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记》 驯狼记 第1节 《驯狼记》作者:痴娘 文案: 裴爱嫁人,眼泪汪汪。 家母也哭,都知道王府君暴厉恣睢,残虐如狼。女儿本性纯良,纤身弱体,嫁过去岂不是兔子入了狼窝? 哪晓得,小白兔后来驯服了大灰狼。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爱,王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白兔驯服大灰狼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三月天,好春光。 裴宅屋不多,房不大,却有一特别大院子,种满花草。此时正是繁花盛开,满眼喜悦。 天气好,太阳旺,晌午饭后,裴夫人就喊两个女儿,别总在屋里待着,出来晒晒太阳。 两个女儿分别唤作裴爱、裴怜,一个十六,一个十四,年岁相差不大,皆生得如花似玉。阿娘一喊,两姊妹自个也贪恋阳光,喊了婢女搬桌搬椅,于那院中央一坐一躺。 裴夫人瞧见蹙了眉头,一码归一码,太阳晒在背上,手上的事却不能停。 例如她自己,就在院内做女工。绣架绷子绣线,皆摆得整整齐齐。 裴夫人斥道:“白日里岂能这般懒洋洋的,把光阴辜负!过来帮我一起绣。” 小女儿裴怜听到母亲教训,顿时两眼紧闭,口中道:“太阳这么好,不一心一意地晒,才是辜负光阴!” 说完,躺在藤椅上的身子无丝毫挪动,反倒将盖在腹间的小毯拢紧些。渐渐地,能听见裴怜均匀的呼吸声。 大女儿裴爱倒是起了身,搬凳子到母亲面前,要帮忙。然而一瞧绣架上绣的,忍不住道:“阿娘,你绣竹子做甚么?” 裴夫人被问懵了,侧头与女儿对视:“不绣竹子,那绣什么?” 裴爱笑着往两人眼前头一指:“大好春光,姹紫嫣红,院子里也就这十来天盛景,阿娘不以绣记下?” 说到这,裴爱眼神微微左移,避开母亲的目光,小声嘀咕道:“竹子一年四季都可以绣。” 裴夫人一听,鼻息顿重,连连摇头。竹之高洁,岂是俗花可比? 裴夫人不耐烦地挑了个小绷子,塞给裴爱:“给给给,你自己去绣!” 裴爱笑呵呵接了,自己去篓里捡线捡布,将凳子搬到旁边,悠哉绣起。 她绣眼前荣华,绣繁花盛开。 约莫过了一刻钟,家奴来报裴夫人:“庄郎来了,候在门外,说是与侍中约好未时清谈。” 裴家家主裴一,在朝中任侍中,官职算不上特别大,但于朝廷外,他是当世玄学大家,学生不少。 此刻来拜访的庄晞,就是裴一学生之一。 裴夫人听了,眉头微锁。裴一今日上朝前,并未告知有学生来访。 而且现在未时临近,裴一还未归家! 裴夫人命令家奴道:“速将庄郎请入堂内,切莫怠慢失礼,我随后便至。” 家奴依言屏退,裴夫人站起身,命裴爱收拾女工用物,她自己则要去正堂待客。 裴爱道:“阿娘,我与你同去!” 裴夫人再次懵了:“你去做甚么?” 原本在小憩的裴怜缓缓睁开眼:“姐姐恐怕倾慕庄郎!” 裴夫人一听,脸顿时白了。 裴爱却笑着摇头:“算不上倾慕。只不过庄郎是阿父学生中相貌最好的,难得来一次,不赏可惜!” 同赏花要抓紧,一个道理。 裴夫人的脸更白了。 她毫不犹豫拒绝了女儿的请求。 裴夫人独自来到正堂,前脚刚到,便得知裴一的另外一名学生萧碣也登门拜访,同样说是约了清谈。 裴夫人将萧碣请到正堂,与庄晞一处,闲谈同等。三人在正堂上同坐到酉时,仍不见裴一归来,萧碣便有了归意。 他约庄晞一同离去,改日再来,庄晞却想再等等。 萧碣摇头轻叹:“先生一贯不喜欢呆板的,回来要是知道我们空等了四个时辰,多半会大骂冥顽不灵!” 说着扯一扯庄晞的袖子:回去吧,不要讨骂! 庄晞思忖片刻,答应下来。 两人同师母告辞,离开裴家。 此时日头渐落,天色于橙红中显出一片昏黄,裴夫人也回到后宅,与两女儿同食晚饭。 饭后又过了半个时辰,裴一才迟迟归家。 他官服上全是土,鞋上全是泥。 裴夫人惊道:“怎么弄成这样?”连忙吩咐婢女,服侍裴一更衣。见家中车夫跟在裴一身后,同样两脚两手空空,牛车不见。裴夫人心中一沉,又问:“车呢?” 车夫不敢言语,裴一则缓缓开口,笑讲了一段故事。 一如往常,辰时之前结束朝议。之后,作为侍中的裴一,助丞相处理公务。到午时,吃过午饭,他就坐着牛车,缓缓归家了。 只行了小半程路,就被一妇人拦下。 妇人着一身素缟跪地,路边不远处有一草席,仰面朝天躺着个男人。 裴一见男人四肢不僵,只是面色稍差了些,误以为是拦车求救,急着送医的。然而下车一细看,探其鼻息,已经没有了。 男人刚死去不久。 妇人告知裴一,她家就住在草席后头那间屋里。死了的男人是她夫君,多年缠绵病榻,今日午时钟敲不久,他断了气。 之前为给男人治病,家财耗空,妇人于是拦车向路过的达官贵人求救,希望能得银两为夫君下葬。 裴一道:“那妇人言语急切,如连弩一般,我启唇数次,都无法打断。” 裴夫人和两女儿,都在旁边听着。裴夫人不由赞叹:“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妇人。” 裴一哈哈大笑。 裴一大声道:“那妇人告诉我,亡夫死前,说要等风光葬了,她才可以另嫁他人。可家贫无一两一钱,如何能葬?因此妇人才急急切切,见车拦车!” 裴一讲述得坦然,两个女儿,裴怜听得瞪大了眼,裴爱轻轻捂住嘴巴。裴夫人却是脸色难堪,斥责起妇人的无情无义,又问裴一:“你不会真帮了她吧?” 若真帮她,就是助纣为虐了。 裴一笑得愈发厉害:“我告诉她,要风光大葬还不容易,她没有银两,我可以助一臂之力。”裴一上朝,除一身衣裳外,再未带一物。便命车夫当了牛车,换成银两资助妇人。为了再快些,裴一亲力亲为,助其安葬妥当。完毕后,妇人欢天喜地去寻再嫁,裴一则一路慢走回来。 裴夫人听着,气得两个鼻孔都冒烟了。既恼又怒,还带委屈,禁不住落下泪来。 裴一笑着安慰夫人:“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你何苦哭来着。” 裴夫人止了眼泪,却仍忍不住干干抽泣。 裴一不再理会夫人,侧身同两女儿讨论。 裴怜道:“阿父给我启发了,我日后嫁人了,要是死在夫君前头,也要学这亡夫,嘱咐一句你要风光葬了我,才可再娶!最后一次照顾好自己,再不管身后事!”裴怜说着,用胳膊肘拐了下裴爱胳膊:“姐姐,你是不是也一样?” 裴爱思忖片刻,反问妹妹:“要是妹夫答应了你,却食言了,你在地下,也不能找他算账呀?” 裴怜一时哑口。 裴爱继续道:“所以重点不在嘱咐,而在于妹夫是否重诺。反之,重诺的人自然重诺,何须嘱咐?” 一时两姐妹辩论开来。 裴一在旁听得含笑,裴夫人却直摇头。 她伸手指戳了下裴一脑袋,指责道:“糟老头子,把女儿们都教坏了!” 说完,气鼓鼓离开堂内,去做它事。 待过了一会儿,裴夫人返回。仍在同女儿们闲聊的裴一瞅见,转过身子,正对夫人:“方才你走了,我忘了说,今日还有一件正事。” 裴夫人情绪已渐渐平静,睁着一双大眼对视夫君:“甚么事?” “今日,丞相与我提起,想结姻亲。我便答应下来。” 裴夫人听到这,心顿时纠起,女儿结亲?这么大的事裴一随口就答应了? 她定睛再打量裴一,见他仍是一副散漫悠哉,毫无所谓的神情,裴夫人不禁火气重上心头。 她倏然站起来。 裴一挑起眼皮,望夫人一眼,继而收回目光,含笑如常。 裴夫人却耐不住,详细追问:“你是许的阿爱还是阿怜,结得哪位王郎?” 世家大族,王谢庾桓,其中又以琅琊王氏最为显赫。家主王崇,官拜丞相,权倾朝野。子弟学生,近百在朝为官。 王家晚一辈未娶妻的,有十来人。裴夫人一时心神无主,不知丞相与裴一说定的,是其中哪一位 ? 品性如何?是否与女儿性子相合? 问题出口,愁云亦浮上裴夫人心头。 门高非良偶,两女儿皆随了父亲的性子,散漫不拘礼,裴家又是小家,亲缘关系不复杂。若是嫁进王家,错综复杂,肯定要吃苦头。 可丞相不可得罪,既然说定,哪能再改? 裴夫人只得再次追问详情。 裴一道:“将阿爱说与王峤。” 驯狼记 第2节 原来嫁的是大女!裴夫人点头,下一秒却怔忪,缓了良久,才疑迟着再确认:“王……峤?” 裴一点了点头。 裴夫人差点站不稳,身子一晃,还是裴爱眼尖扶住她。接着裴怜也来扶母亲,两女搀扶着裴夫人坐下。 身子刚刚沾着座椅,裴夫人的眼泪就淌下来,冲裴一道:“你为何定下这等孽缘啊!”说着,右手无力拍向桌面。 这可是桩害女儿的婚事呐! 四十年前,建康城里同时举行了两场侈婚。靡费之多,排场之大,至今无人超越。 彼时,最鼎盛的王、谢、萧三家,结为姻亲。 王家嫡长子王崇,娶谢家嫡幺女谢英为妻。 谢家长子谢常,虽只是谢英庶兄,却是谢家独男。他娶了萧家嫡长女萧华光。而这位萧女郎,是王崇的表姐,王家主母萧老夫人的亲侄女。 三家亲上加亲,牢不可破。 可惜,不知是不是风光炽盛,折了福分,萧华光嫁过去后,一直无所出,倒是谢常一班贵妾,连接生子。 最后,萧华光落得个先疯后死,谢萧两家因此不再往来。 而王家这边,王崇同谢英,同样好不到哪去。 两人一生相守,却仅得一个女儿,唤作王道柔,再无所出。 萧老夫人是看不惯谢英的,给儿子硬塞了许多侍妾,都被王崇碰也不碰,退还回来。 萧老夫人心急,儿子仕途顺畅,转眼做至丞相,这一房不能绝后啊!便做主,将王崇二弟的长子王达过继,做长房长孙。 王崇拗不过母亲,松口答应。 哪晓得,王达却是个不争气的,少年即沉迷五石散,某日服食过量,一命呜呼。 王达死时年轻,未正式娶妻,只有一叫燕姬的外室,肚子里怀着血脉。 这燕姬原是歌女出身,进不得家门。但眼下情况,萧老夫人顾不得那么多了,将燕姬接进门,抬做侍妾。 捧着盼着。燕姬的肚子一天天长大,诞下麟儿,取名字王峤。 萧老夫人眼巴巴抱男婴在怀中,却骤然冷了脸色——王达食五石散太多,给儿子遗下了毒性。这王峤,生下来就是个瘸子。 裴夫人讲到这,泣道:“我常听人说,那王峤不仅腿脚不好,身子也弱,难得由人搀扶着上街,当街就咳出血来!” 明显是个命不长久的! 第2章 裴夫人边说边愁,边愁边说。 裴爱在一旁听着,懵懵懂懂,并不理解婚姻为何物。 但一想,要真嫁给一日日咳血的病秧子,岂不是过不久就会守寡? 守寡还好,不会殉葬吧? 这么一想,裴爱心中就有两分担心和害怕。 她有一个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怪病,但凡心里有一丝一毫惧怕,两眼就会不受控制流下泪来。 无法自控。 所以裴爱从小到大,在人前藏得住别的心思,却藏不住恐惧。 这会眼泪瞬间从眼眶中溢出来。 裴夫人见裴爱哭,晓得女儿是对这门亲事,对未知的王峤害怕了。 裴夫人便贴得裴爱紧些,边落泪边同裴一商议:“阿爱性子纯良,纤身弱体,真要嫁给王峤,两个人身子都不好,相互间谁照顾谁?这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裴一摇头,与丞相说好的事情,不可再变。 再则,他并不相信世人传言,道:“夫人亲眼见过王郎咳血?” 裴夫人摇头。 裴一道:“夫人未曾见过真人,怎可人云亦云?”说到这,裴一不禁回想起,去年同王峤打过一照面,翩翩少年,只不过脸色苍白了些。 裴一便伸手搭上妻子的手,宽慰道:“世世变异,各有所宜。我看……阿爱嫁于王郎,未必是件坏事!” 父母言语,裴爱不便插嘴,但至始至终,她都在一旁仔细听着,不漏过任何一个小细节。听者揪心。 见父亲神情坚决,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改的意思。裴爱便抬手擦了擦泪水,笑道:“阿父说得有理,婚姻嫁娶,任其自然。未见其人,不可妄下定论。” 裴夫人见女儿如此,心中欣慰,却也愈发难过 忽然,她想起另外一事,不禁用胳膊肘拐了下裴一:“唉,不对呀,王家那位还没娶吧……以丞相的作风,怎会先给王峤说亲?” 所谓的“王家那位”,又是另一段孽债了。 亲的假不了,假的亲不了,王崇对待王达,可能泛泛。待对待亲生女儿王道柔,却是心肝宝贝,捧在手心怕化的那种。 王道柔也不负期望,二八年华时,是全建康城最美的小娘子。 多少世家子弟倾慕,求亲说媒的人都踏破了王家门槛。 可王道柔却你不喜,他不爱,偏偏看上了桓家“假子”桓超。 何为假子? 当时的桓家家主,是大将军桓放。他嫡妻早逝,多年后才娶继室李氏。 李氏的前夫,是小官陶左。她在嫁桓放前,已生三子一女。除了大儿,其它子女均年幼,带入桓家,皆随了桓家姓氏。 其中陶超改名桓超,成为桓放继子。 高门子弟瞧不起桓超,私下鄙称“假子”。 李氏病逝前,不知是动了哪根筋,偏要同桓放合离。 事后,两位继子皆从桓家搬了出来。 彼时,桓超连一栋私宅也无,一家人没有落脚处,王崇很是反对这门亲事。 他屡次给桓超难堪,然而王道柔却以性命起誓,“不嫁桓郎,便弃生向死”! 王崇痛心,只得顺应了女儿心意。 成亲后,桓超竟搬进王家。 一年后,王道柔诞下一名男婴。 比书还巧,同年同月同日,早两个时辰,正是燕姬诞下王峤之时。 王崇瞧着怀中亲外孙,五官俱佳,腿脚健壮有力,且自有一股清气,不由越看越欣喜,连带着看女婿都顺眼了。 瘸腿王峤是指望不上了,王崇同桓超提议:“桓家儿多,我家儿少,不如让外孙认我做阿翁,随阿娘姓王?” 桓超旋即答应:“小婿假姓,本无意义,但凭丈人做主!” 于是,这男婴便随了母家,取名字王峙。 据说,这王峙从小脾气不好,加上“祖父”溺爱偏心,飞扬跋扈。 族中子弟,多惧怕他。 去年,王峙经中正评议,任广陵郡守。 到任仅仅半年,就遭到全郡官绅非议,皆道“王府君暴厉恣睢,残虐如狼”! 坐实恶劣本性。 大家都说,不是王郎是王狼。 除了“王狼”,他还被称作“王家假子”、“假子又假子”……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当然,更多的人因着惧怕,以“王家那位”代称,不敢直呼其名。 裴夫人这会问起,裴一便答:“也说了啊!丞相昨日就给王府君说了亲。” 当然要先给王峙说亲,才会轮到王峤。 裴夫人嗔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裴一无辜:“别人的亲事,有什么好说的。”王峙娶谁,跟他裴家有什么关系! 裴夫人却继续追问:“丞相给那一位说的谁?” 裴一抬眼瞧妻子,见她一脸包打听的样子,无奈告知:“说的萧修的女儿!” 裴夫人脑子里转着弯,理了理,萧修娶的,好像是王崇的外甥女。 裴夫人便感慨:“那是亲上加亲了!”突然想到,又问,“唉,那不是萧碣堂妹了么?”过会又叹息:“萧女郎的亲事还可怜些。” 裴一一脸无奈:“跟你有什么关系呐!” 裴怜也道:“阿娘讲得我脑袋都大了。” 裴爱一笑:“确实复杂。” 裴夫人闻言,看向裴爱,问道:“那你听懵了吗?” 裴爱笑道:“没懵,复杂但能弄懂。” 裴夫人心中微松了口气:阿爱不似阿怜,能明白这些关系,那她以后嫁进王家,也许能少受点算计! 裴夫人想多说几句,又担忧自己讲多了,裴爱惧怕。便没再说话,两只手肘撑在桌上,抱住脑袋。 伤心人瞌睡多。 这一日,裴夫人早早困倦,连带着要求两个女儿,也要酉时上床。 裴爱裴怜,住在一间房内,中间只隔个屏风。年轻人这么早就寝,哪有睡得着的? 两姐妹躺各自床上,说着悄悄话。 裴怜道:“下午睡多了,这会精神的。” “叫你不绣花!” “唉,姐,你敢打赌不?” 驯狼记 第3节 “赌什么?” “我赌阿娘明早,定会拉我俩去绣庄裁衣裳。” 裴爱道:“我跟你赌一样的。” 裴夫人极容易生裴一的气,偏偏裴一又是个自己不生气,且不爱劝人的。 裴夫人无处发泄,最后都化成一顿乱花钱。去绣庄订衣裳,去首饰铺订簪子,把裴一的薪俸花舒服了,这气才消。 裴爱笑着叮嘱裴怜:“这道理你别同阿娘说破。她若通透了,我们的衣裳就少了。” “放心!”裴怜回道,自个在床上翻了半圈,仰面朝上,望着帐顶盘算着,明日裁个什么料子和式样的。 想半天,太多想要,拿不定主意,就问裴爱:“姐,明日你想做件什么样式的?” 裴爱道:“还没去呢!去了看了才晓得。”没必要早早着急。 两姐妹继续唠了会,酣酣睡去。 翌日早上,裴夫人果然喊两女儿,一同去绣庄瞧瞧。 家里牛车没了,裴夫人不得不从外头雇了辆小的。 别家车到底是别家车,总觉得车厢内不够干净,位置也窄。裴夫人坐下后,左挪右挪,任何姿势都不舒服。 又说这车无窗无帘,闷得慌。 于是在两女儿面前,再把裴一数落。 裴爱裴怜听着,不敢多嘴。 忽然,牛车剧烈地往右倾斜。 正数落裴一的裴夫人立即调转话锋:“看吧,这车不能小,一小,就容易晃荡!” 裴爱将母亲胳膊一扶:“阿娘,恐怕不是!” 牛车仍在倾斜,三人仿若豆子般要倒出去。裴夫人经女儿提醒,意识到这不是正常的颠簸! 裴怜也扶住母亲。 裴爱顾不得那么多了,推开车门询问车夫和随车走的两位婢女:“怎么回事呀?” 话音刚落,三只利箭直直朝她射来。 车夫吓得跳车躲闪,婢女们早尖叫出声。 裴爱也躲闪,那利箭从她身边擦过,嗖嗖伴着风声。 裴爱被吓着,当场洒泪。 她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见是一群人,皆乘黑马,墨衣墨袍。 为首少年虽剑眉星目,英气非常,但眉目间自带一股子凶恶,令人害怕。 裴爱的眼泪止不住,在视线彻底模糊前,瞧见少年手上空张的弓。 没错,箭正是他射的。 想来,牛车之所以倾斜,也是因为要避让这群人吧! 模糊中,这群黑衣人迎面驰过,呼啸远去。 裴爱缓了一会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见车门仍敞开着,裴夫人在车厢内抚胸落泪,明显仍处惊魂中。裴怜却已探出半个身子,望向右侧,口中称奇。 裴爱顺着裴怜目光看去,见方才那三只箭,箭头入地,箭杆整齐划一朝同一方向斜支,将将好把右车轮撑住,避免了牛车倾覆。 裴爱直接在车辕上站起,裴夫人看见大叫:“当心别摔着!” 裴爱却已踮起脚尖,扭头看向后方。这一条街长长,方才那群人已成一团黑点,不久后消失。 暂且不提裴家母女如何反应,只说这群策马的黑衣人,至长街尽头消失,左转进入另一条大道。 墨衣少年此时已将弓重背身后,一直紧抿的双唇张开,神色依旧凛然:“冲天,下次沿路注意避让点。” 少年身后有两列随从,依次并排。此时那名叫“冲天”的随从打马上前,离得少年近了些,撒一只手挠头:“府君,我没想到牛车避让得那般慢。” 少年不言。 冲天又道:“府君,方才你好像把那女郎吓哭了。” 少年闻言垂眸,少顷,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故意的。” 主仆再无言语,大队人马几道周转,直至王家苑前。 仆人们慌忙推开两扇大门,为首少年不发一声,亦不减速,带着一群黑衣人,风驰电掣,径直冲入园中。 扬起阵阵尘土。 入园不远,是一条大道,两边竹林。郁郁翠竹,潺潺流水,却并非什么圣地,而是王家一厨。 哗哗水声,正是家奴们借着流水清洗玉盘。 听得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家奴们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透过竹与竹的缝隙,窥得一刹。 家奴们忍不住议论,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王家的园子里跑马? 有家奴将食指放在唇上,道:“嘘——怕不是那位回来了。” 这么一说,所有家奴都倒吸一口凉气,尽皆噤声。 埋头劳作,再不敢议论,甚至连偷偷看一眼,也不敢了。 狼君王峙,归家了! 第3章 王峙领着一帮手下,驰骋至内院门前,才急急勒马。座下油亮的黑马因为急刹嘶鸣,扬起前蹄,抬得极高,仿佛随时会后仰着倒下去。 他却不惧怕,抽出鞭子,打在黑马身上。 “呲——” 这一声响亮,在空中久久回荡。 黑马即刻落下前蹄,四脚着地。王峙一个翻身下马,旋起一阵厉风。 王峙抚了抚马背上灿灿金鞍,接着,将缰绳交给冲天。 冲天竟直接牵马跨过门槛,将黑马拴在花圃边的柱子上。 花边驻马,玄袍金鞍。 王峙大步流星,往前走去,随从分作两列,紧随其后。所到之处,如疾风般掠过。沿途家仆,抬眼一望,见得少年面目,纷纷下跪,埋头行礼:“郎君——” “郎君——” 皆不敢抬头。 王峙只微微颔首,并不出声,在见着家中的老管家后,才清冽开口:“老余,我阿翁现在何处?”说话时剑眉飞扬,不怒自威。 老管家鞠躬行礼,颤声应答:“丞相在书房中。” 王峙再颔首,旋风一般领着一众随从,往书房去了。 王宅极大,他绕了近一刻钟,才靠得近了。书房外头有一池湖水,水上回廊,曲曲折折,中央有一湖心亭。需要经过回廊,通过湖心亭,才能到书房去。 王峙一面疾走,一面远眺,见湖心亭内似乎聚集了一大群白衣人,远望若湖面覆雪。他渐渐放缓了脚步,最后驻足。 王峙稍稍低了下巴,目光往后瞥,吩咐随从:“你们先在此处候着。” “喏,府君。” “喏,府君。” 随从们听命止步、站直,瞬时如雕塑一般。 王峙独自走向回廊。 行了一半,到了湖中央,湖心亭近在眼前。 王峙看清,亭中原是六、七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皆着白衣,踏木屐,或盘膝而坐,或负手站立,或轻挥麈尘,正在清谈。 言笑哑哑,仿若一群交颈天鹅。 王峙的动静是很大的,亭中的少年郎们全都注意到他,投来目光。众少年郎或缓或迟,大多站起来向他行了礼。 唯有两人没站起来。 一人是王峤,他腿脚不好,坐着向王峙微微弯腰,一对洁白广袖飘飘。 另一少年是王迢。他是王崇二弟王巍的幺子,母亲是平康公主。王巍尚得晚,公主生得晚,因此王迢虽比王峙小一岁,辈分上却是王峙叔叔。 此刻,王迢一不站起,二不行礼。 王峙朝众人颔首,昂首挺胸,打算从亭间穿过。 “从侄!”亭中忽有人开口,喊住王峙。 王峙定住,转过身来。 见出声的少年,正是岿然坐定的王迢。 王峙盯住王迢。 王迢笑问:“从侄怎么回家了?” “阿翁召唤,所以回来。” 王迢保持着坐定的姿势,双手放在膝上,笑道:“广陵京都,披星戴月。从侄总是繁忙,因此难涉清谈。” 王迢说话时,始终与王峙对视,一双眸子清亮,里头熠熠星光,让人觉得十分天然、舒服。 然而他说的话却让人不舒服,分明是鄙视王峙不懂玄言。 静了会,亭中传来其他人零星的讥笑声。 王峙脸上并无笑意,直视众人,悠悠轻语:“叔叔说得在理。侄儿不忙碌,哪能挣够薪俸,养你们在家清谈呢?” 众人尚处在反应中,王峙已拂袖离去。 一路不回头,直走到书房。 驯狼记 第4节 书房的门帘半卷,阳光浅浅投进去,清香幽幽飘出来。 从湖上飞过来一只白鹭,停在门前,抬着爪子优雅地走了两步,又飞走了。 王峙对着门帘,深深鞠躬,脑袋几乎与腰平齐,轻声道:“阿翁,是我。” 房内传出一沉稳慎重的老者声音:“谁?” 王峙再启唇,此时音调提高,亦成十足恭敬的语气:“阿翁,孙儿峙叩见。” 房内的老者笑出声,这回语气轻松了数倍:“原来是魔奴啊,快进来!” 魔奴是王峙的小名。 王峙卷帘进房,又将帘子落下,见王崇正坐在桌后,便上前跪拜。 行礼完毕,王峙问道:“阿翁,您急着唤孙儿回来,是有什么急事?” 王崇道:“哦,我给你说了门亲事。” 王峙抬头,显然被震住。 王崇倒是很从容的把配的哪家闺女,预计后日下定,所以急召王峙回来。 王峙一言不发,脸上始终怔怔的,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半晌,王峙直挺着身子,朝王崇作揖道:“诸位从弟,峤、屹、峻、岫皆到了适婚年龄,阿翁可先为他们谋说。”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清脆鸟叫。 斑驳树影,洒在桌上。 王峙又道:“迢叔亦未娶亲。” “不管他。”王崇吸了口气,又沉声呼出。 老丞相收敛起笑意,自桌后绕出来,走到王峙身前,低声凝重道:“阿翁只你一个孙儿,你不成亲,别人不可以娶。” 王峙眸光一黯。 王崇只作未见,继续道:“王萧两家,姻亲世交,你丽仪妹妹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王崇放柔了声音,一只手搭上王峙肩膀,“相信阿翁,不会错的。” 说着,王崇望向王峙,目光中竟带了几分缥缈。想当年,眼前的魔奴才小小一只,常骑在他肩上,一转眼,就与他齐肩一般高了。 王峙垂了眸,少顷重新抬起,坚定道:“可孙儿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自己不干。 王崇笑了,右手抚在上腹,左手负在身后:“说来听听,你为什么不同意?” 王峙道:“孙儿眼高。” 所以寻常女子入不得眼。 王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凭空轻点,笑问:“有多高?萧丽仪都入不得你眼?”王崇顿了顿,“你俩这些年相处,不是挺好的吗?” “极高。”王峙依序回答王崇问题,“丽仪做妹妹,我照顾她,是念着血脉姻亲,秉着礼节。但如果她做妻子,我是看不上的!” 王崇身子往前倾,乐不可支:“好一个看不上!你说的极高是多高?高到天上去?那是不是只有九天的仙女,才能配你?” 王峙昂着下巴,一本正经回答:“纵算是九天仙女,若不相投,我照样看不上眼。” 王崇哈哈大笑。 乐完,他对王峙道:“好、好,你自己出去瞧瞧吧!走遍神州大地,看走个三四十年,能不能得一个看上眼的女郎? 王崇明显是气话,王峙却口中应好,朝他一拜,接着告辞转身,旋风一般。 王崇愣在原地,须臾反应过来,快步挑帘,冲远去的王峙喊道:“魔奴,你不会真出去找了吧?” 王峙立住脚步。 半晌转过身来,仍是一张冷脸,告诉王崇:“没有,我去春林探望阿娘。” 说完,步伐坚定离去,头也不回。 从书房往右转,走不了多远,便是春林。 所谓春林,非是林间,而是一院二楼,是桓超和王道柔多年居所。 王峙亦在这里出生,长大。 他踏入院内,嫣红芍药成片,几乎填满了整个院子,直蔓延到曲径上来。风儿吹,鸟儿鸣,王道柔坐在栏前,一手搭在栏杆上,一手持着一素白团扇。 王峙注视母亲,她仍是美的,但头发却早早白了大半。 王道柔身后两婢,皆注意到王峙过来,行礼称呼郎君。可王道柔自己却在出神,王峙连唤两声“阿娘”,她才回过神来,将儿子上下打量,眼中骤然有了光辉:“你怎么回来了?” 王峙问道:“阿娘近来可好?” 王道柔笑道:“其它都好,除了那老毛病。” 王峙闻言,心中一紧。 王道柔在他之后,还产两子,一个半岁一个一月,都早夭了。她因此落下多处疼痛,时不时发作。 王峙连忙扶住王道柔,道:“虽入了春,风还是凉的,阿娘在这久坐不好,扶您进屋去吧。” 王道柔点点头,将胳膊搭在王峙手上,由他扶着进屋去。 她步子走得慢,王峙一改风风火火,陪着母亲慢行。 王道柔问儿子:“你怎么回家来了?” “阿翁说了萧丽仪,喊我回来提亲。” 王道柔手猛地一抽,望向王峙:“阿父把丽仪许配给你了?” 王峙点点头,道:“但这门亲事不会成的。” 王道柔叹口气:“这是阿父自个的决定,阿婆还不知道吧。” 王峙冷脸道:“显然。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她定会去劝阻阿翁,坏了这门亲事!” 王道柔旋即用团扇打了下王峙的脑袋。 王峙冲母亲微笑。 王道柔无奈摇头,道:“若不钟意,我支持你不娶。” 她由王峙扶着,走到楼内。 王道柔坐下,王峙则环顾四周,目光渐渐凛然:“阿父呢?” 王道柔面色如常:“他忙,估计待会回来。” 王峙紧抿双唇,似乎暗地咬了牙。 “府君,府君!”楼外忽然有人叫唤。 是冲天的声音。 王峙远眺一眼,见冲天被婢女们拦在楼外。 “让他进来。”王峙道。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冲天进来后,风一般跑到王身边。 王峙上眼皮挑起:“不是让你们等着吗?” 冲天此时睹见王道柔,先行礼,而后给王峙使了个眼色。 王峙离开母亲,与冲天来到一侧。冲天附耳道:“亭主得知府君归家,特地送来了一封信。”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塞给王峙。 王峙微微挑了上眼皮,打算把信收起来,王道柔却站起身,笑道:“怎么不好意思在娘面前读?” 她的笑意渐渐漾起来,意味深长道:“亭主来信……难怪你不愿意娶丽态。” 王峙一怔,反应过来后蹙眉:“阿娘,你误会了。”他直接撕开信封,掏出信来,“我不愿读,是觉得浪费时光。”难得同母亲在一处。 王道柔道:“哦?是这样么?我记得你从小就粘亭主,五岁还是六岁,你赴宴了不肯回来,死活不肯同亭主分离,还求我,要把亭主一同带回家……” 王峙凛然目光,逐行读信。 “……我说只有妻子才能一同带回家,你便喊着要娶亭主为妻。” 王峙读完信件,冷冷一笑。他回过头来,冲王道柔道:“阿娘,你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那时我单纯好骗,看不清人。” 见屋内没有外人,眼前两婢和冲天,都不会把话传出去。王峙便直说了:“亭主心思太重,并非善类。儿子成年后,就同她来往淡了。” 王道柔面色震惊:“那她信上写的什么?” 王峙嗤笑:“她消息倒是快,示弱叫我不要娶萧丽仪。” 王道柔将团扇捂在面前,挡住半张脸:“亭主心里还是有你的,以后别说她了,让有情人伤心。” 王峙呵呵冷笑:“阿娘,你真是误会大了!我不会娶丽仪妹妹,也不会娶亭主的。” “为什么?” 王峙心想,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么:“两个我都看不上。” 王道柔回味半天,执着团扇鼓起掌来:“看不上,就别违心。” 第4章 王峙坚决道:“孩儿也是这样想的,婚姻大事决不能勉强。” 王道柔道:“你阿翁若还坚持,我可以为你去说说。” “不需劳烦阿娘,孩儿自己能处理好。” “嗯,千万别顶撞。” 王峙重重点头。 母子俩正说着,桓超回家来了。他进了院子,往楼这边走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友人——庾慎。 王峙见状,一并行礼:“阿父,庾叔。” 庾慎是桓超至交好友,王峙自打记事起,就常常见着庾慎来家。桓庾二人,几十年亲如兄弟——桓超年长两岁、风趣、好做主,且自带一股子霸气。庾慎寡言,常笑而不语,大事上皆听桓超的。 此时,桓超先瞥王峙一眼,淡淡道:“魔奴回来了,之前怎未知会?” 驯狼记 第5节 声音虽轻,却威严十足,令人难以抗拒。 王道柔将团扇递给婢女,自己则走到桓超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桓超未将目光移到王道柔身上,仍直视着王峙。 王峙道:“仓促回来的,阿翁急催。” 桓超闻言,扭头吩咐庾慎:“你在这里等一下。” 庾慎点头。桓超则吩咐王峙随他上楼,父子独处再聊。王峙脚踏在楼梯上,无意回望一眼,见和从前无数次一样,王道柔正代夫招待庾慎,请他入座,又给他倒茶。 这一切上演过无数遍,王道柔和庾慎都无比熟稔。 到了楼上,两人直入茶室,雕花门紧闭起来,冲天抱剑守在门口。 室内无茶,来不及沏,桓超倒也不喝,盘膝坐于席上,直接就问:“说吧,丈人催你回来,是有什么事?” 王峙瞪眼望着父亲,一字一句道:“阿父怎会不知?” 桓超闻言,大笑三声,而后捻须道:“萧女郎其实不错!但如果你不中意,可以不答应!” 王峙已经没有瞪眼了,但脸上仍无一丝一毫笑意:“阿父真为孩儿着想。”字字咬得极重。 桓超似不经意看向门口,可以清晰见着冲天的身形轮廓。 再无其它人。 桓超向王峙沉声发问:“有没有考虑过,亭主或谢家的女郎?” 王峙了然一笑,脸上的表情俨然是“果然如此”,可口中却偏偏做无知问:“阿父何出此言?” “远的不说,就只最近十年,萧家随年岁薄弱。为父看他家小一辈中,难出力挽颓势的,之后十年,只怕愈混愈衰。倒是谢家,依然是棵常青树。” 王峙笑道:“我要是同谢家结亲,太婆肯允?” “不用管她,有你阿婆在,为父也会私下助力。” 王峙心中渐冷,起了调戏之心,故意道:“可是孩儿看不中谢家女郎。” 桓超大笑:“果然,你钟意的仍是亭主!王女不赖,东平王是个老滑头,圣眷稳得很!虽然未来变数,但我们可有赌一把。” 言语眈眈,双目也眈眈。 王峙再问:“庾家不考虑么?” 桓超不假思索摇头。 庾家已经有生死之交庾慎,这同盟无须再稳固。王峙的婚事是桩好买卖,怎可浪费在庾女郎身上。 少顷,桓超骤地眯眼,审视儿子:“怎地,你喜欢上了庾家的女郎?” 王峙果然答道:“没有。”他喉头上下滑动,出声似带了哽咽:“在阿父心中,将婚姻当做何物?” 桓超直言道:“当做它该当做的。” 一派坦然。 王峙忽然就拂了袖子,高亢声音:“呵呵,难怪阿父会做下那等事!” 自进房中,桓超第一次流露出紧张神色:“你同道柔说了?” 紧张也只是一刹,问完,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怎么可能!”王峙激动道,“我可不是阿父,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守诺!” 桓超听着,脸上神色如常,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儿子讽刺他。 诺言能值几何? 王峙喉头在滑动,喊得太激动了,吐纳皆需要平复。 他缓缓看向桓超,眼带着怜,嘴角勾起,嚅唇出声:“我不想说,只是不想伤害阿娘。” 桓超竟然点了下巴,表示首肯。 儿子柔了声音,他做父亲的却加重语气:“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免得将来……”桓超一顿,“半生后悔! 王峙听到这时,心头顿时窜起怒火。这怒火里夹杂着千言万语,却不能出口。室内有一案,他旋即朝案踢去,轰隆一声,将它踢倒。 胸脯起伏,过会,自己把案扶起来。 接着,面对桓超鞠一躬,算是告辞,而后带着冲天,头也不回下楼去。 到了楼下,王峙仍是不言不语,闷声向王道柔和庾慎各鞠一躬,冲出门外。 是人都看出王峙的怒气冲冲,王道柔不禁担心道:“他这是怎么了?”急命婢女跟上打探。 桓超却从楼上不紧不慢走下,出声道:“能怎么,他哪次不是气冲冲从这门口出去?” 不必管王峙,更不用担心。 王道柔仍放心不下。 庾慎柔声宽慰,叫她别担心。 王道柔未与庾慎目光相对,而是直直注视桓超:“你俩怎么了?” 桓超看她一眼:“他跟我说了成亲的事,我事先不知情,阻他两句,他就蹿火了。” 王道柔听了,叹道:“唉,魔奴不该。”旋即再遣一名婢女追去,要将王峙追回来,向桓超道歉。 可无论是后派去,还是先派去的老婢,哪个追得上快步如飞的王峙? 连冲天跟在他后面,都气喘吁吁。 一眨眼的功夫,王峙已重靠近书房。湖面上的那群“白鹅”不见了踪影,周围一圈干净利落。 但是很快,曾祖母萧氏,由萧丽仪搀着,缓缓从书房出来。 随后出来一大堆婢女,都是伺候老夫人的。 大家全瞧见道正中央,快步走过来的王峙。 王峙见状,上前行礼,身后冲天则单膝跪下。可是曾祖母对这位久未见面的“曾孙”,却客套而生疏,来去只一句“起来吧”,不再多说一句话。 王峙也不主动开口,侧身伫在道旁,等曾祖母一行人远去后,才转了个身,带着一脸笑意走进书房。 王崇仍在房内,靠在榻上,见王峙过来,横他一眼:“你倒是遂愿开心!” 王峙笑嘻嘻:“太婆不允吧?” 王崇道:“让你失望了,我说通她了。” 王峙的笑容瞬间僵硬。 王崇道:“你去把符宝喊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符宝是王峤小名。王峤性子温和,加上腿瘸,王峤一贯对这位“兄长”多有关照和同情,便多嘴问了一句:“阿翁要同他说什么?” 王崇也不瞒王峙,告诉道:“在你之后,我给他也说了一门亲事。” “说得谁家?” 王崇打量王峙一眼:“裴一的大女。裴一,你耳熟不?” “就是时常随在阿翁左右的那个侍中?” “是。” 王峙努力回忆,对裴一的面貌没有一点印象,至于他的女儿,更懒得在意了。 王峙道:“我喊兄长去。” 王家宅子大,亭台错落,王峙又走许久,才到王峤住处。 为了方便王峤,这是修的全是平屋,且前后都是大道,平整宽阔。 方便是方便了,但待久了,无草无木,难免冷清。 王峙环视周围,而后轻叩屋门。 王家男儿多谦和知礼,王峤拄拐来给王峙开门。 王峙连忙扶兄长进屋。 屋内数扇屏风,与上头绣的玉山玉水一样连绵不尽。 王峙扶王峤坐下,王峤却挣扎着起身,要沏茶招待王峤。 王峙按住他,听见屏风后有人急促呼吸,只做不知:“哥哥,云端呢?怎地没人服侍你?” 云端是王峤的贴身随从。 王峤笑道:“我想自个静会,让云端他们去后屋了。”缓了会,他宽慰王峙,“今日从叔说的那番话重了,你别同他置气。” 王峙轻蔑道:“我早抛到脑后了!” 王峙抱拳:“贺喜哥哥,得了一门好亲事。” 王峤苦笑:“真好么?心不遂所愿。” 王峙一听,心想这也是个别扭强求的,不由对王峤同命相怜几分。 便道:“其实,我这趟过来,是捎了阿翁的话。他唤你去商议亲事。你要是看不上眼,可以回绝阿翁,若有难处,我帮你。” 王峤笑着摇头,自知不是王峙,王崇并不会对他宽容。 王峤眼睛往下瞟:“我眼里已经有人了。” 王峙发问:“谁?” 王峤转头,看向屏风,柔声道:“你出来吧。” 窸窣声响了一阵子,屏风后的佳人,迟疑着转出来。 王峙见了,脱口而出:“丽仪妹妹?” 萧丽仪脸型尖削,此时眼睛周围有泪痕,愈发显得风吹要倒,雨刮不见。 她朝着王峙一拜,咬唇道:“府君,求您成全。”接着,讲述萧氏老夫人去王崇那阻婚,却未成功的事情。 王峙摊开双臂:“原来你俩是有情人!”他并不想打听这两人的过往,朗声道,“哥哥和丽仪妹妹放心,我是不会横插一脚的。至于你俩,既然两情相悦,趁早向阿翁和太婆说明,结成美满姻缘。” “魔奴,你想得太简单!”王峤叹息一声,“阿翁想让你娶丽仪。太婆虽然不想让你娶,但也不会轮到我……” 王峤越说声音越低。他一个天生的废人,上不了战场,入不了仕,亲母出生恶劣,能娶侍中的女儿,已是“王”姓对他最大的施舍和恩典。 驯狼记 第6节 王峙心中回转,渐渐自悟明白了。 他伸手,拍一拍王峤的肩膀:“你先去答应阿翁。之后,我有办法成全你。” 王峤抬头,注视王峤,这也是一双清澈有星辰的眸子。 王峙言简意赅,说出心中计谋。 王峤缓了半晌,与萧丽仪两两对望,而后,对着点了点下巴。 此计可行。 第5章 两日后,到了下定的日子。 王崇与王峙亲至萧家,带来大量聘礼,其中有白羊和绢丝,有玉璧两枚,钱两万。 足见王家对这场婚事的重视。 王崇骑马在前,王峙一开始,怎么也不愿来,后来算是被架来了。他同样骑马,只是比祖父迟半个身位,他今日没穿墨袍,而是穿了一身淡白的袍子,外头又罩见褐袍。 二王旁边跟着步行的官媒,始终在王崇左侧。 走着走着,快至萧府门前,王崇突然冲那官媒开口:“把帖子递上来瞧瞧。” 媒人递楞了下,双手恭敬递过红帖。 王崇打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写着王峙的姓名、八字,并无差错。 媒人轻轻松了口气。 王崇却凝视着她,眉头扬起,声音厉且沉:“还有一张呢?” 媒人脸色刹白,却显出懵懂神色:“丞相在说什么?小的不懂。” 王崇旋起嘴角,笑却无声:“本打算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你却错过了。” 那媒人是见过王崇的手段的,顿时腿软,哀道:“丞相饶命!” 说着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另一张帖子。 这帖与方才那一帖,颜色一模一样,俱是喜红。大小裁剪,无毫厘差错。 两帖同执在左右手,如孪生兄弟一般,根本分不清楚。 王崇打开左手上,媒人后递来的帖子,里头写的却是王迢的姓名、八字。 王崇只眼皮眨了眨,神色无波,不知他心中是何种想法。 媒人仍在旁边求饶,脸上已是冷汗涔涔。 王崇将右手上,写有王峙名字的红帖递还给官媒:“若你能递上此帖,不出差错,就饶过你。若还要耍什么花招,莫怪我下手无情。” 官媒接过帖子的手都在抖。 他是识实务的,晓得丞相为大,那人的托付和贿赂,怕是要一并退还了。 王崇重将话强调一遍。 官媒一个劲地应好,说一定照办,又强调不会耍花招,请丞相放心。 王崇再不理官媒,而那官媒,因为惧怕,渐渐横向退得远了,距二王有些许距离。王峙则勒缰左移,贴得王崇近些,轻问道:“是太婆的命令?” 曾祖母在家在外,都是个说一不二,权威惯了的人。她不肯将萧家的好女郎让给王峙,哪那容易让步? 萧家一旦接了红帖,便是铁板钉钉,想来,是曾祖母借此移花接木,达到目的吧。 王崇斥责王峙:“别瞎猜,这事回去再查。” 当务之急,是将帖子无误递出去,萧家成功收了。 王崇叮嘱王峙:“把人都看紧了,别在萧家出丑。”又强调,“你也一样。” 王峙似乎仍对这门亲事不满,面上不情不愿,但还是答应了祖父。 二王快至萧府,萧家家主,早已领着举家上下,迎出门前。 见丞相来,热情招待进屋。 两家家主见面,自然少不了客套,你来我往寒暄,就耗了刻把钟。 而后,王崇才客气表明来意:“我此番来,是为孙儿下聘,定你家女郎为妻。两家再结姻亲,好合百年。” 萧家家主一口应承,直道:“好啊!丽仪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能得王郎为夫婿,我萧家门第生辉啊!” 王崇笑着接口:“唉,萧世侄过谦了,你家屋顶,哪一日不是华光四射!” 两家家主,禁不住互夸良久,脸上都漾着高兴。 言语渐缓,媒人要上前,王峙却抢先一步,拜在萧家家主面前。 王崇身子后仰,审视孙儿。 王峙手往袖袋内探,他也有一张红帖,掏出来,呈给萧家家主:“世叔请过目。” 王崇低喝一声,然因围观的萧家子弟亲友众多,为了庆祝,还有乐师弹奏,嘈杂声中,萧家家主未听见低喝,乐呵呵将红帖接过去了。 萧家家主还说:“好,这帖子我收下了!” 王峙这才含笑道:“家兄王峤,德行若幽兰,文学佼佼,今日我能替家兄向世叔递帖下聘,实乃荣幸。” 此言一出,萧家家主大惊,打开手上红帖,见上头写的是王峤的姓名和八字。 萧家家主看向王崇,见丞相低头垂眸,似乎没脸,皱着眉头,额头也锁成川字,隐隐的无可奈何。 此刻,躲在帘后,原不该出来的女郎萧丽仪,竟挑帘从后面房中走出来,表明态度:若嫁王峤,欢天喜地。 那还能说什么? 亲友在场,百余人听得清清楚楚。 王崇的提亲,只说为孙儿下聘。家主的答应,应的是王郎。 于是,堂堂王萧两家的家主, 竟被几个小字辈给算计了。 萧丽仪与王峤缔结姻亲。 王崇在萧家还要维持脸面,维持笑意,待到离开萧家,再面对王峙,那一张脸就彻底黑了,仿佛全天下的乌云都聚拢在他脸上。 