是周夫人操办,那便是大房的事。 沈若筠联想到周沉没头没尾提起赵玉屏的事来,猜测是周季和赵玉屏的亲事。 论起来倒也是年岁相当,又俱是家中幺儿。 沈若筠正想着,周夫人忽问她,“你是濮王义女,成亲后可登门拜访过?” “未曾。” 沈若筠心道这不过是濮王妃当众给她的脸面罢了,她却不敢真把人家当亲戚。 “瞧瞧,都嫁人了还不懂这些事呢。”周夫人笑着道,“正巧打南边送来一些干货,不若我陪你去一趟濮王府吧。” 沈若筠心里掂量片刻,周夫人带她去濮王府无非是想教濮王夫妻放心。一来便是她,嫁入周家也过得不错;二来她虽是长媳,还要与周夫人一同上门求娶郡姬,以后自是不会盖过赵玉屏。 不过不管周夫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沈若筠想到许久不见玉屏,若能见一面,倒不拘这些。 她小声道:“原是我疏忽了。” “阿筠,来我这里坐。”周老夫人自沈若筠上次给自己侍疾后,待她更加慈蔼,“我听说,你往日和濮王府的小郡姬最是要好。” “我们在女学便是同窗,往日也处得来。” “好,好……”周老夫人闻言笑道,“合该这样,你们的缘分还在后头呢。” 沈若筠听懂了,低头笑得腼腆。 周沉回来已是丑时五刻,意外见东梢间仍亮着灯,窗前影影绰绰,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檐下沈家丫头见是他,面露喜色,忙进屋去了。 周沉嘴角忍不住上挑,欢喜意油然而生,沈若筠竟是在等他。 只站在东梢间门前,又觉得双腿发重,不怎么敢迈进屋去。 “你回来了。” 沈若筠看见周沉,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来。 周沉看着她,“怎么还不休息?” “我在算账呢。”沈若筠伸了一个懒腰,肩上的披袄一滑,周沉眼疾手快地捞了,替她重新披上。 “有什么要紧的账,需要现在算的?” “要紧的。”沈若筠拿单子给他看,“陆运粮草要装成纲货,包装上的木料、人工……还有你们周家伙计的工钱、运输费用,都要一并算了银子给你。” 周沉接过那张纸,一项一项地看,原不过是看个总数,又发现沈若筠居然算得面面俱到,连运输车辆与牲畜折损损耗都计进去了。 “这笔银子不是小数目。”沈若筠道,“我之前放了银子在林君那里,用于漕运的支出,各级官员打点,也差不多有这个数。你这里支出且管林君要,不够再与我说……只要粮草运到了,银子不算什么。” 这笔银子对周家来说,也不是一下子能拿得出的。周沉拧眉,且不说沈家仓库里令人咋舌的粮储,听沈若筠口气,似是一点不心疼,真想不到沈家这般有钱。 沈若筠今日算账时其实也心疼,只是想想祖母、长姐与数万戍守边关的将士,便不作此想了。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祖辈拿命挣来的,眼下这般,不过是物尽其用。 若能拿所有家产换家人平安,她也是愿意的。 周沉放下单子,“银子我会与林君取,都快子时了,你还不休息么?” “休息的。”沈若筠打了个哈欠,“夫人叫我明日与她去濮王府。” “我知道这事。”周沉点头,语调温柔,“快些睡吧,粮食的事不要操心了,有我呢。” 翌日,等沈若筠起床时,周沉已经走了。 离南枝 第52节 因要与周夫人去濮王府,少不得要梳妆。因着成亲后不怎么进宫了,丫头们便将一些贵重的衣饰收了,只留日常的衣衫。 不秋搬了小梯子进来,打开衣柜上一层,拿了几套衣裙来。沈若筠看了看,要么是缂丝要么是重工刺绣,都显得太过隆重了。最后挑了一套珊瑚色交领衣,衣服领口处绣了梅花松竹图样,还缀了大小一致的粉色珊瑚珠。 她穿了厚膝裤,系了百迭裙,外罩滚了兔毛边的苏芳色袄子。早园替她梳了妇人高髻,斜插一只金凤衔珍珠流苏步摇,又缀了些小珠花。 平日不怎么上妆,今日描了远山眉,敷了层珍珠膏,又拿紫茉莉粉仔细扑了。卧雪斋并无胭脂,故口脂用的是花汁调的,拿水点开了,用绢布蘸取上妆。 早园替她上得极其小心,沈若筠却觉得这个上色效果并不好,还可以改进一二。 心下想着等过了年,要在卧雪斋将今年支出的银子赚回一些来。 第四十八章 要紧 装扮停当,沈若筠便去周夫人住的玉清院。 周夫人也正在更衣,见沈若筠一身打扮比往日贵重,不由多看了会。虽是冬衣但仍显身量窈窕,加之靡颜腻理,明眸皓齿。便是她都看得错不开眼,又遑论男子。 论起来周夫人对周沉婚事有许多不满之处,唯独对沈若筠的容貌挑不出什么。 她叹了口气,出落得这样好,难怪当时赐婚时,二郎一点都不反对,也不设法推托;三郎更是大胆,要进宫求官家修改圣旨。 想到此,周夫人脸色一变,沈若筠顿觉莫名其妙。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周夫人才与沈若筠说起此行目的。 “我知你是个爽落的孩子。”周夫人开了头,“横竖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便与你说几句心里话吧。” “您说。”沈若筠揣测她是要提周季的事,“我听着呢。” “说起来,我是从未想过二郎会娶你的。”周夫人叹了口气,“可你自进我家门,却总叫我夫人,不曾叫过一声母亲。” 听到周夫人提了这事,沈若筠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 周夫人替她扶了下鬓边那只斜飞凤,“我并不是责怪你,也知你母亲去得早,你不愿叫也正常。” 沈若筠嗯了声,“我的事也不瞒夫人,我与二郎不过表面夫妻罢了。” 周夫人微诧,“可二郎他……他……” 若非官家赐婚,周家是断不会娶沈家女的。就算沈钰还在,周家也不愿与沈家这样的武官结亲,遑论沈家现在便如一个纸板搭起的漂亮壳子,风吹吹便倒了。 周沉娶亲前,已与父母保证,日后会和离或休妻。可这些日子瞧着,周夫人一度怀疑,儿子已全然忘记此事了。 “可你对阿妤,还有老夫人……”周夫人不解,“我还以为,你是心慕二郎,才如此的。” “一码归一码。”沈若筠不愿多说,“夫人今日想要我配合做什么?” “倒也不需你做什么。”周夫人叹气,“这事我也就不瞒你了,三郎眼下有个极为麻烦的事儿,平原郡王的女儿看上了他,非闹着要与他成亲,可三郎才多大呀……” 沈若筠想了想周季的相貌,果然还未加冠,便这般招人惦记了。 “小孩子家混说两句也就这样,做不得真的。”沈若筠安慰周夫人。 周夫人叹了口气,“你不常与平原郡王妃打交道,遂不知她其人,眼下……” 她顿了顿,“她已是来我这提过了。” 平原郡王赵参膝下有四子一女,唯一的女儿便是郡王妃所出。夫妻俩爱若珍宝,赵殊办女学,都舍不得送去。 沈若筠隐约记得好像在宫宴见过一次赵楚玉,想了想又没什么印象。倒是听赵玉屏说过一些,也算是她的堂姐。赵玉屏说她屋里伺候的人比自己多两倍,可见平原郡王对女儿的娇宠程度。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周夫人叹气,“要在郡王去求官家赐婚前,将三郎的婚事定了。” “和小郡姬?” 赵香巧及笄时,被封为了永康郡姬。眼下赵玉屏还未及笄,也无妹妹,故一直被延续叫着小时的称呼。 “濮王妃因着永康郡姬的事原是恼了我家的,可现下永康郡姬嫁入御史刘家,夫妻恩爱,现还怀了身孕,可谓万事圆满……” “濮王与濮王妃爱女之情并不比平原郡王夫妻少,恐轻易不会许嫁小郡姬的。” 沈若筠懂周夫人的心思,平原郡王敢跟官家抢女婿,却不敢得罪濮王。周家只怕是早就掂量过汴京的贵女,不然如何这样巧,刚出了事,周家便想到赵玉屏了。 “我也知。”周夫人道,“可为了三郎,也得去碰一碰不是?老夫人病体初愈,我还不敢与她多说,只说是要过定了,其实濮王妃还未松过口呢。” “濮王与王妃选婿极为慎重,必然如此。” 周夫人点头:“你与小郡姬关系甚好,汴京人人皆知,我想……” 沈若筠不接这话:“可小郡姬的婚事并不由她说了算,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从濮王身上入手才是。” 周夫人点了两下头,“我何尝不知呢,只濮王……” “算了,你与我去这一趟,只管与小郡姬叙旧,顺带替三郎探探口风便是。” 周夫人所说也不算如何过分,沈若筠方点头应了。 等到濮王府,先去拜见濮王妃。因着知道要来,沈若筠还带了益母草玉泽面霜、玉容珍珠膏各一套。濮王妃倒是不缺珍珠膏用,见到玉泽面霜还是有些惊喜的。 因着之前米酵水少,卧雪斋玉泽面霜比珍珠膏上得少,价格更高。 濮王妃道:“怎么这般破费。” “不费什么的。”沈若筠笑道,“这物用在娘娘脸上,才叫物善其用呢。” “真是……”濮王妃忍不住笑了,“怎么你与玉屏一处读着书,她就不如你会说话。” 周夫人笑吟吟道,“郡姬哪是寻常人可比的。” “当不得周夫人夸。”濮王妃说着看向沈若筠,语气柔缓,“你刚嫁时,玉屏总进宫参加宴会,每每见不着你,回来就生闷气,可下一次还是会进宫去……今日你来,我特地未告诉她,现下叫人带你见她去罢。” “难为郡姬惦记了。”沈若筠心下一暖,恨不得立即飞到赵玉屏的院里去。 周夫人拿眼神给沈若筠布置任务。可沈若筠一想到要见赵玉屏,便什么眼神也看不见了,福身行了礼,便跟着丫头走了。 “哎,这孩子。”周夫人叹了口气,“自嫁来我家,老夫人偏疼小辈,还跟个闺中的女儿一般……” 沈若筠哪还记得周夫人的事,一路走得飞快。 赵玉屏住在濮王府的花园附近的琼琚院。院子也不算如何大,只院墙窗棂都是兔子形的,教她一看便知是赵玉屏自小住到大的地方。 她在院子外等丫鬟进去报,没一会便见赵玉屏从院子里飞奔而来,一下扑抱住沈若筠。 许久不见,两人竟都觉得对方高了些。 “阿筠。”听她低低唤自己,沈若筠眼眶都有些泛酸。 “咱们以前说好的,有宴会都要参加,怎么你次次都食言呢。”赵玉屏松开她,“我都不想与你好了,我与多络好。” 沈若筠被她逗笑了,亲昵地捏她的脸,“那你怎么不约我出来玩呢?你往沈家递个信就行了……我是不好往濮王府送东西的,你怎么也不找我?” 说到这个,赵玉屏低了头:“自你嫁后,我母妃不许我出去了,除了宫宴,哪儿的热闹都不许我去。” 沈若筠也能理解濮王妃,濮王的儿子是最有可能承嗣的,满汴京不知有多少人家惦记赵玉屏这个未嫁女。濮王妃自是要在女儿定亲前,将她看得紧紧的,省得被人算计。 “王妃也是担心你。” 两人进屋叙旧,沈若筠摘了个荷包递给她,“这是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赵玉屏接过,打开一看,倒出一枚硕大圆润的东珠,散发着夺目的光晕:“这……” “拿着吧。”沈若筠道,“前些日子收拾库房,一匣子里就挑出两只。想着今日要来见你,又想你分我金香囊,我得了两个好东西,也要分一个给你。” 赵玉屏看了看,“这般大,镶在冠子上必好看,可惜太扎眼了……父王最近说外面艰难,不能多置办这些了。” 沈若筠笑她,“我这是与你当弹珠玩的。” “阿筠真是……”赵玉屏红了脸。在女学时,沈若筠得了把小巧的弹弓。赵玉屏那时还不懂事,便曾拿珍珠与沈若筠当弹珠,两人回家都各挨了好一通训诫。 “濮王与你说过外面的民生形势么?”沈若筠不再逗她,“竟还知要女眷节俭。” “父王和母妃都说过,说今年外面艰难。”赵玉屏本想叹气,却又反过来打趣沈若筠,“说起来这事,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沈若筠被唬了一跳,还以为是濮王知道了沈家屯粮的事。 “你夫君不正是因为此事被罢免的么?”赵玉屏打趣她,“合该你这般担忧民生事。” “你说周沉是……”沈若筠神色一变,“因为外面灾荒的事?” “你不知道呀?”赵玉屏瞪大双目,抿了唇似是做错了事一般。 沈若筠强自定了定神,“他未与我说。” 赵玉屏脑中天人交战一番,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与她小声详说了,“自你嫁他,我便将他家看作是你家,故哥哥们一说周家,便留心记了。官家之前将筹粮赈灾一事交给周家了,周二郎因着这事还丢了官职……我有些忧心你,便问过父王此事,父王说周二郎无事的,眼下不过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沈若筠听着,脑中嗡声一片,只觉得眼前似有无边黑暗,身陷其中,惶惶然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赵玉屏伸手扶她,以为她是担心周沉,“父王说周家家大业大,周二郎能力卓群,无什么事的。” “他自然不会有事。”沈若筠强自镇定,与赵玉屏告别,“我有些急事,便先回去了。” “好,十五那日,咱们还要一起看灯去,可不许有了夫君就忘记我。” 沈若筠点头,“不会的。” 周沉算个什么夫君。 因着要赶去庄子,沈若筠来不及等周夫人一道离开。赵玉屏见她神色着急,便叫人套了马车来,又送她去二门处。 “你只管去忙,周夫人那边我遣人去说。” 沈若筠点点头,忽想起自己来时周夫人所说之事,小声提醒赵玉屏道,“平原郡王家的宗姬看上了周家三郎,周夫人看上了你这根高枝,你心里有些数吧。” 赵玉屏不以为意,笑着道,“说句不怕你和多络恼的话……我父王母妃在我们兄弟姊妹婚事上是极慎重的。” “我知道,濮王与王妃不会轻易许嫁的。”沈若筠听到她提起多络,忙问,“多络如何了?” 赵玉屏哎了声,“你不进宫,自不得消息,前些日子皇后又替她看了门亲事,不是什么好人家,好在那驸马犯了事,还未颁旨便黄了。” “那多络如何?” “我瞧着她精神挺好的,也无甚可恼……一连黄了两桩婚事,她那个性子,我原还怕她自己生出些伤情别绪,谁知见了她两次,精神反比之前还好些。” 沈若筠到了二门口,与赵玉屏话别,“今日实是我家里有些要紧事……” 赵玉屏摆摆手,“我知道的。” 沈若筠叫了跟来的早园一道上车,想直接就去沈家庄子,又怕濮王府的车夫不认得路,便先回了沈府找林君。 离南枝 第53节 第四十九章 事发 沈若筠到沈家时,林君却不在府里。她换了沈家的马车,急急赶去沈家庄。 她心下忐忑至极,沈家庄粮仓里的粮食是和陆蕴这几年来统筹谋划、高价采购而得。便是建此粮仓,所耗财力都不可估算……若是周沉骗了她,真将这批粮食运去赈灾了,又该如何? 沈若筠有些不敢想此后果,下意识咬着唇,嘴里都有了血腥味。 早园不知沈若筠所急何事,问她道,“咱们这一去庄子,晚上必然回去晚了……周家那里,不碍事么?” “晚了就不回去了。” 沈若筠语气不善,心里只希望马车走得更快些。 偏前些日子郊外下了雪,道路十分难行,马车深陷泥泞。沈若筠看着路面上一道道深深碾过的太平车车辙印,心下那种不安感更重几分。 冬日,过了酉时,天色便似清水洗砚,迅速黑沉下来。沈若筠远远看见庄子里灯火通明,还停了不少牛车,稍稍安心些,看样子周沉还没来得及将这里搬空。 庄里的人十分警惕,见来的是沈家马车也没有放行。沈若筠掀了车帘问:“林君今日在这里吗?” “二小姐?”那人见是她,十分意外,“您怎么来了?” “林君在么?”沈若筠都等不得车夫拿踏板来,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叫他们都停下,别装了。” 林君这些日子都在此处督管粮食装箱的事,听人报说沈若筠来了,忙跑来见她。 沈若筠也正疾步往粮仓的位置赶,见是他来,忙与他道,“叫他们都别搬了……” “出什么事了么?”林君不明所以,“再有一日,便都打包完了。” 沈若筠一窒,“都运完了?” “还剩千余石,正在打包。” “只剩这些了?就这般快?” “白日里周家二爷寻了十数队人来……所以自是很快。”林君问沈若筠,“可是冀州那边出什么事了?” “剩下的粮食不给周家了。”沈若筠极力定了定神,“我们自己运。” 林君应了是。 沈若筠又问林君:“周沉可来支过银子?” “他倒是没有,但是安东与我拿过十万两。添置了运输的太平车、牲畜、纲物材料,还付了脚夫的辛苦费……” 见沈若筠沉默不语,林君也看出不对来,“可是周家运输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若筠不答反问,“你瞧他们如何?” “动作利索,又极为仔细。”林君道,“二爷还亲自督工,是以进展如此快。” 沈若筠没有证据证明周沉一定贪了自己家的粮,遂和林君说得含糊,“叫他们都离开,剩下的我们自己运。” 她在心下算着运出粮食数量,又找来笔墨,拿了出粮单核对,强自定了定神。 等沈若筠在摇曳的灯光下看完一张张出粮单,眼鼻都有些泛酸,两滴泪滴在黄边纸上。 沈家在朝中无人,一旦朝廷粮食短缺,便总有人打军需的主意。今年天气冷得早,各地饥荒,朝中供给不力,若是这边的粮食不能按时运到冀北军营……沈若筠真不敢去想后果。 丑时三刻,门被人推开了。沈若筠也不意外,她刚断了最后一批粮食,周沉自是会得到消息。 “你还病着呢,怎么来跑来这里了?” 周沉的身影被灯拉长许多,他走近些,语气亲昵,“下次可不能这般一声不吭便跑到庄子里来……母亲担心极了,还叫我赶紧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沈若筠拧了一团作废的纸,“我若再不来,你便将我家的粮仓搬空了。” 周沉双眸微微眯起,“我这般劳心劳力……你还要疑我么?” “周大人。”沈若筠故意诈他,“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很快便要官复原职了吧?是不是要恭喜你,要高升了?” “阿筠。”周沉皱眉,“不要妄议朝事。” “这算什么朝事?”沈若筠看着他,“还是说,周大人已经将粮食献于朝上了?” 周沉不言,只静静看着她。 沈若筠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若不承认,不若细说说,你周家不过是做药材生意的,算上旁的生意,汴京也就四家店铺……这么短的时间,哪来这样多的人与太平车,几日便能掏空了我家的粮仓?” 周沉注视着沈若筠那一双发红的眼睛,脸颊上还有沾上的些许墨印。见她什么都已知晓,便也不再隐瞒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周沉拿了帕子擦她脸上的墨,“你知道今年外面饿死了多少人么?” 沈若筠别过脸避开他,“这与我何干?” “今年是荒年,你们哪来这样多的粮?” “沈家粮仓的粮食,每一石都是高于市面价收来的。”沈若筠对于收粮一事坦荡至极,“每一笔收自何地何户,都有据可循。” 周沉看着她,眸中带着探究的意味,“你家储粮,比汴京官府义仓还丰,沈家如何拿得出这样多的银子?” 银矿已经停采一年多了,沈若筠信陆蕴事情做得妥当,故也不怕周沉知道什么:“横竖我沈家只有祖母和我们两姐妹,我所求也不过她能早日功成身退,花钱换她平安而已……便是倾家荡产,我也舍得为她花。” “这样的大数额,沈家如何能拿得出来?” “积攒的。”沈若筠冷冷道,“行军打仗最为赚钱,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家祖上多有积攒。你若不信,去查也好,去御前参我家一本也罢,都随你……只一样,把从这里运走的粮食给我还回来。” 周沉失笑,“你是我妻,我怎会去御前参沈家。” 见他避重就轻,沈若筠心下更为气恼,语气也加重了:“你知道这里的粮食是拿来做什么的,冀北边防军的安危,与你个人仕途孰轻孰重还要我教你吗?” 周沉看着她:“此事并非关乎我一人仕途,我不过殿中侍御史,便是辞了官也无甚所谓……可你知今年河北东路灾荒闹得有多严重么?秋八月,人相食出自《明史·五行志》:“明嘉靖七年陕北, 秋八月, 霜饥, 人相食。”,《明史》里关于此类记载蛮多,特别是明思宗崇祯年间,各地各县人相食、民相食、父子相食……轻描淡写,惨不可言。。南边的荆湖,十二月不雨,五谷焦枯,民以饥离散,壮者为人所买,城邑空……出自孟昭华的《中国灾荒史记》,“宋绍兴十二年,陕西 ,十二月不雨, 五谷焦枯,泾、渭、灞 、浐皆竭 ,时秦民以饥离散,壮者为北人所买,城邑遂空。”” 他顿了顿,“你是读邸报的。” “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各地已有灾民义军。”沈若筠没想到周沉居然拿灾民来压自己,怒极反笑,“我是读邸报,故自前年起,我便知各地恐要闹饥荒。我日夜担忧朝廷供不起冀北冬日的军需,叫她在冀北撑不下去……故未雨绸缪至此,这是我一个小女子做的事。你们这些食百姓俸的知事官员,便无一人能预料到今日之局面么?还是你们将自己的仕途放在心上,家族的利益放在脑中,党同伐异也需考虑……偏偏从未考虑过大昱百姓的死活么?” 周沉抚掌赞叹:“这番话合该去官家面前讲,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子民。” 沈若筠不入此套,冷眼看他:“那不是你的事么?周御史。” “一个姑娘家如此牙尖嘴利,当心……”周沉顿了顿,“女儿家太过凌厉,不是什么优点。” “你把粮食运哪儿了?”沈若筠不再与他废话,“那么多的粮食,一时还运不到灾区。” “你如何知道未运往灾区的?” “邸报上并未有赈灾的消息。”沈若筠道,“我家如何能比国库?今年这么多的灾区,这些粮怕是顶破天也最多管两个地方的事儿……既如此,朝上必然会争论起来,所以并未外发,应是还在汴京。” “你说得不错。”周沉眸色晦暗,“发往何地确实争论不休。” “现在何处?” “告诉你也无妨。”周沉欲断她追回的心思,“粮已经入了官府的义仓。” 沈若筠并不意外,抿了抿发干的唇,眸间满是疲意,“周沉,这是我家的东西。” “入了官府的义仓,便还不回来了。”周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低声与她保证,“冀北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周沉,你去过冀北吗?” “这批粮食眼下会救很多人。”周沉转移话题,“他们远比你在丰乐楼下看到的流民更可怜。” “你去过冀北吗?”沈若筠追问他,“去年就有些供不上了,何况今年……若是断了粮,那些戍守边境的将士要如何撑过这个冬日?” 沈若筠每每想起长姐境遇,便觉心下酸楚,“你想过吗?冀北为何要设防?那些将士作何要以血肉身躯抵御外族?寒天腊月,鞍不离马,甲不离身……陆蕴说,若无冀北这道屏障,辽人便能南下直打到汴京城。若到那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必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听到她提陆蕴,本就慌乱的周沉又添十分烦躁,口不择言道,“你为此事殚精竭虑,到底是为了那些将士,还是为了陆蕴呢?” “为了谁重要吗?”沈若筠对他失望至极,“我,陆蕴,这个庄里的人,哪个没有出过力?照你的意思,若是并非心怀大义,是为私情,做了这样事,也算不得什么;若是心怀大义,便是没有费这样多的银子和心力,盗了别人的成果,也是高尚至极了?” 未等周沉回答,沈若筠又将此话题结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将这戏演得如此逼真,竟叫我也半信半疑起来,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你。” 思及此,沈若筠自嘲一笑:“其实你是怎么看我,看我们沈家的……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吧?” 第一次见面时,周季将她从台阶上推下,周沉不信是弟弟所为,言辞凿凿说是她的片面之词,逼得她赌咒才得自证清白;后来再见,因着周季与她多说了两句话,他便警告自己周季已定了名门淑女……哪怕他娶她,也是因为整个汴京,只有她沈若筠是无甚名声可在意的女子。 两百车硼砂便可不要名声,遂可以放心娶她,日后和离便是。 沈若筠现下想想,觉得自己真是蠢笨,竟会因为周沉的几番善言好语,便将这样重要的事托付于他。 他看她,看沈家,哪会有什么同情,祈望帮助……那些缱绻行止,只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罢了。在周家的日子,与周沉的点滴日常……想来那时,他定是在心里觉得她蠢笨可笑。 “你是不是都想好,后面要怎么骗我了?是要骗我粮食被劫了?还是被官府扣了?” 周沉心下哽了许多话想与她说,不是这样的,却又被她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是打算先骗她,说粮食被流民劫走一些,然后等南边筹来的粮运到了,再转去冀北。可他没想到沈若筠这么快就发现了,实在是措手不及。 “阿筠。”周沉转移话题,“陆蕴是不是在你小时,便只教你如何和别人吵架?” 见沈若筠低着头不理人,周沉又走近些,“刚刚不是说得这般好?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想去抱她,反被沈若筠推开了,沈若筠别过脸去,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周沉心下一窒,邃然看向她。 “吵架哪里用别人教。”沈若筠语气轻松,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你若是我,也天生便懂如何同人吵架。” “冀北我会想办法的,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愿如此行事。”周沉想替她擦眼泪,“这批粮食,算你借我的行不行?” 沈若筠推开他,“你走吧,别在我眼前晃悠了……我瞧见你便觉得自己可笑,我居然会信你。” 她语气轻松,周沉却听得酸涩莫名,“阿筠……” “别这么叫我。” 沈若筠深吸了口气,拿了案上的笔,又铺平了一张纸来。周沉不知道她要写什么,凑过去一看,只见沈若筠运笔飞快,已经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来。 “你……” 周沉看得脑血上涌,上前按了她的手,扯过那张纸用力拧捏:“你我是官家赐婚,成婚还未到半年便和离,你以为赐婚是过家家么?” “粮食已经被你运走了,进了朝廷的义仓,我也拿不回来了。”沈若筠提笔还要再写,“你还拿了那笔银子,沈家账面上都不剩什么了……我现下已经没有可供你利用的价值了。” “既如此,你还要演戏到几时?”沈若筠看着他:“说来,你哄骗我假成亲时,是不是已经想到今日了?你替官家解了粮食之困,请他重新赐婚一次也不是难事吧?” “不是这样的。” 周沉按着她的手,不让她再写:“银子我这些日子会筹来还你。” 沈若筠想想,自己真是一败涂地:“将我算计得钱粮两空,你一定很得意吧?” “阿筠,眼下真的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你过些日子就会明白的。” 沈若筠正在打着和离书腹稿:“沈氏若筠,因上赐婚,嫁入周家。因起争执,情愿立此和离书,任其另娶,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那冀北……我的家人就不要紧吗?” 离南枝 第54节 听他这样说,沈若筠心里更加气恼,恨不得拿巴掌扇他,“你且等着我明白那日吧。” 第五十章 谋定 沈若筠终是没有写成一份和离书,周沉徒手摁着洇着墨的纸张,不肯让她写完。 “这里还有些粮,你若不信我,可以叫沈家的人跟着,我现在就帮你送去冀北军营。” “除了粮食,其他军需我也帮忙筹备了,今年的药材我已叫仁和堂替你备了许多,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若筠握笔的手一顿。 “马匹、草料……”周沉见她不再写,心下一喜,忙将自己能想到的都一一道来,“拿了你家的粮,我先还这些与你。” “周沉,”沈若筠对他话只字不信,“流民家乡的观音土都挖完了,才会背井离乡流去他乡……朝廷没有粮食,便能有这些了?你真以为我会再信你么?” 昏黄的烛火摇动,拉出一对交叠着的影子来。 沈若筠忽觉得额间昏沉,见他又要上前,撵他道,“你以后别再来这里了,在你家的东西,我回去便收拾。” “你要回沈家?” “不然呢?” “阿妤会想你的。”周沉搬出周妤,“上次你昏迷时,她着急得不得了。” “这有何难,她若想我,你把她送到沈家就行。” “过了腊月便到正月,你是周家长媳,怎好一直不回府?除夕夜宴,说不得会叫你入宫去。若是太后问起来,又怎么办?” “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沈若筠不以为意,“何必说这些场面话呢?你院子里的丫头都知道我不过暂住而已。” “上次的事,荷瑛已去领过罚了。” …… 沈若筠觉得疲累,烦他至极,一句也不愿再多说。她将案上的出粮单纸张全收了,见撵不走周沉,便干脆跟早园去她房里,要与她一起睡。 “这如何使得……” “庄里的人白日劳作辛苦,晚上要休息,总不好叫他们现在起来撵他。那个阎王不肯走,我又瞌睡得紧,今晚与你一道睡吧,两人还暖和。” 早园忙道,“奴婢守着小姐就行。” “咱们一起睡吧,旁边有个人陪着,我也安心些。”沈若筠满目疲惫,“明日还有更操劳的事呢。” 早园暂住的屋子也有个暖炕,床上叠着的被衾干净厚实,沈若筠摸了摸,极想倒头就睡。 拴上门闩,早园端来热水,淘洗了热帕子给沈若筠盥洗,“小姐早些睡,奴婢守着您。” 沈若筠见她不肯,拉着她胳膊,糯糯叫了两声“早园姐姐”。早园从小就受不住她这一套,只好应了。 两个人躺在一处,沈若筠靠着她:“早园,你觉得我是个蠢笨的人吗?” “小姐怎会这样想。”早园意外极了,“满汴京都没有小姐这样聪慧的了,别的不论,单赚银子这事上,旁人又如何能比得?” “你还是在拿我与女子比。”沈若筠又问她,“我与陆蕴谁更聪慧些呢?” “那还是陆管家厉害些。”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是啊,若是陆蕴在,周沉定不敢如此。” “陆管家在,也不必小姐忧心运粮之事了。” “那也不好,这是我家事,我总得学。” 早园点头,又劝她早些休息。 沈若筠叹了口气,入了官府义仓的粮食,确实是还不回来了。可要她放弃这笔粮食,又如何能甘心? “是,咱们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翌日清晨,周沉已经离开了。给他的提粮信物还未还回来,沈若筠便叮嘱林君,以后不许周沉再来这里了。 用了早饭,又算了一遍出粮数。沈若筠嫌算盘珠子拨得心烦,低头在纸上刷刷地算着,用的是陆蕴之前教她的算数法子,林君也会这套计算方法。 两个人算完,林君双目失神,显得很是发愁。 “朝廷若是拿这笔银子赈灾,必是声势浩大。即便别的地界一时没有粮食,也会多个盼头,你先去打听打听,负责赈灾的官员有哪些,家中的女眷最好也一一列上。” 林君应了:“小姐可是要登门拜访?” “你且列上。”沈若筠又问他,“冀州这些日子怎么也没个信来?便是三娘也无只言片语寄来,好生奇怪。” “路上乱,驿站都被流民占了,恐是遗失了……咱们将军又从不谋私。”提起此事,林君直叹气,“剩下的这些粮食也不大好运。” “若不是因着乱,我又怎会错信周沉。”沈若筠又气又恼,“现在水运还是不通么?” “河渠未解封。” “苏子霂还在汴京么?” “这我倒是不知。” “你去打听打听,若是还在,我想去见他一面。” 林君一一应了。 回城的路上,沈若筠便在想,眼下再收粮食,是来不及也不可能了。 晋惠帝曾闹过一个笑话,叫“何不食肉糜”,其实不该为了这句话,就笑他数百年。眼下各地虽是饥荒,可各个皇家贡县及周边县,为了要上贡,浪费肉类甚矣。只消打点当地官员,便能收购不够贡品资格的肉干肉脯。虽价格高,但应是能收到一些的。 收了的东西也不必运到汴京来,就地打包,走镖送去冀北,便是遗失一些,也总有能到的。 沈若筠细想觉得可行,若有人问,便借口说是大户人家要做寿,备的九九礼。所谓九九礼,是将礼物的份数备成九份,为长长久久之意。汴京显贵人家,一场大寿能花费数千两银子,所耗肉类粮食不计其数。 朱门酒肉臭,荒年亦如此。 她定了定神,决定先回周家去,还有好些账目在那呢。许是熬了大半宿,白日里还觉得疲倦,此时也顾不上休息,嘱咐丫头们收拾要紧东西。 “小姐,要回去多久?”节青问,“要带什么?” “重要些的账簿、契纸还有卧雪斋的东西都收了带走,其他的都装箱落锁。”沈若筠吩咐,“陪嫁来的人都跟我回去。” “那这不留人了吗?” “不留了。”沈若筠道,“嫁妆俱有单子,等忙完了这一阵再来收拾。” 决定要回去,便打算去一趟荣禧堂。沈若筠想将这桩婚事始末都与周老夫人详说了,好回沈家去。周沉不愿和离便罢,只等春日里祖母回来,再叫祖母来与周老太太说。 可能是时间不凑巧,周二太太此时正在荣禧堂。沈若筠有些奇怪,往日她与周夫人都是一起的,怎么今日周夫人倒不在此。 沈若筠与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关切地问,“听所你家出了些事,现可是处理好了?” 她从濮王府离去,赵玉屏便是如此同周夫人说的。沈若筠沉吟片刻,也不避讳周二夫人,刚要道明这桩婚事实情,忽听周二夫人道:“母亲,您便许了我罢,您是不知那卧雪斋的生意有多好……” 听到卧雪斋的名字,沈若筠立即警觉起来,老夫人咳了声,“你既知他家生意好,将京中富贵人家的妆粉生意全拢了去,又有什么把握能从他家分一杯羹?” 周二夫人垂眉丧气,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应了是。 老夫人见不得她如此:“御街上那三处铺子,交给郴儿也不是不行,但是要大房同意,你与你嫂子商量去。” 周二夫人一听,立时要去找周夫人。此时只恨足下是双缠起的金莲,不得飞去长房院。 沈若筠立在老夫人身侧,替她顺气,然后心平气和道,“我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这便好。”老夫人握住她的手,“瞧你,眼睛都红了……也是难为你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叫二郎去便是。” 提起周沉,沈若筠心下气都不打一处来,极力克制着,“他现下有公事,我帮不上忙便罢了,怎好扰他。” “夫妻之间有什么扰不扰的。”老夫人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前些日子二郎为了筹粮的事被免了职,这才升了提举常平司仓司,自是忙的。说起来,咱们府里今年过年,都不晓得人齐不齐,老二家的两个也在忙此事……” 沈若筠那话原是说得半真半假,她并不知道周沉眼下是何官职。未曾想除了周沉,周家二房也负责运输粮食赈灾一事。 “他们忙什么?”沈若筠故作不懂道。 “衍哥儿跟着二郎筹调汴京城粮事,郴哥儿管义仓。” 这还真是不必林君去打听了。 老夫人见她神思倦怠,说了几句话,便叫她回去休息了。 沈若筠走在周家的回廊上,将事情细细地过了遍,不由叹一句:“极好”。 “好什么?”早园四下看着,不明所以。 “好一个周家。” 周沉并非因为弹劾田赜得罪了晋康郡王而被免职的,而是因为筹粮不力,又或是周家故意叫他如此。前些日子周老夫人生的病,是药物所致,下药之人正是周家的人,这样便可叫两个身居高位的儿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请假侍疾,好躲避这人人都做不成的筹粮差事。 眼下粮食困局已解,自是老夫人也不必病,连带着周家二房高迁。 可不是好得很么? 沈若筠啧啧称奇,这周家还真是令人惊喜。 回院子时,见周妤迎着冷风跑过来,显然等了许久。 沈若筠虽然心里恼周沉,但是却也没有不理她。 “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周妤小心翼翼地向她伸手,沈若筠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不走。” 周妤吐出两个字来。 沈若筠沉默片刻,对她露出一个笑来,“我不走的。” 又转身吩咐早园,“叫她们不必收拾东西了。” 晚间,周沉回院子时,原以为东梢间必是黑着的。进了院却又见那里亮着灯,灯下的人影绰约。他一时愣神,又见灯下的人起身放笔,还活动了片刻。 周沉心里明白,他私挪了沈家粮食,她心里必恨极了他,说不得年前就要闹到官家那里要和离……可此刻看到她,心下油然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 不用刻意去分辨,周沉也知道自己是开心的。 他快步进入房间,丫头们齐齐叫“二爷”。周沉嗯了声,掀帘子进东梢间,就见沈若筠正端坐案前,仍是披一件小袄,还算明亮的光照在她侧颜,耳边一垂落的发丝显得温婉恬静。 哪怕看的账簿,只要她不说话,也娴雅至极。 沈若筠头都懒得抬,“以后若是没什么事,不要这样闯进来。” 离南枝 第55节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原是要收拾东西的。”沈若筠放下笔,“可你还未与我和离,我这样回沈家去,也不知会被人怎么编排。” “还在生气么?” “我没什么力气和你生气。”沈若筠收拾起账簿,话语显得气弱,“粮食现在与金子一个价,我有忙不完的事。” “那批粮食运走了吗?”周沉看着沈若筠,“要不要……” “就剩那些了,你也要拿走吗?”沈若筠打断他,“我要休息了。” 冬日的夜晚,冷风一吹,顿觉四下满是肃杀之气。 周沉被她撵出来,在正厅里看着东梢间里忙碌一阵,一直看到屋里熄了灯,才回西梢间去。他手攥得指骨青白,眼下实是不知该如何叫她消气。 明明几日前,两人还一室相处,同榻而眠。 还有那双缀了星星的眼眸,怦怦然为之心动。 周沉回西梢间问芙珠,“少夫人今日回来都做了什么?” 芙珠原就极留心东梢间的事,立即报给周沉,“今日回来时,东边的丫头都在收拾东西,少夫人去了老太太院子……后来回来在院子里遇见二小姐了,又叫丫头们不收拾了,二小姐一直待到晚饭后才走。” 周沉点头,“你这几日再留心些,若她再收拾东西要走,便给安南递个话叫他去寻我,再将妤儿找来。” 翌日卯时,冬日里这个时辰天色便同夜里没有什么分别。沈若筠昨日遣人给林君送信,约他早上见,只带了苍筤回沈家。 她上马车时,忽想起自己送长姐与三娘离开时,也是这般天色。一别这样久,她们定是格外艰难,竟连一封手信也寄不到她这里。 冷风扑面而来,沈若筠觉得脸上刺刺地疼,心下亦痛如刀割一般。 车至马行街,远远便见沈家的门上挂着的灯笼。沈若筠下了马,林君正在角门处等着。 “易风来了吗?” “昨夜便到了。”林君回答,“住在陆总管的院子里呢。” 沈若筠嗯了声,“咱们去陆蕴书房说。” 关了门,沈若筠便直接把事情交代了,“前些日子,只来得及运走两船的粮食,比往年少得多。且今年是大灾年,朝廷本就缺粮,派给冀州的军需必是指望不上的。” “几日前,我错信了人。”她也不避讳自己犯的错误,“粮食被周沉转走了大批,眼下只剩一些了,水路又被封……” “二小姐不必担忧这批粮食运输事了,”林君道,“我已问过沈豹与沈虎,他们愿意带着沈家的人,送粮食去冀北的。” “这批是得先运过去,还得多带些人。”沈若筠想了想,“我之前在庄子里瞧过,剩的粮食不算多,可以伪装成不值钱的药物,单子上做得真一些,送去边关的又是卖不出价钱的药物,打主意的人会少些。” “二小姐放心便是。” 沈若筠其实是不放心的,可眼下也只能如此,下面要谋的事成不成别论,这一批先运走再说。 说完运输的事,沈若筠拿了一沓契纸来,递给林君,“这个拿去,先找找买家。” 林君接过看了看,易风也去瞧,两人俱是一惊。 “二小姐,这……”林君十分意外,劝她道,“账上现在还有些银子的。” 沈若筠点头,“我知道。” “现在市面上,便是拿银子也收不到这样多的粮食……” “要做个样子,就不能太假了。”沈若筠道,“这几日,周沉必叫人时时盯着我们。若是见我们在追那批粮食,会万分警惕。既如此,就得叫他信,我们在找旁的出路。若是他身边的人来问,你便说我叫你出门去收肉,去冯翊县那样为皇家供肉的地县,收次等的肉干肉脯。” “此事得做的真些,务必叫他们都以为我们不找那批粮了。”沈若筠想了想,“其实也不算假,若这批粮食真拿不回来,还是得去收肉。” 林君在旁应了。 易风问沈若筠:“二小姐,要不要给卧雪斋多上些货?” 沈若筠要见易风,不是要叫他赚银子,而是有更重要的事。 “周家除了周沉,还有谁去过卧雪斋吗?” “周家几位少爷都来过,也总来打听。” “周家二房的周郴,也想开一个脂粉铺子。你留心些,他这几日必还会去店里,咱们一道做出戏给他看。” 第五十一章 钓鱼 天光大亮时,三人已敲定个中细节,各司其职。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也不知为何,自上次病后,便总觉困倦。林君见她脸色不好,劝她回去休息,沈若筠便打算回明玕院去看看齐婆婆。 婆婆年纪大了,交九开始,便有些起不来床。 自她嫁了人,明玕院虽一切陈设如旧,也难免显出冷清。大肥鹅阿砚也不在院子里,沈若筠估计它此时正窝在暖和的地方睡觉呢。 不过也没事,等粮食的事结了。便是周沉不和离,也要搬回来。 沈若筠去了齐婆婆屋里,见齐婆婆果然在卧床休息,身边还放着针线篓,阿砚也窝在她床边睡得正酣。 齐婆婆见是她,忙要起身,“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可用过早饭了?” “用过了。”沈若筠不愿她起来忙碌,走到她床边,“婆婆哪里不舒服?” “倒没有不舒服,”齐婆婆叹道,“年纪大了,身上穿多少都觉得冷。索性也无事,早上便不怎么愿意起。” 沈若筠仔细替她扶了会脉,“我开个补血益气的方子,叫红柳每日煎了来,可不许不吃。” “哪用吃这个。”齐婆婆拒绝,可又拧不过沈若筠,“我这倒是没什么,只是日日挂念老夫人,这样冷的天……也不知她们那边如何了。” 听婆婆提到冀北,沈若筠又觉得一阵揪心。 “无事的,都会好的……祖母说她开了春就回来了。” 沈若筠处理完府里事,又看着齐婆婆喝完药才回去。 回去周家时不过晌午,沈若筠下了马车自往二门走。却见周季正站在垂花门后的抄手游廊前,定定看着自己。 沈若筠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两年未见,周季长高许多。 熙宁十四年宫宴,沈若筠便疑心他长大后容貌了得。眼下再见,果是有本事教平原郡王的女儿一见倾心,非他不嫁的。 沈若筠倒是无什么可与他说,在冷风里裹了裹披风,自往嘉懿院方向去了。 早园几个原就是在等她,见她回来,节青忙端了热茶来。沈若筠接过暖了暖手,直念叨太冷了。 “今日外面湿冷,小姐在外面久了,衣裳都带了寒气。”早园替她解披风,“还是早些换了吧。” 可还没等沈若筠换了衣服,节青便有些为难地来报,“三少爷来了。” “来了就来了吧,若是来寻他哥,便打发走。若是来寻我,奉杯茶叫他在外间等会。”沈若筠心道她与周季并无什么可避讳的,既然周季来了,那就听听他要说什么。 节青应了是。 早园拿了衣衫来,小声问:“要不要去将二小姐请来?” “大冷天的,算了吧。”沈若筠明白她心思,“不过是在外间说两句话罢了。” 周季其实已经等了好几日了,只是沈若筠从庄子回来,先是周老夫人生病,然后她又生了一场病,根本见不到人。 见不到人便罢,还被哥哥教训了两次,实是倒霉。 沈若筠换好衣衫,方从内室出来,直接问周季,“你有什么事找我?” “你真嫁我哥哥了?” “官家赐婚,不得不嫁。” “可……” 周季一双绒眉与桃花目往下衍蹙,似是委屈太多,将这双眉目压垮了,“可……” 美男泫然,沈若筠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说起来她也想不明白,明明与周季只见过几次,周季为何总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那年元宵,他拿了自己一个绣球灯,便总想着要还?还是因为她使了人去找他的缘故? 只这些事,便足以叫他倾心自己吗?话本里总写男女之间,是一见倾心,随后海誓山盟的,可她与周季第一次相见便打起来了,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 沈若筠忽想起来那年上元,陆蕴说就算她救过周家全家,也不顶什么事。这么想着,她再看周季,倒是生出几分好感来,至少周季比他那个反过来恩将仇报算计自己的哥哥,要好上不少呢。 周季不过是记恩欲报罢了。 “你莫要这样了。”沈若筠耐着性子,和声劝他道,“小时候的事,不算什么,不必总放在心上。” “可……”周季可怜巴巴,“他们原与我说,等我读书回来,叫我娶你的。” 沈若筠有些想笑,这话必是周沉诳他的。周沉心下鄙夷沈家如斯,不可能叫周季娶她的。这话也就周季会信,毕竟是从小便亲近的长兄,如何能想到他会骗自己呢? “那是他骗你呢。” “阿筠,我……”他看着她,支吾半晌。 沈若筠心下能猜出他要说什么,又叹他虽只小自己一岁,可还没玉屏懂事呢。 男女之事,沈若筠也不大懂,甚至觉得有大麻烦。犹记当年在福宁殿,偷听到那一句“心悦沈将军”,便将她吓得好些日子都心神不定,噩梦连连。 见周季还想表露心迹,沈若筠想到周沉总督促他读书,周季必闻书色变,便把话题移开了:“你二哥原是说等你回来,要好好问一问你功课的。可他这几日忙得不得闲,你若是有空,还是回自己院里好好温书,不然小心你哥哥回来罚你。” 这一番话纯属杜撰,沈若筠现下恨周沉恨得牙痒痒,偏此时又要说得亲近些。 “说起来,你二哥十八岁便已高中探花,你是他弟弟,自是要好好努力一番。”沈若筠挂上一副假笑面孔,“等过了年,开春也要下场考试了。” 沈若筠从四书五经扯到圣贤立言,又一气与他讲了许多策论概要。要沈若筠说,谁要与她讲这个,早就拔腿告辞了。可偏偏周季定力极好,竟还能问上一问。 想来周家不爱读书的孩子,也只是不如周沉吧。 沈若筠没了法子,借口要休息,才将周季劝走了。 晚间,周沉照旧回来得很晚,一回来就直奔东梢间。那张阎王脸比平日更显阴沉,像是挟裹了寒风的凛厉。 “下次他来,报一声再叫他进来。”沈若筠没看他,反是当着周沉面吩咐身边丫鬟,“不许他这样闯进屋里。” “你们都出去。”周沉遣屋里的人走,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却并不离开。 “算了,你们去外间等会吧。”沈若筠不紧不慢地合了账簿,问周沉道,“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你很缺银子吗?” “缺啊。”沈若筠丢给他一个“你莫不是傻”的白眼。 离南枝 第56节 “那笔银子,我这几日就还你。”周沉语气压低许多,“犯不着卖嫁妆的。” “你管的太多了。” “眼下朝上已将市面上大些的粮店都控了,统一采买,用作赈灾,无人敢做此生意。”周沉继续劝她,“你便是散尽家财,也收不到粮食了。” “我知道收不到粮食了。”沈若筠沉默片刻,声音也低了许多,“我是想拿银子去收肉,冀北不能断供的,今年这天气你也知……” 周沉见她情绪低落,心下酸涩,问她道,“你想去何处收?我叫人……” “受不起的。”沈若筠打断他,“你拿的那笔银子,何时能还我?” “我已叫安东去钱庄兑了,取了就还给林君。” “早些还我就行。” 沈若筠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大夫上次说,你不宜过度操劳。”周沉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也说不上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只保证道,“再给我些时日,粮食的事,我来解决。” “我又没失忆,记得我家粮食怎么丢的。怎么,你还觉得我好骗?”沈若筠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你这话说得也有意思,若不是你,我何愁今冬没有粮食?” 周沉知道沈若筠本就不是受气的性子。若有什么仇能当日报,必不留到第二日的那种,一张嘴又最为厉害。 可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要与她多说两句话,哪怕是被这样刺上一两句。 沈若筠只想叫他赶紧走,可他看她的时候有些长,叫她心都吊了起来,不着边际,不免担忧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若无事,别老来我眼前晃。”沈若筠撵他,“我不想看见你。” 周沉却又上前几步,沈若筠心下害怕,本能想往后躲,闷声撞到书案上。周沉伸手捞了她身上那件下滑的披袄,动作缓慢替她系好系带,“你记恨我也行……只是别再将自己累病了。” 翌日,沈若筠出去御街逛了逛,先去了几家粮铺,又去了卧雪斋。回来时,去荣禧堂给周老太太送了一份佛珠香丸。 周老夫人捻着一个细细把玩:“这做得倒是精致,香气又不俗。价格怕是也不便宜,难为你想着我。” “不贵的。”沈若筠介绍,“这是卧雪斋的东西……” 周老夫人轻点她额头,“你呀,是不是瞧着我这个老婆子好骗?卧雪斋的物件,可是天价呢。” “现下不是了。”沈若筠忙解释道,“我今日去店里逛逛,想着瞧瞧卧雪斋可有新品,掌柜拿了好些香珠与我看,又说眼下买东西不必银子,只要粮食。” “这是何道理?” “我也好奇呢,就打听了一下,原是卧雪斋晋公子的家乡今年也遭了灾,偏汴京现下每户购置粮食都是官方定额,多的一厘都没有。晋公子这才拿香丸之物换粮食,打算运去灾区呢。” “倒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周老夫人叹道,“可这又能收多少?” “谁说不是呢,昨日我叫人回家取了些粳米捐了。掌柜可高兴了,特意拿这样好的香珠给我。”沈若筠讲着,笑着又道,“我还与他家掌柜开玩笑,说这样要筹到几时呢?不若将你家店盘出去,赚笔大的。掌柜倒也不恼,说他们公子有心转,可全汴京却无人要得起呢。” 周老夫人也笑:“说的是呢,若是平日便也就罢了,现在便是做粮店的人家,也拿不出什么粮食了。” 沈若筠在老夫人这里呆了会,回去时路过花园子,顺带去了周妤的院子看她。 这两日天气骤然冷了许多,婆子们怕周妤总是外出,染上风寒,便哄着她少出门。 沈若筠来时,正见周妤闷在屋里,对着屋里的一缸红色锦鲤发呆,见是沈若筠,忙把手上还有的鱼食撒入缸内,惹得锦鲤纷纷跃起吞食。 “呀。”那边的婆子忙叫人拿了细网捞了,“姑娘喂这么多,可又得撑死几条了,年根前可不大吉利。” “硕鼠硕鼠!” 周妤忽蹦出沈若筠教过的古诗来。 “这是鱼,不是硕鼠。”沈若筠道,“硕鼠贪吃,只要有,便都吃得下,是不会撑死的。故要治鼠患,得在食物里下毒,方能药死。鱼分辨不清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只消拿了能诱它的饵,便能将它钓起。” 周妤听不懂,沈若筠问她今日在做什么,周妤便拉着沈若筠的手,去看她作的画了。 晚间,易风传了消息来,说是周家二房的人,已去卧雪斋打听粮食换铺子的事了,只是肯给的粮食量少。易风依计只先做犹豫态,说要与晋公子商量粮食数量。 沈若筠不知是周老太太身边有二房的人,还是她自己知会二房的。 这倒也不重要,横竖周家眼下手握大笔粮食,是谁上钩,都是一样的。 第五十二章 上钩 除了想要把粮食拿回来,沈若筠也一直在考虑,要怎么把粮食运走。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既然周沉已经盯准了沈家的粮食,那么陆路就不能考虑了。若是事发,太容易在途中被扣了。 周沉前些日子虽是在骗她,但有一点说的不错,沈家眼下在官场上并无人脉,运送大量粮食的风险太大。 沈若筠只能将关注点重新放回水路之上。这么看,前些日子漕司以结冰为由,封了河道,说不得就是为了防止各地义仓的粮食快速转移,这样朝廷便可以全局调动,好拨粮赈灾。 她猜测是如此,但还得见了苏子霂,才能确定。 之前沈若筠不计后果,改了苏子霂的手书。原以为苏子霂必要写信,训斥她“竖子无礼”,结果苏子霂就似全然不知。 沈若筠觉得,若是苏子霂对沈家态度真如他那封手书。他必会查一查沈家可有走船,可他没有再写信来,更未干预沈家行船。苏子霂这一趟留京时间极长,主管各地河渠维护、统筹事宜。眼下虽不可明着过水路,可若苏子霂以试运之名,允许沈家走几船粮,应该也是行得通的。 她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可林君跑了好几趟苏宅,管家一听是沈家人,都不肯通传。 沈若筠凝神想了片刻,换了信笺,给苏子霂写了封信。 莫说苏子霂,就是娘亲苏氏,她也知之甚少。 苏家当年便不大同意这门婚事,又这么多年从未来往过。沈若筠不知道自己这个偶尔出现在祖母、齐婆婆口中的母亲与家人关系如何。可她记得吴王妃曾与她说过,母亲在闺中时,苏家很宠这个女儿。 思及此,沈若筠给苏子霂的信上,以苏氏的口吻,杜撰了一首诗:“思亲堂上茱初插,忆兄窗前句乍裁。良时佳节成辜负,旧日乐场半是苔。”改自秋瑾的《九日感赋》,原诗较长,是秋瑾思念家中姊妹所作。。 歇了笔,心下又难免忐忑。未在亡母跟前尽孝便罢了,竟还要利用她。 “你便说是故人之物。” 她把信封了给林君,信被送出去时,沈若筠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苏子霂若是看也不看就将林君赶出去,好像也不错。 若真如此,她就亲自送粮,北上走一趟冀北路。 前些日子,沈若筠总是怕自己会将此事搞砸。自那日从庄里回来,她便不能想这个事了,她必须要忙得一刻不得闲,才能不去想太多,因为她已经办砸了。 …… 沈若筠闭目扶额,想不通自己怎会信周沉,信他会无所图地帮自己。若水路不成,亲自走一趟冀北路也好,至少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早园端了一碗燕窝粥,劝她好歹吃一些。沈若筠如同喝药一般,一气饮了,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可不能再生病。 “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家书抵万金了。” 沈若筠伏案太久,起身活动:“冀北的信,现在拿万金我也愿意换的。” 满屋的丫鬟都低声笑了,唯独沈若筠笑不出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冀北说不得已起了战事,朝廷得到了战报,又因为多地灾荒,流民起义,还不能明传。不然内忧外患,局势更加难控。 带着满腹心事,沈若筠虽然疲累,但睡得却不踏实。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沈家,明玕院的游廊下坐着一个梳堕马髻的女子,正抱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孩,她拿着拨浪鼓,逗着孩子。 她的眉目模糊,沈若筠想走近些看看她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她面容。 不一会儿,见佘氏来了,她欢喜地叫了一声“娘”。佘氏抱了孩子,乐呵呵地逗了会,笑着与她道:“阿筠长得真像你。” 沈若筠乍闻祖母这句话,不敢置信地又去看她。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苏氏都没来得及抱过她,便撒手人寰了。 可这个梦,做得真好啊。 沈若筠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祖母与母亲,可惜她们都看不到自己,只关心那个小婴孩。 苏氏的脸时清晰时模糊,眉目间有种熟悉的温柔感。 “娘……” 她颤声叫自己母亲,连着唤了好几句。虽然苏氏一句也没听见,但沈若筠一直在叫她,希望她也能看看自己……哪怕只是在梦里。 “娘,你看看我……” 梦醒时分,沈若筠怅然地摸着满脸的泪痕,起身去盥洗了。 她平日里很少会想母亲,也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愿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时,思念便如无处泄洪的洪水,将她淹没其中。 若是苏氏还在……至少现在,还能投到她怀里,当一小会襁褓里无忧的孩童吧? 沈若筠恻然了好一会儿。 用早饭时,又见周沉从西梢间出来。沈若筠抬头看了看他,见周沉在凝视自己,似有话想说。 沈若筠却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干脆叫节青端了碗红枣粥,回东梢间用了。 等粮食的事情了结,再与他说一说和离的事吧。也不知他为何总不同意,莫非是还有所图? 沈若筠想着,一不小心被碗边烫了下,轻声嘶了声。 早园紧张道:“小姐今日是不是不舒服?瞧着精神也太差了。” 节青端了点心来:“小姐近日劳累,还是多吃些吧。” “你放心,我哪舍得浪费这个。”沈若筠舀起一勺粥,见有红豆、黑豆、粟米与粳米好几种粮食,“眼下都是拿银子都换不到的宝贝呢。” 林君传消息来,说苏子霂同意见她时,沈若筠呆愣片刻,觉得许是娘真的回来看了看自己。 要去见苏子霂,沈若筠挑了件领口袖口滚兔毛边的杏色夹袄。叫早园梳了低髻,插了两只珍珠簪点缀。她对着镜子看了看,竟有几分她梦里苏氏的样子。 出二门时,有些巧地遇见了周家二房的周衍,对方拱手与她行了一礼:“二嫂今日又要出门?” “有些事出去一趟。”沈若筠福了福,“汴京义仓的粮食还未运出么?” 周衍听她这么说,以为周沉将运粮的事与她说过一二,叹气道,“还有得忙呢,这几日恐是运不了,怕是也不能在家过年了。” 沈若筠念了两句辛苦,却又听周衍话题一转,“二嫂平日若是没事,还是少外出些好。一是外面现在乱;二是二嫂刚来我家,许是不知道,我家女眷都安分守礼,并不常外出。” 他说完,便观察沈若筠的反应。只见她微微低着头,一双贝齿咬着樱色的唇,似在沉思。 面对如斯美人,且又是自己的嫂子,周衍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语气缓和了些,“二哥许是见你新嫁,并未说什么,可嫂子既已成了我周家的人,自是要注意些的。” “本来这般冷的天,我也不愿出门的。只是这几日,卧雪斋拿粮食可换许多东西,我去看看。” 沈若筠在心里感叹,真不愧是周二夫人的孩子。 等上了马车,不秋有些气恼:“这人真是多管闲事。” “周家家教如此,不必管他。” 苏子霂见沈若筠的地方,在汴京城南的一处花园宅子。沈若筠下了车,见林君已经候在门口了,此时看见沈若筠,忙上前与她道,“苏大人只让你一人进去。” 离南枝 第57节 “无事,他是我舅舅,不会怎么样的。” 沈若筠安他的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又叫林君先随马车去僻静处等会。 她踏入此处,便有侍从恭敬地领她去了一个院子。 院子布了宛自天开的自然景,一位蓄髯的中年男子坐在石凳上,男子着一身松竹色圆领棉袍子,正在煮茶。 沈若筠福身见礼:“苏大人。” 苏子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提了小炉子上烧着的茶壶。 “院子里有些冷,还是进屋去吧。” 沈若筠小声应了,觉得苏子霂脾气好像并不坏,看着还有些和蔼。他之前写那封信来,沈若筠还以为他是个易怒的人。 他提着自己煮的茶,引沈若筠进门的仆从摆了茶具,苏子霂先给她倒了一杯。 “南边的洞庭山茶,也不晓得你喝不喝得惯。” 沈若筠闻言,乖乖端了杯子尝了尝。 苏子霖不动声色打量她,开门见山道,“我要见你,并不是我要帮你。只是你家人总上门来,我想知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可苏大人还是见我了。”沈若筠握着杯子暖手,“那您知道……我想求您帮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事。”苏子霂淡淡道,“沈家每年都走十几趟水路,谁人不知。” 话至此处,屋中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不过沈若筠来之前,对此事预期也低,苏子霂若是帮她,那此恩必偿;若是不帮,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沈若筠小心地打量苏子霂,见他了解沈家的情况,并不似他说的那般不想帮。沈若筠想,若她与周沉一刀两断,才不会去了解周家如何呢。 思及此,她心下一横,索性求他试试。 “苏大人。”沈若筠起身行礼,“我不便在此待太久,也不与您兜圈子了。我想求您帮忙,走江淮水路运一批粮食至冀州。” 苏子霂不意外沈若筠有此求,淡淡道:“江淮水路今冬已上了冻,走不了了。” “眼下不过一九,便是天气再冷,两淮运河结薄冰,也不至冰封数尺,还可撒盐开路。漕运如此说,只是为了不允通航。”沈若筠看着他,将自己的计划讲了,“苏大人现下主管漕运,只消说是走船勘测江淮冬日水位便可。” 苏子霂称奇:“你倒是好算计,测量水位必用重物压货船,还能遮掩一二,不必经各处漕司查验。” 沈若筠徐徐道,“若是大人同意,成事便罢……若被人查了出来,苏大人还可将此事全推给我。” 苏子霂看着她,久不言语,沈若筠又道,“苏大人可是不信?” “你要怎么做?” 沈若筠借用了他案上的纸笔,学着他上次的手书笔迹写了几个字:“学得不大像,不过也没关系……若是有人查到此信,便可说是我冒写的,必不叫苏大人为难。” 苏子霂皱眉:“你可知,伪造朝廷大员公文,一旦被人告发,会是多大的罪名?” “我读《昱律》。”沈若筠点头,“只是若您肯帮忙,我心下感激,自是不愿叫您冒这个险。此事只需您一封手信,我拿来通关用,若是查出来……我也自愿认这样的罪名。”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直接伪作一封呢?” “可我为什么要伪造?”沈若筠抿着唇,笑着看他,“苏大人要见我,不正是有助我之意吗?” “老夫没这么说。”苏子霂喝了口茶,“只是你实在是胆大包天,竟敢冒充长辈写那样的东西,想要训诫你一番……” “舅舅。” 沈若筠出声叫他。 苏子霂听得一怔,目光更难从她身上移开,半晌后才道:“苏家与沈家早断了关系,莫要乱叫。” “我知道。”沈若筠低头,“只是我刚刚想到,若是今日不叫,说不得此生……也没有机会叫一次了。” 苏子霂良久不语,终是走到沈若筠写过字的案前,拿了那笔运了运。 沈若筠在一旁替他磨墨,又问他:“不知苏大人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你有空时,也来杭州,见一见你外祖母吧。” 沈若筠十分意外,苏子霖如此说,意为他并非与她在做交易,而是以舅家身份在助她。 “外祖母……会肯见我吗?”沈若筠怯怯问,“我可以去见她吗?” 苏子霖在信笺上用了两方印信:“你只管来便是。” 沈若筠双手交叠过头行礼,郑重地应了。 从苏子霂这里出来,沈若筠拿了封好的信给林君:“你暗中找些帮佣脚夫,可以让庄子里人去找……若是被周沉的人发现,也不必遮掩隐瞒,便说是要一起去收肉。我与易风若真能拿回粮食,咱们动作便一定要快,装船就走。” 林君这几日在此吃了不少闭门羹,下巴都要惊掉了:“苏大人竟肯帮忙?” “这信是我写的。”沈若筠不想说得过多,“不过他也知道,你尽管大大方方去使便是。” 林君:“……” 两人分开时,沈若筠又去了一趟卧雪斋,易风倒是将这出戏演出了些精髓,竟是未进门,便见到许多人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沈小姐。”易风看见她,分外热情,“今日可不赶巧,公子要转让店铺了,以后怕是做不了沈家的生意了。” “生意不生意的另说,”沈若筠当即入戏,“我也听说卧雪斋要转让了?这可是真的?” “正是呢。” “光转让卧雪斋店铺有什么用?”沈若筠问,“店里这些货品的配方也转让么?” 易风点头:“自是一起转让的。” 四周响起一阵交谈声来。 “多少粮食啊?”沈若筠见四周的人都在听,笑着问他,“这也太令人动心了。” 易风笑道:“公子这是一锤子买卖,要的粮食数量极大,来问的人不多,竟有一家要与我家公子压价……不过不要紧,眼下又有新买主了,这两日便转。” 沈若筠余光瞥见早上周衍身边跟着的人也在此,于是叹道,“那真是可惜了,这个月还是得给我送两套珍珠膏。” 易风应声,“林管家早送了千两银子来,自是要送货去的。” 沈若筠又像模像样地看了些香珠,不秋递了银子上去,易风不肯收,说眼下香珠可以拿粮食换呢。 上了马车,沈若筠又绕到卧雪斋后门,去了二楼厢房。她喝着茶等着鱼上钩,不一会儿,果见周衍按捺不住,骑马而来。 沈若筠此刻只觉心下作呕。 这便是因为忙着赈灾,担忧无法在京中过年的周家人;这便是周沉口口声声提的善事,所说的救人。 第五十三章 杀鳖 等周衍走了,易风关了店门,来与沈若筠商议。 周衍第一次来谈盘店的事,只愿提供五千斛粮,此数不过是周沉从沈家粮仓拉走的零头。此时一听卧雪斋有了新买家,周衍又来了,这次倒是大方,愿拿二万六千斛换卧雪斋,比周沉拉走的还多些。沈若筠心下怀疑,他都不知道这个数量的粮食是何概念。 若是不知道这批粮食从何而来,听他口气,好似朝廷的义仓就是他周家的一般。 想他如此行事,应是一开始就觉得赈灾是桩肥差,私下克扣五千斛不算大事。眼下听说卧雪斋有了旁人要接,这才急着要将卧雪斋吞了。且沈若筠故意叫易风透露,这批粮食要走陆运,周衍便立即松口,不再咬死五千斛。想来他是打的是先给粮食,粮食又难运走,等卧雪斋到手,再将人逮了、粮扣了的主意。 “二小姐,还要叫他再加吗?” 沈若筠思量片刻,倒也不愿多要了。这毕竟是赈灾的粮食,能筹到这些也不容易。 “若不多要……”易风有些担忧,“数量差不多,会不会怀疑到沈家头上?” 沈若筠也知道数目相似,周沉肯定会怀疑到沈家,但她不愿多要。 莫说德不配位,人不配财,必有灾祸的道理……那些流民也确实可怜,先将冀北的军需拉走便是。 自拿了苏子霂手书,便开始事事顺遂妥当。可越是万事皆备,沈若筠在周沉面前,就更不能引起他怀疑,得日日装出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为了演得逼真些,她还叫早园节青两个收拾出一批贵重首饰来。 许是戏演得实是好,几人正讨论着还有哪些东西可换银子时,又把周沉引了来。 周沉阴着脸进东梢间,遣走屋里的丫鬟。 “……” 沈若筠无语看他,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若筠低声道,“你若是想住东梢间,我搬回沈家便是。” “阿筠。”周沉低低念她的名字,“我们谈谈。” “你以后还是叫我沈二吧,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沈若筠没好话与他,“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 周沉斟酌着要说的话,他想找她好好谈谈,叫她不要卖嫁妆,也不要忧心粮食事了,再信他一次……可这话尚未说出,便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要她消气,还得徐徐图之。 “官家要在行宫设宴,替灾区的百姓募捐些赈灾银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沈若筠闻言,轻声笑道,“何必如此麻烦呢?不若直接把宴会的银子省下来,岂不更好?” “不可如此说。” 沈若筠关了妆匣,走到案前:“你自己去吧,一来一去的,又是宫宴,说不得要好几日才回。” 周沉又劝:“你不是很久未见福金帝姬了么?” “不去。” “濮王妃和小郡姬也去的。”周沉道,“阿妤也未去过行宫,不如……” “周沉。”沈若筠冷冷打断他的话,“我没那个心情,也没什么东西好捐的了。你若是还有些良心,便看在那些被你运走粮食的份上……别总来烦我行不行?” 话说得有些急,沈若筠咳了两声,周沉看着她,似还有话想说。 “你自己去行宫吧。”沈若筠拿了帕子捂着嘴,缓了缓道:“我回家待两日。” 自粮食事后,周沉知道她着急,不敢限制她出门,哪有不应的。 他转身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回头:“冀北……”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见沈若筠低头理着书案,一脸淡漠,终是没有说下去。 等周沉走了,沈若筠恨不得立即去找易风。 若想瓮中杀鳖,还有比周沉去行宫更好的时机么? 她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入睡,晚上却做了一个噩梦。也说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惊醒时里衣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四肢发僵,通体生寒。 离南枝 第58节 不能再拖了。 易风得了沈若筠准信,约了周衍在樊楼见面。包间里又叫了歌舞助兴,推杯换盏两轮后,易风便拿了草拟的契约来。 周衍签了字,他字写得潦草。易风也不嫌弃,拿出卧雪斋的铺子房契与他,周衍面上大喜,又问:“秘方何时给我?” 易风替他斟酒:“我家公子说,得粮食运出才能给。” 周衍心道眼下所有的官驿都是可控制的,便是给了粮食,他们也走不出汴京。 于是当即安排人带了印信去开义仓。 他与自己的随从挤眉弄眼,易风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替他斟满了酒。 林君雇的人,是沈家庄子里的人管着,都是如军中一般列了队。义仓守卫见状,还以为是汴京衙门的人,又有义仓调令与周衍身边的人在,丝毫不疑。 见之前进了义仓的粮食俱已打包停当,易风便与周衍身边的人寒暄,塞了包银子请他们一道去樊楼吃酒,他们推脱不肯,取来樊楼的名酒琬醑与他们暖身子。等跟着的人醉得不知所以,易风又折回樊楼,周衍此时卧倒在桌,烂醉如泥,易风便拿了印泥,在两份契纸上都摁了他的手印。 他看了看,尤嫌不够,便将周衍十个手指都摁了,带着契纸离开了樊楼。 打着测水位旗帜的船只早已候着了,苏子霂的人将此事布置得细致,十五艘船只,轮流入港,入港册上却只登记了一艘。 那厢粮食刚从官府的义仓运出,便立即运上了港口的船只。 冬日的江边寒风刺骨,沈若筠裹了一件隐入月色的风兜,站在寒风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粮食入船。 她看到高举的火把连成条线,看着一箱箱的粮食运到船上,一艘艘满载的客舟远航而去……直到寅时四刻,最后一艘行驶离开时,才觉得那颗跳动不安的心重新落回了位置。 林君也上了最后一艘船,知道沈若筠不放心,他亲自跟船队一道去冀州。沈若筠与他挥手告别,林君右手握拳,在左胸上重重锤了两下回应她。 沈若筠认出这是冀北军的军礼,顿时热泪盈眶。感觉自己虽然身在汴京,但也是与祖母、长姊站在一处的。 等船走了,沈若筠仔细看了入港离港簿有无破绽。她嘱咐沈力,把运输粮食的牛车、人力都领到南薰门,再遣散。 南薰门城高门阔,货物出城都走此道,又远离港口。这样即便被发现,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 天光大白,沈若筠觉得喉咙干痛,勉强喝了两口茶水。她盯了大半夜,额间晕眩,想来是吹了风的缘故。她马不停蹄赶回沈家见易风,易风把周衍签字画押过的契约、卧雪斋最后一段时日的账目悉数交给她。 “若说起来,卧雪斋都是二小姐的心血,这样拿来作饵,我都舍不得。” “没事的,我们以后可以再开一家。” 沈若筠知道易风是不能留在汴京了,因着不少人认识他,又不能跟林君一起走水路押粮离开,便问他:“你行李可都收拾了?银子够吗?” 易风嘿嘿一笑:“好歹也是汴京最赚钱铺子的黑心掌柜,我还没银子不成。” 将卧雪斋送出去,沈若筠心里也不好受,可眼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此事不能叫周衍太快发现,能拖一日好一日。周衍又并非无庶务经验的人,故给他的房契是真的,还留了一叠假方子。 沈若筠不舍地翻看了下卧雪斋的账簿,又问易风:“你打算去何处?” 易风对于这个问题已有答案,“我先南下避避风头,然后再去冀北,找陆管家。” 听他提起陆蕴,沈若筠笑着点头:“那好,你路上多保重些。过些时日,我也去找你们。” 她想起沈听澜寄给自己的那朵紫色绒朵小花,想来冀北就算条件再艰苦,只要能与他们一处,也比一个人在汴京自在。 沈若筠将卧雪斋的东西都整理好,又上了锁,用了些粥点去休息,却也没有睡得香甜,还发起了高热。 熬到中午,额间仍旧烫手。她报了几味药给早园,煎服了一剂,又喝了碗米汤。 许是粮食已经运出,沈若筠心下松快,喝了药便昏沉地睡了去……再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见周沉正坐在自己榻边。 “你怎么……” 她刚醒,看到周沉以为他是来追粮食的,手便不自觉地发抖,迷迷糊糊间倒也装不出如何镇定,“你……” 周沉提着茶壶泻了杯水,目光柔和,“怎么又病得这么厉害?” 沈若筠茫然:“不就是睡了会么?” 周沉眸中满是担忧:“……你已经睡了两日了。” 沈若筠一怔:“我……”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倒是已经不烫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沉把水递给她,“刚回府,见你还未回来,便想来接你。谁知你竟病倒了,真是怪吓人的。” 沈若筠咂摸着这句刚回府,也不知周沉知不知道粮食的事,小口喝了些水,“我无事的。” “都这样了还无事。” 沈若筠把杯子放下,“真没什么,你走吧。” “眼下要到腊月了,跟我回周家去吧。”周沉小心翼翼观察她表情,商量道,“祖母会担心的。” “我明天回去。” 见她应了,周沉有些意外,语调都上扬许多,“那你往年过年,都喜欢做些什么?” 粮食运到冀北前,沈若筠自是要回去的,眼下就搬回来,难免叫周沉起疑。听他这么问,随口道,“看灯吧。” 周沉脑海里冒出她幼时看灯的样子,穿着白绫袄,下系织金镀银的褶裙,小手里攥着灯,与濮王郡姬站在一处,两个小娘子笑声恍若响在耳边。 “那今年……”周沉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若筠奇怪地看他一眼,想起了去年上元时的情形,估计周沉是想约她一同看灯。看他形容,怕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心上人了。 他与谁约黄昏后,都不干她的事,只希望他别拿自己当挡箭牌了。 沈若筠忽又想到一种可能,她和周沉的婚事可能都到不了上元……眼下不过是风雨欲来前宁静的假象罢了。 “你回去吧。”沈若筠送客,“我要忙了。” 周沉摁住她的手,又握在掌心里,“粮食的事……我真的在想办法了,你再信我一次行不行?” 沈若筠昏睡两日,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勉力把手抽出来,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只当充耳未闻。 又隔了一日,沈若筠精神恢复了些,才又回周家。打听着周二夫人正在荣禧堂,便去见了周老太太。 周沉已经费心替她圆过,说她生了病,又怕传了给周妤与老太太,遂就在沈家休养了几日。周老太太不疑有他,见到沈若筠,关切道,“果是瘦了许多,怎么这么不当心?” “吹了些风,有些发热。”沈若筠道,“已是大好了。” 周二夫人端着茶盏,“既是如此,便就不要总是出门了。” 沈若筠低头,见周二夫人湘色裙子下,露出那一点尖尖金莲。似她这样,想出门也困难吧? 周老夫人倒是并不觉得出门如何,何况沈家在汴京只她一人,拉了她的手道,“你怕是还不知道,衍哥儿盘下了汴京的卧雪斋,以后要买什么,都方便许多。” 沈若筠一听,周衍还未发觉出不对,估计他是查验过房契,才信以为真。如此甚好,等周家发现,粮食都已运出京西东路了。 “原是这样。”沈若筠作恍然大悟状,“我前几日还好奇,是谁家这般大手笔呢。” 提起这事,周二夫人分外得意,对沈若筠道:“等过了年便会重新开店了。” 沈若筠又问:“盘这样大的铺子,得多少银子啊?” 周二夫人放下茶盏,语带得意,“卧雪斋的老板要回家去,遂只收了一万两银子,便将店与秘方都卖了。” 沈若筠点点头,心道周衍虽是个蠢货,可也没蠢到把他私挪官粮的事告诉周二夫人。 周老夫人却皱眉,“衍哥儿没有仗势欺人吧?御街的铺子与秘方,人家只收了一万两?没要粮食?” 周二夫人听了这话,又恼又气:“瞧您说的,外面那些人家听到我们周家的门第,巴结还来不及呢,自是诚意十足的。” 见周老夫人不信,周二夫人又要赌咒发誓,周老太太嫌烦,不再多问,叫她回去了。 等两个丫头扶着她走了,周老太太跟沈若筠感慨:“你二婶久在内宅,没什么眼界,你别笑话她。” 沈若筠想她,倒不是可笑,反是可怜更多些。想来天气不好时,她的伤处必会疼痛难忍……这般痛楚,也不知为了什么。 周妤有几日未见沈若筠了,知道她回来,眼巴巴顶着寒风跑来嘉懿院。 节青端了点心进来,放好后先端了一碗杏仁茶给周妤,又笑着对沈若筠道:“小姐不在这几日,可教人担心了。” 沈若筠见她,心下有喜有忧。一开始对周妤,是怜她小小年纪,就被庸医误诊患了呆症,算是家族弃子,便是亲生母亲,也不怎么亲近她。再后来,她发现周妤是整个周家,唯一一个,会不设防无所求与她相处的人。 此事多少有些滑稽。 “阿妤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周妤反应了下,点了点头。 “好好吃药,也要好好吃饭……你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娘也会带你出门去玩,会认识新的朋友。” 周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沈若筠摸了摸她脑袋,叫她吃杏仁茶。心道若是没有粮食这事,就算和离了,与周沉做了一场戏,关系也不算太差。周妤若是想她了,叫周沉把周妤送去沈家玩上一日,也没什么……眼下粮食的事瞒不了多久,周沉也必会猜到自己,她与周沉的婚事,不会善终。 沈若筠看着毫无烦恼的周妤,心下蓦地一沉。 这种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无端而生的内疚,实是无解。 第五十四章 禁足 喝过腊八粥,朝中一直争执不下的赈灾地才终有结论,正是青州。 沈若筠放下邸报,想周衍竟也不全是个蠢货,能将贪了粮食的事隐瞒朝廷这样久。 她正想着,忽听爱打探消息的节青来报,说是荣禧堂那里闹了大动静。沈若筠猜测,应是即将要将粮转运出京,这才发现了周衍转走粮草之事。 不一会儿,荣禧堂来人请她。 沈若筠揣着看戏的心,想知道周家会如何处理周衍的事,这样大的祸事,周家也能瞒得住么? 她走在游廊上,念着荣禧二字,这真是个极好的名字。只是不晓得周家这个新年,还能不能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出自《红楼梦》里荣禧堂的对联,上联意豪华,下联是显贵。 进了荣禧堂,果见周衍正跪在院内。沈若筠目不斜视地走进正屋,见周崇礼、周崇德、周沉、周季、乃至二房的周郴俱在,反是不见平日在荣禧堂更多些的周夫人、周二夫人身影。 沈若筠见无女眷在场,顿时明白,这是要问自己话了。她倒也不怵,面上故作茫然,只去看周老夫人。 “老夫人。”她福了福身,见老夫人一脸疲惫,担忧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你坐吧。”周老夫人叹了口气,“原是不想叫你来的……只是衍哥儿说你认得卧雪斋的老板,故叫你来问上一问。” 沈若筠坐在周老夫人身侧的锦杌上,“卧雪斋的老板呀,晋公子么?” 听她这么说,周崇德忙问:“那你可知此人底细?他籍贯何地?” 沈若筠摇头:“只是听说过此人,从未见过。往日里采买脂粉,都是一送一年的银子,到了时日送到府里的,偶尔也会去店里逛逛,见的都是店里掌柜。” 离南枝 第59节 周崇德失望道,“那你可知道他家掌柜的底细?可知他住在何处?” 沈若筠奇怪地看他,“买个脂粉……会打听这样多么?” 周沉自沈若筠进门来,便一直在看她。也不知为何,当下明明是火烧眉毛的事,偏见她这样装作怯弱茫然,心下便不如何急,反是越看越新奇。 她这套说辞或许能瞒住周崇德,可周沉却不信。 沈家不可能与卧雪斋毫无关系……再者,丢的那笔粮食与他从沈家义仓运走的数目又极为接近。 只是现在还不宜当着长辈面质问她,等回院子再说。 周老夫人又细细问了几句,沈若筠咬着唇怯怯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周沉见沈若筠低眉顺目,剪水双瞳配上那个楚楚可怜的眼神……若不是在老夫人院里,周沉真想给她这演技鼓掌。他好不容易将视线移开,却见周季便罢,周郴竟也错不开眼,连咳了两声提醒二人。 周崇德见问不出什么,又不欲把儿子做的丑事告诉沈若筠,便叫她回去了。 沈若筠虽有心想知道周家要如何处理这样的祸事,但也不急这一时,福身离开了。 她刚回嘉懿院,周沉也跟着回来了。 他将丫鬟遣走,又去看沈若筠,果见她已无刚刚的楚楚神态。 “你家出什么事了?” 周沉见她变脸如此快,更为肯定,“我原以为沈家只有陆蕴不好对付,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 沈若筠毫不意外他会怀疑自己,却打定了凭他如何说,也不承认的主意。 只要她不认,到了冀州的粮食,就是沈家筹了送去的,每一笔都有细账可查。 见沈若筠沉默,周沉盯着她眼睛:“我第一次见你,你便给我讲了好大一通道理,什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还骂三郎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王八子……怎么,现在到你这里,你也不敢认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沈若筠并不入套,“周衍怎么了?” “眼下路上所有运粮的车队,都会被查验。”周沉诈她,“你不承认也无事,横竖也运不去冀北。” 听他这般说,沈若筠倒是心下一松,“我家是有批粮食在走……粮仓就剩那些了,你要扣就扣。” 周沉一直在看她,似是要在她身上找出那批粮食所在。 沈若筠被他看烦了,点漆般的眸子微微上挑,白了他一眼。 “你不愿说就算了,别在此和我纠缠。” 鬼使神差间,周沉走近揽了她腰,拉近两人的距离。 “你……” 沈若筠心下慌张,想起那年上元,周沉将她抵在墙边,戏耍她那次。 “周沉……”她强自定了定神,“你就只会这个吗?” 周沉不语。 “有所图谋时,是借亲密举止骗我信你,眼下又要借此……逼问我吗?” “没办法,谁叫你只怕这个。”周沉的语调温柔,说的却不是情话,“沈家虽是武将世家,但怎么也还算礼义人家……怎么教得你这般会装会演。” “松手。”沈若筠听他如此说,终是不如之前冷静,气呼呼踩他脚。 周沉受了两下,压着她膝盖。 “卧雪斋老板到底是谁?”周沉盘问,见她不回答,将她箍得更紧,“你总不想一直这样吧?” “周沉,你有意思么?”沈若筠勉力控制自己,不将惧意表现出来,“你松开。” “我好好与你说,你并不好好回答。” 沈若筠低头咬了咬唇,在被丫鬟看见和接受这样的质问间选择了前者。可周沉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在她叫人的那一瞬,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唔……” 沈若筠呆怔片刻,然后用了劲去推开他,可偏偏越挣扎,周沉被激起的胜负欲,便更难压制。 也许跟胜负欲无关,已经将她抵在自己胸口处,如何能再忍得下去。 周沉知道她必要生气,可越是如此,越觉自己如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沉溺在她的唇瓣里肆掠今夕。 沈若筠终于挣开一只手,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推他道,“周沉,你是不是疯了?” 周沉生受了这巴掌,终于松开了她。 沈若筠揉了揉手腕,见衣襟系带都被周沉扯开了,又匆匆敛衣。她一边整理一边想周沉戏弄自己,同戏弄一只小猫小狗一般无二,心下无比羞恼。 周沉见她双手发颤,面色不由露出讪讪神情。说来也怪,他与旁人都可做谦谦君子,便落下风,也不会如何在意,唯独对她不行。 沈若筠拿帕子擦了擦:“周沉,你真恶心。” 周沉看着她,“可你本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拜过天地祖宗的……就这样你便受不了?” “你不觉得……”沈若筠道出心中疑惑,“会对不起她吗?” “你与我本是夫妻,她不会这样想的……更何况是你。” 沈若筠不再搭理他,又见周家反应太慢,周沉都没查到漕运,想着不如收拾东西回沈家去,离这个无耻之徒远一些。 见她擦了好些下,周沉忍不住问,“你是因为陆蕴,所以才这般在意我碰你?” “若是陆蕴在汴京,一定将你打成残废。” 沈若筠想起邱宝川调戏自己那次,更为思念冀北的家人,眼泪簌簌往下落。 周沉见她落泪,是真的后悔如此行事了,他伸手想要去擦她的眼泪,可沈若筠别过了脸,“我要回家去。” “不行。”周沉不同意,“眼下年下,家里又出了衍哥儿的事。” 见沈若筠不理他,周沉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低声与她道:“你我都知道,卧雪斋的事和沈家脱不了关系,偷运官粮又是多大的罪名……”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是不怕的,可你想过别人吗?沈家庄子里那些人呢?” “那周家监守自盗,挪用赈灾粮,又是多大的罪名呢?”沈若筠擦了泪,冷笑道,“周沉,你要做什么不必与我说,也不必吓我,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 她手上有周衍签字画押的契约,若真查出来,便去赵殊那里对峙也不怕。 周沉见沈若筠欲叫丫头来收拾东西,又与她道,“你若不认,那我就只能将你禁足了。” “凭什么?” 沈若筠长这么大,还没被人禁过足,况且脚长在她自己身上,谁又能管得了她? “周家有家规,女眷德行有失,要闭门反省。”周沉语带警告,“我知道你身边丫鬟功夫极好,所以提前与你说一声,若是伤了她们……你可别怪我。” 周沉说得禁足,还真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将沈若筠困在了嘉懿院。院外有他的人守着,沈若筠与沈家陪嫁来的人一律不许出院。院内又有周家的丫头盯着,一举一动,俱被监视。 许是在周家,禁足算是对内眷极为严厉的处罚,除了不能出院门,就连送来的餐食也被削减。沈若筠自嫁进周家,一应生活用品,乃至不少食物,都是沈家送来的。周沉禁她足,更像是在切断她和沈家的一切往来。 沈若筠在心里骂了周沉成百上千遍,想来自己和周家定是八字相克。 小时候周娘娘裹她足,成亲了周沉居然敢禁她足。 狗东西,臭周沉。 生气归生气,沈若筠心下估计,周沉此招,还是黔驴技穷。 眼下粮食是周衍弄丢的,周沉便是将沈家庄子整个翻过来,也找不到粮了。 想通了这一点,沈若筠索性睡了一整日。闲着没事便带着四个竹,一道推牌九玩。 “厨下送的菜也太难吃了,饭竟还夹生。”早园一边摸牌一边嫌弃,“二爷也不是第一日不在嘉懿院,怎么她们就敢这么克扣。” 沈若筠凑了对四红:“人家耍威风嘛,不然怎么叫我们招供呢?横竖现下粮食是稀罕物,你也别嫌弃了,若是夹生,就拿小炉子炖了做稀饭吃。” 早园应了个是,沈若筠又安慰她道,“想想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喝几日米汤算不得什么,等咱们回家去,想吃什么吃什么。” 周沉这两日故意未归,他知道依沈若筠性子,必要和自己闹起来。 可等他再回来时,却见东梢间里灯影绰约,窗前的人持笔凝神,脊背挺直,像是在习字。 这倒是叫周沉意外,沈若筠竟是不吵不闹的。 他快步进东梢间,见沈若筠握着只散卓笔,心平气和地在写小字。 “在写什么?” 沈若筠见是他,大方地将旁边的一沓纸笺递给他看。 周沉接过来一看,血气直往额间翻涌。沈若筠这哪里是在习字,她是在写和离书呢。 “沈若筠!” “做什么这般大声?”沈若筠奇怪地白他一眼,“我写了一下午呢,觉得有几句文采极佳,用了好几个典故呢,这么些你都不喜欢?” 周沉将那沓信笺拦腰撕成两截,丢到暖炉里了。 沈若筠嫌纸张烧起的烟味重,皱眉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横竖我现在也无事,不如你说来听听?” “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和离这事,是成亲前就说好的。”沈若筠将笔放好看他,“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见周沉不说话,沈若筠声音清亮,故意拉长了些声调道:“总不会……你不想和我和离了吧?” “别以为提和离就能激怒我。”周沉深吸气平息自己怒火,压着声音道,“你我本非良配,只是还不到和离的时候,休要总挂在嘴边。” “这事你说了不算。”沈若筠从另一边镇纸下,取了封自己签过字的和离书,“周沉,你骗我信你,盗取我家粮仓的粮食,还要将我禁足在你家……你凭什么?你若是不签,那就别怪我将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抖开了。” 周沉听到前半句时,心里还堵得慌,听到她的威胁时,反不以为意:“我有什么事?” “你娘和你祖母知道你心系的是宫中的女官么?” 沈若筠将笔递给他,面上挂着笑,说着狠绝之词,“长帝姬与周娘娘知道么?就算你不怕此事被抖落,毕竟我也不知她是谁……可你难道要一辈子不娶她?你若娶她,叫众人如何看待你俩这几番宫闱内私相授受?” 周沉一掌拍在沈若筠的书案上,砚台里的墨都震撒出许多。 “你说得对,你我本非良配,何必捆在一处。”沈若筠说完了狠话,语气放和缓许多,给周沉递台阶,“此事是我错了,我原没将你想得这般不堪,我以为我嫁你,不过是换个地方住些日子而已……现在我已为我的错误付出许多代价,既是如此,不如各退一步,你我和离如何?” 周沉的心上压着沉甸甸的石头,看着眼前笑得温婉和煦仿佛所有事都不曾发生过的沈若筠,想不通自己为何在她说“本非良配”时,会觉得心下酸涩难言。 “你我是官家赐婚,和离的事,还须从长计议。” 周沉花了极大的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无需担心,我会和你和离的。” 见沈若筠并不信他,周沉忽想问,是不是从上次的事开始,你就再也不会信我了? 话到嘴边,看她那副漠然的神色,却又变成了,“毕竟你也知道,满汴京也没有人愿意娶你的。” 离南枝 第60节 第五十五章 苦衷 沈若筠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也不怎么往心里去。谁说嫁人就一定如何好,自己不就是个活例子么?若是在沈家,怎会吃着夹生饭,连门都不得出呢? 周沉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她气得糊涂了,怎会脱口而出如此伤人的话。 他小心观察她反应,却见沈若筠并无恼意,反与他道:“那你动作快些,这里我一日也不想待了。” 她又在这无趣极了的院子里待了两日,周沉当真是个极狠心的人,竟连周妤也不让进院。 沈若筠打腻了牌九,也看不下去陆蕴留的脉案。因着困倦,白日里也开始睡觉,结果日夜颠倒,精神反不如之前好。 周沉几日才回一次院子,沈若筠观他神色疲惫,想来是粮食一事,仍旧毫无头绪。 见他查不到什么,她便心下暗暗高兴。又见他不提解禁之事,想着不如闹出点动静,叫他白日辛苦,晚上也不得安寝。 沈若筠叫不秋从库房把自己的琴搬来。在女学时虽有琴课,可平日不怎么用心,许久不弹,曲谱忘得七七八八,索性记得哪段便弹哪段。 陆蕴给她备的东西都是极好的,便是练习用的这床仲尼式古琴,也出自名家之手。木出金石声,仿若天籁之音。沈若筠弹了段《良宵引》,琴声婉转恬静,就是不够扰人清梦。 节青与她出主意:“库房里还有笛子与萧,可要奏那个?” 沈若筠叫她都拿了来,挨个试了下,最后选了音色高亢些的笛子。 因着不会,索性胡吹一通。只听那声音时高时低,呜哑噪杂,屋里两个丫鬟都想捂耳朵。 沈若筠一气吹了一通,周沉本已歇下,来东梢间时,连外衫都未披。 “横竖明天白日也无事,所以晚上练练。”沈若筠见他身穿寝衣,笑着问他,“怎么样,我第一次吹笛子,是不是很有天赋?” 周沉许久未见她展颜笑,顿生英雄气短之感,“我真小看你了。” “你究竟将我看作什么?才能一遍遍说此话。” 沈若筠白他一眼,又要拿着笛子继续瞎吹,大有通宵达旦之意。 周沉伸手欲将她手上的笛子夺过来,“既你不想睡觉,那我们就做点别的。” 沈若筠死死抱着笛子,又想叫早园帮忙,周沉却将人都遣了出去,“我今晚歇这里。” “你有病吧。”沈若筠推他,“回你的西梢间去。” “这整个院子都是我的,我自是想睡哪儿就睡哪儿。”他拉着她胳膊,“行了,睡吧。” 见沈若筠瞪着眼睛看他,周沉又叫了一声,“夫人。” 他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沈若筠听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沉将她拦腰抱起,几步走至拔步床前,放到茵褥上。 “周沉!”沈若筠拿笛子敲他,“你要不要脸了?” “你好像总是忘记我们已经成亲的事。”周沉戏谑道,“大晚上,你既是非要闹出些动静,不如我帮帮你?” 自上次事后,沈若筠已经想通,周沉如此对她,不过是想叫她害怕了好问出粮食下落。只要她不是脑子不清楚,就不会觉得周沉对她有什么感情。 虽周沉说替沈听澜拦过奏疏时,她还傻傻想,是不是对他有些误会,他许是真心想帮自己呢? 沈若筠想到这件蠢事,指尖猛然用力,右手食指指甲在笛子上劈断了。她疼得轻声嘶了一声,又见指甲断裂处冒出殷红血丝。 “你……” 周沉紧张地捉了她的手来看,拿帕子给她包扎,“这下摁不了音也拨不了弦,怕是不能弹琴吹笛了。” 沈若筠再无刚刚的心思,“算我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回自己房里去吧。” 周沉却在床上躺下了,将她揽在身边:“陪我躺一会儿。” 沈若筠被他一双手禁锢着,偏手指又疼,便只能拿言语做刀:“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 周沉闭目道,“我长处极多,你慢慢看。” 沈若筠挣扎两下,发现挣脱不开,继续道,“我给你讲讲罢,一是于感情上,朝三暮四,不知从一而终,有了心悦之人,还能对我做这样的事,天生浪荡;二是明明你做错了事,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训我,真教人佩服。” “这可能就是无甚底线,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吧。”沈若筠边总结边观察周沉的表情,见他气息平稳,似是睡着了,忍不住伸手锤了他一下,又碰到了自己伤处,疼得直呲牙,恨不得咬这厚脸皮之人一口。 子时过后,更深露重。 沈若筠被他箍着,怎么也钻不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周沉在和自己说话,又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 “你可知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沈若筠有心想和他吵架,无奈睡意昏沉,张嘴也发不出声音,努力了半天,呢喃道,“坏周沉。” 凝神听了半日的周沉哑然失笑,想她确实是十分警惕,便是在睡梦里也透露不出什么。 他想回西梢间去休息,低头时又有些舍不得,她睡着的时候显得安静温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垂丝海棠的花蕊。 周沉在见到沈若筠前,不止一次见过沈听澜。她相貌并无出众之处,也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凌厉。若是卸了甲,甚至看不出她就是冀北那位用兵如神的沈将军。 这姐妹两一点都不像,故周沉第一次见到沈若筠时,都难将两人联系到一处。 他在女学里初见她,听她一句句软糯糯地讲解着千字文,像模像样。她看到自己时也不慌张,还给他指路。 听说卫先生的孙女自幼跟着祖父读书,他心下便猜是不是卫家的小娘子……可两人再见时,她就打了三郎一拳,说的话一句狠过一句。 周沉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眉,她的眉不画也有水湾眉的形状,紧闭的双目下鼻梁挺起,鼻尖生得小巧秀气,下面是一张樱唇。 他又忍不住在她鼻子上刮了下,心道若不是因着沈家这个尴尬身份,怕是前两年,说亲的人就能踏破她家门槛了。 说不得便是顶着这个身份,也是有人惦记她的……只是陆蕴那个人,真的将她保护得极好。 想起陆蕴,周沉有些无法想象他们两个人是怎么相处的,沈若筠也会说这么多狠话么?还是有他不知道的另一面? 周沉发现,自己不能去想这个问题,他居然有些妒忌陆蕴。陆蕴好似一直都过得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周沉兄长早夭,他便是家中的长子,自十岁后便知,娶的妻子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门当户对,对家族有所助益,能当得了周家冢妇。 沈若筠睡得不怎么熟,翻了个身。周沉抽回手臂,小心将她放到枕上,盖好被衾,起身回西梢间去了。 翌日,送来的仍是不怎么新鲜的饭菜。沈若筠没动那成色不明的菜,叫丫头拿茶水泡了粳米饭,吃了一小碗。 “周家也忒不算东西了。”节青愤愤道,“早上我见丫头给二爷送早点,满满三个食篮子呢,怎么到我们这里,还一日不如一日了。” “现下门口还有人看着么?” “早上我查看过,有的。”不秋跃跃欲试道,“小姐可要打出去?” “这还不至于,周沉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功夫怎么样,伤了你们怎么办?”沈若筠凝神想了想,又对早园道,“你拿些银子,托他们代为采买些食物来,不拘什么,只动静要闹得大一些。” 早园立即会意:“我明白了。” 女眷要脸面,被罚都不愿声张,叫旁人知道。沈若筠一心回沈家去,周沉既不肯,那就顺势将此事闹大,好借机家去。 沈若筠如此想,又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叫她们不急着将上午送来的餐食倒掉,打开平日调弄脂粉的物件,找出一小瓶快要用尽的雪里青。 雪里青本就剩得不多,索性全放了,又将小瓷瓶洗刷干净,倒入了些珍珠粉。 “你便说我吃了送来的餐食,肚子疼得厉害,拿银子叫他们去请大夫。”沈若筠嘱咐她,“务必演得真切些,若是见他们为难,便再拿银子叫他们送些干净的吃食来。” 死水投石,满池涟漪。 待到午间,后院都知,被周沉禁了足的沈若筠,吃了不洁的食物,便是腹痛难忍,也无人替她请大夫。 看守小厮怕真出事,安南也想去寻周沉,可周沉这几日四处奔波,哪是那么好找到的。 周老夫人原听说周沉禁了沈若筠的足,以为是因为卧雪斋的事,小夫妻之间闹了矛盾,过几日就好了。又见沈若筠被禁足几日,倒也安安静静的。故也没怎么担心,马上过年了,等到那时便自然解禁了。 谁知今日嘉懿院那里却传来大动静,说是沈若筠的贴身丫鬟,在院门处拿银子求人送些干净的吃食来,要请大夫都不行。 周老夫人听得心疼,便立即派了桂香去看看。节青认得她,忙托她请大夫来,可周沉严令禁止外面往院里递消息,小厮连忙关了门,只叫节青等周沉回来再说。 桂香回去将形容报给了周老夫人,偏此时周妤也来了荣禧堂。她这几日总来,也不说话,一听桂香所说,立即起身给祖母磕头。 周老夫人知道她所求何事,一时百感交集,扶着小孙女起来。 “祖母知道了,明天就让你去看嫂嫂好不好?” 周妤点点头,回自己院子去了,不一会又跑了回来。小脸被冻得僵僵的,拿了一个帕子包着的东西给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又见她来,本就奇怪,打开一看竟是几块红豆酥饼,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嘱咐桂枝:“你去阿妤院子里敲打敲打那些丫鬟婆子,不许她们往日总在院子里搬弄是非。” 周妤没听懂,蹦出两个字来:“嫂嫂。” 周老夫人揽过她,“我们阿妤呀,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等哄走周妤,却不见周夫人、周二夫人的身影。后宅这样的方寸之地,连周妤都能知道的事,两个儿媳却是充耳不闻,又像是怕自己过问此事一般,不由令她觉得寒凉冷薄。 “叫二郎今日来我这里一趟。”周老夫人疲惫道,“不拘多晚,都叫他来。” 于是周沉晚上回来,便被请到了荣禧堂。 周沉能猜到祖母找他所谓何事,于是先行解释:“惹祖母生气是孙儿的不是,只是孙儿是有苦衷的。” 见周老夫人不信,周沉双膝跪地,“衍哥儿私挪赈灾粮草,兹事体大。阿筠她又与卧雪斋关系较好,现下事态不明,我怕有心人利用她,将这水搅得更浑些……” “照你这么说,你是在保护她?”周老夫人不为所动,“既如此,不许她出门便是,怎么自家院子也不许出?也不许她见阿妤?还克扣她的用度?人家好好的姑娘,嫁到咱们家,你便这样磋磨人家?” 周沉听得一怔,周老夫人想起自己派去的人吃了闭门羹,拐杖重重捣地:“你长了本事了。” 见周老夫人生气,周沉忙认错道,“是孙儿错了。” 周老夫人劝他,“我与佘氏是多年故交,虽说周沈两家这些年不怎么来往了,可你不能这样对她。那年你姑姑昏了头,要给她缠足,还被官家好一通训斥……你看她这性子,在沈家必是从未受过委屈,在咱们家更不该如此待她。” 周老夫人回忆旧事,又想起一件趣事:“那年苏氏怀她时,肚子圆圆的,我估计又是个女孩儿,却没好意思说。她与苏氏缘分浅了些,后来沈家大丧,我带你去沈家探望佘氏,见她生得白嫩,抱起来香香软软的,偏还爱笑,喜欢得不愿还给佘氏……回来时你还与我出主意,说沈家又没人照顾她,不如抱来咱们家……” 周沉已经不记得此事了,原来他和沈若筠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故缘么? “年下外面是乱,只不叫她出门便是了。”周老夫人劝周沉,“听祖母的话,不要再关着她了,今日送去的饭食不洁,谁知明日会怎么样?此事若是被佘氏知道了,必要杀来我家,将她带走的。” 周沉沉吟片刻:“孙儿并非想将她关得这样严,只是……” “只是……”周沉终将瞒着的事告诉了老夫人,“冀北来的战报,佘氏已经以身殉国了。” 周老夫人闻言一惊,耳边嗡声一片。 “我原想着,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叫她知道的。” 第五十六章 除夕 离开荣禧堂,周沉顶着寒风回自己院子。安东在前替他提灯,将院子里的事情报给他:“缩减少夫人用度……是荷瑛将禁足一事报给了夫人,夫人说要依家规行事的。” 离南枝 第61节 周沉低头看路,“把荷瑛的身契给她,叫她出府去。” 安东有心想替荷瑛求情,“要不还是……” “你也去领三十个手板。”周沉打断他,“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先来问我,我何时说过要克扣她用度了?” 安东不敢多言,只低声应是。 “请大夫了吗?”周沉追问,“你再查一查中毒的事,看看是不是二房的手笔。” 安东道:“我今日回来便查问过,少夫人每日吃得少,菜品一概未用,应是无碍的。” 周沉听得拧眉,“不必查了。” 嘉懿院里,沈若筠正带着四个竹烤栗子吃。栗子还是前些天庄子里送来的,山里的野栗子,虽然个头小,可味道极好。原是要留着做杏仁茶的添头,没想到此时烤一烤,竟是十分美味。 “烫烫烫……” 沈若筠慢慢剥着,被热栗子烫得直搓手。早园要替她剥,沈若筠不让,觉得自己剥得更好吃些。 几个人有说有笑的,还想着要做栗子糕吃,说笑间,却见周沉又挂着他那张阎王脸进来了。 周沉看着她,又见案几上堆着栗子壳,脸色更阴几分,“往日不是顶厉害的么,怎么这事也不与我说?” “我不是次次与你说么?”沈若筠拍拍手,又要去拿和离书,“你今日……” “我说的不是和离事。”周沉指着那堆栗子壳,“你晚上就吃这个?” “哦,你说的这个事儿呀。”沈若筠恍然,“这不就是你吩咐的么?” 周沉今日十分疲累,不愿再与她吵架,“是我一时不察,叫下面的人钻了漏子,以后不会了……但是你也别再胡闹了,祖母可是被你吓得不轻。” 见沈若筠不信,周沉想解释,言语都显苍白:“是下面的人会错了意,并非我要如此待你。” “我瞧也不算会错意,你将我禁在院子里,还要旁人如何想?想你待我好么?” “不让你出去是因为卧雪斋的事。”周沉道,“眼下卧雪斋私下运走大量粮食,极为棘手。” “那你到底查到粮食下落没有?”沈若筠追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周沉略过前一个问题,“若你表现好些,好好在这里呆着,上元节我带你去看花灯。” 沈若筠闻言,大不满意。 “以后要什么,只管与安东说,我也叫阿妤来见你。” 见沈若筠不愿,周沉又道:“眼下卧雪斋的案子兹事体大,你若不愿在这里呆着,我便将你身边这些人都抓了审问一番。” 周沉知道她与身边几个丫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关系极好,“我动不了你,难不成还动不了她们?” 沈若筠听得皱眉,刚要出声反驳他,周沉语调软和了些,似带恳求,“听话,就好好在这里待着。” 听他如此说,沈若筠难以心安,不知外面是什么光景,出了什么事? 翌日,送来的饭食比禁足之前还要丰盛。沈若筠心下惶惶,食难下咽。唯有周妤来看她时,才能让她短暂地逃离这种未知的恐慌。 沈若筠剥栗子给她吃,问她这几日的起居,周妤吐出个字来,“坏。” “你哥哥确实是个坏人。”沈若筠笑了,“阿妤不要学他。” 周妤点头,“坏,小气。” 沈若筠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阿妤说得一点不错。” 两个人一道吃了午饭,见周妤有些困意,沈若筠便叫苍筤抱了她交给怡景院的婆子,送回去午睡了。 除夕夜,二房的周崇德与周衍去了大名府接粮未归,二房便只来了周二夫人、周衍的妻子许氏与次子周郴。长房的人倒是齐整,被周沉送去寿春府,历练了二十来日的周季也回了府。他正欢喜地满屋找人,却没有在阖家团圆宴上看见沈若筠,饭桌上也无人提及。 当着这么多长辈,周季不敢过问,以为沈若筠病了,想悄悄溜去嘉懿院看她。 周沉哪会不知他心思,拿眼神钉他在席上:“过了年,你也是要定亲的人了,做事便不能由着性子。” 周季呆愣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定亲?” 周夫人附和道,“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不可再任意妄为。” “不是……我和谁啊?”周季被这个消息惊掉下巴,如同阵阵惊雷打他颅顶响过。 周崇礼板着脸教育他,“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毋要问这样多。” 周季有些怕他,拿眼睛去瞄他大哥,又可怜巴巴地瞧他祖母。 周沉哪管他,周老夫人也不说话。 反是周妤看着众人,声音清亮,蹦出个“嫂嫂”来。 众人以为她也在打趣周季,哄堂大笑,连周崇礼都忍不住笑了。 “妤儿今年似是好了许多。”周崇礼对这个有呆症的嫡女感情淡淡,平日也不怎么过问。反是今日见她眼神清澈有神,虽还不能说完整的话,但是却已会开口了,不由流露出些慈爱神情,又逗她说些别的。 周老夫人笑着道,“我们家阿妤就是开窍晚,其实很是聪慧。” 周妤看着笑着的众人,却无论别人怎么逗,都不再说话了。 周季忽觉得过年都没意思了,原每年除夕,他必顶着父亲的眼刀偷放一会儿焰火炮仗,因着过年,周崇礼也不怎么管他。今日全无心情,只一杯杯地喝着闷酒。偏这酒还是女眷喝的甜酒,周季猛灌了一盏,都品不出酒味。 酒过三巡,周老夫人对周沉道,“虽是禁着她,但好歹也是在咱们家过的第一个年,你也早些回去,陪陪她。” 周沉应了是,在回嘉懿院的路上,身后却跟了一大一小两个尾巴。 其实刚刚周沉便知道,周妤那声“嫂嫂”,是问沈若筠在哪。他抱起穿着红撒金袄的妹妹,小声劝她,“今日还要守岁,明日早上给祖母拜过年再来,你嫂嫂也有好东西给你呢。” 周妤眨着眼睛,似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周沉有些好笑,伸手与她拉钩,“哥哥不骗你的。” 周妤点头,周沉又把她抱给跟来的婆子,吩咐她们好好照顾着。 等送走周妤,周沉才出声问周季:“你跟着我做什么?” 周季这会儿有了些醉意,酒劲上了头,委屈道,“哥,我不想和别人定亲。” 周沉四下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才与他道:“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你和她没有可能。” 周季不服气:“那凭什么你能娶她,我就不行?” “我看你是需要醒醒酒了。”周沉见他越说越不成样子,忍不住皱眉,“我与她乃官家赐婚,她现在就是你嫂子,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收了的好。” 提到赐婚,周季更加委屈,竟如一个孩子般蹲在地上,哽咽道,“父亲都同意由我替代了,你们哄我出去读书时……也说等我回来就可以娶她的……” 周沉看着恨不得满地打滚的弟弟,心道若非亲生,必要将他捆起来丢这寒夜里醒一醒酒。 “你倒是一厢情愿,可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周沉一把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是她自己选择了我。” 周季不信:“刚刚祖母与你说话我都听见了,你还禁着她!过年都不许她出来!你明明最讨厌她,做什么一定要娶她?” 周沉听得心下烦闷,松了手懒得与他再说,叫了安东来:“将他送回院子里去,若他不安分,便绑到床上,什么时候酒醒了再放出来。” 安东领命去了,周沉一个人走了许久,可周季的话却好似始终萦绕耳边。 原来,旁人都觉得他讨厌她吗? 回到嘉懿院,却见东梢间灯光昏暗,窗边也无人影。 周沉猛然一惊,今日除夕,府里来往人多杂乱,莫非…… 想到这几日沈若筠确实没再闹过,周沉心下疑虑更甚。 他快步进屋,见东梢间虽然扇门紧闭,但她的丫头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少夫人今日歇得这么早么?” 早园与节青低头看脚尖,也不回话。 周沉见状,推门而入,见屋里昏暗暗的,只点着床边一盏罩灯。他掀开拔步床帷幔,见里侧堆着鼓起的被衾,又将被衾掀开,才看见抱膝缩成一团的她。 “你……”周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体不舒服么?” 沈若筠不理他,伸手去拉被衾,又把自己埋进去了。 “用过晚饭了吗?”周沉问她,“怎么了?” “我想自己待会。”沈若筠嫌他烦,“你别来烦我行不行?” “不行。”周沉斜靠在床榻上,对着被衾说话,“祖母担心你闷得慌,叫我回来陪你。” 见沈若筠不说话,周沉起了玩心,将手伸到被衾里,想把她从被衾碉堡里挖出来。 周沉伸手时,便估计沈若筠定会打他,算是故意伸给她打的。谁知他刚触摸到她的脸,却触到她被泪水打湿的睫毛。 “你哭了?” 周沉一怔,又去拉被衾,可沈若筠这次有了防备,箍得紧紧的。周沉不愿逼她太过,松了手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外面兀地响起一阵爆竹声,被衾下的沈若筠被吓了一跳,周沉连被子带人揽过来,“祖母可惦记你了。” “等上元的时候,我带你出门看灯去。” “今日送来的菜和点心还合胃口么?” “晚上阿妤吃饭的时候叫你了,还要跟我来找你。我叫她明日早上再过来,你是她嫂子,可得发压岁钱。”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沈若筠终于冒出一个脑袋尖尖,“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和离?我想家去。” 周沉顿了顿,“和离的事我会安排的,等时机到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沈若筠失望道,“算了,横竖我祖母开了春便回来了,到时候她来接我家去。” “你家……”周沉喉间干涩,不知如何说。 沈若筠听出几分不对:“你有我家的消息么?” 周沉顿时警觉起来,“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沈若筠声音低哑,“就是一直没有消息,我才总做噩梦。” 周沉沉默片刻,“你别多想,等开了春就好了。” 伴着爆竹声和拔步床内昏昏暗暗的灯光,沈若筠窝在被衾里睡着了。周沉下床叫丫鬟端来热水,自己拿帕子小心地擦着她脸上的泪痕。 一开始关着她,只是想断了她与沈家的联系,好将那批粮食找出来。后来又看到冀北战报,不愿教她提前知道这个噩耗。见她精神这般差,周沉有些心疼,晚上也没有再回西梢间。 周沉熄了灯,没一会儿就发现沈若筠像是被什么靥住了,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周沉忙又点了灯看她,见她额上满是虚汗,手脚都在抽搐。 他想将她从噩梦里唤醒,伸手又作罢了。拿了帕子替她擦汗,又把人揽到身侧,小声哄道,“做梦的,不怕的。” 好一阵儿,沈若筠才慢慢地平复,可周沉却睡不着了。 沈若筠曾经问过他,既有了心仪之人,又作何如此孟浪。周沉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总是接近她,又如此行事。 离南枝 第62节 她有太多事教他好奇,又太过强势,两个人碰在一处,他便总是难以保持理智。 许是因为婚事是假,可成亲却是真。 “阿筠。” 他小声念了她的名字,身侧的沈若筠双目紧闭,微微点了点头。 她的反应叫周沉既惊又喜,连着叫了好几遍,直到沈若筠蹙眉,方才不再闹她。 若是只叫一个人名字,见她回应自己,便会无端高兴,又怎会是讨厌? 周沉叹了口气,又熄了灯,在一片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怀里。 等天光亮起时,已是熙宁十七年的元日了。 第五十七章 解禁 新年伊始,沈若筠被一阵鞭炮声吵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却被睡在外侧的周沉唬了一跳。 她往里侧挪了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寝衣,整理了一番。 周沉睡得浅,被衾被她拉动,眼皮也跟着动了动:“还早,再睡会。” 沈若筠推他:“周沉,你自己没床吗?” 周沉拉住她手腕:“新岁,说些吉利话。” 沈若筠去掰他手,周沉臂膀用力,将人拉到自己身侧,“算了,我也不指望你会说什么好话了。” 沈若筠挣扎了两下,周沉摁住她手脚,哑声道:“别乱动……我再睡会。” “登徒子。” 周沉闭目,任她如何骂,也不回嘴。 因着还要去与家中长辈拜年贺岁,周沉有心想多躺会,也不得赖床。芙珠候在外面,捧了套银朱色新衣等他。 节青见状,也要取套新衣给沈若筠穿。 沈若筠见她要取梯子,忙拒绝:“不必了,我又不出去。昨日那件也不过才上身一日,不换了。” 早园劝道:“还是换一件新的吧,有好些适合元日的衣裙呢。” 沈若筠看了看周沉的新衣,他也在看她,似是以为她在做戏,“今日还不能放你出去。” 沈若筠都懒得搭理他了,洗漱完自去用角子。昨日思念祖母长姊,又惦念齐婆婆,没吃什么东西,正饿得慌。周家的厨娘手艺不错,将角子包得宛如偃月,汤头是去了油的鸡汤,里面还有瑶柱、鲜贝等物。 若非周沉禁足,昨天除夕该回沈家看看婆婆的。许久未归,又是自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未在沈家过年……婆婆一定很想她。 用完饭,沈若筠打开首饰匣子,在里面挑了些精巧玩意,装到一只红洒金绣兔子的荷包里,留着等周妤过来好与她压岁。 周妤果然没一会儿便来了,小脸还红扑扑的。早园倒牛乳茶给她喝,沈若筠见她唇边沾了印子,拿帕子替她擦了擦,问道:“饮屠苏酒了?” 周妤点点头。 屠苏酒是拿大黄、白术、桂枝、花椒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的,年年要从年纪最小的饮起。不过以前在沈家时,因着陆蕴不让她喝酒,倒是没喝过。 沈若筠拿装好的荷包给她,又替她系到裙子上。周妤忙从另一个荷包里,掏出一把小金馃子递给她。 金馃子制成了元宝、花生、柿子、如意等形状,小巧玲珑,应是周家长辈给她的压岁物件。 她蹲下身替周妤装回荷包里,笑着道:“我是长辈,不能收你东西。” 周妤没明白,沈若筠便抱了抱她。又见她早上梳的双髻有些散了,自己拿了梳子,替她重新扎了。 沈若筠可算知道后宅的夫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孩子了,日日困在这里,能听到、看到的都有限。若有个孩子,教养孩子,再做些女红,时辰还好打发些。 被禁足这些时日,外面如何,她是一点也不知……不过粮食应早已运到冀州,倒是不必担心。 正月里,衙门封印,周沉也没有外出。沈若筠观他神色,发现他心情尚佳,似是粮食的事已有了进展。 周沉不怎么焦虑,反叫沈若筠有些不安。周沉这次打定主意关她这般久,总教她感觉山雨欲来。 沈若筠极力克制着自己,越是如此,便越不能露出什么来。横竖他说上元便可解禁,那便等过了上元,立即回沈家去。 至于周家,谁爱待谁待。 横竖无事,沈若筠就在案前给祖母、长姐、陆蕴各写了一封信。许久未见,提笔便有许多事要写……她将厚厚的信封好,想着等十五后送往冀北。 午后,周妤来寻沈若筠玩,节青就要去做栗子糕。栗子糕做法也简单,一层水磨米粉一层栗子酱,加些干果点缀。周妤看得目不转睛,沈若筠便带她洗了手,一同去做了。 周妤极有耐心地拿芝麻、花生、红枣在栗子糕上面拼出了棵像模像样的梅花树来,等她画完了,沈若筠托着碗看了半晌,有些爱不释手,“阿妤画得这般漂亮,怎么好拿来吃呢?” 周妤看着栗子糕,十分坚定地点头:“吃!” 满屋人闻言都笑,沈若筠小心地递给节青,叫她拿去蒸上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若筠很喜欢周妤。周妤虽看着呆笨但懂得知恩图报。她不过略加照拂,周妤便将她的好记了去,生病时会担心,得了好东西也要分给她。 人与人相处,若是一个一味付出,另一个只浑噩不懂,那便没什么趣儿;若一个付出,另一个便知心意也念着对方,这才是朋友呢。 不一会儿,栗子糕便蒸熟了,香气四溢,满院子都是米糕的甜香。早园用细线分成菱形,拿冰裂纹的碟子装了,还配上了茉莉清茶。 沈若筠把小银勺子递给周妤,与她约定道:“再过一会儿就要用晚饭了,栗子吃多了会不舒服,所以今日只能吃两块。” 周妤咽了下口水,还是点头答应了。 热腾腾的甜香气息勾来了正在西梢间的周沉。周妤看见周沉,将自己的那份往里面推了推。 沈若筠忍不住想笑,索性使了个眼色,不叫早园她们给他切一份,反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来做什么?” 周妤闻言立即紧张起来,眼睛都忘记眨了,盯着周沉看。 周沉笑着摸了摸周妤的脑袋,“小馋猫,不抢你的,吃吧。” 沈若筠正笑着呢,忽见周沉走过来,要拿沈若筠放在一边的勺子。 “你饿死鬼呀,在阿妤面前也不知道要点脸。”沈若筠眼疾手快地护着自己那份,这才吩咐早园,“给他端一份吧,横竖咱们也吃不完。” 许是自己做的,周妤吃得分外香。周沉尝一尝,不过是寻常米糕的味道,只是胜在刚做出来,香气扑鼻。 “丰乐楼有几味点心,极是不错。”周沉道,“以前阿季小时,经常闹着要去吃。” 沈若筠点头:“丰乐楼的一品酥、双色豆糕都不错。” “不若等上元,你带阿妤去尝尝。”周沉道,“只那日人多,你身边会功夫的丫头都带上,我再叫安东跟着你们。” “不必了。”沈若筠道,“我往年都是与小郡姬一起的,不过是看看鳌山,吃些浮元子,便是带着阿妤也没事。” “现下要叫和安郡姬了。”周沉道,“官家元日里新封的。” 一般的宗室女,只有在出嫁时才会加上封号,不过官家一向与濮王关系好,便是提前加封也不算如何稀奇。沈若筠想到年前去濮王府的事,问周沉:“可是定亲了?” 周沉点点头。 “濮王选了谁?” “你认识的。” 周沉这样说,沈若筠便猜到了:“真的要和……” 周沉点头,“以后她嫁进来,你们倒是常常得见了。” 沈若筠送他一记白眼,“你说得好像我会在你家待很久一样。” 她心里想的是上元过后,不仅要直接回沈家去,还不许周沉再踏进沈家门。 这样被关在一个院子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煎熬了。开始几日还能忍受,后面时常觉得精神不济。 她脑袋里像是有一万种猜想,却又偏偏得不到验证,于是变得敏感多思,脆弱娇气 。 沈若筠想,这大概就是周沉关着她的原因,他什么都不必做,她就会自己疯掉。 送走周妤,周沉又跟她进了东梢间。 “你还有什么事?” 周沉看着她,“上元那日,我有些事……晚点再陪你观灯。” 沈若筠觉得这话好笑,“周沉,你该找谁找谁去,别再这般与我演戏了。” 周沉有许多话想说,却知道说了她不肯信自己,不若等上元再与她说。 正月十五上元节,周沉撤走了人,被禁了月余的沈若筠终于可以走出院门了。 未等天黑,荣禧堂便摆了宴。沈若筠原是不想去的,只是等会要带周妤出门,还得与周夫人说此事。 许久未来,倒也熟门熟路,沈若筠给周老夫人请安,却见周老夫人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十分奇怪。 “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周老夫人道,“二郎他关着你,也是怕你卷到官司里。” 沈若筠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家里出了些事,”周老夫人道,“是衍哥儿的事……好在都过去了。” 她又幽幽一叹:“此番多亏了蒲家了。” 沈若筠没听懂这是何意,不知道周沉这厮又干了什么缺德事,还想打听得细一些。可老夫人看向她的神色哀哀,似是不愿多提,便就算了。 周夫人刚刚在自己院里见了娘家嫂子,来得晚些,周妤跟在她身后,穿白色如意纹的小袄,看见沈若筠时便冲她展颜一笑。 上次说要带她出去看灯,小姑娘记得清楚着呢。 沈若筠夸了夸周妤,便与周夫人道:“今日我与和安郡姬约了一处看灯,不若将阿妤也带上吧。” 周夫人一听是未过门的小儿媳赵玉屏,有些担忧,“阿妤她……” 沈若筠劝她,“阿妤这样乖巧,郡姬会喜欢她的。” 周老夫人赞同道:“出去看看灯也好,只人要多带些,上元节拐子多……” 她嘱咐着,沈若筠和周夫人都记起周季小时被人拐卖的事来,沈若筠怕周夫人不同意周妤外出,便立即应了:“正是如此,还有濮王府的人,必不会叫阿妤出事的。” 听周老夫人同意,周妤便对着她笑。周夫人心里还是不愿,又见女儿如此,心下一软,叮嘱她们要小心些。 沈若筠一一应了,便牵着周妤的手,姑嫂两人一道出门看灯去了。 “咱们先去接嫂嫂的朋友,然后去丰乐楼吃饭,再去瞧灯。”沈若筠和周妤商量,“今日人多,等会儿丰乐楼就没地儿了,且眼下天还未黑,灯还不怎么显得出。” 周妤自是点头。 离南枝 第63节 沈若筠每年都与赵玉屏在朱雀门见面。濮王府离那里近,且路道宽阔好停车。因住着的都是皇室宗亲,人也不似别的街道多。果然沈若筠的马车刚到没一会,赵玉屏便得了信,只带了她那两个梅子,就来找沈若筠了。 “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沈若筠拉她上了马车,然后打趣她,“怎么就带了姜梅子和橙梅子?你父王母妃怎么放心?” “婆子们都在后头呢,我与了她们好些个钱,怕是不收妥帖了不敢上街。”提起这个,赵玉屏唉声叹气,“自从我订了亲,便被看得死死的,今日可算能出门了。” 沈若筠刚想问她定亲的事,忽听赵玉屏咦了声,看着周妤:“阿筠,你也刚成亲,怎么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了?” “她是周妤。”沈若筠倒也不羞恼,忽视赵玉屏那古怪的笑,心平气和道,“她可是你小姑,你自订了亲,可学了如何做羹汤?毕竟来日嫁了人,要先做与她尝的。” 赵玉屏羞红了脸,“阿筠!” 马车行往丰乐楼,沈若筠便与赵玉屏说话。周妤倒也不寂寞,她平日极少出门,正看着车外目不暇接的灯景。 “这事真是烦。”赵玉屏拿手指绞着帕子,“我原是不想嫁人的,可这段时日父王母妃似铁了心要将我定亲,我如何闹都要嫁我……后来我想,我若是嫁到周家,那不就日日可以见到你了么?” 沈若筠奇道,“可我上次上门,见你母妃并无此意啊。” 赵玉屏拿那帕子捂脸,怎么也不说话了。 沈若筠便懂了,这亲事赵玉屏是愿意的。 第五十八章 少艾 马车往丰乐楼驶去,两个人都有些默契,不提樊楼。 上一次在樊楼的经历还历历在目……谁知一转眼,她与周沉假成亲,赵玉屏又与周季订了亲。 “阿筠……”赵玉屏连唤了几遍她名字,“我……” 她支支吾吾小半晌,沈若筠知道她想说何事,于是先与她道,“熙宁六年的今日,周三郎穿得跟个宝树一般,被拍花子拍走了。我家的人找到了他,他总想着要报此恩,才会如之前那般行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玉屏红了眼眶,“我原是不想与他定亲的,只是……” 沈若筠逗她:“只是周家三郎长得太过英俊,叫我们和安郡姬过目难忘了。” “阿筠讨厌,我哪是这样的好色之辈。”赵玉屏拧了她一下,才将个中缘由讲给沈若筠听,“原定亲时,我是极不愿意的,可父王母妃好似铁了心不留我在家了。我撒娇卖乖,都不顶用。” 沈若筠不解,濮王夫妇是不会乱嫁女的,“这是为何呢?” “我也不知道。”赵玉屏瘪嘴,“我那几日都要绝食了……” 沈若筠心下疑虑,“那你怎么又肯了?” “满汴京瞧瞧,父母不胡乱许嫁,就已是极好了。再者,婚事哪有自己挑的余地呢?”赵玉屏叹气,“母妃劝了我一通,后来哥哥见我闷闷不乐,便悄悄带我去见周家三郎,那日他在城南施粥……” 沈若筠见她提起周三郎,双颊泛红,是极少见的娇羞样儿,忍不住打趣她,“周家三郎,旁的不说,容貌极佳。我以前便疑心他长大了,必要惹得不少少女动心,想不到原是你的夫婿呢。” “阿筠!”赵玉屏又羞又恼,随即又将心里话讲给她听,“周家夫人原来来提时,我知他心悦你,本是不愿的。可那日我与他在城南吵了嘴,一气之下,我便自己走了,谁知遇见一伙流民抢劫……是他赶来的。” “后来我见父王铁了心要将我嫁他,我便想嫁到周家,就能和你当妯娌,他还比旁人好看……便答应了。” 沈若筠一脸正经点评,“看来我们的小郡姬确实长大了,也懂分利弊、慕少艾了。” “阿筠……”赵玉屏靠着她,“我原是不大敢见你的。” “这有什么呀,你能如此跟我说,我就很高兴了。”沈若筠开解玉屏,“我与周三郎本就无什么瓜葛,若不是官家赐婚,我与周家都不会有瓜葛。” 赵玉屏靠在她身上,舒坦道,“真好呀,一想到成了亲就能日日见到你,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下却换沈若筠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到了丰乐楼,两人一气将喜欢吃的都点了。 周妤目不暇接地看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也最喜欢一品酥。 因着下午未用茶点,这会子吃着喷香的芝麻浮元子,咬着一品酥,如何能停得下来。沈若筠见周妤吃了大半盘了,忙将一品酥的盘子往一边推了推,“喝点汤吧,这些吃多了都不消化,等会儿我带你上街转糖画去。” 似周妤这样的孩童总是分不出自己是否饱了,故沈若筠每次与她吃茶点,都会做成小份的,也与周妤说好,只能吃多少。 周妤很听她的话,虽是恋恋不舍,还是听话地不再食了。 赵玉屏夹了一只汤包,笑沈若筠道:“你这个嫂子倒是当得有模有样的,难怪常言道‘长嫂如母’呢。” 沈若筠等她吃完,又夹了一只,沾了沾醋递到她碗里,正色道:“我现下不也算你的‘长嫂’么?” 赵玉屏也不过刚与周季定亲,哪好意思真叫她嫂子。两人笑闹一阵,便上街观灯去了。街上人多,便一人一边拉着周妤的手,等到了鳌山处,还买了只仙鹤灯给她玩,又叫苍筤将她抱起来看灯。 沈若筠与赵玉屏年年一处看灯,年年都看不腻。沈若筠想起赵多络来,向赵玉屏打听:“可有多络的消息?” “除了婚事上不顺,其他倒是还好。”赵玉屏道,“我上次见她,气色极好。” 提到赵多络,赵玉屏又想起一事来:“她那个娘现在终于是不糊涂了,还叫人从宫外买了卧雪斋的东西与她呢。” 沈若筠一怔,卧雪斋的账目她很清楚,并未见李美人从卧雪斋采购过东西。 她心下忽有一古怪想法冒出,细思又觉得不大可能。 提到卧雪斋,赵玉屏又唉声叹气起来,“好好的卧雪斋,竟被查封了,真是可惜。” “卧雪斋被查封了?” “正是呢。”赵玉屏提起便觉心痛,声音却放低了些,“腊月里被封了,说是有通辽之疑,官府正在满城抓卧雪斋的人呢。” 沈若筠心道周家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卧雪斋换的粮食都已运去冀北边关,算什么通辽?周家监守自盗,还倒打一耙,实是可笑。 她心下一阵怅然,其实这些日子也不怎么敢去想卧雪斋,卧雪斋拿来做了诱饵,还是心疼的。 濮王府对赵玉屏看顾极紧,不一会儿就有婆子催她回去。 两个人依依道别,周妤也学着沈若筠的样子与她摇手再见。 赵玉屏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将自己腰间挂的一只珍珠编成的兔子挂饰解下,系到周妤腰上。 “下次再带你出来吃一品酥。” 周妤毕竟是小孩子,等赵玉屏一走,没一会儿便有些困。她搂着苍筤的脖子,小脑袋一点点的。沈若筠要带她回去,可因着此处人多,马车又停得远。便打算先避开人群,去周家的锦步帐里歇息一会儿,叫不秋去通知车夫,停到附近街边。 回了锦步帐,见里面设了案几座位,却并无周家的人。原是周老夫人、周夫人今日未来看灯,周二夫人倒是想来,可她那双金莲走不了几步便痛得厉害,她不能来,许氏只能陪着她,是以并无女眷。 