王崇斥责王峙,一会吼他“好大的胆子”,一会骂他“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过会,又说王峙“浪费他一片好心”。 王峙撒了缰绳,两手都在空中,他给祖父赔不是,又说反正事情已经成了,要罚要跪都认了。 给王崇气得瞪眼、 王峙道:“阿翁,身为郡守,我已离郡数日。此时说什么也得回去了,下回回家,你再加倍罚我!” 当初他跟王峤合谋好,他去萧家,替王峤提亲,萧丽仪助力。而王峤要做的就是不做,不去裴家提亲,推掉裴家亲事,坐等萧家女郎。 如今合谋达成。 王峙想着,朝王崇行辞别礼,而后重抓起缰绳,回头朝冲天眺了一眼。冲天一声口哨,那班从广陵带回来的手下,全都四面八方聚来。接着排成两列,跟在王峙后面,调头北去,如雁列队。 王崇失仪,当街喊道:“你敢走?你敢走试试!” 王峙一打马,那就是飞起来,蹄声和风声俱大,什么话都听不见。 无影无踪。 王崇见这孙子是拉不回了,只得勒马转了半圈,往南回家。马蹄踏在路上,嘀嗒——嘀嗒—— 王崇突然勒了一下缰绳,问道:“符宝呢?” 随从不解:“郎君应在家中?” 王崇道:“赶紧赶回家去!” 带着人马回到王府,询问众人,皆道王峤还能去哪?他腿脚不方便,常年待在屋中。 但王峤的居所在王府偏僻处,他又深居简出,到底在不在屋内,无人去查,都是想当然。 王崇命手下去请,回来来报,今日王崇出门不多时,王峤坐了曾祖母的软轿,悄咪咪从侧边小门出去了。 手下还探得,萧氏老夫人同样不在家中。 但去做什么了,普通下人一概不知,几名亲信如云端者,咬紧不说实情。 王崇道:“那就往死里打!” 手下领命下去。 王崇独在屋中,伫了一会,走到窗前,见柳秀花娇,心情却躁郁,骂了一句:“蠢魔奴!” 王峙这愣头青,被人算计了,还帮着人家! 裴宅。 裴一之前同家里人说的,王家会在初八来下定。 今日才初六,怎么提早来了? 连裴一都疑惑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裴夫人一听,夫君又记错事,还是这么大的事,免不了数落他一顿。 裴一笑呵呵:“王家人要来啦,准备准备吧!” 裴夫人憋着气,招呼仆从布置,很快,王峤叩门。 裴一亲自开门,见得王峤在门前,不吃惊,却吃惊王家的老祖母,竟也来了。 裴一忙命仆人敞开大门,还唤裴夫人一同出来迎接。 裴夫人见得王峤,风雅清秀,心想,倒是副好相貌。 与王峤交谈,如沐春风,裴夫人心赞:到底是大家教出来的,风度翩翩。 然而,进门后王峤迈步行走,高低不齐,跛脚明显,裴夫人心底的赞叹旋即转作惋惜:王郎,可惜了! 驯狼记 第7节 更替裴爱惋惜。 王家一行人进门,渐至正堂,裴爱裴怜躲在竹帘后窥视。 裴怜透过缝隙,目不转睛:“王郎倒是斯文。” 裴爱也瞧着,不知怎地,明明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心里却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甚至没有紧张。 裴怜问裴爱:“你是不是因为他走路样子太丑,所以看不上?” 裴爱摇头,她并不鄙夷,只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味。 裴怜问:“那姐姐能看上什么?” 裴爱未答。 裴怜叫起来:“是不是那三支箭头的郎君?”那日,姐姐拔出利箭,将三支箭头带回家收起来。 裴爱坦然道:“射箭的郎君的确令人折服,但谈不上中意吧。” 两人言语声音稍大,王峤行着,忽然扭头朝竹帘方向望了一眼。 裴怜:“哎呀!”被发现了。 裴爱刚好与王峤对视,可惜,这一眼,仍不动心。 王峤对着竹帘,微微一笑,而后转向正堂去。 裴怜小了声音:“王郎好温柔呀!”她说,“你和他做了夫妻,他肯定很温柔了。” 裴爱笑道:“那最好了。” 裴怜挑眉:“哦?此话怎讲?” 裴爱嫣然一笑:“要是我的夫君,从来都是顺从我,爱我疼我。如阿父对阿娘一般,上缴薪俸,数落他他也从来笑嘻嘻,那最好了!” 裴怜捂嘴笑开去:“原来姐姐想驯夫!” 两人在帘后,只瞧得见过道,瞧不见堂内发生的事情。 过一会王家人离去,裴一送亲家出去,关上大门,两姐妹才从帘后出来。 盈盈向前,正想找父亲说话,母亲裴夫人就从正堂跑出来,手执红帖,喊道:“他家把帖子送错了!” 两姐妹和裴一都围上来,四人一齐打开红帖,见里面工工整整,写着郎君姓名: 王峙。 裴夫人还在说:“王家弄错了!” 裴一伸手抓住夫人的手,第一回 见他沉声:“可能……没有弄错。” 裴夫人经夫君一点,渐渐张大了嘴,开合几次,叫道:“方才老夫人下定,只说王郎!王峤也只说求娶,没提过我字!他们都是故意的,故意的!” 故意混淆视听,令裴家接下王峙的红帖。 裴夫人一拳捶向裴一胸口:“都怪你,接了红帖,看也不看!”直接就放在案上了。 第6章 裴一紧紧牵着裴夫人的手,道:“你别慌。” 有他在呢。 裴夫人几乎快哭出来:“怎么办吗?” 被王家构陷了,难道就只能陷着? 裴一宽慰夫人:“我想想办法。”说着,竟直接在旁边花坛边沿坐定,闭眼思索。 裴夫人似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裴一面前走来走去,不住念叨、着急。 裴一睁开,看她一眼。 裴夫人急着近前:“想出对策了?” 裴一缓缓道:“没有,就听你一直说个不停。” 裴夫人抖两下,抿紧双唇。 四周安静下来,裴一沉思细想,如果丞相想说的是王峙,当初直接同他说就完了,何必多此一举? 说明,是王家某些人背着丞相的动作。 可这些人既然敢忤逆丞相,那定是不怕的。例如今日来的老夫人,是丞相亲母,丞相难道敢不孝? 丞相惹不起,这些人更惹不起。 裴一思索到这,暗叹人生最好,还是闲云野鹤。 裴夫人安静了一会,就忍不住再开口,催促裴一:“你想好了没有啊?”走来走去,忽然扭头盯着裴爱。 急了半晌,女儿自己却跟个无事人一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裴夫人问裴爱:“换了郎君,你怎么想?”女儿是不是吓傻了? 不对啊,若是吓着,她会流泪的。 裴爱心底出奇的平静——许是对王峤无感吧,所以换一位夫君,也没什么波澜。 裴爱答道:“前些日子,阿父同我就持着同样观念——世世变异,各有所宜。婚姻嫁娶,任其自然。” 裴夫人右手对着左手掌心捶了一拳:“好一个任其自然。你瞧得那王峙是什么评价吗?暴厉恣睢,残虐如狼!” 裴爱静静听着。 裴夫人伸脖,对向女儿:“你嫁过去就是入了狼窝,要被他吃掉的!” 裴怜听得有趣,起哄道:“啧啧,就算不吃,饿狼也要夜夜磨牙!” “什么狼啊兔的。”裴一睁看眼,冲裴夫人叹息一声:“你又人云亦云了。你见过狼么?见过王府君么?” 莫说裴夫人,连他都没见过王峙。 是日午时过后,就有最早听到消息的一班朋友,登门向裴一贺喜。 学生们也纷纷来恭贺老师。 翌日,裴一上朝,同僚之间都传遍了。个个见他,都要道喜。 这消息未免传得忒快了! 快至有诡。 众人都恭喜裴一,大女即将嫁于王府君。 除了最初几位知情且守口的,其他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桩阴差阳错。 想来,那王峤来裴家,因着腿脚不便,乘着软轿,围观的人都以为是女眷。要解释是王峤上门,无人会信——明明是老夫人亲自上门,为王峙提亲。 某些人抽身干净。 某些人落得好口碑。 裴一身为侍中,朝议过后,要助丞相单独处理事务。 殿内只丞相王崇,与他二人。 丞相坐在案前一页页翻着,听着纸张轻微的声音。他看的,都是地方汇报上来的政务, 有些重要的,会丢给裴一,让他整理誊抄。 一个阅,一个誊,忙了半个时辰,王崇偶尔开口,都是公事,未提私事。 又过了一刻钟,王崇与裴一聊起私事,却聊的是同僚间的一些事,只字不提婚事。 丞相不提,裴一不好开口。 聊着聊着,王崇道:“你担任侍中,有五年了吧。” “是。” “明年是不是该评议了?” “是,明年开春。” 王崇道:“你做得不错,兢兢业业,明年我会举荐你,再升一品。” 裴一的第一反应是错愕。 王崇注视他道:“希望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裴一这才反应过来。王峙性子不好,树敌众多,王崇之前给他配的萧家,可能有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百年之后,王峙有个靠山。结果错配裴家,裴一没有兄弟族人在朝为官,自己的权力也不大……丞相这是要栽培裴家,往后为王峙倚靠啊! 裴一对王崇向来衷心,想明白后作揖一拜,重重道:“丞相!” 深拜重诺,定不辜负。 拜完,裴一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丞相是退让了,这门亲事,已经铁板钉钉。 但也许福祸相依,观王峤提亲的举动,是个心思重下得去手的,也许阿爱配于王峙,反倒救她一命。 裴一想到这,朝王崇再拜:“多谢丞相!” 既然婚事已定,接下来的日子里,裴夫人就着手置办女儿的嫁妆了。 她常常出门采买,两姐妹在家中,有了许多没人管的时间。 裴夫人的远方表兄,前些年来建康经商,逐渐安定,有了一双女儿,唤作陈妙嘉、陈妙慧。是一对胞胎,比裴怜稍小几个月。 两家逢年过节走动,裴爱裴怜渐渐与陈氏姐妹相熟,成为密友。 近日,陈氏姐妹得知裴爱要嫁了,以后难得见面,特意来裴家探了一番,又邀请裴家两位姐姐,去陈家花园玩耍。 裴家无车,裴夫人哪里放心两个女儿出去,但是陈妙嘉说,陈家的车可以过来接两位姐姐,说了半月,裴夫人才松口答应下来。 这一日,裴夫人出门忙去,而陈家说好了派车来接裴爱裴怜。 陈家是马车,裴爱裴怜上了车,这马走得比牛急,过来接她俩的陈妙嘉笑道:“两位姐姐,抓紧了!” 裴怜问她:“妙嘉,这般颠簸迅速,你受得了?” 驯狼记 第8节 裴爱道:“她不是妙嘉,她是妙慧。” “可是她说她是妙嘉!” 陈妙慧以袖掩口,她和陈妙嘉爱玩你扮我,我演你的游戏,每次糊弄旁人,多能成功。 陈妙慧笑道:“每次都只有大姐姐认得出来。”说完,朝裴爱眨眼。 正说着,马车突然往左偏了偏。 裴爱裴怜连忙抓紧。 陈妙慧道:“不碍事。” 陈家的马车车厢是有窗的,此时天热,窗子移开挂着布帘。马车往左,那布帘被风吹起,裴爱仅仅一眼,就瞧见那日射箭的郎君,还是玄袍墨马,带着两列人马飞驰。 裴爱出声:“唉!” 陈妙慧也看到了黑衣人马,道:“可能马车左偏,就是这群人影响的。不过这是常有的事。”不是这群人,还有其他人。 裴爱问她:“你晓得这领头的是谁么?” 陈妙慧还未回答,裴怜就插嘴道:“姐姐不是要嫁人了么?还打听别的郎君做什么?” “想问问,上回还是他救了我们。”算是恩公,不能打听啊? 陈妙慧道:“不晓得。不过我可以差人去打听。”陈家经商,三教九流多有结识。她旋即微开车门,吩咐车夫:“方才过去那群黑衣人,记住了么?” “女郎,记得的。” “去打听打听,是哪家郎君。” “喏。” 陈妙慧领着两位姐姐回家,与陈妙嘉相汇,刚在花园兜上半圈,下人就打听出消息了。 回报来说,那是王家的广陵郡守,每每回家,都是这般策马——这趟,好像还收敛了些。 四女郎中,裴爱最先反应过来,心底旋即破土发芽,藤枝迅速蔓延旋转,每一处分枝都开花。 她偷乐,却不说。 裴怜和陈家姐妹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姐姐,那是你的夫君呀!” “哎呀,那不就是大姐姐的如意郎君!” 裴爱笑道:“是啊!” 裴怜将胳膊搭在裴爱肩上,笑问:“姐姐可满意?” “十分满意。” “这婚还结不?” “结。”裴爱眼里熠熠闪起光辉,“我嫁定了!” 这一日游园赏花,裴爱格外欢畅,可另一边,得知自己被算计的王峙从广陵星夜兼程赶回来,就没那么好心情了。 他赶回家里,谁也拦不住,径直去王峤住处算账。 王峙没有叩门,径直推开。王峤正坐在屋中榻上,见弟弟进来,平静看了一眼,竟不躲避。 似早算到这一天会到来。 王峙冲王峤道:“我都助你娶萧丽仪了!” 帖子都递成功了。想不明白,王峤跑去裴家递红帖,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王峤坐在榻上,上身匍匐向前:“弟弟成全我,我感激不尽,无以回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构陷我?”王峙朗声质问,喉头滑动,胸脯起伏,“说好了的,我帮你提亲,你不用再去裴家。” 王峤直起身子,平静道:“魔奴,我不是你,无父母疼爱,阿翁也不会特殊关照我。只要你不娶、幺叔不娶,就算萧家接了帖子,丽仪也轮不到我。我只能自私自利,你的婚事定了他人,我和丽仪才稳妥。” “对,你是自私!”王峙听得生气,“你是稳了,我却被你坑惨了!” 裴家大女是谁啊?他见都没见过!自己心气这么高,建康城多少才艺双绝的女郎,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现在造化捉弄,竟要娶不知名的裴家女郎? 王峙气极:“符宝,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互不相认!”说着就要往外面走,王峤却从榻上赶下来拦他,走得急了,跌倒在地,下巴在地上一磕,身子一震,竟口吐出鲜血来。 就在这时,屋内被人打开,门外站着老夫人、王崇、王道柔……一班子大家长,都见着王峙伫立,面色凶凶,而王峤则倒在血泊中。 老夫人怒斥道:“魔奴,你、你真是越发猖狂了!怎能打你哥哥!” 这么一说,围观的家人大部分都觉得王峤是被王峙打的。 唉,真如外头传的,“残虐如狼”啊! 王峙只在意王道柔,看向母亲,见她脸上显着失望之色。 王崇却朝王峙递眼色,接着故作生气:“来人,把这个逆孙关起来!” 旋即涌上来许多仆从,左右架住王峙。 王峙能挣脱,但见母亲也在人群中,怕打起来令她更失望,便任由仆从反剪双手,关入家中一处无人居住的院中。 哼,先让他们关半天,等他出来了,再同母亲解释,再讨回公道! 末了要反锁大门时,王峙朝督办的王崇喊道:“阿翁,你不能关我久了,广陵不可一日无父母官!” 王崇啧啧两声,道:“我已替你向陛下告了假!广陵事务,由副官暂领!” 王峙心中一沉,左右望去,这院落明明无人居住,却床榻安几,被褥软垫无一不新,甚至连花瓶都是新摆的。 他明显又被家人坑了,这明显就是新房,关他在这里,接了新妇回来,直接成婚! “阿翁、阿翁!”王峙急急喊道,但王崇早就离去了。 因着今年的吉利日子不多,过了半月,便到迎亲之日。 第7章 外头都传,丞相当年的婚事,太过奢靡。而今反思,一律从俭。 黄昏时分,天空上染得粉的紫的,是这个时节才有的云霞。仆从执灯朝路,新郎官驾车在后……等等,这新郎官似乎有些特别? 坐在墨车最前方,手持缰绳,一身新郎红妆的男子竟戴着面目。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那一位……病了么?” 接亲的日子一般是提前定好的。但真到了接亲那一日,有些运气不好的新郎,恰巧染了重疾,无力上马接亲。这时就会找个家中娶过妻的同辈,戴上面具,戴他走这一遭。 众人小声议论,没想到,威风凛凛的那一位,居然会有病倒的时候。 队伍还未到裴家门前,裴家盯梢的仆从,已经撒腿回报主人——当然,还有家中女郎。 裴爱穿着新娘子的喜服,早已装扮妥帖,执着团扇,听说王峙来迎亲的,心似小鹿乱撞。裴夫人此时却流了眼泪。 裴怜在旁看着,奇怪道:“阿娘,你哭什么?” “你懂什么,你姐姐嫁进去后,我们都见得少了。”裴夫人心知是喜事,却分外难过,一来以后难见女儿,不知她一个人在王家,吃穿用度会不会被克扣?高门规矩众多,又会不会被人欺负、算计?还担心她压抑不开心…… 二来,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日日相对,就这么嫁去别家,心里空空的。 裴怜懵懂,但听亲母一说,似乎以后真见不到姐姐。那以后谁陪她说话嬉闹?屏风那边岂不是一张空床? 受了感染,裴怜也难过起来。 裴爱见着,心头触动,亦生出不舍,湿了眼眶。 裴夫人见状,轻抚裴爱后背:“莫怕、莫怕。” 裴爱道:“阿娘,我不是害怕。”她这回哭,真不是因为惧怕。但数种情绪,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也难说出。 不知怎地,解释完,她泪涌得愈厉害了。 一家四口,倒只有裴一,仍是微笑着的:“嫁女是喜,哭什么!” 裴夫人横夫君一眼:“就你没心没肺!” “当年你嫁我的时候,也没见你哭啊!” “那是因为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把眼泪哭干了!” 说着说着,裴一和裴夫人竟斗起嘴来。 话越说越好笑,仿佛两个小孩。 裴爱裴怜听得乐呵,谁也不难过了。 到了门口,婢女扶裴爱上车,她在扇后偷看,疑,王峙怎么戴着面具? 不对,按风俗,戴面具来的就不是王峙了。 他病了? 裴爱不禁为王峙担心。 莫说路上了,就是到了王家,沃盥、酳酒、交拜全无心思,只盼着早早入洞房,关照病夫君。 等到了她和王峙的院落,却觉出古怪来——这里装饰一新,门前窗上着囍,窗户和门除了一个仅能探出手的小窗口,其它都从外锁着。 那王峙岂不被反锁? 王家把一个生病的人锁起来做什么? 待到王家婢女们给裴爱打开门,她瞧见新房内明显生着气,但还是起身朝她礼貌一拜的王峙,明白了。 猜他定是不同意、不情愿这桩婚事,被长辈关起来,强制成婚。 裴爱也不点破,她瞧王峙眉目英气,回忆当日策马放箭,英姿飒爽——他就像她家院子里开的花,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赏? 她是爱花赏花的。 他不愿意?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本该男子主动,裴爱却主动近前,两手紧紧握着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脆声道:“夫君却扇。” 等了半晌,并不见王峙过来,反而听到王峙的声音,他先告诉她原委,继而又道,自己是被算计的。这门婚姻,他从未松口答应。 裴爱握着团扇的手在抖。 王峙柔声同她商议:“女郎不该被我耽误,可速归去,再觅良缘。” 驯狼记 第9节 屋内寂静半晌。 裴爱忽扬起头,脖颈挺直:“进门第一夜,夫君就要将新妇休掉吗?” 王峙确实是这样想法,但不知怎地,裴女郎一说出口,顿时觉得这种作为十分无礼,过分伤人。 他陷入沉默。 裴爱继续道:“进门第一日就被休,回去后建康城人人皆知,哪个郎君会再上门提亲,我怎可能再觅良缘?” 她这么一说,王峙心中不忍,但又缓缓暗道:他是真不愿意娶。 一时两难。 “我想了想,唯有一个办法,既可成全夫君,亦能圆我。” 王峙闻言,抬眼注视裴爱,自她进门口,第一回 认真审视她:团扇背后,模糊面容,其它瞧不清楚,只一双眼睛里的水光,在夕阳黄昏时最为明亮。 王峙问她:“什么办法?” “以夫妻之名,行知己之实。一年为期,约满各放归去。” 王峙心想,那便是先假装一年呗!虽然他心底仍有些膈应,但一年后再合离,能寻的理由的确多了,她可比今日少些难堪。 王峙轻轻将团扇从裴爱手中抽掉。 他瞥了她一眼,陌生女郎,中上之姿,但还入不得他眼。 旋即避开裴爱的目光。 裴爱瞧王峙神色,应该对她没有印象。 记不得那日射箭的事情了! 裴爱眺向案几,上头摆着一壶酒,两只用红绳系在一起的葫瓢。 她提醒王峙:“夫君合卺。” 王峙埋头,提壶倒酒,落在瓢中。举手投足间,不自知流露出优雅,却令裴爱心如战鼓。 稳住、稳住。 两人在案几两侧坐定,王峙见裴爱去端葫瓢,迟疑了下,也端起。 他一执瓢,裴爱明显感到力量,她的瓢被强带着扯向王峙那边。 裴爱本能地拽了拽,只一下下,就感觉到王峙再次加重了力道。 好好的合卺,怎么成拔河了? 又像鱼钩钓着一条不听话,拼命要往回拉的鱼。 裴爱试着再用力些,果然,王峙再次加重力道。 两厢僵持,她心底轻笑,突然松了手,王峙收不住,身子后仰,自己瓢里的酒全泼在脸上。 本能地眯眼,躲闪,泼到发髻上的酒往下滴。 王峙转过身去,整理仪态,以他的性子,在陌生人面前出丑,简直比拿刀子在脸上刮还难受。 裴爱并不催促,见他背着身子,一阵动作。许久,平静了,裴爱才提醒道:“夫君,还未行合卺。” 王峙转过身来,重新倒酒。 他先拿起瓢,却又放下,同裴爱道:“女郎,同你商量个事。” 裴爱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夫君请讲。 王峙唇抽了抽:“这回你我都不扯瓢?”把这仪式给完成了。 “好啊。” 王峙等着裴爱触及葫瓢,与她一同举起,至空中,红绳笔直,才发现仍得扯瓢——因为红绳不够长,差一截距离,够不到嘴边。 王峙蹙眉。 裴爱提醒道:“夫君,可以这样的。”瓢端端正正定在空中,保持不动,她将脑袋凑前,就喝上瓢里的酒了。 王峙顿觉一世的英明才智扫地。 他把头凑前,饮了一口,哪知可得太急呛着了,但小户女郎在眼前,岂能丢面子? 明明想咳嗽,却一下下硬吞回肚里。 为了掩饰自己喉头的抽搐,王峙道:“这酒有些苦。” “不是酒苦,是瓢苦。合卺选的都是最苦的葫芦,意味夫妻喝了酒后,能半生同甘共苦。” 王峙抬眼:“女郎知道很多?” “阿娘告诉我的!”裴爱声音甜美,笑着扬起下巴,“而且这酒不能喝完,喝一半后,你要和我交换,喝对方那半瓢。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峙稍稍失神。 裴爱将手中的瓢递到王峙面前:“交换吧!” 王峙与她交换,举瓢同饮。 等一瓢酒完全下了肚,他才察觉到不对劲:这风俗他怎么不知道?还有,他为什么要听她的? 他几时饮别人饮过的东西? 可是合卺已经按照裴爱的意思完成了,就算沾着女郎的口水,他也完完全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还有,他们不就是装装样子,走个过场,为什么要魔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峙对自己有些恼火。 王峙眉头皱成川字,既然是假装,那么有些话,在成亲第一日,就要同这位女郎讲明白。 他要立威,还要划清界限。 王峙正准备开口,却见裴爱放下葫瓢,双手放在膝上,敛起笑意:“夫君,有些事我必须先同你说清楚。” 王峙眉头更拧:“女郎请讲。” “夫君高门之后,兼文韬武略,好似万仞泰山上的青松,上有甘露润泽,下有渊泉滋养,冬夏青青,贞且知礼,风度超群。” 谁不喜欢被夸呢?何况裴爱这一番吹捧雅极了,王峙极度舒适,不自觉对她笑了笑。 裴爱却话锋一转:“夫君既知礼节,讲风度,且已歃盟定约,缘何还以冷脸和恶气对待?” 王峙一听,心中第一反应:她说得对! 回味三秒:不对劲啊! 他是脾气大,但他同时也是王家儿郎,知书教养,所以踢倒案几,会自己扶起来。遇着再不待见的人,该行的礼仍会行。 所以他心中虽一百个不情愿,却仍因礼节和恻隐之心,答应下一年之约。 王峙刚想反驳,裴爱却又开口——她怎么总让他说不出话! 裴爱道:“亲事是阿父与丞相说的,我得知时,已经说定。后来你家郎君上门,我的夫君从一个人换成另外一个人,我同样不知情,不能左右。” 王峙见她神色自然,不似撒谎。 但因着接连被人欺骗,王峙仍半信半疑,问了她许多细节。 裴爱对答如流,没有漏洞。 王峙这才完全相信,心想:原来她跟他一样,也是被强迫的。 之前以为裴家人都同王峤合伙做局。 这样想来,她比自己更惨了,接连被“卖”两次,进门后还受他欺负。 王峙心中顿时软绵绵,微微垂眸,柔声道:“是我进门怠慢女郎,向你赔不是。” 裴爱说话,不紧不慢,“我是夫君名义上的嫡妻,纵然没有喜爱,夫君也应该尊敬我。” 王峙哑口无言。半晌,道:“女郎说得对。” “既然是对的。夫君尊敬我,也要在外人面前扮得真实,就不该再喊我女郎。”裴爱嘴角勾起,“该改口喊我娘子了。” 王峙怔住,明显不能接受。 裴爱道:“要是郎君喊女郎喊习惯了,哪天对着外人,一时嘴瓢就露馅了。不如早早改口。” 王峙:“女——娘子说得对。” 那声“娘子”音微气短,一带而过。 “夫君喊什么?我没听清。” 王峙只得再重复:“娘子……” 声音跟个蚊虫似的,威凤霸气全无。 而且喊完,见鬼!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双颊飘红。 更不好意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第8章 日头西斜落下,黑漆漆夜幕里掌上灯。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两人对坐案前,你不动,我不动。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种气氛,谁先动,谁就输了。 两个人甚至连手指的细微挪动都没有。 不动之中,安静得连窗前吹来的丝丝风都能听到。 王峙想想,夜晚风凉,女子似乎都畏寒,例如他娘。王峙起身,将窗关上。 重坐下来,与裴爱相对。 裴爱问他:“夫君渴否?” 王峙连连摇头,不渴不渴,他今儿的苦酒已经喝够了。 沉默数秒,王峙反问:“女——娘子渴吗?” 驯狼记 第10节 见鬼,再喊一次,脸依然烫。 裴爱道:“不喝了,怕晚上睡不着。” 她这一句正点到王峙心上,他往床上瞟,少顷,道:“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上吧。” 裴爱在意王峙,脱口而出:“地上寒气重,恐怕伤着夫君身体。”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深意,耳根渐渐烫了。 王峙心想,寒气重能怎么办,他堂堂大丈夫,难道让一个女人睡地上?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没事。”王峙道。他想果断一点,不在这个事上谦让来,谦让去,便去一侧衣杆上取了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 裴爱瞧见,旋即抱床上的被子,要给王峙:“夫君盖这个吧!” 王峙拒绝:“这个留给你。”仅仅一床被子。 “不盖怎么能睡?”裴爱说着,试图抽出床单和垫褥给王峙。 “啊呀!”王峙道,“我一个大男人,风餐露宿都可以,你别拿了。”为防止裴爱再啰嗦,王峙直接倒在披风上,“睡吧。” 裴爱迟数秒,应了声好。 王峙便吹了灯。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各自睡好, 起先还是好好的,两人虽然都没睡着,但都很在意形象,一动不动装睡,不发出一点响声。 一个时辰后,王峙那边,开始辗转反侧。因为屋内格外安静,他翻身的声音,披风褶皱的声音,都听得清。 裴爱这边也忍不住挪了挪身子。 王峙听见动静,原本是背对着裴爱方向,此刻转过身来,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娘子芳名。” 半晌听不见裴爱应声,王峙发声:“嗯?” “单名一个爱字。” “哦——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有个妹妹。” “也是一母同胞?” “阿父只有阿娘一人。” 陷入沉默。 许久不闻新声,裴爱正以为是聊天尴尬,他已无话可说,却听见王峙喃喃一句:“丈人母丈人公真好。” 裴爱旋即互赞:“大人公和婆母也是一生一双人,同样的好。”桓超和王道柔冲破门第和身份枷锁,勇敢在一起的爱情故事,早已传遍建康。 王峙不接话,却很自然地另起一话题:“小妹与你相差几岁?” “仅仅两岁。” “好啊。”他赞叹一声,“我从小就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不用自己同自己玩。” “夫君说笑了,王家小郎那么多。” 王峙却再次转了话题,问她:“唉,对了,你嫁过来,没陪仆从么?”见方才裴爱进门,跟着的都是他王家仆婢。 “带了几个,可能都安置了吧。”裴爱道,提及这个话题,她晓得王峙疑惑什么,便告诉他,自己的父亲好老庄成痴,在朝堂上可能拘束,但一旦回到家里,顿时似大鹏遨九天,又是鱼跃沃海,无拘无束。所以裴家不那么讲规矩,虽然有仆从婢女,但好多事都是自己来,裴一会去院子里种花,和家里的园丁一同坐在泥巴地里。而她和裴怜,也多亲力亲为,真正意义上,没有“贴身”婢女。 王峙被吸引住,颇有些神往,说改日一定要拜访下老丈人。 裴爱反问王峙家中人物,他却一句带过:“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明日要见。” 裴爱再问,王峙笑笑,只提王崇。说阿翁和蔼,但是千万不要惹怒他。 两人问答话多,不仅有了初步了解,而且感情上也不那么陌生了。 互相间说话就多了一分亲近。 聊了约莫两个时辰,时近子夜,裴爱两句话间,没忍住插了一个哈欠。 王峙清清楚楚听得,沉默须臾,道:“时候的确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你还要见许多人。” 裴爱心想,是咯,新妇头一日,是要一一见过夫君家里人。之前她堂上对拜,遮着扇子,都能瞟见黑压压一大群人。 那可得先睡个饱觉,明日才有好气色! 裴爱道:“那我睡了,夫君好梦。” 王峙翻身背对过去,裴爱亦翻身。 她打算闭眼,却盯着帐子,回味起王峙方才的某些感叹和回避。 裴夫人特别喜欢在家讲各大家族里的恩怨情仇,裴爱一联系,心想:莫非公婆不似传说中那样恩爱?兄弟间也多勾心斗角? 不过都是猜测,还是要等自己同王家人打上交道,再做判断。 裴爱想到这,对明天愈发期待,闭眼很快入睡。 梦里,她甜甜梦到王峙。 王峙这边,却睡不着了。 他向来以为自己是吃得苦,无所畏惧的,亲身睡在地上,才知道想法还是太简单。 地上真是冷啊……之前聊天还不觉得,这会专心致志入睡,才发现根本睡不着。 王峙渐渐蜷起身子。 缩了许久,手脚麻了,娇贵地翻了个身。 朦胧中,见着一床被子,落在地上。 再往上看,裴爱四仰八叉,一只胳膊掉在床外悬空。 她身上什么也没盖。 王峙叹息一声,轻手轻脚起来,捡起地上的被子,小心翼翼给裴爱盖上。 离得近了,才完全瞧清楚她。裴爱没有褪去衣裙,只是将身上配的首饰放到一边,松了发髻,一头青丝散在床褥上。这会起了风,裙角随风飘起来。王峙便扎紧她被子右边。 左边爱莫能助,谁叫她一只胳膊吊在外面。 弯腰扎被,身子俯得下了,听见裴爱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一阵香气。 王峙蹙眉,这芍药香太浓了,真是刺鼻。 他是不喜欢这个香那个香的。 王峙快步回去,重躺在披风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没睡着的王峙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极其响亮,补救不得,把裴爱给打醒了。 她翻个身,瞧着王峙。 王峙的嘴巴很不争气地又打了个喷嚏,顺带缩肩。 裴爱的意识仍有些迷糊,脱口而出:“上来睡吧。” 说完,身子往里一翻,让出半边床位,背对王峙。 王峙吸鼻子,想了想,蹑手蹑脚爬上床,钻进被子里,身子紧紧贴着床沿。 仿佛随时可能掉下来。 两人中间好大一条空隙。 王峙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身子是僵的,但好歹不是冻僵了。 许久,他终于浅睡。 继而深沉。 到了丑寅之间,裴爱犹在梦中,毫无意识地翻身,只当是在自家床上,两腿往左一横。在被子里整个抱住王峙。 王峙也在梦中,他睡得晚,此刻比裴爱的梦更沉。遭遇打扰,王峙便不耐烦的推手,想将突如其来的重量推走,却推不掉。于是他翻身过来,对抗般将一只胳膊搭在裴爱身上。 哼,看哪个重! 裴爱的发丝刚好扫在王峙脸上,他觉得痒,甩了甩脑袋,脸一下子就贴上裴爱的脸颊——嗯,今日这枕头真软。 王峙的梦中,飘来朵朵白云,他一下子就跳到白云上,整个人完全抱住裴爱,紧紧贴牢,脸颊和脸颊还相互摩挲着。 这云朵竟然还有香气,王峙情不自禁笑着出口:“这芍药香真好闻。” 凑近些,想闻得更多,却恍觉云朵成块了,像他爱吃的冻糕,王峙不禁反复咬这冻糕,真好吃…… 于是,醒来的裴爱一睁开眼,就看见王峙在吻她。 裴爱顿时心花怒放,虽然她没之前从未吻过,但本能地热情回应王峙。 唇与唇黏腻,连呼吸也窒息,裴爱不禁张嘴,王峙的舌头却一下子探了进来。 他当是冻糕,舔了又舔。 第9章 舔完以后,又抱着裴爱的脑袋磨蹭,舌头在她嘴巴里捣鼓。 裴爱能听见心跳,隔着胸腔,咚——咚——咚—— 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王峙的。 但王峙嘴上的动作已经把她吓懵了。 在裴爱的认知里,吻便是嘴唇碰碰,一触即分,哪有这种的?这人的舌头怎么忽然成了蛇? 她有些怕,流眼泪的毛病立刻就犯了,抱着王峙的手也松开,王峙却不依不饶,抓着她一带,两个人直接翻了半圈。 裴爱在上。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全落在王峙脸上,甚至有轻微的哽咽声。 王峙不知是被泪染醒,还是被声音惊醒,缓缓睁开了眼。 首先印入他眼帘的,是裴爱哭泣的双眼。然后,目光往下移动,是他亲着她的嘴唇,女郎则趴在他身上。 驯狼记 第11节 王峙的面皮瞬间涨红了,是整张脸包括脖子和耳根,都红透的那种。 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裴爱在上,是她强了他?但分明是自己的舌头塞在裴爱嘴里,所以是他对她用了强? 不管谁强,到底轻薄了女郎。 关键是,他再往下看,自己某一处失礼了。 王峙旋即坐起,将裴爱从身上抖落,打算下床,却仓皇踩空,一下子腰盘坐地,发出一声巨响。裴爱被响声一惊,愈发哭得厉害,心里又想,王峙这一摔应是极重,便爬到床沿,关切道:“夫君当心。”又问痛不痛,要下来扶他。 王峙嘴硬,当即爬起来矗立,一脸风淡云轻:“无碍。”见裴爱近前,他脚下后退半步,低头,那失礼处仍不争气,依然醒目。 王峙一挥袖子挡住,眼神躲闪:“我去沐浴。”说罢转身离去。 门外天刚蒙蒙亮,雾气四起,晴日不见。王峙大袖子仍挡在身前,高声唤道:“冲天!” 小跟班屁颠屁颠跑过来,弯腰躬身:“府君有何吩咐?” “备水,我要沐浴。” 冲天楞了楞:“府君恐怕得等会了,热水还没架上火。” 王峙横他一眼:“谁要热水了?我要冷水。” “喏,喏,属下这就去准备。” 这院内本就有个非露天的池子,冲天吩咐下去,仆从们慌忙备了半池储着的泉水,婢女们撒上香料、花瓣。 而后通知冲天,冲天再通知王峙。 王峙入内,纱帐似烟飘起,露出浴池一角。他见内里有四个婢女,或捧衣物,或持水巾帕,看样子是要伺候他沐浴的。 王峙肃然扫过,婢女们吓得屏退。 王峙这才松了口气,放下袖子。 冲天同另外两个王峙的随从,在外守着。 见婢女们如鱼般逃出来,一人小声道:“府君又发脾气了?” 另一人立马反驳:“不一定,你几时见府君沐浴,旁边有人的?”这类私密的事情,王峙从不让婢女伺候,所以今日是正常操作。又道,“府君昨夜洞房做新郎,怎可能发脾气!”温柔乡里,高兴还来不及呢! “正因如此,才会生气!你没见府君是被强迫娶亲的么……” 两人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便一起问向冲天:“冲天哥哥,你是府君眼前的大红人,可知道……府君心情如何?” 冲天皱眉,道:“你俩争执,我早听到了。唉,我也辨不清楚,照着府君之前的态度,对这门婚事的确是不情愿的。但今日府君从新房出来,既囔着沐浴,还整个脸飞红。” “啧、啧。” 冲天道:“不过,我看府君的脸色,却也不是欢心。” “那是什么?” 冲天皱眉,府君生气吗?却也没见愠色……冲天一时答不上来。 “冲天——” 室内一声高亢叫唤,三仆皆吓一跳。 另外两人脚下立马后头,缩着肩膀,双手做出前推的手势:“冲天哥哥,府君喊你,快去!” “快去!” 冲天同样吓着,埋头快步入内,不多时,又快步出来。 “怎么样?” “怎么了?” 二仆同时问道。 冲天一脸讳色:“府君喊腰疼,叫我拿药膏……说是腰伤着了。” “啧啧!” “唉!别说出去啊!”冲天急忙嘱咐。 “哥哥放心,我俩口风严得很。” “就是。” 冲天闻言,笑着松了口气。 然后,三日后,王家上下就传遍了:狼君暴戾,洞房花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之后,在建康城传开去,接着,又传到广陵…… 当然,这会王峙不知流言,裴爱亦不知道。一个沐浴更衣,一个等在房中,一个焦灼苦恼,一个困惑忐忑。 裴爱等了许久,仍不见王峙归来。反倒是有几名婢女,轻叩房门:“夫人,该洗漱了。” 新妇见姑舅的时辰,在王家是严格规定好了的。裴爱恐怕耽误,便允那群婢女进来,帮她梳洗,于是王峙进门时,正见着裴爱对镜端坐,一身干净新衣服,青丝窕窕垂下。 婢女握梳,正缓缓捋过裴爱如瀑的青丝。 众人听见脚步声,一齐回转头来。 婢女们纷纷行礼:“郎君。” 王峙手负在身后,点了点头。目光缓缓右移,对上裴爱目光,两人面上都是一烫,不知如何开口。 王峙赶紧挪开目光,裴爱迟了些,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婢女给裴爱挽髻,待要簪钗,她却让婢女们退下了。 房内只剩下夫妇二人。 王峙冉步朝裴爱走近,反剪在背后的两只胳膊绕至前来,裴爱见着,他竟捧了两只紫红木兰,双手恭敬递至裴爱面前。 微微花香伴清风。 王峙道:“轻薄娘子,羞愧难当。无言骤去,是为失礼。以木兰作赔,还望娘子原谅,我日后定不再犯。” 原来,花是用来赔罪的。两只木兰,分别代表两次过错。唉,她还以为是代表一对人呢! 裴爱的惴惴不安瞬间驱散,笑道:“两只木兰就够赔啦?” 王峙头一抬,嘴一硬:“那你想怎样?”缓了缓,他语气重放柔和,许诺道,“是我失礼在先,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但凡我能全力的,都可以允诺你。” 裴爱笑道:“我没想好,先欠着!” 王峙愣住。 裴爱却已转过身去,自己挑起簪镯水粉来。王家果然贵气,各色宝钗摆了满桌,左边一筐是婢女呈上来的簪花,都是从王家园子里新鲜摘来。还有螺黛、水粉……光口脂就摆了两排。 裴爱第一回 见这么多选择,陷入纠结。 就在这时,王峙突然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立下字句。” 裴爱懵了两秒,恍然大悟:夫君才刚对她上一句话做出反应。既然欠了,就要立字句,让她安心。 知道他是个重诺的人,但没必要这样。 裴爱笑道:“不用字句了,我已经想到你要怎么赔我了。” “怎么赔?” “帮我选个口脂。” 许久的沉默。 王峙一脸严肃凝视桌上十几盒口脂,道:“不都是一样颜色?” 裴爱:石榴红最正,颜酡最浅、嫣红比颜酡颜色重三分、海棠红又比颜酡重两分,暗红的胭脂,似橘的妃色……每一种都有着巨大差别,他居然说没差? 王峙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既然答应了娘子,硬着头皮也得挑一个。于是他左看过来,右看过去,选了个自觉最好看的,指道:“就这个吧!” 裴爱顺着王峙所指看过去,十来种口脂中,他竟挑中品红。 品红便是艳粉色,非红非紫,特别的亮。 裴爱眉头跳了跳:“你选这个?” “这个很好看啊。”王峙不解,“是这里面最好看的。” 裴爱震惊,伸手指向石榴红那盒:“这个不好看么?” 王峙摇头:“抹了这个,好似唇破滴血。” 裴爱又指胭脂红:“那这个呢?” 王峙道:“这个是方才唇上的血干了。” 裴爱蹙眉,竟然被王峙说得心神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打开盒盖,品红口脂举至唇高,比了比,立刻就被镜子中的自己吓清醒了。 又黑又土,脸色跟死人似的。 裴爱在心里疯狂摇头:不不不,这个颜色选不得。 她还是遵从本心,放下品红口脂,用食指去沾嫣红那盒。 王峙此时已盘膝同坐榻上,就在裴爱身后,全程瞧着,不觉抬起下巴,心想:他本就不会选,偏让他选。然后他选了,她又不用,那叫他选做什么?古人说“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果然不错。 下回不替她做主了,这回是赔礼,无可奈何。王峙想到这,不由轻叹一声:“唉——”下一秒,他心头一紧,径直在榻上站起来,躬身向前,将裴爱右手桎梏住。 这转变太快,裴爱不禁回过头来,同时被吓到,流出泪来。 王峙见她泪珠,微微怔住,恍惚间竟觉得眼前人有几分眼熟。 他欲松手后退,口中歉意道:“唐突唐突。” 裴爱此时却已镇定下来,反扣住王峙的手,不让他后退:“怎么了?” 王峙身子不动,这才意识到自己躬身来抓,不知不觉中完全圈住裴爱,仿佛把她整个人扣在怀中。他低头,就能瞧见她近在咫尺的脸和清晰的呼吸声。头再低点,就会直接亲上她的唇。 王峙不可控地联想到早晨的轻薄,耳根发烫,又失礼了。 手被扣住,退不得退,王峙脸上发烫,甚至连嘴也烫:“你、你先别抹口脂。” 裴爱想了想,松开王峙的手。 “怎么了?”她再次问道。 王峙突然道:“娘子朱唇娇滴,无须胭脂修饰,就已好看过百花。” 裴爱哪经得住这话,心头小鹿乱撞,脸上霎时涨红。 驯狼记 第12节 “娘子先梳妆,我先出去一趟,片刻即回。” “喏、喏,夫君小心。”裴爱已经语无伦次了。直到王峙开门出去许久,她才镇定下来,摸摸脸颊,仍有些烫。对着镜中自己,却又傻里傻气笑起来。 王峙这边,出门未出院,面沉声沉:“冲天!” 冲天听召唤跑过来,见王峙依旧挡着袖子,便问:“府君可是要沐浴?”还冲王峙笑,“这回有热水了。” 王峙面色冷峻,目光缓慢与冲天对上:“房内的胭脂水粉,是谁准备的?” “院落是丞相命人收拾出来的,亲事是老夫人主持,但家里掌管吃穿用度的,一直都是公主殿下。” “阿娘和阿婆可有插手?” “都没有,咱们这边只有丞相出面了。” 王峙眸中锐光一闪,吩咐道:“待会我与夫人出院后,你把里面的胭脂水粉都撤了,换上我们自己的。” “喏。” 第10章 冲天正准备退下,王峙又喊:“慢着——” “府君?” “我先想想。”沉默数秒后,王峙抬头,“家中名单你那可还有?给我一份。” “没有带在身上,府君稍后,属下这就去取。” 王峙颔首。 冲天动作麻利,很快取来一副名册,形似折子,交到王峙手上。 王峙拿着折子进屋了。 迈步入内,见裴爱竟还在比划簪子,他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打扮完?” 裴爱愣住,在家从来都是裴怜比她慢,她自以为动作算爽快的了,王峙竟然抱怨慢吞吞?裴爱笑道:“这些簪子都好看,我一时喜爱,就比来比去了。” 王峙道:“这些算不得好看。要是喜欢,我天天买给你。” 无意一句话,却惹得裴爱心花怒放。 王峙将折子递前:“你快些,第一回 切不可迟到,去之前还得把这看了。” 裴爱接了,徐徐翻开,口中道:“这是什么?” 王峙已在旁边榻上坐下:“我家人多,怕你出差错,这是名录,读完你能认个大概吧!” 这是王峙第一回 向她交待家人,裴爱觉得两人又亲近了几寸,便仔细从头浏览,见上面只有男子姓名、官职和从属女眷。 通读完名册也不能认人呀,男子们又不会把三品五品贴在额头上! 裴爱利落合上折子:“这不是认人的办法。” 王峙抬头,注视着她。 房内物拾一应俱全,裴爱取来笔墨,圈圈又圈圈,画了无数个圈。 王峙疑道:“这是水泡还是滚环?” “这是人脸。”裴爱说着抓住王峙的手,将笔塞给他,“你就画每个人最显眼的特征。” 王峙被她抓手,心中倏地一跳。 面上镇定住,思忖片刻,挨个画开去:“家中辈分最长的,是太婆,大家也称呼她老夫人,或是冠姓萧老夫人。太婆的特征……额上皱纹最多。” 王峙理清思路,画得迅速:“其次便是阿翁,也就是丞相,他威严最盛,与他见面便能感受到。阿婆是谢家嫡女,单讳一个英字。她素与太婆不合,两人不会在同一场合出现。”所以不用画。 “再往下,我家这边,便是父母了。”王峙话音顿住,侧脸凝视裴爱。 裴爱转眼珠子,怎么了?她脸上有脏的吗? 王峙道:“也就是你的公婆。” 裴爱面上一红。 “阿父有虬髯,好认。阿娘名讳道柔,这两字也要注意避开。她好相与,最不需怕,山根处有颗痣,小时候抠破肿起来。”王峙搁笔,“我们这一房,没人了。” 裴爱心想,看来王家人不多,好记啊。 王峙再次提笔,沾墨:“太婆次子,是辅国大将军王巍,他那一脉,便是二房。”王峙唰唰画了十来人脸,“二房子嗣多,但庶子不能出席,所以我就单讲今日会来的。” 王峙告诉裴爱,大将军之前有妻,合离后娶了平康公主。这两位正妻,前后共生下四子,除一过继,还剩三人:侍郎王递,和没有官职的王近、王迢。 王递和王近又生了许多儿子。 裴爱听着,这才意识到,王峙之前介绍时,漏掉了王峤。 故意的,他说“我们这一房没人了”。 裴爱晓得原委,便也装糊涂,听他介绍二房,人是真多,真不好记…… 王峙讲完二房王郎,竟然还画起一家三口,刘玄之和李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刘元旦。 裴爱疑道:“不是见家里人吗?”外姓朋友有来? 王峙叹口气,告诉裴爱,王家复杂。平康公主在嫁过来前,是有过一段婚姻的,生了一子一女,大女已嫁庾家,儿子便是刘玄之,一直跟随继父在军中,回家……便也住在王家。 王峙讲完,继续画,这会他画的全是姓祖的。 裴爱有了经验:“也是住家的亲戚。” 王峙点头:“太婆生过一个女儿,比阿翁小十来岁,最是疼爱。她嫁了祖家,夫君早逝,当时才十九岁,且抱定主意不再嫁,太婆难过孤儿寡母,就将一家子接回来了。” 这一住便是二十几年。 如今,祖家大女入宫侍奉陛下,二女回嫁萧家,就剩下儿子一家,还住在王宅。 这回也要见的。 王峙这么一说,裴爱隐约记起,母亲提过,说是萧碣的母亲姓祖,便问:“嫁去萧家的,是萧碣阿娘?” 王峙想了想,确定后才点头:“你认识?” 裴爱道:“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唉,好复杂。” “是啊。”王峙深深叹口气,“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聊家里的事。”说不清楚,别人也记不住。 他不觉头疼,右手抚了抚太阳穴。忽然,一双柔荑按上两侧太阳穴,淡淡清香,顺觉一股清凉。 是裴爱为他按摩。 从夜晚到白天,连接几次,都是王峙从未有过的与女郎接触。亲也亲了,看也看了,这会裴爱轻揉,他脑子里不可控地回想画面。 见了鬼了,心跳竟然加快了。 手上握着的笔画都画不清了。 王峙道过谢后,赶紧站起,以此中断裴爱的按摩。 “时辰不早了,你随便簪一支我们便出去了。”他说。 裴爱问他:“哪支好看?” 又来?王峙头大,却仍认真扫过,指道,“这支吧。” 他挑了最金灿灿的一支。 金簪上镶满宝石。 王峙误以为,女郎都爱这种晶莹的。 裴爱心底叹口气,夫君挑的这只既张扬又俗气,她便伸手拿了另外一只金镶玉的小巧簪子。 王峙心里哼哼:看到没,又来!要他挑,又一次不选,重蹈覆辙! 裴爱簪妥当后,两人出门,冲天在外候着,旋即跟了上去。 因为是主母,裴爱一路嫁来,冲天是不敢透过团扇缝隙偷看的。但现在老想着什么样貌的女郎,倾国倾城,能把府君腰伤了,便忍不住偷瞧。 瞧见,“咦”了一声。 王峙裴爱双双回头。 冲天立刻低头,却悄悄眨眼。王峙见了眼神,让裴爱先走,自己退后数步,与冲天平齐。 冲天小声道:“府君,夫人是我们打过交道的。” 王峙:“哦?”他怎么没印象。 “就是那日你冲撞牛车,救下的女郎。” 怪不得泪珠儿似曾相识。王峙心想,耳根竟鬼使神差再红。 吞咽一口,平静心绪,上前重与裴爱并肩同行。 两人行不多远,从假山后绕至一片花苑,便遇着另一对新婚夫妇。 王峤和萧丽仪。 两对是同一天成婚,只不过王家先接裴爱,晚了才接萧丽仪。 王峙见着王峤,立马快步疾走,说过“恩断义绝、互不相认”,就要说到做到。 王峤腿脚不好,并不追赶,但萧丽仪却喊道:“小郎。” 裴爱听见,同王峙说:“她好像在喊你。” 王峙满脸怒火,脚步加快,不知不觉中牵起裴爱的手,带她一道疾走。 萧丽仪又喊:“府君——” 王峙闻言,止住脚步。 萧丽仪松开王峤的手,快步赶过来,朝王峙盈盈拜下道:“府君,夫君之前的某些事,我并不知情。他做得不对,我夫妻俩向府君赔罪了!”说着下跪。 王峙不扶,裴爱却连忙将萧丽仪扶住。 王峙目不斜视,不看后方走来的王峤,注视萧丽仪道:“丽仪妹妹,我并不是气你。” “喲,这是怎么啦?”远方传来一句问话,虽是女声,却洪亮如男子。 驯狼记 第13节 裴爱循声望去,见是一妇人发已斑白,妆容隆重,身子健硕,个头颀长亦似男儿。她身后跟着六名婢女。 这妇人的特征,王峙没画过。 裴爱正思忖着,王峙已牵着裴爱去行礼:“阿婆。”又看向裴爱,“这是阿爱。” 原来是王崇的正妻,谢家嫡女谢英。 萧丽仪和王峤同样赶过去行礼,躬身,王峤腿脚不好却仍不得不屈膝:“孙儿携孙媳见过阿婆。” 谢英道:“符宝,你腿不好走得慢,可先去。”接着,嘱咐萧丽仪,“跟紧仔细照顾你夫君。” 两句话,将王萧两夫妻驱走了。 王峤夫妻走远后,谢英笑道:“魔奴瘦了许多,让阿婆摸摸。” 王峙牵着裴爱走近,谢英抬手摸他右颊,继而看向裴爱,笑道:“裴一的女儿生得好,我这老太婆看着便欢喜。”言语间笑看王峙,“我们魔奴这回觅到一门好亲事了。” 裴爱听着,谢过谢英,且默默记下王峙小名。 王峙脸上略有些尴尬,问道:“阿婆这是要去哪?” “去正堂啊,我想见见我宝贝魔奴同孙媳妇。”谢英笑捂胸口,“这下巧,提前见着了。” 裴爱闻言,心中疑惑,不是说谢英与萧老夫人不合,两人不会在同一场合出现吗? 正疑着,王峙已经讲出来:“阿婆这会见了我们,便安心了。” 谢英笑了笑:“是安心,但我还是要去正堂。” “太婆也在正堂。”王峙有时话太直。 谢英道:“我知道啊。她每次都爱拿话呛我,三言两语不够,叨叨没完,都是些难听的话,甚至骂人。上个月竟说要让丞相休我。”谢英一声冷笑,要休早休了,王崇四十年不动作,那老妖婆还不明白? 王峙心底叹气:“阿婆既然明白,何苦偏去碰面,令自己受气?” 谢英笑道:“我不气啊,孙儿孙媳拜我,为什么不能去受这个礼?” 王峙便要提前下拜,谢英却阻拦道:“她回回骂我,花样不同,好得意哦。我是真想听听,这回能有什么新意。” 第11章 裴爱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一声,旋即感受到到王峙投来的目光。 裴爱以为王峙是瞪她,哪知道竟是忍着笑。 谢英悠悠转身:“好了,随我去吧。” “喏。” “喏。” 两夫妻陪伴祖母,一同来到正堂。 晨曦初露,阳光明亮但没有什么温度。王家正堂坐落在宅正中央,南北两角均是花岛,如今芍药牡丹均未全谢,远远望去,似一簇一簇的红团,甚是养眼。 正堂恢宏,堂后松柏成荫,与窗上翠纱相映。大梁高得裴爱脑袋要仰到顶,才能望完全,她是第一次见这么阔气的正堂,不由微微张嘴,禁不住想:宫里头陛下接见群臣的大殿,是不是也是这样? 有机会定要问一问父亲,他日日上朝。 几声黄莺啼叫,裴爱循声望去,见它们栖在葡萄藤上,藤才刚发新枝,旁边的柳树已经随风飘摇。 她已经喜欢上王家了,因为有好景致。 “瞧什么呢?别分心。”王峙轻声提醒。他可能忘了松开,一直牵着裴爱的手。 裴爱收回目光,见谢英已经入内了,她赶紧昂首直背,与王峙一齐踏入堂内。正好见着谢英朝座上萧老夫人微微福身,道:“参见阿娘。” 萧老夫人未回应,谢英也不在意,轻车熟路找了自己的座榻坐下。 王峙随后掀袍,单膝跪地。 裴爱有样学样,同样屈膝。跪倒前她悄悄瞟了一眼,座中多是女子,老幼不一。男子只有年轻郎君,想来诸位大人还未下朝。左下侧,王峤和萧丽仪已经坐定,应该是拜过了。他俩上首有一长几,榻尚且空着,应该是留给她和王峙的。 王峙参道:“太婆,曾孙峙携新妇拜见。” 萧老夫人颔首,道:“好,曾媳妇我瞧着甚好。你与符宝同时成了家,族中这一辈总算散叶了。” 语气和表情皆非喜非悲,例行公事赏了王峙夫妇一对琥珀猪。 王峙谢过赏赐,领裴爱坐上两人该坐的位置。 裴爱见几上有数只桃子,浅粉可爱,只指甲盖大小,放在一只巴掌大的翡翠盘子里。她从未见过这么小的桃子,便忍不住道:“”世上竟有这小的桃?” 王峙望了一眼,笑道:“这不是桃,是糕点。” 裴爱不禁瞪大眼睛,再次细瞧,桃子虽小,却连上面的毛发都清晰可见……这明明就是桃子! 王峙轻笑一声。 裴爱问他:“那这是什么味的糕点?” “桃子味的。” 她再一细问,原来这种糕点是用豆粉、山药、鸡油糅合泉水、桃汁凝露做胚,再由工匠细细雕成。且不说工时,只一只桃糕,原料就费十只桃子。 裴爱一时无语。 王峙道:“别研究那个了,不过是敬茶后压一压的点心。” 在他眼里寻常,不值一提。 “敬茶?”裴爱问道。 王峙正准备作答,却听见萧老夫人开口:“魔奴虽时有冲撞,但那都是因为他年幼,之前未成家,还是孩子。” 王峙裴爱闻言,双双望向萧老夫人,却见她偏头正审视谢英。 王峙与裴爱互相递了个眼色。 萧老夫人续道:“但魔奴遇着大事场合,还是守矩知礼的。不像某些人,呵呵,都快耆耇了,依然不知规矩。” 原本入定的谢英听到这番话,笑盈盈转半个身子,完全面对萧老夫人:“阿娘说谁?” 明明可以避开,却偏要引萧老夫人的话。 萧老夫人斜眼瞧着谢英,冲她扬起下巴:“哼,人贵在自知之明。” “阿娘——”谢英笑起来,“我进来时,可是拜过您的。” 萧老夫人冷哼一声:“拜是拜了,但是姗姗来迟。” 谢英旋即回道:“我哪迟了?规矩是卯时之前,这会还不要卯时。家里事多,我忙完那才能来忙这,唉,只有游手好闲的人才早早来堂里坐着。”她身材高大,兼男相硬朗,身子往下一压,瞬间压住萧老夫人的气势。 萧老夫人顿时气恼,却不敢杖责谢英,只敢言语斥责:“你、你说什么!”萧老夫人想了想,才道,“目无尊卑,家门不幸!竟有媳妇说公婆游手好闲!” 谢英道:“哦,所以阿娘不是游手好闲,而是颐气指使?” “明明是你颐气指使!” “算了,算了,都没有颐气指使。”座中有一中年女子出声劝道:“阿婆、伯母,您俩可能有些误会,都是家中小事。今日是小辈们的大喜之日,不若小事化喜,咱们都喜上眉梢。” 裴爱瞧着出声那人,她发髻有尖,牙齿稍有不齐,应该是二房媳妇,侍郎王递的妻子严幼妃。 王峙说她是个不好相与的,怎地……看起来却慈眉善目,还主动劝架? 裴爱这边疑惑,萧老夫人那边一声冷哼,而谢英则是嘴角勾了勾,转过身去——且给侄媳妇一个面子,而且,今日老妖婆的新词,不够吸引人。 “该敬茶了。”出声的是王道柔,说着微微含笑,看向裴爱和萧丽仪这边。 萧丽仪旋即站起,执几上茶壶斟满一盏。 裴爱跟着学。 萧丽仪执盏走近萧老夫人,陪着端着茶盏与她同步。 裴爱是不懂王家规矩的,但她心中不惧,一举一动倒也端庄大气,并不露怯。 王峙在旁看着,不知不觉含笑。 “太婆喝茶。” “太婆喝茶。” 裴爱是猜着说的,竟与萧丽仪异口同声。 萧老夫人笑着各喝一口,暗地却觉裴家女郎有样学样,占了萧丽仪的便宜。 心中不平,便开口笑道:“家中人多,丽仪,你从你婆婆那边再敬起。你……”萧老夫人嘱咐裴爱,“你从叔伯那边按递近迢敬起吧,别忘了,还有你幺婆。” 这是故意为难裴爱,以为她不似萧丽仪,从小养在家里认得人。 “喏。”裴爱恭敬躬身,脑海里默默将王峙的画与众人一一对号,按序排好。 谢英开口:“哎,魔奴媳妇凭什么不先敬我?” 堂内一时寂静。 谢英高声再道:“魔奴符宝,都是我孙儿,理应都从我这边孝敬起。” 这话其实是在帮裴爱,让她跟萧丽仪一样顺序,又可以照着学了。 萧老夫人笑道:“嫁进门有先后,魔奴媳妇,你先嫁进来,那你先敬吧。”又嘱咐萧丽仪,“丽仪你先等等。” 让裴爱先来,看她再模仿谁? 萧老夫人心中暗自得意,可渐渐的,这得意就没了,甚至连嘴角的笑都有些僵。 裴爱明明是初来王家,初与众人照面,却仿佛家养的女儿一般,从容不迫按萧老夫人所说顺序敬茶。众人接茶时,她还皆有一段恭维,不仅得体,而且投各人所好,句句说到心坎里。 这当中好些话,与萧丽仪准备的话儿重了。 萧丽仪随后敬茶,不仅没了惊艳,甚至连新意都没了。 只有裴爱,罗裙蹁跹,笑语盈盈,光彩照人。 萧丽仪脸色黯淡,萧老夫人看在眼里,便以眼神示意堂内几个梯己的人。 萧老夫人的幺女,守寡后从祖家返回王家的王瑰儿嚅了嚅唇,开口道:“魔奴媳妇真是个多见识的,敬各个小郎,好似旧识一般。若是不明就里的,这么一瞧,还以为裴女郎未出阁便结识一帮子年轻郎君。” “幺婆此话何意?”王峙竟直接出声怼来,且狠狠瞪了王瑰儿一眼,哪怕她是阿翁的妹妹,是长辈。 裴爱见状,朝王峙微笑,示意他不要动怒,不要落人口舌。 驯狼记 第14节 说来也怪,往日王峙怒后,怼天怼地,除了王道柔,谁也劝不住。可此时母亲来不及开口,只裴爱看来,她的目光仿佛旭日一般,王峙的脾气竟毫无缘由的退去。 似乎她对着他笑,便不那么计较别的了。 但今日生气,因也是有人辱她。 裴爱须臾间安抚定王峙。 接着,她身朝王瑰儿,先鞠一躬,而后婉婉道:“阿父好玄,家中多开讲学,听者如云。大道无形,不分男女,我和妹妹亦座下听讲,所以如幺婆所说,结识郎君们论玄。” 此言一出,堂内郎君中的祖朗,虽是王瑰儿亲子,却为人正直,早觉得母亲言语过分,当即附和道:“是啊,裴侍中是大家,他的讲学,可是千金难求一席。我憧憬许久,几番努力,后来还是托了萧碣,才得到一次机会。那日我去听讲,男女众多,皆坐在各自席上,前后隔着甚远,大家都聚精会神,一心只在玄妙大道上。如有发问,侍中会走下来单独解惑。” 王瑰儿脸上有些难堪。 沉默片刻,不甘心再问:“哎呀,我妇道人家,不晓得裴家大家,还是我儿说了才了解。多有误会,我一时最快,魔奴媳妇可别放在心上!” 裴爱微笑摇头:“都是小事,不知者何罪。” 王瑰儿笑道:“但是仍有一疑问,我听说了,那些真正的大家,都是敲一个栗子,就醍醐众生的。裴侍中也是大家,怎么非得一人一人去解惑?好像……只有村头的教书先生才那样做吧!” 堂内几声轻笑。 听见非议嘲笑父亲的言语,裴爱被激,却并未失智,笑着回道:“庄子曰,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岂有不用开口,就能使学生心领神会的教导?幺婆还是书读少了。” 堂内再闻几声笑,但这回嘲笑的对象已经变了。 裴爱道:“晚辈一时最快,幺婆可别放在心上。” 王瑰儿年轻时不爱读书,及笄宴上连着读错贺文,闹了笑话毁了名声,难觅高门,才下嫁祖家,最后落个年纪轻轻守寡。裴爱并不知道这一段,却无意间戳到她的痛处,瞬觉针刺。 但细细一想,却是自己先挑的话,才会业力反弹。 能怎么办? 王瑰儿笑道:“无妨无妨,都是小事。”心里却堵着一块大石头,喉头也堵,憋得难受。 王瑰儿不再言语,二房平康公主的儿子王迢,却接上出声:“侄媳的老庄读得好!” 上回,王迢在亭子里讥讽王峙不懂玄学,反被魔奴小侄子呛吃白食。得了教训,他不敢再正面与王峙交锋,便欺负裴爱道:“好巧,我也好老庄,隐隐记得,去侍中府上清谈,裴家的女郎就坐在我旁边,只拇指大小距离,那女郎的脑袋几乎靠到我身上,面目记不清楚了……是不是你呀?” 王迢目光暧昧,流连在裴爱脸上。 这一段是王迢编造,子虚乌有。 案几碰撞声起,王峙倏地站起。 他正要开口,裴爱却抢先回答王迢:“阿父讲学众多,清谈却只在弟子间,难道你也是我师弟?” 王迢谎话如流:“是啊。”笑着再问,“师姐,姐姐,那天是不是你?” 王峙插话道:“你喊他姐姐,我喊你叔叔还是弟弟?” 哄堂大笑。 第12章 王迢先是愣住,而后脸色青紫,恨恨低头。 萧老夫人道;“好了好了!” 她一出声,满堂笑声止住。 萧老夫人看向裴爱,意味深长道:“魔奴媳妇真是陋室明娟。” 裴爱闻言,笑着俯身,再抬起时,目光与王峙相对。 王峙脸上没有怒色,却有一丝忧愁。 裴爱好奇:他愁什么? 王峙心中暗道:虽然赢过王迢,但是堂上明讥暗讽,丑态百出,到底不是高门世家该有的家风。 他为王家忧,为王家愁。 王峙想着,目光渐渐左挪,不经意投向堂外,见分花拂柳,冉冉近前一位女郎,身后跟随八名婢女。 女郎三十出头年纪,面容尚好,虽不及同龄王道柔貌美,但胜在鬓发乌黑,自有一股雍容。 王峙的眉头彻底锁起来,来人是平康公主,二房正妻,王迢的母亲。 真正姗姗来迟平康公主前脚刚跨入堂内,后脚王迢立刻委屈喊起来:“阿娘!” 平康公主看了儿子一眼,知他表情是受了欺辱,但不知是何人欺他? 多半是王峙。 平康公主心中已有决断,面色却平静,一举一动分外贤淑。她把头偏开,不向王迢询问,而是上前拜萧老夫人:“阿娘万福,女儿来迟了。” 姿态恭敬,话音刚落,眼眶里已溢出晶莹。 裴爱在旁瞧着,想起王峙画像,说平康公主是王家头一号好哭的,她还不信。这会看来,可能害了和她一样的病。 萧老夫人对平康公主的恭敬甚为满意,又心疼她的眼泪,连忙道:“不迟不迟,快坐吧。”声音别提有多和煦,竟指自己身边座位,让平康公主挨着她坐。 平康公主先再拜谢:“阿娘总是对我这么好,叫女儿心中愈发愧疚。”而后才往座上去,王迢则身子后倾,似乎想绕到母亲身边去。 萧老夫人道:“没什么愧疚不愧疚,都是自家儿女,难道作母亲的还计较女儿不成!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平康公主回道:“女儿也要加倍对阿娘好。” 一对婆媳,无视旁人,竟相互说起肉麻的话,谢英在旁听着,禁不住冷笑一声。 这一声极其响亮,传遍了堂上,甚至传到梁上,发出回响。 萧老夫人本已被严幼妃劝住,孙媳见礼,不想过多找谢英的晦气。 看来这是不该饶她了? 萧老夫人侧身问谢英:“阿英,你未免也太大声了。” 谢英侧身,与萧老夫人面对面:“阿娘,我身健体强,一贯中气足,坦荡荡,叫我似他人在心底冷笑算计,我是做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番话彻底激恼了萧老夫人,这回谁也劝不住压不了了。 她觉得谢英句句话冲自己来,便指着谢英斥道:“阿英,你出格了!谢家虽盛,却也要挟不了我们王家。谢氏阿英,你既嫁来,为媳为妻,就该知晓自个的位置,夫家为大,孝敬恭谦!” 这新说词谢英第一回 听,她深深一笑,立刻想到了回应,脱口而出:“阿娘不也是从萧家嫁过来的?夫家为大,您是该孝敬还是恭谦?” 谢英笑道,“都是嫁进来的,真论起来,我的嫁妆可是不能比的。”不仅比萧老夫人当年嫁妆多上十倍,而且至今建康城出嫁的女郎无人超越。 萧老夫人怒拍榻席:“你、你无子还这么嚣张!” 这句话不是新说词。 谢英半辈子遭婆婆数落,最恨两句话:一句说她无出让王崇休妻,一句说她无出让王达过继。 再则,当年在王道柔后,她曾怀了一个男胎,却被萧老夫人激动胎气,不仅怀胎,还断了生育。 谢英心恨,便不客气了,回呛道:“无子又如何,丞相事极,家中何人能及?我女儿赘的良婿,勇胆英绝,只论个人本事,家中哪位同辈郎君赶得上?就是魔奴,也比你那一二三四五好!” 谢英语速快,声音干脆宏亮,她不说完,旁人插不上话,“娘家那边,我是只有一个哥哥,但门庭兴旺,子弟发达,不似萧家多子,却还不是一个赶上一个的不中用,年年落魄。那一两个入仕,也是在我谢家子弟手下差使。说来还好没我儿子,要是儿子多了,只怕同婆婆你的兄弟一般没出息!” 这话太直且连戳痛处,萧老夫人听得一口血涌上,含在口中,忽地倒地。 “阿娘——” “太婆!” “阿婆!” 众人慌的慌,看戏的看戏,心有它计的心有它计,蜂拥着上前,很快发现萧老夫人嘴角歪斜,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 窗外的黄莺,仍叽叽喳喳乱啼,好似麻雀。 一树绿荫,晃进斑驳光影。 谢英是不凑热闹的,悠悠转身,回自己院去。 王道柔从小不被祖母喜欢,天天念叨她是个女郎,不如王达郎君,王崇一脉,还得要个男儿来继承。因此,王道柔与祖母萧老夫人不亲。 眼瞧一大帮子人围着伺候萧老夫人,还有平康公主几个掉泪的,她懒得演戏,回到春林。 不多时,桓超下朝回来,径直回春林,磻溪落座。王道柔给他沏茶,桓超道:“今日魔奴娶亲,不饮茶饮酒!” 王道柔旋即命婢女取酒,亲自为桓超斟上一杯。 桓超举杯,一饮而尽,他喝酒素来豪迈,一急便分两股,自两边嘴角渗下。 王道柔连忙掏出绢帕为桓超擦拭:“夫君莫急。” 桓超笑道:“我儿喜事,一时畅快,便急了。” 王道柔嘴角的笑僵住,少顷,重挤出笑容:“虽然夫君从没提过,但我知道,你看不中裴女郎。”王道柔看向一滴也无的酒杯,轻轻摇头。桓超的酒,非是欢喜,而是一杯解千愁。 桓超深深望向王道柔一眼,结发二十载,难瞒过她,索性直言:“我儿值得更好的妇人。” 王道柔知道桓超盘算的是谁,劝道:“算了,魔奴并不愿意娶亭主。” 桓超嘴角一勾:“难道裴女郎他就愿意啦?” 他做武将,说话远比清谈的雅士粗鄙,“不愿意那都是成亲之前的不愿意。小儿十七、八年纪,懂得什么是真情真爱?洞房一过,软玉温香降服了方刚血气,便食髓知味,认定缠绵即是真情了。可惜啊,他与裴女郎已经成了!” 王道柔听了,渐渐愣住。 想来与桓超相识相爱时,也是十七、八岁年纪,一时心绪良多,那是真情真爱,还是缠绵即是真情? 王道柔想起自己立过的誓,便伸直脖颈,无悔坚定。她脖颈极长,姿态较好,桓超望着,眼里渐渐有了笑意。 王道柔道:“其实裴女郎未必像你想的那样差,今日堂上她就表现不错。” “哦?”桓超身子后仰,完全靠在墙壁上,“说来忘问了,今日堂上见新妇,可有什么值得听的事情?”桓超顿了顿,“那几房有没有再欺负你?” 王道柔笑道:“我都没出声,你多虑了。” 桓超点头,目光锐利。 桓超不喝茶,王道柔便给自己倒了一盏,抿上一口,先向桓超讲述谢英气萧老夫人一事。 桓超无奈:“能把阿婆气到中风,阿娘未免也太厉害了些。” 王道柔低头。 桓超道:“阿娘脾气太差了,以后尽量别让她出席。” 驯狼记 第15节 “长辈的事,哪是我们能管的。”王道柔话锋一转,讲起讲裴爱今天的表现。 桓超听完评价:“是个可以帮助魔奴的女郎,可惜亲家不强。” 王道柔道:“我倒是真喜欢这媳妇。”又感叹,“之前魔奴不情不愿,我还怕他会故意为难女郎,给她气受。但今日堂上见着,魔奴待她,温柔款款。” 桓超道:“我不是说过了嘛,洞房一过……” 王道柔朝他一嗔,伸掌捂住他的嘴,桓超却反将她手掌握住,夫妻俩相视而笑,波流涌动。 两人脑袋渐渐靠近,对话声渐小。 门外婢女却报道:“郎主、夫人,郎君他们回院里来了。” 桓超和王道柔同时望向窗外。 窗外廊桥,廊桥再往外是花苑,小径上王峙领着裴爱,一前一后过来,犹如走在百花丛中。 裴爱是第一次来这个院子,什么都好奇,见匾上题着院名是“春林”,便忍不住赞好,又问是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 王峙道:“这问题你千万别在阿娘面前提。” 裴爱赶紧点头,其实她对婆婆印象不错,方才堂上注视了会,王道柔正好回头对上目光,冲她一笑,无比温柔。 有点像现在的太阳,正照着,比清晨温暖多了。 两人进入院内,王峙掀袍,如正堂里一般双膝跪下:“孩儿携新妇参拜阿父阿娘!”只是这回多了数分真切,郎朗清声,“方才堂上,都来不及好好同阿娘讲话。” 不知怎地,他心中特别迫切,想令母亲和裴爱相熟。 裴爱跟着跪下:“新妇参拜阿父阿娘!” 王道柔心疼儿女膝盖,径直站起搀扶:“快起来吧!”又对裴爱道,“一早上忙着敬茶,自己却没喝上一口,来,这是热的。”竟亲自为裴爱斟茶。 裴爱连忙抢过,自倒一杯,又为王道柔杯中斟满。见桓超几上是酒杯,便给桓超斟酒。 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最后,问王峙饮茶还是饮酒? 王峙道:“酒吧。” 裴爱于是给他倒,他却忽地伸手遮了遮杯。裴爱瞧着,笑道:“这酒不哭。”不是昨夜洞房的酒。 王峙打消顾虑,挪开右手,裴爱斟满一杯,他旋即拿起喝了一口,香的,甜的。 王峙朝裴爱投去一笑。 小夫妻的举动和对话,王道柔全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愈发满意,她走过去牵起裴爱的手,左看看,又看看,之前已经打量过数遍,这会却如新一般,再次将她打量。 王道柔问裴爱:“你小字什么?” “没有小字,单名一个爱,家里阿父阿娘都直接唤我。” 王道柔听了,便也直接唤她:“阿爱生得好。”言罢,徐徐褪下手腕上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递给裴爱。 这是她要传给媳妇的。 第13章 裴爱接过镯子,道了谢谢。 王道柔让她戴起来看看。 裴爱也不扭捏,真戴了上去,这翡翠镯仿佛属她一般,不宽不窄将将好,戴在手腕上,向下滑落,她将手臂下垂,镯子就反向滑动,打在那一处凸起的骨头上。 皓腕如藕,又似霜雪。 一开始王道柔褪镯子,王峙是准备制止的,右臂抬起来,张了口,但迟滞片刻,不知心中怎么想的,手放下去,唇闭起来。 而后裴爱戴起镯子,露臂晃荡,王峙又有另一种恍惚,偏过头去。 四人在楼内说了会话,主要问裴爱一些家常的话,例如家中有几人,父母可安康,妹妹有没有许配人家? 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桓超仆从来报:“郎主,庾郎请您过去。” 桓超往外眺眼,见友人庾慎的随从,正候在院内。 桓超点了下下巴,仆从心领神会,将庾慎随从唤进来。随从行礼后,在桓超耳边轻语数句。 王峙瞧着,眉头跳了跳。 桓超同王道柔道:“我去一趟庾家。” 王道柔点了点头。 桓超将她手一抚,而后拿开,侧头看向王峙:“你也随我一起去。” 王峙却看向裴爱:“阿父此时去恐怕……” 不等他说完,桓超就抢话道:“我与你母亲俱见新妇,以后日日相对,不短这一两个时辰。庾家事情紧急,却是耽误不得。” 王道柔也道:“是啊,你们去吧,我俩女子说话,还自在些。” 王峙听这话,才放心下来,再看裴爱一眼,而后同桓超一起离去。 楼内剩下婆媳二人,坐着喝了片刻茶,再干坐下去,也是无聊。裴爱便说,方才进来时,见满院鲜花,比她家院子大太多,且多半未谢,进来脚步匆匆,未曾细看,不如陪婆婆去院内赏花? 说这提议时,裴爱是没把握的,因为裴夫人不爱花花草草,她在自己这么提,一般不成。 哪知道王道柔却一口答应,笑道:“我是最爱花的。” 提到她心里去。 两人相携出楼入院,蔷薇芍药,各有各的艳丽。期间穿梭小径,不知不觉,脚步随花蔓延院外,裴爱无意抬望一眼,恰巧对向王道柔瞧着,便道:“怎么?好奇了?想知道春林的由来?” 裴爱:不,她没有,她不想。王峙特意叮嘱过,叫她不要向婆婆询问“春林”的事。 裴爱摇头。 王道柔却视若无睹,径自吟起:“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其声如兰,起落韵致,裴爱听着吟诵,禁不住凝视王道柔,见她长眉如绢,立于花丛微眺,好似神女一般。 恍惚间,见二十年前,建康第一美人的身姿。 王道柔回转头来,嘴角泛着淡笑,不复吟,不复见,裴爱却在心底回味,想再听再瞧一遍。 王道柔道:“出来远了,往回走吧。” “喏。” 婆媳两人转身折返,缓步慢行,王道柔不紧不慢开口:“对了,你虽然敬了茶,但堂上闹剧,家人间来不及细拜……” 裴爱不接话,等婆婆继续说。 王道柔道:“魔奴晚上回来,别忘了叮嘱他,你俩小夫妻,明日要提礼逐一细访,不能让人说我们这房没有礼数。” “喏。”裴爱应声,默默记下。 两人此时已走到院子中央,道路曲折,回转身间,王道柔又望见牌匾,呢喃道:“春林。” 裴爱点头:嗯,春林,怎么了? 王道柔再一次吟唱起:“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裴爱复听此曲,终于尽了趣味,心中欢喜。 两人再行,从中央迤逦至楼前,王道柔行过长廊,回眸一望,竟又提起“春林”,第三回 唱起。 裴爱听着,这回却觉出点不对劲——王峙说“千万别在阿娘面前提”,她好像明白了。 后来,婆媳俩进楼重新扯话聊,期间王道柔竟吟唱了第四次。 裴爱已经学会唱了。 桓超王峙这边,父子俩抵达庾府,见着庾慎,却原来是今日有庾家子弟,在早朝时与丞相言语冲撞,两厢激烈,最后是僵着退朝的。 庾慎向桓超道:“家里的小辈不懂事,还需要兄长帮我向丞相说几句,一切皆是误会,莫坏了两家情谊。”他向来寡言少笑,此事却一口气解释了许多,始终陪着笑。 桓超大笑:“我说不如魔奴说有用。”他是隔着一层的女婿,王峙是亲孙子,所以他把王峙带来了。 庾慎对桓超言听计从:“兄长说得是。”当即托付一旁的王峙。王峙却也答应下来。 一切妥当,桓超却不急着回去——他的旧习惯,只要来了庾府,那是一定要和庾慎喝上两三壶的。 桓超吩咐王峙:“你先回去吧!” 王峙立定不动,面色平静,须臾,转对庾慎问道:“庾叔,深兄可在府内?” 所谓深兄,指的是庾慎的侄子庾深。 庾慎是个打娘胎里出来便落单的,半生未娶,无儿无女。家里有个小侄子庾深,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如亲子一般。庾慎与桓超交好,走动频繁胜过亲兄弟,于是那庾深被他带着,也从小与王峙一处玩到大,同一位老师授业,武艺也是同门,感情颇深。 桓超庾慎常常欣慰,说上一辈的兄弟情传到了下一辈,以后也不能断了,要一代代传下去。 庾深这两年外放了,王峙又在广陵,来往少了,但只要一见面,依旧没有隔阂。虽然平时不同书信,但只要对方有求的,一句话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的。”庾慎笑道,“深儿今天一大早赶回的建康,回来第一句话就同我抱怨,还是迟了,没赶上你大喜。” 王峙本是随口一问,不抱希望,听说庾深竟真回了建康,顿时欣喜,冲桓超庾慎作揖道:“阿父叔叔稍叙,小辈先退了。”接着掉头急往庾深所住院落赶去,一路上听着脚步声急促响亮,胜过木屐。 庾深住处被竹林环绕,甚至劈竹做了栅栏和竹门,门前立着一张鼓,王峙看着发笑。进门后却不自觉收起笑容,见屋前立着两名婢女,凛冽扫过去,问道:“我来访庾郎。” 刚巧这两婢女是庾家今年新买的,都是广陵人,先前见一男子两袖生风闯入院内,冷面冷声,再抬头偷窥,竟是出了名了广陵府君,两名婢女本来只用行礼的,却被吓得“扑通”两声,双双跪下。 话也说不机灵了:“奴、奴婢这就去。” 连磕带碰跑进屋内。 不一会儿屋门大开,庾深亲自出来迎接,他与王峙一般个头,身着蓝衫,拍掌笑道:“暴戾狼君,哈哈,你这真是出了名,连我的下人都怕你。” 王峙不接话,与庾深一同进屋内,虽是客人却不客气,径直盘膝榻上。庾深随后,笑呵呵坐下。 屋内仆从婢女早被庾深屏退,两人各自面前的几上,分别摆着一只酒盏,满榻摆酒。 庾深不管王峙,自斟道:“你这让众人都怕你,不是个事,若影响今年的评议,便不好了。” 顷刻,听得王峙声音:“被惧怕才能少受欺负。” 庾深举着酒盏,原本是要喝的,听得这话,手举在半空,过会,转头盯着王峙,笑道:“比起被惧怕,不如试试被尊敬?” 王峙不言。 驯狼记 第16节 庾深自己喝起酒来,一盏接一盏:“你怎么突然就成亲了?原本我以为还得十年,你才能觅着入眼的。太突然了,我都来不及赶回来……” 王峙哼哼:“赶回来了也没见你去看我啊。” “我打算明天去嘛!” 王峙偏头倒酒,懒得理他。 庾深又道:“你这亲成的,真是一点征兆都没有,我想着你莫不是对哪位女郎一见倾心了?但转念一想,你不是个能一见就入眼的了。” 半晌,王峙叹了声“唉”。 他将如何被王峤算计,又被王崇关起,与裴爱成亲,立下一年之约。 庾深道:“原来是个假的!”又问他,“一年之后,你真会同那女郎合离。” 王峙道:“我这边不会主动提,昨夜轻薄了她,以后要待她如妻。” 庾深立即哄叫起来,要问细节,却被王峙瞪了回去。 这么一闹,王峙脸红了,庾深立刻笑他:“薄面皮的!”又说,“就你们这种初经人事的,面皮最薄!” 庾深是个有经历的,又是个想闹王峙的,再问七八句,王峙含糊答了两三句,庾深立刻明白,嘘道:“当你破了童子身,却原来只是亲个嘴!” 接着,细细给王峙讲解,真正的人事,当如何如何,听得王峙面红耳赤,庾深却还在一旁鼓劲:“魔奴,房内拿出你赛马场和射箭场上的威武来!” 王峙的舌头突然就不利索了,说不过庾深,且一说他自己先羞,还怎么说? 王峙就一个劲自己灌酒,不消一刻钟,就大醉了。 庾深仍未闹够,在旁起哄道:“酒不醉人自醉啊!”王峙酒量一般,往常庾家喝酒,十有六醉,时辰晚了便留宿了。庾深给他单独备着一间酣睡阁楼,对外头一窗松竹。此时天色不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明显是留人迹象,庾深便问:“贤弟睡哪?” 若是照常,就命仆从给王峙铺床。 醉醺醺的王峙却嘟囔道:“睡家睡家!” 庾深对这个重色轻友的朋友连连摇头,命仆从驾着家中牛车,将王峙搀扶回王宅。 路上颠簸,吹了夜风,王峙的酒渐渐醒了,到门前已无需人搀扶,自己能行。冲天接上,问王峙要不要先偏房休息醒酒,王峙摆手,直入新房内。 第14章 裴爱早在屋内等他许久,见他带着一股酒气进来,兼带着湿风冷雨,当即命婢女生起炭火,让王峙好生歇息,自己则去给他做醒酒汤。 王峙伸手拉她,结果裴爱走快了半步,他手抓空:“你不必去,让他们去做。”做汤的事都是婢女来做的。 裴爱回眸,嫣然一笑:“我的醒酒汤,是家里祖传的方子。往日阿父喝得再醉,只需灌汤三口,便能完全清醒。”别人做不来的。 说罢离去。 门未关,外头的雨顺檐滑下成帘,风吹门摆,王峙伫立望着门外,笑得略有些傻,还是婢女们去关门,发出轻响,才回过神来,收敛笑容。 裴爱给他做汤,想着淋了雨,便在醒酒汤里额外加了驱寒祛湿的料,自己端进屋来给王峙喝。王峙双手端了,隔着碗都能感觉汤的滚烫,令他一直暖到心里。 裴爱却哈气:“可能冷了,方才路上太寒。”要让婢女提炉子进来,再给王峙热热。 王峙左手端汤,悬在空中却不喝,缓缓伸了右手,去触裴爱的左手,触即冰凉,应是一路端汤来冻着了。 这种小事,明明可以命下人做的,她却亲力亲为。 王峙忽然觉得,心里有一条河,缓缓流着,既暖且酸。 他的右手摩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覆住裴爱的左手,裴爱笑道:“你的手好暖和,好似热火暖炉。” 王峙一笑:“以后你要是冷,都可以找我烤热火。” 裴爱脸上一红,却见王峙慢慢将碗放在几上,她立刻急了:“你快趁热喝啊!” 王峙原本放下,立刻听话重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喝得急,还呛了两声。裴爱连忙要拍他后背,王峙却比她更急,捉了她的双手,完全覆在掌中,给她温暖。 裴爱原本一双似冰窖的手渐渐热了,王峙两手的温度却逐渐降下来。裴爱心中暖融,刚准备开口,王峙却抢先道:“娘子待我真好。” 他的一双眼睛凝视裴爱,目光转动间,她能瞧见里面的脉脉流波。 半晌,王峙将头偏过去,命屋外候着的婢女,再添两炉炭火。 裴爱抽手:“夫君冷了么?” “春寒似冬日,暖些总是好的。” 婢女们不一会提炉进来,放在中央,王峙在炉前站了站,又踱到远处,觉得不够,命婢女再添炉火,放在角落里。 就这么陆陆续续加着,到最后,将一屋子弄得仿佛生了地龙,暖洋洋手脚活络,只需着单衫。 王峙又问婢女:“这些炭能管到明天早上吗?” “回郎君,约能烧到卯时。” 王峙颔首,命婢女退下,反锁上门。 他再铺披风,躺下,复坐起,喟叹一声——这回暖和了,夜里睡地上不会冷了。 昨夜轻薄佳人,从今夜起,他是一定不会再上床了。怕又不能自控,梦中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就像庾深描述的那样。 想到这,庾深那些教坏人的话不受控在耳畔回响,脑海里竟真虚构起画面,王峙不由再喟叹一声。 镇定下来。 这两声听在裴爱耳中,是一模一样,没有分别。她见王峙如昨夜一般,铺了披风,躺下,再瞧满屋炉火,温暖如夏,恍然大悟。 其实昨夜发生的事情,她同样是慌的,但也好奇。今晚既期待又害怕,见王峙做君子所为……裴爱先是失落,而后反而长长松了口气。 她的心态也平和下来。 两人互道晚安,裴爱已经钻到被子里去,王峙正准备吹灯,裴爱却“哎呀”一声,倏地坐起。 他转身问她:“怎么了?” “差点忘了!”裴爱一拍脑袋,“你走后阿娘再三嘱咐我,说今早堂上来不及拜,礼数不能缺,明日我们要逐一拜过去。” 王峙道:“好。” 裴爱这么一说,王峙脑子里逐渐浮起暂时忘却的各路亲戚,每张脸,各有各的唇,开口言语……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此刻却第一回 期望:要是王家没那么多人,只有他这一房,阿翁阿婆、阿父阿娘,还有他和裴爱,简简单单,该多好。 须臾,王峙就断了自己的痴心妄想。有些事,注定一生下来就要面对,很多时候,只能迎难而上。 王峙笑问裴爱:“还有别的事吗?” 裴爱道:“我想想。”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忘记任何一样嘱托,摇了摇头。 王峙笑道:“早些睡吧,明日仍要早起,到时候,很累的。” “喏,夫君也早些休息。” 屋内吹了灯。 裴爱刚躺下不久,王峙那边就出了大动静。她在床上凑近床沿,问他:“怎么了?” 王峙低声道:“离炉太近,我挪一挪。”刚才一个翻身,被炉子烫了一下。 裴爱问他:“没烫着吧?” “没有没有。”王峙连忙否认,“我就是太热。” “那夫君离远点。” “喏。” 两人今日都有些困,很快皆睡去,到了寅时,王峙掐着点醒来,并未急着坐起,而是躺着,睁眼向床上投去目光。 第一眼远眺,就在心底叹息一声——整张床偌大,裴爱却贴着床沿横睡,半床被子垂出床外,几乎要掉到地上。 王峙轻轻坐起,再站起,几近无声,打算给裴爱重盖好被子,但转念一想,已经寅时,是不是该把她叫起来。 两选择不知选哪一个,不知不觉中,已经靠近床边,这才看清另外一个细节——裴爱这个女郎,睡姿着实称不上文雅,不仅横睡打被,而且明明是着里衣里裤睡的,这会里裤穿得好好的,里衣却自个掀起,露出里面水粉色的肚兜——肚兜还松了绳子。 纤纤细腰,裴爱脸皮本就白,没想要腰身颜色比脸皮还要瓷白。 王峙呼吸加重,眼闭心横,起手给裴爱盖好被子。 等裴爱自然醒来时,天已经全亮了,她快速从床上坐起,失声道:“糟了!” “糟什么?” 裴爱听见男声,寻声望去,见王峙坐在榻上,板着脸。 裴爱心一慌:“现在什么时辰了?” 王峙喝一口茶:“快午时了。” 裴爱急匆匆下床,只前脚在鞋里,后跟都来不及拉起,就去穿外衣,口中直叫“糟糕”,问王峙:“今日的事情是不是耽误了?” “是啊。”王峙一脸严肃,“都因为你。” 裴爱愧疚心急:“可有补救的办法?” 王峙沉默少顷,似是认真想了想,道:“现在去拜访,天黑之前,能弥补一两房吧,但——”他话锋一转,“你动作要快,不可以再磨蹭,早饭也没时间吃了。” 裴爱问他:“夫君吃了吗?” “我卯时前就吃过了。” 裴爱听这话,穿衣挽髻的手停了一秒,望向王峙。 想来他饭后干等了数小时,她愈发愧疚……等等,他既然干等,为何不叫醒她? 裴爱脑内飞转,伸手拿来一髻,果决簪入发中,而后盯住王峙:“夫君,现在到底什么时辰?” 王峙与裴爱对视数秒,嘴角终于绷不住旋起,拍了拍巴掌,伺候洗漱的婢女们鱼贯而入。 王峙笑道:“现在卯时三刻,你先梳洗,而后我们一起进早食。”他补充道,“我还没吃。” 他在等她,餐餐相对。 第15章 王峙说,今早有事,餐食便简单点。可婢女们仍端上来数十样,饭食糕饼面汤都有…… 裴爱:简单点? 驯狼记 第17节 她吃不下许多,但是眼睛馋,每样都想尝一筷子,又担心王峙说她馋。 王峙看穿她,笑道:“你尝。” 做了便是给她尝的,不会说她。 裴爱就夹一筷子面,喝几口汤,各种糕点都往嘴里塞一块。见王峙始终含笑注视着,裴爱正往嘴里塞的手顿了顿,略有些不好意思,又心想:夫君怎么不吃呢? 便将手中的红酥撇了一半,分给王峙:“你也吃。” 王峙往常是不吃红酥的,可此时却觉心头舒服,顺手就接过来,一口口缓尝。 裴爱迅速,早已尝到下一块糕点——冻糕。 软软的,晶莹剔透,不好分,她便一小块完全放进口里,一吃之下,惊呼:“唔、唔,这个冻糕特别好吃!”指着冻糕同王峙道,“尝尝、尝尝!” 王峙嘴角旋起:“你也爱吃这个?” 裴爱拼命点头:“冻糕是里面最好吃的。” 说到王峙心里去,他是最爱吃冻糕的,找到了知己,心头欢喜,又想起昨夜做梦,误将裴爱的嘴唇当做冻糕…… “夫君看来是真爱吃冻糕。”裴爱突然道。 王峙努力将心思拉回来,抬头望她:“怎么说?” 裴爱直言道:“阿娘说,谁爱吃什么,都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孩童,特别喜欢就会红耳朵。”王峙吃冻糕把耳根吃红了。 “我耳朵红了么?”王峙淡笑道,“怎么会呢?” 他瞧她嘴巴上粘了米糕的米粒,掏出绢帕,要给裴爱擦。 裴爱忙道:“我有我有。”要掏自己的帕子,王峙早不由分说,替她擦干净了嘴。