早园拿了件披风把周妤兜了起来,周妤靠着苍筤,再被暖和的披风一裹,瞬时就睡着了。街上再嘈杂,也丝毫影响不到她。 不秋没一会便归,与沈若筠道,“马车被二爷的人叫走了,车夫也等在那呢,说是一会儿二爷亲自来接。” 沈若筠听得皱眉,觉得周沉这人可真够坏事的。 若不是带了周妤,眼下回沈家去也不错。她正想着,忽听到一阵喧闹声,那声音不像是看灯的人发出的,反像是在一锅滚油里被浇了冷水,兀地爆炸开来。 沈若筠警惕地站起身来,不秋出去探看,面带惊色:“前面闹匪了!” “四下里乱糟糟的,还有进去锦步帐的……” 她说不下去了,沈若筠道,“不管有无马车,都得先回府去,此处待不得了。” 苍筤抱着周妤,想将她交给节青,可节青力气没有她大,有些抱不动。 “你先抱着吧。”沈若筠道,“若有了危险,再给她也不迟。” 正说着话间,忽传来一阵绵长的裂帛声,周家的锦步帐竟被人拿刀劈开了。 两个拿布巾蒙了面的男子手持兵刃,见到锦步帐内是一群娇俏的小娘子,如待宰肥羊。矮个男面露喜色,叫她们把银子首饰交出来。 沈若筠呵斥道:“天子脚下,上元灯节……你们好大胆子,命也不要了么?” “天子脚下,人却没活路……横竖是死,既如此,不如搏一搏。” 沈若筠听他谈吐不俗,“你读过书?是如何落草的?” “我……”高个男刚要答,又觉得她像在审问自己,恶狠狠道,“若想活命,将银子首饰交出来。” “这些首饰都有我家徽记,等闲铺子并不敢收,给你们也是砸了做金银使,并不划算。”沈若筠慢条斯理,“不如你二人送我回家去,我取银子酬谢你们如何?你们想要多少呢?” 矮个男算不过账:“我们要……” 正待此时,不秋趁其不备,一手刀劈上矮个男手肘,夺了他手上的刀,又利落地架到了他脖子上。 “你……” 矮个男子欲反手夺刀,不秋一脚踢在他后腿侧,刀在他脖颈擦出血印来:“刀剑无眼,你别乱动。” 高个男见同伴如此,丢了手上的刀,哀求道:“他娘生了重病,真的没法子了才如此……你别伤了他。” 周妤被这一阵动静吵醒了,苍筤忙拿披风将周妤罩了,递给了节青抱着,捡了刀护在沈若筠身前。 两个第一次行凶的毛贼,就被人缴了械。等她们走了,矮个男见小几上遗落了一只锦袋,忙跑过去捡起来,见里面有不少银馃子。 矮个男高兴至极,拿了只银馃子小心地咬了口,高个男却是在看锦步帐的徽记,“是周家的内眷么?” 因有贼人打劫,街道上拥挤嘈乱。不秋与苍筤持着缴来的刀,还能护着些,没走一会儿,节青抱不动周妤了,正见周季带了几个小厮寻了过来。 “你没事吧?”他问沈若筠。 “还好。”沈若筠用手托着周妤,“你怎么来了?” 周季将妹妹接过来抱着,“这边不是说话的地儿,先去店里。” 周家的仁和堂,正在这街上。周季带着沈若筠避到这里,才与她道:“我见你没回去,便来寻你了。” 沈若筠敛袖谢他:“今日多谢了。” 周季挠挠头:“有甚好谢的,你还带着阿妤呢。” 沈若筠喝了些茶水,低声哄周妤。她见周妤并未被吓到,才放心些,叫早园将她抱到榻上睡一会。 昏黄的灯光下,沈若筠一转头,就见周季正在看着自己,“你在看我吗?” 周季没想到她说话如此直接,有些不好意思:“是。” “我……” 周季知道她要说什么,笑着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哥哥……你只喜欢阿妤。” 沈若筠被他的话逗笑了。 “我哥他也不喜欢你。”周季耸肩,“所以我真不知他作何要娶你。” “可眼下这已是事实。” “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叫你们凑到一处……还不如叫你嫁我。”周季不服,“做什么不能叫我替婚?父亲都同意了,偏哥哥总罚我。” “不是这样的。”沈若筠将他的话在心下过了遍,酝酿片刻,“官家替我们赐婚,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你父亲当时不了解事情经过,后来了解了,便再未叫你替了。你哥哥罚你,是因为这是官家下的明旨,如何能将顶替一事挂在嘴边?” “我不信,你定是诳我的。”周季条理清晰,“你若是与我哥哥情投意合,他怎会禁你的足?除夕也不让你与我家人一道?今日上元灯节,他怎么不陪着你?街上闹匪时,他又在哪里?” 离南枝 第64节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 谎话被戳穿,沈若筠也不慌,“告诉你也无妨,你哥哥之前在行宫救过我一次,于是我便心悦他。官家知我心意,才会为我赐婚。” 沈若筠揣测,周季因那年上元的事,觉得恩情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若是她说周沉救过自己,周季必会信。 周季闻言大惊,“你真喜欢他啊?” “京中贵女,谁不想嫁周二郎?”沈若筠睁眼编瞎话,“他高中探花郎,游街那日,我站在临街的楼上,觉得若个郎君好……” 周季弱弱反驳,“你那日就没出门。” “我悄悄去看他,怎好与你说的。”沈若筠朗朗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出自诗经《淇奥》。 周季想到周沉游街形容,心里信了大半。 “所以啊,你就不要再将自己困在如果里了,”沈若筠开解他,“你我之间,从无什么男女之情,你只不过是记着我小时救过你,想要报恩,这是君子所为。若是那日走丢的是旁人,我也会叫人去找的。” 她顿了顿,又说了句狠话,“便是官家给你我赐婚,我也不会嫁你的。” 周季垮着肩,显得落魄可怜,“原来你是喜欢我哥哥的。” “是。”沈若筠想到赵玉屏那副羞怯的模样,咬牙继续编着瞎话,“他是我的夫君,我自嫁他,便觉得他无一不好……等你娶了妻,好好待自己妻子,她也会如此想你。” 沈若筠说完这句酸话,又在心里连呸了两声。 周季还想说什么,却听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沈若筠这通瞎话的主角,正站在那里,凝神看着她。 第五十九章 孤女 沈若筠在心里连着念三遍“他没听见”,坚信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周沉。 可观周沉,哪有什么尴尬神色,眸中眼底,都掼着温柔。他就这般看她许久,见沈若筠要走,上前问她:“锦步帐那里闹了匪,可吓到了?” “还成吧。” 若是平日,沈若筠必要嫌周沉“说话就说话,你别靠得这般近”,可刚刚在周季面前编了一大通瞎话,此时算是进退两难。 “马车来了么?”她将话题引开,“阿妤困了,得赶紧回去。” “嗯,我叫安南先送你们回去。” 有周沉这句话,沈若筠脚底抹油,立时便要走。 周沉伸手拉住她,拿了帕子,替她擦脸上蹭到的一点浮灰。 “有脏东西。” “我自己来。” “别动。” 周沉轻轻擦着,最后还故意拧了下她鼻子。 沈若筠在心里骂他登徒子,若是平时,早就一脚踩上去了。 “原是要来接你与阿妤一道看灯的,忽有些急事耽误了。”周沉与她解释晚上的事,“只好等明年了。” 今日本来想与她一处观灯,再为前事道歉的,谁知竟有意外收获。虽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叫周季放下执念,可周沉听来,觉得昔年骑马游街,都不及今日雀跃。 沈若筠心道你还是快放我走吧,这戏一旦变成双人的,她就有些演不下去了。 看着她上了马车,周沉才折回来,对周季道,“我早说了……她不喜欢你。” 周季双目失神,难掩失落。 周沉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像咱们这样的家世,婚姻之事都不能由自己做主。她自小就比你聪明,知道不能嫁你,就不会去喜欢你。嫁了我,就会一心一意喜欢我,这是夫妻相处之道,你以后就明白了。” 周季不服,“那若当时是我娶她,她也会喜欢我的。” “你知道官家为何要将她指婚与我吗?”周沉欲断周季此念,小声道,“那是因为她曾在行宫落水,是我将她从湖里救起的……官家为了她的名声隐瞒了这事,并为我二人指婚。” 周季一怔:“这事是真的啊?我还以为她诓我呢。” “她也将这事告诉你了?” “是,她说你在行宫救过她。” 周沉嘴角忍不住上扬,十分后悔来晚了些,真想听听她是如何说的,两个人竟是编到一处去了。 周季这才信沈若筠所言非虚。 “此事关乎她的名节,若不是你总记着此事,我一辈子也不会与人提。”周沉倒了杯茶给他,“所以你也不要与旁人说。” 周季木然地点点头。 沈若筠在马车上直打喷嚏。 大乱过后,街上观灯的人都少了许多,一片狼藉,再无灯节气氛。汴京府府兵正在清理街道,一具具尸体被抬到牛车上运走了。 沈若筠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了。她脑子里总是想起那人说的“天子脚下的人都没了活路,横竖都是死”的话来。眼下四处都乱,也不知冀北究竟如何了。 马车行出御街不远,又停了下来,沈若筠掀了帘子去看,迎面而来两辆并架而来的华盖垂珠双骡车,此时正僵持着。 “那是谁家的车辇?”夜色下,沈若筠看不清车上的徽记,问赶车的安南。 “是宁嘉长帝姬的。” “两辆都是吗?” “还有顺懿帝姬的。” 顺懿帝姬是福安帝姬赵淑和出嫁时所得的封号,沈若筠与赵淑和关系淡淡,没怎么留心过她的事。 “能退么?”沈若筠问安南,“自是让两位帝姬先过去。” 安南为难道,“后面已等了许多车马,此时已无法转头了,倒是两位帝姬的车驾正在路口,若是能稍等片刻就好了。” 沈若筠轻声笑道,“那你敢叫帝姬后行?”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安南道,“后面正堵着,退不出去了。” 沈若筠看了看,果如他所说,对他道:“我们下车去,也叫后面的人都下车,这样帝姬便不是在让我们先行,而是等车先过。” “是。”安南应了,立即就去与帝姬的侍从商量。 周妤已经睡着了,苍筤小心地抱着她,不秋先下了车,然后接过周妤,跟着沈若筠退至路边。 安南去与帝姬的侍从商议,赵月娘一听是周家马车,掀了帘子,看向沈若筠。 沈若筠在看见她的一瞬,七上八下打起鼓来。果不一会儿,一玉面白衣内侍便来请她,“帝姬想要与周御史夫人叙叙旧。” 沈若筠嗯了声,嘱咐丫头们照顾好周妤,便跟着那内侍去了。 她不知赵月娘为何要见自己,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上元过得可真不算愉快。 赵月娘见她,轻声笑道:“许久未见。” 沈若筠见赵淑和也坐在她身侧,两人都梳着牡丹髻,外裹纯白狐狸毛风兜,发髻上插着节日气息的闹柳儿,佩戴整套金玉发饰,华贵无比。 “见过两位帝姬。” 沈若筠行礼,赵月娘也在打量她,见她衣饰平平,低髻两侧只簪绒花,“怎么这般朴素?” “我觉得还成。” 赵淑和笑问她,“咦,怎么不见周御史呢?” 沈若筠闻言,猜出两人见她之意,她们必是刚刚撞见过周沉,此时是来看她笑话的。 周沉今日不与她一处,中途还调走了马车,怕是刚送完佳人。 叫她们笑话就笑话吧,沈若筠只愿早些离开。思及此,她低头吸了吸鼻子,眼眶一酸,想酝酿一些眼泪来。无奈今日戏演得太多,此时反而无法入戏,拿帕子擦了擦,“叫两位帝姬见笑了。” 赵月娘对她这个反应满意至极:“我原以为,你使尽了手段嫁他,已将他吃得死死的了,谁知你也是个不中用的。” 沈若筠心道周沉他爹都不敢作此想呢。 许是见沈若筠可怜,赵月娘心下舒坦,又问她,“我听说你被他禁足了,可是真的?” 沈若筠不想也知,这定是周夫人告诉了周皇后,才传了出去的。只是演戏演全套,难免要再装一会儿伤心态。 赵淑和在一旁咯咯笑道,沈若筠便觉得她奇怪,原在女学时也没见到她这般爱笑呀? 赵月娘问她,“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趣,”赵淑和道,“原有人和我说,女子一旦成了亲,便不管娘家的事了……我还不信,今日见了她,才知此言非虚。” 沈若筠听出几分不对,下意识咬了唇。 “家中长辈离世,竟还有心上街赏灯。”赵淑和啧声,与赵月娘道,“想来是已经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赵月娘轻蔑道,“她费尽心思嫁入周家,自是以为自己是周家人了。” 沈若筠站起身,什么也顾不得了,目光凌然逼视赵淑和:“你刚刚说什么?”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赵淑和惊讶,却什么也不肯多说。 赵月娘理了理衣裙,语调缓慢,似一把慢刀子插入沈若筠心里,“你还不知么?佘氏死了,你那个姐姐也打了大败仗,不日就要带罪回京,与你团聚了。” 沈若筠喉间涌上一阵咸腥,天旋地转,觉得难以支撑。 赵月娘与赵淑和见她如此神色,满意之色溢于言表,面上挂着洋洋笑意。 沈若筠扶着车壁,强自定了定神,再不似刚刚的怯懦,厉声训斥她们:“你们是天家帝姬,知道冀北兵败,便只想到可以拿此事奚落我吗?你们想过起了战事,边境会死多少人吗?百姓如何活?你们便不怕那处失守,辽人打来汴京吗?” “食百姓奉,你们配么?” 赵月娘变了脸:“你放肆!别以为……” 可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扶着车壁的沈若筠,瘫软倒地。 赵月娘被唬了一跳,“沈若筠,你莫要装死。” 赵淑和拿脚轻轻踢了踢,见沈若筠已昏死过去,“怕是一时急火攻心了……她竟真不知此事。” 赵月娘忙掀开帘子叫内侍,却见周沉正在马车前。 “沉表哥……”赵月娘神色慌乱,“你怎么在这里?” 离南枝 第65节 “我来寻阿筠。”周沉问,“她在车上么?我们该回去了。” 赵月娘有些不知所措,赵淑和在一旁道:“阿筠她突然昏过去了,我们正要去医馆呢。” 周沉闻言,面色冷峻,说了句失礼,便上了马车,将人小心地抱起。 赵月娘道,“要不要坐我们车走?” 周沉小心地抱着她,低头用自己额探了探她额间温度,“不必了。” 等上了周家的车,周沉摇了摇,“好了,别装了。” 可任他如何,沈若筠还是昏迷着。周沉掐了会人中,沈若筠仍旧无知无觉。 他这才害怕起来,正巧仁和堂在外游历的齐大夫回了京,便叫安东速速去请。 几个丫头见沈若筠又昏迷了,也很是担忧。 “小姐以前不这样的,”节青拿帕子给沈若筠擦脸,急得掉眼泪,“怎么今年病了这么多次。” 周沉原在东梢间焦急踱步,闻言一怔。 齐大夫原已是歇下了,生生被周沉的人请了来,他替沈若筠扶脉许久,似是难以开口。 周沉会意,屏退众人问:“究竟如何?” 齐大夫游学四方,见识非一般大夫能比,最擅长的便是与各类药物打交道。周沉既问了,自是知无不言:“我瞧少夫人并非生病,反像是中了毒。” “中毒?” “像是中了慢性毒。”齐大夫将自己的推断讲出,“少夫人这症状倒是并不重,因是接触也不多的缘故。” “是什么毒?” 齐大夫见四下无旁人,才小声道:“前两年,宫里有人拿了块药石与我看。我一看,乃是一块通体发绿色的石头,成色不错,可极少人识得这乃是琉云母石部分云母石对人体是有害的,如铜铀云母石,磷酸盐型铀矿物,对人体有辐射,而且还会释放有毒的氡气,伤害很大。阿筠还不认得此物。。此物若做成首饰长期佩戴……可叫人身体衰弱,长时昏迷,身体衰败而亡。” “我瞧少夫人唇色正常,不似误用药物,反倒是像受此类物品影响至此。” 周沉的声音微颤,“此物有何特征?” “通体翠绿,”齐大夫道,“还有就是有股淡淡的香气,类檀木。” 周沉立即想起敬茶那日,周夫人送给沈若筠的那个绿镯子。他快步走到沈若筠的妆奁前,四下翻找,只是沈若筠的妆奁有八层,周沉无奈,只能叫她的丫头来找。 一说是奉茶时周夫人送的,早园利落地拿了个锦盒出来,递给周沉看。 齐大夫看了眼,极小心地捧着盒子看,周沉观他神色,心下确认,又问早园:“她平日常戴这个吗?” 早园想了想:“戴得不多,小姐平日不爱戴手镯,只有时要去见周夫人,会戴一会。” 周沉面不改色,“那就不是镯子的事,你出去吧。” 等人走了,周沉忙问齐大夫:“以后会怎样?” “少夫人戴的时日也不多,现下发现也早,应是不怎么严重的。”齐大夫道,“不接触了,长年累月调养……自是无碍的。” 周沉听到“长年累月”,脸上更阴几分,“那可有后遗症?” 齐大夫斟酌着语气,“此物极为罕见,我知道的都是些重症……也不好说。” 他与周沉讨要那个手镯,“少夫人不能再接触了,不若给我吧,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周沉同意了,又叮嘱他,“今日之事,你就当没发生过。” 齐大夫行医多年,富贵人家的阴私事见得也多,也无须周沉吩咐。 等人走了,周沉掀开拔步床的帘子,见安静躺在那里的沈若筠,他想起上一次她生病时,也是躺了好几日,这一次又不知何时才能醒。 他小声唤她的名字,可这一次,她再无反应给他。 周沉握了她的手,想到去年上元日,提到嫁他,她就那般害怕……竟是先见之明。 翌日,等父亲离开了,周沉才去见周夫人。 周夫人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周沉叫屋里的人出去,才与周夫人道:“阿筠病了,我昨夜照顾她时,无意摔碎了母亲送的镯子,特来请罪。” 听周沉提到手镯,周夫人眼里闪过慌乱,“碎了便碎了,赶紧丢了吧。等她好起来,我再挑好的送她。” 周沉闻言,断定周夫人是知道内情的,语气加重,“母亲好生糊涂,阿妤整日与她呆在一处,又身体不好。你也不怕阿妤哪日摸到那镯子,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听他提到周妤,周夫人有些紧张:“这镯子只是叫她怀不上孩子罢……与阿妤有什么关系?她拿给阿妤玩了?” 周沉见周夫人话不似作伪,将镯子的事讲了,“你应该感谢她从不戴这个陪阿妤玩。” 周夫人自己也碰过那镯子呢,此时吓得双腿瘫软,忙将镯子的来历说了:“原是你被赐婚后,我进宫见娘娘,在娘娘宫里见了邱婉仪。此物是她给我的,说长期戴着,便会怀不了孩子……娘娘也是知道此事的。” 周沉心下气极,一字一句问,“那母亲为何不想要我的孩子?” 周夫人百口莫辩,“我这哪是不想要你的孩子,哪有母亲不想要孙儿的?我是心疼梅娘,她都要与你定亲了,到现下也不肯与他人议亲……我便想着,若是她无所出,那便娶梅娘做平妻……” “邱婉仪那年并非生了死胎,而是胎儿有两张面容,极为可怖。”周沉搞清了来龙去脉,与周夫人道,“又焉知不是此物作祟?母亲如何能信她的话?” 周夫人双手发颤:“是我糊涂了,她……她没事吧?” “阿筠嫁来我家前,身体极好,这些日子,已昏迷几次了。” 周沉说着,只觉锥心痛楚,偏此事又是由周夫人而起:“我之前已经保证过,会和她和离……母亲就这般厌恶她么?” “她长得那般好,与你还亲近……更何况官家赐婚又如何能轻易和离?”周夫人被儿子责问,泪眼婆娑,“我也非厌恶她,她对阿妤那般好,我如何不知……可我就是太心疼梅娘那孩子了。” “母亲心疼阿妤,心疼梅娘。”周沉听不下去了,“可有想过,她也是别人的女儿?” “她嫁来我家时,才及笄六日,若教她如此而终……” 周沉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只庆幸还好齐大夫识得此物。他无法发作自己母亲,回去路上又想起两人初见时,沈若筠质问自己的那句:“你也料定我既算个孤女,只能吃你们周家这样的闷亏。”。 原来,这竟不是一句虚话。 周沉一拳锤到廊柱上,想用真的流血伤处与疼痛,将穿心感减轻一些。 插簪时,他还想以后要护她一二……怎料竟会如此。 第六十章 悲恸 与以前的梦境都不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有光照来,只有豆点大,忽明忽暗闪开,却又无法靠近。她似被困在了这片茫茫然的环境里,即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也无法醒来。 那一点光暖暖明明,好似以前读过的那句:“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出自东汉崔瑗所作《座右铭》,意为表面上暗淡无光,而内在的东西蕴含着光芒,形容好的品德。。 沈若筠走了许久,脑海里冒出一个古怪想法,有没有可能,她已经死了呢? 也不觉得如何疼,也不累,所谓行尸走肉,应是如此了。 赵淑和说,祖母死了,那若是她也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祖母了呢? 沈若筠想到此,又向着那豆大的光处跑去,梦里的人也不知疲倦……她跑了许久,直至无力瘫软倒下的那一刻,也未跑到那光源处。 她大口喘着气,头痛欲裂。 往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揭开梦境,鲜血淋漓地戳到她眼前,刺得她连睁开眼睛,都觉得撕裂般疼。 沈若筠终于睁开眼睛,试着动了动,手脚酸麻无力。 有好些人在叫她,沈若筠茫然地看着她们,想从她们中找到最想见的人。 早园见她终于醒来,高兴得直掉眼泪,又匆匆擦了,端了水来喂她。 她这些日子一直守在沈若筠身边,双目熬出了不少血丝,见沈若筠醒了,欣喜得直掉泪:“小姐可算醒了。” 沈若筠由着她喂了一杯水,定了定神,分辨出自己是在周家,嘱咐道,“……你们简单收拾些东西,跟我回去。” “都回去吗?”不秋问。 “回。”沈若筠的声音细弱蚊吟,勉力坐起来,“我躺了几日了?” “足有三日了。”早园道,“仁和堂的齐大夫日日来扶脉,都与我们说不碍事,只瞧着吓人。” 沈若筠想了想,要给自己扶脉,谁料她刚一用力,又因支撑不住摔在床上。 “我这……” 沈若筠觉得这也太奇怪了,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总会昏迷? “小姐先用些饭。”早园道,“躺了三日了,自是没力气的。” “不要荤腥。”想到祖母,沈若筠心下难受,“你们拿白粥就行。” 丫头们忙碌起来。 周沉这几日一有空就会回府,进院时见到东梢间有说话声。他心下一喜,大步进屋,果然是沈若筠醒了。 她一身缟素,东梢间里也正收拾着东西。 “你醒了。” 周沉见如此情容,便猜测她上元那晚已从两位帝姬那里,知道佘氏的噩耗了。 “嗯。” 周沉见她声音低弱,想着他若这个时候说些过分的话,沈若筠估计也只会微弱地嗯一声,不似之前那般会怼他。 她又要走,却没和他提和离,便是一个佐证。 周沉以前不喜沈若筠的张扬与锋芒,现在看着她素面披发,弱如扶病,发现自己还是更愿见前一个的。 “头还疼吗?”周沉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有些晕。”沈若筠问他,“冀北那边……究竟如何了?” 见周沉沉默不语,沈若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喝了,“两位帝姬已经将祖母的事告诉我了,我受得住的。” “年前,怀化将军已与耶律璇交过三次兵了,前两次不分伯仲,后就使人偷袭了佘太君所在的彤云镇……”周沉小心地观察沈若筠的神色,“佘太君怎么去世的,我并不知……” 沈若筠强忍着眩晕感,低头看杯子,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你是要回沈家,替她操办丧仪吗?” “我要去冀北,接她回来。” “不必去了。” 离南枝 第66节 沈若筠静静看着他。 “朝廷要与耶律璇议和了。”周沉沉吟片刻,斟酌用词,“怀化将军……已经扶柩回京了。” “那冀州的边防……”沈若筠听到长姐回京,第一反应便是冀北的军事,“朝中谁来接?” 周沉有些意外,“你就不担心将军会因兵败获罪么?” “冀北能撑到今日,本就是强弩之末。” 沈若筠揉着太阳穴养神,朝廷军需供不上,是冀北军以血肉之躯在抵抗。如果要问罪,总不至于要沈听澜的命。朝上群臣早对沈听澜多有不满,自然是不会贬她做别的小吏,估计会被革职。 “所以冀北军要交接给谁?”沈若筠问他,“这不能告诉我吗?” 周沉不是不能说,而是不知道如何说,只提示她:“朝廷要议和了。” 沈若筠不解,“议和就议和……” 看着周沉今日比阎王还阴间的表情,沈若筠立时懂了,“你们要割冀北给辽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沉解释,“只是暂时划归辽邦。” 沈若筠死死握了那杯子,心下悲愤交加,她的祖母、父亲、乃至祖辈死守牺牲的地方,朝廷竟是可以这样轻易,拱手让人的。 “那冀北的百姓怎么办?” “朝廷也是没有办法,今年本就多灾难,还赶上极寒的冬日。”周沉辩解,“四处都有流民起义,若是这个时候辽人打过来……内忧外患,怕是会出大乱子,还是应该先处理流寇造反,再安定边关。” 沈若筠木然地听着,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和他道:“我要回沈家守孝了。” “明日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今日就回。” 周沉没说同意,伸手拉住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你说粮食的事吗?”沈若筠现在仍觉得身体昏沉,缓缓道,“对不起是无心造成的事拿来道歉的,可我猜你应是很早就知道了我家有粮仓了。” 她说话显得费力,连自己也发现了,阖目道,“这样的话不必同我说,没意义。” 周沉忽走近了些,两个人静静对视片刻,见沈若筠又要往后退,他忙开口:“那我送你。” 沈若筠实是没力气也没心绪和他争执,见周沉脱帽换了素衣,便由他去了。 等到沈家,已过亥时。 周沉又道:“林君不在,我把安东留给你。” “不用。”沈若筠闭目养神,“我并没有打算把丧仪规制办得很大。” 周沉终是发现,再虚弱的沈若筠,也是有自己主意的。 翌日天明,来往下马街的人便都看到了,沈府一夜之间披挂起了丧幡,满目白色。 沈若筠披发素衣,提前备起佘氏丧仪。沈家在郊外有祖坟,可以开始挖墓穴了,还需准备墓志铭、墓碑与明器。 时下流行薄葬,沈若筠想她与沈听澜以后恐不一定还在汴京,也不愿祖母不得安宁,遂考虑火葬之事。 白日里,忙忙碌碌不得闲;晚上时,一个人待着,又会哭上一整晚。 齐婆婆今年冬日本就身体不好,听到佘氏离世,伤心不已,与沈若筠一道披发服丧,每日只食一些稀饭。 沈若筠去看她,难免有些担心。 齐婆婆握着沈若筠的手,“老夫人年事已高,马革裹尸不是什么大悲事,她若知你如此伤心,反会难安。” 沈若筠点头,“婆婆放心,我都知道的。” “你这气色太差了,我如何放心。”齐婆婆劝她,“好好保重自己……沈家还指望着你呢。” 沈若筠嗯了声,一滴眼泪极快地掉了下来,“婆婆也要好好保重,祖母走了,我身边也只有您一个长辈了。” 齐婆婆忍不住抱她在怀,又痛哭一场。 沈若筠这几日,站在明玕院里,常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之感。 她以前总觉得只要冀北平定,祖母就会回来,与她说,嫁人也勿怕,祖母带你回家。 她在襁褓时甚至更早,便已经历过失去至亲。关于长姊与祖母会不会有一日也死在战场,这个问题她从不敢去想,却又知道答案。 周沉问她可想过朝廷会如何处置沈听澜,她心里还有一丝庆幸,至少还有长姊。 沈家勉力支撑至此,对得起大昱。从此之后,便不必再世代苦守,遍尝至亲惨死之痛了。 想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更何况本来就是众矢之的的沈家。沈听澜一旦被问罪,沈家必是难以在汴京立足,还有赵殊与沈听澜的关系……思来想去,还是一起离开汴京的好。 沈若筠摸了摸阿砚,又开始考虑若是离开汴京,可以去哪儿。 她有些想去两浙路,毕竟还答应过苏子霂去杭州见外祖母,还未履约。若是外祖母不愿见,也可以去夔州路,那里离汴京远。虽不是要去投靠琅琊王妃,但若是去了,应不会如何难。 她可以开医馆,也可以再开脂粉铺子,反正还有陆蕴,肯定不愁银子。等过几年若能天下太平,或能跟沈听澜一道去各地走走看看。她原想去冀北当军医,看看祖辈们为此付出了一生的地方,可惜朝廷已计划将那处划归辽邦,也不知往后余生,可还能等到收复那一日。 沈若筠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日子,只要和长姊、陆蕴在一处,便不觉得害怕,反而满是期待。 只可惜,祖母不能与她们一起了。 沈若筠回沈家不过五日,冀北战败的消息陆陆续续地传到了汴京,沈若筠也知道了许多周沉未告知的细节。 入冬后,边境摩擦频起,辽也未占到好处。只是辽兵多处起事,还偷袭了玉门关内的边陲小镇彤云镇。佘氏自旧疾复发就一直在此地休养,拖着病体,带了城内的府兵死守彤云镇。 辽军攻入彤云镇后,她的尸首就被辽兵挂在了城门之上。 沈听澜未请军令擅自行军,力战两日,等夺下彤云镇时,一箭射杀了耶律璇的胞弟耶律璘。 至此,冀北便不再是走火摩擦,战事如火骤起。 佘氏自沈若筠幼时,就告诉过她,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归宿,她的祖父如此,父亲也如此……可沈若筠并不能如佘氏期望的那样,能轻易接受这个结局,她哭得瘫软在地,泣涕横流。 再悲痛也得打起精神,冀北的战事传到汴京后,沈氏族人又开始登门了。 沈柏清已将族长之位传于其子沈高瞠,沈若筠未见过这位族兄,却知他已惦记自家这块肥肉多时了。 沈若筠正有满腔难以抒发的愤懑,想了想,叫不秋与苍筤将人带至明辉堂。 沈高瞠也已是个蓄须的中年男子,此时见一身缟素,披发肃目的沈若筠端坐明辉堂主位,下意识开口训斥,“你好生不知道理,女子焉能忝居上首?” 沈若筠冷冷看他,“我祖母居此几十载,便是你父亲也不敢如此说话。” 佘氏不肯替沈钰纳嗣子,沈柏清每每想起,都捶胸顿足,深憾沈家的产业流失至外姓。沈高瞠听沈若筠提起佘氏与沈柏清,冷笑道,“你怕是还以为现在是佘氏活着的时候呢。” 沈若筠克制自己想要找人先打他一通的念头,“眼下又如何?” 沈高瞠理一理袖:“佘氏已死,沈听澜在边关私自出兵,等她回京,必要被问罪的……往日,我们惦念沈听澜在边关为国出力,懒得计较,倒也不是怕你们。” 沈若筠默不作声,沈高瞠便以为她是怕了,声音便又高了几分:“我劝你识相些,现下将铺子与庄子归了族里,也比将来被抄家的好……” “不秋。”沈若筠问她,“你们来报时怎未与我说过,族兄现下升了高官。” 不秋半蹲着认错,沈若筠又看沈高瞠,“不知族兄现是高官,真是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沈高瞠一怔,他已考了数十年科举,仍未登榜,顿时觉得沈若筠是在羞辱自己,“你混说什么?” 沈若筠冷冷道:“我以为族兄这必是当了大官,至少也是个官家近臣,才由得你对朝廷钦封的怀化将军说三道四,动辄拿抄家威胁我。” 沈高瞠被她这番话说得嘴边直抽抽,这若是他女儿,早就请了家法了:“无知女子,你又如何知外面局势?” 沈若筠站起身,想着先与他说清,再找人打他一顿:“我知道你和你父亲在打什么主意,可这事我祖母在时不同意,现在她不在,我也不会同意。若是为此事,以后不必再上门来,枉费一番口舌。” “我以前便与我父说,我们对你们太过仁慈了些。”沈高瞠道,“你知道什么是族规么?” 沈若筠心道自家已无男丁,本就不再享受沈氏族内所谓的庇荫,既如此,不如脱族算了,一了百了。 她正欲开口,忽见周沉穿一身麻衣,面目冷肃问沈高瞠:“不知沈家有何族规?” 沈高瞠是与周沉打过交道的,他无官无职,自恨不得攀上周家。眼下见了周沉,开口声音都带着颤:“周御史今日不当值么?” 周沉淡淡道:“原是当值,这是领了官家命来的,与吾妻一道操办郑国君佘氏夫人丧仪。” 沈高瞠摸了摸胡子,“今日原是上门问一问是否要帮忙的,只是……” 周沉问:“刚刚你在说什么族规?说来听听。” 沈高瞠支吾了下,周沉却不欲放过他,声音带着问责之意:“我实是好奇,吾妻已是出嫁女,沈家族里还有什么族规能拿来管她?” “误会,实是误会。”沈高瞠额上冒出冷汗,“是沈某口不择言。” 周沉不语,片刻后才又敲打他,“沈家如何,还有官家在后,轮不到你们置喙。” 沈若筠觉得,还是与这些吸血虫一刀两断的好,遂看向沈高瞠:“我父亡故前,沈家每年往族中拨银两千两。可我父亡故之日,沈家族人却上门来大闹灵堂,逼得我长姊差点碰死在我父灵前……如今我祖母去世,你们又要如此行事,以为当真全无报应吗?” 沈高瞠听得嘴角抽搐,心道当时沈听澜何曾要碰死灵前了?她那是拔了剑差点叫人血溅当场,他回去都一连做了好几日噩梦。 “若是你们还要来闹,不如就此除族吧。”沈若筠道,“我也烦得紧,横竖我们家……也无须你们记在族谱里。” “无知!”沈高瞠胡须发抖,自古只有族里除户,哪见过自己要求除族的,“若无家族撑腰,你以为你在夫家,能抬得起头来?” 沈若筠正要说不劳操心,就听周沉道:“沈家满门忠烈,莫说还有怀化将军,便是她已成孤女,也只有我们周家敬着的份。” 沈高瞠觉得今日被这对夫妻刺得折寿许多,偏周沉又不能得罪,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出了门便站在门外骂了句,意为被休弃时必不会有人来管。沈力听见了,带了几个沈家家丁拿了扫把上前,扑头盖脸就是好一通收拾,沈高瞠只得抱头鼠窜而去。 下人报来给沈若筠,沈若筠才觉心下堵着的气顺了些。 若是沈家遭了难,这些族人别说帮忙了,不来敲骨吸髓已是幸事了。 等沈高瞠走了,沈若筠对周沉福了福身,算是道谢。 周沉扶她:“身子好些了吗?” 沈若筠点头:“回家几日,已好多了。” 周沉不信:“可我瞧你脸色还是有些不好……” “还行。” “我第一次见你时,”周沉有心想逗她开心一些,“就在想这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姑娘,养得真好,白白胖胖的,像个年画娃娃。” “你记错人了。” “让我再想想。”周沉故作沉思道,“好像是不胖,不过白里透红的。又不像阿季,不流鼻涕。” 沈若筠却无心理他。 周沉又见她将一碗米粥喝得如汤药一般,心下担心更甚。 “祖母和阿妤都很担心你。”周沉劝她,“我知道你心下难过,可也要保重自己。” 沈若筠点点头,周沉觉得她一定没有听进去,又换了一个理由劝她,“几日未见,又瘦了许多……怀化将军还有半个月就到汴京了,教她看见你这般形容,必是要心疼的。” 离南枝 第67节 沈若筠这才有些反应,“半个月么?” “应是了。”周沉嗯了声,“再多吃些吧,日日如此,我真怕你撑不到那个时候,你祖母定是不愿见你如此的。” “我姐姐。”沈若筠看着周沉,“到底会怎么样?” “不会有事的。”周沉斩钉截铁道,“冀北失守,并非将军之过。” “你……真是这般想?” “是辽人发起了战事。”周沉安慰她,“莫要担心了,再多吃些吧。” “周沉,”沈若筠有事要与他说,“眼下我家出了事,我就不回周家去了。和离这事你同意也好,你若不同意,我便不让你登门了。” 周沉不忍见她再为此事损耗心力,虽是极为不愿,还是答应了,“好……现下官家关注沈家事,等将军回京,丧仪结束,我们就去官府登记和离。” 第六十一章 勾销 沈听澜扶柩尚未归,登门吊唁的客人倒是不少。 沈若筠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又重新布置了灵堂,接待来沈家吊唁的客人。 佘氏总不在汴京,也没怎么带沈若筠出门,故来的好些人,沈若筠都不认得。 二月二,濮王赵殆登门吊唁,濮王妃林氏、世子赵蹇、幼子赵铖与和安郡姬赵玉屏随行。一行人俱是素朴衣着,男子束发,用的也是银冠。 沈若筠见状,心下十分感激,行跪拜大礼,却被濮王妃扶了起来。 “好孩子,竟消瘦这许多。”濮王妃见她形销骨立,心下心疼,“你也要保重啊。” 沈若筠乖乖点头,等濮王一家敬香礼毕,濮王问她:“佘太君的墓志铭可得了?” 沈若筠已备好了明器,墓志铭与墓碑还未撰,此事她想与沈听澜商议。 濮王见她摇头,“若你不嫌弃,不若由本王来写如何?” “王爷愿意写?” “我一向敬重佘太君为人,也佩服佘太君的治军之道。”濮王道,“若是你同意,我这便与你写来。” 沈若筠感激,“荣幸之至。” 她想引濮王至书房,谁知濮王径直走到了门边放着登记往来册的桌前,提了笔便写: “……不我先不我,后睹星月之重明;俾尔炽俾尔,昌焕乾刊之新渥。爰稽邦典,益进郡封。汝有子,功臣山河永誓;汝有德,如鲁侯寿母松伯弥坚……”濮王给阿筠祖母写的碑铭,出自杨忠武祠保存的《杨氏族谱》里对佘赛花的评价。历史上的佘赛花姓折,她被称太君,是因为被册“郑国君太君夫人”。 等濮王写完,沈若筠行大礼拜他,反被他扶起,又叮嘱赵玉屏:“你今日便留下陪陪她,晚些时候,你哥哥再来接你回府。” 赵玉屏福身应了是。 等送走濮王并王妃,赵玉屏拉着沈若筠的手,也是心疼:“阿筠瘦了这样多,手上摸着都没肉了。” 见沈若筠不语,赵玉屏想劝她节哀,却又想定是人人都与她这般说,便揽着她道:“阿筠,你若想哭,我便陪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沈若筠靠在赵玉屏身上,无声地流了会泪。 赵玉屏见她如此,也忍不住落泪,“自正月十九知道此事,我心下难受,还以为是假的。我父王安慰我说,你祖母这是为国事捐躯,死得其所……若她泉下有知,知道我们小辈这般伤心,反会教她不安呢。” 沈若筠点头,“你父王说的是。” 赵玉屏叫丫头拿热帕子来与沈若筠擦脸,见她好些了,才对她道:“我有一事,本不愿叫你分神的……可我瞧多络,也太可怜了些。” 沈若筠忙问,“多络怎么了?” 赵玉屏遣屋里的丫头们出去,才小声与她说,“议和一事,朝廷要赔城陪银子就算了,竟还要将多络送去辽邦和亲。” 沈若筠听得心下一窒,“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宫里来的,还未颁明旨。”赵玉屏低声道,“只是差不多是她了,官家只有四位帝姬……潆潆又还小。” “可历朝历代,并无多少真公主和亲啊?” “多络在亲事上一向不顺,曾有搬弄是非之人说她命格奇硬,会克六亲。故送她去和亲,许多人都觉得极好不过。” “真是无稽之谈。” “谁说不是呢?”赵玉屏叹气,“我每每想到多络要和亲,都觉得心下堵得慌。这便是我一定要与你说的原因,眼下若是辽人并未指定要官家亲女,说不得还是有转机……你可知求和之事,是谁去与辽人谈的?” 沈若筠听她如此问,猜出几分,“是周家的人?” 赵玉屏点头,压着声音道,“正是周家二郎。” “怎么哪都有他?” 赵玉屏对朝事所知不多,“我听哥哥说周二郎是自请去与辽臣商议此事的。” 沈若筠明了,“他在殿中,自是比旁人得用。” “议和是国事,我也不是要你说服周二郎帮多络,这也不大可能。”赵玉屏道,“只是多络与我们一处长大读书,又那般柔弱,叫她去和亲,就是去送命……你若见到周二郎,好歹替她说上两句话吧。” 沈若筠点头答应:“此事我知道了,若能说上话,必会帮忙的。” 赵玉屏又揽着她,感慨万千:“幼时我总觉得长大好些,可以穿好看华贵的衣裳,梳高高的发髻,不必学那些之乎者也,也没人总是在耳边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现下长大了,却又觉得幼时更好些,咱们在女学里,哪有这些烦恼事?” 沈若筠靠着她,声音低哑,“那怎么办,又不能不长大了。我觉得还是长大好些……我太小了,她们还要分心照顾我;我长大了,就可以替她们分担。” 赵玉屏流着泪许愿:“阿筠,我觉得一定会否极泰来的……我们三个人一定都会喜乐平安,年年得观汴京灯。” 濮王一家的到访,除了给沈若筠带来了好友的安慰,还给沈若筠吃了一颗定心丸。濮王如此看沈家,想来对长姊,朝廷就算是要问罪,也不过是收了冀北军权,革职而已。 算着日子,长姐不日要到汴京,沈若筠闲来自己亲自收拾着沈听澜的东瞻院,想着她回来,又可以与她一榻同眠,忍不住湿了眼眶。 长姊还在,陆蕴估计也会回来,还有艾三娘……她还有很多亲人的。 到时候不管沈听澜要去哪里,她都要跟着她,再也不分开了。 沈若筠有了些念想,便觉得日子好挨许多。又想起赵玉屏所托之事,打算见一见周沉。 幼年在女学里,三人总是腻在一处,她与玉屏便有默契,置办文房用品,都会多置一份与多络。因着同胞弟弟夭折,周皇后视她为不祥之人,明知李美人行迹疯癫,却还将多络留给她教养,很难说没存几分想要她自生自灭的心思……等她满了十三,又想随便点个驸马,将她嫁出去。 故而赵玉屏一说,沈若筠虽不愿信,也知此事极有可能。 不论能不能成,都得替多络争取一番。 沈若筠思来想去,与周沉论事,得与他做交易。她还有一份周郴与卧雪斋的契纸,但是又不好拿着周家把柄,请周沉帮忙。沈若筠忽想起自己在行宫救了他一事,也非挟恩叫他必报,只是想请周沉从中周旋一二。 她拿不定主意,便想着要见他,先探探口风。 周沉前几日倒是日日会来,后来蒲家也有丧,最近都没见他了。 沈若筠便叫安东替她传个话,再等见到周沉时,发现他显得疲惫至极。 “你……”沈若筠看着他,“出了什么事么?” 周沉看着她,“没什么。” “阿妤还好么?” “还成,只是有时候会来院子找你。”周沉提到妹妹,神色缓和些,“安东说你有事寻我,怎么了?” 沈若筠找他来前,已将想说的话在心里囫囵过了几遍,问他道:“官家派你去与辽臣谈议和之事了?” 她问完,周沉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探究,沈若筠也在看着他。 周沉以为沈若筠是要问冀北割地处置事宜,沉吟道,“这是朝事,我不能告诉你。” “福金帝姬自小敏弱,若叫她北上和亲……”沈若筠斟酌着用词,“便等于是要她的命。” 周沉意外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事是真的吗?” 周沉眸色黯然:“还未定,只是有不少朝臣倾向于此,不停给官家上书,遂我才……” “帝姬和亲,”沈若筠语带嘲讽,“可以抵多少岁银?又可换来多少安逸日子?” 割地、赔款、和亲……这些都换不来和平,沈若筠自小就听祖母讲过,只有以伐才能止伐,以战方能止战。 “你若是个男儿郎,必能在朝上将那些人好好骂一通。”周沉见她又有精神怼人,心下松快不少,与她保证,“如果是这事,你放心便是,我会尽力斡旋的。” 沈若筠没料到他是如此想的,有些意外,“你若是能将多络保下,我必好好谢你。” 她说完,又双手交叠,高举至头顶,想要作揖。 周沉忙上前拦住,凝神看她:“阿筠,若是此事成了,我们之前的那些烂账,就一笔勾销行不行?” 见他离得近,沈若筠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周沉心下酸涩,低声道:“之前私动你家的粮食,是我的不是,我原以为……” “我原以为,可以晚点将南边的粮食运去冀北,先借用你家这一批粮食赈灾。我也知道卧雪斋之事必是你的手笔,为了这事,我们周家还有蒲家都出了血,尤其是蒲家……能不能消你的气,都一笔勾销了?” 沈若筠想了想,那批粮食虽进了朝廷义仓,但她也全数运走了,周沉拿的银子也还回来了,只是搭上了卧雪斋。若是能换赵多络不去和亲,也算是值了。 “好。”沈若筠果断答应,“你若能保她不去和亲……旧事就算了。” 周沉松了口气,脸色也不似刚来时的阴沉,反露出欣喜之色,又觉得不妥,敛目道,“这些日子我比较忙,不能常来这里。你若有什么事,便叫安东与我说。怀化将军不日回京,到时,周家也会设路奠祭佘太君。” 沈听澜回汴京那一日,沈若筠带了沈家阖府的人,等在大门口迎佘氏灵柩。 自知道消息以来,她哭过很多次,感觉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可当她看见棺木时,又忍不住痛哭出声……祖母,是真的离开了。 莫说最后一面,她都快三年未见祖母了。 沈听澜见妹妹如此,上前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轻声唤她,“阿筠。” 沈若筠靠在姐姐怀里,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掉,“姐……” 艾三娘跟着沈听澜一路回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此时见泪眼婆娑形销骨立的沈若筠,心疼得不得了,替她拭泪,“好孩子,不哭了。你不知老太君有多英勇,辽人足足多加了三倍兵力,才将彤云镇攻下的。” 沈若筠擦擦眼泪,嗯了声,忽发现陆蕴没有跟着沈听澜回来,忙问:“陆蕴呢?他……” 她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他……” “别担心,他没事。只是几处边镇的百姓需要立即撤离,他带人去帮忙了。”沈听澜安抚她,“故未与我们一道返京。” 沈若筠闻言才安心。 佘氏的葬礼办得不算如何隆重,随葬品只有她生前最爱的一把红缨枪、骍骍角弓、两把短刀。时下汴京流行薄葬,为的是避免盗墓贼的打扰,姐妹俩都选了薄葬。 明器倒是备了不少,待一一烧掉后,郑国君佘氏葬于沈家祖坟。 等祖母的新坟浇筑,沈若筠才有时间与沈听澜聊一聊未来的打算,两个人像每次她回来时一般,晚上躺在一处睡觉。 离南枝 第68节 “这两年外面横竖安稳不了了。”沈若筠道,“咱们干脆去南边吧,到时候便是北边打过来,过不了江,也影响不到南边。” 沈听澜不说话,沈若筠知道她定是在想冀州的事,劝她道:“朝廷这几年并未重视冀北边防,不许良家子从军,军需也总不按时给,还养了一大堆硕鼠……辽人有心要战,可朝廷根本无力回应,能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沈听澜点头:“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于心无愧。只是想到若朝廷真割了地,冀北的百姓必要背井离乡或沦为辽国的二等民,连牲畜都不如……心下堵得慌。” “我虽未去过冀北,也知道那是我们沈家世代埋骨的地方。”沈若筠靠在她身侧,“知道此事时,我便想若是祖母知道朝廷要求和,那得多难过啊。” 沈听澜安静地听她说。 “可朝上这些人,对你一直多有不满,这些年越演越烈,怕是借此时机,不会再叫你掌冀北兵权了。”沈若筠一边说一边观察沈听澜神色,见她面目平淡,并无波澜,于是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想,若是你卸了兵权,咱们就离开汴京吧,天高海阔的,总有地方可去。” “可我后来又想,你自幼在冀北长大,就像一只离不开天空的鹰。若是你舍不得军里或是朝廷不糊涂了,还要你当将军,那这一次我就要随你去,打仗也好,别的也好,不要留我一个人了。”沈若筠憋着眼泪,靠在姐姐怀里,“我再也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你们的消息了……” 沈听澜伸手抹去她的眼泪,低声应她,“好,以后都听你的。” 第六十二章 出痘 因着与长姊一处,沈若筠睡了个囫囵觉。结果醒来时,不见沈听澜,心下又紧张起来。 早园与她道:“将军进宫去了。” 沈若筠拍了拍自己脑袋,她睡得也太死了。 丧仪后不再披发,沈若筠就在髻间簪了朵白花。她用了早饭,就在院子里踱步,无所事事地等沈听澜回来……想自己规划的以后里,还遗漏了一种可能,沈听澜虽不会被定罪,但有可能会入宫。 沈若筠从未忘记幼年在宫里所听之事,只能说服自己,沈听澜有孝在身,赵殊这几年宫内内宠不断云云……这已不可能了。 沈听澜是戌时回来的,神色间难掩疲意。沈若筠忙叫人摆了饭,自己端了热水来给她盥洗。 “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福宁殿在议求和之事,我听了会。” 沈若筠嗯了声,将一双竹箸递给她,“那一定累了一日了。” 沈听澜接过来,木然地食了些粳米,沈若筠看出不对,屏退众人后问她,“今日怎么了?” “耶律璇竟是要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和永兴军路四路的地。”沈听澜提起,义愤填膺,“不过是偷袭了一次彤云镇!他怎敢如此!” “他自是敢的,且也不是没可能。”沈若筠想起周沉说割地时的语气,“那些朝中大员,住着四五进的宅子,奴仆成群,子女成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日子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都闲到规定女子都要裹脚的地步了。越是这般富贵,便越会害怕失去这样的生活,叫他们怕一怕,又不割自己肉,便什么都肯给的。横竖又不是他们去当二等民,割地换安逸,保住自己的富贵,何乐不为?” 沈听澜知道她说的并不是朝臣:“越是如此,辽人必更加得寸进尺,且耶律璇并非等闲之辈。” 若是割地,这些城镇必会被辽军洗劫一番。沈听澜在冀北驻守多年,治军严厉,又护持边境百姓,百姓对冀北军也极为爱戴。故一想到此,十分悲愤。 沈若筠感叹,今日割冀北,明日赔永兴……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哉? 她舀了一碗素汤递给姐姐,劝她道:“眼下也考虑不到这个,今年四处闹饥荒,流寇、灾民、起义军……像是所有的沉疴都被挑破了。” 提到民生事,沈听澜叹道,“今年真是难为你了。” “我不觉得难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不秋来报,说是沈家三郎来了,说有十分要紧事。 沈若筠微怔,之前上元与他说开前情后,也就只在祖母下葬时,周家设的路奠上见过他了。 听说有急事,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就去前厅见他。 前厅里,周季正在来回踱步,见沈若筠匆匆而来,似看见了救星一般。 “阿妤……阿妤……” “你别着急,慢慢说,阿妤怎么了?” “阿妤她得了急症……” 沈若筠忙问:“什么急症?” “我也不知,”周季摇头,“年后我跟着二叔在赈灾,今日刚回府,就听说我娘要将她送到城外庄子里去,我怎么劝也不好使。” “既是生了病,哪有将人往外送的?”沈若筠皱眉,“你二哥呢?” “二哥这两日去见辽邦来使了,我找不到他。” 沈若筠想到周妤,也顾不得什么,叫节青去报于沈听澜知,便往周家赶。 周季驾车带沈若筠来到周家府邸后的一处偏门。沈若筠跳下马车,便见周家的丫鬟仆从,都包面巾,白布缠手,抬着一个绷架,往马车上放。 “阿妤!” 沈若筠见此情景,忙奔过去看,却被吓了一跳,只见周妤脸上布着好些红点,有的已经溃烂了。 仆人见是她,忙阻拦道,“二小姐出了花,可不能接近。” 沈若筠只在书里见过天花,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对劲。若是周妤得的是天花,那汴京城里肯定早就有天花病人了。 “你们要将她送去哪里?” “遵老爷的命令,送至庄子里。” “大夫、药物,照顾的人,一应用品可备了?” 婆子一楞,“二小姐突然出花……” 周妤人烧得昏沉,沈若筠不忍心见她如此被抬走,“我随你们一道去。” 早园忙劝沈若筠,“小姐,你没有出过……” “阿妤往日只在内宅,若汴京、周府都没有人患天花,她也必不是天花,说不得是旁的病。” 沈若筠下了结论,又上了马车。周季也想跟着,却被仆人死死拦了。 沈若筠在车上嘱咐周季:“你别跟着了,烦你去我家与我长姐说一声,再叫人去庄里候着。到时必有缺的东西,要请你置办的。” 周季应了,又在马车下作揖谢她。 马车上,周家的婆子只留了盖着被衾的周妤,连个照顾的人都无。沈若筠也不避讳,当下给周妤扶脉。 早园着急道:“小姐,你也没出过花呀。” “眼下顾不得这些。”沈若筠伸手翻看了下周妤的眼白,“我疑心她得的不是天花,她等闲连门都出不去,如何能得这个?” 许是听到了沈若筠的声音,周妤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沈若筠伸手试了试她额间温度,柔声问,“阿妤哪里难受?” 周妤眼睛里氤氲出水汽,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来,缓慢地摇了摇头。 “傻孩子,你哭什么呀。”沈若筠拿帕子替她擦了,“没事的,我保证你会好起来的。” 等车到周家的庄子,婆子们仍是全副武装地将周妤移下马车,搬到床榻上。 沈若筠一直陪着周妤,又叫早园去倒些热水来。谁知没一会儿,早园来报:“那些婆子们竟将院门锁了。” “没得过的,怕传染嘛。” 沈若筠也不意外,到院子里嘱咐早园:“什么事都可再议,只别在阿妤面前说……她现在正是病的时候,又被家人移到庄子,再听这些,难免难过。” 早园应了,卷了衣袖:“横竖咱们来了,就好好照顾周二小姐,等她病好了,自是可以回去了。” 沈若筠点点头,“你先四处看看,瞧瞧生活上少什么,也不必太讲究,挑重要的要。我也开些药,叫她们一并送来。” 早园迟疑,“若她们不愿呢?” “不会的。”沈若筠道,“周家最是伪善,孩子生了病可以立即移出府去,但不会就此不闻不问,总得装模作样一番……你好好与她们说,东西送来后也不叫她们为难,只叫她们拿竹竿子挑了,再投放到院子里来。” 晚间,不擅生火的早园被乡间大灶的烟熏得直冒眼泪,才烧出些热水。反叫沈若筠舍不得拿来盥洗,先喂了周妤一杯,又给她清了下溃烂的伤处。 “没事的。” 沈若筠心下越发肯定她得的不是天花。天花的传染性强,若是与患者接触过,必定会传染上。只要明日她和早园没有被传染,那么周妤很有可能只是出了水痘。周妤身体一向不好,又患了风寒,高热难退,多症并发……被庸医误作天花了。 主仆两人轮流守着周妤,等到第二日,互相检查了下,身上都没有起红点。 她们小时候出过水痘,所以接触了周妤,也不会被传染,算是一个佐证。 “再等两日,若还如此,那就是水痘了。”沈若筠如此说,心下却有些忐忑,周妤的高热并没有降下去。 周妤听着两人说话,摇了摇脑袋。 “阿妤这不是天花,只是起了水痘,养些日子就好了。”沈若筠安慰周妤,“阿妤出痘的年纪大了些,烧热也是正常事。 ” 她见周妤额头伤口少,便想到了酒水降温的法子,忙叫早园去看看有没有酒。 早园找了一圈,竟然真在厨间找到了一小罐,沈若筠拿帕子蘸取了些,替周妤擦着额头。 周妤有时闭目,却并非睡觉,清醒时眸间也再无亮色。沈若筠感慨她一个孩子,竟也有了心事,于是便搜肠刮肚地想了许多奇趣故事讲给她听。 “对了。”沈若筠讲完了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想到一个可以告诉她的好消息,“阿妤,我姐姐回来了。” 周妤看着她,勉力露出一个笑来。 “我姐姐是冀北军的将军。”沈若筠讲沈听澜的事给她听,“将军就是军队的指挥,她射箭、马术、治军都很厉害……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我家找阿砚玩,再叫姐姐带我们去庄子里,教我们骑马好不好?” 周妤见沈若筠一直在看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说着话,早园端来在檐下熬的小米粳米粥,沈若筠又喂她吃了不少。 拿酒降温效果不错,等了大半日,周妤便不怎么发烧了。 沈若筠想带周妤回自己家住去,可庄子里的人却做不了主。 周季也没来,沈若筠估计是周夫人怕他来庄子,将他关在家里了。 虽是个锁着的小院子,可她们要什么倒是有求必应,甚至比她们要的还全些……沈若筠心里奇怪周沉怎么也不来看看自己妹妹,难不成他们将人送来,就当无此事了吗? 不过周妤脸上身上还有好些溃烂的痘痕,便是回去,也难免被猜疑会传染。 沈若筠写了封信,说明情由,请庄子里的人送去沈家,以免沈听澜担心。 庄里的人回来时,也将沈听澜写的手信捎回,沈若筠心下安定,专心照顾着周妤。 等周妤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沈若筠与早园一起和了面,陪周妤一道捏花馍馍。 周妤玩得不亦乐乎,等花馍馍出锅,用得也香。 沈若筠就这般带着她在小院子里住着,周妤慢慢恢复,身上只留了些尚未脱落的痘印,估计也就只会留一两个痘痕,可小院却还未解封。 “怎么感觉自己又被禁足了?” 沈若筠有些无语,可转念一想,周家一贯如此。周妤拉住她的手,沈若筠知道她这是觉得愧疚,便与她道,“咱们晚上做栗子糕吃好不好?” 离南枝 第69节 周妤记得栗子糕可以在上面画画,咽了咽口水,满是期待。 横竖无事,沈若筠便教周妤背诗背书。周妤学得挺快,虽不能念,倒是都能默记个七七八八。 其实除了周妤,沈若筠自己也学了许多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早园是沈若筠身边的大丫鬟,往日最多也就是照应沈若筠喝茶的小炉子。因着进入沈府前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少记得些,沈若筠与她一道研究,两人竟是像模像样地研究出好几道菜来,味道都还行。 与之前在周家被禁足全然不同,沈若筠心下没有冀北的战事牵挂,又想着沈听澜在家,心下安定。她在小院里照顾周妤,下厨捣鼓吃食,闲暇想想和姐姐离开汴京后可以去哪儿……倒也不怎么闷。 等周妤脸上的疤痕都脱落尽了,小脸便复又白嫩。总是一道做吃食,用得比府里多,已经瞧不出大病一场的痕迹了。 沈若筠算了算,已有月余了。她越想越讨厌周家,便厉声叫那些婆子开门,可并无人敢开。 “你们叫周沉来。” 沈若筠皱眉,后悔怎么没带不秋或苍筤,翻出去将锁砸了便是。 下午时分,周沉终于来了。 若不是一直在照顾生病的周妤,沈若筠还以为病的人是他。 周沉比上一次见面要消瘦许多,看着沈若筠时,目光便呆呆地落在她身上。 沈若筠猜测他是对她救周妤这事有些过度反应,和他解释:“阿妤并不是天花,只是痘出得严重了。我也没怎么出力,她就自己好了,连药都没吃几副的。” 周沉低低嗯了声,又去看周妤,周妤却似不认识他,拉着沈若筠的手往她身后躲。 “这是你哥哥呀。”沈若筠失笑,“你不认识了吗?” 见周妤牵着她的裙子不肯松手,笑着道,“小气,记得吗?” 周沉伸手把她抱起来,“阿妤生气了。” 周妤眨着一双明澈眸子,点了点头。 小院里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沈若筠便上了周家的车,在上车前嘱咐车夫,“去下马街的沈家。” “回周家。” “先把阿妤送回去也行。” “祖母很惦念你。”周沉劝道,“跟我回一趟周家吧。” “周沉,你也为我想想行不行。”沈若筠恼他这般自作主张,“我已经有月余未归了,我姐姐要是担心我怎么办?” 周沉静静地看着她。 周妤帮腔,“姐姐。” “先与阿妤回周家。” 沈若筠不愿,“横竖你们能将阿妤丢到庄子,一丢月余……那阿妤跟我去沈家住几日也不错。” 她说着就要叫人停车,周沉却拉住她,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 “你干什么呀?” 猝然被抱,沈若筠脸颊似落霞湖面飞起彤云,推开他道,“周沉,我们说好要和离了,你规矩一点。” “这般想回去……要做什么?” 沈若筠听他提起这事,也将打算讲给他听:“等汴京的事情处理妥当,我想和我姐离开汴京。” 周沉喉结动了动:“汴京不好么?” “汴京哪哪都好,却容不下我们沈家了。”沈若筠说着话,忽听车外有人在交谈,似是在说什么和亲的事。 她掀了帘子,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已走了几日了……” “不曾想到竟是……” 沈若筠忙问周沉:“谁去和亲的?” 周沉安静许久,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沈若筠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十分难挨,“难道真是多络?” “不是她。”周沉否认。 沈若筠闻言也没有觉得轻松,“那是谁?” 周沉不说话,沈若筠叹气,“是哪家的宗室女吗?还是宫中女官?这般倒霉叫你们挑上了?” “这可真是遣妾一身安社稷……”沈若筠说到一半,又苦笑,“边度不用女将军。” 周沉闻言,面色更显古怪。 她叹了口气,却见马车并没有往沈家驶去。 沈若筠不欲当着周妤的面与他吵架,与他商量,“周沉,多络的事情多谢你了,但你能不能让我家去?自祖母故去,我总是噩梦缠身,长姐回来才好些……你若是担心阿妤没人照顾,我带她去沈家行不行?” “明天送你回去。”周沉语带恳求,“今日出门我答应祖母了,要接你们家去。” 回到汴京却不能回自己家,沈若筠心下恼怒,“我说了我要回沈家,你若再这般,我就跳车走。” 周沉的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沉默了,安静得不像他。 见沈若筠欲跳车,周沉知道,今日是瞒不住了。 车到沈家,沈若筠心急地跳下马车,还以为自己走错了。临走时满目的白,却已换成了刺目的红,檐下张灯结彩,沈府门楹,艳若滴血。 她呆呆地看了片刻,双膝发软,跌跪在地。 第六十三章 死生 周沉之前曾无数次设想过此场景,仍旧不忍多看,上前扶起她,喉间满是苦味:“将军……出塞了。” 沈若筠推开他,“她出哪门子塞?” “阿筠,我知道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若筠打断他,双目被沈家门楹上满目的红所刺痛,“她什么时候离开汴京的?” “五日之前。”周沉想与她解释,“此事……” 沈若筠顾不上与他说话,提着裙子往回跑。她连扣了两下门,沈实见是她,忙与沈家人道,“二小姐回来了!” “把这些红绸子红缎子全都撤了烧了。”沈若筠吩咐,“再备几匹快马,问问府里谁认得去冀北的路,叫上两个跟我一道。” “沈骐认得。” 沈若筠点头,“再叫一个,立即备些行军干粮,即刻就走。” 周沉自沈听澜离京便心悸难安,在想沈若筠知道后会如何,她会哭闹,必要打他……可没想到,沈若筠话都懒得与他说,竟要去追沈听澜。 “沈豹也去吧,你们看看府里哪辆车结实些……” “你要做什么?”周沉阻拦,“她的车马已走了五日了,你要去追吗?便是追上又如何?你要抗旨吗?” 沈若筠额间刺痛,“她不可以去和亲。” “将军是为了冀北的百姓。”周沉苦口劝她,“这是大义……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可这事木已成舟,变更不了了。” 沈若筠听得鼻腔一酸,“旁人都行,但她不可以。” “将军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周沉将和亲之事讲给她听,“耶律璇说若是宗姬和亲,除了冀北四路,还要割十城陪嫁;帝姬和亲,再割五城陪嫁;若是将军和亲,可将冀北辽兵侵占的地方悉数让回,还许将军贵妃之位。他如此有诚意……自会好好对将军的。” 沈若筠闻言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脸上:“都是扫荡过的空城罢了,没了她,冀北无防,对耶律璇来说本就唾手可得,这话你们也信?耶律璇使人偷袭,将我祖母的尸身吊挂城门之上,我长姐一箭射杀了耶律璇带大的胞弟耶律璘……你还要告诉我耶律璇会好好对她?周沉,你当我是个傻子么?怕是会好好折辱她吧?” 周沉被问得哑口无言,知她心里此时一定是难受至极,伸手圈住她,不愿她去:“你别犯傻了,送嫁的车马已走了。朝上一听可不割地……便连官家也无可奈何。” “为了所谓的不割地,你们就把她送走了?你们不想当割地的佞臣昏君,你们自己去啊,打仗也好谈判也好,反手将她卖给辽国算什么?你们的脊骨就这般软么?你们这些男人,算个什么东西?” 沈若筠推不开周沉,低头狠狠咬他胳膊,反被周沉禁锢得更紧。她重重踩他足,他也一声不吭地受了。 “周沉,你别拦我。谁都可以去和亲,但是她不行。她自小就在冀北随军,一直守着大昱边境,这十几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便是我们沈家,也不曾有对不住大昱的地方……她不该落得如此结局。” 沈若筠说着,眼泪从眼眶一串串滑落下去,小时候读书,也想史书会如何写自己呢?虽不知史书会不会提及自己,但她确定史书一定好好记上一笔长姐的功绩。 沈听澜不可以去和亲,她是沈若筠心里一直以来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长姐上次回家,问那些人是不是常罚自己?她不该骗她说没有,应该告诉她,哪怕汴京所有人都觉得她出格不守规矩,为此刻薄讽刺自己、周娘娘还要缠她足……她也为自己是她的妹妹而骄傲。 “你们是不是拿我威胁她了?你们怎么能这般无耻?”沈若筠明白了为何周妤早就见好,可却在庄子关了这般久,“……既要她和亲,都不让我见一面吗!” “是将军不愿见你……” 沈若筠想到以沈听澜的性子,必是为了保全自己才答应的,瞬时痛不欲生。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周沉心下也压了千金坠,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松开她道:“就算你去拦下她,便忍心看福金帝姬去和亲么?” “阿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周沉劝她,“怀化将军深明大义,又心系冀北,你何不成全于她?” 沈若筠冷冷道:“我未说叫多络去和亲。” “可眼下要议和,总得有人去吧?”周沉继续劝她,“不是将军,也是旁人……就算你去拦住了她,又想要谁来替呢?” 沈若筠不说话了,她低着头,睫毛上挂着晶亮的泪珠,似在沉思。 周沉见状,还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他刚要继续安抚她,却见她抬了头,决然道:“我来替。”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沈若筠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主意极妙,她从未去过冀北,此时眼前却出现狼烟烽火与满地的紫色蓟草,“……我知道了,原来我娘将我生下来,也是有用的。” 她的目光坚毅,这一瞬,周沉第一次认识到沈家两姐妹原是像的。 眼眸里的决然,都印着清晰的死志。 “你……”周沉只觉得心上被人狠狠剜入一刀,“你已与我成亲,如何能去和亲?” “你我本就无夫妻之实,且在辽邦,女子改嫁之事也常见。我是她的嫡亲妹妹,我代替她和亲,想来耶律璇也会同意的……横竖我们都是沈家的人,流着一样的血,折辱谁不都是一样的么?” 沈若筠心下当即有了主意,恨不得立即去将沈听澜追回。她不耐烦与周沉多纠缠,擦了泪条理清晰地劝起周沉:“此事对你极有利的,你细想想便知……我去和亲,官家会觉得亏欠于你,到时你再求官家将你的心上人安排出宫赐婚,官家必会同意。” 周沉脑袋已被“折辱”二字气得怒发冲冠,冷冷道,“你倒是瞧得起自己……耶律璇他凭什么要你?你也值五城并冀北四路?” “我有法子劝他的。我比我姐姐年轻,我还会制治冻疮的药与许多别的事,对他总是有用的。”沈若筠想到沈听澜,就忍不住落泪,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她身上好多伤疤呢,我都没有……他为什么不要我?” 周沉还欲再说,沈若筠擦了泪,“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上天生我在这世代戎旅之家,又叫我过了十几年的安生日子,许是就在等今日呢。” 她福身将刚刚周沉的话还给他,“万望成全。” 周沉一想到她要去辽,顿觉五雷轰顶,上前紧攥住她手腕,怕她真去追沈听澜,“这是国事,你别胡闹了。” “于我而言,这是家事。”沈若筠去掰他的手,“周沉,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是没有办法想象她去和亲的。除了心疼与愤懑,还会让我觉得我们沈家就是个笑话……我会受不了的。” 离南枝 第70节 周沉的手上被沈若筠的指甲划出血痕,却也不愿松手。 沈若筠心下着急,脑子却清楚许多,诈他道,“周沉,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多络吗?” 周沉震惊更甚,指尖泄了力。 沈若筠趁机挣开他,又从他表情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觉得许多事都清晰起来,“原来如此。” 她无时辰可以耽误,却见周沉还要拦她,拿话堵他,“你这般行事,不会是又移情别恋,舍了多络,喜欢上我了吧?” 周沉被她话里的“又”、“移情别恋”一刺,本能反驳,“我怎会喜欢你。” 他似是在搜肠刮肚地找自己不喜欢沈若筠的理由,却发现沈若筠其实没有什么缺点,“我自认识你,便未想过你我会有什么可能,故即便娶了你,也不会喜欢你。” 他说完此话,只觉得像是拿刀剜了心瓣,一时不敢去看她是何表情。 沈若筠嗯了声:“东梢间书案的抽屉里,有我写好的和离书,好些呢,你自己挑了拿去官府吧。” 周沉这才恍然,自己着了沈若筠的道,可说出口的话又覆水难收,只能拿和亲吓她,“你可想过去,和亲会过什么日子?” “正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不同意她去。”沈若筠道,“其实这些年,我安享沈家富贵,生平也无什么憾事……” “那陆蕴呢?”周沉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等陆蕴回来……” 沈若筠打断他,语气肯定,“陆蕴他不会拦我的。” “他一定会的。” 周沉其实最讨厌沈若筠提起陆蕴时的那种笃定,好似两个人心灵相通,没有隔阂。他又想起周妤还在外面车上,“阿妤若是想你怎么办?” “周沉。”沈若筠觉得他话十分可笑,“阿妤是你的妹妹。” 沈若筠思及此,眼泪又忍不住一连串往下落:“阿妤尚且会想我,那我又该如何想她呢?” 周沉这才发现,沈若筠对很多人都好,但一直不在她身边的沈听澜,和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她失去沈听澜,并不是斩断了与沈家的羁绊,而是牵扯更甚。 “好好对多络,她自小便不容易。” 沈若筠与他好赖话说尽,便不再搭理他,见他还要纠缠,索性叫沈力带人撵他出府。又去吩咐人套车,她本想骑马,可对自己骑术有自知之明。几个丫头都闹着要一起去,沈若筠却谁也不想带。 她自己已是自身难保,何苦叫四个丫头一道去送死。多年相伴,早就把她们看作自家人了,且既是和亲,那必有宫女陪嫁的。 “原是想着,若你们想跟着我,就一直跟着;若想嫁人,便叫林君替你们留心留心。”沈若筠语气平静,“不过我觉得嫁人不是好事,很是麻烦,你们的事,就自己拿主意吧。” 节青和不秋、苍筤是看着沈听澜和亲的,原就急切盼着沈若筠回来。此时听沈若筠似在交代后事,跪地哀求:“我们不愿出府,愿意跟着小姐。” 节青说完,磕了个头,不秋与苍筤也跟着,声音脆响。沈若筠心里心疼,却不去看她们,只道,“你们若是不愿意出府,等长姐回来,就留在她身边……我不在,她便就是我。” 早园一直跟着沈若筠,此时已清楚沈若筠心下打算,劝她道,“就算是小姐想要代替将军,不妨将我们带上……便是刀山火海,我们都愿意陪着小姐的。” 沈若筠并非不想要她们陪在身边,只是此行,她已在心里生了死志。 她将几个丫头一一扶起,吩咐道,“你们帮我照顾好齐婆婆,别将此事告诉她。” 节青落泪:“小姐,就留我们跟在您身边吧。” 苍筤平日少语,此时也哽咽道:“此行危险重重,还是带上我们吧。” 沈若筠看着四个人,似是在心里做什么抉择,最终还是不愿带她们,故作轻松道,“不了,也许我去去便回了呢?” 节青还欲说什么,早园与不秋都跪着不起,沈若筠佯做生气,“我叫你们留下便留下,哪这么多的话。” 说完,她大步离开了院子,到院子外才忍不住掉了眼泪。 沈骐与沈豹已经备了马车,沈若筠临离开沈府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走得匆匆,沈若筠只带了曼陀花研的粉末,此物投水,可叫人昏睡。沈听澜肯定是不愿她来替嫁的,自也不能直接说,只说是来送她的。 要到辽国时,再找个机会,来一个偷梁换柱,叫沈骐与沈豹带姐姐先去杭州,替她见一见外祖母。 到时候她要想法子说服耶律璇……若有万分之一机会,得祖先保佑,叫她取了他狗命才好,替父亲、祖母报仇。 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日,沈若筠吐了两回,什么也吃不下,还觉得这样太慢了些。 可她往日骑马少,若是骑快马,又怕自己会被马甩下去。 三人又赶了一夜的路,沈骐发现有人正跟着他们,影影绰绰的。沈若筠也看了看,觉得马车迟早会被对方追上,便想骑马甩开对方。 她想出一个法子,撕了件衣物,编了布条子。一端系在腰上,又将那一端紧紧系在马鞍上,这样可以防止自己被甩下马去。 这个法子很有效,虽被拉扯得难受,但也不必担心被甩下马去,可以急行军。一行人一刻不得休息,弃车换马往前赶去。 三个人又赶了大半日的路,跟着的人却还隐约可见。 沈若筠估计这是周沉为了阻拦自己,找来的人。 他们成亲前若测过八字,结果肯定是大凶。不然为何周沉此人,尽坏她事。 沈若筠心下一急,双腿夹紧马腹,拿了马鞭对沈骐道,“咱们甩开他们!” 她想甩开跟着的人,连着加速了好一阵。 马匹疾跑而去,扬起一阵厚厚的尘土。沈若筠紧紧拉住缰绳,心里害怕起来,又想若是沈听澜,必是制得了这样的马。 她回来时,沈若筠想要她教自己骑马,这是她以前就答应过的。 也不知为何,这件事好似总不能完成。 沈若筠正想着,身下的马骤然一停,似是磕到石头伤了马蹄。它长嘶一声,撅起两只前蹄,沈若筠没拉住缰绳,猝然被它甩落。系着的布绳拉扯多次,不堪重负,断裂开来,她直直地摔了下去。 赶来的沈豹忙吹了哨,将那匹马引开了去,才没踩踏到她。 “二小姐!” 沈骐控了自己的马,下马去扶沈若筠,见沈若筠浑无反应,又摸到一手温热粘腻的血。 他一时不敢再动了。 “二小姐……” 沈豹跑过来,见沈若筠摔的地方下有一摊石头,上面还有未凝固的血迹。 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伸手去试沈若筠的鼻息,又撕了一块衣物,简易包扎着伤口,打算先去附近的医馆求医。 沈若筠落马那刻,有一瞬短暂失神,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 等她再醒来时,看见自己身边围着的很多人,有祖母、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苏氏、还有只看过画像的父亲沈钰。 他们围在她身边,佘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疼吗?” 沈若筠想要撒个娇,佘氏却板着脸训她,“就你这个马术还敢这般急行,若是叫你祖父知道,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还不是你们总是没空闲教我,次次都是下次,次次都食言。”沈若筠委屈道,忽又意识到这并不似梦境,“我……也死了吗?” 佘氏笑而不语,倒是苏氏柔声问,“阿筠觉得是活着好呢?还是死了好呢?” 沈若筠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却有答案,“自是现在好。” 沈钰哈哈大笑,一把将她往高举起。他力气很大,抱着女儿转了一圈,还小声和女儿说悄悄话,“人世间,活着总比死了要难。” 苏氏嗔怪地看他一眼,又与女儿道,“可若是让娘选,娘还是想活着,娘想陪你长大的。” 沈若筠强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扑到苏氏怀里:“我知道的……我也想活着,我不许他们这般欺负我长姐。” 佘氏看着比上次离开时又高了不少的小孙女,欣慰道:“原我家阿筠,不止是小听澜。” 卷三:欲见葳蕤色 第六十四章 难愈 沈若筠下了令,周沉就被沈家人客客气气地“请”出府去,还一路“请”出了下马街。 他气得七窍生烟,偏周妤还在车上,又不好跟沈家的人争执。 临街如此,更为难堪。 周妤自他上车就在看他,扯了扯他的袖子,拿眼神问他沈若筠在哪儿。 周沉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满脑都是两个人刚刚那番争执,当时怎会失口说不喜欢她。 那日她托自己为赵多络周旋,他便想,若是成了事,也算报了福金帝姬当日救命之恩。所以才会问她,往日烂账,可否一笔勾销。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叫沈听澜去和亲。 沈听澜在边境苦守数年,承继佘太君之风,身先士卒,治军甚严。她率领的冀北军不见各地府兵骄惰之习气,也从不鱼肉百姓。又因有沈家贴补军需,故冀北将士不仅合志并力,还深受冀北民众爱戴。 周沉自论,便是他在她这个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好;便是能比她好一些,也坚持不了这般久。 …… 而且,她就只剩这一个姐姐了。 可当辽臣提出这个法子时,周沉结舌瞠目,虽不敢置信,但顷刻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朝臣对冀北军本就多有怨言,他已能想到朝上是何反应了。 如他所料,在议和事上,往日最喜争辩论道的同僚,不拘党派立场,一致认为该遣沈听澜赴辽和亲。 朝堂庙宇,治兵振旅……本就非女子事,今日如此,可谓正道矣。 周沉寄希望于濮王,毕竟濮王在冀北事上,一向是主战的。可因着赵殊膝下无子,濮王在诸事上都避讳,眼下看着这群好似若不求和便不能活的文臣,有再多不肯也不愿与他们争。 濮王想冀北军事,高宗后,朝廷重文轻武……若无沈家,也就夔州路的琅琊王王从骞有统帅之能了。 争了一整日,三省大臣不见赵殊答应求和事,结伴跪在福宁殿外。福宁殿都知狄杨冷眼瞧着,叫内侍们不必打扰官家,由着诸位大人,好好表一表臣子忠心。 周沉能理解众人想求和之心,若是国富粮丰,他也觉得该战。可如今一处接一处天灾,大昱满目疮痍沉疴,若要打仗,哪有银子粮食呢? 辽人眼下一不索银,二不割地,众人自是觉得冀北之困局可解,甚至能结两国之好。 周沉看着诸人,心下想着,若阿筠是个男儿郎,说不得能来一出舌战群儒呢。 不过若是男儿郎,必也去冀北了。沈家的男儿都会上战场,不得善终。 …… 她在庄子里,日日都有人报她的消息来,他便想着,再晚些叫她知道吧……若有个什么汤药,能教她将沈家之事都忘了才好。若是可以,此事他想瞒她一辈子;就如他问沈听澜最后要不要见一见她,沈听澜也不愿叫她知道那样。 周沉闭目,想着今日也快闭城门了,等明日再带周妤一道去沈家找她。 车至周家,周沉想抱周妤下车,周妤却不肯,挣扎了好一通。 “你在庄子这些时日,祖母和母亲都是惦记你的。”周沉知道她心结,“是哥哥不好,这么晚才去接你们。” 周妤摇摇头,任周沉怎么哄她,都不肯配合。 周沉无奈,只能搬沈若筠出来:“你听话些,我明日就带你去找她,咱们把你嫂子接回家来。” 晚间,因周妤痊愈回府,周老夫人在荣禧堂设了家宴,与周夫人送痘疹娘娘。 离南枝 第71节 周夫人许久未见周妤,正要与她说话,却见周妤漠然地缩坐在一旁,不肯上前。她给周妤夹点心,周妤却不肯吃。又不顾教导的规矩,离了座位,跑去拉周季的袖子。 周季被周沉禁在院里许久,今晚才许他出来。他自知了沈家的事,就万分后悔不该为了妹妹,跑去找沈若筠,反叫她到头来一无所知。 他无甚兴致,听见席间几句说笑,都觉得反胃至极。往日最为钦佩的二哥,瞧着都现出几分小人模样来。此时一见周妤来找自己,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牵着她道,“咱们走。” 周老夫人默默看着小孙女小孙子离席,才问周沉:“沈家那边如何了?” 周沉小心扯了袖子,遮掩手上被沈若筠弄出的伤口:“阿筠她知道后,挺伤心的,还要在沈家呆一阵子,故先不回来了。” “那你打算何时和离?”周夫人忙问,“沈家眼下……” “沈家为了大昱作出这般牺牲,此时和离,会显得我们周家拜高踩低、落井下石。官家也正为怀化将军和亲一事内疚不已,不可如此行事。” “可……”周夫人不同意,“你不是已经答应了蒲家,年后叫梅娘进门的么?少英可是为了赈灾粮食的事,把自己命都搭上了……你如何能再叫梅娘等下去?” “我何时答应过了?” “不是许了蒲家,可叫梅娘入门的么?”周夫人见他不承认,着急道,“蒲家都不计较沈家女,愿叫梅娘为平妻,你怎可出尔反尔?” 周沉淡淡道,“既是愿为平妻,又何须和离。” “可……” 周老夫人听出几分不对,冷声责问周沉:“你是不是娶她之前,就打着和离的主意了?” 周沉跪下道:“不是有意要瞒祖母,原官家赐婚时,是这般想的……可阿筠为周家妇,上牵高堂,下恤弟妹,我已改变主意了。” “平妻一事,并不可行。”周老夫人道,“内宅若想和睦,必得有规矩。我活了这般年岁,就没见过两院一般大,还能和睦的。况且我瞧阿筠这个孩子,虽看着和气,但也是个有主意的。若她自己愿意留在周家,便好好待她,她也是个可怜人;若她不愿……还是好聚好散吧。” 周老夫人说到此,想到沈家境遇,忍不住掉下两滴泪来。 周夫人忙道:“她曾与我说过,与二郎只是表面夫妻,想来是不愿意留在周家的,所以还是和离的好……她若愿意,我们家可以收她为义女,这样也可照拂一二。” 周沉双手紧攥,“眼下沈家突逢此变,她一时伤心,还顾不上这些,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他说完便回了院子,此地一刻也呆不下去。自她回沈家,周沉日日回来,都见东梢间漆黑一片。有时想她了,便点了灯,叫人打扫一二。 周沉坐在秋千下想,她不擅骑马,便是去追,也必是一场空。因明天要去沈家拦她,周沉便强迫自己睡一会,却梦见了沈若筠。 他见她穿了那袭刺目的朱红色宫装,自己挑开遮面的流苏帘,露出半边芙蓉面,笑靥如花问耶律璇:“我来替我姐姐行不行?” 周沉猝然惊醒,匆忙起身穿衣,也不顾夜色正浓,家中院门已锁,就往沈家赶去,却迎面撞见了刚从沈家回来的周季与周妤。 “你们……”周沉摁着太阳穴,与周季道,“若是被父亲知道你宵禁后……” 周季见他发髻歪着,想来是刚刚起身,讽刺道:“你还能睡得着?” 周沉又见周妤在拿手擦眼睛,忙问道,“她怎么了?” 周季将周妤抱起来:“她已经走了,去追怀化将军了。我们去的时候,她的丫头个个哭得肝肠寸断……没想到哥哥你竟还能安寝。” 周沉又想起那个梦境,脸都绿了。此时顾不上教训周季,找了个认得路的侍从,备了马与安东安南两个一道往城外追去。 他往日常骑马,一夜颠簸至天明时分,腿间痛麻,便怀疑沈若筠是不是没有走这条路。直到应天府,这里的城门府兵回忆,是有人路过且打听了和亲队伍去向,这才确定应是已经过了此地。 想她自上次生病后又知佘氏噩耗,本就没有好好将养,也不知道如何扛得住这般急行军的。 又行半日,周沉终于看到了人,可他们也被沈家的人发现了。 安东问他要不要追上去。周沉考虑着,可其实也不必如何考虑,他眼下只要一闭目,都是梦里耶律璇欺辱她的画面。 她既恨他,多恨一些也无妨。 见车马停了,周沉还以为沈若筠是要休息,却见她换了马,扬起一阵尘土,决然而去。他心惊胆战地跟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见她坠马,周沉吓出一身冷汗来。 “阿筠!” 沈骐替她包扎了伤处,可那布巾又慢慢地渗出血来。 两人吓得不敢再动沈若筠,却又不叫他靠近。 周沉见沈骐和沈豹不信他,着急道,“她不仅是你们的二小姐,也是我的妻子,这里离应天府不远,我家在那里设有仁和堂,是附近最好的医馆了。” 他又嘱咐安东去附近找车来,见沈骐还是一脸防备,“眼下她伤得这般重,不能耽误,有什么也等止了血再慢慢说。” 周沉抱了沈若筠上了车,倒了干净的水替她擦洗手脸,见她一双手磨得血肉模糊,腰间还系着粗布绳,周沉这才知她是如何在马背上颠簸的。 “做什么这般不要命。”周沉心疼,“你若是没了,叫沈家怎么办?” 她微弱的气息吊着周沉的心,等到了应天府,在仁和堂止血包扎后,却还是没有醒来。 这里的刘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伤重恐不愈。 周沉疑心是不是上次那个镯子还影响着,便叫安东备了车,带沈若筠与刘大夫一起赶回汴京。 等齐大夫扶上脉时,已觉气若游丝,脉搏细弱,只能试着以银针刺激穴位,看能不能叫沈若筠醒来。 他扎了许久的针,不敢去看周沉的表情,小声道:“少夫人摔得极重,若是能醒过来,便有机会好起来……” “那若是醒不过来呢?” 齐大夫犹豫片刻,觉得自己刚刚那话说得已经极为明白了,偏周沉好像没听懂,只好道:“若醒不过来,就只能准备后事了。” 周沉指节攥得泛白,“如何能唤醒她?” 齐大夫也少见这般的病人,只能将以前见过的病例讲给周沉听:“找夫人平日最亲近的人,陪她待一会,说说话,许是有用的。” 周沉闻言叹气,齐大夫这才想起周沉这位夫人的出身,自知失言,“那二爷去与少夫人说说话,多说一会儿。” 周沉心道她必是不愿见他的,可眼下她却只有他。他屏退了人,自己去水盆里拧了帕子,替沈若筠换药。 她的腰腹,腿侧都有骑马摩擦出的伤痕水泡,回来时芙珠帮着清理过,换了干净寝衣。 周沉细细上药,又握了她包扎得只露指尖的手掌:“阿筠,我们好好说会话行不行。”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可朝上人人都要她去……官家都保不住她。” “等过两年,让朝廷缓两年,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再把将军接回来好不好?”周沉小心地把沈若筠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想起见沈听澜的场景,“那日我领了圣旨去见她,我就想啊,将军最舍不下你,必要教我好好待你……” “可她没有……她叫我与你和离……” “我怎么说你好呢。”周沉想刮她鼻子,又见沈若筠紧闭双目,毫无生气,又作罢了,“我们假成亲这事,你怎么能见人就说呢?” 提到和离,周沉忽想起沈若筠说她写了许多和离书,忙去翻找起来,果然在书案的抽屉里找到许多信封。他拆开一个一看,第一封写得文绉绉的,还祝他和离后娶高门贤妻,子女成双,高官厚禄……他很难不怀疑沈若筠边写边在咒骂他。 周沉顺手给撕了。 他一封封看下去,发现沈若筠写这个真是极用心,有两封竟还用了曲调配了韵角。 周沉气得给丢香炉里了。 她在想什么呢?这样的东西,难不成要留给别人传唱么? 等他翻到最后一封,纸张上的墨迹比刚刚那些更旧,内容也简单:“沈氏若筠,因上赐婚,嫁入周家。后起争执,情愿立此和离书,任其另娶,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下面不仅签了字,还摁了个指印。 她的字笔走银钩,笔锋挺而有力,倒极衬“若筠”这个名字。 周沉捧着那张纸,想撕却又停了手。若是沈若筠至此再不醒过来,这是她唯一明确写给他的东西啊。 他走到床边,拿着那和离书与她道:“我还没有答应同你和离。” “你回不了家了。” 他又说了几句,忽见沈若筠手指微微动了动,一时又惊又喜,顺着此类言语,继续说着狠话:“你若是醒不过来,就只能葬入我家祖坟了。” “我还要关着你。”周沉眼眶泛酸,“要你一辈子都在我们周家。” 他往这个方向说了许多话,一句赛一句刻薄恶毒,连自己都觉得沈若筠必被他气活……可除了刚开始时,沈若筠的手指动了动,便再无反应了。 两个时辰后,齐大夫又扶了一次脉,叹气道,“少夫人摔得太重了,之前还没调养过来,恐难……” 周沉抹了眼角的泪,“阿筠,你起来,我带你去找她……现在就把她找回来。” 他靠她很近,却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 “是我错了。”他小声道,“我应该把自己当成你,拼死保住她的……你若是能醒来,我便带你去找她。” “算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周沉不敢想她就此离开人世,又叫安东去备车。眼下能救沈若筠的不是医术如何高明的大夫,而是沈听澜。 他已不做什么奢望,只想要给她补一次临别。 周沉去取她的披袄,忽听齐大夫惊道,“少夫人醒了。” 第六十五章 失魂 周沉乍闻此言,觉得含笑九泉也不过如此了。他快步到床边,见沈若筠茫然地看着四周,似是不知自己在哪儿。 “阿筠。”周沉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唤她,“你醒了。” 沈若筠呆呆反应片刻,“谁?” “你……” 听到人声,沈若筠循声而动,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脑后伤口,疼得呀了一声。 “别动这边。”周沉忙扶她侧卧,“那边有伤口。” 沈若筠咬了咬唇,小声问他,“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周沉拧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见沈若筠双目无距,对他的动作浑然不知。 “你看得到我的手吗?” 沈若筠茫然地分辨了会,“这里好黑,你能不能点个灯?” 周沉一怔,手也悬在那里。 齐大夫也发现了不对,忙上前道:“我再给少夫人检查一下。” 周沉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晌才回神,让齐大夫上前检查。齐大夫仔细看了她伤口与眼睛,也不能确定,只与周沉道,“似少夫人这样坠马后忘记前事的病人也不是没有,也作‘失魂症’,应是脑子里有淤血,才看不见的……” 安东进来与周沉报:“二爷,马车已备了,什么时候用?” 周沉看着正拿手背揉眼睛的沈若筠,轻声道了句:“不必了。” 他在床边坐下,扶着她靠在软枕上。 忘记前事,就不会再执意去冀北送死,也不是件坏事。沈听澜若是知道,必也是宁愿她如此的。 离南枝 第72节 “先喝些水,吃点东西。” 周沉端了水来,一勺勺喂她喝了。 看着她如此,周沉又叫了齐大夫到一旁,“她的眼睛还能恢复吗?” “说不好,先吃些药看看吧。”齐大夫也少见这般症状,“等淤血散尽,应是会复明的。” “如果眼睛好了,之前的事也会想起来吗?” 齐大夫想说这也不一定,又观周沉神色,猜测他心思:“许是不告诉少夫人,就不会想起来了?” “你先开些药,还有调养的,一并开些。”周沉道,“药都挑顶好的拿。” 齐大夫去开药方,周沉便再进东梢间看她。见她拿手指紧攥着被角,似是害怕。 “怎么了?是不是起身有些冷?”周沉问她,他记得她总喜欢穿一件羊绒披袄,是半袖样式的,很暖和还不影响她案前算账。 沈若筠循声“望”去,又伸出手来,“你是谁呀?” “我……” 周沉刚要说话,却又想到一件好奇事,年幼的沈若筠第一次见陆蕴时,也这般问过他吗?陆蕴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鬼使神差间,周沉脱口而出:“我是陆蕴。” “陆蕴?”沈若筠跟着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还挺好听的。” 她的手摸到了周沉的脸,因着手掌还有伤,只能用指尖轻抚他的鼻梁嘴唇。 周沉把脸凑近一些,让她的手指拂过自己脸颊,细微的酥痒,教他心旌神驰,想紧紧抱住她。 “原来陆蕴是这个样子呀。”沈若筠眉眼弯弯,笑逐颜开,“我记得了。” 周沉心口涌上说不明的滋味,似饮蜜又酸涩。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笑,开怀无拘,无忧无虑。 可能在沈家的时候,她经常这样笑吧?吃到丰乐楼的点心会笑,在女学里与好友一处读书玩闹会笑,和那只大白鹅玩耍也非常开心……见到陆蕴,也是这样。 这样的认知又让他感到挫败,她在周家时,从未如此过。她嫁他前,他就在渠桥上见她神伤……进门后的日子,细想来,也就和周妤呆在一处时还开心些。 所以他才会说自己是陆蕴,他也宁愿自己是陆蕴。 沈若筠又叫他“陆蕴”,周沉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叫自己,又有些后悔,她现下什么都不记得,若是说他是周沉,也不会如何。 他想要纠正她,却又觉得不必急在一时。她才刚刚醒来,还是治伤更重要些……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你头上有伤,注意些别碰到,碰到了会很疼。”周沉握了她的手,带她感知包扎的位置,“小心些。” 沈若筠乖乖地嗯了声。 周沉叫芙珠端了些食物来,先取了粥,一勺勺吹凉了喂她。 沈若筠吃了两口就不愿吃了,“没味道。” “还挑上了。”周沉低声笑她,“躺了这许久,就不饿么?” “饿。”沈若筠摇头,“但我不想吃东西。” 周沉估计是在路上颠簸太久,身体脾胃不适才如此。他扶她侧躺好,又替她盖好被衾,“你病了一场,自是没什么胃口,若是想吃东西了,叫我就行。” 沈若筠嗯了声,不一会儿,竟又阖上了双目。 周沉见状,复又紧张起来,忙找了齐大夫来看。 齐大夫小心地扶了下脉,“少夫人太过虚弱……便是醒了也撑不了太久。” 周沉守在床边,见她气息平稳,应是睡着了,才放心。 她醒过来之前,周沉就在想,依她的脾气,必要记恨他的阻拦;她现下忘记旧事,像是老天不忍见她前去辽邦送死。 他站在东梢间的窗前,目光落在院子里那架被风吹动的秋千上。 院里起风又下雨,周沉看着雨滴砸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沈家的丫头接来。她眼下需要人照顾,可又怕那些丫头将沈家事告诉她。 沈若筠睡了一个午觉,睡醒了就揉眼睛,好似揉一揉就能看见了。 她揉了会,眼前却还是黑魆魆的一片,只好试探着叫了声,“陆蕴?” 周沉正在她的书案上写奏疏,见沈若筠醒来就在寻找他,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走出东梢间,叫了安东来:“你去沈家说一声,就说少夫人病了,在这里养着。眼下林君还未归,沈家有什么动静都留心一下,若有事便来报我。” 他顿了顿,又补充:“若是陆蕴回来,立刻来报我。” 安东一一应是,又问他:“需要将少夫人的丫鬟带回来吗?” 周沉没有丝毫犹豫,“不必了。” 听他这般说,安东有些迟疑:“少夫人与她的丫鬟似是感情很好的样子,几个丫鬟若在她身边……” 周沉冷冷地看着他,“你看上哪个了?” 安东忙跪下陈情,“属下并无此意,只是往日看着她们关系极好。” “照我说的做便是,你亲自去一趟沈家。沈家那两个随从已回去了,沈府的人自是会知道她受伤一事。你且去说她现下不宜挪动,人已无大碍,要在周家休养一阵。毋叫人起了疑,想些法子,也别叫她们闹事。” 安东觉得此事不好办,“若她们不肯呢?” “她还在周家,她们就不敢的。” 周沉正想再嘱咐他行事谨慎些,忽听到东梢间有动静,忙进屋去。沈若筠被脚凳磕绊,正摔在地上,听到他的脚步声,抬头问,“是陆蕴吗?” 周沉将她抱起来,“怎么了?” “我为什么总看不见你?” “你眼睛受了伤,以后好好吃药就能看见的。”周沉道,“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我想吃一品酥。”沈若筠脱口道,“还想吃荔枝肉与蟹酿橙。” 周沉有些意外,话语都紧张:“你想起来了?” 沈若筠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记得丰乐楼?” 沈若筠觉得他奇怪:“我以前不记得吗?” 周沉那悬着的心又落了回去,也是,若是她这么快就想起之前的事,必不会如此同他说话。 “荔枝肉太腻了,你还吃不得,螃蟹现在也没有。”周沉道,见沈若筠嘟着嘴,不大开心,又软语哄她,“等会乖乖吃药,我给你买丰乐楼的一品酥和乳鸽炖盅。” 沈若筠嗯了声,想起找他是因为有件要紧事问:“你叫陆蕴,那我叫什么?” 周沉见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放心许多,“你姓沈,名叫若筠,我往日都叫你阿筠。” “那你不是我哥哥呀?”沈若筠困惑,“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哥哥吗?” “不若呢?” 周沉低头看她疑惑的小表情,又将人揽紧,附在她耳边,“我是你夫君。” 沈若筠捂着耳朵,不敢置信,又伸手摸他的脸,“我已经嫁人了呀?” “再过三月,便有一年了。” “怎么会呢?”她诧异至极,“我怎么会嫁人呢?” “嫁人有什么不好的?” 周沉还想逗逗她,老夫人却遣了人来,请他去荣禧堂。 周沉刚好也有事请祖母帮忙,安置好沈若筠,便去了荣禧堂。 因着蒲家事,周老夫人眉间满是疲惫,问周沉:“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周沉思量片刻,将沈若筠坠马之事始末道出,“怀化将军临行时,我见她舍不得阿筠,曾许诺,会照顾阿筠……” 周老夫人不信,“听澜便是不舍,也不会如此……她到底如何交代的?” 周沉见隐瞒不了周老夫人,这才将实话讲了:“她叫我与阿筠和离。” “听澜虽不在京里长大,但对我们这样的人家行事作风,倒很是了解。”周老夫人喟然,“她去和亲,怕是凶多吉少,阿筠算是无依无靠……她料定我们周家不愿阿筠为妇,才叫你们和离。” 周沉虽不愿承认自家如此势利,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与周老夫人道,“可眼下她伤得极重,双目失明,又不记得沈家的事了。” “你若不与她和离,又如何和蒲家交代?”周老夫人叹气,“你们回府前,蒲家的人刚来过,你娘已经允了,说你这些时日便会和离。” 周老夫人说完,又见周沉脸色不善,似是不愿,劝他道,“我是不喜欢蒲家这般行事的,便是你再好,全汴京独一份的好,也是已娶亲的人了……如何能这般算计,将女儿嫁你?可蒲家偏又是你娘母家,我也不便多说。年前衍哥儿私挪赈灾粮食的事,若不是蒲家帮忙,恐出大事,少英又因此事没了……当时你既允诺了蒲家会娶梅娘,又如何能失信于人?” 提起此事,周沉皱眉道:“此事非我所诺,我说我已娶妻,表妹入府只能做平妻,蒲家应了才……” “蒲家在台院,你父亲也是乐见的。”周老夫人道,“不然你以为,你娘能定此事?” 周沉心下一横,“蒲家若执意如此……” “内宅之事,不是你想得这般容易。你娘偏疼梅娘,她嫁进来,自是会处处照拂。”周老夫人见周沉有此心思,苦口劝他,“沈家现下,已是极惨了,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也是没脸见佘氏的……我想着,若你要娶梅娘,还是与阿筠和离好,她没娘家,别叫她在咱家受委屈了。” 周老夫人想到沈若筠,忍不住落泪,“阿筠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本就命苦,小小年纪又遭遇这些……你莫叫她枉添坎坷了。” “我留她在周家,就是为了要照顾她。”周沉道,“沈家现下也无人管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能送她回去?” 周老夫人看着孙儿,还想再劝。 周沉想起自己来意,与周老夫人道:“阿筠这次伤得重,祖母这里可有得用的人,能拨去照顾她的?” “旁的丫头,哪有她自己陪嫁丫头照顾得妥当?都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你还是去沈家将她的丫头接来吧。” “沈家的人,不如周家的听话。”周沉不同意,“她现下什么都不知,恐被有心人利用。” 周老夫人明白他这是何意了,沉吟许久才道,“若不想让她知道沈家事……以后万不要负她。” 周沉跪下重重磕头承诺:“我心悦她已久,只恨之前有诸多误会,眼下有此弥补之机,自是不会负她。” 第六十六章 夫君 周沉很快便发现,患了失魂症的沈若筠并不会乖巧听话。若非清楚沈若筠是不会如此同他相处,周沉真要怀疑她是假装的,借此报复自己。 齐大夫费心换了三次药方,还是被她嫌苦。每次吃药,都要人哄上好久,才肯尝一小口;苦得不肯吃第二口就罢了,有时还会吐他一身。 周沉气她孩童性子,不肯吃药,偏她伤得重,又双目失明,声音大了些都能惊到她。只能再吩咐齐大夫想法子,将药制成药丸。齐大夫并不擅制药丸,只得硬着头皮研究。 不肯吃药便罢,有时饭也不愿食。 离南枝 第73节 周沉新奇地发现,沈若筠极挑食,菜的味道重了些就不肯食,淡了便嫌没味道。 她若觉得不好吃,再怎么哄,也不肯多吃一口的。 周沉想到刚成亲那会,两人总在一处吃饭,怪不得总见她吃得少呢,原是周家做的菜不合她口味。 菡毓在老夫人院里听说要拨人去照顾沈若筠,立即求了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老夫人见她这大半年来做事细致,又兼有报恩之心,便将她同两个三等丫鬟,一道拨来了嘉懿院。 周沉今日从外面回来,就问菡毓:“少夫人今日的药都吃了吗?” “早上的吃了,中午的不肯用。” 周沉点点头:“先摆饭吧。” 许是沈若筠真把他当成了陆蕴,就算是不记前事,也很是信任他。 周沉沉浸其中,便不愿去纠正,耐着性子哄她吃饭:“多吃点东西,才能早些好呢。” “不想吃。”沈若筠闻了闻,皱眉道,“有怪怪的味道。” 周沉每样菜都尝了尝,什么也没尝出来。 “没有的。” “有。”沈若筠十分肯定,“腻。” 周沉放下碗筷,意识到陆蕴在照顾沈若筠这件事上,有他想象不到的耐心。 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连哄带骗喂着吃了点东西,又要给她换药。 额上被厚厚包裹,让她很不习惯,总想伸手去摸。 “阿筠。”周沉出声阻止她,“别碰伤口。” 沈若筠委屈,“可这个箍得我难受。” “谁让你不听话,还敢策马狂奔。”周沉想到她从马上摔下的情形,还觉得后背冷汗涔涔,板着脸教育她,“头上摔出了碗口大的伤,能不疼么?” 沈若筠咦了声,“我原来会骑马么?” 周沉听她这般说,顿时紧张起来:“你有印象么?” 沈若筠凝神想了想,“我记得好像有人要教我来着,只是还没教,原我是骑马摔的吗?” 周沉只好道:“是我要教你,只你不好好学,还出去骑马,便摔了。” 沈若筠拉了拉他袖子:“那你现在有空教我骑马吗?” “怎么还惦记着呢?”周沉心下一软,“摔得这般重,就不害怕吗?” 沈若筠小声道,“我总记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 周沉伸手环着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等你眼睛好了,我便教你。” 沈若筠笑着点了好几下脑袋,“好,你可不能忘记呀。” “不会的。”周沉应了,又问她:“送来的衣服有哪里不舒服么?你都看不见,如何能自己洗浴?菡毓要给你换身上的药,你怎么也不愿意?” “我腿疼。”沈若筠小声道,“有泡泡。” “那你还不让菡毓上药?” “不行。”沈若筠态度坚定,“泡泡破了不好看,我不要给她看。” 周沉被她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那等会我帮你上药。” 沈若筠拒绝,“也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子。”沈若筠奇道,“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周沉笑着纠正她,“可我是你夫君。” 沈若筠疑了声,“你是不是诳我呀?” “为何这么说?” “我怎会嫁人呢?”沈若筠奇道,“我只记得我不愿嫁人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周沉道,“我怎会骗你呢?你听这满院子的下人,不都叫你‘少夫人’么?” “那我们感情不好吗?” “你怎会这么想?” “我们既是夫妻,为何不住一起呢?”沈若筠道,“且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嫁人了。” “我们分开住,是因为你嫁来我家时,年岁尚小。”周沉问,“那你要我过来陪你吗?” “好呀,我晚上想要菡毓姐姐陪我睡,只她怎么也不肯。” 周沉失笑:“那你想要我陪你,和想要菡毓陪你,是一样的吗?” “我看不见,就有些害怕。”沈若筠小声道,“你们谁陪我都行。” “阿筠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太安静了……也不知道时辰,睡醒了便会怕。” “夜里伤口会疼么?”周沉以前也和沈若筠一榻卧睡,知她曾被困梦魇,问她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疼的。” “我白日还要进宫,早上会起得早些,到时候将你吵醒了可不许发脾气。” “那我白日里做什么?”沈若筠问他,“我要去哪里?” “你白日……” 周沉想起她以前总在书案前执笔算账,想了想道,“你是我的妻子,白日在家里等我回来就行。” “那得多无聊呀。”沈若筠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我以前喜欢做什么呢?” 周沉随口编道,“你往日喜欢练字,眼下练不了。若是无聊,可以叫菡毓给你读会书。” 沈若筠对周沉说的生活很不满意,“那我可以出去玩么?” “你眼睛受伤了,不能自己外出。”周沉道,“但是如果你听话,好好吃药吃饭,等我休沐,我就带你出去逛逛。” 两人正说着话,菡毓来报,说是二小姐来了。 周沉怕沈若筠想起前事,本不愿叫她见周妤的。可转念一想,周妤又说不了什么话,陪陪她也好。 周妤进东梢间,本来没见到早园等人,就有些不大适应。她又见沈若筠坐在床边,并不似往日向她招手,踟蹰不前。 “你嫂嫂生了病。”周沉小声与她解释道,“她现在看不见,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你有空时……就来陪陪她好不好?” 周妤走到沈若筠面前,叫了声“嫂嫂”。 沈若筠听声往她的方向伸手,周妤走到她身边,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 沈若筠心里一软,摸到了她的额发,“你的头发好软呀。” 周妤脸一红,沈若筠又摸索着向花梨木桌走去,周沉看着她,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数数。 她数了十余步,摸到桌案边,小声松了口气,又叫周妤,“过来吃点心吧。” 周沉走过去,提起茶壶给她倒茶,“你能分得清方向?” “就这么大的地方呀。”沈若筠觉得没什么,“看不见确实不方便,总是磕碰到。” 周沉嗯了声,又吩咐菡毓,“往日留心些,别叫她伤了。” 菡毓应道:“少夫人聪颖,扶着走一遍便能记住了。” 周妤坐在她身边,沈若筠虽记不起她,但相处得也十分愉快。 不一会儿,菡毓又端了沈若筠要吃的药来,周妤吸了吸鼻子,还以为这是给自己的,吓得直往沈若筠身后躲。 沈若筠摸索着伸出手护着她,“那是我的药,不是给你的。” “苦。”周妤拉她的袖子。 沈若筠做了个苦兮兮的表情回应她,菡毓端着药,拿了小瓷勺子舀了些药喂她。沈若筠听话地喝了口,却又吐在了帕子上,“不喝这个。” 菡毓劝道:“少夫人,吃药才能早日恢复呢。” 可任她如何说,沈若筠都不肯再用。 周沉走过来,端过菡毓的碗对沈若筠道:“我喂你吧。” 沈若筠听到他的声音,像是溺水的人得以救助,委委屈屈道,“陆蕴,不要喝这个。” 周沉见她如此,忽有些后悔诓骗沈若筠叫他陆蕴了。 “不行。”周沉道,“你不能总这般。” “我不喝。” “每次喝药都这样,做什么总要人哄?”周沉想要纠正她的坏习惯,“以后你若不好好吃药,便不给你点心吃了。” “不吃就不吃。”沈若筠哼了声,“这药里有马兜铃,不是你与我说不能加到方子里的……” 她一怔,表情凝重,似是想起了什么。 周沉忙将药碗放到一边,看向菡毓,菡毓不知道马兜铃是何物,跪下道,“药是二门的小厮送来的,奴婢不知。” 周沉叫了安东来,将药带去仁和堂。安东小心地装到一个密封的炖盅里,提着走了。 周沉临走时,又去看沈若筠,见她似是在想什么,心下敲锣打鼓,忐忑难安。 她若是想起来了,是不是就要立即离开他了? 他们之间的旧事勾不勾销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在沈听澜和亲一事上显得不值一提。 沈家与辽交手多年,几代人的新仇旧恨数都数不清,沈听澜和亲,自是不会被辽人善待……周沉还曾与辽国的使臣奇摩打探,想知道耶律璇会如何对沈听澜。 奇摩冷笑,“这般值钱的女子,自是不会一刀砍了的。” 周沉瞬时毛骨悚然。 眼下沈听澜已到辽邦,若是沈若筠想起旧事,怕是会恨他入骨吧? …… 周沉发现,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更愿意她永远不记前事,就像眼下这般,会相信他,身边只有他可以攀仰。 离南枝 第74节 这样的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他甚至可以将她养成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 到了仁和堂,安东将装了药的小瓷盅递给齐大夫,周沉道,“你看看这可是你开的?” 齐大夫端过来,细细分辨了会,又浅尝了一点,才确定:“这药并不是我开的,这里有马兜铃、当归、生地并牡丹皮,是治瘰疬的,想来是往府里送药时,将药弄混了。” “那马兜铃是何物?” “马兜铃又叫三角秋,形似马颈下的响铃,可行气止痛、解毒消肿……” 周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么说,马兜铃并无毒性?” 齐大夫不答,似是在回想什么,半晌才道,“早些年,仁和堂很喜欢开这味药,还拿来制过养心丸……后来有个年轻人曾与我道,说此药有慢毒,若是连着服用一阵,便可致人患不治之症。我当时并不信,只是后面观察过长期服用养心丸的人,见他们大多患了不治之症。”马兜铃是近代医学研究成果,长期复用会肾衰竭,从中药中除名了。 “自那后,我便悄悄地将养心丸的方子换了,往日也不怎么用马兜铃。”齐大夫道,“这药应该是旁的大夫开的。” “你说那年轻人,是不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周沉想着陆蕴的样子,“常穿青色或玄色的衣裳?” 齐大夫点点头,“那人相貌确实出众,我也打听过,却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原先我还担心他会将此事抖落出来,后来想来那人不过是来买东西,见我配了这味药,才提醒我的。” 周沉心下有了答案,又问他,“少夫人若是不用清淤血的药,会如何?” 齐大夫捻了捻胡须,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看着周沉脸色,试探道:“若是以前,许能痊愈,可少夫人的身体本就要将养……若是不服药,恐得积年累月才能重见光明。” “她若是能看见,是不是就能恢复记忆?”周沉追问,“我见她这几日,已经想起许多事了。” “这个也有几分可能,”齐大夫道,“少夫人的脑中淤血未散,估摸着伤好起来,还是会慢慢恢复记忆的。” 周沉眉目冷峻,嘱咐他道,“那你便停了那药,只开些补血益气的,替她调养调养身子便是。也不要汤药了,她不肯用,做成药丸,直接交给安东。” 他如此决定,心下也惴惴难安。只能安慰自己,若教她想起旧事,必是不顾一切去辽国送死。 她看不见也没事,往后……他就充作她的眼睛。 出来时天色混沌,回去时就下起了雨。未等他回到周家,那雨又变成了倾盆之势,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等周沉回到嘉懿院,衣衫也湿了一大片。 芙珠唤小丫头们提了热水,又取了干净衣裳要伺候周沉更衣,周沉问她,“少夫人今日的药,是谁送来的?” 芙珠想了想,“是冬哥送来院里的。” 冬哥是家生子,一直在院里,从未生事。周沉想了想,估计是仁和堂送错了。 不过家里人多混杂,确实麻烦。 芙珠替他更衣伺候他沐浴,周沉闭目沉思,忽听外面有动静。芙珠道,“少夫人自受伤以来,东梢间动静便比以前要大一些……碰倒一些东西,也是常有的事。” 周沉换了衣服去东梢间,却见菡毓守在门外,一脸焦急。 “二爷今日走后……夫人来嘉懿院见了少夫人。”菡毓惶惶道,“也不知说了什么,少夫人自己去收拾东西了,也不肯叫我们近身……” “胡闹,她收拾什么东西?” 周沉去推门,听见沈若筠的声音,“你们不许进来。” 周沉哪管这个,自是推门而入。 屋里没有点灯,周沉踢到一个放倒的凳子,脚趾一疼。他点灯来看,原是沈若筠布了许多“路障”在此。 “这是怎么了。”周沉问,“母亲与你说什么了?” “你到底是谁?” 周沉仍旧回答:“我是你夫君。” 第六十七章 故事 “你骗人。”沈若筠毫不犹豫地拆穿他,“你不是。” 周沉觉得此言好笑,“我如何不是了?” “你母亲说,你要娶妻了。”沈若筠恼他骗自己,背过身去,“你既要娶妻了,又怎会是我夫君?” “母亲还与你说什么了?”周沉没想到周夫人会如此心急,竟直接将此事告诉了沈若筠。他再无逗她的心思,忙将地上的路障一一扶起,走到她身边将灯放下,“也讲给我听听。” “我要回家去。”沈若筠想到周夫人所说,冲他丢了个软枕,“你怎么能拿此事骗我呢?” 周沉一脸阴沉地将那软枕接过,紧紧攥着:“母亲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见沈若筠不肯说,周沉将软枕放好,又凑过去小意软语:“你要回家也不是不可以,可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不是?既要定我的罪名,也总得叫我知道缘由吧,若我是被冤枉的呢?” 他又费了许多口舌,才从她这里套出话来。 “她说……你与那人本就有婚约在前,若不是我横插进来,你们许是孩子都有了。”沈若筠回忆着周夫人的话,抱膝缩成一团,“还说你眼下如此,只不过是可怜我受了伤罢了……” 周沉咬了咬牙,若非天色已晚,他必要去找周夫人来当面说个明白。 “阿筠,不是这样的。” “我不要你可怜,我要回家去。” 周沉握了她的手:“阿筠是不信我吗?” “陆蕴,我要回家去。”沈若筠往回抽自己的手,“我虽不记得旧事了,但是若真如你娘所说,那便是我的不是了。你既不是我的夫君,眼下这样多不好。” “不是这样的。”周沉辩解道,“我与梅娘没有婚约,只是我母亲一直如此想。” 见沈若筠不理解又不信他,还闹着要回去。周沉只能狠了心,“你在汴京没有家的。” 沈若筠本只是在生气,乍闻他所言,竟生生落下两滴泪来。 “好好的哭什么?”周沉见她伤心,心下后悔,早知不与她如此说了,“伤心什么?” “我本来想着,除了你,菡毓姐姐和阿妤,许是还有别人认识我的……” 周沉失笑,“我跟菡毓、阿妤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 周沉闻言一喜,忙追问:“哪里不一样?” 沈若筠想了想:“她们的娘没有找我。” 周沉笑出声来,本想说阿妤与他是同一个娘,又因为自己诳她是陆蕴,便作罢了,与她解释:“你与我成亲在前,你不信的话,可以问这里的人……我母亲只是心疼梅娘,遂才如此同你说的。” “那你娘说的是真的么?”沈若筠问他,“你真要和别人成亲了?” 周沉沉默了会,试探着问:“到时候……我也可以带你搬出去住的。” “可我觉得不好。”沈若筠摇头,“成亲不是两个人才能成亲么?你与她成亲了,那便不是我的夫君了。” 周沉纠正她,“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沈若筠仍觉得不对,执拗道,“那也不行呀,人人都只有一父一母,也没有见过谁多一个的。” “你都不记得旧事,如何知道旁人不多呢?” 沈若筠越对此事执拗,周沉越是心下欢喜,认定沈若筠是在吃醋,“你是不是不愿我娶旁人?” 未等她回答,周沉已经将人抱过来,“这也挺正常,因为你喜欢我,所以不愿我娶旁人……” 沈若筠脑中似有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明,被他抱起来的瞬间,心下害怕,紧紧抓了他衣衫,“陆蕴,我能见见家人吗?我想知道之前的事。” 周沉知道这是周夫人的话,教她起了疑。看来就算是失忆的沈若筠,也是十分固执。 “你家人都不在汴京,你想见也见不到。”周沉哄她,“她们都在冀北呢。” “那我怎么在这里呀?”沈若筠奇道,“为什么我不与他们在一处呢?” “因为你与我成亲了呀。”周沉学着她的语气,逗她道,“你来汴京,遇到了我,闹着要嫁给我。官家给你我赐婚后,我们便成亲了。前几日,你想去冀北看亲人,从马上摔了,所以才会看不见……” 周沉说到此事,嘴里漫出苦味来,“……过一段时日,阿筠的眼睛便会好了。” 沈若筠觉得这个说法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信了大半,还是问他:“那你真的要再娶旁人了?” “你还好意思说。”周沉点她鼻子,“前些时日,你与我惹了个大麻烦。” “我惹了什么麻烦?”沈若筠觉得脑袋刺刺地疼,“我这般爱惹事吗?” “算了,都过去了。”周沉见不得她如此,“横竖你也没有家回去,若是蒲家执意要如此,那我带你出去住吧……” “出去住?” “外面的院子更大更好玩一些。”周沉怕她不答应,哄她道,“你会喜欢的。” “阿妤和菡毓姐姐也去吗?” “菡毓跟你去,到时候我也接阿妤过去陪你。” 周沉觉得这个主意极妙。母亲今日如此行事,也是希望沈若筠能自请和离回沈家去。他可以置一外宅,好好照顾她,还不必担心她在内宅受委屈或是吃暗亏。 “那你呢?”沈若筠问他,“你也会来吗?” “自是去陪你的。”周沉见她答应了,心下松快,“到时候,我也给你在树下扎秋千,你要是喜欢养些鹅也好,还热闹。” 他陆陆续续说了好些新奇好玩的事,听他说了许多熟悉事,沈若筠心情也好了许多。 晚间,菡毓替她换上寝衣,周沉想到她之前说害怕,便来东梢间陪她。 “怎么了?”周沉见她似有话说,“不是害怕么?”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说梦话。”沈若筠小声道,“你不是明天要进宫去么?”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陪你?” “要。”沈若筠点头,“晚上无人陪我说话,又什么也看不见,太无聊了。” 周沉忍俊不禁,“合着你是因为太无聊,才想要我陪你么?” 沈若筠诚实地点了点头,周沉服气,也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笑着和她约定,“等会我就要睡了,你若睡不着,可不许闹我。”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笑了。 两人躺在一处,周沉就感觉沈若筠小心地挪了挪,一双纤纤素手就搭在他腰上,轻轻摇了摇,“讲个故事。” 周沉周身燥热,可始作俑者,只想听他讲故事。 她往日无聊,菡毓寻了不少话本,读给她听。周沉支起身,伸手拿了一本,竟是《追鱼》。 《追鱼》的故事并不复杂,周沉翻着章回讲得也简单:“嘉祐年间,应天府学子张生之父与汴京府金丞相乃同窗好友,与金丞相的女儿金牡丹指腹为婚,留有婚约。张生家道衰败,金丞相嫌他贫穷,便想伺机退婚,可怎奈女儿金牡丹却执意嫁他,两人约定等张生中举,再来金家提亲。” “金府湖里有只鲤鱼精,不甘水府寂寥,便扮成了与张生订亲的金牡丹,与张生相会,谁料却被金丞相看见,误以为其女与张私奔,以家法责之。牡丹含愤病死后,鲤鱼精转为凡人,与张生结为夫妻,两人相爱一生,情定三世。”《追鱼》的故事源自越剧《追鱼》,这里改编了一下。 沈若筠听得意外,啊了声。 离南枝 第75节 周沉把书放回去,“讲完了。” 沈若筠追问,“那金牡丹如何了?” 周沉想了想:“许是鲤鱼精只与张生做了一世夫妻,张生转世后,便会与转世的金牡丹结为夫妻了。” “这不好。”沈若筠对结局不满意,“张生与鲤鱼精已约定了三世,还做了一世夫妻,作何要真的牡丹小姐守两人婚约,身故后还要等他?便是转世了,张生已与鲤鱼精做了一世夫妻,必是还爱鲤鱼精,牡丹小姐再与他在一处,很不值得。” 周沉听得好笑,“张生既然分不清真假牡丹,说明他是两个都爱的,后面与真牡丹一处,或就变心喜欢真牡丹了。” “这不一样的。”沈若筠不同意他的看法,“便是长得一样,脾气秉性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张生自是能分得出来喜欢哪个的,怎会同时爱两个?” “阿筠,人心是会变的。”周沉觉得这话古怪,“那便换个故事吧。” 周沉有心想哄她睡觉,打算编一个圆满些的故事:“传言道,人死后,若是死状惨烈,地府便不收,故也无法投胎去,只能在阳间盘桓,做满九九八十一件好事,方能再入轮回。” 沈若筠眨着眼睛,似在想象:“什么样的,叫死状惨烈呀?” “无头的、上吊的、烧死的、淹死的、死于利箭的、尸体不全的……” 沈若筠吐吐舌头,“咦……” 周沉继续讲故事,“衡水桥有个男子,妻子失足掉入河中,等捞起时已是面目模糊,男子怕妻子死后不得往生,便花了一大笔银子,找来道法最为精妙的大师,替妻子超度……” “大师收了银子,叫他从衡水桥一路磕到观音山,说这样便能抵消他妻子被水鬼缠身的业障。” 沈若筠又不明白了:“若是被水鬼缠上,那怎会是妻子的业障呢?明明是水鬼的才是。” “你还听不听了?”周沉好笑地刮了下沈若筠的鼻子,解释道,“水鬼缠人,自是将自身的怨气传到人的身上了。” “那后来呢?”沈若筠有些怕周沉不讲了,便立即缠着问结局。 “后来啊,男子真的一路从衡水桥磕到观音山,风餐露宿,头破血流……观音感他心诚,不仅驱散了他妻子的业障,还叫她还阳了。” “这也不算什么好故事。”沈若筠不满意,“这个男子若是真的爱妻子,又怎会叫她掉下河?尸身泡烂了才知道,说不得是妻子与他处不下去,自己跳河自尽了……男子只是觉得愧疚,才如此行事的。” 周沉:“……” 他坐起身喝了杯水,替沈若筠拉过被衾,“行了,你该睡觉了。” 沈若筠嗯了声,听话闭目,不一会儿便气息平稳,睡熟了。 她是睡着了,也不似之前避他,倒是留给周沉一个要处理的麻烦。 双目失明,记不得过去,心智也如幼儿……周沉看着她睡颜,觉得她一辈子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会看顾沈家,会接她去外面的宅子住,保她平安无忧。 若是陆蕴不回来便好了,他再同她生个孩子,叫这个孩子姓沈,长大了也去做将军。 第六十八章 别院 端午后,鸣蝉声声夏日长。 沈若筠的眼睛仍旧没有复明,周沉给她寻来了许多小玩意,有谷物制的沙盘、铙钹……竟还有磨喝乐。东梢间廊檐下,挂了鸟笼,里面有一只叫声多韵婉转的百灵鸟;屋里还养了一只笨嘴拙舌,教啥啥不会的虎皮鹦鹉。 她与菡毓越发亲近,总是叫她“菡毓姐姐”。菡毓与她说了许多次不可如此,可沈若筠总是答应了,下一次还是这般叫她。周沉知道了,与菡毓说不必拘小节,便由着她这样叫了。 沈若筠坐在桌边,从一个水晶碗里取荔枝剥着吃。菡毓在一边拿了针线,替她的一男一女两个磨喝乐人偶缝制夏衣。沈若筠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剥一个递给菡毓。 “少夫人不可……” 菡毓无奈吃了个她剥的荔枝,拿沈若筠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原想着,不过几日,沈家的丫头必会来的。可她没想到,周沉有心要斩断沈若筠与沈家的联系,莫提沈家,都不许沈若筠见外人……她便成了沈若筠身边的大丫头。 她与沈若筠这般相处,看着一派天真,浑然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沈若筠,竟真被她叫出几分姐姐的心肠来,心里觉得她十分可怜。 周夫人今日已去蒲家下定了,若是蒲梅娘进了嘉懿院,沈若筠这位既无娘家庇护,又不记事的少夫人,该何去何从呢?说起来是平妻,可蒲家是周夫人的娘家,周夫人自是偏向自己侄女,两房谁大不好说……主持中馈之事,一定是蒲家女。 哪房更重要,便不明说,众人也心知肚明。 菡毓摇摇头,驱散这些想法,觉得自己必是疯了,竟管起主子的事来了。 “菡毓姐姐。”沈若筠又塞一荔枝给她,然后问,“别院到底在哪里呀?离得远吗?咱们若是搬去别院了,可以带阿妤一起去么?” 菡毓手指被针戳到,她疼得皱了眉,却不敢出声,吸了吸血珠问她:“谁与你说要搬去别院的?” “夫君说的。”提起周沉,沈若筠倒也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他说他布置了一个很漂亮的院子,要接我去住。” 菡毓心下一酸,“那你想搬出去吗?” “我又看不见,漂不漂亮倒是无所谓。”沈若筠托腮道,挂在屋里那只鹦鹉学起舌来:“无所谓,无所谓……” “只是夫君不让阿妤一起去,我觉得不好。”沈若筠记挂周妤,“为什么我能搬出去,阿妤却不可以呢?” 菡毓在这一瞬,十分想戳破周沉的谎言,将府里要发生的事情全告诉她。可看着不通忧愁的沈若筠,又心生不忍,只道,“二小姐的娘舍不得她呀。” “为什么别人的娘都舍不得孩子,而我娘却在冀北呢?”沈若筠想了想,旋即又道,“算了,阿妤有娘,便不带阿妤了。” 菡毓摁下心下酸楚,与她道,“横竖我会陪着少夫人去别院的,还是一样。” 两个人说着话,忽听院里传来安南急促的声音,“少夫人……” 他话未说完,却又被芙珠拦住,“怎好叫少夫人去见沈家人,你忘了二爷的吩咐了?” 两个人争执几句,却又听一个小厮急急来报:“东爷,不好了,出人命了……” 院外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沈若筠听得莫名其妙,心里忽刺刺地感到一阵锥心之痛,茫然地捂着心口,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菡毓慌了神,忙扶她去床上休息,又嘱咐小丫头去煮安神汤。 周沉今日回来得很晚,他站在东梢间门口,却没有进去。守夜的菡毓见了他,与他道:“少夫人今日问要搬去别院的事了。” “她有什么反应么?” 菡毓想说除了二小姐不能同去,沈若筠还挺满意,话到嘴边,却又道:“少夫人下午心神难宁,晚上喝了安神汤才歇下。” 周沉顿了顿,嘱咐道,“再过几日便要搬,东梢间里俱是她嫁妆,会一起搬了去,你帮忙记档一下。后面的库房里也俱是……可以叫安东与你一起。” 忍了一日的菡毓,听到此话,还是忍不住质问他:“敢问二爷,这到底是何意?” 周沉没想到菡毓会这般问,一时四下分外安静。 菡毓跪下道:“奴婢是僭越,只少夫人已很是可怜,若是去别院修养一阵还好,连嫁妆也一并搬走了……以后如何好搬回来?所以斗胆与二爷说一说,若是休弃,不如送她回沈家去?” “深宅内院的事,你比她知道得多。”周沉原不想和她解释,只是菡毓在沈若筠身边,若生了怨愤更不好,“她如今这般……留在这里才叫人不放心。” 周沉给沈若筠找的别院足有三进,虽有些偏,但格局雅致,周沉来看房子时,正见院中搭了架子,上面牵引着紫藤花,正值花期,就这样垂挂下来,一簇一簇的,十分热闹。 他想起刘太后牵头,叫他们相看插簪那日。沈若筠穿了身浅丁香色折枝玉兰纹样的长褙子,下露一截绫白的裙澜,梳高髻留额发,灿若春花。 周沉的脑海里便冒出这么一幅画面来,若是散了朝事,回来这里,见沈若筠坐在这样的花树下等他回来,该是多么的旖旎……他想着,便将院子买了,又自己参与,重新布置收拾。 主院也仿着他见过的明玕院的样子,边角修上小水池。只是去挑鹅时,周沉退缩了,他怕沈若筠会想起之前在沈家的事,于是挑了几尾漂亮的红色锦鲤,亲自放养到池子里。 立门户时,周沉思忖许久,周宅自不合适,却也不能叫沈宅。 他往日不怎么信风水,在此事上,却是找了善此道的幕僚帮忙卜了一卦,幕僚推算了,说可叫“隐园”。 周沉字澄隐,往日用得极少,此时一想,倒也甚妙。周沉字“澄隐”,水浑澄隐,不大磊落,所以用这个字少。 出自《明诗综》四库全书本,原句是“泓澄隠风雷,磊落明琅玕。” 汴京贵人多购置别院花园,这样的名字也不起眼,只消去这条街街长那处关照一二,日常安保便无须担心。 沈若筠搬去隐园前一日,府里来了许多人,热闹的声音透过层层门窗,传到嘉懿院来。 她听到有人在说什么话,屏气凝神听着,好像是要请自己去哪儿,却又听芙珠阻拦:“少夫人正病着,不宜见人的。” “谁来找我?” 沈若筠好奇问菡毓,菡毓也好奇,要出去看看。上次周夫人来了一次,周沉大发雷霆……周家应该不会有旁人来找沈若筠才是。 菡毓掀了帘子出去看,就见到周妤与一个眼生的女子,正站在院里。 “二小姐?”菡毓有些意外,又看看她身边站着的丽装妙人,不知是谁。 跟着来的婆子提醒:“这是和安郡姬。” 菡毓忙行礼,“见过和安郡姬。” 赵玉屏道:“不必多礼了,我听说阿筠病着,你带我去瞧瞧她吧。” 菡毓有些为难,除了周妤外,周沉不许任何人见沈若筠。 周妤看了看她,直接拉了赵玉屏的手,就往东梢间去了。 “二小姐!”菡毓想拦她,又打量和安郡姬,之前在老太太院里,便听桂枝提过,她与沈若筠是闺中好友。想来和安郡姬此番来看沈若筠,也定是知道了蒲梅娘要嫁给周沉之事,说不得要替她出头。 想到这里,她假作阻拦,便放两个人进去了。 沈若筠早就听得动静,摸索着至中厅。那边周妤一进门看见她,忙上去搀扶她。 “你来了。”沈若筠握着周妤软乎乎的小手,她一边走一边本能地伸手探路,嘴上却说着开心的事,“今日有荔枝吃,可甜了。” “阿筠!”赵玉屏见她如此,眼眶不由一酸,“你……” 听得有人叫自己,沈若筠顿了顿问,“你是谁?” 赵玉屏呆愣在原地,周妤吐出两个字来解释:“生病。” 菡毓也在一旁解释道,“少夫人自坠马后,双目失明……以前的事也尽忘了。” 赵玉屏见她如此,再也憋不住泪,“我说你怎么可能不回去沈家了……原来如此。” 沈若筠听到她的蹙泣声,向着声音的方向招手,“你吃荔枝么?” 赵玉屏丧着脸,又擦了擦泪痕道:“我是玉屏,你还记得我么?” “没关系,我现在记得了。”沈若筠露出个傻兮兮的笑来,“我不是故意的。” “坏阿筠。” 赵玉屏没法和她生气,忙补充道,“那你要记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今年上元,也要一处看灯……” 说到上元,赵玉屏想到沈若筠的眼睛看不见了,又落了泪。 沈若筠探过来,握了她的手,点头道,“你别难过,你说的我都记得了。” 赵玉屏点点头,沈若筠就招呼她们吃荔枝,菡毓借口备茶水离开东梢间,在外听里面动静。果然等她一走,赵玉屏便问沈若筠:“你可知周沉要娶平妻了?” 沈若筠茫然地摇头,心道怎么冒出一个不认识的人呢? 离南枝 第76节 赵玉屏哼了声,“我原要进宫找太后娘娘,叫她替你主持公道的……可我母妃说太后娘娘身体不大好,最近人总昏迷着,不好打扰,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我得罪周夫人。” “你放心,我便是不嫁周三郎,也要搅黄这门婚事。”赵玉屏信誓旦旦打着包票。 沈若筠思考了半晌,小声问她:“谁是周沉?” 赵玉屏闻言,惊得差点从锦杌上摔下去。 她这么一说,一旁偷听的菡毓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周沉与沈若筠相处时,确实总提到旁人的名字。菡毓心下凉了一大截,周沉如此行事,心里哪有一丝一毫考虑过沈若筠呢。 “哥哥。”周妤说,像是怕沈若筠听不懂一般,又拉了她的袖子强调,“哥哥,小气。” 沈若筠皱眉,发现一个没细想过的问题:“是了,你叫周妤,你哥哥怎会叫陆蕴呢?” “算了别管他叫什么了……你可知他要娶那个蒲梅娘了?”赵玉屏越想越气,“天家赐婚,他家居然还敢娶平妻!真是一点也不将沈家放在眼里了。” “可是他与我说,男子纳妾,是寻常事。” 赵玉屏冷笑一声,“我说周沉做什么不叫沈家人伺候你,也不许你见呢,原是方便他诓骗你了。纳妾便罢,他周沉凭什么娶平妻?” 菡毓正偷听着,忽见周沉疾步而来,将她吓了一跳。周沉眼下没空与她算账,掀开东梢间的帘子,冷声道,“郡姬不请来此,很是不妥。” 赵玉屏本就憋着火,此时见了他,语气不善,“好你个周沉,竟诓骗阿筠,好生龌龊。” 周沉不为所动,赶她道,“濮王妃已等你多时了,莫叫王妃亲自来寻你。” 沈若筠有些不大明白,可她喜欢赵玉屏,不想见两人吵架,于是对周沉道,“她以前是我朋友,我想与她再待一会儿,不可以吗?” “不可以。”周沉见赵玉屏没有离开之意,便想将沈若筠带离,当知道赵玉屏硬闯嘉懿院时,他心里满是害怕。 谎言不可以被戳穿,沈若筠也不能想起来旧事,她想起来必去冀北送死……还不如眼下这样,日日开心地活着。 赵玉屏见周沉牵了沈若筠要走,忙也拉了她另一边胳膊道,“阿筠,他不是好东西,你莫信他的话。前几日,一直照顾你的婆婆在周家门外求着想进府见你,他不许,婆婆撞死在他们周家门口了……你都不记得了吗?” 沈若筠被她说得眼眶发酸,追问道:“你说什么?” “够了。”周沉声音发颤,厉声打断赵玉屏,“你别刺激她了,你想想便知她为何会患失魂症,她现在只是记不得过去的事罢了,若是再受刺激,疯了可就真好不了了。” 赵玉屏被他这么一吓,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沈若筠被周沉拉着走了两步,腿下直发软,周沉将她抱起来,抱去西梢间安抚她,“沈家是有个老婆婆离世了,可她是回去的路上突发了旧疾,病死的。” “为什么不叫她见我呢?”沈若筠质问他,“我现在头上也不痛了,只不过是眼睛看不见,你做什么不叫她见我?” “因为我怕她把你带走。”周沉揽紧她,一滴泪掉在她衣襟上,“阿筠,我怕沈家的人带你走,就再不回来了。” 沈若筠挣扎了两下,周沉却抱得更紧,“你是我的妻子,他们却总想将你带走。” “可你不是陆蕴,你叫周沉。”沈若筠推他,“你又骗我了。” “我就是你的夫君。”周沉道,“这个没骗你,我们拜过天地祖宗的。” “我在汴京有家对不对?” “这里就是你家。” 沈若筠想到赵玉屏说的事,虽不记前事,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周沉见她如此,心里也难受,却不知如何开解。 他抱她许久,终是哑着声哀求她:“阿筠,别哭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错,你若难过,打我行不行?” 赵玉屏是被濮王妃叫走的,她走后,周沉又叫来了菡毓。他什么也不说,菡毓自知她放赵玉屏见沈若筠的小心思瞒不过周沉,便也一言不发,只跪下听罚。 周沉看着她:“她搬出去这件事,已成定局,你若再动心思,便还回祖母身边罢。” 菡毓双手交叠,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愿陪少夫人去别院。” 第六十九章 空庭 沈若筠搬去隐园,濮王府送来一份贺礼。周沉拿着礼单,还以为濮王府是要出面,干预此事了。 他打开礼单,才发现是自己多虑,这是贺沈若筠生辰的。 周沉细细思量,若是濮王妃与赵玉屏给她送生辰礼,不必如此郑重,这也是濮王府隐晦地表达了护她之意。偏又因着赵玉屏即将嫁入周家,不能太过明显。 他一一细查了这些钗环首饰,见并无不妥,打算再去隐园时,带去给沈若筠。 沈若筠生辰,周沉在御街逛了几家店,总觉得物件都不够精致,难免有些想卧雪斋。他手上倒是还有玉容珍珠膏,便拿去了仁和堂,叫大夫们分析成分,好自做一批。 周沉拉了一车东西来隐园,明明这几日都在想她,等车到门口,却顿生近乡情怯之感。 沈若筠初搬来时,还觉得新奇。没几日便腻了,人也显得懒懒的,又不喜人跟着。 周沉找了一圈,才在养锦鲤的水池边找到沈若筠,担忧道:“怎么坐在池子边?也不怕掉下去。” “我喜欢听这里的声音。”沈若筠示意他小声,“下面的鱼会唱歌。” “濮王妃给你送了生辰礼,要不要看一看?” “濮王妃为什么要送生辰礼给我呢?” “因为你嫁给我时,家人都在冀北,故太后娘娘叫濮王妃发嫁你,她便收你作了义女。” 沈若筠一听,面露喜色,“那我能见见她吗?” 周沉眸色一黯,“王妃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沈若筠不意外他如此说,他总这样,谁也不许她见。沈若筠也不多纠结,继续坐在水池边听水声。周沉也屏气凝神听了会,却什么也没听到。 “阿筠很闷么?” 沈若筠点点头,“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送来的东西,你都不喜欢?” “那些都是阿妤玩得多。”提起这个,沈若筠问他,“你怎么没将阿妤带来?” 周沉面色冰冷,“阿筠不喜欢我?” 沈若筠不说话,周沉心里便明白了,哪怕她心智不似以前,也是会记仇的。自己说会经常来陪她,可周家规矩极多,朝事也繁忙,虽十分想她,但也不能每日都两府跑。 再过五日,蒲梅娘便要进门了。 “我想阿妤了。”沈若筠拉了拉他衣衫,“下次将阿妤带来这里玩好不好?” “那你不想我么?”周沉问她,“阿妤又不能陪你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怎么想她也不想我呢?” “你不来看我,我便不想你。” 周沉听她这般说,才觉得好受些,“可我是你夫君,即便我不来看你,你也该想我的。” 见沈若筠不说话,周沉又小声哄她,“朝中事情这般多,我都忙死了,有空自是会来陪你的。” “什么样的事?” “国家大事。”周沉道,“关乎民生社稷,都是大事。” 沈若筠眨了眨眼睛,“那我就原谅你吧。” 听她这样说,周沉心下雀跃,都想往池子里跳。 一道用过晚饭,晴朗夜空可观漫天星辰。 周沉牵着沈若筠,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与她说新鲜事。 他绞劲脑汁想教她高兴,可除了与她提家人,她对什么都没兴致,便又作罢了。 等临睡前,周沉问她,“府里有人欺负你么?” 沈若筠奇道,“府里除了我和菡毓姐姐,还有旁人么?” 周沉知道她无聊,揽过她,“过些日子,就带你搬回去。” 见沈若筠淡漠,周沉喉间一窒,又补充:“还可以日日见到阿妤呢。” 沈若筠这才有了些反应,“那什么时候搬回去呢?” 周沉试探着问,“等阿筠当娘的时候吧?” “不要。” 周沉见她脱口便说不要,奇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孩子么?” “当娘很危险啊……”沈若筠问他,“是不是有位夫人?她生完孩子,便去世了。” 周沉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母亲苏氏,又觉失言,替她掖被衾,“算了……不说这个了。” 翌日,沈若筠在晨光里醒来,周沉已经离开了。菡毓伺候她洗漱,见她寝衣整齐,不由叹气。 沈若筠不懂菡毓为什么不开心。她现在只想一件事,便是自己今日要做些什么,自己以前又在做什么?日复一日,怎么会这般无聊呢?还是以前就是这般无聊? 她想得入了神,却寻不到答案。 周沉回去后,被亲事绊了脚,又隔了十余日才有空来隐园。他一进屋,见沈若筠在案前写着什么,瞬时吓得魂魄离体。等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沾了墨的花猫脸来,他才知是虚惊一场。 “阿筠眼睛看不见,还能作画么?”周沉去看她的作品,却又笑不出来了,宣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他不认识的符号,却又有一定的规律,似可以一直写下去。 “这是什么?” “数字呀。”沈若筠奇道,“你不认得这个吗?” 周沉记得她算账很快,有时候连珠算都不用,直接写写画画便有结果了。想来是小时候学了什么速算方法,便是不记前事,却也忘不掉。 周沉拿了帕子替她擦脸,也不敢去试探她到底记得多少。 “不要总写这个,总坐着对身体不大好。” “若是不写这个,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周沉便不明白,她为何总要找些事做?妇人的深闺生活不都是这般么?为什么她就不能适应? 他想不明白,估计是她看不见的缘故,又将带来的玉容珍珠膏拿来给她用。 沈若筠捧着罐子闻了闻:“这个不对。” 周沉以为是盒子不一样,与她解释,“卧雪斋已没了,这是我家做的。” 沈若筠打开盖子,细捻了一些,将罐子推远了,“珍珠太糙了,不好上脸用。” 周沉见沈若筠竟能说出许多门道,便细细将她说的全记了,又叫仁和堂的人一一对着调整。 这两日,隐园所在的街道上新挂了一户牌匾。周沉骑马而过,待看清门上所提何字时,险些摔下马去。 这户竟叫“明园”。 离南枝 第77节 周沉瞬时有种一举一动皆被人监视之感,遍体生寒。他忙问安东,是不是陆蕴回来了。 因着周沉总会问,安东对沈家的动向了如指掌,“林君前不久倒是回来了,未见陆蕴与他一起。他回来时也来找过我,打听少夫人的事,我只说少夫人眼下已经好了许多,叫他们不要担心。” 周沉听说陆蕴未归,这才放心,又见明园人来车往,好生热闹。安东前去询问才知,这竟是一家园林式的茶歇铺子,与一般铺子有的唱曲、说书类似,这里还有口技。 听说有口技,周沉来了兴致,便留下一观,茶点倒还一般,只口技者技艺十分精妙。周沉有心想带沈若筠来,又去汴京府查了明园。一查发现此家比隐园还早交易,户主是打南边来的,不可能与沈家有关系。 安东又问街长,街长倒是记得清楚,说此户原叫“闻莺园”,后是瞧见同街有户叫“隐园”,觉得有趣,才效仿的。 周沉这才安心,便提前包了雅阁,待休沐时又接沈若筠来此,带她听伶人的口技。 今日的伶人技艺比周沉上次听得还要厉害,不仅将《踏瑶娘》的故事讲得惟妙惟肖,还变幻出各种禽类的声音。沈若筠听得身临其境,故事结束了,还不愿离开。 她循声往前,“里面的猫儿能不能让我抱抱?” 周沉笑着与她解释,“没有猫的,里面只有一人一案。你若喜欢,我下次再带你来。” 沈若筠又问那人还会讲什么,又听了一场戏。 见她高兴,周沉心下也安定许多,他过两日要去寿春府,估计回来时,沈若筠又要不理他了。 便是不割地,朝廷也难应对各州府城镇灾荒,周沉每观朝事,都觉得怕是五年内都难接回沈听澜了。 沈听澜自去辽和亲后,便再无消息,周沉有心打探一二,却是一无所获。 赵殊对沈听澜和亲一事愧疚至极,逐渐成为一个,不能与天子言的禁忌。 周沉娶蒲梅娘之前,周皇后见他,还笑与他言,若是后世之人瞧见和亲这段,必会以为沈听澜是个绝色美人,引得国君要美人不要江山。 可叫周沉揣测,他觉得耶律璇并非与沈听澜有什么感情,更遑论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莫说一国国君,便是一个寻常男子,只要占住了权势,女人不过是添头罢了。 他想到此,又去看一旁听戏的沈若筠。忽觉得若叫他在二者之间选,自己会选她,因为他已经不敢想失去她这件事了。 等伶人表演结束,他牵了沈若筠,和声细语:“今日难得出来,带你去丰乐楼吃饭吧。” 两人刚到丰乐楼,正由行菜领去二楼的雅间。周沉却在厅里撞见了蒲梅娘,一时冷了脸色,万分后悔来此。 蒲梅娘穿了一身簇新妃色褙子,梳着牡丹髻。她见到周沉,掀开锥帽,轻声唤他:“夫君。” 沈若筠并不知对方叫的是周沉,还下意识地拉了下周沉的衣袖。 周沉的唇无声煽动,最后还是回应她,“你怎么在这里?” 蒲梅娘福身,声音轻柔,不急不徐,“今日是扬哥儿的生辰,我回娘家去了。想起母亲与祖母前几日说起丰乐楼,便来这里买些点心再回。” “今日是扬哥儿生辰么?” “正是。” 周沉一手擒住松开了自己衣袖的沈若筠,“你有心了。” “这位便是沈家妹妹吧?”蒲梅娘是见过沈若筠的,上前关切地问,“妹妹的眼睛还未好么?” 沈若筠正在掰周沉的手,“你作何叫我妹妹?” “我虚长你三岁。”蒲梅娘缓缓道,“托大了。” 周沉紧攥住往后退的沈若筠:“若没什么事,你早些回府吧。” “是。”蒲梅娘福了福,“那夫君也早些回来。” 周沉不语,强拉着沈若筠上楼,沈若筠被楼梯磕绊了下,周沉便抱起她去雅间。 “眼睛看不见,还敢松手,当心拍花子拍你。”周沉想吓她,却见她一脸冷漠,也不见了刚刚在明园的开心神情,软了语气哄她,“阿筠想吃什么?” 见沈若筠不理他,周沉就报菜名给她听,问她想吃什么。沈若筠被他问烦了,“都行。” 周沉的手指划过菜单,“我不知道她在这里,不然不会带你来。” 这算是个解释。 “周沉。” 沈若筠最近已经能将很多事情捋顺了,她知道他不叫陆蕴,也知道他将自己搬出去是为了娶旁人,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好像很在乎自己,可又这样行事,教人想不明白。 “我觉得你好像很怕我见旁人,自我搬出来,你连阿妤都不让我见。”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沈若筠托腮想了想,“你还是骗我了,你与她成亲了,所以不叫我见人。你现在不是我的夫君了对吗?” “我们成亲在前。”周沉被她质问,心上似压了重物,分外难受,“我永远都是你夫君。” “说起来……你为什么不愿叫我夫君了?”周沉想到这个细节,更觉满口苦味,“梅娘她哥哥为了之前的事丢了性命,若是无此事,我也不愿娶她的……你再给我些时日,我会处理好的。” 他握她的手摁到自己胸口,“阿筠,之前我是骗了你,可此事上我真的没骗你。” “况且我没有陪她,阿筠这都要吃醋吗?” 沈若筠被他按着,在那处摸了两下,除了硬邦邦没摸出什么特别,又想到一个问题:“可她不用你陪着,就能出去。我就得一直待在那里,还看不见。” 周沉语塞,“……你病着,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 沈若筠心下认定他是个骗子,便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他。 周沉点了几个菜,故意将每一道都说得色香味俱全,绝无仅有。沈若筠吸了吸鼻子,还是不愿与他说话,便是他喂到嘴边,也不肯食。 周沉见识过她的执拗,想她日日在隐园也确实无聊,且自己要外出一阵,这才松口:“以后你若是闷了,就和菡毓说,到时候叫我的人跟着出来,只能去听听戏,或是来吃饭,不要去旁的地方……现在外面乱得很。” 沈若筠问他:“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周沉被她这话一问,有一种上了套的感觉,又与她约法三章,“在外面不许任性,要听菡毓的话,若有违规,下次便不许你出来了。” 沈若筠扩展了下自己的活动区域,自是答应。 翌日,她便又想出门,菡毓笑她道,“昨日刚出去过,今日不好出门的。” “那什么时候好出门?” 菡毓知道她往日闷得慌,“再等两日?” 沈若筠听话地等了两日,然后又问菡毓,菡毓就去寻安东。 周沉正忙着去寿春府之事,遂留了安东在汴京,与他嘱咐了许多事。 沈若筠最惦念口技表演,一出门就叫车去明园。 菡毓也觉得这家店有意思,她们的马车无徽记,可店里人一见,竟是说不出的客气周到。 点心博士来送茶点,给沈若筠摆好后,还亲自给菡毓奉茶。菡毓受宠若惊,接过来就喝了两口。 沈若筠对茶点无兴趣,只好奇戏什么时候开,能听到那么多热闹的事。 只是戏迟迟不开场,反倒是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在唤她: “二小姐。” 第七十章 复明 这个称呼十分耳熟,可沈若筠却不确定对方是在叫自己。 “你在叫我吗?”她循声问,“还是阿妤也在这里?” 安静片刻后,沈若筠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搭在了她手腕上。 “别动。”那男人垫了手枕扶脉,“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不难受。”沈若筠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瞧病,十分配合,“就总是闷。” 那人细诊了许久,也不说话。 沈若筠问他:“你是不是认识我?” “别说话。”男子取了灯来,等跳动的烛光离她眼睛仅一指距离,才将灯放下,“能看得到光吗?” 沈若筠摇摇头。 “你这眼睛啊……”他低叹,“耽误得有些久了。” “你是周沉找来的大夫吗?” “呵,他倒是宁愿你一辈子如此。” 沈若筠听明白了,他并非周沉找来的,于是又问,“那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无人不认得你。”男子只回答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呀?” “二小姐。”那人又这般称呼她,“我是狄枫。” “狄枫是谁?”沈若筠想了想,好似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先不说这个了。”狄枫拿了干净帕子擦了手,又仔细检查了沈若筠的眼睛,“都看不见光了,吃药也没用,还得针灸。” 狄枫想着该如何治,沈若筠便问他:“你叫我二小姐,是不是我还有个姐姐?” 周沉对她家里的事总是用一句“在冀北”带过。大抵是总觉得心里空落,又对过去一无所知,沈若筠对此念念不忘,能从别人那里知道一些也是好的。 “是。”狄枫道,“你在沈家行二,故府里的人都叫你二小姐。” “那我姐姐真的在冀北么?她什么时候回来呀?” 狄枫现在没法回答她这个问题,“这些事,都得你自己记起来。” “那我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我也不知道。” 沈若筠对此事接受度很高,“那好吧。” “以后你每隔两三日就过来一趟,我替你治眼睛。”狄枫道,“但是你不可以告诉别人,谁都不行。” “为什么呢?” “你看不见,周沉便有理由关着你,他许你出来,也要叫这许多人跟着。”狄枫讲给她听,“如果你能看见了,这世上的一切,就不必由他告诉你,你可以自己去看……所以你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身边的人,他们都是周沉的人。” 日日无聊透顶的沈若筠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听他说身边的人,沈若筠忽想起菡毓应该是和自己在一处的,四下探出手去找,“菡毓姐姐?” 离南枝 第78节 “她困了,在睡觉,你别担心。”狄枫解释,“我去配个药,再叫人给你说说故事。” 沈若筠听到故事,点头道:“好。” 等到晚上回去时,菡毓因自己白日睡着一事有些自责。沈若筠拿狄枫教的说辞和她解释,“许是今日的故事有些催人好眠吧。” 菡毓摇头:“这样可不成,原是因为无聊才去的。” “只怪我看不见,不然也不必去找这样的乐子。”沈若筠道,“我觉得今日的故事还挺有意思的,特别是他学鹅叫时。” “你喜欢便好。”菡毓见她喜欢,也不多说什么了。 过了月余,周沉才从寿春府回来,回周家前,先来了隐园。 原以为沈若筠必是又要不理他,可谁知她不仅无甚反应,见他来了,还不及想到明日要出门更开心。 周沉将人抱过来,紧紧揽着:“我在外面这般想阿筠,可阿筠只想出去玩。” 沈若筠皱眉嫌弃,“你身上好臭。” “我都赶了好几日路了……” 见她捂着鼻子嫌弃自己,周沉起了顽心,偏要与她亲近。直到临走时,他才问菡毓:“少夫人喜欢去哪儿?” “少夫人喜欢去明园,隔两日就要去。” 周沉心下不安,又问安东。 安东跟周沉时日不短,也能猜出几分周沉所想。 “属下这些日子又查过,这家店是江宁府人开的,早在去年四月便买了地。因着老板家里有白事,故到现在才开业。我也查过此人户籍……与沈家无任何关系。” “陆蕴又没回来,有甚可惧的。”周沉嘱咐,“她若喜欢,去听听书也无妨,多找些人跟着,不许出任何事。” 此行日程久,晚上周家给他摆宴接风,照旧没什么喜气。 周沉看着一言不发的周季,木头人般的周妤,只觉得十分压抑。 等用了饭,周老夫人与他道:“你留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周沉应了,也知道祖母要与他说何事。 等人散去,周老夫人看着这个长房长孙,只觉得有心无力,言语都显苍白:“之前我与你说过,沈家已经如此了,更要善待她。” 周沉跪在堂下:“孙儿记得。” “现在府里的人都知道,你将她充作外室。”周老夫人道,“你不该欺她眼下不知事,便如此行事。” “旁人不知我心思,祖母还不知么?我将她搬出周家,也正是因为她不知事,我若不在府里,叫她如何自保?”周沉道,“她与我是官家赐婚,我怎敢如此傲慢。” 周老夫人点破他心思,“你到底是怕她受欺负,还是怕旁人将沈家的事告诉她?” 周沉还欲狡辩,周老夫人却无心再听:“她年纪小,此时好容色,你不愿放她走,我也能理解。听澜和亲后我便知道……她断不可能再留在周家了,这一点想来你也清楚,才不敢教她见旁人。我原盼你与她去官府和离,以后对沈家多加照顾,现在看来你是不愿了。” 周老夫人闭目,想到这几日府里所传,极为心累,“旁的都算了,只你不该如此恣意行事,后宅女子,最看重的便是身份而非丈夫的喜爱。你娶了梅娘便罢,平妻也罢,搬去外宅之事可替她考虑过分毫?若是她容色不再,或是你厌了恶了,叫她如何自处?” “在祖母心里,孙儿便是这般的好色之徒么?”周沉被周老夫人如此说,觉得难堪至极,低声道,“怀化将军之事虽说不能将过错归到我们周家,可孙儿却一直寝食难安。将军一入辽便已生死不知,若是这个时候与她和离,谁知她不会是第二个沈听澜?也被送去辽邦和亲?眼下先保着她才是要紧的,若是连她也保不住,才是真正愧对沈家。” 周老夫人神色稍霁,“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周沉心一横,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周老夫人,“孙儿此趟,还有旁的收获,少英的事,非我家之过,眼下只要再等等,便可解决梅娘的事了。” 周老夫人听得心里直冒火,“婚姻大事,你怎可一次两次都如此儿戏?” “若非蒲家拿少英之事威胁,我是不愿娶表妹的。”周沉道,“我院子里的事祖母当个笑话听听便是,不必当真。” 周老夫人想到蒲家与周夫人,头痛欲裂,“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周沉又认错,劝祖母好好保重身体。再回嘉懿院时,步伐不由放慢了许多。 他忽然想起之前沈若筠在的时候,除了以为她回沈家那次,从未如此过。 周沉在院外踱了会步,终是回了院子,蒲梅娘忙上来迎,“夫君。” 周沉嗯了声,直接往西梢间去。 梅娘也不纠缠,“那夫君早些休息。” 周沉走了两步,忽又折回,看着她道,“她是由官家明旨赐婚,太后同濮王妃发嫁,嫁到周家来的。” 梅娘道:“妾知。” “所以有些话能不能说,还是放心里想想,她与我未和离,如此说她……便是藐视圣意。” 蒲梅娘咬了咬唇:“夫君,此事不是……” 周沉打断她,“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他进了西梢间,心下烦闷。当时娶沈若筠虽是权宜之计,可也是他自己愿意的;娶蒲梅娘却是被蒲家同自己母亲逼迫,但凡男子被算计婚事,总是不会高兴的。 又过了月余,周家操办起周季和赵玉屏的亲事来,濮王妃不舍小女儿,将女儿的婚期定到明年春日。周季心不在焉,险些在濮王府的人面前失态,又顶撞长辈,被周崇礼罚去祠堂跪了一宿。 清晨,周季身边的小厮罗瞠扶着他回去,周沉看见了,亲自来扶他,“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要你扶。”周季不想看见他,“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哥哥。” 周沉松了手,周季触不及防,重重摔倒在地,疼得他直咧嘴。 “我看你是越发不懂事了,还不如阿妤。” 提到周妤,周季好笑:“那你去见见阿妤,看她可理你?” 周沉强按心下的怒火,与弟弟讲道理,“阿妤不懂,你怎么就不能动脑子想想……她如何能在周家住?” “咱家不好,那你放她回家不就行了。”周季揉着膝盖,“阿妤那次,若非她跟着,恐人就没了,可你却借此故意关着她,恩将仇报;你还欺负她无长辈,再娶旁人……我都觉得没脸见她了。” 周沉被周季责备,怒火中烧:“你也要娶亲了,郡姬与她关系好……你若总这般惦念她,叫郡姬生了嫌隙,让她们以后如何再见?” 周季咧嘴笑了,“这有什么,我同她可以一道骂你。” 周沉想了想那场面,面色铁青,又要踹他。 周季见状不妙,赶紧叫了罗瞠来扶着溜回院去。 周沉晚间想去隐园,偏周季那些话直往他耳朵里灌,刺耳戳心。其实不必他们提醒,周沉也知道,若是沈若筠记起旧事……必不可挽回。 他烦闷不安了好几日,却还是只想见她。 沈若筠倒是没注意周沉来没来,她已经可以看到模糊的光影了。因失明太久,狄枫并不敢让她一下见到太明亮的事物。又想她快复明了,便拿白丝巾将她眼睛系了,嘱咐她先适应两日。 周沉来时,沈若筠正揭了蒙眼睛的布巾,看什么都新奇。他本来还好奇菡毓与沈若筠在玩什么游戏,忽见沈若筠提着裙子跑来,细细打量他,“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周沉万分意外,“你能看见了?” 沈若筠笑着点头。 周沉忙问:“那你可记起了什么?” 沈若筠奇道:“要记起什么吗?” “没什么。”周沉见她气色不错,笑问道,“阿筠便一点也不想我么?” “想你做什么?”沈若筠嘴角上扬,笑声清脆,“我可以自己出去了呀。” 周沉这才发现,自己憋闷了这样久不来,真是个错误。 “现下眼睛好了,就不能总出去了。”他故意板着脸,“女眷往日也不这样出门的,之前是看你看不见闷得慌,才许你出门的。” 沈若筠闻言,面上笑容尽收,“你不许我出门?” “家中女眷,并不常出门。” “可我不在周府中。”沈若筠浑不在意,她这段日子与狄枫在一处,已经猜出她在汴京是有家的,“你若不同意我出去,我便回家住。” 周沉当即变了神色,猛然拉住她的手腕,“想都别想。” 沈若筠被这般疾言厉色的周沉吓了一跳,去掰他的手,“周沉,你弄疼我了。” 周沉见她吃痛,方意识到自己失态,松了手道:“下次不许说这样的话了。” 沈若筠气呼呼地不理他。 “你已嫁我,就不该总这般任性,若你再提回家之事……”周沉想了想,“我便叫人打菡毓,你说一次打十个板子。” “你……” 周沉说着,又叫安东:“罚菡毓十个手板,你亲自去打。” 沈若筠忙拦他,“你不能打她。” “我也不想如此的,可我与你怎么说,你好似都记不住,不如让你长个记性。” “那你打我吧。”沈若筠着急,“你别打她了。” 周沉想要敲打菡毓,也是疑心菡毓不安分,与沈若筠提了沈家的事,才叫沈若筠有这般反应。 “下次不可说要回去了,记住了吗?” “你别叫人打菡毓姐姐。”沈若筠见求他没用,立即要跑去阻止,周沉眼疾手快抱住她,“你若去拦着,便再多打十下。” 不一会儿,菡毓受完罚进屋来,沈若筠忙拉着她的手吹了吹:“很疼吗?” 菡毓见她眼角带泪,忙道,“少夫人别担心,奴婢不疼的。” 周沉其实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见原来开开心心的沈若筠此时情绪低落,又十分后悔。 “要不要去丰乐楼?”他过来小意安抚她,“去明园么?” 沈若筠不理他。 周沉把她抱到腿上坐着,强箍着她,“眼睛刚好,怎么还哭了?” 沈若筠别过脸,“你放我下来,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周沉道,“你是我的妻子,怎么能总闹着要回家?不给你一些教训,你都不知道什么是怕。” “可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我不是要你怕我。”周沉道,“只是阿筠若是总说要走,我会不开心。” “那也是你先不许我出去的。” 周沉难得想与她认错,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那是因为你天天想着出去玩,我这么久不来,你都不想我。” “一开始是想的。”沈若筠声音低了些,“可是后来你总是不来,我便习惯了。” 周沉嗯了声,一个吻落在那里,转嗔为喜,“那确实是我的不是。” 离南枝 第79节 “下次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会很难过的。” 沈若筠被他的胡茬刺得痒痒,又去推他,“那你也不许不让我出去,也不能打菡毓姐姐。” “好。”周沉抱着她,似是什么都愿意答应,语带哀求,“阿筠,留在我身边,不要走好不好?” 第七十一章 失控 眼睛复明后,沈若筠对狄枫更为信任。每次去明园,都觉得时辰过得太快。 已是十月,不似夏日日长。菡毓见天色将晚,沈若筠还不肯回去,提醒她:“少夫人,二爷晚上要过来的。” 沈若筠无奈,周沉最近确实是日日过来,只好与狄枫告别,“那我回去了。” 狄枫听了此言,强忍着怒意,心下想教她赶紧想起旧事,可又怕她猝然面对沈家事,会承受不住。 等两人出了雅间,菡毓见沈若筠耳边耳珰少了一只,忙回去寻。她推开门,见狄枫负手站在窗前,神情哪有刚刚的和善热络,令人不寒而栗。菡毓打了个寒噤,捡了掉落的耳珰,就去寻沈若筠。 她边走边问沈若筠:“少夫人,你有没有觉得此人古怪?” 沈若筠倒是没感觉狄枫奇怪,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今夜又要不得好眠了。 周沉好似很忙,日日来得极晚,可又好似并不忙,每日都要来。 沈若筠想到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不堪其扰,问菡毓:“你有没有觉得周沉最近怪怪的?” 菡毓晚上在外间守夜,也能听见些周沉说的话,揣测周沉是想和沈若筠要个孩子了。她之前也这般希望,毕竟沈若筠在外宅住着,若是有个孩子,也好傍身。可她现在看沈若筠,又觉得还是算了,沈若筠自己还一派孩子气呢。 “少夫人喜欢二小姐,想没想过自己生个孩子呢?” 沈若筠听得直摇头。 晚上,周沉竟也这般问她,沈若筠被问烦了,索性不理他。 周沉无奈,将背对着他的沈若筠搂到怀里,“那等回去再说吧。” 沈若筠在隐园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搬回去好,“你若将阿妤接来,我在这里住也成。” 周沉失笑,又觉得头疼,“你日日出去找乐子,自是觉得好。” “是你同意的……” 沈若筠困得睁不开眼睛,没一会就睡熟了。 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周沉的麻烦,只能自己解决。 周沉这几日确实忙,白日都不在。他不在,沈若筠照旧开开心心去了明园。 狄枫今日自己来讲故事,他讲了白虎拦棺,是一女子因对白虎有恩,难产而亡后,白虎衔灵芝来报恩的故事。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将女子难产时的情态用声音描摹得栩栩如生,叫沈若筠听得揪心。 “可灵芝对于难产的妇人无大用呀。”沈若筠听完,纠正他,“若是难产,必是胎儿过大或是位置不好,吃什么都不管用。” “所以白虎并未报恩成功,它拦下棺材,也救不回女子了。” 沈若筠点点头,对这个故事的结局不满意。 狄枫又一气讲了好几个类似故事,把沈若筠吓得吐舌头,“还好我无身孕。” 狄枫抚扇笑道:“夫人年轻,身子也无大碍,与夫君一处住着……自是会有孕的。” 沈若筠想到周沉并不算住在隐园,暗暗松了口气。 狄枫又道:“不过便是夫君不在府里住,亲近一两次,也会有孕的……” 沈若筠想说你快闭嘴吧,又想到刚刚听到的惨叫声,吓得唇都白了。 莫说沈若筠,菡毓也听得害怕。这几日周沉还总说要搬回周家了,沈若筠若有孕再回去……那真是凶多吉少。 菡毓见沈若筠面色惨白,忙安慰她:“无事的,女子都会生育,并非人人都如此,且你们也没……” 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同她说。 周沉很快就发现,沈若筠开始念念有词,还总喜欢说不行。 他稍微亲近些,便是不行,如何都不行。 周沉将菡毓找来,菡毓将明园之事讲了,“少夫人听了一些故事,故才如此。” 周沉匪夷所思,“什么故事?” 菡毓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少夫人最近听的,都是些男子始乱终弃的故事。” 周沉阴了脸,“继续说。” “怕是想到了自己?”菡毓编得自己都信了,“故也不怎么开心。” “她去明园,你可是寸步不离?” “奴婢并未离开过少夫人,少夫人去明园也只是听听书。” 周沉想到另一种可能,呼吸一窒,又觉得不会如此。 他了解沈若筠,若她记起前事,便不可能留在他身边。 可……若她是想报复他呢? 这个念头慢慢浮出来,压得周沉心中惴惴难安。 周沉心下怀疑,便发现更多端倪,晚间他陪她一道用饭,她居然撵他走。 “你今日不回去吗?” 周沉抬眸看她,“为什么要我回去?” “你今天还要在这里吗?” 周沉嗯了声,“我以后都在这里。” 沈若筠忙蹭到菡毓身边,“菡毓姐姐,我今夜跟你睡。” 菡毓哪敢应,“奴婢去煮些茶来。” 还没等沈若筠哎一声,周沉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你为何想和菡毓一起住?” “我不想……”沈若筠目光闪躲,“……是你太吵了。” “不想什么?”周沉没放过她的前一个回答,“不想和我在一起?” 两个人靠得太近了,沈若筠觉得不自在,往后挪了挪。 “为什么不想同我一处?”她越是如此,周沉便越要靠近她,两个人靠在一处,沈若筠居然还踢他。 “沈若筠。” 他目光里的柔和一点点消失,手上也用了几分力,“我是谁?” 沈若筠吃痛,皱了眉问周沉,“你也忘记了?” “你是不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沈若筠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喜被他如此对待,低头想咬他。 “我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将她丢到茵褥上:“你还要装作不记得么?” 因未出门,沈若筠衣饰简单,浅樱色褙子下穿着细白绫的抹胸,雪腻酥香。 周沉觉得不能再迁就她了。 她对他总是毫不牵挂,甚至有几分没心没肺。那便叫她生个孩子,若两人有了孩子,她必如喜欢周妤那样,爱护这个孩子……就不会总想离开自己了。 周沉去解褙子系带,沈若筠推他,恼道:“你做什么呀?” 已到如此情境,周沉哪肯放弃。 沈若筠的额间满是汗珠,眼泪涟涟。她推不开周沉,也阻止不了他,任他翻来覆去折腾。起初她还叫他名字,疼得想哭,最后连哭也不想叫他看见了。 周沉得了畅快,心里的积郁与烦闷一扫而空,他爱怜地亲吻她湿漉漉的眼睛,“阿筠,我们生个孩子吧,等他长大了,送他去当将军……” 沈若筠对这句话反应尤为强烈,“不要。” 周沉会错了意,哄她道,“那就不当将军了,陪在你身边。” 沈若筠不想再看见他,拿手背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周沉终是确定她没有恢复记忆,又喜又悔刚刚行事,“我叫菡毓……” “你走。”沈若筠把自己埋进被衾,“我不想看见你。” 周沉却不让她独处,将她从被衾里挖出来,“你我本就是夫妻。” “才不是。” “一辈子都是。”周沉纠正她,“所以为什么不与我亲近?” 任他如何哄,沈若筠都不理他,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周沉忙去找菡毓来。菡毓早听见屋里的动静了,她之前一直在等这日,可真面对时,并不容易,尤其是见到沈若筠双眸失神的样子。 “没事的。”菡毓来哄她,“少夫人若不想生孩子,奴婢有法子的。” 此话一出,她自己也是一愣,扶沈若筠去沐浴,“少夫人不必想太多,有我呢。” 沈若筠一言不发,任菡毓扶着她去沐浴,又帮她擦洗。 菡毓见她如此,心里担忧更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后半夜,沈若筠终于阖目睡了。菡毓什么也顾不得了,将沈若筠在明园听白虎报恩的事讲与周沉听,周沉手指攥紧,忙进去看她了。 接连两日,沈若筠都显得沉默,不想吃东西,人也懒懒的,下巴都尖了些。 周沉走到床边坐下,想将人抱起来,却见她偏过头,身体微颤。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周沉与她讲道理,“你嫁过来时年岁尚小,故我们一直未行夫妻之礼。” 周沉知道她害怕,干脆把她抱过来,“以后便不疼了。” 他握了她的手:“世间女子,一生职责,就是嫁人相夫教子,为夫家绵延子嗣,传承香火。每日都有那般多生孩子的,也不至于人人都难产……” 周沉说到此,心里也有些害怕,点她鼻子道,“叫我说你什么好,旁人说什么你都信,怎么偏不信我呢。” 离南枝 第80节 沈若筠还是不想说话,周沉的手不可控地去解她衣缘的系带,又想起洞房之日,沈若筠将里衣的系带系了个死结的事来。 他的动作温柔许多,一遍遍哄她:“我也不愿教你疼的。”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他似说给沈若筠听,又似在给自己找正当理由。 “不要生气了,你一生气,我也很难过。” 他将沈若筠的手放到自己背上,叫她攀着自己。 “阿筠……” 他叫她的名字,吻她的眼泪,有意教她领略其中趣味,又喜欢看她克制不住的样子。 “你若不想,便可不生。”周沉极尽温柔,“只是不许有什么事不与我说,闷在心里。” 沈若筠哪还说的了话,嗓子都哑了。 周沉抱她去沐浴时,沈若筠问他,“你与她也如此吗?” 周沉将她的问题在心里过了遍,笑着回答她,“世间的夫妻都如此,但我只会与阿筠如此。” 自菡毓说了明园的事,周沉便对明园更为忌惮,暗地里不许沈若筠再去了。 天彻底冷了去,沈若筠不似之前爱出门,反而喜欢窝在榻上看书,一本接一本,不知疲倦。 周沉恨不得日日待在隐园与她厮守,外宅确实不便,又想将她搬回周家去。 若她有孕,还得回周家去。蒲家的事,便不宜再耽搁。 周沉思来想去,打算将之前伏击蒲少英的匪人诱出,再与蒲家交涉。蒲家当日帮忙粮草事,便打算叫周家欠一个大人情,故才找了人来伪作被劫,又可显得蒲少英力战劫匪,很是英勇。谁知这批匪人乃亡命之徒,拿了银子又觊觎粮食,竟失手杀了蒲少英。 蒲家是他舅家,他只想与蒲梅娘和离,也不必闹大。不若先将此事告诉梅娘,教她自请和离;若她不愿,再将抓来的匪人送去蒲家对质。 此事不宜闹大,最好是教梅娘自请和离,以后她再嫁,他会倾力助她夫婿上青云。 腊月前,周沉终于守了约,将周妤带来了隐园。 周妤等他走了,才拿了封信给她看,原是赵玉屏写来,约她元宵看灯的。 沈若筠收到这个,难得露了笑颜,拉着周妤道,“咱们三个一处出去玩吗?” 周妤点点头。 菡毓在一旁听了,想的是这些日子周沉几乎是住在隐园了,说不得上元时会与沈若筠一处看灯,便提醒道:“上元原是夫妻一道出门赏灯的。” 见周妤不高兴,菡毓忙道,“自是带着二小姐的。” 沈若筠拿着赵玉屏的信,“那不行,是别人先约的我。” 晚上周沉又来,神色疲惫,菡毓把白日的事情说了,周沉思索片刻,“她往年都和小郡姬一起……” 周沉想了想,又觉得赵玉屏为人不妥,改口道,“还是叫安东带人跟着,只让她和妤儿一起。” 菡毓心下凉了半截,周沉在沈若筠面前小意温柔,鞋都不叫她自己穿,不过是哄她玩罢了。他这话是不同沈若筠一道看灯之意了,偏她还怕沈若筠早早约了别人,真是可笑。 周沉去见沈若筠,见她对着灯在看一张花笺。灯下的美人嘴角含笑,叫人错不开眼。 “看什么呢?” “郡姬约我鳌山相会。”沈若筠笑得眉眼弯弯,“还要多久才到上元呀?” 周沉被她的笑晃了眼,“她约你,就这么开心?” “开心的。”沈若筠将那张花笺收到妆匣里,见她收得十分宝贵仔细,教周沉有些手痒,想亲自给她写一张。 年底事多,周沉家事国事筹谋之事一齐忙着,有两日没来了,又问沈若筠,“这几日……可想我么?” 沈若筠知道她若说不想,周沉必有一番折腾,便道:“想。” 周沉心下一动,那张阎王脸也和缓许多,“阿筠,过来我这里。” 等人走过来,周沉揽着她的腰,“明年上元,我也给你写信笺,约你看灯好不好?” 沈若筠疑他脑子不好,“哪有约这般久的?” 周沉忽想到,他与沈若筠竟是从未一起看过一次灯的,心下酸涩,“今年上元,夫君有些事要处理,不能陪你。” 沈若筠点点头,也不多问。 周沉见她近日看了不少书,案上又铺了纸,似是要给赵玉屏回信,“阿筠若是没事,也给我写写信行不行?” 沈若筠疑惑:“我给你写什么?” 周沉想起去年上元,她哄骗周季,言辞凿凿,说他是有匪君子,叫她心悦之的场景,“不如录《淇奥》?” “这个不好。” 周沉问她,“那阿筠喜欢什么?” 沈若筠认真想了想,“我喜欢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出自曹植的《明月照高楼》 周沉皱眉:“曹子建的诗未免哀了些,换一个。” “那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出自戴叔伦《相思曲》 周沉扶额,“你都看些什么书?” “你不喜欢,便算了。” 周沉抱着她,便是往日不喜诗词,此情此景,也叫他想起一句极为贴切的词来。 “阿筠,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出自欧阳修 《望江南 江南柳》 第七十二章 差错 腊月里,周沉每日还来隐园。又叫齐大夫每隔半月,就来给沈若筠扶一次脉。 他想要一个孩子,男女都无所谓。这个孩子会是两人骨肉的联结,会在她的腹中长大。 他想到自己可以抚摸她隆起的小腹,便觉得满腔溢出的爱意也有了归属……他甚至可以带她回沈家去,宣告他是她的夫婿。 哪怕她想起了旧事,有了孩子牵扯,便是恨他,也不会毫无挂念地离开吧? 周沉打定主意要个孩子,可不管他如何温柔,沈若筠还是极为抵触。 他哄她许久,可她总觉得他在欺负自己。 周沉伏在她耳边道,“阿筠,我这是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 “阿筠是我的妻子,我自是都喜欢。” “那你家里那个妻子呢?”沈若筠问他,“你也喜欢吗?” 周沉听她如此问,以为她是在吃醋,笑着哄她:“再等些日子,阿筠就不必为此烦恼了。” 沈若筠想了想,除了周沉,她其实没什么烦恼的事。 正月辞岁迎新,周家事多,周沉分身乏术,才叫沈若筠有些轻松感。菡毓就发现,虽然周沉不陪着沈若筠,可沈若筠却浑不在意,又因为上元与旁人有约,比前一阵要快乐许多。 菡毓也被沈若筠感染了这种情绪,算了,她过得开心便是了。 沈若筠在隐园住着,一应开销都是安东拨来,从不算什么份例。虽然每月也有衣裳首饰送来,但是菡毓收拾沈若筠的衣柜,发现送来的这些,属实比不上沈家置办的嫁妆。 菡毓取了几套衣衫,给沈若筠试妆。一气将几套都试了,最终挑了一件掺了金银丝的白袄,想着在灯光下,金银丝交错生辉必是好看,又配了条不知什么料子做的银色月华裙,流光溢彩。 “咱们去哪儿和郡姬会合?要去周府接阿妤吗?”沈若筠对穿什么不感兴趣,只关心这个。 菡毓一直未将周沉不许她上元与赵玉屏见面的事告诉她,此时听她如此说,便问:“少夫人很想见郡姬么?” 沈若筠点点头:“想。” “为什么想见她呢?” “上元有许多好玩的,她第一个便想到了我,可见我对她很重要。既如此,那她对我必也是重要的。” 菡毓哑然,半晌后道:“到时候二小姐会先过来,郡姬那里,会晚一些。” 沈若筠点头,开心地转了个圈。 菡毓找了安东来,旁敲侧击:“二爷上元那日,要陪着蒲家娘子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安东警告她,“二爷决定的事,也不是你能改变的。” 菡毓自嘲道:“你高看我了,我前些日子只不过误以为二爷是有心的罢了。现下我已看清了,只希望这位被遣在别院的‘二少夫人’,能过得舒心便是。” 安东斥她,“这话也是你能浑说的?莫要以为二少夫人离不开你,二爷就真不敢将你如何。” “自是敢的。”菡毓笑道,不以为怵,“那你便去告诉他吧。” 安东哪会真去告菡毓的状,小声劝她,“二爷也有诸多无奈,他要忙朝廷事,还能有心照拂这里,已是不易了……你好好照顾少夫人,教她不要总与二爷对着来,这样二爷也会想来。” 菡毓心道他把这当什么秦楼楚馆呢,爱来不来,不来更好,省得沈若筠还担惊受怕有孕一事。 她得了有用消息,也不怼安东,“我省得了。” 安东道:“二爷还是有心的。” 菡毓装模作样地点头,又与安东道:“我想着上元街上人多又乱,不若预定一个雅阁,叫少夫人在楼上观灯吧,还有二小姐呢,哪一个出了事都没法交代。” 安东觉得也是:“这些你便看着办吧,差小童跑腿便是。” 菡毓想着既然赵玉屏知道叫周妤送信给沈若筠,必也会和她打听沈若筠收到后是何反应,那只要把地点告诉周妤,赵玉屏必会知道。 便是不知道,到时候也会来找周妤。 安东将此事上报给了周沉,周沉觉得这也好,便差他预定樊楼雅间,给沈若筠赏灯用。 上元灯节,菡毓领着沈若筠坐车至樊楼,不一会儿果见赵玉屏带了周妤来。 安东听周沉的吩咐,有心想拦着,赵玉屏质问他道:“可是周二与你说,不许我见阿筠的?人人皆知我与阿筠感情好,他若不叫我见阿筠,我必闹得满汴京俱知。” 安东不敢开罪她,又知道周沉今晚另有安排,不好去寻,一时进退两难。 “我家郡姬与沈二小姐不过说几句话罢了。”赵玉屏身边的姜梅子道,“今日上元,左不过是遇见了,闹大了反而不美不是么?” 赵玉屏哪管他,一进门便拉着沈若筠的手细细端详,“杀千刀的周二,竟敢将你挪出府。” 沈若筠见她,先是一笑,然后将自己买的一只兔子形的花灯递给她,“你做什么这般生气?” 离南枝 第81节 她刚刚在路边见到此灯,也不知为何,就想买了送她。 “算了,好好的日子提他作甚。”赵玉屏接过灯,还是嫌周沉晦气,“为着这事……我都不想嫁三郎了。” 沈若筠夹一只元宝形的点心给周妤,又给赵玉屏夹,“能不嫁便不嫁,嫁了人会吃许多苦的。” 她一说,赵玉屏立即心有戚戚,“我瞧着也是,要是女子可以不嫁人就好了。” “那日我回去,我母妃就不许我出来了,后来还是见了三郎才知道,周二他竟将你挪出府去了。三郎与我说,他要好好读书,好参他哥一本。”赵玉屏讲这段时间的事,“我们一碰面,就想着要怎么帮你,却没什么好主意。” “别担心我了。”沈若筠道,“不是一道出来玩的么?” “算了,咱们说些高兴的事。” 沈若筠点头,赵玉屏又想和她说赵多络的不顺,想了想又作罢了。恍然发现,这一年竟无什么高兴事。自己订了亲,濮王妃怕她到婆家吃苦,便狠着心请了宫里的嬷嬷对她进行加强教学,学规矩最是折腾人了。沈若筠更不必说,赵玉屏有时候也想,阿筠失忆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若换成她自己,早就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三个人吃完浮元子,又转到露台上看灯。 站在此处看着满城灯火,明明是极美的场景,也不知为何,沈若筠竟有些眼眶泛酸。她瞧赵玉屏,也是如此。 只周妤裹着厚厚的风兜,一手拉着沈若筠,一手拉着赵玉屏,看得开心。 “今年的鳌山不如去年的大。”赵玉屏道,“听说去年闹了贼人,我原想着十六再去瞧瞧的,都被毁了,还是很可惜的。” “去年……”沈若筠回想了会,只觉得一阵眩晕。 “小气。” 周妤忽出了声,引两个人看楼下路过的一对来赏灯的夫妻。 “小气。”周妤又道。 隔得远,赵玉屏没认出周沉,倒是沈若筠立即认出来了。 周妤担心地看着她。 “咱们进去吧。”沈若筠收回目光,“外面有些冷。” 进了屋里,沈若筠喝了杯热茶,见周妤仍眸带担忧地看自己,安慰她道,“无事的,我知道你还有一个嫂嫂。” 周妤摇头,又靠到沈若筠身边。 濮王府的人来寻赵玉屏回去,三人依依不舍道了别。她走后,沈若筠想带周妤去鳌山那里逛逛。没承想下楼时,忽见樊楼正中的位置升起了一盏琉璃灯,比一般的灯大上许多,边上垂挂着宝石编成的璎珞结,内置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也不知是如何设计的,没有烛火,此灯竟还能自走。 莫说周妤,便是沈若筠也看得错不开眼。 店里正在举办琉璃灯局,沈若筠便想凑到前面。 安东见人群都在往前面挤,又见沈若筠未戴锥帽,引得许多人盯着她看,对菡毓道,“先回雅间去吧,等楼下人少些了,便是将此灯买了也行……眼下人多,若是被人冲撞了,又该如何?” 菡毓也觉得此处人太多了,偏偏沈若筠还要往前。 “这灯若是被人赢去了,可该如何是好?”沈若筠舍不得,“让我去看看是什么灯谜?” 菡毓道:“少夫人先去楼上,我在此看着,若有人赢了,还可以问问是否能卖给我们。” 沈若筠看看周妤,她个子矮,在这确实什么也看不见,反会被人推搡,便带着周妤上楼去了。 行菜认出沈若筠与安东一直在一处,便知道沈若筠也是周家的人,赔礼道:“原是以为您走了,便接待了别的客人,眼下周家还有一间预定,先带您进去吧。” 行菜带她去的是四楼的一间雅阁,比之前待得要大,里面还有休息的小隔间,安置了卧榻。 见周妤打哈欠,她便带了周妤进去休息。 两人还没待一会儿,忽听外面传来声音,像是有人进来了,沈若筠不知是何人,顿时有进退两难之感。 女子声音柔缓:“多谢夫君,圆我多年心愿。” “这无什么。” 沈若筠本来在想要不要出去,听到这个声音却是一愣,来人竟是周沉。 “不若等开了春,就将沈家妹妹接回家里吧,也省得夫君两府间奔波。” “她家的情容你也知,唯一的姐姐和亲去了,恐已不在人世……我见她是孤女,还看不见,才想要照顾她一二的。”周沉道,“你与母亲不必在意她。” 沈若筠扶着包边坐到榻上,不发出一点声响来,她被“和亲”二字搅扰得脑中嗡声一片,窒息难言。 周妤努力想要安慰她,却感觉到一滴凉凉的泪水落到自己手上。 外间说着话,又听到安东的声音,“少……她不见了……” 周沉难掩怒意,“你们怎么连个人也看不住。” “属下失职。”安东道,“原是在楼下看灯的,属下怕人多挤到她和二小姐,便想着先回楼上雅间,谁知也不知是谁带着她,一转眼就不见了。” 周沉想了想:“她还带着阿妤,不会走远的,估计是溜去看灯了,不必大惊小怪。” 安东硬着头皮,“属下再去找找。” “还不快去。” 等安东走了,又听那女子道,“夫君急得脸都白了,何曾如此过。” 周沉语气淡淡,“她还有用。” 两个人倒没待很久,因着又有人来寻周沉:“二爷,人跟丢了,还摸进城里了。” 周沉觉得今日真是处处不顺,再无陪蒲梅娘的心情。沈若筠又多等了会,确认他离开了,这才带着周妤从雅间出去。 她站在樊楼的走廊上,忽想到自己之前也在这里见过周沉。 只这样想一想,便觉得额间刺痛。 菡毓本已崩溃,此时看见了她,顿觉绝处逢生,“少夫人去哪儿了?可叫我急死了。” “人多,行菜带错地方了。”沈若筠解释,又对周妤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周妤知道沈若筠心绪不佳,乖乖地点头应了。 安东眼下要去与周沉一处,因还有周妤,叫了周家马车来,叫小厮赶紧送她们各自回去。 车至半路,周围嘈杂的人声忽显得安静,沈若筠抱着周妤,觉得车顶一震,似有重物落在上面。 “菡毓?”沈若筠叫了一声,却无人应。 歹徒蒙着面,猛然掀开车帘,沈若筠本能地护住周妤,打量对方。 “你是谁?” 对方也不认得她,想了想道:“算了,横竖是周家的女人。” 沈若筠知道对方这是要绑架,在心下盘算什么东西可做利刃,面露惧意,“这孩子是我妹妹,今日与我一道看灯的。你要找周家的人,我便是,让她回去吧。” 黑衣歹徒打量她,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她衣裙华贵,“我可以放她走,但你得跟我走一趟。” “跟着车的人呢?” “打晕了。” 沈若筠嗯了声,“叫我的丫头将她带走,我便跟你走。” 歹徒没想到她如此镇定,“好。” 周妤听懂了两人的对话,立即紧紧抱着沈若筠,不想独自离开。沈若筠安慰她,“我没事的。” 菡毓被另一人泼了水,这才醒来,沈若筠把周妤推给她,叮嘱道,“你先送她回去。” “少夫人……”菡毓哭出声,“你……” “没什么事的。”沈若筠安慰她,“别哭,我又没死。” 等见周妤走了,车也往另一方向行了许久,沈若筠问歹徒,“我们要去哪里?” 那人看她,“你怎么一点也不怕的?” “怕什么?”沈若筠闭目,在心里琢磨如何脱身,她有些后悔刚刚怎么没再多买个灯笼,至少也好拿来放火。 “被掳走的女眷,便是完好地送回来,也会被质疑贞洁,上吊自尽的也是有的。”黑衣歹徒吓她,“你便不怕周家给你一根白绫,或是一碗药?” 沈若筠莞尔一笑,“可我不是周家的人呀。” 她的笑晃了那人的眼,他不信,“这明明就是周家的马车。” “你既要找周家人,必知道他家有几房女眷。”沈若筠言笑晏晏,“你若杀了我,说不得他家还会感谢你的。” 正待此时,忽听到驾车那人急道:“有官兵跟来了。” 歹徒不管这许多,拉过沈若筠,将一把利刃架到她脖颈,“你配合些。” 人在刀下,哪有不配合的。 四下围剿,歹徒走投无路,只能将沈若筠架上黑魆魆的渠桥。沈若筠往下看了眼御街湍急的水流,等她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四周对准自己的弓箭。 也不知僵持多久,她都觉得困乏了,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周沉。 劫匪见他,大喝一声:“周沉,你放了我的人,我就放了她。” 周沉提了一盏灯笼,不经意地照了照被他劫持的人质,轻声笑了:“她不过是周家的一房外室。” 语罢,他亲自拿了一把弓,对准那人缓缓拉开。 沈若筠感觉到歹徒的手在发抖,他手上的刀离她极近,已经划伤了自己。 周沉的弓渐渐拉满,可沈若筠并不愿死在他的弓下,也不想死在旁人的利刃之下……之前周沉讲故事时说,这样的人地府都不收的。 想来,这就是他说的还有用吧。 沈若筠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刚刚与这人殊死一搏,说不得也比这个死相好许多,反正不会如此窝囊。 想到此,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空手去推对方的刀。歹徒劫持她许久,又被周沉威胁,本就力竭,没料到她会反抗,被她一推,竟是一个踉跄。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人举刀要砍杀她。 沈若筠手掌被划伤了,却不觉如何疼。又见那把刀明晃晃地闪人眼,情急之下,只好一咬牙往桥下跳去。 若自己还能活着,想来就可以回家了吧?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还有些难过,刚刚周沉与旁人说,她是个孤女,想来是没有那些“在冀北”的家人的。 周沉自她夺刀的那刻,便已经控不住弓了,只见她一身白衣直堕,落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第七十三章 折辱 落水的那一刻,沈若筠没有觉得寒冷,呛入水后,身体与她开始解离,她能看到自己的身体与不知道何处探入水面的一束光,很是熟悉。 离南枝 第82节 她的视野随着水面波动,也没有觉得恐惧,耳鸣过后,只觉得自己是在缓慢地飘向那束光。 意识游离在身体之外,她不知道是该去追那束光,还是回头去找自己飘得越来越远的身体。 她突然想起来她在哪儿见过这束光了,是上次在梦里见过。 “祖母……” 失去了人质,桥上的匪寇很快便被射杀。周沉站在渠桥上往下看了看,安东忙拦他:“湖上还有浮冰,水寒刺骨,还是属下去救夫人吧。” 周沉忽想起两年前那个上元节,沈若筠也是站在这里,与他说,“无事,我会水的。” 安东见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也不敢贸然去救。 渠桥水流湍急,只一瞬便再不见那个决然而下的身影了。 周沉此时心下慌乱如麻,他总是叫她身处这么危险的境地,她必是信了刚刚他说她是外室的话了,故才如此。 她这个性格……还会原谅他么? 他不下令,众人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毕竟事关女子名节,做不成好事,还可能惹一身麻烦。 正待此时,忽见桥下有一玄衣男子脱了外袍,跳入河中。他入水时的响动将周沉点醒,他看那人身形,似陆蕴,又不能确定。 周沉这才跳入河里去寻她。 玄衣男子游了很远,他在黑暗里似一条蛰居浅池的蛟龙,从湍急的河水里将慢慢沉下去的沈若筠捞了起来。 他将她放在岸上,按压好一阵,见她将脏水吐出些,才稍放心。 周沉也跟着他游上来,脸色铁青地止住他的动作。男子湿发还在滴水,见是周沉来了,一把抓住他衣领,挥拳想揍他。 “她眼下耽误不得。” 周沉挡住他的拳头,抱起躺在地上的沈若筠,见她面色苍白,唇色发紫,身体也冷得像冰块,万分心疼。 “阿筠……” 隐园里,又是一通忙碌至天明的兵荒马乱。 菡毓脑子上被贼人敲了个肿包,又顾不上这个。 沈若筠被洗了热水澡,换了衣衫,手上、脖颈处的伤也细细包扎了,就是人还昏迷着。 时至辰时,晨光一点点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沈若筠的气息却越发微弱。 守了大半夜的齐大夫猜测:“寒冬腊月,往那里跳……怕是存了必死之心了。” 周沉本在焦急踱步,闻言一怔,他的箭术极好,瞄准了那歹徒头部,一击必中。他以为沈若筠是不信他,遂才跳河自救;齐大夫却觉得她是自尽,她做什么想自尽呢? 他心下忐忑,沈若筠不会是记起前事了吧? 又等了半日,沈若筠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齐大夫只能取了针,打算再试一试。他扎了人中,少冲等穴位,还刺了她手指。 沈若筠仍旧昏迷,齐大夫有些不好猜测:“这怕是……” 周沉阴着脸,“救不活了?” 见齐大夫不敢说,周沉将他拎到外间责问:“不过是落水,怎么便救不活了?” “人若是想死,是救不活的。” 周沉不信,目光鹰隼地盯着齐大夫,“便是她要跳河自尽,那必也有死因,若是溺死了,如何还能有气息!” 齐大夫心道她现下脉息微弱,也快停了,支吾道,“不若先将后事操办起来,也好冲一冲?” 周沉黑了脸,忽听到菡毓在哭,瞬时慌了神,顾不上与齐大夫争辩,忙又进了卧间。 “少夫人……”菡毓喜极而泣,拿帕子擦拭沈若筠吐出的脏水,又扶着她顺气。 沈若筠咳了咳,又呛出几口水来,终是睁开了眼睛。 周沉心下一酸:“阿筠。” 菡毓也擦了擦眼泪:“少夫人。” 便是周沉,此时也有些想落泪,他在床边坐下:“阿筠,你可算是醒了。” 他带着满目柔情看她,却见她的目光穿他而过,没有片刻停留。 周沉一窒,浑身寒彻。这种感觉比知道她失明时还要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在此都呆不下去。 又过了两三日,时常昏睡的沈若筠才恢复了些力气,她撑起身来想和菡毓说话。 周沉听见她醒了,又来看她,两人相望一眼,四下无言,十分尴尬。 他准备了一肚子蜜语甜言要与她说,可沈若筠却背过身去不想见他。 周沉猜测她是在意上元之事,与她解释道:“阿筠,那日形容……我若表现出在乎你的样子,必被他威胁,到时候你只会更危险。” “你若在意外宅之事,等你好了,我就带你搬回去……眼下你还病着,别多想。” 沈若筠冷漠地将被衾拉过头顶。 周沉还想与她解释,又想到她昏迷几日,才恢复些精力,不想叫她太费神。 他又唤一声“阿筠”,见沈若筠还是不理自己,颤着声问她,“……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沈若筠声音细弱,“我该想起什么?” 周沉语塞,在床侧静静陪她许久。又见她一直不肯看他,只好离开,好叫她自在些。 等周沉走了,沈若筠起身,披了件外衫,手上的伤不深但痛,此时一动,还疼得额间直冒汗珠。 她想到院子里晒一会太阳,便一点点撑着走到门边,又见菡毓紧锁眉头,似是在犹豫着什么。 “你怎么了?” “少夫人……”菡毓见四下无人,才咬牙与她道,“您那日跳入河中,二爷站在桥上犹豫许久,是明园的老板将您救起来的,眼下二爷已另娶平妻,少夫人不若也为自己考虑考虑。” 沈若筠这几日清醒时都觉得郁结难解,偏此时想笑:“你是教我给周沉送顶绿冠子?” 菡毓负气:“二爷不该如此对您的……我瞧此人是有法子的,您跟他离开汴京也好。” 沈若筠问她,“你可愿跟我回沈家?” 菡毓呆怔片刻,惊喜道:“您这是……都想起来了?” “这场梦可真够恶心人的。” 她摔马失忆,想不到竟被周沉眷养在别院,充作他的外室,真可谓奇耻大辱。 小时候周娘娘要缠她的足,长大了周沉将她当作外室……他们周家人,还真是擅长折辱旁人。 沈若筠思及此,又咳嗽起来,菡毓忙上前扶着,替她顺气。 “这里有几个人看着?”沈若筠问她,“我现在还能出去吗?” 菡毓摇头:“出门都是安东或者二爷的人跟着的,眼下就是要出去,他也必去问二爷。” 沈若筠有些想见狄枫,狄枫必是陆蕴的人,说不定有陆蕴和姐姐的消息呢?冀北已经无边可戍,陆蕴去了哪里? 想想真头疼,竟被周沉耽误了快一年光景。 沈若筠闭目养神,双手握拳仍是止不住颤意,有些事还真是不能想,一想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翌日,周沉又过来看她,将她起居细问了,见她能起身了,面露喜色。 “阿筠。”他走过来小意哄她:“我明日将阿妤带过来,陪你好不好?” “不必。” “那我……” “你走。” 见她仍是面若冰霜,周沉就去把她抱过来,一如之前那样。 沈若筠不愿,推开他,“你……” 周沉起了戏弄的意思,强用双臂锁住她。 “你放开。”沈若筠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闷闷的巴掌声响起,周沉挨了这一下,却是笑着捉了她的手看:“这般打人,手就不疼吗?” 沈若筠手上的伤口碰一下都疼,何况是打他。只是此时心下恼极,竟只觉得畅快。 “阿筠。”他查看她渗出血的伤口,“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沈若筠想着长姐与祖母,强忍着不掉下泪来。见她如此,周沉更加心证。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好啊?”周沉紧紧圈抱着她,“不然为什么想起来,也不寻我说呢?” “周沉……”沈若筠想挣脱,却觉得呼吸都困难,“你真恶心,做什么装自己是陆蕴?” 周沉想去擦她的眼泪,“因为我瞧你怪可怜的,陆蕴他不要你了,他都没有回来找过你。” “你放手。”沈若筠想去拔头上束发的簪子,周沉看穿了她的意图,将她的衣饰一样样卸了丢远,又强迫她看着自己。 “阿筠,之前那样……有什么不好的?” 怕她碰到手上的伤,周沉捡了件衣物将她手腕固定住,“原来失忆时不是挺好的么,你又听话又乖巧……” 看着她眸间恨意,周沉捂住她的眼睛。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周沉又搬出这句话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本就是我的妻子。” 他想吻她的泪,见她挣扎不肯,便索性捧着她的脸颊,吻咬她的唇珠。 “陆蕴他不要你了,你留在我身边不好么,我比他差什么?” 沈若筠狠狠地咬他,口内满是血腥味。 “你同邱贵、邱宝川……也没什么不同。” “我是你夫君,和他们自不一样。” 周沉狠狠贯入,见她疼到弓背,想安抚又被她眼中的恨意吓到,只能一下下碾转。 沈若筠终于挣脱手腕的束缚,手上的伤口洇出血痕,一个劲往周沉脸上招呼。 周沉浑然不觉痛:“在我身边,你便没有觉得一丝一毫快乐么?若是没有,你为什么记起来了,却不告诉我?” “我想知道,你还要利用我做什么?” 周沉轻蔑地笑了,等发泄过后,才一字一句道,“沈家已经没了,你说我留着你还能做什么?” 离南枝 第83节 他以前说过许多过分的话,她都不如何在意,唯独今日这句,叫沈若筠无法闪躲,戳到心瓣上,鲜血淋漓。 她不想与周沉示弱,便索性闭上眼睛,不教他看见自己无法伪装的脆弱。 周沉起身穿衣,扯过被衾替她遮盖。 他试着用两人之间习惯的交易,来劝她:“给我五年时间,我会把将军接回来的。你若想叫沈家再起来,就给我生个孩子,我助他承袭沈家在冀北的军事。” 周沉知道沈若筠现在必是恨他至极,心下晦涩难言,却知道他在此,她就不能休息,只好整衣离开。 菡毓早就听到屋里的动静,等周沉一走,忙去照顾沈若筠。 见她周身狼藉,气息微弱,十分心疼:“少夫人,奴婢侍候您沐浴,等会换了被褥,您再休息。” 沈若筠深吸了口气,借着她的力起身,“我自己来。” 她披上衣服,又对菡毓道,“以后不必叫我少夫人。” 菡毓应了,“是。” 沈若筠关了门,自己泡洗半日,水都凉了才换衣衫。 她强撑着不适,绕着隐园内墙逛了一圈,见前后的门都有人看守。 还真是“困”局了。 她全身都如碾碎了般疼,但也不想再躺到那张床上了。 周沉敢如此折辱自己,不过是祖母已经不在,长姐又落得这般结局。她没有亲人,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沈若筠可以想象周沉再娶那日,那些朝臣会在周家吃酒,庆他摆脱了沈家女,另娶了门当户对的淑媛。 朝中重臣结亲,赵殊又怎会不知?可她本就是赵殊拿来牵制长姐的,沈家没了用处,她自成弃子。 …… 菡毓来搀扶她,说备了她往日爱吃的菜。沈若筠勉力吃了些,晚上只肯睡在窗边的卧榻上。 夜深人静,月色入户。 沈若筠辗转难眠,索性披了一件长褙子起身。 她见菡毓坐在门边守夜,已抱着一床被衾睡着了,便没有惊动她。 隐园除了菡毓,还有不少做粗使的丫头,俱是周沉买的,此时都在休息,整个园子寂静得如在沉睡,只可闻自己的脚步声。 她将隐园逛了圈,刚搬来这里时还看不见,也未曾注意到周沉拿来安置她的地方,还有个花园。花园也有棵香樟,只是不如沈家那棵年头长。 沈若筠抬头看了看树枝,觉得枝干还算粗壮。 周沉是打定主意要困着她作外室了,可她是沈家女,便是宁死,也不愿被他如此侮辱。 沈若筠将外面的褙子脱了,想丢到树上去,她勉力丢了好几遍才成。等衣服挂上去后,又踮着脚将两只袖子系了个死结。 她想到沈家那棵百年老树,又想起沈家家庙里那一排染血的牌位与上书的“三善名堂”。觉得沈家家庙还不如叫“三恶堂”,好叫这些小人有所畏惧,不敢随意欺负沈家后人。先祖们就该将三善刻在每一个牌位后不轻易示人,将面对敌人时的血性与狠厉刻在正厅之上,好叫世间的阎王小鬼都远远避让。 这些年,她总想替祖母、长姐争一争该有的赞誉,哪怕是公正地看待也好……从未想过,其实她更该替她们造势,叫汴京这群人,都惧怕她们沈家才好呢。 他们觉得“好”或“不好”,并不能抹去她们的贡献,也决定不了什么……教他们觉得沈家可欺,才是她错的地方。 哪怕他们有一丝害怕沈家,哪怕是只是忌惮……都不敢将长姐推去和亲的。 她往日总说自己可以做男子事,其实还是被固定在了女子这里,从未跳出。 世道要求女子有德行,却要求男子追逐权势。他们将女德奉为无价宝,叫女子尊之守之;另一方面,掌握了权势的男子,可以更改“女德”,于是他们要求女子缠足,要求女子不可读书,除了嫁人生子,不可做其他事。 女子没有权势,要依附男子,也就只能遵循这套规矩,自小便只知要做好女,嫁个德善之家……故不足为惧。 她自小读书,明理,与人为善……她怕旁人觉得她“不好”,从而觉得沈家没有家教,可汴京城大多数人家仍觉得她不好。 周沉这般不要脸,可旁人都不在意他是何性格,许多人家想与他结亲,也从不问他可讲男德。 这个道理,她竟今日才想明白。 沈若筠搬了两块石头叠着,她站在石头上,试着将脑袋伸进那个环里,感受下何为自缢。 既不畏死,又何惧生。 她站在那里,往那个圈外瞧去,若是追权逐利,前路也不会顺利……但她必须去试一试。 毕竟,她还要接长姐归家。 许是出了神,脚下叠放的石头本就不稳,叫她重重跌倒在地。 身体本就酸痛难忍,双臂也无力支撑起身,只能躺着休息一会。 菡毓睡醒不见她,忙提着灯笼来找,听到动静跑过来,哭着道,“您可万不能想不开啊……” 沈若筠瞧她一脸的汗,想拿衣袖给她擦,可衣衫沾了尘土,便又作罢了,“你急什么。” 菡毓哭出声:“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万不能再做傻事啊。” “我没事。”沈若筠借她的力起身,“只是这段时日在床上躺得太久,现在清醒了便睡不着。” 沈若筠灵台清明,横在眼前的第一件事,是与周沉和离。 第七十四章 解铃 菡毓扶着沈若筠回去,又替她重新包扎手上伤口。 沈若筠想叫她去休息,见菡毓担惊受怕,对她道:“你且去歇着吧,明日还要烦你帮我去明园传个口信。” 翌日,菡毓却是白跑了一趟,因着狄枫上元那日救了沈若筠,周沉忌惮他,已叫汴京府将明园查封,连牌匾都摘了。 沈若筠知道后也没什么反应,只闭目养神。菡毓心下难受,去找安东,将沈若筠投缳之事讲了,“既然少夫人已经想起旧事了,何不将沈家的丫头接来?有她们看着,也不至于叫她再做傻事。” 安东一听,瞬时吓出一身冷汗来,立即去报了周沉。 周沉从宫里出来就得了消息,险些从马上栽下去。只能强自镇定,她既想起了旧事,就还有牵挂的人,不会轻易自尽。 是啊,她有牵挂之人,永远不会是他。 那日离开后,他真是后悔得要命,怎么能那般粗暴对她。她冬日落水,身体虚弱,说话都有气无力了,他看着也心疼……偏她一与自己针锋相对,他就想看她低头。 其实她若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他与她低一辈子头又如何? 周沉明白,自己是怕失去她,故而想碾碎她的希望,斩断她与沈家的羁绊……只是事情发生后,如何想都觉得没脸再去见她。 他骑马至隐园门口,又不敢去见她那双满载恨意的眼眸,只叫安东盯着,不能叫她出事。 又煎熬了五六日,周沉日日问安东隐园如何了,安东说一切如旧,只是沈若筠不肯见齐大夫。 周沉听得拧眉,又疑心依沈若筠性子,怎会如此安静,忙赶去了隐园。他进了院子,见四下静悄悄,心下恐慌更甚,快步去了沈若筠住的主院。 进了卧间,却见那张拔步床上连被褥都收了,周沉正要发怒……转头却见沈若筠恹恹地躺在另一边的卧榻上。 “阿筠。” 他小心地叫了声,只见她双目紧闭,整个人比之前更显憔悴。 周沉怒火中烧,一脚踢开榻边守着的菡毓:“我看你是越发大胆,怎么她病了,你也不知来报?” 沈若筠在睡梦里骤然被他惊醒,身体吓得一颤。 周沉伸手探她额头,灼热烫手,心下难受,嘴上却道:“身子这般不好,学什么投缳,活该着了风寒。” “是。”沈若筠闭上双目,“是我活该。” 周沉其实是想听沈若筠与自己吵几句嘴的,至少那个沈若筠比眼前这个更鲜活些。 “差人把齐大夫请来。” “不必了,我不见大夫。”沈若筠对菡毓道,“你先下去吧,省得他再拿你出气。” 周沉定定看着她,忽意识到自己在她心里,可能还不如菡毓。 菡毓走了,周沉坐在榻边小声问:“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沈若筠不愿理他。 “生病了还是得瞧大夫的。”周沉见她面容憔悴,想起那日自己所为,心下阵阵撕裂般痛,特别后悔这几日没有过来看她。 “阿筠,那日我不是故意这样对你的……”他眼眶泛酸,“就叫齐大夫来看看行不行?你这样……我害怕。” 沈若筠道,“我不见大夫,你不觉得外室丢人,我嫌得很。” “谁说你是外室了?”周沉又与她解释上元之事,“阿筠,你那般聪明,怎会不明白当日我只是故意讲给他们听的,你我是官家赐婚,你怎会是外室?” 周沉正在想,不论如何,也要将大夫找来,忽听她问:“齐婆婆是如何没的?” 周沉眸色躲闪,还是将齐婆婆的事说了:“那时她想来看你,接你回去。门房不让她进,她以为你没了,一时想不开就……人已妥善安葬了,就葬在你祖母旁边。” 沈若筠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咳了起来。 她想哭,却不想叫周沉看见,只憋忍着。 “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回去。”周沉见她如此悲戚,心酸道,“阿筠,还是叫齐大夫来看看吧。” 他想抱她,却见沈若筠眸中少见地露出恐慌神色。周沉知道是上一次做得太过,她便是想掩饰,也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害怕反应。 “阿筠,你好好养着,我不碰你。”周沉替她掖被衾,守了会才离开。 因着担心,周沉干脆就住在隐园,倒也不敢做什么,只想看她好起来。 沈若筠还是不大好,除了菡毓又不想见任何人,周沉都想跪地求她了:“他们不会觉得你是我外室的,就叫大夫看看吧……若不行,我们现在就搬回去好不好?” “嘉懿院那般小的地方,你也不嫌挤。”沈若筠神色懒倦,“玉屏和三郎的婚期在什么时候?” “在四月。” “还有这般久。”沈若筠叹气,“我想去濮王府给她送添妆。” 周沉闻言,盘算考虑,却听沈若筠道,“我还是不去了……将东西送去便罢了。” “为什么?” 沈若筠不愿多说,周沉却刨根问底起来:“为什么不去?” “我这样的……不好吧。”沈若筠被他问得烦了,“玉屏的喜事,总要忌讳些。” “我陪你去。”周沉当即道,“我陪你一道去。” 沈若筠闭目,“不好。” 离南枝 第84节 “我与梅娘马上就要和离了。”周沉此刻真想剖心给她看,“我将你搬出来……是因为你那时看不见,我怕你在后宅出事。” 沈若筠不肯去濮王府,周沉就偏要带她去。他早早往濮王府递了拜帖,希望沈若筠想想记挂之人,不要再做傻事。 菡毓伺候沈若筠换衣服,见她从自己嫁妆里挑着名贵之物,还与她商量。 周沉想扶她上马车,沈若筠却对他道,“不若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成。” “不行。” 周沉接过菡毓手里的风兜,披在她身上。 “给郡姬备了什么?” 沈若筠不理他,周沉就打开她的备的礼物匣子,只见锦盒里满满铺了一些浅色宝石首饰。旁边扁方盒里,放了一只翡翠镯子,极为圆润,通身艳绿通透。 他拿了那镯子,替沈若筠戴上,宛如一汪碧水环绕于腕间。 沈若筠又摘了妥善放到盒子里,许是去濮王府心情好,还与他说了两句话:“这样内圈圆,外圈圆,条杆圆的镯子叫福镯,送给郡姬最合适了。” 周沉看出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市上都寻不到,应是沈家祖上传下来的,“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不自己留着?” “留着做什么?” “自己戴不好么?便是拿来传家也够了。” 沈若筠淡淡道,“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周沉想起她投缳一事,面上再挂不住笑,只能拿沈家劝她,“沈家还需要你……你……” “别说了。” 周沉终于意识到那日的荒唐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只是他也低过头了,沈若筠却还是如此。 “等寒食节……我陪你去看佘太君与齐婆婆好不好?” 听他提到祖母与婆婆,沈若筠眼圈红了,心道若是顺利,到时候必不许周沉再踏进沈家的门。 他有什么脸面,配站在自己家人的坟茔前? 到了濮王府,两人先去见濮王妃。濮王妃许久未见沈若筠,见她身形消瘦,又想到她出嫁时脸庞圆润,还有些婴儿肥,难免心疼。 “怎么这般……”濮王妃叹气,“好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保重自身。” 沈若筠福身谢她,又道了几句家常。濮王妃叫人带她去赵玉屏院子,又叫人领周沉去见赵蹇。 赵玉屏正无聊着,在榻上拿着一狗尾草逗弄桌上白瓷缸里两尾小锦鲤。忽听丫鬟来报,说是沈若筠来了,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连鞋都没穿好,便跑出门来。 “急什么。”沈若筠难得露出个笑容来,“鞋也不好好穿,小心叫嬷嬷看见,罚你抄书。” “抄就抄吧,横竖现下无聊极了。”赵玉屏问沈若筠,“你怎么来了?那个活阎王叫你出门了?” 沈若筠将带来的盒子递给她,“给你送这个。” 赵玉屏打开一看,先捻了一个粉金刚石的首饰细看,又被锦盒里的翠色晃了眼,“这……” “那些金刚石的,是之前就备着要给你的,这镯子也是好东西,所以我才拿来与你添妆。” “是不是太……”赵玉屏小心地将镯子拿出来细看,咋舌道,“这翠满绿,也太名贵了。” “你只管收了。”沈若筠道,“我还有事求你呢。” 赵玉屏忙问她:“什么事?” “宫里这几日有宫宴吗?我想见一见官家。” “宫宴?”赵玉屏磕巴,忽反应过来,“你是不是?” 沈若筠点点头,赵玉屏想握她的手,又见她手上包了白巾,“你可算是想起了,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只是再想不起,怕是就要被人敲骨吸髓了。”沈若筠拿袖子拢着伤处,问赵玉屏,“近些的有么?再与他呆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眼下春耕蚕桑,无什么宴会。”赵玉屏想了想,“不过若有进宫机会,我便叫我母妃将你我都带了,就说是想多络了。母妃知道我们三个关系好,必会应的。” 沈若筠知道这事她要去求濮王妃,只是和自己说得轻松,“好,我也许久未见多络了。” 赵玉屏点头,“这倒是,你嫁入周家后都没见她了吧?” 提到周家,赵玉屏又问:“你到底住在哪儿?若是有了消息,我去哪儿告诉你?” 沈若筠将隐园的地址说了,就在宜秋门附近。那里离沈家最远,两处在汴京城几乎是一西一东。 “周二真是……”赵玉屏想起周沉就来气,“禽兽耳。” “无事,我很快便可以回家了。” “你要与他和离么?” “不若呢?”沈若筠低头理了下裙摆,“我怎可自甘与他做外室。” 赵玉屏又骂周沉一句“不是好物”,沈若筠笑着劝道,“好了,好歹是三郎哥哥,你莫要在这骂顺了口,等嫁去了周家,见他便骂可如何好。” “等到了周家我也要骂他的,与三郎一道,见他一次骂一次。” 沈若筠闻言笑道,“不说气话了,我的事我能处理好的。” 赵玉屏沮丧道,“可你不在……我都不想嫁去周家了。” “周家要论起来,老夫人开明,周夫人想来对你也会和善的。”沈若筠安慰她,“三郎心思单纯,不似他哥,还可以和阿妤一道玩。” 赵玉屏拉着沈若筠:“等你和离了,我就带阿妤去沈家找你玩。” “好呀。”沈若筠有旁的打算,却没讲给赵玉屏听,欢欢喜喜地应了。 等从濮王府离开时,周沉发现沈若筠心情好了许多,他凑近些也不似之前那般抵触了,“和郡姬聊什么了?” “闲话了会。”沈若筠道,“她约我过段时日进宫去。” 周沉神色一变:“进宫?” “也不做什么,只是见见多络。”沈若筠叹气,“大娘娘身体不好,我再没有分寸也知道有些事不该与她说。官家怕是已忘记我这号人了,不然怎么由着你如此待我。” 周沉失笑,“阿筠,你别多想,官家年前还问你如何了,可还难过。” 见沈若筠不说话,周沉又道,“这两日我还是把阿妤接过来陪你吧。” “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和阿妤一处么?” “等郡姬嫁过去,也会陪她玩,她就可以将我忘了。” 周沉一窒,不管不顾地将人抱过来。 沈若筠没力气挣扎,拿赵多络提醒他:“我许久未见多络了……也有个福镯要送她的。” “你好似在交代后事。”周沉揽着她,“阿筠,是我错了……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 他手心都渗出了汗,由着沈若筠掰开他的手,也不敢用强。 “周沉,我们两家,还有我不知道的过节吗?”沈若筠问他,“我瞧你如此折辱我,还乐在其中,想来是恨我家入骨,方才如此。” “我……”周沉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所作所为,无可辩驳,“你别总是胡思乱想……世间有很多事,本就不堪细思。” 赵玉屏又隔了三日,使人递了消息来,要在亲蚕礼时接她入宫。 沈若筠换了一身以前常穿的青衣白绫裙,插了支碧玉簪。将另一只镯子并之前收拾好的金刚石首饰放一处,打算送给赵多络。 这次见一面,下次便真是不知何年何月了。 她出门时,见来接她的是两辆马车,赵玉屏的丫鬟姜梅子跟在后一辆车前,沈若筠便知道赵玉屏在那。 等她上了车,赵玉屏与她道,“我央了母妃,说我们三个许久未见了,母妃才同意带我们一起进宫的。我还怕周二不叫你出来,特地叫了母妃一道来接你。” 沈若筠谢她如此周全。 “咱两谈什么谢。”赵玉屏问她,“你今日想做什么?” “先见一见官家。” 沈若筠已明白,周沉是不会与她和离的,这个男人铁了心要困着自己。周老夫人和周夫人若能管得住周沉,蒲梅娘就不会做平妻。 解铃还须系铃人罢。 第七十五章 和离 上一次参加亲蚕礼,是十三岁那年。 岁月骛过,不留情面。 沈若筠跟着外命妇的队伍,四下打量,今日若是可以在亲蚕宫外的宫道上等着,必可遇见赵殊。 只是亲蚕礼结束,濮王妃最多许她们三个说会小话,就要离宫了。 沈若筠想着要如何留下,就见周皇后穿着去年亲蚕礼后织造的黄色鞠衣,在女官的簇拥下缓缓行至,见到她时,微皱了眉。 见周皇后如此,沈若筠心里便有了主意。 等到亲蚕礼结束,沈若筠上前给周皇后请安,周皇后语气淡淡,“起来吧。” 沈若筠刚起身,便听后妃队伍里的邱婉仪阴阳怪气,“如此重要场合,是你一个罪臣女可参加的么?” 赵玉屏在一旁听了,立时便要回嘴,濮王妃看她一眼,对邱婉仪道,“我瞧邱婉仪精神似还没恢复,沈家如何是罪臣之家了?若是……” 她话到此,邱婉仪面色讪讪,不敢多言。 赵殊无子,曾想传位于濮王或纳其子为嗣子,邱婉仪哪敢得罪濮王妃。 周皇后对邱婉仪的话不置可否,沈若筠也不恼,问周皇后:“我久不见娘娘,见娘娘满面春风,可有什么喜事么?” 周皇后听出她的话外之意,既她自己提了,便也不介意戳她的伤处:“边疆安定,国泰民安,本宫自是舒泰。” “好一个国泰民安。”沈若筠抚掌而赞,“娘娘久居深宫,可知汴京米价呢?” 周皇后闻言,皱眉看她:“原二郎与官家说你病了,我还不大信,现下看……怪道二郎要娶蒲家女,原是有些人不管如何抬举,也上不了台面,做不了周家的冢妇。” “我是做不了你们周家的冢妇。”沈若筠脸上挂着笑,言辞却犀利,“娘娘连外面米价几何都不知,又如何当得大昱国母?” 周皇后身边的女官呵斥她:“你怎敢如此和皇后娘娘说话。” 周皇后等女官说完,方徐徐道:“你也不必借此讥讽我,过去两载皆是荒年,本宫如何不知?眼下冀北休战养息,如何不算国泰民安了?” “娘娘是真觉得冀北可以休战吗?”沈若筠看着她,“冀北无防,我每日想想都害怕,若是哪一日一觉睡醒,辽人铁骑就踏到了汴京城下……想来娘娘倒是不怕。” 离南枝 第85节 周皇后不以为意:“眼下边关宁和,沈家无用武之地,你才会杞人忧天。” “可即便是眼下的和平,又跟娘娘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沈若筠冷冷道,“听娘娘这般说,我还以为和亲的是宁嘉长帝姬呢。” “你放肆!” 周皇后终是生了气,“我看你确实病得糊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分不清,今日本宫若不罚你……” 沈若筠就在等她这句,忙道:“娘娘,臣女这些日子心烦,冲撞了娘娘,愿在亲蚕宫外跪罚,静思己过。” 周皇后见她自请受罚,估计她确实病得糊涂,又想着宫道受罚,极为丢人,同意道:“那本宫便罚你在亲蚕宫门口,跪上四个时辰。” 濮王妃一听,忙替沈若筠求情,“娘娘,这孩子身体不好,又想左了些,您和孩子计较个什么?” “本宫当她是孩子,她却不当本宫是长辈。”周皇后道,“以前没个像样的长辈教导,她既嫁入周家,本宫也愿意教导她一二。” “教导也不必罚她跪……” “她生性顽劣,寻常教导对她无用。”周皇后打断她,“王妃,莫要包庇她了。” 周皇后咬住“王妃”二字,反叫濮王妃不好再说什么。 沈若筠坦然行了礼,又福身谢濮王妃维护之意,自去门口跪着了。 赵玉屏心急如焚,还欲说话,却见沈若筠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两个人以前在女学时有许多小动作,她这样是在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沈若筠在亲蚕宫门口跪好了,亲蚕宫里的命妇陆续离开。濮王妃去休息,许赵玉屏陪一陪沈若筠。 “你这是做什么呢?自讨苦吃?” “没什么,只是心里不痛快。” “跪四个时辰就痛快了?”赵玉屏点她脑袋,“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她说完,环顾四周后方小声道,“她是皇后呀,你同她争什么,我母妃都不敢的。” 赵多络也道:“这宫里没人敢得罪她的。” “无事的。”沈若筠安慰两人,“我跪不了这样久。” 宫人来往间,赵玉屏倒是明白她心思了:“你是要等官家吗?” 沈若筠嗯了声,“这条宫道,官家每日至少路过三次。” 赵玉屏点头:“也是,我也想着要怎么见他呢,这样在此等他路过就成。” 赵多络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我想见官家。”沈若筠对赵多络道,“也烦你陪我呆会吧。” “陪你的。”赵玉屏替她答应,又去拉赵多络的手,“我也好久未见你了。” 赵多络与她叙两句旧,又见沈若筠气色不佳,有话想与她说,“阿筠……” “和亲之事,怪不到你头上。”沈若筠见她一脸歉意,宽慰她,“我见你一次也不容易,刚刚在璞绱馆放了个匣子,你等会与玉屏一道去那里取吧。” 赵多络看着她,擦了擦眼角,“阿筠……” “你哭什么呀?”赵玉屏奇道,“咱们三个许久不见,合该高兴的呀。” 周皇后是实心想罚,故留了两位女官看着。 赵玉屏想要给沈若筠寻个蒲团都不成,沈若筠拦她,“无事的,也快了。” “你呀。”赵玉屏哎了声,小心地替她理了腮边垂下的一绺发丝。 赵多络低头想拉沈若筠的手,却见她手上包扎着布巾,“这是怎么了?” 赵玉屏看了看,呸了声,“都怪周二这个混蛋。” 赵多络一怔,问沈若筠,“他对你不好吗?” “好什么呀。”赵玉屏气呼呼,正待她想再骂周二郎时,沈若筠忽瞥见了赵殊的轿撵正往这个方向来,示意她们上前给赵殊行礼。 赵殊不常见赵多络,却对弟弟家的小女儿印象颇深。此时见她们在一处,对狄杨道:“过去看看这些小女儿都在做什么。” “玉屏今日是随你母妃一道进宫的吗?”赵殊笑着问赵玉屏,又打量一旁的赵多络,“春日还寒,你穿得太单薄了。” 两人回了话,赵殊才把目光移到沈若筠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了,低声道,“怎么还跪着呢?起来吧。” 狄杨与他道,“是皇后娘娘罚的。” “先起来说话。” 沈若筠颤巍巍站起,又拜了一次,低声叫了句,“官家。” 赵殊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便对那两位守着的女官道,“你们回去吧。” 两位女官会意,心下松快,不必在此守四个时辰了。 眼见赵殊要走,沈若筠又跪了下去,“官家,皇后娘娘觉得臣女不堪做周家冢妇,周家也如此认为。故臣女想求官家恩准,许臣女与周御史和离。” 赵殊闻言,有些意外,周沉娶平妻之事他是知道的,蒲家是他母族,蒲家女又非他不嫁,眼看就要累及家族声誉。赵殊倚重周家,也不觉得是甚大事,还嘱咐过周沉,要他好好待沈若筠。 “不可胡闹。”赵殊道,“赐婚焉有和离的。” 沈若筠也不意外他如此说,倒也不必装,心下酸楚甚多,眼眶蓄不住这样多的泪,一连串往下落。 “你这是……” 沈若筠语带哭腔:“我与周御史成亲后,一直分房别居。他娶蒲家女,还将我遣至别院作他外室。我便是今日跪死在这里,也不能受此折辱,若是官家不许我和离……那请官家看在我家满门忠烈的份上,在我死后,将我的尸骨发还沈家,让我葬在我祖母身边。” “浑说什么死不死的。”赵殊听得心酸,“我原是看你一人在京里孤苦,才亲自为你挑的夫婿。周家二郎是个极好的夫婿人选,他娶蒲家女的事我也知道,可他也答应过我,会好好待你的。” 赵玉屏忙道:“官家,周家二郎对阿筠很不好,自阿筠的姐姐和亲后,他就关着阿筠,然后又把她挪出去,都不许我见。” 提到沈听澜,赵殊眼神闪躲,还是不同意沈若筠和离,“夫妻之间,总有个磕碰,若是和离,哪还能寻到他这般……” “我也知官家顾虑赐婚之事。” 沈若筠见赵殊不同意,于是同他提议,“周御史如此待我,也是他也对我不满意,想与我和离的……不若官家将他请来,若是我们确无感情,就求官家给个恩典,反倒是皆大欢喜。” 狄杨也道:“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但若如沈家二娘子所说,两人都想和离,也算是一别两宽,各自得宜。” “罢了,你去将他传到福宁殿吧。”赵殊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沈若筠,“先起来吧。” 沈若筠扶着赵玉屏的手起身,又见赵多络看着自己,小声唤她,“多络。” 赵多络拿了帕子擦去她脸颊上挂着的泪,“阿筠,你受委屈了。” “有你两陪着,便不觉如何。” 福宁殿内,周沉见到由赵多络、赵玉屏搀扶的沈若筠时,豁然明白她是为何事进宫了。 “官家。” 赵殊见他来了,“澄隠……” 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 沈若筠福了福身,“官家,不若由我来问吧。” 赵殊点头后,沈若筠见周沉看着自己,侧身叫他瞧见一边半掩着门的暖阁。 “福金帝姬与和安郡姬在此处,她们是我的同窗好友,今日是来陪我的。” 周沉看了看,就明白沈若筠心思。她料定自己喜欢赵多络,叫他当着赵多络的面,好否认他与她的关系,就如上一次在沈家时那样。 “阿筠,”周沉洞悉了她的计谋,亲昵地唤她,“我知道我娶蒲家女,教你受委屈了。可官家朝事繁重,如何能拿家事来烦他?” “官家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不必再作戏了。”沈若筠劝他,“官家朝事繁忙,我们立即和离,便不打扰了。” “你我……” “你我自成亲始,便都是在做戏,成亲后以东西梢间分房而居,也无夫妻之实。”沈若筠抢在他前开口道,“眼下官家不计较这个,是愿意收回成命的。” 像是怕周沉不信,她又福身对赵殊道,“官家,我与周御史虽无夫妻感情,但也知他是朝廷可用之人,还请官家莫要因此事怪罪于他。” 赵殊闻言,有几分信了周沉不喜欢沈若筠,只是因着赐婚才如此,又奇道,“我记得当年,你们也是……” “官家,蒲家之事是我处理不当,叫阿筠与我生了嫌隙。”周沉赶在赵殊下定论前,双膝跪地道,“她嫁与我前,我便心悦她,此事狄都知也知……蒲家之事是教她受了委屈,我必在三月内处理了,以后倾尽一生,爱之护之。” 沈若筠听得汗毛倒竖,又转头看了看半掩着的暖阁,心道周沉还真是朝三暮四之徒,为了不与自己和离,竟是连多络也不顾了。 赵殊被他的话感动,又劝沈若筠:“你也想想,昔年初见……” 沈若筠咬牙,又听周沉补充,“官家明鉴,昔年初见,我便对阿筠一见倾心。蒲家之事是我之过,我必会处理妥当的。” 他太不要脸了。 沈若筠四下打量着,何处可以让她伪装碰柱自尽,却见赵多络推开暖阁的门,逆着窗边透进来的光,缓缓走出。 赵殊不知她是何意,“你怎么了?” “父皇。”赵多络双手交叠,盈盈拜于地,“此事女儿本没脸说,可我与阿筠相交多年,若是不说,我恐会终身难安。” 沈若筠没料到赵多络会出来,周沉也是意外,俱是屏气凝神听着。 “女儿年少不知事,爱慕周御史,曾与他几次在宫禁私会……”赵多络咬着唇,声音又低几分,“因我身份特殊,所以周御史才撒谎,说他是与阿筠相会,阿筠也是为了女儿,才妄担了这个虚名。此事全是女儿之过,女儿甘愿受罚,还望父皇准许阿筠和离罢。” 赵殊原是听旁人事,此时牵扯出自己女儿,呆愣原地。因着往日只当没这个女儿,故而此时想发作也没什么情绪,目光又在周沉和赵多络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你们……” 周沉还想陈情自己已变了心,却见赵殊似是累了,阖目道,“罢了,这桩婚事原是我之过……” 沈若筠闻言,心下松快,“官家怎会错,是臣女不配做周家妇,现下和离了便是。” 赵殊叫来狄杨:“你帮他们处理吧。” “官家。”周沉重重地磕了个头,发出一声闷响,“臣受怀化将军所托,要替她照看幼妹。君子一诺,不愿违约,还望官家明鉴。” 沈若筠没料到他会搬出自己姐姐,急火攻心,咳了两声才反驳,“我与你成亲前,已告知我长姐,亲事是假。故我长姐是不会如此说的,此事是你杜撰。我长姐是何等人物,官家也清楚,我便是比不上她,也不必要你照看。” 提起沈听澜,沈若筠咬着唇,悲不自胜。 沈若筠虽然没有在沈听澜被逼和亲前见到她,但是她知道,姐姐放不下自己。 她本来也是可以拒绝的,若不是还有自己,她抗旨又如何? 拿身体擦过无数枪林箭雨,抵御外族入侵十五载,何惧一死? 沈若筠擦了泪,恨不得自己也能领兵统将,杀去辽邦,好接她回家。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反叫两人都委屈。” 赵殊见沈若筠如此形容,还是偏向了她,对周沉道,“你们和离吧。” 离南枝 第86节 第七十六章 归家 许是提到了沈听澜,赵殊心绪不宁,匆匆离去,只留狄杨料理二人和离后事。 狄杨做事妥帖,备了笔墨印泥。沈若筠之前拟过好些,此时一气呵成写作两份,署名按印后递给周沉。 箭在弦上,周沉便是心下再不愿,也只能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字。 只他动作极慢,教沈若筠十分心急。 好不容易等周沉摁了指印,沈若筠忙拿了一份,小心地吹干墨迹,妥善收起,如释重负。 “我已差人去汴京府说此事了,你们便不必再去报备了。” 沈若筠福身,“多谢狄都知。” 狄杨感慨,“当年行宫之事,还似在眼前……一转眼便已到如斯境地,真叫人唏嘘。” 沈若筠笑答,“若真是心悦之人,自不会叫她担着闺誉受损风险,告诉旁人的,狄都知以为呢?” “这我便不知了。” 沈若筠又谢他一次,也不看周沉是何神色,去找赵玉屏、赵多络了。 赵玉屏激动地抱着她,“好阿筠,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沈若筠点头,“可算是能回家了。” 赵多络唇无血色,想抱她又收了手,沈若筠上去抱着她,许久才松开。 两个人什么也未再说,却又好似说了许多。 三人出了福宁殿,却见周沉正站在殿外。 赵玉屏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你……” 沈若筠与赵玉屏道:“王妃还在璞绱馆,想必是等得着急了,烦你带多络去,将我带来的匣子拿给她。” 赵多络推辞,“不好要的。” 沈若筠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那里面是之前就备着要送你的及笄礼物与未来的添妆礼。” 赵玉屏也道,“你便收着吧,她是诚心备着的。” 赵多络有话想要与沈若筠说,又不好当着赵玉屏的面讲,支吾着不好言。 沈若筠知道她想说什么,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不会为此怪你的,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赵多络眼眶红了,小声与她道:“阿筠,那年在行宫,他误将我当成你了……后来你们被赐婚,我就想告诉他的,只是……” 沈若筠想起行宫事,终于明白赵多络与周沉是如何认识的。 赵多络低头拭泪,“阿筠,对不起……” “别哭了,没什么。”沈若筠安慰道,“你也不必告诉他了,我们都和离了。” 赵玉屏一直在打量周沉,问沈若筠,“他不会寻你麻烦吧?” “此处他不敢的。” 赵玉屏点点头,与赵多络去璞绱馆了。 等她们走了,沈若筠才回头问跟着自己的周沉:“你还有什么事么?” “原来……你进宫是图这个。” 沈若筠抿了抿唇,“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万万想不到有一日为了与你和离,竟要费上这许多力气。” “连同窗好友也可以拿来算计,不愧是你。” “如果你肯与我和离,我也不至如此。”沈若筠道,“你觉得这是算计也好,旁的也罢,横竖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周沉蓦然听她提以后,更为烦闷,“你如愿了。” “何至于说得这般委屈,叫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沈若筠今日心情极好,与他掰扯:“其实在我长姊和亲时,你们周家便已经在考虑要如何处理我了,只是忌惮着官家罢了……上元那日,若我不跳下去,死在那人手上或被乱箭射杀,是不是你想到最好的办法?” 周沉听她提上元,想到她决然跳下渠桥的一幕,哽声道,“阿筠,你是这样想我的?” “不若呢?”沈若筠退后两步,“我们已和离,嫁妆我会遣人去搬。菡毓照顾我许久,我会去周老夫人那里讨她的身契,带她回沈家。” 周沉见她连丫鬟都舍不得,更显失落,“那时……我也照顾你许久。” 沈若筠冷笑,“叫我作外室与那许多……便是你的照顾吗?” “叫你搬出去,是我怕你在后宅出事。”周沉无法将镯子一事说与她听,上前拉过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阿筠,我是喜欢你的,你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么?” 沈若筠抽出手,拿了帕子擦拭:“我知道你们男子有时候并非喜欢,才会对女子如此,你不必将自己的欲念上升至此。” “不是欲念……”周沉见她恶厌自己,苦笑道,“阿筠,如你之前在沈家所问,我是变心了。我知道你此时不信我,若是可以选择自己喜欢谁,我也不愿痴缠你。” “阿筠,你想和离,我就答应和离……只是,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沈若筠退后两步,“那若我说,我喜欢你,然后不许你与你家人联系,将你孤身关在我买的院子里,做我的玩物面首,你愿意么?” 周沉听得一怔。 沈若筠轻笑一声,转身便走,再不回头。 若是喜欢,便可做这样的事,那喜欢本身,都显得廉价贬义。 周沉想说他愿意,可又说不出口,等他回神,沈若筠已经离开了。 赵玉屏已与濮王妃说了和离一事,濮王妃叹了叹,默许她送沈若筠回沈家去。 路上,赵玉屏又问沈若筠,多络与周沉的事。 “之前在行宫认得的。”沈若筠道,“此事都是周沉的错,你可别为此与她生了嫌隙。” “哪能怪她呢。”赵玉屏道,“我只是觉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一别近一年,临到下马街,沈若筠看着熟悉的砖瓦,忍不住落泪。 小时候觉得沈家门庭满汴京最为大气,可今日再等她下车,竟在门口瞧出几分斑驳破败,好似也没记忆里那般高挺。 沈若筠抬头看了看门匾,又去敲门。 沈豹开了门,一见是沈若筠,手上拿的家伙事,“啪”的一声掉地上了。 “二小姐?” “是我。”沈若筠低头瞄一眼那笤帚,“是谁不要命了,敢来我沈家闹事吗?” 沈豹顾不上说什么,大吼一声,震彻整个沈宅:“二小姐回来了!” 林君听到动静,欣喜地跑了来:“二小姐?” “是我。”沈若筠吩咐林君,“我已与周二郎和离,你们准备一下,这几日去帮我把嫁妆搬回来。” “小姐放心便是。”林君应了,忍不住擦眼泪,“早园几个,每日都念着您,小姐快回院子去看看吧,保管叫她们惊喜。” 沈若筠回了明玕院,推开院门,就见一只白鹅大摇大摆而来。沈若筠敛了裙子,蹲下身摸了摸鹅头。 阿砚嘎嘎叫了两声。 屋里的节青道:“阿砚怎叫了?今日喂过了么?” 阿砚又连着嘎嘎叫了许多声,几个丫头听到动静不对,都从屋里出来,见是沈若筠站在院里,还以为是自己做梦。 “小姐!” “是我。” 见并非在做梦,早园欣喜落泪,“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苍筤平日不善言辞,此时也来问,“小姐,要不要跨个火盆?” “算了,过去的事便别提了。”沈若筠一一打量四人,“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早园将沈若筠走后的事讲给她听:“沈豹他们回来时,说小姐你坠了马,可是将我们吓死了,便立即去了周家,可周家不让进……” “后来安东来了,说你无事,教我们好好在沈家待着。” 沈若筠嗯了声,“那齐婆婆是怎么回事?” “那时已过了许久,林君与我们说周家要与蒲家结亲,我们都十分气恼,此事教婆婆听到了,要去周家接你。”早园声音低了许多,“婆婆与周家的人起了争执,说他们不讲道理,哪有不让见人的,又见周家喜气洋洋,越想越担心……” “后来……”早园有些讲不下去,抹泪道,“他们越不叫见,婆婆就越急,疑心你已不在人世,一时悲愤去撞了周家的大门……” 沈若筠沉默地听着,锥心泣血也不过如此,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哭了场。 几个丫鬟轮番安慰她,“婆婆之前最牵挂的便是小姐,如今小姐好好的,不若去给婆婆拜祭一番,好叫她心安。” 沈若筠净了面,去祠堂里拜祭了祖母,又单独给齐婆婆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婆婆……”沈若筠呜咽,“对不起……” “您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早园几个备了许多她平日爱吃的菜,将筷箸递给她,“小姐憔悴许多,要好好补补呢。” 沈若筠嘱咐她们,“你们在院子里收拾间房间,我这段日子在沈家多受菡毓照顾,特别是失明那段时日,我打算把她接来沈家。” “小姐还失明了?” “现下已经好了。” 入夜,她躺在自己幼年惯睡的床上。想到出嫁前,齐婆婆还要亲自给她掖被衾,忍不住又掉泪。 搬嫁妆的事便叫林君亲自带人去了。横竖有嫁妆单子,沈若筠也不怕少什么,且当时周沉将她移出嘉懿院时,已经将她东西都收拾了,现下去搬也方便。 沈若筠交代了几句嫁妆的事,又问他:“你从冀北回来了,陆蕴呢?他去哪儿了?” “陆总管原是帮着边陲百姓撤离的,因着百姓不肯离开故土,只能给他们发了兑银券,又带了易风去南边。” 沈若筠点头,原来陆蕴是有事处理,故而未回。 休息一日,沈若筠差人往周家递了帖子,等周老夫人回了贴,就要去一趟周家,取菡毓身契。 早园与节青可了劲想替她装扮,搬出许多衣衫来,沈若筠见了哭笑不得,“我这是去见周老夫人,并不是与人相看。” 节青道:“周二郎现有平妻,到时候一定会遇见的。” “也不是要与她比,”早园在一旁补充,“是不能叫她们觉得,小姐离了周家就落魄了。” 离南枝 第87节 沈若筠心道可周家的人就是如此想的,她便是披黄袍都不济事。只是见几个丫头都卯足了劲,便由着她们去了。 节青相中一套湘妃红的衣裙,早园却觉得不好,太过隆重,恐被别人当作昔年旧衣。 丫头们挑来挑去,恨不得连夜替沈若筠缝战袍。沈若筠自己挑了一件浅草碧褙子,衣缘绣兰花图样,因无系带,拿了块如意锁形翡翠别了,下系一条花鸟裙。梳了简单的堕马髻,插了支玉簪子,耳边戴了翡翠耳珰。 沈若筠带了早园与不秋,到周家时,递了帖子由婆子领着去荣禧堂。 周老夫人见了她,笑容和蔼,便是已知道她与周沉和离,待她仍旧亲切。 “许久不见你,瘦了好些。”周老夫人看着她,语带哽咽,“也越发像你娘了……” “老夫人。”沈若筠安慰她,“我与周二郎本就非真的成亲,眼下和离算是皆大欢喜,您不要难过了。” 周老夫人擦擦眼角,“是二郎他对不起你。” 沈若筠不想提周沉,把来意讲了,“我前段日子病得重,都是菡毓在我身边照顾,如今来找您,是想跟您求菡毓的身契。” 周老夫人点头,叫人去取,忽听下人来报,说是周夫人与二少夫人来了。 沈若筠有些想笑,还真如节青所说,必会撞见。 因周夫人是长辈,沈若筠起身福了福,蒲梅娘笑着道,“知道沈家妹妹来了,我备了些点心,等会不如去我院里坐坐?” 沈若筠谢绝,“这怕是不怎么方便了,我还有些旁的事。” 周老夫人想留她用个饭再回去,沈若筠婉拒了,又与周老夫人提,她想去看看周妤。 若无意外,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周家了。 周老夫人知道她待周妤极好,就连周夫人也说不出个不字,当时周妤出痘,还是沈若筠亲自去庄里照顾的。 蒲梅娘起身自请道,“我陪沈家妹妹过去吧。” 沈若筠看看她,也想听听她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 两个人一道走在游廊上,沈若筠步伐放慢了些等她。 蒲梅娘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表哥既已成亲,却还是要嫁他?便是平妻也甘愿?” “我从未这么想过。”沈若筠回答,又反问她,“我倒是也有一疑问,你们往日见得并不多,为何想嫁他?” 蒲梅娘如此,赵月娘也是如此。 蒲梅娘幽幽叹道,“婚嫁之事,岂是能容我置喙的?自是爹娘说哪家好,哪家便好。表哥是探花,前途无量,人也昂藏,爹娘觉得他好,我也只能这般觉得。” 沈若筠明白了,原是蒲家舍不掉周家这棵高枝,便叫旁人都觉得是梅娘痴情,她点头道:“那眼下他们也算遂愿。” “怕是遂不了。”蒲梅娘叹道,“表哥已与我提和离事,怕是很快就会遣我归家了。” “你别答应他。”沈若筠给她出主意,“你若是不想同他和离,就去找周夫人,找老夫人……装得可怜些,只说和离了就没有活路,周家不会许他如此行事的。” 蒲梅娘有些意外:“可他要与我和离,是为了……” “可我不愿。”沈若筠道,“不必送了。” 周妤正在案前画画,见沈若筠来了,又惊又喜,忙牵她手来看。 沈若筠一张张看了,周妤想叫她嫂嫂,又沉默了。 “以后不要叫我嫂嫂了。”沈若筠语气轻松,“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 沈若筠摸她的脑袋,“以后我不在这里了,但是郡姬很快就会嫁进来,她也是你嫂嫂,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她。” 周妤怔怔地看着她,似是没听懂。 “你三嫂嫂,擅画画,爱美食……她与你更投契些呢。”沈若筠道,“她很喜欢吃点心糕饼,到时候必少不了你的。” 周妤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你若是想我,就和你三嫂说,我们可以带你出去逛街,你们也可以来我家里玩。”沈若筠与她道别,“人世间总是这样的,有相遇便有别离,只要你好好的,咱们总会再见……我保证。” 周妤听明白了,眸子写满晶莹的不舍。沈若筠拿帕子替她擦干净了,又摘了自己戴着的防虫蛇的香囊替她系了,临走时还抱了抱她。 接走菡毓,沈若筠离开周家时,都懒得再回头看一眼。 她与周沉,与周家……都再无瓜葛。 第七十七章 裨益 沈若筠自周家回来,又去寻了林君,细问狄枫的事。 “我回来时,府里乱作一团,便去找了安东,想见小姐。”林君道,“安东私下与我说,便是见到你也没什么用,说你什么也不记得了,故而他家二爷才不让你见沈家人的。” 沈若筠想到坠马后的经历,又觉一阵恶心。 “然后你就去找了狄枫吗?” “是。”林君点头,“原陆管家离开时,与我交代,若有特别棘手的事,可去沈家庄外的小院,找狄枫商议。” 沈若筠想起那次跟陆蕴去小院,他是与自己说过小院管事名叫狄枫,只是当时并未留心,也未见到人。 “那狄枫人呢?” “明园被周二郎查封后,他就回去了,当时与我说,小姐应该已经记起旧事了。”林君道,“故他先回去了,他在城里不能久待。” 沈若筠点头,打算等城里的事情都处理妥当,就去庄子里见他。 回了明玕院,沈若筠便问菡毓的打算,菡毓自是想留在她身边,可沈若筠却要离开汴京了。 “你想跟我,我却不定在哪儿呢。” 沈若筠看过菡毓的身契,知道她非周家家生子,是幼时被买进府的,“你可想过放契?或有家人可寻?” 菡毓跪下道:“我五岁时,兄嫂便将我卖了,也不必寻他们,再教他们卖一次……我愿陪在小姐身边。” 沈若筠扶她起来:“你如何选都好,只是有一事,我想嘱咐你。” 菡毓道:“小姐请说。” 沈若筠闭目按了按太阳穴,“在隐园发生的事……你也都忘了吧。” 菡毓明白她是何意,“小姐放心,我不会提起的。” “不是放不放心。”沈若筠道,“这事太过膈应了,我一想起就有些反胃,思来想去,不若你我都忘了好。” 交代完此事,沈若筠便叫早园来带菡毓去安置休息了。 沈若筠对被困周家这段事说得含糊,早园猜测沈若筠一人在周家必是吃了不少苦头。见到菡毓,对她十分客气,很是感激。 菡毓知道早园是沈若筠身边的大丫鬟,也福身与她见礼。 两个人倒是一会儿就熟络了,早园又与她细细介绍院里的事。 林君带了沈家人,两日便将沈若筠的嫁妆都搬了回来。沈若筠看着那张拔步床,念着银子才没叫人抬去劈了烧火。 若离开汴京,家里不少贵重物品确实不好处理,既带不走,也不好卖掉。她想着,等收拾妥当,就运去沈家庄子里。那里有之前运粮修的仓库,储些家宅物品,绰绰有余。 汴京此地,人走茶凉。便是留了人看守也不顶事,倒不如只留个空宅子,反而不叫人惦记。 要收拾府里物品,沈若筠便先去了陆蕴书房,将一些得用的书带走。 她拿了炭笔,一个个书架登记书名目录,边整理书籍,边考虑后面要做的事。 以前陆蕴也带她读过不少史书。他这里的史书还有多个版本,故而此类书最多。 少时读史,总感觉官场复杂。官员授职,除非真是能力卓群,升迁都是利益集团的妥协与互换,从无正大光明、清清白白一说。 围绕朝事,分化多个利益集团,官员只有拜入这些集团门下,成为这些集团可用之人,才能被提携。若是有才干,那在提携之余,还要与之联姻,形成更紧密的利益团体。 少有不结党营私者,也能因自身能力,压制利益集团。可人非完人,若有所失,便顶不住利益集团联合反扑,不得善终。 沈家的情况,又有些特殊。朝廷本就忌惮武将,沈家几代人又接连战死边疆,家族结局早可预见。想来外祖父外祖母不同意母亲嫁入沈家,也是这个原因。 沈若筠小声叹气,之前不敢去想的事,已经一一发生了。 她想要权力,可青史留名的女子,多为掌权的后妃,或是慈女孝女、贤妻节妇与有才能的女子。 当下若要追逐权力,便只能攀附男子,控制所谓的利益集团。 可贵族男子娶妻,首要是门当户对。她无家族背景,自也不必考虑以嫁人为交易,易换权力之事了。再者,天底下没有凭空而来的好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若筠整理完史书,又揣度起“权势”的“势”。 她有些迷茫,若是无权,势力又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无权有势,就教她想起陆蕴。 陆蕴非官场人,可周沉却很忌惮他。 除去陆蕴自身能耐,他还总给人一种不能轻易得罪之感。 沈若筠细想了半日,也没想清楚陆蕴给人这种观感的原因,索性继续往下收拾。 陆蕴临去冀北前,给了沈若筠一套他自己整理的医学札记,十分得用。沈若筠收拾他书房,竟又收拾出不少旁的札记来。 有一卷被他翻得有些旧了,沈若筠细细看了,竟是各地矿产图。里面不仅有地图标记,还详细地写尽了各种矿物的特征与作用。 沈若筠不知道陆蕴之前是否真去过大昱的每个州城,却很信他留下的这份手札。 她干脆将陆蕴自己整理的手札都搬回了明玕院,发现里面还有一卷关于火器的。 沈若筠如获至宝,顾不上收拾,立即捧来细读。 冀北驻军之前也用过石脂等物,因着开采少,投入却大,故还是以弓箭刀枪为核心。 陆蕴编的此札,里面详细记录了石脂的蒸馏提纯方法石脂就是石油,最早记载见《易经》。两汉时,多用于照明和润滑车轴。南北朝时,石油一度成了中医治疗脱发等疾病的良药。自宋朝年间起,以石油为材料制作石墨和石蜡。战争中,此物叫“猛火油”。有专门喷射石油火焰的“猛火油柜”,类似燃烧弹。石脂要用要开采、储存、蒸馏,冷兵器时代用得不多。;突火枪、远射炮与地雷弹的制造工艺。不仅如此,其中还绘制了图纸,记录了火药配方。 沈若筠看了陆蕴在每页标记的时间,竟是他去冀北前编成的。想来他去冀北,应该也是去制此物,用来解决这场百年纠纷……可惜朝廷已经决定放弃冀北了。 她细细看了多遍,要制作这些东西,并不容易。突火枪还好,远射炮的炮筒需要精细淬炼,便是找遍汴京铁匠,也不一定有人能做出合适的。此物还需要车床来打磨筒壁,陆蕴倒是画了两种车床模型,可沈若筠拿给林君看,林君从未见过。 沈若筠想研究火器,打算从石脂入手。先储石脂,此物蒸馏后,可用于行军打仗。 突火枪与远射炮太难造,也可先制地雷弹,只要配出火药便可。突火枪,是宋代产物,远射炮就是火炮,也起源南宋,地雷最早见明代。炮筒需要精湛的技艺和车床加工,这个后面写到时都会标一下记载出处。 沈若筠对着火药配方,又去看陆蕴留下的石矿标记。选定了京西南路的襄阳府,打算等汴京沈府收拾差不多,带着沈家人一道去此处,先开采石脂。 晚间,见沈若筠还在看书,早园劝道:“小姐也太努力了,也得休息休息呢。” “休息不了。”沈若筠活动了下,“若想不被人欺负,就得人后吃苦,又想安逸又想什么都要,哪有这样的好事呢。” 离南枝 第88节 “小姐说得是。”早园道,“咱们要不要将卧雪斋开起来呀?” “卧雪斋在汴京开不了了。”沈若筠道,“易风也不便回汴京,不过若是在南边开铺子,倒是不错。” 她想着,之前答应了苏子霂要去杭州,还未履约。若是去襄阳府,倒是可以先南下去一趟杭州,说不得还能见到陆蕴和易风呢。 “小姐忙大事。”菡毓道,“也得先养好身子。” 她自归家,几个丫头每日都变着花样忙活,沈若筠也会多吃一些。 既要研究火器,还要存石脂,样样都是辛苦活,得要个好身体才能坚持下去。莫提以后还要携这些,替长姐奔波。 节青今日早起去厨下,端了炖了一夜的老火鸡汤回来,里面还加了黄芪、党参、当归、枸杞与红枣等物,想给沈若筠补补气血。 沈若筠闻到味道,便有些不适,强忍着没表现出来,等草草用完,才吐了会。 距上一次小日子结束已过四十来日,这几日又忙着筹划,都没注意到小日子没来。 之前在隐园,都是菡毓记着的。想来菡毓是以为她回来沈家后,已经换洗过一次,才没有注意。 沈若筠心下怀疑自己是有孕了,她扶了脉息,有些像又不能完全确定。 她在寒冬落过水,小日子推迟,也并非没有可能。 沈若筠想着,打算再等等。 节青与早园倒是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还以为沈若筠是太过劳累,饮食也以开胃的为主。沈若筠吃了几日,倒是没有再吐过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这两日除了研究石脂,还对着矿物手扎找火药的材料,除了火药,许多矿物都有用,只是朝廷开采得少,倒是也能去挖。 陆蕴在矿物这块写了许多批注,沈若筠细细读着。在讲花岗岩那处,见下面打了个星星的地方标记了“铜铀云母”。陆蕴在此标道:此矿石常在花岗岩中发现,有铀成分,故色类翡石。有辐射,释氡气,伴有香气。不可密接,长期接触此物,可致人羸弱昏迷、无故而亡。 沈若筠看得触目惊心,虽看不明白有辐射和氡气是什么,但是立即想起嫁入周家敬茶那日,周夫人送了她一个手镯。也是类翡翠,有香气,又不似熏香。 沈若筠翻找了一阵,没找到此物,就去问早园。 早园记得这个镯子:“小姐去年上元日昏迷,当时二爷叫我找过这个,后来他便叫齐大夫拿走了。” 沈若筠心下确认,应正是此物,“我知道了。” 怪不得她之前在周家总是昏迷,原是接触了此物。 细思此事,惊出一身冷汗来。虽然与周沉是假成亲,但是沈若筠心下也很尊重周家长辈。如何能想到,面慈语善的周夫人,竟想叫她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们家。 原来,周家没想着要与她和离,是想叫她“病故”,好替儿子娶蒲梅娘。 沈若筠周身寒彻,所以周家凭什么可以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若不满意她为儿媳,便不要答应这桩婚事;叫周沉娶了她,又行卑劣事,她的命就如此轻贱吗? 因为她无父无母,便是身故,也无人会替她出头吗? 沈若筠握着手札,忽有些明白周沉为何忌惮陆蕴了,因为旁人永远都摸不到他的底牌。既如此,便不敢贸然出手对付他。 便只是叫人有几分忌惮,都可免许多麻烦呢。 沈若筠低低叹气,前路不坦,多明白一分总是好的。 等府内家具收拾得差不多,沈若筠晚间又有些食不下咽,竟是在饭桌上干呕不止。 菡毓心下怀疑,算了算日子,“奴婢去炖盅燕窝,小姐喝了润润可好?” 节青一听,以为是小日子了:“我这就去煮红糖姜茶来。” 众人忙碌,独留沈若筠有些不知所措。 男女居室,女子还会有孕。 沈若筠又扶了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确为妊娠之状。 第七十八章 选择 沈若筠喝不下红糖姜茶,勉强用了一碗白粥。 她拿了一本《千金要方》,靠在榻上细看。 虽成亲两年,但从未考虑过怀孕一事。若论起来,也就失忆那段时日,被狄枫讲的故事吓到时想过,结论是不要生孩子。 她对于未来的规划中,从未有过生孩子这一桩,遑论孩子的父亲还是周沉。 与周沉的婚事,表面看是场滑稽的闹剧,可自己却险些殒命其中。 所以她为什么要为这场荒唐至极的闹剧负责,生这个孩子呢? 沈若筠打定了主意,便想着配一服药,送这个孩子走。 可这书里配方真不像是给人服用的,有红花、麝香、奎宁、南星、生川乌、生草乌等毒物便罢,偏剂量又大……有的方子更是匪夷所思,还用了水银、巴豆、蜈蚣、水蛭等物。 沈若筠看得手心直冒汗,有些不敢下笔。这药喝下去,孩子送不送得走不好说,自己必是要没了半条命。 若用外力、针灸、按摩的方式,沈若筠又没学过。她去翻陆蕴给的脉案,结果里面只有小产征兆与调理方法,并无此内容。 沈若筠不敢贸然冒险,想起艾三娘来。 一年未见三娘了,也不知道三娘如何。 因揣了个大麻烦,晚上也不得安寝。她想起周沉的假意温柔,他哄她生孩子的话语……又是一阵不适。 他不必自己经历生育之苦,却可得个承袭他家姓氏的孩子,还能借此困住自己,自是乐见其成。 晚上睡得不好,白日便显得神色困倦,仍旧吃不下东西。 她强撑着吃了些,盘算若是要打胎,还得趁早。 沈若筠问早园,“三娘这一年如何?” “三娘子很是挂念小姐的,也叫包二郎去周家打听过小姐的事。” 沈若筠点点头:“咱们今日去看看她。” 艾三娘自冀北回来,在沈听澜和亲后,也病了一场。她担心沈若筠,来沈家看她,却听闻她在周家不得归。 周家大族,女眷规矩多。 艾三娘又叫包湛去与周沉打听消息,包湛回来,只说不必担心。 艾三娘哪肯信,心下一直记挂着她。 此时见沈若筠来了,高兴至极:“好孩子,我正想着你呢,过来坐,让我扶扶脉。” 沈若筠笑道:“哪有三娘这样与人打招呼的。” 艾三娘招呼她喝茶,又去厨下端糕饼。 沈若筠自取了个山楂丸吃了,“三娘别忙了,我吃不下。” 她支走早园,又将自己与周沉和离,怀孕的事一一说了。 艾三娘放了软枕,按了她的手腕,细细摸了会。 “是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沈若筠嗯了声,“我自己瞧,也是有孕了。” 艾三娘又问她饮食,沈若筠回答,“只是偶尔不想吃东西,闻了荤腥会想吐,旁的倒没什么。” “看来是个懂事的孩子。”艾三娘替她拢好衣袖,“其实你与周二郎和离,我觉着不是坏事。中间横着将军和亲这事,便换是我,我也过不下去。” 提起沈听澜,沈若筠眼眶发酸,将来意道出:“三娘,有什么不伤身子的药么?” 艾三娘惊诧,“你不要这个孩子?” 沈若筠闭目,“本不该有的。” 艾三娘又细细摸了会,“可我瞧你,身上还有些旧疾,若是要……” 沈若筠将自己的打算说与她听:“我想举家离开汴京了。” “将军她……怕是不愿意你去找她的。”艾三娘知道沈若筠是惦记沈听澜,“她连和亲时都不愿你看见。” “那也不行呀,我要想办法将她接回来。”提起长姐和亲一事,沈若筠便觉透骨酸心,“怎么可以如此对她。” 艾三娘替她擦眼泪,想想也心酸:“我当时便想,若是你知道此事,定是要大闹一场的……” “闹了也没用。”沈若筠哑声,“横竖现下我家只我一个,只管去做便是……所以三娘还是给我抓一副药吧。” 艾三娘想着方子,觉得棘手。往日给旁人开此药,都得再三小心斟酌,又何况是沈若筠。 “来抓去胎药的多么?”沈若筠问她。 “极少,生产事本就凶险,每个人对药物反应都不一样,有的后遗症重些,便终身难孕了。”艾三娘道,“若是不要,都是生下来再送人的。” “那有如我这般,和离后来抓药的么?” “和离的本就少,多是休弃的。男子对于子嗣,只要养得起,都是多多益善的。女子多是不要,毕竟还要再嫁,也有生下后给了男方的。” “男女之事,总是这般不公平。”沈若筠语带嘲讽,“男子不必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可冠他姓,替他家延续香火。女子受分娩苦,生了孩子反而要归男子家。” 艾三娘对着药物细思后遗症,实是不忍,劝沈若筠,“你家又非养不起这个孩子,不如将他生下来,这孩子在沈家长大,就是沈家的孩子。” 听三娘劝她留下这个孩子,沈若筠的手下意识往小腹上放。她与周沉的事很是不堪,又不愿与旁人道。 艾三娘观她神色,猜出几分,“你和周二郎,已到如此地步了?” “是我不愿叫他家知道。”沈若筠道,“三娘你想想,孩子若是被周家得知,不认便罢,若是要将孩子抢走该如何?” 艾三娘细思,确实是不甚妥当。 沈若筠想到在周家经历,哀哀一叹,“三娘,我是怕他家。” 艾三娘心疼地揽着她,沈若筠是她看着长大的。刚刚摸她脉息,诊出了不少旧疾,也未好好将养。 “以前瞧周二郎,许是因着他与我家包湛有过同窗之谊的缘故,总觉得他在汴京贵胄子弟里人貌俱算上乘……”艾三娘道,“是三娘识人不明,不料他竟是个拜高踩低的俗世之流。” “跟三娘有什么关系。”沈若筠见三娘眼眶红了,安慰她道,“三娘,其实我好着呢,不如何吃亏。” “你身体不好,咱们去别处生,不告诉他们。等你将孩子生下,三娘好好替你调理调理。” “可我不生不就好了么?” “真是孩子话。”艾三娘被她逗笑,“眼下世道不好,若是你家没有那些族亲,没有这些产业,又何须这样的麻烦?只是沈家终究不是一般门第,我每每想到沈家无后,都觉得唏嘘……” 沈若筠倒是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三娘说得也有道理,此事容我再想想。” 艾三娘道:“你若真不想要,三娘也不拦着。只是千万别自己胡来,还是来三娘这里,三娘替你调理身子。” 离南枝 第89节 沈若筠离开时,正见包湛在院里帮包澄搬草药,与两人打招呼,“包大哥,包二哥。” 两人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与她说话。 包澄道:“倒是许久不见你了。” “是有一阵子没来叨扰了。”沈若筠问包湛,“包二哥怎么得闲在家呢?” 包湛叹气道,“登封那里闹了贼寇……嵩山书院关门了。” “贼寇这般厉害么?” “不是一般的贼寇。”包湛压低了声,“是造反的,山长怕学子被牵连,故而关了书院。” “登封都乱了?” “眼下也就汴京好些了。”包湛叹气,“我回来时,还赶上了土匪,差点回不来。” 从艾氏医馆回去,沈实来报,后面有人在跟沈家的马车,沈若筠不必去查,也知道是谁手笔。 她不愿见他,便也懒得去管了。 沈若筠心下掂量艾三娘的话,沈家确实需要个孩子。只是有些担心周沉知道这个孩子,再来纠缠骚扰。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许久,也不得入眠。 今晚守夜的是菡毓,小声在帘子外问她,“小姐,你可是不舒服?” “菡毓。”沈若筠见是她,叹了口气,“你来陪我躺一会吧。” 之前沈若筠失明,也是菡毓陪着她。此时掀开帘子,在床边坐下,“那奴婢陪小姐说说话吧。” 沈若筠嗯了声。 “小姐在想什么?”菡毓替她拢被衾,“可是梦魇了?” 沈若筠叹了口气,“不是,是我睡不着。” 隐园发生的事,菡毓都知道,心疼她道,“小姐,咱们现在在沈家呢……都不会有那些事了。” 沈若筠叹了口气,把自己蒙进被衾里,菡毓温柔地拍了拍,像沈若筠失明时那样哄她。 “菡毓。”沈若筠犹豫片刻,还是告诉她,“我有孕了。” 菡毓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她有孕,而是她告诉了自己。她那日见沈若筠干呕,心下便已经有此怀疑了。可又见沈若筠这几日面色如常,只期望是自己想多了。 早园倒是来问她小日子的事了,菡毓听说沈若筠未换洗,便与早园道,可能是上元落了水,小日子不准了。早园与节青还一道商量着要炖些汤水给她调理……谁知沈若筠竟是真有了身孕。 “可……”菡毓支吾,“可……” “你也想起来一些事了吧?” “小姐……” 沈若筠闭目,“想来是我当时不该错信他,将婚嫁一事想得这般简单……我自嫁他,便倒霉透顶。” “那此事不能叫二爷知道,若是他知道,又有官司打呢。” “是啊,他不仅无此忧虑,还能来争一争。”沈若筠气闷,“凭什么我生的孩子,还要算他的?要我说,既是和离了,便与他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清晨,沈若筠起床时,眼睛有些肿,人也显得没精神。几个丫头私下担心,菡毓知道原因又不能说,只道,“许是夜里又挂念将军了,我瞧小姐这几日食欲不振,不若备些酸梅子等物,再做些清淡滋补的羹汤,小姐太瘦了,也好替她补一补。” 几个人都觉得是,毕竟沈若筠自己就擅医术,应不是病了,而是心事过重。 节青忙去厨下炖补品了。 沈若筠收拾完沈家宅内物品,趁着东西往沈家庄搬运的空闲,找来了一年的邸报。 她粗略过了一遍,莫说长姐,便是冀北都无消息了。 除了琅琊王所在的夔州路,富庶些的淮南、江南、两浙,各地都有乱象。灾荒、流民、匪寇……满目苍夷,也不知周皇后怎会觉得外面太平的。 沈若筠原是计划要去襄阳府的,可那里眼下闹匪,举家前去不安全,一路还有多个朝廷被劫过纲物的地点。 冀北虽未割地,也无消息,应是正被辽人接管。 去不了襄阳,可石脂又是必须要采集的。沈若筠想着,不管自己或是旁人去,都得先将突火枪研制出来。 此物外管是竹节,比铁管易得。在内部装填火药与子窠,点燃后可喷射,便于携带,又能防住人多势众的匪寇。突火枪,源自《宋史·兵志》,“开庆元年又造突火枪,以巨竹为筒,内安子窠,如烧放焰绝,然后子窠发出如炮声,远闻百五十余步。” 自确认有孕,沈若筠发现自己思考问题时,总会将手放在小腹处。许是这个还如梅子般大的小生命,是她身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这几日总在想,要不要这个孩子。此时觉得好笑又可悲,她自出生始,便从来都无法选择,接连失去了至亲……唯一可选的一次,竟犹豫了这样久。 男子会留,因子嗣是家族延续;她既不想再嫁,何必拒之? 艾三娘制了些调理的药丸上门看她,便听沈若筠问她,“三娘,养孩子容易吗?” “不容易的。”艾三娘知道她这是想留下了,“可这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呢?照顾孩子是不易,教养也不易,但既得了,也算与你有缘。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都会像母亲的。” 艾三娘说完,又问她,“你打算留这个孩子了?” “我想着,既是我生的,那就是我们沈家的孩子,与周家无关。” 艾三娘点头,“正是如此呢,若是老太君还在,必也愿你留下他的。” “不过若真要生,得去庄子里。” “庄子哪有……”艾三娘说着,又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怕在城里,周家会知道?” “这如何瞒得住?”沈若筠想着自己出门都有人跟着,估计是周沉差人紧盯了沈家动向,“我去庄子里,那里有地方可做试验,刚好一并做了,也不耽误什么。” 襄阳去不得,北地正乱着。刚好先去庄子里试验火器,还可以演一出金蝉脱壳,叫周沉以为她已离开了汴京。 艾三娘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你去庄子也行,我也跟你去。” 第七十九章 脱身 要去襄阳采石脂,得先将突火枪制出来。其实当下无论要举家去哪,都得带了突火枪,才能上路。 沈若筠拓了突火枪的图纸,琢磨着拆分。 早园端了水与药丸,“小姐,该服药了。” 艾三娘制的药丸很得用,沈若筠用了几日,没那么容易反胃、干呕了,睡得也比之前要好。几个囫囵觉后,人也显得精神许多。 “可算又见些血色了。”艾三娘见她气色好了些,在她脸上轻轻揉捏了下,“你信三娘,三娘定保你母子平安。” 沈若筠倒是不担心这个,只担心被周沉知道。 她细细观察了,只要她一出门,便有人会不远不近跟着。 若要去庄子里,就不能再拖了。 等沈家家宅物品往庄里运得差不多,沈若筠就带着丫鬟们在汴京采买各类物品。 一行人逛到御街,路过原卧雪斋的店址,发现那里开了家仁和脂粉铺。沈若筠好奇,卧雪斋已经关门一年半了,不知现在脂粉是个什么行情。 她叫停了马车,要进店逛逛。 节青不解,“小姐要买脂粉香膏吗?咱们……” 她意识到不妥,改口道,“家里还有许多。” “我想去看看。” 自怀孕,沈若筠下车就小心许多。她扶着不秋胳膊,拎起些裙摆,以防自己误踏。 仁和脂粉铺掌柜眼观沈若筠的衣着打扮,猜测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忙热情地将店里卖得好的几样,端给她看:“这是玉容珍珠膏,最是调理肤色,美容养颜的;这是益母草玉泽面霜,用起来十分滋润,当下正合宜。” 沈若筠一一拿起,仔细看了。珍珠膏与卧雪斋的有八成相似,玉泽面霜就差远了,只名字一样。她又取了紫粉来看,揭了盒盖,又皱眉放一边了。 她将店里的货物看了一圈,问掌柜:“我怎么记得,这些都是卧雪斋的东西呢?” 掌柜讪讪一笑:“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卧雪斋惹了事,关了快两年了,满汴京的贵人也要有得用不是?” 沈若筠点点头,卧雪斋在时,就有不少人眼红生意,卧雪斋闭店这般久,动心思的人自是更多。 那掌柜见她要走,算是只看不买,脸色一变,语气带了几分不耐,“小姐既是不买,在这寻什么开心呢?” “自是你家的东西不好,我家小姐看不上。”节青怼他,“抄人家卧雪斋的都抄不像,真是废物。” 她们正要出门,忽撞见安东进店来,掌柜见他来了,忙将包好的珍珠膏拿给他。 安东见到沈若筠,“少……” 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规矩行礼道:“沈二小姐。” 未等沈若筠说什么,安东便匆匆离去了。 那掌柜见状,又换了一副面孔,比之前更为热络,“小姐认识东爷么?” 沈若筠反问他:“你东家姓周?” 掌柜点头,“周家二爷的夫人爱用卧雪斋的东西,故而卧雪斋关门后,交代仁和堂制的这些。仁和堂是药店,不好卖这个,故在此开了脂粉店。” 沈若筠想到周沉拿了仿制货送自己的事,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忍住想吐的冲动,“原来是这样。” 