他的动作有些重,裴爱被他擦得晕乎乎的,呆了好一会儿。 王峙道:“吃饱没?” 裴爱迟疑,内心没吃饱,但理智告诉她作为一位女郎该答吃饱了。 王峙笑出声:“没吃饱就继续吃。” 裴爱冲他一笑,既然如此,就不客气了。 她是眼花缭乱,在那挑菜品,捡着好吃的多吃几口。王峙坐在她对面,跟个雕塑似一动不动注视着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裴爱浑然未觉,已沉迷在美食中。 王峙突然道:“我喜欢看娘子食饭。” 裴爱是又吃了两筷子,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他说喜欢看他食饭。 裴爱心道:我不仅希望夫君喜欢看我食饭,还喜欢看我梳妆,看我栽花,看我弹琴,甚至喜欢我这个人……那更好了。 裴爱接下来的声音便有些软绵绵,怯涩涩:“夫君也吃。” “喏。”王峙笑得欢心,发丝都垂下来。他一贯吃得少,尤其是在家里,但是眼前裴爱吃得特别香,竟勾起他的胃口,多吃了些。 菜品样式多,份量少,两个人都吃多,便不够了。 王峙唤道:“冲天!” 冲天迅速进来,王峙问他:“早饭还有么?” 冲天皱眉,瞧着几近全空的盘子,奇怪府君怎么突然就好胃口了?难道是腰伤急需恢复,多吃了些?冲天躬身道:“没有准备许多。” 裴爱原本在扫光剩下的食物,听到对话,筷子滞了滞。 待冲天退下后,裴爱问王峙:“夫君的食物,都是冲天准备吗?” 王峙点点头。 裴爱没再多问,夫妇俩吃完,再次整理了下,就出门了。 后头跟着冲天并另两名仆从,抱着三箱礼物。 王峙说,这些是拜访亲戚要送的。他特别叮嘱裴爱,到时候见着亲戚,就说这些礼物都是她准备的。 裴爱感激应好。 冲天跟在后面,默默补充:“我们府君用心良苦。” 王峙回头瞪他:“多嘴。” 冲天埋头,默默退后三步。 两人首先拜访二房的亲戚。 边走边讲,王峙告诉裴爱:“二房不似我们这房,有许多人。” 裴爱道:“夫君说过。”画像时他提过一嘴。 王峙的步子习惯性迈得大,他走一步,裴爱要快走两步,才能保持与他平齐。远远在后望着,仿佛真如一只小白兔,蹦蹦跳跳追着一匹奔狼。 王峙继续道:“不过那边有许多庶子,我们只拜嫡亲的便是。” 裴爱点头,跟在他旁边。 王峙走了三步,才再次开口:“二翁是将军,多在军中。” 裴爱点头,晓得晓得!大将军王巍,领着军呢——虽然国家的军队常常打败仗。 王峙道:“二翁原先有一门亲事,娶的是何家女郎。这事我也是听阿娘说的,是她小时候的记忆……” 沿路垂柳若帐,随风飘摇,细碎的阳光洒在地上,裴爱从口中得知往事。 大将军王巍常年在军中,何女郎先后孕育三子:王达、王递、王近。 产子时王巍均不在身边。她在家中养育儿子,侍奉婆婆,多受挑剔——萧老夫人那人,最是喜欢在媳妇面前拿威风。 且彼时王瑰儿未出嫁,是位两面三刀的小姑。 婆婆和小姑合起伙来欺负何女郎。 王巍又不似王崇,遇事都站妻子这边。他从军中回来,萧老夫人哭诉,说何女郎为难她,王瑰儿在旁作证,王巍一时信了,竟将何女郎暴打一顿,打得四肢紫青,脸上都留了疤。 说要出妻。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王巍舍不得,反倒是那何女郎,因此冷了心肠,谢英照顾她且劝她:“此时不离,更待何时?” 何女郎便主动提出与王巍合离。 王巍舍不得,但母亲妹妹都说合离了好,他一时矛盾,去询问大哥王崇。 王崇道:“若你不动手,我自然是劝合不劝离。但你已动手,便是覆水难收。” 王巍没觉出大哥话里的深意,便与何女郎合离了。 何女郎返家五年,可能是在家中过得也不好,竟得了失忆症,将家人,前夫,包括三个儿子都忘了。王巍得知此事,一颗心揪起,竟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他悄悄从边境回来,探望何女郎。 何女郎痴痴傻傻瞧着她,道:“你来看我了。”说得王巍鼻头一酸。 可下一秒,何女郎呆呆笑起来,竟是不记得他,将他认错了。 王巍无比难过,他后悔了。 何女郎虽然忘了所有,但王巍依然想同她复合,努力了三四年,何家人都答应了,可何女郎就是不答应。 哪怕王巍将三子带到她面前,苦苦呼唤,何女郎就是痴痴傻傻笑,问:“你们是谁?” 又过了十几年,三子都长大了,王达过继给王崇,后来因为五石散一命呜呼。王递倒是争气,入仕做了侍郎。最小的王近,是三子中最聪明的,若凭实力,中正评议至少能当个三品,他却自毁前程,效仿王达,溺于五石散,宠爱美姬。 儿子都大了,该管的管了,不该管的管不了了,王巍可能执念放下,尚了平康公主。 所以亭中堂上,屡次与王峙作对的王迢,虽然比狼君小一岁,却是他辈分上的叔叔。 裴爱听得唏嘘。 中间王巍揍妻那段,因为是当着众人面打的,王道柔栩栩如生描述给王峙,王峙又身临其境描述给裴爱,裴爱家里都是母亲揍父亲,且是假揍,第一回 听说夫君打娘子,还是真打的。 她听得害怕,不仅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而且还流出眼泪来。 王峙见她哭,止住脚步。 裴爱也不走了,擦擦眼泪。 王峙愁眉注视着她。 冲天这个时候默默上来,在裴爱身后低语道:“夫人,你放心,我们府君是绝对不会打你的。” 说完不等王峙发怒,自觉重退远三步。 王峙还是怒目圆睁,瞪向冲天,接着转回头注视裴爱,又化作双目柔情和忧愁。 他怎么会打她呢? 而且真没预料到,一个故事,竟把她吓哭了。 裴爱收了收眼泪,仰面道:“我没事了。” 王峙伴在她身边走,不知不觉缩了步子,竟成大狼小心翼翼跟随小白兔,声音既低且轻:“对不起。” “不是夫君的错。”裴爱告诉他,“我其实不是真哭。我就是有个毛病,一害怕就会流眼泪。” 这时,冲天埋头又要上前,却被王峙事先瞪回去了。 他不让仆从讲话,牵起裴爱的手,道:“我知道了。” 王达已死,他的儿子王峤一来不算二房的人,二来已经断交,便不在拜访之列。 按着长幼顺序,王峙引着裴爱,首先拜访的是王递一脉。 王递虽已上朝,但妻子严幼妃和儿子王屹,应在屋中。 进入院中,却不见人。 严幼妃的亲信仆从出来告知,严幼妃带着小郎君,一同去伺候萧老夫人了。 据说自老夫人中风后,便衣不解带,亲力亲为,已经一天一夜了。 王峙裴爱对视一眼,裴爱迈步上前:“嫁进来后,还不曾好好拜会从婶,想着登门拜访,却又错过了。”裴爱话音顿住,冲天非常机灵的抱来礼箱,交给严幼妃的仆从。 裴爱继续道:“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礼物,特意给从婶买的。” 仆从连忙鞠躬,说一定会将美意转达给自家主母,又说,严幼妃离开前已吩咐好,若有新妇来访,定要将她备好的回礼送出去。 仆从道:“奴婢失礼,郎君与夫人稍候。”转身入屋,取来一只檀木礼盒,双手递呈给裴爱。 驯狼记 第18节 裴爱命冲天收好,又让仆从一定转达谢意,还道:“从婶美意,改日有空,我和夫君定再登门道谢。” 仆从弯腰应答,又说几句,才将夫妇俩恭谦送出院外。 一出门,冲天就不住瞅王峙,欲言又止。 王峙却淡淡看向他,眼神示意,先不要急着讲。 裴爱瞧着,猜到冲天要讲什么,正好她心中是同样疑问,便问出来:“夫君,记得你说过,从婶是个不好相与的,可昨日堂上劝架,今日院中备礼,怎么与夫君形容不同?” 冲天忍不住抢话道:“她装呗!” 王峙看了眼冲天,冲天便带着另两名仆从,取另外一条道去下一家。 这条路上,只剩下王峙裴爱两人。 沿途极少仆从来往,几乎遇不到。 王峙便道:“严从婶心机颇深。” 裴爱的声音比他低,且比他轻:“我初来乍到,其它的事不了解,但听夫君讲往事,二房三位叔叔,应该都……对太婆不亲吧?” 人之常理,难道有不维护母亲的儿子? 裴爱道:“但严从婶却对太婆如此殷勤。” 王峙嗤鼻一笑。 裴爱又道:“我娘家有门亲人,做的是生意经,不仅经营粮食布匹,而且京中药铺八成都属他家。那一门两个小姊妹,与我极熟,她们曾同我说,中风的老人,要么是胖,要么常久坐不动。可我见太婆清瘦,不知……她平日爱动否?” 王峙蹙眉,萧老夫人好管事,因此那是宅中南来北走,每天不知兜多少圈。照裴爱这么一说,萧老夫人不是中风? 祸因不是谢英? 裴爱对上王峙目光:“我可以托人去查查。” 第16章 裴爱对上王峙目光:“我可以托人去查查。” “托人?查什么?” 裴爱道:“查是不是有人下毒啊!”托陈妙慧去查。 王峙嘴角抽了抽:“你怎么会想到那?” 裴爱如实道:“嫁过来前,阿娘嘱咐,说世家人多,可能毒来毒去,叫我谨慎。可是我忘了……”一顿胡吃海喝,“直到见你只吃冲天准备的饭食,我才记起叮嘱。” 所以,就联系到下毒上去的。 王峙的双手,不知何时负到身后。 “也有可能吧!”他轻叹道。 裴爱在一旁,偷偷拿眼瞄他。王峙生得高大,她需眼珠子往斜上转。 王峙又道:“但也可能是太婆装病。” “怎么可能?”裴爱当时近前看过,萧老夫人躺着不能动,面部歪斜不似装的。 王峙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都是猜测,这事等拜访完再议。还有,暂时不要告诉他人,尤其是外头的人,不要去托。”是场家丑,不可外扬。 裴爱点头。 按长幼顺序,接下来该拜访的是王巍的二儿子——王近。 昨日他不在正堂,裴爱算是第一次见。 她和王峙来到从叔住处,院落干净,不仅里外皆未植树,甚至连绿草也无。经过之处,不是石板路便是沙石,只一条溪跃过乱石往下流,寂静无声。 溪水清澈能见底,见着零星鱼苗,若闪般蹿来蹿去。 近至楼前,一色白房,有些房子甚至没有四壁围墙,只散散搭着些灰的、白的纱幔,飘起,落下。 王峙突然回头,冲裴爱道:“别怕。” 裴爱摇头,这里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清冷了些。 王峙颔首。 此时冲天和另两名仆人从另外一条道上赶来汇合。 王峙牵起裴爱,在纱幔中穿梭。 冲天另其余两仆原地待命,他自己则接过礼箱,跟在府君和主母身后。 少顷,见着一人素衣长裤,跪坐中央。 风动,帘动,他不动。 裴爱以为这人便是王近,王峙却问这人:“你家郎主在哪?” 原来是名仆从。 仆从转向,面朝王峙,匍匐道:“奴引郎君、夫人去。” 说着站起,在前面引路。 纱幔越来越密,裴爱走着,恍觉隔着纱幔,总有人影闪过,这才觉出怕来。 不由自主攥紧王峙的手。 王峙感应到,侧首看她,见她眼中有星星泪,便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从叔不是坏人。” 不必害怕。 裴爱信他,便不怕了。 行不了多久,密集的纱幔忽然稀疏,间距极远,几乎只在四角,天地顿时开阔。 左上角处躺着一人,膝盖弓起,背对众人,有叮咚声若泉水,应是这人在击筑。 裴爱心想:这回该对了吧!这人应该就是王近了。 她无意瞥头,见之前引路的仆从已经离开了。 筑声仍响,明明知道有客人来,却没有丝毫要停止敲击的意思。 王峙鞠躬道:“叔叔,侄儿携新妇来拜会了。” 筑声这才渐渐轻了,一下一下,敲击的间隔时间也长了。 躺着的王近没有起身,而是直接在地上滚半圈翻身,他穿着广袖白衣,原本泥土就沾到身上,一翻,彻底脏了,袖子上全是泥。 王近却毫不在意,手上还拿着击筑的竹尺,似乎是看向王峙裴爱这边。 为什么说“似乎”呢? 因为他戴着一张面具,五官目光俱见不着。 面具上画着白脸红眼红唇,一瞧素雅,二瞧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见王近手不抬,并不打算摘掉面具,裴爱便鞠躬,埋头道:“叔叔,新妇自嫁进来后,还不曾好好拜会。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礼物,特意给叔叔买的。” 话音落,她见着冲天的一双靴子从身边经过,应该是抱着礼箱拿给王近了。 “都拿走,我用不着。” 王近开了口,声音沙哑,仿佛耄耋老人。 出乎裴爱的意料,她不仅抬起头来,见着王近手放在面具上,缓缓摘掉。 是一张光彩照人的脸,眉目英俊且标致,裴爱从未见过如此深邃的双眼,如此高挺的鼻。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是因为喜欢而跳动,而是惊艳于人间绝色。 可惜,王近还是老了些,眼角有皱纹,淡淡笑起,额头也有。 要是年轻二十年,不,仅年轻十年,无人能比。 王近冲王峙笑道:“你俩小夫妻新婚,以后持家需要的东西还多着。我这里有的,尽管取去!” 说完便唤仆从,方才引路的仆从原叫“自在”。他听召唤而来,说要领王峙三人到仓库去。 王峙摆手拒绝,而后朝王近再拜道:“多谢叔叔美意。但您不要我们的礼物,还要馈赠我们,愧难收受。” 王近笑着抬手:“我都用不着,放在我这可惜了。”竹尺松手坠地,裴爱瞧着,只觉他潇洒扬手间,指可触云。而世间万物,于他都是身外之物,视若浮云。 王近手再往未靠着众人那一侧探,摸得一个酒壶。 原来他是要拿酒。 王峙顿时蹙眉,脚下不由自主走近,劝道:“叔叔,酒还是少喝,这里无墙无屋,风吹酒凉,不利于身。” 这几天返寒,要喝酒也该回屋内,暖融融的喝。 王近笑道:“能有多不利?难道比五石散还伤?” 整个王家都知道,王近离不开五石散,日日服食,谁也劝不住。 王峙劝过好多次,都失败了,此时王近提及,他不禁抿唇。 一时不知如何再劝, 王近却继续道:“再则,何来无墙无屋?”他饮酒击筑,笑看苍天,竟歌道,“天是顶,万象是墙!” 本性空性,世间如此广阔,没有什么割舍不了的。 王近缓缓看向王峙,用不容质疑的口气道:“魔奴,你来看我,送礼,我不收,是因为我不需要。但我回礼,你不收,便是蔑视长辈没有礼貌了。” 王峙当即单膝跪下:“叔叔,侄儿绝无此意。” 王近哈哈大笑。笑到畅快尽兴,命自在引众人去随意择选。王峙只得和裴爱双双道谢,大家正准备走,王峙却仍忍不住再劝王近:少饮酒,注防寒。 王近当然不会听。 正说着,一年轻郎君双脚并跳,来到众人面前。 离得近了,裴爱瞧见,这郎君与王峙一般高,年岁同样差不了多少。他相貌很像王近,五官都是极出挑,但却无一星半点风流惊艳,反而奇奇怪怪的。 因为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略过了,以致扭曲,不太像个正常人。 而且两颗眸子空洞,没有神。 驯狼记 第19节 这郎君明明跳至众人当中,却视若无睹,喘两口气,继续跳到王近面前,直扑入怀,喊道:“阿娘!” 他应该是王近的儿子。 这分明喊错了。 王近却笑呵呵应声,还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小郎君撒娇道:“阿娘,我想吃糖!” 王近旋即从袖袋中掏出一颗甜糖,递给儿子,看来是随时备好了的。 甜糖外头包着纸,小郎君却不拆不剥,直接往口里塞,仆从自在看在眼里,连忙上前,道:“郎君且慢!” 小郎君歪着脑袋回过头:“嗯——怎么了?” 自在熟练地剥纸取糖,塞入小郎君口里。 小郎君拍手笑道:“糖甜。” 拍了半天,巴掌响亮,也不觉疼,突然停下:“咦,自在,你怎么在这?” 敢情方才根本没意识到是谁给他剥的糖? 自在躬身含笑,刚要说话,小郎君却继续叫道:“自在最好了,自在你那里有糖吗?” 自在竟然真也从怀中掏出一颗糖,剥开呈给小郎君。小郎君抢了瞬间丢去口里,一时塞了两颗,口齿不清,却含糊不住喊甜。 王峙见状上前,笑道:“岫儿,我这也有一颗。”说着从袖内掏出一颗糖,纸剥开,单手递给小郎君。 他竟也备了。 小郎君原叫王岫,他的动作言语再次僵住,愣愣注视王峙,半晌一字一句发问:“魔奴哥哥,你几时也在这儿?” 下一秒,飞奔过来,将王峙的糖也塞入口内:“魔奴哥哥的糖最好吃!” 含含糊糊,要很努力才能分辨他的吐字。 裴爱在旁瞧着一切,既楞且懵,插不上手。王岫却突然注意到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呀,她是谁?”裴爱来不及解释,王岫已经埋头扑入王近怀里,喊道:“不认识,怕、怕!” 裴爱要近前,却见这位族弟后背弓着,瑟瑟发抖,一时止步。 王峙迅速过来,牵住裴爱,接着朝王近点头,示意道:叔叔,我们先走了。 王近怀抱王岫,不停捋着儿子的后背,远远朝王峙点头,算是回应回应:速去速去! 王峙便赶紧拉着裴爱,和自在冲天一起离开了。 自在步伐飞快,将三人引至仓库,裴爱有点跟不上,到了后一直喘气。 自在将锁打开,而后朝王峙鞠躬:“奴担心小郎君,先告辞了。这里头的物品,郎君任选,选完后将锁带上即可。” 王峙点头:“你快去吧。” 自在迅速再行一礼,飞步离去。 王峙、裴爱、冲天,缓缓进屋。 仓库里三、四十排货架,什么都有,囊括吃穿用度。既有珍宝,亦有寻常物。 甚至连银子都随意堆着,十来箱,溢满了掉出来也没人管。 裴爱同王峙走了一圈,隐隐觉着,这位从叔,是把历年所得所发,包括赏赐都放起来了。 他没碰更没有用。 裴爱便说出猜测,问王峙是不是这样。 王峙道:“嗯。”猜得九成对吧。因为还有不少所得,王近都拿去当了,统统换成五石散。 又问裴爱:“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喜欢的?” 这里面许多物品,是裴爱喜欢的,但却并不是必需。 她虽眼底喜爱,但晓得这时候不该贪多,便摇头道:“并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们就随便挑一件吧。” 王峙道:“拿两件吧。” 不拿算失礼,但拿一件也是失礼。 好事成双,裴爱不懂,他不怪她。 王峙便告诉裴爱要取双数的规矩,做主捡了两件寻常物,命冲天收着。 三人退出库外,王峙亲自锁了门。 三人离开王近住处,裴爱回头一望,仍见纱幔随风飘起交错,妖娆似烟,勾动她心中疑惑,痒痒的。 裴爱忍不住问了关于王岫的问题。 王峙还未答,冲天抢先一声:“哎!” 王峙起手,敲了冲天一个栗子。 他边走边说,用复杂了语气讲述王近这一脉的旧事。 之前提过,王巍同何女郎生过三子,其中王近是最小也是最聪明的,凭实力绝对官职三品,却自毁前程,效仿王达,沉溺于五石散和美姬。 说是效仿,其实一样也不一样。 何女郎离开王家时,王近最小,只三、四岁,可以说是打记事起,便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 二房未续主母,王巍又常年在军中,便只有哥哥管弟弟,王达虽被过继,但到底在同一个宅子里,照顾两个弟弟的担子便落到他身上。 长兄如父如母。 后来,王达尝过五石散,又不自控,一朝沉溺。这时候二弟王递已经成人,懂得分辨好歹,便没有受影响。 但王近那时才十一二岁,哪晓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尊敬大哥,因此效仿大哥,同样染上了五石散瘾。 这一晃都二十年了,愈发戒不掉了。 王达宠爱美姬,在外蓄了数十名,其中一名歌女出生的燕姬,留下他的血脉——王峤。 却因为五石散遗留下的毒性,天生瘸腿。 王近也一样,宠美姬,畜美姬,养做外室。 王峙讲到这里,道:“三叔叔虽然宠溺外室,却是不一样的。” 裴爱仰头看王峙,见他昂首挺胸,目光投注到梧桐如盖的翠叶上,那叶与叶间正好有一束光射来,炫人双目。 王峙脸上,竟渐渐浮起尊敬之色。 第17章 王峙道:“三叔只宠一人。” 王近似乎只相中一名叫碧姬的琵琶女,与她合奏同歌,夜夜宿在她那里,似归家一般。 当时王近不过二十,王达已死,王递入仕外放,王巍对着唯一在家的,样貌与才学都是一流的儿子寄于了极大的期望。眼瞅着下月就要中正评议了,他却依旧不归家? 这还得了? 王巍回来,寻人不见,无奈去碧姬处堵人。 堵住了王近,他却咬牙不松口,就是不回来。 王巍气得拔了宝剑要砍,王近却叫嚷道:“你打呀!之前打疯了阿娘,现在要打疯我!” 他这么一喊,王巍举剑的手无力垂下。 王巍改了口气,劝,甚至求王近回家。 王近却道,父亲如果准许他娶碧姬为妻,他就回去。 他竟要娶琵琶女为妻?不是妾是妻? 王巍震怒,他原本已为儿子安排好了顺畅道路,入仕为官,再与庾家结亲,此时怒火浇心头,弃剑抽鞭,一鞭朝王近抽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在门后偷听的碧姬冲出来,替王近扛下一鞭。 王近抱住碧姬,霎时流泪。 王巍瞧着,胸脯都被气得一鼓一鼓:疯了完了!儿子竟然会为一个姬女痛哭流涕! 王巍恨铁不成钢,转身离去。 王近则留下来照顾碧姬。 后来碧姬伤好了,他仍眷恋不回,生生错过评议。且五石散也食得比平时更凶猛了,一日要服三回。 犹如开弓没有回头路,更何况他不愿回头。 许是五石散服得太多,王近衣服越穿越宽大,行事也越来越荒诞——王巍不允碧姬过门,娶不成妻,他就纳妾。 明明是外室,却给予贵妾的名份。 到了纳妾当日,竟以妻礼迎之。 王巍当日正好在家,起先得知王近纳妾,觉一场闹剧,老脸蒙羞,躲在家里不见不听。后来听说竟荒唐行妻礼,王巍一个戎马沙场的将军,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栽倒在地。 “尊卑不分,孝义不守,廉耻不顾!老夫没这个不孝子!”王巍说。 他这么说了,却只是断了王近的月钱,并未把王近从家谱上除名。 可王近却彻底不回了,堂堂高门嫡子,竟与琵琶女一同开起酒肆,当垆卖酒,自立门户。 建康城的百姓们,明日难得一见王家子弟,就算见着,也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得一瞥俯视。 神仙般的人物,如今竟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得他打酒,甚至能呼唤差使他! 一时间买酒的人蜂拥而至,甚至一些外郡的百姓都赶来都城,只为享受王近的服务。 王近来者不拒,你付钱,我卖酒,王巍却在家中气得暴跳如雷,出门又被同僚嘲笑。到后来,干脆回自己军中,躲开令他难堪的目光。 碧姬原先做琵琶女,是服过绝子汤的,跟王近后,身子养好了许多。两人均未抱希望,却无意怀子,欣喜若狂。 十月怀胎,诞下麟儿。 却同王达孩子的命运一样,五十散有胎毒。王峤是瘸子,王岫则是天生痴傻,个子一天天长大,智力却始终如三、四岁孩童。 有时候三、四岁孩童都比他机灵。 驯狼记 第20节 碧姬终究是在做琵琶女时伤了身子,加上生产损耗,虽有调养,仍未活过三十岁。 去世时王岫仅十岁,由王近一手抚养。 王巍虽然当年说了狠话,但如今见儿子惨状,于心不忍,允他回来。 半年后,王近带着王岫,重新归家。 父子也不知道算不算彻底和解,反正王近住在家里,只要不胡来,王巍便不大管他。 王近也的确未胡乱,他从前宠爱碧姬,碧姬死后,竟改了宠美姬的性子,不再亲近女色,在家钻研音律,混混度日。 说是混混,却无论缶筑笛箫,皆奏清音。 再不碰琵琶。 王峙将往事讲述到这,闭了双唇,要告诉裴爱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裴爱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难过,明明王近现在的生活,甚至王岫的吃穿用度,都好过建康城里大部分百姓,却莫名觉着父子俩可怜。 还有王近,他好食五石散,裴爱出嫁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那高门子弟许多好五石散的,算作风潮,但她千万不要跟风,也不要与那些人走近。因为五石散迷人心智,服食多了,不仅身体溃烂,连性子也变得疑神疑鬼,狂浪轻浮,甚至满嘴谎话。 裴夫人说,她有个堂哥,原先性子纯良,后来染上五石散戒不掉,就变成了谋财的骗子,为了继承裴家家产,甚至妄图谋害她这个妹妹。 父亲裴一收徒讲学,其中有条规矩,就是门人断不可碰五十散,一旦发现,逐出师门。 这么看来,贪服五十散的,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可是王近却不像坏人? 也许……好与坏,并不似黑与白那样分明。 裴爱这边胡思乱想,王峙那边,也自个发愣。他给裴爱讲了许多关于王近的旧事,但就像一本厚书,不可能全都诵读出来,到底是挑着跳着讲的。 有些小细节和印象深刻的记忆,默然浮现在王峙脑海里。 多年前,王峙才只七、八岁。 那时的王近与别的叔叔不同,他不以长辈自居,且熟悉孩童间的言语,王峙没有兄弟,却恍惚觉着王近就是自己的哥哥。 所以王峙总爱偷跑出去,找王近玩。 那时还开着酒肆,有一次王峙过去,店门关着,上面挂着个牌子:今日欢喜,钱足,不开业。 往常遇着这个情况,王峙肯定是独昂哐哐叩门,唤王近出来。但这天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邪,他竟一个翻墙,悄悄潜入。 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后院,夏日高长的草丛掩盖了他的身躯,他在草后偷看,见碧姬站在秋千上,王近一手荡起绳索,一手在后护着她。 秋千高高扬起,碧姬欢笑,重落下时,她回头一望,探起脖子,吻上王近的唇。而王近着揽腰回吻她。 那时王岫已经出生,旁人都觉着这是王近和碧姬的晴天霹雳,应日日愁苦。但王峙每次去酒肆,却都见着欢声笑语,王岫虽然傻,但碧姬和王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不耐烦,王近甚至去学习孩童的流行,不管王岫的智力有没有好转,一夫一妾都觉着开心。 王近同王峙说,他从未指望儿子智力超群,只要王岫身子康健,能好好活着,他就已知足。 那时候王峙年幼,有一问一,问王近为何执意与琵琶女在一起,在一起后,又为何待她如此隆重?以至于全家都嫌弃他。 王近笑答,碧姬没有什么好,可只有她入了自己的眼。至于琵琶女,只不过刚刚好是她附属的身份。她可以是琵琶女,也可以是公主,但这些都与入不入得了眼无关。 这答案听进王峙心里去。 再到后来,他年纪大了,所学所做,身边的事物渐渐多起来,无瑕抽身,便与王近来往少了。再往后王近回家,王峙隔了三天,才抽得一空闲的夜晚去探望。流水凉亭,见王近立于亭中,孤身吹奏,那声音高亢振奋,听在耳中却恍觉呜呜咽咽,冷月清箫。 王近察觉来人,转过身子,注视王峙淡淡而笑。 两人生疏太久,已是两个世间的人。情还在,礼节还在,却无共话可聊。 王峙想到这,心中忽然敲钟般自问:裴爱入了他的眼吗? 意难平究竟是什么? 他侧首去俯视裴爱,见她眼神悠悠,似乎已经走神了。 王峙喉头滑动了下,道:“走了。还剩一房,今日应能拜访完了。” “喏。” 夫妻俩要拜访的第三家,其实已算不得正规王家人——是王家嫁出去的嫡小姐,王瑰儿。 王瑰儿是王崇、王巍同父同母的幺妹妹,生得晚,比王崇小了整整十五岁。 及笄宴上闹了笑话,难觅高门,最后下嫁祖家。 她的夫婿,是王崇同门师兄,年纪比王崇还长四岁。 因此王瑰儿出嫁时,两个哥哥甚是痛心,尤其是王崇还流了眼泪,心觉委屈了妹妹。 王瑰儿嫁到祖家,一不读书,二不擅女红,能做什么? 只能生孩子。 四年生了三个孩子。 等她到二十几岁,夫婿上战场,一枪被北人戳死了。 王瑰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祖家条件不好,她想带着一儿两女回家居住。 一开始没被允许,王瑰儿哭着喊着要跳湖。王崇急着去拦,而王巍因为是那场战役的主帅,心中有愧,更是直接跳入湖水,将她捞起。 两个哥哥都同意了,加上还有亲母萧老夫人在,谁敢反对? 王瑰儿回了娘家,一住二十来年。 她花钱甚是大手,自己的吃穿用度,子女的吃穿用度,甚至儿子祖朗娶妻……全都是王家花的钱。 家业庞大,还养得起。 王瑰儿住得较远,王峙一路走,一路简单向裴爱讲述。 听到这里,裴爱羡慕道:“单论兄妹情,幺婆真有两个好哥哥,恩惠绵泽。” 王峙冷笑出声。 他是不喜欢王瑰儿的,明明算是客,受着主人恩惠,却总错觉自己是主人。她回家后,先是排挤谢英,结果斗不过,便转而排挤何女郎,王巍对妹妹有愧疚心,信了谎话,打了何女郎。 可惜二房的家财还是没到王瑰儿手上,王巍尚了公主,家中又来了个厉害的。 如今一房二房的主母,王瑰儿都动不得。 谢英和王道柔都叮嘱过王峙:幺婆有谋家贪意,且不可动真情,不可交心。 至王瑰儿院落前,王峙将话转述裴爱,叮嘱她无论王瑰儿待会如何表现,且只泛泛,依礼便可,不可当真。 裴爱应喏,抬起头来看王瑰儿所住院落,巍峨参天,高楼不仅环宇,且楼与楼之间还有云桥连接,比王家正堂都要恢弘。 应是宅中最金碧辉煌,也是耗资最多的所在。 王峙与裴爱向守卫禀明来意,很快被接进楼内。 王瑰儿坐在高阶椅上,裴爱在下,对她行礼:“新妇特来拜见幺婆。这些都是我从家带来的礼物,特意给幺婆买的。” 冲天应声将礼箱呈上。 王瑰儿命人将箱打开,一眼扫过,旋即笑了:“魔奴,你与新妇成婚一场,就这点贺喜么?”王瑰儿教育两人,“寻常人家成亲,都是礼多赏多,愈予愈发,讨个红火。你们不懂,我们做长辈的不怪你。” 裴爱听着,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王瑰儿嫌礼物薄了,想多要些。 她拜访了三家,无论真情假意,这多讨的情况是第一回 见,尽管强忍,脸上终究绷不住,流露出厌恶之色。 虽是一闪而过,王瑰儿却眼尖捕捉到,旋即冲着王峙嗤笑裴爱:“魔奴,怎地你娶个家薄的新妇,就跟着小气起来?” 第18章 王峙笑了笑,回道:“倒不是跟着我娘子学的,而是跟着子罕学的。” 古书上有载,宋人献玉子罕,子罕拒不接受。献玉的人便说:“鉴定玉器的人说这是宝贝,所以我才敢献给大人。” 子罕却道:“你以玉为宝,我却以不贪为宝。” 王峙回答完王瑰儿,微微侧首,见裴爱正注视着自己。只一眼,便知道她也懂了。 两人相视一笑。 王瑰儿却笑不出来,隐隐觉得王峙所答是讥讽自己,却不晓得子罕是哪个。 不回答吧,感觉自己处了下风。 回答吧,万一暴露无知,输得更彻底。 王瑰儿一时焦灼不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小夫妻相视一笑,看在眼里,仿佛针刺一般。 她忍不住了,隐隐记得谢家好像有个名讳“子罕”的,便道:“哎哟哟,这是要学你阿婆,拿谢子罕来压我们王家吗?” 此话一出,王峙忍俊不住,裴爱亦捂嘴偷笑。王瑰儿见两人表情,预感自己肯定说错了话,丢人了。 但却不知道错在哪里,心慌得很。 人最怕的,便是将弱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且无法防御。 王峙笑了笑,忽然觉得王瑰儿这种人互呛,毫无一点意义。便不再追击,作揖要告辞。 “魔奴弟弟!”有郎君气喘吁吁跑进来,正是得知王峙来访,担忧母亲又做错事的祖朗急急赶来。 祖朗立定后,拿出手上包好的一份贺礼,递给王峙:“你俩新婚燕尔,我一直来不急正式恭贺……这份算是我的心意。” 王瑰儿看着,旧气未消,新气又生,祖朗怎么把自己东西往外头拿?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祖朗感应到母亲的目光,回头瞄她,脸上充满无奈:阿娘,少说几句吧! 王峙并未接祖朗的礼物,怕更麻烦,推辞道:“祖兄已经送过礼了。” 成亲的时候,虽然他被关着,但后来冲天还是给他过目了礼单——那一日祖朗已送过贺礼。 祖朗笑道:“那只是简单随礼,弟弟成亲,我做兄长的理当重贺。只有补上这份礼物,才能表我情意。” 王峙闻言,便不再推辞,收下贺礼:“多谢兄长。”裴爱亦过来道谢。 两人随后告辞,祖朗送两人出门。 走远了些,裴爱感叹,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但祖朗却与母亲截然不同。 驯狼记 第21节 王峙道:“那还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呢。不用看三代,但看他这个人,好便与之交友,恶便制恶。” 王峙又道:“好了,我们查事去。” 萧老夫人的事,他还记在心里。 两人以探望的名义,到了萧老夫人那里,严幼妃仍在照顾,平康公主也在。 严幼妃见两人来,轻手轻脚,将两人带得远些,轻声道:“魔奴,你太婆尚在调养。我们小声说话,不要惊扰了他。” 王峙应诺。 严幼妃又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太婆若是醒着,一定会落泪的,可惜她始终未醒……”说着自个先滴下泪来,似是感动,又似替萧老夫人而哭。 严幼妃泣道:“我们守在这里,日日焦心,虽然人来人往,探望的颇多,却没有真如你俩这般,与我们同心知心的。”说着一手执起王峙,一手牵住裴爱,凝视两人,仿佛凝视亲生骨肉一般。 王峙一时涌上恶心,知道应同严幼妃虚情假意,却从心做不来。 还好裴爱替他开口,委蛇严幼妃。 王峙伸脖子,道:“我们想去看看太婆。” 严幼妃道:“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太婆不能受到惊扰。” 裴爱旋即追问:“婶婶方才不是说,太婆一直未醒,既然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唤醒她?” 严幼妃被噎住。 而王峙力大,早已挣脱严幼妃的手,带着裴爱,步入屋内。 平康公主在屋内,正坐在萧老夫人身边的椅子上,见两人进来,只淡淡瞟了一眼,并未阻止,也未出声。 王峙裴爱上前,见萧老夫人口鼻歪斜,一动不动,王峙瞧着曾祖母,心里到底是有点可怜的,伸手去探她的脉,竟真是中风。 严幼妃人小步子小,这会急匆匆赶来,王峙闻声回望,见她脸上浮着仓皇之色,即刻掩藏。 裴爱此时走向右侧,靠着墙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用厚棉布包着的食盒。 “这些是太婆的吃食么?”裴爱脸上显出好奇,严幼妃急忙往裴爱身边去,她却已打开食盒,见里头是肉菜混合,熬烂的米粥。 “是啊。”平康公主出声道,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都是我家媳妇一手熬的,连炉子都是她亲自生的。一口一口,滴给阿娘服食。媳妇辛勤孝义,令我自愧弗如。” 严幼妃立即背转了身子,面对平康公主,“亲力亲为,是我们做晚辈应该尽的孝,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但阿婆无法张口,我一人哪能喂食。掰开阿婆的嘴都是阿娘来的,是你的功劳。” 这继母与媳妇间对话,看似互相吹捧,但细细品味,却是互损。 最明显的,严幼妃说平康公主硬生生掰开萧老夫人的嘴,这画面一构想,甚是粗暴。 平康公主笑道:“救人要紧,顾不得许多,待阿娘醒后,我自会向她请罪。” 平康公主已走近桌前,伸指触向食盒:“好像凉了,幼妃,你去把粥热一下。” 严幼妃笑道:“阿娘,还不急着喂饭吧。” 平康公主亦笑:“我怕再晚些,饿着你阿婆。” 严幼妃孝孙媳形象已立,不好辩驳,便答应下来,命婢女去热粥。 平康公主道:“还是继续亲力亲为的好。” 严幼妃咬了咬唇,抱着食盒下去了。 待她走后,平康公主走近王峙:“魔奴,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从腰间系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瓶。 王峙不接,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严幼妃毒害你太婆的罪证。” 此言一出,王峙与裴爱对望一眼,俱惊。 王峙沉声道:“人命关天,殿下切莫乱说。” 平康公主微微含笑:“我若没有铁证,又怎会说。你禀呈上去,事后我可以替你作证。” 王峙嘴角抽了下:“殿下为何不亲自去呈?” 平康公主仍是一副微笑模样,道:“这事我若插手,真相反而大家都不信了。” 她捏着瓶口,悬臂空中。似乎王峙不接,就会一直伸臂。 王峙皱着眉头拔开瓶塞,眯眼一望,里头似乎也是粥。 是物证? 他伸手接了。 平康公主笑着转身,重到萧老夫人身边椅子上坐下。有一缕头发滑落,触着脸颊,公主抬手将乱发勾到耳后。 就在这时,裴爱扯了扯王峙的衣角,说来也怪,他只要看她一眼,就能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裴爱想同他离开。 王峙眼眸一沉,与裴爱双双向平康公主告辞。 两人离开萧老夫人院落,裴爱本来要往左边路上走,王峙却去抓她的手:“走右边。” 左边临着厨房,有可能碰到严幼妃。 一抓之下,才发现裴爱左手藏在袖子里,竟握成拳。 王峙蹙眉疑惑。 裴爱却快跑两步,到了四周均无他人处,催促道:“快点快点,你拿个东西来盛!”又补充,“要空的!” 王峙闻言,摸了摸衣裳,没有。他便往左蹲下来,摘了一只宽叶,折成容器。裴爱这才松开拳头,原来她竟大胆抓了一捧粥,倒在容器上。 “还是渗了,只剩下这几滴。”裴爱可惜道。 王峙先问:“手还好吧?” 单手掏帕要帮她擦,裴爱接过去自己擦了。他便盯着她的左手,手掌白皙,纹路甚至青紫的脉都清晰可见。 擦得干干净净,不见红亦不见肿,应是没有中毒。 王峙盯完手掌,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抬手幽幽看着她。 裴爱与他对视,道:“太婆在正堂晕倒,我上前看过一眼,当时她嘴巴是歪斜的,但是与方才我们看见的,歪的不是同一边。” 裴爱记性不赖,而且脑子是能思考的,难道一个中风不能动弹的人,还能自己移动嘴巴? 王峙紧锁双眉:“但我今日仔细检查过了,太婆是真的中风。” 裴爱左右观望,道:“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喏。” 裴爱往前走,王峙跟在身后,她迅速回头:“没有几滴了,你别傻了。” “你放心。” 两人脚下行走,脑子飞快转动,嘴上轻声分析。 萧老夫人的事,最大可能,是当时正堂上她是被气到了,但并没被气病。倒地是装的,中风也是装的。 后来被人伺候时下了药,假戏成真,真中风了。 伺候萧老夫人最殷勤的是谁? 严幼妃一家和平康公主一家。 其中两人的儿子因为是男丁,身有不便,不是时时刻刻在屋内。 只有严幼妃和平康公主衣不解带。 严幼妃是什么人?王峙提过,是两面人。 所以严幼妃会做出什么,不可预测。 但揭发她的平康公主就是好人了吗? 显然也不是。 很有可能,是恶人告状,先发制人;亦是利益纠葛,两凶手互咬。 但也有可能,萧老夫人对平康公主甚好,视若亲女,公主是真想报答老夫人,为她报仇。 当然这一可能不大站得住脚。 裴爱信不过平康公主,在严幼妃将粥拿走前,她已经直接抓了一把。 好在粥不烫,还能紧攥着。就是五指有缝,流了大部分。 王峙边走边感叹:“你动作怎么那么快?”他都没看见她出手。 裴爱道:“我姐妹爱玩游戏。”无心栽柳,练出来的。 王峙又问:“你记忆不错?” “是呀。” 两人回到自己房内,唤来冲天。 冲天各种试药的器具材料都有,很快验出,裴爱抓的,和严幼妃提供的,都是同样的粥。 但粥里下的药却不同。 裴爱抓的那一小撮粥里,下的毒名叫“百足之虫”。 此毒会令人四肢渐僵,面目扭曲,若躺尸一般。但却僵而不死,心仍跳,脑子清醒人不迷糊,只是不能表达也不能睁眼看,只能生生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这种毒一般不致死,中毒后的人,最少能继续活十年,有的活了五、六十年。 但平康公主提供的“铁证”粥里,下的毒却是“催命”。 会渐渐腐蚀躯体,面目变形,三月而亡。 裴爱细思深意,脊背发凉。 她突然后悔,要是自己的脑子转得不这么快,就好了。 她怕了,落下泪来。 王峙见她落泪,顿知她恐惧,迈半步上前,将她拥在怀中。 裴爱娇小,王峙高大,她刚刚到他肩膀,整个脑袋正好埋在他胸脯中。 王峙双臂攥紧:“别怕了别怕了,有我在。” 驯狼记 第22节 冲天在这时悄悄退了出去。 第19章 屋内渐渐静下来,裴爱埋在王峙怀中,竟能越来越清晰听见他的心跳。 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裴爱冷静下来,道:“这么看来,是严害了太婆,但不致死。而公主没有害太婆,但她想致严死命,便不救太婆。” 王峙沉吟:“应该是这样。”轻叹一声,细细想来,“百足之虫”其实比迅速结果人性命更残酷。 裴爱问他:“我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她有些慑了,毛发都竖起来。 王峙不假思索接口:“要,当然要。” “府君不可!”冲天却冲进来,推着门就劝阻起来。 原来他躲在外头偷听。王峙当即横眉:“你敢偷听!” 冲天扑通跪下:“府君,这事复杂险恶,既涉皇室,又涉及大将军,不是你能动的!” 王峙表情肃穆,鼻子动了动:“你怎么知道我动不了?”一拂袖,“小小仆从,可知什么是惩之以法?” 冲天挪动膝盖向前,还要再开口,却见王峙表情坚决。 冲天垂头,叹了声“唉”:“府君在广陵断案,就是这样。” 管对方是谁,都秉持正义。犯了法的,皆要惩之以法,一个也不漏掉。 结果呢? 有谁喊他王郎青天? 利益损害,反被诬了个“暴厉恣睢,残虐如狼”! 还好他是王郎,不然早丢性命! 冲天心中无奈,心想主人坚持如此,他能做的,便只能是与主人同生同死。 冲天跪在地上,两手搭起,再禀道:“无论百足之虫还是催命,都只是我这试出来的。拿出去说,怎么证明是那二位做的?”现在贸然公布,定会被反咬一口。 王峙道:“我自然会彻查清楚。冲天,你分两路,一路在家稳住公主和严婶婶,莫让她俩生疑,尤其是严婶婶,要继续熬粥。另一路你去城里查查,这两种药的源头,是怎么被买过来的,经手了哪些人。事情都做得隐蔽些,莫露痕迹。” 冲天刚要领命,裴爱插嘴道:“说起药铺,我可以帮忙。” 王峙是记得她以前说过的话的,便问:“上回你说托人去查,是托什么人?” 裴爱便把陈家经营着建康城大多数药铺,并与陈家姊妹闺中密友的事一说。 直接托陈家姊妹查,事半功倍。 王峙拒绝道:“陈女郎年纪太小了。”担心嘴快或漏了踪迹。 翌日清晨,王峙院中走出一群仆从和婢女,期间三四个照例出宅,为首的那个男仆从,穿着一身褐衣,步伐匆匆只瞥得身形,像是冲天。 这些人出了王宅后,四方取道,各自采买去。其中形似冲天的仆从与另外一名婢女走在一起。 两人往南走了一段路,仆从慢慢牵起婢女的手。两人对望了一眼,而后分开目光。 