掌柜又与她八卦:“周家二爷与夫人感情极好,开此店也是为了夫人有得用。我们价格比卧雪斋便宜,质量也不差的。” 沈若筠无在此听周沉私事的兴致:“你家东西,远不如卧雪斋。” 掌柜皱眉,“小姐可莫要乱说。” 沈若筠刚刚在紫茉莉粉里发现了滑石粉,粉质显得细滑,长期使用,会使脸色发青。想到孕妇不可长期接触滑石粉,临走前,还是提醒了下:“有身孕者,不可使用紫茉莉粉。” “哦?谁有身孕了?” 周沉立在门边,因是安东来取东西时,他就在附近,故来得这般快。 掌柜一见周沉,上前拱手行礼。周沉摆摆手,叫他下去了。 周沉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也不肯移开,“你说谁有孕了?” 沈若筠语气淡淡,“蒲家女嫁入你家已有不短时日,自是会有孕的。” “你是不是……会有一点在意她?”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沈若筠觉得好笑,“那紫粉里掺了滑石粉,不过提醒两句罢了。” 沈若筠不欲与他多说,便要离去。 “阿筠。”周沉好不容易见她一次,忙道,“我有你姐姐的消息。” 离南枝 第90节 见沈若筠恍若未闻,周沉咬牙,又与她重复:“我有怀化将军沈听澜的消息。” 他将这句话说完,却见沈若筠并无什么激动表情。 “你……” “你有消息又如何?我马上就要去冀北,接她回家了。” “你别去。” 周沉本就疑心她要离开汴京,这几日出门,都在采买物品,还将汴京沈宅的物品运去庄子里了。此时听她说出,更觉窒息。 “阿筠,冀北现在……都是辽人。” “冀北四路,十六州……都被辽人占了么?”沈若筠虽已有此猜测,但听周沉说出,眼前陡然一黑,质问他,“你们不是不割地的么?” 周沉抿了抿唇,无力道:“只是辽人在管着……你也想想将军护你之心,她会愿意你去冀北送死么?” “无须替我姐操心。”沈若筠道,“我宁愿死在寻她的路上,也不愿在汴京苟活。” “阿筠,”周沉重重唤她的名字,苦劝道,“人活着才有希望……你又焉知朝廷不会有接回她的那一日?” “就凭你们?” 沈若筠觉得好笑,不欲与他多说,临走时提醒他,“周沉,你我已和离,以后别如此叫我。” 周沉这几日案上堆的都是冀北行军图与她的行程,“阿筠,你能不能……” 他说不出那个“信”字,也知道她的回答。 两人和离后,看不见她便罢,他知道她在沈家就好,看沈府动向,也能猜出她今日在做什么。可此时听她说要去冀北,失去她的锥心之感比和离时还要强烈。 也不知两人怎会一步步,走到今日局面的。 周沉忽想到沈若筠那日在宫里问他的那个问题,似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在她出门前,颤声问她:“阿筠,我若与你做面首……你能否消气呢?” 沈若筠一怔,猜测周沉如此说,是信了自己要去冀北之事,想要拖延。她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可我与你一处,并不觉得快乐,既如此,我养你何用?” 他既信了,再来个金蝉脱壳,周沉自不会想到她就在京郊。 回去前,沈若筠又买了些果子,尤其喜欢乌梅糖。虽有三娘帮着调理,但难免有些反应,往日在人前多是忍着,打算等到了庄子里,就不再隐瞒自己怀孕之事。 知道有人跟着,沈若筠每个店里都询问若是远行,该如何携带保存。她光顾了一条街的店铺,买的东西都叫人送去了沈府。 陆蕴挑的这四个丫鬟里,安静的苍筤与她差不多高。若是换了衣饰,裹了厚斗篷,远远看着,分辨不出。沈若筠叫来了林君与苍筤,将自己的主意细细交代了。 “苍筤与沈虎、沈豹、沈骐,四个辛苦一趟,趁着天色还未亮,便先向北去。” 沈若筠揣测,若是自己要去冀北,考虑到会遭周沉阻拦,必是会赶早的。 “你们出了城,会有人跟着你们。”沈若筠想起上次坠马经历,嘱咐道,“安全最重要,甩不掉叫他们跟一阵也没什么。苍筤扮了我,不必骑马,坐在车里便是。你们往北去,冀北眼下在辽人手里,也不必真去。若到了青州他们还跟着,你们就在青州城里住一阵,再找机会脱身。” 林君问:“若是周二郎追上来该如何?” 沈若筠笑着道,“这便更好了,他若追上你们,苍筤你就说我与你是分开走的,他便更无我的行踪了。” 等苍筤的车马走了两日,沈若筠才卡在城门关闭前,确认无人跟踪后,出城去了。她与艾三娘说好了,过一个月再遣庄子里的人来接她。 沈若筠以前来庄子,都是忙粮食事,这一次却不同。等在庄子里安顿好,她将几个心腹丫头并林君都叫到身边,郑重道:“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们。” 众人都屏气凝神听着。 “我已有三个余月的身孕了,来此除了要制突火枪与火药,还要在这里将孩子生下来。” 节青嘴巴张得老大,早园面露担忧色,与不秋面面相觑。 “周家不知道此事,我也没打算告诉他们,所以我才请苍筤扮作我,叫周沉以为我去冀北了。” “这样的事,小姐怎好瞒我们。”早园想到沈若筠这些日子的反常,只觉得自己怎会如此愚笨,这都瞧不出来。 “我们真是从未想过。”节青也是一般反应,“他……他……” 菡毓之前便知,此时只在一旁沉默不言。 林君倒是觉得惊喜极了,“小姐原是怀了小将军么?” 沈若筠知道他这是心系沈家,还是给他泼凉水,“冀北都没了,还要将军做什么?眼下局面,也不是有个孩子便能逆转的……我之所以想将他生下来,是因为他是我们沈家人。” “那是自然。”林君道,“二小姐的孩子,自是沈家人。” 晚间,早园在炕上铺床,又让沈若筠早些休息。沈若筠忽想起上次跟周沉来这里时,他也是睡这屋里的,胃中泛起一阵恶心,怎么拍胸口也抑制不住。 “小姐,你如何了?”早园手忙脚乱地倒水、端来酸果子,又替沈若筠顺气,“可是好些了?” 沈若筠不想吃果子,慢慢喝了杯水。她见早园眉心拧成川字,安慰她:“你别担心了……瞧你,脑袋上都要留印了。” “怀孕这样大的事……小姐怎好一直瞒着我们。”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我当时还未想好要不要这个孩子。”沈若筠轻摇她胳膊,“若我告诉你们,那小产又该如何说?到时候你还不得担心两遍呀?索性就先不提了。” “小姐真是……”早园拿手背擦眼泪,“都是我们没有用,才叫小姐遭这些罪。”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沈若筠又感动又好笑,“别说你了,便是陆蕴在,也管不到这么些的。” “那不一样。”早园道,“陆管家若是在,必不会由着将军去和亲,又叫小姐在周家受尽磋磨……” 沈若筠劝她:“别多想了,我不是已经和离了么?” 两人说了会话,沈若筠心下好受许多,周沉睡过此处便睡过此处吧,横竖已嘱咐过,永远不许他再来沈家庄子。 若是顺利,他已经以为自己去冀北了。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想着明日还要画突火枪的拆分零件图。扎进还留有晾晒过的香气,厚实暖和的被衾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八十章 绸缪 研究三日,沈若筠终于对着图纸,画出了突火枪的零件图。要做此物,得准备两类物件,一是制作巨竹筒并发射子窠;二是配烈性火药。 汴京有制作炮竹的工坊,沈若筠叫林君去看看他们用的是哪类竹子。汴京人在新年喜燃炮仗,一类是在竹筒里填补硝石、硫磺与木炭,也叫“爆仗”。另一类是纸筒和麻茎裹火药编成串做成的编炮,也被叫做鞭炮。 林君去采买竹子,沈若筠就去小院见狄枫。 她叫了不秋同去,两人七拐八绕,缓行至小院。 合围的小院与她上次来时没什么不同,打理得井井有条,小菜园里还结着瓜果,十分喜人。 狄枫穿了一身青衣,正在院子里看书,见她来了也不意外,“二小姐。” 沈若筠作揖谢他,“多谢狄先生的救命之恩。” 狄枫道:“不值什么,不必记挂。” 见沈若筠要坐下,不秋担心石凳寒凉,小声提醒她:“小姐,凉的,我去搬个凳子来。” “无事的。” 狄枫听到两人对话,古怪地看着她。 沈若筠被他打量,有些紧张,手不由放到小腹处。 狄枫回屋里取了一个手枕与毛毯来,他将手枕放了,又将毯子递给不秋。 “二小姐,伸手。” 沈若筠将手搭在手枕上,狄枫拢袖替她扶脉,半晌后道:“无事。” 沈若筠嗯了声,“你的医术是跟陆蕴学的吗?” “不全是……考不了科举,便只能学医。” 沈若筠听她如此说,估计他应是罪臣家眷,就没有再多问。 狄枫又细细检查了她的手伤,“我原以为,你被他那般困着,已经够倒霉了,谁知还有更倒霉之事。” 沈若筠问他:“若是你家眼下可以得一个后嗣,你愿意留么?” 狄枫明白她为何要生这个孩子,“我并非觉得你不该生,沈家能有个孩子,自是好的。只是觉得……太便宜他了。” “若是顺利,他不会知道的。” 狄枫咬牙,“我还以为你清醒时,必会恨毒了他。” “周沉此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还有正事要做,哪有精力与他斗狠。而且,常人又如何能与疯子同论?”沈若筠想到周沉,直摇头,“这样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离他远远的。” 听她提正事,狄枫有些感兴趣,“二小姐要做什么?” “你过几日便知道了。”沈若筠卖关子。 狄枫也不多追问,又嘱咐她:“往日不要进补太过,若是胎儿过大,生产时会吃上一番苦头。” 沈若筠点头应了,狄枫还有些不放心,提笔写了不少禁忌事与她。 “你放心吧,这个孩子投胎到世上,摊上个疯子爹就够倒霉了。我自会小心,不叫他做一团血污的。” “谁担心他了?”狄枫又好气又好笑,“二小姐要生便生,只是小心些,别将自己搭上。” “不会的。”听他担忧此事,沈若筠对此也早有决定,“我与三娘说好了,若真有万一,那就保我。” 林君去了两日,带回好几种竹筒来。 “这些都是产自汴京的么?”沈若筠取了细看。 “慈竹是本地的,硬头簧是夔州的,还有一种巨龙竹,产自广南西路。” 沈若筠一样样细细看了。慈竹内部空间中等,筒长,竹节的硬度尚可,可以一试;硬头簧秆高直,竹节也最为坚硬,只是内部太小,更适合拿来承重;巨龙竹是三类里最大的,更适合拿来做猛火油试验。 “慈竹易得么?” “眼下过了年,爆竹生产少,要多少都能买得到的。” 沈若筠点头,慈竹虽然小了些,但是拿来做突火枪试验很适合。 虽威力不足在战场推广,但对付山贼盗匪还是可以的。 她将火药对着成分细细配了,之前配卧雪斋美容膏,做了不少精细的量称工具,此时刚好拿来配火药。先配置小剂量试验,后再调整剂量。 等正式点燃时,虽然已经小规模试验过好些次了,但是沈若筠还是怕火药爆炸伤人。她与几个丫头商议,给手持突火枪的乐康制了芭蕉叶隔火衣,从头到脚都包得严实。 “小姐放心。”林君道,“乐康功夫好得很,不会有事的。” “还是小心些好。” 因怕出事,还叫乐安拎了水备着,好浇灭。 离南枝 第91节 沈若筠屏气凝神,见乐康点燃了突火枪,引线燃尽后,他受强力往后退了两步,火药喷发,将其中的土制的弹丸子窠射出。 见未出事故,沈若筠心下安定,忙去看子窠射出的距离,约有三十余步,很是不错了。她盘算着若是子窠用碎瓷,伤害力度会更大些。 铁钉更妙,一管子下去,数枚铁钉被灼热的气息挟裹射出,杀伤力极大。可惜盐铁乃朝廷专营,私下买卖也有。朝廷规定“京都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出自《宋史.兵志》,“开宝三年五月,昭:‘京都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若是私购被人发现,必有大麻烦。 沈若筠想着,觉得突火枪重在自保,耐高温的碎瓷还是最实用的。 得了突火枪,又研究石脂。 汴京石墨与石腊的工坊里就有石脂,沈若筠拿了些林君买的,研究石脂的分离蒸馏。 之前因为卧雪斋,也学过蒸馏萃取的原理。沈若筠结合陆蕴给的资料,发现眼下没有可做蒸馏萃取的容器,只能叫分离。 摸索了几日,分离出了少量的流动石脂。虽达不到陆蕴写的标准,但是沈若筠也想试一试此物威力。 她用巨龙竹做成的容器,将分离后的石脂倒进去,制成“猛火油罐”。 沈家庄子原有的养马场地势空旷,沈若筠便选了此处试验。 林君拿了火箭,在远处射向装了石脂的巨龙竹。火箭落下瞬间,炸出一朵不小的爆裂云,热浪裹挟着燃烧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林君都忍不住惊呼,“这也……” 早园扶着沈若筠,怕她受惊,“小姐,这里太呛,您可犯恶心了?” 沈若筠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反胃害喜,她与林君俱是一般反应,惊喜交加,若闻龙吟。 若此时狄枫在此,摸她脉息,恐会以为她这是心肝火旺,才如此狂跳不止。 她与林君细细察看爆炸后地面范围,小小一罐竟有如此威力,觉得怪不得此物叫猛火油,陆蕴形容它是守城神器呢。 若是当年祖母在彤云镇有猛火油,辽人便是再多一倍的人,也不一定能将彤云镇攻下。 沈若筠想到祖母,忍不住落泪。她擦了泪,又去翻看陆蕴留的矿产手札,看看若是不去襄阳,离汴京近些的地方,哪里可采石脂。 石脂采集肯定是不易的,不然以陆蕴的行事作风,早就下手了。 沈若筠也学陆蕴理手札,将火药的研发事宜细细整理了。她叫丫头给林君易容改妆,以自家主人喜好石墨为由,将汴京及附近能采买到的石脂都买尽了。 艾三娘见她伏案辛苦,替她按着肩颈,“说来你是未见过,老太君也总如你这般……每仗之前,都会细细勘测行军沙盘,思虑计策。” 沈若筠从未见过祖母或是长姐在战场上的样子,心中很是遗憾。 “只是老太君每日活动多,不似你一坐半日的。”艾三娘劝她,“听三娘的,每隔半个时辰,就起身活动一二。庄子里的妇人还打拳呢,我瞧着你也可以学学。” “嗯。”沈若筠舒展了下肩颈,“三娘说得是。” 她穿了鞋,起来散步。近五个月的身孕,小腹隆起了弧度,还不是特别明显。 阿砚自来了庄子里,便不似原来在明玕院霸道,好似知道这里是吃鹅的,总懒懒的。 沈若筠心下猜测它年纪大了,故而如此。当年觉得它走路有意思,便想养它,谁知因是她养的,阖府对它纵容至极,渐成府里一霸。 怪道赵玉屏说不愿意长大呢,人在小时候,能感受到家人无微不至的爱护。虽然不够自在,但是等长大,又总会怀念。 毕竟长大后,只能自己承受每个选择的后果,一步步往前走下去了。 又隔了十余日,北上的苍筤四人,终于回来了。 沈若筠拉着苍筤的手,细细打量她,“此行辛苦你了,瘦了好些。” “不辛苦的,我都没骑马。”苍筤摇头,笑着道,“我可当了一路的小姐呢。” 沈若筠也笑,“回来了也可继续当的。” 苍筤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面露喜色,“小姐这是?” 沈若筠拉她的手轻放在上面,“若不是为了这个,何必叫你们这般辛苦。” 晚上,庄里摆了席,来为他们接风洗尘。 沈若筠问苍筤:“你们去了这般久,可是遇见周家人了?” 苍筤道:“我们一出城,便有人跟着,一路怎么也甩不掉。只好在青州落脚,租了个小院,日日在城里打听消息……后来寻了个时机,一个个从青州撤离,在应天府会合了,一起回来的。” “周二郎后来也去了青州。”沈豹在一旁补充,“我是最后离开青州的,我见到他了。” “他还真够闲的。”沈若筠不放心,又与林君道,“咱们在此,得多小心,不能叫他知道了。” 林君早将此事细细布置了:“小姐放心,我们出庄,都会易容。来庄子的路上还设了人巡岗,若是有异样,会提前知道的。” 沈若筠对他的能力还是放心的,又问苍筤,“那你们在青州,可打听到我姐姐的消息了?” “将军的消息倒是没有。”苍筤道,“不过冀北十六州的百姓极惨,虽说将军临走时已安排了不少兵士护送百姓撤离,可总有些偷偷跑回去的,毕竟故土难离。眼下冀北这些人,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是生不如死,被辽人如牲口般奴役……” 沈若筠放下筷箸,“几代人就只有几间茅屋,几亩薄田,舍不得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朝廷这些个大臣,只要不割地的名声,旁的不论。他们默许辽人接管,就等默许他们肆无忌惮地扫荡这些城镇。” “哎……” 众人皆叹息,沈若筠心下也堵得慌。 这些时日,她除了分离石脂,还在想要如何推动北伐,谁会愿意北上去。 朝廷这般行事,沈若筠真怀疑便是辽人打到汴京城下……朝上都会争议是战是和,能不能再推个女人出来,好免了战事呢。 苍筤回来后,沈若筠却越发无法安心,对着车辇图越想越害怕。 她听祖母讲过,尝过了人血的野兽就必须要打死,不然它们总会再寻机会,一尝美味。 辽人在冀北如此猖狂行事,会放过行军不过半月,繁华奢靡的汴京城吗? 沈若筠指节都攥得发白……若是汴京真起战事,沈家庄里这些人,还得早些考虑后路。 她将沈家庄的人都召集了来,与他们说了冀北的事。 “辽人如此行事,看来朝廷去岁那自以为是的辱国之盟,不过是一张废纸。”沈若筠问他们,“冀北眼下在辽人手里,汴京没了防御,说不得辽人冬日就打过来了,你们有什么想法么?” 沈力家中世代,都替沈家看顾此庄,上前拱手道:“若是辽人兵临汴京城下,那何处都是乱的……不如用小姐做的火器,与辽人一决死战。” 沈若筠这些日子在庄子里试验火器,分离石脂,庄中人也参与不少。沈若筠没料到他是这般想的,劝他道,“南边一时半会不会波及,有江为界,辽人打不过去。” 沈义山上前道:“二小姐的心意我们知道,可若辽人真打到我们家了,哪有不战而退的道理?便是死,我们也是埋骨沈家庄的,那些永远留在冀北的弟兄……” 他语带哽咽,却又咽下悲意:“……都得羡慕我们呢。” 沈若筠知道沈义山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牺牲在冀北了,“可……” “二小姐,我们不走。” 见众人态度都如此,沈若筠又细想了庄子位置,此处还建有地下粮仓,小院还有密室。粮仓可改工事,到时候还可以将老弱妇孺移到小院的密室里避祸。 去南边不一定就安生,留在此地,也并非洗颈就戮。 她叫沈力与沈义山一道,先在庄子四周布置工事,带了庄子里的人,将原有木质围墙修成石料的墙壁,不计费用往高了修建。 墙壁四下都沾满朝外的碎石瓷片,防止攀爬。 若有人查问,只说有野兽伤人。 林君除了收石脂,还多收些粮食,囤在粮库里。 沈若筠也不必艾三娘再督促她活动一二了,一听要打辽人,庄子里的孩子妇孺都操练上了,她每日看着,也会跟着一起。 第八十一章 故旧 操心事虽多,但住在沈家庄里,孕期都不觉如何辛苦。 厨下鲍娘子日日观察她偏好,节青自来了庄里,就与鲍娘子一处,在厨下琢磨如何叫沈若筠多动几筷子。沈若筠知道她们费心,也会多用些。 艾三娘自不必说,在庄里等沈若筠胎像稳固,才回了一趟汴京城处理医馆事,又去庵里看了伊娘。 沈若筠与艾三娘在庄子里散步,便与她闲话:“伊娘姐姐还不肯回来么?” 提到此事,艾三娘气愤不已,“那日我出门遇见马冬郎,问他愿不愿意随我去看他姊姊。谁知这黄口小儿,竟嫌弃起伊娘来,说她若是回来,会坏了家里的名声……他们家就是个卖杂货的,比一般的走街小贩多间铺子罢了,有甚个名声?冬郎自幼是伊娘照顾长大的,没承想竟是只白眼狼。” 沈若筠冷笑一声,“自己没本事,只会欺负女人罢了。” 艾三娘点头:“我之前同情马家,明明是受害的一方,却遭人非议,可见他家行事,又觉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她和包大哥的事还能成么?” “我家大郎,是个实心人。”艾三娘叹气,“自出了此事,我便也问过他,他说若伊娘肯嫁他,以后便去别的地方开铺子,不叫她在小横街住着。可伊娘将那些流碎听了去,一心出家……她那尼姑庵,哪是什么清净地儿啊。” “尼姑庵自不是好去处。”沈若筠安慰艾三娘,“若有机会,不若叫包大哥去看看她。便是她出家,旁人也不会忘记此事。既如此,何必在意旁人看法?” 两人逛回院子去,艾三娘端了芝麻甜茶给沈若筠喝:“不说这个了,你未在城里,可错过热闹了。前几日,濮王府的小郡姬出嫁,她果真与你最为要好,满汴京寻你呢……都找到我家医馆了,我只说你有事离开汴京了。” 沈若筠想着赵玉屏,“玉屏待我,一向如此。若非身有破绽,我也是要送嫁的。” 艾三娘被她这句“身有破绽”逗笑了,“旁的倒也罢了,周家三郎真是极英俊,我见了他,才知潘安宋玉是何样貌。” 提起婚嫁,沈若筠想起个有意思的事来:“三娘,人人都道成亲是喜事,可作何送亲的人总是泪沾衣襟,而迎亲的人却是喜气洋洋呢?若真是喜事,不应该两家同哭同笑么?” 艾三娘道,“大抵是嫁女儿的人家吃亏些,娶亲的却是赚。” 沈若筠想到在周家时的经历,感慨道:“嫁娶之事,看似有聘礼有嫁妆十分公允,其实很是不公。对女子而言,娘家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为外人;女子不能立户,要依附婆家,只能事事小心,好坏都靠自己抻着。便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也只会被劝要‘识大体’,‘都如此’。” “世间女子,大多不易。”艾三娘也叹,又与沈若筠说心里话,“自知你怀孕,我便私心想你生个儿子,也是这个原因。若是个女儿,总多出许多的担心,怕她以后守不了沈家,也怕她遇人不淑……” 沈若筠看了看自己隆起的孕肚,“当年我长姊出生时,祖母定是没有这样想过。” “长辈怎会不替小辈考虑呢,你祖母也是考虑过的。”艾三娘道,“将军在冀北长大,你祖母考虑过的。故在她幼时,替她订了门亲事。男方姓狄,他父亲与你父亲是至交,不算高门,也有些家底。将军不愿定亲,你祖母还与她说,无须担心婚事,若那小子不好,便不要了。” 沈若筠抿嘴笑了,这是祖母会说的话。 “若是狄家没犯事,是能成的。你出生那年,将军只身在汴京料理家事,狄家那小子也帮了不少忙。两人站在一处,虽说不上是金童玉女,但是也极为合衬。那小子定亲后便在学骑射,也愿去冀北帮衬将军。只是后来狄家被定了谋逆,这桩亲事被判义绝。” “如何就谋逆了?” “一说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艾三娘对狄家的事只知个大概,“这桩亲事被判义绝后,狄家成年男子被斩首,女眷与十岁以下的男丁被充入内廷为奴。” 沈若筠忽想起福宁殿的狄都知来,也不知他是不是狄家人。 艾三娘轻叹:“若是狄家没有出事,将军与狄家那小子怕是早已成亲,说不得孩子都会骑马了,哪有和亲之事。” 沈若筠想着,狄家既然是父亲旧友,谋逆就显得不可信,也不知这事有无赵殊手笔。 翌日,包澄赶来庄子里,着急寻艾三娘,“娘,汴京待不得了。” 艾三娘见了儿子也是意外,“你不是去取药了么?” 包澄形容狼狈,喉间冒火,喝了两杯水才缓过来:“辽人怕是打来了。” 离南枝 第92节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沈若筠问:“包大哥在哪儿见到辽人了?” “娘也知道,咱家医馆好些药是应天府下秋县炮制的。”包澄擦了擦额上的汗,“可那里眼下已经被辽人扫荡过了,制药的刘家、张家与王家……连院子都烧没了。” 沈若筠奇道,“若是应天府出了事,汴京不会无人知晓吧?” “坏就坏在应天府没出事。”包澄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劫匪,抢劫了便抢劫了,不会放火的,事情往大了闹,烧起来也不好抢东西。” 包澄道,“我还捡了他们遗留的一些军需,已拿给林君细细分辨过,是辽军无疑。” 沈若筠遍体生寒。辽人轻骑简行,所过之境,官府都无甚反应。 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包大哥,依你之见,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包澄摇头:“这个不好说,我瞧着应是不多,不然为何应天府全无反应?” “想来是来探各州城布防情况的,便是一小队人马全折在汴京,也是值了。”沈若筠道,“耶律璇还真是擅长羞辱人。” “反正我瞧着恐要乱了。”包澄与艾三娘道,“我与二弟合计过了,二弟不愿走,叫我与您南下去……若是汴京无事,咱们再回来。” 艾三娘皱眉,“他做什么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包澄下意识地看了眼沈若筠,沈若筠摆手道,“我无什么可忌讳的。” “二弟近来与周家二郎十分要好,想来是要与他……” “胡闹!”艾三娘怒道,“他若去给周家二郎做事,我便打断他的腿。” 见艾三娘如此反应,反叫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三娘做什么生这么大气,眼下朝廷不开科,包二哥与他一处也没什么。三娘若是为我恼了包二哥,倒是叫我心下难安。” 艾三娘想到一件要紧的事,问包澄道,“我在沈家庄子里的事……你没与老二说吧?” 包澄道:“娘放心,我只说娘外出照顾病人去了。” 艾三娘点头,又对沈若筠道:“我倒不是刻意瞒他,只是怕他说漏嘴,反耽误你的事。” “我瞧包大哥说得极是。”沈若筠还在想辽人的事,“三娘还是与包大哥南下去,别留在汴京了。” “要走也得一起。”艾三娘不肯,“我说过要照顾你将这个孩子生下的。” 沈若筠劝她,“无事的,三娘先去吧,我这走不了,一是沈家人多,安置不来;二来我还有些私心。” “我知道,你想打听将军消息。”艾三娘握着她的手,“三娘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自将军去和亲那日开始,若她不在了,未必是一件坏事;若她活着,也会想尽办法来寻你的。” “哪有那么容易。” 沈若筠想起被周沉困在隐园的日子,只觉身心俱疲。她与周沉的过节旧怨,不过是小打小闹……可沈听澜与耶律璇,两人之间便是要清算血淋淋的旧账,都不知要从哪算起。 “她在辽邦,又是素有旧仇的耶律璇,能有什么法子?” 艾三娘知道是如此,可沈听澜已去辽和亲,沈若筠又如何能将她救出来呢? 沈若筠近日一直与林君商议,要去何处采石脂。石脂不似其他矿类,可以依石而挖,它在地底,若不知如何勘测,如大海捞针。 沈若筠没想到好办法,就没叫林君带人冒险上路,先将能买到的都买尽了。 晚上在院子里散步,听到鲍娘子遣女儿蕙哥跑腿:“这是新制的酥饼,你给狄先生送些去。” 沈若筠问她:“狄先生往日也来庄子吗?” “狄先生来得少,但是庄里的孩子都是去小院开蒙的。” 沈若筠点头,又与蕙哥道,“我与你一起去。” 梳着双髻的蕙哥上前行礼:“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了。”沈若筠问她,“你们跟着狄先生学什么?” “狄先生教我们《千字文》。” 早园来扶沈若筠,她又叫不秋来帮蕙哥提食篮。蕙哥机敏,自己提了灯笼在前照路。 夏夜凉爽,狄枫正在院里饮酒,见沈若筠此时来了,还有些意外。 “狄先生,”蕙哥行弟子礼,“我娘叫我给你送些酥饼。” 沈若筠也叫了一声,“狄先生。” 狄枫与蕙哥说了两句话,又见沈若筠在打量他的酒盅:“你有身孕,不能喝这个。” 沈若筠走至桌边坐下,“我以前也不喝这个的。” “你还挺听陆蕴话嘛。” “听他话有什么不好?”沈若筠道,“他那个人,从未出过错。” 狄枫笑道,“小错未出,可险些酿成大祸。” 沈若筠不解,狄枫问她:“你这些日子,做这么多火器,是如何打算的呢?” “原先……我想着自己去替她的。”沈若筠抬头看着布满夜幕的星辰,只可惜找不到长庚,“棋差一招,我从马上摔了,还给摔傻了,耽误这般久。” “一人换一人,算不得什么上策,若是你换了她,她便是抗旨也要带兵去救你的。” 沈若筠想了想,竟觉得这个结局还不错,“那她还是将军,说不得我也能蹭她的功绩,被史书提上一笔。” “她是不是将军,很重要吗?” “很重要。”沈若筠重重点头,“我以前一直疑心,在她之后,大昱再不会有女将军了……这种感觉就像你曾经在明园问我,能不能看到光一样。我当时就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因为我见过。她是将军,哪怕周娘娘要缠我足,我也会觉得我是对的,女子是可以做男子事的,还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那她不是将军,你就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不会。”沈若筠道,“你看朝廷这些软骨头,忌惮她的功绩,觉得她挑战了他们制定的权威,诋毁便罢,还想把她变成一个笑话,拿家人逼她去和亲……可我觉得后人若读此段,只会觉得他们才是笑话。” 狄枫端了酒杯,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 沈若筠在心里猜测,他是狄家人,试探问:“你还有家人吗?” 狄枫顿了顿,“我的本名不叫狄枫。” 沈若筠松了口气,却又听他道,“我本名叫狄杨。” “狄杨?”沈若筠诧异至极,“你……” “宫里那个狄杨,是我哥哥。” “你们……” “我家出事时,你还不记事呢。”提起家族旧事,狄枫神色晦暗,“狄家因父亲的一封信获罪,被判通敌,家中成年男子悉数腰斩,女眷与孩子入宫为奴。” “那你们是怎么……” “陆蕴在事发前曾来我家报信,我哥不信,还以为他是做了噩梦……后来我哥的长随替了他赴死,我哥又顶替我入了宫。”狄枫看着沈若筠,一字一顿,“真正的狄枫,曾与归德将军沈钰长女定亲。” “陆蕴?” 沈若筠算了算,心下疑惑,陆蕴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如何提前知道的? “将军视陆蕴为亲弟,回汴京沈家也带着他,故认识我哥哥。” “我在宫里见过你哥哥。”沈若筠想着与狄杨见面时的场景,“他是赵殊身边的都知。” 狄枫斟酒:“罪奴出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到此职。” 沈若筠想说几句好话安慰他,偏搜肠刮肚,也不知如何说。 狄枫见她如此,轻声道,“二小姐,我又不哭鼻子,不必你安慰。” “你高看我了。” 沈若筠心道,她是安慰不了狄枫的,他哥哥至少还活着,而沈听澜的处境,她从来不敢细思。 第八十二章 择路 “那你现下,是如何想的?” “我原想着,若能制出行军可用的火器,再采石脂制猛火油,可助大军北上收复失地。与辽人谈判也好交换也好,教他们将我姐姐送回来。”沈若筠苦恼道,“可朝廷根本无北上的意愿,我便在考虑,若是不行……” “若想自己发展兵力,耗时太长,耗资巨大,还得顶着朝廷围剿压力。”狄枫给她出主意,“朝廷现下,都无人打过大仗……你若要寻人合作,或可去西边的夔州,找琅琊王。” “琅琊王?” “琅琊王王从蹇,英勇善战。他是夔州路主君,手下夔州军规模超冀北军。”狄枫道,“你祖母也认得他,只这些年夔州边境无战事,夔州路远,你没听过他的事迹。” 沈若筠听得眼前一亮,扶着孕肚急着要回去。 狄枫见她如此心急,叮嘱道:“夜路难行,二小姐小心些吧。便是要合作,也不能这般上门。” “眼下只有突火枪,去了也无用,琅琊王必看不上这等土枪……不与你说了,我得回去画图了。” 田间劳作的庄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沈若筠回去时,就见各处灯火熄了大半。她回了院子,又在书案上研究远射炮的图纸。 陆蕴留的图纸太小,沈若筠只能一点点揣摩,将零件拆分,逐一绘制。因往日不擅绘图,便总会想到赵玉屏。 想来玉屏嫁入周家,应是不会受委屈吧? 三更过后,沈若筠整理好这些图纸,沾了枕头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汴京城里,周沉已有好些日子没睡过安稳觉了。沈若筠与沈家仆从的行迹消失在了青州。他疑心她已伪装入了真定府,觉得她不像要救沈听澜,更像是在送死。 周沉不敢去想最坏的结局,一闭目,便身困她要替沈听澜和亲前夕的那个灼心梦境。 安东一大早就来寻他,见周沉揉着额间穴位,精神不济,叫他不敢开口。 见他如此,周沉追问:“可是有消息了?” “没有。”安东声音小了许多,“是仁和堂的事。” “仁和堂怎么了?” “去秋县收药的周掌柜回来了,说是惯常去收药材的秋县,眼下已被烧杀抢掠一空,又非土匪所为。” “不是土匪,难不成是辽人吗?” “据说是。”安东低声道,“有人瞧见了,说他们非大昱装扮。包二郎的哥哥也刚从秋县回来,说这些人遗了些辽军的物品。” 周沉此时清醒许多,“秋县就在应天府,若是辽人已到应天府,怎会一点消息也无?” 安东不说话,忽听梅娘在西梢间门外唤周沉,“夫君,时辰到了。” 离南枝 第93节 周沉听到她声音,更为头疼,也未在院里用饭,直接进宫去了。 赵殊这段时日,总会恍惚,以为沈听澜还在冀北。遂提到和亲一事,会雷霆大怒。众臣心照不宣,不往上报此类消息,免得惹赵殊心情不佳,反而连累自己倒霉。 周沉翻看了应天府往殿中发的折子,只以“秋县闹匪”,四字代过了。他犹豫片刻,决定晚上回去找父亲,与他商议。 再过十余日,便是中秋,也是他生辰。周沉看着那轮明月,又想起两年前在沈家粮铺过的那个生辰。 她觉得他酒品不佳,其实薄酒不足醉人。 她待旁人都那般好,偏对他不假辞色。周沉难得见她如此,便想将人拉近些。 周沉回忆着那晚的月色,路过周季院子,却见他站在院外,踟蹰不前,随口道:“怎么了?学大禹过家门而不入?” 周季想着事,回答他,“早上玉屏说想吃一品酥,我说要给她买,结果晚上去时,已卖光了。” 周沉:“……” 周季又喃喃自语:“今日事做得也不好,不知如何与她说。” 朝廷这两年未开科,周季成亲后,便被周崇礼安排在汴京府历练。 “就为这个?”周沉有点嫌他与赵玉屏这般酸臭,“忘了就忘了,明日再买便是,又不值什么。” 周季摇头,“那不行,我答应她了。” 赵玉屏其实早就知道周季回来了,正在院中等他,见他在院外不归,便猜到他定是没买到,才不敢来见自己。 这当口,忽听周沉在教训周季:“你是男子,她既嫁给你,哪有你反过来怕她的道理?” 赵玉屏从院里出来,打断他:“他做什么不能怕我?君子一诺,未守信觉得理亏,不是应当的么?” 一见赵玉屏,周季忙与她道歉:“那个一品酥……” 赵玉屏故意要在周沉面前给他脸面,声音滴水温柔:“三郎你能记着,我便很高兴了。” 周季点头:“那我明日早些去买。” “你记得就成。”赵玉屏挽着他回院子,“今日累么?” “我不累的。” 周季去汴京府,也是夫妻俩考虑过共同决定的,想的便是以后或可帮到沈若筠。 这对夫妻说着体己话,还叫人将院门关了,反显得周沉里外不是人。 周沉满肚子官司,心道再也不管他的破事了。 周崇礼正在书房看书,周沉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周崇礼才让他进去。 “你来了也好。”周崇礼道:“我正要叫人去寻你……眼下恐又要和亲了,你且看看,到时候叫季哥儿去历练一番。” “父亲的意思是?” “你来寻我,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父亲想,再与辽人议和?” “没了沈家,总不能再立一个吧?”周崇礼道,“眼下辽人不安分,只能如此。” “可这些辽人一路烧杀抢掠,还要与他们议和……大昱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周崇礼沉默片刻,语气肯定,“你想去打仗。” 周沉克制了下情绪:“儿子只是以为,辽人的气焰太过嚣张。” “武将一途,戾气过重,会折损家族气运,你休要存这样的心思。” “我可以不去,可朝廷不行。”周沉劝周崇礼,想起在青州见闻,“父亲也知道这些辽人是什么德行,冀北无边防,辽人恣意扫荡,百姓不堪其扰,城里十室九空……不是长久之计。” “你以为,我就是个不顾百姓生死的老顽固么?”周崇礼道,“武将耗空家族运道,打仗一事也在损耗国运……这两年天灾频繁,不正是上天给的预警么?” 见周沉紧抿双唇,便是不赞同之意了,周崇礼又道:“自也不能总叫辽人如此,等再过个三五年,缓过来一些了,便是收复之时。” 话不投机,周沉只问:“父亲打算推谁的女儿去和亲?” “便是宗女,辽人都不会满意的。” 周沉明白,父亲与姑姑都想送赵多络去和亲。 他想到秋县事,鬼使神差问父亲,“若是辽人打到汴京来该如何?” 周崇礼拍了拍他肩,“若是打来汴京,汴京城是那么好攻的么?城里兵力粮草充足,又有何可惧?” “辽人如此,不过是想要些赔偿的银子罢了,寻常连河北东路都过不来的蛮人,做什么这么紧张?” 翌日,周沉在殿中当差,还是将辽人洗劫秋县的事与赵殊讲了,请他下令,由禁军统领协管汴京城防。 赵殊怒了,丢了御笔:“朕都许听澜和亲了……他怎么便不知叫朕消停几日。” “臣觉得,辽人此番,非图小利,恐有大谋。” 赵殊双目紧闭,低声道:“朕与耶律璇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是了解他的……即便这天下交到他手上,他想的也是将人杀了拿来养马。辽人所图,只在钱财。” 周沉离开福宁殿时,正是日落时分。天边有抹火烧云,霞彩缤纷,绚烂至极。 他无心观看,只是好奇,若无沈若筠,自己还会这般坚定地主战吗?还是会与父亲一样,揣着得过且过的心,主张求和? 不过若是她在,她必是觉得该战的,他私动沈家粮食那次,她便告诉他,若无冀北防护,辽人会觊觎汴京。 周沉闭目,眼前无数次重现她病中那次的婉然一笑,说愿意替他结卧雪斋的账目。 可惜,怎么也回不到那时了。 …… 赵殊夜里饮了酒,头疾复发,需要静养。周沉在他休养前,终于请到了旨,由禁军统领刘晟负责汴京城防调度。刘晟其人从未上过战场,见不到赵殊,就只能来寻周沉商量。 城防布防,兵士演练,都需要时间,可辽人已到应天府了。 周沉盘算着何处能拖住辽兵,脑海里冒出一个极为合适的地方——沈家庄。 沈家子孙世代从军,还将从冀北战场上退下的老兵安置在京郊的庄子里。 辽兵又与冀北军交战多次,若知道此处,自是会去。 周沉想着,又有些不忍如此。 “阿筠,你若知道此事,会如何选呢?” 她离开时没带什么人,轻车简行,和上一次一样,急着赶路。 等汴京的事态了结,还得去冀北寻她。周沉不怕她恨自己,只怕站在她面前,她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福宁殿外,赵多络身着丁香色褙子,下系百蝶澜裙。周沉行礼道,“微臣见过福金帝姬。” “周御史不必多礼。”赵多络后退两步,“我来与父亲送碗参汤,现下就回去了。” 周沉知她不常来此,应该是为了打听和亲事,保证道,“此事我会尽力斡旋的。” 赵多络淡淡道,“这许是命定之事了。” “我已决意北上,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赵多络前几日见过赵玉屏,已知道沈若筠离了京,“你要去找阿筠么?” “是。” 赵多络摇头,“可我瞧阿筠,并不愿见你。” 周沉以为她是在提醒之前承诺过的事,便将心里话道出:“我与你私订的婚事,就作罢吧。” 赵多络点点头,不觉意外。 “是我变心了。” 赵多络看着他,纠结一番,还是咽下了行宫之事。 宫门下钥前,周沉从宫里出来,安东在门口等他,“打听清楚了,辽兵确实是直奔汴京来的。” 周沉觉得此事棘手,“汴京城防松懈,说不得真叫他们豁开个口子。” 周沉抉择许久,想到沈若筠去了冀北,若是身份暴露,必是十分危险。他又想到自己闭目便有的梦里,耶律璇欺辱她的场景,交代安东:“你去找些人,在城外散布一下消息,就说怀化将军的同胞妹妹,正在沈家庄。” 安东不敢置信:“辽人会舍弃汴京城,先去抓少夫人?” 周沉目落远方,看着旁人家的灯火,“她姐姐值冀北四路,她在辽人那里,自也有大价值,一试便知。” 若辽人真去了沈家庄—— 她便是再不愿见他,也会来寻他算账吧? 小说设定地图是参考宋朝的,辽国疆域为:上京道,中京道,南京道,西京道。冀北四路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永兴军路。其中三路与辽接壤,冀北军驻扎在图标1真定府的北边,与河东路交界处。冀北军撤离后,兵力划归各州府城防,辽的这支先遣部队是来探自真定府往南各府城兵力布防情况,为辽国大军开路的。 第八十三章 点兵 艾三娘不肯离开汴京,听说包湛要与周二郎为伍,都不愿同包澄一道回汴京城过节。 沈若筠劝不动,包澄陪着三娘,也在庄里住下了。 沈若筠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去试验的马场,都得两个丫头跟着。 要做远射炮,得先研究打磨炮筒的车床。沈若筠之前画了脚踏式车床的零件分解图,又对着实物改了两遍,可算是能拿来打磨物件了。 “炮膛不能有误差,必须要均匀。”站得太久,沈若筠扶着腰,“不然容易炸膛。” 她想起之前做卧雪斋的脂粉,陆蕴做了小码值的秤砣,现在也可以做个小刻度的量尺。 只是若如木尺、软尺那般,量起来并不精细。沈若筠想着,若是能做个尺子带卡口,调好刻度后,将尺子卡入炮膛,便可测炮膛内壁是否均匀了。 她想着,便要回去画卡尺的示意图。 菡毓忙过来扶她:“月份大了,更得小心呢。” “无事的。” 沈若筠说着,忽感觉孩子动了动,手再放上去时,不知是孩子的小手还是小足,与她隔着肚皮贴了贴。 月份越大,孩子动作越多。沈若筠有时看着孩子的手脚在肚皮上凸出形状,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真有个孩子,在她腹中长大了。 时近中秋,沈若筠身边几个丫头和庄里的妇人一道张罗着做雪片月饼。沈若筠便与节青说想吃山楂馅的,细白的米粉配上酸甜的山楂果膏,想想都口齿生津。 离南枝 第94节 月饼入了模具,压出许多花样。沈若筠拿了块兔子捣药图样细看,又想到赵玉屏了,估计她此时也正和周妤一道吃月饼呢。 早园将一匣子月饼拿布巾包好,递给包澄:“三娘在这好些日子了,中秋是团圆节,不若劝三娘回去汴京一趟,一家人也好团圆。” “我也想呢。”包澄拱手谢她,接过月饼,“只是我娘她……” 早园小声与他出主意:“三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也是惦记包二郎的,你且与她说,二郎身体不怎么好,保管她要回去看看。” “可这不是撒谎么?”包澄摇头,“我可不敢骗我娘。” 早园笑道:“这算什么骗呀?不过是想个法子,叫三娘回去罢了……一家人之间,总不好这样耗着。我家小姐常忧心是自己教三娘与包家二哥生了嫌隙,很是不安呢。” 两人正说着话,节青凑过来打趣:“你们两在说什么小话呢?是我能听的吗?” 包澄支吾,早园倒是神色不变,“你那月饼都压好了么?” 节青笑嘻嘻道,“早压完上屉了,只是若有上等的胭脂米,便更好了。” “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何光景,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呢……能有你一口白米吃,你就知足吧。” 两人笑闹一阵,就见艾三娘扶着沈若筠从里屋出来。 沈若筠劝艾三娘:“三娘,你以前总想着包二哥不在家,不能同你们一处过团圆节。今年他好不容易在汴京,便回去看看吧。你回来时,给我捎一些丰乐楼的点心,我可是想疯了……尤其是一品酥,她们几个折腾许久,也没做出那味。” “带来这里,可不早就凉透了。”艾三娘态度松动,“旁的还想吃什么?” “我想吃蟹酿橙,可怀孕又吃不得。”沈若筠笑道,“你且与店家说,要隔日才用,他自会拿未下锅的与你,带过来厨下炸了便是。” “行,那我就回去一趟,与你带些点心来。” 艾三娘在沈若筠的孕肚上轻轻拍了拍,叮嘱道:“那你也乖乖地,等师奶奶回来。” 沈若筠闻言笑道:“那便说好了,这孩子到时候得跟着你学医。” “学医算什么本事啊。”艾三娘摆手,“若论老师,还得让陆蕴来当……这孩子若是个小陆蕴就好了。” 她说完,忽想起陆蕴现下消息全无,沈若筠心里记挂,总遣人去打听。她自觉说错了话,小心翼翼打量沈若筠神色。 沈若筠倒是笑了,心道还好陆蕴不在,三娘这话说的,好像她怀的是陆蕴的孩子一般,若陆蕴在得多尴尬。 “其实像我们家谁都行。”沈若筠道,“最好是能像我祖母或是长姐。” 自知辽人已入了关,沈家的庄子便加修了围墙,庄户抽了人,组成巡逻小队,日日夜夜都要巡值。 中秋佳节,也未放松警惕。 沈家之前运来的家宅物品,都整理放置在粮仓里。沈若筠自苍筤一行人从青州归来,也对粮仓进行了改造。先是将原有的粮仓入口改建到庄内,另通狄枫的小院,又将原入口封死炸毁。后将粮仓内重新做了分隔,又按庄户分了,叫他们存放家中重要物品,也可住人。 里面囤了粮食,还连通一口水井井壁,不仅可以取水,还可以通过井壁,观察外面动静。 沈若筠以前听祖母说过,打仗也会修工事。可容将士生存、作战的地壕、战壕就叫永固工事。在改建时,便找了沈义山、沈敦这些精通军事的人来看,又增加了可供射箭,点燃猛火油等火器装置的射击室。 因着研制火器,沈若筠休息时,也喜欢与沈家庄里的人聊冀北的事,也听他们怀念曾经并肩的战友。 大昱战马不肥,供给不力,兵士只能以血肉之躯铸成防线,抵御辽兵入侵。许多兵士离开家乡时,还想着下次回来,要拿攒的饷银给家里添一头牛几亩地……最后却埋骨他乡,不得归矣。 祖母在她幼时,常与她讲军人马革裹尸的故事,想要她理解此非大悲情。沈若筠忽想到那日收拾书籍,觉得沈家结局早已着墨,只是自己没有窥见,未加警觉。其实一代又一代的沈家人,都是早知如此,还是作了一样的选择。 沈若筠不信祖母会不知家族衰落,不知群臣忌惮……可祖母新寡便带孝挂帅,还在冀北军营里养大了独子沈煜;父亲沈煜也如此,将唯一的女儿带去了冀北。 若爹知道还有个她,也不知会不会也带她去冀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出自《箜篌引》,最早见于东汉蔡邕的《琴操》。意为妻子劝丈夫不要过河,丈夫还是过河死了,妻子看到丈夫投水,拿出箜篌弹唱此诗。 这首诗不同人有不同见解,有人说此公蠢笨固执,明知会死还去。更有网友恶搞,翻译英文为不作不死。 明知一件事很危险却要去做,可以说此人蠢。但是事情意义重大时,愚蠢会更像一种悲壮。 诸葛亮北伐中原,姜维鏖战西北。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刑天舞戚,帝女化草,无一不是徒劳。可是愚公还要坚持移山,孔子不惜乘桴浮于海。荆轲刺秦,豫让不懈,阮籍猖狂,鲁迅呐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中秋夜,皎皎月明,万里婵娟。沈若筠与众人一道用了晚饭,便在屋里继续琢磨卡尺。 林君忽急匆匆跑来,将几个在院里吃月饼瓜果赏月的丫头吓了一跳。 “二小姐。”他人未进屋,便急着道,“真有辽人!” “难道是奔沈家庄来了?”沈若筠见他这般,猜测道。 “是。”林君满额是汗,此时也顾不上擦,“巡逻的人穿林子回来的,他们走的是城外来此的路,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到庄子了。” 沈若筠掐着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冷静:“先关了庄子大门,将人都叫来这里。” 林君忙道,“这里我来处理,小姐先……” 沈若筠知道他是想要自己去密室躲过此祸。躲是要躲的,若是可以,她希望沈家庄无人伤亡,只是还不是此时。 “听我的,速去叫人。” 沈若筠将袖子拢了,拿了庄子的图纸与炭笔。 “书房的东西重要,不能落入辽人之手。”她对早园道,“你与节青速速收拾了,从粮仓通道送去狄先生那里,也与狄先生说一声。” 早园应了,几个丫鬟一道将书房的书籍、手稿、图纸等物打包搬走。 林君叫了沈力,将庄子里的人都叫到一处。 沈若筠看着举着火把的众人:“辽人打过来了。” “不是大军,只是小队,他们奔我们沈家庄来了。” 沈若筠想到这些辽人,一路从冀北向南,不知屠杀了多少无辜百姓,烧掠多少村庄。可官府的人,都不敢确认这些人是不是辽人。横竖辽兵又没攻城,只不过杀了些乡县的百姓罢了。 冀北百姓如牲畜,关内百姓似蝼蚁。 “他们一路向南,想来是辽军的先头部队,来探冀北至汴京之间府城布防的,既如此,来的人也不会多。”沈若筠分析着辽兵数量,忽见众人都安静地看她,不再交谈,神情也严肃起来。 沈若筠忙问沈力:“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沈力拱手道:“二小姐,他们是梦回连营了。” 沈义山右腿有旧疾,此时拖着病腿上前两步,右手锤胸,行冀北军军礼。 “但凭将军吩咐。” 沈若筠十分意外:“……我算什么将军。” 众人起身,双手抱拳,又行冀北军军礼,异口同声:“但凭将军吩咐。” 沈若筠透过跳动的火焰,一个个看去,好些人脸上有刀疤,也有不少人四肢残缺,可站在此处看他们行冀北军礼,便会信带领他们,必可以击退辽人。 因为沈家先辈皆如此,所以哪怕沈家只剩她一个从未去过冀北的幺女,在这些冀北兵士看来,也是个如沈家先辈一般的人物。 沈若筠眼眶泛酸,也学沈义山的样子回了一个军礼,“这些辽人选我们沈家庄来歇脚,要好生招待了,也叫他们知道大昱并非所有人,都是洗颈待戮的羔羊。” “眼下夜黑,先将猛火油竹罐在庄门处布了,到时候他们来攻,先叫他们尝一尝此物威力。” 祖母在彤云镇,辽人靠着人多夜袭得以攻城。沈若筠想,今晚许是天意,让她替祖母,请这些辽人尝尝猛火油的滋味。 沈若筠拿着地图,与沈义山、沈力商量各处人员布置。 “上次做试验,那些隔火芭蕉衣还有许多,大家在铠衣里套了。”沈若筠道,“此物威力大,万要小心。” 交代完布防事,沈若筠又看向庄里的妇孺,“你们都先去粮仓里,要分了班次在各个入口看守,眼下可以帮忙制突火枪的弹药。” 她叫不秋带着妇孺们先去避祸,忽见沈义山的妻子杨氏上前福身:“庄里四面都要有人值守,防止辽人摸进来,人手并不够。我们不怕死,小姐不必替我们安排后路,但凭差遣。” 沈若筠郑重与她道歉:“是我的不是。” 蕙哥也出声:“小姐叫我们避祸,是不是觉得我们做不了什么?” 沈若筠同意让妇人留下,还是想让孩子去避避,低头握了她手和自己的比划:“你看,我的手比你的要大不少,若是打架,力气也比你大……” 见蕙哥似有不服之意,要和她比力气。沈若筠拿了帕子,擦了擦她脸上蹭的一块灶灰,“可等你长大了,你的手掌就会比我大,力气也一定比我大。” 她看着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我们现在保护你们,并非看不起你们。是想着等你们长大,好再替我们讨回来。” 蕙哥目光落在沈若筠的孕肚上:“可小姐肚子里,还有比我们小的孩子呢。” 沈若筠闻言,将手放在上面,林君又要劝她避避。 “我眼下无事,若是支撑不住,也会去躲的。” 沈若筠与几位留下的妇人商议,“孩子们还小,不可叫他们与辽人血战,你们带着他们,都先去地下粮仓。每个入口都得安排人守着……若是真有不测,带孩子们去狄先生那里。” 蕙哥不服:“小姐,我想留下……我可以帮上忙的。” “蕙哥留下吧,若有事再送她走也不迟。”鲍娘子也同意女儿留下,“她跑得快,可以帮忙的。” 沈若筠见其他孩子,也动了心思,宣布规定:“十岁以上的可以留下,十岁以下的孩子先听我命令……若我们今夜都战死了,你们长大以后,再来替我们。” 庄里值钱些的物品,早运进地下工事了。地下工事有粮有水,还有不同出口。因考虑到辽人喜欢放火烧庄子,每个入口都可以封闭,多处做了镂空盖可换气。 有此工事,虽大战在即,但众人并不慌张,反而镇定自若。许多人还有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感。 沈若筠安排留下的孩子负责在庄子内的内墙活动,做传令兵。 她布置完,又要四下去看一遍。 林君担心她,找了两人抬来了滑杆。沈若筠知道大战在即,得存些体力,坐了滑杆,四下检查。 庄子之前已经修缮过,虽不能说固若金汤,等闲若想从外面打进来,也非易事。 若是辽人来了,那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吧,叫他们知道,沈家永远是他们啃不动的骨头。 沈若筠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何先祖们明知后果,却依旧如此选择,坦然面对。因为无论何种境地,沈家人都相信自己可以克敌,护持一方百姓,从未怀疑。 渡河而死,又有何妨,心有所向,方不枉踏足人世一场。 第八十四章 歼灭 虽有滑杆可乘,但四下细察,少不得要走一些路,没一会儿,沈若筠就觉得小腿抽筋了。 菡毓蹲下身替她揉腿,“小姐,书房的东西都妥当了,狄先生也过来了。” 沈若筠点点头,又对菡毓道:“你与早园她们等会就去地下粮仓里待着。” 早园与节青都不肯走,菡毓替沈若筠理好裙摆:“我也没甚怕的,大不了葬在这里罢了。” 狄枫见了沈若筠,替她扶脉,“你别四处跑了。” “三娘说还得一个半月呢,不会这样早。”沈若筠不以为意,“辽人来了也好,叫我检验下火器威力。” 狄枫已料到劝不了她,倒是想起一事来,“我小时就想,若是我哥娶了将军,将军若有孕,也还会上阵。” “我祖母怀我父亲时,照旧骑马耍枪。”沈若筠与他道,“走吧,一道去会会他们。” 沈家庄大门两侧,都建了引爆猛火油的射击室。沈若筠进去时,乐康与乐安正在其中,为了隐蔽,都未点灯照明。 射击室的射击口很小,若要从小口径瞄准,对箭术要求极高。 离南枝 第95节 “二小姐。” 两人见是她,都起身行礼。 “你们从这里射过箭吗?” “二小姐放心。”乐康道,“我们在沈家无事总在校场这般练,还算有经验。” 乐安也说:“陆管家之前也指导过我们箭术,今夜不会有误的。” 沈若筠点点头,乐康与乐安、林君都是陆蕴带回来的人,确实从未出过差错。 另一侧射击室内是沈豹与沈虎,沈若筠也过去看了看。这两人誓要与乐康、乐安比赛,憋着劲儿,保持着姿势记着射箭角度,连沈若筠来,都没注意到。 沈若筠也叮嘱他们小心,又出去看沈义山带领的小队,因无兵器,连家中的农具都拿上了。 “没事,这些等杀了第一波辽人就有了,咱们以他们的兵器斩杀他们。” 林君担心沈若筠,叫沈实与沈骐寸步不离跟着她,沈若筠叫他们也去队伍里了。 不到一刻,伴随急急而来的马蹄声,沈若筠在射击室第一次见到了辽兵,他们举了火把照路,人数比她预想的还多。 沈义山也在观察,“这些辽兵骑术不错,想来也擅弓箭,是骑兵中的精英。” 沈若筠盘算,若是在门口炸死一波,小队冲到外面与这些人厮杀,他们骑马且武器锋利,若真血战,伤亡必不小,还是得以火器为主,视情况再论。 骑兵为首之人剃髡发,只鬓角与后额留着头发。他就着灯火看清了沈家庄的古怪工事,并不在意,用不熟练的汉话喊道:“开门。” 沈若筠见他们站得散乱,想等这些辽人聚集些再点燃猛火油罐,于是示意沈力先与他们交谈。 沈力问:“来者何人?” 通过他们举着的火把,沈若筠在计数,辽军建制,一队约有百人,他们竟有三队之多。 另一人汉话熟些,回答沈力,“我是你们的爷爷祖宗,快些开门迎接吧。” 听到里面没有声音了,另一人说了句契丹话,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为首那人回头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沈若筠见懂契丹语的沈义山脸色倏然一变,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沈义山对她道:“二小姐,您也先去躲躲吧?” “他们要抓我?”沈若筠见他如此反应,猜出几分,奇怪道,“这些辽人如何知道我在沈家庄的?” “他们说,要抓你去辽……”沈义山略去那些污言秽语,只劝沈若筠,“小姐,这里有我们,不会有事的。” “人家既点我名,焉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沈若筠在射击室坐下,又见辽人聚在一处嬉笑,很是密集,下令道,“可以射了。” 众人纷纷拿起湿布巾蒙面,乐安乐康点了火箭,射到猛火油竹罐,另一侧沈豹、沈虎也将火箭射出。 八个猛火油竹罐均被点燃,顷刻间火光冲天,巨大的爆裂声后,惨叫声此起彼伏。 沈若筠被热浪的气息冲击,有些心悸,腹中孩子也感受到了,连着动了几下。她将手放在腹上,想叫他别害怕。 离猛火油竹罐近的辽人连马匹都被炸成了碎片,更多是因为猛火油喷溅,身上着了火。辽人的战马嘶鸣,不少马发了狂往别的地方跑去。沈若筠叫蕙哥给其他射击室传信,若见辽人,可以弓箭射杀或以突火枪袭击,但不许出庄去追。 庄门处,突火枪一波波射击,将侥幸未波及的辽人从马上射落。沈若筠又叫林君趁这些人不备,带了人从上往下浇猛火油,再用火箭一射,他们自己便成了活体的燃弹。 这一波突然而来的变故后,幸存的辽人四下逃窜,都不敢再上前。 沈若筠不许沈义山他们出庄去追,辽人的马都受了惊,误伤该如何。 她想了想,叫沈义山用契丹话来骂这些辽人。 沈义山:“……” “眼下这些人四下逃窜,若是不杀干净了,反而麻烦。”沈若筠道,“不如将他们聚到一处再杀。” 沈义山知道她是何意,“他们已知道庄子里有这般厉害的火器,还会上当么?” 沈若筠叫林君趁着辽人逃散,往庄子外继续丢猛火油竹罐,又与沈义山道:“你去骂耶律璇。往死里羞辱他,我们也替耶律璇,测测这些人对他是否忠心嘛。” 沈义山站在庄门处,试着用契丹话骂了两句,总有些放不开。沈若筠便叫了些人与他一道,他喊一句,剩下的人跟着再骂一遍。 杨氏本是来帮忙的,见此情容,忍不住想笑,又送了好些茶水来。 沈若筠坐在一边,给沈义山出主意,“你就骂耶律璇是个孬种,是你孙子,这孙子不仅自己长得跟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他的兵也胆小畏缩,全是逃兵……” 沈义山听她的吩咐,卖力骂了会,果见刚刚因为第一波爆炸不敢上前的后梯队策马来了,手上都有弓箭。沈若筠见这些辽人四下在地面寻找猛火油竹罐,忙叫人射火箭逐一引爆了。 “不能让他们捡了再往回扔。”沈若筠叫他们注意,“若有人捡,不好射竹罐就射人。” 第二波猛火油罐爆炸后,沈若筠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尸首,保守估计有百人。沈义山开始了新一轮对耶律璇的辱骂,又吸引来几十个辽人。因着辽人也知道要分散站位了,就没用猛火油,用了突火枪,先将人从马上击落,再打要害处。 四轮后,沈若筠叫沈义山不必骂了,又与他道,“辽人攻不进来,一定在四下找突破处,庄门现下可以只留一小队,叫沈虎沈豹与你们一道,有弓箭拿弓箭,没弓箭就用突火枪,见一个射一个。熬过此夜,等天亮了,你们再带队出庄检查。” 沈义山领了令,又叫他们分组去了别处。 一番折腾,已过三更。沈若筠这才发现自己里衣都湿透了,黏在身上。腹部坠坠,像是要生了,又不能确定。 狄枫见她面无血色,忙问道,“可是觉得要生了?” “我也不知道。”沈若筠对此无经验,只听艾三娘提过要生时形容,“应该不是。” 狄枫叫人抬了滑杆来,“估计是累着了,你先去歇会,我在此替你。” 沈若筠擦了擦额间汗,也不逞强。若是她在这里出了事,叫众人都分心才不好。 “那我去去便回,若有事,必要来报给我知。” 狄枫知道她不放心,也学着庄里的人行军礼,“是。” 沈若筠坐着滑杆回去,早园等人忙帮她擦拭更衣。 早园叹气,“早知就不劝三娘回去了。” “不会是此时生的。”沈若筠道,“还未足月。” 菡毓着急,“生产之事,说不好的。” “不必担心,庄子里有懂接生的妇人。”沈若筠心里也没底,她孕期养得不错,便是今日劳累了些,孩子也不该早产才是。 节青想了想,“是有婶子会,我现在就去寻。” 沈若筠喝了杯水,已觉缓和许多,“无事,只是累着了。” 她拿了块山楂月饼,又吩咐送些食物与提神的茶水去各处。 早园道,“鲍娘子已经备了。” 沈若筠点点头,靠在软枕上,疲意便如潮水般涌来,闭目就睡着了。 心下有事,也没睡太久,只是小睡乍醒,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沈若筠竟看到佘氏站在自己面前,满目慈爱。 她揉了揉眼睛,见祖母并没有消失,忙告诉她—— “祖母,我叫这些辽人有来无回,死在这里了。” 沈若筠喃喃,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统帅之才,而是准备充分。辽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十分轻敌,加之未见过火器,故被重挫。 若真是要北上,都是攻城战,不能这么用猛火油,还得抓紧研制远射炮。 她起身披衣穿鞋,又坐着滑杆去庄门。 “眼下前庄无辽人敢来,可以分批出庄子,去将辽人带的弓箭、刀具捡来。”沈若筠道,“只要用得着的。” 沈义山应了,带人出庄清理残局。 过了五更,沈力带队,外出清剿剩余的辽人,最后与昨夜庄外各处歼灭的敌人尸体一道清理,以头颅计数,共二百九十三人。 沈若筠叫人把这些尸体都堆放一处,分批烧了。 巡逻队今日是清点过人头才出门的,没一会便见林君来报:“二小姐,不知为何,周二郎身边的安南带了人往此处来了。” 沈若筠想了想,觉得便是消息传到城里,也不会这般快。 “你去探探他口风,看看这些辽人,是不是周沉引来此处的。” 林君应了是,狄枫也道,“我与你一道去。” 沈若筠想拦他,狄枫却道不碍事,此人未见过他。 林君与狄枫骑马去阻拦周沉的人进庄,安南认得林君,忙与他道:“你们庄子里的人能逃的就赶紧逃吧,恐有辽兵要来。” “你如何知道的?”林君问他,“是哪里的消息?” 安南之前与林君打过交道,也算熟络,却不敢全告诉他,“汴京城都在固防了,我家二爷知道些。” “汴京固防跟沈家庄有什么关系?”狄枫问:“汴京城固防是谁人负责的?” “是禁军统领陈晟,我家二爷也参与了。”安南忽略第一个问题,“二爷昨日遣我来沈家庄通知,叫沈家人都搬回城里,可昨日是二爷生辰,府里有宴请,事多给耽误了。” 林君握了拳,刚要说昨夜发生之事,狄枫使了个眼色,与安南道:“实不相瞒,我们今日出来,就是因为昨日听到传言,说我家二小姐正在庄子里,此事好生奇怪,故出来查一查。你可听说了?” “没有。”安南道,“许是误传吧。” 狄枫见他毫不意外,已猜出沈家庄之事的前因后果。与林君回去后,就讲给沈若筠听。 沈若筠觉得好笑:“汴京城墙足有三丈之高,区区三队辽人,就怕成这样?要花这么久来固防?还能将辽人引来此地?” “昨日是他生辰,故不算入布防准备时间。”狄枫嘲讽,“他还说你在此处,引辽人来此。” 他不说,沈若筠还没记起昨日中秋是周沉生辰。 狄枫见沈若筠神色郁郁,“你若生气,我进城去替你揍他一顿如何?我上次便想揍他了。” “我想的不是这个事。”沈若筠将心里的担忧道出,“辽兵来关内,是为了一探各城布防情况,这波人没了,下一波大军,马上就要来了……” “你是担心辽人大军来此报复?” “他们只会越来越多。”沈若筠道,“眼下石脂还没地方开采,猛火油总有用光的时候,我不愿叫沈家剩下的人打这样惨烈的仗。” “若是大军开道……”林君打了个寒噤,“这……” “万一辽人的大军打来,朝廷又如这次一样,再将沈家庄推出来做炮灰,给他们腾挪时间……又该如何?” 沈若筠拿了根针,灸在自己颅顶,“此事麻烦,还得想个法子。” 林君苦思:“不若我们搬离此处吧?” 沈若筠在看庄里人烧辽人尸首时已有主意,与两人商议,“昨夜的辽人都已歼灭……我们只要在庄子里伪装一二,有人来时躲到地下工事,只说沈家阖庄与这些辽人同归于尽了便可。” 狄枫细细想了,觉得妙极,“最好是将消息散出去,这样辽人大军就算打到汴京城,也不会再来围沈家庄。” 沈若筠闭目靠在垫子上:“是啊,已经没了的地方,自是不会再来。” 离南枝 第96节 第八十五章 战起 沈若筠取了颅顶的针,对林君道,“你去叫他们吧,此事宜早不宜迟。” 林君见她气色不佳,劝道,“小姐再歇会,此事我去与他们说。” 沈若筠也不逞强,叮嘱他:“你与他们说,庄子咱们可以再建……只要人都在,等战事过去,就还在这里建沈家庄。” 狄枫补充:“若想装得像,还得放火烧庄。” 沈若筠也知道,辽人所过之境,都是烧掠一空。沈家庄子里物品倒是收拾了,只是要放火烧自己家园,实在是下不去手。 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范围烧吧。”沈若筠道,“若是控制不住火势,反而坏事。” 沈家庄子占地大,辽人便是放火烧庄,也不能将此地夷为平地。 “二小姐放心便是。” “你与沈力他们商议,愿意烧了的,一户补贴四十两银子;不愿烧的,叫他们破坏一下,一户补贴二十两……等辽兵走了咱们再重建。” 狄枫问她:“你如何知道辽人不会接管汴京呢?” “辽本就地广人稀,耶律璇又刚在上京道的临潢府建都,便是打下了汴京也不会迁来此的。”沈若筠摁了摁额间,“他们攻打汴京,会将汴京的财物扫荡一空。若要叫他们管这里,他手下的人是不是这块料他还不知么?还不如叫大昱人自己管着,每年给辽纳岁币。” “所以只要等他们走了,我们还可以在此建沈家庄。” 沈若筠说着,又叫早园扶自己起身,“你去取地下工事的图纸来。” 若要在其中生活,还得再改建一番。 得趁着当下,辽兵还未打来,修改增建。 沈若筠卧床半日,见无昨日的坠缩感,才放心。孩子若是早产,会比足月的孩子体弱,还是足月再出生好。 她见院外火光冲天,多处房屋已被烧毁。苍筤见她起身,忙上前扶着她,慢慢踱到外面。 众人见是沈若筠来了,都举着火把,靠到她身边。 “二小姐来了。” “二小姐可好些了?” “二小姐别担心,我们晓得轻重的。” “……” 沈若筠见众人虽是如此说,但烧毁自家房屋,总是于心不忍,与他们讲:“我小时候读《山海经》,觉得这书可吓人了,就去问陆蕴,书里为什么一直在提死呢?遍地都是尸首,什么帝女之尸,舜之尸,祖状之尸,死状极其可怖……” “陆蕴与我说,书里的死亡并非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故才有颛顼的鱼妇,盘古的大地。”沈若筠朗声道,“我家先祖沈煁伴太宗皇帝开国,后在汴京城外买下这片地,来安置从战场上退下的亲兵。当时这里只有一片土地,可我们的祖先还是在这里建了房屋马场……先祖如此,我们如何不能?只要大家都活着,我们也能在此地,重建沈家庄。” 众人连声称是。 沈若筠寻了沈力,将改过的工事图纸交给他,让他与林君安排改建。虽是去地下工事躲避,但巡逻队还是要有。沈家庄附近只有一些零散农户,也不怎么来往此地。大人仍事生产,孩子们白日都去小院读书。 熙宁十八年,八月十七,沈府管家林君来汴京府报案,述汴京城外沈家庄被辽兵夜袭,庄户与辽兵鏖战,辽兵放火烧庄,最终同归于尽了。 沈家庄离汴京城不过半日车程,汴京府人哪肯信,府役跟着林君去了一趟,见堆积成山的焦黑尸首与辽兵器械,这才信了。 林君领着呆呆木木的蕙哥,忍不住哽咽,“庄里众人与辽兵血战至三更,除了几个被藏起的孩子……都牺牲了。” 府役觉得此处堆满尸骨,十分阴森,将此事记了档,忙回汴京府去了。 周沉知道此事时,正与陈晟整肃汴京城内守军。他最想调冀北军来守汴京城,可惜沈听澜卸了兵权后,冀北军就分归各城府充作守军了。 汴京城里,守军不足两千。周沉对着饷银发放单,陆陆续续捉来五千之数。临时凑在一起的人,连甲胄都嫌重。周沉看着这些躺在祖先功勋上享福的人,很难不怀疑会有阵前脱逃之事。 周沉正憋闷,安东也忐忑,还是硬着头皮将沈家庄事道出。 “那些辽兵……真去了沈家庄。” 周沉记起上次陪沈若筠去庄子的情形,那时下了雪,四下银装素裹,如同世外桃源。 他闭目缓了缓,才问安东:“你可去看过了?” “汴京府的府役去过,说整个庄子都烧没了……不过辽兵的一队人,也都烧死了。” 周沉静默半晌,“可惜了。” 两人正说着话,又见安南来报,说是包湛来了,似有急事。 周沉当下无空见他,却又不得不见。包家与沈家关系极好,沈若筠和离后,还特地去见了艾三娘。多与包家接近,许是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包湛匆匆而来,拱手与周沉道:“知道澄隠兄忙,本不应前来叨扰,只家中有些急事,不得不来……” 周沉心下一动:“不知勉之所遇何事?” “不瞒澄隠兄,我家母、长兄经营一医馆,前些日子家母在城外照料一病患,中秋才归家。今日听说城外遭了辽兵洗劫,家母家兄便执意要前往城外……我不放心,想与澄隠兄打听一二。” 周沉耐心地听他讲完,多少有些失望,原以为会有沈若筠消息的。 “你家人还是不要出城了。” 包湛不敢置信:“这么说……城里那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周沉点头,“辽兵确实烧掠了城外庄户。” 包湛紧皱双眉,问周沉:“不知澄隠兄可知沈家庄?” 周沉道:“昨夜正是沈家庄出的事……可惜庄里那些人了,不过也算死得其所。” 包湛闻言,脸上血色尽失。 等包湛失魂落魄地离去,周沉与安东道:“你亲自带人去沈家庄一趟……若还有活着的,多给些银子,助他们将庄子重建了,还叫沈家庄。” 安东问:“若是找不到活着的人呢?” “那便记他们是被辽兵所杀,好好安葬了便是。” 遣走安东,周沉低低一叹,他记得她临走前,还将家里物品都运去沈家庄了,想来也被烧光了。 沈家庄如此惨烈……她若是知道,又要掉眼泪了吧? 一想到辽兵竟真舍了汴京,去沈家庄寻沈若筠,周沉便觉阵阵胆寒,也不知她在冀北如何了?到底去了哪个州府?难不成是自真定府北上去了辽国? 沈家庄被毁也有个好处,可推说她也遇难了,避免辽兵四下寻她。 林君念着往日与安东有些交情,带他在烧成一片焦土的庄子里逛了圈,又与他道:“小姐之前不许周家的人来,你看完便走吧,银子什么的都不必,我们剩下的人在此慢慢收拾,安顿后事就行。” 安东回来报给周沉,周沉与他道:“你看看林君缺什么,木材、石料什么的,都送一些……” 他正说着,又见安东面露为难色,便明白了,沈家的人,都是一般固执。 又练了十余日兵,可算见这群守兵不嫌甲胄沉了。应天府也再不敢瞒,加急来报,耶律璇的二皇子耶律鸫正领了两万辽军,直奔开封府而来。 赵殊犯了头疾,第一次不得休息。叫了中书平章事周崇礼、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严贲、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刘章等三省首相及几位参政副相,还有濮王赵殆来福宁殿商议。 周沉站在福宁殿内执笔,听他们争论是否是要南下避祸。 他记了几页,便知他们这般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 濮王主战,可朝廷当下一无训练有素的军队,二无得用将领;以父亲为首的文官主和,可国库空虚,拿不出令辽人满意的银钱。 赵殊是个无主见的人,所以今日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周沉小声叹气,正待此时,忽见福康殿的女官匆匆而来,在福宁殿外跪地哭号:“太后娘娘仙去了!” 殿内众人都惊觉意外,刘太后竟在此时薨了。这样一来,赵殊要给太后治丧,少不得停朝几日。 周沉听到父亲在规劝赵殊:“太后娘娘的丧事不能草草了事,眼下实不宜再起战事,不若派使臣去议和……也好叫太后娘娘安心。” 濮王听闻太后去世,无心再论,哽咽道,“不管皇兄如何择定,臣弟自请送母后归陵。” 赵殊满脸疲意,点头道,“眼下时局乱……路上有你护着,也好。” 听过丧钟,周沉跟着周崇礼回府,“父亲,议和一事……” 周崇礼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为父太过窝囊,便是辽人兵临城下,还要求和?” 周沉低头道:“儿子绝无此意。” 周崇礼喟然,“若兵强马壮,那谁又愿意做个千古挨骂的佞臣,叫后世的子孙唾骂,将大好的山河拱手让人的?旁人不知,你不知汴京守兵底细么?这些兵不过有个样子罢了,若真打起来,必丢盔弃甲,丑态百出。到时候议和才是难于上青天,处理不好,恐有亡国之险……” “可辽人……” 周崇礼拿袖子擦了擦额间汗,“你也别动什么带兵打仗的念头。” 周沉欲言又止。 “远的不说……”周崇礼拿沈家劝他,“沈家的教训还摆在眼前呢。” 周沉:“……” 周崇礼欲断他此念:“沈家在冀北支撑时,朝廷内外可有人念着他家好?哪年不克扣冀北军月余军粮?沈家还不是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家补上?便是你,不也动过沈家积存粮食的主意么?” 周沉万想不到父亲会如此说,奇道,“父亲不是不待见沈家么?” “女子为官,不合礼法。”周崇礼道,“可若是沈听澜还在,议和一事便只会在战后……你比不上她。” 周沉诧异至极,呆呆看向父亲。 周崇礼理了理玉带大澜袍:“打不赢辽人,战后也要赔上一笔,还不如去与辽人谈判……文臣退兵,更是佳话。” “可若辽人要得太多,国库拿不出这些银子,又该如何?” “银子这物件,总是有的。”周崇礼对此事胸有成竹,“国库没有,但汴京有。” 第八十六章 失望 多事之秋,仁慧皇太后的丧仪只能草草了事。 濮王赵殆携王妃林氏、长子赵蹇、幼子赵铖、长媳柳氏,一道护太后梓宫归陵。 周季陪着赵玉屏送濮王府的人出城,濮王妃握着两个女儿的手,不愿松开。 “母妃……” 赵玉屏见家人悉数离去,顿觉恐慌,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濮王妃拿帕子替她擦了,“都是成了亲的人了,还这般爱哭。” 离南枝 第97节 赵香巧见母亲与妹妹如此,也忍不住掉泪,“都怪玉屏这个讨厌鬼。” 自赵香巧出嫁,两姐妹寻常不得见,关系反比小时候好些。 赵玉屏打趣她:“姊姊有孕,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我讨厌,不然等他出来,不认我这个姨母怎么办?” 赵香巧已是做过一次娘的人了,再无羞意,反是问她:“若论起来,你与三郎成亲也有一段时日了,怎就毫无消息?” 濮王妃倒是不担心此事,“玉屏年岁尚小,不必着急。” 出嫁女多怕婚后无所出,为夫家嫌弃,可濮王的女儿并无此忧。 赵蹇也附声:“母妃说的是,便是晚两年再生子,又有谁敢多说一句?” 周季默默地打了个喷嚏,发现众人都盯着自己看,只能摸了摸鼻子,缓解这种尴尬。 濮王神色郁郁,提醒妻儿,“国丧孝期,勿要说这些。” 赵玉屏应了是,又见父王满目愁容,一时不敢去与他话别了。 濮王妃抱了两个女儿,又叮嘱好些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赵玉屏与赵香巧许久未见,回去时便乘了一辆马车。赵香巧问起周家的八卦来,“你家那个嫂子,往日和你处得如何?” “还能如何?”赵玉屏耸耸肩,“不爱笑也不爱玩闹,板板正正的,总怕我不认她是嫂子,我与阿妤一道画画,都要在一旁看着我们。不过往日我们也不单独处的,我多与阿妤玩。” 赵香巧问:“那她管家么?” “那谁知道。”赵玉屏摇头,“我瞧她吧,也怪可怜的,三郎他哥总不回家,她就夜夜点了灯等着。” “周家二郎,不是好丈夫。”赵香巧道,“还好我当年没嫁他。” 赵玉屏也是这般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 她刚要说沈若筠的事,又咽了下去,转移话题问了赵香巧的胎像。 赵香巧坐在车里,手便温柔地放在腹上。她已育有一子,汴京的贵妇都知,若是她这胎得个女儿,便是汴京最年轻的十全福气人。 两姐妹说了一会话,临到周家,赵玉屏下车时,赵香巧还嘱咐她,一定要记着小月子的时间,一有不准,便去请大夫来瞧。 若不是赵玉屏不爱喝苦兮兮的药,赵香巧都要给她送几张调理的药方。不过当下国孝,也不必着急。 “横竖他哥也没孩子。”赵玉屏道,“便是催也催不到我呀。” 赵香巧皱眉:“这话可不能当长辈面说。” 周季搀扶赵玉屏下车,两人没走几步,周季支吾着似有话想说。 赵玉屏问:“你怎么了?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事么?” 周季小声道:“我听祖母说,女子太早生孩子,对身体不好。” “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赵玉屏闻言,如饮姜糖水,暖心又熨帖,脸上少见地流露羞意,低声道,“这事要看缘分。” 其实刚刚赵香巧说月信一事,她便想着过几日,找个大夫扶脉了。 周季牵着她,“我有办法的。” 赵玉屏奇道,“你有什么法子?” 周季想说,偏几番开口,都不好意思启齿,耳根都红透了。 “大娘娘孝期呢,你别想了。” 赵玉屏红着脸打趣他,两人说了会话,倒是驱散了些家人离京的伤感。 回了住的院子,赵玉屏问周季:“最近可有阿筠的消息?大娘娘很喜欢她,生病时还念着呢……若是她知道大娘娘走了,必要难过一场的。” 周季摇头:“我听哥哥说,她去了冀北就没消息了。” 北地对于赵玉屏来说,遥远又陌生。在她认知里,那里的俱是茹毛饮血的蛮人,十分可怕。 “哎,希望她平安呀。” 赵玉屏想到沈若筠不声不响离了京,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早知如此,春日里送她回沈府时,就该好好道个别。 周季见赵玉屏又落泪,又与她道:“这几日我都没去军需处,在打听沈家庄子的事……” 他顿了顿,想到赵玉屏叫他好好当差,又小声问,“你不会怪我吧?” 赵玉屏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这还消得说?你若不帮她,我连你都不要了。” 下午,赵玉屏去周妤院里寻她。周妤虽不爱说话,但也不似之前畏事。加上她与赵玉屏常在一处,身边的婆子更不敢轻待她。 便有婆子私下感慨,也不知周妤如何有这样好的机缘,走了一个沈若筠,又来一个赵玉屏。 另一个婆子忙捂了她嘴,虽说沈家那位已与二爷和离,却是不能妄议的。 上个月,嘉懿院有个小厮贪嘴吃了两杯酒,酒后与旁人嚼舌头,说二爷曾以沈家女为外室。周沉将那小厮杖责一通,还未等发卖,那人就病死了。 赵玉屏领着周妤画她们的仙娥群芳图,这幅画已经花了许多时日,今日刚好完成线稿。 二人将画稿收了,又一处吃点心。因是孝期,赵玉屏自己不食,只看周妤吃。赵玉屏爱热闹,与周妤一处总觉得冷清,若是阿筠在,那真可谓十全十美。 不过周二郎对阿筠不好,和离才是幸事。 周妤也有同思,低头看着自己戴的荷包。 “她离开你家不是坏事。”赵玉屏安慰她,“你哥哥待她很不好,还娶了旁人,所以她才离开的。” 周妤点点头。 周季今日亥时才归,赵玉屏一直在等他,此时见周季神色倦怠,偏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发生了何事。 等熄了灯,周季才小声叮嘱她:“这几日……城里像是不太平,你若无事,便不要出去了。” 赵玉屏道:“我也无心出去,还在大娘娘孝期呢。” “你身边的人也先别出去了……” 赵玉屏听出几分不对:“城里出什么事了?你今日到底为何闷闷不乐?” “我今日与王寿吵架了。” “王寿是谁?”赵玉屏从未听过此人,“与你一处办事的吗?” “不是。”周季想到此事,难过至极,“父亲叫他……” 赵玉屏听得糊涂,又见不得周季难过:“你在外面无须怕谁,天塌了还有我替你撑着的。” “我不是怕他……” “所以那人是谁?” 周季怕自己将事情讲了,赵玉屏会气得睡不着。他替她拉了拉被角:“昨夜你又蹬被了,若不是我发现,可要着风寒了……你这毛病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 “大夫哪看这个。”赵玉屏道,“若能治这个,阿筠早替我治了。” “其实我一直好奇,汴京人家都不愿与沈家相交,怎么你与她这般要好?” “我们这叫总角之交。”提起沈若筠,赵玉屏可谓眉飞色舞,“我母妃说,人与人之间是讲眼缘的,我第一次见阿筠,就有些喜欢她。” 周季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沈若筠的场景,一时不好接话。 赵玉屏也想起小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在女学的事吗?” “记得呀。”周季道,“回来挨了好一通罚呢。” “你呀。”赵玉屏嗔他,“好好的,做什么要欺负女孩子?你以为沈家的女孩好欺负么?” 周季不好意思:“当时我哪想得了这样多,只听家里的长辈姊妹都说她如何如何不好,心下有气罢了,且当时人人都捧着我,她连正眼都不带瞧的……故才冲动了。” “因着你欺负他,我当时也不喜欢你。” “那现在呢,现在喜欢吗?” “这有什么好问的呀。”赵玉屏把头埋进被衾中,瓮声瓮气,“我怀疑你是个傻的。” 周沉在城内布防,周季也要跟着去。赵玉屏送他至二门,见他袖口不齐,低头替他理了。 赵玉屏搜肠刮肚想说些话,只想出一句,“万事小心。” 周季想笑她却又不敢,叮嘱她道:“若我晚归,你就不要等我了。” 周沉在临时搭建的军营见他,将一份车辇图递给他,“你来得正好,这是去寿春府的路,先看看。” 周季接过车辇图,有些不知哥哥何意:“……父亲与我说,要去议和了呀?” “辽人不可信。”周沉下定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你是耶律璇,眼下汴京的富贵唾手可得,你会同意议和吗?” “这也不一定。”周季把父亲昨晚与他说那一套话,又讲给周沉听,“辽人粗鄙,无这样深的心机,且他们没有治理能力,不然也不会选沈将军而弃冀北……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银粮,他们自会回到北边的。” “父亲想的是既然打不过辽人,设法求和保大昱江山……而我以为,眼下要紧的是要保证官家的安危。” 周季不知道听谁的:“若官家弃汴京而逃,也太难听了。” “总比被俘好。”周沉道,“辽人既到此地,肯定是要进城的,不可能放过汴京。” 周沉想着,父亲已位同丞相,只手遮天。他若想在此时表现,便只有击退辽军和保官家安危这两条路可选。 他需要赵殊的信任,需要不再被父亲掣肘,好与蒲家谈判,与梅娘和离。 周沉打定主意要劝赵殊离开汴京,可他的时机选得不好,赵殊刚收到呈报,辽人已答应退兵,只是索要白银数量仍在商谈。 “汴京之困已解了。”赵殊略过白银,心下松快,斥责周沉,“朕乃大昱天子,若是仓皇出逃,像个什么样子。” 周沉也详读了一遍,见落款是周崇礼的门生王寿。 “若是辽人同意退兵,必会提条件,便是仍在谈,也有个概数,这份奏疏只字未提……显然是辽人开出的条件太高,议和的大臣不敢写罢。” 赵殊自认大昱地大物博,或可分期付给辽人,不以为意:“这两年运道不好,各地总频发灾祸,国库亏得多,等恢复一两年,总能将亏空补上的。” 朝上无人会领兵统帅,只能坚持一贯立场,说议和有用。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天子竟还能真信这些人的话,他信辽人拿了银子便会撤军,还觉得缺的银子或可分期。 周沉满腹都是辽人狼子野心的论证,此时却无话可说。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沈听澜在福宁殿时的情景,那时冀北兵败,沈听澜护送佘氏灵柩,回京述职。那日也是在福宁殿,这些大臣群情激愤,纷纷要求议和,休战止息。更有情绪激昂者,指着沈听澜的鼻子骂她败坏风气,牝鸡司晨。 她那时会失望吗? 周沉不知道沈听澜是否失望过,只知道自己此刻失望得很。 晚间,周沉在隐园,对着汴京城防图标守军数目,下面还压了一份寿春府车辇图。忽听临街动静极大,夹杂着许多人凄厉的哭喊声……叫他怀疑辽兵已摸进了汴京城。 “发生何事了?”周沉推门问安东,隐园位处宜秋门,附近多官员富户,安保一向极好。 离南枝 第98节 安东道,“刚刚王大人手下的人也来过了,见是周家的宅子,才未打扰。” “他的人来做什么?” 安东小心翼翼打量周沉神色,“王大人叫汴京府的衙役差人,在此挨家挨户征收退兵钱……” 周沉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安东将刚刚所见所闻悉数讲了:“他们行事作风,比劫匪还过分,若不给银钱,便如抄家一般,还抢粮食与女眷……故才有此动静。” 周沉怒火攻心,“如此行事,与辽人何异!” 他正要去会会这个王寿,安东忙拦他:“我之前听罗瞠说,三少爷拦过王寿,反挨了老爷一通训斥……这事是老爷默许的。” “怎么可能!”他披了外衫,匆匆要往周府赶。 正待此时,却见父亲身边的周庸来了,是来给他送周崇礼手书的。 周沉展信一看,竟是父亲给王寿的通行证,说王寿需要给辽人进献财物,无奈国库空虚,只能行此事。等战事平息,如何罚王寿都可,此时莫节外生枝。 这是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了。 周沉拿着父亲手书,听着满街惨烈呼嚎……又如何敢信,在汴京城里行抢劫事者,正是汴京府的府官差役。 第八十七章 出逃 周崇礼与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严贲、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刘章于议和一事,达成一致意见,由应天府知事吴祁与耶律鸫交涉。辽军驻扎在应天府与汴京城之间,又提王寿为汴京府府尹,主管筹银事。 王寿在汴京城给辽军挑民女,开始还遮掩,后面便肆无忌惮地明抢。一时汴京城里人人自危,纷纷将家中女儿藏匿,若是已有婚约,就着急忙慌办起婚事来。 王寿凑不齐辽人要的人数,便从汴京府衙门调取汴京的户籍登记册,挨家挨户抓人。 此举一出,又有人闻风而动,使了银子,叫差役偷偷在册子上,将自家女儿划去。 王寿知道此事也不阻拦,等手下的人收了银子,他再将银子收缴、去此户将人抓了。 汴京城民怨鼎沸,民众私下都骂他“王折寿”,抵抗情绪空前高涨……王寿不敢逼得太过,怕节外生枝,遂又想了一个新法子。 他叫人在城里张贴告示,若有女子自愿参与辽人议和事,便可赏这家一吊钱;若是未嫁女,赏钱高达五两。 汴京城内百姓这两年都过得紧巴巴,更遑论那些四处逃难来的流民。王寿的这个告示一出,当即便有一青州来的流民,将送自己的妻子押送来此。两人的三个孩子在流亡的路上夭折了一个,六岁的长女来了汴京便被卖了。男人一手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儿子,另一只手强扯着面黄肌瘦的女人。 王寿的人只肯给半吊,男人却也喜滋滋地拿了钱画押走了,只剩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以双手挡目,哭得凄惨无比。 见官府真发钱,这两日来拿妻女换银钱的人极多。丈夫卖妻、父母别女,甚至还有被敲晕了送来的寡居妇人……最惹人唏嘘的,是竟有儿子将家中白发老母领来此地,只为换这一吊钱。 王寿手下哪肯收,倒是王寿为了吸引更多人来做此生意,故来者不拒。他打算发两日现银,后面以没有现银为由,只发契纸,承诺隔十日便可去汴京府领取。 因着前头的人真得了银子,所以便是后面没有现银,仍有人前仆后继送女子来。 王寿从送来、抢来的女子中挑出两千人,梳洗打扮后送去了辽兵军营。耶律鸫对他很是满意,还留他一道观赏缠足的女子跳舞,竟有说不出的怪异。 王寿赔着一万个小心,亲自伺候了耶律鸫几轮酒,耶律鸫搂着一个身量纤纤的汉女,极是尽兴。 那女子见到王寿,眸中带着浓重恨意。王寿见她恨不得生啖自己肉,也怕她闹个鱼死网破惹耶律鸫不快,忙劝她:“你还不好好伺候大将军,大将军屯兵在此,却并未进犯汴京,乃是我们汴京城的恩公。” 女子拿起桌上一只酒杯,一气饮完后掷下,又唾他一口:“他与你们这些软脚男人比,确是恩公。辽人兵临城下,你们只知道拿我们女子来求和,太宗皇帝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王寿被她怼得哑然,耶律鸫哈哈一笑,“有几分血性,像我们那里的女人。” 王寿离开辽军军营,眼前总看见一双双挣扎着的三寸绣鞋……回来时鞋底被染红了,妻子分辨不出粘连的是什么,王寿看了眼便干呕起来。 送去的人,今日怕是就要死掉几百个…… 他叫妻子将那双沾了碎肉的靴子烧了,越是如此,便越觉得害怕,想叫辽人早日退兵。 可耶律璇索要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大昱二十年都凑不齐这笔数额。 凑不齐金银,也可拿汴京的女人折抵。 可汴京哪还有什么女人?自官府发了可拿女人换银钱的告示,汴京的尼姑庵都被绑得一干二净了。 又隔了五日,没讨要到银钱的民众才发现上了王寿的当。比王寿强抢民女还要气恼,开水入油锅一般聚集在汴京府外闹事。 周沉不得不出面替父亲料理王寿惹下的民怨。 他知王寿这阵的所作所为,只是若出手阻止,致议和失败,干系重大。父亲与他打招呼,就是这个意思。 周沉看着王寿,与他攀谈:“若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要如何和辽人谈?” 王寿道:“大将军想要汴京的女人,可以拿女人与辽人折抵银两。” 周沉真想将户籍册甩他脸上:“汴京才有多少女子?能折抵多少?辽人这并不是要议和,而是先以此为借口,再寻衅出兵。” 王寿想到在辽人军营看见的场景,缩了缩脖子,“便是一次难以缴清,也可以年年纳岁贡的。” 周沉见他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也不再鸡同鸭讲。他这两日在等濮王回来,好与他商议。可濮王去皇陵,竟将王府中的兵丁全部调走了,还分走了巡防营一部分人马,一直未归。 他遣去打听的人回来,带来的却是个坏消息,太后陵浇筑后,濮王携家眷竟是一路南下了。 周沉闻言,忙进宫去面见赵殊。他在福宁殿外等了许久,听到里面的交谈声低沉又压抑。 等他再进去时,赵殊正用拇指摁着额间,似是心力交瘁。 “官家,濮王他……” 周沉只开了个头,赵殊便点了点头道:“朕知道。” 周沉有些意外:“那官家可替自己考虑过?” “辽人不会打进来的。”赵殊闭目,“朕已经允了,将宫里的宫女女官送出一批……” “官家不会觉得辽人要的只有女人吧?”周沉此时也顾不上恭敬不恭敬了,戳破他的幻想道:“汴京城眼下已是十室九空,便是拿所有女子折抵,距辽人要的赔偿款也不到千之一毫……官家眼下可送宫内女官,等辽人再索要宗姬、郡姬、帝姬乃至官家您的妃嫔时,又该如何?难道偌大的汴京城,便要靠牺牲女子来保护么?” “你放肆。”赵殊无力训斥,此话便无威慑感。周沉跪在殿上,继续陈情:“臣并非要叫官家难堪,只是眼下辽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官家既同意濮王离开,又为何不考虑自己呢?” 见赵殊面有动容,周沉趁热打铁:“臣已替官家想到了一个妥帖法子,眼下辽人还未将汴京整个围了,官家可乔装带着娘娘、帝姬先行至寿春府,此处离汴京近,三日便可到,进退得宜。且这两日王寿要往辽军军营送一批……” 他顿了顿,略过此事继续道,“辽兵不会察觉的……等辽人退了兵,官家再回来主持大局也不迟。” 赵殊闭目而叹:“太宗皇帝马上得天下,三战金沙滩,从未有过退意。若辽人真打进来,朕愿与汴京共存亡。” 周沉还欲再劝,“可……” 赵殊疲倦:“朕知你心意……你与多络有旧情,不如先将她与潆潆送去寿春府吧。” “官家……” “……不教她去和亲了。” 周沉听到赵殊呢喃了句,却未听清,只见那个昔年与群臣谈笑风生的英气帝王,此刻显得颓颓老矣。 得了皇命,周沉却不敢大肆宣扬。且此行自是人越少越好,便去了周皇后宫里。 周皇后正在想嗣子的事,官家无子,一心只想传位于濮王。周皇后收养了两个赵氏子,又都被赵殊送出了宫。 若是濮王继位,她该如何自处?周皇后为此烦恼,又想到林王妃的女儿都不必缠足,就可嫁得好夫婿,更为愤愤。 赵淑和今年生了女儿,赵香巧都怀第二个了,可月娘至今与驸马不咸不淡……她想到便愁得慌。 一时又后悔,当时不该那般仓促为女儿选定驸马。 周皇后想到赵月娘幼时缠足事,小月娘疼得死去活来,夜夜难眠……周皇后怕自己不忍心,便一直劝自己,月娘是嫡出长帝姬,身份高贵,就该事事拔尖,不然等她长大,必会责怪自己。且时下男子多以此评女子,若月娘未缠足,夫婿不喜该如何?周皇后狠了心,在赵月娘凄厉的哭声里,替她缠出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可她与驸马却谈不到感情二字。 不过好在赵殊的四个女儿里,还有个赵多络垫底。赵多络一出生就克死了小皇子,将龙凤呈祥的好兆头,变成了大丧事。她以前就疑心赵多络命硬不祥,果然替她选的几任驸马,都莫名其妙地出了事。导致一提起她的婚事,满汴京都要躲着。 不过赵多珞倒是有个识趣的优点,往日从不往众人跟前凑,时常叫人忘了宫中还有这号人。 周沉借赵殊口谕,匆匆赶去慈元殿,劝姑母离京。 周皇后问:“官家走么?” “官家要留下。” 周皇后便立即觉得官家不走,事态就并不严重,她也不能离开。 “我看汴京城城墙坚固得很。” “这是官家的意思,叫娘娘带了帝姬,先去寿春府避祸。” 周皇后沉思良久,又问周沉:“你可有沈听澜的消息?” 周沉诧异,不知周皇后为何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沈听澜。 “没有的。” 周皇后问他:“你说辽国皇帝是真喜欢她吗?不然怎会一点消息也无?我本以为,她去和亲,是没几日可活的。” 周沉不知该如何说,又好奇姑母入宫这么多年,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 情爱之事,说白了不过是给关女子的牢笼刷个金漆,好叫她们心甘情愿待在后院里,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普通男子都不一定有什么真情,又遑论耶律璇这样野心勃勃的帝王。 周沉想到沈若筠,她那般聪明,必是看透了此事,故才不信自己喜欢她的吧? “若是不喜欢,怎会愿拿城池换她?” “辽国国君喜不喜欢怀化将军,我并不清楚……但她在辽人眼里,高于大昱任何一个女子。” “你们不是说,沈听澜射死了耶律璇的弟弟吗?”周皇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难道他们之间,就没有恨吗?” “许是有吧。”周沉不知周皇后到底想问什么,“不管如何,她也回不来了,娘娘不足为惧。” “本宫何时怕过她。”周皇后道,“我问你她的事,只是真的想知道她如何了……也怪可怜的。” 两个人皆是沉默,周皇后在想,不知沈听澜接到和亲的圣旨时,是个什么滋味,可会怨恨赵殊?周沉想到自己那时,心里其实有一丝庆幸,阿筠只剩他了,是不是又可以借此不与她和离了? 周皇后不愿走,说要留下来陪着赵殊。 “辽人恐要起战事,娘娘还是一道离开妥当。”周沉见劝说不动,又将濮王夫妇离开的事讲了,“娘娘,官家已经安排濮王与家眷离开汴京了,眼下最不放心的便是娘娘和帝姬。” 周皇后正了正裙摆,“我与官家是少年夫妻,如何能独自避难?若是辽人真的打进来,我陪官家一道守着汴京。” 周沉点点头,“那我便先护送两位帝姬前去寿春府。” 周皇后皱眉:“两位?” “宁嘉长帝姬、顺懿帝姬皆已下降。” “你带月娘走。”周皇后嘱咐他,“把福金留下。” “宁嘉长帝姬若是愿去寿春府避祸,微臣自是愿意护送。”周沉道,“但是福金帝姬,臣也要带走,这是官家的意思。” “把福金带走了,若是辽人再叫帝姬和亲怎么办?” 离南枝 第99节 “官家说……不与辽人和亲了。” 周皇后脸色转青,“不和亲怎么叫辽人退兵?” 周沉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她不愿走便罢了。 赵多络正在宫里看着本闲书,见周沉竟到后宫来了,十分意外。 “你怎么来了此地?” 周沉依礼隔着屏风与她说话,“官家遣福金帝姬与福寿帝姬去行宫小住些日子,替太后娘娘守孝。” 赵多络听出了不对,“只有我与潆潆么?” “是。” “那什么时候走?” “下午便要出宫。” 赵多络起身:“辛苦大人来此传旨,我这去找潆潆。” 赵潆潆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亲娘又早逝,往日与赵多络也亲密。赵多络说她去找,周沉便交代她们轻简行装,最好不要带女使。 周沉其实不想接赵月娘一道,越少人出城,便越安全。可周皇后既然开了口,也只能去一趟了。 他想起沈若筠那年在樊楼替他解决赵月娘之事,那时她还小,只到他胸口处,可一张嘴厉害,话里话外骂他是负心人。 可惜他那日喝了酒,忍不住就想吓唬她。毕竟年纪小,未经历过这种事,伪装得再好也还是害怕的。后来他看见陆蕴扶着她,又有些后悔。 若是能重来一次,必不会这般对她。 不过当下也不算晚,他能找到她的。 赵月娘闲来无事,喜欢看年轻的玉面少年郎打马球。偏恨自己一双小脚,骑不得马便罢,一到阴雨天,还痛彻心扉,只能贴气味难闻的膏药才能缓解。 便是如此,也不影响她出门。赵月娘有好几驾轻撵,都装饰得十分奢华。 周沉先去了公主府,又骑马行至城郊,暗叹不知赵月娘是对朝事一无所知,还是真的十分胆大,竟敢来这里看球行乐。这里离辽兵驻扎的地方不过百里。 赵月娘自那年上元,便淡了少女时心思,尤其是沈若筠和离后。此时见他来了,略点了点头。她靠在软榻上,捻了个紫皮葡萄送入口中,兴致盎然地看场下的少年打球。 周沉没有那样多的时间与她闲话,只道:“辽兵营地离此地极近,帝姬就不害怕吗?” 赵月娘奇道:“我害怕什么?横竖我已经嫁了个不中用的驸马,便是要和亲也轮不到我呀。” “帝姬便不怕这些辽人打进来?” 赵月娘拿帕子擦了擦手,细绢染上点点紫色痕迹,“他们真能打进来?” 周沉阴着脸点头。 “我不信。”赵月娘道,“辽人粗鄙,也不知礼,听说他们朝上还有不识字的官员……如何能这般厉害?” “辽国民风彪悍,又精骑射,十分勇猛。”周沉不欲与她多说,“是娘娘叫你跟我出京的,不能带侍从。” “我们都与他们打了这么多次了,每次父皇都会解决的,左不过是送些银子、女人。”赵月娘不以为意,“母后也真是异想天开,我寻常走路都要人抬着,如何吃得了颠簸之苦?” 见赵月娘没有离开汴京的想法,周沉也不强劝。他刚想返回接赵多络,又想到有一物遗落在嘉懿院了。 隐园的嫁妆搬走后,他置办的衣服首饰,林君都折了银子带走了。只将敬茶时周家长辈送她的东西,他塞给她的那枚腰佩留下了。 她没带走周家一件物品,也没给他留下什么。 除了两份和离书,周沉只有她的一个小金锞子,上面还刻着“珠联璧合”,是新嫁娘拿来压荷包的东西。之前他拿了未还给她,一直放在西梢间书案暗格里。 周沉已有许久未回嘉懿院了,他之前每次回院子都会去看东梢间的窗子。可抬头的那一刻才想起,这里已换了人了。 梅娘是大家族教养出的女儿,便是窗边的光线再好,也不会开了窗坐在那里的。 周沉甫一进内院,梅娘在周夫人院里就得了信,还有些不敢置信,周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叫她回去了。 院里的周沉想去东梢间看看,又作罢了,有什么意义呢?里面的陈设都换过一轮了,连昔日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梅娘回来,与他行礼:“夫君。” “我只是来取东西的。” 梅娘以为他要出门,忙叫了芙珠来收拾。 周沉拒绝道:“不必了,都是书房的物件。” “夫君不是要去城郊么?” 周沉看着她:“城郊?” “妾身听说……沈家的庄子前些日子烧了个干净,夫君不是要去处理这个吗?” “你听谁说的?” “就是……” “沈家的事,与你无关。” 梅娘脸色讪讪,“妾身是想说,夫君若是想去帮沈家妹妹,便去吧……若她肯回来,我愿与夫君和离。” 周沉一怔:“你……” 正待此时,忽见安东匆匆而来,与他道:“二爷,刚刚包湛来寻您,说有要紧事。” “我眼下没空见他。” “我也是这样说的,可他说……” 周沉看向他,安东被他的目光凝视,结巴起来:“他说……” “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想借一小队守兵,去城外沈家庄看看。” 周沉疑心自己想她想到走火入魔,心都被这句话悬吊起,还以为安东会说,沈若筠就在沈家庄。 “胡闹,辽兵现在就在汴京城外,如何能出去?”周沉道,又想着汴京城恐会大乱,得保住包家人,“你叫包湛带他哥他娘先去巡防营,别叫他们留在医馆了。” 周沉取了那枚金锞子,指腹在字上轻轻摩挲。 他离开汴京时,正是傍晚。王寿拉着长排牛车,伴着满地的血泪,往辽人的军营赶去。 周沉算准了这个时候,辽兵顾不上在汴京城外转悠。故才选此时出城,直奔寿春府。 赵多络聪慧,借着守孝的由头与赵潆潆换了一身素净衣衫,也未佩戴首饰。 周沉离开汴京时,又见霞光满天,只是汴京城里外满目疮痍,残阳犹在滴血。 第八十八章 奇耻 王寿第三趟前往辽人军营时,耶律鸫嫌他送的人不好,与他讨要福金帝姬与其他宗室女。 “这……” 王寿心道帝姬是可以送,但是得是和亲,怎可这般随意送来军营。 耶律鸫见他犹豫,怒目而视,“你不同意?” 王寿见他勃然变色,如何敢拒绝?只得先应了,回去想办法。回城时,遇见一华丽车驾也在往城里去,还有内侍清道,教他等候让行。他眯着眼睛打量宁嘉长帝姬车驾,心道送帝姬进辽人军营,官家恐不会许。若帝姬自己在城外被辽兵掳走,那就怪不了谁了。耶律鸫得了大昱最为尊贵的宁嘉长帝姬,或可安稳一阵,再与他议银钱分期之事。 王寿眸中精光一闪,叫手下人密切注意宁嘉长帝姬动向。 回汴京城后,王寿便去见了周崇礼,与他讲耶律鸫要求。周崇礼此时也有几分骑虎难下之感,辽人狮子大开口,便是退兵保下汴京城,恐也要元气大伤了。 他沉思许久,又叫周庸去沈府打探一下,看沈家二小姐可在府中。 辽人憎恨沈家,既愿以冀北四路换一个沈听澜,那么沈若筠也可作筹码。说不得送沈家人和亲,比送帝姬还管用。 周庸领命,立即去了一趟沈家,回来复命:“沈家已人去府空多时了。” 周崇礼暗道坏事:“你去问问二郎,看他知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早知今日,就不叫二郎与她和离了,或可派上用场呢。 赵殊今日去了奉先殿,回福宁殿时,狄杨让小内侍跟得远些,给赵殊清静。赵殊问狄杨:“朕自认为国事夙兴夜寐,非亡国昏君,可作何天要降此劫……来惩罚朕?” 狄杨恭敬道:“官家未弃城而走,乃是贤君所为,汴京不会有事的。” 赵殊点头:“朕乃大昱天子,自不能弃汴京而逃。” 狄杨不信此话,赵殊来奉先殿前,还遣散了殿内人,自己拿了后殿钥匙。狄杨久在他身边,知道奉先殿后殿有不少太宗皇帝开国后搜集来的稀世珍宝。 赵殊来此,也是在想可拿什么换耶律璇退兵。 可惜,辽兵此时正在汴京城外,汴京财宝唾手可得,怎会同意与大昱议和。 两人行至御池,正是金秋时节,渭水泛起,满地落叶。 赵殊站在此处,看着碧水蓝天,想着若是求和不成,就在此投水,应不会如何痛苦,也不怕去见先祖了。 赵月娘白日总是无聊,虽也知道此时再出城有些不妥,可又经不住身边内侍撺掇。她上了车辇,却在城外被一伙歹人劫了车,连同身边的内侍女官,一道被送去了辽军军营。 耶律鸫得了大昱皇帝的嫡长帝姬,仍旧不满意。王寿急得直冒汗,福金、福寿两位帝姬不知所踪……总不能真去王府,抓宗室女吧? 见王寿犹豫,耶律鸫觉得他无议和诚意,当即要求大军启程,奔汴京而去。 “大将军……不可……不可啊……” 王寿未料到辽人翻脸如此之快,忙与他保证,要将福金帝姬送来,逃命一般地离开了军营。 这些日子为了给辽兵进贡,他祖坟都被人刨了……辽人收了那么多女人银两,怎么还说翻脸就翻脸。 王寿火急火燎去了周家,周崇礼也有些慌神,口中念叨:“若真叫辽人打进来,可谓奇耻大辱。” “周大人,当下这个局面要如何是好?” “且走且看吧。”周崇礼道,想到之前遣人去找二郎问沈家事,才知他竟已经不声不响离开了汴京。 “进宫去吧。”周崇礼决策许久,“你随我进宫去。” “周大人,若是官家怪罪议和不力……该如何是好?” “官家便是想责备,现在也不是清算的时候。” 周崇礼要与王寿一道进宫,因周沉不在,又叫人去寻周季。这些日子,周季与王寿多有争执,周沉怕周季这个脾气吃亏,只叫他在城防营做物资备采事,忙得晕头转向,不得归矣。 “你去将城内事,告诉老夫人。”周崇礼走了两步,又对跟着的周庸道,“你就留在老夫人身边。” 离南枝 第100节 耶律鸫的大军本就一直在逼近汴京,二更便至汴京城下,也不休整。他们只用了二十辆攻城车,就撞开了汴京城城门。 此前王寿一直怕城防军与在城外的辽军交锋,便与禁军统领陈晟多次强调,教城防军不可伤了辽兵,也不可擅自起冲突,若有事项,须得上报至汴京府衙门。 于是真等辽兵行至封丘门,守城的士卒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更有甚者,都不知辽兵这是何意。 不过须臾,虚守着的封丘门门户大开,辽兵过了清晖桥,直奔酸枣门而去了。 酸枣门是汴京城的二道门,此时已牢牢闭了。辽人就在此休整,他们像是知道住在此处的都是汴京的穷苦人,也未行烧杀抢掠之事。 且此处的百姓已被吓破了胆,纷纷跪在路边,将家里的粮食都交了个干净,以此乞命。 赵殊今夜犯了头疾,晚间喝了安神汤,已就寝了。 当值的内侍不敢打扰,又劝匆匆而来的周崇礼:“官家此时正病着呢,两位大人不妨明日再来?” 王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周崇礼却淡定许多:“无事,你且去叫官家吧。” 狄杨带了人四下巡视检查完,才过来与二人见礼,“两位大人,来得够早的。” “狄都知莫要说笑了。”王寿擦擦脑门上的汗,“辽人都快……” “本不应深夜打扰的。”周崇礼打断道:“只眼下的情况实是着急……还烦请狄都知替我二人通报一声。” 狄杨还未说话,却见南边宫墙,火光冲天。 这下也不必考虑要不要通报赵殊了。 今日不过是一个极其寻常的日子,辽军上午还在汴京城外驻扎。短短六个时辰,汴京城里便发生了让每个人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辽兵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攻入了大昱在汴京的皇城。 赵殊被人叫起,连外袍也来不及穿,一气跑到御池边,咬了咬牙缓缓踱入御池。虽只是九月,但夜间的池水也透着森森寒意。狄杨见他冻得直打哆嗦并不肯埋入水下,示意几个内侍将他拉上岸了。 “官家,水寒。” 狄杨拿了一件朱砂色外袍给他披了,又见赵殊冻得牙齿打颤,与他道:“这里若是冀北军守地,必不会叫官家冻这般久。臣听闻冀北十月便下雪了,十一月滴水成冰,十二月湖面冰封可行车马……许多兵士,都是被冻死的。” “熙宁十五年,冀北气候异常,九月便下雪了,兵士们遍生冻疮,严重些的,手都烂掉了。”狄杨幽幽道,“明明一场宫宴花费的银子,就可替他们制冻疮药,可到最后,还是沈家贴补……” 赵殊裹着那件外衫,身体瑟瑟发抖,冀北军旧事被狄杨翻出,更觉遍体生寒,却也无再下水的勇气了。 湖里的寒冷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身边还有这群臣子,说不得有人可解当下之困。 耶律鸫从俘虏的群臣里揪出王寿,“你说大昱朝廷要求和,银子在哪里?你是不是在骗我?” 王寿不停作揖鞠躬:“大将军,这属实是个误会,这两年时节不好,粮食也欠收,我们是真的凑不出这么多的银子……请将军再宽限则个。” 耶律鸫又见群臣中有一人紧紧裹着红色外衫,估计他就是赵殊,目光落在他身上,将赵殊看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方才继续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可以拿女人,拿女人赔给您!”王寿知道耶律鸫好女色,忙如此说。 王寿见耶律鸫的眼神一直在看跪在后面那些宫中美人,揣摩他心思:“平民女子可抵一二十两,贵族女子可抵扣百两,宗室女可抵千两……大将军觉得如何?” 耶律鸫道:“那你去列单子给我,将汴京所有贵戚全都列上,看看能不能折抵完。” 王寿如何敢拒绝,低贱乞求:“若是抵扣完赔款,大将军可否退兵?”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都暗笑他天真,却又是每个人正在心下祈祷的“祖宗保佑”。 耶律鸫不理他,拿了汴京府给的名录,就叫辽兵清点人数。 天将明时,耶律鸫又让王寿宣读大辽皇帝耶律璇的圣旨,废赵殊大昱皇帝之位,将皇室诸人分两路监押北行至辽国。 临潢府距离汴京极远,故此圣意,是在出征时,便给了耶律鸫的。 废了赵殊,耶律鸫满皇宫搜刮奇珍异宝、文籍舆图、宝器法物,将要北行的人统统关押到了空旷些的奉先殿。 赵殊一至奉先殿,如遭雷劈,莫说放着石鼓等传世宝物的后殿,便是前殿都已被辽人洗劫一空。他们竟连先祖皇帝牌位上的镶金纹饰都挖走了,牌位也被堆成小山状,似是留着一把火烧光的。 “那……” 赵殊见耶律鸫叫人将石鼓上的金子凿走,万分心痛。 耶律鸫见他有意见,叫人将他上衣扒了,又将他双手缚在背后。 赵殊呆呆坐了会,环顾四周,后一排俱是后宫的嫔妃,往日衣香鬓影的美人们此时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以帕拭面,一看便知其遭遇。 周皇后被俘时,往腰间塞了一块金锞子,打算用来吞金自杀,故还算平静。 可未至辰时,奉先殿又丢进来一披发女子,周皇后回头去看来人是谁,瞬时尖叫出声。 刚刚赵淑和被丢进来时,她只不过看了眼;李献被抓来,她不见女儿一起,还庆幸月娘定是与周沉离开汴京了……可眼前这个只着单衣,全身血污,连绣鞋都丢了一只的疯妇,不是赵月娘又是谁? 周皇后大惊失色,忙将女儿揽到自己身边:“你怎么也……周二郎他没去找你吗?” 赵月娘被人推着走了许久的路,裹脚布满是尘土,与血痕混在一处。她呆滞地看着周皇后,行迹疯癫,却连叫都不敢。 周皇后眼泪婆娑,也不敢哭出声音,责问道,“你怎么不跟他走啊!” “母后……”赵月娘似认出她来,又扯着她的袖子撒娇,“脚疼,月娘脚疼……” 周皇后若遭雷劈,喉间滚着这世间最难品的辛酸,忍不住伏地哭嚎。 似是这哭声太过凄厉,引得很多宗亲也一道跟着哭了起来。 因着起了动静,引得耶律鸫过来查看,他已对疯妇一般的赵月娘无了兴趣,又从后妃里扯出一个嫦娥娘子。 赵淑和在赵月娘身侧不远,一见耶律鸫便抖若筛糠,靠着她的是晋康郡王赵骞的女儿赵柳柳,两个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到大殿之下。 大殿里很快响起女人的惨叫声,伴着满殿的低声抽泣,耶律鸫的笑声刺耳,耳光一个接一个扇到月里嫦娥脸上。 赵淑和咬着自己的手,赵柳柳狠咬唇瓣,捂着妹妹赵絮絮的嘴不叫她出声。 殿内哭声渐止,外面似是起了风,呼呼而过。赵殊终是抬起了头,却又无可落目之处。 耶律鸫临走时,又挑了平原郡王赵参的女儿赵楚玉。赵楚玉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己父母,赵参往日最宠爱此女,此时也只能别过脸说了句,“你听话些吧。” 汴京女子,除了缠足,还好柳腰玉骨,清瘦肌肤出自欧阳修的《玉楼春》,“清瘦肌肤冰雪妒。”,有弱不禁风之态,以期男子保护。故而耶律鸫扛走赵楚玉,比抗走一只羊还容易。 等他走了,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都不敢出声,怕再将耶律鸫引来。 赵柳柳本是冬月要成亲的,在赵淑和耳边悄声细语:“你发现了没?多珞与潆潆不在,不过那边还有一块我看不清,是不是在那里?” 赵淑和声音也压得细低:“没抓到呢,你想多珞那般容貌,若被辽人抓了,动静怕是也不小。” “宫里这般大,她们许是躲起来了。” 赵淑和刚刚听到了周皇后的话,与她道:“皇后娘娘刚刚提到周家二郎,估计是宫里早得了信,叫周二郎带着出宫去了。赵月娘没走,才有此问。” “真好啊。”赵柳柳羡慕,又伸手揽着受了惊吓的赵絮絮,“我们当下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赵淑和也在暗中数人,濮王的两个女儿,都不在奉先殿。 第八十九章 割舍 周崇礼临进宫前,遣周庸去与周老夫人处,交代辽兵攻打汴京之事。 周庸在荣禧堂外等了片刻,周老夫人披衣来见他,“出何事了?” “老夫人,辽人怕是要攻入汴京城了。”周庸道,“老爷的意思,是叫您拿个主意。” 周老夫人皱眉:“不是说要议和么?怎么就打进来了?辽人已经进城了吗?” “没有。”王庸道,“辽人还未进酸枣门,正在整军休息。” 周老夫人当机立断:“你叫上府里得力的小厮,套三辆马车,我们即刻就走。” “老夫人是要在此时离开汴京?” “眼下走朱雀门向南行,或可从宣化门离开汴京。”周老夫人道,“若是不走,叫府里女眷留下等着自缢么?” 周老太太说完,又遣院子里人去各院,叫内眷即刻来此。 家中男子另说,两房的女眷与周妤,都得一道离开。 听闻荣禧堂有急事,众人都匆匆赶来。 周老夫人将辽人入汴京城的事说了,周夫人问:“母亲,我们何时启程?” “我已叫人套了车,即刻就走。” “可……”周夫人惦记收拾些细软,上前劝道,“母亲,便是要逃出去,也得带些盘缠行李吧?” 周二夫人也不愿意,她指着许氏道:“母亲,衍哥媳妇快生了,若是路上有个万一……” 梅娘也小声道:“祖母,眼下若要走,也得带些……” 许是心下焦急,又见家中女眷如此,周老夫人觉得心累至极。若真许她们回去收拾东西,怕是天亮也不一定能收拾完。 这些年汴京崇尚缠足,周老夫人原觉得,女子爱美,也无可厚非。可今日来看,缠足一事,最大的害处不在身体上,而是让她们都不敢去想,离开内院一事了。 赵玉屏本已歇下,此时被荣禧堂的下人请来,衣裳外罩了件披风,她将一脸茫然的周妤牵到自己身边,才开口道:“既是父亲报的信,那必是最快的消息。旁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此时出城,说不得可以躲过此劫。” 周老夫人闻言,面色稍霁,训斥周夫人、周二夫人:“玉屏小小年纪,就比你们想得要长远些……你们若是想留下收拾细软,我也不拦着,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周夫人忙道,“是儿媳错了,母亲可不要丢下我。” 周二夫人哪敢再说什么,她的二儿媳刘氏忙上前扶着婆母,跟在周老夫人身后。 周老夫人年纪虽大,但腿脚还算利索。赵玉屏牵着周妤,蒲梅娘忍着疼扶着周夫人,也还跟得上。可二房的周二夫人,许氏与周郴新进门的妻子刘氏,连绣鞋都是软底的,如何能走得动。 尤其是周二夫人,一双二寸小足,行走极难,往日俱是扶婢而行。此时被刘氏扶着,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 “母亲……等等我们呀……” 周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一闪而过,想要抛下她的念头,心软又作罢了。 她看了看二房女眷,对周夫人道,“以后家里的女子,一律不许缠足。” 梅娘闻言,有些不安地将脚尖缩到裙子里了。 自周妤能说话,且不似有呆症。周夫人就还想给她缠足,又与擅缠足的妇人打听,她这般大的孩子还能不能再缠。周夫人见老夫人说得严肃认真,虽有不愿,也只能应了是。 周府女眷们分别上了三辆马车,行过两条街。街道上十分混乱,南边唯一能出城处,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夺命一般地你推我搡。周家的马车过不去,又不能真与这些人去挤。 好些官宦人家逃难的女人孩子都被推搡至一边,被踩踏者更惨……赵玉屏不忍看,叫跟车的小厮将那几个被推搡的女子拉到一侧,莫叫她们摔倒再被踩踏。这段剧情出自清末的一偏劝戒缠足文,是该文作者真实经历。晚清战乱后,许多人写这类文。作者回忆逃难,小脚妇女走远路非常困难,逃难时踩踏非常严重。战争逃难时,母亲妻女因为小脚,无法跟上大部队……所以被扔掉了,节妇会选择自杀来减轻家庭负担。《扬州十日记》也有类似记载。 好在周庸为人妥当,眼看不好出城,将周家的女眷运到了城防的兵需处,交到周季这里。 周季正忙得不可开交,见祖母一行人来此也是意外,忙去见赵玉屏。赵玉屏正与周妤说话,营里的烛光打在她脸上,昏昏暗暗的,他却觉得此处明亮如斯。 周妤一向更喜欢周季,见他来了,欢欣地摇了摇手。 周季半蹲下身,“阿妤莫怕,哥哥在呢。” 离南枝 第101节 周季觉得把周家的女眷安顿在军营里不合适,若与辽人开战,这里更危险。 可眼下汴京乱得很,也无别地可去。 周老夫人也在思量此事,与周季商议:“你安排些人,护送我们出城去。” “城外也乱。”周季不同意,“辽军来时便去烧了沈家的庄子,眼下也不知如何。” 周老夫人略一沉吟:“辽军进了城,哪还能看得上附近的村庄?我们先去周家族亲那里,等城里安定了,再回来。” 周季想了想,觉得可行,便安排了十来个兵丁,护送周家女眷出城去。 一行人临走前,赵玉屏回头看了看周季,周季也在看她。两个人的视线直直撞到一处,赵玉屏便与他道:“你在城里小心些。” 周季点头如捣蒜。 赵玉屏见他如此,好奇自己若说些别的,他是不是也这般傻傻点头?又小声与他约定:“等汴京安定了,你来接我吧……我还有事要告诉你呢。” 周季果然又连着点了好几下脑袋。 赵玉屏笑他傻里傻气,“那就说定了。” 虽有马车,但许氏已近产期,只能躺着,颠簸不得。周老夫人几次想要马车走快些,却都因为许氏受不住而放弃。过了辰时,才行十来里地。 周二夫人在车上小声埋怨:“我瞧也没什么危险的,偏娘这么急着要出来……” 她一通抱怨,反叫许氏那辆车的车轴断开,只能停下休整。 周庸忙带小厮去检查,与老夫人道:“得换车轴,当下只能先将此车弃了。” 赵玉屏与老夫人、周妤一辆车,闻言道:“将许嫂嫂接来我们这里吧,我去骑马。” 周老夫人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许氏换车,又是好一番折腾。 周老夫人都要骂人了,忽见一队官兵快马追了上来,却又不是辽兵,他们上前拦住马车,为首那人大声问道:“可是中书周大人家的家眷?” 周夫人闻此话一喜,还以为辽人退兵了,忙出声应道:“正是中书周家家眷,可是汴京城无事了?” 周庸却有些警惕:“你们是何人?” “在下汴京府府兵刘贲。”为首那人行了个军礼,又问周夫人:“不知车里还有何人?” 赵玉屏欲出声,周老夫人却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自己掀了车帘,周庸扶着她下了车。 “谁人遣你来的?又为了何事?” 刘贲又向老夫人行礼:“辽国皇帝已宣读旨意,废赵氏帝位,由汴京府府尹王大人主管赔款事。王大人感念周大人往昔的提携,已求了耶律鸫大将军,免了周大人北去之苦……” 周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问:“那汴京城是无事了吗?” “无事了,所以请诸位夫人回府。” 周老夫人闻言,脸上无一丝喜色,继续追问:“到底是谁遣你来的?所为何事?” 刘贲仍旧回答:“是王大人叫我来请诸位夫人回府的。” 周老夫人面不改色:“你回去转告他,我们要回老家祭祖,年底再归。” 刘贲恭敬道:“老夫人可带其他女眷自去,请和安郡姬跟我回去便是。” 周老夫人皱眉:“这是为何?” “朝廷要赔一大笔银子给辽人,王大人同辽人签了契,要将赵氏皇亲充来折抵银两,故而一个也不能少。”刘贲道,“老夫人,我也是奉旨行事。” 周老夫人扶着拐杖:“和安郡姬早几日已随濮王去守太后娘娘陵了,眼下不在此处。” 她顿了顿,又慈爱地对刘贲道:“我知你也是奉旨行事,官家前些日子遣濮王离开汴京,便是为了防此变数。濮王手里有兵有人,未必没有起复的时候,和安郡姬又是濮王爱女,若是真有此日……你也会有大造化。” 刘贲拱手:“多谢老夫人替我打算,王大人之前也叮嘱我不可不敬老夫人,也不可动手,只是……” 他踌躇道:“只是……”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刘贲一咬牙,将王寿的打算道出:“王大人说,周三公子娶了和安郡姬,也是皇亲,本也要跟辽人北去的,眼下他也只能保一个人……若是周家不肯交出和安郡姬,也不能在老夫人跟前无礼,便只能去将周三公子抓了。” 周老夫人死死摁着拐杖支撑,没有说话,那边周夫人已沉不住气,见老夫人不允,忙哭着哀求道:“母亲!眼下二郎不知可否稳妥……不能叫辽人将三郎带走啊!” 周老夫人拿拐杖逐她,“回你车上去。” 周夫人生平第一次忤逆周老夫人,哭嚎道,“母亲,您可万不能糊涂啊!” 周老夫人气得握不住拐杖,“我叫你闭嘴。” 周夫人见老夫人似是冥顽不宁,忙拍着车壁喊道:“玉屏,玉屏……娘求你了,不能叫三郎跟他们去啊!” 见她如此,周老夫人一阵怒火攻心,人都站立不住,周庸有些担心地扶着她。周老夫人定了定神,拿拐杖抽周夫人:“回你车上去,此事轮不到你做主。” 周夫人跪下,抱着周老夫人的双腿哀嚎,“娘,万不能因为玉屏而叫三郎被辽人带走啊。” 她哭声凄厉,蒲梅娘也下了马车,跟着婆婆跪在周老夫人面前。 刘贲适时给周家女眷加码:“汴京的周府,王大人已叫人护着了,眼下只要交出和安郡姬,便可安全地回去了。” 一听可以回周家,不必颠簸逃命,周二夫人也不顾脚上钻心之痛,快步而来,跪在周老夫人面前,声泪俱下:“母亲,儿媳实是不能再在马车上待下去了……您也疼疼我,还有衍哥儿媳妇,总不好叫她在车上生吧……” “……我实是不能再如此了,”周二夫人哭道,“咱们回家去不好么?” 周老夫人恨不得拿拐杖将她们一个个都打死算了,她忽见马车动了下,心知必是车内的赵玉屏坐不住了,忙大声道:“阿妤,不许下车。” 刘贲对着那车道,“永康郡姬也已被御史刘家送出了。” 赵玉屏实是一刻也坐不住,只是周妤一直拉着她的手,才强忍着。她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周妤身上,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掉了泪。 “没事的。”赵玉屏伸出小拇指与周妤拉勾,“你闭上眼睛,数十个一百,嫂嫂就回来了。” 周妤点点头,听话地闭上眼睛。 赵玉屏拿袖子揩干净眼泪,下了马车,看着刘贲道:“好一个王大人,真是好谋略……满肚子计谋只会对付女子,却无一点本事教辽人退兵。” 刘贲拱手却非行礼:“见过和安郡姬。” 赵玉屏冷冷地看着他:“你们当真要抓周家三郎?” “周三公子也是皇亲。”刘贲道,“只他是男子,将他划了去,大将军也不怎么在意……” 周老夫人见她出来,又听她如此问,忙与她道:“玉屏,有祖母在,不会叫他们将你带走的。” 赵玉屏跪下,给周老夫人磕了个头:“我嫁入周家时日尚短,却觉得老夫人十分亲切,就与宫里的大娘娘一般。” 周老夫人去扶她起来,忍不住落泪:“有祖母呢。” 赵玉屏克制心下撕裂般的痛楚,强忍泪意,决然道:“我与三郎并无什么夫妻感情,今日便请祖母作主,叫我二人和离罢。” 周老夫人还未说话,周夫人扑过来道,“好,好……你与三郎和离。” 她又四下去找纸笔,遍寻不得,蒲梅娘忙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块递给她。 见周夫人捧来一块布帛,赵玉屏咬破手指,写了和离两字。她嘴里也泛起咸腥味,原是太过用力,将舌头也咬破了。 周夫人得了那赵玉屏拿血写的和离书,如获至宝,仔细收了。 周老夫人见赵玉屏身形微晃,十分担心:“你……” 赵玉屏自己定神缓了缓,头也不回地跟着刘贲走了。 车上的周妤乖乖闭目数数,等她数完了,却不见赵玉屏回来。 “嫂嫂!” 她大叫一声,赵玉屏刚走没多远,也听到了周妤在叫自己。 可自己,再也不是她的嫂嫂了。 第九十章 供词 自放火烧了庄子,沈若筠就搬去了小院住。 她有些担心艾三娘在城里得知沈家庄的事会担心,便想着等几日,叫林君去与三娘报个平安。可周沉的人实在是烦,总要来送东西,叫林君不得冒险,日日都得在废墟里演戏。 小院简朴,环境倒是不错,时可闻鸟鸣山涧。沈若筠养了两日,开始试验用来测量远射炮膛壁的卡尺。 狄枫无事,也帮忙做些记录之事。 固定了码数的卡尺确实精细,看似一般无二的炮膛,拿了卡尺一测才知内壁不匀。 “还好没试,不然就要炸膛了。” 沈若筠拍了拍胸口,心道脚踏式车床打磨竹筒还成,若要拿来打磨远射炮,还远远不够。 “陆蕴之前与我夸你,说你学什么都很快。” 沈若筠不信,陆蕴之前教她经义,险些被她气死是真。 “陆蕴还与你说过旁的事么?比如他去冀北要做什么?” 狄枫想了想,“陆蕴曾与我说,你若不嫁周沉,或能成事。” “他怎么没与我说过?”沈若筠想到周沉,语带嫌弃,“陆蕴在此事上犯了个错,他这个人什么都料到了,偏偏看错了周沉,他以为周沉还算君子,其实……” 话到嘴边,她觉得自己也与陆蕴犯了一样的错。嫁给周沉前,只觉得他朝三暮四,没将他想得这般不堪。 “之前得知你要嫁他,我便问陆蕴为何要同意你嫁他。”狄枫回忆当时事,“我问了许多次,他才告诉我,他曾在梦里读了一本天书,那里写你会嫁给周沉,还与他感情甚笃。” “人家喝假酒,陆蕴读假书。”沈若筠被逗笑了,“做梦也能当真呀?” 见狄枫面目严肃,沈若筠便明白了,陆蕴正是因此知道他家事的。 她忙问,“那书里可写了我姐姐和亲一事?” “这倒没有。”狄枫道,“不然陆蕴怎会一点安排也无。” 两个人聊了会旧事,约定再见陆蕴时,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林君从汴京城回来,便匆匆来寻她。 “二小姐……” “怎么了?” 林君这里有好几桩事,先挑她最想听的说:“有封信送到沈家了。” 离南枝 第102节 沈若筠闻言一喜,与狄枫道:“陆蕴找咱们来了。” 她将那信接过来拆了,细细看了一遍。信是易风笔迹,与他们报了平安,许是怕旁人得见,也无多的信息。信是七月末写于杭州,竟走了一个月才到汴京。 “他们在杭州呀。” 沈若筠拿着信,想到了苏子霂,一别两年,还得找机会去见一见外祖母。 “二小姐……”林君等她看完信,才低声与她道,“宫里的太后没了。” “你说什么?” 沈若筠不敢置信,小时候在宫里,太后娘娘还算照顾她。因她与祖母有表亲,沈若筠也视她为长辈。 祖母那辈的人,一个个离去了。 就像陨落的星星划过天幕,不会再回来。 早园见沈若筠有些伤情,忙扶她坐下,问林君道:“你去城里,怎么将三娘接来?” 林君有些担心沈若筠,沈若筠道:“还有什么事,你一气都说了吧。” “耶律璇的二皇子耶律鸫带了两万余辽兵,直奔汴京来了,眼下正在城外百里处驻扎。” 此事沈若筠早就想过,故并不意外,“汴京富庶,辽人抢了汴京城,抵他们国库百年收入,怎会放过。” “我瞧城里,恐是有得乱了……”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出自岳飞的《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原句为:“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沈若筠不忍去想那场面,又问林君:“汴京城不是有一万守军么?他们先撑住,再将应天府、寿春府的守兵调来,将辽兵里外合围,或也能解汴京之困。” 林君叹气,“二小姐,你高看他们了。” “谁人在汴京布防?” “是禁军统领陈晟与周家二郎。” “周沉会打什么仗啊?”沈若筠听了直摇头,“也就会纸上谈兵罢了。” “比这还糟糕些呢,”林君道,“汴京守军,好些都是吃空饷的,人数能有一半便不错了。” “朝廷是该有此报,只百姓无辜。”沈若筠思量片刻,“你与沈力商量一下,叫他们白日都不要出去劳作了,只留巡逻的人,孩子们也不必再来小院,消息都走地下工事。” 林君应了是。 “三娘家怎么了?” “包家二郎在,我不敢去传消息。” 沈若筠叹气,包二哥与周沉交好,确实不能冒险与三娘报平安。 早园担忧:“小姐,三娘若不能来……” “这倒无事,庄里好些婶子都会接生。” 此后林君陆续打听来更多汴京城的消息,却又不敢与沈若筠讲得太细,怕她会动胎气。 “汴京府之前一直往辽军军营送女人,后来辽人不满意,便撞开了城门,进城去了……” “未战便得了汴京?”沈若筠觉得难以置信,“那他们屠城了么?” “屠城倒是没有……”林君道,“他们抢了皇城,耶律璇还废了今上帝位,要将赵氏皇亲都掳去上京。” 沈若筠想到赵多络与赵玉屏,十分忧心。多络为帝姬,必是难逃此劫,玉屏已是出嫁女,会不会得以保全? 她的手都在发抖,林君担忧她,不敢再讲了。 正待此时,地下工事出口有人扣门,声音急切。菡毓去开了门,见是蕙哥,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二小姐,前庄那里来了不少人,正在庄子里检查呢。” “是什么人?” “说的汉话,是汴京口音。”蕙哥道,“我爹说恐是来找您的,叫我来与小姐通报。” “二小姐,我去看看。” “你小心些,若不是周家人,再来报我。” 沈若筠想了想,若真是来此寻她的,也是为了将她送给辽人。 狄枫也是如此想:“估计想要抓你。” 沈若筠恼极:“三丈高的汴京城,都能叫人不攻而破,这些软货也就只能在女人面前耍耍威风。” 狄枫劝她:“勿动肝火,咱们可叫他们有来无回。” 沈若筠气极反笑:“也是,眼下便叫这些人暴尸荒野,也不会有人来寻缘由。” 林君回来与两人道,“竟是汴京府府尹亲自带了府兵来,来此处找二小姐。” “沈家庄已经没了,他们还来此处,这样子装得也够真的,对亲爹老祖宗表孝心也不过如此了。”沈若筠道,“他们人多么?带了什么武器?” “二十余人,只有佩刀。” “叫个庄里人扮成樵夫,说是知道我在哪儿,引他们往小院方向来。再叫乐康乐安沈虎沈豹提前埋伏好,将他们都抓来,我有事要问。” 林君带了人去,不秋与苍筤也有些手痒,沈若筠叮嘱她们小心,叫她们一道去了。 半时辰后,林君来报:“死了两个,剩下的一十九人都捆了在院外。” “你们没受伤吧?” “都无事,他们被突火枪吓傻了,许多人连刀都未拔。” “死的那两个找地方先埋了,”沈若筠道,“旁的人身上东西,有一件算一件全卸了,只留条裤子。人都捆牢些,寻些黑布袋子将他们脑袋套了,再将汴京府尹提来,我有话问他。” 王寿被扒得只剩一件亵衣,头上套了黑布口袋,此时正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喊道:“耶律大将军可是知道我来了此地的!” 沈若筠端了杯子,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水,“我听说你祖坟都被人刨了,若是我今日将你的尸首丢到汴京城外,不知辽人可会替你收尸?” 一阵寒风吹过,王寿牙齿都在打颤:“你是何人,敢劫持朝廷命官?” 林君上前踹了他一脚:“谁让你问了。” “听说你为汴京府府尹,极为威风,不若与我讲讲,你都做了什么?”沈若筠叫人拿来纸笔,请狄枫执笔来记。 王寿哪肯言,沈若筠见他冥顽不灵,叫人端了一大盆水来。乐安一脚踩在他腿上,摁他脑袋到水盆里,等人不再挣扎,再提起叫他喘两口气,如此循环。 “你不说也罢。”沈若筠道,“我叫你手下的人来说,然后等你死了,画押便是。” 沈若筠说着,又与众人讨论要如何杀他。狄枫建议将他车裂,沈若筠摇头:“不好,太血腥了……” “不若将他慢慢片了……拿来喂狗。” 阿砚在一旁叫了一声应和,惹得众人都笑了。 “你吃不得这个,臭的。”沈若筠拿了桌上的青瓜喂它,又嘱咐乐安,“不必费劲了,将他拉去吊了,再请葛屠户来。” 王寿早吓得魂飞魄散,忙交代道:“我说……我说……” 沈若筠见他老实了,问他道,“你来此是为何事?” “耶律大将军除了要带皇亲,还点名要怀化将军的胞妹……我满汴京寻不到,又怕大将军恼我,故来此地碰碰运气……” 沈若筠问他:“那有怀化将军的消息么?” 王寿摇头:“我怎么敢问大将军……” 他一顿,猜出了沈若筠的身份,“你……你就是……” 林君又上前踹他,“只许你回答,旁的多一个字我便打你一次。” 王寿不敢多言了,心下盘算若是还有命回去,必要叫耶律鸫来此。 沈若筠也不怕他猜出自己身份,既然撞到她手里,就没想过要放他活着回去。只是不能轻易了结他,要他将在汴京所做之事一一交代清楚。 这也是当下许他活着的唯一价值。 王寿被打怕了,只含糊交代:“我在汴京……收了一些人家的财物……” “哪些街的,共多少户,多少银子。”沈若筠问他,“你小心些回答我,我已叫人去审你的手下了,若是他们的口供汇起来与你不一样,一处不一样,我就拿刀在你身上戳一个洞……” 狄枫道:“这样不好,血流干了人就死了。不若拿针,往他手指里戳,或是拿钳子将他指甲拔了。” 沈若筠点头,又对早园道:“这倒是,你们取些针来。” 王寿吓得抖若筛糠,“……这样多,我也不一定能记全。”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记不全就算了,还是拖去片了吧。” 林君便去拖他,王寿未穿上衣,赤裸的身体在小院石板上擦出一片血痕,求饶道,“我说……我说的……” 狄枫复又去记,本是随便记记,谁知王寿竟如报菜名一般报汴京城的街道,狄枫写满三页,他还未交代完。 沈若筠接过来看了看,前面多为汴京富商聚集的街区,后面也有贫苦百姓住的街巷。 “除了搜刮银子,你还做了什么?” 王寿害怕水刑,忙将自己在汴京强抢民女之事交代了。 “是大将军要的女子!”王寿交代完又道,“非我想要如此的。” “他要你们就给啊!他想要你脑袋做夜壶,我将你砍了送他如何?”沈若筠怒火中烧,“你们往日里总说‘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三从出自《仪礼·丧服传》,旧题子夏作,历代学者多疑其伪。原文为:“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礼记·郊特牲》也有相似语“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说你们会保护妻女,故不许她们外出,还叫她们缠足……就是这般保护的么?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保护吗!” 她扶着孕肚,缓了缓道,“你往辽人那里送了多少女子,都是如何来的,细细交代了。” 被他送入军营的女子,估计都凶多吉少了。故而必须得叫这个恶鬼将这些事交代干净,好叫后人清楚她们是如何没的……真到了阎王那里,也得有份供词。 “一共送了三次,有六千人。”王寿辩解,“可这里面好些都非我强抢的,而是被家人拿来换银子的……” “你不给银子,人家妻女白往你这里送?”沈若筠不忍细想那场景,“我知汴京事你非元凶,但实乃首恶,且罪大恶极。” 忙到三更,方审完王寿。狄枫写得手腕都酸了,早园与节青一个磨墨,一个晾纸,都累得慌。 到最后,小院的纸都用完了,真可谓罄竹难书了。 “还有没交代的么?”沈若筠问他,“我要拿去与你手下的一一比对了。” “还有就是……城破后,我叫人去拦截了和安郡姬……”王寿道,“周家三公子与我不睦,故我听说他家女眷已出了城,便使了人去……” 沈若筠心口如中刀剑,连喘息都困难,“你……” 狄枫见状,忙上前扶她,“别动肝火。” “她已是周家妇,又非帝姬,都逃出城了与你何干啊!” 离南枝 第103节 沈若筠泪流满面,此刻活剐了王寿的心都有,偏被此事一惊,腹痛难忍,似要生了。 第九十一章 新生 以前在女学,沈若筠也同赵玉屏吵过架,为的什么倒是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两个人都说着再也不同你好了。可玉屏每次都会拿自己爱吃的松瓤糕,塞到她的点心匣子里。 后来女学停了课,见面不易,每一次分别都依依不舍。 祖母丧仪,玉屏跟着濮王来沈家吊唁,她靠着玉屏哭了好一会。玉屏还安慰她,说她们三个一定会否极泰来,年年得观汴京灯。 沈若筠想到赵玉屏,哭得泣不成声,她了解赵玉屏,玉屏虽是个大咧咧的性子,但若被辽人所俘,必为玉碎。 狄枫见沈若筠襦裙上洇出水痕,忙嘱咐林君走地下工事,速去请庄中妇人来给沈若筠接生。他又见王寿抱头缩作一团,对着他腹部踹了一脚,叫乐康将他捆牢了,待沈若筠生产后再处置他。 沈若筠扶着肚子,只觉得天旋地转,有许多人在与她说话,她却只听得见赵玉屏的声音,“真好呀……一想到成了亲就能日日见到你,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 庄里众人一听是沈若筠要生了,纷纷点起灯,要来帮忙。 鲍娘子披了外衫就往小院赶,吴娘子与杨婶也与她一道。另有妇人遣丈夫去杀鸡,商议着先炖鸡汤。 沈力也跟着她们一起来了小院,担心道:“二小姐今日是不是累到了?” “不是,”林君低声与他道,“二小姐与和安郡姬是自小就认得的,刚刚听闻和安郡姬也在辽人手上,才提早发动了。” 沈力也知道辽人作为:“这些杀千刀的,若是还敢来我们庄子……” 林君忙呸了声:“眼下还是别来了,小姐可不能出什么事。” “这倒是。”沈力点头,“我疑心这两日还会有人来,先叫大伙都别出去。” 几个妇人来时,小院倒是丝毫不乱。菡毓喂沈若筠吃着红糖煮的鸡子,节青在烧水,早园将原来备好的干净纱布、剪刀等物都取了出来。 “二小姐别怕,”鲍娘子检查了下,又故意逗她,“我们二小姐自是不怕的。” 沈若筠集中精神,勉力点头,“生孩子这么疼吗?” “一会就好了。” 鲍娘子替她顺气,教她用深吸气来减轻阵痛。 沈若筠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打湿了的帕子,被一遍遍拧干,每一次都疼得彻心彻骨……却又不知道下一次痛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这种状态何时才能结束,希望与绝望交织。 “宫口开了……就快生了……” “二小姐,再用力些……” 到后来,她都有些麻木了,不秋在一旁喂她喝水,沈若筠便拉着她的胳膊借力—— 又拧了几次后,终是听到几个婶子高兴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 鲍娘子检查了下,见胞衣也娩出了,这才放心。她剪了脐带,将孩子擦了擦,拿小衾小心包了,放到沈若筠身边。 “是个小小姐呢。” 沈若筠疲惫地点点头,感觉到那团热乎乎的小东西靠在自己胸口上,气息弱弱的,都不怎么敢碰。 “怎么这般小……” 沈若筠伸手轻轻触了触女儿的小手。 杨婶去洗了手,才将孩子小心抱起来,笑着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般大小,等满了月,一天一个样的。” 沈若筠闻言才放心,早园与菡毓替她擦洗清理,又换干净的寝衣……沈若筠没等她们换完就睡着了。 狄枫与林君等人一直在院子里等消息,女子生产,如鬼门关前走一遭,难免忧心。 两人在院子里绕着圈,都觉得自己碍事,索性找些事做,就将王寿与他手下人的口供拿来细细比对,有出入的地方,再将人提来盘问。 天色破晓,天空逐渐转白,旭日稍露光明,泛紫色的薄云轻飘其上。 正待此时,屋里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狄枫忙放下笔,林君快步跑到门边问:“二小姐如何了?” “二小姐运道好,未多吃苦头。”鲍娘子笑着道,“胞衣也完整呢,应是无碍的。” 林君这才放心,“那孩子如何?” “虽提前了些,但哭得可有劲了。” 林君念了句“老天保佑”,狄枫忙问:“是个女孩么?” 葛娘子笑道:“瞧我,都忘了说了,二小姐母女平安的。” 林君搓手道:“二小姐喜欢女孩儿,必是高兴的。” 狄枫想到周沉,心道还好是个女孩,若是个小子长大再似周沉,岂不是要气死人。 不过孩子跟着她,必不会像周沉的。 沈若筠睡了一个黑甜的觉,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菡毓扶沈若筠支起身子,又垫了软枕在她背后。 早园来问:“小姐,自你生产,庄里刘婶子就炖上鸡汤了,来碗鸡汤馄饨如何?” “都行。” 等她用完馄饨,正巧孩子也醒了,菡毓连忙将孩子抱给她看。 虽杨婶说新生婴孩都是这般,但沈若筠还是疑心,因着早产,孩子才显得小。她细细打量女儿,红彤彤的,算不上好看。女儿睁着眼睛看她,眼眸中似蒙着水膜,极为纯净。 “咱们小小姐一生下来,头发就是竖着的,宛如戴了玉冠……”菡毓夸道,“漂亮极了。” 沈若筠忍不住笑她,“这副样子你也能夸得出来。” 她将女儿抱起来,“给她喂的什么?” “庄里颜娘子的孩子刚断奶,今日来喂过两次了。” 沈若筠这才放心,又低头看了看女儿。之前曾犹豫要不要将孩子送走,除了怕周家会来抢,也担心留着孩子,会不停提醒她,那段被周沉困在别院的日子。长此以往,她怕自己不能好好对待这个孩子,还会将对周沉的厌恶转移到孩子身上。 教她这样出生,很不公平。 可此时,沈若筠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她看着女儿,看她的眼睛……完全不会想起周沉,只觉得她是自己的孩子,沈家的孩子。 菡毓也与她有同感,欢喜极了:“小姐,你给小小姐起个名字吧。” 说到名字,沈若筠想出许多辞藻,又都觉一般。她忽想起十四岁生辰,沈听澜送她的生辰礼,是一小束来自冀北边外的紫色蓟草花。 蓟,尖锐多刺,故在百花中显得叛逆。虽无文人赞誉,但可在险境遍布,还可入药。 “就叫沈蓟吧。” 菡毓念了遍,有些不解:“沈蓟?”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出自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小沈蓟靠在娘怀里,没一会就睡着了。 沈若筠将女儿递给菡毓,叫菡毓将孩子抱去摇篮里,自己闭目想后路。 眼下孩子平安降世,就不能再停留了。 远射炮已经有一版实物了,只是炮膛打磨还是不均匀,沈若筠怕炸膛,都不敢试验。 想来是脚踏式的车床,不如大型立式的车床打磨效果好。既然脚踏式的达不到效果,就不必再折腾了,还得研究立式车床。 汴京被辽人洗劫一空,连带赵氏皇亲都北上为辽人奴。也不知远在夔州的琅琊王得知,会有什么反应? 他若不愿意出兵北上,该如何劝他呢? 还有她最害怕,不敢细想之事,姐姐自入辽,消息全无。 沈若筠摇摇头,不去想这些不确定之事,只在心里列着代办事。她告诉自己不必思虑太多,只管去做便是。 鲍娘子自沈若筠生产完,每日都来与节青一道做滋补膳食,一日端来五餐。沈若筠疑心她们是想将她喂得壮实,可她每日支了小桌画立式车床零件分解图,倒也不见胖。 王寿等人在汴京城的所作所为已经悉数交代完了,狄枫还给编纂成册,就叫《汴京录》。 林君不知沈若筠想叫这些人怎么死,便也没有擅作主张处理王寿。 沈若筠拿着那沉甸甸的书册,细细看了问林君:“这里写福金、福寿两位帝姬不知所终,你们可盘问过了?” “问过了,说是辽人入皇宫后,就没有找到。” 沈若筠叹气,觉得这也算个好消息,多络一定是带着潆潆躲起来了。 林君问沈若筠要如何处置王寿,沈若筠看着满纸血泪的《汴京录》,“一刀叫他们死也太便宜他们了,将他们手腿废了,再找个地方关了……” 沈若筠合上那本不忍多看的《汴京录》,“十口之家,只有半吊钱积蓄,这都要搜刮了去……也叫他们知道饿死是个什么滋味吧。” 林君领着人去了,沈若筠又与狄枫道,“这书还得抄几份,等到了南边,再找个书肆印刷。” 断了水米,王寿一行人只挺了三日,就在饥渴与疼痛中一一死去了。 沈若筠叫庄里人趁着夜色,将他们的尸首运到来往汴京城必走的官道上。 和沈若筠想的一样,王寿身死,却不会有人细究,只觉得他是多行不义,才遭人杀害的。 辽人在汴京搜刮月余,方心满意足地携巨额金银、稀世珍宝并赵氏皇亲、掳掠的女子离开了汴京,回临潢府去了。 沈若筠叹息之余,也计划着要离开汴京了。她想先走水路去一趟杭州,与陆蕴会合,也赴自己与苏子霂之约,去见一次外祖母。 要离开前,沈若筠还打算去一趟沈家祖坟陵园,祭拜先祖。 毕竟前路不坦,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还能不能回。 沈蓟还小,沈若筠就没带她一起。她拿藤黄在布帛上拓了女儿猫爪般的小手印,打算烧了告知先祖。 因着刚出月子,多罩了件风兜,带了不秋、林君并沈虎、沈豹,轻车简行。 沈家陵园离沈家庄也不远,只是她们刚行至官道,就见一伙山贼布了网在此,以为是汴京城高官的逃难家眷,要上前打劫。 沈若筠掀开车帘,看对方的人数与所持武器。 谁料为首那人一见她,瞬时激动不已:“怎么是你?” 沈若筠见对方认出自己,有些意外,她并不认得此人是谁。 那人低头,不好意思道,“前年上元夜,我们在汴京抢劫。” 离南枝 第104节 沈若筠想起来了,原是那两个第一次抢劫反被缴了械的笨贼。 “你叫什么?胆子这般大,敢在这里抢劫。” “我叫刘城,原也不敢的,只是汴京城没了,都寻不到大夫……只能在此碰碰运气。” “谁病了?患了什么病?” “是我弟弟,他被林子里的野狗咬了。” “是发了恐水病么?他被咬多久了?” “已有三日了。”刘城叹气,“我只有这一个弟弟,自不能看他去死。” “你将他先送到沈家庄。” 沈若筠记得艾三娘曾与她讲过,被狗咬了的人,需要用火罐将咬伤处的恶血嗍了,疮口用艾灸,灸百余次。 她想着试一试,就遣沈豹留下,在此等他们好带路。 沈若筠自沈家陵园祭拜完回来,又叫了狄枫,两人一道替刘城的弟弟刘池处理伤口。他被咬的时间有些长,伤口溃烂,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又观察了四五日,见刘池好转,沈若筠便将艾灸的法子教给刘城。 刘城给她磕头:“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报之。” 沈若筠也有事托付他,她已问过沈力,刘城虽为土匪,但从不来扰沈家庄。且他可以在汴京城外盘踞至今,必有自己的消息情报,也有几分本事。 她要离开汴京,还是有些放不下沈家庄。 “沈家庄子位置离官道远,你们的位置好,便烦你留心,若有什么行军消息,也往此递送一二。” 刘城哪有不应的,因着敬重沈家军,故虽离沈家庄子近,刘城也不许人来此抢劫或是偷盗。 当下南行的船是紧俏物,林君还在为此奔走,沈若筠领着众人在庄子里收拾东西,刘城就传来个叫人啼笑皆非的消息。 大昱遭此奇耻大辱,残留那些文臣终于知道要拉军队了,不过他们不是要北上,而是要来剿匪。 沈若筠一听,觉得滑稽莫名。 “这队人马督帅姓周,汴京乱了时,他第一时间便带了夫人一道……” 沈若筠见他神色古怪,不以为意:“我与他早就和离了,他还有位夫人的。” “可是他带的那位,是归德将军之女,怀化将军之妹……”刘城道,“我打听了许久,都是如此说。” 沈若筠恍然大悟,应是周沉带走了多络与潆潆,帝姬身份又特殊,便对外称是她。 可帝姬身份特殊,她身份也特殊,自不能这般大张旗鼓。周沉既为统帅,怎么可能管不住消息呢? 故而周沉如此行事,是想借着沈家的名头,在军中立威罢。 第九十二章 攒心 沈若筠想到此,又觉陆蕴梦里所读的天书,也许并未出错,只是与周沉感情甚笃的那个“沈若筠”,并非自己。 “他若来剿你们,你们该如何?”沈若筠问刘城,“有打算么?” “也就是做做样子,那些兵哪会真卖命。”刘城道,“便是围了我们山寨,过几日便撤走了,他们若真如此训练有素,何至叫汴京城如此呢?” 沈若筠闻言,对他刮目相看,又嘱咐他:“周沉此人,不可信。若是他要招安,你可先答应,不要与他逆着来。山上也得建些工事,若有意外,叫老幼也有个可避的地方。” 刘城点头,沈若筠又请沈义山帮他规划一二。 等刘城走了,沈若筠回了小院,就见狄枫抱着沈蓟在晒太阳,菡毓站在一旁,对他怒目而视。 沈蓟见到娘,咧嘴笑着,沈若筠目光落在女儿身上,眉目温柔许多。 孩子满了月,果然见天长。小沈蓟褪去一身红皮,越发白嫩可爱。在小院里,要抱她都得排序或是抽签。 “狄枫,你觉得我诈死如何?”沈若筠思量刘城所说之事,“周沉总如此,实是麻烦。” 凭他,也配提沈家? “作何要你诈死?”狄枫将沈蓟递还给菡毓抱回屋里,“将他如王寿一般解决了,不就一劳永逸了吗?” “有人在他手上,牵一发动全身。”沈若筠摇头,“且他不是王寿,手上有兵,还有个厉害爹,他死了牵连这里怎么办?我又马上要走,没精力耗在他身上。” “那你要如何诈死?” “这是现成的,都无需编。辽人攻来,我在沈家庄没了,身边的人将我带去冀北葬了。”沈若筠道,“只要将消息传开,他就不能再利用我了。” 沈若筠与周沉交锋数次,暗自揣测他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他总觉得可以弥补过去的错事。她不知道周沉的自信来自哪里,既然如此,便彻底断掉他的希望吧。 已死之人,还能如何利用呢? 以后不管是在杭州还是冀北,她用个假身份,更不必担心周沉会找来了。 此事最难的部分,就是如何能让周沉相信。 她正苦思冥想,忽见林君笑着来报:“二小姐,三娘与包大郎来了!” 沈若筠闻言一喜,却未放松警惕:“你稍等片刻,若无旁人跟着,就请他们来小院吧。” “已经看过了,无旁人的。” 林君领了艾三娘来此,艾三娘一见沈若筠,喜极而泣:“你们可真是吓死我了……” 沈若筠见三娘眼下乌青重重,知道她担忧自己,忙与她道歉:“事发紧急,也没法子通知你。” 艾三娘已见沈家庄被烧惨状,拍胸口道,“这倒也是。” 沈若筠与她说了分别后的事,又带她进屋去看沈蓟。 “真是老太君保佑。”艾三娘抱着沈蓟亲了亲,“我就知道的,你日日在此建工事,沈家庄没那么容易被辽人攻下的。” 沈若筠替她擦眼泪,“三娘眼下还在周沉那里么?” “汴京城破前,他将我们家三口一道接走了。”艾三娘点头,“我原是不想去的,又想着他消息灵通,在他那里还能打听打听沈家庄事。不过你放心,他这几日不在汴京,周三郎偷偷跑了去追辽人的队伍,他带人去抓还未归……我这才敢与大郎偷偷来沈家庄。” 沈若筠心道周季倒是有良心的,想到玉屏,又要落泪。 “三娘,我想求你一事。” “咱们之间,还说这些。”艾三娘故作恼状,“你遇到什么难事了?” “我想请三娘在周沉面前演一出戏,教他相信我已身死。”沈若筠道,“我已决定要走,只这一事实在麻烦。” 艾三娘也知道周沉打着沈家名号招兵之事,只他救的又是与沈若筠交好的福金帝姬,便未多言。此时听沈若筠这般说,又问她:“那你有孕一事,也要告诉他么?” “说。”沈若筠点头,“不然他不会信我一直就在沈家庄。” 给人希望再毁灭是有些残酷,可这也并非骗他。若不是对辽人早有准备,这就是她的结局,可能会比编的更惨。 也许她的消息并非他的希望,她已身死才是他的愿望。 沈若筠与三娘敲定计划,又叫林君、狄枫几人一道商议个中细节。 “你放心,三娘必叫他信的。” 沈若筠自是放心的,只要告诉周沉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他就会信她一直就在沈家庄,也会信她死在了这场战祸里,不会想到她能带着庄众歼灭辽军。 艾三娘临走时,还是舍不得她与小沈蓟,“若非怕周二郎起疑,我必要同你一道走的。” 沈若筠估计汴京的艾氏医馆已经没法开了,拉着三娘的手道,“三娘,陆蕴与易风已在杭州了,辛苦三娘再演些日子,等周沉不怎么关注此事了,也可去杭州找他们。易风还在开脂粉铺子,到那边好打听的。” 艾三娘点头应了,恋恋不舍将抱着的沈蓟递给早园,又抱了抱沈若筠:“你也要保重,刚生完孩子,不可太过劳累了。” 城防守营,赵多络正惶惶难安。 辽人掳赵氏宗亲北上,连嫁到周家的赵玉屏都在其中……她与潆潆,是唯二的漏网之鱼。 王寿已代表大昱朝廷与辽人签订了赔款协议,帝姬可折抵一千金。周沉因此不敢将她们留在寿春府,只能先带在身边。 赵潆潆自小便体弱,往日在宫里总挑食。这些日子来回颠簸,食物只有干硬的饼馕,她舌疾复犯,更吃不了。 赵多络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自来此处,从不外出。可潆潆舌上无苔,人也瘦得厉害,便想着去厨下看看,若是方便,给她蒸个蛋羹吃。 看门的兵丁领着她去了伙房,正是休息时,她听到里面的兵丁在闲聊,说的正是皇室北行之事。 “听说往冀北的那一路上,俱是无人收尸的尸首呢,后宫好些小脚娘,都死在路上了。” “可不是,官家的长帝姬还没到应天府就没了,皇后娘娘都投了井……” 赵多络听得周身发寒,她虽不喜欢周皇后与赵月娘,但知道她们落得如此结局,还是生出几分物伤其类之感。 兵丁敲了敲门,赵多络便跟着他进去了。伙夫见是周沉亲兵带着的,立即猜出她身份,搓手道:“夫人怎么来了?想吃什么吩咐便是。” 赵多络心下猜测周沉留她在此,必是伪作身份了,也未注意,只小声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做个蒸蛋羹便走。” 伙夫忙搬了小罐子来,“鸡子都在此处了。” 赵多络不愿麻烦他,小心地取了两只,打到一只碗里,小时候在宫里常常挨饿,膳房的人可怜她,也会这般做给她吃。 她将蛋羹放好,又见一兵大剌剌进门,叫火头给他取些吃的。 伙夫热了个饼子给他:“你就吃这个罢。” 那人大口咬了黑面饼子,见赵多络也在此处,忙行礼道:“夫人好。” 赵多络眼皮不安地跳着,觉得十分奇怪,怎么这里好似人人都认得自己? 灶本就是热的,蛋羹一蒸就好。赵多络端了蛋羹,出门时稍顿了顿,就听那人与伙头道:“夫人虽是沈家女,倒是并不似将军。” “长在汴京的嘛……” 赵多络闻言,惊得险些摔了那碗蛋羹。 潆潆见她回来,露出笑来:“姊姊。” 赵多络扶她起身,先喂她喝了些水,又哄她吃蛋羹。 等吃完蛋羹,潆潆才小声问:“姊姊,咱们何时回宫去?” “潆潆很想回去么?” “也不是想。”潆潆靠在她身边,“只是我害怕……” 赵多络有些想将发生的事告诉她,可又怕她年纪小受不住,遂问她:“那潆潆是愿意当帝姬呢?还是与我在一处?” “与姊姊一处,就不是帝姬了么?” “对。”赵多络点头,“你要与我一处,就没那些宫人伺候,以后可能还得做活养自己。” 离南枝 第105节 赵潆潆想了想,“那我还是与姊姊一处吧,不然姊姊一个人多寂寞。” 赵多络摸了摸她的额发,又在想周沉为何对外说她是沈若筠。 其实理由也不难猜,沈家满门忠烈,几代的戍边将军都极擅治军,在军中最有威望……时下大昱溃乱不堪,周沉如此,是想借着阿筠,招揽沈家旧部将领来投奔他。 赵多络觉得这样极为不妥,阿筠必是不愿他如此利用沈家的。 她想了想,也许是时候将行宫之事告诉他了,不求他报答阿筠的救命之恩,只希望他放过阿筠吧。 赵多络等了两日,才见周沉回来。 周季已经偷跑三次了,如此来回折腾,人都瘦脱了形。 “你凭什么拦我?我也是宗亲,我愿意北上去的。” “你以为你也北上去,辽人知道你们是夫妻,会叫你们夫妻一处,给他们干活?”周沉恨不得剖开弟弟脑子,看看他脑仁是否只如核桃大,下了狠心掐灭他的希望,“和安郡姬是濮王女,年岁又小,一入辽……必为耶律璇后妃。” 周季心下是明白的,又听周沉将此事说出,宛如万箭穿心,放声痛哭。 “可我答应了,要去接她的……” 周沉无奈,嘱咐周庸,“烦你家去报一声,说人已找回来了。” 等周庸走了,周沉又试着安慰他:“郡姬临行前已经与你和离了,叫你们夫妻分离的王寿,也横尸路边了……你也想开些吧。” 周季不听,周沉没法子,只能叫安东捆了他堵了嘴,省得他再跑了。 赵多络在一旁看得直掉泪,宫里人多嫌她不详,宗室女里只一个玉屏愿意与她亲近,真心待她。玉屏成亲后,两个人也见过,见她提起夫君,眉目间的欢喜都藏不住,还很是替她高兴。 可见世间的旦夕祸福,不可预料,转瞬间竟就生死两茫茫了。 赵多络擦着泪眼,帕子湿了,又想起自己有事寻周沉,与周沉道:“我有话同你说。” 周沉有些意外,不知她要说什么。 “我与潆潆在此很不妥,辽人既已离开,我们也想……” 周沉打断她:“朝中还有人想送你入辽的。” 赵多络看着他,试探他道:“朝中有人想送我去,也会有人想送阿筠去。” “我不会让此事发生。” “我记得你与我说过,你变心了。” “是。” “你既喜欢阿筠,又为何要对外宣扬我是阿筠?” 周沉见她是为此事来的,将自己所虑道出:“眼下她全无消息,我怀疑她已经混入上京,说不得就在临潢府……辽人找她比找你们还卖力,我说她在此,也是为了保护她。” 赵多络不信:“周沉,你不必如此骗我,军中无人不知我是她……这非保护,而是利用。” “你怎会觉得我是在利用她?” 赵多络觉得自己与他无法沟通,索性将来意道出:“阿筠自小就觉得我不易,其实我觉得她也不易。她既不愿被你找到,你就不能放过她么?” “你以为我就不愿事事顺她心意么?”周沉在案前坐下,脑袋抵在手腕上,声音也低,“我每日闭目,都是她的样子……她是不会来找我的,我没用法子,只能如此行事。” “你既然喜欢她,就替她想想,”赵多络劝道,“阿筠不想见你,你就不要痴缠,教她去做自己的事。你这般,她会困扰的。” “她不爱我,恨我也行,至少这样,我们还有些账可以算……她就一定会来寻我的。” 赵多络见他冥顽不宁,终将行宫之事道出:“周沉,你不能这么对阿筠。那年在行宫,她对你有救命之恩。” 周沉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你就一点没有怀疑过么?”赵多络回忆当年事,十分可笑,“你瞧我,像是能将你拉上岸的人么?” 周沉想到那个在水中费力拉着自己,因害怕自己沉下去,总是要回头确认的身影——果然与她的样子慢慢交叠在了一起。 救自己的人,竟是阿筠! 她也是会救他的! 周沉心下欣喜异常,原来她也不是一直都讨厌自己。 赵多络见他竟面露喜色,继续劝他:“阿筠之前嘱咐我不要告诉你,我觉得我还是该说的,你想想当年事,不要再如此行事了。” 周沉欣喜片刻,心下又似被利器戳碾般疼。她从未提起此事,是对他失望透顶吧?她在行宫不惜名节救他,可他却在上元以沈家需要的硼砂威胁,叫她不顾自己名声来替他遮掩,事成后还故意轻薄她;再后来,他想着横竖她已替自己遮掩过一次,不若将这出假戏继续演下去。成婚后,他骗取她的信任,却私动了沈家的粮食。 他那时故意逗她,说满汴京都知道她与他私相授受……其实也会想,若是在行宫里救自己的人是她,该多好。 周沉努力想着两个人之间温馨甜蜜的片段,得知她失忆,他觉得这是老天又给了自己机会……可现在回忆起那段时日,就只记得她决然从渠桥跳下的那一幕,和自己发了疯在隐园强迫她那一次。 他怕自己会失去她,可总将她越推越远。 赵多络见周沉双目赤红,正打算离开,忽见安东硬着头皮来报:“二爷,有少夫人的消息了。” 周沉猛然站起身,“她现在在哪儿?” 安东嗫嚅,“二爷跟我去看看便知。” 周沉面露喜色,还以为是沈若筠找来了。倒是赵多络见安东那如丧考妣般的表情,觉得大为不妙。 周沉快步至包家人住处,未见到心心念念的沈若筠,却见此处被设成了个灵堂。 艾三娘烧着纸,声音都哭哑了。 周沉疑惑,又见那灵位上,赫然写着沈氏若筠之位。 “你们在做什么?” 周沉大喝一声,上前踢那火盆。 包湛也哭了一场,忙拉他到一旁,小声与他解释:“我娘与我哥前几日去了一趟沈家庄子,他们回来我才知,原来二小姐一直在那里……” “你说什么?”周沉不信,“她不是去了北边么?” 包湛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 周沉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二小姐在辽人攻入庄子后就放火烧了庄子,与辽人同归于尽了。”包湛语带哽咽,“林君说,她吩咐将她的骨灰撒到冀北去,她说老太君有家人陪着,自己可离怀化将军近些……” 周沉将这话过了两遍,确实是她会做的事。 安东见他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他,“二爷……” “我不信。”周沉发现不对之处,“她一心北上,怎会在庄子里这般久?” 周沉固执地摇头,又似在说服自己:“不是说林君都活着吗!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艾三娘闻言,疯了一般冲过来,狠狠扇了周沉一耳光,哭嚎出声:“她去庄子,是因为与你和离后,便发现自己有孕了啊!” “她怕你抢走孩子,所以才要去庄子里生……” 包澄来拉她娘,艾三娘靠着儿子哭得捶胸捣足,“都怪我,怪我劝她将孩子留下来,若是当时不留,也就无此劫了……” “辽人攻进庄子时,她已有八个月身孕了!要怎么逃!” 艾三娘痛哭流涕,险些晕厥。 周沉被她这一巴掌扇得左耳嗡嗡作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 他不愿相信他们说的是事实,可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与掌柜说,加了滑石粉不可给有孕的人用。她上车时,也不似往常,显得小心端庄。 她和离后去艾氏医馆,是准备去流掉这个孩子的,可被艾三娘劝住了。 她不愿他知道此事,故意说自己要北上去,其实是找人将他耍得团团转,后面才会再无一点消息。 包家人一直都知道她在那,故而沈家庄子没了,才会几次三番要去查看。 …… 这是她会做的事,也只有她会如此。 周沉之前想要她生一个孩子,好将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至少看在孩子的份上,让阿筠不要离开他。确实有个孩子,如他所愿,在她腹中长大了……只是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便已与母亲一起成了灰白色的骨灰。 那些去沈家庄的辽人,还是他引去的。是他亲手将她逼至绝路,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周沉伏地痛哭,万箭攒心。 他甚至连一件正经的故物都没有,也不曾见过她怀着两人孩子时的模样。 卷四:叶捎蓟北云 第九十三章 苏家 因着要远行,沈若筠与几个丫头一道商量着精简行李。除了重要契票,只带了用得上的书籍手札,少量衣饰。 近一年积攒了许多火器分解图纸,沈若筠将不需要的都烧掉了。 汴京沈府的东西继续存放在沈家庄,沈力与她保证:“小姐放心便是。” 沈若筠不是不放心这些财物,而是不放心庄子,“猛火油和突火枪还在原库房,丙一库房靠外的箱子里是白银,以后不管谁来接管汴京,苛捐杂税都会多的,可取来应急。” 沈力忙要拒绝,沈若筠劝他,“我不在此地,有什么事情也帮不上忙。我也不知道何时能回,你们都要好好保重,我家陵园还要请你们照看呢。” “二小姐太见外了。”沈力道,“不必吩咐我们也知道的。” 沈若筠还有件要紧事,嘱咐他道:“我不愿叫周家利用我,借着沈家名头谋利,已请三娘作戏骗他们我已身死。若有周家人来,你们也不必躲,只说辽人来时,你们去了别处收粮食,不在庄里,故逃过一劫。也不许他们来,见了就撵走,务必演得真些,情绪要愤怒些,就当我是真殒命在此地了。” 沈力忙道:“二小姐怎么也不忌讳忌讳。” “我还叫三娘说,我骨灰已撒去冀北了,他应该也不会来此的。”沈若筠道,“反正他若来,你们就往死里招呼,就当帮我出气了。” 小院里,狄枫也在收拾行李。 沈若筠问他,“你哥哥知道你在此地么?” “知道。” “那他……” “辽兵退后,他也没来找我,估计是与那些赵家人一道北上了。” 沈若筠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你哥哥为什么要留在赵殊身边?” 狄枫淡淡道:“你以为呢?” 沈若筠对狄家之事了解甚少,只能以己度人:“若是我,我会报复的。” “伺候仇人的滋味不好受,叫汴京沦陷至此……哥哥也不会有报复快感的。”狄枫耸肩,“所以我也不知道。” 沈若筠见过狄杨,觉得他能从罪奴做到福宁殿都知,极有能耐,猜测他是能逃的,应是自己选择北上去了。 林君以四百两现银的价格,比过好些拿大额交子的富户,包到了整条船只,船从汴京府城渡口出发,可至杭州渡口。 离南枝 第106节 沈若筠要赶在周沉回汴京前离开,又将阿砚托付给蕙哥照顾。 临行那日,沈家庄的人一路送了很远,怎么也不肯回。沈若筠嘱咐沈力带庄里人回去,“这里算是我在汴京的家了……我们都是大难没死的人,想来后福不远。” 沈义山领着庄内人道:“二小姐若有需要,但凭差遣。” 航行闲暇,沈若筠继续画立式车床零件图,休息时就听菡毓与狄枫因“等会沈蓟睡醒,谁陪她玩”而斗嘴。 节青发挥着与鲍娘子学到的手艺,日日不重样地研究吃食。不秋、苍筤与乐安几个都闲不住,比着谁打的水漂石子跳得更远。 沈若筠看了会,觉得若是能如他们打水漂这般,将猛火油改成这样的炸药,投掷后炸开,在战场上必是好用的。只是若要投掷,如何控制点火时间是个问题,处理不好就极为危险。她拿炭笔将这些问题都记了,对着陆蕴留下的笔记手札,逐个考虑。 早园给她添茶,又安静地在一旁绣给沈蓟做的虎头鞋鞋面。 船行至杭州,出了渡口就能进城,却见这里一派祥和,站在此地,很难联想到两路之隔的汴京城,正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因从北边来此地避祸的人极多,客栈多是通铺。林君匆匆寻了个两进的小院买了,杭州地贵,却也顾不上还价。买了院子,又添置了不少家具。一行人忙忙碌碌收拾起来,沈蓟就被安置在一个柳藤编的摇篮里,倒也不哭不闹,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 沈若筠的住处不必吩咐,林君添置了大书案,先布置了书房。 休整两日,林君才去城里寻易风。倒是也好寻,卧雪斋被他们改作未雪斋,在一众脂粉店铺中显得格格不入,问了几家便寻到了。 易风见沈若筠来了杭州,喜上眉梢:“可算将二小姐盼来了。” 沈若筠忙问他,“陆蕴呢?他怎么没与你在一处?” “三个月前,陆管家从冀北回来,就跟一商队出海去了。” “三个月前?”沈若筠思量,“他是不是去冀北打听我姐姐消息了?” “自将军和亲,陆管家来往冀北三趟了。最后一次回来后,绘了车辇地形图,叫我交给你。” 虽未见到陆蕴,但知道他在为长姐奔波,沈若筠心下十分感激。她估计陆蕴也非无端出海,而是被什么事绊脚了。 易风又与沈若筠详讲了杭州未雪斋的生意,因没有米酵水,这里只售卖玉容珍珠膏,生意不如在汴京时好。 “咱们在汴京做的不只是脂粉生意,而是教那些贵人拿来炫耀、充面子的。”沈若筠安慰他,“我先将那些方子都写了给你,珍珠膏易制,等米酵水有了,加上益母草玉泽面霜,就不怕拉不开差距了。” 沈若筠说着,早园就在案边铺纸磨墨。沈若筠一样样将汴京卧雪斋的秘方写了,又将之前做米酵水的心得一并附上,晾干后交给易风。 “你先将物品备了,等我见了外祖母,再去你那细看。” 易风如获至宝,又与沈若筠道,“这里的账俱在,我明日便搬来。” “无事,眼下都是小账,咱们要赚大钱的。” 沈若筠想着,既然陆蕴不在,就不等他一道去采石脂了。大量石脂要分离、存储、运输……人力开销大,需要银两支撑。 易风抿嘴笑道:“我们在杭州,除了未雪斋……还有一钱庄,小姐还是看看账吧。” 沈若筠一怔,忍不住想笑,“是了,有陆蕴在,何时愁过银子事。” 晚间热闹散场,沈若筠在案前,给外祖母家写拜帖。 沈蓟刚刚被喂了奶,在她床榻上玩,此时睡得正香,萌态可掬。沈若筠歇笔,凝神看她许久。 父母子女,是与生俱来的牵连,如何能说断便断呢?若是当年苏沈两家没有两地分隔,苏氏多回几趟娘家,想来外祖母也不会这般绝情。 拜帖送上门,等了三日才有回帖。沈若筠不明白苏家是何态度,就不打算带女儿一道去了。她换了一身藕荷色素罗褙子,坐车去了苏宅。 苏子霂的妻子蒋氏一听是她来了,亲自到正门迎她,见了沈若筠也是一怔,“原你舅舅与我说时,我还以为他夸大了些,没想到竟是真与小姑长得极像……我刚刚一见你,还以为就是她。” 沈若筠闻言猜出她身份,福身道,“见过舅母。” 蒋氏上前扶她,“一家人就莫要多礼了。” 她领着沈若筠进苏家内院,与她解释,“你刚送了帖子来,老太太发了脾气,说不见你。你不知道她性子,往日里最说一不二,她既发了话,我们也不敢再提。可她呀,自知道你来了杭州,就整日惦记着,你舅舅又劝她,说你是小辈,哪有无端牵连你的道理,不若见见……这才耽误了几日。” 沈若筠点头,她记得祖母说过,外祖母口才了得,想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你等会啊,顺着她些。”蒋氏叮嘱她,“她若是说了不好听的话,你也忍忍,万不可与她顶嘴。” 沈若筠本就是来拜见长辈,自是无不应的。 不一会儿,两人便至苏老夫人住的明德院。蒋氏嘱咐沈若筠在门外稍等片刻,她先进去报与苏老夫人。 沈若筠心下也有些忐忑,她静静地等了片刻,又听里面传来争执声,觉得大为不妙。外祖母怕是今日心情不佳,不愿见她了。 她正想着,蒋氏又出来接她:“好孩子,教你久等了。” “无事的。” 蒋氏拉了她的手,小声解释,“她不是不愿见你,刚刚我与她说你来了,老夫人脸上欢喜都藏不住。是屋里一个丫头多了句嘴,说老夫人其实惦记着呢,梦里都会叫你娘的名字,才教老夫人生了气……” 丫鬟掀开帘子引两人进屋,蒋氏就拉着沈若筠上前,笑着对苏老夫人道:“孩子都在外等了好一阵了,瞧瞧将人吓得脸都白了,还以为外祖母不肯见呢。” 苏老夫人正要出声,可目光一落到沈若筠身上,便怎么也移不开了。 沈若筠给她行大礼:“见过外祖母。” 苏老夫人双手发颤,话都说不出来了,忙去看蒋氏。 蒋氏会意,上前扶起沈若筠,“好孩子,不必拜了,快上前去教外祖母看看。” 沈若筠见此情容,知道外祖母不会撵自己走了。她徐徐上前,又唤了一声:“外祖母。” 苏老夫人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别过脸去了。沈若筠猜测她往日必是没少惦念苏氏,偏还不许旁人提,心下定是十分煎熬。 “外祖母。” 她勉力想露出一个笑来安慰老人,可想到苏氏,也忍不住难过,“我娘一直都惦记您的。” 苏老夫人听她如此说,双唇颤了颤,表情也凝重许多。 沈若筠还想与她说说苏氏,却被苏老夫人搂入怀中,痛哭道:“宓儿……宓儿……” 沈若筠被外祖母抱着,见她如此伤心,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安慰她。她又想到苏氏是因生她而死,哽声道:“对不起……” 蒋氏见状,也忍不住落泪,劝了好一阵才将两人分开,嘱咐丫鬟端水来给二人盥洗。 苏老夫人哭过一场,再看沈若筠,瞬时亲近许多。叫她坐在自己身侧,细细问道:“汴京那处打了仗,你来杭州,可有落脚地?” 蒋氏也问:“我听说你嫁了中书周家,可是与夫家一道来的杭州?” 沈若筠摇摇头:“我与周家二郎早已和离,眼下住在芍药桥。” 蒋氏自觉失言:“是我不是,乱说话了。” 沈若筠忙与她道:“舅母不必在意的。” 苏老夫人经历事多,已猜到几分,必是周家看不上沈家门第,才敢如此,中气十足道:“无事的,你现下到了杭州,便搬来这里住。我与你舅母,给你挑更好的人家。” 沈若筠连忙拒绝,“外祖母有所不知,我已有一女,不愿再嫁。” “既有孩子,为何和离?”苏老夫人眉角飞得老高,“他家怎敢这般待你!” 见苏老夫人愤愤不平,沈若筠估计若是周沉在此,苏老夫人必要打他一顿才解气。又想到若是祖母还在,一定与外祖母是一般反应,便觉心下暖烘熨帖。 她刚要将和离事细细分说,一开口却叫错了称呼:“祖母……” 此言一出,沈若筠都有些意外,忙要改口。 苏老夫人摆手道:“佘氏不在,你就只管叫祖母,加什么外字。” “您别生气,和离一事是我自己提的。” “这人抛妻弃子,不是好物。”苏老夫人还是气愤,嘱咐蒋夫人,“你将他家的女眷都打听清楚了,若来杭州,不许与他家来往。” “周家不知我在此,万望祖母与舅母莫要与人说。” 苏老夫人明白她用意:“这是自然,若叫她们知道,为了脸面,说不得要来争孩子。既和离,孩子就不能给他家。” 说了好一会话,蒋氏又叫人在老太太院里摆宴。 苏子霂的两个女儿已出嫁了,沈若筠今日就只见了表哥苏明珏与表嫂姜氏。沈若筠与两人一一见礼,苏明珏长子苏昶七岁,次子苏航五岁,都十分知礼。 酉时三刻,苏子霂也回来了,沈若筠便跟着蒋氏去见舅舅。 苏子霂先听蒋氏讲了苏老夫人与沈若筠相见的情形,欣慰道:“想来母亲以后会释然许多。” 蒋氏笑道:“我瞧也是呢,原一直心里念着又不许提,都成心病了。” 夫妻俩说完,蒋氏便留沈若筠与苏子霂说话。 苏子霂也觉得她搬来苏家好:“汴京被辽人洗劫,怕是要乱几年的。你既在杭州,不妨搬来这里住,还有些照应。” 沈若筠婉辞:“沈家人多,便不来叨扰舅舅家了。” 苏子霂问她:“你与周家二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前些日子还听说你与他在一处,怎么又和离了?” “我与他去岁便由官家做主和离,周二郎如此行事,是为了打着我家旗号,谋些好处。”沈若筠道,“我已经让他以为我在战乱中殒命,舅舅可别说漏了。” “你这孩子……”苏子霂想说怎好这般行事,也没个忌讳,又想她身边无长辈可替她出头,万事只能靠自己,又不忍多说什么了。 “你既来杭州,得空多来府里走动走动,若有需要帮忙事,只管开口。” 沈若筠倒真有一事要请他与蒋氏帮忙:“我想着,我在此总要与舅舅家来往的。若是舅舅方便,可否替我做一假身份?” 第九十四章 明琅 苏子霂闻言,按捺下要认她作苏家女儿的冲动想法,此事还得先与苏老夫人商议。 蒋氏娘家在苏州,听了此事,便想要安排沈若筠为娘家侄女。 苏老夫人不同意:“我之前想着,若是子宓守寡,就接她回苏家来住,叫她孩子也跟我家姓苏。眼下这孩子无依来奔,可见天意如此。” 苏子霂见母亲发了话,将自己想法道出:“我也是如此想,若有外人问,只说是我的小女儿,因出生时体弱多病,自小寄养在寺院里。如今外头乱了,才回家来。” 蒋氏道:“这个说法好,年岁也对得上。” 三个长辈敲定了沈若筠身世,又争着给她起名字。 等沈若筠再携沈蓟登门时,便有两页红纸的名字等着她来挑,顿觉受宠若惊。 她福身谢了诸位长辈,接过细看,觉得苏明琅这个名字好。 明琅玕,也是她在沈家住的明玕院的由来。 她有些感激舅舅用心,苏子霂却摆摆手,喜滋滋去抱苏老夫人怀里的沈蓟。 苏老夫人不情不愿地将孩子递给他,附送一记眼刀:“你小心些,不要摔了小囡。” 苏子霂无奈道:“母亲,我都是当祖父的人了,怎么就不会抱孩子了?” 离南枝 第107节 “那也是第一个孙女呢。” 沈若筠见外祖母训斥着凭胡子便能去评选美髯公的舅舅,忍不住想笑。 沈蓟也不认生,见换了人抱,咧嘴笑了笑,伸手就要抓苏子霂的胡子。 沈若筠见状,估计是狄枫和菡毓总摇彩缯逗她,叫她看见这些动来动去的就想抓,忙要将女儿抱过来。 “无事无事,”苏子霂抱着沈蓟笑道,“小孩子没什么力气……” 他说完此话,脸上就露出痛苦神色来。沈若筠将手伸过去,沈蓟才放弃拔胡子,握了娘亲的手指。 蒋氏见了,觉得有趣,也学沈若筠的样子,伸手指给沈蓟握着玩。 自苏家回来,杭州的小院也挂了门牌,叫“苏宅”。见过了外祖母,沈若筠就跟易风去未雪斋制脂粉的地方,指导脂粉制作。 “未雪斋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沈若筠道,“像是陆蕴起的。” “是陆管家起的。”狄枫道,“陆管家说等汴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逃来此地,这里的脂粉生意会更好。” 沈若筠有些想笑,估计杭州的笋都被陆蕴挖完了。汴京耻,犹未雪;汴京人,却要在此暖风熏得游人醉了。 易风做事效率极高,沈若筠给了方子,这里便已出了样品。沈若筠一样样看了,珍珠膏、玉面梅、露染香都无什么问题,只是需要米酵水的益母草玉泽面霜还做不了。 “看来这事还得小姐来。”易风道,“这边试了好些……都不够澄净,还有酒气。” “有酒气的万不可用,此物宁缺毋滥。”沈若筠道,“米酵水以前便难制,这几日我又将之前所做的试验都详记了,你先照着我的方法试试。杭州气候比汴京湿润,方子我也做了调整。” 看完脂粉样品,沈若筠又去地窖检查米酵水,“米酵水发酵时不宜太潮湿,可拿些石灰控制。” 她挨个看了每一罐,都能找出些失败原因。易风在旁听得跃跃欲试,嘱咐人今日就再放一批。 忙了半日,沈若筠挑了两套品相好的珍珠膏,又配了套适合苏老夫人用的面霜,加上玉面梅、露染香,拿未雪斋的盒子包了,叫林君送去苏府。 “苏家以后若是寻来未雪斋买,每月还照着这个数送去。”沈若筠道,“我也看了账,眼下的价格不成,还得提价限量。用得起的人家也不在乎,且杭州不似汴京,脂粉铺子极多各有所长,咱们若是将这块生意做大了,必遭人记恨。只要提供最好的,将有钱有权的拢住了,便能立住生意。” 易风何尝不想如汴京一般,只是要在此地从头开始,短期怕做不起来。 沈若筠知道在此地生意比汴京难做,与易风道:“横竖来的,又买得起的,都辛苦你好好哄着,我与你提成。” 易风笑道:“若无二小姐,不过是普通脂粉铺子。还是等二小姐与陆管家所愿得偿那日,再谈提成之事吧。” 沈若筠点点头,他算是陆蕴的人,到时候叫陆蕴与他细算。 沈若筠回去又琢磨了几个胭脂、口脂方子。丫头们上街将杭州大小脂粉铺子买了个遍。沈若筠发现杭州虽然脂粉种类繁多,但是于香道上远不及汴京讲究。 想来是因为杭州城四处都有走街串巷的卖花小贩,两文钱便可得一茉莉手串,四十文便可买一编织的茉莉花篮,挂在室内,满室皆香。 沈若筠给沈蓟买了一个花篮玩,又将之前陆蕴写的香丸、香膏的方子默了,亲自挑了香料,细细制了一遍,将过程详记了。 等汴京逃难来的达官贵人到了杭州,必是看不上这般简陋的香事。 等未雪斋的事都妥当了,沈若筠又考虑去郊区找地方试验远射炮。杭州人多,并无可购置的开阔地皮,这事就不好办。因惧怕辽人,北边的人都在陆续往南边迁,在杭州试验,囤石脂,总显得掣肘。且杭州无石脂,在此地也呆不长久。 眼下有两件重要事,一是开采石脂,二是去寻琅玡王,说服他出兵北伐。沈若筠想着此事,便觉得石脂最好是在北边开采,减少运输风险与成本。 她又去翻看陆蕴留的矿息手札,见陆蕴留给易风的冀北车辇图还放在案上,也铺开细看。 厚重的布帛卷了许久,都需要镇纸压边。沈若筠细细看了,发现这份辇图十分特殊,跟之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还标了许多批注。 沈若筠看不懂,想着林君去过冀北,便将他请了来,让他细讲着各处风貌,她对着标记研究。 等看到青州时,竟见陆蕴在一角上标了两个小字:“石脂”。 沈若筠又仔细看了看,青州也不小,陆蕴标的是青州城外较空旷的一处。 “青州眼下是辽人的地方吗?” “不是。”林君道,“青州以东是辽人的地方。青州在京东东路北边,多崎岖山路。本就不富裕,之前还遭了大灾,朝廷本来要去赈灾的,可又没去,城里十室九空,辽人看不上此地。” 沈若筠想着既不是辽人地盘,或可去青州,开采石脂,做远射炮试验。 林君猜出她想法:“小姐想去青州?” “去啊。”沈若筠道,“我们在此不好做远射炮试验,此地也没有石脂。” “可苏家那里……” 沈若筠知道他是何意,“苏家是极好,到时候我也要带长姐一道来看望外祖母。” 林君想了想,“去青州也可先走水路。” “事不宜迟,咱们赶在河道冰封前走吧。” 两人定了即刻要走,便由林君去规划路线,可惜在此只住了半月,就又要搬走了。 菡毓见沈若筠休息,忙将沈蓟抱了过来。沈若筠喂了女儿,又想着要不要带她一起走。 杭州无战火波及,气候也宜人。自沈蓟出生,菡毓时刻都如眼珠子般看着,若是将菡毓与沈蓟留在杭州,也不是不行。 她瞧苏老夫人与蒋氏,都是很喜欢沈蓟的。 沈蓟向娘亲摇手手,沈若筠便伸手指给她握着。又想若是当年她可以离开汴京,祖母是愿意留她在汴京,还是一道带去冀北呢? 想来祖母必不会将她独自留在汴京的。 她给女儿取名“沈蓟”的时候,就不该有与她分开的想法了。 人世短暂,又经得起几次别离呢? 定了离开杭州的日子,沈若筠带了些补品、未雪斋新制的脂粉,有些忐忑地去了苏家。 沈蓟虽小,但是已能记人了。见了苏老夫人,还会露出无牙的笑颜。 沈若筠没提离开事,只是替苏老夫人扶了脉,又讲了许多要注意的事项。 “祖母往日不要总与旁人生气,气大伤肝,可以叫丫头们替您揉揉这处……” 蒋氏上心,在一旁仔细记了。 倒是苏老夫人听出几分来:“你是要走么?” “是。”沈若筠也不瞒她,“我要北上。” “胡闹。”苏老夫人声音大了许多,又想起沈蓟还在一旁,才压低了些:“眼下北边乱得很,旁人都是费尽心思来南边,怎么你偏要北上去?” “祖母,我还有些事做。” 苏老夫人看着容貌十分肖似女儿的外孙女,敛去笑意,肃目问她:“你可知,我以前为什么不愿将你娘嫁到沈家吗?” “我家……” 苏老夫人性子急,不等她回答,便自己答了:“算了,还是我来说吧。众人皆以为,我是嫌弃沈家是武将,才不愿结亲的。可我最为忌讳的,是你家世世代代都如此,从无改变。自她嫁到沈家,我就担心她守寡会受人欺负;她有孕我就担心她儿子、乃至孙子也要重复沈家这样的悲剧……叫她尝遍人世辛酸苦楚。” “你姐姐出生后,我还觉得高兴,还好是个女孩。”提到沈听澜,苏老夫人愤然道,“谁知道佘氏竟将她也带去了冀北,叫她也上了战场……最后竟落得如此结局。” 沈若筠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也如刀剜般难受。她双手交叠,拜苏老夫人:“祖母,我家确实世代如此,叫我娘不曾有常人夫妻幸福,子女绕膝的生活……可我想,我娘既选择了我爹,应是没有怨过的。” 苏老夫人赌气道,“你若执意北上,以后就不要登我家门了。” “不管您如何说,我都要北上去的。”沈若筠低头让眼里的泪落尽了,“此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希望祖母不要因我生气,身体康健……我虽与您相处时日短了些,却也很喜欢您。” “你说什么胡话呢?”苏老夫人见她落泪,十分心疼,板着脸道,“既在乱世里能活下来,做什么一定要北上送死?” “因为我不去,便无人会去。” “天底下有这么多人……” “天底下有诸多人,可只有我想要接她回来。”沈若筠擦了擦眼睛,“自她和亲,我就总想,我娘将我生下来,许是因为这世道太苦了,若没另一个惦念着……就活不下去。” 苏老夫人微有动容,“那你将小囡留下来吧。” 沈若筠婉绝她的好意,“我年幼时,觉得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娘……如何能叫她也这般长大。” 她离开苏府时,觉得外祖母必也要如对待母亲那般,不再理她了。 翌日,苏子霂来芍药桥找她。 小院的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在装箱。沈若筠见舅舅来了,有些意外,忙请他上坐,又亲自去泡茶。 苏子霂打量她有些肿的眼睛,与她道:“你昨日走后,你祖母也落了好些眼泪。” 沈若筠闻言,眼鼻又有些泛酸:“惹祖母生气,是我之过。” 苏子霂喝了口茶,担忧道,“北边不会太平的。” “我知道。”沈若筠道,“可那里离她近些。” “我自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与你娘是不一样的。若是你娘当年带着你来苏家,必会留在杭州的。” “这不一样。”沈若筠道,“我娘若是知道我北上,是不会拦我的。” “也罢,不说了。”苏子霂取了个锦袋递给她,“舅舅能力有限,帮不了你什么,你拿着这个,走漕运会方便些。” 沈若筠接过来摸了摸,猜测是苏子霂的一方印信,也不与他推辞,“舅舅放心,若是出了事,我必说此物是伪作的。” “我是盼着你出事么?”苏子霂又好气又好笑,“你北去,也得给家里报个平安。” “是。” “你祖母是惦记你的,务必要带阿蓟回来看望她。” 沈若筠忍着泪意,“我知道,祖母心里一直很惦记我娘,也是因为心疼,才气了这些年……叫她担心,是我之过。” “家人之间,哪有什么对错。” 苏子霂离开前,又去抱了抱沈蓟,贡献胡子两根。 沈若筠送他离开,苏子霂临上车,又回头殷殷叮嘱:“你要记得,家里还有人盼你归来。” 第九十五章 青州 要去青州,最快的路线是走水路至京东东路渡口,再北上转去青州。 易风知道沈若筠即刻就要北上,忙将钱庄的账簿搬来,与她一一交代。 “将军让我们安排冀北百姓撤离,但是官府没安置银发给百姓……”易风道,“我们将小姐运来的粮食发了,可还有好些人不愿背井离乡,因着一时兑不出这么多银钱运来,陆管家就发了手写的兑钱券。后来我们到了杭州,就筹建了沈记钱庄,钱庄眼下主营制钱、私钱与白钱的兑换。” 沈若筠之前已听林君讲过此事,“从冀北来此地兑钱的人多么?” “不多,一共才二百五十三户,不到十之一。” 沈若筠轻叹,想起杜甫的《垂死别》,于边境百姓而言,何处为乐土耶? 离南枝 第108节 “小姐还是看看账吧。” 沈若筠对钱庄业务不甚了解,将自己疑问道出:“若是朝廷不许私贩铜钱,钱庄生意是不是就没法做了?” 易风抿嘴笑道:“是这个道理,但若是朝廷闭钱市,那物价必会翻倍不止。” 沈若筠想了想,这倒也是。若不可兑钱,磨损的钱币商户不收,百姓却不得不用,就只能五做三四使,时间一长,物价确实会不稳定。 因着陆蕴之前就开采过银矿,沈若筠大概知道钱庄初始资金是怎么来的,又问易风:“钱庄得有银库,看守从哪儿找的?可靠吗?” “都是冀北军里的人。”易风道,“朝廷默许辽人在冀北为所欲为,好些人就没留在冀北四路的州府送死,跟我们一道来了杭州。” 沈若筠点头,大致过了钱庄账目,见钱庄账目繁多细碎,“真是辛苦你了。” “钱庄还好,只消盯着些就行,倒是未雪斋的生意得费心。” “若不将林君留下帮你?” “小姐要北上,更为危险,林君还是留在小姐身边吧。”易风道,“这里的事我可以应付,等小姐到北边有了落脚地,也记得给我送个信,我好差人给小姐递消息。” 沈若筠应了,又想起一事,请了狄枫来,将《汴京录》拿给易风看。 易风拿过书一页页看了,怛然失色:“这是哪儿来的?” “汴京城破,汴京府尹王寿及手下的人到沈家庄寻我,被我们活捉了,审出的口供。”沈若筠道,“我想印此书,是想叫人知道汴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让朝廷像隐瞒辽人在冀北十六州的恶行一般,将此事掩盖美化了去。除此之外,大昱安逸太久,从上到下都不知如何反抗。叫他们直面此辱,朝廷里才能多些主战的人。” 狄枫叮嘱他:“此书出版也得小心,我已录了好些册了,都留给你。你可悄悄投到书肆那里看看反映……书肆的人见有利可图,必会再印的。” “若是能叫杭州的书肆一起卖会好些,总不能将书肆的人全抓了关了吧?”沈若筠也道,“不过我想,朝廷当下是没精力做此事了。” 易风紧握那书册:“此事交给我来办,小姐放心便是。” 等易风走了,沈若筠问狄枫:“你也与我一道北上吗?” 狄枫点头:“我也去寻他。” 沈若筠与他约定,“那行,我们谁先找回家人,都要庆贺一番。” 狄枫一直疑心沈听澜自入辽,就已凶多吉少,只是不忍与沈若筠说。 “你倒是比我想的要乐观。” 沈若筠会错意,以为他说的是之前与周沉之事,“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嘛,若掉过泥潭,就只记得在泥潭的日子,那与一直身困泥潭何异?” 狄枫点头称是。 船往北行,一日冷过一日。小沈蓟被裹成了球形,胳膊都动不了。 “等到了青州,可以先寻个带火炕的院子落脚。”沈若筠与林君商议,“我这几日细看了陆蕴标记的地方,若真在此钻取出了石脂,就在此建个庄子,好做石脂的分离与存储。” “若要暖和,还是要带地龙的房子好。” “青州贫苦,怕是没有这样的房子。”沈若筠笑他,“咱们是去青州,能有火炕就不错了。” 沈若筠说完,目光落在被包裹严实的女儿身上,过去抱她,“再忍忍,到时候让你在炕上玩吧。” 小沈蓟见了娘亲,肉嘟嘟的双颊挤出两个酒窝。 “你就这么开心呀。” 看见女儿笑颜,沈若筠也忍不住笑了。等喂完沈蓟,又将她递给菡毓。自己去研究石脂勘测一事,画钻取工具的图纸。 早园替她整理着临时书案,沈若筠见女儿虽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但也没有哭闹,暗暗称奇,觉得她比自己小时候好照顾。 到了京东东路渡口,一行人换车往青州去。青州毗邻河北东路,却未被辽人占领,除了此地穷苦,还有一个原因是道路崎岖,辽人都不愿来此。 沈若筠在马车上颠簸一路,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苦不堪言。她忙去看女儿,见沈蓟在襁褓里呼呼而睡,这才放心。 苍筤之前就来过此处,此时想到一事,忙告诉沈若筠:“青州有家仁和堂。” 沈若筠已死遁,故不怕暴露行迹,“当下朝廷大乱,周家估计顾不上仁和堂。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再解决他们。” 因青州十室九空,城里人少,所谓州的建制,不如杭州下辖一县,衙门里也没几个府役。 林君递了苏家的拜帖与银子,就见到了青州知州刘翰。刘翰见了拜帖,知道是苏子霂的女儿,忙叫来一黄姓县丞,带着他们去挑落脚地了。 说辞也是事先编好的,说是沈若筠被怪病缠身,苏子霂找人算过凶吉,要来青州才能养好此疾。 黄县丞得了好处,十分周到,询问林君,“不知苏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宅子?” 林君见空置的民居宅院荒芜不堪,根本不能住人,只有街边店铺还好些,“可有那种带院子的铺子?” 他一说,黄县丞就想起来了:“倒是有一处还挺合适的。” 黄县丞带林君去看那铺子,和青州衙门只有一街之隔。 铺子一楼一底,里头极为宽敞,是小口鼓腹型。除了三间正房,还有十余间卧房。 “此处原是上一任知州置的,”黄县丞与他道,“还有不少未带走的家具呢。” 沈若筠也喜欢此处,院子里有棵银杏树,瞧着有些年头了。地上铺了青砖,也算平整,等天气回暖,沈蓟就可以在院里学走路,还可在树下玩耍。 这样连铺子带院子,黄县丞只收了一百两银子,林君又塞了二十两与他做辛苦费。 腊月里,沈家一行人搬入此处。狄枫带着乐安乐康四下盖院墙,林君领沈虎沈豹修整油漆各处,重添家具,丫头们扫洒布置。 沈若筠给苏子霂写了一封信报平安,也不知道外祖母还生不生气了。 休整两日,沈若筠与林君并苍筤三人自青州北门出城,去找陆蕴标记了有石脂的地方。 青州城后临山这片地势不错,又无农家住户。沈若筠看得心下一动,希望真能在此钻出石脂,依山建一山庄,用于石脂的开采、分离、存储,后山还可以做远射炮的试验场地。 回青州城里时,沈若筠从仁和堂门前路过,又遣乐康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底细。 乐康回来道:“是周家的人开的,青州就这一家医馆,因着药费高,百姓只有得了重病才会去他家问诊。” 沈若筠想着周家垄断药材生意,若是以后琅琊王领兵北伐,此事也是个隐患。 她沉思片刻,问狄枫:“你若开医馆,有把握取代仁和堂么?” “你要开医馆?”狄枫意外,“怎么想起做这桩生意了?” “这不是为了赚钱,青州有一家仁和堂,如周家耳目,务必得挤掉他们,且以后大军北伐,药材不可被周家人垄断。” 沈若筠想起当年周沉拿两百车硼砂与她交易一事,那副狂妄姿态,还犹在眼前。 他们定了要开间医馆,狄枫与沈若筠商议医馆名。沈若筠想起回门那日,在祠堂拜先祖,陆蕴还问她,若是开医馆,要叫什么名字?那时她未多想,只说要叫三善堂。 “叫长庚医馆如何?” “长庚?” 沈若筠点点头,若是以后陆蕴来冀北寻她,看到长庚二字,就能找到她。 两人定了要在此地开医馆,狄枫便忙碌起来,整理药材清单,考虑去何处置办药材。 沈若筠比对了仁和堂的药物价格,觉得时下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可以做些低价药丸来卖,叫他们能吃得起。 林君带人在城外打石脂钻取口;狄枫忙医馆事,几个丫头都帮忙制药。一行人自到青州,除了一个小沈蓟,个个都十分忙碌。 沈若筠规划着山庄布局,休息时便考虑医馆事宜。青州本地产的多为解表、清热药材,可制常用的行军散、治外伤疮口的观音膏,还有价格极为低廉的九味羌活汤。九味羌活汤可治恶寒发热、身体疼痛,一经推出,果然有许多人不问诊,就来买这个。 他们做上药材生意,方知艾三娘当年在汴京开艾氏医馆,确实很不容易。 “还是得将三娘与包大哥找来啊。”沈若筠起身活动,感慨万千。 送灶神后,沈若筠在刚开业的长庚医馆送了好些紫苏包的芝麻六方丸。有人觉得好,复又来买,沈若筠每包还送了二两麦芽糖,惹得好些人都为此来买芝麻六方丸。 芝麻六方丸的纸包上盖了长庚医馆的章,上面印着星星图案和长庚医馆字样。 沈蓟在炕上会打滚了,几个丫头都喜欢在屋里一边做药丸一边看她。狄枫也总想在看诊间隙溜去,又怕将病人的病气传了来,遂才作罢。 林君带着人在城外打了十来次钻孔,终于有了收获。沈若筠见到他们带回了半凝固的石脂,十分雀跃,忙去做分离与淘沥。 此处取的石脂纯度不高,近一个时辰,沈若筠才淘沥完。 她净了手,便见屋里一群人围着沈蓟,哄她爬来自己这里。菡毓拿了布老虎,节青取了只禁布摇来摇去,林君拿着糖,狄枫最有意思,伸着手,手上却空空的。 一见沈若筠,沈蓟扭得更卖力了,惹得众人都笑了。沈若筠也想抱她,又想到自己还未更衣,便摇头道:“娘等会再来抱你。” 他们在外乡过的第一个新年,易风托人送来许多年货,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沈若筠将那信看了数遍,忍不住在院子里蹦来蹦去。 琅琊王王从蹇领夔州三万兵士,北上勤王来了。 这比沈若筠的计划还要顺利,且青州也采到了石脂,现下只等夔州大军入境,好携辇图与石脂去拜访王从蹇。 得了这个消息,小院里喜气洋洋。几个丫头在厨下炸了肉丸子,还熏制了特色的腊肉肠。一整日院子里都油香四溢。 做好庆贺新岁的热腾食物,先装了一盘来祭祖。 沈若筠撒酒拜祭先人,希望祖宗保佑,让她尽快接回长姐。 沈蓟小声呀了呀,沈若筠看着女儿,又在心里补充,也保佑她平安长大吧。 十五过后,仁和堂生意大不如年前,城里许多人都知新开的长庚医馆药价低廉,大夫医术也高。 仁和堂在此垄断久了,见冒出了个长庚医馆,总有些蠢蠢欲动。青州不过一边陲小城,竟也有好些诋毁长庚医馆的谣言冒了出来,有没来过的人,以为长庚医馆是辽人开的。 沈若筠想着既然这样,最好是打断对方一根手指,也不能叫他们只伤到十指。想彻底解决麻烦,还得狠厉些。 第九十六章 栽赃 被造谣为辽人,实属滑稽。 沈若筠也不去澄清,借着开业的名头,免费派发竹苓糖,糖里加竹苓,孩子食了,可打腹虫。 一开始还有人半信半疑,后来见人人可领,且长庚医馆的人都眉清目秀,斯文有礼,进退有度,流言便渐成青州城里的一个笑话。 此事后,长庚医馆也因价格低廉、服用方便的药物,开始有取代仁和堂的风向。 沈若筠心下猜测仁和堂不会善罢甘休,狄枫也是这般想。 “年前咱们刚开业,就眼红到造谣,现在可不得气疯了。” “欲要其灭亡,先使其疯狂嘛。”沈若筠倒是更担心药丸制作的事,“药物卖得多,就要考虑请些人来制药了。” 狄枫想了想:“青州人少,药材也少,这里招的人多目不识丁,便是招来也要学好久……不若我回一趟杭州,将药丸生产放在那里。” 从汴京逃难去杭州的人多,估计还能招到懂医术或是会制药的人。且杭州漕运发达,药材运输方便,价格也便宜,又有苏子霂的印信,运些药丸不成问题。 “这个主意不错。”沈若筠想着既然在杭州大量制药,也可以将长庚医馆一家家开起来,将仁和堂的药材生意兼并掉。 “易风在杭州那里制美容膏,很有一套。你去他那,将药物作坊办起来,等上了正轨,还可以请他替你照管。” 离南枝 第109节 狄枫也是这般想,又有些担心:“我若去杭州,这里的医馆就得你坐诊了。” “这倒是没事。”沈若筠道,“你再来时,让易风联系一些冀北军中人来此,城外要建庄子、采石脂,需要许多人的。” “可行。” 沈若筠在长庚医馆坐诊,倒也不怎么发怵。因听说有女大夫,便有不少妇人来看诊。其中有一个姓佟的娘子有些奇怪,她脾胃失调,却不肯给自己买药,只问芝麻六方丸。 “现下买这个不送麦芽糖了。” 佟娘子红了脸,小声道:“你们不送糖了啊?” “娘子家若是有孩子,我送你一包竹苓糖,孩子吃了这个,还可打虫。” 等佟娘子走了,沈若筠总觉得不同寻常,她若不打算看病,为何要来此呢?若是想给孩子买糖,直接与走街小贩买,岂不是更便宜? 她给的铜钱有些新,不似寻常百姓家里攒的。沈若筠拿着细看,又与林君道:“这钱像是旁人给她的。” 林君接过来看了看,“确实,像是经常流通之物。” 沈若筠留了心眼,又叫林君拿了几个小银锭子,在下面烙印了周家的标记。 翌日,又忙碌了一上午,沈若筠正想休息,忽听店外嘈杂,林君便带沈虎等人出去查看。 沈蓟今日有些咳嗽,菡毓把她抱来。沈若筠看了看,觉得也没有喂药的必要。 “还是开些药吧。”菡毓劝道,“小小姐往日听话得很,喂什么都吃的。” “倒不是这个,年纪小的孩子,吃药容易逆反,到时候吐了喂不进水米,反而更糟糕。” 两个人说着话,又听楼下闹事的似还未走,动静反而越来越大。她将沈蓟递给菡毓,亲自下楼去看。 楼下街道,有两男子抬了担架而来,担架上躺了一青年妇人,正是上次拿新钱来买芝麻六方丸的佟娘子。此时双目紧闭,面色灰白,嘴角泛紫。他丈夫在一旁咒骂,若非有沈虎沈豹拦着,还要与林君动手。 “我妻子就是吃了你家开的药才这般的,你家的庸医药死人了!” 林君淡定道:“那就抬去衙门吧,近得很。凡为人用药或针刺,而致死者,得交由旁的医生辨验,不能由你开口定我们的罪。” 正待此时,一捻须大夫被人认出,正是仁和堂的坐诊大夫,那闹事男子见了他,忙给他磕头,“张大夫,求您瞧瞧吧。” 沈若筠心道这戏还挺全乎的。 张大夫被人推出来,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推辞不得,只好上前翻看病人眼白,“……似是误食了有毒的雷公藤,此物有剧毒,定是拿药时将外用的药物混进去了。” 此言一出,人群也有偏向,纷纷议论起长庚医馆药死人的事来。 沈若筠上前问他:“您是仁和堂的大夫,此人这几日又来往过仁和堂,今日就来长庚医馆闹事,不是太巧了么?” 她这番言论其实纯属在诈对方,当下人多,必须先将此事定性为仁和堂陷害。 张大夫见说话的是个女子,欲申斥,却见早园上前,捧来一套针具。 沈若筠朗声道:“既你说她是误用了雷公藤,那我便叫她吐出来看看是不是。若不是雷公藤,是不是可说你们仁和堂远不如我们长庚医馆,才来陷害我们?” 张大夫不信,“这怎么可能?” 沈若筠环顾四周,见他们找来的人虽多,却不及附近来看热闹的多。沈若筠用了之前艾三娘教的中脘催吐法,左手按了中脘穴,其他四指排开,右手持针向上刺,提插几次,使气上攻,促其呕吐后,又迅速将针拔出。 她这套手法行云流水,张大夫这才知道自己是碰见了行家,大惊失色:“你到底是何人?” 沈若筠观他反应,便明白了,应该是对方见狄枫不在,以为她为女子,医术不行,故才挑此机会来闹事的。她辨了辨呕吐物,对张大夫道:“若食雷公藤,必会刺激胃肠出血,眼下未见血污,可见此人并未服用雷公藤。” 张大夫也不确定,又去看那男子,男子忙道:“可我明明见她服了的……” 沈若筠拿帕子擦了擦手,“那是因为她之前就觉得腹部不适了,你是给妻子下了毒,可她吃了便吐了,遂才如此。” “而且……”沈若筠低声叹道,“她虽有疾,但未舍得在医馆买药,只买了芝麻六方丸,我店里出药都有记录,一查便知。” 她又对四周百姓拱手道,“此人收了仁和堂钱财,不惜毒害妻子。来我家门前闹事,眼下这一出,想必大家都看明白了。” 有人认得这男子乃是入赘的,指着他道:“林小子!当年你差点饿死了,是佟家给你一口饭吃,教你活到今日的,想不到竟是只白眼狼!” 节青早就叫了乐康搬了些菜来,当即便砸向两人。沈若筠给林君使了眼色,林君回医馆取来绳子,上前制住林生,将他扭送去官府。 见那张大夫要走,沈若筠忙叫沈虎来拦着他,将他也一并送去官府。 仁和堂的周掌柜此时忙搬出周家来:“你可知我东家是谁?” 沈若筠冷笑道:“本来大路朝天,各做各的生意,你们非要来陷害长庚医馆,想来是周大人只对辽人俯首称臣;对大昱百姓,连身边的狗都要放出来咬人。” “你!”周掌柜威胁道,“等我东家到了杭州……” 沈若筠知道他们这是打听过自己来历了,如闻笑话:“汴京都没了,中书周大人一家皆如丧家之犬,他会为了你,开罪杭州的官员?我瞧你狗仗人势久了,都不知道自己斤两。” 沈若筠本就有意挤掉仁和堂,既然送上门了,就没有不追究的道理,叫沈虎沈豹将这掌柜和张大夫一道拿了送衙门。 《大昱杂律》规定,药不如本方,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大昱杂律》引用的“药不如本方”,同唐代《杂律》。正好将这些人扭送到官府,一道查办。 到了青州府衙,刘翰觉得棘手,心下奇怪苏子霂的女儿为何也要在此开医馆,这两家闹起来,都不知该站在哪一边。 沈若筠观他表情,就知他满脑子都是息事宁人,遂拱手道:“既人是我送来的,不若由我来审如何?” 刘翰一听,眉头深拧成麻花状。黄县丞近些日子,得过长庚医馆不少好处,小声在他耳边道:“不如由她审,若是审不出什么,不就散了么?也好两家不得罪。” 这倒是个法子。 得了许可,沈若筠先问仁和堂掌柜,“我知道你必是打着不肯认的主意,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以物证为凭吧。” 周掌柜不知有何物证,沈若筠叫差役去搜林生,“他骤得了横财,必是贴身放了,一搜便有。” “你又凭什么说这钱是我给他的呢?” “此人非大户,寻常出门怎么可能贴身带了银子。”沈若筠道,“银子也有印记可查,一查便知。” 差役果然在林生钱袋里搜出不少碎银还有两个银锭。 沈若筠叫他端给刘翰,“刘大人,物证确凿。这掌柜买凶,是为谋杀,应服斩刑。” 刘翰一见银子标记,也是意外:“……还真是周家的。” 周掌柜闻言大惊:“你瞎说,他身上根本不可能有银锭!是你构陷我!” 沈若筠将那银锭子取了一个,丢到他脚边,“铁证如山,你还狡辩。” “不是的大人……”周掌柜见刘翰信了,百口莫辩,“我怎会拿有印记的银子给他!” “你们自信不会查出呗,或是你们悄悄塞到他身上的。”沈若筠轻描淡写道,“等事情结束,再构陷他偷你家银子……” 林生一听,愕然看向周掌柜。 “你们聚众在长庚医馆前闹事众人都看见了,难不成还是我们冤枉你?” 沈若筠见刘翰有些摇摆不定,给他吃定心丸:“周家逃难时,曾将濮王爱女送于辽人……眼下皇室只濮王未被俘,汴京南下的文臣都拥护他。” 刘翰明白她是何意,还是有些犹豫。周掌柜忙提醒他:“刘大人,我家二爷可是归德将军的女婿,娶了沈家二小姐的!” 沈若筠一怔,不知刘翰与父亲有何关系?她去看林君,林君也摇头。 “你家二爷是娶了沈家二小姐,可还娶了台院蒲家小姐,他们早就和离了。汴京城破前,沈家二小姐在庄子里生孩子,他还将辽兵引过去了,沈家阖庄人俱死了……你们怎么这么不要脸,还好意思提?” “你说什么?”刘翰猛然起身,不敢置信,“你说沈家人怎么了?” “你瞎说!我家二爷对夫人……” “我瞎说?”沈若筠觉得好笑,“你们打听我们,连是辽人这种话都编出来了,怎么就不知,怀化将军是我表姐,沈二小姐是我表妹。” 刘翰倒是知道这一层关系,只是苏家与沈家早断了联系,他也不确定苏家对沈家是什么态度。 听她言语激愤,可信度顿时高了许多。他本不愿管仁和堂的事,此时叫人将林生、周掌柜、张大夫都收押了。 沈若筠见他态度不似之前,询问道:“你与沈家是什么关系?” 刘翰也问她:“你刚刚说的沈家之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沈若筠道,“辽军先锋去了沈家庄,且是周家人引去的。” 刘翰闻言,伤心不已,扼腕叹息,“归德将军那样好的人,怎么天就偏不保佑他的两个孩子……” “不知大人与沈家……有何故?” 刘翰也不瞒她,“归德将军在时,常将因战乱无家可归的孩子养在军营里,再寻旁的亲人或是遣送……” 沈若筠明白了,陆蕴也是这样被父亲捡来的。父亲见他十分聪慧,又寻不到旁的亲人,就将他留在了沈家。 刘翰说完,再不似之前的漫不经心,又打量沈若筠,“我瞧苏小姐倒是一点也不似有疾。” “琅琊王北上,我一高兴,便痊愈了。”沈若筠道,“你既与沈家有旧,可有怀化将军的消息?” 刘翰恍然:“原来苏小姐来此养的,是心病。” “那你有消息么?” 刘翰摇头:“怀化将军入辽后,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沈若筠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有时也非坏事。 刘翰问她:“你来此要做什么?” “眼下只有一条路,不是么?” 沈若筠觉得他这般问,只是想要确定自己的猜测。 刘翰与沈家有故算是件好事,想来之后在此大兴工事,他至少不会阻拦。 等狄枫从杭州归来,沈若筠便带了青州石脂样品与冀北车辇图,赶往琅琊王王从骞驻扎的营地。 第九十七章 并肩 自想着要去夔州路见王从骞,沈若筠就查了许多琅琊王府旧事,意外发现琅琊王府与沈家也有关联。 她的高祖沈煁曾为左神策行营节度使,率兵讨伐反叛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吴笠。王从骞的高祖王守信,则随太宗皇帝赵皋平定了河中之乱。后两人拥立赵皋为帝,共战金沙滩,曾为并肩的战友。 大昱建国后,沈煁负责冀北边防,后被太宗皇帝追封为威武王;王守信因战功历任东西班行首、内殿直都知、铁骑指挥使,获封琅琊王,封地在夔州路。 他也是大昱开国以来,唯一一个有封地、正式受封,而非死后追封异姓王的功臣将领。 沈若筠见琅琊王已经率兵北上,并未如她担心的那般置身事外。猜测琅琊王府能在夔州路世袭琅琊王王位,又可屯兵,应是王守信与赵皋旧日有约。若有战事,琅琊王府担负勤王之责,保卫大昱,手足胼胝。宋代的异姓王都是死后追封的,这里琅琊王王守信经历杂糅了五代至北宋初年大将王审琦与石守信,他们一个追封了琅琊郡王、一个是秦王。 小说设定和阿筠猜的是一样的。 沈若筠与林君一路快马行军,可夔州大军军营,寻常人不得擅进。 林君递了苏家的名帖,夔州军的行令通报一次无回应后,便无人再肯替他们通传,只劝他们离开。 两人没有办法,只得先在附近的东门镇落脚,等待时机。 离南枝 第110节 打听两日,忽见小镇里来了四个穿皂绸绵披袄、蓝黄搭膊的人,此身打扮,正是夔州兵士。 林君跟着他们,发现他们竟是来找大夫的,忙与他们自荐,“我们是青州长庚医馆的大夫,来此收药材,不知是何人患病?” 几个军士面面相觑,看了看沈若筠,又问林君:“那你会医术么?” 沈若筠见他们如此,猜测是夔州军有规定,女子不得入军营,方才有此问。 “你们若是避讳我身份,我可扮成男子。” 几个兵士小声用夔州方言讨论着。 “到底是什么病?”沈若筠给他们营造紧迫感,“既然跑到此找大夫,想来是军中大夫治不好……病人耽误得起么?” 许是被耽误二字提醒,为首那人问她:“那你会看小儿病么?” 沈若筠点头,“擅也。” 这几人还是不敢冒险,又在城里找了圈,见确实寻不到旁的大夫。沈若筠瞧出他们其中一人有消渴症,不必扶脉就将症状说得一清二楚。兵士这才敢将沈若筠与林君带去夔州军内,又叫沈若筠戴了风兜遮掩。 两人坐在车里,颇有被押运之感。 见林君担心,沈若筠小声与他道:“病的不是军士,你等会就知。他们必是已经来请过一次东门镇的大夫了……故而这次来,大夫都不敢去。” 只是女子都不得进的军营里,会是谁家小儿生了病? 到了地方,沈若筠拉着兜帽,跟着这群军士进了中军帐旁一小帐。 沈若筠观此帐位置,暗自称奇,莫非是琅琊王北上,还带了孩子么? 小帐内,榻上睡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幼童,此时神志沉沉,双目紧闭,还低声哼痛,似有伤处。 领她进来的军士提醒她:“上一个大夫说小世子是离魂症,叫了好几日魂,也不见好转,王爷极为生气,将那人撵走了……你看仔细了再下定论。” 沈若筠点头,奇怪怎么又冒出一个小世子?难道是吴姨母的幼子么? 小世子王珩听见又有大夫来此,皱着小眉头,十分不耐。可等他睁开眼,见到的不是个须髯老头,而是个眉目温柔的娘子,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你也是大夫吗?” “是。”沈若筠替他扶脉,“把嘴巴张开。” 她见王珩有些紧张,柔声哄他,“无事的,我想看你舌上是不是生了疮。” 王珩点点头,伸出舌头给她瞧。沈若筠拿了只竹箸轻轻压着,“想来是冀北夔州两地饮食习惯不同,叫你得了口疾,不碍事的。” 见她要去开药,王珩忙道:“我不想吃苦的。” “放心,不会苦的。” 王珩往日被骗着吃了不少苦药,哪肯信她,咬着手指,犹犹豫豫地问,“那能不能不吃呀?” 沈若筠将他的手抽出,搬出沈蓟哄他:“我女儿今年一岁,吃药都不哭……” “我……我早不哭了。”王珩一听,“你把药端来……我不哭的。” 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沈若筠忍不住笑了。她也没想着要开苦药,口疾吃苦药,反叫舌头脾胃一道难受。开了个降火明目的方子,又打算制一些可以含食的药,叫他含着止舌上的灼热刺痛。 等药材送来,沈若筠先叫王珩漱口含药,才去配煎煮的药。 王珩乖乖照做,果然感觉舌上清凉舒服许多。 一个时辰后,林君煎的药也端来了,王珩虽小脸皱得苦兮兮的,但也全喝了。 “不苦吧?” 沈若筠又叫他漱口,嘱咐他每日吃了食物后都得如此。 “娘子家女儿也得过口疾么?” “那倒没有。” 沈若筠忽想起赵潆潆来,想她也挑食,不知如何了。 王珩还想与她说会话,忽见帐外闪过熟悉的身影,大叫一声:“父王!” 听见琅琊王来了,沈若筠忙站起身。却见进帐之人身穿玄罗衣袍,长身直立,萧肃冷峻,正是在汴京有过一面之缘的王世勋。 “怎么是你?” 王世勋见她在此,也是同样惊讶。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王世勋想起那年在汴京渝园之事来。 他不常去汴京,见渝园那院子竹影扫阶,印在银红色窗纱上,偶然一见,就很是喜欢。 只是那日不凑巧,午歇后却见一少女也站在窗边,嘴角还噙着笑。他不愿打扰她观竹雅兴,没有贸然离开。等母妃来时,他才知她就是母妃一直提到的苏姨母的女儿。 为防止与夔州当地世家捆绑,王府权力被渗透瓦解,王守信曾留下府规,世子妃需择外地女聘之。可夔州萧家这一代发展海航贸易,往王府里塞了侧妃还尤嫌不够,以海航三股股息为嫁妆,为族中唯一的嫡女萧莳定下琅琊王世子妃之位。 王从骞同意这桩婚事,除了海航的股息诱人,还因萧莳有不足之症。故授意琅琊王妃去汴京,替儿子择一侧妃。 他知道母妃是中意苏姨母之女的,可又正因她是故人之女,再不动此念头。王世勋也是这样想,既是母亲好友的女儿,便当是自己妹妹罢。 那年离京后,他回夔州娶妻,她与中书周家公子定亲……谁曾想今日竟会在夔州军营里重逢。 王赓见沈若筠是个女子,责问王爻,“你们是不知军中规矩么?” “可东门镇没有旁的大夫了……” “她开的药好,不苦的。”王珩忙替沈若筠说话,“我都不觉得如何疼了……” 王世勋这才回过神,与王赓道,“她是怀化将军的妹妹。” 王赓是知道沈家的,自觉失言,拱手与沈若筠道歉。 “无事,你们遵循军中规定而已。” 沈若筠明白了,来冀北勤王的非王从骞,而是其子王世勋。怪不得刚刚听帐内这两个人闲话,说自世子妃去后,小世子一直跟在王爷身边,原来是如此。 “不知琅琊王……” 听她提起父王,王世勋神色晦暗,“父王得知汴京城失守,皇室为虏,一时气血逆乱……已去了。” “他旧日有过中风迹象么?” “是。”王世勋点头:“父王说他只恨不能亲自北上伐辽,叫我不必声张此事,代他北上勤王。” 沈若筠想着若有中风,肝阳暴涨,是有性命之危。怕是王从骞也想不到汴京城没得这般窝囊吧?若是祖母还在,知道汴京的屈辱遭遇,多半也会被气死。 “那吴姨母安好么?” “母妃身体尚佳,自上次汴京一别,总会记挂你。” 王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王世勋与他介绍:“她是你姑姑。” “姑姑好。” “当不得。”沈若筠又见王世勋为此道谢,与他道,“小世子并无大碍,不过舌疾恢复时间会长一些,还是得小心照顾着。每日用完饭食都要漱口,还得多吃些新鲜菜。” 王世勋记了,又要谢她。 沈若筠看向他,“王爷,我非路过东门镇……而是来寻你的。” 王世勋意外,又见沈若筠双目明亮,胜过帐内灯火,猜她是为营救怀化将军之事而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北伐之事,去主帐说吧。” 主帐内,正中设了大书案,挂了行军图。沈若筠未见地形沙盘,想来是夔州军刚到此处,还未来得及制作。 她四下看了看,感慨万千,“可算盼到北上的军队了。” 王世勋忽想到一事,“你是不是投过苏家名帖?” “是。”沈若筠点头,“我在冀北用的是苏明琅这个身份,舅舅他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你。”王世勋解释前事,“我想苏大人只有两个女儿,且不可能在冀北,还以为是骗子。” “原来是这样。”沈若筠笑着点头,“他现下有了。” “你若想在冀北行事,沈家身份会有利许多。” “麻烦也多嘛。”沈若筠不欲讲自己与周沉的事,“辽人也在寻我,我换个身份会方便些。” “这倒也是。” 沈若筠将自己照着陆蕴原版车辇图改绘的辇图取来,递给王世勋,“这是冀北四路的车辇图。” 王世勋双手接过,细细比着营内的看了,如获至宝,“这是你绘的?” “不是。”沈若筠也看了营中辇图,“大军开道河北西路,是不是要先攻真定府?” “先攻真定府,可吓退或吸引河北西路中腹敌人来此,可快速收复河北西路。” “真定府易守难攻,你要如何攻城?” 王世勋这几日也在研究地形,思考此事,答曰:“火攻为上。” 沈若筠点头,若是以云梯强攻,战损过大。收复冀北失地还要再往上伐辽,这一仗不会很快结束,故要尽可能多地减少伤亡。 听狄枫说,历代琅琊王都是长在夔州军营的,这般看来此言非虚。王世勋虽年轻,但在军事考虑上并非走一观一之辈。 “夔州军士不算多,首战自然是伤亡越小越好。”沈若筠见他不避讳与自己谈论北伐事,开门见山问,“你可知石脂?” 王世勋听过此物,只知道是燃烧物。 “石脂可制猛火油,烧起来后遇水不灭,”沈若筠与他介绍,“猛火油威力强大,可助你攻城。” 她取了青州的石脂样品,叫林君在空旷处,倾倒少量石脂,又以火箭点燃,点燃瞬间,地面蹿起熊熊火焰。 王世勋从不知石脂竟有如此威力,“此物怎么……” “此物开采后需要分离杂质。”沈若筠道,“大军北上,石脂由我来提供。” 王世勋自刚刚起,脑中便都是她那句“我是来寻你的”,又听她说了这许多,却决心要给自己泼一泼冷水,将另一桩事告诉她。 “寿春府、应天府与开封府的兵力已经集结了,他们也要北伐。” “汴京离此,比夔州近了一半路程。”沈若筠根本不信汴京那些人能成事,“可是夔州军先到了。” 汴京事传到夔州,也会耽误许多时日,况且王从骞还骤然离世。 王世勋看着她,“领兵之人,是你的夫婿。” 若非是在军营,沈若筠真要呸一声,忙将前事道出,“我与周沉在两年前便已和离,他现在以为我已殒命,我来此一事,还要请王爷替我保密。” 王世勋不知此事,更为诧异,“他是不是在城破时弃你而去了?” 离南枝 第111节 “不是。”沈若筠道,“他将第一波辽兵引去了我家庄子。” 王世勋听她说不是,还稍平复些,听到后一句怒道,“等他来了,我替你讨公道。” “不必了,我与他八字相克,还是不见面的好。”沈若筠道,“我没吃亏,来我家庄子的辽兵叫我家人拿猛火油全歼了。” 王世勋还是觉得怒气难平,“他……” “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怎会不信,只是……”王世勋不好说,自己只是害怕她是因为不知此事,才来夔州军寻他,“此时说此语可能为时尚早,有诳语之嫌……但是即便你不来寻我,我也计划若能北上平辽,要叫辽人送归怀化将军。” 沈若筠听他如此说,眼眶蓦然一酸,点头道,“我知道。” 王世勋知道她是为怀化将军而来,可偏偏未提此事,此时又如此笃定,忍不住问她,“为何?” “昔年太宗皇帝开国,沈煁与王守信曾为战友……”沈若筠透过跳动的烛火看向他,“沈家世代苦守冀北,算履旧约;如今你也依祖辈约定北上……我们今日同先祖是一般的。” 王世勋听她道出这段过往,与她约定,“好,那我们便如他们一般,并肩为战吧。” 第九十八章 山庄 沈若筠与王世勋商定,他先制定攻打真定府的计划,自己回青州开采石脂。 她将长庚医馆的地址留给王世勋,若有事可遣人来此寻她。 “你还开医馆?” “战事起,药材生意也得有,不能在旁人手上。”沈若筠又想到粮食事,“夔州军来此,一应军需,都能供得上吗?” “夔州这些年做海贸,还算富庶。” 沈若筠想到之前吴王妃送她的金刚石,就是舶来物。她想说军需供应一事需得重视,又想既是并肩作战,若是夔州军军需出了问题,她就从杭州给夔州军调运物资救急。 她如此想,又觉得王世勋看自己的眼神,好似明白自己所想。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若筠移开目光,与他告辞回青州。 回了青州,沈若筠便听说之前来闹事的林生已认罪伏法,仁和堂也关了门。沈若筠想到佟娘子,猜测她往日必是省吃俭用,故林生叫她来长庚医馆看病,她却连药也舍不得买,只想给孩子换些糖。 她叫林君去佟家送了些银子,虽害人的非长庚医馆,但于佟家也算无妄之灾。 看完医馆账,又去城外看庄子进度。 狄枫从杭州带来的人已按着她之前的布置,在青州城外垒石建庄。 沈若筠跟着看了两日,又作了些调整。山庄的地下挖了深渠来存储石脂,也不用在此留远射炮的试验场地了,夔州军大军已至,可以交给王世勋去测。本来就有些担心远射炮试验地离石脂太近不安全,现在将这个区域去了,石脂分离工坊、火器制作工坊都可建得更为宽敞。 石脂钻取口在山庄偏后些的位置,沈若筠叫人先往外开采石脂。 狄枫与她道:“你走后,那个刘知州来过长庚医馆几次,似是猜出你身份了。” “不碍事的。”沈若筠倒是不担心刘翰,“他与我爹有旧,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狄枫点头:“这倒是,他还与我说,缺人手可以找他。” “找他也行。”沈若筠道,“青州百姓穷苦,咱们按着外面两倍的工钱付了,早日将这里建起来,也算皆大欢喜。” 山庄围墙可以找这些人修,庄子里面还是由原来冀北军中人负责。 沈若筠想着等此处修好,可问这些军中人意愿,若是愿意去打仗,就请王世勋将他们编入夔州军。 狄枫见沈若筠已经开始大量开采石脂,与她商议:“我想着若是请人负责分离石脂,或是做火器,最好还是要住在庄子里,不然若是走漏了消息或是起了旁的心思,会坏事。” “这个倒是不难办。”林君道,“因着战事流散,流民极多,不如人市买一些。” “人市?”沈若筠好奇,“我同你们一起去。” 狄枫想到那场景,“你还是别去了,回来少不得难受半日。” “都看过《汴京录》了,能比这还惨?” 一行人从城外回来,狄枫回医馆坐诊,沈若筠打算回去优化石脂分离工具。她一进院子,就见王珩穿了紫色缂丝袄,系方銙腰带,戴着小玉冠,正站在医馆的院子里。 “你怎么来了?你父王呢?” “小姑姑好。”王珩恭恭敬敬和她行礼,“我听说父王要来寻你,便跟着他一起来了。” “那他人呢?” “去见一个叔叔了。” 沈若筠点点头,“先进屋去吧,让我看看你舌头可好些了。” 王珩乖乖地嗯了声,沈若筠先去盥洗更衣,才替王珩扶脉检查。 见他已快恢复,沈若筠夸他几句,又请节青去厨下做几个菜。 节青早就见来了小客人,正在厨下,“小姐,在做富贵饼呢。” 王珩没吃过富贵饼,十分新奇,迈着小短腿跟着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王世勋与刘翰一道来了医馆。 “你回来了。”王世勋见她,面露笑意,“我见你们在城外忙,就没有打扰你们,与刘大人聊了会冀北风土。” 刘翰恭敬地与沈若筠拱手行礼,“苏娘子。” 沈若筠估计他已猜出自己身份,笑着回礼道,“大人真是聪明。” 等刘翰走了,沈若筠请王世勋去自己书房说话。 王世勋四下看了看,见里面并无装饰,只有一长案与塞得满当当的书架,长案上堆放许多图纸,厚厚的一沓。 “王爷来此寻我,是有什么事么?” “我这几日细看了你拿来的辇图,觉得可以先攻大名府。” 沈若筠在心里过了遍,又铺了车辇图细看。真定府是冀北最难攻的城池,除了城体本身坚固,还因为真定府有大昱臣子变节,献城给辽人,城内除了辽军,还有许多大昱百姓。 大名府在河北东路,离青州极近。若先攻下大名府,再放出夔州军要攻真定府的消息,叫真定府城内的百姓闻风逃命,也可减少无辜伤亡。 “极妙。”沈若筠点头,“我有一物可助你,不过还得稍等些时日。” 她说完,就请沈豹从库房里将之前做的远射炮推到院里,领王世勋来看。 “这是远射炮,还需要改良一版,你若打大名府,可以用此炮轰城。” 王世勋惊讶过后,细细看着此物构造,“远射炮燃什么?” “这版内膛不匀,故做了双保险。射出石脂燃料包,还要以火箭点燃。”沈若筠道,“若置炸药,射程会更远。” 炸药威力也是可以做提升的,比如在分离基础上再做石脂的萃取,就可得真正的“燃料”了。只是萃取需要的器具沈若筠还原不出来,也许得等陆蕴回来。 王世勋想一试远射炮威力:“现在还不能投入使用么?” “说到这个,我倒是有事想请你帮忙。”沈若筠道,“远射炮膛口必须严丝合围,青州的铁匠打不出来。夔州军有制武器的军属,我想与你借几个铁匠。” 王世勋立即答应,嘱咐王赓去办。 两个人聊着火器,忽听屋里传来孩童的啼哭声。 王世勋下意识去找王珩,王赓小声道:“小世子在厨下看人做点心呢。” “不是小世子,是我女儿醒了。” 菡毓将刚睡醒的沈蓟抱给沈若筠,沈蓟蜷在她怀里,便不哭了。又见有生人,还歪着小脑袋看了看王世勋。 王世勋听沈若筠提起女儿,见孩子还在襁褓中,心下涌起一阵无名火。 “他……” “与他无关。”沈若筠捂着沈蓟耳朵,“这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我不是说这个。” 王世勋与母妃回夔州时,母妃还担心,周家瞧不起沈家,周家夫人又非善茬。故而当他知道怀化将军和亲一事,除了气恼朝廷昏聩,还有些担心她。 她说与周沉和离快两年,算来正是怀化将军和亲后,可她抱着的孩子,还不满周岁呢。 王世勋算着时间,怒火在胸腔翻滚难息。若周家不欲与沈家结亲,周沉不愿自己妻子为沈家女,与她和离也罢,又怎可叫她有孕?既不愿要她做妻子,为何要如此? 他的手紧攥成拳,想着若见了周沉,必要打他一顿替她出气。 沈若筠见他拧眉,劝他道,“战事为重,不必节外生枝。眼下他以为我已身死……再好不过了。” 王世勋心道那也不妨碍打他一顿,低头见粉团子一般的沈蓟还在看着自己,伸手道:“让我抱抱吧。” 沈若筠小心地将沈蓟递给他。 王世勋抱孩子很是熟练,又见沈蓟虽小,但不似王珩小时候见了生人就发怯。他将她举高了些也不怕,还觉得新鲜,咿咿呀呀说着婴儿语。 王世勋心下怒气消了些,“是他不配做这孩子的父亲。” 王珩在厨下看节青做点心,又吃了好些,这才来找王世勋。 王世勋见他,招手道:“珩儿,来见你妹妹。” 王珩在琅琊王府,从未见过比自己小的孩子,忙跑过去高兴地唤沈蓟,“妹妹。” 沈若筠想着王世勋让王珩叫自己姑姑,那他就算是沈蓟的舅舅,便也未说什么,又让菡毓将沈蓟抱回去了。 又过半月,山庄建筑完工,只里面还得细细收拾。 沈若筠便跟着林君、狄枫一道去“人市”。自起战事,整个冀北地区十室九空。便有人动了心思,从辽人手上买俘虏,再转手卖掉,逐渐形成整个冀北地区最大的人口生意市场,故被称作“人市”。 虽已有心理准备,但见到这么多衣衫褴褛,捆如牲畜般的人时,还是感到阵阵不适。 人市价格,育龄女子最贵,老龄男子价贱。沈若筠在一旁,听闻附近屠户,花了八金,便买到了一赵氏宗女,也不知真假。 林君道:“若能买一家子的,尽量买齐吧。” 狄枫拿了人贩给的册子来看:“自是一家人一起更为稳定,只是男女一路都是分开的……估计早就流散了。” 沈若筠道:“那就先捡着女子买,男子为人仆,不外是做苦力活,等年纪大些便不如青壮年好用,到时候自是会被便宜脱手……咱们收女子,等她们去庄子里做活后,与她们发工钱,到时候若是她们愿意,也可慢慢寻亲赎回。” 狄枫有些犹豫:“分离石脂,许多事情都是重力气活,这里的女子大多缠足,如何能做得?” “缠了足的也可以放足。”沈若筠道,“你们买之前问一问,若是不愿为妾的,便是缠了足也不要紧。若是只想求个好人家的,也就算了,匹夫不可夺志。” 狄枫应了,与林君一道挑人,又与人贩还价。 沈若筠见那些女子大多形销骨立,面黄肌瘦,估计都是身染疾病才沦落到此。到时候去庄子里,还得替她们治一治病。 离南枝 第112节 买回的百余人,都先安顿在庄子里,沈若筠配了驱虫的药粉给她们洗浴篦虱,又叫她们将旧衣都烧了。林君陆续添置家具物品,安排人四下扫洒布置。 因为王世勋送来的铁匠要重新制作炮筒,沈若筠去拿了图纸,用自制的炭笔,画拆解图。以之前那一版远射炮为模型,找了原来图纸,调整后画等比例图。 若是以前知道,绘画有这般用处,在女学时必要好好学。她那时候在学医,白日上课还犯困,最怕工笔课,白描晕染总也做不好。 玉屏替她修改,为此还笑过她几回,“阿筠可算有一件不如我的事了……” “非也非也,我只是不如你有天赋罢,并非领悟不如你……” 沈若筠想着旧事,双手发颤,握不住笔了。 与玉屏昔年上元一别,不过两载,却不知此生能否再约一次鳌山赏灯了。 莫提赏灯,她都不知玉屏是否还在人世,也不敢去想她被俘的遭遇。 端午时节,长庚医馆配了避五毒的香囊,送与来往买药之人。早园收拾旧物,在从沈家庄带来的首饰里,找出了赵玉屏送的双龙纹金香囊,忙拿给沈若筠看。 沈若筠见了此物,就在里面装了香包,给沈蓟挂上了。 沈蓟握着香囊摇了摇,咯咯笑着。 “这是以前你玉屏姨母送我的,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她从人市买来的女子,不少是辽人从汴京被掳来的……她们如此,汴京的皇亲也不会好到哪里。 她咬着唇想着玉屏,又觉得玉屏许是还在的。赵殊子嗣少,多络与潆潆又未北上,那么贵女中除了赵淑和,便以濮王的两个女儿为尊。只要没有坏消息,必是还活着。 庄子已经建成,得争分夺秒将远射炮做成……若能叫辽人归还长姐,也可叫他们归还玉屏。 沈蓟靠在沈若筠怀里,似是知道娘心情不佳,也不玩香囊了,伸着小胖手来安慰她。 第九十九章 初响 山庄从事火器生产、石脂开采,难免会遭人惦记。沈若筠考虑结合山庄工事,构建山庄的防御体系。 她列了些规定,与林君讨论日常的安全巡逻、人员管理事宜。 买来的这些女子虽放了足,但被缠过的脚,也如同被掳来北地的岁月,再如何悉心看护,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沈若筠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子裹脚布下的双足,畸形腐烂、奇丑无比……也不知那些偏好此道的贱丈夫知不知这三寸金莲的真实模样呢?这些人究竟是好小脚,还是因为女子缠足后更便于控制,才推行此道呢? 沈若筠配着活血化瘀的药材,见几个来自京西的女子,虽也缠足,但不似汴京女子那般瘦尖,估计是往日在家还要做活,才如此的。她又想若是三娘在就好了,还可以请三娘替她们正骨。 忙碌一上午,也顾不上休息,又去见琅琊王府来的四位铁匠师傅。 他们已经研究了沈若筠给的图纸,为首那人恭敬道:“若要做成娘子绘的物品,得捶打铁板,使其严丝合拢,变成这般的铁管。” 沈若筠点头:“不仅如此,还得衬一层铁板来包裹铁管,若有间隙,可是要出人命的。” 等这几位技艺精湛的铁匠一锤一锤敲打出严丝合缝的铁管,再用车床加工内部,用钻头将铁板的不平之处一一修整,就可得炮筒了。 沈若筠正与铁匠了解工艺,忽见林君急匆匆而来,喜笑颜开:“小姐,三娘找来了!” “三娘?”沈若筠欣喜,“可是从杭州过来的?” “正是。”林君道,“人现在长庚医馆呢。” 沈若筠交代完山庄事,忙往城里赶去。她一进医馆,就见艾三娘正坐在院里,还抱着沈蓟。 “三娘!” “二小姐!” 三娘忙将沈蓟递给早园,上前去抱沈若筠。 “三娘可算是来了。”沈若筠笑道,“怪道我最近总是想你呢。” “我也想你,只是之前……”艾三娘声音低了些,“怕周二郎瞧出不对,装了好一阵。” 沈若筠点点头,见包澄也在一旁,福身谢他们:“此番多谢三娘与包大哥。” 包澄不好意思挠着脑袋,“这没什么的。” 因有故人来,晚间就在长庚医馆摆席,给他们接风洗尘。艾三娘多喝了几杯,不肯去睡,沈若筠便与她坐在院子里聊天。 “三娘,包二哥还跟着周沉吗?” “也不算,他现在在扬州任职呢。因一直与他说你没了,倒不好管他,就随他去了。” “我们在杭州也有药行的,”沈若筠道,“若是三娘与包大哥愿意,不如留在杭州?离包二哥也近些。” 艾三娘摇头,“那不行,我来寻你,就是要与你在一处的。现下你又开医馆,肯定缺人手,我自是要留下的。” 沈若筠见三娘已有主意,点头道,“也好。” “三郎以为我们去杭州了,不会晓得的。我与易风也说好了,家信都送到杭州,请易风转寄给他。”艾三娘幽幽叹道,“自知道你的事……周二郎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也不肯看病。我疑心他若知道你还活着,还有小沈蓟,恐要发大疯,故一直瞒着三郎。” 沈若筠想到周沉所作所为,“他一直有些疯,不足为奇。” “我是想不明白,若真如此深情,又怎会做这许多……” “不提他了。”沈若筠问艾三娘,“三娘可知福金、福寿两位帝姬现在何处?” “知道的。”艾三娘点头,“福金帝姬知道你没了,伤心了好一阵,后来濮王来接她们,也没有去,听说是在杭郊一处小院住着。” 沈若筠想着多络与潆潆无事,也算是个极好的消息了。又听说濮王去接她们,估计是快要登基了。 拖了这般久,也该是他了。 六月初,山庄里诸事妥当,沈若筠便打算搬过去。狄枫、艾三娘与包澄留在长庚医馆,处理医馆事也方便。 艾三娘虽不愿与她分开,但知道她就在城外,觉得也好:“若是二郎哪日冒然来寻,也不会见到你。” 收拾了东西,沈若筠便请艾三娘一道去山庄里看看,也可以给那些缠足的女子正骨。 众女见到沈若筠,都与她行礼,还有人要给她磕头。 沈若筠见她们今日都在此,就将自己的规矩讲了,“我买你们来,是因为我这里缺人做活。若你们谁不想在此做活或是有了别的念头,也可以去找林管家说。我脾气不大好,若是有人吃里扒外,那就别怪我心狠,再将她送回去。” 她说完,就见一女子上前行礼:“我们来此后,有衣有食,还无人强迫打骂。娘子亲自替我等看病,现在又请了大夫替我们正骨。我们虽命如草芥,但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不怕娘子笑话,眼下有这个归处,只怕自己做不了什么,反叫娘子将我们赶出去。” “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们肯学就行。” 那女子又行一礼,沈若筠见她知书达理,似是读过书的,问她姓名。 “妾卫芷。” “你读过书?” “不瞒娘子,祖父曾在国子监任教。” 沈若筠听到“国子监”,忙问她:“你祖父可是卫庄先生?” 卫芷也意外:“娘子认得我祖父?” 沈若筠点头,“有幸受教于先生。” “能教娘子,也是我祖父之幸。” 她有心想问卫芷是如何流落到此的,却又作罢了,还能为何呢?被弃、被俘、被抢、被抓……只是她运气又比旁的女子好些,没有死在途中罢了。 沈若筠将众女分工,叫她们每六个人做一组,选一组长。除了轮着扫洒清洁、女工、饭食、庄内运输,还学习石脂分离、炮膛打磨、卡尺测量等内容。 这些她们都没接触过,可以都先学习一下,后面再做分工。 艾三娘十分同情这些女子遭遇,边替她们正骨,边教沈若筠。 沈若筠去杭州时绘制的立式车床,各个零件也制成了,林君便来请她去指导车床安装。沈若筠临走前,瞧见女儿眼巴巴看向自己,便抱着她一起去看车床了。 立式车床,安装起来非常复杂。沈若筠指挥了会,还是将沈蓟递给菡毓抱着,自己上前一一查看零件,指导安装。 立式车床是上下操作的,下置板石,上安衡量木,垂挂圆筒钻于其上。这里用了木制侧架,高九尺,以坚木为之。中挂墨线,墨线下坠铅坠,两柱内有空槽一条,以便横梁升降。把钻与头钻都是按尺寸制的,十分契合。古代脚踏式车床记载较多,使用广泛。立式车床较少,文中这里是根据噜嘧铳制造图的车床图编的。 她细细检查了,等车床安装好,将铁匠们一锤锤击打而成的炮筒取了来。 沈力与沈豹两人站在板上,一上一下控制把钻。经过一番钻取,铁管内部便十分均匀了。 沈若筠拿了卡尺,仔细测了,又与众人交代:“除了内壁,壁身也得打磨了,厚度均匀的铁管是最好的,不易炸膛或哑火。” 打磨好的炮筒还要与尾管焊接。 沈若筠一项项讲了注意事项,满怀期待地等着山庄里第一门远射炮面世。 晚间,负责炊事的几位娘子不仅悉心做了好些菜,见沈若筠有个孩子,还特意拿南瓜鲜蔬做了细羹,给沈蓟吃。 戌时,忙了一整日的沈若筠正要休息,却收到了王世勋遣王赓送来的信。 沈若筠忙拆开看了,心道难怪此信要叫王赓送来呢,原来是军中诸事的进度,还附上了工事图。 她细细记下,打算阅过既焚,又见后面还附了一张王珩写给沈蓟的信。 信纸上画了一朵奇形怪状的花,妹妹两字也是大小不一。 沈若筠笑着将信拿给沈蓟看,沈蓟哪懂这个,伸手就要撕。沈若筠忙将信从她手上取回,装到信封里收了。 她披衣去案前,将近期庄子内的各项进度细细写了,本想叫王赓等人在庄子里休息一晚再走。谁知他得了回信,马上就要回去复命。 沈若筠忙叫厨下给他们补给水与干粮,叮嘱他们一路当心。 五日后,山庄里的第一门远射炮炮筒打磨完成,两壁光滑,每一寸都拿卡尺细细量过,分毫不差。 等按上了炮闩、击针,又架上了底座,便算完工了。 沈若筠按捺着激动心情,打算等试验后,拉去夔州军营,给王世勋一个惊喜。谁知还未等试验,王世勋就来了山庄。 多日不见,沈蓟倒还记得他,冲他摇了摇小手,王世勋将她抱起来,“重了不少。” “庄里的娘子们日日不重样地给她做吃食,能不重么?”沈若筠笑道,“自来山庄,脸都圆了一圈。” 知道王世勋是有事来寻自己,沈若筠将女儿接过来,递给菡毓,又带王世勋去看远射炮。 王世勋见到此物,细细看了构造,“这么快就制成了。” “我还没试过,不知威力如何。”沈若筠道,“不一定成功的。” 王世勋凝神看了许久,与她讲之前领兵事,“我在夔州时,曾带兵剿匪,那匪窝建在山的一面斜坡上,易守难攻。虽是成功剿了匪,但伤亡惨重。我那时便想,此类战役,为帅者得慎重行事,非万不得已,不可教他们以命相搏……” 沈若筠能想象看着自己领来的兵一轮又一轮牺牲是什么滋味,可他明知道北伐都是艰难的攻城战,还是率大军北上来了。于是安慰他道:“亡者已逝,不能忘记他们的贡献,减少或避免他们这般的牺牲,才是为将者该行之事。” 王世勋深以为是。 两个人说完话,沈若筠就叫人将远射炮推到后山的高地,正对大名府方向。 离南枝 第113节 沈若筠还没试验过,理论上点燃后射程有五里之远,可击中大名府城外辽兵的哨所。 沈豹装了膛弹,又要点火。 沈若筠将火石接过,打算自己来。 王世勋忙拦她:“这太危险了。” “无事。”沈若筠道:“这门炮是我监制的,且放的火药便是炸膛,也不过炸伤而已,还是我亲自来点吧。” “那让我来吧。” 沈若筠蹲下身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点了火,“你退后些。” 王世勋与她站在一处,紧张地看着那燃起的引线。 待引线慢慢燃尽,装在炮闩内的击针撞击炮弹,炮弹离开炮口瞬间获得最大速度,向着大名府方向,飞射而去。 不一会儿,伴着巨大的爆炸声,一朵蘑菇状的烟云腾空而起。 沈若筠不欲叫辽人发现他们,叫人拉着远射炮回去了。 “远射炮效果比我想的还好。”王世勋赞叹不已,“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居然能制出此等杀器来。” “若无王爷送来的铁匠,也做不出炮筒。这几位师傅手艺精湛,自到山庄,夜以继日捶打炮筒,非常辛苦。”沈若筠一想到远射炮成功,步伐都轻快许多,“还好你今日来了,不然我就要去军营寻你了。” “你要去军营寻我?” “是呀。”沈若筠笑着问他,“夔州军营还不许女子进入么?” “原定这个规矩,是用来约束夔州军士的,并非瞧不起女子。”王世勋正色道,“军中上下现在都知你是怀化将军的表妹,又给大军提供火器石脂,十分感激。” “那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得了个消息,想着告诉你。”王世勋取了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小片布帛递给她。 沈若筠心下砰砰直跳,有些猜到是何消息,又不敢太过期望。 “有人送来军营的,我想着应该叫你知道。” 沈若筠忙展开看,见上面只有六个字:“将军在临潢府。” 她的手忍不住颤抖,上京临潢府,辽都城。 若此消息为真,只要姐姐还在,就可以且战且与辽人谈判,叫他们送归。 “想来是有人怕辽人会诓骗我们,让我们不要放弃。”王世勋道,“所以我想着要来山庄告诉你。” 沈若筠重重点头,难忍泪意,她怎会放弃呢?便是最坏的事发生了,也要炸平临潢府,叫辽人血债血偿。 七月末,濮王赵殆在群臣拥护下于江宁府登基,改元治平。王妃林氏为皇后,长子赵蹇封了靖王,次子赵铖为燕王。 沈若筠见他未提两个女儿,估计是知道自己称帝,若册封她们,反叫她们在辽地受辱。心下又叹若是濮王知道后来事,必会带女儿们一起走吧? 八月流火,王世勋率领夔州军以十门远射炮开道,顺利攻下了大名府。 第一百章 不亏 攻下大名府后,王世勋令夔州军副将王雳领兵在城里收拾残局。沈若筠去夔州军营检查远射炮可有折损,许多军士见到她,都极为尊敬,行礼时称她“苏娘子”。 沈若筠问王世勋,“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无须我说什么。”王世勋道,“大名府能顺利攻下,你居首功,他们认得你是应该的。” 见沈若筠凝眉沉思,王世勋以为她是担心青州山庄的安全,与她道,“先攻大名府,也是因此处离青州近。攻下此城,可做青州的屏障,不怕辽人起兵反扑到青州来。” “我不是担心这个,山庄里有工事有石脂,谁来都是有来无回。”沈若筠道,“我是觉得,你可说远射炮是夔州军研制的。” “那怎么行。”王世勋连忙拒绝,“得你相助,已是幸事,如何能抢你的功劳?” 沈若筠想说功劳也不必分,朝廷还能论功行赏不成?想想又算了,毕竟是他一番好意。她本想着若对外说夔州军有火器,许多愿意北上伐辽的人都会投奔夔州军,可以扩充夔州军兵力。不过王世勋不愿就算了,她只与他合作,也是一样的。 夔州军攻下大名府,沈若筠心里高兴,知道山庄里诸人这段时日赶制远射炮辛苦,便给每人都加了两月的月银,又嘱咐厨下这几日多做些菜。 不秋与苍筤扶着沈蓟在院子里学走路,小沈蓟穿一件红花罗交领,上面还用金线绣了两条锦鲤,栩栩如生。见了娘亲,蹒跚着往她的方向走来。 “我瞧着她又长高了些。”沈若筠打量女儿,又问早园,“你们谁给她做的这小衣服?” “那日瞧这块红罗好,我与菡毓一道做的。”早园道,“怎么了,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般小的衣服你们还绣花,她也穿不了几日,太浪费了。” 早园笑道:“这有什么呀,我们都喜欢做的,小小姐长得快才好呢。” 沈若筠走过去蹲下身,沈蓟就两三步扑到她怀里,咕叽咕叽说了好一通话,还拿小手搂沈若筠脖子。 众人见状都笑,沈若筠抱着女儿掂了掂,“娘都要抱不动啦。” 她把女儿放下,搀着她在院子里学走路,又想起沈听澜了。 若有接回长姐那一日,山庄里必会更热闹呢。 午后,狄枫来与沈若筠报医馆账,又讨论长庚医馆开分馆一事。 “早几年,我家缺药材,受限于周家,周沉还拿此事威胁过我。眼下夔州军北伐,供给也可能会出问题,不能叫他再有与我谈判的筹码。”沈若筠道,“等辽人撤走后,冀北十六州都会慢慢恢复,每攻下一座城池,就去开一家医馆。大夫可以先请易风招,你与三娘来考核。” “先挤仁和堂离开京东、京西地区。”沈若筠规划着,“这事也不容易,先试着做吧。” 狄枫忽想起一事:“易风说……还是没有陆蕴的消息。” “一出海,说不得有什么事情,或者在什么地方就耽误了。”沈若筠道,“往日都是他叫我们意外,这一次我们也让他意外一回。” “有个小沈蓟,还不够叫他意外?” 沈若筠笑出声,“怕是惊吓更多些。” “这倒是,给他找了个学生。” 狄枫走后,沈若筠又细看了真定府地形。攻下大名府,真定府的辽军必会有所准备或补充兵力,不会再如大名府这般容易了。 伏案太久,沈若筠起身活动,想着去火器院看看。她一进院,就见立式车床上,卫芷与陈月娥正在一上一下拉着横梁踏板,来控制钻头。 见沈若筠来了,忙要下来与她行礼:“苏娘子。” “不必多礼,你们继续忙。” 沈若筠走过去看了看她们打磨的炮筒,又见两人大汗淋漓,叫她们下来休息一会。 卫芷却是不愿:“听说这是拿来打辽人的火器,一想到此,恨不得日夜打磨。” “人太累的时候,也会出错。”沈若筠劝道,“该休息就好好休息,若是出了错,反而得不偿失。” 卫芷听她这般说,才下了车床,休息喝水。 沈若筠见她没有缠足,问她道:“你如何流落到此地的?” “汴京被辽人占了后,本是与夫家一道出逃的。谁知路遇一伙辽兵要将我与小姑掳走,夫家人为了活命,都不敢阻拦……后来我见辽人会丢掉患了病的女子,便装自己染了重疾,就被转卖到娘子这里了。” 沈若筠想着汴京的达官多往杭州南迁,或可请易风帮忙打听一二,看看卫庄先生一家可在杭州。 卫芷明白沈若筠所思,“苏娘子不必费心替我张罗了。我的祖父、父亲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看重什么,娘子也清楚。叫他们接我回去,他们更宁愿我死了,或叫我殉节……我娘已经不在了,我并不想回家的。” 沈若筠知道她说的是事实,陈月娥也道:“我上一任主家是应天府的官员,那日他们几个喝了酒,一边狎妓一边说,若是城破,女子便该守节。明明是他们丢了城池,却叫女子守节,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家有宝物,若来土匪,便是砸碎了也不愿便宜旁人嘛。”沈若筠道,“他们觉得女子是附属品,如家中财物一般,自是会如此想。” “娘子说的是。”卫芷道,“所以那日娘子来,说去你这处要放足,我们几个便知娘子这里是个好去处。” 沈若筠问卫芷:“你与你前夫,可有孩子?” “没有的。” “这倒是件幸事,没有牵挂。” “是如此。”卫芷点头,“不过我们私下瞧见娘子的女儿玉雪可爱,都很喜欢。” “等她再大些,我叫她来与你们学车床。” 卫芷不敢置信:“娘子叫她学这个?” “世道乱,人都活得艰难,父母也不能庇佑孩子一世,”沈若筠道,“还是多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好。” 沈若筠与她们说了会话,又去看测量炮壁厚度组测量情况。她见她们登记数据,总写得十分长,便想教她们陆蕴发明的一套简易数字。 她叫早园回去取了炭笔来,给这些女子培训简易数字的用法,又让她们练习一二。 其中有个叫林箬的女子,学得极快,算账也厉害。沈若筠是自小就学,往日算账也多,才有如此速度。可林箬初学,就算得又准又快。 “你以前学过算账?” “以前在家时,便喜欢玩算盘。”林箬不好意思,“在苏娘子面前卖弄了。” “这算什么卖弄,叫你做这个才是屈才了。” 沈若筠细细问了她籍贯,竟是濮王妃林氏族中的女孩子。 “你与林君一道工作吧。”沈若筠道,“他那处管着庄子里开支、石脂开采、运输开支……算了账总要有人帮他核对。” 林君道:“小姐不如留在自己身边?” “我往日多是挑着看,又不怎么算,不必她帮我核账。” “可……” “只是叫你们一处工作,你不好意思什么。”沈若筠打趣他,“她算数厉害,有她与你一起,你便不必反复核对了,能省好些精力……你年纪不大,额间那道折痕越发重了。” 林君故作委屈,“小姐这是嫌我长得老?” 沈若筠笑道:“哪有,我们林管家一直都英俊得很,满冀北也找不出几个比你俊的。” 众女都笑了。 沈若筠授了半日课,回去自己住的葳蕤院。 沈蓟抱了一只菡毓做的布囔囔在玩,见她来了,忙放到一旁,伸手索抱。 “又要抱呀。”沈若筠笑着抱起女儿,“我瞧你一个人呆着也不闷,怎么偏我来了,就这么缠人……” 她话到此,忽有些哽住不能言,自己小时候见到祖母和长姐也是这般,喜欢黏着她们。 那时她们不得归,沈若筠很想她们,却又不能在家信里倾诉思念。她在家信里写过许多零碎小事,比如在女学里与玉屏如何叫孔先生出了糗,陆蕴也教她学《六韬》了……她会一日日期盼着长大,然后也去冀北,与她们在一处。 祖母,长姐,我在冀北了…… 离南枝 第114节 小沈蓟不知道娘为什么哭了,沈若筠擦了眼泪,摸了摸她额发,又去研究真定府事了。 自大名府被夔州军攻下,耶律璇便派了皇三子耶律肻至真定府,打算伺机夺回大名府。 沈若筠得到此消息,便在想要如何活捉耶律肻了。 王世勋收拾完大名府,又遣王赓来送信。沈若筠展开一看,信上写王珩生辰将至,接她与沈蓟去大名府一聚。 沈若筠猜测他是要与自己商议真定府事,便带着女儿,一道去了大名府。 大名府离青州很近,半日便至。城里已不见之前被辽人占领时的乱态,因着夔州大军在此驻扎,不少百姓陆续搬回,显得井井有条。 王世勋带王珩在大名府府衙住着,王珩一听沈若筠与沈蓟来了,十分雀跃,忙跑来迎接,“小姑姑,妹妹。” 沈若筠还没说话,沈蓟就咿呀地应了。沈若筠笑着叫不秋将她放下来,王珩见沈蓟会走路了,忙过来牵着她。 “听说是你生辰,给你备了这个。”沈若筠拿了一玉制的弹弓送他,“不能拿来打人。” 王珩欢喜地接过,又与她道谢,牵着沈蓟往后院去,“好久不见你,留给你的糕饼都坏了。” 王世勋听得皱眉,“可不许拿坏的给妹妹吃。” “父王,我又不傻。” 王珩说完,见王世勋面色不善,忙溜之大吉。 沈若筠叫不秋与菡毓跟着,由着孩子们自己去玩了。 王世勋请她去书房议事:“真定府之事,你有何想法?” 沈若筠猜测王世勋迟迟未动真定府,除了对耶律肻也有些想法,应该还有些别的事。 “南边朝廷……有什么动向么?” “许是两位帝姬在辽人手上,南边想议和。” “拿你的战功,与辽人议和?”沈若筠觉得讽刺,“《汴京录》改名《开封府状》,刊印四次了,都不能叫这些人有些血性么?” “不用管他们。”王世勋不以为意,“夔州军不食朝廷俸,不用在意他们是何想法。” “与辽议和,实乃昏招。”沈若筠道,“以战止战,以伐止伐,这个道理就算天下人都不懂,耶律璇也懂……所以他根本就不会信以和为贵这一套,缔结的合约也就是废纸一张。我们和南边朝廷,都想叫辽还人,但这不是议和,是要活捉了他们的将帅皇亲,叫耶律璇拿人来换。” 王世勋点头:“所以此次攻打真定府,最好是能活捉耶律肻。” “我知他来,都觉得这乃天赐良机。” 两个人默契一笑,王世勋铺开真定府辇图,与她商议军事。 “我瞧辽人好似没有之前的气焰了,越来越像大昱人了。”沈若筠奇道,“之前几队人马,敢从西京一路南下至汴京城……当下在自己家门口,却都不敢主动来战了。” 王世勋猜测原因,“一是忌惮远射炮威力;二是辽人从汴京城搜刮走了大量的财富,醉生梦死的日子过多了,便惜命许多。” “耶律肻不会也惜命吧?” “耶律肻的母亲身份低,只能富贵险中求。”大战在即,王世勋也调查过此人,“不过耶律璇对这个儿子很是疼爱,一直带在身边教导。耶律璇好战,耶律肻处处模仿他,不会逃的。” “帝王之家,宠爱如过眼烟云。耶律璇的二皇子在汴京立下大功,故而扶持他来与之争斗,对自己有利罢了。”沈若筠思考片刻,“若将他困在真定府,你猜他会不会弃城而逃?” “你要杀人诛心?”王世勋问她,“可若耶律肻不战弃城而逃,耶律璇如何肯拿人换他?” “弃城而逃,也可以替他包装成死守被俘嘛。大昱人对于辽人来说轻若蝼蚁,若是耶律璇不肯以大昱人换辽人,辽国的贵胄大臣不会同意的。 若能叫耶律肻弃城,咱们不损兵折将,就能收复真定府,求之不得。 ” 沈若筠想着如何叫耶律肻弃城,见王世勋看着自己,以为他这是不愿,劝他道:“就算给耶律肻造势,说他与夔州军苦战被俘,也不亏什么呀。” 王世勋笑意愈深,“是,咱们不亏。” 第一百零一章 诱敌 真定府城内,因夔州军切断来往城里的官道,在真定府城外形成合围之势。耶律肻顿生坐守穷城,端以待毙之感。 因有不少辽军是从大名府溃逃至此,故真定府的守军都知道夔州军的大炮厉害,所向披靡。城内守兵忌惮夔州军火器,更无应战之心。 耶律肻在真定府校场点兵时,就见军中风气萎靡,许多人只顾饮酒玩乐,且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们……”耶律肻怒不可遏,想要抓几个典型军法处置,却听城外传来一声巨响。 “夔州军打来了!打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一群醉酒士兵慌作一团,顿时丑态百出。 耶律肻看到此情景,心下也打起鼓来。大名府抵挡不住夔州军大炮进攻,真定府不过比大名府城池高些,就能守得住吗?他可不想战死在此地,若他战死,连妻子都会被兄弟瓜分。 耶律肻在心里埋怨耶律璇为何要将他派到此处,比起立功,还是保命要紧。 城外的炮声又响两日,耶律肻越思越觉得死在此地很不划算。耶律璇这段时日身体不好,他不在临潢府,便是战功显著,可若是耶律璇突然去世,叫两个哥哥捡了便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耶律肻不甘心,偏上京传来手谕,叫他与夔州大军在此一战。耶律璇认为真定府易守难攻,若能重创夔州军,于辽大有裨益。 耶律肻拿着信反而更加犹豫,他拿什么去重创夔州军呢?夔州军这几日在城外驻扎,日复一日地修建永固工事,碉堡战渠,又有攻城大炮,一旦开战,必是势如破竹,真定府能守几日呢? 他愁得食难下咽,又将真定府的汉人官员都叫了来,与他们商议真定府被困之事。 当年辽兵要屠此处,便是这些汉人官员献城,也算有几分见识。 真定府的府尹李商与参事许织交换了眼神,许织上前,给耶律肻出主意:“三大王不如与琅琊王谈谈条件?看看他想要什么?与他协议,叫他先别攻打真定府。我猜夔州军也不愿攻打真定府,他们驻扎在此都有月余了,却迟迟未攻,不正是有和谈之意吗?” 耶律肻一想也是,却又十分犹豫,“若是叫父王或者上京的人知道了……” 许织道:“当然不能叫三大王的人亲自去见,我看夔州军就在城外,派个来使去问问,也不算什么大事。” 耶律肻这才同意,又命许织前去:“你是汉人,不如就你去吧。” 王世勋连着五日给真定府放炮,倒不是为了吓唬耶律肻,而是给沈若筠提供试验数据。沈若筠觉得这一批远射炮的威力还是不及她的预期,想着如何调整射程。 “已经很不错了。” “若要打到上京,打到临潢府……夔州军的兵力还远远不够。”沈若筠道,“既如此,就还要提升火器威力。” “兵力的事,我来操心。” “好。”沈若筠点头,“这几日可以再帮我测测手雷么?我疑心火药配方还是不对。” “行。”王世勋怕她太过忧虑,与她分析道,“如大名府这般攻城,一路北上……辽人必会军心溃散,一败涂地。” “没了斗志是一回事,若是借此在之前掠来的人身上泄愤就不好了。”沈若筠想着玉屏,面露忧色。濮王登基,也不知道辽人会不会报复他的两个女儿。 两个人说着话,忽见王赓来报,说是真定府遣了来使,问他们要不要见。 “来使是辽人?” “不是,是汉人。” 沈若筠与王世勋对视一眼,王世勋道:“搜过身引去偏帐吧。” 王赓领命去了,沈若筠啧啧称赞:“这些人倒是心思活络。” “是你猜得对,耶律肻不甘心替旁人铺路。”王世勋道,“这就按捺不住了。”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辽人没有火器,打起仗来士气只会节节败退。主将一旦动摇,军心必难稳固。”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出自《三国志·卷三十九·蜀书九》。”王世勋十分赞同,“说来我以前就很佩服怀化将军,苦守冀北,险境为战。冀北军以血肉之躯阻挡辽人南下的铁蹄这般久……可见将军意志,何其坚定。” 沈若筠往日很少听到旁人这般称赞姐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王世勋见她沉默,估计是自己的话叫她想起将军和亲之事,忙与她道歉,“是我失言了。” “没有,”沈若筠低声道,“我长姐确实很擅治军。” 走出主帐,两个人都默契地止了话。 偏帐内,许织见了王世勋,猜出他正是琅琊王,先行了礼。又见王世勋身边有一女子,衣饰虽简朴,但王世勋奉她为上宾,心下猜测她就是那位会制火器的苏娘子。 王世勋无给他介绍之意,只问许织,“你是何人?如何到辽人那里的?” 许织忙道:“学生许织,真定府人。熙宁十七年冀北军撤离后,真定府被辽人所占,那时投辽的。” “为何投辽?” “真定府闹灾两年,我的家人饿死了三个,城里本就没剩多少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辽人屠城?既然朝廷不管,变节又如何?至少我们护住了一些人。” 沈若筠问他:“你是哪年的进士?” “学生不才,不曾中举。” 沈若筠赞许:“你能如此想,说明你并非读死书之人,之前没考上,也是他们没眼光。” 王世勋也道:“这非变节,而是转圜。” 许织没料到王世勋与这位苏娘子都是这样想的。来之前,他自己都觉得已为贰臣,此生不得善了,有一日过一日罢了。 “时间不多,还是说正事吧。”沈若筠问他,“耶律肻为何遣你来?” 许织将辽军军纪混乱,耶律肻摇摆不定之事一一讲了,总结道:“耶律肻不想死守真定府,一怕战死;二怕被俘;三怕上京有变。” 这与沈若筠猜得一般,“那你是如何想的呢?” “真定府是我家乡,若是可以,我也不愿见夔州军的大炮轰到这里,这里是冀北四路十六州里……百姓最多的地方了。”许织陈情,“我虽在辽营,也想看真定府回归大昱,辽兵在城里作威作福,百姓也只是活着罢了。” 沈若筠能想到辽兵占领的城池是何样貌,也仅好于抵抗被屠罢了。 王世勋思忖片刻,给了许织一个承诺:“若能将真定府收复,夔州军不会进城驻扎,以此保证不扰民众。” 许织早就听闻夔州军治军极严,大名府被攻下后,夔州军不仅没有烧杀抢掠,还帮助城里清理战后废墟,重修城池……好些人都搬回去了。 此时听王世勋如此说,许织感慨,自己今日算是见识到这位琅琊王的魄力了,拱手道:“学生但凭差遣。” 沈若筠问他:“你看耶律肻此人如何?” “耶律肻好大喜功,又生性多疑,并非良将。”许织道,“他现在惧怕夔州军的火器,可因着耶律璇的军令,又不得不守在真定府。” “既如此,你便先回去报,说我们攻城之心坚定,下月初便攻真定府,不与他议和。” 许织会意,知道这是要叫耶律肻再担惊受怕几日了,“学生愿意演这出苦肉计。” 沈若筠心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继续与他道:“耶律肻眼下顾虑,一是觉得耶律璇宠他,遣他来此是有意栽培;二是觉得自己若弃城而去,太过丢人。” “先生只要叫他信耶律璇不过是拿他作炮灰……我们再以大利诱他,此事便可成。” 她将自己思虑许久的计划全盘交代给许织,许织惊叹之余挨了一顿打,在夔州军的炮火声里,逃回真定府去了。 等他走了,王世勋问沈若筠:“你认识他么?” “今日第一次见。” “我还以为是之前认识的。” 离南枝 第115节 沈若筠低声笑道,“难不成你认识他?连大军不进城这样的诺言都许了。” 两个人默契地相视而笑。 “信与不信,无所谓的事。” 沈若筠点头,“是啊,便是许织不可信,还可借他麻痹耶律肻,一战真定府。” 两个人都觉得这出戏可以唱下去,等许织走后,夔州军副将王雷领了一队士兵,对着真定府又来了一波炮火演练。 真定府内,耶律肻见许织挨了夔州军一顿打,加上城外炮声齐鸣,心下更加害怕,估计自己是要战死在此地了。 许织被人架着,有气无力道:“三大王,依我所见,还是不能直接与夔州军打的……” 他这句话说到耶律肻心里了,耶律肻自不愿死在这里,便是狼狈逃回临潢府,也比死了强。 “臣冒死说一句不恰当的话,上谕叫大王死守此地,其实是在替二大王铺路。若是二大王来此接手残局,战功可都是他的……” 见耶律肻脸色难看,许织又贴心替他谋算,“若是上京有所变故,三大王手上有兵,会更好些……” 耶律肻觉得许织这番话无一不说到他心坎上:“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呢?” 许织环顾四下,屏退了人,才与他道,“我觉得,不若舍真定府而去。” 耶律肻不同意:“这若是叫父王知道,或是被我那两个哥哥知道……” 许织忙道:“我如何不知三大王在上京处境艰难?眼下夔州军在城外驻扎,大名府无大军守备,不如来个以城换城。” 耶律肻直摇头:“这样还是丢了真定府,且大名府打下来,夔州军必会反攻。” “非也非也,大名府内有夔州军的火器工坊,王世勋率领的夔州军所用的攻城大炮,都是出自那里的。”许织压低了声,“我去夔州军营一趟,已经打听清楚了,他们的火器都在大名府……若是三大王有了火器,何必害怕夔州军呢?” 耶律肻一想,若是掌握了火器工坊,那可真是奇功一件了,忙点头道,“好,那便依你所说,我们去攻打大名府。” 见耶律肻同意,许织却又深锁眉头,给他出主意,“不如派人先去打探一番,若能奇袭最好,不必负重行军,不易引起夔州军注意。” 时隔两日,正是个少见的大雾天。耶律肻派了一队人马伪作真定府百姓,自南侧城门溜出,小队人马小心探查半日,一路上果是畅通无阻,顺利摸到了大名府。 大名府府兵一听他们是来逃难的,立即放了行。 为首的兵丁得了耶律肻嘱咐,并不敢打草惊蛇,又见城里确实有许多大炮,忙回去将此事报给耶律肻。 耶律肻得了消息,心下大喜,想到自己能控制火器工坊,便越想越兴奋,打算自己去大名府立此奇功。 许织有些担忧:“三大王不在,军里还有不少有品阶的参领、军校……若是他们将此事泄露出去可怎么好?” 耶律肻一想也是,说不定其中还有耶律鸫的人呢。 “我带他们一起去,这样便是不成,他们也有责任,自不敢乱说。” 许织道:“这样极好,若非我身上有伤,也想和三大王一起去的。” 耶律肻打定主意,组织了辽兵守军中有品阶者,打算来个奇袭大名府。谁知还没走出真定府辖区,前后都杀出了骑兵围剿。耶律肻大呼有埋伏,可这些人都配置了会喷火的手铳,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耶律肻与一众辽军将领被俘,通通被缴械剥衣,都拿麻绳一个个捆了串在一起,押到军营里。 他们被俘后,许织拿了收缴来的虎符,调辽军出了真定府,由夔州军在埋伏了猛火油罐的东侧峡谷将其歼灭。有些只被烧伤的散兵也未追击,任凭他们逃回辽国去了。 至此,真定府被王世勋收复,此战算得上兵不血刃。王世勋也遵守了与许织的承诺,大军不进城驻扎,不打扰真定府民众。 虽是不进城,但沈若筠与王世勋从真定府路过时,还是有好多百姓夹道拜迎,箪食壶浆。 耶律肻及一众辽将都裸露上身,捆缚手足,关在露天的牢房里。正冻得瑟瑟发抖时,忽见一对璧人站在近处,男子指了指他,便有兵丁将他拖到两人面前。 耶律肻见那女子好容色,不由多看了两眼,就听那女子淡淡道,“将他眼睛挖了吧。” 第一百零二章 通知 沈若筠说完,就有士兵拿了匕首上前,两个牢牢摁住耶律肻手足,另一个要剜他眼睛。 耶律肻挣扎不已,不停用契丹语辱骂。 “他太吵了,还是先将他舌头拔了吧。” 王世勋也点头:“确实吵得很。” 士兵换了铁钳子来,一人卸了他下巴,将钳子塞进去,耶律肻含糊求饶道:“我是辽国的三皇子……我是三皇子……” 他又拼了力气大喊一声,“你们若是杀我……” “我们若杀了你,你两个哥哥还要谢我们。”沈若筠将他的话堵死,“你若不信,我们就杀了你试试。” 耶律肻哑口无言,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那钳子已经捏住他的舌头往外拔,耶律肻挣扎不停,吓得裤子都湿了。 沈若筠被他这副丑态恶心到了,王世勋挡住她视线,又对士兵道:“别拔了,先将此处收拾干净。” 士兵这才松开耶律肻,四下收拾一通,又提了冷水将耶律肻刷洗干净,才再丢到两人面前。 “杀人也没意思,怪血腥的。”沈若筠喝茶,与王世勋闲话,“要不咱们拿他换些人回来吧。” 耶律肻一听,希望顿生,立即道:“你们要拿我换大昱被俘的人么?” “我还没想到换谁,不如你将这些人都讲讲,我听听想换谁。” 耶律肻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赵家的人都在临潢府下的五色堡,你想换谁都能换的。” “你可知道濮王家的和安郡姬如何了?” “那女人有何特征?”耶律肻对不上沈若筠问的是哪个,只将知道的都说了:“赵殊老儿有四个女儿,我们只抓过来两个,一个在路上就死了,还有个女儿入了宫,正在侍奉我父王……” 沈若筠知道赵月娘是被王寿绑到辽军军营的,比后面被俘的人更惨些,入了辽宫的是赵淑和。 “我问的是濮王的女儿,你想清楚再回答。” 沈若筠想问姐姐,却又没有开口。于她而言,知道沈听澜在辽国遭遇,比接受旁人结局都要难。 王世勋一直在看她,见她几次话到嘴边,又问了旁人,小声询问,“你还好么?” “无事。” 沈若筠深吸一口气,有些事非自己不问就不存在,问耶律肻道:“之前入辽的怀化将军,现下如何了?” 耶律肻一听她问沈听澜,咬着牙,“那个女人……” 王赓上前踹了他一脚,“说话注意些。” 耶律肻被他踹得狠了,缩抱成一团,抽着气道,“你们换不了她了。” “为何?” “她差点要了我父皇的命!”耶律肻道,“后来就再没人见过她了,听说是已经生殉了。” “你们……”沈若筠站起身,耳边嗡然一片,只能咬着唇强自定神。 王世勋扶着她,小声道,“你别信他的鬼话。” 沈若筠点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一些。 耶律肻见她面露悲色,开始胡编:“……听说是与父王的一匹爱马一道烧了,提前殉葬了。” 沈若筠将茶水泼他脸上,冷笑道:“既如此,我也将你烧了,给她陪葬。” 王世勋见沈若筠双手都忍不住发抖,知道她是担心沈听澜。故想着先不提此事,又问耶律肻:“你再好好想想,南边登基的濮王,他的女儿如何了?” “反正身份贵重些的女子,都是父王的姬妾……不愿的都死透了。” 沈若筠想到赵玉屏,连杯子也握不住了。 王世勋从未见过沈若筠如此,吩咐人将耶律肻带回去关了。 等耶律肻离开,王世勋见她双手握拳都止不住颤意,劝她道,“咱们也回去吧。” “耶律璇这个无耻之徒!”沈若筠掐着自己虎口,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不要去信耶律肻所说之事,“如此折辱……” “说不得亦遭人如此夷灭也。” 两个人离开牢房,王世勋见她郁郁,想说些别的,让她不困在耶律肻编造的可能里单打独斗,“我听母妃说过,你与和安郡姬关系极好,两个人在女学里焦孟不离。” “玉屏与我投契,我们年年一处看灯。” “那汴京的灯好看吗?” “……好看。”想起昔年旧事,沈若筠强忍泪意,“若是耶律肻换不回我姐姐……也别杀他,拿他换玉屏吧。她那个性子,我想想就担心。” “那先把和安郡姬接回来,等咱们到了临潢府,再叫耶律璇送归将军。” 赵殆迟迟不肯表态,也是因为两个女儿在辽人手上有所顾虑。且自来北伐,王世勋一路都在打听沈听澜的消息,无人知其明细。想来今日耶律肻所说之事也有几分可信,不过耶律璇既封闭了消息,估计确实是被沈听澜所伤,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沈若筠哑声道,“好。” 王世勋写了一封信遣人送去下京的大同府,本想割点耶律肻身上的东西送去,又怕投鼠忌器,反激怒了耶律璇。 休息半日,沈若筠情绪稳定许多,看了王世勋写的信,叹气道,“我猜耶律璇是不肯归还我姐姐的。” 王世勋见帐外飘了雪,往火盆里添了炭火:“他不还,咱们就打到临潢府去。” 沈若筠与王世勋自真定府军营回大名府,才想起来五日前是沈蓟生辰。 冀北冬日严寒,十月飘雪,寒风侵肌。两个孩子都住在后衙有地龙的院子。沈若筠去见女儿,沈蓟见了娘,就往她怀里扑。 沈若筠将她抱起,听到女儿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娘。” 她有些意外,菡毓笑着道:“小小姐这些日子跟着小世子一道玩,也会说几个词了。” “是娘不好,娘都不知道。” “小小姐的生辰要过么?”菡毓问,“好歹是周岁……” “算了,明年再给她过吧。” 沈若筠抱着软乎乎的女儿,却没有给孩子庆祝生辰的心情。 自见了耶律肻,她就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姐姐不在了这件事。又暗下决定,若真如他所说,那炸平整个临潢府给她陪葬。 想要她殉,耶律璇也配。 王世勋也许久未见王珩,晚间四个人一道用了饭。 沈若筠没什么精神,在案前给苏家写信报平安。她封了信,又见王世勋在教王珩背《三字经》,坐在他怀里的沈蓟不知在听他讲书,还是在看哥哥背书,直点小脑袋,十分有趣。 