仔细看,仆从只是穿了冲天的衣裳,但并不冲天,而是王峙装扮。 而那婢女,则是裴爱。 两人往陈家去。 没有骑马,王峙更不会坐牛车,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家客栈。王峙引裴爱上楼,里头有备好的房间,两人进房,隔着一扇屏风换衫。 王峙一面换,一面同裴爱交待:“待会我扮郎君,你扮小童。” 裴爱忍不住问他:“你每次出去都要乔装打扮几道吗?”也太麻烦了,甚至有点疑神疑鬼。 王峙身子滞了下,道:“不是,只有查案才这样。”万一有人跟踪,多次变装便是迷魂记,可以甩掉尾随的人。 裴爱问他:“真有人跟踪?”像是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事情。 王峙深吸一口气,回看裴爱,屋内光线暗淡,反倒突出屏风上的轮廓,曲线玲珑。 不由得思及昨夜,裴爱睡在床上,落了帷帐,也是这般朦胧曲致。她翻转、起身,就像烛火在他心头晃荡。 王峙甩了甩头。 裴爱听他呼吸加重,以为他也是害怕,就安慰说:“我就一问,你别放在心上,这趟查案有我和你一起。” 王峙转过头去,不再瞧她。 裴爱却已经装扮好了,从屏风后头绕出来,王峙见她梳着两个圆圆发髻,模样清秀可爱,忍不住嘴角漾起笑来。又见嘴上贴着淡淡的胡茬没有贴正,便走近帮她重粘:“胡子歪了。” “哎呀!”裴爱叫一声。 王峙不明白:“怎么了?” 裴爱道:“你弄疼我了。” 王峙右手松了松,这力道重了?他觉着还好啊……虽然这么想,心里还是很慌。赶紧摸摸裴爱后背,以示歉意。 裴爱同样打量王峙,见他穿了一身白衫,且不是那种张扬的广袖长袍,第一次斯文起来。 裴爱道:“很少见你穿白。”在家若非正式场合,一律黑色。 王峙淡淡答道:“容易脏。”一脏就丑了。 今日这里只有白袍,也不知是哪个仆从之前备的,回去罚他! 王峙想到一事,同裴爱边走边说:“我跟你说,我有个朋友,他脸黑黢黢。以前看我穿黑衣,他也穿,结果走远了五官都辨不清楚。”王峙自己先乐起来,笑着继续,“他气了好久,后来……” “后来他就不穿黑衣了吗?”裴爱追问。 “不,后来他开始傅粉了。”王峙说完,哈哈大笑。笑了好久,见裴爱一脸平静,奇怪道,“你不觉得好笑吗?” 裴爱礼貌地用食指和中指撑起两边嘴角,给他笑了一个。 郎君王峙在前,小童裴爱在后。 到达陈家,王峙拾级而上,准备叩门,转念一想:不对啊,现在他是主她是仆,要演得像一点,才不会露馅。 便回头吩咐裴爱:“叩门!” 裴爱跑上台阶,叩响门上的椒图。 陈家仆从开门,见是裴爱,躬身行礼:“女郎。”又道,“我家女郎正好都在家中,奴这就去通报” 仆从抬身,却冷不丁瞅见已经靠近,站在裴爱身后的王峙。第一眼,觉得这个郎君白衣似雪,斯文雅致,好似一把画了山水画的折扇。可第二眼,与王峙那凛冽的目光对上,又见他的神情冷酷,立即觉着看错了,郎君不是折扇而是芭蕉扇,呼呼一扇,那山是倾倒崩塌的山,那水是洪水,滔天而来。 仆从吓得后退一步。 裴爱叹口气,许多人见了王峙都惧怕,他明明不是凶神的样貌,却总被错认恶煞。 裴爱晓得仆从姓名,直呼道:“云洋,他不吃人。” 叫云洋的仆从将信将疑,将裴爱王峙迎进,留在厢房,自己则迅速离去,说是去通禀家中女郎。 待云洋去后,王峙靠近裴爱,小声说:“你知道我不吃人?” 广陵以前谣言离谱,还真传过他是狼吃人。 裴爱仰脖对视王峙,见他板着脸,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却掩藏不住嘴角眼角溢出的笑意。 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裴爱便反问:“那你吃我试试?” 王峙抓起裴爱的胳膊,绣着花的袖子滑下,露出纤手皓腕。王峙对着她的手腕张口,露出牙齿,假装要咬,忽听见门外三声尖叫,一个连着一个发出。 裴爱手还被王峙攥着,与他双双回头,见房门开着,门槛外头依次站着陈妙嘉、陈妙慧和裴怜。 三人一个赛过一个呆愣,有瞪眼的,有张口的,还有下巴直直探出来的。 气氛有些凝固。 少顷,裴怜飞奔而来,却忘了门槛,被一步绊倒。她顺势跪下,双手高举,哭腔道:“姐姐,你真的是嫁到狼窝里去,要被吃掉了!” 王峙以为她是陈家女郎,心想认都不认识,一开口就诽谤我,当即上前,怒道:“这位女郎,你不要乱说,当心刀剑无眼!”说着还把手按在腰间,按了才想起来,今日换衣服了,没有佩剑。 裴怜站起身:“你要挟我!我要回去同阿父阿娘说!” 王峙毫不在乎,轻轻一声哼,心想大不了事情不从陈家查了,即刻就带着裴爱离开去……等等,女郎说回家? 回哪去?现在不就在陈家? 裴爱走到王峙身边,一脸尴尬同他介绍:“这位是我亲妹妹阿怜。” 第20章 王峙顿时也尴尬起来。 之前屡次幻象过,陪裴爱回门时,如何好好表现自己,结果现在……提前演砸! 好在他反应快,且舍得为裴爱拉下身段,当即道歉:“不知是妹妹,失礼失礼。” 这回换裴怜冷哼一声。 王峙又见门外两位女郎走近,一样相貌——记着来之前,裴爱交待过,陈家女郎是一对胞胎。 王峙当即也行礼:“二位女郎好。” “二位?”陈妙慧笑道。 王峙一怔忪,可是哪里失礼? 陈妙慧道:“哪里来的二位,就我一人啊。” 言语间,陈妙嘉做与妙慧同样表情,同时张嘴闭嘴,却不出声,还在妙慧身后晃来晃去 王峙锁眉,重影? 陈妙慧又问裴爱:“姐姐,你家王郎来前,是不是饮酒啦?” 王峙心想:我饮酒了吗? 驯狼记 第23节 想了片刻,确定没有。是两胞胎捉弄我。 王峙想着第一次切莫,还是莫再冲动,挤出笑道:“两位女郎好性子,若非娘子来前,已与我说过,还真当一人了。” 话音一落,陈妙慧和陈妙嘉皆止了动作,表情悻悻。原来他事先就知道,骗不得人了。 王峙环顾四周,抱拳再道:“我们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求,还请女郎安排方便处说话。” 陈家两姐妹,爱闹的是妙慧,做主的却是妙嘉,立即安排下去。 很快,五人选在隐秘处谈话。 裴爱问道:“妙嘉、妙慧,你家最近有没有卖百虫之足?” 陈家姐妹窃窃私语,而后公开道:“这东西不会公开卖,我们这几日偷偷查一下,如有结果,直接送消息到府上。” 陈妙嘉补充道:“结果会慢些,我们得避开阿父。” 王峙之前不看好陈家姐妹,这会见两女郎做起正事,有理干脆,远超年龄的稳重,这才抱起五分希望。 他朝妙嘉、妙慧抱拳一拜,道:“多谢二位。” 陈妙嘉道:“事情还没办好,暂无功,不敢受拜。” 王峙直起身,正襟坐着。 这是裴爱婚后,与众密友第一回 见面,不可能拜托完就离开。 但王峙在侧,两只耳朵听着,众女郎又不好聊夫婿。 于是便聊起其它感兴趣的事情。 裴怜道:“城里锦云铺子快出今年的新色了,你们有消息么?” 妙慧接话道:“已经看过色样了,是葱绿。” 妙嘉补充:“想要第一批拿到料子,这个月就得预约。” 裴爱道:“葱绿怕是不好搭吧!” “对啊。” “而且衬黑。” “但就这样,第一批料子还都约光了呢!” 王峙在旁听着,心里就一个问题:她们在说什么? 裴爱问大家:“这月有什么新香囊?” 妙慧嘟嘟嘴:“你能想到么?丁香囊重新流行了?” 裴爱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几天,蔷薇红囊却突然坏了名声,有的人都不敢带出去了,怕说落伍。” “唉!”裴怜痛心疾首,“红囊我可是在价最高时入的,别说了。” 裴爱问道:“多高?你哪来的钱?” 王峙:她们又在说什么? 他抬头望天,陈家的天顶没有王宅里修得高,显得压抑。这间厢房是陈家姐妹的私密饮茶处,装饰打扮无一不是女郎心思,晶莹烛灯,娇艳花瓶,连茶杯和坐垫也是海棠红的。 加上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只觉一惊一乍,表情丰富。 王峙如坐针毡。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忽然听见裴爱说,想换副大些的幂篱,不然插了簪子,就戴不上去。 王峙插嘴道:“你都戴了幂篱,再戴首饰,瞧得着吗?” 何必多此一举? 其她三位女郎突然噤声,一脸表情复杂注视王峙。 裴爱回道:“我喜欢。” 王峙一拍大腿,终于,这句的深意他终于懂了!笑道:“喜欢就好,你想买什么样的幂篱和簪子,都记在我帐上。” 原本紧紧注视王峙的三位女郎,全翻白眼,别过头去。 众女郎聊了一个多时辰,王宅路远,王峙和裴爱先告辞。 离开前裴爱再三叮嘱裴怜,回去后要转告父母,她现在过得挺好,勿要担心。 王峙亦道,等有时间回门,一定好好拜访岳丈岳母。 裴怜道:“晓得了。”与姐姐分别数日,总觉这回没说够话,但却阻拦不得。 等裴爱走后,她情绪有些低落,没再待多久,也告辞了。 裴怜上了牛车,车往左拐,却不知悄悄被躲在石狮子后的两人盯上了。 这两人皆戴着幂篱,遮住面目,一人同另一人道:“大哥,你确定出来的是狼君,方才的不是?” 另一个人道:“确定!狼君狡诈,最擅变化,之前我们为什么跟丢,你难道忘了?” “嗯,上!” 两人尾随裴怜牛车。从陈宅回裴宅,有一段路是深巷,较为僻静,这两人便挑此处下手,从后跃起,于车厢顶上落地。 其中一人带着佩剑,掏剑从顶上一剑刺下。 裴怜原本还在车中参瞌睡呢,被吓得尖叫起来! 她一叫,车夫回头一望,见两功夫好的,还戴幂篱的人在车上,这明显不是劫财就是要命啊! 正好有一听到动静,向车夫刺来。车夫跳车躲过,却假装被刺中,“哎呀”一声,倒地装死。 牛倒是受惊,埋着两只角,扬着蹄子飞奔起来。 裴怜连同两刺客,被载着一路狂颠簸。 其中一名刺客忍不住同另外一个道:“大哥,你确定这是牛车不是马车?” 怎么跑起来比马还快呢! 另外一名拿剑的刺客不能坐太颠簸的车,因为牛车都慢,才会飞到顶上。此时不仅不能接话,手撑着顶,对着空中,呕一声全吐出来。 “大哥!”同伙连忙扶住他。 眼见着牛车即将驶出深巷,进入热闹街道,持剑刺客头晕目眩,咬牙道:“撤!” 在同伴搀扶下飞身一跃跪地。 牛车驶出深巷,速度不减, 一出来就撞了两个小摊贩,其中卖糖水的那个,洒了一地。 人群里一阵叫声,纷纷躲避。最惊恐的还是裴怜,厢内被撞来撞去,捂着胳膊,没法停车。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冲出一位少年郎君,飞身跃起,径直执主牛角,与牛抵力。 他显然是有功夫的,被牛推了两三步,脚下现出两道滑痕,终于停住了牛车。 郎君再起手一劈,将牛劈晕。 他担心车厢内的人,走上前打开门,见里头惊恐裴怜,启声问道:“女郎——” 刚发两声,裴怜冲过来将他暴打一顿。 她在厢中,哪知道刺客去了,这郎君腰间佩剑,以为他即是刺客,一顿挥拳乱揍,又打脸又勒脖子,高声叫道:“抓刺客啊!抓刺客!” 凶狠蛮力,那郎君脸上敷的粉都被打掉了一块,露出真实偏黑的肤色。 郎君晕乎乎申辩:“女郎、女郎你再这样污蔑,我可要报官了!” “我还要报官呢!” 王峙和裴爱回家后,只隔一日,便收到外头传来的消息。 却不是来自陈宅。 一封是裴怜从裴家寄来,一封是庾深写给王峙的。 裴怜说,那天分别回家,路上遭遇了刺客。后来刺客跑了,她误回庾郎是刺客,纠到衙门去,闹了个乌龙。父亲裴一,已经去庾家登门道歉了。 庾深则道,他昨日本要离开建康,返回任职地,街上举手之劳做好事,裴家女郎却把恩公打得鼻青脸肿。 庾郎信中调侃:魔奴,想来另一位裴女郎应是一样,可怜你没少在家中受苦。随信寄来膏药十副,软垫一双,以后挨打用得着,大恩不言谢。 王峙看完信,既好气又好笑,将庾深的信递给裴爱看,同她讲,这就是提过的黑面朋友。 王峙嘱咐裴爱:“下回妹妹遇到他,记得下手再重点。” 裴爱却只注意庾郎信中的一带而过的某句,问道:“阿怜遇到的刺客,原是要找我俩的麻烦?” 王峙淡淡道:“仅只找我,这事你不要管。” 裴爱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的石头却自此悬起一块,再放不下来。 又过八日,裴爱夫妇收到陈妙嘉的消息,说查了最近三月买“百足之虫”客人,只有一位姓令的公子,并无其他人。 裴爱将消息转述王峙。 王峙道:“让他们再往前查查。” “我已经这么回了。” 两人接着候了一个半月,陈妙嘉的消息再次传来——这回,将往前三年都查了,两年前,的确有一位样貌肖似严幼妃的夫人,购买了“百足之虫”,并尽量将前后过程,当日场景以文字还原在信中。 王峙听完感叹:“她竟能筹划两年。” 王峙望向裴爱,坚定道:“事关重大,我必须禀报阿翁。” “唉——”裴爱来不及阻止,王峙已抓起各样证据,转身赶去书房。 他步子大,步伐又快,没人追得上。 穿过回廊水榭,这次没有族中子弟在亭中清谈,但却有家中负责放鹅的仆从,正从水中捞鹅。 他手上的白鹅,伸着长脖仰着脑袋,好像死了。 王峙便问:“这鹅是晕是死?” 驯狼记 第24节 仆从见是王峙,先跪下行礼,道:“禀郎君,是死了。” “冬天不是过去了么?” “禀郎君,不是因为天冷的原因。前些天有女郎种的花,不愿被鹅啄害,洒了些药。这群鹅吃了,一天死一只。”仆从放鹅数年,有了感情,脸上难掩悲色,“这是最后一只了。” 王峙听完,沉吟良久,道:“再重养一批,这回好生照料,莫要它们乱吃了。” “喏。” 王峙抬脚,继续大步流星向书房走去。 时已春走夏至,绿荫浓浓,叶子与叶子间厚得不透光。书房的门帘从竹帘换做软纱,飘出来的幽香,却是一年四季相同的味道。 王峙身上穿的,也已换做墨色单袍。他对着门帘,深鞠一躬:“阿翁,孙儿峙叩见。” “进来。” 王峙挑纱入内,见王崇正坐在榻上桌后,他当即走近,近得两人之间,只有半步距离。 王崇仰头:“这是怎么了?杵这么近!” 王峙低声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及目前已知结果无遗漏禀报。 并将冲天所验结果,并陈妙嘉书信呈上。 王峙最后道:“应声连环相扣。太婆要为难阿婆,却被严从婶等来机会。公主想要从婶性命,加了一击。” 王崇道:“嗯,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已比王峙更低,“接下来,你跟我一起查。” 王峙眼中闪光,祖父是他的明星,当即叩首应声:“喏!” 有了王崇的助力,仿若有了天眼天网,追查进度一日千里,很快查清,萧老夫人的确不是自发中风,而是被严幼妃夫妇毒害——她的夫君,侍郎王递亦参与此事。 是合谋。 而平康公主,明明已查出真相,却不如实告知,反将计就计,要致王递夫妇于死命。 王峙查清真相,就待王崇主理发落——明明约好了六月十八公布审人,王崇却提前一天,命衙门升堂提人。 不仅不通知王峙,还瞒着他。 待王峙知道时,早上已经审完了。 王峙两臂摊开,振肩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心中有不好预感,“审的结果是什么?” 询问裴爱和冲天,这两人同样是蒙在鼓里的。 三人合力去打听,七七八八听得,审出来严幼妃毒害萧老夫人,原因是王递为大,按理二房爵位应该传给王递,再传给严幼妃的儿子王屹。但萧老夫人对公主和王迢的偏袒越来越明显,严幼妃担心失却爵位和权利,便狠心毒害萧老夫人。 据说,侍郎王递去了堂上,对妻子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且痛心疾首,在堂上嚷着要罪己。 严幼妃却是披头散发冷笑,咬王递道:“我俩本是合作夫妻,各有所谋。这事你也参与,我要我儿荣华,你要老太婆生不如死!” 王递矢口否认,斥责妻子失心疯。 严幼妃却咬得紧紧的:“你恨你祖母,却也有血脉相连,下不去手。便想去这个办法,叫我去买百足之虫,让老太婆也尝尝你娘当年的煎熬,以此解恨!” 王递再次否认。 最后定了严幼妃主谋,王峤参与。判了严幼妃三日后车裂伏法,王峤则是流放远疆。 王峙听完,胸脯起伏。此事他从头查到尾,有一说一,王峤并未参与,怎么忽然将罪加到无罪人头上? 还有平康公主呢!她有另一种谋害之心,怎地却置身事外,不受审判? 王峙道:“我要去找阿翁。” 裴爱闻声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去,王峙却狠狠一甩,快步出房。 这回裴爱跑出去追他。 第21章 追不上。 王峙仍往湖边走,回廊曲折,上回的仆从听命,竟真买了一批新的天鹅。每个都小小一只,成排从水面游过,引起一道涟漪。 他去到书房门前,叩门启声,内里无人应答。 王峙再禀一次:“阿翁,孙儿峙求见。” 仍无回应。 王峙索性站起来,挽起纱帘自个冲进去了。 里头空无一人。 王崇不在书房中。 他去哪了? 王峙出了书房往后转,逢人便问。裴爱这时才追到书房,她也不敢贸然进去,好在门帘挽起,她蹑手蹑脚扒着门偷瞄——没人。 裴爱便赌一把,左转顺路去找王峙。 两人就这样互相碰不到了。 王峙右去,打听好久,得知王崇在闲斋静坐,他就赶往闲斋处。 路上要经过一段陡路,上坡又下坡。上坡费力,他走得快,下坡省力,他走得更快,快至平地时,瞧见一少年郎君,一身月白长袍,比王峙还气势汹汹,从左往右横走。 正是王递和严幼妃的儿子王屹。 案子里断,王屹年幼,与他无关。 王峙断定,王屹定也是为这案子奔走。 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叫住他还是不叫他。 王屹却已听见动静,侧首朝王峙望来。少年郎君面目平静,独一双大眼,并未瞪大,而是稍稍眯起,下露眼白,眸子沉色,是王峙从未见过的可怖。 像一只受伤蛰伏,打算等待时机报仇的豹子,又似乌云铺天而来,压住整座王宅上方的天空,甚至压住整座建康城,叫人呼吸困难,透不过气。 王屹肖像王递,王峙心里突然就冒出个年头:严幼妃控诉王递,说他小小年纪,亲眼目睹阿娘被驱,从此恨上了萧老夫人。如果严幼妃所诉是真,那今日王屹,是否是一双与阿父一样的眼? 王峙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屹却缓缓收回目光,仿佛没有看见王峙一样,快步远走了。 王峙攥了攥拳,重新往闲斋去。 闲斋不大,全用竹搭成,门口守着两个老仆——都是多年跟随王崇的手下。 见王峙来,两老仆将他一拦。 王峙只好躬身禀道:“阿翁,孙儿峙求见。” 里面仍旧没有回应。 王峙抬头,问两仆:“阿翁是不是在里面?” “回郎君,丞相正在更衣。” 王峙负手,那他就在这里等着。 仆从见王峙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低头告知:“丞相说今日不见外人。” 王峙立刻怒起来:“我也算外人?” 仆从要阻,他竟运起内力推开二仆,闯入斋内。 里头王崇盘膝闭目,衣冠整洁,王峙见状,哼哼两声。 阿翁又骗他。 王崇缓缓睁开眼睛。 二仆见状,立刻退出斋外,并将周围清理干净,以免有人偷听。 王峙听得没动静了,这才质问王崇:“为何递叔无罪?” 王崇坐定,不紧不慢答道:“因为有人保他。” 王峙又问:“为何公主无罪。” “因为有人保她。” “那又为何符宝有罪?”王峙声渐高亢,符宝是王峤的小名。 王崇淡淡看着他,一点也不激动:“你不是同他恩断义绝了么?” 王峙心中本来猜到,却不敢确认。这会王王崇反问,他仍是颤了好一阵,才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上,王峤没有罪,但祖父要找他算错配的帐。 算错配吗? 王峙道:“阿翁,此一事彼一事,就事论事,岂能以私断公?” 王崇沉默良久。 王峙道:“孙儿心中的阿翁,不是这个样子。” 王崇闻言淡笑,突然抬手,捂了捂心口。 他用手撑着站起身,却一下子没撑稳,站不起来,王峙赶紧过去扶住他。 王崇弯着的背直起,凝视王峙:“魔奴,阿翁希望你快快长大。” 王峙不知祖父为何突然说这?顿时愣住。 王崇又道:“峤既能一次害你,便也能二次、二次。这样的人,不可留在身边。”又道,“以后路上,若还遇着了这样的人,早早清除了才好。” 这番话像是给王峙的解释,却又像是交待。往常王崇称呼王峤,都是喊小名“符宝”,先已划清泾渭,不再带感情。 王崇摆手:“你下去吧,今日我是真想休息会。” 王峙似个石雕伫立,半晌僵硬行礼:“阿翁保重。” 接着转身,步子很慢离去,期间脚下屡次滞缓,想回头,却终究没有回。 他出了闲斋,打算回院内找裴爱,这会想起来:自己这么跑了,她会不会担心? 又觉着心中有许多话,要找裴爱倾诉。 驯狼记 第25节 然而走到一半,却遇着自在。自在上前行礼:“郎君,我们郎主有请。” “近叔找我?” 这是很少见的事,王峙便理了理衣袖,随自在来到王近居所。 白色的房子,漫天飞舞的纱幔。 王近今日端坐,身边一无酒,二无器乐。 王峙到后行礼,而后环顾,问道:“岫儿呢?” “他自己玩去了。” 王峙恭敬盘膝,坐于王近对面:“叔叔找我来,所为何事?” 王近面白,明明没有傅粉,却好似傅粉一样,而那一双唇却又极红。他便张开这双剔红的唇:“有件事情,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王近有一双清冽的眸子,和他声音一样清冽,不醉酒不混混时,是从白玉京里贬下来的谪仙,“……但我觉得,你必须知道真相。” 王峙心一紧。 王近徐徐道:“我的长兄王达,原本行正影端,在外面交友赴宴,数回席间备有五石散,他皆拒了。因为他隐隐晓得,五石散不是好东西。”王近受五石散侵袭已久,盘膝坐不得太长时间,此时换个姿势,改成跪坐,“失礼了。” 王峙连忙还礼:“叔叔躺卧无妨。” 王近却不躺,继续道:“在长兄犹疑躲避时,家中有一位长辈出了声。他与长兄私谈,打着关照的幌子,为他解急,解惑,却漫不经心透露,五石散不是坏东西,偶尔服一服,可以解忧的。只有没有毅力的人,才戒不掉。”王近跪到一半,加了双手支撑,“那位长辈声称,自己年轻时,亦日日服五石散,现在年纪大了,不想服了,便不服了,一点想的念头都没有。” 王峙听到这里,不由出声:“这不是害人么!” 王近被打断,却在须臾之后接上:“那位长辈,甚至给我长兄提供了最初一年的五石散。” 王峙身子前倾,眉头紧锁:“怎么这事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长辈可是太婆?” 王近至始至终与王峙目光相对,无半点闪躲和遮掩:“那人既然做下这事,自是安排妥当了的,怎会让第三人知道。他告诉长兄,这是父子间的秘密,长兄敬重他,亦渴望父爱,被他骗得死死的。” 王峙原本前倾的上身骤然坐直,甚至后仰了几分。他先惊呼:“大将军?”随后自己心中想,王巍在军中,而且王近的长兄王达,八岁就过继给王崇…… 一股寒气,自王峙两足生起,渐渐往上蔓延。他心愈凉,愈颤,愈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 王近仍旧直视王峙,坦荡的目光令王峙无处遁逃。 王近道:“我那会崇拜长兄,偷摸拿他的五石散,被捉住。长兄面露疑迟告诉我,这可能不是好东西。我反问他,既然不好,他为何吸。长兄扣着我手腕的手晃了晃,说,不过阿父说了,是可以戒掉的,那便食吧!那一日,长兄带我一同服食五石散,也是我第一次服食。” 王近叙述到这,脑海里浮现起当日场景,过去三十几年,他都许多事都不知不觉忘了,唯独这一件,只要想起,便清晰如昨。那天他服完五石散,整个脑子都是晕的,却又莫名激动,先是浑身燥热,难受至极。那一日,一天都碰不得热水热食,不然觉着整个人都快死了。 心里疑惑,五石散明明如此难受,没有一点快乐,为何人说它是快乐至极? 那么难受,怎么忘忧? 可翌日他就想念起五石散的滋味。 王近回过神,继续道:“那位长辈,不是大将军。长兄称他阿父,是因为过继了的。”王近道,“我对他的称呼,是伯父。” 王峙心中哐当一声,避无可避,仿佛一道烂疤,生疼生疼被无情撕开,又仿佛一个黑洞,望都不敢望,却觉得正一步步被它吸进去。 “那位道貌岸然的长辈,正是王家家主,当今一人之下的丞相大人!” 第22章 王近朗声,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他声音不大,王峙听来却声声如撞钟,喉咙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接不上话。 王峙轻声问道:“这事可有物证?”或者其他人证? 王近直言:“没有。只有我一面之词。” 王峙一时难办,不知是真相,还是王近五石散吃多了疑神疑鬼。 他心里咚咚跳,思忖着阿翁为什么要这样对王达呢?难道是不想王达过继,不愿一房由王达继承? 既然不想不愿,过继时为何不直接拒绝? 之前遇到这种事,王峙都是直接找王崇对峙,此时,却头一回怂了。 感觉不能去对峙,否则结果无法预料。 王峙也同王近说了句交心的话:“未曾想到是这样,容我缓缓。” 王近道:“喏。” 他说喏时极其好听,仿若君子一诺。 随后,王峙仓皇告辞。 一刻钟后,王岫在自在的看护下,跳过来找王近。 “阿娘!”他仍是错误地称呼王近,但气力明显比上回弱了许多。 王岫抓着王近肩膀:“阿娘,我想玩风车。” 王近的身体其实是坐不住了,本想歇息,但见儿子过来,勉强再支撑些,将王岫拘在怀中。他给自在使眼色,让他去取风车。 自在面色担忧,但王近却摇了摇头,自在一横心,去取了。 取回来时,左手拿着风车,右手拿着一本小册子。 王岫拍掌:“哎呀还有画儿看!” 王近笑着从自在手中接过两样东西,吹一口气,风车转起来。 王岫哈哈大笑,一笑特别傻。 王近也笑出声:“开心吗?” “开心!风车转起来就看不见了,我最喜欢!” 王近又道:“看画。” 这本子一共两百来页,全是他亲笔所画的同一个小人,不过动作有细微变化,连起来翻得快了,就是小人动起来。 王岫改蹲,头靠在王近肩膀上,默默看父亲翻册子。他已跟王近差不多身高,此刻显得特别滑稽。但父子俩谁也没介意这点,王岫指着画册上的小人喊道:“他在跳舞!” 王近笑道:“是的。”他不会向儿子解释舞蹈的种类,细说动作,能理解是在跳舞,就已是王岫近半年最大的进步,可惜—— 王近心中一叹。 想到心中另一事,不禁再暗探一声。 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并不明显,但自在还是读出了主人的心事,忍不住道:“郎主,我记得峙郎君小时候也最爱和你玩风车画册,为何不早点招小郎君回来,一同玩耍?想来见着风车画册,峙郎君会更相信你所说。” 王近笑道:“我不需要与人忆旧。真相即是真相,相信他会相信真相。” 王岫后面的对话都没听懂,就听懂一句,还有别的人也玩过风车和画册。王岫不禁叫起来:“阿娘还有谁也玩吗?他在哪?我要和他一起玩?” 他期盼着玩伴。 王近微笑注视儿子,其实王岫王峙小时候一起玩过,风车一起吹,画册一起看,那时候两小人还没有明显差距。 王近笑道:“没有谁。” 王岫却从父亲臂弯里挣脱出来:“他肯定在附近!” 说着就要去找,但无论是跑是跳,比之前光景,都明显慢下来。王近示意,让自在跟上,保护王岫。 自在却不动如山。 王岫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王近并没有责备自在的意思,仍同他好生说话:“快去吧,我怕他跌倒了。” 自在离开之前,仍是忍不住多言:“郎主,奴说句实话,任责任罚,小郎君……其实眼见着是不行了。” 王近微微含笑:“我知道,之前大夫说他活不过十岁,现在已是赚了。” “郎主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有五石散就够了。”王近转而面向自在,“我的五石散呢?” 自在无奈,去角落里取了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一盘五石散。 这是寻常备着救急的。 王近摆摆手,自在退下追王岫去。王近则缓缓躺下,手渐渐摸向盘中,服食起了。 袅袅白烟与四面素幔相映,一时眼里是烟,一时眼里是纱。 王近双眼迷离,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王峙这边,等不来与王崇的面对了。 他的新婚假期再漫长,总有用完的一天。 王峙要回广陵去。 裴爱自然跟他回去。 最后一两日,小两口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王道柔,裴爱渐渐发现,公公桓超似乎很忙,早出晚归,几乎打不着照面。 但她同婆婆是越来越亲,这个婆婆和善、开明,好相与。 王峙看在眼里,二女和睦,他自然是欢喜的,脸上始终挂着笑。 但心中的愁云,却无时无刻挥散不去。 这几日,王峙暗中试探王道柔,却发现阿娘并不知道五石散的事。 难道……想知道真相,只有去找阿翁对峙? 到了离别那日,王峙本是骑马的,但裴爱不会,他便为她准备了一辆牛车。 夫妇俩同王道柔辞别,王道柔却道:“等等。” 王峙晓得母亲要做什么,长叹一口气。 王道柔唤仆从马夫,另有三辆马车,均是给他们准备的东西。 王峙道:“赶路匆忙,这么多怎么带得动。” 王道柔道:“你已成婚,是有家室的人了,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你还不是要我带这么多!”王峙道。 裴爱走过来,将王峙手一按,劝道:“阿娘是好心,车行得快,不耽误事。” 王道柔笑着望向裴爱:“还是阿爱懂事。” 驯狼记 第26节 王峙无奈,挨个走到马车前,看王道柔让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掀开第一辆车,见里面竟囤着铺盖。 王峙喊道:“阿娘,你给我带这些做甚么!广陵又不是没有!” “广陵的能一样么?”王道柔追随王峙的步伐走过来,指着被子道,“这外表一层,是特殊织造,虽锦绣繁花,但你摸摸,针法极平,根本感觉不到。内里也是御赐的冰蚕丝,冬暖夏凉。” “阿娘!这被子去年回去,你就给我带过两床,也说是盖若无物,冬暖夏凉。”王峙心想,广陵那边被子同样多得堆起来。 他更愿做来去洒脱的人。 王道柔数落他:“去年的能与今年一样?我们家难道少这几床换新的被褥?再说,往日被褥,都只按一个人做的。如今你有了娘子,自然要重做。” 裴爱见势焦灼,便小声同王峙道:“夫君,这被子好看,我想留着……” 王峙一听,不说话了,继续往第二辆车前去。 打开车门一望,里头全是檀木盒子。 他问:“又带这些?” “给你带的果子、凉糕、乳酥,还肉。米。” “唉!路上颠簸,容易坏,容易碎。广陵都能买到!”王峙不缺银子。 王道柔解释:“果子、肉。米都是自家庄上的,比外边精细许多。” 裴爱附和:“是呀,凉糕和乳酥是阿娘亲自做的,说你爱吃。” 王峙心中叹气,这两样他是爱吃,但自从去广陵上任,每回回家,王道柔都要给他带一车,回去自己吃,分给仆从吃,吃不到半车,生生腻了。 剩下的都放坏丢了。 王峙无奈:“收着吧!” 眼见这辆车应该最沉,倒是安排在队伍最后,让它慢慢跑。 王峙走向第三辆车,打开一看,里面挤了六个人,把他吓一跳。 王峙回转身:“这是做什么?” 王道柔满意自己的安排:“你们现在是两个了人,我给你们多备了些人手。” 王峙刚想开口,王道柔续道:“这三车要是此刻不要,我便喊管家明日启程,另行一队给你送过去。” 王峙一听,得,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会塞给他了。 他能怎么办,收着呗!到了广陵再处置。 王峙头大。 正说着,桓超下朝回来,见家门口数辆车马,便走到最前,打量王峙:“去广陵啊?” “是。” 桓超颔首:“男儿当顾正事。”说罢便要往门里走。 王道柔急忙拉住她:“魔奴要走了,你就这一句话?”怎么也要叮嘱交待一番。 桓超看她一眼,接着眺王峙一眼:“又不是生离死别,他就去个广陵,不过一两天路程。” 每年都要来回好几次,哪能次次恋恋不舍。 桓超说完,继续往里走,王道柔再次将他拉住:“阿父呢?” 桓超道:“今日陛下单独留了丞相商议。”一时半会,王崇不会归家的。 王道柔听了,便转向王峙,拉他道:“你先等等,你阿翁还没下朝。” 王峙还不知如何面对王崇,便道:“阿娘,时辰耽误不得,我闲了许久,最迟明天下午要到任,不得渎职。阿翁回来有什么要说的,可与我通信。”说罢先扶裴爱上车。 王道柔摇头:“你也是个不念家的。” 裴爱进入车厢后,开窗与王道柔道别。王峙亦道:“阿娘,你与阿父多保重。”说完翻身上马,命车队前行,驶离建康城。 裴爱在窗后望着,王道柔朝车队方向招了两下手,突然转过身去。 阿娘哭了吗?裴爱心想。 须臾见王道柔重转回身,继续招手,两边嘴角旋得高高,像是刻意挤出来的笑。 第23章 王峙这人,喜欢跑马,现如今带着车队,刻意压着速度。但建康城一出,到了广阔平原,目之所及,尽是苍翠。他心情愉悦,马骑着骑着,就不知不觉跑起来。 他在队伍最前头,一驰骋,后面冲天等两排仆从,跟着飞驰,后头牛车马车不得不跟着跑。牛慢马快,跑了一会,后头的马车超前头的牛车,嘶鸣轰鸣,跟着扬尘,似乎还有碰撞之声。 王峙这才一紧一惊,担心裴爱受伤,心中连连责备自己:跑什么跑?跑起来既快又颠簸,娘子受得了吗? 他勒马回转,人未至牛车前,已出声喊道:“娘子,你没事吧?” 话音落,也到了跟前,见车厢左右两扇窗户大开,裴爱手臂放在窗外,眼睛眯着,下巴微微扬起。睁眼见王峙,笑道:“跑快起来好舒服呀!” 王峙笑了笑,再掉马头,重新向前。行出去不到十步,喊道:“冲天!” “府君?” 王峙手一撑从马上落下,将缰绳丢给冲天:“你把我看着。” 冲天赶紧探身,抓住缰绳,一脸懵:这是怎么了?墨马金鞍不坐了? 王峙先是往后走,继而跑起来,最后一步跃起,跳进裴爱所坐的车厢中。 他不想骑马了,想陪娘子坐车。 裴爱坐得往里些,王峙进来时,她刚好靠在左边墙上,王峙就靠在右边。两人对望,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对着傻笑,越笑越觉得笑到对方心底去。 好似有糖水往心里倒。 王峙左右望了下,其实车厢里没什么好望的。他显得几分局促:“没想到哈,坐车也别有滋味。” 裴爱道:“方才离开时,阿娘很是不舍,我心里也有些眷恋。” 王峙一怔,道:“下回再回来看她便是。” 裴爱从袖中缓缓掏出一物,是一张花笺,纸质柔顺,染了淡淡的桃花色,笺上还有桃花香,能闻出来,清心不刺鼻。 王峙道:“阿娘给你东西了?”只有母亲爱制这类精细小物。 “今早上她单独交给我这个方子,写了你爱吃的醋鱼做饭。让我到了广陵,多做给你吃。” 王峙嘴上道:“有底下人做,不必费这个心。”心里却是一片柔软,慢慢偏头,望向窗外。其实王道柔昨晚也单独找他了,嘱咐他说,作为夫君,要多疼爱自己的娘子,凡事让着阿爱。还告诉女郎的一些禁忌,说万一阿爱有不适,可以及时呵护她。 王峙想着,又慢慢转回头,去看裴爱——可裴爱却全神贯注盯着窗外。 王峙坐过去,在她后面探脑袋:“瞧什么呢?” “我们要上山了吗?” 王峙凑近,看向窗外:“算不得上山,就一个坡。” 裴爱平时生活在建康城中,看山少:“还陡峭,牛好上吗?” “上还好,下坡时你可要坐稳了。” 裴爱回身,又问他:“广陵有什么好玩的?” 王峙一愣,缓缓答道;“我没逛过。”自到任后,手头公事应接不暇。少顷,补充道:“你去了,我俩可以一起逛逛。” “好呀!到时候逛着好的风物特产,我们给阿娘寄些回去。” 王峙闻言,笑道:“这个自然。”他虽然没逛过,但特产是差了冲天准备,不会漏的——年年寄给王道柔。 从今年起,就叫冲天准备双份,丈人丈母也有一份。 上坡道路中央有石头,牛猛地刹住,绕过去,颠簸了一下,裴爱被带得身子一晃,王峙及时扶住她。 “咕——”裴爱的肚子叫了一声。 王峙打量她:“饿啦?” 裴爱低头:“天气热,饿得快。” “嗯,言之有理。” 窗户被风打得半掩上,王峙抬手推开,不仅这段坡路没有人家,之后十里,都是荒芜。 “冲天!” “府君什么吩咐?” “待会到了坡顶,停一下。” “喏。” 车队到达坡顶暂停,王峙亲自去后头马车里取了一个盒子,说是乳酥,要给裴爱甜肚子。 裴爱推辞:“这怎么成,阿娘让我们带去广陵吃。” 王峙:“啊呀,早吃晚吃都是要吃。”非让她吃。 两人重钻进牛车,王峙见裴爱捧着盒子,仿佛捧个宝贝,不由发笑。 裴爱背往壁上靠,王峙就说:“下坡坐稳了,这酥容易碎!” 裴爱一听,原本勾着的腰立马直起来,王峙始终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先是紧张、小心翼翼,而后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王峙眯眼,往盒里瞧,乳酥似乎碎了。他倾身靠近些,定睛一看,的确是全碎了。 心中暗道:同阿娘说了易碎不带,非要带—— 王峙告诉裴爱:“这个碎了,可能不好吃了。” “我先尝尝再说!”裴爱说着,从碎块里捡了个大的,塞进口中。 一入嘴就笑开去,明媚动人。 王峙也跟着笑了:“好吃啊?” 裴爱疯狂点头。这乳酥外面一层是酥,捏着是硬的,但入口会慢慢软化,甜甜的,奶香味浓郁。酥里头包着各种不同的馅料,她刚才吃的那个是山楂的,夹着奶味酥皮,酸甜可口。 裴爱又尝了一个,这回是红豆馅的,一甜到底。 驯狼记 第27节 王峙在旁振振道:“这是碎了,不碎会更好吃,到了广陵我给你再做些?” 裴爱惊喜:“你会做?” 王峙坦然:“不会。但我可以学。” 王峙就这么与裴爱聊天,说了一刻钟功夫,突然发现一点:裴爱一直在吃乳酥,没有一分一秒停下来。 吃吃吃,一直吃吃吃。 王峙忍不住问:“你不腻么?” 裴爱笑着摇头,王峙觉得这丫头笑容傻乎乎的,令他好气好笑。 王峙伸手去捏她的脸:“别吃太多,这个伤牙。” 裴爱哎呀一声,口里还含着,含糊道:“喏,我再吃几个就不吃了。” 王峙挑眉:“小老鼠!”下坡牛车剧烈地抖动起来,其实王峙自八岁后就没坐过牛车,这会太颠了,使人困乏。 他闭了眼,靠着壁打盹。 也没闭眼多久吧,王峙是被裴爱戳醒的,她用根食指,轻轻戳他胳膊。 王峙悠悠睁开眼睛。 裴爱端着食盒:“你吃吗?就剩两个了。” 王峙闭目养神时,是听见吱吱老鼠声,晓得裴爱嘴没停,但居然吃这么快? 王峙探身望向窗外,刚下坡不到二里地,没走多远的路! 王峙道:“不要。” 裴爱:“那我全吃了。”话音一落,就一下两下把剩下的都吃完了。 王峙看着眼里,觉得那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目瞪口呆。 半晌,车厢内爆发出王峙的喊声:“你居然一个人能吃完一盒!” 第一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冲天在外听着,心头一惊,准备靠近探寻,但转念一想,主人主母纵然吵架,也是床头吵床尾合的事,他参与什么劲。 便继续领着车队,顺道牵好王峙的黑马,继续向前。 车厢内,裴爱被王峙说了,却只是笑呵呵对他。 王峙还要再开口,却见裴爱脑袋微歪,靠着墙壁竟是睡着了。 嘴角仍挂着笑。 这人竟能笑着睡着? 还有,吃了就睡?她到底是老鼠还是猪? 王峙一时对这两种动物,感情复杂。 他索性在车内盘膝,调理气息。 等心静了,吃惊劲过去,回想起裴爱吃乳酥的画面,便只剩下可爱二字。 见鬼,他居然饿了。 可裴爱已经吃得只剩下渣了,王峙吞咽一口,目光紧紧盯着裴爱,趁她没睁眼,手往食盒中探,抹了一口酥渣,放到嘴里。 吞得太急,把自己呛到,却不敢出声,捂住嘴巴。 再擦擦嘴角,竟沾了渣滓,掏出绢帕,仔细擦了擦。 王峙心头感叹,自己堂堂王郎,究竟是为什么,会沦落到偷吃残渣? 王峙再无倦意,便注视裴爱,心想,她也就是小盹一会,不久便会醒来,与他聊天。 他便等等。 哪知一晃过了两个时辰,裴爱越睡越香。王峙瞧着她的睡颜,与他晚上偷瞧的一样,却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他期望眼前能有一副笔墨,将她现在一点也不优雅的样子画下来。 窸窣的衣料声,裴爱动了东身子,睁开眼。王峙顿时笑了,开口道:“你——” 准备说“你醒啊”。 裴爱却根本没看他,望着前方,迷迷糊糊哼了一声,闭眼重睡去。 王峙顿时气闷。 要不拍醒她算了,再睡下去,这一路就废了! 王峙正犹豫着,忽然警觉起来。下一秒,伴随着外头众仆的呼喊,王峙将裴爱整个扑倒。 裴爱迷糊醒来,见自己被王峙完全压着,无数箭矢,从两侧窗户射进来,嗖嗖擦着他的背飞过。 裴爱吓出了眼泪。 之前,王峙引得裴爱惊惧,流泪,他心里是歉意。此时此刻,别人吓哭她娘子,王峙心中就是满腔的怒火和愤懑了。箭雨刚停,他就伸臂关紧两窗,接着自个跳出去,大囔道:“冲天,保护好你主母!” 此时正在一条大道上,两面有林有山无路,王峙索性不骑马,就带着佩剑,跳入林中,追刺客去。 冲天叫嚷道:“府君当心!” 吩咐两排随从,一排留下来随他保护车队,另一排去助王峙。 裴爱此时已经镇定,伸着脖子望着王峙追去方向,难掩担心。 冲天走近前,劝道:“夫人勿忧,府君不会有事的。” 裴爱怎能不担忧:“怎么会有刺客?”眼下虽不是太平年,但这也太光天化日了。 冲天道:“唉,府君刚去广陵做父母官时,当地有个朱大户,家里的小郎君霸占乡亲田地,还打死了一家三口。府君秉公执法,将小郎君斩首,还地与民。可那朱大户却记恨上了,因他女儿是宫里的妃嫔,自觉靠山巍峨,先是想找机会治府君的罪,没成。便改明作暗,屡次要刺杀府君。”冲天直摇头,“之前在广陵杀了一次,失败了。后来夫人家的女郎被误会,那是第二回 刺杀,今日是第三回。” 裴爱禁不住提高了音调:“怎么不抓朱大户?朗朗乾坤,难道没有王法吗?” 冲天道:“王法是有的,但要讲证据。那两刺客,说精吧,回回刺杀失败;说笨吧,却回回成功逃了。捉不着他们,证据不够,就算指认朱大户,他亦能狡辩。” 一主一仆正说着,忽然后头烟尘四起,似乎有一匹快马,驰骋而来。 冲天当即护住裴爱:“戒备——” 众仆围住主母,各持兵器向外。 那匹马近前,却是王道柔身边的仆从骑着,马一侧挂着个筐。 仆从跃下牵马,禀明裴爱。说他们忘了一样东西,走后王道柔发现了,命他赶着送来。 裴爱:“哎呀!”到这时才记起来,昨夜王道柔跟她,跟王峙都交待过。王家得了两筐荔枝,到时候让小两口带走一筐。 两人都忘了。 仆从卸筐,交到相熟的冲天手上,喘气道:“郎君和夫人走得太快了,追了一天,好在赶上了。我还得回去同主母复命。” 冲天:“你去吧。” 仆从却问:“郎君呢?” “郎君暂不在车队中。” 仆从闻言,径直朝裴爱走去。 冲天在后嚷嚷:“唉,唉,你不是要走吗?” 仆从已再次走回裴爱面前,禀道:“还有一封书信,交由夫人亲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呈给裴爱。 信封一眼能看出是王道柔特制。 