因着与辽人谈判在即,沈若筠便没有回青州去。许是被两城的战绩震慑,一向好战的辽人竟也有想与大昱议和之意,提出退出冀北四路,以此让夔州军退兵。 离南枝 第116节 沈若筠得知此消息,心下五味杂陈,“早些年,他们看不起大昱人,觉得他们怯懦。这两年,他们抢掠无数财物,反倒是也成为了他们瞧不起的人。” “正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所以才如此。” 两人正讨论着和谈之事,王赓来报:“王爷,冀北军的周都督遣来使送了信来。” 王世勋看向沈若筠,沈若筠问他:“南边派周沉来了?” “是。”王世勋点头,又对王赓道,“先将他的信取来吧。” 王世勋拿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表情有些古怪。沈若筠本对周沉写了什么没兴趣,见他如此,将信接过来,展开一看,周沉在问夔州军所使火器之事,还希望他可以帮忙引荐一下苏明琅。 沈若筠将信放下,觉得好笑,“说着要北伐,结果和谈时才来。” 王世勋提笔,欲给周沉回一个“痴心妄想”,想想又作罢了,与其激怒对方,不如不愠不火吊着他。 沈若筠想到周沉行事,十分反感:“他这所谓的冀北军,有好些是我姐姐的旧部。” “那叫他请辞?”王世勋思量,“可南边也没人能领。” 沈若筠也知南边朝廷重文抑武,确实无可用的武将,暗叹若是姐姐在,由她领着冀北军一路北伐,该有多好。 王世勋此时也有担心事:“辽国使臣不日便要到大名府,南边来的人也在路上了……” 若是参与谈判,说不得要遇见周沉或是认识的人,沈若筠也想过此事,“我可以稍作易容,还可以学变声。” 狄枫擅长这个,可以与他学。 王世勋自听她说,便好奇她会易容成什么样子。 谈判那日,正值一场大雪覆地,他见沈若筠裹着斗篷,脸上造出好大一块褐色疤痕,便是隔着锥帽,都能看见。 王世勋忍不住笑了,“哪有你这般易容的。” “符合苏娘子身份嘛,一看就教人知道火器有多危险。” 她的声音比往日低哑,语调语速都不一样。 王世勋又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确实是不好认了。” “主要是这疤可怕,面目可憎,旁人都不愿多看。” “哪里可憎了。” “没人会看第二眼的。” 南边朝廷来此的人极多,为首的是燕王赵铖。沈若筠见了玉屏的二哥,猜测濮王派他来此,是很惦记女儿,打算接回的。 沈若筠跟在王世勋身后,赵铖来与王世勋打招呼,目光扫过沈若筠,立即移开了。 等赵铖走了,沈若筠正要与王世勋说话,忽见周沉往此处来了。 两年未见,周沉那张阎王脸显得更为阴沉,两颊凹陷。沈若筠见他在看自己也不躲,猜测他是想来与自己谈论火器事。 王世勋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他估计是要来烦你。” “速些谈正事吧。”沈若筠小声道,“结束我就走。” 辽邦来的几个大臣中,竟有原河东路府官柳清,沈若筠不知他是何时投的敌,此时见他着了辽人的衣衫,剃着髡发,说着汉话,显得滑稽可笑。 “各位大人。”他局促地行礼,替辽人翻译,“不知各位大人有何要求,何时能退兵呢?” 沈若筠想他也就是个传话筒,做不得什么主,遂未出声。 众人都未开口,一个半边脸都裹着厚厚纱布的男子上前问他,“你们从汴京掳走的和安郡姬,现在何处?” 沈若筠听到这个声音,才注意到他竟是周季。也不知道他的脸怎么了,包成了这副模样。 柳清不清楚此事,又去看辽人。来此的辽人职务最高者为南院枢密使高承,高承笑着道:“汴京北上的贵女那般多,我并不知你说的是谁,长相上有何特征?” 周季哽了声,正要描述赵玉屏长相。沈若筠听了高承的回答,猜测他是故意如此说的。濮王已在南边登基,他却说自己不知濮王女,非蠢既坏。遂赶在周季回答前,冷声斥责:“高大人若不知和安郡姬是谁,那今日就不必谈了。” 高承皱了眉,“你又是何人?” “你不配如此问我。” 沈若筠觉得是大昱与辽人议和次数太多,便是如今换了个身份,辽人也无法转变态度。 既然这般,就得提醒他们一下。 她走至厅内上首而坐,“不知是不是真定府五千守城辽兵死得不够惨,叫你一个战败国的人,也敢这般与我说话。” 高承恍然大悟,此人就是苏娘子。夔州军能攻大名府,全歼真定府的辽军,靠的都是这位苏娘子的火器。 王世勋在她旁边坐下,冷冷道:“高大人还是先仔细想想和安郡姬是谁吧。” 高承想到此行目的,只好陪着笑脸道,“刚刚实在是未想起濮王是谁,他的郡姬两人,都在王宫里,是王上爱姬。” 沈若筠听得心下作呕,忽听周沉出声问高承:“那怀化将军呢?” “她是换不了了。”高承一听,眉毛皱得老高,“她已被王上处死了。” 沈若筠饶是已听耶律肻说过一次,再闻也还是觉得天旋地转,“那你们就先将怀化将军的遗骸还回吧。” “王上险些被她杀害,死都是便宜她了,也无尸首可还。” 沈若筠看着他,再无与辽人谈判的耐心,强定了定神,“那你就回去。告诉你们王上,她便是被你们挫骨扬灰了,也得跪着给我还回来。” “你这……”高承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你们可还议和?” 赵铖忙与王世勋道:“怀化将军没了,不如先将活着的人换回来?” 王世勋淡淡道,“商谈一事,都听苏娘子的。” “谁说要与你们议和了?我今日只是来通知你们。”沈若筠起身,打算离开,“你回去转告耶律璇,若是怀化将军活着,将她送回来,我也许就先不拿炮轰你们了。她若不在了,你们所有人都要给她陪葬。” 沈若筠极力平稳自己情绪,“她没了,就叫辽国殉她。” 第一百零三章 道故 “真定府本就是大昱的城池,你们便是将真定府收回,也不能说明什么。”高承不服气,“三皇子也不擅领兵。” “辽国并不大。”沈若筠语气淡淡,“从真定府北上至西京道,先取大同府,再至中京道取大定府,最后入上京道,直捣黄龙取临潢府……你猜猜,我们要用多久?” 高承见她对从冀北去临潢府的路线如数家珍,心下忌惮,仍旧嘴硬:“这样大的事,是你一个女子能定的么?” “是。”沈若筠不欲多说,“还不回怀化将军,你们就回去数着天数过日子吧。” 高承见琅琊王王世勋尊她为首,不由信了几分,“那三皇子……” 王世勋见周沉一直在打量沈若筠,想要结束这场谈判,暗示高承,“你们拿些诚意,再来谈此事。” 高承今日来此,受了闷气,出门时还踹了柳清一脚。 沈若筠见了,心道这人便是投了辽,辽人也不过是视他为一条会说话的狗罢了。 “咱们走吧。”王世勋不欲叫周沉来缠沈若筠,与她道,“回去吧。” 沈若筠点头,“好。” 一见辽人走了,周季忙来拜两人,没有包扎的那半边脸,露出的一只眼眸中布满血丝,叫人不忍直视。 “王爷,苏娘子……你们要如何才肯救和安郡姬?” 周季以头磕地,还有响声。他先求了王世勋又去求沈若筠,沈若筠小声叹气,示意王赓将人扶起。 赵铖也上前,拱手拜两人。 沈若筠不便与周季谈事,但是可以与赵铖说,“此处人多,去里面谈吧。” 王世勋做了个请的手势,叫他一道去内厅,赵铖哪有不愿的。 周沉也欲跟随,若非怕他认出沈若筠,王世勋真想揍他一顿替沈若筠出气,冷着脸拦他:“周都督,非请勿入。” 周沉出神地看着苏明琅的背影,觉得自己今日的癔症比往日更严重些,总觉得又见到她了。 辽兵去沈家庄子那日是八月十六,是他生辰后一日。他一个人去了粮店,在那个院子里,静默坐了许久,想她在月下与自己说话,抬头说不拜月时的恬静神情。 他之所以分外怀念那年生辰,是因为将两个人的过去翻来覆去地回想,竟无多少可以拿来回忆的片段。他想起自己对她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觉无地自容。 在隐园强要她那一次,他见她眸中满是恨意,便已知道再难挽回……可他又想,她若是恨自己也是好的,总好过一点也不在乎。 他搞砸了和她相关的一切,却总在暗自期待。他觉得自己不比陆蕴差,只要将心捧给她,她迟早会喜欢自己吧?她向来不是个狠心的人,就如她虽恨自己,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们的孩子。 孩子一日日长大,与她血脉相连,也不知她有没有想过自己? 周沉替她与孩子立了衣冠冢,也是自己百年后的归所,到时也能一家三口团聚了。 …… 王世勋嘱咐王赓,“他若过来,不必客气。” 周沉听见他说话,这才回神,拱手给王世勋行礼,“我想见一见苏娘子,还请王爷替我……” “她不见你。”王世勋打断他,“想来你已经打听过她了,她是苏大人的女儿,与沈家二小姐是表亲,她不找你麻烦便罢了,如何会愿意助你?” “我领着冀北军,也算……” “算什么?”王世勋懒得与他废话,“在我看来,你与杀人凶手无异。” 后院厢房,沈若筠见王世勋回来,小声问:“他走了吗?” 王世勋低声道:“他没认出你,只是想求你相助。” “我猜也是如此。”沈若筠点头,“走了便是,不提他了。” 两个人眼神交流一番,王世勋问坐立难安的赵铖,“你来此时,今上是如何交代你的?” “我家事也不瞒你们,”赵铖叹气,“父皇遣我来此,就是想接两个姊妹家去。我们离京时,她们都已经嫁了人,故未与我们一起离开。自知道她们被俘,我母后每日都以泪洗面,眼睛都要哭瞎了。父王迟迟不肯登基,也是担心若是自己登基,她们在辽国处境会更为艰难。” 赵铖提起旧事,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王爷若能叫辽人同意将她们送回,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沈若筠想了想濮王夫妻为人,觉得赵铖的话还算可信。 王世勋沉思片刻,对赵铖道:“此事我们知道了。” 赵铖还欲再言,极想要王世勋一个承诺。 沈若筠与他道:“除了怀化将军,旁人都不合适与辽人直接提。你越是要谁,就反而容易叫他们将人拿捏了,来威胁我们。” “是如此。”王世勋也道,“虽然郡姬身份贵重,但是不能叫辽人也如此想。” “可……” 离南枝 第117节 “赵殊还在辽人手上,”沈若筠提醒他,“没道理官家要辽人还人质,只要自己女儿,不要兄长的。” 赵铖被她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怪道你们今日如此行事,原是这般考虑的。” “要他们还哪个皇亲,都不可明着要。”沈若筠道,“尤其是此时,你父王若是和辽人要女儿,不要兄长……必遭人非议。” “那依苏娘子之见,该如何呢?” “两位郡姬的事,我可以帮忙。”沈若筠道,“只是我有个条件。” 赵铖忙问:“什么条件?” “我前两日起了一卦,周家的人在此,实乃大凶之局。”沈若筠道,“你得想法子,将周沉调走,最好是调他去南边。” 赵铖一怔,没敢答应此事,“可他……” “这里不需要他。”沈若筠轻描淡写,“他在此地,反而坏事。” 赵铖纠结半日,还是答应了。 等他离开,王世勋噙着笑问她:“你还会算卦?” “不会算也知道他坏事嘛。”沈若筠不愿将自己与周沉的旧事讲太多,“你若认识他便知道了。” “认识倒是不必,我还想着今日要遣人蒙头打他一顿呢。” “能将他支走,就不必节外生枝。”沈若筠想着今日事,又与王世勋道,“那个高承,非有识之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找人吓他一回,叫他将今日的话带给耶律璇,再送回濮王女来换耶律肻。” 王世勋点头:“我也是这般打算的,送还两位郡姬,还可与今上要求,补给一部分兵力,最好是调原冀北军中人。” 沈若筠看向他,两个人静静对视片刻。 “怎么了?”王世勋声音低了些,“瞧我做什么?” 沈若筠想问他,是真的做好打算,要攻至临潢府么?却又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他连调冀北军补给兵力都考虑到了,又何须多问呢。 “没什么。”沈若筠低了头,“耶律璇不肯还姐姐,咱们就教他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再早些把玉屏换回来吧。” “这是自然,我已有高承的亲眷名册,威逼一番,不怕他不配合。” 两人回大名府衙门,沈若筠去看许织送来的辽国车辇图,细细看着大同府周边地况。等到晚间,又与王世勋,两个孩子一道用饭。 沈蓟自会叫娘,见到沈若筠,总要一遍遍叫。 “娘在呢。”沈若筠拿她没办法,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拿勺子舀米汤喂她。 王珩见沈若筠抱着沈蓟,眼巴巴地去瞧王世勋。 “妹妹小。”王世勋不为所动,“你比她大两岁,应该懂事些。” 王世勋见他皱着小眉头,语气又重几分。王珩见沈蓟窝在沈若筠怀里,沈若筠还喂她吃菜,越想越凄凉,索性挪着凳子,往沈若筠这边凑了凑。 沈若筠今日见王世勋北上之心坚定,倒是明白为何王世勋连来冀北打仗都带着王珩,但王珩又有些怕他了。想来他领军北伐,担心自己会有不测,不希望王珩太过依赖自己。 等两个孩子都睡了,沈若筠与王世勋在书房议事,劝他道,“孩子年纪小,你便是他的全部,他依赖你也是人之常情。” 王世勋沉默片刻,“我未与你说过夔州事,你有兴趣听么?” “愿闻其详。” “珩儿的母亲,名叫萧莳,是夔州大族萧氏女。当年我与她定亲时,就知道她活不过二十五岁。”王世勋讲昔年旧事,“也因此,母妃才会带我去汴京寻侧妃人选。但我不愿后宅里有勾心斗角事,又怕萧家再塞庶女进来,更为麻烦,便一直未纳侧妃。萧莳见我如此待她,不顾大夫阻拦,生下了珩儿,后来没多久便病故了。” 沈若筠知道他娶了萧氏女为世子妃,却不知后事,“怪不得,你要带王珩一道北上。” 他若不带王珩一道北上,若有不测,萧家必挟幼主,控夔州路。 “知道有他时,我父王曾与我商议要不要留他。我想着既是我的孩子,就跟萧家没有关系。”王珩回忆旧事,“可当父王离世时,我才知许多事非我想得这般简单,若我也猝然离世……珩儿便是萧家用来控制夔州路的傀儡,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宁愿折自己寿数,来换他早些长大。” “可他才三岁,你对他再严厉,也不能让他一夜长大。”沈若筠劝他,“我知道,他除了是你儿子,还是夔州路未来的主君,干系重大。可我觉得,你依着本心待他会更好些,不必谋此深远。你们之间应该有无话不言的信任,哪怕真有……” 她顿了顿,略过这句,“他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而疑你,会事事记得你的教导……便是你不在他身边,他想到你,也是如此。” 王世勋将她所言在脑海里细细过了,低声道,“听着很不错。” 下过雪的庭院,夜间有淡紫色的光晕轻拢,如梦似幻。 王世勋看着雪景,与沈若筠轻松闲话,“北上并不一定顺利,若真有意外,夔州军交由你调配。” 沈若筠心道自己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还是郑重应下此事,“你放心便是。” 她知道王世勋托付的并非夔州军,若真出现此局面,她愿接受王世勋的托付。 高承被王世勋的人恐吓,回辽后除了将沈若筠那番话带到,还极力劝说耶律璇用濮王女换回耶律肻。于辽而言,濮王女无关紧要,耶律璇立即同意用濮王二女换被俘的耶律肻。 王世勋恐其有诈,叫辽邦来使带两位郡姬到真定府换耶律肻。 许是知道王世勋有火器,辽人也未敢耍什么花样,恨不得赶紧带耶律肻回去复命。 来接人的是夔州军的副将王霆,他见两位郡姬形销骨立,满脸憔悴,便问她们:“你们谁认得汴京沈家的二小姐?” 赵玉屏今日与姐姐一道被送到此,本还有些惶惶难安,听他如此问,忙与他确认,“你说沈家?” 王霆见她知道,询问道,“你可是和安郡姬?” 赵玉屏点头,赵香巧问他:“你们是我父王的人吗?” 王霆不答,叫人牵了马车给两人乘,将人送去大名府。 沈蓟这两日都是跟娘睡的,分外满足,人像一只刚出锅的糯米团子,一沾上就甩不掉。沈若筠只能牵着她,一道去见赵玉屏与赵香巧。 一别也不算如何久,竟有些认不出这两人了。 她记得赵玉屏脸蛋一直是圆圆的,及笄后也没有变成鹅蛋。现在看她,下巴尖削,脸色蜡黄,憔悴至极。 沈若筠心下难受,叫人将赵香巧领去厢房休息,自己去见玉屏。 赵玉屏见赵香巧被人领走,还有些紧张,忽见一青衫女子牵着一扎双髫的小童进来,不是沈若筠又是哪个? 赵玉屏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阿筠?” “是我。” “阿筠!”赵玉屏又惊又喜,忍不住落泪,哽咽唤她,“阿筠……” 沈若筠上前拉她的手,细细端详,“可算是盼到你回来这一日了。” “我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到你。”赵玉屏呜咽,“阿筠,我好想你啊……” 沈若筠拿帕子替她擦眼泪,想她颠簸半日,就要带她去沐浴休息。入辽这般久,身上必有不少伤病,还得细细瞧了。 赵玉屏擦擦眼泪,却顾不上休息,有要紧事告诉她,“阿筠,我见到你姐姐了!” 第一百零四章 牵羊 “刚开始,我不知道她是你姐姐。” 沈若筠见她情绪激动,忙扶着她坐下,让她慢慢说。 “我们一到辽,就被他们要求裸着上身,身披羊皮。官家的脖子上还系了绳,由人牵着入辽人的宗庙……” 沈若筠听得双眉紧锁,想着赵殊像羊一样被人牵着,也必如羊羔一般任人宰割。 “后来,耶律璇那老贼就带来一女子,逼她看我们行礼。我听耶律璇责备耶律鸫没将你抓回辽国,不能叫你入宫时……才知道她就是你姐姐。” 沈若筠的手紧紧攥着,想到姐姐听他说那些侮辱自己、沈家的言语该如何锥心,咬牙道,“若攻至临潢府,我也要教他做阶下囚。” 赵玉屏回忆着辽国事,虽已不在辽,但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抖若筛糠。 沈若筠忙去握她的手,“别怕,不会再有这些事了。” 赵玉屏打了个冷颤,想到沈听澜,两行热泪连串滚落,声音也带着甩不掉的痛苦:“阿筠,你姐姐……” 沈若筠见她这副悲戚形容,心又跌入无边谷底,勉力克制自己,哑声问赵玉屏,“……那她还在么?” “在!”赵玉屏拼命点头,“牵羊礼后,那些人叫着我们的封号名讳,如分财物一般瓜分宗女。耶律鸫看中了我,跟耶律璇讨要,见我不愿,便取了弓箭来,要射杀我。” 沈若筠已在王寿交代汴京事时,知道耶律璇这位二皇子暴虐成性,不敢想玉屏在他手上吃了多少苦。 “我当时只觉得必死无疑了,北行至辽,每日都有被耶律鸫折磨死的女子。后来是姐姐拦了他,又与耶律璇讨要我。” “她后来与我说,你给她写的信里总是提到我,故她虽没见过我,但也认得我。”赵玉屏咬牙道,“耶律璇这个老贼,同意她将我带走,也没安什么好心。他还总拿你来刺激她,她怕耶律璇真会抓到你,便动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只是怕连累我……” 赵玉屏想起沈听澜刺杀耶律璇时的情形,几度哽咽不能言,“她那段时日不怎么好,有时会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是自入辽便如此了。她起了杀心,却不让我帮忙,还将我送去下院,交到狄都知手上,做扫洒事。她与我说,若能活着就活着,说不得还能再见到你……” “她没有毒药也无利器,”赵玉屏痛苦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耶律璇弄成重伤的,后来耶律璇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他们都说她被生殉了,我偏不信,耶律璇无耻,若真生殉她,必会叫人去观看,以此杀鸡儆猴。所以我便与狄都知商议,让他助我去做耶律璇的姬妾。我与他周旋许久,才套出些话来。耶律璇说不杀她难与旁人交代,但真要杀她,也得等他伤愈,再亲自动手。” 沈若筠听完赵玉屏所言,哭得如同一个泪人。赵玉屏想到这些事,也是泪如雨下,“阿筠……她牵念你。” “我知道,是我来晚了。” 沈若筠放声痛哭,赵玉屏抱着她:“阿筠,我在辽国,曾无数次想过死了算了,可老天偏不叫我死,还叫我遇见你姐姐……我们尚能再见,你与姐姐也定能重逢。” 沈若筠重重点头,“是,我要叫耶律璇将她还回来……” 两人都在安慰着对方,自己却泪意滂沱。 因着沈若筠与赵玉屏说话,菡毓便将沈蓟抱到一边等着。沈蓟自见娘亲在哭,便在菡毓怀里不安地扭着要下去找她,菡毓小声安抚,“小小姐,再等会。” 此时见两人情绪不似刚刚激动,才敢放沈蓟下来。 沈蓟忙扑过去找沈若筠,糯糯叫她:“娘……” 沈若筠低头,见女儿伸着小手,就将她抱起来。 “哭哭……” 沈蓟拿自己的口水巾来给娘擦脸,沈若筠也由着女儿擦,又引赵玉屏去自己住的院子沐浴休息。 赵玉屏其实早见了沈蓟,只是刚刚无心话旁事,等沐浴后又来寻她。 沈蓟不惧生人,好奇地打量她,沈若筠给女儿介绍:“这是娘的好朋友,是你的姨母。” “姨母。” 沈蓟学了两遍便会了,连声叫她。 赵玉屏蹲下身来,想抱抱她,又缩回了手:“初次见面,合该给个见面礼的,以后再补吧。” 沈蓟听不懂,只伸着小手索抱。赵玉屏见状,几番犹豫还是忍不住将孩子抱起来,又听她在耳边叫自己,声音甜糯糯的。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沈若筠一说话,嗓音也是哑的,她在桌上铺了手枕,“过来叫我瞧瞧。” 离南枝 第118节 赵玉屏看着沈蓟给自己擦眼泪,不舍地将她递给菡毓,走到桌边坐了,“阿筠,我不想看病。” “你若信我,就叫我看看。”沈若筠劝她,“琅琊王已给你父王母妃写了信,你二哥这两日就要来接你们去南边。咱们聚少离多,你叫我看看,我也放心些。” 赵玉屏将心下打算告诉她:“我与你说实话,我是不想回去的。” 沈若筠能猜到她的顾虑,她的害怕与山庄里的那些女子同出一辙,“你可以回去见一见王妃,她是想你的。” 赵玉屏听她提起林王妃,忍不住落泪,“母妃……” “她是惦记你的。” “阿筠,我能留下与你在一处么?”赵玉屏拿定主意,擦了泪问她,“我也想与你一道寻姐姐回来。” “可以是可以。”沈若筠将自己的事说了,“只是我已诈死,当下用的是我舅舅之女苏明琅的身份,你若与我一处,也得替我保密。” 赵玉屏连忙应是。 沈若筠又牵她的手放到软枕上,“你要留下,就得听我的。” 赵铖来接两个姊妹时,少不得也落了泪。赵玉屏见了哥哥,大哭一场,却仍旧不愿南归,她写了一封信,请赵香巧与赵铖代为转给父母。信上详写了自己在辽国得遇沈听澜,受其庇护的经历,故愿留在冀北,与苏娘子一道北上伐辽。 沈若筠听见赵铖劝她:“自你走后,周家三郎不肯再娶,都与家里闹翻了。你若回去,可破镜重圆。” 赵玉屏木然地摇头,“既已和离……就不必再见了。” 沈若筠心下犹豫,等赵铖与赵香巧走了,将和谈时见到周季一事与她说了。 “阿筠不必劝我了。”赵玉屏道,“我想与你一道,你不会是嫌弃我吧?” “说什么傻话呢。”沈若筠拉着她的手,“我家便是你家,你跟我回家也行,但是得给我干活。” 赵玉屏笑道,“干活是不怕的,既然你家算是我家,那阿筠的女儿可也算我的女儿?” “算的。”沈若筠点头,“正嫌她黏人精,多了个干娘,也好叫我轻松些。” 沈若筠已替玉屏扶过脉,知道她小产过,具体情由也不敢细问,还得请三娘看看。她猜测是在北行途中小产的,必未好好将养,也不知有没有后遗症。 她看玉屏,便似看见一块四下布满裂痕,却仍然完整的精美玉器,便是想要修补都无从下手,只能悉心呵护。 腊月苦寒难耐,道路千里冰封。辽人在冀北四路的大军已撤离,沈若筠与王世勋商议,等天气回暖些,再往西京道进军。 王世勋也不愿大军在此恶劣环境北上开道,“此天行军,将士损耗大,不如趁此休整。” “是如此。”沈若筠已经在计算攻西京道各城需要多少火器了,又与王世勋道,“我先回山庄,看看各项生产事。” 沈若筠带赵玉屏回青州山庄,领着她参观一圈,与她细细讲各项事。 赵玉屏一开始只是觉得新奇有趣,后面看到那些女子在车床上打磨炮筒,拉着沈若筠的手道:“阿筠,我也不怕累,也教我打磨炮筒吧。” “你不做这个。” 沈若筠卖了个关子,领着赵玉屏去自己书房,拿钥匙开了锁拿出一沓图纸,铺开给她看。 “我每每拆分零件图,便总想着若你在就好了,必能画得比我好。” 赵玉屏细细看了,“可我已经许久……” “有些事情,我不放心交给旁人。”沈若筠道,“你先临摹练手,我细细教你。这些图纸每一张都需要拆分许多份,零件都得单独拆图……不瞒你说,我想改进远射炮,可一想到要画这么多的图纸,脑子都疼。” 赵玉屏连忙点头:“便叫我日日夜夜画图,也是愿意的。” “那也不成。”沈若筠道,“已经回了家,要好好养着,可不许不听我的话。你既要当阿蓟的干娘,就要陪她长大呀。等打到临潢府,咱们再接姐姐回来,到时候一处过年,必是热闹。” 见赵玉屏又掉眼泪,沈若筠笑她道,“你怎么比阿蓟还爱哭呢。” 因着赵玉屏的房间还在收拾,晚上就与沈若筠一道带着沈蓟睡。 沈蓟沾了枕头,没一会就睡熟了。沈若筠与赵玉屏俱是无眠,小声说着话。 “我说呢,”赵玉屏恍然,“怪不得我满汴京都找不到你……原是去生小阿蓟了。” “当时也想过不要的。”沈若筠侧头看女儿睡颜,“只是后来又想,她是我们沈家的孩子,做什么不要她。” 赵玉屏叹道,“以前刚定亲时,便觉得我与你真是有缘。即便不是亲姊妹,但我们的孩子却是堂亲,也可以一处读书。等上元节,我们就带他们去吃浮元子,去鳌山观灯……” 沈若筠听得心下泛酸,安慰赵玉屏:“你好好……” “阿筠不必安慰我了。”赵玉屏闭目,“他们叫我骑马失去那个孩子时,我就知道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沈若筠替她擦眼泪,“谁说你没有,我女儿就是你女儿。等姐姐回来,我们还一道看灯去。” 沈蓟在睡梦中打了个小酣,赵玉屏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发。 “……好。” 翌日,三人一处用早饭。沈若筠便与赵玉屏细细讲解,要如何拆分图纸上不同部分的零件,画图要有什么注意点。 赵玉屏学得认真,临摹了一上午,边学习边揣摩不同视图的绘画方法。 因有绘画功底,两人又极为默契,沈若筠讲过一遍,她便都能理解。 有玉屏分担画图纸之事,沈若筠顿觉轻松不少。原来总是怕画废了功亏一篑,每次画图纸都必须集中精力,特别费神,有了玉屏帮衬,也能去做些别的事。 狄枫听说她回了山庄,忙带了长庚医馆的账簿来与沈若筠议事。 沈蓟好些日子不见他,都有些不认识了,好奇地打量他。 狄枫将她抱起来,沈蓟戳戳他脸颊,似是认出他是谁了,咿呀地笑着。 狄枫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木制摇环给她,“我还想着,你若不认识我,就不给了。” 沈蓟拿了摇环就往回走,裹着厚棉裤的小短腿还挺灵活,狄枫怕她摔了,“走那么快做什么?我都给你了。” 沈若筠见女儿来献宝,笑着叫早园带她去炕上玩了。 “大名府与真定府的长庚医馆都是你在两地奔波,有想过招些人么?” 狄枫为难道:“是有大夫,只是管起来很费事。” 沈若筠想了想:“工作上严,私下宽些,原则性的问题犯一次便不能再用。横竖店里的药都是南边配好送来的,也不怕偷师。” “偷师倒不怕。”狄枫道,“他们没这么多人,偷了去也复刻不了。” “要立住各城的药材生意,便不能见死不救。”沈若筠嘱咐他,“冀北百姓穷苦,若有赊欠的,你也看着放些,都归到一个账头上。” “这是自然。”狄枫道,“在真定府、大名府的店开了后,我想着每月都办个义诊,替这些百姓看看旧疾……只是大夫少,水平还差,办不起来。” “眼下还是先招大夫,长期来说,最好是能有个教授医术的地方。”沈若筠越想越是如此,“毕竟我们要挤掉仁和堂的。” 眼下这个月不打仗,沈若筠便有心想办个医学学堂。不说别处,大名府与真定府里,就有许多流民,连带着人口贩卖成为整个冀北地区最紧俏的生意。若是能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都分了类,叫他们去学些手艺,城里百姓安居,冀北才能百废俱兴。 尤其是女子,若有一技之长,就可以不被当成货物一般转卖。叫她们学医术、针灸、正骨、炮制药物……便是没有天分,也可以学习包扎,以后还可以在长庚医馆工作。 第一百零五章 医塾 年下,沈若筠叫林君备了些冀北的土仪,自己配制了适合苏老太太的清心丸,与家信一道送去杭州,请易风送去苏家。 苏家也送来了杭州的茶叶点心,因着沈蓟周岁,苏老夫人送了只錾刻鹤鹿图案的金锁,舅母蒋氏与表嫂姜氏给沈蓟做了好些衣服,垒起来厚厚的两沓。 沈若筠将茶叶点心分出一半,遣乐安乐康送去大名府。谁知这两人尚未离开,就见王世勋带着王珩来了山庄。 “你们怎么来了?” 沈若筠又惊又喜,忙请节青去煮壶热茶来。 “小姑姑。”王珩行礼,“我有些想念妹妹,所以请父王带我来此了。” 沈若筠笑道:“才分开几日呀,你就想她了。” “小姑姑不想我来?” “怎么会呢?”沈若筠摸了摸他的手,“外头这样冷,我担心你吹了风会生病。刚刚还要请两位叔叔去大名府给你送些南边的点心呢,怎么会不想你来。” 等王珩喝了暖胃的枣姜茶,沈若筠就叫早园带他去与沈蓟玩了。 王世勋问她,“我们是不是打扰你了?” “你怎么也这般想?若非外头太冷,我也想叫你们一道来山庄过年呢。” 因着山庄人多,又多是无家可归之人。沈若筠与林君商议,许她们轮流到青州城里,采买些自己喜欢的物品,这几日格外热闹。 王世勋见她脸颊边还沾了一点墨渍,笑着问,“你在忙些什么呢?” 沈若筠在做医塾的规划,便拿给他看了。 杭州送来的点心里有一酥饼,外皮是生的,内里是特制的肉馅。吃的时候放锅里拿油煎了,便十分美味。节青尝过,赞不绝口,便在厨下研究此饼做法,节下不做活的女子也不愿闲着,都来帮忙制作肉酥饼。 等酥饼出了锅,虽与苏家送的还有些不同,但也是香气扑鼻,咸香可口。 众女边做边吃,在厨下说笑逗趣。 沈若筠听见动静,也想去看看。等她与王世勋到此时,便见沈蓟与王珩两人排排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看大家做酥饼。 赵玉屏也在此,一张嘴油亮亮的,还没顾上擦。 沈若筠笑她:“我就知道叫你当孩子干娘,必是要如你一般,成个馋猫的。” 赵玉屏嘻嘻一笑,“喜欢吃有什么不好呀。” 正赶上一锅酥饼新鲜出锅,满屋都是香气。 沈蓟闻着香味,十分嘴馋,可她还吃不得酥饼,又见王珩哥哥的碗里有,不高兴地嘟起嘴来。 沈若筠见状,夹开了一只饼,挑了半块肉馅给她,“等会再吃。” 沈蓟听话,乖乖等着。 沈若筠见王珩夹了只饼便要咬,怕他被热馅烫到,拿筷箸将他碗里的饼夹开个口子,叫他等会再食。 王珩拿了手扇了扇直冒热气的酥饼,见沈蓟还在看着碗里的肉馅,就先帮她扇。 “你的不烫了,可以吃了。” 赵玉屏自做沈蓟干娘,便对她十分上心,见此情形,小声与沈若筠道:“小世子倒是很有兄长风范。” “小世子像王爷。”沈若筠说着,又问王世勋,“吴王妃是江宁府人,王爷以前可吃过这个?” “未曾。” 王世勋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又见旁边的沈蓟,虽然年纪小,但只拿小勺挑着小块,一点点咬着。 见他挑眉,沈若筠劝他道:“她当下就只有门牙得用,等牙出齐了也是一样的吃相……孩子爱吃饭才不容易生病呢。” 离南枝 第119节 “可我瞧……” “吃个饼你也管呀。”沈若筠忍不住笑他,端了只酥饼递给他,“那你吃个,看看吃相能比他好到哪去。” 王世勋接过筷箸夹了那饼,咬了一口,结果那饼的肉馅汁水充沛,溅出不少,众人见状,哄堂大笑。 沈若筠强忍着不当着他面笑出声来,替他找补,“下次我也帮你夹开吧。” 王世勋理了理衣袍,神色自若,“不必下次了。” 见他一气吃了许多,沈若筠便叫节青把方子整理出来,也可以让夔州军伙夫照着做。 在难得的开怀大笑后,便是个热闹的新年。庄门贴了请来的门神,钉桃符贴春牌。林君与林箬四下检查洒扫庭除的成果,玉屏出点子,与节青一道在厨下准备团圆宴、守岁点心干果、又包交子。 今年祭祖也比去岁正式许多,每一事毕,都要净手。小沈蓟也能学着娘亲的样子磕头了,沈若筠见她起身时还得双手扶地,才能站起来,扶着她道,“好了,明年再叫你磕。” 她看着后请来的祖母灵位,心下祈愿,一盼长姐能多支撑些时日;二盼北上伐辽诸事顺利。 只是伐辽毕竟与在冀北驱逐辽人,夺回城池不同,不占地理优势,加上极端天气……怕是不会这般快。 沈若筠想到此,又觉得还是要先筹谋,看看能不能找到耶律璇死穴,叫他不愿也得送还姐姐。 不然一路北上,她都得提心吊胆,怕耶律璇鱼死网破。 晚间守岁,庄子里各处都挂了明晃晃的灯笼。 说是团圆宴,桌上就无一家子齐聚的。屋外点了爆竹,噼啪作响,屋里众人祝酒吃菜,艾三娘兴致上来,还与几个女子划拳猜枚。 沈若筠不怎么喝酒,只略沾了唇。等用完交子,就带了沈蓟、王珩与赵玉屏到暖炕上守岁。两个孩子玩了会推枣磨,没一会就开始犯困,沈若筠便叫人带他们回院子睡了。 她在厅里,见王世勋背手站在廊下,心下猜测他是思念远在夔州的吴王妃了。 远行来此,想来吴王妃此刻也在思念他和王珩。 沈若筠走到他身边,也不说话,抬头看布满星辰的夜空。 王世勋见是她,又见早园拿了斗篷跟了来,忙接过替她系了,“教孩子一套套的……自己也小心些吧。” “无事的,我就在廊下看会星星。” 王世勋替她拢了斗篷,“你这里真热闹。” “她们身经战乱,已无家可归……现在看着笑着闹着,晚上回去也有悄悄哭的。”沈若筠想了想,笑着道,“不过人生在世,瞬息即变,便是这样短暂的欢乐相聚,再回忆起来,想来也是开心的。” 因着要建医塾,过了元日,沈若筠见阳光和煦,打算去真定府考察一番。真定府本就人多,辽人退后又有许多人回来,她打算在那里给医塾选个地址。 赵玉屏抱着沈蓟送她:“阿筠只管放心去吧。” “你也别太娇惯她了,能走路就叫她自己走。” “哪会娇呢。”赵玉屏笑着道,“你小时候,家里人不也如此待你?可我瞧你无一处不好的。” 沈若筠被她夸得脸红,打趣她一番,又交代林君便是正月,也要注意安全巡逻。 林君倒是想跟着沈若筠一道,可也知道庄子里责任极重:“小姐放心吧,若有人敢打此处主意,才真是找死呢。” “你倒是提醒我了,叫原来冀北军的人、庄里的人都学学如何使火器,万一真有人想不开,来此处送死呢?” 当时建山庄,也测算好了对方若是强攻,必得叫他们死磕,建了不少工事。只是沈若筠不愿因修筑了工事就放低戒心,这世上的事,哪有说得准的呢。 交代完一众事,沈若筠便与王世勋一道离开了山庄。 两人在路上聊着北伐事,打算等路面积雪消清,就转道西京道,攻打大同府。 “濮王眼下没了后顾之忧,可是主战了?” “濮王倒是愿意伐辽,只是……” 沈若筠知道朝廷那些软弱文臣,必是又想息事宁人了。更何况冀北失地尽收,估计不少臣子觉得要以和为贵。 “既有火器,可以助大军攻到临潢府,做什么要放弃?若等辽人缓过来,边境又无宁日。”王世勋道,“南边朝廷这样,我真怀疑有辽人的内应。” “有些人,比辽人更似辽人呢。受了这般大的侮辱,他们竟还能偏安一隅,足以震惊我一整年。”沈若筠鄙夷,“还好赵殊无特别宠爱的后妃,不然汴京城破,必被形容成女子之过。” “我听说南边有不少文人,觉得被俘女子,应要死节才是。” 沈若筠气极反笑,“这事还真能怪到女子身上?” “这些无能之辈,正紧事一件做不成,只会迁怒弱者。” “还真是兴亡都苦女人。”沈若筠想到汴京兴盛缠足一事,无语至极,“眼下大军要北伐,也指望冀北地区能发展一二,为大军后援。十六州数城俱是百废待兴,你可别学那些人的陋习,也叫女人缠足,困在内宅。” 王世勋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瞒你说,我便是想学,也起不来这个心思。冀北诸多城池,十室九空……百姓生女比生男还高兴些。” 沈若筠闻言也不觉高兴,面色凝重:“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死于战乱的女子比男子还要多呢?” 史书不会记载,也少有着墨。诗史杜甫就曾写,“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沈若筠未经汴京之难前也是这般想。 汴京之难后,除了亲审王寿的见闻。杭州的沈记钱庄,曾有人拉了一牛车的子母扣来换银子,均是女子主腰上的物件。贴身小物能堆叠如山,可见汴京之难,枉死女子何其多……读史书看战乱,总觉得这些都是男子事,根本想不到此。2017 年 4 月 13 日,江口沉银遗址出土银器数以万计。有堆成小山的丁香耳饰,子母扣与小儿锁片。一两银,一条命。 先至真定府,沈若筠谢绝了王世勋陪同之意,叫他去忙军中事。 她与不秋换了圆领袍子,裹了厚斗篷,由许织领着,四下物色合适的地方。 之前她曾问狄枫,为何要学医? 狄枫道,获罪之身,无法科考,能为医者也是好的。 沈若筠想到南边那群文臣,觉得若是读书便是同他们一般弄权夺势,那还不如狄枫这样的学些经济学问,治病救人来的好。读书明理,也可格物致知;但是若是为了科举而读,为了做官而学,那便与她想要开学堂的想法背道而驰。 沈若筠想了想,后面还要北伐,当下也没有太多精力投入此事,不如就不涉经史,只授医术,叫长庚医塾。医塾先只收女子,通过考核的,以后可到长庚医馆工作。 她定了主意,选址上便没选太偏远的地方。此处与山庄不同,若是太偏了,真定府府兵照看不到,反是麻烦。 沈若筠逛完真定府,看上了一处宅子,原是真定府宪司刘德章的外宅。此人多少有些当土皇帝的癖好,将这宅子修得板板正正,左右院落都是对齐的,房屋众多,却无花园等景致。 沈若筠看中此处,可对于办医塾来说,最简单的事就是选址了。她嘱咐添置物品整修等事宜,又将能想到的事逐一记下,理成大纲,细细斟酌补充。 关于医塾教材,陆蕴之前给过她完整体系的脉案手札。她打算不按此体系,先按病理分了大类,每类再分轻重疑难来教。 教材有了,可医塾的老师更难找。 王世勋与她聊医塾事,与她说,他想从军中抽调一批军士,也来学习些医术。 沈若筠本就愁老师,忽想到夔州大军正在休整,王世勋军队里的军医刚好可来授课。既要北伐,就叫学生先学如何救治伤员;军医来此授课,还可以多赚一份钱,算是两全其美。 王世勋也觉得好:“到时候可将伤兵转到真定府来,这样学生一边学还可以照料伤兵,不是更好么?” “我先与你说,我会招一批女子入学。” 王世勋知她担忧之事,与她保证:“你放心便是。” 沈若筠想到夔州军来冀北已有大半年,确实不曾发生过侵扰百姓之事,可见他治军极严,倒是自己多虑了。 三日后,长庚医塾便挂了牌匾。 沈若筠一项项对着列出的事项,又将狄枫与艾三娘都请来,叫他们也来提意见。 招生几日,沈若筠又见来报名的人都穿得破烂,好些还衣不蔽体,便又花了一笔银子,在真定府采买了布匹,叫她们自己裁制两身衣裳。 真定府城中有了个女子医塾,连带城里都热闹起来。沈若筠忙了月余,见长庚医塾终是有了章程也渐入正轨,便想在城里逛逛,买些东西回青州一趟。 上元已过,路上还是有卖灯的,沈若筠挑了一盏兔子花灯,打算拿回去送给玉屏。 只她刚接过那灯,就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阿筠?” 沈若筠警惕不已,转头去看,却见来人正是周季。 第一百零六章 人非 熙宁十四年中秋宫宴,她就疑心周季以后必叫许多小娘子见之倾心……只是她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玉屏与他定亲。 可惜不过七年光景,物是人非事事休。 周季仍有半边脸包着纱布,周身也有说不出的颓然。看见沈若筠,喜极而泣:“太好了,真是你。” 他这几日一直在长庚医塾附近,便觉得进出医塾,被人簇拥的女子神似沈若筠,没想到竟真是她。 “阿筠,你还活着……” 沈若筠四下看了看,未见旁人才安心些。 “我哥他不在这里。”周季见她如临大敌,忙与她道,“只我自己在此。” 沈若筠点点头,又与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聊。” 见附近有家香满楼,沈若筠便带周季到此,又要了个雅间。 “你没回南边么?”沈若筠问他,“年前就在此了?” 周季仍旧难掩激动,擦泪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 “抛姓改名,实乃无奈之举,我想你也是知道,我为何要如此行事的。”沈若筠叹气,“也烦你替我保密吧。” 周季点了好几下脑袋,“我都知道的,我以前便觉得我哥配不上你,后来听说你没了,除了难过,都觉得是老天不愿叫我哥再纠缠下去,才将你带走的。” 见沈若筠沉默不语,周季又道:“自听说你离世,我哥他总是觉得自己能看见你,有时候还听得到你说话……” 沈若筠觉得周身一阵恶寒,忙问他道:“你来真定府做什么?” “我就没回南边去。”周季小声道,“我听说苏娘子在此办了医塾,就想着玉屏许是会来看热闹的。” “你想见她?” 周季声音低了许多,“我只想远远地看看她。” “可她……” “就远远看一眼就好了……”周季啜泣,“阿筠,我见到你,便知道她定是与你在一处的。那她……还好么?” 沈若筠没法用好还是不好来形容赵玉屏,即便是一场噩梦猝醒,也会心有余悸,何况是北上这段经历。 “玉屏与我,自幼相识。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周季是信她的,点头道,“好……好……” 沈若筠看他也心酸,劝他道,“你别担心了。” 周季哀哀,“可我好想她……她走了的每一日,我都想她。” 离南枝 第120节 沈若筠心下堵得慌,却也知玉屏怕是不愿再见他了。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除了她,你家女眷并无旁人被俘,又已经当众和离,自是不可能再与你……”沈若筠想起王寿交代的玉屏和离的场景,叹气道,“原来便是濮王女嫁到你家,也是不得善终的。” 周季满面愧色,放声痛哭:“我知道,所以我也无颜见她。” 沈若筠不愿再提玉屏事,遂问他:“你的脸怎么了?怎么总裹着这个?你将纱布取了,我替你看看。” 周季闻言,伸手碰了碰那纱,却是不肯。 “到底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自到杭州,父母便逼我娶史家女。”周季轻描淡写道:“于是我砍了自己一刀,叫那些人以为我是疯子,再不敢嫁女。” 沈若筠忙上前,“你解开,让我看看。” 周季摇头:“吓到你不好。” “解开。” 见沈若筠坚持,周季只好将纱布解了。 沈若筠虽有心理准备,但等那层纱布揭下,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一道暗红色的刀伤横在他脸颊上,伤口极深,还没结痂,观之异常可怖。 “你也不怕弄瞎眼睛!”沈若筠细细看了,“这伤别总拿纱布裹了,等结痂落了再……” “无事的,”周季毫不在意,又将纱布裹上了,“我这样的,就再无人惦记要嫁我了。” “不想娶就跑出来,做什么要这样?”沈若筠听得难受,“你也不怕吓到玉屏。” 提到玉屏,周季又忍不住落泪,起身作揖:“阿筠,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沈若筠心里憋得难受,别过脸去擦泪,“我会的。你也别在此地了,回南边去吧。若她哪日愿意回去了,你也……” 周季摇头,“只要她过得好,我也可不见她。” 沈若筠回去青州,除了带回许多物品,心里还装了周季的事,却又不能与玉屏说。 沈蓟久不见她,高兴地跑过来,“娘……” 沈若筠将女儿抱起来,见她双颊白皙透红,轻轻拿额头与她贴了贴:“日日吃得好睡得好,怕是一点也没想我。” 沈蓟摇摇头,糯声道:“想娘。” “那娘也想你。” 沈若筠从真定府买了几样孩童玩具,拿了个拨浪鼓给她玩。 赵玉屏见她回来了,也是高兴,“你不在这里,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总怕出事。” “有什么好怕的。”沈若筠将兔子灯递给她,“女儿都给你留下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我都是阿蓟的干娘了,你还给我买这个。” 赵玉屏如此说,却是笑着接过灯细细把玩。两个人说了会分开后的事,赵玉屏又打趣她,“我都怀疑小阿蓟不是你亲生的,若我画图,她便在旁边安静地看,竟是一点也不闹人。” “我小时候也不闹人呀。”沈若筠笑着问,“我闹过你么?” “是我闹你。”赵玉屏想起在女学读书的旧事,十分怀念,“也不知道多络如何了。” “多络与潆潆都在杭州。” “杭州么?” “杭州气候宜人,满城飘香,你想去看看吗?” 听她提回去,赵玉屏忙摇头:“阿筠,你别劝我了,我是真的不愿回去当什么宗女郡姬了。” “我无劝你之意,只是若得空,你可以给你母妃写写信,她是挂念你的。” 提到濮王妃,赵玉屏的眼圈红了,点头道:“其实我也想她,只是又怕见她……若能叫她忘了我这个女儿就好了。” “生你养你一场,哪这么容易说忘就忘了。”沈若筠见她面露伤心色,一时后悔提起此事,“算了,不说这个了。” “不是……我是该给母妃写信的。” 赵玉屏靠着沈若筠默默掉泪,“阿筠,你说人若遗失了爱物,是愿意找回破损的呢,还是记得此物原来美好的样态呢?” “别想这些。”沈若筠劝她,“于旁人我不知,但是于王妃而言,你是稀世宝物,既是宝物,怎有破损一说。” 沈若筠安慰了她一阵,又将沈蓟塞给她,叫她们两个人一道玩七巧板。 自己净了面,又去林君那里,将医塾账簿给他,也对各处账目。 林君与林箬相处了一段时日,分工极为明确。林君负责火器制作、石脂开采等一应管理事宜;林箬负责山庄内的人员安排,统筹协调。林君算一遍账目,林箬来替他核对,倒是十分默契。 两人见沈若筠来了,都面露喜色,林君照旧叫“二小姐”,林箬福身行礼,“苏娘子。” 沈若筠先问了问山庄里的事,又问林君眼下还有多少银子。 林君笑着拿了易风的信给她,沈若筠看了未雪斋一年来的赢利总账,与林君道:“易风越发厉害了,这银子赚得叫我看几遍都觉得自己眼花。” “他还送了好些新品样品来,想叫小姐帮忙瞧瞧呢。” 沈若筠自是欣然应允,林君叫人将东西都搬了来。沈若筠一一细看了成分,想来易风也知,要做大未雪斋生意,除了要有招牌货,还得不断出些新品,也得调整配方。 比如原来的紫茉莉粉,易风还调了桂花、栀子等南边女子惯用的香气,丰富选择。 沈若筠试了试各色新品,又拿了纸给易风写回信。建议他将未雪斋养护类的美容膏,与上妆用的胭脂口脂等物分开,包装上也要做些区分。还可在店里设些一应物品俱全的雅间,在店内消费过的客人,都可试一试新品,好挑喜欢的买。 写完意见,沈若筠将信递给林君。她在易风送来的物品里留了两套玉泽面霜,打算分一套给玉屏。又见还剩许多,便叫林箬也挑些喜欢的拿回去用。 林箬刚刚见她每样细细研究,心下已有猜测,小声问:“苏娘子,您莫非就是卧雪斋的晋公子?” “你知道卧雪斋?”沈若筠奇道,“我记得你自小随父母住在应天府,是熙宁十七年回的汴京城呀?” 那个时候,卧雪斋已经被她拿来做了鱼饵。 “之前还去过汴京的,那时我还小,家中几个姊妹,凑了银子想买一套。谁知掌柜见了我们,并没有卖我们,还拿了小盒珍珠膏送我们。” “当时我姊姊就说,不知道卧雪斋晋公子是何人物,可否娶妻。”林箬想到家中姊妹,伤情道,“都不知她们流落何地,是何境遇……若是能再见,真想告诉姊姊们,我见到晋公子了。” “晋公子其实是我杜撰的。”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卧雪斋东西卖得贵,并非想叫你们用不起……而是我那时缺银子。” “不敢怪娘子。”林箬道,“我替娘子算账,知道娘子是个大人物。” “不算什么。”沈若筠道,“你们在此做活,都有工钱。林君有时会去人市,你也可跟他一起,再去寻寻你的姊妹。” 林箬心下也是这般打算的,给沈若筠行礼:“得遇娘子,实是我的造化。” 三人对了账,沈若筠与他们说医塾的事。此处开销倒是不大,只是沈若筠打算设个奖励机制,考核得了第一的学生,可给奖励,以此激励她们。考核也不设特定的考题考纲,只每月随机抽考,不限内容,叫她们在各项上,都能用心学习研究。 因二月中旬,就要跟王世勋一道北上伐辽,故沈若筠此次回来,在山庄里争分夺秒安排各项事宜,整日不得闲。 赵玉屏心疼她:“这些事也不必你亲自……” “我乐在其中,并不辛苦。”沈若筠笑着与她道,“若无火器石脂,旁人只会觉得我可欺。将这些命脉都牢牢抓了,白日累些,晚上睡觉都安心许多。” 赵玉屏一想,确实如此:“若能交给我的,就交给我来做。” “我不是已经将最要紧的交给你了么?” 沈若筠细看玉屏将自己改良后的远射炮图纸,分解出的一沓零件图,“这图都顺眼许多,不愧是罗先生都夸有天赋的。” “若说有天赋,阿妤才是。”赵玉屏道,“她学得可快了。” 赵玉屏想起周妤,那句撕心裂肺的“嫂嫂”便犹在耳边,忍不住掉泪,“……也不知她如何了。” “她应是与家人一道南迁了。”沈若筠安慰她,“人世间,相遇便是缘分,也不能强求永远在一处的。” 赵玉屏忙道:“那不行,我跟阿筠要永远在一处。” 忙完山庄里事,沈若筠正欲去夔州军军营,却见王赓来送信,“王爷叫我务必在娘子离庄前将此信送达。” 沈若筠见他连赶一日路,十分疲惫,接了信就叫他去休息,用些饭食。又好奇不知是什么要紧事,连两日也等不得。 她展信一看,信上写南边朝廷已知道她在青州制作火器,有与她合作之意,叫她在山庄里,万事小心。 沈若筠读完,脸上表情凝重许多。南边朝廷想合作是假,想收归国有才是真。 她细细琢磨了会,觉得朝廷此举,归根结底是不放心日益功高、深得民心的王世勋与夔州大军。朝廷要她的火器,是想压一压夔州军气焰。 七岁入宫那年,周皇后猜忌沈家,给她送了与帝姬一般的衣物,借此来表,沈家有僭越之心。 哪怕此事滑稽可笑,漏洞百出……可当权者只要起了疑,“僭越不臣”就会随这样的小事,在他们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又是这般,他们总是这般。 沈若筠忽有些想见王世勋,问问他是何想法了。眼下她在冀北,南边小朝廷便是有心想来明抢,也得看看是在谁的地盘。 她随王赓一道前往夔州军军营时,又问王赓,“王爷收到此消息时,作何反应?” “王爷说无论南边如何,都不必怕的。”王赓道,“南边只有冀北军,还多是沈家的旧部,再有就是一些舰船,到了北边也施展不开。南边无武将能臣,都是文官之流,没有经验,便是真要来打,也讨不到便宜。” “看来他也明白,南边并非要与我合作,而是忌惮他。” 王赓也道:“王爷在冀北战功赫赫,又是外姓王。他们本就不敢打仗,此时见王爷执意北伐,心下更为忌惮。” “这些人也不敢明着做什么,多是阴损招数。”沈若筠琢磨,“我看他们是到了南边吃得太饱,又无事做,就闲得慌。” 王赓憋着笑,“确实。” 沈若筠说完,又觉得此事很是奇怪。以前在汴京,她觉得濮王赵殆比赵殊开明许多,怎么他当了皇帝,踌躇不肯战,又猜忌起大将来……与赵殊所作所为,一般无二。 他有些像他那个哥哥了,不知是本来就像,还是坐上了那个位置,被这群臣子架空了。 沈若筠想不通,觉得这帮人就是太闲了,得想个法子叫南边朝堂乱起来。 濮王上次遣赵铖来此,只字不提赵殊,想来他是不愿赵殊回去的。沈若筠也能理解,赵殊虽不问朝事,但赵殊在其位,必比赵殆好糊弄许多,周崇礼这一类的权臣,如何能不动心思。 耶律肻说,赵殊在五色堡,想来赵殆上位后,辽人手上的赵殊就无了用处。 若拿自己手上真定府被俘的辽官将领去换,许也能换回。 把赵殊换回,也可借他口,为北伐正名;再送南边一份大礼,叫他们窝里斗去。 第一百零七章 北伐 夔州大军即将北上西京道,王世勋在军营里,紧锣密鼓地训练士兵。 来了冀北后,青州山庄提供的石脂、火器,改变了原有的作战方式。王世勋便在传统的方阵、圆阵、数阵、雁形阵等阵形上,增加了投掷手雷、使用猛火油、掩运大炮等训练。 离南枝 第121节 沈若筠甫进军营,王赓领她与不秋、苍筤去营帐安置,位置就在主帐旁。沈若筠此番随大军北上,还带了乐安乐康,若有需要,可以来往山庄、真定府之间传信。 王珩见她来了,便四下去找沈蓟,“小姑姑,妹妹呢?” “在青州呢。”沈若筠道,“她还小,我就没带她一起来。” “也是,这里要打仗,很危险。” 沈若筠见他袍子开了角扣,伸手替他扣好了,“有你父王在,这里不会危险的。妹妹年纪小,衣食都需要人照顾,所以我将她留在青州,请旁人替我照顾她。” 王珩闻言,双眸炯炯,“小姑姑说得对,有父王在,就不危险。” 王世勋练完兵,便请她去主帐议事。 “一路还顺利么?” “顺利的。” 沈若筠点头,又见他新制了西京道的行军沙盘,细细看了,“真定府被俘的辽人在此地么?” “原是关在大名府的,我一并带来了。” “北上西京道,这路不好走。” “你想叫那些辽人带路?” “不是叫他们带路,我信不过他们。”沈若筠道,“但是可以将他们都带上,路上不给吃喝。若有所需,可问他们一些问题,叫他们抢答,以此换食物……若是有人故意骗我们,也可以看出端倪。” 看完地形,沈若筠又问王世勋:“南边可下了明旨?” “这倒是没有。”王世勋不以为意,“不是还有个皇帝吗?” 两人默契一笑,沈若筠觉得分外滑稽,“想不到有一日,我也得承认他还是有些用处的。” “眼下北伐重要,不宜与南边闹翻。” “我也是这样想的,南边束手束脚,若真等他们下定决心,都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咱们只说是收到了赵殊口信,他想回大昱来……你先将此事上报,朝廷便是迟迟不决,也可借赵殊出兵。” “不必这般麻烦。” “名不正,言不顺,会遗人话柄。”沈若筠摇头,“夔州军千里来此,不可叫这些小人污蔑。我已想过了,若是南边一意孤行……” “我不怕遗什么话柄,也不忌惮他们。”王世勋道,“别操心此事了。” “那不行。”沈若筠想着昔年事,“最早时,他们说我姐姐出格,我也总想,他们有一日会知道我姐姐是个顶厉害的人。可他们当狗当惯了,你若是不与狗计较,不在意他们乱吠,他们转头就敢攀咬你。” 王世勋噙笑:“我还挺喜欢狗的。” “是我之过,如何能辱狗。”沈若筠抿唇,“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说完,她便去案前替王世勋给南边拟折子。胡编说元日里,于辽买回一批从汴京城被掳走的人。这些人俱说赵殊在辽受辱可怜,又听他叹新帝无情,只与辽讨要女儿,不管他安危。此信前篇写了牵羊礼与赵氏宗亲在辽下场,字字泣血;后篇替赵殆考虑,说昔日赵殊待官家极亲厚,眼下若不管不顾,必遗人话柄,担上罔顾人伦,不仁不义之骂名……故夔州军愿意北上伐辽,救赵殊出囹圄,句句情真意切。 写完此折,沈若筠又以赵殊的口吻编写《罪己诏》,她写了两条又觉得不似他作风,便重填了一阕词,署了赵殊名。 王世勋拿了那词,细细读了。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出自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南唐后主李煜曾以一曲《虞美人》,用血泪唱出了宋词的第一声。很多年以后,赵光义的后人宋徽宗赵佶也以一曲《燕山亭》了结了一个王朝,像是艺术对政治最具讽刺意义的隐喻。 “被俘之人,还有心情瞧杏花么?” “正常人没有,可他有。”沈若筠道,“他往日下罪己书,都是朝臣逼的,眼下没有朝臣,还是这个更像些。” 王世勋去誊写她拟的折子,沈若筠将折子内容并这词一道抄了两遍,叫人往真定府许织、青州知州刘翰那里各送一份。这两位都是聪明人,夔州军即将北上,他们一看此信,便知何意。 沈若筠又给易风写信,嘱咐他在杭州,想法子叫坊间都传唱此词。 上次看未雪斋的账目金额,珍珠膏、胭脂、香丸能畅销至此,必是那些满脑子保境息民、偏安一隅的汴京人,照旧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既如此,便叫杭州每逢佳节,脆管清吭,新乐交奏时唱此词罢。出自宋末元初周密创作的杂史《武林旧事》,原句为“每逢佳节,临安城内,翠帘锁幕,绛烛笼纱,脆管清吭,新乐交奏,颇有东都遗风。”。 只要各地都知赵殊的惨况,夔州军勤王北伐,南边就是再不愿,也不能明着表示。夔州军不食朝廷俸,本就不受朝廷牵制,再想法子叫南边人以为夔州军狠辣独绝,让他们如惧辽人一般害怕夔州军,便能相安无事了。 治平二年二月十五,琅琊王王世勋于河北东路的彤云镇前点兵,北上西京道。 冀北地区还未开春,寒风扑面犹如刀割。沈若筠裹着厚斗篷站在彤云镇城门处,见此地早已破败不堪,只能勉强分得清城门上“彤云”二字。 熙宁十六年冬夜,祖母领着守城兵士死守此镇。长姐闻讯,带领冀北军寒夜奔赴,力战辽人,射杀辽军将领耶律璘于此地。 沈若筠站在这大昱与辽的边界处,想到那个不曾参与却又烙刻心间的寒夜,泪流满面。万望沈家祖宗保佑长姐,叫她此行能顺利将长姐接回。 因有行军图与被俘辽将,大军一路还算顺利,五日便至大同府城外二十里处,就先在此驻扎。 沈若筠与王世勋一道勘察地形,又一同制定攻打大同府的作战计划。 “大同府地势高,远射炮得做特殊设置,或是在工事上建高堡。” 大同府是西京道最大城池,也是辽国门户,城墙高两丈三尺,地势高险。故夔州大军开道至此,辽人也不如何惧怕。 王世勋也想修工事,工事可以减少大军伤亡,只是耗时,于是还在犹豫。 “大战还是尽量减少士兵折损,伤亡多了,士气难免受损。”沈若筠查看地势,“大同府之战,只是北伐的开始,眼下不知城里辽军人数,有何武器,谨慎一些总没错。” 见王世勋看着自己,沈若筠小声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担心她了,耶律璇险些命丧她手,却偏要强留她,我都不敢想他会如何折磨她……” “我都知道的。”王世勋忙道,“所以我想,若是能早些……” “我知道你心意,只是首战还是要谨慎些。”沈若筠劝他,“我已想过了,要接回姐姐,不能真等打到临潢府那日。若真到那时,耶律璇必是死也要叫她一起的。” 王世勋也有此担忧,只是一直未敢说。 “所以辽的城池不仅要攻下,还要减少夔州军的伤亡,叫辽人知道夔州军所向披靡,辽军不可与之一战。” 王世勋点头,又见沈若筠神思郁郁,安慰她道,“我觉得耶律璇困着将军,许是担心放将军归来,她必带领冀北大军来伐辽。” 沈若筠知道姐姐在耶律璇那受尽折磨,玉屏也说她不大好,王世勋这是在安慰她。 “等接回姐姐,我就请姐姐亲自来点炮,最好活捉耶律璇,凭她处置。” 沈若筠收敛悲意,与王世勋商议要建什么样的工事,两个人都觉得可以建炮车。炮车为可移动的炮台,远射炮置于其上,四下设箭档,既可移动躲投石,又可防箭刃,还可循环利用。 如此精简,分离炮车后,修工事只为保护攻城士兵的安全。 定了方案,沈若筠便去设计可升降的炮台,王世勋与副将们对着行军图策划工事。 若要坚不可摧,炮台最好是以铁焊铸。沈若筠先以坚木试验。底座为塔形带四轮,上置远射炮与箭档。两侧有穿孔,可由坚硬的巨竹穿入,一端套重物,另一端可将远射炮与兵士托到炮车上。阿筠设计的升降式炮台,属于人工电梯,原理类似辘轳和明代《天工开物》中的桔槔。 沈若筠想着,又觉得若拿铁铸,可以将远射炮铸在铁皮内,士兵进入其中,操控远射炮伏击。 她结合军内木板制的炮车情形,画了图纸,与乐安乐康细细讲解了,让他们送回青州山庄,请那里的铁匠们根据图纸来制作简易版的炮车。 两个人忙碌月余,只见大同府内,也开始有了布防动静,辽人士兵还时常在城外活动。 “大同府来的辽将是谁?” “那些俘将认出是耶律璇的二皇子耶律鸫。” “竟是他。”沈若筠想到此人在汴京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活剐了他。 王世勋也觉得不易再拖,两人择定时间,突袭大同府。五辆炮车在前开道,数轮炮轰后,大同府四下硝烟弥漫,天边都映出了红光。 斥候不断来报前方各种战况,王世勋的军令不断,进攻不止。 耶律鸫果然与耶律肻大不相同,顶着炮火带辽军杀出城外。辽人的武器寒光刺目,夔州军的战鼓铿然响起。辽兵闻此鼓声,更为暴怒,在耶律鸫的指挥下,向着炮车猛冲。 沈若筠觉得地面都在震动,手也紧攥着。王世勋见状,故作轻松与她道,“今日若是运气好,或可活捉耶律鸫。” 四下又传出一阵不一样的鼓声,是之前王世勋训练过的。此时上了猛火油罐,夔州军伪作溃逃,却是将这些辽人引至大同府半里开外的位置,以猛火油攻之。他们又在爆炸前,躲进修建的战壕遮蔽。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与惨叫声,辽军伤亡极重,阵形都散开了。 夔州军三鼓再起,王世勋带着骑兵亲上前线战场,只是他们没有辽人的喊杀暴喝,沉默地将敌军击杀歼灭。 小王珩跑来找父王,主帐里却只有沈若筠。沈若筠见他唇色发白,知道他这是害怕了,招手让他过来,又倒水给他喝。 “你父王上阵杀敌去了。”沈若筠与他道,“等会就回来了。” 不远处爆炸声又起,王珩被唬了一跳。 沈若筠摸了摸他的手,有些凉,便没有松开,“虽你父王不在此,但有我在,你也不必怕的。” 王珩点点小脑袋,“我知道,父王说过,我们与小姑姑家是一样的……所以我要在军营里。” 沈若筠见他如此懂事,讲姐姐的旧事给他听:“能在军营里长大的孩子也是幸运的,我小时候可羡慕我姐姐了。她跟着父亲与祖母,在军营里练就一身本领。五岁就能拉弓,十一岁便能独自带兵巡逻了,十五岁打退过辽兵……汴京城里无人能比得上她。” 王珩听得忘记了害怕,“她这么厉害吗?” “厉害。”沈若筠点头,“你父王也是在军营长大的,所以他带你来此,也是希望你能如他一般。” 王珩握了小拳头,“那我不怕了。” 约莫两个时辰,夔州军陆续回营,沈若筠牵着王珩去迎王世勋。 王世勋身上溅了不少血污,便没有上前,只问王珩:“今日炮声一片,你可是害怕了?” 王珩摇摇头,声音朗朗:“有小姑姑在,我不怕。” 王世勋颔首:“是如此。” 用过行军饭,王爻带了王珩回营帐。沈若筠与王世勋继续分析大同府形势,王世勋觉得今日运气不佳,没有活捉耶律鸫,叫他逃了回去。 “耶律鸫自在汴京城掳掠来无数财物,便有些不可一世,能叫他溃逃,对辽军士气打击极大。”沈若筠道,“就让他多活几日吧,还能替咱们扬一扬军威。” 翌日,夔州军架云梯攻城时,辽军便再无第一日的气焰。伴着炮车的攻击,只持续了三个时辰,夔州军便攻下了大同府。 大同府被攻下,部分军士入了城,清剿此处的辽军,收缴辽军粮草,补给军需。 沈若筠在看西京道大同府附近的城池,与王世勋商定如何管理此处,忽见王赓匆匆而来,与两人报:“王爷,苏娘子,在城里的小队,回来后好些人发了高热。” “那大同府里呢?里面有人患病吗?被俘辽兵呢?” 王赓忙叫进了城的军士细问,一问才知,大同府里被俘的辽兵,好些也发了高热。 沈若筠忙去细看了患病军士的症状,与王世勋道,“这些染了病的都先搬到一处,再叫军医熬煮小柴胡汤,军中将士全部都要喝。” “喝了便能痊愈吗?” “要治此疾,得用圣散子方。” 之前汴京也染过瘟疫,三娘便给沈若筠讲过方子。只圣散子方配方有三十来味药材,军中配制不便,她要写信给狄枫,请他配了送来。这里设定的瘟疫,不是历史上金国在灭了北宋后被蒙古所逼,迁都至汴京后,那场找不到原因的汴京大瘟疫,是已有过的疫病。《宋会要辑稿》记载过绍兴二十六年,临安大疫,医官熬制柴胡汤剂,活者甚众。 文里圣散子方配方就复杂很多,有治疗伤寒、时行疫疠、风温、湿温等功效。宣和七年,太学发生疫症,太学生以圣散子方入药,服后疫病尽除。 晚间,军里士兵喝了小柴胡汤,又将患了时疫的搬到一起,便无人再发此疾了。 沈若筠见大同府城内病患如此多,觉得这是个可与耶律璇谈判的机会。 离南枝 第122节 第一百零八章 时疫 狄枫自收到沈若筠的信,便领着长庚医馆的学生一道准备圣散子方的药材,又亲自送来军营。 沈若筠与他细说了时疫的事,狄枫担忧:“当下在西京道尚好些,若是到了中京道,大军染上了时疫,又被辽人前后伏击怎么办?” “那他们也得有人啊。” 沈若筠倒是不担心此事,自夔州军中有感染了时疫的士兵,她便制定了许多生活细则,每日还以石灰水消毒。 如此二十来日,只十余人又染此疾。 夔州军能控制得住,一是因为夔州军军中的药材充足,人人都喝得到小柴胡汤;二是命令颁布后,全军贯彻。 沈若筠不信辽人能知道治此疫的药方,能稳住城内局面,控制住时疫。 两人到了染时疫的士兵所在营帐,沈若筠给狄枫捂口鼻的帕子,叫他小心些。 他们逐一比对了士兵症状,见士兵发热痰结,却不是风寒,又不知病症根源。 两个时辰后,军医已经煎得了圣散子方,沈若筠尝了些,让染时疫的兵士都喝此药。圣散子方服用后有发汗症状,次日便能见疗效。 翌日,士兵还是咳嗽。 沈若筠与狄枫一道斟酌调整药物配方,又过五日才见这些士兵有了起色,慢慢好转,症状逐一消除。 “还得确定下此病源头。” 虽已有方子,但沈若筠却不觉轻松,“圣散子方不管用,想来是新的疫病。” 狄枫也觉得是,“北地苦寒,按理说不应传染时疫的。” 沈若筠想着此事,顾不上休息,又去找王世勋。她这几日都在染了时疫的士兵那处照顾,就没有见他和王珩。 王世勋见她匆匆而来,还以为出了事,“怎么了?不是说士兵都已经见好了么?” “时疫虽可控,但是尚未清源,且圣散子方不管,应是未见过的疫病。还是先将小世子移走吧,孩子年纪小,若是被传染了,恐有后遗症。” 沈若筠见他迟疑,猜测他是第一次与王珩分开,“你叫亲兵、信使都跟着,送他去青州山庄。那里有林君管事,山庄地上地下均有工事。青州城里长庚医馆有我老师,医术了得;青州知州刘翰受过我父恩泽,细致妥帖……” 两个人说着话,王赓来报,说小世子来了。 王珩进了主帐,先给王世勋行礼,又拜沈若筠。 “小姑姑。” 沈若筠虽已净手换衣,却还是不敢靠近他:“我今日照顾了伤员,不能在近处与你说话。” 王珩点头,“我知道的,父王与我说,小姑姑这些日子十分辛苦。” 沈若筠与他道:“辽地闹了时疫,我和你父王,想将你送去青州山庄住一段时日。” “那父王与小姑姑……会生病吗?”王珩十分担心,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不会的,我已有对症的药方了。”沈若筠道,“只是你年纪小,若染上了时疫,我们都会很担心。尤其是你父王,他会担心到没法行军。” 王珩闻言,忙去看王世勋,王世勋有些不自在,给他下了个军令:“派你去青州,保护妹妹。” 王珩一听,忙行了个夔州军的军礼,“是!” 沈若筠憋着笑,心里盘算等北伐归来,得想个法子,也叫王世勋抱抱王珩。 王世勋命王爻领自幼在王珩身边的亲兵八人,与乐安乐康一道送王珩去青州山庄。沈若筠给玉屏写了封信,叫乐安捎回去,信中嘱咐她多注意些,王珩若真有发热迹象,就去请艾三娘。 送走王珩,两个人都觉得虽有担忧牵挂,但又轻松不少。 “你是第一次与他分开么?” “算是吧。”王世勋回忆,“他出生后,先是母妃在照顾,后来便是我带在身边。” “我瞧着也是,小世子知道此处有危险,也是先担心你。” 因着军中士兵都陆续痊愈,沈若筠与狄枫又不能明知大同府里闹瘟疫,再去城里考察一番。只能去找那些俘将,与他们打听大同府人的生活习惯,又细问了饮水与丧葬习俗。 此处离冀北近,单听这些与真定府也无特别的差异。 正当两人都无头绪时,辽将完颜摩出声道:“……是不是真定府的那些守军撤到大同府了?” 狄枫道:“可真定府并未见有人患病啊?” 沈若筠一怔,恍然大悟。大同府闹瘟疫,说不得就与年前真定府溃逃的辽兵有关。 “真定府溃逃辽兵约有八百来人,都在此处滞留。”沈若筠将自己的猜测道出,“他们都被猛火油烧伤。到了大同府后,伤口溃烂感染,尸体堆积……近来天气暖和,便诱发此疾了。” 狄枫也觉得这个猜测合理,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也是因着大灾后,人畜尸体来不及处理,饮水被污染,所以易患传染病。 沈若筠结合军中治疫情形,又改了一张方子,递给狄枫看:“若非要拿此方与耶律璇谈判,我真不愿管这些辽人。” “你要拿药方与耶律璇换将军?” “已是四月中旬了,天气回暖,一旦染起时疫,势头只会更猛……耶律璇总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连自己国家也不管了吧?” 狄枫见她满目都是希望,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提醒她,“若是如此,还得让西京道时疫肆虐,可西京道若时疫肆虐,此地水源、环境都会传染时疫,夔州大军怎么办?” “不必那么麻烦。”沈若筠道,“耶律璇之前已经开始与大昱议和了,说明他也不是不肯议和之辈。眼下只要在辽国造势,叫他骑虎难下,便不得不换。” 沈若筠心下已经有了主意,为了证明自己手上方子可信,除了会去问那些俘臣,辽人生活习惯与大昱有何不同,还让负责看管辽人俘将的士兵故意在他们面前讨论大同府事。 “大同府已攻下,可以先不着急去中京道了。”看守士兵喝酒闲聊,“大同府起了时疫,不出三个月,辽人就会死光的。” “那这些辽人怎么办?” “估计是没什么用啦。”另一看守道,“他们也没有看病的方子,杀他们还不如送他们去大同府。” “本来以为北伐艰难,谁知道他们自己闹起瘟疫了。” “反正苏娘子会治此疾,我们在此地等着便是。” 两人喝酒,频频碰杯,好不自在,只留那些俘将惶惶难安。 又隔两日,一群兵丁将他们移到军营外,又去了他们的脚链,叫他们搬运、焚化大同府城外的辽兵尸体。 完颜摩见夔州士兵怕染上时疫,都离他们很远,便起了逃跑心思。 他与几个同伴瞄准机会,沿着战壕,撒腿就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再不见夔州军身影,耳边呼啸的风都似在宣告他们已重获了自由。 除了自由,他们还有夔州军的情报可报送耶律璇。 又等了数十日,阳光和暖,大同府城内发病的人越来越多。城里仅有的三家医馆不堪重负,大夫束手无策,用药反而还加重了患者的病情,每日死人以百计。 沈若筠见那些俘将已逃,耶律璇却仍未派人来此管控,估计是想放任不管,最好让夔州军也染上时疫。 “以前我觉得赵殊不是个东西,现在看来耶律璇也不遑多让。”沈若筠与王世勋感慨,“中京道也开始出现此疾了……也不知耶律璇还能再硬气几日?” “那些辽将逃了回去,自是不想死的,必会四下宣扬我们有针对此疾的方子,临潢府正热闹呢。”王世勋道,“说不得,使臣已在路上了。” 沈若筠也觉得是自己太心急了,越到此关头,就越不能乱了分寸。 被耶律璇派来的倒霉蛋,是参与过一次和谈的高承与从夔州军营逃回,对时疫较为了解的完颜摩,两人确实已在路上了,又隔五日才至夔州军驻扎地。 听闻他们来,沈若筠叫人将他们彻底清洗了,才肯见他们。 高承进了夔州军军营,见四下士兵,俱是抖擞精神,不见有人患病。他便知完颜摩所言非虚,这位苏娘子,确实有治此疾的法子。 于是等见到沈若筠,态度也不似第一次那般倨傲,十分客气:“听闻夔州军此番北来,是为了昏德公?” 昏德公是赵殊被俘此地后,耶律璇所赐的封号。 “哦?那他如何了?” “昏德公在五色堡,虽在地窖里关了一阵,但是精神尚可……”高承想到一事,兴致勃勃道,“昏德公今年年初得了一子。” “呵呵。” 沈若筠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山河破碎、家国沦陷,他竟还有此心情。不过也不算什么坏消息,到时候若将赵殊与他在辽所生之子一并送到南边,想来南边会更热闹吧? “我们此番来,也是想将他送回的。”高承毕恭毕敬道,“不知苏娘子可满意?” 沈若筠不以为意,“你们要送便送。” “我们一向敬重大昱是礼仪之邦,”高承闻言,大喜过望,“也万望能与大昱重修旧好,两国再践旧日之约。” “大昱沈家,在冀北苦守一百七十余载,无数大昱士兵用血肉筑成防线,以此抵御你们的入侵,这就是旧好么?熙宁十六年,你们偷袭彤云镇,又借着议和的由头,让大昱将冀北军调离,在冀北十六州烧杀抢掠,这就是旧日之约吗?”沈若筠冷冷道,“熙宁十七年,怀化将军和亲,耶律璇约定归还冀北,再不起战事……结果熙宁十八年你们攻入汴京,一路枉死百姓逾十万之数,这就是所谓践约么?” 未等高承答,沈若筠便替他说,“我知道,你邦一向不讲礼义廉耻,推崇弱肉强食。既如此,就不必与我们谈这些,战场上见吧。” 耶律鸫在大同府战场上溃逃回临潢府,举国都知夔州军所向披靡,更遑论眼下中京道也闹起时疫了。 高承想到此,忽觉得她之前说要以辽国殉已故的怀化将军,并非一句虚言。 王世勋端了杯茶给沈若筠,又对面如土色的高承道:“苏娘子乃怀化将军表妹,故提起旧事总是愤愤。我乃夔州人氏,此番与她一并来此,也是为了上次与你所说之事。” “可……”高承为难,“怀化将军确实已经身故。” “她还在辽。” 沈若筠走到推演用的沙盘前,拢了衣袖,轻轻将一面旗帜插上,“你只管去与耶律璇说便是。” 高承嘴角抽了抽,“可……” 王世勋打断他:“她除了擅医术,还会卜算……你若不信,就想想我们为何这个时机北上来。” 高承细思,周身窜起阵阵寒意,确实是夔州军到了大同府,城里便开始闹起瘟疫了。 “我一女子,本不愿造生杀孽。”沈若筠为了叫高承相信自己也有议和意,如此说道,“只是尚有亲人在辽,想要接她回来罢了。耶律璇若想要时疫方子,就将我表姐送还;若我表姐回不来,我也不介意等你们都死光了……再来寻她。” 沈若筠的话不似刚刚质问高承时激昂,显得平淡,甚至还有些疲意。 高承自听说她会算卦,便不敢再质疑。他绞尽脑汁,发现自己想不起沈听澜是如何生殉的,更觉得她所言可信。 “我只与耶律璇有仇,辽国百姓何辜。”沈若筠给他添些希望,“你们不该来寻人议和,而是该说服你们王上才是。” 王世勋也适时加码,“若送回将军,我便不往中京道去了。” 高承闻言,十分心动,若是能如此,便可完美解决当下困局。 “怀化将军对辽并无用处,耶律璇若是宁舍举国百姓也不愿放她……”沈若筠将此话拉长,“若真要至如此局面,你们不妨拥护旁人。” 一同来此的完颜摩倒是问了个好问题,“不知苏娘子给的方子,要如何验明真伪呢?” 沈若筠看他,目带怜悯,“如此下去,再过三月,你们举国的城池俱会成为鬼城。我愿见你们,不过是算出怀化将军尚在辽国,这是你们最后的救命稻草……爱信不信。” 第一百零九章 喜会 离南枝 第123节 “在苏娘子这里,怀化将军的分量比你们举国都重。”王世勋道,“她没有骗你们的必要。” 高承与完颜摩是从上京道一路急行军至中京道,再到夔州军军营的。中京道的锦州、沈州已出现了疫病病人。 以此疾的蔓延速度,不出一月,举国上下均会患上此疫。苏娘子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这确实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由不得他们不信。 “我只给你们二十日,将怀化将军送归。”沈若筠语气加重几分,“过了这时限,我便是给你们方子……也没有用了。” “举国时疫蔓延,想来军中更甚,也不知道若是我们以大炮攻城,你们能抗住几轮?”王世勋道,“两位回去与你们王上商议吧,好好将怀化将军送归,不然真要举国殉她了。” 完颜摩已经瞧出来了,夔州军此番北上,为了昏德公是假,为了怀化将军才是真。 该说的已说完,便遣他们离开。 等他们走了,沈若筠低低叹气,心下仍是担忧不已。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出自王维的《终南别业》。”王世勋安慰她,“等将军回来,叫将军亲自来攻临潢府。” 沈若筠咬了咬唇,“等姐姐回来……活捉了耶律璇由她处置。” 五色堡离夔州军营地近,许是为了表达求和诚意,高承刚走几日,就将赵殊送了回来。 赵殆登基后,他本就显得可有可无,耶律璇留他也无用,便同意将他送回。 沈若筠等不到姐姐的消息,无心旁事,便戴了锥帽,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赵殊身形佝偻,脸色蜡黄,颧骨也显得突出,他身后跟着个女子,手里抱着的就是入辽后生的那个儿子。 隔得太远,沈若筠认不出那女子是谁,估计是赵殊之前的后妃。 赵殊也是没想到还能有再归大昱这一日,此时正躬背哈腰给送他来此的辽人致谢。 沈若筠见他如此,百感交集。 她第一次见赵殊,是在太后娘娘的福康殿。那时她刚被接进宫,赵殊来福康殿,也亲切待她,嘱咐宫人好生照顾。 沈若筠想他,也曾有过一点照拂沈家之意,可更多是拿她做威胁祖母、长姊的棋子。所以在祖母离世,长姐和亲后,周沉另娶高门女,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自生自灭。 毕竟,沈家已经没了,周家不过是娶平妻而已,又非休弃。 说不得赵殊心下还觉得周家十分仁义,还肯留她。 沈若筠想着汴京旧事,见赵殊如此,实是难起同情意,只觉得好笑。他以前将她当成棋子,拿她牵制沈家,甚至动过逼迫长姐的念头……而如今,沈若筠将赵殊与他的儿子从辽人手里讨回,再送回南边去,计划利用他引起南边朝廷内斗,叫那些弄权臣子内部倾轧。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所谓因果,原是如此。 沈若筠不想去见赵殊,只叫王世勋去让赵殊写北伐的手信,再将人送走。 王世勋问她,“要不要骂他一顿?” “白费口舌。”沈若筠看他都觉得恶心,“他被俘都不影响他生儿子……既如此,就叫他知道什么叫刚刚开始吧。” 南边两派相斗,到时候落败的那方……估计就不是关押这么简单了。 沈若筠心下还是偏向濮王一些,除了与玉屏、林王妃的关系,濮王之前自请给祖母写墓志铭,她还记得此事。也不知道濮王能不能抓住机会,借此肃清一次弄权风气,重振朝纲。 沈若筠想着南边朝廷的事,心中并不觉得有报复的快感,也不期待知道结果。 再换个皇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前句出自老子的《道德经》,后句出自《魏源本义》。刍狗,草扎的狗,祭祀用品,祭祀完就无用了。 老子这句话解读特别多,我个人喜欢这么理解,用错勿怪。 有权力的地方就少不了为之嗡然打转的蝇虫……圣人之所以为圣,大多是吹嘘至此,统治需要罢了。 等北伐结束,沈若筠也不打算去南边,若能相安无事便罢,若是南边手伸得太长,她必叫他们付出代价。 又等数十日,也不知是耶律璇不信高承与完颜摩,打算等疫情蔓延至上京城池再考虑此事,还是沈听澜真的已经还不来了,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沈若筠等长姐的消息等得心下焦灼,总是会想到最坏的结果,十分揪心。 王世勋劝她:“我想之前给咱们递消息的人,必是因为这消息重要,才会千辛万苦递送到夔州军军营……所以将军一定还活着。” 听他提起此事,沈若筠想到玉屏也说姐姐还在,又好奇,“也不知那消息是谁送来的。” “一定是心系沈家之人。”王世勋道,“我自来冀北,事事顺遂,想来是你家先祖英灵在此保佑你,叫我也沾了光。” 沈若筠估计也是认得沈家的人,冀北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得道多助矣。 翌日,沈若筠打算先去中京道的大定府打听消息,便来寻王世勋。却见王世勋见到自己时,拿帕子捂了唇。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王世勋低声道,“不要紧。” “你是主帅,哪有不要紧的事。” 沈若筠蹙眉,让他将帕子拿开。 王世勋不愿让她看见,却也不愿她担心,只好将帕子移开了。 沈若筠见他唇角撩起了火泡,便知道他其实也如自己一般忧心,却总是在安慰自己。 “……叫你担心了。” 沈若筠心生歉意,凑近细看,“这不必遮的,我给你配个药,保管不出三日便消了。” 王世勋见她离自己如此近,低头见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弧形……下颚不由绷紧,喉节上下滚了滚,低声道:“我没事。” 沈若筠又扶了他脉息,取了牛黄、黄连、黄芩、栀子、冰片等药材给他制清热解毒的牛黄丸。 得了药丸,自己也用了些。 “还是北上去中京道吧,”沈若筠拿定主意,“既然耶律璇冥顽不宁,咱们也不必等了。” “也只好如此了。” 两个人正商议行军事宜,忽见王赓来报:“王爷,苏娘子,辽国又遣人来了。” 王世勋忙问:“来的是谁?” “他自称是辽国大皇子耶律桀的近臣,汉话也流利。” 沈若筠与王世勋对视一眼,她强压着有些激动的心情,与王赓道:“你先去问问他有何事。” 王赓去了一会便回,与两人报:“此人说他知道怀化将军的消息……” “叫他来吧。” 沈若筠心下猜测是耶律璇不愿放人,但有人起旁的心思了。她深吸一口气,今日应是能知道长姐的现况了。 进夔州军军营的人都会被搜身,沈若筠本来以为来的是辽人,还想叫他们消消毒。却见那人虽是辽人打扮,但未剃髡发,剑眉无须……惊诧出声:“狄都知?怎么是你?” 狄杨见她,却并不意外,拱手见礼,“二小姐,又见面了。” 沈若筠又惊又喜,又遗憾狄枫离开得太早了,语无伦次道,“狄都知,你弟弟也与我在一处的,可惜他几日前刚离开……” “我知道他的事,二小姐不要着急。”狄杨道,“我也有将军的消息要告与你知。” 沈若筠重重点头,“你说……” “将军不在临潢府的辽皇宫,而在岢邱。” “那是什么地方?” “此处离中京近些,耶律璇在那修了陵墓,已快完工了。” “陵墓?”沈若筠手不自觉攥紧,“这老贼真想叫我姐姐给他殉葬?凭他也配?” “两人交手多年,耶律璇也觉得她为人杰,既是稀世宝物,便想着要私自占有。”狄杨道,“将军自入辽,耶律璇算是软硬兼施了,可还是险些被她绞死,自是不肯放手,想叫她死生都困在自己陵里。” 沈若筠双手紧握,指节攥得发白,眼眶蓄满了泪珠,“我们今日便去岢邱。” “二小姐别急。”狄杨安慰她,“我不是来找你了么?” 沈若筠低头,让眼泪都落尽了,咬牙道:“可我若不知她在哪儿便罢,知道了如何能忍住……” “那里有耶律璇的龙虎军亲卫,若有人闯进去,将军会没命的。”狄枫与她道,“我来寻你,是因为耶律璇虽然不愿放她,但是耶律桀愿与你们议和。” “他……要弑父?” “耶律璇自被将军所伤,身体大不如前,耶律桀不必弑父也可上位。”狄杨道,“他要治时疫的方子来给自己造势,也愿意等取了耶律璇的龙虎军虎符,就送回将军。” 沈若筠不信耶律桀,却信狄杨,“那依你之见,耶律桀有无可能拿了方子,又知我姐重要,反而拿她来要挟我们?” “是有此可能……”狄杨点头,“但我已在此前骗了他,说辽国此番起了时疫,乃是夔州军所为。” 沈若筠豁然贯通,“也是,我们既能治好此疾,就也能叫他们再患点别的。” 她去案前提笔将方子写了递给狄杨,又要行大礼拜他。 “二小姐不必如此。”狄杨忙伸手扶她,见她泪盈于睫,劝她道,“你再耐心等几日,到时候我亲自送将军回来。” 王世勋在一旁听了,知道沈若筠与此人乃旧日相识,问他道,“夔州军刚来此时……那信是不是你送的?” 狄杨点头,“是我。” 王世勋好奇:“你如何知我会与辽人要怀化将军?” “琅琊王如约北伐,勤王后还要回封地。既如此,自是要将原来的冀北将领寻回的。”狄杨道,“且我知道你若北伐,必有沈家人会来助你,不是二小姐,也有旁人。辽人皆以为她被耶律璇生殉,我怕你们失望,故提前想了法子送出信来。只不过我送信时,她人还在临潢府。” 沈若筠心下感激,“若非此信与玉屏所言,我真以为她已不在了……” “小郡姬所为,可谓忍辱负重。”提起赵玉屏,狄杨叹了叹,环顾四周,又问沈若筠,“陆蕴人呢?没与你们一起吗?” 提起陆蕴,沈若筠也不知他在何处,“出海去了,消息全无。” 狄杨啧啧称奇,“他这个人吧,倒也不必担心。” 因当下不是细话家常的时候,狄杨拿了治时疫的方子,又与两人约定,等有消息,会再遣人来通知。 自见了狄杨,沈若筠心下安定许多。她与王世勋一道送走狄杨,两人回营帐时,便将狄家的事与王世勋讲了些。 “上次送药来的,就是他弟弟。” “原来是这样。”王世勋理清前因后果,又问沈若筠,“那陆蕴是谁?” “他呀,是个很厉害的人。”沈若筠想起陆蕴,嘴角微扬,“等他回来,我就介绍你们认识。” “好。”王世勋见她眉飞色舞,“我也想认识他。” “我小时候,想学什么都可以跟他学。”沈若筠想起陆蕴,“我给你的那份冀北车辇图,原图就是他绘制的。” “怪不得你会这般多,原是有个厉害老师。” “确实厉害。”沈若筠想起幼时被陆蕴管教的旧事,忍不住掉泪,“……一别许久,我也有一事要笑他的。” 她抬头时,见满天星辰交相辉映,有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细细一辨,正是长庚。 那颗星明明亮亮,叫人观之心下也顷刻瞬明,边角处都被照亮了。 离南枝 第124节 抬头看着这颗星星,便觉夜晚踟蹰路上,也不会害怕孤单与路长。 王世勋问她:“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沈若筠指着长庚星给他看,“我有感觉……姐姐就要回来了。” 王世勋今日见了狄杨,也有同感,“那我们一起接她回来吧。” 又等了七日,狄杨遣人送信,说是耶律桀正联结了辽邦许多皇亲重臣,欲行逼宫事。 治平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耶律璇长子耶律桀率狮虎军逼耶律璇退位,杀龙虎军将领可成,副将吉利阚。耶律璇只得传位与他,耶律桀接管龙虎军,继位称帝。 沈若筠与王世勋带着一队人马,在下京道与中京道交界处等着,望眼欲穿间,终是见一队车马前来此地。 沈若筠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却又被王世勋挡在身后,“小心些。” 沈若筠也担心辽人使诈,只好按捺着想要策马上前的心。等见了车队为首之人正是狄杨时,目光就只落在那马车上。 她询问狄杨,声音都打颤:“姐姐在车里吗?” 狄杨笑道,“你看看便知。”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马车车帘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揭开一道缝隙,沈若筠听到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在轻声唤她: “阿筠。” 第一百一十章 归来 “姐姐!” 沈若筠快步上前,险些踩到自己的裙子,王世勋眼疾手快地扶着她,“慢些吧。” 沈若筠点头,却还是几步扑到车前。沈听澜已经掀开了车帘,看着妹妹。沈若筠一时如在梦里,连眼睛都不敢眨。 “姐……” 也不知是不是分别太久,记忆都出现了偏差。还是沈听澜在辽国受尽磋磨,让她不似沈若筠记忆里的模样。只那双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睛,还同她每次看向自己时一般,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温柔的暖意。 见沈听澜要下车,沈若筠忙去扶着她。沈听澜脸上有种病态的白,从车上下来,连咳了两声,身体颤抖的幅度,透出不必扶脉便知的虚弱。沈若筠见状,忍不住掉泪,又拿手背擦了。 “耶律璇这个老贼……”沈若筠恨恨道,“我也要……” “阿筠。”沈听澜见她落泪,颤巍巍地伸手揽住她,“好了,不哭了。” 沈若筠小时候,沈听澜每次从冀北回来,她都喜欢黏着她。抱腰拦腿,都是常事。后来长大了,也最期待姐姐回来,每次都有很多事要告诉她,怎么也说不完。沈听澜会记住她讲的所有事,连她养的阿砚爱吃青瓜都记得……从无不耐。她若讲得困了,就靠着姐姐,一觉睡到天亮。 眼下又被姐姐抱着,沈若筠再难忍住泪意,靠着她呜呜而泣。 “你怎么能……信他们的话呢……”沈若筠想到和亲一事,更为悲戚,“说好要在一处的,你怎么能……” 若是当年知道姐姐会被朝廷推来辽国和亲,她便是挣个鱼死网破,也不会叫此事发生。 “是我不好。”沈听澜见妹妹如此,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阿筠……” 王世勋在一旁,见沈若筠哭得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也忍不住掉了泪。上前劝沈若筠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迎将军回营里吧。” 沈若筠点点头,擦了擦眼泪,又去给狄杨行大礼。 狄杨哪肯受,忙扶起她,“二小姐莫要谢我,应谢自己才是。辽国上下十分惧怕夔州军的火器,又有治时疫的方子,才有今日。二小姐在冀北隙穴之窥,护持百姓,实有沈家先祖之风。” “都是得诸位贵人相助矣。” 狄杨与他们告辞:“将军已送到,我就先回去了。” 沈若筠咦了声,“你不跟我们一道走吗?” 狄杨眸中带笑看她:“二小姐,我们还会再见的,不是么?” 沈若筠明白他的意思,重重点头:“会的。” 王世勋也拱手送他:“夔州军北伐计划不会变的。” 狄杨倒是想起一事,与王世勋道:“耶律桀作为新帝登基,两军士气高涨,但辽国臣子仍旧格外惧怕火器。王爷不如先假意接受辽国求和,在下京道与他们分地而治。辽人从汴京掠来无数宝物,可以借此索银索粮索要马匹……拿他们的钱粮再打他们,也叫他们从内部分化,争执起来。” 王世勋会意,“这样也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若筠嘱咐狄杨,“与虎谋皮,总是危险的……你也小心些,狄枫也在等你呢。” 狄杨笑道:“好,我等着与你们团聚那一日。” 回去夔州营地的路上,沈若筠陪着沈听澜一道坐马车。 她轻靠着沈听澜,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鼻眼泛酸:“姐姐,我真的好想你。” 沈听澜哑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不是这样的。”沈若筠摇头,眼泪连串滑落,“以前是你与祖母照顾我,你们撑着沈家,叫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又为了我的安危这般牺牲……以后就换我来撑着沈家吧。” 沈听澜替妹妹擦眼泪,“我听狄杨说了些你的事,我家阿筠真了不起。” “是我不如姐姐。” 沈听澜进了夔州军军营,全营都与她行冀北军军礼,唤她将军。沈若筠知道这是王世勋授意的,十分感激,但当下还不愿让沈听澜接手行军事务,只想好好给姐姐调理调理身体。 不说旁的,她被关得太久,眼睛都有些畏光。 不秋与苍筤见了沈听澜,俱是欣喜掉泪。两个人提了好些热水进营帐给她沐浴,沈听澜似是疲累至极,靠在浴桶上阖目就睡着了。 沈若筠小心地摸着她的脉息,见她胳膊上仍旧布着许多抓痕,有一道横向伤疤落在手腕处,心疼得不敢去摸。她的身体亏空厉害,加之以前积年累月的操劳,沈若筠不敢去想她在辽国是如何熬过来的。 沈听澜闭目呢喃,“阿筠……” 见姐姐睡梦里也在叫自己,沈若筠有些明白了,心酸落泪,又匆忙将眼泪擦了,将她唤醒,“姐姐,水有些凉了。” 沈听澜嗯了声,自己系了袍子。沈若筠拿了干帕子替她擦着头发,越想越心酸。 “我那时不愿见你,就是怕见你哭,也怕你做傻事……”沈听澜见妹妹又哭了,与她解释当年事,“……怎么你小时候不爱哭,偏长大了,倒有这般多的眼泪。” 晚上,两个人同榻而眠,沈若筠终于明白自己没有做梦,由伤心过渡到家人在身边的欣喜,靠着姐姐,讲着分别后的事,“第一批辽兵来侦察大昱布防时,我在庄子里呢,那里的地下粮仓被我改成了工事,故而沈家庄的人都无事。我怕大军再来,便对外说阖庄与辽人同归于尽了。后来汴京没了,我又去了杭州,见了外祖母,舅舅舅母都极好,还认我做女儿,故我后来都用苏家女的身份。夔州军用的火器与猛火油都产自青州,我在那里建了一座山庄。” “南边那些人还想要这个,”提起此事,沈若筠语带嫌弃,“所以我与王爷就将赵殊与他儿子送回去了,也给他们添添堵。” “还有……” 话到嘴边,沈若筠却不好意思与姐姐说沈蓟之事,打算等姐姐去了青州山庄再告诉她。 沈若筠诊出沈听澜有萎黄病,军营里药物不大齐全,新鲜菜蔬也少,便有心想带她回青州住一阵,再请艾三娘来,一道替她调理身体。王世勋也有此意,与她道:“我要与辽人索银粮,估计数月都不会起战事,你只管放心带将军回去。” 见她仍有顾虑,王世勋又劝她:“你放心回山庄吧,一别这般久,两个孩子必是想我们,也替我看看珩儿。” 沈若筠放不下夔州军,叮嘱他:“辽人无耻狡诈,虽有狄都知为内应,但也得小心为上。我先回去一趟,等诸事妥当,再回来与你一道北伐。” “好,我等你回来。” 路行二十余日,沈若筠带着沈听澜回到青州,没去山庄,先去了城里的长庚医馆。 自长庚医塾开学,狄枫多在真定府,此处都是艾三娘与包澄在经营。 沈若筠扶着沈听澜进医馆,艾三娘正在里面整理各类药丸余量,一见来人,险些碰倒一片瓷瓶,喜上眉梢,上前来迎,“将军!” 沈听澜见了故人,笑着道:“三娘将医馆开到冀北了?” “将军羞煞我也。”艾三娘连忙摆手,“都是二小姐置的产业呢,当下在冀北已经开了七家了。” 沈若筠忙道:“我一人哪有这般厉害,都是三娘与狄枫的心血。” 三人叙了会旧,艾三娘忙取了手枕,替沈听澜扶脉。见她手上那道割腕的伤疤,十分心疼,强忍着泪意。 沈若筠递了帕子给她,艾三娘接过擦了,低声念了句,“回来就好。” 艾三娘诊完脉,又与沈若筠细细商讨对症之药与日常饮食注意事项。 两个人斟酌药方,又一道配药、制药,忙到掌灯时分。沈若筠索性在医馆后的小院里住了,打算明日再回山庄。 次日晨早,刘翰知道她回了青州医馆,前来见她。 沈若筠听到不秋来报,猜测刘翰是有事与自己说,便请丫鬟引他到小院石凳喝茶,自己去见他。 “刘知州是有要紧事么?” 刘翰正欲与她言,忽见沈听澜从屋里出来,瞬时瞠目结舌,还以为是大清早自己不清醒,伸手揉了揉眼睛。 沈若筠见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低声笑道:“你未做梦,确实是将军回来了。” 刘翰忙上前,给沈听澜行冀北军军礼:“将军。” 沈听澜叫他不必多礼,刘翰却已是涕沾衣襟 ,“之前苏娘子没来时,我万万想不到,还有再见将军之日;后来苏娘子来了,又与琅琊王一道收复冀北失地,北上伐辽,我这才敢奢想此事……没承想这般快,就再见到将军了。” “刘大人,一别这般久,你竟还留在青州。”沈听澜晨早刚起,又见了故人,人也显得精神,见他称沈若筠为苏娘子,忍不住笑道,“你昔日总会遗憾,说她不曾来过此地……怎么她来了,你却错认她是旁人?” 沈若筠知道刘翰早已猜出自己身份了,只是不曾明说,今日也是个机会,便笑着与他介绍,“刘大人,我姓沈,是归德将军沈钰的二女。” “我自知你的孩子姓沈,心下便暗暗猜测你就是沈家二小姐。”刘翰擦了泪,“后来我见你在冀北办医馆、造火器、收复冀北城池……便知不会错了。归德将军那般好的人,故而他的女儿才会这般钟灵毓秀。” 沈若筠被夸得不好意思,“我行走在外,身份多有不便,并非有意隐瞒大人的。” 刘翰忙道:“我是知道的,二小姐不必与我言歉。” 沈听澜听出些端倪,看着沈若筠。沈若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小声与姐姐解释,“那孩子是我与周沉和离后有的,我想着是我们沈家的孩子,便将她生下来了。到今年十月就满两岁了,糯米团子一般黏人,姐姐见了便知。” 沈若筠提到女儿,想起快半年未见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沈听澜总觉得沈若筠自己还是孩子呢,此时听她将和离生子一事说得这般轻松,便猜出她与自己说了这许多事,独未提此段,必是十分艰难,才会下意识回避。 “周家对你……” 沈若筠见姐姐眼神凌厉许多,忙与她道:“没什么要紧的,姐姐别与他家生气,不值当的。” 倒是刘翰,此时才记起自己来此所为何事了,拍了拍脑袋与沈若筠道,“上个月,周家二郎来此与我打听你了……” 沈若筠皱眉,“他打听了什么?” “先是与我套话,问我可见过苏娘子,有何样貌特征。”刘翰道,“我留了个心眼,推说只远远见过,记不清长相特征。” “后来他又想去山庄,被我拦了。我说青州山庄有兵丁巡逻,若有人擅闯,下场都极惨。” 沈若筠一怔,猜测周沉这是认出自己了。上次见周沉,她故意在脸上做了大片伤疤。刘翰若是见过这个“苏娘子”,必会说自己戴了锥帽未看清长相,或说脸上有疤。 她估计是在真定府办医塾时,来往见得人多,露了些破绽。只那时医塾尚在筹办,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日日花一个时辰给自己贴疤呢?又因招收的学生都是女子,她有心想鼓励这些女子不必拘束,连锥帽都未戴。 沈若筠估计周沉虽被调离冀北,但因着仁和堂在北边的生意受长庚医馆影响较大,故近期来往过真定府,知道了些关于她的事,起了疑心,遂来青州调查。 当时骗周沉她已身死,为的是叫他不要来寻自己,再坏自己的事;也是防止他利用沈家,糟蹋了沈家名声。 离南枝 第125节 眼下冀北大局已定,周沉不能影响什么。他知道便知道,难不成还有脸来寻么?寻来也不怕他,还可与他算算昔年旧账。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报恩 虽是如此打算,沈若筠还是请刘翰留心,若是在城里发现周沉行迹,就遣差役去山庄里报个信。 刘翰道:“不若直接不许他们进城便是。” 沈若筠摇头:“也不必太过明显,此人阴损,若是想办法将你调离此地怎么办?最好是叫他信你,觉得你可用,再从他那里套些消息。” “这倒也是。”刘翰点头,“若有消息,我便遣人去知会庄里管事。” 等刘翰离开,沈若筠与艾三娘在医馆制了好些药丸,才带着沈听澜回山庄去。 “姐,之前是我撒谎了。”沈若筠小声与沈听澜交代前事,“我与周沉不熟,也知他非善茬……只是当时太想自己解决此事了,才会错信他,与他假成亲。” 沈听澜握着她的手,“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沈若筠轻靠着沈听澜,“我和离后,时常会庆幸此事。便是周沉真是良人,我也不过被困内宅,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罢了……哪能得观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出自李白的《关山月》。。” “我万分庆幸,人生不仅于此。”沈若筠想着以后事,冁然而笑,眸中满是喜悦与憧憬,“你回来了,咱们在此一年比一年热闹呢……玉屏爱瞧灯,今年过年,我就在山庄挂满花灯,必不比汴京的灯景差。” “小郡姬也在此?” “在的。”沈若筠笑道,“她可赖上我了,要给我女儿做干娘。” “你们两人在一处也好。” 沈若筠与姐姐说着话,一瞬便至青州山庄。两人下车便见林君领着沈家人远远来迎,齐齐与沈听澜行冀北军军礼。 “将军!” 林君喜极而泣:“我也想不到,真的可以再见将军……” 沈若筠闻言,故意板起脸,“和着你以前都不信我呢?” 林君忙道,“我怎会不信二小姐,只是没想到……” 他偏又越描越黑,还是林箬笑着给他解释:“林管家日日都念着呢,只是得见将军,欣喜极了,才觉得不真实。” 沈听澜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赵玉屏提着裙子跑过来,“姐姐!” “郡姬。” 赵玉屏顾不得与沈若筠说话,忙拉着沈听澜的手,细细打量她,哽咽道:“我就知道姐姐你一定会逢凶化吉的,阿筠真将你接回来了……” 沈听澜见她落泪,替她擦了,“好了,不哭了。” 赵玉屏被她一哄,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沈听澜抱了赵玉屏,赵玉屏把脑袋埋在她肩上,呜声道:“我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好了,先进去吧。”沈若筠故意打趣她,“怪道你只自己来了呢,是不是怕阿蓟和小世子见你哭,然后笑你哭鼻子呀?” “哪有。” 听沈若筠提起两个孩子,赵玉屏忙擦了泪,“也不知你们几时到,就没叫他们,都在院子里呢。” 沈若筠点点头,扶着沈听澜往里面走,赵玉屏也来扶她。 “将军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林君在一旁问,“要不要先过去?” 沈听澜已听见赵玉屏提起孩子,笑着道:“不是还未见小阿蓟么?” 提起沈蓟,林君忍不住嘴角上扬,“是该去见小小姐,小小姐肖似二小姐,将军一见便知。” “小世子这段时日如何?” 沈若筠知道山庄里众人待沈蓟极为用心,厨下做菜,菜都只掐最嫩最新鲜的留与她。故她不担心女儿,又想王珩是第一次与王世勋分开,也不知如何了。 “小世子每日都与小小姐在一处,有时也会问我们可有军营的消息。” “旁的倒是无什么,只是有些思念他父王。”赵玉屏道,“那日我画完图,见他与阿蓟两个小不点坐在门槛上看月亮,也不知道聊什么……阿蓟念着你,他想王爷,都哭了一回。” 沈若筠点头,“小世子未离开过王爷,必是想的。” 众人进了葳蕤院,便见穿了一身杏黄色襦裙的沈蓟与王珩正在院子里骑着小木马。半年未见,沈若筠见女儿头发多了好些,扎双髻也可以系上发带了,双腮还是一如离开时白嫩,笑起来时嘴角下的梨涡越发明显。 沈蓟一见有人来,又见了沈若筠,忙从木马上下来,扑跑过来,“娘……” 一别半年,孩子的口齿也比之前清晰。 “慢些,别摔了。” 沈若筠上前几步抱起她,沈蓟双手圈着她的脖子,吧唧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沈若筠抬眸见王珩目带期盼四下查看,知道他是在找王世勋,就将女儿递给赵玉屏抱着,走过去牵他。 “小姑姑。”王珩与她行礼,“我父王没有与你一起回来么?” “他是夔州军统帅,与大军在一处。”沈若筠道,“但是那里已经不闹时疫了,小姑姑过些日子也要回去,到时带你一道回去可好?” 王珩忙问,“父王那里一切都顺利么?” “什么都顺利,除了总会想你。”沈若筠将分别后的事讲给他听,“你离开后,他每日都会去你住的营帐里待一会的。” 王珩嗯了声,鼻子一拧,克制着不掉眼泪,“我也想父王,只是若父王未叫我归,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好孩子。” 沈若筠牵了王珩,与他介绍沈听澜。又见女儿人靠在赵玉屏怀里,却向着沈听澜摇手手。 “你认识么?”沈若筠忍俊不禁,“怎么逢人便要抱呀?” 沈听澜将沈蓟抱过来,细细端详,又与沈若筠道:“是与你幼时很像。” “我的孩子,自是像我嘛。” 许是分别太久,沈若筠这次回来就发现女儿越发黏自己,一刻也不肯分开。一日来回几趟,回回都与她咕叽咕叽说上一阵。 “小话痨呀。” 沈若筠等她说完,倒了水给她喝。因伏案看账太久,也想活动一二,便笑着牵了她,“咱们去逛一圈,看看今日吃什么好不好?” 沈蓟蹦出个清晰的词来,“哥哥!” 沈若筠明白女儿意思,又忍不住笑道,“我只说带你去看看,并非要带你去厨下偷吃。” “哥哥,一起。” “好,与哥哥一起。” 沈若筠牵着两个孩子,在山庄逛了一圈,最后去了厨下。她挺喜欢这里,除了有食物的诱人香气,还因这里总是笑语晏晏,叫人心情愉悦。 厨下今日当值的刘二娘,见是她来,忙擦了手问:“苏娘子可是有什么想吃的?”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因沈蓟是沈若筠的女儿,又玉雪可爱,山庄内的娘子都极喜欢沈蓟。此时见她与小世子来了,都在想要拿什么给她吃。葛娘子拿了只小碟子,夹了几只菜团、糯米糕端了来。 “刚刚新制的,也是南边的口味,请娘子尝尝。” 沈若筠见菜团里有肉有香蕈,切得比较碎,适合孩子吃,就拿了张紫苏叶子,包了一只先递给王珩。 沈蓟也想吃,眼巴巴看着娘。沈若筠估计她吃不完一整个,就掰了半只递给她。 她自己拿了个糯米团,想到旧事,与两个孩子道:“我们小时候在女学读书,中午送来的餐食不好,家里就装一些糯米团子或是米糕,也拿紫苏叶包了,中午休息时用。你们玉屏姨母,一气能吃半盒。” 沈蓟还听不懂,小口小口啃着菜团子。 王珩听得向往:“父王也说要送我去书院读书。” “读书好,可明理,还能认识好朋友呢。” 沈听澜在山庄静养,又有沈若筠与艾三娘一道研究药物饮食,半月后,便不似之前那般面目晄白。 沈若筠高兴之余,又惦记北伐事。北地气候比冀北更为寒冷,过完八月,便会骤然转凉。沈若筠打算在入冬前,再回去夔州军营。入了冬,辽人不会安分,她不放心王世勋与孤军北上的夔州军。 想着要北上,沈若筠便打算抽空去一趟真定府,看看医塾情况,也见一见狄枫,与他说狄杨之事。 既是要去医塾,沈若筠便将在下京道治疗时疫的情况细细记了,又见赵玉屏立在案前,问她道:“怎么了?” 赵玉屏见她此次回来,待王珩比以往亲热许多,事事以他为先,小声问她,“阿筠,你与琅琊王是不是……” “王爷北上不得归,总不能叫小世子看着我们一家团聚吧。”沈若筠失笑,与她解释,“王爷非一般男子,不会见到女子就只想到男女事。他也不会觉得女子就不如男子,我……” 沈若筠顿了顿,想到一路经历,小声道,“……很敬重他。” 赵玉屏过年时便觉两人般配,又叹琅琊王封地怎么偏在千里之外的夔州路,若在冀北就好了。 “唉……” 沈若筠倒是也有事与她说,“阿蓟一岁生辰我就给忘了,估计今岁又无法陪她,你来此也有大半年了,不若一道去真定府逛逛?还可给孩子挑些东西。” 赵玉屏点头:“也好。” 到了真定府,沈若筠叫赵玉屏先在真定府长庚医馆后的院子里休息。自己去了长庚医塾见狄枫,狄枫倒是也有事与她商议,“庄里若有能干的娘子,可提来医塾理事。” 沈若筠估计是学生都为女子,叫女子来管一些日常事会更方便,也可以住在医塾里,便应了:“庄里能干的娘子极多,我请林箬选两个来。” 想到庄里娘子,沈若筠觉得卫芷合适,卫芷读过书,且家学渊源,管个医塾,绰绰有余。 两人对完医馆、医塾事,沈若筠便与他细说了遇见狄杨的经过,狄枫听完,不敢置信,“辽人居然都信他?” “你哥哥能从罪奴做到福宁殿的都知,自也能从俘臣爬上去。”沈若筠想到狄杨,感慨万千,“他若能入仕,朝廷那些人,都不够瞧。” 狄枫想到一桩旧事,讲给沈若筠听,“昔年佘太君见过哥哥,便同意他与将军定亲,想来也是觉得他有过人之处。” 沈若筠见狄杨为姐姐奔走,冒着危险随皇室北上去辽,艰辛苦楚必不会少……十分惆怅,若无当年事该多好。 两人叙完旧,沈若筠又去给学生上了时疫课,包括如何确认症状、如何治疗以及疫病的预防。 讲完课已至酉时,夏日天长,太阳还没落下去。沈若筠刚出医塾,又想等会狄枫,一道回长庚医馆去。 只她刚走下一节台阶,忽见一人正站在长庚医塾不远处,见她出来,定定看着她,从喉间逸出一声“阿筠”。 周沉的目光一瞬不瞬,沈若筠却连个多余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能感觉周沉已在极力克制自己,走近些又低声唤她,“阿筠,原来真是你。” 沈若筠默然。 周沉紧睨着她,“你真的还活着。” “我为什么不能活着?”沈若筠觉得此话好笑,“难不成我没死,令你很失望?” “阿筠,你知道我心意的,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气我?”周沉垂眸,“自知道你在沈家庄,我便……” 离南枝 第126节 “杀了人,再去忏悔,这不叫悔过,叫心虚。”沈若筠打断他,“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话了,说实话我是真不知,你怎会还有脸来找我?需要我提醒你么?我们早已和离。” 周沉嘴里喉间满是苦味:“阿筠,福金帝姬已将行宫事告诉我了,她说当年在行宫救我的人是你。” “我当时若知道那人是你,是不会下河去救的。”沈若筠与他道,“那日,我以为河里的人是多络。” “可这对我不公平。”周沉心下绞痛,“我若是早些知道……” “便是早知道是我又如何?你要报恩吗?”沈若筠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可我与你,你们周家的事,并不只这一桩,你都不知吗?你们是怎么对我的?我嫁你,是因你与旁人私会在前,我也只当婚事是与你的一桩交易,可你母亲却想叫我不明不白地死在你们家;我去照顾周妤,你却借此将我关了,威逼我姐姐和亲辽国;后来又将我困在外宅,做你外室;便是和离,你还引辽人去我家庄子……我们沈家的人就如此命贱吗?” 她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周沉,这便是你的报恩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遗忘 “你知道手镯的事了。” “是。”沈若筠想起旧事,若非险些命丧此物,便如笑料一般,“那时我还不认得此物,周夫人总叫我戴,我虽明白此物不可能真是什么对身体有益的物件,但也想着她是长辈,如何能叫她总是挂念此事,便回回见她都戴。” “我知道周夫人不喜欢我,但是没想到她竟打算要我的命。”沈若筠自嘲道,“想来是你们周家觉得和离在官家那里不好交代,又觉得我是孤女,于是这般打算。若你丧偶,旁人就只会说是我命薄……可我再如何命如草芥,也不是你们能定我生死的。” 沈若筠其实每想到此事,都觉得周身蹿起寒意。若那时没撑过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周家。姐姐知道,会有多伤心?若是祖母还在,她本就身体不好,怕是都不能将此事告诉她。 周沉听到她说出旧事,忙与她解释:“我知道了此事,便将镯子销毁了。我本也不想瞒你的,可我……” 他顿了顿,“……我怕你借此事与我和离。” “命都要没了,还不和离,我图什么?图你家坟茔修得好么?” 沈若筠懒得再与他废话,想着狄枫就要出来了,到时候叫他与沈家人,将他拖离医塾,再打一顿。 “阿筠,”周沉从自己革带上取下一把匕首,双手递给她,“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了……原想着等接回将军,就去守衣冠冢,了此一生的。” 似是怕沈若筠不知道那是什么,周沉与她解释,“那时我骤闻你去世的消息,也似死过一次了。我日思夜想,若是没有这些污糟事,我们定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白头偕老,死后也葬在一处。于是我便替你与孩子修了墓室,写了墓志铭,刻了石碑于墓前。等我寿尽,也会是我的百年归所。” 沈若筠听得一阵恶寒,又想周沉在那碑文上,必写她是他妻,再杜撰许多,不由皱眉:“周沉,我与你早已和离。” 周沉把那把匕首塞到她手上,“阿筠,若是我身死能叫你消气,你便动手吧。” 沈若筠不欲与他靠得太近,想叫人将他拖远些。 “阿筠,你动手吧。”周沉言语涩然,“这两年,我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能死在你手上,也算是种解脱。” 沈若筠握了那匕首,看着锋利的刀刃,想着捅他一刀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好在医塾门口行此事,或是别让他流太多血。 她正想着要捅哪处,忽听周沉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与你无关。” “能不能让我见一面?”周沉哀哀叹道,手握上了匕首刀刃,移到自己心口位置,“阿筠,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 他见沈若筠下意识抿了抿唇,继续问她,“若是女儿,是不是很像你?” “我说你怎么还有脸来寻我,原是你信以为真了。”沈若筠丢了那匕首,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我是有个孩子,但她是春日里出生的。” “阿筠,你别拿此事……” “那只是我死遁时编的假消息,专门拿来骗你的。你总不会自信到觉得我会生你的孩子吧?”沈若筠拍了拍胸口,“和离后,我只要想起你,就觉得无比恶心。” 周沉脸色灰败,眼中满是颓然:“是陆蕴的么?” 沈若筠心道横竖要请陆蕴教女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也不算如何离谱。此时可先骗过他,等陆蕴回来再与他请罪。 她欲点头间,狄枫却正从医塾里出来。他见了周沉在此,震惊之余忙挡在沈若筠身前,猛然扯过周沉衣领,“你怎么还敢来!” 周沉见了他,也是一惊:“怎么是你?” 他这几日来此,都是特意避开医塾的人,怕被她的人知道他来了此地,没想到竟见到了此人。 那年上元,也正是他,比自己早先一步跳入河渠,将沈若筠从河水中救起的。周沉还记得,对方的眉目间满是担忧。他查不到此人底细,又听安东说,沈若筠每次去明园,他都奉她为上宾,亲自接待。周沉猜测他对她有不轨之心,才将明园查封了。 “你……”他看看狄枫,又转头看向沈若筠,似是明白了什么,“你们……” 沈若筠见狄枫撸了袖子,忙与他交代,“拖远些再收拾他,别在医塾门口打。” 狄枫应了是,许是没忍住,对着周沉的脸便狠狠招呼一拳。他想打他许久,今日终能如愿了。周沉此时才明白,原来沈若筠刚刚在此,是在等他,双目猩红,与他厮打在一起。沈若筠见他们拳拳到肉,又怕狄枫吃亏,忙叫沈虎沈豹来帮忙。等周沉与他带的人均被擒负双手,摁倒在地后,沈若筠低头看了看他满是血污的脸:“你若真念几分过去恩情,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来打扰我了。你若再来,就别怪我见你一次,叫人打你一次。” 等回了长庚医馆,沈若筠还是有些坐立难安,狄枫包了冰块按在脸上消肿,又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听周沉提了孩子,就有些不放心。” 狄枫想起沈蓟,也有些担忧:“还是叫青州山庄多加防范吧。” “他去青州我倒是不怕,横竖也进不去。”沈若筠揉着额间,“不过他今日阴差阳错误会了,想来是不会再来纠缠了。” “为何?” “他今日以退为进,不过是觉得我若刺了他一刀,便算清了旧账,又有了孩子……” 狄枫翻了个白眼,“他觉得你还能与他破镜重圆?他莫不是得了癔症?” “他怕是就有癔症。”沈若筠见怪不怪,“算了,莫要提他了,各处都注意些吧,他也不会久在冀北的。见了便给他一顿好打,别在长庚医馆门前打就行。” 忙完医塾事,沈若筠与赵玉屏在真定府逛着各色小铺,买了好些物品,又吃遍了城里几家饭庄。她见赵玉屏脸上又露出几分熟悉的笑来,倒是驱散了些见到周沉的烦闷。 “你若是喜欢出来逛,就与林君说,多带些人,便来住几日也成。” “那得与你一处才有趣呢。”赵玉屏笑道,“你不在,我才懒得来。” 两人在城里逛了两日,倒是再未见周沉或周家人。因着周沉提到孩子,沈若筠心下警铃大作,回去青州山庄时,就先去见了刘翰。与刘翰商定,若是周沉再来此与他打听,叫他“不经意”透露苏娘子的孩子春日里满周岁的消息给他。 回了山庄,又与林君交代了一番。 艾三娘这几日都在山庄里照顾沈听澜,见沈若筠回来,忙来寻她。 “怎么了?” 艾三娘问她,“你还要去西京道随军么?” “夔州大军在那里,我自是要去的。” “那将军……也与你同去么?” 沈若筠是希望姐姐能领军北上,最好是活捉耶律璇,交由她处置;可她又知道姐姐身体亏损厉害,留在山庄里更好些。 艾三娘见她犯了难,与她道:“你瞧见她手臂上的伤了么?” 那些伤痕,沈若筠那年与她泡在一个浴池里便见过了,只是不知如何伤的。 “那年我随她去冀北照顾老太君,便见她如此了。”艾三娘将自己的推测道出,“我猜是戍守边境压力太大,她也有撑不住的时候,遂才如此……” 沈若筠知道冀北军年年都艰难,不敢细想那时的姐姐肩上担子有多重,哽咽问,“三娘,这是什么病?还能治好么?” “你别担心,此疾不算凶险。”艾三娘叹气,“好好养着,会好的。” 沈若筠点头,刚想细问艾三娘该如何照料,却见艾三娘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有个不好的猜测……” 沈若筠与艾三娘说完话,便去姐姐的院子看她。 林君在庄内给沈听澜布置的院子紧挨着沈若筠与赵玉屏、沈蓟住的葳蕤院,如汴京的沈宅一般,还叫东瞻院。 沈若筠进了院子,只见四下静悄悄,有些奇怪。刚刚听艾三娘说,阿蓟今日在姐姐这里,怎么如此安静。她放轻了步伐,走到窗前,好奇地扒着窗户往里看。只见里间的纱幕后,沈听澜靠在摇椅上,小心地护着怀里已经睡着的沈蓟。 沈若筠松了口气,又想进屋将女儿抱回院里睡去,让姐姐休息一会。 她正要进屋,忽见女儿似是醒了,小胳膊动了动。 沈听澜轻拍着沈蓟的背,垂眸看她,“阿筠醒了?” 沈蓟咿呀地说了一通话,沈听澜在一旁耐心地听着,轻拍孩子的背哄她。 窗边的沈若筠呆怔在原地,心口一紧,勉力克制那蓄在眼眶里的泪,悄声离开了院子。 眼泪迎着风一串串滑落下去,她的耳边又响起艾三娘的推测:“将军这样的,有可能会将一些不好的事忘掉……” 便是没听过此病,也不难理解。太过痛苦的经历,只有选择遗忘,才能活下去。 沈若筠又想到姐姐手腕上那道齐整的疤痕,她在辽国割过腕,不敢想到底有多痛苦,才会叫她这样的人,宁愿一死了之。 …… 沈若筠坐在回廊上,靠着廊柱平复心绪。她觉得姐姐如果能忘掉辽地的事也不错,太过沉重的记忆,想不起来不是坏事。她还要请姐姐一道领军北伐,这样就算是没有忘记,也要记得北上伐辽之事,大仇终得报矣。 她想着此事,又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一幕—— 她的姐姐也许会忘记许多事,却唯独不会忘记她。 擦眼泪的帕子已经湿透,可沈若筠却怎么也擦不完。 她在回廊待了好一阵,又回院子换衣净面才再去见姐姐。 沈听澜见是她来,看看她又看看抱着的沈蓟,笑着道,“你回来了。” “嗯,医塾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沈若筠将女儿抱过来,“你也在这呢?” 沈蓟搂着她的脖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沈若筠与沈听澜都听不懂。 “看来还得多教教你呀。”沈若筠笑着将女儿递给菡毓,让她抱回院里去,与沈听澜说正事,“姐姐,北伐一事,你比我们都有经验,还得你带我们伐辽。” 沈听澜也有此愿,只是怕自己身体无法支撑行军,反而叫她分神来照顾自己。 沈若筠知道她的忧虑:“我与三娘商量过了,她也跟我们一起去,姐姐不必有后顾之忧。” “劳累三娘了。” “不劳累的。” 沈若筠在摇椅旁坐下,俯身轻靠在沈听澜膝上,沈听澜摸了摸她的发,也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姐姐,长庚布于天际,便会吸引周边的星辰,心甘情愿追随……不辞辛劳,九死无悔。” 王世勋自收到青州山庄的信,除了安排王霆领兵至下京道接人,还亲自候在军营入口处。 “将军。” 他见了沈听澜,忙与她行礼,沈若筠在一旁问他,“一别两月,王爷这里可好?” “一切都好。” 他有许多事要与她说,却见沈若筠又折回马车处,将车上的王珩抱了下来,笑着与他道,“大半年了,总得见一见。” 王珩抬头看沈若筠,沈若筠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点了点头。王珩便学着沈蓟的样子,扑向日思夜想的父王。 王世勋也极想他,此时见儿子跑过来,忍不住将他抱起来,细细端详。他见儿子脸颊红润,等两人进了营帐,又与沈若筠道谢,“劳你费心了。” 离南枝 第127节 “我也没做什么。”沈若筠摊手,“只是等过些日子,此地严寒,还是得送他回青州去。” “我打算送他去读书了。”王世勋道,“就在真定府。” “你请的谁家先生?” “不是请先生,是章家的学堂。之前在真定府,我就见章家学堂有一群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上课识字,课间还练八段锦……倒是有模有样,便想将他也送去。” “章家学堂?” “授课的是真定府章家的章平之。”王世勋道,“说起来此人与你家还有些渊源。” 沈若筠想了想,并不认得此人。 “章先生编撰真定府附近州县县志时,特地将彤云镇佘太君领府兵与辽人的战役编写入县志,很是详尽。” 王世勋说着,又去将书寻来,递给沈若筠。沈若筠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到他评价祖母,开篇便是:“佘太君威名,辽军闻之丧胆。”。 “我留了心,听了两次课,觉得此人虽未中举,但有几分才学。” 沈若筠点头赞同,能这般看待祖母,想来是个胸有丘壑之人。 两人闲话完,便开始谋划北行中京道之事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旧仇 因王珩要去章家学堂上学,沈若筠给狄枫写了封信,请他在真定府章家学堂附近买个宅子。 虽然王珩身边有王世勋的亲兵照顾,但是沈若筠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又给林君写信,让林箬在山庄里选两位厨艺好的娘子一道去。 “真定府人多,小世子身份贵重,还是得小心些。”沈若筠与王世勋道,“我想着得叫许织多注意城里动向……” 沈若筠想着真定府诸事,又见王世勋定定看着自己,“你是有旁的安排吗?” “你怎么这么紧张?”王世勋问她,“可是真定府有什么不妥?” “不是不妥,”沈若筠不愿与他说周沉事,“南边来的人都会去那里,小心些总无错。” 要攻打中京道,此地最大城池是大定府,沈若筠却想要先攻锦州。 之前看陆蕴编的矿物手札,锦州是有煤矿的。只要攻下锦州,夔州军便不必从冀北运木炭来此了。 冬日行军,军需最为要紧。除了棉衣,沈若筠还未雨绸缪,请狄枫准备治冻疮的药材。夔州气候和北地大不相同,夔州军在此会更为艰难,一应事项,都得早早准备。 决定攻打锦州,王世勋练兵,沈听澜便教王世勋。她对辽军极为了解,这几日都在讲阵形。莫说对行军事所知甚少的沈若筠,便是在夔州军营里长大的王世勋也受益匪浅。 沈若筠坐在姐姐身侧,想着之前与王世勋一道行军,大多是炮火压制,极少正面对战。大仗也就攻打大同府那场。大同府战役属于炮火快速突袭、诱敌深入后歼敌。故大同府战役后,辽军就不会再上当,会以防守为主。 冀北军之前最擅长的阵形是分哨合击,结合迂回包抄、侧翼袭击、交替掩护……都极灵活,能减少士兵的伤亡。 沈听澜拿了炭笔画图,将分哨合击细讲了,她的战术课一上便是两个时辰。沈若筠担心她身体,等讲完这一段,就扶着她回营帐休息。 “原来只知道打仗学问大,没想到我连个皮毛都沾不上。”沈若筠也细学过兵法,想来还是未经实战,不能将兵法与战事结合到一起。 “可你造出了火器……原来这些,以后就不一定用得上了。” “火器都是陆蕴设计的,我回家整理家中物品,无意看见了,便拿了他留的手札。”沈若筠不好意思道,“此事非我之功。” “那也得能做出来。”沈听澜感慨,“从今往后,要翻天覆地了。” 沈若筠也知道,火器一物,既出现便不会消失……至此以后,战争只会更为激烈残酷。她顿了顿,猜测陆蕴写了这些,却没有让火器面市,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不过以前冀北军戍守边关,若有火器,与辽人起了战事,朝廷怕是会问罪沈家,借此息事宁人。她拿到手札时,冀北边防军已不复存在,火器面市,算是加快了这场战争的进度。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不是她,也有旁人会发现石脂用法……也不必想那么多。 夔州军驻扎在下京道,耶律桀遣了来使,前往夔州军营,与王世勋求和两次,送来无数从汴京掠来的金银财物,马匹羊只。 此番王世勋举军北上,又驻扎在中京道与西京道交界处,大定府的官员鹠厝心思活络,遣官员来夔州军营,想送一批女人来此。 沈若筠觉得此人极为阴损,夔州军北伐以来,一向军纪严明。鹠厝这是想以酒色来麻痹夔州军士,坏军中风气。 王世勋听了辽臣所说,横眉看他,刚要严词拒绝,却听沈若筠问:“城中可有从汴京劫掠来的汉女?” 来使也不确定,只推说回去寻些送来。 鹠厝听了来使报告,立即应了,可惜他满城搜刮汉女,却寥寥无几。只能与耶律桀商量,将在临潢府洗衣院里的汉女,悉数送来夔州军军营。 沈若筠与狄枫一道编过《汴京录》,知道辽人掳来此地,有名可查的汉女便逾万人之数,谁知此时跟辽人索要,辽人能送回的人数,竟不足十分之一。 既索回这些可怜人,沈若筠也想着安置一事。冀北四路刚刚收复,除了几个规模大些的城池,仍是满目疮痍,府城里也无多余银子可遣发给她们。 沈若筠想着既是自己将她们索回的,就从山庄里拿些银子发给她们。这些女子拿了银子,南下也好,留在冀北也行。 王世勋知道她所思,提议道,“眼下不正有一笔横财可散么?” “你是说辽人送来的那些?”沈若筠对那笔财物有别的考虑,“冀北军来此已一年有余,辽人送来那些,可以拿来犒赏大军。” “等攻下临潢府,不愁没有犒赏大军的财物。”王世勋道,“这是善事,也算我一个。” 见他如此,沈若筠也不与他客气,“那我就替这些女子,谢过王爷了。” 两人择定,辽人送的金银器物不好细分,就都由沈若筠以沈家钱庄的名义收购,共计白银一万两。先将这些人送到真定府,若愿意留在冀北的,就请许织张罗,给她们办户籍,在官府备案,以防再被人贩盯上。 再次被送进军营,这些女子在寒风里瑟缩成一团,可夔州军里不仅无人施暴,而且还给她们发了棉衣与食物。 沈若筠来此处看了看,见好些女子还是害怕,与她们道:“这里是琅琊王带领的夔州军,我们索要你们,是要送你们回去。你们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就叫人送你们去真定府。汴京被毁后,朝廷怕辽人再打过来,重复此祸,已经避到南边的杭州了……你们若想留在冀北,我就请人与你们做户籍;若有家人,也可从青州渡口,南下寻亲。” 众女闻言,喜极而泣,都给她磕头。沈若筠不欲在此多呆,让她们自己呆着还更自在些,却听一女子与身边人道:“我不要回去了,我就留在真定府。” 另一女子小声劝她:“可若孤身在真定府,便无枝可依。” “你丈夫若能护你,你是如何落到如此下场的?” 沈若筠闻言,也知道她们孤身,难免对留在冀北一事有所害怕,又与她们道:“冀北多空城,没那么多规矩。你们若留下,可以结伴而居,一道做个营生。” 此话一出,众女议论纷纷,那个想回去的小声问:“女子可以开店么?” “有何不可?攻打辽人的远射炮,都是我山庄里的娘子们打磨出来的;真定府还有个女子医塾,第一批学生已学会炮制药物了。”沈若筠看着这些便是穿了棉衣,也习惯性地缩成一团的女子,“世间之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最怕他们说你不可做这些,只能为男子附庸……你自己也这般以为。” 一听可办户籍,又想到可以结伴,气氛都活跃许多,众人讨论着要与谁结伴,可做什么营生,再不似刚进军营的惶然。 等送归这批女子,夔州大军便往北,开道锦州,照旧是远射炮先集中攻击。山庄里已做出了可升降的铁制远射炮车,可升起可移动,十分灵活。也比原来沈若筠在攻打大同府前做的木质炮车更为安全。 锦州离大定府只有半日路程,一听夔州军攻打了锦州,大定府城内人心惶惶,辽人纷纷收拾细软,往上京逃去。 不过半日,锦州便被夔州军拿下。 等城里清过辽军,沈若筠去煤矿察看,见辽人虽也采石炭,但只是个露天矿场,产量也少。她叫军士备了竹筒,又将中节凿通,削尖竹筒末端,插入矿场地面,见有气排出的,就可横打巷道来挖了。锦州采煤这段参考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凡取煤经历久者,从土面能辨有无之色,然后掘挖,深至五丈许方始得煤。初见煤端时,毒气灼人。有将巨竹凿去中节,尖锐其末,插入炭中,其毒烟从竹中透上,人从其下施钁拾取者。或一井而下,炭纵横广有,则随其左右阔取。其上支板,以防压崩耳。” 晚间,沈若筠与沈听澜、王世勋一道研究攻打大定府之事。王赓来报,说是大定府鹠厝又遣人来谈议和事。 王世勋叫人搜身后,带到别帐,又叫副将郑茨去见,郑茨见了辽臣回来禀报,说是鹠厝有弃城而降之意,意欲投诚。 沈听澜看着帐内跳动的烛火,凝眉沉思,又与两人道,“鹠厝诡计多端,阴险狠毒……此人不可信。” 沈若筠观姐姐反应,猜测是与此人交过手,“自是不能信他,但是也可借机将他生擒了嘛。” 王世勋与沈若筠之前合力诱过耶律肻入瓮,闻言笑道:“他既有意算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两人便与辽臣提要求,投诚也可,得叫鹠厝亲自来夔州军营谈此事。 鹠厝左思右想,摇摆不定,又想到真定府官员献城后,夔州军如约未进城中,且他派的来使几次往返夔州军营都无事……想来只要假意献城,便可取得王世勋信任,再引他入城,取他性命。 到那时,夔州军群龙无首,自是不足为惧。 鹠厝想着奇功唾手可得,又想到大昱人都是如此做派,总要为君子,故而便是去一趟军营,也不会有事。 他心一横,以为自己是火中取栗,谁知到了此地,验明身份后,便立即被夔州兵士拿下。他被士兵扒了衣裳,用冷水冲洗两遍,套了手铐脚链,关在露天的囚牢里。 鹠厝喊了好几声,自己要见琅琊王,被兵士拿棍子收拾了才安分。 已是十月末,冀北的晚风似刀子般凌厉,他只能抱成一团,省些力气。 今日军事毕,沈若筠扶着披了斗篷的沈听澜来见鹠厝。 鹠厝一日未进水米,又冻得瑟瑟发抖,此时见了沈听澜,才明白自己为何一进军营便被生擒。 “你不是……”他诧异至极,四下确认,此地确实是夔州军营,而非阴间地狱,“不是已经生殉了吗?” “我之前说过,你若敢来冀北,不会让你活着回去。” 兵士见是要审鹠厝,忙搬了椅子来,沈若筠道了谢,又扶姐姐坐下。 便是过了二十年,鹠厝也能清晰记起在河渠走廊之事。那时大昱的冀北军都练长枪,气焰高涨,他吃了几次亏,便以掳来的大昱百姓为饵,诱沈钰入伏击圈,以山体流石袭之。他本要斩沈钰首级,却见沈钰的独女,领了一队人马寒夜奔赴此地,她挽弓射出的长箭擦过他的脸颊,是他命大,才捡回了一条命。 此后,鹠厝再不敢去往边境,一直都在中京道。 沈听澜冷冷道,“当年若非起了风,不会教你多活二十年。” 沈若筠不明所以,沈听澜小声将当年之事告诉她,“当年就是此人掳了东门镇的百姓为人质,诱父亲至河渠走廊,在那处设了山石埋伏……” 鹠厝自见了沈听澜,心下便知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地了。他面上讨饶,言语却是字字诛心,“贵妃娘娘,我听说你们大昱的女子,出嫁随夫,你已嫁了我朝王上,何必再挂念你娘家的事?” 沈听澜全然不理他的废话,“你激怒我也无用……我生平最遗憾之事,便是河渠之役后你便逃回辽国,叫我不得报杀父之仇。今日你为阶下囚,还是省省力气吧。” 沈若筠听了父亲旧事,本就有活剐鹠厝之心,又听他言语折辱姐姐,就请看守的士兵拿了长棍,先教训他一顿。 等士兵打完了,沈若筠又交代:“等会先将他腿打折了,防止他逃跑,再将他的眼睛剜了……” “是,苏娘子。” “算了,先留他眼珠子,还是将舌头拔了吧。” 沈若筠顿了顿,似是还在想要如何处置他。 “苏娘子!苏娘子!” 鹠厝见士兵尊称她为“苏娘子”,忙来投诚祈命,“我是辽臣,是来献城的,你与琅琊王用得着我!” 沈若筠淡淡道,“你是还有些价值。” 她这一句话教鹠厝以为还有希望,忙俯地求饶,“苏娘子,我可领你们入大定府!” 见沈若筠不为所动,鹠厝与她磕头保证,“苏娘子,你留着我,必是有用的!” 沈若筠打断他,“可我做什么要用你?” 见鹠厝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沈若筠冷冷道,“你怕是不知道,我也是沈钰之女。” 鹠厝闻言,惊骇更甚:“你……你……怎么……” “你自是不认得我,因为我乃遗腹子。”沈若筠想到爹娘,心里难受,怕姐姐伤心,便又去寻鹠厝麻烦,“你还挺有能耐嘛,知道我父亲在冀北对百姓多有照拂,这般算计他。” “如此阴损……我还舍不得给你个痛快了……” 离南枝 第128节 沈若筠说完,士兵便将鹠厝拖出来,生生敲断了他腿,又拿了刀来割舌。 等行刑完毕,沈若筠扶着沈听澜回营帐,“走吧,看了犯恶心。” 沈听澜握着她的手,沈若筠靠着姐姐,“我只知父亲牺牲在冀北,不知还有此事。” 许是心下痛快,沈听澜步伐都轻快许多,“祖母以前也常恨,鹠厝狡猾,偏不能取他性命,咱们回去将此事写了,烧了告知他们。” “好。” 沈若筠见姐姐快意,也觉心下舒畅,更加期盼攻入临潢府皇城那一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岁 鹠厝被擒,大定府无守将。耶律桀便派耶律鸫来此应对夔州军。沈若筠揣摩耶律桀此举用意,是希望这个能征善战,威胁最大的弟弟能死在夔州军手上。 入了冬,大军行军日益艰苦,耶律桀就来送大定府,如此操作,沈若筠很难不怀疑其中没有狄杨手笔。 沈若筠看着大定府,想着上次在大同府叫耶律鸫逃了,这一次不能轻易放过他。耶律鸫在汴京犯下的恶行滔天,还欺负过玉屏……若能活捉,必也要叫他如鹠厝一般生不如死。 沈听澜观天象,预计再过十余日便要下雪了,王世勋便决定在两日后攻打大定府。 三人商议起战事,可谓穷日落月。艾三娘一开始总叮嘱沈若筠劝一劝,谁知沈若筠也总忘记时辰。艾三娘只好每日备好沈听澜要用的药,按时请王赓送到主帐,以此提醒三人休息。 不过今日倒是未等艾三娘来提醒,便结束了。沈若筠扶着姐姐回去,王世勋与夔州军副将们部署拟定的作战计划。 两个人走在军营里,路遇一群士兵在擦拭远射炮,沈听澜对此物极为感兴趣,驻足看了会,又与沈若筠讨论。 “火器虽好,就怕误伤。” “山庄出来的炮筒,都是用车床打磨、卡尺寸寸量过的。”沈若筠也怕这个,故在设计时十分注重这方面,“炮膛均匀,就不大容易炸膛。若真有炸膛迹象,还可以用闸口控制。” 她上前给姐姐演示大炮的闸口用处,又细细讲了构造原理。 等正式攻打大定府那日,王世勋下进攻令前,便请沈听澜来鸣第一炮。沈听澜也不推辞,点了火,将第一发炮定点在大定府城楼正上方,炮弹顷刻爆开。不少守城辽军虽未被炮弹击中,也被热浪冲击,从城楼上摔落下来。 趁着他们还来不及逃窜,数门大炮齐发,齐轰大定府城楼。耶律鸫之前在大同府便被火器吓破了胆,见夔州军攻打大定府,便有了逃跑意。 三人商定战术时,早已料到他已失王位,必不会死守城池。故而开始攻城后,大定府四处城门都有夔州军进攻,不放走一队人马。 炮火轰完,夔州军又以猛火油罐炸开城门,攻入城中,以分哨合击战术,清剿城中的辽军。 见王世勋也要策马进城,沈若筠知道他是想去捉耶律鸫,将他的马鞭递给他,“抓不到便罢了,别追得太偏……” 她说着,又觉得不吉利,只叮嘱,“早些回营。” 王世勋接过马鞭,噙笑点头,“你放心,我今日必捉耶律鸫。” 看着他领兵出了营,沈若筠才回主帐与姐姐聊战事,“大定府攻下,中京道就剩十余个小城,若要清剿……怎么也得到年底了。中京道又不似西京道,若不将钉子拔了,大军往上京道总担心腹背受敌。” 沈听澜摇头:“到明年开春前,只能在中京道,去不了上京。” “这是为何?” “耶律璇自耶律鸫扫荡汴京城而归,便大肆修建临潢府府城,不仅加固了城墙,还在府城外,挖了护城河,在冬日算是一有力屏障。” “那河水冬日不结冰么?” “辽人在临潢府建都,未搬去汴京,是因临潢府有特殊之处。”沈听澜缓缓道来,“临潢府地下有地热,便是上京别地的河面结冰厚可过人,临潢府的护城河也不会结冰的。士兵攻城要顶着辽人的攻击渡河,在这样的天气里,减员极大。” 辽地冬日,泼水成冰。若是落水,总不能一直泡在河里,一旦离开河水,怕是顷刻会变成冰人。 沈若筠点头:“那刚好借此机会,将中京道剩余城池的辽兵收拾干净。” 王世勋戌时三刻才归,沈若筠见他回来才安心,又见他脸上被溅了血污,忙请王赓打些热水来。 “耶律鸫被猛火油烧伤了,辽兵往他身上泼水又扇风,反而叫他烧得无一处好皮了。”王世勋与她道,“人已捉回来了,你若要问话,可让他们套个麻袋,免得看了不想吃饭。” “他该有此报的。”沈若筠将热帕子递给他,“你也擦一擦吧。” 王世勋轻声应了,接过帕子擦了脸,又将手埋入热水中泡着,“入了葭月,此地越发天凝地闭,过年前怕是攻不到上京了……” 沈若筠将沈听澜所说与他细讲了,王世勋点头,“这样也好,你与将军先回山庄去,我在此清理中京道剩下的城池。” “姐姐与三娘回去就行。”沈若筠在他回来前,也想过此事,“我留下来。” 大军孤军北上敌国,不易行军太久,故而沈若筠这次来,也动了腊月攻下临潢府的心思。此时知道临潢府有护城河,大军作战条件艰难,不宜冒险行军,就想着要送三娘和姐姐回去。 “这里太冷了,你也与将军一道回去,等开春再来。” “虽然都是小城,但也不能轻敌,在中京道还可能腹背受敌。”沈若筠道,“我留下与你一起……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的。” 王世勋不意外她会如此,将一事托付她:“珩儿入学时,我便不得送,眼下章家学堂都要放假了。我想请你去真定府一趟,接他去青州山庄里过年。” “可……” “不必担心我,我领兵清理完周边城池的辽军,就让大军入大定府避寒。”王世勋劝她,“此地风雪逼人,营内总是不如山庄里。你若不回去,将军必也不愿归……她需要你。” 沈若筠听他如此说,也明白若她不走,姐姐也不会回去,便暗中拿定主意,先去真定府接王珩,回去庄里处理年下事,然后就来此地陪他。 说好要并肩作战,没道理留他在这雪窖冰天苦守。 “那你小心些,”沈若筠叮嘱,“辽国来人,除了狄杨都可以不见,若有硬骨头也不必死磕。你们要进大定府避寒,可以先放屠城消息,叫里面这些辽人都逃了再进城……” 王世勋一一应了。 “你给小世子写封信吧。”沈若筠想到王珩,“孩子总是念着你的。” “好。”王世勋去案前给王珩写信,只是将信交与她时,又取了个精巧的玉制九连环一并给她。 “这是给阿蓟的生辰礼。” 沈若筠接了那玉环,又看向王世勋,都不知他是何时备下此物的。 “十个月未见,想来又重了好些。” 提起女儿,沈若筠忍不住笑道,“重倒是其次,话多了好些。” 一行人回去青州山庄前,沈若筠便先去真定府接王珩。正巧赶上章家学堂放学,沈若筠在学堂外等他,王珩一出学堂门便见了她,欣喜地跑过来。 “小姑姑!” 沈若筠蹲下身替他擦了擦脸颊沾上的墨汁,“你父王挂念你,让我来此接你去山庄过年。” 王珩一听,十分雀跃,“可以见妹妹了。” 沈若筠知道他自小就被王世勋带在身边,并无同龄玩伴,故十分喜欢沈蓟,笑着问他,“你在学堂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吗?” “妹妹和他们不一样。” “那就走吧,回去看看她。” 沈若筠扶他上马车,又嘱咐乐安乐康带宅子里人一道回山庄过年。 王珩至青州山庄,马车没停稳,便跑去找沈蓟。两个小人儿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讲了好一阵。 沈若筠与赵玉屏一处喝茶,与她闲话:“我一直好奇,他们究竟聊些什么?” 赵玉屏却是笑她:“阿蓟这两个月已会说长些的话了,偏你这个娘不知道。” 沈若筠一怔,又去听王珩与女儿说话,果然是大不一样了。 晚上用了饭,沈若筠哄女儿睡觉,沈蓟靠着她,糯糯道:“娘,我想去学堂。” “你还小呢,去不了学堂。”她点点女儿的小鼻子,“在山庄有这么多人照顾你,去了学堂,可没人照顾你。” “哥哥说老师讲故事。” 沈若筠之前听王世勋讲葛家学堂,是有些意动。送沈蓟去学堂读书,可以让她与同龄孩子接触。只是她还太小,想着等她四岁时,再送她去。 她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颊,“若是去读书,旁的不论,吃饭与如厕两事,都得自己做呢。” 沈蓟听不明白,只以为娘同意了,嘴角绽出小梨涡,“哥哥说好玩。” 沈若筠失笑:“读书可不是好玩的事。” 沈蓟窝在她怀里,又冒出个新词来:“娘,爹。” 沈若筠知道是今日王珩得了王世勋的信,与她讲了自己父母之事,叫她学了个新词。 “你爹……” 她顿了顿,关于周家的事,她并未想过要瞒她。只是孩子现在还小,不如就让她觉得自己和王珩是一样的。沈若筠想着,便拿王世勋哄王珩的说法,小声告诉女儿:“你爹也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海的那边,要坐船才能去呢。” 沈蓟一听,自己与哥哥原来是一样的,果然很开心,不一会就睡着了。 翌日,沈若筠问王珩:“世子,你们学堂有女学生么?” 王珩见沈若筠有此问,知道是沈蓟与她提要去学堂之事了,“倒是没有女孩子读书的,不过若让妹妹扮成男孩子,就可以与我一道了。” 沈若筠失笑:“女孩便是女孩,如何能欺骗先生?等她再长大些,若是章先生愿意收,我就送她与你一道读书去。” 因着沈若筠腊月才回,林君照着去年的礼单,给苏家送了礼。易风送来的年货并苏家的回礼堆了一院子,丫头们一边说笑一边收拾,十分热闹。 今岁,姐姐得归。沈若筠便请沈听澜主祭,领着沈家的人一起祭祀先祖,沈蓟也学着两人的样子祝祷,只她人小还话多,旁人都拜完了,她还在念念有词。 除夕,厨下在忙晚上的除夕宴,沈若筠也带着王珩与沈蓟一道来帮忙。众女都各展所长,各地风味的菜一应俱全,光点心就有二十来样。 赵玉屏生平一大爱好便是美食,带着两个孩子吃得最为开心,不亦乐乎。 沈若筠见沈蓟小肚子圆滚,忙将她与王珩移到暖榻上,玩游戏消食,又叫厨下煮了解腻助消化的山楂麦茶备着。两个孩子一处玩着,沈若筠靠着沈听澜,笑着听赵玉屏在席上品鉴菜品。 散了宴,又聚在一处守岁。众女吃着果子炒物,玩击鼓传花,等传到谁,就上去唱曲或是说段传奇,笑闹到很晚。 新年伊始,早上又有浮元子、交子,糖制的三角等点心吃。 沈蓟穿了菡毓与早园腊月前便开始做的正红羊绒新袄,带着镶兔子毛的虎头帽,十分可爱。沈若筠怎么都瞧不够,又见赵玉屏也穿了一身新衣。虽是铁锈红色,但衣缘处也绣了两只兔子。 沈若筠笑她:“你还是穿樱色好看。” 赵玉屏嘻嘻一笑:“那颜色还是留给阿蓟穿吧。” 过了元日,沈若筠便要动身去军营,临行前悄悄嘱咐林君采买大量花灯,上元时在山庄里办个灯会。她想让长姐看一看上元灯,也叫赵玉屏与两个孩子开心几日。 沈蓟还不明白花灯是何物,只一心惦记着上学一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奔赴 沈若筠以前喜欢岑参的诗,虽对北风卷地百草折已有想象,但是面对凌冽寒风夹杂鹅毛大雪,一脚踩下深至小腿的积雪……还是有些别样的感受。 离南枝 第129节 她曾听陆蕴讲过,有一位少年立志走遍天下,朝临烟霞而暮栖苍梧“朝游北海暮苍梧”出自元末戏曲家谷子敬所做杂剧《吕洞宾三度城南柳》,这位少年是徐霞客。。想来是信念至深,才能一生步履不停,奔赴山海。 又一阵寒风袭来,沈若筠虽戴了厚厚的手套,但总觉得手指全无知觉。她勉力握紧缰绳,弓背俯在马背上。 虽行路艰难,但一想到与他有约,便不觉得风雪可惧。 小队人马在苍茫无际的雪地上踽踽而行,只闻马蹄踏在积雪上的簌簌之音。 因天气恶劣,一行人只能赶一阵路,就在夔州军留在西京道的哨点休息,然后继续赶赴王世勋与夔州大军驻扎的大定府。 大定府城内,王世勋正在给沈若筠写信,忽听王赓来报,连斗篷也来不及拿,就出去迎她。 沈若筠在马上颠簸十余日,下了马人都站立不稳,觉得晕乎乎的。王世勋跑过来,见她如雪人般,忽很想抱她,又克制了,“你怎么此时来了?” “到天气回暖,还得到三月。”沈若筠搓揉冻僵的双手,“……我来与你一起。” 王世勋替她掸落斗篷上的积雪,扶着她进屋,让王赓去端热羊汤来。 “不必了,我喝些水就行。”沈若筠握着杯子暖手,没什么胃口。 王世勋算算时日,她是从青州一路日夜兼程赶来此地的。原想说他在此处无事,话到嘴边,又笑着与她道:“你来了也好,我也有许多事要与你商议。” 自她来夔州军寻自己,他就习惯了与她商议大小事。她离开后,有事想与她说,就只能写成信件。 大雪封道,信件也送不出,可他却写了许多。 沈若筠闻言,驱散了行军疲意,眉眼弯弯,“好呀。” 休息两日,沈若筠才从行军状态里缓了过来。两人对着行军图细细计划清理中京道的钉子,每日都与夔州军军士一道喝羊肉汤驱寒。 沈若筠以前不爱食羊肉,可在此雪虐风饕的环境里,外出一趟再回来,便觉得此物乃人间美味。两人有时忘记吃饭,王赓便引了小炉,热着羊肉汤。 军中将士多将胡饼泡在羊肉汤里食用,沈若筠喜欢用火烤,再一点点掰着吃。 王世勋拿了刀,划着熟烂脱骨的羊肉,挑了块肋骨肉送到沈若筠碗里。 “你自己吃。”沈若筠笑道,“就这块最好,怎么都给我了。” “还有羊腿呢。”王世勋道,“你来此地与我一处,若是叫你消瘦了,我如何和将军交代。” 沈若筠夹了块羊肉蘸着调料,小心吹了吹,忍不住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便是真如何……姐姐也怪不到你。” 王世勋低声道,“你既来寻我,我自是应该负责的。” 两个人吃了饭,又聊起南边事。沈若筠问王世勋:“濮王与赵殊怎么没闹起来?” “赵殊一回南边,先是还能出来,后来就被濮王软禁了。” “兄弟之情,不过如此。”沈若筠想到昔年事,“赵殊怕是想不到回去南边,也是被关着。” “赵殊倒是无心权位,只是那些臣子别有所图,濮王不得已才如此。” “就怕他们无所图呢。”沈若筠道,“最好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叫濮王肃清一番。” 两个人聊了会南边事,王世勋又问她,“你想过咱们打到上京之后,要如何处理辽地吗?” “辽地不能归大昱版图。”沈若筠对此事也有思量,“若是归了大昱,你只领几万大军便立下此功,便也可以南下取而代之。他们会忌惮你,说不得有什么下作手段。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天长日久,人总有疏懈的时候。所以辽地不能归大昱,只能叫南边那些汴京人继续害怕辽国,才能安稳。” 王世勋近来也考虑过此事,格外担心青州山庄,“若是辽地归了朝廷,他们派人来接管辽地,冀北四路就会在两地之间,容易被挟制。” “被挟制是其一,”沈若筠道,“若是无仗可打,火器便失去了威力,所以得叫南边继续惧怕辽人。故我想着,狄都知既然在辽,可以伪造一身份,接管此地。耶律璇一家子与那些辽国亲贵我都不打算放过,等他们死了,只要掌控了辽的军队便可控制辽地。辽国百姓又不为俘虏,自是不会管皇帝是谁。” “这样也好,叫朝廷以为辽仍然是卧榻之虎,不敢有所动作。” “他们偏安南边相安无事便罢,可他们总喜欢猜忌这个那个,实则都是为一己私利,铲除异己。你担心冀北事,我也忧心夔州路,他们怕是早就以己度人,揣测你拥兵自重了。” “这个我倒是不怕。”王世勋笑道,“朝廷这些人,还不敢轻易动夔州。” “你便不怕……他们给你指个王妃?” “他们做不了我的主。”王世勋凝神看向她,“我更担心此地……朝廷若要对付我,第一步必是拉拢你。” “可我实是不知南边朝廷能用什么来拿捏我?”沈若筠好奇,“若拿舅舅一家,这是公然逼我造反,南边有什么人可以与我们对抗?总不能再给我赐婚吧?谁若敢动此心思,我就拿猛火油将他家点了,教他多管闲事。” 王世勋闻言笑道:“此消息一出,怕是没人敢的。” 沈若筠对南边朝廷倒不是仁慈,只是不愿见大昱人内部相屠,再起战事,“应该让南边知道,规则已经由我们来定了。” 茵茵三月,辽地虽不见春色,但也冰雪消融。中京道的城池一一被夔州军清理,各城府府兵溃逃回上京。他们像是被宣判秋后处斩的犯人,等待着自己的刑期。 沈若筠回了山庄,接姐姐与艾三娘一道去军营,又见女儿向着自己跑来,“娘。” “小心些。”沈若筠笑着将她抱起来,“哥哥去读书了,你在庄里可还听话?” 沈蓟点点头:“娘,我会自己吃饭,也能自己如厕了。” 沈若筠知道她想去学堂,哄她道:“可你还小呢。” 沈蓟揽着沈若筠脖子撒娇,“娘,想去学堂。” 沈若筠留心观察了会,见她确实可做许多事,又去问玉屏。 “过了年,就什么都要自己来了,倒也还成。”提起此事,赵玉屏啧啧称奇,“可能是心里惦记着,要与小世子一道去上学吧。” 她见女儿确实一心想去上学,又见她年纪虽小,但口齿清晰,要做什么都能表达。便打算去一趟真定府,见一见章平之,看他肯不肯收。 “那些哥哥们都比你年长,莫说识字,书都背了好几本了。先生除了讲故事,还要布置功课。你还未开蒙,去学堂读书,会很辛苦的。”沈若筠与女儿细细说着学堂事,“你在山庄里,她们都捧着你,离了山庄……若是旁人欺负你,你该如何?” “我不怕。”沈蓟奶声奶气,“娘,我想去。” 沈若筠点头,心道若是不能适应,再将她接回来便是。 “那娘去问一问先生。” 沈若筠带了沈蓟,也叫早园与菡毓一道跟着,前往真定府。她往葛家学堂递了拜帖,章平之一见落款是苏明琅,之前真定府无战而归,他便叹过这又是位奇女子,当即回了帖。 收到回帖,沈若筠便牵着沈蓟,提了拜师常见的礼品,登门拜访。 章平之见她年纪轻轻,不敢置信,“你就是苏娘子?” “正是。”沈若筠与他见礼,“想来您便是章先生了?” 章平之忙道:“不敢当娘子一声先生。” 他请沈若筠上座,又嘱咐书童沏茶。 “先生谦虚,”沈若筠道,“我看了章先生编写的彤云镇战役经过,觉得章先生很有见地。” 章平之道:“我父原是冀北军军中军医,故而对于冀北军的战役,知道得详尽些。” 沈若筠想了想,“令尊可是章广白?” “苏娘子认识家父?” 沈若筠没见过章广白,也谈不上认识,只笑着道:“久仰其名。” 章平之又惊又奇:“不知苏娘子从哪里听过的?” “家里有冀北军中人。”沈若筠这般回答他,说明来意,“我膝下有一女,想送来先生的学堂上课,不知先生可愿收?” 章平之自她一进来,便见她牵着一梳双髻的小女童,苏娘子讲话时她便静静而立,瞧着十分懂事。 他一时犯难,苏娘子对真定府有大恩,若是个男孩,不过年纪小些,额外照顾也无妨。可他这里都是男孩子,若收了个女学生,要不要分开上课呢? 沈若筠看出他的犹豫,“孩子们都小,一处读书也无什么不妥。” 沈蓟看看娘又看看先生,学之前沈若筠教她的动作话语,上前拱着小手行弟子礼:“学生沈蓟,见过先生。” “沈蓟?”章平之闻言一怔,又问沈若筠,“你女儿姓沈?” “是。” “那请问娘子的夫家是?”章平之问完,又觉对不上,“可沈家……” “冀北那些无父无母入过军营的孤儿,好些也姓沈。” 章广平点头,偏又隐隐觉得这位苏娘子与沈家有所关联,与她道,“娘子对真定府有大恩,我愿收娘子女儿入学堂。” 沈蓟见娘与先生道谢,就知道自己可与哥哥一道读书了,高兴得像一只春日里的黄鹂鸟,回去路上都在咯咯笑着。 沈若筠倒是没有这般乐观,又见女儿兴高采烈试着圆领衣袍,便与她道:“你干娘过几日也会来真定府看你,你若是在学堂不习惯,可与她说。” 沈蓟知道娘如此说,是又要离开自己了,忙张着小手索抱,眼睛里泪汪汪的。 “自己闹着要来的,怎么……”她将女儿抱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娘很快就回来了。” 沈蓟点着小脑袋,沈若筠与她道,“你去学堂,章先生是要给你开小灶的,你若有不明白之处,可以回来问干娘……不然就攒着,等娘回来,娘来教你。” 匆匆定了女儿上学事,沈若筠临行前便送两个孩子到学堂门口,王珩牵着沈蓟与她保证:“小姑姑放心,这里有我呢。” 沈若筠蹲下身替他理了理束腰,“那小姑姑就多谢你了。” 她见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一道进了学堂,沈蓟还频频回头看她,冲她招着小手。 沈若筠眼眶泛酸,心道还是早些结束这场战役吧。等再回来时,可与王世勋一道来此接两个孩子放学。 天气回暖,夔州军开道上京道,一路势如破竹。只是攻打临潢府前,耶律桀慌不择路,竟将当时从汴京抓来的赵氏皇亲都拉到了城楼之上,以此来防夔州军以远射炮攻打城楼。 沈若筠远远看着,也分不清都有谁。她对着《汴京录》猜测,约莫是福安帝姬、晋康郡王家与平原郡王家的人。 她觉得辽人怕是不知赵殊回去南边后是个什么待遇,还妄想拿这些皇亲,威胁夔州军。 沈听澜道:“便是为了这些人,不使用远射炮……等城破时,他们还是会死在辽人手上。” 沈若筠想了想,“这也不难办,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沈听澜点头,“伪作开炮便可。” 耶律桀如此行事,不过是拖延夔州军进攻时间,若是夔州军以大炮轰城,耶律桀必不会叫城上无防的。 果然等夔州军架起大炮,耶律桀怕夔州军炮轰后会以云梯攻城,又将城楼上这些碍事的俘虏撤走了。 沈听澜指挥着远射炮攻击临潢府府城,定点位置十分刁钻,却每每能炸掉辽兵在城墙上的布防。沈若筠见状,恨不得叫耶律璇也露个头,好让姐姐一炮打过去。 临潢府辽兵死守都城,夔州军已将几处出口围了,并不打算强攻,只先消耗辽兵,让他们以为夔州军要以云梯攻城,再找准时机使用猛火油炸开临潢府城门。 城破后,清剿完外城辽军,又点兵攻打临潢府内的皇城,誓要活捉耶律璇。 第一百一十六章 覆灭 临潢府皇城内,耶律桀束手无策,拿不定是死守此处,还是弃临潢府皇城而逃。他又想要不要将耶律璇这位“太上王”请回来。 狄杨劝耶律桀:“王上要不要与夔州军议和?” 离南枝 第130节 耶律桀责备他这个时候还在异想天开,“夔州军都兵临城下了,还能退兵?” “夔州军本不欲攻此地的,是苏娘子在替怀化将军报仇。既然如此,不如将太上王交给夔州军,想来若是怀化将军能消气了,也可议和。” 耶律桀听到有退兵希望,便不如刚刚那般坚定:“可他们都已经攻到……” “夔州军与南边朝廷不和,攻入辽国都城对琅琊王没好处。”狄杨劝他,“且琅琊王虽带兵,但是并不残暴,所过之境,都无屠杀烧掠之举。说明他们来此,只是为了抓太上王。” 这个说法极有说服力,夔州军过境后只诛辽军,并不劫掠。耶律桀本不理解,此时听狄杨如此说,难免信了几分。 狄杨为他谋好后路,“二皇子之前从汴京掠来宝物无数,只要知道这些宝物被太上王收在何处……等夔州军离开此地,王上也可东山再起。” 见耶律桀眼眸放光,狄杨继续道:“我愿此时领太上王去夔州军与琅琊王议和,大王可借此机会,带军队与财物离开此地。” 耶律桀心下同意了,面上斥责他:“你个汉臣,胡说什么,还不速带人去北宫保护太上王。” “是。” 狄杨领了令,去了北宫。耶律桀登基后,一直将其父耶律璇软禁在北宫,虽封“太上王”,但他身边的亲信,都被耶律桀清洗殆尽。 耶律璇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又见狄杨来此,却不行礼,对他怒目而视。 狄杨心情大好,“太上王不必如此看我,我不过是奉上命,送您去夔州军军营。” 他说完,自己上前将耶律璇捆缚,耶律璇挣扎,又唤守卫护驾,可他身边俱是耶律桀的人,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要见他!”耶律璇直至被捆都难以置信,“他怎么能送我去夔州军军营?” “太上王昔年深谙人性不可窥探,在足够的利益面前,人人都会沦为牺牲品……怎么到自己这里,反而不明白了?”狄杨冷冷道,“昔日你以此计对付沈家,可想过会有今日?不过是天道轮回矣。” 夔州军进了临潢府,王世勋与沈若筠、沈听澜俱在金凤门外。沈若筠细细看着,临潢府虽比不上汴京城,但也算气势恢宏,南北布了两城,北曰皇城,南曰汉城,两城相连。 怪不得耶律璇不愿迁都汴京,原是已在临潢府大兴工事。甚至在汴京城破后,还将皇城城墙修得比汴京城墙还厚。也算未雨绸缪,怕有一日临潢府会重复汴京之祸。 可就算此地固若金汤,今日也要活捉耶律璇。 沈若筠念着此事,陪沈听澜去看远射炮的定点了。 约莫半个时辰,王赓来报:“狄大人来了。” 沈若筠本就担心他为汉臣,当下辽人被困,会拿他们开刀,听他来了,十分欣喜:“快请他来。” 狄杨见了他们,拱手道:“将军,二小姐,王爷,我给你们送礼来了。” 沈若筠见他带来个五花大绑的人,不认得此人是谁,又见狄杨看向姐姐,猜测道:“……他便是耶律璇?” “是他。”狄杨道,“耶律桀为表求和诚意,送父来此,以乞求夔州军退军。” 沈若筠自知他是耶律璇,便又去打量他,见他穿着一件朱砂色单衣,剃了髡发,脸方横阔,眼下有浓重的乌青,似是长期不得安寝之状。 “正怕他自尽呢。”沈若筠谢过狄杨,“将他抓了也好,先与他那个都快发烂了的儿子关一处,等我们攻下辽国皇城再一道处置。” 耶律璇知道夔州军的主将是大昱的琅琊王王世勋,军里还有个提供火器的苏娘子,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听澜身上,“……是你。” 沈若筠冷哼一声,“看什么看。” 耶律璇见沈若筠站在沈听澜身侧,又想到夔州军这位苏娘子的几次狠话,猜出她身份,“你妹妹……莫非就是苏娘子?” 沈听澜见他被俘,心下畅快,“你总说要抓她来辽,也要让她来辽……今日她真来了,是你的报应。” 耶律璇想通夔州军北伐始末,又看向沈听澜,“我若真心想要她入辽,可以与大昱讨要,之前那些话,不过是想……”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与沈听澜道,“给我个痛快些的死法。” “你也配?”沈若筠呸了一声,见他还在看着姐姐,“既为阶下囚,就有些自觉……再看我就将你眼珠子剜了。” “要你和亲,是我之过。可你入辽,我也没有亏待过你,便是弑君,我都未……” 沈听澜不为所动,“那我也将你关在那里吧。” “还是先将腿敲断了再关。”沈若筠见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姐姐,皱眉叫人将他带下去,剜掉眼睛。 狄杨拦她,“腿可以敲,还是先留一留他的眼珠子,叫他看看辽国是如何没的。” 王世勋征得沈听澜意见后,便嘱咐两个士兵将他带走了,先打断腿,再与耶律鸫关在一处。 耶律鸫自在大定府被猛火油烧伤,全身溃烂可怖。沈若筠怕他得个什么病,每日都叫人拿酒泼他伤口,每当此时,方圆一里地都可闻他杀猪一般的痛苦嚎叫。 王世勋见已捉了耶律璇,又与众人道:“既抓了耶律璇,我们便攻打皇城吧。” “不急。”狄杨笑道,“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呢。” 沈若筠猜出几分,“耶律桀打算从哪个门出逃?” “雁儿门。”狄杨道,“再给他留些时辰,叫他好将东西都收了……” 沈若筠忍不住笑道,“真有这样将财物打包好,再送上门的事?” 她说完,又一怔,忽想起了汴京城,也是这般将财物打包送到辽人军营里。 “我们瞧来是蠢,但于他而言,是救命稻草呢。”狄杨笑道,“二小姐不必为他人的蠢笨生气,哪能人人都似你。” 沈若筠摇头,“我也做过一桩蠢事……人在局中,总是不觉自己蠢,反而觉得自己必能破局。” 沈听澜明白她说的是何事,握了妹妹的手。 沈若筠忙与她道:“此事是我做的决定,姐姐不要自责。” 狄杨闻言,也反应过来,笑着打趣道:“说起来此事还得怪陆蕴……当年他与我说你会嫁周二郎,我才明知周二郎与福金帝姬私下见面未报的。等他回来,我帮你算账。” “此事不能怪他。”沈若筠摇头,“都过去了,我又非负不起后果,改正便是。” “这怎么可算是你之过?”王世勋从狄杨的话中听出所指,“明明是……” “算了,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沈若筠知道王世勋想到周沉,总是艴然不悦,忙与他道,“咱们也差不多该去准备准备,收这份大礼了。” 王世勋点头,命副将王霆领兵,与狄杨一道,去雁儿门,截断耶律桀。耶律桀打包了无数奇珍异宝,却在雁儿门被埋伏的夔州军连人带物一道包抄了。 士兵将他捆缚,又从他身上收缴了辽国的龙虎军、狮虎军两军兵符。 狄杨取了兵符,以耶律桀的名义将辽国皇城的龙虎军守卫撤离,皇城无防,辽国皇亲贵戚皆被夔州军所俘。因着沈若筠还要请狄杨接管此地,故除了耶律璇,旁人都随狄杨处置,或关或杀,都交由他定夺。 狄杨只留了耶律璇的幼子耶律珂,沈若筠见那个三岁的幼童瑟缩在他身侧,估计是他来此后,与这个孩子有过交集,才留他性命。 “辽国一应事宜,还是凶险的。”沈若筠郑重道,“只盼你万事小心,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就去青州山庄与我送个信。” 狄杨笑道:“能得二小姐此诺,诸事便不觉难矣。” 辽国耶律皇族覆灭,可惜正如沈听澜所料,剩下的那批赵家人,在皇城城破前,便已被辽人所戮。 耶律璇不知耶律珂之事,以为阖族族灭,便企图激怒沈听澜,来求个痛快,也让她亲手了结自己。可沈听澜丝毫不理会耶律璇,叫人将他送至岢邱,砌死在自己修的陵墓里。 夔州大军北伐至此,算得上功德圆满。 自姐姐回来,沈若筠便与姐姐住在一个营帐里,也方便照顾。沈听澜晚上服了药,加之心下畅快,睡得极早。沈若筠小心起身,到营帐外看天空的熠熠繁星。 “你还没睡?”王世勋今日夜巡营帐,见她在此,有些意外,“此地风大,别在此吹风了。” “我睡不着。”沈若筠见王赓在一旁替他提灯,上前道,“我陪你一道巡营吧。” 王世勋将王赓手里的灯笼接过自己提着,叮嘱她:“那你系件斗篷。” 沈若筠应了,披了斗篷与他走在一处,王世勋问她:“还在担心什么事吗?” “没什么担心的,只是在想一些事。” 王世勋还记得她白日的自责,“还在反思自己呢?” “不是。”沈若筠将自己与周沉的事告诉他,“那年官家突然赐婚,我不愿长姐为我与他妥协低头,便想着要自己解决……后来周二郎与我说,他也不想娶我,不如与他假成亲,过一两年再和离。” “是我把婚嫁之事想得太过简单,又没想到他这般不堪。”沈若筠回忆当年事,“故现在想想,才会觉得那时我也十分蠢笨,错得离谱。” 王世勋想她比自己年纪小,却经历这许多,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这些都不是你之过,别为此苛责自己。” “不提旧事了。”沈若筠将自己刚刚所思与他分享,“我刚刚在想,辽与大昱比,可谓茹毛饮血,却轻易攻破了汴京,若是野蛮能轻易战胜文教昌明……那么文明有何意义?” 王世勋轻叹,“得知汴京城遭遇,我也在想,怎会如此。” “直到今日,我才想明白。”沈若筠幽幽叹道,“其实也简单,那便是他们所谓的峨冠博带,风花雪月……并非文明。” “夔州大军能在两年间收复失地,覆灭辽国,除了有火器技术,还有各方面的保障。军内不管何时何事,都有条不紊。”沈若筠想着这一路经历,“我想,所谓文明,是世道昌明,各行各业,都得以发展,才能以此形容。而他们自诩是文明,却强迫女子缠足,此事比他们以为的野蛮人行径,更为不堪;还不许良家子从军,借此打压武将;朝廷军需事或是旁的生意都被权臣世家垄断,新事物虽有,但从未得到过推广发展……如何能谓之文明?” 王世勋将她的话细细揣摩,却有些别的感悟,“我幼时,便听父王讲过佘太君挂帅之事,又见怀化将军为朝廷三品武将,故并不为奇。可在她们之后,女子便要缠足,被教义束缚……可见往前并不一定是进步。” 沈若筠也是如此觉得:“向前不一定总是进步,也可能倒退回去……所以史书才总在循环往复。” 走到最后一段路,两个人的步伐都默契地放慢许多。 王世勋见她默然低头,“怎么了?” “仗打完了,你也要……”沈若筠话到嘴边,又松快道,“咱们也早些回去真定府吧,也不知两个孩子在学堂可好。” 王世勋喉间一滚,似有许多话哽在那里,低声应了句,“好。” 真定府内,因着夔州大军北伐大胜而归,此地比过年还热闹些。 狄枫估计沈若筠回来,必会先来真定府看沈蓟,便想着张罗接风宴席。 可他刚出医塾门,却见乐安正急得满头是汗,来此处寻他,“狄枫,小小姐在学堂不见了!” 狄枫闻言,也如晴天骤闻霹雳声,七魂都丢了三魄,“怎么回事?有什么信件遗留么?” “乐康已将学堂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人。” 狄枫觉得自己脑血上涌,掐了下虎口处保持冷静:“你与我速去章家学堂看看,便是遭人绑架,也得有勒索信吧。” 两人说话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询问,“你们说谁不见了?” 狄枫不敢置信,循声寻人,见一青衣男子身若玉树,站在两步之外。许是刚刚太过着急,才没注意到他。 乐安见了来人,也是惊诧不已:“陆总管!” 第一百一十七章 泡影 “陆蕴!” 陆蕴上前,打量着乐安,又见旧日好友,笑着道:“你可算看见我了。” 狄枫见他比昔年黑了些,应是在海上晒的,倒是显得更为英气,捶他一拳,“一走这般久,真有你的。” “先不叙旧了,你们刚刚说谁不见了?”陆蕴与乐安道,“你先别急,将事情细细说了。” “今日学堂放学,我本与王爻驾了车来学堂等着,却迟迟不见两个孩子,去学堂寻,才知小小姐不见了。”乐安道,“学堂的章先生也急得不行,说散学前还见到她的。” 离南枝 第131节 狄枫观陆蕴反应,见他似是不知有沈蓟,于是问他:“你是打南边来的吗?” “不是。”陆蕴摇头,“我到了夔州下辖港口,知道琅琊王北上了,遂直接来了此地,又听闻这里有长庚医馆与长庚医塾,猜测是二小姐手笔,一见果然是。” 狄枫与他解释前事,“丢的是二小姐的孩子,已经两岁零九个月了。她与琅琊王的儿子一道,在章家的学堂读书。” 见陆蕴皱了眉,狄枫又捶他一下,“周家二郎实不是好物,好在二小姐与他已和离,这孩子是和离后有的。” “先去学堂看看吧。”陆蕴大概明白了,他嘱咐乐安,“来往此地皆有路引,先去城门处看看这一会工夫可有车马出城,若有出城的,立即去追。看看能不能提前闭了城门,叫人不得出城。” 狄枫点头,对乐安道,“你请王爻去找许织,请他先关闭城门。” 陆蕴与狄枫一道去了章家学堂,狄枫见王珩还在此处,应是哭了好一会,眼睛都有些肿了。 “莫要揉眼睛了。”狄枫看了看,对跟着他的王昗道,“你先带世子回去吧,这里我们来。” 王昗也是这般想,可王珩不肯走,十分自责,“我答应过小姑姑要照顾妹妹……” 说着,他握着小拳头,“我也要跟你们一起找妹妹。” 陆蕴蹲下身劝他:“这些事就交给叔叔们,绑架她的人没见过我们,但是见过你,如果带上你,他就知道我们是来寻他的,反而不会叫我们找到。” 王珩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陆蕴悄悄与他交代:“她被贼人绑架,必是受了惊吓。不若你先回去,叫厨下做些她爱吃的菜。等我们把她找回来,还得请你帮我们照顾她呢。” 王珩双目炯炯看他:“你真的能将她找到吗?” 陆蕴与他保证,“我能。” 王珩看看他,又看看狄枫,这才跟着王昗回东柳巷去了。 陆蕴去见章平之,章平之正急得在学堂里四处寻找,屋里的座椅都移到另一侧了。 “平之。” 陆蕴唤他,章平之见了他也是一怔,“陆蕴?” 若非此情景,陆蕴必要与他好好叙叙旧,只是当下有要紧事:“先别着急了,她必不在学堂里,将事情说来听听。” “也是奇了。”章平之拿袖子擦了擦汗:“因苏娘子的女儿年纪小,故学堂每日课毕,我就会给她单独上一会课,一般是半个时辰。可今日上完课后,小世子来我这里寻她,我才知道她在我这上完课,人便不知去向了……” “这几日有什么人来过学堂吗?”陆蕴问他,“能知道选此时机将她带走,必是对学堂有过了解之人,不可能今日刚来,就做成此事。” “也没谁……”章平之想着,脸色倏然一变,“难道是他?可他……” “是谁?”狄枫忙问,“谁来过?” 因有陆蕴在此,章平之忙将最近一桩事道出:“是沈家二小姐的夫婿,中书周家的周二郎,他来此拜访过两次。” 狄枫骂了一句脏话,“果然除了他,旁人也干不出如此下作事。” “真是他?”章平之不敢置信,“可他做什么要带走苏娘子的女儿?” 狄枫呸了声,“二小姐与他和离都快四载,他倒是一点脸也不要了,还在外借此身份招摇撞骗。” 章平之一听,恍然大悟,“苏娘子她……她……” “她就是沈二小姐。”狄枫道,“说起来她换身份,也是怕此人总来纠缠。” “怪不得她的孩子姓沈呢,我还在猜她与沈家必有什么关联,没想到竟真是沈家人……”章平之这才明白,“怪道周二郎来此,这般关注沈蓟,我还以为是因着沈蓟可爱,故才如此的。” 陆蕴问他:“那他今日来了吗?” “今日倒是没有。” “那他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是沈蓟入学后便来了么?” “倒也不是,他是最近才来学堂的。”章平之道,“我本是不带外人来此的,只因他是沈二小姐夫婿,才见他的。他说他有个孩子想送来读书,我便留他在外间旁听了,后来他就一直问我为何有个女孩,又问孩子年岁……” 狄枫想了想,明白过来,“他必是听说夔州军不日要归,想着再来纠缠二小姐,又知道了孩子是他的,可不就将孩子绑走了。” 章平之双手发颤,“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先别说这些了,既是要拿孩子成事,应是还没有出城。”陆蕴对狄枫道,“他非一开始来此,却能知道沈蓟在此读书,估计是在城里见到你们或是认识的人才查到的。宅子附近必有他的人在监视,说不得他也住这附近……你们先回去装作二小姐回来了,周沉的人必要报与他知,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他。” 周沉在真定府的住处,确实离狄枫置在东柳巷的院子不远。自从在真定府意外看见菡毓与早园,他便怀疑她们带着的就是阿筠的孩子,后来又见赵玉屏来此,那孩子管她叫“干娘”,便断不会错。 上一次在长庚医塾,他太过激动,误信了她已与旁人生子……可若孩子是春日里生的,不过两岁,如何能去学堂读书呢?阿筠又骗了他一次。 孩子身边总有许多人跟着,周沉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一开始只能远远见一见。他是在章家学堂里,才得以近些见到女儿的。同他想的一般,孩子眉目口鼻都长得像她。周沉极力克制着,不愿教章平之发现异样,却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好在学堂里就她一个女孩,又玉雪可爱,见他如此,章平之并未觉得奇怪。 沈蓟跪坐在小蒲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对相四言杂字》,小脑袋还跟着点点,嘴里念念有词。 周沉好想将女儿抱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教她。他又想起阿筠嫁到周家那年,阿妤也读此书,她有事要忙,便笑着给自己找事做,让他教阿妤识字。 “……你哥哥学问好,叫他教你。” 阿妤不肯,躲在她身侧,他就将黏着她的阿妤捉过来,拿了书教阿妤识字。 其实那时他便想,若两人之间有了孩子,应该也会这般其乐融融,笙磬同音。 …… 周沉看着粉雕玉琢的女儿,心道她虽然不爱自己,但她一定很爱这个孩子。他已经不再奢想她会爱他,只想与她和孩子生活在一处。自学堂回去后,这样的想法宛如在他心口生了根,那根芽允吸着他的心头血,生出无数藤蔓围裹住他的心。 周沉倍感煎熬,却又随着这藤蔓生出了新的想法。 他打定主意,潜入学堂,计划趁着女儿单独上课的间隙将她带走,不然她身边总是跟着王世勋的儿子,十分碍事。因怕沈蓟叫喊,再将旁人引来,他备了浸过曼陀罗花液的帕子,极快地捂了孩子口鼻,拿披风裹了,悄悄带出了学堂。 计划倒是进展得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沈蓟已昏睡了一个时辰还未醒。周沉将她放在榻上,握着她的小手,猜测是不是她太小了,骤然接触蒙汗药,昏睡时辰会长些。 周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睡颜,又似透过她,看见了那年坠马后的阿筠。那个时候,他也害怕她会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与她许着没有履行的承诺。 阿筠不给他机会,可他不信女儿也会如此。周沉试着去唤女儿,“好阿蓟,快些醒来,爹带你去与娘团聚。” “爹带你回周家去,那里有你的祖母,她必会很喜欢你。” “到时候爹教你读书好不好?咱们不去学堂了,爹亲自教你。” “你娘不喜欢爹,不想叫你认我,也不想与我在一起,你帮我劝劝她行不行?” ……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蓟却仍在昏睡,一点反应也无。 周沉心下担心,想着要不要去寻个大夫来看看,可真定府的仁和堂已被长庚医馆取代,他又不能找沈家人来给她看病。 他正左右为难时,忽见安南来报,“二爷,沈家二……” 周沉冷冷看向他,安南忙改口:“少夫人回来了!” “当真?”周沉惊喜异常,可一想到沈蓟眼下昏迷不醒,又犯了难,“东柳巷那里是什么反应?” “又急又乱。”安南道,“少夫人回来,骤闻此消息,差点从马上摔了。” 周沉知道她很爱女儿,为此还买通了青州知州一道隐瞒孩子年龄……既如此,若是女儿在他手上,女儿自己也要与他在一处,他就不信阿筠能狠得下心再拒绝他。 周沉想到此,恨不得女儿能立即醒来,好告诉她自己是谁。 可没等他与女儿再多待一刻,小院便被官府的人围得密不透风。周沉这才知道,是派出去的人反被盯了梢。 他把女儿抱起来,小心地护在自己怀里,等着狄枫来此。狄枫便是带官兵来,他也不怕,沈蓟是他的女儿,本来就是周家人。 陆蕴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况,怕人多吓到孩子,便自己进去见周沉。他见周沉正哄着怀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孩子,紧张道:“孩子怎么了?” 周沉听到他声音,抬头见他,也是惊诧不已,“怎么是你?你回来了?” “嗯,跟船队出海去了个比较远的地方,故而耽搁了两年。”陆蕴走到桌边坐下,与他如朋友般闲聊,目光落在沈蓟身上,“她怎么了?” “她睡着了。”周沉有些紧张地揽着沈蓟,似是在解释自己这番行为,“她是我女儿,我带她回周家,是认祖归宗。” 陆蕴已听狄枫讲了这五年间的事,克制着自己情绪,不激怒对方,“她怀孕时,辽兵摸到沈家庄,那日是八月十五,她殚精竭虑保全阖庄,为此还险些早产……她生这个孩子,是觉得这是沈家的孩子,并非与你有关。你若还有良心,想想旧事,就不要再来骚扰她了。” 周沉想到与她的种种,总觉得是造化弄人,“我与她之间,总是阴差阳错……她不肯再见我,连生了女儿也不让我知道,这对我不公平。她是我的女儿,应该与我在一处的。” “她做什么要让你知道?”陆蕴觉得他此话好笑,“你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便计划要将她偷走。那你可想过,如果她知道此事,该有多着急吗?” “我……” “你又凭什么觉得,这是你的孩子?”陆蕴道,“你们既已和离,桥归桥,路归路。孩子是她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那便是沈家的孩子,与你何干?” 周沉不服气:“孩子这么小,如何能没有爹?” “她不缺。”陆蕴靠近些,见沈蓟眼皮动了动,这才放心,“你少一厢情愿了,她的孩子,是不会认你的。” “这些都是你们混说的,”周沉不信,“我是她的父亲,我们有血缘牵连,她怎么会不认我?” “爹——”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突兀地在两人之间响起。 周沉闻言,几乎是喜极而泣,陆蕴也是一怔,两人目光齐齐落在沈蓟身上。只见她动了动,还拿小手揉了揉眼睛。 “爹在的。”周沉高兴到落泪,“你醒了?” 沈蓟却别过脸,向陆蕴伸着手,又糯糯地叫了一声,“我要爹爹抱。” 陆蕴忍不住嘴角上扬,在周沉呆滞的目光里,将沈蓟抱了过来。 “爹,我要回家。” “好,咱们回去。” 周沉看着两人,全身似被抽走了力气,再无力与陆蕴争,哽咽道,“阿蓟……我才是你爹……” 沈蓟恍若未闻,拿小手搂着陆蕴的脖子,一声声当着周沉的面叫陆蕴,“爹……” 陆蕴笑着应了,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 他抱着沈蓟上了马车,周沉冲出门来,撕心裂肺喊道:“阿蓟,我才是……” 狄枫与乐安乐康今日乍闻沈蓟丢失的消息,个中滋味不啻于在油锅滚过一回,此时见了他,便一道来收拾他。 周沉没力气与他们厮打,呆滞地看着马车离开,仍旧不愿相信,“怎么会……” 狄枫心情大好,“看来诸事确实皆有缘法,你便是强留她在你身边,便是有了孩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行行 陆蕴抱着沈蓟上马车,才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离南枝 第132节 沈蓟摇着小脑袋,仍旧叫他:“爹。” 陆蕴失笑,想问她既不认得自己,又如何知道他是她爹的?不过孩子总会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也正常。 回了东柳巷,沈蓟便不要陆蕴抱了,自己迈着小短腿跑了进去。菡毓与早园见她回来,才觉得自己回了魂,又感慨还好赵玉屏这几日不在,不然怕是也得吓个半死。 王珩听说她回来,忙跑来见她,沈蓟见他眼睛红红的,连声唤他“哥哥”,拦腰抱他。 见众人围着沈蓟嘘寒问暖,十分热闹。陆蕴在一旁与狄枫道:“还真是与二小姐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前二小姐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也是怕旁人担心。” “还好是像二小姐。”狄枫算着时日,“她再过几日便到真定府了……元日里冒着大雪去了中京,三月回来过一趟,一转眼又过四个月了。” 陆蕴点头:“那将周沉撵出真定府吧。” 果然如狄枫所想,沈若筠与沈听澜回了冀北,先来了真定府。她估计狄枫在忙医塾事,便送沈听澜与艾三娘在东柳巷的院里休息,自己同王世勋去章家学堂外等孩子散学。 闲来无事,沈若筠与王世勋讲沈蓟入学之事:“我送阿蓟来时,便想着等我们回来,要来此接他们放学,叫他们一出学堂门就能看见我们。” “阿蓟聪慧,这般小就知道要上学读书。” “她怕是以为此处好玩呢。”沈若筠想着女儿回头的场景,“每次我离开时,也不觉如何……可看见她离开我,又舍不得。” “为人父母,总是如此。想要孩子永远无忧无虑,又期待他们长大那一日。” 两个人闲聊着,忽见学堂门打开了,一青衫男子牵着沈蓟与王珩。沈若筠见是他,不敢置信,还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人。 王世勋不认识陆蕴,以为他也是学堂的先生,正要上前与他道谢,再将两个孩子接来。他忽见身旁的沈若筠落了泪,连沈蓟都顾不上,上前与那人道:“……你回来了。” 沈若筠细细打量陆蕴,觉得他比之前黑了些,蓄了些短须,虽不如早年俊美,但显得英气硬朗。 “怎么哭了?”陆蕴拿了帕子递给她,笑她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变得这么爱哭。” “娘。”沈蓟见状,上前抱她,“不哭……” “好。” 沈若筠牵着女儿的小手,擦了眼泪,忙给一旁的王世勋介绍,“他就是陆蕴,我之前与你提过的。” 王世勋也与陆蕴介绍自己,陆蕴笑道:“久仰琅琊王大名。” “我才是久仰陆先生之名。” 等回了东柳巷,沈若筠才从狄枫那里知道周沉绑架了女儿一事。她听说女儿在学堂被周沉抱走,方觉阵阵后怕,却又听狄枫说,沈蓟唤陆蕴“爹”,还不肯理周沉,更为好奇,女儿也是第一次见陆蕴与周沉,怎会有如此反应? 晚上,沈若筠哄沈蓟睡觉前,便问她,“阿蓟那日害怕吗?” 沈蓟点点脑袋,缩到她怀里,“我怕见不到娘了……” “不会的。”沈若筠柔声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也是娘没考虑到他会混进学堂。” 沈蓟摇头,“他坏。” 沈若筠猜测是周沉说了些要带她走之类的话,吓到了孩子,才如此。她问女儿,“阿蓟是不是想要爹?” 沈蓟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我要娘。” “娘不是这个意思。”沈若筠换了个问法,“王珩哥哥有爹,阿蓟会羡慕他吗?” “不会。哥哥没有娘。” “那学堂的那些孩子有爹又有娘,阿蓟会羡慕吗?” “不羡慕,我娘好。” “好……” 沈若筠轻拍了拍她的背哄她睡觉,想着既然女儿叫陆蕴“爹”,并非因为在学堂里见了旁的孩子羡慕,便不必再多问多说了。 若等她长大,想知道这些事,再告诉她也不迟,本就没什么说不得的。 因着沈蓟丢失之事,许织在学堂设了府兵看守,章平之登门来与沈若筠致歉。 沈若筠本就不怪他,想他来此,可以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章平之不仅自己来此,还搀扶着父亲章广白。 沈听澜正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与沈蓟玩掷骰算数,见了章平之与章广白,还未与他们打招呼,章广白就推开儿子,上前行军礼:“将军。” 沈听澜忙请他坐下说话,章广白老泪纵横,“将军,昔年冀北一别,万万想不到,还有再见之日。” “一别也不算如何久,莫要伤感了。” 章广白之前便已知苏明琅之女在儿子开的学堂上学,见了沈若筠,又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娘子了。” 沈若筠看了看章平之,猜测是自己未与他提身份,他便是后来知道了,也替自己保密。遂上前笑着与二人道:“章大夫,章先生,我也姓沈,是归德将军沈钰的二女。” 章广白震惊更甚,“你就是汴京的二小姐?” “是我。” 章广白连叹了三个“好”字,“原只知道沈家还有个二小姐,没想到将军虽与我们暂别,但沈家旧诺仍践。” 沈若筠见到他与章平之登门,正好也正有事要请他帮忙。 狄杨留在辽邦,收拾辽国残局,沈若筠想着让狄枫去见见他。可自长庚医塾开学,狄枫日日不得闲,卫芷来后,接手医塾大小管理统筹事,他才轻松些。章广白久在冀北军里,可请他来给学生授课。 章广白其实自听说真定府里有了个医塾,便想去看看,只是不认得医塾中人。当下见沈若筠来请,忙连声应了。 沈听澜倒是想到一事,与沈若筠道:“我想在真定府多住一段时日,也请三娘去医塾讲讲课。” “自是要叫三娘的……我最早办这个医塾,也是想请三娘在医塾教书的,但三娘做过多年药材生意,比狄枫精通此中门道,于是她与包大哥便管长庚医馆。” 故艾三娘这次来了真定府,便去了长庚医馆,看看可有此地大夫瞧不了的疑难病患,也替妇人看诊。 沈若筠想到三娘,笑着问章广白,“不知当下章先生瞧艾三娘,是否还觉得她为女子,不可相提并论?” “说那话时,我尚年轻,因着才疏学浅,所以才这般目中无人。”章广白听她如此说,并不觉羞恼,反而感慨昔年事,“冀北地界,因有老太君与将军,从无人敢小瞧女子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声名赫赫的苏娘子……战事结束,城内多空室,便拿真定府来说,百姓生女反而更高兴些。” 夔州大军班师冀北,真定府府尹李商备宴、与真定府众位官员一道宴请沈听澜、沈若筠与王世勋。 沈听澜自归来,汤药一直未断,不宜饮酒,便婉辞了,让沈若筠与王世勋两人去。两人先去章家学堂接了孩子散学,才一道去赴宴。 沈若筠倒是第一次见李商,见他来敬自己,刚好也有许多事要与他交代。 “南边朝廷穷奢,北地这边便是有所盈余,也不必如实上报……你若报了,必被一层层盘剥,得不偿失。” 李商也明白这个道理:“南边再富庶,银子也不会拨来北地,故我还是哭哭穷,写写辽人如何骚扰此地更合适些。” 沈若筠点头道,“是如此,我瞧城内人还是少,故而北边也不要学南边风气,叫女子缠足。北地本就易因天灾起饥荒,趁着当下的安定局面,还是好好发展百姓民生。丰年不忘灾年苦,更何况眼下还没吃上饱饭呢。” “苏娘子所言极是。”李商问她,“听说娘子在锦州开过煤矿,不知河北西路可有能产的地方?” “河北西路无煤,但是有些别的。” 沈若筠想了想,觉得冀北可以发展矿业,只是这些矿如何采如何用,得与陆蕴商议。 许织也来敬她,与她说夔州军送回女子的消息:“这些女子大部分都留在城里了,也有些想回去的,便送她们去了青州渡口。” “这些女子虽是有心想做些活计,可小脚颠簸,也很辛苦。” 沈若筠谢他这般上心,又想着之前在山庄里有许多放足的女子,她们的双足不似汴京那般断脚缠法,只裹成瘦尖状,放一阵都能恢复。不若在长庚医馆,设免费的放足义诊,请三娘会诊,医塾的学生帮忙。 沈若筠想着此事,真定府的官员前来敬酒,便都举杯喝了。王世勋也饮了不少,见沈若筠双颊酡红,似有醉意,忙带她去偏厅休息。 他扶着沈若筠,让她坐在榻上休息,自己去端了杯醒酒汤来,小心喂给她。 沈若筠喝了醒酒汤,仍旧分不清此处是何地,见了王世勋,便拉住他衣袖,不许他离开。 王世勋从未见她有过如此神态,在她身边坐下,“……你今日很开心么?” “开心。”沈若筠点了好几下脑袋,又盯着他看,嘴角扬起笑意,“刚打完仗,大仇得报,姐姐身体一日比一日好。南边暂时也没旁的心思,可算有几日安稳日子……” 王世勋听她说前面,还笑着点头,听了后一句,又心疼她往昔经历,竟叫她每一棋都要算到后步,才敢落子。 他想问沈若筠会不会太累,却见沈若筠轻轻地靠着他,小声念了句,“真好,你也还没走……” 王世勋心下倏然一软,“你不愿我走?” “这两年几乎日日得见,以后就不这么容易了。”沈若筠觉得自己要落泪,忙闭上了眼睛,“一想到你与小世子要离开,心下便似空了一块。” “我还没想要走呢。”王世勋低声道,“要到八月了,有中秋佳节……我还想陪你一道给阿蓟过个生辰呢。” “你来冀北这么久,夔州路怕是也不太平,有人会起心思。”沈若筠摇头,“你往日总是很忧心小世子,想来是夔州路水深,才会这般焦虑。既如此……又如何能久留?” 王珩见她眼角划落一滴泪,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小心替她擦去了,“阿筠,我现在不焦虑了……你别赶我走。” “得你相助,是我生平所遇,最幸运之事。”沈若筠想到他,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你不要忧心小世子,若是以后夔州有变,我也会赶赴夔州,绝不食言。若违……” 见她要立誓,王世勋阻止她,“我不是说这个,是我与你一处,也学到许多。以前有些思虑过多,杞人忧天,现在已经不会了。” “玉汝于成嘛……” 沈若筠声音低了些,酒劲上来,竟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王世勋小心地将她抱回车上,送她回东柳巷。陆蕴见他抱着沈若筠回来,本还有些担心,上前一看,笑出声来。 “以前都不叫她喝酒的。”陆蕴嘱咐早园备些热水,又与王世勋道,“她没什么酒品,也不知有没有吐王爷一身?” 王世勋见他语气亲昵,只觉得自责,“早知……就不让她喝了。” “无事的,王爷不必自责。” 两个人一道站在院里,陆蕴与他闲话,“她有个女儿,爱若珍宝。” 提起沈蓟,王世勋语气温柔,“我知道。” “她嫁到周家后曲折艰难,便是已与周沉和离,但在此地还有许多牵挂……恐难与你做王妃。” 王世勋凝神看着闪烁的星辰,也下意识去寻沈若筠提过的长庚星,“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承父命北伐的,故不会携恩逼迫她,若我们无夫妻缘分……” 他又想起那年渝园事,只是现在说此话,远比当年艰难,心下挣扎许久,才与陆蕴保证,“……她便是我妹妹。” “别这么着急。”陆蕴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等过一两年,诸事妥当,我就劝她去夔州拜访吴王妃。世间之事,总是难以预料的嘛。” 王世勋意外至极,他本以为陆蕴这是在劝自己,别生不该有的心思。 陆蕴洞悉他想法,笑着与他道:“说来托大了些,我见二小姐时,她比阿蓟还小。我所期盼,与故去的归德将军一般无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南渡 宿醉晨醒,沈若筠倒也不觉得难受。早园见她醒了,忙端来温水递给她。 “小姐可有不舒服?” “还成。”沈若筠喝了水,“什么时辰了,阿蓟可去学堂了?” 离南枝 第133节 昨日她去赴宴,沈蓟是与沈听澜一起睡的。 “还未到辰时,小小姐与将军在院子里,正要用早饭呢。” 沈若筠点点头,等梳洗完,果见陆蕴与沈听澜、沈蓟一道坐在院子里。 沈蓟见了她,招着小手,“娘,吃饭。” “好。”沈若筠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阿蓟吃的什么?” “鸡子羹。” 沈蓟握着小勺,舀了一勺要喂沈若筠吃。 “你自己吃,娘有。” 沈若筠在一旁坐下,看了看桌上菜色,陆蕴盛了碗米汤,放到她面前。 “干嘛给我吃这个?” “昨日的酒好喝吗?” “又非怀着小阿蓟,喝些酒怎么了。”沈若筠不服气,“我都当娘了,你还管我呢。” “喝些酒也没什么,”陆蕴语调拉长了些,“可有些人喝醉了……会说真心话。” 沈若筠刚喝了口米汤,闻言差点呛住,咳嗽了两声,追问陆蕴:“我昨日说什么了?” 沈听澜替她顺气,“吃完饭再说。” 陆蕴在一旁补充,“也是,此事不好说给阿蓟听。” 沈若筠闻言,耳根都红透了,只有沈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看看这个又瞧那个。 因为王世勋回来,王珩就与他住在一起,但是早上会先来这里,接沈蓟一道去学堂。 沈若筠送完两个孩子,回来又去问陆蕴,“我昨日到底说什么了?” “你真不记得了?” “若记得还来问你?” “那你去问琅琊王吧。” 沈若筠嗔他,“你不说就算了。” 陆蕴见她恼了,便不再打趣她,与她道,“你昨日酒醉,拉着琅琊王不许他走,还说你喜欢他,舍不得他离开。” 沈若筠似是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我……我真这么说了?” 陆蕴噙笑:“不信你去问他。” 沈若筠脸颊飞上一片彤云,拿手捂了脸,不敢去想那场景,“喝酒误事,老祖宗真是诚不欺我。” “我逗你的。”陆蕴笑够了,才与她道,“他抱你回来时,你都睡着了,人事不知……我怎么知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沈若筠:“……” 陆蕴不再与她说笑,而是劝她,“既舍不得他,告诉他也无妨。” “那不行。”沈若筠拿手背给脸颊降温,“夔州也不太平,他来此这么久,不能再……” “人世间能遇见一个喜欢又契合的人,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我知道,所以能遇见他,已是我之幸。”沈若筠明白陆蕴的意思,“可我与你说实话……我不想再嫁人了。” 陆蕴倒是不意外她有此想,沈若筠见他自责,反而劝他,“我不是因为周家事才如此的,而是我有我要做的事,他也有他的。我们肩上都有各自的责任,不必一定要一个人去迁就另一个人。” 她想到王世勋,轻声叹道,“和隋之珍,能观之已是人生幸事,何必奢求拥有呢?” “若他想呢?”陆蕴道,“夔州到青州,可修航路。你若害怕嫁娶是种束缚,也不必做琅琊王妃。” 沈若筠觉得自己脸上灼热更难消退,“你可别乱说。” 正待此时,乐安来报,说是琅琊王来了。 陆蕴忙道:“快请。” 王世勋进了院子,与他见礼,“陆先生。” “王爷太客气了。”陆蕴笑着回礼,却见刚刚还此的沈若筠不见了,估计是因着自己诓她,叫她不好意思见王世勋了。 王世勋来寻沈若筠,除了想见她,还因靖王赵蹇给赵玉屏写了封信,阴差阳错送到夔州军营了。 沈若筠拿着信,不知是何事,便有些担心玉屏。 “应是林皇后之事。”王世勋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我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林皇后身体不大好,想见见女儿。” 沈若筠原就有些担心林皇后,闻言轻叹,“玉屏得回去一趟了。” 等赵玉屏从山庄赶来,看了兄长家信,落泪难止。 沈若筠知道玉屏是害怕回去的,便想陪她一道去杭州。快三年未见舅舅一家了,也可以带姐姐与沈蓟回去苏家探亲。 王世勋知道她要去南边,有些担心。 “我回南边,主要是回去探探舅舅一家。”沈若筠道,“南边还有些生意,也回去看看。” 王世勋知道她本事,又不愿气氛太过凝重,笑着与她道,“原想着你若送我们离开,必要落泪……这样也好,叫我送你。” “不必这般的。” 提起离别,王世勋也有大烦恼,“我还不知要如何与珩儿说,怕他伤心。” “总会再见的。”沈若筠克制着难言的悲伤情绪,笑着与他道,“前路还长,说不得下一次便是我带着阿蓟……去夔州寻你们了。” “那你们一定要来。”王世勋声音渐低,杳不可闻,“我会当真的。” 沈若筠一时不知该不该给他这个希望,她看着王世勋的眼睛,觉得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却仍愿暴露在这样的炽热之中……她舍不得他走,却又不能留他。 王世勋喉间翻滚,深吸了气,将她揽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不来……也没事。” 鼻息相抵,沈若筠双手环着他的脖颈,踮起脚吻上他的唇瓣。 王世勋这一次再不愿放开了。 沈若筠想到陆蕴所说,若是诸事妥当,也不是不可去夔州,还能见一见吴姨母。 “听说夔州的鮰鱼,味比河豚美……”沈若筠靠着王世勋的胸膛,感受他怦然的心跳,与他约定,“我读东坡诗时,便好奇此物滋味,定要去夔州尝一尝的。” 既打算回杭州,沈若筠便与沈听澜说外祖家事,“姐姐想不想见见外祖母与舅舅?” 她见沈听澜有些犹豫,知道她是想的,只是怕外祖母不愿见她,劝她道,“外祖母之前与娘断绝关系,并非讨厌沈家,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太心疼娘了。我在青州三年,舅舅家年年都记着给我送东西,姐姐不如跟我一道去见见外祖母。” 沈听澜闻言,哪有不应的。 沈若筠将青州山庄、医馆与医塾之事悉数托付给陆蕴。与沈听澜、赵玉屏一道,带着沈蓟南下探亲。 再回杭州,沈若筠已全不似上一次心情,也能赏赏此地的景色。易风与靖王赵蹇手下的赵全都等在渡口接人。赵玉屏见赵全要接她入宫,有些不愿去宫里住。沈若筠便叫易风先送沈听澜与沈蓟去芍药桥的宅子里休息,自己陪赵玉屏进宫去见林皇后。 因着她与赵玉屏交好,林皇后之前对她多有照拂,沈若筠很敬爱她。 赵蹇在宫门外等赵玉屏,一见玉屏,忍不住落泪。 赵玉屏见了大哥,却顾不得叙旧:“母妃到底如何了?” “自汴京沦陷后,母后知道你们……”他一顿,又继续道“便日日以泪洗面,后来眼睛就不大好了……今年夏日,又染了痢疾,我便想着怎么也得叫你回来见见她。” 赵玉屏闻言,提了裙子就往林皇后住的仪元殿跑,去见自己的母妃。沈若筠在外殿等着,忽听赵蹇问她,“沈家妹妹,你在冀北可见过苏明琅?” 沈若筠:“……” 她估计是周沉虽然知道了她身份,但是没有透露给南边的人,于是问赵蹇,“不知靖王是为何事打听她?” 赵蹇小声道:“是我父王想见她。” “作何要见她?” 赵蹇见四下无人,才与她道,“听说夔州军用的火器都是她提供的,我父王想聘她做我的王妃。” 沈若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问他,“你不是已娶亲了么?” 赵蹇道:“可以许她靖王妃之位的。” 沈若筠忍住笑意,“官家就只想到这么个法子,来招揽苏明琅么?” “她若是个男子,可许官职;可她偏偏是女子,听说还貌似无盐。”赵蹇唉声叹气,“我也不愿娶的,但是父亲说她有火器,若能给朝廷用,以后便不怕辽人了。” 沈若筠刚想要旁敲侧击,再问问赵蹇,朝廷对王世勋是个什么态度,忽听殿内传来赵玉屏的哭声。 沈若筠再顾不得什么,忙进了内殿,见赵玉屏伏在林皇后身上,放声痛哭:“母妃!” 沈若筠上前替林皇后诊脉,暗暗猜测她本就体虚,见到赵玉屏,一时太过激动,气血上涌,才会晕厥。沈若筠重重按着林皇后胸口,不一会儿见她幽幽转醒,颤巍巍地伸手摸着赵玉屏脸颊:“玉屏啊……” “母妃……我……” 赵玉屏哭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沈若筠见状,也忍不住落泪。 林皇后见她,虽然落泪,但是高兴更多些。她又听见沈若筠与赵玉屏说话,向她伸手道,“好孩子,我听说玉屏与你一处,很是放心,多谢你照顾她。” “无事的,娘娘不必挂在心上。玉屏与我作伴,我也不孤单。”沈若筠扶林皇后脉息,确实是亏损厉害,估计这几年都十分煎熬,“玉屏好着呢,娘娘也要保重自身。” “能再见你们……我也无什么遗憾了……” 赵玉屏今日大哭一场,打算留在仪元殿侍母疾。沈若筠也想陪着她,赵玉屏却与她道:“哪能都要你陪着,你去忙你的事,我真若有事再寻你。” 沈若筠斟酌着写了两个方子,请宫内太医一道看了,才出宫回了芍药桥。 要去苏家,便往苏家递了帖子,与沈听澜一道带着沈蓟登门了。 苏老夫人见了她们,仍旧板着脸,可见了梳着双髻,见人就笑的小沈蓟,便有些难以维持。 沈蓟连声叫她“曾奶奶”,苏老夫人应着自家小囡,叫她坐自己身边,与她说话,哪还有一丝不愿见她们的模样。 蒋氏招待着沈若筠与沈听澜,小声告诉她们,“老太太呀,往日总念着你们呢。” 沈若筠知道苏老夫人性格如此,哪会怪她,便与舅母闲话了些家里事。 苏老夫人与沈蓟聊了好一会,目光又瞄向沈听澜。蒋氏见了,笑着与她道,“我瞧大小姐……倒是有些像老太太您年轻时的样子。” “我的孙女,不像我像谁。”苏老夫人中气十足,又对沈听澜道,“你以后也要常来走动。” “是,祖母。” 苏老夫人嘴角微微扬了扬,“今日既是上门了,晚上叫你们舅舅舅母好好招待你们,不可推辞。” 离南枝 第134节 苏家孩子里苏明珏长子苏昶在外读书,次子苏航也有八岁了,见了沈蓟,便自告奋勇要领她去花园玩。 晚间,沈府家宴,算是难得的团圆,十分热闹。 苏子霂寻了宴饮间隙,与沈若筠道:“官家有意聘你为靖王妃。” 沈若筠担忧,“舅舅可嫌我麻烦?” “这是什么话。”苏子霂啧啧叹道,“以前我便想,若是你爹在,我与他一道喝酒,他必要嘚瑟自己女儿厉害。你表哥也就能混个平坦仕途,眼下有你,我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沈若筠知道苏子霂是故意将此事说得轻描淡写的,想着还是要处理好此事,不给舅舅添麻烦。 “你久在冀北,这边的消息想来知道的不多。”苏子霂与她道,“朝上议论过你好几轮了,我只说你早就出家,管不了你的事。他们是忌惮琅琊王与夔州军,故才想让靖王娶你。” 沈若筠失笑,原以为朝廷极有可能给王世勋指个王妃,谁知这群人竟是这般想的。 靖王赵蹇是赵殆长子,虽未被立储,但也是南边这些臣子掂量过最重的筹码了。在他们看来,没有女子能够拒绝这一条件。 “这些人看女子,还是如自己财物一般。” 早年间,汴京权贵之家人人避她;眼下因着火器与朝廷这份忌惮,能将未来后位都许出来。 沈若筠觉得讽刺,却又笑不出来。 晚上从苏家离开时已是亥时,沈蓟已经睡着了,甜甜打着小酣。沈听澜抱着她,又看得入神,小声与沈若筠道:“你小时候睡着了也是这般。” 沈若筠叹道:“怪道玉屏说长大不好呢。” 回了院子,沈若筠把女儿放到床上,又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沈听澜问她:“可是有什么麻烦事么?” 沈若筠将苏子霂所说之事一一讲了,又与姐姐道:“看来我还是不够叫他们忌惮,不然为何他们还敢给我安排婚事?” 沈听澜淡淡道:“因为他们觉得世间女子,最好的归宿,乃至她们自己的期盼,都是要嫁一个好夫君。” 姐妹两默契一笑,沈若筠道:“横竖我不嫁人,他们爱张罗谁张罗谁去,张罗到我头上,就别怪我手重。” 第一百二十章 倨恭 又过十来日,沈若筠记挂赵玉屏,也不知道林皇后如何了。正逢赵殆生辰,宫内有宴请,赵玉屏便请沈若筠与沈听澜、沈蓟一道进宫去。 沈若筠先去看林皇后,见林皇后气色尚可,想来是日思夜想的女儿在身边的缘故。 赵玉屏好几日不见沈蓟,正想得紧,忙去抱她。沈蓟叫了声“干娘”,又在她脸上亲了亲,看着林皇后,不知如何称呼。 “这是我母妃,也是你娘的干娘。”赵玉屏道,“你要叫外祖母。” 沈蓟听话地叫了声外祖母,林皇后忙应了,眯着眼睛打量了阵,“真是个漂亮孩子……像阿筠。” 沈若筠笑着道,“也像玉屏。” 林皇后听她们说话,听到沈听澜也在,忙从榻上起身。众人都不知她要做什么,就见她伸手探着,走到沈听澜面前,跪倒在地。 “娘娘这是做什么?” 沈听澜知道是赵玉屏与她说了辽国的事,林皇后这是在谢她,扶起她道,“娘娘莫要挂心,当年我家阿筠在汴京,也多受娘娘照顾。” 几个人说着话,女官前来报,“娘娘,外命妇已在仪元殿外了。” 赵玉屏拉了沈若筠,“阿筠,我带你与阿蓟去看花好不好?” 沈若筠与她默契,估计是来人中有她不想见的,猜测是周夫人。 两人走出殿外,沈若筠问赵玉屏,“娘娘是不是想你再嫁到周家?” “她与我提过一次,说三郎痴情,若我还有心,或可破镜重圆。我没嫁三郎前,从不想复杂事,眼下却是不会将事情想简单了。我姊之前嫁刘丘明,夫妻感情也好。刘丘明原以为她回不来了,故在我父王面前表现得悲伤不已,不肯娶别家女,结果等我姊回来,受封德惠帝姬,他却不愿了……” “男子所谓痴情,没几个是真的。”赵玉屏道,“母妃也知道,她与我说此事,只是担心我孤身一人。后来我说我与你一道,还有小阿蓟……她便不再提了。” “就是周夫人自知道我回来,总想要见我,烦得很。” 两人随意逛着南边这处御园,沈蓟自小长在冀北,未见过南边精巧的园林。她看什么都新鲜,可又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家,所以就不似在青州山庄,满院子撒欢。 赵玉屏笑道:“我小时候,母妃最怕带我进宫,怎么也管不住我……可见阿蓟还是像你。” 沈若筠小时候最怵进宫,只笑而不语。 两个人带了沈蓟在一处浅池边看锦鲤,宫人端了鱼食来,沈蓟蹲在池边喂鱼。沈若筠与赵玉屏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闲话旧时事。 赵玉屏目光一直落在沈蓟身上,怕她一头栽到池子里,沈若筠想起自己小时候爬水缸摸大鲤鱼的事,刚想讲给她听,就见一个穿松柏色褙子的妇人往此地快步而来。 多年未见,周夫人倒是不如昔年端持,敷了珍珠膏也遮盖不住灰败脸色。 沈若筠见她来此,下意识护着赵玉屏,又对周边的宫人道,“你们快将周夫人请回去。” 周夫人是来此地找赵玉屏的,可一见沈若筠,更为意外,不顾宫人阻拦,上前握住她的手:“可算见到你了……” 沈蓟本在喂鱼,一见沈若筠有事,将鱼食都丢了,跑过来护着沈若筠。 “娘……” 周夫人刚刚远远看见两人,就见她们领着个孩子,以为是赵骞之女赵葶苧。此时听她叫沈若筠“娘”,目光便死死盯在沈蓟身上。因着沈蓟比同龄孩子高,周夫人断定她至少三岁,一时激动不已:“这是你与二郎的孩子?可是二郎的孩子?” 她声音尖锐,又兼之举止失控,倒叫沈蓟想起被周沉绑架那日,吓得脸都白了。 “娘……” 沈若筠忙将女儿抱起来,沈蓟把脸埋在她怀里,不愿被周夫人那瘆人的目光注视。 赵玉屏见沈蓟受惊,叫宫人将周夫人带离,“还不快请周夫人回去。” “你们……你们……” 周夫人痛哭流涕,“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怨,可二郎三郎他们是真心的呀……” 沈若筠与赵玉屏对视一眼,赵玉屏浑若未闻,摸了摸沈蓟脑袋,“她是疯子,阿蓟不要怕她。” “阿筠,玉屏……你们不能这么绝情啊……” 听她在身后歇斯底里埋怨,沈若筠便将女儿递给赵玉屏抱着,想着既然周夫人找上门来了,她刚好有事要问问她。 周夫人见她回头,有些激动,还以为她心里记挂二郎,“阿筠,你……” 沈若筠笑着问她:“许久不见夫人,不知今日可带周都督的妻子进宫了?” “叫二郎娶梅娘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周夫人擦着眼泪,“二郎和梅娘已经和离了。” “这倒是件善事,叫人脱离苦海了。” “阿筠。”周夫人拿不定她是何态度,于是小心翼翼地叫她,“我知道你心肠最……” 沈若筠打断周夫人的话,“我与夫人非亲非故,夫人还是不要这般叫我的好。” “我知道你怨我,”周夫人嗫嚅,“可二郎他一直都惦记着你……还有老夫人,老夫人是真心把你当孙媳妇的,你们还有孩子……” 沈若筠故作疑惑,“我怎么听不明白夫人这是何意?” “破镜重圆,不失为一段佳话。”周夫人欲上前拉住她的手,盘算着沈若筠与赵玉屏关系好,若她肯与二郎再续前缘,赵玉屏必会考虑三郎的。 “破镜重圆?”沈若筠将手背到身后,“难道不是夫人觉得我没死在周家,心有不甘吗?” 周夫人闻言一怔,不知她所指,讪讪道:“我知道,当年与你和离,是我们周家对不起你,但那不是二郎本意,是我逼他如此的……” 沈若筠见她想不起旧事,提醒她:“这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的事么?我嫁入周家时才十五岁,若非我命大,当年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你家。夫人是不记得了,我却日夜也不敢忘。” 周夫人这才想起手镯之事,瞬时抖若筛糠,“你……你都知道了?” 赵玉屏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忙问沈若筠:“她害过你?” 沈若筠小声与她道,“我敬茶后,她送了我一个镯子,还总叫我戴着。那镯子毒着呢,后来我就病了几次。” “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我也是和离后才知道的,原来周夫人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想要我的命。” 沈若筠冷冷看着周夫人,“夫人想想旧事,再想想你如何逼帝姬和离的……就不要来纠缠了,您是中书夫人,面斥不雅,不是么?” 赵玉屏呸了声,什么也不管了,叫宫人“遣”周夫人出宫去。 两个人回去时,赵玉屏觉得周夫人前倨后恭,十分好笑:“害人的是她,现在来求人的也是她,真有意思嘿。” 沈若筠已见过周季,猜测原因:“周夫人这般,是周家无嗣,她着急了。” 赵玉屏啧声:“周家无嗣,干我们何事?莫非我在她眼里,就是个会生孩子的泥人儿?” “怕还真是如此。” 沈若筠不想多提周家事,倒是有一桩要紧事问她,“你回宫后,可有多络的消息?” “我也问过父王,听说她住在杭郊。”赵玉屏道,“父王派过人去接,但是她自己不愿进宫。” 沈若筠觉得多络此举清醒,赵玉屏又小声与她道,“我听说原来的官家被关在别宫……多络她不回来也好。” “若知道她在何处,咱们就去看看她吧。” 沈若筠提议,赵玉屏也有此意,“我去问问父王。” 濮王虽关了赵殊与他的幼子,但对赵多络、赵潆潆还算仁厚,如她们意,让她们住在杭州城郊的一处别院里。 沈若筠与赵玉屏来时,见那院子不大,倒是布置得干净利落,还种了好些花木,满院皆香。 赵多络正与赵潆潆在院子里制香,两人在备沉香粉。 “多络。”沈若筠叫她,“好久不见。” 赵多络穿了一身素色衣衫,发髻包着布巾子,很是简朴。她一见两人,如在梦里,“阿筠,玉屏?” 赵多络欣喜异常,连招呼的话都忘了说,尤其是见了死而复生的沈若筠,还忍不住落泪。 “哭什么。”沈若筠上前抱了抱她,“对不起,教你担心了。” 赵多络摇头,匆忙擦了眼泪,引她们进屋坐,又去净手泡茶。赵潆潆福了福身,就去帮姐姐洗净瓜果,切好端来。 沈若筠见赵潆潆不似旧年羸弱,笑着问她:“帝姬,你可还挑食?” “沈姐姐说笑了。” 赵潆潆腼腆一笑,退出去留她们三人好好聚一聚。 “万万想不到,我竟还能再见你们。” 赵多络打量两人,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离南枝 第135节 昔年一别,都想不到彼此境遇。赵玉屏幼时爱笑,今日哭得最为伤心。沈若筠与赵多络安慰她,自己也忍不住落泪,三人哭过一场,净面后方又闲话。 “你在此住,可有人照看门户?” “这里有侍从,官员也多照拂。”赵多络道,“我想着既要过寻常日子,便不使他们,往日带潆潆种些花木做香丸,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以后也可谋生。” 沈若筠点点头,想到一事,走到案前提笔:“我将棽俪香珠的方子写给你吧。” 赵多络面上一喜,“你知道棽俪的方子?” 沈若筠提笔写了几个香方,“恰巧知道。” “这可太好了,我做了许久,总觉得不像呢。” “你若制了,自己用不完的,也可以拿去未雪斋找易掌柜售卖。”沈若筠道,“你与潆潆两人,可置些产业,也要留些人看家护院。” 赵多络点头,“这些我都在学。” 沈若筠还是不放心,“若遇见什么难事,也可去寻他。” 赵多络记下,又与她道谢,三个人用着茶果点心,聊着些开心事,倒又像回到了女学里午休的日子。 相聚时光总显得短暂,赵多络依依不舍送她们到院门外,沈若筠与赵玉屏正要上车,却见周沉与一戴锥帽的女子等在此地,也不知等了多久。 赵玉屏见是他,呸了一声,“阿筠,咱们不见他。” 周沉见她们要走,忙与她们道:“阿筠,帝姬……是阿妤来了。” 沈若筠与赵玉屏听到这个名字,都驻足去看他身侧的女子。 周妤掀开锥帽,看着两人。沈若筠看她,算着她已满十四,可瞧她好似长大了,又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她见周妤眼眶里憋了泪,嘴唇在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她是怎么了。 “当年汴京事后,她便再也不说话了。”周沉道,“我想你们是愿意见她的。” 赵玉屏想到当年让她在车里等自己,离去时听她在喊“嫂嫂”,忍不住拿帕子捂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若筠克制情绪,笑着对她招手:“阿妤,我们又见面了。” 周妤点点头,眼泪一连串地往下掉,沈若筠上前替她擦了。赵玉屏听说她不再讲话,哽着声道:“阿妤,我从没怪过你……你不必惩罚你自己……” 沈若筠在一旁道:“我与你玉屏姐姐都好的,你不必记挂我们。” 见周妤低着头,沈若筠上前抱了抱她,赵玉屏也来抱她,“阿妤……” 两个人抱在一起,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沈若筠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刚要安慰两人,却见周沉正定定看着自己,心下暗道周妤投胎到他家也是倒霉透顶。 “我们是意外撞见你们车马的。”周沉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与阿妤来此,是来劝三郎回家的。三郎每日都要来往此道……你们回去时,许是也能遇见。” “既非刻意来此,那就带阿妤回去吧。” 周沉见她不愿与自己多待一刻,心下酸涩难言,“阿筠,我娘自宫里回来,说要上门给你请罪,我没让她去。她说她见你带着阿蓟,就像当年你与阿妤一样……” 他话一顿,语带哀求:“祖母身体不大好,能不能让祖母见见……” “阿妤是你的嫡妹,有不足之症还要缠足,结果落下病根未得医治。你家嫌她是家丑,把她丢给那些婆子们管教,起了痘就从家里赶出去……”沈若筠怕周妤听到,声音压低许多,“现在装什么稀罕样子?” 想到周老夫人,沈若筠不愿把话说得太绝,“你只告诉老夫人,孩子与你家无关便是。” 提到沈蓟,周沉愤懑难平,“阿筠,不管你怎么讨厌我,她都是我的女儿。” “她是很多人的女儿,但唯独与你们周家没有关系。”沈若筠如听笑话,“周沉,你绑架她时,想过她有多害怕吗?往日我连药都不敢随意给她开,你却拿蒙汗药捂她,若是一个轻重……” 沈若筠不敢想此可能,警告周沉:“你若再敢如此,我就寻人将你捆了丢到钱塘江里喂鱼,一了百了,听得懂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争子 时近黄昏,霞光满天。沈若筠提醒玉屏该回去了,又与周妤告别。 她见周妤仍系着昔年自己送她的那个香囊,与她道,“我们都好,不要记挂我们。” 周妤咬着唇,似是想说什么,沈若筠上前抱了抱她,“不想说话也无事,你也要好好的,不然我们会记挂你。” 杭郊风景秀丽,此地不仅有茶园,还有不少寺庙坐落此地。 赵玉屏第一次来,便将车窗的帘子挂起,看着外头风景。 沈若筠闭目想事,她觉得总提防周沉也不是法子,回去后除了冀北四路不许他再踏足,还得给周家找些麻烦事。 她正想着,忽感觉赵玉屏猛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沈若筠不知发生了何事,又见她别过脸去,不忍看向窗外。 沈若筠凑到车窗边,见不远处有一灰衫和尚,正费力地担着重物回寺里。那和尚脸上有一道刀疤,与那张脸极不协调。 沈若筠看了看,便将帘幕放下,又去观玉屏反应。 赵玉屏擦着眼泪,“我无事。” 沈若筠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乘的车撵与对方擦肩而过时,她感觉玉屏都屏住了呼吸。 车进了城,沈若筠见到一卖花小贩,“玉屏,咱们去给阿蓟买个茉莉花戴吧,还有花篮子呢。” 赵玉屏没什么兴致,但也陪她一道下了车。沈若筠挑了一只茉莉手钏替她戴上,“玉屏,我以前可喜欢与你一处了,你总是开开心心的。我回回见你,都觉得世间没什么烦恼事。” 赵玉屏擦了泪,“我今日哭得多,你就不喜欢我了么?” “喜欢的。”沈若筠道,“我喜欢你,与你的曾经、现在都没有关系……我想到你,就会想起那年在女学,小郡姬连药瓶上的字都不认得,就替我四下寻药。” 赵玉屏明白沈若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三郎与旁人不一样,可还是不愿见他。” “那就这样吧,”沈若筠道,“他知道你不愿见他,所以不曾来打扰过你。” “三郎是个好夫婿,只是……我们前缘已尽。” 赵玉屏知道沈若筠担心自己,忙擦了泪,挑了只茉莉花围替她簪到发髻上,又提了给沈蓟买的茉莉花篮,“出来一日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商量归期,赵玉屏与她道:“我母妃身体不好,我想着先留在杭州,以后再回青州找你。” 沈若筠点头:“也好,你若有什么事想要联系我,就去找未雪斋的易掌柜。” 赵玉屏有一事,在刚刚沈若筠写香方时就想问了:“阿筠,你老实与我说,以前汴京的卧雪斋,可是你开的?” 沈若筠笑她:“若不是我开的,人家作何卖你这般便宜?” “哎……真是你啊?”赵玉屏呀了声,“我可一直以为卧雪斋晋公子倾慕我呢。” “何止倾慕,还是挚交呢。”沈若筠想到玉屏要留在杭州,叮嘱她,“你在宫里,说不得周夫人或是旁人还会打你主意,你自己小心些。” “你放心,我省得。”赵玉屏道,“若是有人逼我成亲,我就跑到青州去。” “你父王母妃逼你倒是不至于,还是逼我的可能性更大……”提到此事,沈若筠头痛,“我得见一见你父王。” 未等赵玉屏安排,赵殆便着人来芍药桥传旨,宣沈若筠进宫。 沈若筠不明白赵殆此举,这是知道了她身份,还是为了与她打听苏明琅之事。 沈听澜有些担心:“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无事的。”沈若筠道,“官家若知道我是苏明琅,再有什么心思,也得装模作样先拉拢我一番;他若不知道,我是玉屏好友,他更不会怎么样的,估计也就是问一问。” 她与王世勋分开两地,倒是十分有利,南边朝廷就算有旁的心思,都得前瞻后顾,轻易不敢有所动作。 沈听澜点头:“等你回来,我们再去一趟苏家见外祖母,然后就回青州去吧。” 沈若筠有心想推赵殆一把,顺带解决赐婚之事,“要回的,我见一见官家就走。” 多年未见濮王赵殆,沈若筠见他两鬓生了白发,苍老许多。想来林皇后思念女儿成疾,赵殆也是忧心的,只是他还要与那些弄臣斗法,更为心力交瘁。 沈若筠行礼,“见过官家。” 赵殆见沈若筠,昔年只记得是个容貌出众的孩子,当下再见,抛开相貌,周身还有种沉稳泰然的气韵,叫人见之难忘,也难怪周家二郎至今不肯另娶。 “不必多礼。”赵殆命人给沈若筠搬来锦杌,让她坐着说话,“朕的外孙女,今日可与你一道进宫了?” “当不得的。”沈若筠听出他话里拉拢之意,“小女长在青州,不习惯宫中规矩,所以就不带她进宫了。” “玉屏回来,朕很是高兴。”赵殆道,“朕欲封她为德贤帝姬,她既认你女儿做义女,朕也想封她为郡姬。” “多谢官家好意,可我女儿非宗室女,哪有无端受封之礼。” “玉屏在冀北,多受你照顾。此番你又陪她回来,朕便想着要好好谢你。” “我与帝姬乃多年至交,谈不到谢字的。”沈若筠推辞,忽又有一想法,与赵殆提议,“官家,所谓帝姬,皇女哉。出生便为皇女,何必再封一次?贾后之女病时,贾后欲议封,女彦称自己尚小,未成人,礼不用公主。可见若要行册封礼,还是册为公主更合适。“贾后之女病时,贾后欲议封,女彦称自己尚小,未及成人,礼不用公主。”出自臧荣绪《晋书》,“贾后二女,宣华,女彦。封宣华弘农郡公主。女彦年八岁,聪明岐嶷,便能书学,讽诵《诗》、《论》。病困,贾后欲议封,女彦语后曰:‘我尚小,未及成人,礼不用公主。’及薨,谥哀献皇女,以长公主礼送葬。”。” 赵殆明白她是何意,所谓公主,应有封地食邑。可自英宗皇帝将公主改为帝姬后,皇女便无封地,也不许驸马都尉参政了。 “可……” “新朝也可以有些改变嘛。” 赵殆拿不定主意,沈若筠能理解他既为天子,却不能随心所欲是何原因。他前半生与这些臣子打交道少,骤然被推上此位,哪里是那些老狐狸们的对手。 沈若筠猜想,哪怕是维护这些老狐狸利益之事,只要由赵殆提出,这些人也得先驳一驳呢。 如此这般,便会厌倦朝事,做事瞻前顾后。 “先不议这个了。”赵殆道,“你与玉屏在冀北,可见过苏明琅?” 沈若筠心道果然是为此事,“官家作何有此问?” “我听说此女有火器工坊,有心想见她,却不得一见。” 赵殆正感慨着,内侍来报,说是中书平章事周崇礼已至。 沈若筠一怔,看向赵殆,赵殆神色有些不自然,“请周大人进来吧。” 周崇礼着紫色朝服,与赵殊行礼,又看向沈若筠。沈若筠起身,却非与他行礼,而是与赵殆辞行。 赵殆不许:“苏娘子之事还未说完呢。” 沈若筠估计周崇礼今日见她,事关沈蓟。周家并不重视女儿,此举只是想借索要沈蓟归周家之名,逼她与赵玉屏回周家去。 “苏娘子有什么事?”沈若筠故作不知,“官家不是要与周大人议朝事么?” “我是想此女这般厉害,有意聘她来做靖王妃。”赵殆道,“可惜只闻此人名,她不来杭州,也不得见。” 周崇礼在一旁道:“官家不如直接将圣旨下到苏家,苏明琅是苏子霂之女,苏子霂去寻她归家便是。” 沈若筠默不作声,猜测周家到了杭州,舅舅与周崇礼不睦,他便有迫害之意,说不得聘苏明琅为靖王妃这个主意也是他出的。 “我原以为冀北失地收复,朝廷是会开心的。没想到,你们能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要处置苏娘子。”沈若筠冷笑,“周大人,苏娘子的事干你何事?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做她的主?” 周崇礼被她说中所想,皱眉道,“我看你是久在冀北,已经不辨是非了。官家要册她为靖王妃,对女子来说,乃是天大殊荣。” 离南枝 第136节 “哦?”沈若筠不解,“可苏娘子为何要嫁人呢?” 周崇礼听她这般说,斥责她道:“世间女子,俱应守礼法,哪有不嫁人一说?” 沈若筠费解,“可我想不通苏娘子嫁靖王有何好处?她有火器工坊,可助夔州军以万数兵,打得辽人十余万大军毫无还手之力。她与靖王成亲,你们必要借此将火器工坊算作靖王的,她做什么要拱手让人?” 赵殆道:“你误会了,朝上是觉得她能力了得,收复冀北也有功劳,所以想要论功行赏。” 周崇礼也道:“朝廷众人都觉得此女能力出众,堪为靖王妃。” 沈若筠轻声笑了,不提所谓王妃,除了虚名到底有何权力?只是哪有论功行赏,逼人成亲的道理?在他们眼里,女子就不配有自己的成就,只配依附男子生活么?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出自《庄子·逍遥游》。 沈若筠不愿再与他们多说,语带警告:“苏娘子不喜人插手她的事,还是勿一厢情愿的好……否则勿谓言之不预也。” 周崇礼皱眉,忍不住道出一句:“小肚妇人。” 沈若筠瞥他一眼,“苏娘子随夔州军北上,一路收复冀北失地,倒是比不上周相家里卖媳换阖家平安来得大度。” 周崇礼听她提旧事,极为难堪,却顾不得说什么,忙去观赵殆反应。 赵殆面上倒是不露什么喜怒,沈若筠心道他若真不介意此事,也不会是这个反应。想来是介意的,只是还不能与周崇礼闹翻。 “好了,不议此事了。”赵殆结束这个话题,对沈若筠道,“周大人今日来此,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什么事还得由官家出面?莫非是周大人来御前告状了么?” 周崇礼道出来意:“你女儿是周家血脉,跟着你不合礼法。你得将她送回周家,叫她认祖归宗。” “周大人不觉得此话有问题么?既是我的女儿,为何是周家血脉,难道不是我沈家血脉吗?” “你勿要胡搅蛮缠。”周崇礼搬出礼法来,“便是和离,孩子也应归夫家。春秋以后,便是为规矩。孩子小可由母亲照顾,但也是归夫家的。她当下已不算襁褓幼童,可归周家了。” 沈若筠不理他,看向赵殆:“原来官家今日寻我来,是为叫我交出孩子的?” 赵殆有些难以开口,“不是如此,周大人说你带着周家子,要与你谈谈。” 沈若筠见周崇礼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克制着怒意道:“周大人不必拿这些你们定的道理来压我,我不守这些。孩子是不可能归周家的,你们服不服都是如此。周家便是要打官司我也不怕,与我而言,去别处不来此地算了,周家若是满大昱寻我打官司……” 她顿了顿,想着那场景,忍不住笑出声,“那正好,可叫世人都知中书周家的男子不行,故连儿媳和离后生的女儿都要讨回去……” 周崇礼脸色发青,刚要斥责她,赵殆在一旁打圆场,劝沈若筠:“你孤身带着孩子十分不易,周家也并非要叫你们母女分离,只是想着叫她认祖归宗。你也替孩子考虑一二,周家门第清贵,孩子若归周家,以后也好说亲。那孩子还是玉屏义女,我再封她做郡姬。你也别去冀北了,就留在杭州,有何不好?” “若说门第,做我沈家的孩子不是比周家好数倍么?不然周二郎怎么总要扯着我家旗号做事?”沈若筠反驳,“官家既自称是孩子外祖,如何能推她入火坑?周家待女如何,官家一问帝姬就知。” “严苛管教,是为其好。”周崇礼责备她,“若如你一般,没有教养,无德行可言,如何能为人妇?你和离四载还未能另嫁,就不知自己有何毛病么?” “哦?”沈若筠拖长语调,“这般说来,府上二郎和离两次了,是什么毛病?” “男子与女子如何一样!”周崇礼听她明嘲暗讽,真是难养也,“你莫要冥顽不灵,孩子若跟着你,必沦为笑柄。你还是早些叫她认祖归宗,为周家女的好。” “你做梦。”沈若筠呸了声,“她是沈家女,与你们周家没有关系。” 她说完此话,又见自己提起沈家,周崇礼不屑一顾,提高了声音,“当然,除了沈家女这个身份。在她长大前,世人只会知她是苏明琅之女,无人会议其父。” 赵殆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你们寻了这么久,都不知苏娘子可能是个化名么?”沈若筠语气虽轻,分量却重,“苏明琅是我在冀北的化名,我便是苏娘子。” 沈若筠说完,又看向周崇礼,好奇问道,“不知周家要拿什么与我比?” “你们也配……同我并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归巢 “你莫要狗急跳墙,胡编乱造。”周崇礼如何肯信,“这可是欺君之罪!” “在我之前,官家必也询问过帝姬了,帝姬说不知苏娘子事,是因为那人是我,故她才会隐瞒。”沈若筠道,“众人皆知苏明琅与辽人谈判时极力要辽人归还怀化将军,这也正是我北上的目的。” 赵殆将前后事连在一起想了想,信了大半。若非沈若筠就是苏明琅,女儿怎么会不肯归,要与一个不认得的苏娘子在一处?正因为是昔年好友,所以才留在冀北的。若非因为沈若筠就是苏明琅,女儿也不会问什么都一概不知,缄口不言。 原先听周崇礼来此控诉沈若筠私带周家子之事,还觉得按照礼法,孩子是该归周家。因沈若筠沈听澜于赵玉屏都有恩,赵殆不愿降旨,才想了折中的法子,叫他们自己商议。此时一听她就是苏明琅,瞬时觉得孩子归她,也无不可。 便如提起李唐那位太平公主,世人总会先记起她是武皇之女。 这个孩子背靠沈家在冀北的人脉、将来可继承价值连城的火器,还与夔州琅琊王府有关系……确实是周家比不了的。 “周大人若是不信,不若我送大人一些猛火油?叫大人感受一番?” 周崇礼原本说的便是气话,这下是什么也说不出了,觉得此事处理得不妥当。二郎和三郎都不懂事,不肯娶妻,他也愁得慌。周夫人回家与他说,沈若筠和离后给二郎生了个女儿,他本不在意,又想若将孩子夺过来,沈若筠见不到孩子,必会为了孩子再回来,连带赵玉屏也会再回周家。原以为沈若筠不过是一介孤女,争不过自家,连官家也觉得孩子该归周家……谁知道她竟是苏娘子。 听说以火器攻城,可不费吹灰之力,故而南边朝廷一心想拉拢这位苏娘子。 周崇礼一时懊悔又窃喜,若早知沈若筠就是苏明琅,不管周老夫人如何不赞同,都该说服她来此。刚刚也不该如此强硬,闹得这般难堪。 他心下盘算着,沈若筠却不愿在此多待,一心只想回青州。 赵殆此时十分后悔答应周崇礼此事,等周崇礼走后,又与沈若筠道:“今日之事,是朕之过。朕想着……” “官家心意我明白。”沈若筠替他往下说,“我为孤女,人人可欺,故而女儿最好也不要跟我,不然也这般任人欺负。” “朕……” 沈若筠虽气恼,但知道他身份,还有所图之事,又拾掇情绪,“官家,我原以为,为着玉屏,您必是恼了周家的。” 赵殆沉默不语。 沈若筠不解:“周家心思,昭然若揭,官家还要将玉屏的义女送给周家……可想过她若想孩子了,该如何?” “有些事,并没有那么简单。”赵殆叹气,“你今日也见识到此人厉害了……” “官家早年与……感情很好,现在却关着他。”沈若筠装作恍然状,“是不是因为他回来后,这些臣子总来暗示……” 赵殆面露疲意:“昔年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许多事从未接触过,只能仰赖他们……偏怎么做,都是错的。” “那也是因为官家比他好太多,这些臣子害怕了,故才不愿官家管太多,只愿官家与他一般不问朝事才好。” 赵殆闻言,细细揣摩,是有几分道理。赵殊不理朝事,这些臣子怀念他,其实是怀念以前把控朝政的日子。 “官家,一味忍让妥协,是不会叫他们收手的。” “朕知道。”赵殆道,“我纵容周家,也有几分捧杀的心思。” “周家人,总是自以为厉害的。”沈若筠给他出主意,“不必捧着他们,要激怒他,官家只要与周大人反着来,只要叫他不舒服丢了面子……他必起旁的心思。” “他若起旁的心思,再诱以利益,是个人都难以把持,都想赌一把。”沈若筠道,“那时候,也可一箭双雕呢。” 她意有所指,又与赵殆描绘远景,“经此之后,朝堂便会大不相同。官家一试便知。” 赵殆有几分心动,却还是踌躇。 “官家放心去做便是,我女儿是玉屏义女,我自会向着官家的。”沈若筠说完,又与他提条件,“只是我有一事要求官家,他的两个女儿已自愿舍弃宗女身份……若是官家得手,能否不要牵连她们?” “福金与你们是女学同窗,朕不会牵连她们的。” 沈若筠谢他,赵殆这个人虽不够铁血强硬,但也不算如何坏。 “那我便祝官家治下,能有晏海清河。” 沈若筠说此话也不算违心,只是她不大相信。赵殆若想成为贤君……路还长得很。 等回了芍药桥,沈若筠与易风一项项交代着事,她想在冀北地区发展矿业,便打算在南边未雪斋,再扩首饰生意。 早园来报,说苏子霂与蒋氏一道登门了。 沈若筠有些意外,忙出来迎接:“舅舅与舅母怎么来了?” 蒋氏笑道:“老太太遣我给小阿蓟送些东西,她在后院么?” 沈若筠忙谢过蒋氏,叫人领她去见沈听澜与沈蓟了。 她引着苏子霂到自己书房:“可是出什么事了?” “周大人不知你身份,一心想要叫官家过明旨,若是不行……” “舅舅放心,他不会再动此心思了。”沈若筠将今日入宫一事细细讲了,“他要夺阿蓟,我也得给他个教训。” 苏子霂细细揣摩,“他真敢谋反?” “他反不反不重要,官家觉得他想,想逼他反就成。”沈若筠道,“官家也知道我身份了,以后不会拿亲事来烦舅舅的。” 苏子霂急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我哪是嫌你麻烦。” “我知道舅舅心意。”沈若筠笑着赔礼,“只是如何能叫长辈替我担心?朝上的事,舅舅也不必参与,别叫周家起疑。” 临离开杭州,沈若筠又单独带沈蓟去见了一次赵多络。临走时想起上次在这里见过周季,便想着去附近的寺庙里看看。 沈蓟以为是来玩的,十分高兴,蹦蹦跳跳的。 周季正在庙里扫地,见到沈若筠,又见她牵了一女童,有些意外,却也没有上前。 倒是沈若筠上前问他:“你这是要皈依佛门了?” 周季低声叹气:“我的事也不瞒你,我娘总是逼我再娶或纳妾,还往我屋里塞人……此处清静,我白日累了,晚上也能睡一个安稳觉。” 沈若筠知道他心里还是自责,与他道,“玉屏她没怪你,她说你是个好夫婿,只是缘分尽了。” 周季低头不语,沈若筠轻声一叹,又见那堆落叶上有点点泪迹。 “之前在真定府一别,我也不敢与她提你。”沈若筠道,“她就似一块裂开的美玉,满是裂痕,偏看着还是好的,我怕若有人敲了敲或她自己绷不住,便会全碎了……不过,我想着若是足够久,或也会愈合。” 周季听着,感觉自己的心也随她的话一道碎成了齑粉,“我在此地,也是想着,可以求佛祖保佑……” 他压抑着哭声,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 沈若筠不忍心将玉屏北上时已有身孕一事告诉他,只叮嘱他,“你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玉屏认她做义女,你也见见她吧。”沈若筠见女儿在一边乖乖等自己,招手让她过来,“好好保重,说不得有一日……她也会来见你的。” 回去路上,沈蓟靠着沈若筠,“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沈若筠有些意外,杭州气候风土都比青州宜人,怎么女儿反而想着要回去。 “阿蓟是不是想学堂了?” “姐姐们的脚吓人。” 沈若筠知道她是在皇宫里见到那些缠足的女子了,尤其是赵骞的女儿赵葶苧,与她年纪相仿,便要缠足了。 “阿蓟觉得她们的脚好看吗?” 沈蓟吐了吐舌头,“不好看,臭臭的。” 离南枝 第137节 “娘也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沈蓟无法理解。 “因为这里的男子觉得好看。”沈若筠告诉她,“这里的女孩子自出生,父母便只期望她能嫁个好人家,所以要给她们缠足。可娘觉得,这就是个谎言,若真是嫁人好,为何男子不嫁人?” 沈蓟听不懂:“什么是嫁人呀?” 沈若筠失笑,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与她道,“咱们今日既然出来,就先不着急回去,去给山庄的娘子们买些礼物。等拜别外祖家,娘就带你回青州去。” 一听要回去,沈蓟拍着小手,“好。” 虽然与舅舅一家相聚少离别多,但沈若筠有时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在苏家长大的,每到别离时,便与家人难舍难分。苏老夫人也舍不得她们,但知道朝廷之事,也觉得她们还是回冀北好些。 见苏老夫人板着脸,沈若筠坐在她身侧握了她的手,“祖母要听我的法子,往日多走动走动,少生些气。” 沈若筠许久没有长辈可以撒娇,此时与外祖母一处,难免有些旧年小女儿情态。 苏老夫人被她摇着闹着,再难绷住,笑她道:“你都是当娘的人了,怎还如此。” “当娘也是您小辈呀。” 沈若筠甜甜笑道,又靠着外祖母,苏老夫人搂着她:“要走便走吧,记得给我捎个信就行。等以后安定了,也要常带阿蓟回来。” “我每年都带她回来看您。” 苏老夫人又看向沈听澜,“你也要好好的,人活一世,就是活个精气神。” 沈听澜应了,“我知道的,必不给您丢脸。” 苏老夫人叹了声,“你如何会丢脸?你是这辈里最有出息的孩子……我们往日都说,满大昱都无人能比得上你。” 沈若筠见苏老夫人眼中有泪,又抱了抱苏老夫人,苏老夫人与她道:“你也不必太过拼命了,你舅舅虽然没什么出息,但也能帮一帮。” 苏子霂抱着沈蓟在一边,小声道:“娘,在小辈面前,给我留些面子吧。” 苏老夫人正要训他两句,又见沈蓟看向自己,擦了泪又挂了笑将她抱过来。 沈蓟学着沈若筠的样子,奶声奶气叮嘱苏老夫人:“曾奶奶,您要身体健康,我明年再跟娘来看您。” 苏老夫人闻言,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真是个宝贝小囡。” 从苏家回来,沈若筠有些想祖母了。她与沈听澜商议:“姐姐,咱们先回一趟汴京吧。” 沈听澜也有此意。 临行那日,一行人早早登了船。沈若筠远远看见周沉扶着周老夫人赶来了渡口,忙嘱咐人抱了沈蓟回船舱内,又叫船只提前启航。 周家行事无耻,她不愿再让女儿再受到惊吓了。 因着航行无聊,沈若筠与沈听澜便教沈蓟背诗。 沈若筠也给女儿讲一些自己读书时的事,“娘以前在学里最喜欢上卫先生的课。有时还故意将文章写得长些,然后看着卫先生边皱眉边给我改。” “不过我瞧卫先生最头疼的学生不是我,是你干娘。”沈若筠想到赵玉屏读书时的事,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你干娘读书那会,天天在卫先生的课上睡大觉。” 沈蓟托腮,“章先生讲课,我也困。” 沈听澜奇道,“可平之与我说,你往日最为认真。” 听到章先生夸自己,沈蓟笑道,“因为我想和哥哥一样,长大了好帮娘。” 沈若筠之前一直以为女儿要去读书,是因为想要与王珩一处玩,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这般懂事。 她亲了亲女儿的脸颊,“那你好好学,娘等你长大那日。” 晚间无事,沈若筠与沈听澜一道在甲板上赏月色。 沈听澜见沈蓟晚饭后就坐在小凳子上背今日学的诗,与沈若筠道:“小阿蓟真的很像你。” “孩子像我有什么不好的。”沈若筠厚着脸皮道,“满大昱我可排第二呢。” 沈听澜知道她这是拿外祖母的话来夸自己,笑着道,“我家阿筠比我厉害。” 沈若筠与姐姐笑闹一阵,又将临行前收拾沈家东西一事告诉姐姐,“姐,咱们家的东西都在沈家庄的地下仓库里,除了祖宗牌位,还有什么要带的?” “东西倒是其次。”沈听澜道,“咱们带阿蓟,一道去看看祖母与爹娘。”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同行 船行至汴京府府城渡口,一行人换马车去沈家庄子。 沈若筠三载未归,这里与她离开时的一片焦土已大不相同,又建起了房屋村落。庄门围墙以尖锐的瓷片装裹,也设有好些机关,更似军营的永固工事。 庄门看守见有车马来此,极为警惕,等见到沈虎沈豹骑着快马而来,顿时欣喜异常。 “你们回来了?二小姐也来了吗?” 沈力听说沈家来了人,忙来此迎接。沈义山拄着拐杖慢慢踱过来,见到沈听澜,双目含泪,与她行礼。 “将军。” 沈听澜认得沈义山,他是父亲沈钰身边的亲兵,那年在河渠走廊被辽人活活刺穿了右腿,后来便留在庄子里了。她将北上伐辽之事讲了,“鹠厝去岁被我们抓了,拔了舌头,又敲断了腿……也算是替你报仇了。” “这厮阴损,该有此报的。”沈义山闻言,心下畅快,“我们也听到些消息,知道冀北那位有火器的苏娘子一定就是二小姐。” 沈若筠也问他们庄子的事,见安置在此的物品,都被沈家庄的人照管得极好。尤其是那些书籍,每年还要搬出来晒两次。沈若筠叫乐康拿了清单,将沈家的重要物品,书籍与自己的衣物首饰、母亲祖母的物品清点带走。现银就留在庄里公账上,那些大件家具不好带走,在此地也折不出什么价,干脆就留给各户。 “以前走的时候顾不上这些。”沈若筠道,“眼下我们也定了住处,这些大件东西,不好带走,就赠与你们。” 沈力他们哪肯收,沈若筠道:“你们用不着就先放仓库里,公账上有银钱,可在庄里修个学堂,请先生来庄子里教孩子们读书,男孩女孩都可以读。仓库里也要多储些粮食,不管当年收成如何,都要存够庄里人一年的口粮。” 蕙哥见沈若筠回来了,忙抱着阿砚来见她。 阿砚年纪大了,整个鹅懒懒不爱动,只在见到沈若筠时扑腾了两下翅膀,沈若筠摸了摸它的鹅头。 她们在庄里休息一日,便去了沈家祖坟。 沈力将这里照看得很好,四下还种了许多青柏,郁郁苍苍。沈若筠与沈听澜先到祖母碑前,依次磕了头。沈蓟也学她们的样子,只是磕得太实诚,还磕出一声闷响来。 沈若筠忙抱了女儿细看,见她额间红了一块,心疼道,“不必伤到自己的,你曾奶奶最喜欢小辈,必不愿见你为此受伤。” 沈蓟嗯了声,沈听澜与沈若筠一道牵着她,先给齐婆婆扫墓,又去祭拜父母。 回青州前,沈若筠还是忍不住想要回汴京城里看看。辽人攻来前,这里歌舞升平,繁华热闹;辽人离开后,汴京城毁于一旦,又因疯传辽人要搬来此地,百姓四处逃生,恍若鬼城……这一年因辽人退离冀北四路,许多百姓迁回,才逐渐有些烟火气。 沈若筠与沈听澜进了城,只能依稀辨出一些昔日痕迹。车至下马街,原以为沈府必被辽人烧了,谁知竟还在,只是破败不堪,杂草遍地。 沈听澜怕荒草里有虫蛇,就将沈蓟抱着。 “这是娘以前的家,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沈若筠拉着沈蓟的小手,与她介绍。 她们将沈家逛了个遍,见那棵香樟树还在,仍旧是枝如华盖,芬芳馥郁。 沈若筠上前摸了摸树干,“好些年头了。” “听父亲说,此树是高祖沈煁种的。” 沈若筠看着此树,想着既然汴京城里已有人陆续搬回,可以将老宅修一修,请庄里人照看一二,也防止此树被人伐了。 她们绕了一圈才回青州山庄,艾三娘正盼着沈若筠回来。因冀北各地的长庚医馆都有女子放足义诊,她在冀北十六州来回奔波,有许多见闻要讲与沈若筠听,也有事要与她商议。 “大名府新来的府尹苟成,实是个老顽固。那日我在大名府给一个从辽国回来的女子放足,他路过医馆,又听了路人闲话,竟觉得这些女子不肯守节,现在还要放足,真是岂有此理。” “此人打南边来的吧?” 艾三娘点点头,“正是,他说这是大名府民众未经教化。若在南边,女子自小便缠足,在闺阁待至出嫁,不能如大名府一般抛头露面。我问他若是战乱时如何自保?他说若遇战乱,女子应殉国守节。” “都是一般的人,没谁天生就该吃这番苦。”沈若筠想着汴京旧事,“自战事起,女子死得比男子还多。缠了足的女子,若被丢弃,便只有死路一条。” 艾三娘叹气:“可不是,好些被踩踏致死的。” 战乱死伤一事,太过沉重,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 沈若筠想着要如何将此人调离,艾三娘将这段时日放足的成果讲给她听。 “冀北四路缠足的女子不在少数,有的女子缠得太久了,脚已变形,得日日拿活血化瘀的药泡一泡,这块开支不小。有的女子刚缠,能正回来,只是要养上一阵。虽药材是长庚医馆发的,但因耽误事儿,有好些女子不愿。” “真定府的李大人,强制城里的女子来长庚医馆放足,有些女子觉得放了足会被夫家休弃,故而不肯。”艾三娘最担心此事,“我真怕她们回去……又自己缠上了。” 沈若筠道,“医身易,医心难。” 艾三娘叹气,“我也弄不明白了,以前以为女子缠足都是被强迫的,怎么现在不叫她们缠,她们还不乐意了?” 沈若筠想起周皇后让孔先生编纂《女则》,给赵月娘缠足的旧事,“这个谎言着实妙极。只要叫女子相信,她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成为一个男子的妻子,自是只能往这个方向努力。她们以为只要符合男子要求,就能受用无穷……可由别人来给予的东西,哪有无穷一说?” 艾三娘细细琢磨,“确实如此。” “出了事,第一个被牺牲的,就是女子。因为她们虽好矣,但无用。”沈若筠道,“而那些逃出汴京的达官贵胄,不管是死了内眷还是内眷被俘……到了杭州,大多又娶新妇。” “既然这样,不如叫她们也读读书?也能明些道理。” “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沈若筠摇头,“道理也不是说了,就能懂的。” 她想了许久,与艾三娘商议:“咱们在各府城里多添些放足女子可做的工事,冀北各地穷困,若女子可做工挣钱,缠足的人会减少许多,家人也不会不许她们放足了。” “这个法子好!若是能赚银子,便是不愿,也会被家人送来放足的……” “多与旁的女子一处,自己又能谋生,眼界也会慢慢不一样。” 她们聊着此事,沈听澜若有所思,与沈若筠道,“冀北学堂少,我也想建一书院。” 沈若筠也觉得好,“战事刚平,各处都乱,若能学一些军事或是经世知识,也是好的。” 沈听澜点头,“冀北军里原有不少能人,若是能寻些回来,老师也是不愁的。” 沈若筠之前已办过长庚医塾,于此事上一回生二回熟。她不愿姐姐太过奔波,便将书院地址选在青州城里。 忙了月余,陆蕴见她终于得空,来寻她对账。 他见沈若筠没精打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有些。”沈若筠将玉屏的信收了,“玉屏马上要回来了。” “这不是好事么?” “玉屏说她小侄女赵葶苧缠足后生了场大病,人险些没了,那孩子比阿蓟还小呢。”沈若筠低低叹了声,“听玉屏说,因着汴京之乱,南边那些人更看重女子贞洁。” 沈若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一点点变化都没有……反而更压抑了。” 陆蕴明白她为何闷闷不乐了,在一旁坐下,神秘兮兮问她,“阿筠,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离南枝 第138节 沈若筠点头,她一直觉得陆蕴有许多秘密,只是他回来后,两人都十分忙碌,还没来得及细聊。 “我的家,并不在冀北,还离这里很远。”陆蕴想着措辞,“你可能难以理解,这并非距离上的远,而是时空上的……我来自以后。” 沈若筠一怔,恍然大悟:“所以你看过的天书,其实就是史书吗?” 陆蕴点头,讲着自己来此的经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你父亲赶走辽人后,就将我带回了军营。” “因找不到别的亲人,他只能先将我送回沈家。”陆蕴道,“我到了沈家,是你娘在照顾我。五岁那年,你父亲回来探亲,我就请他带我一道去冀北军驻扎的军营。” 沈若筠算着时间,“你是不是想去救我爹?” “你娘待我很好。”陆蕴不意外她能猜出此事,只是提起来多少有些沮丧,“可即便我知道你父亲是死在河渠走廊那场战役里,又提前两年去了军营,还是改变不了什么,我救不了他……后来的狄家也是。” 提起旧事,陆蕴眸色黯然,“于是我便以为,即使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结局,也改变不了什么。” “怪不得你不去考科举。” 若是旁人说此话,沈若筠必会觉得他是胡编乱造,或是神志不清。可陆蕴说此话,沈若筠并不怀疑。 “那你之前知道,我姐姐会去和亲吗?” 陆蕴摇头:“我不知道此事,史书对她的记载很少。我只知道熙宁十六年至十七年间,冀北军会被撤离。所以在你成亲后,我便想去冀北,是想去一探究竟。” 沈若筠了然,“朝上既不会详细记载她的功绩,想来这般屈辱的和亲,也一并不计其中了。” “这也不一定。”陆蕴道,“史书曾经过无数次删改,不好究其原因。” 见沈若筠若有所思,陆蕴又问她,“你就不想问问自己么?” “此事狄枫之前与我提过,说你以为我与周沉……”她顿了顿,猜测原因,“汴京城破后,周沉带了多络与潆潆离京。因他想借我家起事,让多络顶替了我的身份,想来是谁多事将此事记了,才会叫后人误解。” 陆蕴想到关于她的记载,是从墓志里考据的,猜出应是周沉作伪。 沈若筠想到此事,忙与陆蕴道,“等你回去了,得替我将此事改了。我是熙宁十八年二月与他和离的。” “你怎么知道我还能回去?” “咦,那你回不去了吗?” “我也不知道。”陆蕴摇头,“之前在杭州,我听海航回来的船员们说,他们去的遏根陀国有人生来会说汉话,还说自己能来往两地之间。故我也跟船去寻他,谁知此人竟是个骗子,害我耽误这般久。” “说不得老天送你来此,是将降大任于你呢?” “也是。”闲扯了这些,陆蕴敛了笑,与她道,“阿筠,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不缠足。不分男女,一处上学,一处工作。虽然也没有绝对平等,但你所想之事,都实现了。” 沈若筠凝神听着,十分向往,“……那还要很久吗?” 陆蕴不忍说确实很久,含糊道,“不会的。” 听他这般说,沈若筠长舒一口气,“真好。” “我们那里女孩可以如此,也非一蹴而就,而是她们先辈流血牺牲争取来的……在自由之路上,洒满了先人的血迹。”陆蕴叹道,“你去南边,发现南边照旧不将女子看作人……可在冀北,这里无论男女,都知道老太君与将军,是因为她们在此,身体力行,潜移默化改变了许多人的看法。” “事态是不会一成不变的,只是还需要时间。”陆蕴将长庚医馆的账簿递给她,“只管往前就是了。” 沈若筠想到北上的经历,忽不觉沮丧了,虽然南边还如此,可北地已因为祖母和长姐,大不相同了。 她凝神想了许久,仍旧对陆蕴说的未来感兴趣,又问他,“你还想回去吗?” 陆蕴摇头:“我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 “我想留下来,见证这里的未来。” “可你整理了这么多手札,若不带回去,也太可惜了吧?” “其实这些资料我带不带回去,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也不确定我到底是身在过去,还是另一个时空……所以我收集的这些,带回去也不一定有价值。” “那你觉得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陆蕴看着她,轻声回答:“是此时此刻。” 沈若筠不明白,又想到自己与周沉和离一事无记载,“那不行,你得想法子回去,帮我更正了。” “不必回去也能改的。”陆蕴见她一整日都未展颜,把账簿搬到一边,“当下……还有件要紧事。” 沈若筠一听要紧,紧张道,“是什么事?” 陆蕴取来辇图铺在案上,见她一脸认真,严肃道,“我得想想,如何能从青州渡口航行至夔州渡口。” 沈若筠本来屏气凝神听他说要紧事,没想到却是此事,瞬时红了耳根,“陆蕴!” 陆蕴笑了会,又劝她:“事业是要紧,但也别让他等太久。” 沈若筠捂着耳朵,又觉得双颊也烧起火来,小声道,“我是想,每年探亲后从杭州去的,还能省一半行程……”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终章 沈蓟这次来南边,是陪干娘赵玉屏回杭州探望赵殆的。 赵殆不过五十出头,却已是满头白发,老态毕现。林皇后病逝那年,朝中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刘章趁他哀悼发妻,筹划了夺门之变,反落入赵殆的陷阱里。夺门之变后,赵殊与其子赵佑被绞杀。主谋刘章、严贲被关押候审,朝中人心惶惶。 虽肃清了朝事,可仍旧内忧外患不断。赵殆常有力不从心,想要提前退位之念。 赵玉屏知道沈蓟事多,不愿叫她相陪,沈蓟笑着道:“我也想去杭州见见曾奶奶、祖父祖母的。” 沈蓟自小称呼苏家就不加外字,长大亦是。 船至渡口,沈蓟见了来人,高兴地与他们打招呼,“易叔叔,赵姨母!” 往年沈若筠带她回来杭州,都是易叔叔亲自来接。易叔叔五年前与赵姨母成了亲后,便是他们一起来。 未雪斋的生意原是易叔叔一个人管,十分忙碌。后来赵姨母与他认识了,便慢慢开始接手各类香丸脂粉生产事。他们两人成亲时,娘分了未雪斋四股股息送与他们,可两个人都不愿要,这两年好不容易才劝他们拿了两股。 沈蓟小时候不知道长辈们为何总为此事争来争去,等自己接过未雪斋的账目时,才知长辈推辞的是什么。未雪斋遍布南边的繁华府城,除了脂粉香品,还有玉石摆件、头面首饰、夔州的蜀锦……可谓日进斗金。 不过钱赚得再多,也有地方花的。青州的长庚书院、真定府的长庚医塾规模庞大,南边的书院远不能及。 赵玉屏见了赵多络,上前与她寒暄,“你怎么又亲自来了?” “自听说你们要来,欢喜得连觉都睡不着呢。” 两人想多待会,却没什么时间叙旧。燕王赵铖今日来接妹妹,赵玉屏给二哥赵铖行礼,沈蓟也跟着福了福。 赵铖此番亲自来此,就是知道沈蓟会陪着赵玉屏一道回来,笑容和蔼,“多谢你从青州送她回来,杭州繁华,我叫人带你在城里逛逛可好?” 沈蓟是沈若筠的独女,今年才十三岁就在管青州火器山庄的事了。赵铖的长子赵承宣今岁已有十二,难免动她心思。 “多谢燕王叔叔好意。”沈蓟腼腆一笑,“我来杭州,除了陪干娘,还有许多事,顾不上玩的。” 赵铖还欲再劝,赵玉屏道:“她比我们还忙呢,你别好心办坏事了。” 等沈蓟走了,赵铖才与赵玉屏道:“我也是想着宣儿今年有十二了,叫两个孩子多在一处接触接触不好么?” “别打她主意了。”提起此事,赵玉屏表情严肃,“她是我义女,不会嫁入皇家的。” 赵铖还想再劝,想想又算了,觉得可以徐徐图之。 赵殆久不见这个昔年最为宠爱的小女儿,人逢喜事心情好,办了宫宴给她接风。阖宫宫宴,沈蓟的座席就设在赵玉屏下首。沈蓟嫌麻烦本不想参加,却又想陪着干娘。 “干娘,你看她是不是长得像林箬姑姑?”沈蓟指着对面一个女孩小声问着。 “她也是我侄女,你林箬姑姑与我母后同族,自是长得像些。” “怪道我瞧林箬姑姑的女儿有些像干娘呢……” 赵玉屏被她逗笑了,“林管家若有一日撂挑子了,必是被你气的。” 两个人说笑间,不断有人来此与两人搭话。赵承宣与父亲所想,全然不同,只觉得沈蓟只是一女子,如何能让他这个皇孙来讨好?故而不情不愿上前,却见沈蓟着一身青碧色衣衫,发间的宝石璀璨,却难掩主人殊色。尤其是那双眼眸灵动,嫣然一笑,璎珠烂漫。 赵玉屏见他一直在看沈蓟,有些不悦,与沈蓟道:“你也不必留此地陪我了,去园子里赏赏花吧。” 沈蓟嗯了声,步伐轻快地离席了。 这里人与她说话,张口闭口便是冀北如何穷,遂到了杭州,一定要多体验感受云云。沈蓟无奈叹气,冀北最近五年十六州都没闹过灾荒,比只有主城镇繁华的南边,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她无意与旁人争执此事,就当听个乐罢了。 沈蓟随意找个亭子坐了,又见御园里有一群贵女在斗草,十分热闹,为首的是靖王赵骞的女儿赵葶苧。 赵葶苧拿着观音柳,忽见沈蓟在亭子里,笑着与她打招呼,“沈姐姐,你来了?” 沈蓟嗯了声,快步上前,却见几个女子目光都落在她双足之上。 “你怎么还不缠足呀?”赵骞的三女赵苼苼小声问她,“听说年纪越大缠足越疼呢。” 沈蓟笑着反问她,“那不缠不就不疼了么?” 赵苼苼皱着眉,“可女子都要缠足的呀?” “我长在冀北,那处的女子都不缠足。” 有几个年岁长些的闻言面露鄙夷色,沈蓟笑笑不与她们多辩,只与赵葶苧说话。 “我上次给你的膏药,你可用了?”沈蓟问她,“你年纪小,就这般疼,再过几年……都走不得路了。” 赵葶苧面露难色,“我母妃说忍忍就过去了,涂此物不雅。” 沈蓟去岁来此,见她阴天下雨便足疼难忍,亲自制了膏药送她。赵葶苧见沈蓟不再说话,怯怯问道,“你生气了么?” “不是。”沈蓟摇头,“我只是在想,所有人都知道缠足痛苦,可都只劝你们忍着,是何道理?” 赵葶苧拉着她的手,“算了,你难得来此,我带你看花去。” “沈姐姐,前几日我听父王说,北地的女子能自己养活自己,也有好些不嫁人的……那她们都做什么呀?” “北边规模大些的,是矿业,制药与纺织。”沈蓟道,“桩桩件件都有女子参与,陆爹爹说这叫女子能顶半边天。故那里的女子不仅不缠足,若是婚事不顺,和离再嫁的也不在少数。” 赵葶苧咂舌,“再嫁之身,夫家就不嫌么?” “有本事能赚钱的娘子,别说再嫁,便是休夫都有人叫好呢。” 赵葶苧觉得她这番言论属实骇人,却又有些向往,小声道,“还可以这样么?” “有何不可?为何不可?” 因着宫里这几位各有心思,赵玉屏便是再舍不得沈蓟,也只能遣她先出宫去住,两人约定好五日后一道去云林寺烧香。 沈蓟得了空,便跟着易叔叔、赵姨母一道去了未雪斋制脂粉的院子。前几年,娘把长庚医馆的制药工坊移到冀北了,故而此地只做未雪斋的货品。 南边女子轻易不得出门,自称家风严良的人家,还会将未嫁女锁在绣楼。来这里干活的,多为被遗弃的孤女,还有些是偷跑来的。 离南枝 第139节 易风见她极有主见,加之容貌有八分似沈若筠,总会想起当年在汴京与沈若筠办卧雪斋一事。 他与赵多络对视一眼,夫妻俩默契一笑,想到了一处。 “大小姐真是……”易风感慨,“与当年的二小姐一般。” 沈蓟展颜一笑:“易叔叔怎么这般会夸人,我今晚都要高兴得睡不着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赵玉屏来接沈蓟去云林寺。沈蓟对云林寺并不陌生,往年跟娘来杭州探亲,总要来一趟这里。 云林寺这两年改建到了山上,沈蓟扶着赵玉屏慢慢上山,好奇问她,“干娘要来烧什么香?” “来烧个香,请菩萨保佑我家阿蓟事事顺心。” 沈蓟嘻嘻一笑,“我还不够顺心呀?” 两个人说着话,等爬到山上,沈蓟陪赵玉屏在寺里那棵菩提树下坐着休息。两人上完香,沈蓟见赵玉屏步伐放慢许多,心下猜测到她为何要来此。 “干娘,我今日忘记拜文殊了。” 沈蓟打定主意,又往偏殿去。 赵玉屏点头,“那我在此等你。” 她说完,又抬头看那棵菩提树,树的树干上系了不少彩缯,写着六时吉祥,正迎风飘展。 沈蓟今日穿了圆领袍子并鹿皮小靴,路过偏殿却不入,一气往后院跑去。 周季正在后院劈材,见到沈蓟来此,面露喜意。 “你娘带你来的?” 沈蓟点点头,“她在前头那棵菩提树下等你。” 往年沈若筠来此,会与他说说赵玉屏近况,故周季听说沈若筠来了,心下高兴,净了手就往前殿去。 沈蓟倒是有些忐忑,也不知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她遣茯苓悄悄去听两个人说了什么,茯苓不肯,提醒她:“小姐,这是在南边。” “可今日在庙里,也没见他呀……” 茯苓不肯离开她,沈蓟小声叹气,南边就是麻烦。 周季与赵玉屏多年未见,故而周季都不敢相信真是她,只当是自己的幻觉。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周季落了泪,转身就要走,赵玉屏却叫住了他。 “三郎,你每日都打扫这里吗?” 听到她叫自己,周季忙拿袖子将眼泪擦净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时也不负责打扫这里。” 赵玉屏抬头看着菩提树,“听说菩提树又叫往生树……三郎,若真有往生,你有什么心愿么?” 周季是有心愿,却难以当着她的面道出,一开口眼泪就一串串滑落。他不想在她面前掉泪,慌忙擦着。他在此树下扫地,便会祝祷,若有来世,希望可以再遇见她一次。偏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 赵玉屏见他如此,咬着唇克制自己,又见沈蓟站在不远处,小声道:“那就说好了,记得来接我……不许食言。” 等两人下山的时候,沈蓟见赵玉屏一直在掉泪,心下有些自责。 “干娘……” 赵玉屏却握着她的手,“谢谢阿蓟。” 沈蓟还想安慰她,却见跟着自己的茯苓一脸警惕,便只想速速离去。 等南边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沈蓟便直接搬去了苏家住。曾奶奶年纪虽大,但是中气十足,一开口都震得她耳朵疼。 不过沈蓟喜欢她,也有许多话要同她说。 晚上用完饭,苏子霂将她叫到书房里,“有一事,我本来想写信告诉你娘的,正巧你来了,便说与你听。” “朝廷要修书了。”苏子霂道,“我想着推荐李澄邈与刘绍晖做主编。” 沈蓟也认得这两个叔叔,“他们都是长庚书院出来的,想来才学都够。” 苏子霂点头,“刘绍晖是听澜的学生,前几日与我商议,要将她和亲一事抹去……” 沈蓟不明原因,又听苏子霂道,“我本也觉得不该,可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若不抹去此段,后人读到列传,便只会讨论她和亲辽国一事,说不得还会有许多衍生出来的传奇话本……从而忽略她是什么样的人物。” “如此说来,确实应该抹掉的。”沈蓟也觉得有道理,但此事她做不了主,还得回庄里与姨母、陆爹爹商议。 “只是有一桩,辽国那里会有记录么?”苏子霂担忧,“若是……” “这个倒不必担心。” 沈蓟有两个狄姓叔叔,他们都在辽邦,掌军政,控经济。两个叔叔每年还像模像样地在边境驻扎一段时日,以此吓唬南边朝廷,然后溜到青州山庄里小住。故山庄一到冬日,便格外热闹。 临回冀州前,沈蓟还是见到了那个自己一到杭州,便总跟着自己的人。 甲午年夺门之变,周家也受牵连,周崇礼周崇德两兄弟都下了大狱,周沉只能拿自己一路拉起的冀北军与赵殆换回父亲。他被贬作湖州知事后,倒是沉寂了许久。 “阿蓟。”周沉见她在看着自己,并未离开,惊喜异常,“你……” 沈蓟皱眉:“去岁我就与你说过,我不喜欢人这般跟着我,你怎么还如此?” “我原想着,远远看你们一眼就行了,”周沉辩解道,“可你娘这次没来,我担心你。” 沈蓟心下嘀咕明明他才是最危险的,偏偏还说得这般正当。 “你娘总那般忙碌……是不是病了?” “别瞎说。”沈蓟皱眉,“我娘好着呢。” 她观他神色,猜测他总这般,应是不知道娘的事,还存着不该有的心思,便与他道,“你别做梦了,我娘年后就与琅琊王一道出海去了。” 周沉脸色骤然发白,不敢置信,“什么?” “你不能来青州,自是不知,琅琊王总来青州,我娘每年也会带我去夔州小住。”沈蓟想到娘,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娘去夔州,便是琅琊王妃;琅琊王来青州,便是我娘的夫婿。我能管事了,娘便与他出海去看别地风情了,估计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呢。” 她见周沉脸色灰败,笑眯眯道:“这次回来,说不得我还会多个弟弟或者妹妹呢。” 沈蓟知道娘与王舅舅一道出海,也是在研究海航贸易一事,只是不想此人再纠缠娘,才如此说。 弟弟妹妹也是她编来骗他的。 娘与王舅舅在一起,都不让她改口叫爹。他们想让她和王珩哥哥知道,自己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其实她和王珩哥哥都不介意此事,甚至还有些期待。 她说完,不再看周沉是何表情,只嘱咐船只启航回程。 归途无聊,沈蓟就给娘写信,攒着一起给娘。她想着南边见闻,有些好奇娘幼时与缠足的娘子们在一处时,她们有没有与娘说过“女子都要缠足”,“不缠足怎么嫁人”此类的话呢? 那时候的娘,应该没有现在的她回答这个问题时硬气吧? 沈蓟咬着笔杆,觉得也不对。 娘自己有本事,又怎会不硬气。 番外:南窗桑梓月 01 团圆 过了二月,汴京城乍暖还寒,春寒料峭,院子里头的花木却都生出了新枝嫩叶。 苏子宓披着件羊绒小袄,坐在软榻上,给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绣肚兜。齐姑姑端了盅燕窝来劝她休息,又见她绣的是一只小老虎,不见虎虎生威,只觉憨态可掬,笑着道:“少夫人这老虎绣得真秀气。” 苏子宓收了最后几针,满意地打量一番,将绣绷放好,揉了会腰:“她这般乖,也不闹人……我想着,会是个女孩呢。” “女孩也好,若像我们家大小姐,那可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齐姑姑将瓷盅端给她,忽想到一事,笑着与她道,“我上次听将军念叨,说想要个跟少夫人长得像些的小闺女,说不得就要如愿了。” “估计是想教听澜什么招式,反被自己闺女收拾了吧。” 苏子宓想到长女与夫君,抿唇笑道,“他这一年就回来一两趟的,便是真有个小闺女……又哪认得他呀。” 两个人在屋里说了会话,府里管家遣了丫鬟来报,说是周家夫人来了。 苏子宓意外,非节非请,周夫人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么?齐姑姑也意外,“这倒是个稀客。” 齐姑姑看着她喝完了燕窝,才扶着她去见周夫人。 周夫人见了苏子宓,又见她小心地扶着孕肚,上前道:“就是来看看你,你怎么还亲自来迎了?” “夫人来了,怎好这般怠慢。” 苏子宓与周夫人寒暄,又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郎君,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忙嘱咐人去端些茶果点心来。 “这是我大郎家的沉哥儿,闹着要来,恐是听了沈家的故事吧。”周夫人介绍道,又见他呆呆看着苏子宓,忍不住笑道,“在家总闹着要来,怎么来了跟个闷葫芦一般。” 周沉被周夫人提醒,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给苏子宓作揖,“见过将军夫人。” 苏子宓倒是不奇怪小郎君喜欢来沈家,沈钰年前击退了辽将鹠厝的奇袭,汴京的说书先生都编出新章回了。沈家还有一个极大的校场,狄家的小郎君也总喜欢来沈家校场玩。 她见周家小二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孕肚,以为他没见过怀孕的妇人,拉着褙子遮了遮,柔声道,“你娘怀着你时……也是这般的。” 周沉忍不住伸手想要摸,苏子宓却护着腹中孩儿,笑着叫管家沈成带他去校场玩了。 冀北军营,也因着开春,不似冬日里与辽人冲突多。佘氏担忧儿媳生产事,又因自己不能在府里照顾,便写了折子上呈,让沈钰回去汴京探亲,又叫沈听澜陪着父亲一道返京去。 沈钰有些担心冀北战事,佘氏劝道:“她生听澜时,你就不在,眼下再如此……说不得她娘要带她回杭州,叫她带着孩子改嫁的。” 听母亲提起岳母苏夫人,沈钰也被唬得一激灵,忙回去收拾这些日子给苏子宓备下的小物件,打算连夜赶回汴京去。 沈听澜倒是想留下来陪祖母一起,佘氏也劝她:“自你来了冀北,你娘日日都念着你,只是不愿叫你分心。她身子骨弱,生孩子如在鬼门关走一遭,有你在,她一高兴,说不得就顺利许多……府里大小事也不少,你跟你爹一道回去,照看一二。” 得了官家恩准,父女两人一路日夜兼程,赶到家时恰逢苏子宓生产。苏子宓已生过沈听澜,这次倒是十分顺利。 沈钰刚进家门,就听说苏子宓平安产下一女,忙要喜滋滋地去抱小女儿,沈听澜拦着,让爹先去沐浴更衣。 沈听澜去问齐姑姑,听说母亲一切都好,只是累得睡着了,这才放心。 他们返京时,佘氏已经将孩子的名字起好了,男孩女孩都叫“若筠”,希望孩子若竹子一般坚韧挺拔,也有期盼这个孩子也能“未出土时先有节,已到凌云仍虚心。出自郑板桥的《咏竹》。”。 沈听澜抱着妹妹,沈钰在一旁亲热地唤着“阿筠”,小阿筠睁开眼睛,双眸似蒙了水雾,水汪汪的。 父女两人看着,都是喜上眉梢,喜不自禁。 等苏子宓醒来,沈听澜忙将妹妹抱给她看。苏子宓见长女归来,又惊又喜,“听澜……” “娘。”沈听澜低声唤一句,见娘眼角有泪花,忙替她擦了,“官家许的假多,我要在家好一阵呢。” 虽不是儿子,但沈钰心下比得了儿子还高兴。他本就疑心小女儿会像苏子宓,等满了月,褪了一身红皮,小雪团果然比旁人家的闺女都好看。 沈钰抱着小女儿,美滋滋地想着,一个闺女像自己,一个闺女像她……以后有小闺女陪在妻子身边,想来她一人在汴京,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沈听澜倒是有个主意,与父亲商议:“我之前就觉得娘一个人在汴京也没什么意思,眼下还有了妹妹,不若接娘和妹妹去冀北,一家人还常得团聚。” 沈钰何尝不愿如此,只是沈家掌冀北兵权,举家离开了汴京,官家那里不好交代。 离南枝 第140节 沈听澜对此已有计划,“此事得由舅舅去说,就说想接娘回苏家去……然后父亲再去求官家,说娘心情郁结,家都要散了,借此接她和妹妹去冀北,等过几年再送她们回汴京。” “可你舅舅……” “娘生阿筠,舅舅就赶来了汴京,这不是巧合。”沈听澜道,“虽未登门,但我想着只要去找,他必肯帮忙。” 沈钰一听,忙去苏家在汴京的宅子找苏子霂了。 沈听澜坐在苏子宓床边,抱着软乎乎的妹妹,盘算着母亲和妹妹都去冀北,可以住在真定府。