裴爱接过来:“是有什么事?” 仆从重复道:“家中有变故,主母交待过,一定要交给郎君或夫人亲启。” 第24章 裴爱看了仆从一眼,埋头拆信。 逐行读下,面色逐渐凝重。 裴爱问冲天:“你家府君这般追敌,是经常的事么?” “是,府君喜好亲力亲为。”冲天心想,什么你家,不也是夫人家的么。 “一般要追多久?” “这个说不定,有时一刻钟就能折返,有时追上个三五天甚至半月。” 裴爱道:“那我们先等等他。”手上紧攥着王道柔的信,斟酌该如何告诉王峙信上的消息。 王峙提剑追刺客去,一路分枝拨叶,又跑又跳,紧跟不舍。 林间树密,见着前二后一,三个身形闪动,如跃如跳。 两刺客怎么也甩不掉王峙,其中一人一面跑一面回头,气喘吁吁抱怨道:“大哥,他怎么跟影子似的?” 另一刺客手上除了连弩,还多一把剑,道:“那是因为我们跑得不够快。” “想来我们这回为什么要出手?上回就没打过他!” “你懂什么,上回是在城里,他带着人,近不得身。这回我们偷袭,不是差点成了么?眼下有林木掩护,他却孤身一人。一对二,我们不会输的。” “嗯,大哥说得有理,这回我们一定拿下他!” 话音刚落,两刺客听得后头脚步声多起来,再回头看时,远处黑压压王峙的随从,俱是黑衣黑袍,追随主人。 两刺客顿觉刺眼,似树林中突然飞起的一群不吉利乌鸦。 持剑的刺客吩咐同伴:“我们跑快点。” “喏。”同伴点头,准备提速,却发现不对啊,这已经是轻功的极限了!他爱抱怨,不由道:“朱大户真是抠门,只派我俩来杀。” 怎么能对付王峙无穷无尽的帮手? “够了!眼下抱怨有什么用!”另一刺客训斥道。 两刺客背与背紧紧相抵,脚下旋转踱步,踩着树叶,发出沙沙声。 两人手上都有连弩,方才射尽,此时收进袖中,一人改做拔剑,另一人则持匕首,做出防御姿势。 驯狼记 第28节 王峙不管不顾向前,两侧生风,带得枝往后倒。 影半掩在树后,加之急速,愈显朦胧。 刺客道:“大哥,怎么办?他来了。” “不怕,我手中有剑,直对着他,不敢来的。” 刚说着,王峙竟正面朝着刺客的剑冲来,似乎根本不怕撞上。 不仅刺客惊到,连后面的随从都吓得大喊:“府君!” 王峙管它呢,拔剑向前,竟不是与刺客剑相对,而是取他首级。 持剑的刺客心想,疯狼! 刺客只得挥剑抵御,另一名刺客武功低微,只能躲在身后助威。 王峙剑如影,影随剑,因为跑得太快发丝散了许多,垂在两侧,时时随剑锋飘起。 刺客缭乱招架。 正常人用剑对敌,都是有进有退,有攻有守的。可这广陵府君却只有攻没有守,只有攻击没有防御,一个劲往前逼近。看似毫无章法,却有必死决心。 再加上他一认真,本就凛冽的眼神愈发骇人,仿佛每一次都是绝命。 使剑的刺客心想:府君,您千金之躯,至于嘛—— 躲在身后的刺客提醒大哥:“大哥,当心啊。府君从容不迫,你莫要大意。” 频于招架,持剑的刺客早不耐烦了:“放屁!他是从容不迫吗?他是同归于尽!” 他可不愿同归于尽,做完这单,还有下单生意呢! 持剑刺客转念又想,王峙可以全心全意攻击,自己却要护着身后同伴,同伴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凤! 人生何其不公! 遂朝身后骂道:“给我闭嘴!” 身后同伴猛地缩肩。 持剑刺客一骂一忿,露了破绽,被王峙划过一剑,但带得浅,只一个肌理渗血的小口子,未伤筋脉。 持剑刺客脚步乱了,眼见被包围,突围非是件容易地事,便喊道:“爬!” 一前一后,顺着旁边的树爬上去。 王峙仰视一眼,右脚先飞,左脚踹在树干上,借腰力攀上,继续追赶。 他心中暗暗龇了声,腰伤仍痛。 王峙与持剑刺客在树尖上飞来落去,犹如站梅花桩般持剑打斗。 另一刺客则躲闪逃避,偶尔帮同伴扔点树枝,干扰王峙——自从被训斥后,他再不敢出声。 锵锵碰撞,两剑相抵,尽皆折断。 王峙索性丢了断剑,赤手空拳对刺客胸前一顿打,刺客被打得连连后退,一口气退出七八棵树的距离。 刺客不得不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树,落叶纷纷,他的鲜血自口中涌出。 再没法退了,后头只有几根毛竹,尖上立不得人。 王峙趁机调转,对准另一名没有攻击力的刺客,将其打落。 底下的随从旋即将刺客活捉。 眼前树尖尖上剩下这个,见同伴被擒住,终于生出殊死一搏的决心。他运起全身剩余真气,反手霸气一棵竹,以竹为剑,直戳王峙胸口。 王峙是个不防守的人,门户大开,仍旧进攻,扣住刺客手腕,将他从树上带下来。 落地后,王峙对着刺客膝盖就是一脚,令他跪倒,而后边反剪边喊道:“捉人!” 随从们面对汹汹主人,却全是担心:“府君——” “府君身体——” “府君你——” 王峙问:“怎么了?”顺着众人目光低头,才记起竹剑仍插在胸上,鲜血往外渗。 王峙看了看,刺的右胸,死不了人。 他握住竹剑,一转一抽,自行拔出,因为手上力道大,竹震劈成蔑片。 不待王峙吩咐,三个随从一齐上来,为王峙上药包扎。 王峙伸直双臂,任由下人处理,目光狠狠盯着那两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 半晌,他才想到一事,吩咐左右:“待会我受伤的事,不要透露给夫人。” “喏。” 众人忙完,便带着凶犯,一同回到主路上。 裴爱冲天等,已经等待多时。先见来了一大堆人,立马警戒,后来看清来者,个个放心下来。 王峙步伐轻松走近,瞧见那筐荔枝,顿时拍大腿——啊呀,走的时候忘拿了。 这一拍,右胸口疼。 但不敢表露。 裴爱近前,问王峙:“你受伤了?” “没有啊。” “那怎么衣上染血?” 王峙目光睇向两名刺客,冷哼一声:“那是他们的血。” 裴爱见他神色坦然且轻蔑,便相信了。 她说正事,抬起拿着信的手,交给王峙:“阿娘传来的信,家里有变故。”说时她极力压制心中的寒意,却仍忍不住哆嗦。 王峙见是王道柔的信笺,便问:“是太婆身子不行了?” 裴爱轻轻摇头。 王峙看她一眼,低头读信。 原来,王峙院中有一婢女,一直爱慕王近的仆从自在,虽然自在对她淡淡的,从未表露过什么,但是婢女不改热情,但凡得了好赏赐,都与自在分享。 今早,王道柔送别回来,赏了王峙院中留守的婢女仆从,赞道:“你们这些天兢兢业业,不错。” 那婢女得了两颗珍珠,便想分自在一颗,她去王近院子,起先不敢进院,只候在门口逮人。 半晌不见自在出来,亦无其他人出入,婢女按耐不住,悄悄潜进去,帷幔飘摇,令内里仿若迷宫。婢女转着转着,就不知自己在往哪走,前路是何方。突然,她瞧见前方自在背对着跪地的身影,兴奋地喊着名字跑过去。 可一路跑一路喊,自在都没回应,甚至连转身都没有。 婢女近前,喘着气拍了下自在肩膀:“唉,你怎么了?” 自在竟轻飘飘倒地。 婢女愣住。 再一仔细看,尖叫出声,随后吓晕过去。 好在她没晕多久便醒来,立刻跑出来禀告王道柔,边说边泣,哭成泪人,伤心欲绝。 婢女说,自在破腹气绝,而他跪对着的,是郎君王近和小郎君王岫整整齐齐躺着的尸体。 王道柔闻言大惊,当即命仆从唤家中大夫,与她一道匆匆赶去。 几乎是脚不沾地倒了王近院中。 大夫查探,三人的确是都死了,无力回春。 王道柔这才通知仵作,禀明丞相将军及府中其他族人。 王道柔说,王近院子里全是白色帷幔,映着惨怖情景,恍若招魂的白幡,连她都怕了。 仵作来后,很快鉴定出来:王岫久病到了大限,是最先去的。而后是王近,他是一次误服过量五石散而死。自在破腹自尽,最后随主而去。 王峙一开始是单手攥信,读着读着,握不住了,改作双手秉持,却仍止不住颤抖。 他心里比裴爱更寒冷。 记得好些年前,王峙劝王近少服些,慢慢断了。王近笑道:“放心吧,我本就打算不再加量了。我亲眼见过大哥的死,晓得一回食多了,会有什么下场。” 他明明知道,却还过量服食。他不是误服,而是一心求死! 岫儿身体不行了,他早准备等这世间最后的牵挂逝去,就自行了断。而他死前唯一不愿带下黄泉的,只有那件事深埋不得昭雪的真相。 这一刻起,王峙无法再原谅王崇。 他想赶回建康,赶回家去,可两刺客忽然生了动静,王峙旋即望去——是两刺客想挣扎脱逃,却被发现,被再上了一道镣铐。 冲天训斥刺客道:“跪好了!老实点!” 王峙攥着信的手在摩挲,怎么办,广陵这边也得趁朱大户不知实情,一举拿下。 第25章 王峙思忖片刻,自己是广陵父母官,当先断朱大户案。 他命仆从递来脚镣手铐,给两刺客再加一道,并道:“只要被本官逮到,是跑不掉的。” 之前持剑的刺客,闻言鄙夷地“哼”了一声。 而另外一名刺客则向王峙抱怨:“往我们身上加了这么多铁,怎么走路嘛!” 冲天道:“嘿,你走不走路,跟我们府君有什么关系?” “太重了我们走不动,你们没法押解啊!” 冲天道:“那我只管用鞭子赶你便是!” 刺客闻言往冲天腰间看去,这个小仆从,明明没挂鞭子。 王峙踱步到这刺客身旁,笑了笑:“为什么要押解你们回去?”他顿一顿,“就地审断,就地执法。” 驯狼记 第29节 这话听在两刺客耳中,俨然是“就地正法”,一时两人目光都死死盯住王峙。 王峙道:“你俩刺杀朝廷官员,理应死罪,但若只是受人指使,坦白交代,死罪可免。” 曾持剑的刺客抢先道:“哼,你现在说得好听,等我们交代完,再无用处,还不是铡刀都结果了!” 另一刺客附和:“是啊!现在哪一位大人不是这样!” 王峙听他们嘲笑官场肮脏,脸上瞬间转阴,举起右手肃然道:“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讲所知所作,一五一十交待,绝不会判你俩死罪。” 冲天附和道:“你们出去打听,我家府君,几时不是一言九鼎,绝不诓人。” 王峙又道:“哪位大人曾出尔反尔,你们可以告诉本官,本官一并查。” 刺客们嘴角抽抽,仍闭唇不言。 裴爱一直在旁边听着,见审问僵持住了,便大胆走近。王峙和冲天担心她危险,惧伸手一挡,胳膊悬在空中,仿佛一座桥。 裴爱却弯腰从桥下钻过,直面两名刺客。 两刺客见虽知道裴爱是王峙妻子,但眼见着年轻女郎,心拗不过眼,已自软了三分,又见她不管不顾,还不害怕,注视两人也是笑盈盈的,便又多三分亲近。 裴爱冲那两刺客笑道:“人活难离三样东西,吃的、喝的,和呼吸。后两样尚好寻,第一样却要用银子买。” 爱抱怨的刺客平时话也多,疑惑道:“你这王家娘,怎这多话?” 说这些做什么? “谋生计各人有各人的法子,这世上便有了三教九流。”裴爱道,“两位郎君收钱做事,也是为了谋生计。” 刺客笑道:“你倒是个明事理的。”还是女郎温柔,其他一大帮子男人,都是一根根烧红的铁柱,无论做事说话,都能把他活活烫熟了! 裴爱道:“谋生便是为了活下去,郎君们既然出来谋生,一定不会因为一旦生意,牺牲性命。” 刺客们蹙了蹙眉,爱抱怨的那名刺客表情触动尤为明显。 裴爱瞧在眼中,愈发直面爱抱怨的刺客:“不知两位郎君家中情况,但我一妇人,知道家中有父母夫君牵挂,有未来可期。将心比心,想来郎君们也有未见牵挂,未完可期。不愿轻易在此荒郊野岭,猝然丧命。” “呵呵。”这一声笑,是曾持剑的刺客发出,“王家娘说话的确中听,我们也不愿死,可交代完后,府君饶过我们,朱大户却要从此追杀我们至天涯海角。” “他敢!”王峙旋即高亢声音。 裴爱道:“怎么可能呢?朱大户谋害朝廷命官,已经犯了法,到时候他是一缕魂魄,难道你们还怕鬼?” 爱抱怨的刺客笑起来:“这世上哪里有鬼!”一开始做刺客,尚担心鬼魂索命。后来发现,哪有什么阴魂不散。 曾持剑的刺客却横了同伴一眼。 同伴旋即凝固住笑意,光只想着朱大户,忘了大户有靠山。虽然朱妃地位不高,但到底是皇帝的女人,朱大户往大了说,就是皇帝的老丈人,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一直聊得好好的,刺客们却突然地,再次噤声。 冲天始终听着,觉得此时必须出声,问两刺客:“那你们可知,我家府君,是何身份?” 问到这,两刺客对视一眼,胸中都生出一股子闷气——朱大户找两人时,只说是杀个仇人,给了样貌特征,没说明身份。两人按普通百姓收的银子,结果第一回 刺客,得知这回的目标竟是广陵府君,朝廷官员!第二回追到建康,才晓得他还是王家郎君!第三回,第三回就被捉了…… 其实第一回 知道真相,就打过退堂鼓,但朱大户说可以加钱。两刺客便想,出都出手了,就跟来都来了一个道理。 算了,继续往下做吧…… 刺客们生气朱大户,便对王峙态度和善了些。曾持剑的刺客竟主动找他说话:“府君想让我们交待,我们便可交待……” “好,那你说来。” 刺客楞了下,没想到王峙这么急,还插话,便只好先交待姓名,他道上外号“急急如律令”,同伴叫“玛尼玛尼哄”。将朱大户如何找上两人,如何买凶,如何后来许诺加酬金却未付,全都说了。 只是急急如律令说得言简意赅,玛尼玛尼哄并不满意,期间插嘴添加许多细节,说得唾沫横飞仿若喷壶,王峙裴爱冲天都默默后退了一步。 刺客们讲完,王峙道:“本官知道了。”命仆从喂两刺客喝水。 玛尼玛尼哄向王峙道谢:“多谢府君。” 急急如律令虽然没说出口,但投向王峙的目光多了一分尊敬。 王峙问道:“你们与朱大户的契书呢?” 玛尼玛尼哄反问:“什么契书?” “与朱大户签订契约,杀我的契约。” “这可是杀人啊府君!买凶的,受雇的,怎么会留下白纸黑字把柄!”玛尼玛尼哄一脸震惊。契书,不存在的。 王峙一笑:“正因为你们是受雇的,愈发会要契书。不然你们杀了人,担了风险,雇主将脸一抹,岂不成了坏账。” 急急如律令笑一声,道:“契书在我身上,你自己来拿吧。” 冲天担心有诈,打算替王峙去拿,王峙却摆了摆手,亲自上前,从急急如律令身上搜出契书。 他拿在手上,细读一遍,冲天和裴爱都凑过来看。冲天笑道:“这案子差不多了!” 王峙却转脸看向冲天,道:“接下来,我们赌一把。” 冲天愣住:赌什么? 广陵城不比建康,本地气派的宅子不多,因为占地五十亩,由青瓦白墙围起的朱府显得尤其突兀。 外人进了广陵城,随便寻个人问朱府何处,没有人指不出来的。 此时已近黄昏,然而从申时开始下起的小雨,将太阳和晴色一起遮蔽,光靠看天辨不清时辰。 青衣仆从打着伞,雨滴淅沥打在地上复溅起,早湿了他的布鞋。 仆从行至朱府后门,收伞急急叩门,出来另外一个仆从,鬼鬼祟祟往外张望,接着,开门把青衣仆从让进来。 青衣仆从回了府,来不及抖干身上的雨水,直接去见朱大户。 朱大户是个中年胖子,坐在榻上,腿无法盘:“你怎么才回来!知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奴该死,郎主恕罪。” “算了。”朱大户吹吹胡子,“那么观察得怎样了?” 青衣仆从蹑步上前,躬身轻语:“家主,千真万确,府君带着新婚夫人回了广陵。” 朱大户挪了下身子:“哦?” “小的亲眼看见,他夫人先下的牛车,而后里头抬出府君,盖着厚厚的被子。另一辆车里也抬出一个,再卸的货物。” “抬出来的?那你可看清?还有……怎么有两个?” “据说,后一个是府君的仆人,就是经常跟在身边的那个。” 朱大户闻言,脑海里回忆冲天的相貌,记不太清,但就记得他总绕在王峙旁边,功夫不错,令刺客下不得手。 这会也一并杀了?倒不例外。 好! 朱大户再次问仆从:“府君的样貌,你可看清了?” 其实青衣仆从只看清抬出男子的身形和脚长,但他心中笃定,道:“看清了,连他夫人都看清了。他夫人身子骨小,柔柔弱弱,感觉风一吹就倒,一直牵着府君的手,低低啜泣。” “咄,让你看他夫人作甚!”朱大户先唾一口,而后感叹,“夫君都死了,她是该哭……对了,府君这种状况,郡守府对外有何说法?” “说府君在家中待多了,广陵偏北,不耐严寒,以至体羸气弱,不堪步行。”青衣仆从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朱大户脸上亦挂起看好戏的笑容。笑过后,道:“那两人也该来领银子了,好生招待他们。” “喏。” 主仆两人正说着,有另一仆从来报:“郎主,急急如玉令和玛尼妈咪——妈咪妈咪——”念名字时咬舌头,念了两回没对。 朱大户不耐烦:“够了够了。” 仆从纠正做自己:“急急如律令他们来了。” 两刺客皆戴幂篱,一个腰间别剑,另一个空手,步入堂内。 朱大户眯眼道:“怎么事情都成了,反而遮住面目?” 急急如律令沉声回应:“正因成了,愈发要尾巴干净。” 朱大户听了,心想有理,刺客遮面隐藏行踪,亦不易追查到雇主头上。 朱大户点头:“也好,事情总算是完了。” 急急如律令问朱大户:“既然完了,朱郎可以给银子了。” “什么银子?”朱大户笑道,“我都没见到王峙头颅,怎知你是正成假成?” “你方才自己说成了。” “是,我是说过,但我没见着王峙头颅啊。”朱大户无赖摊手,“当初我买凶,要的可是王峙头颅。” 沉默只有三秒,急急如律令变了声音:“好,本官要的正是这句话。”右臂一振,“拿下!” 忽地破门而入无数官兵,还有判官、主簿,已俱将朱大户方才言语记下。而急急如律令摘下幂篱,不是别人,正是本郡郡守王峙,他身后加班玛尼玛尼哄的是冲天。 王峙一双炯目紧盯朱大户,从怀中掏出一纸,稳稳举在空中。朱大户定睛一看,正是他与刺客们签订的契书,顿时失却嚣张气息,瘫软在地。而他旁边的青衣仆从,甚至吓得尿了裤子。 第26章 王峙亲自将朱大户押解。 处理完这一系列政务,已是戌时,广陵城的淅沥小雨变成了倾盆暴雨,风大得吹开窗子。 冲天去重新关窗,劝道:“府君,今日就在衙门歇下吧。” 以前王峙办公晚了,的确是这么干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王峙闻言抬头,望向窗外去,刚好响起几声轰隆,将窗纸外的世界打得忽明忽暗。 王峙吩咐冲天:“回去,夫人还在家中。” 冲天颔首应道:“喏,这么大的雨,府君就别骑马了吧。” 王峙点头,又吩咐冲天在衙门安置好他的黑骏。 冲天道:“好得很呢!府君明日来就能骑。” “好,你就别跟我一起回去了,你回建康去。” 冲天注视王峙:“府君是要?” 王峙目光凝重:“你带一批人马,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近叔的葬礼布置在何时?之后我若能回去,便回去。如不能,你替我向阿娘禀明,葬礼若需疏通布置,你直接从帐上抵扣,不设上限。” 驯狼记 第30节 冲天应喏。 接着,王峙掏出朱大户案奏章并一干罪证,交给冲天,让他转交丞相,传禀皇帝:“仔细收好了,路上若遇拦截,不管你如何对付,但这东西务必妥当交到阿翁手上。” 冲天道:“喏,那府君有什么话要带给丞相?” 王峙喉头卡住,一时说不出来。 冲天未在意,他给王峙安排好牛车雨伞,便赶往建康去了。 王峙不急着回家,而是唤来两位副官,布置下去。 而后才归。 他以为,这么晚了,又是打雷下雨,裴爱应该早睡了。因此进入府邸后,脚步渐渐放轻。 走着走着,又想,这惊雷霹雳的,裴爱会不会怕?他是舍不得她流泪的,脚下步伐又加快些。 到了房前,竟见窗内灯火通明,很明显,裴爱还在等着他。 王峙心中既惊且暖,不仅想起儿时,阿父晚归,阿娘也是这般,无论多晚,都一定要等到阿父归来。 王峙眼中闪亮,时至这一霎,裴爱才真正入了他的眼。 王峙叩门。 须臾,裴爱便边开门边道:“你回来了?很晚了快睡吧。”王峙却骤地抓起她的手,很奇怪,他在外面吹风淋雨,她在屋里暖着,王峙的手却比裴爱暖上许多。 这一抓远比平时用力,裴爱有些疼,同时惴惴不安,不知道王峙怎么了。 她抬头,对上他严肃的脸,愈发紧张。 “怎、怎么淋雨了?没撑伞、伞吗?”裴爱问话都结巴了。 “撑了,但风大,斜吹到身上去了。”王峙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那快烤烤吧。”裴爱给王峙拿干净衣裳。 王峙躲在屏风后,一面换一面问:“广陵住得可还习惯?” “好呢。”裴爱道,广陵郡守府明显比王家差,与她从小长大的裴家差不多,反倒更适应些。 王峙进门时,就已见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广陵与建康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广陵经常下雨。平常别开窗户,不然风大。” “啊?” 王峙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这场冬雨,可能下到春天去。” “那春天呢?” “继续下雨。” 裴爱听了,眼神有些灰暗,王峙便想,将来到了春天,把屋内熏得热烘烘的,把广陵的花都搬到两人房中来。 裴爱却另起了一个话题,问他:“朱大户的事处理得怎样了?” “差不多了。”王峙讲到这,忍不住讲抓捕朱大户时,朱大户和手下好笑的表现将来裴爱听。 裴爱听了发笑,道:“不仅仅是这个,下午时我听说了,说府君这趟回来,变得体羸气弱,不堪步行。” 王峙笑道:“那朱大户那边,还说娘子你肤脆骨柔,风吹即倒呢。”王峙正对裴爱,说着说着,竟抬手触摸裴爱下巴。 寒冬的空气突然变得炙热起来。 良久。 王峙微微偏头:“我待会还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裴爱音调都变了。 王峙便向她解释,朱大户这一被捉,宫里的朱嫔必会有动作,少不得派人来,他要去拦截。 裴爱问:“朱娘娘也要你性命?” 王峙笑道:“可惜我头颅硬,她要是也参与了,就要遭殃。” 言罢到了时间,要走。 裴爱道:“那你早些回来啊!” 王峙点头,面上近渐渐浮起愧疚之色:“委屈娘子,风雨之夜不能陪在你身边。”王峙讲着讲着,正了声色,“待我回来,再向娘子赔礼。” 裴爱低头,不出声了。王峙以为她是难过了,哪知道下一秒,裴爱坏笑着抬起头。 她踮起脚,努力凑到他耳边,气息痒痒的:“赔礼就不必了,我要你回来亲我一口。” 还好外头电闪不断,屋内霎白霎黑,王峙的红脸掩盖在晦暗中。 他转身离去,跨出门外时忍不住回头盯了裴爱一眼——亲就亲,谁怕谁! 又不是没亲过。 雨夜黑衣,王峙未去衙门,而是潜在朱府附近——副官早在周围布置好埋伏。 见他来了,怕出声惊动,互相间只是点头示意。 马蹄声急,很快就有一匹马,似一道闪电冲破黑夜,直至朱府侧门前。 此人声音浑噩,显然是压着嗓子变了声,在马上喊道:“老夫人,老夫人!” 王峙示意手下,很快官兵们层层围住来人。 来人蓑衣蒙面,身形偏小,不辨面目。 王峙呵道:“来者何人?” 来人仍是假嗓:“草民是朱郎友人,特来拜访,不知诸位官爷围我为何?” 王峙尚未出声,副官已呵斥:“哪有三更半夜拜访的?” “草民从远方来,三十余天路途,岂能算准何时达?到广陵时,已是深夜,暴雨倾盆无处可避,才急急叫门。反倒是各位官爷,缘何阻拦草民避雨?” 王峙盯着来人背影,似乎有两分眼熟,道:“既然你自称是朱郎友人,为何开口先喊老夫人,难道是知道朱郎不在家?” 显然,这人是朱嫔派来的,而朱嫔已经知道朱大户出事了。 来人闻言,纹丝不动,甚至连肩膀都没有抖动 王峙亦不出声,心中默默回响来人的声音,仔细辨认,似乎是宫里的太监刻意压着嗓子。 来人缓缓转过身来,摘下幂篱,竟是一倾城佳人。雨水很快打湿她的发丝,贴在面上,更添几分梨花带雨。 来人笑道:“果然还是魔奴聪明。” 王峙眯着眼睛注视她,少顷,道:“亭主?” “怎么,三年不见,魔奴竟认不得我了?” 王峙耿直:“一开始是没认出来,你胖了许多。” 雨水哗哗,云阳亭主脸上很是难看。 她是东平王的女儿,哥哥的侧室姓朱,是朱大户的远亲。王峙这会瞧见了她,才记起这一脉亲缘。 看来是朱嫔兜兜转转,托上了东平王。只是没想到,云阳亭主竟会亲自来处理。 云阳亭主仿佛看穿了王峙的心事,笑语盈盈:“父王本欲指派仆从前来,但却拗不过我。” 王峙道:“亭主想做仆从?” 云阳亭主僵了一僵,接着身子摇晃,倾倒跌马,正朝着王峙过来。王峙习惯性伸手扶住,脚下却由心控制,退后一步。 亭主摇摇欲坠,王峙连忙唤来副官,扶住亭主。他自己则脱手站到一边。 云阳亭主小计落空,却很快调整了情绪,笑道:“三年了,多次拜访你都不肯见我,连信也不回,我只有这个机会,才能见卿,风雨无阻。” “卿卿”是异常亲密的称呼,顿时周围官兵,包括副官,都忍不住向王峙投向目光,但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仔细一想,王峙始终态度冷漠,云阳亭主很显然是一头热。 王峙脚下继续后退,竟朝着云阳亭主,缓缓拔剑——只是剑锋尚未相向。 亭主惊道:“卿卿这是何意?” 王峙道:“亭主既已知朱家变故,本官不仅推测,你早参与其中。” 云阳亭主笑起来:“所以你觉着,我也要杀你?” 王峙不置可否。 云阳亭主抬头看天:“雨好大,我额头都烫了,只怕再淋下去要受风寒。,卿卿,万一我病了,你说父王如何问我?又会如何问你?” 云峙沉默须臾,一挥袖,命道:“将亭主请回衙门!” 到了衙门,唤来婢女,服侍云阳亭主更衣、沐浴,暖身。王峙还让请了大夫,给亭主好脉,额头不烫,并未发烧,但还是开了驱风寒的药。 这一系列过程本就好时长,加上云阳亭主故意磨蹭,整个用了三个时辰,眼看快到寅时。 王峙有案要审云阳亭主,便只能与两副官一起熬着,睁眼在堂上等她。 过会,护卫云阳亭主的小兵来传话,说云阳亭主一切妥当。 王峙冷冷道:“那把她带上来!” “可是亭主说她连夜跑马,腿痛不能走路,让府君去厢房问话。” 王峙探身:“我是问话的,我还要跑过去?”而且去未出嫁女郎的闺房,十分不妥吧。但案子不能僵住,他吸一口气,深深吐出,吩咐左右:“走,我们一起去!” 一下子点了八人同行。 “府君!”小兵有一回一:“亭主、亭主说了,要府君单独去。不然朱大户的案子,她是不会开口说一个字的。” 第27章 寅时,衙门厢房。 云阳亭主与王峙对坐。 房门大敞,清晨的风呼啸着往里灌,但亭主却无法喊冷,甚至不能抱臂缩肩演戏,因为房内放的全是暖炉,烤得火热。 王峙的确单独赴会,但时已清晨,不少公差已忙起来,来来往往,皆忍不住往里瞟,见着府君和亭主隔着远呢! 云阳亭主被烤得无话可说,笑了笑:“魔奴,这布暖炉你是跟谁学的?” 重喊回魔奴,王峙不让叫卿卿。 驯狼记 第31节 王峙如实作答:“受我娘子启发。”他不愿与亭主多聊这些有得没得的,直奔主题,“亭主这趟来,可是受朱娘娘所托?” “正是。”云阳亭主笑道,“不过娘娘原先是个不知情的。” 云阳亭主娓娓道来,朱大户擅自做主杀王峙,事情败漏,朱家向宫里求救,朱嫔这才知道一切。她心急如焚,但却不敢求皇上,便托了族姐,族姐再托世子,世子才报东平王。 云阳亭主笑看王峙,言语含情:“娘娘求救东平王府,但我肯定是不会帮她的。父王也知道,我心向着你呀,魔奴。” 王峙心中冷笑,想那朱妃娘娘去求东平王,定是奉了毕生积蓄,苦苦哀求。而东平王一家,表面上应承朱嫔,打着帮忙的幌子来广陵,一抹脸,就把她卖了。 他是不信东平王府的真心和情意的,他们选择站在王峙这边,只不过因为朱氏一族力薄,纵是那族姐,也不过世子的一名侧室。而王峙身后,是整个王家。 东平王府的人,都像两面的菩萨,本是黑沉沉怒目,却转脸笑语相迎。 东平王是这样,云阳亭主也是这样。她总能淡淡无情,甚至委婉动听地呈述自己是如何构陷亲友的,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捕捉不到丝毫的阴毒和冷漠。 王峙不禁回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没有看穿云阳亭主的内心,还是很喜欢这个玩伴的。 那时云阳亭主,对他也是十分好的。 有一回,云阳亭主送他的一套酒具,无论是是壶盏本身,还是盒子内饰,全都仔细按着他的喜好。 王峙很感动,误以为亭主对他有情。 而云阳亭主肯定了他的猜测。她对王峙直言:“愿与魔奴朝朝暮暮。” 这么大的事,王峙不敢隐瞒,回去同王道柔说了。 王道柔笑他,五六岁时想娶云阳亭主,十二三岁还是这么想。 王峙笑了笑,心中却略有犹疑,不知感动是否等同于动心。他与亭主相处,是很快乐,却不到王近和碧姬那般。 王峙想不明白,本想请教父亲,可那阵子桓超随御驾祈福去了,王峙无奈,求其次找到好友庾深,询问请教。 庾深听完,沉默不语。 而后,莫名其妙的,整整一个月,庾深都没有同王峙说话。 同门授业,王峙主动找庾深攀谈,庾深却避着他走,而且表情僵硬,甚至带着丝丝恶劣。 一个月后,庾深可能自己想明白了,主动登门,向王峙道出实情。 云阳亭主,同样送了庾深一套酒具。 与送王峙前后差不到一个月,先送庾深,后送王峙。 彼时庾深随叔父在庐江郡,云阳亭主不辞辛劳,从建康乘舟换马,赶到庐江,亲手将酒具送给庾深,同样是玉壶酒盏,檀盒锦布,皆按庾深喜好打造。 庾深以为亭主对自己有情。 与王峙的感动不同,庾深是激动,激动自己的单相思得到了回应。 他以为是两情相悦,从庐江回来,云阳亭主向王峙表露心迹的那场宴会,庾深后半场赶来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亭主还让庾深护送她回去。 庾深真送了。 王峙与庾深,两位挚友,互对日子和亭主言行,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们没有揭穿云阳亭主,而是默默观察,之后,云阳亭主继续今天对王峙好,明日又对庾深好。而且两人发现,她后日还对别的郎君好。 酒具不止两套。 王峙便看清了。 云阳亭主对他上心,对庾深夜上心。对千千万万个郎君都上心。 但她没有情的。 最终,倾心于谁,选择了谁,只不过是选择了最合适的阶梯。 最让王峙叹为观止之处,是云阳亭主纵然选择了最优人选,却仍不会对其他郎君恶语相向,仍温柔款款,藕断丝连。 她给自己留着退路呢! 王峙看清了云阳亭主为人,便不再主动与她往来。亭主找他,也是能避则避。 渐渐的,她找他也少了,只是总给他寄信,没有回信仍寄。 而庾深已经动了情,陷了心,纵然知道云阳亭主的一切,却仍然没有王峙,与云阳亭主断绝往来。 她求他,他还是会答应。 她冷淡他,他朝思暮想。 庾深成了云阳亭主的风筝,她勾勾手指头,他就被收回来。 到后来,遍体鳞伤。 在王峙的帮助下,庾深终于不再欺骗自己,对云阳亭主冷却热肠。 因为情伤,庾深那几年流连过两三位花魁,建康城里落下风流名。 王峙想到这,对待云阳亭主愈发冷面冷声:“嗯,事情本官已经知道了。亭主还请尽快归家,免叫王爷忧心。” 话音未落,就已果决起身。 “唉!”云阳亭主抬手,欲扯住王峙的袍子,却扑了个空。 她垂眸委屈道:“我们才见面,你就要赶我走?” 王峙头也不回,深吸一口:“亭主,本官是有家室的人,还请亭主自重,不要误本官清誉。” 云阳亭主一怔,而后重笑开去:“不该是我的清誉更重要么?”她又问他,“你说,要是父王和丞相知道我们独处一室,会怎样?” 王峙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云阳亭主,再掩不住厌恶,“我不知道落花是真有意还是假有意,但只知道,流水无情。” 云阳亭主笑了笑,轻道:“你家娘子现无所出,而人生,如此漫长!” 续弦、平妻,改妻为妾,这世上很多事都有可能发生。王家又不是没出过合离再尚公主的事。 王峙也可尚王女。 这一句彻底激怒了王峙,他想砸东西或者拔剑了,但修养不断提醒他,不可对女流之辈动粗。 王峙思忖片刻,道:“当年你对庾兄的所作所为,我全都知道。我俩一直是通气的。” 云阳亭主瞬间僵住,动人的脸蛋渐渐失了血色。她是有负庾深,但以为所有一切,都是分线知情,每一位郎君,都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云阳亭主心里有些慌,而王峙则趁着她失神的机会,快步离开。 云阳亭主回过神来,再见不到王峙。 知道以后见狼君愈发难了,她对着无人处,目光露出凶狠。 亭主这回回来,其实是带了仆从的。堂堂王女,迢迢奔赴,岂会孤身一人? 这个王峙也能猜到,但他懒得去揭穿,与亭主愈少纠葛愈好。 云阳亭主,在只身赴朱府时,安排了仆从去郡守府传话。 传什么呢? 谎报王峙抓捕凶犯受到重伤,奄奄一息。弥留之际执念要见夫人一面。 然后引裴爱来衙门,目睹亭主和王峙独处厢房。 这个算计,本来是很好的,可惜王峙大敞房门,亮堂无比。 而郡守府那边,据说门童进去报了,裴夫人却久唤不醒——云阳亭主不知道原委。裴爱一开始是等王峙的,熬到丑时,上下眼皮打架,用手撑都撑不住,身旁又找不到木棍儿,控制不住,昏沉睡去。 她睡觉都睡很死,仆从在房外敲门,哪听得到。 因此错过,令云阳亭主浪费了一场戏。 云阳亭主听仆从禀报,越听牙越痒,王峙选择别人就算了,怎么一个小户贪睡女郎,都要比过她? 云阳亭主理了理情绪,同那梯己的仆从道:“算了,王郎不成,我们退求其次。” 云阳亭主离开广陵。 而王峙这边,回到郡守府,大白天的不好大动作,莽莽撞撞快速在裴爱脸颊上啄了一口。 而后专心整理朱大户案,再次呈禀皇帝。 这案关系甚大,皇帝亲判,命押解朱大户上京,途中有劫囚者,按死罪处。 据传,朱嫔跪在皇帝寝殿门口,痛哭了三天三晚,皇帝没有心软,反命人将她拖走,品阶也降了一级。 东平王府颇会自保,流言传来传去,却无牵扯东平王和亭主的,这一家子仿佛在高楼上瞰江中翻船。据说,朱氏侧室,后来不受宠了。 再过三日,冲天从建康赶回来,王峙问他:“事情办得怎样?” “一切顺利。” 王峙抖擞衣袍:“朱大户案已经结了,你回来得正好,与我一起再回建康。” “府君回去做什么?” 王峙一楞,参加叔叔的葬礼啊? 冲天双眸垂下:“府君,他已经葬下了。” 王峙惊讶:“头七不是明日?” 冲天只好告知实情,王近活着的时候,不仅没有入仕,而且名声恶劣,死法荒唐。他算是族中污点,被刻意掩下声势,仓促下葬。 王峙犹豫道:“可葬在……” 不等王峙问完,冲天便回道:“回府君,葬在族墓里,入了祠堂。”冲天告诉王峙,王近葬礼低调匆匆,许多人都来不及到场,丞相也是最后来望了望。但大将军却连夜从前线赶回来,甚至跑死了两匹马。 大将军王巍逆着辈分,在儿子墓前长跪不起。 王峙默然,目光渐渐盯着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府君?府君?”冲天唤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冲天抱拳低头:“还有两位客人来访,与奴同了半路,现就候在门口。” 王峙闻言,探首往外望,看不见。他懒得问冲天是哪两位,径直踏出门去迎接,发现是好友庾深,与裴爱的妹妹裴怜。 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裴怜尚未出嫁,多有顾忌,王峙脑中浮想联系,不由得心一沉。 驯狼记 第32节 第28章 庾深发现友人脸色变了,赶紧解释:“我可是路上碰到你这位妻妹,又救她一次。” 王峙闻言,看向裴怜,是这样吗? 裴怜是有些怵姐夫的眼神的,咬唇点了点头。 事实的确是她遇到了山匪,被赶路的庾深救下。 王峙侧首,给冲天下命令:“去通知夫人。” 又问裴怜:“你怎么一个人从家跑出来了?” 裴怜道:“阿父允我出来。” 王峙不信:“哪有未出阁的女郎一个人跑的?” “哪都有!反正我说的真话,你爱信不信!” 王峙追问:“那岳母也知道你出来了?” 他这么一问,裴怜就不答话了,装聋作哑。庾深则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起来。 王峙横庾深一眼:“还有你,最近闲得很,辞官了?” 庾深哼一声,拍拍胸脯,强调:“我,朝廷命官。” 王峙负手:“朝廷命官每日东游西逛,一会在建康街上,一会又在广陵郊路?” 庾深听了,面无愧色,反倒得意洋洋:“呵,我奉公来往建康巴东,路见不平,匡正义,显英雄本色!将女郎平安送抵姻亲处。” 王峙还没接话呢,裴怜已经受不了庾深那副知天知地的样子,不禁噘嘴。她本是无声,哪晓得噘得用力过猛,竟发出一声声响:“噗——” 还带风的,把前额碎发吹得飘一飘。 裴爱在这时赶来了。 见着裴怜,姐姐眸光焦急,径直走到裴怜面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阿娘可知道你出来?” “估计岳母不知晓。”王峙替裴怜答话,他刚才试探过了。 裴爱却偏过头去,不与王峙对视,也不接他的话。 裴爱质问妹妹。 而裴怜却左右环顾,低声道:“不方便说。” 这房中正中案几,右上一张屏风,前面摆着两个花瓶,一瓶空着,一瓶斜出一枝,未发新芽。 房门口有柜,有灯,天亮未点。 房内四人,王峙打量庾深,做了个摆手的姿势:“你出去。” 庾深旋即后仰上身:“凭什么?” 王峙想了想,道:“你是外人。” 庾深心苦,好友说话总是这样耿直且伤人。 他说:“好、好。”点头去外头候着了,临最后关门,还不忘往里头瞄一眼。 庾深走了。 房内瓶还是那两瓶,灯还是那个灯,裴怜却仍一脸难色。 她给裴爱使眼色,接着目眺王峙。 裴爱明白裴怜意思,过去王峙那边,飞快道:“你也先出去。” 语若连珠,王峙一开始没听清,等听清楚,整张脸比窗外的乌云更黑。 屋外檐下,庾深两只手藏在袖子里,心想站定赏雨吧。刚站定,门吱呀一声开了。 庾深好奇投去目光。 先见一只腿跨出来,继而见王峙。 庾深乐不可支:“哎哟,又出来一个外人!” 王峙脸上的乌云愈多,继续往前迈,庾深喊住他:“唉、唉,再往前可就要淋雨了!” 王峙只能止步、转身,过来和庾深站到一起。 雨声滴滴,顺檐而下,今日起雾,近眼成烟。 庾深开口道:“陛下命我借着去巴东郡的名义,将沿线沿江,都走一遭。” 王峙漾笑:“所以我这是第一城?” “是,下一郡淮南。”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暂时不用。让你的人都只当我在广陵走走逛逛。” 王峙便不说话了,低头看府邸里的青石板:“如有需要,来这里找我。若不在,便去衙门。” “喏。” 雨下得大起来,两人都往后退半步,身子快贴到墙上,这才发现,广陵潮湿,墙上生了青苔。 王峙突然问庾深:“你该不是看上我妻妹了吧?” 庾深诧异:“你怎么会这样想?”他自己都没想到。 王峙道:“若是无意,为何屡次英雄救美?” “你想太多,两次都是机缘巧合。”庾深想起上回救人,反被揍得鼻青脸肿,不知不觉摸了下自己的腮帮子:“我又不是天生欠揍。” 欠揍的才会看上裴怜。 “倒是你——”庾深问道,“我给你寄的膏药够用吗?” 王峙呵呵:“从来不用。” “哦,是吗?我看你今日还在同新妇吵架啊!” 王峙满脑子都是疑惑,问何来这么一说? 庾深便道出方才观察,王峙搭话裴爱,裴爱不仅不应声,而且偏过头去。 庾深道:“如不是吵架,便是她单方面气你。” “胡说八道。”王峙不以为然,一点点小细节就能天马行空,庾深只怕是得了癔症。 庾深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信不信?像你家新妇那样,肯定是气着你呢。” 信吧,不信你会后悔的。 广陵的雨一阵一阵的,渐渐由大转小,继而停了。 但天仍阴着,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王峙沉声问庾深:“那她为什么生我的气?” “你问我?”庾深无辜!他瞪大眼睛盯着王峙:老天爷啊,明明眼前这位才是那个系铃人! 谁让他摊上这样的挚友,庾深叹气:“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房内,裴爱与裴怜对坐。 说是姐妹叙旧吧,不是,气氛稍稍严肃点。 说是审问吧,也不是,气氛略微缓和点。 裴爱没有责备裴怜,只问她是如何从家里跑出来的? 裴怜却回头望瓶子:“这花几时会发芽?” 左右而言他。 裴爱仍就追问:“你从家里出来,只有阿父知道?” 裴怜无奈,道是。 裴爱又问:“阿父允许你一个人来广陵?” 裴怜直视裴爱:“他给雇了辆车,有个马夫。” 裴爱心底叹口气,是心大的父亲能干出来的事,道:“为了瞒过阿娘,你俩倒是周全,竟外头雇车。”前些天陈家聚会,裴怜是坐裴家刚买新车去的。 那车甚是宽敞,裴怜还几次夸耀,说现在的车做工就是好,坐着舒服。 “其实没想那么多。”裴怜与裴爱谈话,讲着讲着就无力趴在桌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吧?新车放阿父烧了。” 裴爱惊讶:“为何烧车?” 裴爱悠悠道来,裴家买了好车,邻居想借,但又畏惧车太好而不敢借。裴一知道后,就把车烧了。 裴夫人虽然习惯了裴一的作风,但气来的时候,是压不住的,连着半个月,日日去绣庄定衣裳。 裴爱笑道:“所以你见阿娘大半时间不在家,便起了出逃的心思。” 裴怜挑眼皮望一眼裴爱:“姐姐你要是个郎君,可以去做捕快。” 之前,裴怜没未过建康城,晓得姐姐去了广陵,便好奇广陵是什么样子。而陈家姐妹都在耳边说,广陵成美,不去后悔,惹得裴怜忍不了了,在裴一的助力下,赶来广陵。 哪晓得路上遇着打劫的,又被庾深救了一遭。 裴怜道:“妙嘉妙慧都来过广陵了,我怎能不来。” “她们家行商,赚的就是天南海北的钱。你又是哪家女儿,阿父做什么的。”裴爱想让裴怜明白,人与人不同。 裴怜却不解其意,反而道:“我阿父亦是你阿父,朝中任侍中,他助我来广陵。” 裴爱抿唇摇头,去柜中取纸笔,写信给家中报平安。 裴怜问她:“阿娘也要报?” 裴爱点点头,她想妹妹既然来都来了,便带她去城中转转,笑道:“今夜你早些歇息,明日我们一道,在广陵中转转。” 裴怜欣喜,原本趴在桌上的,现在坐过来,搂住姐姐:“广陵城好玩吗?” “我也没去过。” “姐夫没带你转过?” 驯狼记 第33节 裴爱脸上的表情僵住,想了想,还是对妹妹倾吐出来:“说起他,我心中梗得难受。” “怎么了?姐夫欺负你了?” 裴爱摇了摇头,也算不上欺负吧。就是她昨日听仆从说,府君去朱府那日,遇着了云阳亭主,夜晚就将亭主带回衙门,在一间房内谈话。 还听说,云阳亭主是府君的青梅竹马。 裴爱内心是相信王峙的,而且仆从们说,他与云阳共处一房,至始至终房门大敞,只是端坐着对话。 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 裴爱也是明事理的,明白这事没什么,应该大度一点,王峙不提,她便也当不知道。 但明白是明白,相信是相信,走了三四步,心里突然像有一百只小虫子挠,又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难受,膈应。 甚至连那句青梅竹马,也令她耿耿于怀。 裴爱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女郎。 可她就是想无理取闹,会生气王峙为何要与别的女人夜晚独处,衙门那么多地方,不能在正常么?又嫉妒亭主与他青梅竹马,两人过去是否有过山盟海誓? 就连成亲当夜,王峙直言没看上她,定下一年之约,她胸中都不慌不乱,此刻却扰了心智,时时刻刻都不舒服。 裴爱盼着王峙亲自告知,却等不来他的解释。 晚上王峙回来,打地铺,入眠,会与她道早,道晚,却只字不提亭主的事。 裴爱冲裴怜叹气:“可能没有哪个陷得深的女郎,是不小气的吧。” 裴怜也叹气:“我觉得你这气,该生!”又道,“要是姐夫一直这么欺负你,你写信告阿娘去!” 裴爱连忙阻止:“这事千万别在阿父阿娘面前说!” 一来成亲既是成人,岂有夫妻的置气,还像小孩子那般告状的道理? 二来这是夫妻间的事,要是长辈们知道了,要小事化大。 裴怜与裴爱聊完,姐姐去安排妹妹住处,妹妹却当个没事人似的,在府中闲逛。 郡守府中植香草,甚至好闻,裴怜便摘了一根叼在嘴中,走路哼着歌。 走着走着,前面冒出一个庾深,将她一拦。 裴怜后退,抱胸:“做什么?”吐掉嘴里的香草。 庾深亦做防御姿势:“广陵好么?”他护送裴怜半路,她都在他耳边嘀咕广陵有多好多好,说什么风景四时,玉人无数。 跟念经一样。 裴怜扬起下巴:“好啊!雨水灌注,我这肌肤都水灵了呢!”说着拿两手拍拍自己两颊。 庾深回以鬼脸——真自恋! 庾深奚落她:“我看姐姐为你忙前忙后的,你倒是悠闲?” “呸,姐姐是你叫的?当心我喊姐夫来揍你!”裴怜告诉他,“本女郎是客!” 哪有客人需要做事的? “说起来你姐夫——”庾深觉着自己也是不容易,终于扯上正题了,“他是不是和你姐姐不和睦?” 第29章 庾深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十分委婉,她说姐夫,他便问姐夫,一点也不突兀。 若换做别的女郎,可能他就想错了。 好在是裴怜,裴家二女都遗传了父亲的特点——心大。 裴怜先唾他两口:“呸、呸!” 庾深连忙遮面,担心唾沫星子真喷到粉上,那不得了。 裴怜又道,“不过……他们是有点小误会。” “哦?”庾深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没有多少好奇”的样子,向裴怜打听,“怎么了?” “主要是我姐夫不对。”裴怜先强调,然后才详细讲裴爱生气的原因。 很快,庾深原封不动转述王峙。 裴怜所讲,与王峙自身所观所感,有些出入——但出入不大。 他便没有纠正。 王峙思忖片刻,求助庾深:“她是气我夜见云阳亭主?” 夜间深,两郎君盘膝对坐,皆未饮酒。穿的都是便服,庾深更是不拘小节,去了粉脂,一头散发,此时垂头望着榻席,青丝几遮半张面目。 庾深抬起头来,瞳眸幽深,他回想从前,每回想一次,便觉得自己更蠢几分。 对云阳亭主早已死心,现在提起,只有从胃里往上翻涌的阵阵恶心。 庾深这人面虽然黑了点,但眼大睫毛长,闪了闪睫毛,眼中流露出厌恶。 王峙这边,也已经自己思考了一阵子,突然昂首挺胸坐直:“我自觉无愧。” “唉唉!”庾深连忙教他,“你心里可以这样想,但到了新妇面前,绝对不能这样说” “那我该怎么说?” 庾深遂站起来,对王峙道:“你现在是我夫君。” 盘膝王峙惊悚,向后一跳。 庾深道:“演的,打比方!” 王峙重新坐定,表情警备。 庾深朝他鞠躬:“娘子,为夫错了。” 庾深直起身子,指着王峙:“你,照着来一遍!” 王峙犹疑,但还是站起来,朝庾深作揖鞠躬:“娘子,为夫错了。” 庾深紧跟着接口:“你错了?你怎么会有错呢?” 王峙一拍巴掌:“就说,你也觉得我没错!” “你现在是演自己,我在演新妇!”庾深抬起手,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眼前的学生没法教。 王峙楞了须臾,才反应过来。 假使他向裴爱认错,裴爱会发问他,你怎么会有错呢。 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峙问庾深,庾深道:“正是这个意思。” 王峙旋即追问:“既然如此,她不觉得我有错,我为何要认错?” 庾深鼓腮,出气:“这是女郎的口是心非。”又感叹,“余夫子当年何其辛苦!” 余夫子是两人共同的老师。 庾深怕王峙不明白,再次强调:“女郎都这样,最爱口是心非。” “都这样?” 庾深沉重点头:“你就任她抱怨,等她先泄愤一通。最后她说累了,就会问你,你错哪了?, 你再这样解释……” 庾深滔滔不绝,语调抑扬顿挫。 教完,他再次指王峙:“来,这段也演一遍。” 王峙将信将疑,但还是一面回想庾深的话语和动作,一面重复。 庾深批评:“拙劣!十分拙劣!”他教王峙,“态度要诚恳点,别一副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样子,你这是上法场场呢还是劫法场?” 王峙皱眉,模仿这些可真难。 “笑,从内心感觉歉意的笑!”庾深拍拍胸脯,讲得语重心长,“你现在的笑太僵了,我看着都瘆得慌。” 庾深教导王峙至酉时才结束。 之后,王峙便回去了。 房间内仍旧亮着灯,裴爱一如既往在等他。 王峙一喜,看来娘子气消了。 他快步向前,径直推门入内。 灯苗跃动,帐系两边,房内整洁有序。 裴爱知道他之前在与庾深叙旧,便问:“庾郎要在府里住一段时间么?” “是,五、六天吧。不过他只是夜里寄宿,白天府里照常,不必顾忌他。” 裴爱没了声音。 王峙这才发现,自打他进门,裴爱一直坐在榻上,至始至终未起身。方才与她对完话,很快别过头去。 娘子原来没消气。 王峙走近裴爱,绕个面,与她面对面。 裴爱微微侧身,王峙再绕,再次与她面对。 这回裴爱不避了。 王峙想起庾深的教导,中邪!临场用起来居然紧张。 他自腹内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娘子,我错了。” 裴爱一听,却是另一种滋味。 她见王峙回来,有意哄她,本想心里已经好了许多,正打开主动把心结说开……哪知道王峙突然来一句“我错了”。 驯狼记 第34节 裴爱想多:原先觉得他仅仅是夜会亭主,没有触碰逾越,这会他主动认错,难道……他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一想多就容易想多,裴爱心底不可控地涌上难过,忍不住低头说了句:“我多希望你不会开口说这句话。” 王峙:这路子不对啊! 就知道庾深那混蛋教错了! 王峙黑脸心急,顿时将庾深所授所说全抛到九霄云外,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才对,急来急去,忽然想到上回裴爱说亲一口便是赔礼,于是腰一弯身子一躬,狠狠映上裴爱嘴唇。 裴爱本能地后仰挣脱,王峙却扣住她的后脑勺,蛮横用力。 管那么多呢,亲亲便是的。 他对嘴一口,还转脑袋,而后放开。 而裴爱已是天旋地转。整个人懵懵的,但脸上表情明显柔和了许多。 但很快,她重新敛起笑意。 灯一直亮着,里头的灯苗就没有不跳的时候,碰来摇去,令王峙焦躁不安,又似这灯苗火上烧。 怎么亲一口也不管用了?那该怎么办呢?忽然,他脑中灵光闪现,想起冲天常用来逃罚的办法,捂住胸口道:“唉哟!” 裴爱霎时从榻上站起:“怎么了?” 王峙暗想,好,这个法子有用,继续演下去。 王峙回忆从前冲天是怎么扮的,蹙眉,沉脸,道:“没事,就是旧伤有些痛。” “什么时候受伤的?”裴爱的心彻底揪起来,她怎么不知道? 王峙抿唇,摆手:“不碍事。” 嘴上说着不碍事,眉头却蹙得更紧,显出不能自控的痛苦之色。 裴爱抬手,指尖刚触到王峙方才捂的胸口,他就大叫“哇呀”一声。 裴爱连忙收回手,声音都颤抖了:“给我看看。” 王峙不紧不慢褪了外袍,将胸口扒开,真有一个伤口,细细紧紧缠着白布条。 裴爱道:“这是新伤啊!”包扎还未拆去。 她心里眼里全是心痛担忧,哪还记得闹别扭:“到底是什么时候伤的?” 王峙风淡云轻:“没事,没事。”说完,又“不可控”喊疼。 裴爱担心是伤口处理出了问题,连命门外护卫去找大夫。 王峙道:“唉,不必!大夫已经看过了,就是晚上迟了换药,便疼起来。” 裴爱一听,自然亲自给他解开包扎,问道:“药在哪?” “柜子由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 裴爱去拿药,口中忍不住问道:“之前都是冲天在给你换?” “是。” 裴爱端药回来,同时命人去喊冲天,一会儿冲天小跑过来,见着夫人在给府君上药,开口就道:“唉,还是瞒不住了!” 裴爱目光全落在王峙胸口的伤上,小心翼翼,问冲天时头也不回:“这药是不是这么上?” “是。” 裴爱又问:“府君的伤是怎么来的?” 王峙旋即出口:“冲天,别说。” 冲天闻言,立马噤声。 王峙躲着裴爱目光,又朝冲天眨眼。 冲天心想,府君这半张脸抽搐,是给疼的么?按理说伤口快好了啊……啊!明白了! 冲天恍然大悟,旋即道:“夫人,府君拦我,我也得说了!那日来广陵路上,他拦截刺客,被那歹人当胸戳了一剑!”其实是竹子,但也算剑了。冲天想着,愈发将场面描绘得血淋漓。 裴爱是不会舞刀弄剑的,也没见过几次,听得心惊肉跳。 冲天道:“府君怕夫人担心,便命奴们守口,一直瞒着夫人。有时候到了换药时候,因为夫人在场,府君就一直拖,一直拖,大夫说了,再这样耽误换药,只怕不但伤口好不了,还会溃腐延绵全身……” 王峙再次朝冲天眨眼,演得有点过了,太过夸张。 冲天却以为是要再可怜些,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夫人!” 喊声带着哭腔,极为响亮,甚至传到梁上成为回声。 裴爱吓得耸肩落泪,王峙也被吓到。 冲天是看着裴爱的背,哪知道这些,声泪俱下:“府君一直不让奴说,伤越来越重,他越不让。奴日日为府君上药,都是人后落泪,今天府君还阻止奴,但奴必须要说了!夫人,且请你照顾好府君!” 裴爱听得有些怪,怎么跟交待后事似的?但她心里担忧,并未深想,信了冲天,一时对王峙是既可怜又愧疚。 可怜他伤得这么重,愧疚自己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照顾好自己的夫君。 裴爱上药的动作愈发柔和了些,接着又给王峙用布包扎,王峙其实伤快好了,并不疼痛,得裴爱呵护,仿若被棉花包裹,舒服极了。 他将手绕到裴爱身后,偷偷给冲天摆手。 冲天哭哭啼啼退出去,关上门。 王峙顺势拦住裴爱,声音温柔:“我同那云阳亭主并无什么……”遂将云阳亭主的为人,及她那日如何作妖,全讲给裴爱听。 裴爱闻言,愈发愧疚,反倒向王峙赔礼:“是我使性子,错怪你了。” 王峙怀搂佳人,洋洋得意,心想庾深那是什么烂对策,还是自己的招数最管用。 他望着裴爱,笑道:“要想赔礼,亲我一口。” 第30章 裴爱红着脸凑上去,对着唇,粘了一下。 王峙高兴,顺手要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裴爱却强硬挣脱。王峙愣了下,裴爱望着他道:“夫君的伤还未好。” 王峙这才想起来,“重伤”碰不得呐! 更碰不得的还在后头,裴爱说他身上有伤,万万不可再睡地上,让他睡床。 王峙道:“那你也不能睡地上。”哪有女郎睡地上委屈的?不行就是不行。 于是两人再次一起睡到床上。 但是裴爱全身都缩在一边,生怕碰到王峙,引他伤口疼痛。 往日睡地上,隔得远,尚能守君子之风,现在近在咫尺,王峙极是难受。他的手放在床上,缓缓向右挪,试图靠近裴爱,还没触碰她,裴爱已经转身过来,瞪着双眼。 王峙做贼心虚,心中慌跳。 裴爱问道:“怎么了?又疼了?” 王峙能说什么?继续演,眉头拧得紧紧的:“有一点。” 裴爱把他的手放回去,呵护道:“忍一忍,伤口要好,都得养一段时间。再养几日,许会好些。”她担心自己影响王峙,竟命外头守着的婢女再抱来一床被子,与王峙分被而眠。 王峙心里苦得很。 熬了一夜未睡,早上起来两个眼窝凹陷。 裴爱以为他的伤口愈发恶化了。 急忙找冲天,冲天过来,又是一顿添油加醋,凄凉得似夫人明天就要守寡。裴爱不懂医,心慌乱跳,手按在胸口都不管用。 王峙忍不住了,出声道:“别听冲天的,他懂什么!”他瞪冲天,“去请大夫!”心想着大夫来了,说明情况,裴爱不会如此担心。 “喏。”冲天旋即去请。哪知道他路上交待大夫,要把病往重了说,还说这是府君的交待。 大夫进门,他平时是个怕老婆的,一瞧情况便明白了,府君不就想在夫人面前装可怜么? 拿手! 大夫望闻问切,得出结论与冲天泣述不差——情况不好,伤延愈了。 王峙都傻眼了。 裴爱问大夫:“大夫,可有什么妙手回春的法子?” 王峙心想:得,都要妙手回春了!我这是没救了啊。 夫妻情趣,不涉生死,这个分寸大夫还是知道的,回道:“禀夫人,府君是伤是延愈了,但还是会好。只不过养伤的这段时间,府君受折磨了。” “那边好,便好。”裴爱方才也是六神无主了,想起来又问:“那得多久能好?怎么样养最好?” 大夫斟酌,而后道:“一个来月吧,府君最好是能躺别坐,能坐别走。对了!”大夫叮嘱裴爱,“千万不可以有大动作,这伤口易裂,还请夫人小心呵护。” 王峙犹如晴天霹雳,可惜大夫没注意到他。 从此之后……没到一个月,才五日,他已苦不堪言。 王峙是个急性子,走路步伐快,风风火火,如今被裴爱督促,不许他走快,碎步慢行,王峙被磨得毛躁难耐。 他往常心里憋闷起来,最喜欢踢凳子,现在不能踢,这属于大动作。 欲上骏马不让乘,宝剑眼前不能撑。卧床望帐空流泪,仿佛人生耽一程。 最难熬的是夜里,裴爱真听了大夫的嘱咐,小心呵护,担心同床碰伤,竟光明正大在房内另支了一张床。 但凡听见王峙翻身,她都会起来看看,也不责备王峙,只是柔声劝他再忍一忍,辗转伤口易裂。 王峙道:“娘子嘱咐的是,娘子辛苦了。” 其实在黑暗中想哭。 可怜王峙空有一身武力和活力,却被桎梏住,而裴爱整日照顾他,不能兑现给裴怜的许诺——陪她逛广陵。 裴怜倒是开明,嘱咐裴爱:“你好好照拂姐夫!” 她自己逛去了。 裴怜每日逛到很晚才回来,与裴爱说说见闻风物,还给她带特产美食回来。 裴怜道:“姐姐,你尝尝,我全都先试吃过,符合你的口味。” 驯狼记 第35节 裴爱贪吃,可不知怎地,竟一点胃口都没有。 裴怜说,这是因为姐夫比吃的重要。看来是“秀色可餐,哀色让人不餐”,古人诚不欺我。 裴爱斥她:“歪理邪说。”又斥道,“后半句哪里听的!” 如此一日又一日,按着裴怜的话,自己已经差不多把广陵逛个遍,以后裴爱想出去玩,她乐为向导。 到了第五日中午,跟随裴怜的仆从马夫驾着马车先回来了,说是女郎下车买糕,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丢了。 裴爱听得自然心急,就在这时,又有另一陌生男子登门拜访,说是裴怜请姐姐多带些银子,过去一趟。 这是绑票了么? 王峙就在旁边,与裴爱一同追问,裴怜现在何地?到底发生何事? 男子却道:“奴只是个跑腿的。地方现在不能说,怕府君以官压人。” 王峙要开口,被裴爱拦住。她同男子道:“我随你去。” “不可!”王峙出口,“要去我替你去!” 裴爱拒绝:“你身上有伤。” 王峙:又是这句? 但自己的招数,只能硬着头皮接招,王峙便道:“我不放心,让冲天替你去。” “还是我自己去吧。”裴爱拒绝道。她心想着,她刚嫁不久,裴怜与王家其实是隔了一层。若真有大事,她去了便是家事,可大事化小再化无。若王峙去,冲天去,事情便不一样了。 王峙隐隐猜到裴爱所想,即刻道:“让冲天随你去。” “冲天去了,家中谁给你上药?” “这几个时辰无需上药。” “那如果我回来晚了呢?” 王峙无言。 裴爱近前,柔声劝他,最后两人谈妥,冲天在家照顾王峙,裴爱则由一群府中亲卫护送,去赴“裴怜”。 裴爱临走时,还不让王峙送她,说大夫叮嘱过,走不如坐,坐不如躺,非要亲眼见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这才出门。 王峙照她所说躺好,心中一片冰凉。 裴爱坐在床边,柔声道:“我记挂着你,会尽早回来的。” 王峙顿觉冰凉中一丝温暖。 裴爱去后不久,王峙悠悠从床上坐起,望着奉命守护他的冲天,摊开双臂,仰天长叹:“这床帐像不像一张大蛛网?” 而他,是粘在网上不能动弹的可怜虫。 王峙动手臂,看袖子,他衣袍都是日日被裴爱伺候着换的,却恍觉衣袖随他一起,枯坐经年,不仅结了蛛网,而且抖一抖,满屋扬尘。 冲天望着王峙,道:“府君,这怪谁呢?还不是因为你要演?” 自己种的瓜,自己结苦果。 说完,冲天以一种世外高人的姿态,长叹一声。 王峙顿觉恼火,别人如此说他可以,但冲天这么说,他就觉得无明业火高涨,想踢凳子又想如风速离,却两样都做不得。 且不说王峙这边,裴爱一行人,随男子赶往裴怜所在之处。 路上裴爱询问男子,男子仍旧如在郡守府所说:一,他们不是歹人,未偷未抢未犯法;二,裴怜欠了他们许多钱,需重金赎人。 众人到了目的地,裴爱见招牌是一点心铺,情不自禁感叹:她自以为是家中最贪嘴,阿怜这是超过她多少,竟吃到点心铺不放人了。 裴爱带着六名护卫随从,一齐跨入点心铺,没见着裴怜,先见着点心铺的掌柜。掌柜主动近前,向裴爱说明情况:之前,裴怜的确是吃了点心,付不起钱,后来来了位客人,与裴女郎是相熟的,替她付了。 裴怜运气好,又被人解救? 难不成这回出手的还是庾深? 裴爱问道:“那我妹妹现在何处?” “裴女郎现与友人在后院饮茶,食点心。” 还敢吃? 心愈发大了。 裴爱道:“掌柜可否引我去见?” 掌柜道:“既是府君夫人,当然可以。”便在前面带路。裴爱戒心未除,带随从一同前往,拐到后院,见别有洞天,竟是榻几设于青青草地上,上搭竹棚,后面是山墨如眉,层峦叠嶂。 后院不少食客,其中左上角处,裴怜与一白衣郎君对坐一张四方案几,吃食听雨,优哉游哉。 裴怜眼尖,瞧见姐姐,冲她挥手。 裴爱疾步近前,人未到跟前,裴怜已朝郎君耳语几句,而后,白衣郎君翩翩回眸,冲裴爱笑开,齿粲如玉,眉秀若山,整个人好似诗画一般。 裴爱吃惊竟会在这里遇到父亲的学生庄晞,两人还算相熟,当即向前行礼:“庄郎。” 庄晞站起,浅浅俯身。 裴怜仍坐着,要给裴爱解释,裴爱却阻道:“你不说,让庄郎来说。” 庄晞可比裴怜老实得多。 庄晞笑着讲出经过,他路过这家点心铺,发现门前有争吵,上前一看,竟是裴怜。 裴怜吃了点心付不起钱,这家点心铺的人拦着她不让走。 和掌柜所说一模一样。 裴怜闻言,辩解道:“他们说那点心按两算,一两十文,我看小小一块,最多不过三十文。哪知道那点心又沉又重,一块竟有两斤。再加上……”她声音渐小,“银两都在马夫仆从身上,我就只有五文钱。” 庄晞听得发愣,脱口而出问裴怜:“你方才怎没与我说实情?”裴怜骗他,说银袋让偷儿摸去了,想付钱却找不着袋子了。 第31章 裴爱告诉庄晞:“她骗你的。” 庄晞遂楞,但很快叹了口气。 他自小拜在裴一门下,与两姊妹极为熟稔,裴怜骗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庄晞想着是师父的女儿,便以尊重顺从心对待,没有再追问了。 裴爱却替裴怜赔礼,还命随从们等额的银两,还给庄晞。 庄晞摆手拒绝,师恩如海,千两万两都是应该的。 裴爱只得坐下。她给随从递眼色,随从会意,以裴爱的名义再添些茶和糕点,三人继续聊起来。 裴爱问道:“庄郎,你怎么会到广陵来?” 庄晞笑答:“我有位远亲兄弟,写信邀我来这里。”茶水温热,他捋着袖子再饮一盏,“只是还不知道所谓何事,他只叫多带些我做的枣儿。” 一听这话,裴爱裴怜都馋了,庄晞喜玄学,还喜亲自下厨,他制蜜枣可是一绝。 裴爱忍不住问:“那你带了多少?” 裴怜问得更直接:“随身带着么?” 庄晞道:“我怕我这位弟弟吃不够,带了十罐来,都存在客栈了。” 裴爱裴怜都吞了下口水,裴怜道:“那你可能匀我们一罐?” 庄晞摇头:“我已告诉他是十罐,怎可少数?你们想吃,下回我托人捎过来吧。” 裴爱连忙摆手,蜜枣好吃,但也就是唾手可得才吃,要是特意为了蜜枣麻烦庄晞,就不必了。 庄晞点头,没有再提蜜枣的事,转而说起来广陵前两日,去过裴家一趟。 庄晞道:“前些日子,我去老师家里,老师很好,但师母却似乎沉郁黑面,似乎身子不大好。我也不敢多问。”庄晞还是很担忧的,觉得有必要转告两位女郎。 裴怜道:“唉,你不必担心!阿娘身子好着呢!”她只是还没消裴一的气。 裴爱同样不担心,阿娘阿父吵吵闹闹,最后总会和好,阿娘依旧会将脑袋靠在阿父肩膀上。裴爱问庄晞:“这回你怎么能看出来啦?” 前面也有过四、五次,阿娘对阿父忍不可忍,甚至迁怒上门学生,别人都能看出来,只有庄晞,往裴夫人枪口上撞。 庄晞肃然:“那日我是与萧兄同去,他告诉我的。” 裴爱与裴怜相视一笑:原来是萧碣看出来的。 三人吃茶,继续聊了一刻钟功夫,雨渐渐停了。 周围几案旁围着的客人,都有的归意,陆续离去,裴爱见人少了,禁不住记挂起王峙。 许诺过他会早点回来。 裴爱便道:“庄郎,雨停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说着拉起裴怜。 庄晞看了看天,的确已晚,再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便也起身:“好,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裴爱福身:“还是多谢今日解围之恩,我替阿怜向你赔礼了。” 庄晞连忙摆手:“见外了。” 两人又客气一番,三人嘴上说着道别,但从后院去门口这段路,仍是一起走。 路上庄晞不禁与两女郎聊起玄学,裴怜一听,这不是她今日愿意听的话题,今日是属于吃喝玩乐的。 便脚底抹油,步子迈大迈快,甩下两人。 裴爱比裴怜懂礼貌,陪庄晞聊。 庄晞说起,前日与裴一学了一段,但仍有两点疑问。 裴爱道:“你说说看?” 庄晞说出困惑。 裴爱笑了:“你把阿父的意思理解差了!”正好还是相反的意思,裴爱便与庄晞解释。 但庄晞是个执拗性子,不会轻易信他人论断,一定要和裴爱辩论。 驯狼记 第36节 这在裴家是习以为常的事,两人都不觉得什么,尤其是裴爱,越辩越来兴趣,但看在王峙那些随从里,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这一段路不长,两人尚未辩完,便已到终点。 庄晞打住辩论,眺一眼甩下两人,已跳上车的裴怜,嘱咐裴爱:“你需对阿怜严厉些,决不可再宠溺,本人犯错,须由本人来认。树苗斜摘,若不及时扶正,恐怕以后会倾斜得更厉害。” 裴爱叹气:“她有时是过分了。”待会回去,会与裴怜再聊一番。 “姐姐,快上来!”裴怜打开车窗喊道。她以为裴爱还在同庄晞论玄,也是好心,要早点解救裴爱脱苦海。 裴爱闻声,望向庄晞:“那后会有期。”向庄晞拂身。 庄晞亦弯腰回礼。 裴爱直起身背时,前行数步踏上牛车。 到车厢内后,她与裴怜一同望向窗外,庄晞仍站着,望向牛车。 裴怜探出脑袋,向庄晞摆手道别,裴爱见了,也只能探出在窗外,一样摆手。 好在郡守府的车,窗户开得大。 庄晞的手微微抬起,回以道别,脚下渐渐走近。 牛车已经要开动了,裴爱偏偏巧环视了一眼,忍不住多问庄晞一句:“你没坐车来?” 庄晞回道:“我是第一回 来广陵,原先雇了辆车,行了半程,觉这沿街风景好,便让那车回去了,走走逛逛也好。” 裴怜指他:“你这决定是对的。”又问,“那你住的近吗?” 庄晞沉思片刻,才回:“说不上近,但也不算远?” “那你住在哪里?”裴怜忍不住问出来。 庄晞说了客栈名字,裴爱还不清楚,但裴怜当即喊出来:“那不就在姐姐家旁边?” 庄晞愣了愣,反应不过来,裴怜追着问他:“你记得回去的路不?” 庄晞缓缓点头。 裴怜道:“你说说。”强调道,“怎么走,详细说一遍。” 庄晞一说,左走第二个路口再左转…… 也不嫌烦,竟真给裴怜讲全了。 裴爱一听,道:“的确是同路。” 庄晞忽然笑开去,看来是反应过来了,眼中放光,道:“那好啊!正好路上继续与你论随时处中。” “好啊。”裴爱应道,中途断了,还未辩赢,她也挺难受的。 裴怜听了,却是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转过身去,冲车厢另一面墙咂了咂舌。 牛车行慢,庄晞快步,一样速度,倒也不存在谁等谁。 庄晞这个人一旦陷入学问便痴了,全神贯注只在求证上,且越辩论越兴奋。他这个人生得极好看,如今专注了,眼眸里愈发有星辰,加之步伐快速,衣带当风,沿街好些女郎婢子,纷纷向他投来目光。 甚至有女郎结伴的,目光从头至尾追随还不够,还喊自家的车悄悄跟在后面。 女郎们车窗里望着,两颊绯红,却忍不住笑嘻嘻议论,道庄晞是仙人御风走闹市,满身华光。 庄晞自己,浑然未觉。 他与裴爱一人在车中,一人两脚走于街上,嘴中争论不断,到最后庄晞悟了,情不自禁当街拍掌:“是你对了!是你对了!我不如阿爱啊!” 一时忘情,呼了裴爱家中小名。 裴爱其实也差不多,她和庄晞论得有意思,庄晞这么喊她,同时未及时反应过来。 裴怜是个大大咧咧的,更不会在意这些。 还是街道两旁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才令两位当事人回神。 裴爱脸上略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后退,从外看向窗内看不到了。 庄晞则是干咳两声,别过脸去。 接下来仍是同路,但沉默令气氛颇为尴尬。 庄晞左看右看,忽然间没有了欣赏沿街风景的心情。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仍随着牛车速度同步走,但不说话。 偶尔向车窗方向望一眼,只有裴怜趴在车窗上,一脸“尴尬了啊”的表情,歪头望着他。 到郡守府只剩下五、六分钟路程,庄晞缓缓从袖袋中掏出一包油纸包的东西,他还未说话,裴怜就喊起来:“啊,你随身带了枣!” 这一喊,裴爱小馋货不可控探出头来。 这油纸包枣她熟悉无比,七、八岁时身形未发育,似个男儿,那时和庄晞没有忌讳,那时庄晞也还不会做枣,油纸里包的枣都是他父亲做的。她贪吃,径直去抢,庄晞一边躲一边推他:“不可以不可以,这是阿父让我带给老师的!” 裴爱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那时她比庄晞个头大,直接骑着他夺过枣,吃完了两人一起挨裴夫人训。 庄晞笑了笑,将油纸包往前递,裴怜一把夺过,打开吃一颗,又递给裴爱分享。 裴爱也吃,似蜜般甜,且有嚼劲,但又不腻。她吃得欢喜了,脑袋不知不觉搁在车窗上,闭眼回味,接着又吃一颗…… 庄晞注视裴爱,她一如既往的吃东西极其认真,眼里再无它物。庄晞不禁淡淡旋起嘴角,笑着笑着……心头一颤。 一股浅浅的哀伤,似微风白浪,拂过他心头。 庄晞声音温柔:“方才铺子里忘记恭贺了,新婚大喜,早生贵子。” 裴爱冲他回以微笑:“谢谢。” 裴怜补充道:“光恭喜,没有贺礼?” 三人说笑,谁也没有发现,广陵郡守王峙,已经三步并坐两步,踏出了郡守府。 他先前是在坐在房中等待裴爱,娘子久不归,渐渐的坐就变成了站,站又变成了步出房外,来到门口。 倚门伫立,屡次想去城中找寻裴爱,却被冲天拦住——冲天为了阻止主人,甚至从后抱住。 王峙很担心:“夫人如何了?夫人会不会出意外?” 冲天劝他:“府君,你就放心吧,跟去的几个都武功得了。” “武功好有什么用?万一手快眼不快,她被劫去了呢?”王峙仍不放心,说了一大段设想,各种版本。 冲天觉得主人脑海里想太多,都有点荒诞了:“府君,不会的,你是一郡郡守,还是王郎,哪个吃了豹胆敢动夫人?”除非匪贼不想活了。 王峙却摇头:“不、不,他们连我都敢杀,也有可能对阿爱……” “府君!朱大户案已经结了!”冲天大声道,试图唤醒王峙,就在这喊叫时,冲天瞟见了牛车,喜道:“夫人回来了!” 王峙闻言,快步出门,脚下没注意门槛,差点跌倒在楼梯上。 等站稳后,他回过心思,喊冲天:“扶住我!” 还得装病。 再往下下四五步,清晰瞧见,裴爱与裴怜的脑袋都探出车窗外,正与一男子有说有笑。说来王峙从前与这方面,不是个敏锐的人,此刻却敏锐发现,男子虽与两位女郎攀谈,目光却始终只在自家娘子身上。 而娘子裴爱,这个不争气的,竟还与那男子对视。 那男子看着年轻,关键是样貌极为俊美,冲天扶着王峙,禁不住啧了一声。 王峙横他一眼。 接着,王峙瞧见牛车近门前停住,裴怜裴爱下车,都是那男子扶的。 第32章 这当口,已有想邀功的随从抢先来禀报,道:“府君无须担心,有惊无险。”以道喜的口气,讲述大家赶到时,裴怜已经被友人解救了。 王峙听着汇报,目光紧紧盯着庄晞,心道:果然是个郎君。 友人? 王峙冷声问:“他是个什么来头?” 随从也不知道庄晞全名,只回禀他姓庄,是裴一的学生。 随从说完,低头暗笑,等着王峙赞赏,王峙却冷冷道:“你的手是假的吗?” 随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峙沉声问道:“如果不是假的,夫人下马,为何不搭把手?” 随从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庄、庄郎与夫人和女郎相熟,沿路都在对话,庄郎还喂了东西给她们吃,极是熟稔,奴便没去插手。” 王峙越听眼神越深沉。极熟?青天百日当街聊天?有什么能聊一路?她还吃他给的东西? 从前裴爱曾给王峙提过裴一的学生,当时聊到萧碣,王峙浑然不在意。可此时却庄郎顺带萧碣,全计较起来。 裴爱一行人近前了,王峙压住诸种心绪,脸上挂起得体笑意。 他抬手朝向庄晞,笑问裴爱:“这位是——” 庄晞上前行礼:“草民参见郡守。” 裴爱未觉异样,向王峙介绍:“郎君庄晞,是我阿父的学生,也是我的师兄。他来广陵赴约。” 王峙心头一跳:哼哼,师兄?赴约?赴谁的约? 修养却告诉他不能失了礼貌,笑着与庄晞寒暄起来。 庄晞与裴爱一样,不觉异样,与王峙攀谈应答,颇为得体且尊敬,他说:“早几年就在京中听过,王郎骑射,绝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按理王峙听了这话,该说过奖过奖,你也……然后把庄晞恭维一番。 但王峙本就不是这个性子,再加上心头梗着结,竟接道:“应该的,我可不止骑射擅长。” 其它也不差。 庄晞可能头一回见不嫌虚的人,一时僵了。 王峙却不紧不慢追问道:“庄贤弟此番来广陵,是赴何人之约?” 庄晞回过神来,行礼禀道:“见一远亲兄弟。” “哦——”王峙意味深长一声。 总站在门前也不是个事,裴爱裴怜都以为王峙会请庄晞进去坐坐,哪知他竟毫无邀客的意思,反倒与庄晞告别。 驯狼记 第37节 他说公务繁忙,自己身体也不大好,失礼先回了。 庄晞并没指望王家高门与己相交,向王峙行一礼,也转身告辞了。 回了家中,裴爱问王峙:“你怎么跑到门口去了?伤好点没?” 王峙鼻子一酸,娘子这会才关心起我,方才与庄晞攀谈就是兴高采烈。 王峙委屈道:“伤没好。” “那快躺下来!”裴爱不由分说,伺候王峙躺下,而后起身——她还有话要和裴怜好好谈。 王峙却喊:“娘子别走!” 裴爱重坐回床边,看他:“疼么?” “嗯——” 裴爱便陪着他,想让王峙心思分散,暂忘疼痛,给他讲起今日见闻。 先讲裴怜所作所为,王峙才刚笑开去,她的话锋就转到救裴怜的庄晞身上。 王峙笑僵住。 不快再次袭来。 “哎呀!”王峙喊道。 “怎么了?” “疼。” 裴爱不敢抚别的地方,怕碰疼他,摸摸他的手背:“辛苦夫君了,再忍一忍,过些天就好了。”想着让他分散注意力,继续讲起下午的趣事。 王峙说出口:“我不想听。” 裴爱止了声音,不禁想起方才王峙与庄晞打照面时,就没有款待庄晞。想起他说自己眼高,新婚之夜也是同样脸色的不情不愿。 裴爱敛起笑意,微有不快,但迅速压下去,仍轻抚王峙手背,只是不再说话。 数百米外,云集客栈。 庄家家财不厚,庄晞做学问,没有薪俸,因此这趟出门,带的银钱不多——之前为裴怜付账,去了大半。 因此回到客栈,红着脸找掌柜,从中等厢房换成下等厢房。 所以等他的“远房”兄弟来找他时,一进厢房,眺眼上下打量,顿时皱了眉。 “远房兄弟”亦是高门贵子,笑道:“晞兄,这未免也太寒酸了吧!莫非家里又缺钱了,怎么不找我阿父要?” 庄晞的身世并不复杂,却有些尴尬。 她母亲是谢家女郎,但却只是个庶女,不入籍册的那种。 嫁的庄康,也不过是个小吏,担任的是没有油水的差使。 但凡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物价飞涨,庄家便有些揭不开锅。 谢家子弟,人数不输王家,但没有一个人会去关心一个嫁出去的庶女。 甚至都已经不记得了。 好在谢家有一位嫡子谢纭,虽才智中庸,仕途不显,却有一副好心肠,记得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常接济庄家。 谢纭的独子谢让,因此与庄晞走近。 此时,庄晞面对谢纭,挤出一笑:“家中尚好,是我自己出门忘多待了。” 谢让旋即掏出一锭金子,掷入庄晞怀中。 庄晞还来不及还回,谢让已兜着手走近:“其实我这回约你,不是为了枣。” 庄晞眉头皱起,仰望谢让:“你又闯祸了?” 谢让心肠不坏,谢纭肯多年照顾庄家,有谢让进言的功劳。但他同时也是个浪荡郎君,从小到大,祸事不断。小祸还好,大祸难自保,都找庄晞帮忙。 庄晞能帮什么忙? 不过是助谢让一起瞒着谢纭。 谢让嘿嘿一笑:“让你猜中了。”怕庄晞不来,才扯蜜枣做由头。 庄晞问他:“什么事?” “唉,事情是这样的。”房内只有二人,谢让却盘膝坐下,凑近庄晞,小声且吞吐地讲了个大概。 谢让去年来广陵喝花酒,不慎中了情根,为个清倌赎身,养作外室。原以为远在广陵,不会被谢家发现,哪知道还是走漏了风声。 庄晞脸色很难看:“所以你养了快两年?” 谢让点头,继而感叹:“阿父怎么就知道了呢!” “都两年了以为还能瞒住?”庄晒问谢让:“你打算怎么办?” “阿父要来堵我,我只能躲了。她们两个我都交待过,只说是别家,不会咬出我的!” 庄晞惊道:“两个?” 谢让挠挠头,讲出养清倌日子长,后来看中了她的贴身婢女,抬了平坐。 庄晞连连摇头,养外室对他这种娶亲聘礼都难出许多的人来讲,实在遥远得很:“这种事情,我无心无力,帮不了你!” 说罢要走。 “唉、唉。”谢让拦他,“又不让你去见我的女人,就想让你另外帮个忙。” “什么忙?” 明明房内没有人,谢让却警觉四望:“我这趟来广陵见她们,是向家里撒了谎的,我说去新安。阿父现在在广陵城门口堵我,不出去,只怕他过两日会进城搜查。” 庄晞思忖后道:“所以要我帮你躲?” “对啦!”谢让再挪近几分,几乎贴到庄晞身上,“听闻……你老师的女儿,嫁给王峙啦?” 庄晞心中一颤,随后,紧紧盯住谢让:“你想做什么?” 谢让与庄晞对视:“阿父不会搜王家的地盘。” 因萧华光疯案,王谢两家已互不往来四十年。谢让唯有避到郡守府里,风头过后再回,才能圆谎。 谢让见庄晞不为所动,央求道:“好哥哥,你就帮帮我!” 庄晞心想,今日王峙都没留他,明显是瞧不上小门小户,纵然开口去求,他有什么薄面?王峙又凭什么答应他? 庄晞心中犯难,却禁不住浮现家中贫寒,阿父今年年初还跌了一跤,至今腿脚不便,可能要提前退下了。家中还有两个小弟,都到了上学年纪…… 庄晞朝谢让挤出笑容:“今日天色已晚,明早我上郡守府去。” 谢让欣喜抱拳:“那多谢哥哥了!”他心下放松,便问起别的来,“对了,你给我带的枣呢?” “不是不想吃枣吗?” “谁说不想了?” 庄晞缓缓起身:“给你带了八坛,你等着,我给你搬出来。” 第33章 翌日,清晨。 王峙仍旧喊疼。 服了药不管用,且他还喊起药苦来。 裴爱没有宽慰他伴他,而是出门离开了。 王峙瞪大了眼,撒娇不管用了吗? 早说啊,早说他就不喊了。 药,不苦的。他,不疼的。 哪知道裴爱出门只是去厨房,拿出王道柔给她的方子,做了一盘王峙最爱吃的醋鱼。 她是无计可施,才出此策,盼着王峙吃了醋鱼,疼痛会缓解些。 王峙看她做了醋鱼,心中顿时由凉转暖。 撒娇还是万能的。 以后继续用。 裴怜和庾深两个爱出去的,大清早尚在家中,便喊了一起来食饭。 庾深宽服广袖而来,鞠着手打量:“喲,这么多菜啊。”坐下来后,看得更仔细了,筷子第一下就夹去醋鱼,吃了一口,“嗯,是王大家的味道。” 王峙得意:“这不是阿娘做的。” “哦?” 王峙看向裴爱,眸内尽是缱绻。 庾深领悟,嘴角禁不住笑。 裴怜虽然不大明白,她夹了口醋鱼,虽然不是她爱吃的味,但也觉得此时的氛围无比融洽舒心。 就在这时,冲天来报:“庄郎来访。” 房内温度骤降,光线骤暗。 王峙看向冲天,眸中有寒冰:报什么报?大清早的,最不想见到的人来做什么? 冲天低头,无声后退。 裴怜第一个发话:“庄郎来了?”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正好我们又多一人一起食饭!” 小姨子都如此说话了,王峙能有什么办法,只得命人请庄晞进来。 但见裴爱笑意盈盈,心里又窝一肚子火。 庾深好奇:“庄郎是谁?” 裴怜噼里啪啦,语速若连珠解释一番,王峙耐着性子听第二遍,越听越烦。 驯狼记 第38节 裴爱开口:“庄郎这么早来,不知是有何事?” 王峙:我还想问呢! 言语间,庄晞已站在门前,他先行礼而后才进来。 仍穿着昨日那一身白衣,甚至有些皱了,但人目光都落到他举止风雅,俊颜皎皎上去了,谁还会在意衣裳。 庄晞带了枣过来,整整齐齐分成两盒,提在两手,说是送给裴爱的新婚贺礼。 裴爱道谢:“我们昨天就是一说,你还真拿来了。不是说给亲戚带的么?” 庄晞道:“亲戚昨夜见了,他要不了这么多。”将两盒蜜枣放置案上,推给裴爱,“恭祝师妹,好事成双。” 王峙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裴爱瞄他,庄晞看他,其他人也注视他。 王峙盯着蜜枣,淡淡道:“别人不要的东西,才拿来做贺礼。” 裴爱想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庄郎不是这个意思。”想来这蜜枣王峙庾深都没尝过,便想当场打开一盒,给他们尝尝。她本想拿左边那盒,庄晞却抢先替她打开右边那盒。 裴爱楞了楞,发现庄晞手抖,明显紧张,她假装没看见,顺庄晞意打开右边那盒蜜枣,分给众人。同时关心庄晞:“庄郎,食饭了么?” 庄晞答道:“吃过了。” 裴爱仍命婢女上些小吃,邀庄晞落座。 此时庾深已经尝了蜜枣,连声赞好。王峙却无动作。 裴怜早吃了两三颗,嘴里还咀嚼着就开了口:“姐夫,你也尝尝啊!” 王峙淡淡瞟向桌上蜜枣,道:“我不爱吃甜口。” “那你怎么爱吃奶酥?”裴爱旋即反问。 庾深亦道:“醋鱼里不也放了糖么?” 王峙被咽得说不出话,只得不情不愿拿起一颗蜜枣,端详许久,浅尝一口。 嗯,好吃! 他差点嘴角就要不自觉漾起,立马憋住。 王峙很淡定地吃完一颗蜜枣,再不多拿,脸上不喜不悲,看不出任何表情。 裴爱问他:“怎么样,好吃吧?”她说话时,暖暖的气息都轻轻吹到他脸上,王峙差点要说实话,却极力忍住,道:“味道平平无奇。” 裴怜嗤他一声。 她是觉得蜜枣好吃的,为蜜枣向王峙抱不平。 庾深说好吃,王峙不觉好,剩下人都已先入为主,须得第三人做判断。裴怜竟喊守在旁边的冲天来吃:“来,你也尝尝!” 站起来端着蜜枣盒递给冲天。 冲天犹豫:“这……” “吃吧!我让你吃的!”裴怜道。 冲天小心翼翼捏起一颗,放入口中:“好吃啊,人间美——”望见王峙眼睛里的刀子,立马改口,“人间美好的食物太多,这类蜜枣,就见怪不怪,没什么惊艳了。” 望见王峙眼中的刀子收起来,冲天暗自松了口气。 真是这样吗? 裴怜有些失落,难道是自己见识太少? 好在裴怜的心事存在不过三秒,过一会就忘了。 与庾深攀谈起别的事。 但裴爱却是有心,见庄晞好像因为方才的蜜枣事,案上因他新添的点心竟碰也不碰。 裴爱晓得几分庄晞的性子,遇事容易畏缩,人家一对他凶,他便会变得小心翼翼,愈发卑谦。 裴爱笑着劝道:“师兄,你也吃啊。” 她这么一提,还喊了师兄,庄晞哪能不满足她,便决定尝一尝。但那些为他准备的果子糕点,受之不起。庄晞看见案上有一盘快被吃完,只剩下边角的醋鱼,便起手夹了一筷。 王峙差点要手撑着站起来:那是阿娘的方子,娘子特意给他做的!庄晞凭什么第一筷就夹鱼? 王峙一时脑子混了,觉得庄晞就是故意同他做对。 偏偏这时,裴怜还要道:“庄郎,想来我们仨好久没一处吃早饭了!让我想起家里的时光了。” 王峙脱口而出:“你们还一起在裴家食早饭?” 庄晞连忙解释:“从前请教老师,谈得晚了,便在老师家中住下,翌日饭后再走。”庄晞又同裴爱裴怜道,“师娘亲自下厨,早饭甚是好吃。” 裴怜得意:“我姐姐下厨的那几回,就不好吃?” 庄晞笑看裴爱,道:“也好吃,颇为丰盛。” 裴爱闻言,也笑了笑。 王峙听在耳里,慌在心里:“庄晞还住过裴家?” 裴怜点头:“经常啊!”父亲裴一与学生约,说好的时辰一般都不会遵守,要么迟了开讲,要么讲尽兴了,通宵达旦。 庄晞他们不住家住哪? 王峙一听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忙询问这些学生住在哪? 裴怜如实告知。 这客人居所,在不大的裴家看来,并无逾矩。但王峙从小生活在大宅子里,家中步行,最远近半个时辰。因此在他看来,庄晞住得离女郎们太近了。 他在这厢担忧,那边裴怜裴爱已经和庄晞聊起家里中的花。 王峙明明心里难受,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不肯放过一字一句。 王峙:原来阿爱家里有个花园子,有花有树。怎么没听她和我说过? 王峙:花园子还有花是阿爱喝庄晞一起植种的?什么!什么!什么! 王峙连忙插嘴问裴怜:“那片花你也种了吧?和他俩一起。” 裴怜睁着大眼睛:“没有啊!那天我在房内读书呢。”其实是她懒,不愿干这类体力活,那天下午正白日睡觉。 王峙的心,拔凉拔凉的。 人一旦入了魔怔,便听什么看什么都觉得正是心里想的什么,他观察庄晞目光,总觉得有意无意落在裴爱身上。 愈发难受。 他是一肚子气加一肚子,但又觉得自己不能流露得太过明显,不便当面多问,早饭过会,庄晞告辞,裴爱询问王峙,是否要回房歇息? 王峙可不愿吃了就睡,最近快把四肢躺麻了,忙道:“我与庾郎还有事要谈,你们先下去吧。” 裴爱也有心思,一来,还没与裴怜聊一聊昨天的错误。二来,庄晞估计在没开的那盒蜜枣里,放了什么东西。 她便缓缓点头,喊住要出门的裴怜:“阿怜,你先别出去!” 裴怜转身,疑惑地看着姐姐。 裴爱道:“你随我过来。” 且不说姐妹那边,只说这边,王峙留下庾深,屏退左右,问他:“这几日公务可还顺利?” “顺利。”庾深笑道,“但我看你好像不顺利。” 王峙挺胸:“我有什么不顺利?朱大户案已破,郡内平盛。”说完睥睨庾深一眼。 庾深直直盯着他:“我可不是说公务。” 王峙目光躲闪,不再与庾深对视。 庾深话锋一转,突然问他:“早饭吃饱了么?” “饱了啊。”王峙重看向庾深,不明所以。 庾深给他倒了盏清口的茶,也自己也倒了一盏,端起来喝一口,一个人在那笑。 把王峙给笑郁闷了,问道:“你笑什么?” 因为笑,庾深说话都破音了:“我觉得你没吃饱,醋鱼里的醋吃得还不够。” 王峙脸色倏地变得很难看,就像广陵最糟糕的天气,但嘴上却道:“我醋什么?我堂堂一郡郡守,王家儿郎,阿翁是当朝丞相,我会与那庄晞争风吃醋?” 庾深道:“我可没说你醋庄郎啊。”