那里热闹,离冀北军驻地也近。 苏子霂倒是同意帮忙,只是有个要求,要接苏子宓母女先去杭州的苏家住一段日子。苏子宓自苏家举家迁去杭州,便十分思念母亲。沈钰知道妻子心事,自是一口应下了。 只是沈钰答应此事时,低估了岳母的强势程度,连着两年都没将妻女接来冀北。 于是在苏夫人怀里长到三岁的沈若筠,在真定府见到自己爹时,一时不敢认,躲到母亲的裙子后面,只露着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他。 沈钰笑着将梳着两个抓鬏的小人儿抱过来,沈若筠呀了声,沈钰将她往高了举,逗得她咯咯笑了,才听到她唤“爹爹”。 佘氏从他手上接过小孙女,见她生得雪团一般,眉眼都似苏氏,抱着不肯撒手。沈若筠见了祖母,虽还有些认生,但待在祖母怀里,感觉到她与外祖母一般,也很喜欢自己,没一会儿便亲热地叫起祖母来。 一家人难得地用完一餐团圆饭,沈听澜心系军营,打算自己赶回去,留祖母与父亲在真定府多住几日。沈若筠见她要走,忙从祖母身上扭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沈听澜将她抱起来,“你怎么了?” “姊姊。”沈若筠搂着她脖子,“不走。” “姊姊有事,过几天再来看你。”沈听澜拍着她的背,也有些舍不得,“姊姊离你不远的,到时候等阿筠再长大些……姊姊就带你去骑马。” 沈若筠嗯了声,又在沈听澜的脸上亲了口,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 苏子宓晚上哄她睡觉,好奇问她,“阿筠很喜欢姊姊吗?” 沈若筠点点头,“姊姊好。” 沈钰在一边,灯下看着妻女,觉得兜转半生,今日才得圆满,又与她说沈听澜的事。 “狄家那小子要来冀北军营历练,我想着这样也好……他若娶了听澜,夫妻俩便都在冀北。” 苏子宓之前在汴京见过狄杨,觉得他行事稳重,为人妥当,又学习骑射兵法,与女儿年岁相仿,堪为良配。 “也得问问听澜的意见。” “狄家说,孩子可跟我们沈家姓。”沈钰说到此事,看看小女儿睡颜,笑着与妻子道,“我想着最好也是两个孩子,一个姓沈一个姓狄。” “别这般跟听澜说。”苏子宓皱眉,“我瞧听澜自己是有主意的,我们不要替她拿主意。” “母亲也是这样想的,顺其自然。”沈钰又想起一事,与苏子宓耳语,“不过你来了,母亲还有旁的想法……” 苏子宓红了脸推他却推不动,心道长女都要及笄了,她哪能再怀一个呢。 沈听澜果然说话算话,一旬日就来看母亲与妹妹,还给妹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她得了闲,就带妹妹去夏日的草场玩。沈若筠骑着白色的小马驹,看着一望无际的青碧,怎么也不愿从马上下来了。 等太阳落下山去,沈听澜抓了萤火虫装在竹编的兜子里给她玩,两人一道躺在草甸上,看漆黑的夜幕下一望无际的浩瀚银河。 沈若筠去了一次,便难忘星点点月团团,总是念着要跟姊姊去玩。 苏子宓带着沈若筠在真定府住了半年,收到苏家送来的家信与物品。她拿嫂嫂亲手做的小衣服在女儿身上试着,见沈若筠念着外祖母,于是问她,“阿筠喜欢在杭州,还是在真定府呢?” 沈若筠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喜欢叫外祖母来这里住。” 苏子宓被她逗笑了:“外祖母不来的,但是咱们要回去看看她。” 冀北冬日天气严寒,沈家家眷在此,也怕辽人会突袭真定府。沈钰便劝她冬日带沈若筠去杭州探亲去,从青州的渡口走水路也方便,等春日里再回来。 行船无聊,苏子宓便与女儿讲自己的事,“娘小时候在江宁住,后来随父亲去了汴京,然后嫁了你爹,现在又搬来了真定府。” 沈若筠想了想,“那姊姊嫁人也要离家吗?” “这倒不会,”苏子宓说着,见小女儿拧着眉头,笑着道,“等阿筠长大了,也叫你祖母爹爹给你挑个好夫婿,不离家。” 沈若筠听不懂前半句,但是听到娘说“不离家”,点了好一会小脑袋。 她们的船行至瓜洲渡口,苏子霂带了人来接,沈若筠见他,连声唤着“舅舅”。 苏子霂将她抱起来,苏子宓也问苏子霂母亲身体可好。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另一艘大船本只是停泊在此,却又靠了岸,自船舱里走出个身着锦服的丽人,笑着向苏子宓招手。 “苏姐姐!” 02 扮鱼 怕她认不出自己,吴舒窈又唤了一声: “子宓姐姐!” 苏子宓幼年在江宁,与父母哥哥住在苏家位于江宁府的留园。留园里复刻了太仓八景,故又被此地文人称作“小金仓”。四时节令,江宁府的小娘子们总是期盼家里能收到苏家的帖子,好来留园赏景游玩。 吴舒窈是江南东路知州吴诚勇的三女,昔年与三司使苏蠡独女苏子宓最为要好,每次来留园,总是跟她一处玩。可惜后来苏子宓随父去了汴京,她又被老琅琊王王肻诚选为世子妃,远嫁去了夔州,分离两地。 苏子宓认出她来,刚要唤她,又想到她已是琅琊王王妃,忙与她行礼。 吴舒窈见状,快步上前拦她,“子宓姐姐这是做什么?” 苏子霂掌两浙路漕运,吴舒窈回江宁探亲停泊瓜洲渡口,他也是知道的,此时笑着道,“原想着若是王妃在杭多待几日……或能一见的,这倒是赶巧了。” “既然赶巧,那今日我可就不放子宓姐姐回去了。” “船上劳顿,还请琅琊王妃赏光,也叫我们苏家蓬荜生辉一回。” “这是什么话。”吴舒窈拉着苏子宓的手细细打量,多年未见,觉得她眉目一如记忆里燕婉柔约。又见苏子霂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因罩了件红风兜,更衬眉目纤巧,极似苏子宓。 “这都不必猜,除了子宓姐姐,旁人也生不出这般可人的女儿来。” 吴舒窈自己没有女儿,便越瞧越喜欢,抢在苏子宓教女儿叫王妃前道,“我是你吴姨母。” 沈若筠见娘点了头,弯了眉眼,甜糯糯地叫了声“吴姨母”。吴舒窈连声应了,又从苏子霂手里将沈若筠抱过来,柔声与她说话,问她平日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苏子霂见四下围了不少人,于是又对吴舒窈道,“今日她们来,母亲在家备了好些酒菜给她们接风。王妃若是不嫌,也叫我们苏家招待你一回。” “倒是也有好些年不见苏夫人了,旁的倒也罢了,可不要一口一个王妃的。”吴舒窈一路只住船上,也是怕叨扰沿路官员,“我也是回来探亲的,就还当我是吴三小姐罢。” 她说着便要走,忽想起自己将儿子忘在船上了,转头见儿子正站在甲板上,背着手看向这里。 “勋儿。”吴舒窈见了他,招呼他过来,“来见见你苏姨母,苏叔叔。” “姨母,叔叔。” 王世勋上前拱手行礼。 苏子宓见他穿着小紫袍戴着小金冠,虽是气派轩昂,但显得单薄,叮嘱道:“船外冷,可得添件衣服呢。” “别担心他了。”吴舒窈自顾自地逗着沈若筠,“他自三岁,便与他父王一道习武……冬日都拿冷水洗浴。” 沈若筠听得呀了一声,吴舒窈笑道,“是哥哥洗冷水浴。” “那哥哥冷。” 沈若筠缩到自己风兜的兔毛围脖里,几个大人见状都笑了。 苏府今日本就有家宴,加上吴舒窈与王世勋,越发热闹。苏夫人在吴舒窈出嫁前给她送过添妆,此时见她还似出嫁前一般爱说爱笑,倒是觉得夔州的琅琊王府不似皇家死板森严。 吴舒窈要在年前返回夔州去,只能小住两日,自称自己是“吴三小姐”,又要与苏子宓住一个院子。 “当年听说你远嫁夔州,还以为再见不到了呢……”苏子宓感慨旧事,“我每每想到你孤身一人在夔州,都觉得十分辛苦。” “姐姐不也算是远嫁么?”吴舒窈笑着道,“世间女子,嫁人都比在闺中辛苦些,我嫁去夔州前便想好了,既做世子妃,那便只享受世子妃的荣华,旁的事不往心里去……人只活一世,何必亏待自己。” 琅琊王府里有两位侧妃,都是夔州大族女。吴舒窈往日最喜欢看这两人明里暗里争风吃醋,特别是她不在时,王府里会更热闹,每每回去都有一箩筐扯头花事要她来评理。 苏子宓闻言,有些心疼她,想来王府后宅,哪有她说得这般轻松。 见她凝眉,吴舒窈拉着她的手,“子宓姐姐不必担忧我,王爷他也不是糊涂人……勋儿自出生,身边跟着的都是老王爷的亲兵。” 吴舒窈临回夔州,在自己妆匣里挑了好些物件送给沈若筠当见面礼。沈若筠见娘与姨母推来推去,吴舒窈将她抱过来,拿了块绿油油的翡翠挂件系到她腰上,还不许她取下来。沈若筠见娘不愿自己收,小脑袋灵光一闪,便要去寻这几日新认得的世子哥哥,将此物还给他。 她拿着翡翠挂件去寻王世勋,王世勋认出这是母亲之物,并不肯收。沈若筠见他不要,呜呜两声就拿小手擦着眼睛。这招她与表哥相处时,百试百灵,往往她一装哭,表哥就会冒着被罚抄书的风险,带她溜到北街转糖画去。 沈若筠干巴巴地唔了会,透过手指缝隙,见这个世子哥哥一双明眸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已经看穿她是在假哭了。 装哭被人识破,太丢人了……沈若筠瘪嘴,双眸洇出汪汪的泪,一串串往下掉。 “怎么还真哭了?” 王世勋心下一慌,拿了自己的帕子上前替她擦眼泪,“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拿着玩就好了。” 沈若筠摇摇头,把那挂件塞给他,见他收了,才拍了拍手,如释重负。 等送完吴舒窈,苏子宓回苏家,就去院子里看女儿。她见女儿后腰系着一块玉佩,十分奇怪。上前将那玉佩解下细看,见那玉佩上还刻了王世勋的名字,忙问女儿,“这是哪来的?” 沈若筠看了看,挠了挠脑袋也想不明白怎么又多了一个呢?苏子宓叫来跟着沈若筠的竹云,细细问了,竹云说是琅琊王府的小世子临走时偷偷系上的。 因是冬日,沈若筠衣裳厚实,都不知道此事。 见女儿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苏子宓哪舍得怪她,把玉佩递给女儿,“算了,留着就留着吧,以后有机会就还给世子。” 她私下嘱咐竹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可不能再收外人的东西了。” 竹云忙应了,齐姑姑倒是笑着劝苏子宓,“二小姐还小嘛,招人喜欢,不碍事的。” 自佘氏与沈钰打算叫沈听澜不外嫁,苏子宓便也希望沈若筠也如沈听澜一般,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夫婿,不外嫁去别家。因有此念,便是来苏家的夫人们开了玩笑,她都会提一提沈家打算,好打消旁人念头。 阳春三月,沈听澜生辰,沈若筠又跟着娘回了真定府。沈若筠黏着沈听澜,沈听澜便等草场绿草如茵时,带她去草场玩。沈若筠的小马驹已长大许多,性子仍旧十分温顺。沈若筠本来有些害怕,见它马蹄落得轻缓,才敢骑它。 沈若筠在草场疯玩一日,沈听澜送她回来后,苏子宓便悄悄问她,“今日跟着你们的哥哥,和姊姊亲近吗?” “今日也有哥哥吗?” “不是世子哥哥那样的,他比你姊姊还高些。” 沈若筠这才明白娘说的是谁,“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和姊姊的那个?” 苏子宓闻言失笑,狄杨自来冀北军营,瞧着更像是女儿身边的下属。 沈若筠洗了澡,躺在榻上打起哈欠来,眼睛都睁不开了,想着今日事与娘道,“姊姊给我擦汗,他就给姊姊擦汗……” 苏子宓没听清,心下盘算找个机会,问一问女儿喜不喜欢狄杨,就算他们长辈觉得这桩婚事无一不好,也得沈听澜自己中意才成。 狄杨在冀北待了六年,沈若筠才改口叫他姐夫。娘与她说,姊姊这个年纪成亲已算晚了。沈若筠看姐夫,觉得他这六年,是在学祖母、父亲所能,他把什么都学会了,才敢娶姊姊。 有了狄杨在,加之边境安稳,佘氏便不再掌冀北帅印,专心在真定府教小孙女读书。沈若筠跟祖母学经史兵法,也跟娘学七弦女红。沈钰常挂的那些看不出绣样的荷包,都是沈若筠的大作。 熙宁十五年五月,汴京传来消息,刘太后重病难愈。佘氏便想回汴京去探探这位昔年好友,也回去打理打理沈家在汴京的产业。沈若筠不舍祖母一个人回去,想陪她一起。 听孙女说要与自己一道回汴京,倒叫佘氏想起一桩旧事,“是该带你去见见她的……你爹与你娘成亲那年,我与她说,若是得个孙女,必像你娘一般好看,那时她还笑话我呢。” 有佘氏在,苏子宓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离南枝 第141节 祖孙两刚到汴京,便听闻刘太后的病已好了许多,正在行宫休养,佘氏便带沈若筠去行宫见她。 因着太后生病,林皇后带了淮阳公主赵玉屏在此侍疾。赵玉屏比沈若筠小一岁,两个人一处待了半个时辰,便都不见初见时的端庄淑仪,赵玉屏拉着沈若筠,带她到雁池边拿石子打水漂玩。 刘太后见了佘氏,许是心下高兴,颇有病去如抽丝之感。正值夏日,行宫景色宜人,又值林皇后生辰,便办了一场宫宴。 沈若筠在行宫住了十来日,对宫宴的兴致还没有打水漂来得高,赵玉屏打个水漂可起四五个水花,她就只听咕嘟咕嘟的石子落水声。 宫宴开始没一会儿,沈若筠就觉得无聊了,与佘氏打过招呼,离了席去池边玩。她捡了好些小石子,学着赵玉屏的样子,在雁池边上练着水漂。可惜她一气丢了好些,还是不得要领,心下盘算赵玉屏此时应该也可离席了,得寻她一道玩好偷师。 许是见她要走,水池里兀的冒出一黑影来。 沈若筠被吓了一跳,又见那黑影越来越近,定睛一瞧,竟是个穿玄色衣裳的男子。 他全身都湿透了,衣衫边缘水流如注,却似浑然不知,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沈若筠往后退了几步,想着汴京繁华,此处人的爱好也与真定府大不相同呢,打扰到此人扮鱼,真是罪过。 03 癔症 “阿筠!” 周沉已在雁池冰凉的池水里泡了一晚上,此时见她转身欲走,哪肯由着她离开。 “你认得我?” 沈若筠驻足片刻,确定自己不认得此人,又退后两步,十分警惕:“你是何人?” “我……” 周沉凝睇,黑夜掩盖了他那过于灼热的眼神,他抑制着想要告诉她自己是她夫君的冲动,低声道,“我是殿中侍御史,周沉。” 沈若筠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不认识。” “阿筠,我们是认识的。”周沉见她满脸都写着不信,忙上前解释,“在你小时候,我就见过你。去岁我还去过真定府拜访沈将军。” 沈若筠皱眉,他知道自己名字,也知道自己一家住在真定府……既如此,她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不信我么?”周沉猜出她心思,“若我不认得你,怎会知道你的闺名?我家与你家是旧交,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老太君。” “那你埋在池子里做什么?”听他提到祖母,沈若筠才信了些,“在装自己是条鱼么?” “我是失足掉进去的。”周沉失笑,“刚刚被水草缠住了,想着若有人从此地经过,或能将我拉上来的。” “那你也该出个声呀。”沈若筠奇道,“你不出声,旁人怎会知道你在池子里呢?” “有人眼力好,能看得到我。” 沈若筠听他这般说,觉得他在暗讽自己只顾着玩,都没注意到他,不愿再与他说话,一心只想离开。 周沉又问她,“你水性如何?” “我水性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若水性好……” 沈若筠打断他:“是你自己埋在池子里的,先说我没眼力,又问我会不会水是什么意思?便是我看见你,也是要叫宫人来救你的。你总不会觉得,我看见你,就会自己跳到池子里救你吧?” 周沉见她语速极快,面有不耐,似是恼了自己,忙连声道歉,“是我失言了,你别生气。” 沈若筠见有两个宫人提了灯往此处来,估计是来寻自己的,便不再与他多说,往宫人的方向自行离去了。 周沉快步撵上她,“那你为什么不救我?” 沈若筠自刚刚见他,就疑心此人有癔症,脑子不好,闻言更为确定,挑眉道,“你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么?” 昔年在杭州,沈若筠跟着表哥一道泡过茶馆听过戏,话本子也看过不少。自己若救他,被他讹上该怎么好?故事里但凡英雄救美,美人都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若救了他,他反过来要娶自己,岂不是自找麻烦。 一想到此,她便足下生风,快步离去。提灯的女官见是沈若筠,欣喜道,“沈二小姐,公主正寻您呢。” 沈若筠点头,跟着她往渌水廊去,一至渌水廊,就见赵玉屏正在朝自己招手,“你去哪儿了?” “我在池边打水漂呢。”沈若筠道,“打了好些也漂不起来,正想着请公主教教我呢。” “这有什么,明日我请三郎来教你。”赵玉屏说完,又遣橙梅子去看看周家三郎可入宫了。 两个人在廊下矮凳上坐了,一边赏景闲话一边食赵玉屏带来的酥油泡螺与神仙富贵饼。 橙梅子不一会便回来了,说周家今日只有周二郎进宫了。 “我说怎么不见他呢,原是没来呀。”赵玉屏顿时觉得糕饼都无味了,与沈若筠道,“太可惜了,三郎最会打水漂,我也是跟他学的。” “公主教教我就成。”沈若筠倒是不挑老师,“我就想打三个。” “那明日白日里教你吧。”赵玉屏满口答应,又问沈若筠,“阿筠,你可定亲了?” “没有。” 沈若筠也不知道祖母与爹娘对自己的婚事可有安排,不过姊姊二十来岁才嫁人,想来她还早着呢。 赵玉屏点头,“也是,我听母后说,你们家女孩成亲晚。” “公主是不是要选驸马了?” 皇家礼仪繁多,婚事便是提前两三年定下,都显得匆忙,沈若筠估计是她自己要选驸马了,才有此问。 “倒也不是。”提起婚事,赵玉屏不似一般小娘子扭捏,“我只是觉得与你很投契,若是你的夫家在汴京,便能常寻你玩了。等到上元节,我就带你登高楼看灯去。” 往年上元,沈若筠与娘在杭州也会出门看灯,她听娘讲过汴京城上元节的热闹灯会,知道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相约,笑着打趣赵玉屏,“那公主舍得弃了那个三郎,与我一处么?” 赵玉屏这下倒是红了脸,娇憨可爱,“我常得见三郎,便是不与他一处也没什么,还是陪你这个稀客要紧些。” 沈若筠倒是想答应她,只是什么时候返程回真定府,还是祖母说了算。 回了行宫的住处,沈若筠便与祖母细说了今日在雁池边之事。 佘氏这才恍然:“怪道去年他来真定府……话里话外总拐着弯想要见你呢。” “他家当真与咱们家是旧识么?” “久不在汴京,也没什么来往。”佘氏说完,又教育小孙女,“他比你健硕,没有要你去救他的道理,遇见这样的事不必理,最多寻个宫人来,不要见他淹死便是。” 沈若筠本也没放心上,因着明日还与赵玉屏有约,便早早盥洗歇下了。 佘氏见她屋里熄了灯,才肯安寝。 沈若筠早间等着祖母一道用早饭,见祖母有些精神不济,十分担忧,“祖母可是昨日宫宴上吃了酒,身子不适?” 佘氏倒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在想沈若筠的亲事。她出身将门世家,与沈柘门当户对,幼年就订了亲。要她说,婚事订得早有早的好处,两人相处得多,了解得多,感情也比盲婚哑嫁的夫妻要好,若不合适,也不必等成亲后再和离。故听澜与狄杨幼年议亲,佘氏见了狄杨后,也是赞同的。狄家虽不是武将,但沈家与狄家有救命恩情,两家多年交好,便是以后解除婚约,也没什么关系。 沈若筠在同辈孩子里年纪最小,熟识交好的人家里并无年岁合适的小郎,便没有定亲。自听澜成亲后,不少人家也有这个心思,带自家小郎君登门,愿入沈家门来。可狄杨这些年所诺所做,俱是他在迁就听澜,并非入赘沈家。这些上赶着要自家小子入赘的,佘氏哪能看得上。 沈若筠不知祖母心事,给祖母端了热茶,又给她捏肩捶背。佘氏心下估计是来了汴京,见旁人家小娘子都早早订亲,自己也焦虑起来了。 这几年,她瞧出狄杨是钦慕听澜,才肯做到这般。若给阿筠寻夫婿,首要是她自己中意,而非要再给她寻另一个狄杨。若她有中意之人,对方家世清白,人也贤良方正,那便不必强制叫人家也做到狄杨这个程度。 “祖母,”沈若筠坐到佘氏身边,“公主说上元时,汴京的花灯特别好看,祖母可观过?” “汴京城上元节确实热闹,年年都有花灯堆起来的大鳌山。我与你祖父成亲那年,一道逛过一次……”佘氏说着,见沈若筠听得向往,双眸亮晶晶的,心思活络,“咱们这一次回来,也多待一段时日,看了灯再回真定府去。” 沈若筠闻言,心下雀跃,恨不得马上去告诉赵玉屏。 “那我要多买些好看的灯带回去,给娘和姊姊看。” 汴京府城比真定府繁华,沈若筠得了赵玉屏招待,两人一道将城里的酒楼饭肆吃了个遍,最喜欢丰乐楼的一品酥与蟹酿橙。 林皇后见女儿整日惦记着出宫去,难免忧心,可又管不了她。 刘太后宽慰她道:“都是家中小女,又年岁相仿,自是投契些。我瞧阿筠这个孩子极有主见,与她一处,再多带些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赵殆在一旁听着,忽想起一趣事,说与两人听:“玉屏自小便喜欢同周家三郎一处玩,我早就打算等她明年生辰,便给她与三郎过明旨。前些日子沈家二姑娘来了汴京,倒叫周家二郎对她一见倾心,都来求我赐婚了。都说姻缘天定,我瞧这两个小女儿投契,说不得也是天定的缘分,两人或能成妯娌呢。” 刘太后听着也新鲜,“那周二郎可知道,沈家女婿不是好当的。” “应是知道的。”赵殆道,“我瞧他那架势,似是我一同意,他便要入赘到沈家去了。” “不过婚姻大事,还得两家父母做主。”笑话听过,刘太后提醒赵殆,“至少也得叫周崇礼来求,佘太君同意了再赐婚,不然贸然下旨,便是叫两家结仇呢。” “母后放心,儿子知道轻重的。”赵殊应道,“明旨如何能轻易下呢。” 立冬后,沈家收到周沉送来的帖子,是邀沈若筠上元赏灯的。佘氏先细细看了,自己亲自送去给沈若筠。 沈若筠一心念着与赵玉屏上元之约,一口回绝,连犹豫都不曾。 佘氏失笑,只得代她回了帖子,回绝了周家二郎的好意。 盼到上元日,沈若筠换上了齐婆婆准备的白绫袄,披了卧兔毛的红斗篷,双髻戴了闹枝儿。赵玉屏遣了车马接她去宣德门,佘氏担忧上元人多,又叫沈虎、沈豹一道跟着。 赵玉屏拉着沈若筠,两人一道站在皇宫内城的城墙之上,俯瞰汴京城天上人间的美景。 沈若筠看着鳌山,觉得十分震撼,想不到花灯竟能叠出这般的宏大规模,教她移不开眼。 “这还不算什么呢。”赵玉屏与她道,“听说今日樊楼设了琉璃灯局,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04 灯局 两人一道离开城楼,又乘车辇去樊楼。车刚至樊楼门前,沈若筠便见门口处站了一白衣玉面小郎君,手上还提着一盏精巧的兔子灯。 赵玉屏见他,笑颜明朗,“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呀?” “想着你怎么也得来一趟樊楼吃浮元子呢。”周季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她,“我两个月前就订了雅间,为的就是今日呢。” 赵玉屏笑着问他:“那若我今日不来呢?” 周季摸摸鼻子,思虑起来,似是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 “算了,你别想了。” 赵玉屏接了那灯,与沈若筠一道上楼时,又小声与她道,“他就是有些傻里傻气的。” “知道来此等你,还傻呀?”沈若筠笑着打趣她,“原来公主总挂在嘴边的‘三郎’,是这般俊俏的人物,我可从未见过比他好看的男儿呢。” 赵玉屏闻言,甜甜笑道,“你不是诳我吧?真定府的郎君都不如他么?” 沈若筠估计她是总与周季在一处,看多了便不觉得惊艳,“公主不若三个月不去见他,再见时必会觉得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呢。” “要这般久不见他呀……” 离南枝 第142节 赵玉屏又探脑袋看了周季一眼,周季正在看樊楼为琉璃灯局所置的琉璃灯,露出的半边侧颜精致英挺。她在脑海里过了遍认识的人,觉得沈若筠所言非虚,便是在汴京也没有比他好看的郎君。 周季与她目光相撞,忙指着灯给她看,“今年的琉璃灯比去年那盏更好看。” 赵玉屏闻言也去看那盏灯,樊楼自前年始,上元日会设一盏琉璃灯为彩头,并在大厅挂一百盏灯并设灯谜。第一个全都答对的客人,便可以赢走此灯。 今年的琉璃灯也高挂在楼里大堂正中处,那灯外罩的琉璃壳剔透晶莹,边上垂挂各色宝石编成的璎珞结,灯内里并非放置烛火,而是放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彩华亮。便是见惯了琉璃制品的赵玉屏,也觉得此灯可谓稀世之珍。 “这也太好看了。” 沈若筠今日观了汴京灯景,大鳌山花灯,便想着若是姊姊也在就好了。此时见了这盏琉璃灯,就想要将此灯赢下,带回真定府去,给姊姊挂在营帐里。 “汴京的灯谜都是什么样的呀?”她问赵玉屏,“很难吗?” “汴京的灯谜有拆字的,有猜典故的。樊楼的百道灯谜比外面的难些,主要是什么都有。去岁三郎的哥哥来猜,还遇到猜物的灯谜。” “那跟杭州的也无太大差别。”沈若筠道,“公主先去雅间吧,我想去试试。” 赵玉屏见她要入琉璃灯局,忙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他家灯谜是要先报名的,只能单人参加。你入局后,他会给你纸笔,纸上已经标好了灯号,得按顺序往里填谜底。” 沈若筠点头,怪道见那些猜灯谜的人总要奔去书案处写了,又护着纸再去猜呢。 “今日若赢了灯,可得给我玩一会。”赵玉屏给她撑腰打气,又嘱咐一旁的周季,“你与樊楼的人相熟,带她报名去。” “这是自然的。”周季应了此事,又让赵玉屏先去雅间,“琉璃灯局得好一会呢,你先点些菜吃。” 沈若筠与赵玉屏告了别,便跟着周季去琉璃灯局入口。 “等会我去猜灯谜,你先回去陪公主吧。” “那不成。”周季道,“你不常在这里,迷路了怎么办?你是公主的客人,我自是要陪着的。” 周季领着沈若筠去琉璃灯局的入口处报名,那人一见是他,笑着道,“三公子,今年换您来了?” “王掌柜说笑呢,我哪是这块料呀。”周季摆摆手,“我是带沈家二小姐来参加。” “沈家二小姐?”王掌柜一听,忙看向沈若筠,“早就听说佘老太君带了归德将军的幺女回京了,莫非……” 周季点头,“正是下马街沈家的二小姐。” 沈若筠倒是不意外对方知道自己家,这些日子在京里,赵玉屏还故意带她去瓦肆听跟沈家有关的平话讲书。沈若筠听之前不知那人讲什么,等听到对方语调高昂地讲着姊姊退敌的故事时,还险些将喝的茶水喷了。 王掌柜又问周季在哪个雅间,叫行菜送些上元新制的点心去。 沈若筠问他:“若要参加琉璃灯局,如何报名呢?” “沈二小姐,要入琉璃灯局,须得先答对一道灯谜呢。”王掌柜拿了一叠写了灯谜的彩纸来,请沈若筠抽题。 见要解灯谜,周季自己先紧张起来,“怎么又改规矩了?” “今岁来的人多,也是没法子的事。” 沈若筠抽了一张红纸,见上面写着“反复排卒以言和”,倒是赶了巧,当即答道,“手握重兵。” 王掌柜笑着赞叹:“二小姐不愧是将门之女。” 沈若筠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拿了答灯谜的纸,与周季、王掌柜道了谢,便入了整整齐齐挂着百盏灯的琉璃灯局。许是前面的灯谜有些难度,好些人都聚在这里。沈若筠不愿挤来挤去,便走到最后一盏灯前,想要从后往前猜。 她抬头看那标着一百号的灯笼,只见上面写着“苇深离离草,日隐声声寒”。这一类灯谜在杭州也见过,对仗工整,多为猜字迷,对着两句开头比着,应是“韩”字。 沈若筠一路猜了十道,然后先去一旁的书案,提笔将谜底填了,这些灯谜都不算如何难,想来是故意放在后面的。再往前答,倒是明白为何玉屏说樊楼的灯谜难了。如“雁行一字入彤云”,便不确定是猜字还是猜物。沈若筠又思量片刻,觉得应是“丹参”。 还有些有意思的灯谜,须得换个思路去想。八十号灯谜叫“价虽便宜,货太陈旧”,沈若筠本想不出这个谜底是什么,抬头又见那个“八十”小字,一下猜出这是“廉颇”。廉大将军八十岁一餐能食米一升,能开三石硬弓,不是他又是哪个? 她一路往后猜去,每十个灯谜就去填一次谜底,等墨迹干时便喝些茶水休息。王掌柜与周季在场外,见她从容不迫,都觉得她或能赢下琉璃灯。 “奇了。”王掌柜与周季道,“你家二哥今日怎么没来?” “他这些日子心绪不佳,”周季见四下无认识的人才敢小声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想来是没心情来看灯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一穿红锦袍,腰直背挺的中年男子快步而来,王掌柜见了他,瞬时变了脸色,“……您怎么来了?” “无事,我就是下来看看。”那人摆手,又看着沈若筠问,“那是谁家的孩子?” 周季闻言,转头看他,却不认得此人,正要说话间,又见沈若筠似答完了所有灯谜,忙迎上去与她说话。 王掌柜见周季走了,上前小声道,“王爷,那是归德将军的二女。” “原来是沈家的女孩儿。” 王从骞刚刚在楼上,便一直在看她,此时下了楼,目光仍难从她身上移开。 周季领沈若筠来交答卷,王掌柜看一眼王从骞,将她的题纸接过,又分四份,拿给候在一边的茶博士们检查。 沈若筠见他们一道道对着,难免有些紧张。 “你别担心。”周季道,“他们对题,不同谜底的都会再看看那灯谜,若你答得更贴切,也会判你的对。” 两人正说着话,茶博士们已有结果,王掌柜接过来一看,笑着叫人将琉璃灯取下。 沈若筠赢了灯,又见赵玉屏跑来寻自己,不由展颜一笑,眉目婉柔,神采飞扬。 王从骞提了那盏琉璃灯,亲自递给她。 沈若筠见王掌柜对此人毕恭毕敬,心下猜测他正是樊楼老板。又见他袖间佩戴牛皮护腕,倒是与父亲很像。父亲往日便是着便服,也喜欢拿护腕束袖。 沈若筠猜他是武将或是习武之人,也不知是谁。不过汴京城里不认得的人多了去了,沈若筠也未多想,与他道了谢,才接过那灯,跟赵玉屏回雅间吃浮元子去了。 等人消失在视线里,王从骞才收回目光,又对王掌柜道,“着人收拾收拾渝园,各色贵重的物品都备些。” 王掌柜领了命,又悄悄找了王从骞身边的亲兵王平打听,“王爷这是何意啊?” “你就瞧不出来么?”王平与他道,“王爷相中沈家这位小姐,选定她为世子妃了。” 王掌柜也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没想到王从骞知道是沈家二小姐,还有此念,忙与他道,“可沈家的女婿不好当的,便如入赘……” “王爷哪管这些。”王平摆手道,“若非要秘密给世子定下世子妃,王爷又何必乔装来此呢?” 王掌柜知道夔州的萧家一直在搅和世子亲事,想到今日得见的沈家二小姐,笑着道,“王爷这倒是赶巧了,这位也是刚回京呢。” 沈若筠今日心情极好,吃完浮元子便想着要带琉璃灯回去给祖母看。车至沈府门口,她小心提着灯下车,忽见路口处有一人等在那里,他也提着一盏琉璃灯,只是不如她今日赢的这盏华贵。 “阿筠,你去樊楼了?” 周沉见她提着琉璃灯,有些后悔怎么没去樊楼等着,赵玉屏这般爱吃,今日怎么可能不带她去樊楼。 “你在此做什么?”沈若筠见是他,四下环顾,“这里也没有池子呀?” “我在等你。” 周沉失笑,想把那盏琉璃灯递给她,又见她已经提着一盏了,一时不好开口。 “等我做什么?”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将灯递给沈虎,叫他小心提了送到祖母院里。周沉见她空了手,正欲将那灯送她,就见沈若筠步伐轻快地进了沈府,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周沉站在寒风里,握着灯的手微微发颤,心道她十分听佘氏的话,不如从佘氏那里入手,定下与她的亲事。 05 相中 王从骞行事极少犹豫,有了儿媳人选,便星夜兼程赶回夔州,与王妃商议此事。 吴舒窈见他比预计回来早,还有些担心,“可是出什么事了?” “咱们有儿媳了!”王从骞想到此事,喜上眉梢,“我已着人给官家那里递了折子,你与勋儿走水路,速去一趟汴京议亲。” “是谁家女?” 王从骞将自己在汴京樊楼所见与她细讲了,啧啧赞道:“沈钰这小闺女,遇事能谋定而后动,便是旁人先完成,也能从容不迫,颇有佘太君之风。” 他兴高采烈地说完,又见吴舒窈表情古怪,以为她是不满意未来儿媳,“你去一趟汴京,保证你一见就想把人抢到夔州来。” 吴舒窈白他一眼,心道还好自家这莽夫没真去沈家抢人,而是先回了夔州与她商议,不然可得跟沈家结仇了。 “你先去汴京见见她。”王从骞以为她不乐意,又劝她道,“我可是一见她,就觉得她是咱们的儿媳。” “你当你看中了,人家沈家就能许嫁女儿?” 吴舒窈给王从骞泼冷水,她前年回家探亲,还在杭州见过沈若筠。见她长相肖似苏子宓,人又明朗大方,本就喜欢。儿子亲事不顺,难免会心生想法。 可还没等她多想一会儿,便听苏子宓与她闲话女儿婚事,说长女成亲也未离家,女婿狄杨无一不好,老太君也会给阿筠寻个这般的夫婿。 她再想想夔州琅琊王府,府内两位侧妃整日里斗个不停,扰得府里不得安宁也就罢了。萧家的手还伸得太长,欲叫萧家女为世子妃,好叫萧家做下一代的夔州路主君外家。 夔州局势复杂,离真定府又远。自己儿子虽是个好的,可平心而论,若阿筠是自己女儿,她也不愿阿筠嫁入琅琊王府,又如何能跟苏子宓开口呢。 王从骞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以咱们勋儿的人品相貌家世……沈家还能不愿?” “人家为何要将女儿嫁来此地?不瞒你说,我见过那孩子几次,十分喜欢她。”吴舒窈摇头笑他,“勋儿是好,可夔州未免远了些,她嫁勋儿,必不如嫁旁人安稳妥当。” “你回去探亲时见过这孩子么?怎么不早与我说?”王从骞听王妃说她喜欢,心下更觉得沈若筠合该是自己儿媳,“是不是与咱们勋儿极为般配?” “就是因为见过,才不敢动此心思呢。”吴舒窈感慨,“沈家必是要给她寻个稳妥夫家的。” 王从骞闻言,不认同王妃观点:“那日百道灯谜里,有好些兵法典籍,她一一对答。佘太君这般教她,必不愿她以后只知相夫教子。沈家若肯嫁女来夔州,便也是咱们的女儿,咱们还能亏待人家闺女不成?她若是想家了,就叫勋儿陪她回娘家就是。” “世间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嘛。有些人看着好,可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都这般。”王从骞见吴舒窈沉默,继续劝她,“旁人能有咱们家勋儿稳妥?还是旁人家的公婆有你我开明?” 吴舒窈被他说得意动,又与他道,“若要去沈家求娶阿筠,勋儿便不能如你一般,再娶旁的侧妃。” 王从骞无奈地拍了拍脑袋,当年纳萧家女为侧妃,是为了入股海航生意,结果他故意捧来与萧家对抗的司马一族,也硬要塞一个进来。他想着两个侧妃也好,叫她们互相较劲,好让王妃清静。谁知王妃哪有清静,每年都以王府太吵为理由,将他抛下,回江宁去住上一阵。 早知道娶侧妃这般麻烦,当年就一个也不娶了。 王从骞想到此,小声道,“不娶侧妃也好,清静。” 吴舒窈闻言,仍没好话给他,“你也别有太大期望,我先带勋儿去汴京,探探沈家人的口风。” 说到儿子,吴舒窈觉得此事还得听听儿子的意见。 “还得跟勋儿……” “萧家事一日未解决,我瞧这傻小子都无心婚事,还是先别与他说了。”王从骞的意见与她截然相反,笑呵呵道,“佘太君若见了勋儿,怎会不同意。” 远在汴京的佘氏,连打了两个喷嚏。本来过了上元节就要回真定府去,谁知小孙女在樊楼赢下琉璃灯,竟引来许多人家登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小孙女可定了亲。 一听她尚未定亲,眼睛都亮了,忙替自家儿郎探口风。 佘氏这下可算知道什么叫一家有女百家求了,便让沈成加固门槛,不再着急回真定府去,又遣人将苏氏接来了汴京。 “祖母。”沈若筠等今日登门的客人都走了,才来寻她,怯怯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阿筠想娘了?” 离南枝 第143节 沈若筠点头,“想。” 佘氏笑着道,“可你娘再过十来日,也到汴京了。” 沈若筠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道,“祖母,每日来这么多人,也太吓人了。” 佘氏揽过她,“是我家阿筠好,所以才有这么多的人来求娶。” “可我不想嫁人呀。”沈若筠靠在佘氏怀里,“祖母,咱们不在这里了,回真定府去吧。” 佘氏听了她的孩子话,不由失笑:“祖母也不想你早早嫁人,只是好的郎君,婚事上也不会太蹉跎。过了年,你也十五了,若还不替你考虑,再等一两年,哪还有好的郎君?咱们就在汴京挑一挑,若是有你喜欢的,就将亲事定了,晚几年再成亲。若没有喜欢的,祖母也不会逼你嫁人。” 见沈若筠不说话,佘氏倒是有事问她:“阿筠,周家二郎这些日子总来拜访。祖母想知道,你是真不喜欢他,还是因着心里不愿嫁人,所以才不搭理他呢?” “他……”沈若筠想到周沉,连着摇头,“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我都不认得他,他做什么总要寻我?” 佘氏点头:“祖母知道了,以后就不让他来了。” 沈若筠靠着祖母,又与她说要带丰乐楼的点心回真定府去。 苏子宓接了佘氏的信,便往汴京赶,巧的是正与吴舒窈的车辇一前一后进了汴京城。 王世勋眼神好,远远便认出沈家的马车,指给吴舒窈看。因着此番来汴京,是图谋子宓姐姐的宝贝女儿,吴舒窈神色不自然,都不知要不要去打招呼。 “母妃不去与苏姨母说说话么?”王世勋奇道,“往日……” “先回渝园,等递了帖子再登门拜访去。”吴舒窈道,“听说佘太君也在汴京,到时候你也与我同去一趟沈府。” 王世勋看着不知为何紧张的母妃,低声应了。 吴舒窈着人送了拜帖,又看着礼单犹豫不定。礼重了显得轻浮,可又是第一次登门,轻了也不好。最后还是王世勋替她出谋划策,“沈家也不缺金银之物,带这些贵重物品上门,苏姨母必不肯收的。不如将从夔州带来的干货,挑上好的包了,只说是些土仪,苏姨母就不会推辞了。” “会不会轻了些?” “母妃不是去见苏姨母的么?”王世勋问她,“拜访送重礼,母妃便是想送,苏姨母也不会收的。” 听闻吴舒窈要来,苏子宓十分惊喜,这些年两个人倒是有缘,常常得见。真是赶巧了,她刚到汴京,吴舒窈也来了此地。 佘氏细看那拜贴,问苏子宓:“琅琊王世子已满十八了吧?可曾定亲了?” 提到此事,苏子宓也知道些,“这孩子婚事上有些不顺,未曾定亲。” 佘氏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来,之前倒是从未考虑过夔州王家,当下一想,旁的不论,门第倒是般配。世人眼里夔州王家比冀北沈家多个世袭王位,算是沈家高攀;可在佘氏瞧来,两家俱是大昱开国将领后人,眼下各掌一方兵权,算得上门当户对。 “为何不顺?”佘氏细问,“你见过这孩子么?” “也就小时候见过,后来听舒窈说他跟琅琊王学治军,十分辛苦,未陪她一道归宁。”苏子宓道,“婚事上我也不大知,往日与舒窈不常聊这些……” 她想到此,忽笑道,“舒窈倒是不急,说琅琊王府一向都是琅琊王外出别地,为儿子定世子妃的,就叫他爹烦去。” 佘氏点头,夔州王家为了不与本地大族联姻捆绑,每一代世子妃都是从别的地方挑的。她思虑片刻,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琅琊王妃来此,也许只是探望旧友。 沈若筠听说吴姨母要来,十分高兴,陪娘到前厅迎接姨母。 吴舒窈先与苏子宓打招呼,又拉着沈若筠的手,细细打量她。一别两年,果然出落得越发标致,吴舒窈越看越喜欢,又暗道家里那个莽夫竟还是有些眼光的。 “阿筠真是长得极像苏姐姐……” 吴舒窈觉得自己都词穷了,觉得王从骞上次那番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的,与其信旁的人家会好好待她,还不如自己做她家婆。 她见沈若筠欢喜,佘氏见了王世勋,也颇有眼前一亮之感。 佘氏这些日子见了不少适龄郎君,唯周家二郎与孙家四郎昂藏轩伟,还算过得去。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周二郎眼神显得阴郁,孙家四郎又有些口齿不清。眼下见了身姿挺立,仪表非凡的王世勋,又见他进退有度,眼眸明亮,暗暗点头,觉得堪配自家小孙女。 佘氏请他们到明辉堂坐了,沈若筠往日不爱见客,今日倒是罕见地没有开溜。佘氏却与她道,“我们聊些大人事,你们两个小的去园子里逛逛,不必拘在此地。” 沈若筠倒是想留下,便笑着问祖母,“什么是我听不得的大人事呀?” 佘氏眼眸唇角皆是笑意,“你要留下听听也成……不过是聊聊你的亲事,请你吴姨母替你参考参考罢了。” 06 若许 沈若筠往日听长辈提起自己婚事,并不觉害羞,可当着吴舒窈与王世勋的面被祖母调侃,当即红了脸,又拿手捂着,低低嗔了声,“祖母……” “你祖母逗你呢。” 苏子宓忙替女儿解围,又小声与女儿道,“你祖母是怕世子在此不自在,请你带他去别处逛逛呢。” 沈若筠点点头,走到王世勋身边,微微一福,“世子,这边请。” 等出了明辉堂,沈若筠想起往日听吴姨母说过,王世勋多随父在军营里,便打算领他去沈家校场看看,“世子,我家也没什么园景可赏,不如去校场看看可好?” 王世勋走到她身侧,“都好。” 他有些想问,她怎么不叫自己“世子哥哥”了,又见她不仅两腮的红晕未消,连薄软的小耳朵都泛着未褪的红意。王世勋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耳根也烧着了,忙转头看一旁的花木。 沈家校场,几个从冀北跟回的兵士正在此玩角骶,见沈若筠来了,忙抱拳行礼。 “你们玩你们的。”沈若筠摆手,“我就是带客人来校场瞧瞧。” 她说完,见王世勋手腕也绑了护腕,有些眼熟,“世子往日除了骑射,还习什么?” “我学得杂些,夔州军里也多杂糅,比不得沈家的长缨枪出名。” 沈若筠想要请他去点兵台上坐,又见他的目光落在兵器架上,笑着道,“我爹每日不练会就不舒坦,你若是有此兴致,随意便是。” “这……” 王世勋是想上手掂掂沈家的长缨枪,可今日是与吴王妃来做客的,总觉得有些失礼。 “无事的。”沈若筠见他拘谨,打消他的顾虑,“既是校场,本就是如此用途。” “你往日也常来校场么?” 沈若筠想到真定府的校场,粲然一笑,“常去的,不过我是去放纸鸢的。真定府的校场比这里还大,再没有比那里更适合放纸鸢的地方了。草场也适合,只是小马驹要吃草,总不好撵它们。” 王世勋想着沈将军清了校场,带着女儿放纸鸢的场景,忍不住笑了。 “所以世子只当是自家校场便是。” 沈若筠说完,见王世勋去取了长缨枪,便想看他如何使枪。祖母与姊姊都极擅长缨枪,祖母如今年纪大了,往日里打拳多些,姊姊又久在军营……算起来,也有一阵没好好看人舞枪了。 沈家枪法要点是虚实结合,乘胜追击。学起来也不难,益于行军列阵,故王世勋也学过一些。他拿了沈家的长缨枪一试,觉得比自己用的重些,一时忍不住耍起来,试着先封后劈一番。 沈若筠见了,心下暗叹王世勋虽见之不显,但还真是个练家子。大封大劈均以力度见长,想来是常如此练,才会本能使出。 沈豹沈实也在一旁叫好,还有与他切磋之意。 王世勋见他们跃跃欲试,笑着道,“还请赐教。” 见沈实也提了枪上场,沈若筠忙嘱咐人将他们的枪头卸了再切磋。 沈实拱手道:“二小姐放心,伤不到人的。” “刀剑无眼,哪有说得准的。”沈若筠朗声道,“校场规矩,点到为止,都不可贪战。” 沈若筠说完,见王世勋在看那光秃秃的长缨枪,小声与他道,“你怎么也是祖母叫我招待的,若受了伤,我怎好与祖母交代?” “无碍的。”王世勋声音也放低了,“你回点兵台上坐着看就好。” 沈实的枪法,在今日校场这堆人里,算是顶好的,若敌在马上,五招内就能将人挑下马来。沈若筠忍不住提醒王世勋,“沈实的步法极为灵活、枪路有虚有实……你自己多小心罢。” 王世勋发现他有些喜欢她这般小声与自己说话,细声软语,像是在说着不能叫旁人听见的秘密。 “好。”他低声回应她,“今日领教一下沈家枪法的厉害,以后也好登门请教呢。” 沈若筠回点兵台上坐了,看沈实与王世勋过招。沈实招招式式都是沈家枪法,王世勋挡了一阵,改变了步法策略,先退后以长制短,沈实上前,他又以短制长。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阵,枪似游龙,残影若鸿。沈若筠看得连竹云端来的牡丹饼都顾不上吃,只觉得这般精彩,祖母却不在,属实可惜。 “二小姐……”竹云有些担心,“这可怎么好……” 沈若筠眼下什么也顾不得,只与她道,“你快将祖母请来校场。” 竹云没好气道:“二小姐,老太君是叫你带世子去园子里逛逛的。” “咱家校场不比园子有意思多了。”沈若筠道,“这般精彩,祖母不得见真是可惜了。” 她正说着,忽听一声脆响,正是王世勋的长缨枪从中断裂,沈实瞬时占了上风。虽已及时收手,但还是叫王世勋挨了一下。 沈若筠忙提了裙子,跑上前去,见沈实那一枪枪痕在他右侧胳膊上,忙问道,“你如何了?” 王世勋活动了下,“你别担心,无大碍的。” 他见沈实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忙与他道,“是我技不如你,该吃此棍的。” 沈实拱手道:“若有枪头,我怕是早就下场了。” 沈若筠想着等会祖母必是要留吴姨母吃饭的,又见王世勋额上有汗,衣衫也脏了,叫人领着他去客院休息更衣。 王世勋遣王赓去车上取换的袍子,谢她道,“今日还好你叫人卸了枪头,不然母妃回去必要罚我的。” “祖母也得罚我。”沈若筠还是有些担心,“你胳膊真的没事么?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没事,校场上常有磕碰,不算什么。” 等王世勋换了衣衫,不一会儿,沈若筠就见齐婆婆笑眯眯来寻自己,说是祖母已在院里设了宴,正找他们呢。 佘氏见孙女与世子回来,两人靠得近了些,不似刚见时生疏。觉得等吴王妃走了,也不必问小孙女,省得她又防备起来,就由这两个孩子自己相处去。她今日见吴王妃来此,虽未明说,可自己嘱咐小孙女领王世勋去园子里时,见她拿帕子遮唇,努力憋着不笑得明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吴舒窈眼尖,见儿子虽穿的还是与来时一般的紫色圆领袍,但却不是早上那件了。回去的路上便问儿子,“你怎么换了衣衫?” 王世勋知道若不说缘由,母妃必要瞎猜,于是与她道,“是我今日想去见识下沈家校场,于是请她带我去的,又下场耍了会枪,这才换了。” 吴舒窈闻言,如晴天忽闻滚滚惊雷在头顶劈过,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瞧。 王世勋不解:“母妃这是怎么了?” “你与我来汴京之前,你父王可与你说什么了?” 王世勋想了想,“父王说,汴京有好事,叫我与您一道……” “不是这个。”吴舒窈追问,“他是不是与你说,见到喜欢的小娘子,就要去耍一会棍棒什么的?” “父王不曾这般教过。” “那你做什么要去耍枪?”吴舒窈重重拍了下儿子胳膊,“你往日里瞧着与你父王不像的,怎么今日也这般鲁莽?哪有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耍枪的?你看看汴京这些郎君,哪个不是斯斯文文的?” “她是苏姨母的女儿,生人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王世勋已猜出母妃此番来汴京的用意,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敢奢想此事。 小时候第一次见她,觉得她是个被大人抱着的娇气娃娃。只是当她软糯糯地叫他“哥哥”时,他又想,她若是自己妹妹,他怕是也愿意如这些大人一般,几步路都舍不得叫她自己走。母妃拿了东西送她,她还知道可以还给他,见他不肯收,就捂着眼睛假哭。他见不得她哭,只能将那腰佩收了,又忍不住想送给她,于是给她系回去时,还给她系了自己那块。 离南枝 第144节 时隔这般久,她都不记得了。 王世勋之前觉得,除了萧家女,父王母妃选谁为世子妃都无所谓……可知道是她时,还是不一样的,他会觉得欣喜异常,又伴着莫名的心慌——她嫁自己,于她而言,算不算好亲事呢? “那也不一样的。” 吴舒窈还在恼儿子与王从骞一般做派,暗暗叹气,“下次可别这般了,哪有在人家家里耍棍棒的。” 王世勋小声道:“可我瞧她看得挺开心的。” “什么?”吴舒窈没听清儿子的话,又问他,“那你们今日还聊了什么?” “母妃。”王世勋问她,“苏姨母会愿意将她嫁到夔州吗?” “估计是不愿的。”吴舒窈唉声叹气,忽又反应过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王世勋道,“那母妃是如何想的呢?” “我原是没动此心思的,不然早就提了。”吴舒窈见儿子已猜到来汴京的用意,便也将心下想法与他说了,“你父王上元在樊楼办了个花里胡哨的灯谜会,阿筠赢了彩头,他便死皮赖脸认定人家是他儿媳。你苏姨母一向只希望女儿不外嫁,我原也不肯来的……” “但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与其信旁人家是她的好归宿,为何不自己来做她公婆?沈家若肯许嫁,那到了夔州,也不能叫她受什么委屈……”吴舒窈又拍了儿子一下,“你也不许学你父王,还娶什么侧妃。” 王世勋揉着胳膊,心下豁然开朗,“母妃说得是,若沈家肯许嫁,是不能叫她受丁点委屈。” 沈家长辈愿她嫁的郎君好,那便去做她的好郎君。 07 小春 送走吴舒窈母子,佘氏也与苏子宓闲话,“吴王妃倒是个爽利性子。” “舒窈幼时,就开朗活泼,倒是多年未变。” “我瞧世子既不像她,也不像王从骞的性子,比他们二人要沉稳许多。” “舒窈说小时候都是老王爷带在身边照顾的,想来是像老王爷的。” 佘氏想了想,确实有些像王肻诚。她现在看王世勋,有丈母娘瞧女婿心态,仿佛今日是给两个孩子合了八字,乃天赐良缘。佘氏想了想,觉得即使琅琊王府有意求娶,便更不能草率,还得细细考量一番。 苏子宓与佘氏一道走在回廊上,想着今日的事,笑着与婆婆道,“娘,阿筠还小呢,当着客人面,可不能这般打趣她。” “也不小了。”佘氏道,“我这次将你叫来汴京,也是想叫你一道给她挑挑夫婿人选的。” “可……”苏子宓一怔,“娘是想将阿筠嫁回汴京?” “若孩子有缘分,也说不准。” “娘,这不好吧。”苏子宓不愿,“咱们都在真定府,如何能留阿筠一个人在汴京?” “你先别急嘛,我想着给阿筠挑夫婿,虽说得阿筠自己喜欢,可这人品家世,也得要配得上的。真定府城里与她同辈的皆不如她,在那勉强给她找夫婿,反而是委屈了阿筠。眼下在汴京,咱们就先挑挑……挑到好的,再论后头事。若是汴京没有好的,咱们就去杭州住一阵。” 正值阳春三月,桃李争妍。赵玉屏往沈家下了帖子,请沈若筠去行宫赏花。 沈若筠自换了春日衣衫,便不想再穿厚夹衣。 齐婆婆取了件碧色披风替她系了,“早晚还凉呢。” 因已出嫁的华阳公主,今日在行宫设了春日宴,故行宫里来了好些未定亲的贵女与年轻郎君。沈若筠见殿内人多,便有些踌躇不前,不愿进去。赵玉屏一听她来,便飞奔出来寻她,牵了她的手,神神秘秘地带她到了雁池的嚷嚓亭边。 沈若筠见此处有一棵华盖灼灼的桃花树,微风轻拂,还能下起花瓣雨来。桃花树下还摆了矮几细毯,上设青瓷小盏和几样精巧点心。 “多谢公主,知道我不喜人多,在此设小春宴待我。” “不是什么宴,只是想与你一处赏花罢了。” 赵玉屏与她一道在软垫上坐了,先还跪坐,然后便不成样子,索性橙梅子与竹云守在一边,也不怕有人误闯此地。 沈若筠问她,“今日只你我吗?” “不然呢?”赵玉屏道,“大娘娘说你快要回真定府去了,我想着既是春日里,怎么也要设宴请你一次。此地风景最好,我便想着在此地款待你。” “公主若有机会来真定府,我带你去草场骑马。”沈若筠与赵玉屏道,“到时候我再领你去吃烤全羊。” “可你一点也不像吃羊肉长大的呀。”赵玉屏伸手轻捏她脸颊,“大娘娘说冀北苦寒,你们家在那里吃苦呢。可我瞧你这脸,比我还嫩些……” “我像我娘多些嘛。” 赵玉屏近来去沈家,也见过一次苏子宓,点头道,“你娘是挺好看的。” 沈若筠也去捏她,“好看也不及公主,公主笑起来,真真教人心情明朗愉悦,心喜意动。” “你怎么这么会夸人。”赵玉屏捧着脸看向她,“阿筠,还好你是个女孩儿,你若是个郎君,我可就要发愁了……” “这有什么好愁的,我可比不上周家三郎,公主选驸马,还是选他的好。” “谁说你不如……”赵玉屏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转移话题道,“阿筠,你认得三郎的哥哥啊?” “不认得。” “那倒是奇了,”赵玉屏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她,“他可想娶你了,都求到大娘娘那里了。大娘娘说婚事是两姓之好,让他请家中长辈去你家,与你家长辈商议呢。” 沈若筠闻言,想到周沉,打了个寒噤,忙将披风取过来披了。 赵玉屏见她如此,猜测道:“阿筠,你是不是害怕成亲呀?” 沈若筠被她说中心事,“很明显吗?” 赵玉屏拿着酒盅给她倒了一小杯桃花醉,“我瞧你是有些害怕的,你是不是不愿离家去?” 沈若筠反问她,“那公主会害怕成亲吗?” “我怕什么呀。”赵玉屏摆摆手,“我若成亲,也在汴京城里住,又有公主府,也不与驸马家人住一处……又可进宫去,也没什么区别。” “这倒也是。” “不过我姊姊下降时,我可舍不得她啦,抱着她不肯叫她辞宫去。”赵玉屏将姐姐初嫁时的情形讲给她听,“后来我去她的公主府,见那里处处布置,都随她自己心意。她又可时常回宫来,好似比之前更好些。” 沈若筠笑她:“所以你觉得成亲好,是想去自己的公主府里住么?” “也不全是,我在宫里,不管几岁,大娘娘和母后瞧我,只当我还是孩子呢。”赵玉屏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她们可以这般想,我也不能厚脸皮觉得可以一辈子不长大吧?故而到了年岁,还是得去自己府里住好,省得她们还要操心我的事,想想就觉得过意不去。” 两个人卧在桃树下喝多了樱粉色的甜酒,淋着花瓣雨,都有微醺意。沈若筠听赵玉屏酒酣还念了一句“三郎”,忍不住打趣她,“虽没过明旨,但驸马人选倒是没什么悬念了。” “我自小见三郎,便觉得他比旁人好,他也与旁人不一样,总能记得我爱玩什么爱吃什么,便是我随意说了句什么,他都会记在心上。”赵玉屏掰了一块桃花酥吃了,“等他做了我的驸马,我们便日日能得见了……” “那我就祝公主与周三郎百年好合。”沈若筠取过杯盏与她碰杯,“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真定府,叫我招待招待你。” “等我成亲了,我就与三郎一道去寻你。”赵玉屏打了个酒嗝,“阿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也跟我说说吧。” “没有。” “我不信。” “我自小长在真定府,又没在小时候就认得什么人嘛。” 沈若筠说完,觉得认识她真是不枉这一趟汴京之行。她又想起前几日见过的王世勋,许是总得见吴姨母的缘故,明明初见,却觉得他很是熟悉。 “那真是可惜了。”赵玉屏想象着沈若筠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笑着道,“若你小时候在汴京,就可以认得我了。” “这倒是,说不得每年上元,都会约着在一处看灯呢。” 赵玉屏接过酒盅又要给两人斟酒,好与她碰杯,沈若筠忙拦住她,“好了,不喝了,若叫娘娘们知道我们在此喝醉了,可怎么好。” “我没喝醉。” “是,你没醉。”沈若筠见她软软地伏在案上,都有些起不来了,怕她在此地醉卧着凉,要去扶她。可自己一起身,也觉得头晕目眩,叫了竹云与橙梅子来。 赵玉屏不停嘀咕着“我没醉,还能再来”,橙梅子见状,去寻宫人抬了软轿来,两个女官扶着她上轿,将她抬回附近的流云馆休息。沈若筠本想同她一道回去,抬眸见雁池四边春色烂漫,想在湖边走走醒酒,便扶着竹云的胳膊,慢慢走回流云馆去。 两人刚走了没一会儿,沈若筠就停下步伐,按了按额间穴位,出声道:“你晃得我眼睛疼,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周沉见她已发现自己,现身上前,“阿筠。” 他从弟弟那里知道她不日就要回真定府了,总觉心有不甘。加之佘氏近来,一改年前的闭门谢客,沈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他如何猜不出,佘氏这是为她挑选夫婿呢。可他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佘氏,对方只见了他一次,便不肯再见自己。 虽这一世没有女学,但她还是与赵玉屏交好,只要能借此说动她,阿筠若愿意嫁给他,想来佘氏也不会反对。 沈若筠已经不想问他为何要跟着自己了,没什么意义,无奈道:“我那日是不是丢石子砸到你了?故而将你砸傻了?” 周沉想笑,却无此心绪。他有想说是的冲动,却又忍住了,见她一面不易,还是要与她说正事。 “阿筠,我有话同你说。”周沉深吸气,佘氏在给她挑夫婿,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与她剖心,“阿筠,你与其嫁旁人,不如嫁我……三郎如何对公主,我只会比他做得更好。” “你若愿意嫁我,我也会同你姐夫一般,去真定府沈家,不教你离家去。” “便是回来周家,你与公主也是妯娌,会更为亲密。” …… 他凄凄切切讲了许多情真意切之语,竹云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几番想出声呵斥他,沈若筠沉默不语,也没听进去几句。 周沉是真不知要如何才能叫她信自己,前尘旧事涌上心头,泪盈双目,语调哽咽:“阿筠,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我从第一次见你,便十分喜欢你,你信我一次行不行?就再给我一次机会……” 竹云觉得此事棘手,又不宜教旁人知道,只想带沈若筠赶紧离开,小声与她道,“此人也太无礼了,二小姐,咱们快走吧。” 沈若筠觉得今日喝的甜酒保不齐是玉屏拿错了,这酒后劲也太大了。她有心想说什么,偏脑袋里晕乎乎的。 周沉以为她愿意,欣喜异常:“阿筠……” 沈若筠扶额,强撑着问了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人。”周沉按捺不住,又上前两步道,“阿筠,我是真的喜欢你。” 沈若筠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偏这人还一直在纠缠,缓缓与他道:“可你是谁?你算什么呢?世事凭什么就该同你想的一般?你臆想自己喜欢我,我就该嫁给你吗?我还喜欢天上的星星呢,也没想着要将星星摘下来呀?” “那不一样的,星星摘不下来。”周沉道,“你若没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祖母在为你择婿,与其嫁给旁人,不如嫁给我。” 沈若筠头痛欲裂,许是太想摆脱他了,脱口便是:“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了?” “阿筠,你莫要诳我。” 周沉已打听清楚,陆蕴并不在沈家,自是不肯信。 沈若筠靠着竹云,被困意袭击得丢盔弃甲,远远看见一片紫色袍角,似一片模糊的云霞。她抬头想细看,却又见周沉还在喋喋不休地逼问自己。 “那你到底喜欢谁?” 沈若筠看着那团紫色云霞,想起王世勋来,觉得可编说是他,劝周沉不要纠缠了,“我喜欢吴姨母的儿子,可我也没整日缠着人家,更没想过要同他……” 周沉还在想她说的是谁,却见一穿紫色缂丝衣袍的男子,将他推开,整个人挡在沈若筠身前。周沉一时不察,趔趄两下,等看清了对方相貌,瞬时惊诧不已。 “怎么会是你?” 王世勋远远便见他拦了沈若筠,还以为两人是认识的……此时只后悔怎么不早些赶来。 离南枝 第145节 “没想过早些同我成亲么?” 他替她补完下一句,又见沈若筠困得脑袋点点,偏还要与周沉讲道理,忙让王赓去寻内侍抬软轿来。等看着竹云扶她上了软轿,往流云馆去了,才放心。 周沉咬牙,与王世勋道:“她是不会给你做侧妃的……沈家是不会同意的。” 王世勋闻言,只觉莫名其妙,理了理腕间束袖,“她是我父王亲定的世子妃,何来侧妃一说?” 周沉闻言,难以置信,“你不是要娶萧家女么?” 王世勋打定主意,等离了行宫就找人打他一顿,替沈若筠出气,便不愿再与他多说,只警告他:“她是夔州琅琊王府未来的世子妃,你若再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08 海棠 因着酒醉,沈若筠这一觉睡得香酣绵长,直到落霞满天,才悠悠醒来。 “怎么这般闷呀。”她打了个哈欠,“好渴。” 竹云见她醒了,听她说闷,忙支了窗,又端了温水来。 “小姐,喝些水吧。” 沈若筠一气饮了整杯,才觉得那股灼烧感缓和了些。 “公主醒了么?” “没呢。”竹云将两人酒醉回来后的事讲给她听,“小姐你是上了软轿就睡着了,公主与你不一样,她回来又闹了好一阵才睡下的。” “这事得记牢了,若她去真定府,可不能给她喝酒。” 沈若筠听说赵玉屏耍酒疯,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她笑完了,觉得自己头还有些晕,又想赵玉屏还未醒呢,便又躺下了。 竹云见她如此,忍不住笑她:“二小姐,你还真别笑公主,你醉得比她还糊涂呢。” “我怎么了?” 竹云憋着笑,努力想将此事说得可信些,“咱们回来时,遇见周家二郎了,他说了些无礼的话,你就与他说……” 沈若筠想了想,全无印象:“我说什么了?” 竹云深吸一口气,“你说自己喜欢琅琊王世子,还说想与他成亲。” 沈若筠眨眨眼睛,似是还在反应,半晌后才小声道,“……这怎么可能嘛。” 竹云没好气道:“二小姐若是不信,改日等见了世子,一问便知。” “可我怎会……”沈若筠还是有些不信,可竹云往日并不喜说瞎话,“世子今日也来了行宫吗?” 竹云想到今日那混乱场景,心道回去还得跟夫人提一提,周家二郎的行为太无礼了,哪有他这般同未定亲的贵女说话的?便是在北地都少见这样的人呢。 两人正聊着,一个小内侍来叩门,竹云去瞧,见对方提着个食盒,恭敬道,“我是给沈二小姐送醒酒汤的。” 竹云心下叹赵玉屏身边的人做事真够妥帖,沈若筠刚醒就知道送醒酒汤来了,忙上前接过,“你给我吧。” “没打扰到小姐吧?”小内侍道,“我瞧你支了窗,才来送的。” “没有,小姐已经醒了。”竹云与他道谢,“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小内侍将食篮小心递给她,“还热着呢,快拿去给小姐吧。” 竹云接了,又扶沈若筠起来。只见食篮里不仅有醒酒汤,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并一碗杭州风味的面川儿。沈若筠见是在外祖家常吃的,便尝了尝。那面清淡,滋味倒是不错,用完人也觉得舒服许多。 晚间,华阳公主遣了女官来请两人一道赴今日的晚宴。赵玉屏刚刚睡醒,难免头晕,沈若筠便陪着她一道留在了流云馆。 翌日,沈若筠离开行宫时,又见赵玉屏依依不舍,不愿她走,上前与她约定,“等公主成亲了,就去真定府寻我吧,可不要忘记了。” 赵玉屏连点好几下脑袋,两人又互换了佩戴的荷包作信物。 沈若筠回了沈家,听说吴姨母今日也在,换了衣衫去母亲住的院里见她。 “阿筠回来了。”吴舒窈见了她,笑容和蔼,“勋儿也去了行宫,你们在那可遇见了?” 沈若筠本来还一直疑心竹云是诳自己的,此时听吴姨母如此问,呆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没见过,吴姨母回去一问,世子说见过怎么办?可若说见过……昨日自己真见过他吗? 吴舒窈见她如此,自觉有些失言,不该如此问,忙与她道:“姨母家在汴京的园子里,也有一番好春景。尤其是园子里的海棠,这几日开了满树的花,后日请你祖母、你娘带你来玩。” 沈若筠觉得头疼,自己可能真编了瞎话堵周二郎,只是她编瞎话时……真就这么巧么? “阿筠?” 苏子宓少见女儿如此扭捏,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等送走吴舒窈,就叫了竹云来,细细问她行宫里发生了何事。 竹云将行宫的事一一讲了,苏子宓听得脸色发白,忙去寻佘氏。 佘氏正在给沈钰写信,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回去了。 苏子宓神色慌张来寻她,“娘,坏事了。” 佘氏搁了笔,“坏什么事了?” 见苏子宓支吾,佘氏将屋里人都遣走了,“到底怎么了?” “阿筠她……”苏子宓哎了声,“她与周家二郎,说自己喜欢世子。” 佘氏闻言,倒不觉得意外,又叫苏子宓将前因后果讲了,轻声笑道,“两个孩子才见过几面啊,估计是话赶话,说来堵周二郎的。” 苏子宓刚刚有些过度紧张,现下与佘氏在一处,人也冷静许多,“娘说得是。” “不过……”佘氏话音一转,“这种情况,能编出世子来,想来阿筠对世子也有些好感。” 苏子宓想了想王世勋人品相貌,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娘,这……” “孩子的事,不必干预。”佘氏道,“再说,都是未定亲的孩子,阿筠便是真喜欢世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 苏子宓想说这可不成,且不说世子的婚事是由琅琊王做主的,夔州可比汴京还远呢。 “你呀,”佘氏摇头,笑她道,“你娘当年还想将你嫁回江宁去呢,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吴王妃喜欢阿筠,王从骞我也见过。阿筠若嫁到琅琊王府,我虽不能常见她,却比旁人家放心呢。再说世子,算得人中龙凤,若阿筠也喜欢他,这桩婚事还有什么不好的?” 苏子宓以前从未想过女儿会外嫁,今日被佘氏一提,觉得这点倒是真的,舒窈很喜欢阿筠,比她这个娘还宠她。若是阿筠真要外嫁,有舒窈这个婆母,确实令人放心。 “可世子的亲事……舒窈也……” “我瞧琅琊王府正有此意,才会来汴京的。”佘氏道,“后日去渝园,也是时候问问吴王妃,王从骞是什么意思了。” 见苏子宓眉头紧锁,佘氏叮嘱她,“行宫的事,你就当不知吧,也不必去问阿筠了。每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你娘以前也万般不愿你嫁到我家……当下也是一样,咱们做长辈的,只能替她考虑,不能替她做主。无论日后她与谁订了亲,她不愿嫁,也可不嫁。” 自行宫回来,沈若筠便总想着那日之事,期盼后日下雨算了,好不去姨母家。可她盼到后日,发现这日是个艳阳天,又见齐婆婆开了妆匣,还系了襻膊,只好将装病的念头抛了,任她打扮着。 去一趟渝园也好,若是前几日酒后真说了胡话叫世子听见了,还可与他解释一下。 因是去赏花,搭红绿衣裳皆显得不合宜。齐婆婆替她选了一件长度及膝的浅丁香色褙子,下配一条掺了金银丝的白绫裥裙,又给沈若筠梳了个汴京少女常梳的双鬟。 沈若筠往日多梳双髻,今日换了高鬟,自己对镜,也觉得新奇。 她照了照:“这样好像显得我高了些。” 齐婆婆挑了一只攒珠冠替她戴上,“是如此。” 她上次见王世勋比沈若筠高不少,今日给沈若筠梳高鬟,想来站在一处会更合衬呢。 吴舒窈已在府里准备了两日,连休息的地方都备了好几处,又亲自在门口迎接。她见沈若筠今日一改往日小女儿装束,教人移不开眼,又与王世勋道,“你爹虽往日眼光不行,但在选媳一事上,倒是没得说。” 王世勋想多看一会,又不好意思盯着她瞧。自行宫回来,他便总想起她说的那句喜欢,不过也知道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下面还接了一句从未想过要嫁他呢。 他想着此事,又想到怀化将军的夫婿在冀北待了六年才得沈家认可,自己要娶她,至少也得去真定府待六年。 吴舒窈迎着她们进园子,众人在花厅里吃过一盏茶,吴王妃就命王世勋带沈若筠去园子里赏花去。 沈若筠估计她们有话要聊,正好她也想与王世勋解释那日之事,便跟着王世勋一道离开了。 两人并肩走着,沈若筠见他神色如常,一时又怀疑是竹云诳自己,问他道:“前几日华阳公主在行宫设了春日宴,你也去了吗?” “去看了看。” 沈若筠嗯了声,如释重负,心道回去就寻竹云算账。 “他总纠缠你么?” “也不算,我疑心他认错人了……”沈若筠顺口答了,复又结巴起来,“你……真在场啊?” 王世勋观她反应,“你全不记得了?” 沈若筠已听竹云讲过那日事,此时被他如此问,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一时脸上窘得发烫,声音细弱蚊吟:“世子,那日的话,是我混说的。” “没什么,不必在意。”王世勋道,“你小时候叫我一声世子哥哥,既当得你一声哥哥,替你挡这些也是分内之事。” 听他如此说,沈若筠长舒一口气,小声与他道谢。王世勋见她脸上的红意烧到了耳根,不再提行宫事,引她去花园:“园里西府海棠已有百年,开得极好,我带你去瞧。” 花园里,四棵海棠树围抱,树枝层层交叠,形成一个天然的花棚。花棚下还有石桌石凳,桌上还落了不少花瓣。 真定府少见海棠树,沈若筠一见就很喜欢,细细看了好一会。 两人赏了会花,就在树下坐了闲聊。王世勋讲夔州路的风土人情,沈若筠听得新鲜,也讲真定府的事。 “我与娘在真定府住,虽说不收任何东西,但那些百姓总偷偷送新鲜瓜果来,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王世勋数着沈家历代受封的将军,感慨道,“你家一代代护持冀北百姓,他们自是会念着你家的好。” 沈若筠笑道:“现在还多了个定远将军呢……我姐夫也很厉害,极擅探察消息,祖母都叫他‘诸葛先生’。” “我听说定远将军在你家学了六年,想来于行兵事上,深得老太君真传。” “这倒是,好久没回去了,还挺想他们的。” “我听母妃说,你们不日就要回真定府了?” 提到离别,就总能勾起些离愁别绪,沈若筠点头,“我们是要回去了。” “我和母妃也要回夔州了。” 此情此景,教沈若筠想到李商隐的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难免感伤,“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王世勋想着要去真定府一事,低声回答,“不会太久的。” 09 本心 花厅里,佘氏开门见山问吴舒窈:“不知琅琊王可给世子定了亲事?” 离南枝 第146节 吴舒窈几番登门,都不好意思与苏子宓提此事。阿筠是她掌珠,她又从未想过外嫁女儿,如何能与她提让阿筠嫁到夔州。此时听到佘氏问,忙去看苏子宓是何反应。 “王妃不必有什么顾虑,”佘氏见状,心下更为确定,笑问道,“王爷远在夔州,总不会是看中我家阿筠了吧?” “也不敢欺瞒老太君,”吴舒窈道,“王爷确实是觉得阿筠最好,有意聘她做勋儿的世子妃。” 苏子宓今日来前,已有心理准备,可此时听吴舒窈亲口说出,还是觉得意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上元。”吴舒窈见苏子宓并没有排斥这桩婚事,瞬时安心许多,“我虽早就见过阿筠,可却从未动过此念。知道王爷为勋儿选了阿筠后,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两个孩子是有些缘分在的。故此番带着勋儿来汴京,想着若是姐姐家许嫁阿筠,我们必爱之护之,不教她在王府里受丁点委屈……若是姐姐家不肯……” 她顿了顿,强忍住不舍,“那也就罢了。” 佘氏听出些端倪,“可是因为上元樊楼的琉璃灯局?” 吴舒窈点头,“正是琉璃灯局,王爷说阿筠遇事沉着冷静,不愧是沈家的孩子。” 苏子宓来汴京后,女儿也将自己赢来的琉璃灯拿给她看,说要带回真定府送沈听澜。她还感慨汴京城真是繁华,居然有这么名贵的灯谜彩头,没想到竟是琅琊王府的手笔。 “世子也知道此事么?”佘氏问,“他对这桩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我家之事,也不算家事,想来老太君也是知道一些的。”吴舒窈道,“不过我这儿子自小就是个省心的,自知道萧家有意起事,便一心想着等平定了萧家再论婚事……莫说与旁人家的女孩儿有什么瓜葛,便是府里也无通房。勋儿比一般孩子内敛,自知道给他定的世子妃是阿筠,这些日子脸上时不时露出的欢欣,如何都藏不住。” 佘氏倒是不担心这些,王守信在获封琅琊王后,因怕后代子孙耽于享乐,定下了不少约束子孙的家规。佘氏是知道一些的,其中有一条便是琅琊王府的子孙,娶亲前不许纳妾或置通房。 “那世子以后会娶侧妃么?” “不会。”吴舒窈忙道,“王爷许诺,若是阿筠肯嫁,便不许旁人再入琅琊王府。” 佘氏有此问,也是探探琅琊王府的态度,倒是不怕他们真敢叫孙女受委屈,“我之前便想过,若外嫁她,她在夫家受了委屈,就接她回来。” “我与老太君、子宓姐姐所想,都是一般的。我虽没女儿,但心下一直将阿筠看作自己女儿,有时得了好东西,还想着要留着以后给她添妆……”吴舒窈叹道,“我也不敢将话说得太绝对,只是我若得阿筠为媳,她在王府里,阖府都会将她排在勋儿前面。” 佘氏得了吴舒窈承诺,心下满意,面上却不露,“咱们说再多,也得两个孩子愿意呢。” 苏子宓听了吴舒窈的话,心下细细思量了,觉得这桩婚事除了夔州路远了些,倒是无可挑剔。她虽舍不得小女儿,可若阿筠喜欢世子,自是不会反对。三人喝着茶,又见两个孩子一道回来。王世勋今日穿了紫色罗纹袍束白玉腰饰,正侧着身子听沈若筠与自己说话,满目温柔。沈若筠步伐轻快,裙子微微散开些褶,流光溢彩。 两个人只是在一处说话,都似被春日里的明媚光影描了一层金色的边,静好婉约。 佘氏看了看,与吴舒窈不约而同地去观苏子宓的反应,见她看得入神,两人默契一笑。佘氏心下同意了,便在辞别时与吴舒窈约定,等沈若筠及笄后再商议六礼。 “年纪虽也不小了,但心里还是个孩子。”佘氏小声与她道,“也叫她娘多留留她。” 吴舒窈一听佘氏许嫁,高兴得合不拢嘴,哪有不应的,“一应事项,但凭老太君吩咐。” 定下了两人亲事,佘氏便要回真定府去。沈成送来周老夫人的拜帖,佘氏细细看了,估计是为周家二郎来的。她与周家老夫人,也算旧年相识,见一见也成。 周家二郎与阿筠说话着实无礼,还可叫她们约束一下自家儿郎。 苏子宓在内院见了周老夫人与周夫人蒲氏,便请二人去见佘氏。周夫人见是她,上前寒暄:“听说府里二小姐赢了樊楼的琉璃灯,想来必是位才貌双全……” 苏子宓淡淡道:“凑巧罢了,当不得夫人这般夸赞。” “上次见她,还在你腹中呢。”周老夫人笑道,“今日想来是能叫我们见一见了?” “这倒是不赶巧了。”苏子宓道,“因着我们要回真定府,她今日出门采买去了。” 周夫人虽听得皱眉,但想起来意,忙问苏子宓:“府上二小姐也快及笄了,不知可许了人家?” 自渝园回来,苏子宓心下觉得女儿与王世勋般配,又有舒窈承诺,竟是挑不出什么不好的。此时听周夫人隐晦询问,便笑着道,“已定了亲了。” 周老夫人怔了怔:“怎么这么快?开始过礼了吗?” “这还不曾。” 周夫人闻言,满目焦急,等不得去见佘氏,就将来意和盘托出:“我今日来,可是有事求你的。” 苏子宓之前听佘氏说,汴京城里十家来拜访,九个都是奔阿筠的,今日一见果然是。 又见周夫人上前拜自己,忙问她:“周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我家二郎,自行宫回来,也不知被何人下了黑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当下就生了一场大病……我们也是问了他才晓得,原来他对府上二小姐已是情根深种。”周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哀哀道,“我今日与老太太一道来,就是想来和老太君商议,求娶府上二小姐,眼下只有她能救我家二郎了……” “我理解夫人救子心切,可阿筠确实已许人家了。” 苏子宓听了周夫人这番话,艴然不悦。周二郎既病重,便是周家真有求亲之意,也得等周二郎痊愈再登门吧?若他真一病不起,又教女儿如何?再者,他生病跟女儿有什么关系?如何能这般说?若他真病死了,说不得要影响女儿的名声。 她心下恼了,就不愿再多说什么,只将两人带到婆婆院里,交由佘氏打发。 佘氏见了周家老夫人,便与周老夫人寒暄,当被问及孙女亲事,眉飞色舞道:“自是十分满意,才替她定下的。” 周老夫人点头,佘氏这么说,是不会变更的意思了,便给儿媳使眼色,让她不要再提了。 周夫人有心想上前求佘氏,只是面对佘氏不怒自威的气场,只敢求她,请沈若筠去见一见周沉。 “既是心病还得心药治,叫他断了心思就成,不然他病一次,就叫我家小孙女去见他一次么?哪有这样的事?”佘氏冷了脸色,“你的话,掂量掂量再说。” 因着有周夫人对比,再看舒窈,苏子宓深刻理解了佘氏说的“便是远些,也比旁人家放心”是何意了。 回去真定府前,沈若筠又约了赵玉屏一道在丰乐楼吃饭,两个人开开心心地逛了一整日。赵玉屏问她归期,要来送她,沈若筠却不愿她出城来送自己。前几日,她跟娘亲去渡口相送吴姨母与王世勋,回来闷了大半日呢。 不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沈若筠安慰自己,能与他们认识,已是人生幸事了。 一别一年光景,她们刚回真定府,沈听澜与狄杨便从军营里赶了回来。 “姊姊!” 沈若筠可想姐姐了,见了她,忙跑上前去。 沈听澜张开双臂,抱住沈若筠转了个圈,摸了摸妹妹软软的发丝,“阿筠长高了些。” “姊姊。”沈若筠不肯松开她,“我在汴京可想你了。” “我也想你。” 沈若筠忙将自己从汴京小心翼翼带回来的琉璃灯取来,送到她手上,“那日我一见此灯,便想着要将它赢了,给姊姊挂在营帐里,必比烛火好使。” 沈听澜提着灯细细看了,“这灯有琉璃罩,比一般灯亮些,又防风,阿筠有心了。” 两姊妹又说了一阵腻歪的话,沈钰在一旁摸了摸胡子,正要问女儿想不想自己。佘氏却将他叫去了里间,将沈若筠的婚事细说了。 “这怎么行?”沈钰一听是远嫁夔州,心里大不乐意,“我原想着,若无合适的儿郎,狄家还有个小子的……” “哪能姊妹两能都嫁狄家。”佘氏失笑,“你是没见过世子,与阿筠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子宓原也不愿意的,现在你去问问她便知。” 听说宝贝女儿去了汴京一趟就定了亲事,还是远嫁到夔州,沈钰十分不满,偏又不能和娘顶嘴。 佘氏见儿子不乐意,正想着给琅琊王府送个信,让王世勋来一趟真定府,忽听院子里热闹了起来。她走到窗边支开些窗,透过缝隙,见竟是沈若筠在与王世勋说话。 佘氏一时还不敢信,心道他倒是个有心的,越看越满意,指给儿子看,“你瞧瞧这对小儿女,无一处不相配的。” 沈若筠正在厅里与姊姊讲汴京的事,乍闻沈虎来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迎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沈若筠见真是他,笑着问道,“你是路过此地么?” “我父王遣我来跟老太君、沈将军学些行军事。”王世勋说着,又轻声笑道,“也不知沈将军肯不肯教我。” “那我帮你跟我爹说。”沈若筠主动将此事揽下,也不知是不是两人已算是朋友,离别后再见,总觉得欣喜。 “好。” 狄杨在一旁看了片刻,小声与沈听澜道,“怪道这一趟回去这般久,还将娘也接去了……原是老太君给二妹挑了个夫婿。” “这话可不能乱说。”沈听澜瞧妹妹虽然待王世勋亲近,但是神态举止并无羞意,“若真定了亲,阿筠怎会是这个反应?” “怕是还不知道呢。”狄杨猜出佘氏心思,“若叫二妹避嫌,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不知道已订了亲,才能由着本心相处呢。” 10 星辰 “吴姨母已到夔州了么?” “我们是先回了夔州,父王才遣我来真定府的。”王世勋道,“母妃惦记你这个月底的生辰,让我早早赶来,好将她备的生辰礼送来。” “难为姨母想着我。”沈若筠想到吴姨母,笑着问他,“那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我的生辰,在正月二十。” 沈若筠认真记下了,想着若收了吴姨母的礼物,到时候也得请娘回送一份。 “你来真定府,现下住哪儿呢?” “还未定,我想着先来拜见老太君,再去寻合适的宅子。” “现找的,可有得收拾呢。” 沈若筠心下盘算,自家就有空院子,他与跟着来的人都住得下。不过她出面留也不合适,此事得祖母说更妥当。她想着佘氏行事,估计祖母也会留他在家住的。 “二妹。”狄杨憋着笑,站在檐下叫沈若筠,“请客人进来再叙旧吧。” 沈若筠这才想起还没请他进厅里呢,忙领王世勋来见姐姐姐夫。王世勋见了两位将军,欲行军中礼,狄杨上前拦了他,四个人在厅里闲话,才见佘氏与沈钰从屋里出来。 “老太君,沈将军。”王世勋给两人行礼,又取了琅琊王的书信双手奉上,“父王遣我来冀北,跟两位长辈学些治军之道。” 沈钰一想到他要娶自己的宝贝小闺女,就哪哪都不得劲,嘴角抽了抽,想要一口回绝。 佘氏接了信,细细看了,又递给沈钰。 沈钰心下还是有些不愿,连信都懒得看。沈若筠忙在一旁唤了声“爹爹”,又给他使眼色。 佘氏见状,嘴角上扬,与王世勋道:“前头有个空院子,我请你苏姨母替你收拾收拾,你先住下吧。” 她说完,又让沈若筠跟着苏子宓一道去。 王世勋忙道:“多谢老太君好意,只是不必这般麻烦,我们自己收拾就成。” “来了就是客嘛。”佘氏笑着道,“真定府简陋些,比不得夔州的王府,你若有什么缺的,什么要用的,也不必客气,只管遣人与沈成说,让你苏姨母替你备了。” 沈钰心里虽还是不愿待见王世勋,但是女儿的眼神可不能忽视,只好道,“世子就先住下吧。” “父王遣我来此,是来听老太君、沈将军的教导的。”王世勋恭敬道,“两位长辈叫我名字就行。” 佘氏叫沈钰带王世勋先去校场看看,沈听澜与狄杨也陪着一起。 沈若筠跟着苏子宓去东边的院子看看要添置什么,苏子宓见家具陈旧了些,便嘱咐人去库房里换一套来。 王赓跟着看了圈,“苏夫人与二小姐不必操心,世子常在军营里住,这院陈设已经够好了,我们来收拾就成。” “娘,晚上要不要多加几个菜呀?”沈若筠问苏子宓,“他们都去校场了,依着祖母性子,晚上恐是要饮酒的。” “世子今日刚来,自是要设宴款待的。”苏子宓想了想那场面,不由失笑,“多备些热水吧,今日他们怕是不尽兴不得归的。” 等再从校场回来,沈钰虽然还板着脸,但是已比之前缓和许多。沈若筠不明所以,忙悄悄问沈听澜,“姊姊,爹爹今日怎么气呼呼的?” “估计是你回来,却没与他说想他吧。” 离南枝 第147节 沈听澜憋着笑,今日在校场,她与狄杨都瞧出来了,估计是祖母与父亲说了这桩婚事,父亲不愿阿筠远嫁,心里正闹别扭呢。 沈若筠闻言,忙跑去找沈钰,抒发思父之情了。 狄杨小声与沈听澜讨论沈若筠的婚事:“虽说夔州远了些,但世子倒是没得说。” 下午在校场,已见识过,确实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 “祖母的眼光自是好的。”沈听澜心下舍不得妹妹,“也还没定呢。” 狄杨笑道:“这倒是,给他减免些,也得在真定府待个三四年的。” 沈听澜想到妹妹要远嫁,还是不舍:“这事也得听祖母的。” 佘氏晚间果然是叫人取了酒来,沈钰,狄杨作陪,王世勋也喝了不少。苏子宓见他们推杯换盏,越喝越多……忙嘱咐厨下煮了醒酒汤备着。 真定府风大,白日里显得空空连云彩都少,到了晚上,夜幕便会遍布星辰。沈若筠自来真定府住,便极喜欢看星星。夏日里,除了跟沈听澜去草场玩,晚上也会跟祖母,娘亲一道在院子里乘凉。沈钰还给女儿订做了一个小躺椅,可以躺在上面看星星。沈若筠小时候,经常不知不觉就在躺椅上睡着了。 王世勋从厅里出来,便见沈若筠坐在回廊边,微微晃着脚尖,出神地看着夜空的星辰。 沈若筠见他走近,有些担心他是喝醉了,却见他刚刚喝了那么些酒,神色倒还如常,才放心。 王世勋瞧出她在沉思,遂问她:“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我在想,你来做什么。”沈若筠看着他,“你不与我说说么?” 沈若筠刚刚在饭桌上,见爹爹对王世勋态度仍显冷漠。爹是习武之人,又一道下了校场,不应是如此反应。她又见姐夫笑着与姐姐咬耳朵,觉出几分不对来。心下有了猜测,却又不怎么敢想此事。 王世勋听她如此问,估计是今日沈钰表现太过反常,叫她猜出来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我以前听说,怀化将军的夫婿在冀北沈家待了六年,才与将军成亲……那时我便想,佘太君给你寻的夫婿,必是也要在冀北待上几年的……” 沈若筠小声叹气:“祖母真的要将我嫁去夔州呀?” 王世勋听她说此话,又想到她若嫁自己,离家甚远,也有些不忍,“我母妃每回见了你,分别后都舍不得,何况是老太君与苏姨母。她们许嫁,是因为相信我家,也信你到我家,只会开心幸福……才肯的。” “吴姨母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沈若筠点头,又与他道,“你不必长留此地了,早些回夔州吧。” “那不行。”王世勋道,“定远将军待了多久,我也要待多久的。” “不一样的,我姐姐是将军,姐夫心下倾慕她,故才如此。我又不是将军,你不必做到这个程度。”沈若筠低声道,“我自小就听祖母的话,她若选你,我也……” “我也……” 沈若筠想说她会听祖母话的,可耳根又似被人拧揉过,有些发烫。 “你不是将军,也是沈家的女孩。”王世勋道,“我要娶你,便要叫你家的长辈都放心才是。” 沈若筠觉得自己越发听不得“嫁娶”二字了,比喝了酒还烧得慌,忙劝他:“真不必的。” 王世勋见她有些害怕婚事,想教她开心些,于是逗她道:“我若在真定府待六年,你便可以六年都不嫁人,所以做什么要撵我走?” “哪有人这么想的。”沈若筠失笑,“我不是撵你走,只是觉得你在此地没什么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呢。”王世勋将分别后的事讲与她听,“老太君教导出了叫辽人闻风丧胆的归德将军与怀化将军,定远将军也这般出色……我与父王一提,说自己要来真定府,父王捶胸顿足,只恨没早几年将我送来呢,好叫他轻松轻松。” 沈若筠被他逗笑了,“你父王也挺有意思的。” 见她笑了,王世勋心下也跟着轻松许多,又在回廊上陪她看了会星星。 虽知道自己与王世勋已有婚约,但无长辈与她明说,沈若筠便就装作不知。每日里照旧待在祖母书房读书,跟着齐婆婆与娘学些女红。 有时候见自己爹板着脸教王世勋沈家长缨枪法,有些担忧爹爹因为自己为难他,还要跟着一起,端茶递水,拿甜言蜜语哄沈钰高兴些。 五月的最后一日,沈若筠生辰,及笄礼虽办得简单,但沈听澜特地回来,带她去草场骑马去。 王世勋未见过冀北的草场,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沈若筠与沈听澜骑马在前,王世勋本想快马跟上,又见定远将军不在,便只跟在两人后面。 沈听澜回头看看他,又看着身边的妹妹。 “姊姊瞧什么呢?” “我瞧世子倒是当得一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出自《世说新语》。。”沈听澜道,“连父亲都夸他,小小年纪,实属难得。” “爹爹还夸过他么?”沈若筠奇道,“我还以为爹很不喜欢他呢。” “你日日这般哄着爹,他便是喜欢也得装不喜欢呀。”沈听澜哈哈一笑,“爹那个人,之前只是因着你要去夔州,心下别扭罢了,与世子在一处几日便消弭了。前几日还与我们说,世子这般人物,可谓‘骥之子,凤之雏’,叫人一见,便知什么叫绣衣春当霄汉立了。“骥之子,凤之雏”与“绣衣春当霄汉立”,出自杜甫的《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 绣衣春当霄汉立,我个人理解为:这样的男儿就该身着华服,炯然立于天地之间。” 沈若筠哪还听得进去,气都不打一处来,打算再也不理沈钰了。 “别生气了。”沈听澜笑够了,忙哄妹妹,“今日是你生辰,可要高高兴兴的。” 因着沈听澜晚上还要回军营,狄杨亲自来接她,又请王世勋送沈若筠回去。沈若筠不肯换马车,两个人的马便并排而行。 王世勋见她又在看满天星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星星?” “夜里黑黢黢的,它们就很吸引人。”沈若筠道,“你看那颗又大又亮的,周边还围着旁的星星呢。” 沈若筠说话间,又见有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指给王世勋看:“今日竟有长庚。” 王世勋对着夜幕凝神看了会,“确实是很吸引人。” 路上无事,沈若筠便将父亲夸他一事讲了,又与他道,“等你学完沈家长缨枪法,就回夔州吧。” “怎么总要撵我走呢?”王世勋失笑,“还有好些没学呢。” “真不必如此的。”沈若筠道,“我姐姐是将军,就好像天上这颗长庚星,最为耀眼夺目,能吸引旁的星星跟随。我姐夫心下钦慕她,故才如此的,你就不必……” “世人观星,总有不一样的答案。”王世勋定定看着她,“于我而言,你也是天上的长庚。” 11 亲事 沈若筠有些庆幸此时夜色弥漫,便是脸上有一片火烧云,他也瞧不出来。 她并不是将军,也会有男子如姐夫钦慕姐姐一般,钦慕自己么?沈若筠不敢如此想,可她与王世勋相处多了,也知道对方从不说诳语。许是因着今日是她生辰,他就想说些好听的话,教她开心罢了。 “当不得世子此言的。” 她低声道,夹了夹马腹,想快些回沈府去。 王世勋忙策马跟了上去,想着下次说话还是稍收着些罢。她再如何机敏,也不过刚刚及笄,自己得克制些。 沈钰见宝贝女儿回来,亲自给她牵马。沈若筠想到他装作讨厌王世勋的样子来骗自己,哪还有好话给他,下了马就回内院去了。 沈钰碰了一鼻子灰,忙问王世勋,“她今日这是怎么了?” 王世勋疑心是自己惹的,犹豫片刻,将回来时发生的事悉数讲了。沈钰见他往日在校场上面对刀剑都能果敢沉着,偏会因着在女儿面前的一句话是否妥当而反复惦念,心下动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王世勋被他拍得一趔,还以为沈钰要与他过招,却听沈钰道,“往日里,我们也会与她说些玩笑话,她不会为此生气的。” “阿筠的性子,跟她娘不大像……”沈钰有心提点他,却也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但我晓得她,你若拿真心待她,她也会如此待你。” 王世勋认真记下,又与沈钰承诺:“我既来此求娶令嫒,自会以真心待她的。” 沈若筠回了后院,见娘在与齐婆婆商议扩几间库房之事。苏子宓见了女儿,笑着问她今日与姊姊一处可开心。 “开心的。”沈若筠见苏子宓手上握着好几张单子,凑上前问,“这是什么?” 苏子宓还想瞒着,倒是沈若筠见状猜出几分,这是她的嫁妆单子。娘亲和齐婆婆最近总讨论这个,现在又开库房,想来是在替自己理嫁妆。 等苏子宓与齐婆婆议完事,沈若筠就靠到她身边,直往她怀里钻。 “都及笄了,还跟个孩子一般。”苏子宓失笑,搂着女儿问,“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与你姊姊一处,很开心么?” 沈若筠点点脑袋,又瓮声瓮气道:“娘,别这么早忙这些。” 苏子宓见她已猜到了,也不再瞒她,“你的嫁妆自你出生,娘便备着了。因着你要嫁去琅琊王府,所以你祖母打算再添一倍。” 沈若筠听了母亲所言,却不觉开心,反而觉得心下沉甸甸的,摇头道:“不必如此的。” “不算破费,而且很省事呢。”苏子宓与女儿细细分说嫁妆事,“你祖母说,头面首饰、四季衣裳,你吴姨母是不会亏待你的……置太多反而浪费,叫都折了铺子与庄子。我想着你若回真定府,必走江南运河,便写信请你舅舅在杭州替你置办了。到时候,你来往也方便,还有……” 沈若筠听得眼眶泛酸,“娘,我……” “还早呢,你祖母说明年再过礼。”提到嫁女,苏子宓也舍不得,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笑着问女儿,“世子今日与你提婚事了?” 沈若筠摇摇头,“是我猜的。” “我就晓得瞒不住你。”苏子宓问女儿,“那阿筠是如何想的呢?” “娘……”沈若筠靠着娘,小声将自己的疑问道出,“我又不是将军,他为什么会钦慕我?” 苏子宓一怔,没忍住笑出声来,“看来世子不怎么会说这些。” “历朝历代,并非只有你姊姊一个女将军,可却只有一个听澜,世间也只有一个阿筠。”苏子宓忍了笑,与女儿解释,“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姐夫与你姐姐,你与世子之间都是不一样的。你姐夫来此,是因为他知道你姐姐肩挑沈家与冀北军事,十分辛苦,故而体谅她,替她分担;世子来此,是因为他想做一个好夫婿,一来叫我们放心,二来是娘自己猜的,娘猜他如此行事,是想让你的夫婿不比旁人差。” “可我觉得,他已经很好了……” 苏子宓听着女儿的低声细语,此时又不觉得远嫁她难以接受了,轻轻拍着女儿的背,“那是因为我家阿筠,就得要世间最好的男儿才配得上。” “那……我要做什么吗?” “也不必刻意如何……因为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携手并肩走下去的。”苏子宓与女儿道,“你只要与他站在一处,知道你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就好。” 与娘聊过后,沈若筠再见王世勋,也能明白他为何坚持留在真定府了。又觉得他孤身在此,必不如在夔州王府时事事遂心,难免会多留心他院里事。 苏子宓教女儿理家事,对女儿的小心思只装不知。 入了冬,苏子宓照旧要领沈若筠回杭州探亲。沈若筠替王世勋备了些真定府的年货土仪,让王世勋回夔州过年。 王世勋眼眸中尽是不舍,与她约定:“那我初五就回来,到时去杭州接你,咱们一道再回。” “不着急,我想要一只夔州的花灯,”沈若筠笑着道,“你过了上元再来杭州接我吧。” 沈钰在一旁,见两人有商有量,依依不舍,大呼上当,与佘氏抱怨,“若不叫世子来此,咱们便是多留阿筠几年,他家也奈何不得。这下他来了,两人日日这般处着……咱们再留阿筠,恐就结仇了。” “成了亲也不是不回来了。”佘氏倒是乐见其成,她对小孙女的婚事已有规划,“便是琅琊王不催嫁,咱们也不能太过拿乔,明年生辰后就纳采,差不多一两年工夫。” 琅琊王府倒不是不急,而是不敢催,怕佘氏不满意,又不许嫁了。故纳采前,吴舒窈便亲自前往真定府,除了给沈若筠送生辰礼,还带来了王从骞写的婚书,预备先将两个孩子的婚事正式定下。 两家换了草帖与定帖后,佘氏觉得不必安排相看了,小孙女原来见王世勋,被长辈撞见还会不好意思,现在都不避她们了……吴王妃却不同意,她可是连金簪都备了一匣子呢。 王世勋双手接过母妃给的匣子,因着沈若筠不喜太重的首饰,便从里面选了只最轻的,将剩下的递给王赓,叫他送去苏夫人那里。 沈若筠听说还得与王世勋相看,笑着问娘,“若是我相不中他怎么办?” 苏子宓哪还肯信她这话,捏了捏她的脸:“今日与他多说几句话吧,相看后可就不得见了。” 王世勋往日在真定府,都着青色、靛蓝的衣衫,十分朴素。今日被吴王妃好一通打扮,着紫色缂丝袍,佩蹀躞带,又戴金冠,立在院子里等沈若筠。 沈若筠虽与他极熟,但今日还是被他晃了眼,笑着打趣王世勋:“怪道还要相看呢,原是你在真定府太过简朴,叫吴姨母看不下去了。” “主要是母妃备了好些金簪,若不相看,便无用武之地了。” 离南枝 第148节 王世勋拿出那簪子,上前替她插簪,“今日苏姨母与你提亲事,你可哭鼻子了?” “哪有哭鼻子。”沈若筠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冀北边境有我姐姐和姐夫,十分安定,我想着叫爹陪着娘四处游山玩水去,他们也可以去夔州看我嘛……便是嫁了你,每年我也要回家来的,到时候先到杭州看外祖母,再回真定府。” 王世勋见她不再害怕婚事,喜出望外,连忙应道:“都成,到时候我也陪你回来。” 因着夔州离真定府远,苏子宓便想着叫定礼、聘礼与财礼一起,吴舒窈却不肯,“除了不能委屈阿筠,我家娶媳,可是夔州路顶顶重要之事,一样也不能马虎的。” 等两家兴师动众地走完六礼,沈若筠又在家里过完了十七岁的生辰,佘氏才与琅琊王府议两个孩子的婚期。 因是远嫁,便叫王世勋先与吴王妃回夔州,沈听澜亲自送沈若筠去夔州,与他完婚。 沈若筠自出生,便是齐婆婆一直在照顾,齐婆婆舍不得她,自请做她的陪嫁,也替她管沈家陪嫁过去的几房人。 祝祷完毕,拜别家庙,沈若筠泪眼婆娑,又不想嫁人了。 “吴王妃曾许诺,若得你为媳,不会叫你受委屈,我是信她的。”佘氏握着小孙女的手,“这几年我瞧着,世勋也好,王妃也好……都极照顾你,叫我们长辈也无什么可担心的。但你嫁到琅琊王府,祖母希望你不只在王府安享富贵,也要与世勋一起面对夔州之事。” 沈若筠郑重应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靠着祖母哭了一场。 “哭什么,过一阵不就回来了么?” 佘氏眼角也有泪花,却故意板着脸,催她去试婚服了。 沈听澜亲送妹妹去夔州成亲,真定府百姓竟也一路相送,走了十来里还有跟着的人。 等船到了瓜洲渡口,去了外祖家,苏老夫人与苏子霂、蒋氏都给她添了妆,沈若筠忍不住掉泪,苏老夫人忙替她擦着眼泪。 “便是嫁去王府也勿怕……”苏老夫人一开口,又觉得不吉庆,拍着沈若筠的手道,“你娘家除了有真定府沈家,还有一个苏家的。” 送嫁车马一入夔州路,只见所过之处,皆是张灯结彩,十分热闹。等进了夔州府城,又见城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沈听澜将妹妹从马车上抱下来,郑重地交给前来迎亲的王世勋。 王世勋自回夔州,便一心盼着两人婚期,小心地将沈若筠抱到迎亲的华盖车撵里,觉得此刻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沈若筠见他一身大红喜服,俊美如铸,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才想起要拿却扇遮脸。 “别紧张,有我呢。” 王世勋也在看着自己的新娘,见她紧张地咬了咬唇,忽有些舍不得放下了。 沈若筠倒是不怵婚礼事,吴王妃已安排了两个喜婆,来照应一应礼仪,而是想到苏氏所讲之事,有些紧张。 等下了车撵,撒了谷豆,跨过鞍马,又拜王爷王妃,走过琅琊王府极长的后院回廊,进了王世勋住的玉笙院的喜房……她心口埋着的小雀儿撞得更厉害了。 又等撒帐、结发、同饮合卺酒等仪式结束,王世勋被拥着去宴席,小声叮嘱她,“累了一日,你先休息会,我一会就回来了。” 沈若筠心道今日原来涂厚粉是有用处的,涂得这般厚,便是红成个苹果也瞧不出来。 吴王妃贴心,与她说了两句话,便遣散了喜房里的女眷,又嘱咐人送了饭菜点心。 沈若筠喝了燕窝羹吃了几样糕饼,又舒舒服服地泡了热水澡。因着早上不到卯时便起了,此时有些犯困,又不知要做什么,索性先睡一会。 王世勋回来时,就问院里的采青,“世子妃用过饭没有?” 采青恭敬道:“回世子爷,世子妃用过了。” 王世勋点点头,齐婆婆见他回来,先叫他去沐浴,自己进寝间,将沈若筠摇醒,整理了下被褥。沈若筠睡得迷糊,一时分不清是何时了。 “天亮了么?” 齐婆婆失笑,又不好说太多,小心地拨了拨案上那对硕大的龙凤烛,让竹云熄了喜房里旁的灯烛,都退出去。 王世勋沐浴完,披了寝衣进了喜房,将自己的世子妃从被衾里捞出来。他抱着她,拿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鬓发。 沈若筠披发靠在他胸膛上,王世勋手指滑过她的乌发—— 终于娶到她了。 其实刚去汴京时,他不敢奢想她一定会嫁给自己,以至现在仍觉得此时像一场过于美妙的梦境。 不过他即刻便意识到此非梦境,因为梦境里不会感觉得到她怦然的心跳。王世勋猜到她今日在紧张什么了,低头亲了亲她红到滴血的小耳垂,“别害怕。” 12 百年 沈若筠觉得耳间一阵酥麻,哆嗦了下,发现自己正靠在王世勋身上,抬头便见他的下颌,脸颊不由浮起彤云,手足无措。 王世勋轻轻捏了捏她耳垂,气息灼热,“别怕……这是喜事。” 沈若筠不仅觉得周身都似在滚水里过了一遭,还觉得脑子里昏昏然,一丝清明都无。王世勋低头吻她的唇瓣,她便仰着头回应他。 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沈若筠闻着,觉得安心许多,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昏然滚热间,王世勋将她放在锦褥上,手慢慢地滑下去……沈若筠勉力想保持清明,指尖划过他的背,一寸寸拂过他的胸膛,觉得赤裸的他像是草场上最为俊美的马匹。 她在混沌与清醒间喘息,溢出碎不成调的声音,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想同他在一起。 …… 云消雨歇,王世勋抱着不愿动弹的沈若筠去沐浴,沈若筠懒懒靠在王世勋怀里,“原来你也会紧张。” 净室里早备了热水、帕子、寝衣等物。王世勋取了干帕子,替她擦拭湿发,“既然世子妃不满意,不如……” 见他拉长了语调,带着笑意看向自己,沈若筠想起刚刚红鸾帐里的冲云过雾,脸颊又烧起火来,十分后悔打趣他,小声道,“明日不是还要早起么?” “母妃特地叮嘱过我,说明天等你休息好了再去他们院里。”王世勋道,“府里又没有别的长辈,下午过去都成。” “这多……不好呀……” 王世勋见她说话都磕巴了,便不再逗她,“要到子时了,我们歇息吧。” 沈若筠点点头,穿了寝衣。王世勋将她抱回拔步床上。床上已换了新的被褥,王世勋替她盖好了被衾,自己在外侧偃卧。 天光刚亮时,一直保持着孩童作息的沈若筠便醒了,就着微弱的晨光打量一旁的王世勋,她最喜欢他鼻峰,忍不住轻刮他鼻子。 王世勋闭目等她玩够了,才捉了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怎么醒得这么早,可是肚子饿了?” “没有,还早呢,你再睡会吧。” “无事,往日我也起得早。” 齐婆婆本来打算等辰时就去叫沈若筠起床,谁知还未到时间,就听屋里有动静了。王世勋自己换了衣服,又嘱咐采青,“摆饭吧。” 两人一道用了早饭,王世勋便牵着沈若筠去琅琊王夫妻住的玉琢院。吴舒窈没料到他们来得这般早,不满地白了儿子一眼,又与沈若筠道,“等会回了院子,再睡会。” 沈若筠应了,正要与她说话,忽见琅琊王从寝间出来。沈若筠昨日一直拿却扇遮脸,不曾看清对方长相,当下一见,觉得十分熟悉,忽想起他就是熙宁十六年上元,在樊楼取琉璃灯给她的那个人。 她这才明白为何吴姨母会带王世勋去汴京。 琅琊王在她嫁来前,便已被吴王妃教了好多“规矩”,刚要开口,声音放低,语气和蔼,“用过早饭了不曾?” 沈若筠有些不好意思如王世勋一般叫他“父王”,可叫“王爷”又觉得有些失礼。 “我们在院里用过了。”王世勋在一旁替她回答,“要不先让阿筠敬茶吧?” 吴舒窈也想早早了事,好让阿筠回去休息,忙命人铺了厚蒲团,端了茶来。 “父王,母妃。” 她敬了茶,也改了口。吴舒窈将茶接了喝了一口,就将自己当年敬茶时老王妃给的镯子戴到她手上了。琅琊王看着佳儿佳妇,笑得合不拢嘴,在茶托上放上了一块令牌。 沈若筠恭敬接过来,竹云就将她备的礼物端了来。换了庚帖后,沈若筠就在娘和齐婆婆的指导下,给吴舒窈做了一件绛红色褙子,给王从骞做了一对护腕。 “这是儿媳孝敬两位长辈的。” 吴舒窈忙上前接过,赞不绝口,“这领缘绣得真好……早知道就跟你娘说,不叫你做这个了,多费眼睛呀。” “母妃,不费事的。” 王从骞得了儿媳送的护腕,又看向吴舒窈,想让她帮自己系上。吴舒窈瞪他,心道护腕做得这般精致,哪有真拿来戴的?又想到阿筠刚进门,不宜与他吵架,就让王世勋先陪沈若筠在王府四处逛逛,熟悉一二,中午再来玉琢院用饭。 “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这有什么累的。”沈若筠上前揽着他的胳膊,小声问道,“父王给的是什么?” “是矿息。”王世勋道,“应是离夔州比较近的一处银矿。” “这怎么好……”沈若筠忙将那令牌塞给王世勋,“你拿去还给他吧。” “他应该给的。”王世勋替她放到荷包里,拉好系带,“你收着便是。” 三朝回门,沈听澜来了一趟琅琊王府。她见王从骞豁达,吴王妃慈爱,府里处处以沈若筠为先,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些担心妹妹会想家。 王从骞要带沈听澜去夔州军军营里参观,吴王妃见一旁的沈若筠面露不舍,便留沈听澜在夔州多待些日子再回去。 可留得再久,也终是要姊妹分别。 “阿筠,不要难过了。”沈听澜抱着妹妹,“每月都要给家里写信,有什么事不要瞒着家里……过段时日,我就请娘来夔州探望你。” “……好。” 沈若筠憋着泪,嘱咐她:“那家里的事情,你也要写信告诉我。” 送走姐姐,沈若筠回去时还是有些伤感,靠着王世勋落了几滴泪。 “咱们今日在夔州城里逛逛吧。”王世勋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再过两日,我白日里要去军营……” 他话一顿,低头看向她。 “无事,你忙你的事。”沈若筠道,“早年间,我爹在冀北,我娘在汴京都无事……你又不是不回来了,还是你也要去一阵?” “以前未成亲,总嫌麻烦,常宿在军营里;现在娶了你,自是要日日回来的。”王世勋有心想逗她开心,面露担忧道,“不然若叫将军知道了,她的船又要掉头,将你接回真定府去了。” 沈若筠破涕为笑:“我姊姊哪有这般闲,还管此事。” 王世勋带她去了夔州城里最为有名的太平楼。沈若筠自到夔州,一饮一啄都与在真定府时一般无二,有些好奇夔州美食有何特色。 “这里的菜多加姜与黄芥,你先尝尝。”王世勋给她倒了杯水,放在一旁,“若受不了,可在里面涮一涮。” 沈若筠夹了一片鱼肉,小心地咬了口,入口味道虽冲,但是别有滋味,并不如何排斥。 “喝些水吧,黄芥后劲大着呢。”王世勋与她道,“白日里若是无聊,就出来逛逛,只是别嫌麻烦,将护卫都带上,我将王轲与王翟留在院里了……” “你的护卫你自己带着,不必叫他们留在后院。” 两人说着话,忽听雅间外传来一阵争执,竟是有人要砸店,言语间还牵扯上了琅琊王府。王世勋听得皱眉,忙叫王赓去制止了。 “这是什么人?” “是萧果,就是府里萧侧妃的侄儿。”王世勋道,“萧家这一辈,子息羸弱,只得两个嫡出。萧果又是男子,故被娇惯得不成样子,前段时间还将这条街上一家古玩店给砸了……” 沈若筠只在大婚那日,见过王府里的两位侧妃,想了想,猜测是富贵打扮的那个,“你们不管么?” “无从下手。”王世勋道,“萧家掌控夔州路海运一事,抓了萧果,他爷爷就要登王府门……你是没见过那场面,萧家来一次,母妃就要借此回去一趟躲躲清静。” “既有势力,想来再如何示弱,也不过是装个样子。” 离南枝 第149节 沈若筠已了解夔州路最为赚钱的两桩事,一是琅琊王府手上的矿息;二是以萧家为首,夔州各世家一道参与的海航贸易。她心下想着琅琊王府手握的海航份额还是少了些,难免受萧家掣肘。 因着王世勋要去军营,沈若筠替他整理了衣衫,又送他到院门口。王世勋低头亲了亲她脸颊,“我晚上就回来。” “若太晚也不必往回赶,遣人说一声也行。” “那不行。”王世勋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会想你的。” 沈若筠被他一呵,耳边酥软发烫,推他道:“你还是快些走吧。” 等王世勋离开,沈若筠先去吴王妃院里坐了会,又问她海航一事。吴王妃平素不大管这些,叫了王府里负责打理海航事的王昗来,让他细细给沈若筠讲解。 傍晚时分,王世勋从夔州城外军营快马赶回,一进院子,却见院子里十分静谧,侍从都不见了,守在门边的两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世子回来,采青上前,声音也比平日低了许多,与他道:“世子妃与王管家在书房里学海航事,已有两个时辰了……奴婢估计也快要结束了,世子爷不妨等等再进去。” 王世勋点头,放轻步伐,他站在外厅看了看,见沈若筠正对着航行图,逐一细问着航线各国的风土人情。他便未去打扰她,先去沐浴更衣,等出了净室,自己拿了干帕子擦拭湿发,见王昗离开,才去书房寻她。 沈若筠正在整理着笔记,见他回来了,忙搁了笔,“我帮你擦吧。” “无事的,你只管整理你的。”王世勋在她身边坐下,与她闲话,“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昔年在杭州,我也与舅舅学了不少漕运事,眼下既有此机会,也让我来学学海航事,如何?” “海航一事,耗心劳累,行船风险远非漕运可比。”王世勋不忍她辛苦,“萧家的事,我……” “萧家之势,一在财力。矿息总是取之有尽的,若真用尽了,王府难免受萧家牵制。”沈若筠先将今日记的都整理好,又取了他手上的帕子,替他擦干湿发,“二在姻亲,萧家在此地盘根错节,若真想动他,若有不慎,自己也得伤筋动骨。” 王世勋年幼时,总想将萧家连根除尽。祖父王肻诚便教育他,为主君者,若无十分把握,不可对臣子露出獠牙。 “那你是如何想的?” “其实也不必动全身,只要麻痹他们,将他家的股息分出些,王府在海航一事上不落下风,他家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除掉萧家,还会有旁的世家,都不是长久之计。留这些世家喝些肉汤,互相牵制,王府的王权才能稳固。 王世勋细细想着,她的话是有道理,可海航一事是萧家命脉,怕是没那么容易松口。这水太浑,又事关利益,他真不愿沈若筠牵扯其中。 “百年起高楼……越是如此,越得谨慎呢。”沈若筠拿着帕子,摁了摁王世勋额间穴位,“我对此事有兴趣,就让我试试吧。” 若是其他事,王世勋早答应了,只是海航之事,出力不讨好还是其次,他最怕萧家会鱼死网破。 “哥哥,”沈若筠见他迟迟不肯松口,在他耳边小声道,“今日若不管此事,将来咱们的孩子受制于他们该怎么办?” 王世勋反手将她抱过来,揽在自己怀里,“府里这些事,你若愿意都可以接手……只是此事着实费神,你瞧王昗,年纪轻轻,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千万不要太劳累,不然我如何与老太君交代。” 沈若筠嗯了声,“我又不亲自做什么,只是试一试嘛。” 王世勋与她约法三章:“若要去做,就以琅琊王府的名义,别逼他们太过,也不能为此劳心,更不能废寝忘食……万事有我呢。” 沈若筠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牵扯其中,可若以琅琊王府名义,恐难成事,觉得此事可以徐徐图之,便答应他,又与王世勋提要求,“你也不要操心我,你有你的事,我也该有我的事。” 13 棽俪 十样锦色的罗帐,明晃晃的烛火透过罗帐上的竹叶纹,显得缱绻绵长。瑞兽香炉里暖香馥郁,流芳旎旎,锯削霏霏。 沈若筠含羞带恼地在王世勋肩膀上留下两排齿痕,她真怀疑是今日唤了他一声“哥哥”,教他忍到晚上,就胡闹起来。 “明日不去军营了么?” 王世勋在她颈间细语,“明日与你一道看海航事。” 沈若筠见一提到此事,他的眉峰就会蹙起,伸手替他抚平了,“不必你陪着,我白日也无事,先让我想想。” 既谋划海航股息,便不能叫萧家起疑,只能徐徐图之。不然断人财路,萧家必不会坐以待毙。故而沈若筠想将海航一事扩大,让萧家为了更大的利益,自愿分出一部分股息。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出自老子《道德经》。 沈若筠细细对着海航物品,因着夔州路农户多事蚕桑,海航货物也多以贵重的丝织物为主,还有大昱的瓷器。这两样都是不易运输、存放之物,对货船要求也高。沈若筠理过航线各国风土,觉得除了丝织物,大昱的香料、茶叶也可以运出去,且这些物品好运输,船上放些不占地方,还能卖出高价。 沈若筠想着此事,觉得可以先在江南将茶叶、香料生意根据海航货物特点,形成产业,进驻夔州。先让夔州参股海航的世家都尝些甜头,再徐徐图谋海航的主导权。 王世勋最近每日回来,都来书房寻她。 “这两日我得闲,带你去达州逛逛如何?” 沈若筠正在看达州渡口的图纸,听他提达州,欣喜应下:“达州有渡口,又沿长江,我本就想着要去看看的。” “我是带你去玩的。”王世勋失笑,“那里有夔州军的马场,我想带你去跑马的。” “那就先去草场跑马。”沈若筠搁了笔,“听说达州有座凤凰山,我也想去看看。” “达州还有特产的柑柚,味道极好,我带你去尝尝。” “好。”沈若筠笑着应了,又叫竹云收拾衣服,带上骑马的衣袍。 一听要收拾衣物,竹云苦了脸,与箐云一道去搬衣架梯了。 自来夔州,王府的绣娘每月替沈若筠制两次衣裳,实在是穿不过来。沈若筠觉得浪费,与吴王妃商议,改成一季两次。除此之外,吴王妃还总喜欢往玉笙院送东西。竹云要将沈若筠的东西记册,自是任务繁重。 两个人带了一队护卫,轻车简行到了达州,也不想惊动当地官员,就直接去了马场。沈若筠有一阵没骑马了,换了袍靴,跃跃欲试。王世勋将自己的一匹伊犁马牵来,沈若筠摸了摸鬃毛,那匹马就蹭了蹭她手心,十分温驯。 “它有名字吗?” 王世勋检查着马鞍,回答道:“它叫长风。” 沈若筠上了马,才知它为何有此名。她骑着长风绕了两圈,长风就飙起速来。王世勋见长风跑得越来越快,有些担心沈若筠控不住缰绳,忙拿了哨子,引了长风回来。 “无碍的。”沈若筠擦了额间汗,“我不会被摔下去的。” “怀化将军亲教的马术,怎会控不住。”王世勋上前扶她下马,“只是若教你摔了,母妃必饶不了我,我可不敢冒险。” 两人在定州的江边住了几日,回王府后,沈若筠收到了封来自真定府的家信。 她展开看了两遍,笑着与王世勋道:“我要当姨母了。” 王世勋估计是沈若筠嫁到夔州,真定府沈家冷清许多,这对将军夫妻,终于打算要个孩子了。 沈若筠算了算月份,喜笑颜开,“姊姊的孩子会在春日里出生,与她一样呢。” “那正好,等过了年,我就陪你回真定府。” “我……” 沈若筠近来想去一趟杭州,她陪嫁的铺子在那里,可以拿来做香料与茶叶生意。到时候再请舅舅做个假身份,来夔州做此生意,图谋海航事。 “怎么了?现在就想回去?” “倒不是回去,而是想去一趟杭州。”沈若筠与他道,“我想去看看茶叶与香料的生意。” “打算什么时候去?”王世勋问,“我陪你一起去吧?刚好也可以去苏家拜见老太太。” 沈若筠知道他有军中事,踮着脚在他唇上轻啄了下,“你就在夔州,等我回来就行。” 王世勋揽住她的腰,本不想松开,只是今日要去母妃那里用晚膳,若叫她红了脸,母妃少不得细问一番。 “带两队护卫,坐王府的船去。”王世勋嘱咐她,“也别一忙这些,就废寝忘食。” 沈若筠一一应了,原来还有些担心王爷王妃会不会有什么意见。许是吴王妃经常说走就走,琅琊王夫妻一听倒是没有不同意,只私下寻了儿子来问,可是小夫妻吵架了。 王从骞少见地面露担忧,询问王世勋,“我记得你四岁时摔过马,会不会摔出了什么问题?要不要请府医看看?” 王世勋一怔,半晌才明白父王是何意,连着咳了两声,与两人讲沈若筠打算,“阿筠是想将别地的香料与茶叶生意搬来夔州,再以此入股海航生意。” 沈若筠进门前,三人也常论萧家事,可又都默契想着,不必让沈若筠接触。 “哪有娶了阿筠回来,叫她替王府做生意的?”吴王妃听得拧眉,嘱咐儿子,“勋儿,你得陪她一道去。” “可阿筠不愿我跟着。” “还是听她自己的主意,莫教她掣肘,若银子不够,只管去王昗那里支。”王从骞闻言,极为赞许,“我那日就知道,佘氏的孙女,必是像她的。” “生意一事,哪那么容易了?”吴王妃嗔他,又叮嘱王世勋,“那你也与阿筠交交底……萧家的事,王府也有对策,莫叫她操心太过。” 琅琊王府的船只比一般的客船大,航行时也平稳。沈若筠自小就跟苏氏来往青杭两州,极少晕船。此时在船上,还能细细整理海航货物包装特征。 沈若筠到了杭州,便住到苏家,又与舅舅商议。 “江南鱼米之乡,民生富庶,商贩也多是来往大昱各地。海航前期投入大,收益不稳定,又有风险,故而从事的人少,许多人都不知有海外呢。”苏子霂了解过夔州路的海航生意,与沈若筠道,“夔州路能成事,一是他们的航线已熟,二是船只特别,他们的船是特制的,能抗住海上的风暴。” 沈若筠心下一动,前期是可以货物入股,再往后若想教萧家安分,船只上也得下功夫,可在别的地方研究建船之事。 “你若做香料的生意,各地都有,不足为奇。若要叫萧家甘愿让股,只能做顶级的,无可替代才好。” 沈若筠也是如此想的,遂打算先将杭州的香料铺子了解一番。 苏子霂忽想起一人来:“杭州倒是有家香坊,出品上乘,不过店面不大,你若想了解,可去她家店里瞧瞧。” 沈若筠自是欣然前往,忙与舅舅要了地址。 这家香坊叫“荼芜坊”,最为出名的是荼芜香。店铺有些偏,马车到了丁香巷,都进不去这狭小的巷子。等到了地方,沈若筠四下环顾,觉得与其说是香坊,倒更似一个小院子。 沈若筠叩了叩门,院里传来女子低声回应。等院里的人开了门,两个人一见,都有些呆怔起来,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对方。 “娘子便是荼芜坊的老板么?” 沈若筠问道,又打量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子,只见她一身素净衣裙,发上包了布巾,脸上未施脂粉,却若轻云出岫,清丽可人。 “我就是,娘子进来说话吧。” 多络也觉得沈若筠眼熟,似是常常得见,却又想不起她是谁,好奇问道:“娘子之前来过此地么?” “第一次来。”沈若筠打量这个种满花木的小院,听她有此问,笑着道,“说来奇怪,我也觉得娘子十分熟悉,偏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多络关了门,进屋泡了茶,端来招待她。沈若筠与她聊了会香事,又见她今日还要制香,不好意思打扰,便将店里有的香品都买了份,拿回来细细研究。 沈若筠对香品只懂皮毛,可拿了那荼芜香珠也得叹一声好巧思,香珠做成了菩提四色,还攒印了寿字。荼芜香也不愧是与香坊同名的香品,初闻淡雅脱俗,可谓香远益清,最难得的是沈若筠只放在香囊里戴了半个时辰,那香气竟连着两日都未散。 便是不懂香,也晓得是好东西。且香珠比线香、香粉类更受欢迎,更适合海上贸易。 从荼芜坊回去,沈若筠又寻苏子霂打听这位多络姑娘的来历。 “她是慈幼局的孩子,因着天赋秉异,被丁香巷的一户老夫妻收养了,长大便在此开香坊。杭州城里的香料多被刘、章两家垄断,她也就做个小生意。”苏子霂道,“我晓得这家店,也是你舅母与我说的,你舅母时常会接济丁香巷那处的慈幼局,见她也常买了粮食送去,便去她那买了香,本只是照顾一下生意……谁知后来旁的香都看不上了。” 蒋氏出身江宁大族,于香道上极有研究,她若说好,那便是极好的。 沈若筠这几日逛了不少香坊,也有同感。虽知道做选择需要谨慎,可一见对方,总觉得莫名亲切,打算登门与她商议合作一事。 多络见她又来,笑着道:“沈娘子,香可不兴囤的,买了那么些,还不够么?” “不够。”沈若筠道,“我还想与娘子做一笔大生意。” 多络去屋里端了茶水瓜果来,“娘子莫要打趣我,我这就一个人,能与你做什么大生意?” 离南枝 第150节 沈若筠来之前,已去丁香巷的慈幼局看过了,还让王轲买了好些糕团送给那些孩子。她与多络提议:“你若要做大量的香品,除了要香料,还要人来制。我与你做的这桩生意,也不急在一时,你可慢慢筹备。我瞧慈幼局里,有好些被遗弃的女孩儿,到了年岁也无人收养……你可请来帮佣。” 多络闻言,十分心动。来慈幼局收养孩子之人,或是奔着朝廷每月的三斗米,或怀了旁的心思……对这些孩子并不好。若她这里有个能做工赚钱的地方,倒是可以置办个大些的院子,将一些到了年纪的女孩接来。 除了能吃饱饭,她们也可攒些银钱,还不必担忧叵测遭遇。 沈若筠来此之前,已拟了契约。 多络接过契约细看,除了约定超过一定数额的香品只能供给她外,并无什么霸道条款,很是厚道。按理说这种地上有黄金之事,应要十分警惕才是,可她总觉得对方可信。 见她签了字,沈若筠觉得这趟杭州之行已算十分圆满。两个人细细聊了会制香事,多络与她道:“娘子要将香品运往夔州,不若将此香改个名字吧,这样便是夔州人来杭州寻此香,将杭州寻遍,也寻不着。” 沈若筠想了想,走到案前,写下“棽俪”二字。 “枝条繁茂,借为上覆。出自《说文·林部》,段玉裁注:“棽俪者,枝条茂密之皃,借为上覆之皃。””多络叹道,“好名字呢。” “愿我与娘子之事,可如此名。” 两人默契相视一笑。 沈若筠叫来沈实,请他留在杭州,若有什么麻烦事,可替多络打点跑腿。 她取了带来的交子为定金,递给多络,“这些交子你先收下,若是不够,只管与沈实说。” “这太多了。”多络只取了两张,共记一千两,与沈若筠道,“制香是细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的。” “香品难做,我又只要顶级的,故不能着急,得慢慢布置。”沈若筠看向她,“说来娘子可能不信,自见娘子第一面,我就觉得我们能做成此事……也不知为什么。” 多络见她如此信自己,心下的忧虑荡然无存,笑着与她道,“那我便试一试……只是若银子没了,我可不赔的。” “不赔就不赔吧。”已到临别,沈若筠有些依依不舍,“得遇娘子,银子不算什么。” 14 补偿 因着制香要从头筹备,诸多事宜,最少也要半年。沈若筠便不再去谈茶叶生意,而是盘下了两处茶园,用的便是苏子霂替她做的假身份“苏明琅”。 知道舅舅给她做的假身份名唤“苏明琅”时,沈若筠还有些担心,“我就是不想叫他们知道这是琅琊王府的手笔,才想换个身份的。” 苏子霂摆手,“身份若查不出出处,才显得假呢,这个户籍归到了江宁苏家那一脉,不碍事的。” 这一趟杭州之行十分顺利,不到一月便返航回夔州去了。沈若筠在船上想茶园经营的事,感觉头晕目眩,好似生了病。 竹云在外间摆了膳,却见沈若筠恹恹,没什么胃口。 “小姐可是晕船了?”竹云问她,“脸色怎么这般差?” 因着已在归途,沈若筠强忍着不适,打算用些食物,再睡一觉养养。 竹云端了碗红枣枸杞粥来,沈若筠闻见红枣味,忍不住干呕起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竹云慌了神,又想起一事来,“小姐,你的……” 她这么一说,沈若筠也想起来了,小日子已迟了半个月了。 沈若筠紧张起来,这个月在杭州东跑西颠,若真是此时有了孩子,不会对孩子有什么影响吧? 因有此猜测,沈若筠忙卧床休息。竹云见她什么也用不下,熬了米油来,沈若筠喝了些热米油,才觉得舒服些。 见世子妃身体不适,随行的护卫长王轲心急如焚,想着叫船先停岸,请个大夫为世子妃瞧瞧病。 沈若筠却不愿耽搁,一心只想快些回夔州,好告诉王世勋。 王世勋自知道她返程,便想着来渡口接她。见她裹了披风,人瘦了些又没精神,忙上前探了探她额间温度,又嘱咐王赓先骑马赶回去,将府中的府医与医女请去院里。 “下次再去杭州,我与你一道。” “我没生病。”沈若筠小声道,见王世勋紧张不已,便由着他抱自己上马车,打算等回去请府医扶完脉,再告诉他。 一回玉笙院,王世勋忙请府医替沈若筠看诊。府医扶脉片刻,与两人道喜,“世子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吴舒窈与王从骞自听说沈若筠今日回来,本等着要见她的,忽见王赓快马回来寻府医先去玉笙院,都紧张起来,一道来了玉笙院。此时听府医这般说,大喜过望,细细询问了府医各项需要注意之事。王世勋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他与阿筠,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王从骞拍了拍儿子肩膀,终于不再怀疑他是否有隐疾,又压低了声音,叮嘱沈若筠好好养着。 “此消息得快马加鞭送去真定府沈家。”吴舒窈眼角眉梢俱是喜意,与王世勋道,“有孕一事最是辛苦,你也别去军营了,日日回来一身尘土的。” 王从骞一听,寻了儿子,悄悄与他道:“这事就听你母妃的,你母妃怀你以前,可温柔了。可她怀了你,西边那两个便总要来寻我,送这个送那个的。我怕她不高兴,便在军营里住了阵,结果后来……” 王世勋憋着笑应下了,祖父曾告诉他,当年选中母妃为媳,就是见她是个有脾气的,与旁的小娘子都不一样。想来是母妃刚嫁入王府时,还伪装一二,后来他出生了,就不拘着自己性子了。 齐婆婆与采青,领着院里的丫鬟合力将里外收拾了一遍,将熏香炉一类家具收起,又将边角都包上了锦垫。沈若筠见她皱着眉,上前拉着她的手,小声与她道歉,“婆婆,我不晓得嘛。” “你呀,净胡闹。”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齐婆婆生气也是因着心疼,扶着她去床上休息,“好在是回来了,我真是想想都担心。什么时候开始想吐的?有什么想吃的么?” 沈若筠窝在暖烘烘的锦被里,打了个哈欠,“婆婆做的我都想吃。” 齐婆婆知道她这是说来哄自己的,沈若筠往日并不挑食,想来是害喜严重,才会吃不下东西,忙去考虑什么菜可治害喜了。 许是旅途劳累,沈若筠没一会就睡着了,又睡得不大安稳,等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做噩梦了么?”王世勋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我瞧你额间一直冒汗,可手又是冰凉的。” 沈若筠喝了水,却还呆呆地握着杯子。 王世勋将杯子取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这是?想家了么?” 沈若筠点点头,小声与他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发生了好些事……” 想起梦里那些场景,沈若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王世勋见她咬着唇,在床边坐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在汴京的沈家,那里空荡荡的,我以为娘她们在与我捉迷藏,便将每个院子都找遍了……那么大的院子啊,没有祖母也没有娘,我便以为他们都在冀北,可又找到了他们的牌位……” “爹的,娘的,还有祖母的……”沈若筠想到梦里的场景,身体不由瑟缩了下,一串热泪滚落,“他们却跟我说,姊姊去了辽邦,于是我就走了好远的路去寻姊姊……” “母妃已叫人快马往真定府送信去了,要不将娘接来夔州看看你?” 沈若筠摇摇头,“姊姊也有身孕,还是别叫娘来了,一来一回的,多耽误事。” “那你别因为一个梦而担惊受怕了,”王世勋替她擦眼泪,“噩梦都是相反的,你是怀了身孕,又在船上颠簸,没休息好才会如此。” 吴舒窈放心不下沈若筠,晚上又来看她,嘱咐厨下将鲜橙榨了汁送来,给她止孕吐。沈若筠喝了些,酸酸甜甜,沁人心脾,觉得舒服不少。 齐婆婆蒸了整条的雅鱼,此鱼是夔州岷江特产,肉多刺少又鲜美,不加调料也不会有腥味。沈若筠夹着鱼肉蘸着醋,慢慢吃着,倒是不想吐了。 吴舒窈见她能吃下东西了,才放心些,又想将苏子宓接来夔州。王世勋将沈听澜有了身孕一事讲了,吴舒窈笑着道:“这倒是双喜临门了,两个孩子年岁相近,到时候一处玩一处读书都极好。” 王世勋想着真定府经历,“估计是要一处学兵法、练长枪了。” 又过月余,沈若筠的胎像稳固,也不害喜了,阖府都松了口气。王从骞美滋滋地翻着典籍,给孙子取名。吴舒窈倒是觉得男女都好,若是个小郡主,必是像阿筠。王府里有这么个宝贝,得多招人稀罕。 沈若筠养回了些精神,就与王世勋一道规划香料与茶叶的生意,两个人商定了个中细节。因着怀孕,从杭州带回来的香丸都送给了吴舒窈,吴舒窈也喜欢荼芜香。沈若筠见她喜欢,觉得可以先在夔州开一个香铺,叫夔州的妇人们先用上,再由这些世家夫人,将香品引入海航商易。 海航一事,得以怀柔之策,布长线之局。 两个人正在商议茶叶生意,采青来报,说是淮阳公主与驸马寻来了王府,要见世子妃。 沈若筠一听是赵玉屏来了,忙去迎她。 “当年在汴京,我与她约定,叫她成亲后来真定府寻我。”沈若筠想到昔年事,不由感慨,“公主真是守信之人,都找来夔州了。” “阿筠!”赵玉屏一进玉笙院,就叫她的名字,“你嫁得真够远的。” 沈若筠上前拉了她的手,细细打量她:“大娘娘与林娘娘都好么?” “都好的。”赵玉屏负气道,“只有我不好,我太想你了。” 沈若筠哪肯信她,在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捏了下,“公主气色这般好,想来是与驸马成亲后蜜里调油,哪像是不好了。” 两个人聊着分别后的事,赵玉屏见她喝的是乳饮,猜测道,“你可是有了好消息?” 沈若筠点头,“已四个月了,还不大显怀。” 赵玉屏闻言,忙摘了自己佩戴的一只金香囊,“这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等孩子出生,可得叫我做干娘。” 沈若筠也不与她客气,“那等你的孩子出生,我也做他的干娘。” 两个人聊着孩子事,王世勋招待着周季,闲话间,王世勋想起一事,问周季:“你二哥可娶亲了?” “若非他迟迟不肯娶亲,我与公主去年便成婚了。”周季摇头,“他已辞了官,我也不知他在哪儿。” 王世勋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昔年在汴京见他纠缠阿筠,揍过此人一顿。当下阿筠已与自己成亲,想来他也该死心了。 许是见了故人,晚上就寝,沈若筠还在想着今日之事。 王世勋笑她:“再高兴也不能不睡觉啊。” “今日玉屏笑我呢,说我与你一定也是小时候就认得了。” “是认得。”王世勋拉了拉被衾,“你那时还喜欢哭鼻子呢。” “我才不喜欢哭呢。” 王世勋便将她装哭还玉佩一事讲了,沈若筠想了好一会也没有印象,“那玉佩也不知被收哪儿去了。” “不要紧的。”王世勋道,“我明日再送你一个。” “这东西你怎么有这么多?还给旁的小娘子送过么?” 王世勋轻拧她脸颊,“自萧家干预我婚事,哪见过几个小娘子?” “那你要娶我,也是因为见得少么?” 王世勋这下倒是觉得父王说女子有孕,性格易变,有几分道理了,他看着她似缀了星星的眼睛,小声道,“最早的时候,知道父王母妃看中了你,觉得十分惊喜,后来,我做了个梦……”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你骑着马冒着风雪来寻我。”王世勋回忆梦里场景,将人揽到怀里,“那条路很长很难行,你的斗篷上都是雪,好似走完这条路……我们就都老了。” “后来梦醒了,我就想,这一定是上天在暗示我……不要让你走这条路,所以我要找到你。” “往年冬日都不在真定府,倒也没怎么见过大雪。”沈若筠想了想,“不过若真有这么大的雪,能与你一处,也不觉风雪可惧。” 王世勋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心道既昔年不曾见过,往后也不要有此经历了。 周沉近日也总做梦,梦见昔年之事。他梦见前世郁郁而终时,女儿也不曾叫过自己一声爹。等他重新回到这个好似什么都一样,又什么都不一样的地方,还一度以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后来,他亲眼看着沈听澜送嫁,她成了琅琊王世子妃时……才明白这是对她的补偿。 珍爱的家人都在身边,想来她一定比那时孤身在汴京幸福吧?她嫁到琅琊王府六年,还有了两个孩子,是个“好”字。 周沉在夔州住了许久,虽然没见到她,但倒是听到了一件新鲜事,给夔州海商船队供应香品与茶叶的老板叫苏明琅,因着香品与茶叶利润高达百倍,萧家都愿分两分股息来拉拢对方。 周沉疑心她也记起了前事,不然怎么会以“苏明琅”的名号行事呢?这一发现教他欣喜若狂,若是她想起了旧事,两人再见时,总还能说上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