是王峙不打自招。 王峙也低头喝茶,尴尬地时候喝茶总是最好的:“那庄晞与阿怜关系亦好,你怎么不计较?” “我计较什么?”庾深觉着自己才是冤枉,一来他对裴怜无感,二来那庄晞虽多与裴怜攀谈,但明显对裴爱才有隐隐流露的情愫。 庾深说出判断,王峙掌拍向自己大腿:“果然我看得准!”震得茶盏离开案几又重落下,溅出数滴茶渍。 王峙探身,小声问庾深:“现在是不是轮到她向我认错了?” 庾深目瞪口呆:“此话怎讲?” 王峙道:“上回亭主的事,我向她认错了。这回庄郎的事,风水轮流转,该她向我道歉了。” 庾深连连摇头:“还风水轮流转,真想把你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 王峙道:“我脑子怎么了?下棋打双陆,还有解连环,你哪会赢过我?” 第34章 庾深觉得?只能言简意赅了:“其它都不论了,这?么说吧!她没错,你万万不可?叫她认错。有人倾慕女郎,女郎无错;有人倾慕郎君,郎君错了。 “这?不公平!” “你是要公平还是要娘子?” 王峙眉头深锁,想?了想?,要娘子。 他再次凑近庾深,盯他半晌,似要开口?,但终回倾身子,低头喝茶时才说道:“其实……想?让你帮我打听打听。” 广陵的天,忽然地,但也习以为常的再次下起雨来,放眼望去,外头的石板路已全浸透,而氤氲之气飘进来,室内也变得?湿漉漉。 裴怜打着伞,哼着歌,走在郡守府的小路上。 驯狼记 第39节 虽然刚挨了姐姐训,但哪次犯错裴爱不会训她呢?老样子,顺从地答“好好好,下次定不再犯”,裴爱也就放了她。 裴怜心情不差,原本已快走至后门,可?惜一脚踩在坑洼里,湿了绣鞋。她也不恼,盘算背着姐姐换一双木屐,就这?样踏雨去。 她往回走,到了后院假山处,某人伸手把她拦住。 裴怜抬头白庾深一眼,伸手将拦着的手臂打下。 “啧,天天对我动手动脚。”庾深用举着伞的手去摸被?打的手,问她:“又出去?” 裴怜冲他得?意一笑。 庾深看见她扬起的下巴和白皙的脖颈,把脸偏过去。 他笔直打着伞,淡淡道:“裴侍中有许多学生,都如庄郎一般?” “当然不是,各有各的性子,怎么一辙?”裴怜其实不大喜欢庄晞的性子,太呆板了。 裴怜要往前走,庾深侧身再拦住她:“但你同庄晞是最熟的?” 裴怜不答,抬起脸眨着一双眼睛:“你问这?做什?么?该不会是爱慕我嫉妒了吧?” “呸!”庾深忍不住说了句脏话。心想?这?回为了王峙把自己坑进去了。 裴怜笑道:“虽然我看不上你,但可?以说一句话,叫你放心。庄郎与我,不是最熟的,他与姐姐同龄,才是最熟的。” “怎么个熟法?” “这?怎么说!要说上一天一夜都说不完。”裴怜想?了想?,最近一次印象最清晰,“姐姐出嫁前,庄郎最后一次来访,她本在后院,囔着要去见庄郎。阿娘不让,姐姐说……”裴怜开始模仿起裴爱的原话,语气神态,尽皆肖像,“庄郎是阿父学生中样貌最好的,难得?来一次,不赏可?惜!” “什?么?” 突然冒出一声,不是庾深,更不是裴怜,把裴怜吓一大跳。 庾深虽然知道是谁发出,但震耳欲聋,他还是捋了捋胸口?。 一直在偷听的王峙,直接从假山后出来。 为了不被?发现,之前躲着的时候没有张伞,这?会出来,衣衫半湿。 庾深走过去,与他同撑一把伞。 裴怜此时,有些明白了,木屐不折返换了,直接调头往郡守府外溜,还故意告诉庾深:“刚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过。” 庾深:“唉、唉?” 逃之夭夭。 留下庾深独自面对王峙。 好在这?时冲天过来了,庾深急忙喊:“冲天、冲天!” 冲天一来不知情,二来的确有事禀报,加快步伐向二位郎君走来。 庾深举起手臂,朝冲天勾勾,待他走近,眼瞧着给王峙撑伞的人换了冲天,庾深才道:“好好照顾你家郎君。”又转头向王峙道,“我再不出去,今日的公务没法办了。” 脚下抹油,比裴怜溜得?还快。 冲天看状况:不好。虽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时过来定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冲天硬着头皮禀正事:“府君,丞相书信。” 王峙接了揣在怀里,并不急着看。而是一言不发,往办公务的院子那边走。 冲天起先走得?慢,但王峙回望一眼,冲天只得?老实跟上。 广陵多雨,亦多湖,连郡守府内也有一泊小桥流水,是去往公务处的必经之路。王峙的靴子踩在桥上,冲天一面为他撑伞,一面提醒:“路滑,府君脚下当心。” 王峙一直心思缥缈,冲天的叮嘱似乎并未进他耳朵里去。 王峙立足。 冲天不得?不停步。 主仆二人立于桥上,后有青松雨打更翠,下有流水如绢叮咚,王峙低头,望着一池水,眼神渐滞,仿佛痴了一般。 眸中慢慢浮出几丝疑虑。 冲天不知主人在想?什?么,心中不安。 王峙突然唤他:“冲天。” “在。” 王峙问道:“我样貌好看吗?” “啊?”冲天惊讶,脱口?而出。 近些年来,的确流传开一种风气,郎君间攀比谁的腰肢更细若杨柳,谁的肌肤更白若凝脂,甚至不惜傅粉。可?在冲天眼里,王峙不应是计较容止的人。 他不知王峙为何突然问出这?样的话,若要如实回答,府君是好看的,但与常人眼里的好看有些区别,他……面相略凶。 冲天答道:“府君英气,气概绝世?无双。” 王峙仍旧盯着水面,又问道:“那我与庄郎,谁的样貌更好看?” 这?么一问,冲天恍然大悟。 此时雨已经停了,冲天仰头望天,一时半会应不会再下。 他挪步后退,先退到桥下,才回答:“府君,奴没读过多少书。但记得?你教我念过《战国策》,上头有一篇,邹忌问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冲天说完,不待王峙反应,一溜烟跑走了。 速度比方才裴怜庾深都快。 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 王峙明白过来,一掌对湖击下,掀起数丈水花。 溅自己一脸。 王峙心神不定,哪还处理得?了公务,自己也下了桥,改道往就寝的小院去——裴爱在那里。 他不知道大白天找她做什?么,说什?么,甚至不能主宰自己纷乱的心,只觉得?要去见一见她。 他往房前去,一改风风火火的步伐,竟用内力?蹑了脚步,心中自己怎么跟个小心翼翼的怀春少女似的。 房门紧闭,踌躇不敢进,便借着光线侧身偷窥,见裴爱侧身对着窗户,正在读一封信。 王峙擅射,视力?自然不差,定睛细看,见裴爱面上几上,另一盒蜜枣开着盖子,枣未少个数。 再看那纸,对折之后刚好是木盒长宽。 王峙旋即明白,这?是从枣盒里拿出来的信。 谁写给裴爱的? 庄晞! 王峙重重推门,缓步入内,注视裴爱,神情凝重。 裴爱听见声响望向,见王峙气势汹汹,目光寒冽,像极了第一回 见他,盯着那三支箭的表情。 裴爱攥着刚读完的信,庄师兄脸皮薄难开口?,将情况写在信里,想?请王峙收留一名谢家子弟住郡守府七日。 裴爱便朝王峙笑道:“你来得?正好。” 王峙却目光可?怖,仿佛也没听见裴爱的话,径直走过来。 裴爱这?才察觉到异样,起身问道:“怎么了?” “你晓不晓得?,外头许多人都说,我暴厉恣睢,残虐如狼。” 裴爱闻言,温柔而笑:“外头说的自然不可?信,我与夫君相处,觉得?你是翩翩君子,如碧如圭。” 王峙继续靠近裴爱,缓缓道:“不,外头人说得?对。” 声音低沉,甚至带着几丝嘶哑。 裴爱心一紧,王峙已蛮横抠出她手上信纸,丢掷在地。而后按着她的后脑勺一口?吻上,攻城掠地,叫她切身感?受什?么是残虐如狼。 他蛮横搅动,甚至咬了她的嘴唇,裴爱被?吻得?窒息,轻轻推他。王峙却狠狠桎梏住她,动作粗暴,拉扯间王崇寄来的信从怀中掉出,他也不管不顾,直到抒尽胸中千头万绪,手上才卸了力?道。 裴爱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双唇都肿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裴爱脑子也懵的,平静半晌,才镇定心神,“我跟你说正事,庄郎想?求你帮个忙。” “不帮。”王峙当即拒绝。 裴爱心想?,你都没听!联系今日昨日,便问道:“夫君可?是结交郎君也眼光颇高?” 王峙愣住,一旦懵住,他反倒柔和下来:“此话怎讲?” “朱门谈笑,背朝蓬户,往来庾郎而无庄郎。” 王峙听这?话,还想?了想?,他的朋友的确都是世?家子弟,无贫寒㳠?,但并不是他瞧不起寒士,只是他没有接触的机会。 王峙否认:“没有。” 裴爱追问:“那你为何总对庄郎报有敌意?” 这?一问,王峙脸色重变肃然:“他、对、你……”王峙一字一句道,“太过亲密。” 裴爱心想?,他这?是吃醋啊,说明自己还是挺重要的,正鼻头一酸,王峙已经低头再次吻住她,依然蛮横霸道。裴爱不再呆愣亦不抵触,伸指尖轻触王峙腰间,王峙旋即抓住裴爱双手,强令她揽住他的腰。 第35章 吻着?吻着?,他情难自禁,将裴爱打横抱起,直走到床前。 而后,一齐倒下。 倒下的时候王峙还回望了一眼,门关着?,窗户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也瞧不着?什么,但能?见着?外头亮堂堂的光。 王峙的小心思,这算不算白日宣那什么……这样想来,心里反而愈发的痒。 于是他笑着?带着?裴爱倒下去,裴爱提醒他:“帐子、帐子。” 王峙看一眼,唉,什么大事,不就?是帐子束着?没放么。他运用内力一挥,打下帷帐,哪知道心头激动以至掌握不好手上轻重,帐散床踏。 他和裴爱都随着?垮塌的床架跌落地上,王峙心一空,左手护住裴爱脑袋,右手护住裴爱后背。 裴爱关切道:“疼不疼?”她方才也忘了,这会才想起来,王峙重伤未愈,连忙挣扎着?起来,“我们还是别了,别了。” 王峙不放她,牢牢拴在怀中,盯着?她:“为什么?” 驯狼记 第40节 裴爱道:“你伤还没好——”挣扎着?仍要起身,王峙将她往里一带,裴爱重重跌入他怀中。 王峙低头,吻她额头,吻过来又吻过去,好似用唇摩挲。 裴爱仍执着?于王峙的伤,他不耐烦了,掐着?她的下巴又吻过去,道:“伤的事,以后不许再?提。” 藕荷色的帷帐随床的塌陷而跌落,将两人包裹在粉粉紫紫中,望外头一片朦胧,仿佛望众生也朦胧。 裴爱心跳得厉害,仿佛要跳出?胸膛来,哪怕伸手捂都捂不住。王峙也心跳的厉害,他还双眼通红,摩挲着?,倾下身…… 他眼里只有裴爱,那包裹住两人的帷帐已经模糊得颜色都看不清了。他霸道且果决的想:阿爱,一年之约,从今往后也不要再?提了。 许久以后,裴爱清醒过来。 其实方才过程中,她一直是清醒的,但就?觉得像梦,紧张且甜蜜的梦。 两人像共同一只未破蛹的蚕茧,她抬头去理帐纱,想从蚕茧里出?来。这回王峙不再?拦她了,等裴爱理好挪开?探出?头,一阵凉意,才想起身上空着?呢! 王峙抖了抖袍子,像抱住一只小猫一样抱住她。 裴爱要起身,王峙却?她一拉,重新躺下。 他力道大,由不得她反抗。 裴爱:“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看天色仍是大白天。 白天他们就?……羞得一片通红。 王峙一脸坦然:“急什么。” 这便是今日最大的?经事。 王峙抬起裴爱的后脑勺,勒令他的手臂从她脑袋后穿过,作枕。 他给她紧一紧袍子,两侧扎了免得过分,而后转头,一直望着?她。这眼眸似神潭,裴爱一时读不懂王峙的情绪。 半晌。 王峙道:“样貌有什么好看的,以后不许如此肤浅。” 没头没脑一句话,裴爱根本?弄不懂他的意思。 王峙却是说?出?来就?抛下的人,心思早飞到下一节,自己旋起嘴角,笑得诡异。 裴爱问他:“你笑什么?” 王峙侧过头去:“我说?不出?口。”声音低低的。 “说?吧!”裴爱心想,两人都这样了,彼此之?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王峙理了理嗓子,喉头滑动:“千秋万载共床。”说?完自己又笑了,还笑出?了声。 裴爱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王峙任由她捶,捶完攥着?她的拳,缓缓十指相扣。 裴爱上下打量他,眼前是她爱极了的男人,方才一番,她已经醒悟过来,这人的伤根本?没装的那么重!但王峙既然说?不提,便不再?提。 有时糊涂些好。 但有件必须提的事,她仍要开?口强调:“夫君——” 她刚开?口,王峙就?不满打断:“你怎么还唤得这么规矩!” 裴爱楞了楞,低头。 王峙道:“卿卿。” 裴爱跟着?改称呼:“卿卿。”出?口不习惯,耳根发烫。 王峙抬手,将她颊侧一缕乱发勾到耳后。 裴爱缱绻端详着?他:“卿卿,其实我早就?倾慕与你了。” 王峙:“哦?”有多早? 裴爱直视他的眼睛,清楚只有先说?出?倾慕,接下来所求之事,王峙才有可能?答应:“未出?嫁前,你惊了我家的牛车,却又及时救下。你射下的三支箭,就?射到我心里去了。除了你,我从未倾慕过别人。” 王峙听完,仿佛眼前漫天散花,欢天喜地。 裴爱缓缓靠到王峙胸脯上,靠得紧紧的:“卿卿,庄郎想求你,允许郡守府收留一位谢家郎君,暂住几日。说?是事急情紧,越快越好。” 王峙仍是不满庄晞,但已无那种强烈的嫉妒之心,道:“谢家与我王家不相上下,广陵城内哪里找不到住处?这个谢郎要来住,只有一个可能?——他在躲避自家的人!” “哦?” 王峙便向裴爱讲出?两家不合,多年不往来的原委。 裴爱问道:“阿婆姓谢,难道你们真不往来了么?”谢英没法见到娘家人? 她带入自己想想,要是一辈子见不到爹娘阿怜,绝对不要。 王峙习惯性环顾左右,小声道:“当然不是。”他低下头,告诉裴爱,谢英明面上是不能?回娘家的,但私底下王道柔、桓超、王峙每年都会与谢家亲戚见面。 只是风声守得紧,王家这边,无外人知,谢家那边,除了几位当事人,也无外人知。 王峙叹道:“不知这位谢郎是谁?又要躲谁?只怕他躲的是位谢家长辈,而长辈中与我不熟的,只一两人。” 所以躲到郡守府其实是没用的,只要追捕那人与王峙关系尚可,就?会想方设法令他交人。 王峙又问裴爱:“丈人学?生中有谢郎?” 裴爱笑着?摇头。 王峙问道:“那庄晞怎同谢家人认识的?”王谢两家,其实都是内里花烂映发,外人却难进?来。 裴爱敛起笑意,这点她还是知道的,遂将庄晞身世告知王峙。 她受裴夫人影响,讲述时不自觉带了怜悯遗憾的口气——阿娘常叹,庄晞若身世好点,定不会委屈才能?! 王峙听完,却全无同情之色,反而道:“他母既是庶出?,就?不该与嫡出?来往。常年比较,人才会痛苦,日子也会愈发艰难。” 虽然这么想,但还是遂着?裴爱,打算帮忙:“我先去探探庄晞。” 说?完起身,摊开?双手,却不动作。 须臾,不见裴爱上前,王峙便已耐不住回头。 裴爱与他对视:怎么了? 王峙道:“你不伺候你的卿卿更衣么?”之前每日伺候,怎么现在亲密反倒疏懒了呢?王峙嘟嘴,一副委屈。 “哎呀疏忽了、疏忽了。”裴爱赶忙过来帮他,先整里衣,方才一番轰轰烈烈,全皱了,一部分一部分用手捋平。而后再?给他找干净的,新的外衣外袍,墨色衣罩烟灰袍。再?理发冠,整整齐齐。 整个人立在那里,俨如峰上青松,缕烟环绕。且这青松虽在云峰之巅,但人一眼望去,便觉是皇家御苑移栽。 一切整理完毕,王峙道:“我去了。” 裴爱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王峙毫不犹豫回绝,“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说?完快步流星,推开?大门。 之前门外听动静的冲天早就?躲起来了,门外空无一人。 广陵天奇,难得的放晴,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洒在王峙身上,周身遍布淡辉。 王峙心里有了牵挂,不似往日迈过门槛,洒脱不想其它。他回望裴爱,见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虽然不情愿讲出?来,但还是宽慰她:“放心,我不会为难庄郎的。” 王峙出?门,呼唤冲天。 左呼右唤,冲天其实听见了,但他猜不出?主人主母目前进?行到哪一步了,不敢莽撞现身。为难半天,最后才跑出?来找王峙。 王峙不满:“怎么磨磨蹭蹭?” “奴吃坏了肚子,方才入厕去了。” 王峙看他一眼:“好好还在府里休息。” “谢府君关照。” 王峙目光望前:“看住夫人,我回来前,别让她出?门。” “喏。” 王峙便跃马执鞭,往裴爱所说?客栈去,本?就?离得不远,他又飙马,两侧亭台楼阁,只似青山绿水,须臾即到。 客栈掌柜认得是郡守大人,连忙出?门来迎。 王峙将马绳交给他:“好生看好了,若它有什么闪失,拿你试问。” 掌柜吓到:“不敢不敢!” 王峙又问:“你家近日可是住着?一位庄郎?” 掌柜反问:“姓庄的客官本?店目前登记的有十来位,不知府君问哪一位?” 王峙脑海中用裴爱?他画画的法子思索,想来想去,却觉庄晞脸庞毫无特色。 掌柜追问:“府君要找的哪一位,可知年岁、样貌?” 王峙咬咬牙,心一横出?口:“跟我差不多年纪,长得好看。” 第36章 掌柜的不知好看如何定义,想了想,有钱便?顺眼,于是便?将住上等客房的??轻庄姓客官,一一引与王峙相见。 这些人当中,大多数是从?别处来?广陵的客商,听闻郡守召见,不仅评价八字,诚惶诚恐。 王峙一顺扫过,并无庄晞。 他问掌柜:“你这里还还有其他庄郎?” 掌柜思索许久,禀道:“下等厢房里倒是有一位,颜色姣好。”但也仅仅是颜色姣好,“不过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王峙心想他去我家了,追问道:“他一直没回来??” 掌柜摇头:“未归。” 王峙垂眸:“知道了。” 王峙不再客栈多待,命手下四散城中去找。 他有自己的一班人马,很快打?听出来?,据说这位与谢家沾亲带故的庄郎,偷偷在广陵蓄养外室,今日被发现了,正是议论纷纷。 驯狼记 第41节 底下人报给王峙时,自然连带着议论一起报了。有说庄家业薄,郎君还在女色上挥霍,实在不孝。还有说庄郎身为裴大家学生,德行匹配不上才华。 王峙听着,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蹊跷。 蹊跷,着实蹊跷。 若说庄晞好的女色是裴爱,他还信一信,若是别人,还是养外室这种行为,他是觉着庄晞断断做不出来?。 王峙追问手下:“庄郎现在何处?” “回府君,在护城河边。” 王峙一听,以为这人要想不开跳湖,急忙打?马追去,遇人急避,遇障跃起,不一会儿赶到。 果然见着庄晞,还穿着那件白袍,他似乎只有这么件衣服。 王峙直接跳下马,拴都不拴,找庄晞去。 人未至,便?喊道:“庄晞!” 庄晞回转身来?,对王峙微微一拂身。王峙见他面色平和,倒不像视死如归的人。 王峙不由感叹:“本官还以为你想不开!” 庄晞浅浅一笑,家中尚有父母小弟,遇着再伤心的事,他都不会跳河。 王峙又问:“怎么站在这里?这天一会就下起雨来?,不去酒馆坐坐?” 庄晞摇头。 王峙以为庄晞不饮酒,便?道:“茶楼呢?” 庄晞亦摇头。茶酒费钱,他怕上瘾,喝得极少。除了陪客待客,几不踏足这些地方。 王峙又再问数句,庄晞几乎都只是礼貌回应,并表示自己打?算回客栈去了。 告辞。 王峙明白过来?,庄晞是不愿与他多说,更不愿与他讨论今日发生的事。 也是,毕竟二人不熟。 王峙抱拳,与庄晞道别,而后?跃上黑马,一路驰骋回府。 到了府门口,他同样是跳下马,将收尾的事交给涌上来?的仆人,自己则匆匆往深处行,有段路两旁植种着矮木丛,王峙袖子扫过,秫秫落叶,绢丝的袍子也被斜枝勾划了。 天空下起小雨,王峙踏雨而行。 近至房前。 守着裴爱的冲天瞧见主人归来?,急忙拿伞迎上,王峙摆手,示意只剩几步路不必再撑伞,转而嘱咐冲天:“收拾收拾,待会随我出去。” 王峙到了房内,裴爱已经迎上去,给他换干衣,命婢女将湿衣拿下去洗了烘干。忙完这一切,她抬眼打?量王峙。 不知为什么,经了那一番,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人是崭新的。 喜爱依旧。 王峙亦是如此看她,越看越欣喜。 等两两凝望够了,窗外阵雨都已停歇。 还是门外等着出去的冲天问了一声,两人才回过神来?。 王峙准备开口,却被裴爱抢了先:“事情?如何?” 王峙嘴角一抽,似有一声极淡的冷哼:“那谢郎怕是不会来?了。” “为何不来??” 王峙目光渐沉,声音亦是低低的:“因为他不需要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一路骑马,风驰电掣,脑内思绪亦如风如电般弄明白了。定是某位谢郎在广陵蓄了外室,怕被捉现形,拜托庄晞躲进郡守府。 如今这谢郎等不及躲了,移花接木,将外室栽赃到庄晞头上了。 王峙牵起裴爱的手:“走,我带你去见庄晞。”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裴爱反应很快。 王峙不语,只问她,是坐牛车还是骑马? 裴爱反问:“哪个你更舒服些。” 王峙道:“你喜欢哪个?都一样的。”想了想,吩咐冲天准备牛车。 裴爱却道:“我陪你骑马吧!” 王峙笑起来?:“你会骑吗?” “不会。”裴爱摇头。 “但我可以与你共骑一匹。”她说。 王峙听了,乐得嘴角的笑勾起不止,靠近裴爱,勾起她的下巴,悠悠道:“光天化日,你好大的胆子。” 这“光天化日”四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分外靡靡。裴爱不禁回忆方才,脸上又烫又痒。 王峙将她手牵起,两人缓缓走到郡守府门口。 越过门槛便?是台阶,裴爱低头下阶,王峙扶她。冲天早牵了马等在一旁,心想:这搀扶得太夸张了吧,夫人又不是半昼就有了孩子。 当然,冲天只敢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把马牵牢了,千万别让马惊了夫人。 王峙裴爱至马前,黑马配着金鞍,将将好只够坐一人,略显尴尬。 王峙咳嗽一声,算是责备冲天缺失眼力?,不知事先替换。 冲天伸脖,心里冤得狠,从?前府君可是吩咐过,谁拆他的金鞍,便?是与他本人为敌。 王峙扶着裴爱:“你先坐上去。” 裴爱问他:“怎么上?”无从?下足。 “你踩这里。”王峙指着马蹬,极其耐心。 裴爱一开始蹬上右脚,但很快自行领悟,换做左脚。 “站稳了,小心点。”王峙声音温柔。裴站上去后?晃了晃,但很快被王峙扶得稳稳当当。 王峙提醒她:“跨过去。” 裴爱听了要抬腿,奈何身形不高,怎么抬也跨不过马背。王峙见了,索性?纵起,带着裴爱一同升飞,而后?,稳稳落于马背上。 她坐金鞍,他在她身后?直接坐在马背上,两臂从?两侧伸出,握住缰绳,同时环住她。 王峙打?马,缓缓前行。 冲天心中大松一口气,总算结束了。 他跑到后?头去,骑上自己的马,紧跟主人主母。 王峙虽未回头,但知冲天跟上来?了,便?喝一声,打?马提起速度。 同时手上愈发用力箍住裴爱。 裴爱从?未在这个高度和这种速度观察街景,只觉两侧招牌挑子,行人摊贩,皆如流光倒影一般后?走。就仿佛时光缩了一半,一日由十二个时辰变作?六个时辰。 尽是匆匆。 裴爱还是紧张的,担心自己掉下去,眼眶微湿:“是不是要夹腿?” 王峙在后?,未瞧见她的表情?和泪,回道:“无所谓。”有他护着,卿卿是不会跌下去的。 王峙想了想,又道:“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不要太用力,不然明日腿疼。” 裴爱好奇,追问:“真的?” 王峙笑一笑,对她真是无比耐心,竟愿费口舌给她讲童??趣事。那一日他跟着骑射教师学骑马,觉得轻轻松松,刚爬上去,就开始飙起来?。 教师在后?头拼命追赶,喊着让他放慢速度。 王峙却不以为然,彼时是傍晚,彼地是近郊的围场,空旷无人,夕阳落下,从?王峙身侧跑来?几只小兔子,因为太空旷了,都听不到它们跑动的声音。 王峙忽然觉得无比心旷神怡。 他一连跑了四个时辰,翌日起床,两只腿蹲都蹲不下来?。 王峙讲到这,冲天从?后?头追上来?,他也一直听着,笑道:“那日府君让我扶他走路。我扶着他,直杵杵的,仿佛扶了个拐。” 王峙抿唇,眯眼。 客栈离郡守府不远,三人很快就到。王峙自己先跳下来?,再扶裴爱下马,而后?为她理了理衣裙,再看两眼,道:“进去吧,下等厢房姓庄郎君即是。” 裴爱盯着他,一双闪亮的眼睛分明在问:他不随她一同进去吗? 王峙偏头:“你自己进去。”他当然不想裴爱私会庄晞,但亦清楚,如果自己进去了,庄晞不会开口的。 裴爱闻言,便?从?他身侧擦过进入客栈。 王峙道:“等等。” 裴爱驻足回头,微楞。 他飞快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就是一啄。 接着,王峙低头道:“光天化日亲你一口。” 裴爱红得别过脸去,眼睛都不敢看他。 王峙得意。 突然,颊上冷不丁着了裴爱一口,等他反应过来?,她早跑了,丢下一句话?,轻轻像风一样:“我也会。” 这回落下他在原地尴尬。 甜蜜的尴尬。 虽然王峙交待了,但裴爱还是问了问,才寻到庄晞所住厢房。 她轻轻叩门。 门开了一条缝,庄晞一瞟而过的双目。 接着,房门大开,将裴爱让进来?。 庄晞冲她温柔含笑,请她上座,接着转身为她去沏茶。 驯狼记 第42节 裴爱抬手:“庄郎,我不渴,我来?这里,是有几句话?问你。” 虽然王峙已经告知猜测,但她还是想从?当事人这里,听到最准确的答案。 庄晞并不瞒裴爱,将事情?原委,谢让如何来?托付他,他去郡守府送了蜜枣回来?,谢让又是如何邀他听琴,结果到处是两花外室。谢让的父亲谢纭在此时破门而入,谢让直指这是庄晞的外室,庄晞无钱再养,才鬼鬼祟祟求其帮忙。 谢纭当即痛斥庄晞,说他叫阿娘失望。 庄晞讲得很平静。裴爱听完却是愤怒不已,直斥谢让背义无良。 庄晞却道:“他是情?急,事后?已向我赔礼。” “赔礼就完了?” 第37章 庄晞不答。 裴爱见他虽语气神态平和,但叙述经过,却无?笑意——?显然,他也有愤慨、难过、冤屈,只不过藏了起来?。 裴爱便道:“师兄为何不为自己讨回公道?” 庄晞直言:“谢郎赔我,不仅仅是一句礼。”有阿娘一年药钱,有阿爹官升一级,有明年弟弟入的私学。 裴爱喉咙哽了哽:“那便弃了公道了么?” 庄晞垂眸:“你们女郎,不晓得这些的。”继而抬眼,下等厢房没有对外的窗子,只有一扇内窗,不仅空气难免污浊,而且望不见外头的景色。 但有光,都是广陵难晴,庄晞却依光判断,今日不会?再下雨了。 若是出去踏日辉而行,秋景怡人。 想邀请阿爱一同去走走啊……可是不可能。 庄晞不禁想起有回在裴家后?院,与师傅和裴爱一同种花,有一只黄雀突然跑到他们中间,在枝上站一站,便飞走了。 大家已经这雀儿就?是这么一闹,哪知后?来?它?又折返回来?。 裴爱后?来?养了黄雀许久,庄晞常常来?看它?,替裴夫人喂食。 “庄郎,在想什么?”裴爱看出他神游天外,便坦诚问道,“若是心里难受,便说出来?……” 庄晞一笑:“没想那些事,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哪一桩?” 庄晞笑道:“枝枝儿。” 枝枝儿是裴爱给黄雀起的名,因其落于枝上得来?。 裴爱回忆了一下,也笑:“那事啊,好久远了!” “记得你之前?怕鸟,老师捉回家一只小鸡,本为逗你,哪知道你见了鸡步步后?退,眼泪都出来?了。”庄晞说到这一顿,问裴爱,“现在还是一惊吓就?流泪吗?” 裴爱笑着点头:“这辈子改不了了。” 庄晞道:“不管怎样,枝枝儿治好你怕鸟的毛病。” 裴爱沉默了会?,才道:“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怕枝枝儿吗?” “不知。”庄晞含笑,如屋外阳光般和煦。 “枝枝儿飞来?家里,正好是阿婆去世的第七天。后?来?你走了后?,阿娘说这雀儿眷恋不走,定是阿婆回来?看看。阿父没有说什么,背着手走了。但他后?来?特意抓了虫去喂枝枝,被它?啄了也不恼。我想……阿父应是心信中了阿娘所说,但不肯讲出来?,我便声称喜欢枝枝儿,把它?养下了。” “那你信师娘说的话吗?” “信啊。”裴爱道,她信是阿婆的爱,所以不怕。 庄晞感叹:“原来?还有这么一桩,我不知道。” 两人的谈话暂时陷入沉默。 庄晞起身,还是为裴爱沏了一壶茶。 下等厢房的布置甚陋,连床都没有,不过一张席,坐为榻,躺作床。旁边只配了一只柜子,柜子旁摆着庄晞的行李竹箱,还有两个空着的坛子——他应是从这坛子里取的蜜枣,重新装扮,送给裴爱的。 还有一只炉子,斑斑生了绣,用来?烧水。炉内柴火一点起来?,房内的空气便令人窒息。 烧水沏茶的庄晞似乎被呛了,却不肯咳出来?,捂住嘴巴。 这次裴爱没有推辞,庄晞给她倒茶,她双手接过,道:“多谢师兄。” 庄晞将?壶放在两人中间,就?算是放在案上,道:“茶不好,多担待。” 裴爱摇头,无?妨。她抬头同样望见阳光,心想就?算广陵这种地方,也有长晴的时候,既然阳光普照,为何不从阴暗中挣扎出来?? 裴爱小声道:“师兄,如果你同谢大人解释清楚,会?不会?……利好呢?你不用染上污名,谢大人说不定也会?……”隐隐有不甘。 谢纭那么显赫的人,应该也会?磊落吧,会?秉持公道? 庄晞目光如月,是那孤寂的冷月清辉。他直言告诉她:“阿爱,这种小把戏,舅舅早就?看穿了。” 裴爱猛抬头与庄晞对视。 是的,谢纭怎能不知道晚辈的把戏,不知道儿子和侄子,哪个才是孬种? 但他既然选择了承认谢让的谎言,就?说明,他?算牺牲一个外人,守护住谢家的名声。 谢让给予的丰厚赔偿,自然也有谢纭的授意——也许还有一丝愧疚吧! 庄晞对别人是不愿多说,更不会?抱怨的,但面对裴爱,他总想放下戴累的面具:“阿爱,你记不记得,入门?时老师反复给我们讲的《逍遥游》?” 裴爱点头,自然记得。 “鹏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蜩和学鸠不信,说自己起飞,碰到榆树枋树就?停止了,有时候不可控掉到地上,鹏怎么可能一摇翅膀,就?飞到九万里的南海呢?后?来?人说,小智慧不及大智慧,短命的不及长寿的,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白昼与黑夜,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四季更迭。鹏能飞得那么远,两只小虫子又怎会?知道。”庄晞微笑道。 裴爱听得难过,不是因为惊吓,但清清眼泪,不可控落下泪。 她明白师兄的意思。蜩虫最远只去过榆树那儿,根本没见过南海,所以不理解描绘中的鹏。它?说出心中想法,反被记载嘲笑。 这是蜩虫的错吗?是鹏的错?还是记载的人的错? 都不是。 你是谁,什么出生和眼界,不是你能定的。 菌草注定只有不到一日寿命,椿树却有八千年的春季和八千年的秋季。这是不公吗? 这就?是世间。 庄晞努力用功,拜了裴一为师,欲从小智慧跳脱到大智慧,却发现其它?的,诸如长寿和短命,并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他作为一棵菌草,一只蜩虫,已经接受且适应自己的命运。 庄晞笑着看向裴爱,递上自己的粗布素帕,轻声劝道:“傻女郎,有什么值得哭的。” 裴爱接过帕子,擦擦眼泪,吸吸鼻子。 庄晞一直温柔和煦地注视着她。 他?感谢裴爱,还有裴怜、裴夫人,最感谢的是他的老师裴一,甚至连谢让谢纭都万分感谢,让他这只微虫卑草,不能经历却能得知南海北海的浩荡,春夏秋冬的多姿。 哪怕碌碌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而与裴爱,他更多一份欣慰:她没有被菌草拖着坠入卑微,而是找到了能带她绝云气,负青天,九万里任逍遥的鹏。 这对师妹来?说,是如此好的归宿。 就?在这时,门?被人重重踢开,王峙的暴喝传来?:“什么狗屁!”原本是裴爱与庄晞独处一室,时间稍稍久了些,他心生担忧,忍不了过来?看看。 而庄晞为着裴爱声誉,开着窗户,因此王峙立在窗旁,将?庄晞最后?那段话听得一清二楚。 王峙之前觉得,嫡庶有别,庄家的痛苦来?自他们与谢家走得太近,但现下在窗外伫听,越听越气,不仅推翻了从小认定的规矩,而且还骂出脏话。 什么狗屁?凭什么? 他越想越气,气中竟冷静还发现一问题:菌草蜩虫,皆有后?代,仍是菌草蜩虫,而鹏与大椿的子孙,依旧能遨游九天,万岁千秋。 他自己无?疑足够幸运。 王峙心中惭愧,但仍出口?:“庄晞,这里仍是广陵地界,还由得我做主!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庄晞连忙阻拦:“府君——” 王峙的声音铿锵:“无?须惧怕谢家,事后?你来?我帐下做主簿,俸银足够养家了。”少顷,慢慢面向庄晞,“菌草蜩虫,可愿博一回做鲲鹏大椿?” 庄晞滞了良久,缓缓一笑。 王峙这人,说干就?干,先命裴爱:“卿卿,你先出来?。” 当着庄晞的面也不避讳昵称,庄晞淡然别过头去。 裴爱先走出门?外,只剩王峙立在庄晞房中,他朝庄晞抱拳。 庄晞向他深深鞠上一躬。 王峙道:“要谢我,就?敬我一杯茶。” 庄晞闻言心耸,这等劣茶从未?算敬给王郎饮。 但既然王峙提出了要求,庄晞便赶紧去柜内找出一只空杯,又翻出另外一条未用过的丝帕,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而后?才沏茶,第一杯晃荡温热,第二杯才双手呈给王峙喝。 呈递之前,庄晞还特意整理好衣衫。 王峙亦抖了袍子,双手接住,仰脖一饮而尽。 眉头没有一丝一毫蹙皱。 这确实是劣茶,但许是水优,清润无?比。 王峙道:“喝了你的茶,就?一定会?给你办到。”又道,“允我三日。” 他与庄晞互相鞠躬,告辞。 王峙跨出去前?算把门?随手带上,才发现,客房的门?被他踢坏了。 是从上面开始垮起,歪在一侧。 “冲天!”王峙朝外唤了一声。 冲天赶紧过来?,裴爱站在外面,听到呼唤,怕有异变,同样跟过来?了。 王峙见她来?了,有些尴尬。 驯狼记 第43节 他低头指着门?,小声问冲天:“能修不?” 冲天又不是专业修门?的,摇头。 王峙面有愧色,嘱咐冲天:“问一问掌柜,三倍赔付。” “喏。” “多谢。” 冲天恍惚间觉得自己听错了,满脸愕然立在原地——主人向自己说谢谢? 这是怎么了?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冲天突然不安起来?。 偏偏王峙还要冲他回头笑,用冲天从未见过的温和语气道:“快跟上来?吧!” 要是往常,早就?喊了,“冲天,冲天”!喊叫之余还要呵斥,“怎么磨磨蹭蹭的”! 第38章 但?是,冲天忐忑了一天,也没见任何异样,王峙没有?惩罚他,而且之后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冲天惴惴不安的?心?,渐渐放下?来?。 这一天和接下?来?半天,王峙给冲天指派的?任务,竟是暗中打探庄晞的?两位外室。 从前的?过往打探,现下?的?状况也打探。 冲天吃惊,同王峙道:“庄郎竟养外室?” 王峙淡淡看他一眼,似乎本来?是白?眼,被他硬生生收回去。 冲天得不到答案,只能带着疑问去查了。 只消一天,便了解了七八,冲天怒唾一口:“呸,就说庄郎不是那样的?人!” 一日半后,冲天将谢让如何在楚馆结识二?位爱姬,又是如何购宅蓄养,详细时日,经过,整理成册。还将谢让寻常喜欢什么时辰,摸着什么路线偷会,手绘成图。 王峙翻来?覆去,将冲天的?汇册读了五、六遍,依着上头的?频率,谢让不可能憋着再不访两位爱室。 王峙计从心?生。 时是酉时,近冬夜色苍茫。 王峙命令冲天:“拿我令牌,由你统领,去此处……此处……此处……埋伏。”王峙指地图上三点,以?朱砂圈出。 “喏!” 王峙坐于席上,右腿弓起,手放在膝上,补充道:“记住,还是从前那样,决不能打草惊蛇。” 冲天本打算退下?,听到叮嘱,再“喏”一声。他见王峙低头正写着什么,写得很慢,似乎提笔每字踌躇。冲天没有?多问,悄悄退了出去。 王峙在这,是给王崇回信。 阿翁的?来?信已经压了许久,先前是没心?思?读,现如今是读了不知如何回? 王崇问他,那日离京,怎么没有?等其下?朝? 问他在广陵可好? 王崇也知道朱大户案,对王峙的?处理方式,做了一番点评。 王峙提笔,第一个问题他就无法落笔。 阿翁一提,他又纠结王近的?事是否要挑明? 王峙犹豫艰难,先答后两问,?后才打算骗一下?王崇,说那日耽误不得,急急离开了。 可沾墨提笔,点到纸上,却骗不下?去。 成一个墨点。 王峙收起信,揉烂丢掉。重新抄誊一份无污渍的?寄给王崇。 第一问索性不答。 他正在亲自给信封口的?时候,庾深来?了。 庾深穿着木屐,踏在地上,每一步都极响,王峙缓缓抬起头来?。 庾深冲他笑笑,道:“冲天没在外头。” 无人看守,所以?他干脆不打招呼就进来?了。 王峙望庾深身后,一片漆黑,连半点星光也无。 王峙低头,继续封信,口中轻轻道:“把门带上。” “哦、哦,忘了关了!”庾深啪啪踩着木屐去关门。 关好折返,在王峙前前盘膝坐下?。 王峙所坐之榻,比庾深略高,庾深抬眼看他,笑着说:“我要走了。” “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早上就不来?道别了。”庾深睁大眼睛道,“不同我饮一杯离别酒么?” 王峙收起封好的?信,与庾深对视:“你公?务办完了?可还顺利?” “只能说广陵郡的?公?务是办完了。”庾深后仰,双手撑在脑后做枕,“接下?来?我要去淮南。” “一路平安。”王峙道。 庾深噘嘴,摇头:“你这人好冷漠,本来?我还想着,淮南产醋,多给你寄些回来?。” 王峙抬手做出要打人的?姿势。 克制住,收手,嘴角一勾,晃了晃手腕,露出手上一串珠子:“娘子今日送我的?。” 言下?之意,他已经不用吃醋啦! 庾深眺眼:“串珠子明显大了一截,你刚抬起手就滑下?去了,谁看得清。”又道,“唉,不合你手腕,原先是为你订制的?么?” 王峙哼哼:“她从前不认识我时,买了好些玩意准备送给将来?的?夫君。与我有?了实名后,今日送一件,明日送一件,有?什么问题?” 庾深挡面:“不害臊,不害臊。” 王峙道:“别挡啦,不然袖子扫到,粉就秫秫往下?掉。” “你,嘿——” “你气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今夜天特别黑,几与你同色。是该傅粉,不来?你来?,我还以?为是无头怪。” 这回换庾深想打人了:“有?这么和知己说话的?么?” 王峙看他一眼:“某人口口声声说当我是知己,上回也说,过几日就告诉我,来?广陵是做什么公?务。我可没派一兵一卒去查你啊,你肯告诉我做的?什么公?务么?” 神神秘秘,其实,王峙是好奇的?。 庾深忽然坐起,敛去笑意:“陛下?不让说。” 王峙眉毛一挑,瞥庾深一眼,低头看着席榻,竹编精细,四?周用忍冬纹的?紫缎面封着边:“是我心?中所想?” 庾深撑手坐起来?,轻声道:“我不知你心?中想什么,也不能猜。但?只告诉你一句,情况不容乐观,若有?变化,及时自保。” 良久。 王峙重抬起头,与庾深对视:“道别酒还喝吗?” 庾深骤然笑开去,屋内凝固的?气氛重回轻松:“喝啊,先留着,等我从巴东回来?,再与你痛饮。” “备百坛以?待君。” 许是因为广陵多雨的?缘故,每日清晨都是氤氲的?。 天蒙蒙亮,泛着灰白?,看不见建康清晨常见的?美丽朝霞。 谢让皱着眉头,但?只糟心?天气这一点,他就不喜欢广陵。 但?不得不频繁光顾广陵,因为他喜欢的?人在这里。 而且有?两个,都在这儿。 他也不知道广陵有?什么好的?,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来?,可他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两个人。如果那一年推辞的?邀约,没有?来?广陵,情与义会不会都不一样? 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谢让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又例如,他自己为什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位女郎? 谢让是愿糊涂不愿清醒的?主,但?他清醒且明白?的?晓得一件事:让他在讨厌的?广陵遇着喜欢的?女郎,可见,天公?多喜欢将如意置于不如意中。 还有?更?大的?不如意,那便是这两位女郎的?出身。 卿卿们若非风尘,哪怕只是小户寒门的?女郎,他谢让都可以?把她们光明正大的?纳进来?,收作妾室。 能安然处于建康家中,长相厮守。 不再来?往奔波,不再提心?吊胆。 纳妾的?梦,谢让不是没做过。 但?族人诋贬王家,多以?王近风尘女纳贵妾作例。谢让从小听这些攻击言语,纵有?梦,却不敢动念,更?不敢开口提向家里提。 他只能在广陵养外室。 可就这一点艰辛中的?快乐,也被磨灭了。 他真的?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大丞相,他清楚自己无才无能,承受不住父辈对他的?期望。哪怕一路有?人保着步步高升,他始终觉着,一切都是混的?,就像一条浑浑噩噩的?江流,哪怕途径了神州大地,到了汇聚处,眺望面对的?大海,仍是心?绪茫茫。 他没有?看到未来?,也从来?不想未来?。 前些日子,阿父同叔父们天天探讨,今年中正评议,适合给他个什么官。谢让在旁听着,睹见长辈一双双殷切期盼的?眸子,只觉麻木。 他们商量的?那个位置,谢让甚至觉得连庄晞都比他有?能力去做。 说起来?,谢让小时候还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与庄晞互换了三魂七魄,他变得面如冠玉,自由自在,而庄晞则能更?好生活,海阔鱼跃。 他甚至觉得,阿父给自己起名为“让”,不仅仅是因为言字辈,希望谦和,也许冥冥中就是要他让的?呢? 当然,这只是谢让小时候的?想法和梦,极至大了,他再未想过做过。 因为庄晞的?生活是真苦。 驯狼记 第44节 说来?庄晞替他顶了污名,谢让心?里是过意不去的?,但?却不可抑制的?,同时生出一丝丝恨和嫉妒来?。 还有?猜忌。 在他眼里,两位外室美艳无双,庄晞顶了他的?名分,会不会夜里也真顶替了他? 谢让虽随仆从折返建康,但?寝食难安,终偷偷溜出来?,潜回广陵,去探美姬。 还好,二?位佳人均未变心?,庄晞也未在外宅里出现。 谢让一夜解相思?,心?头喟慰,而后趁着朦胧且令他讨厌的?晨雾,轻轻带上屋门,蹑脚,转身。 他没有?声息的?跳在石子排成的?小路上,打算偷摸出后门,到了宅子门口,却发现后门怎么也打不开。 谢让双手晃门,过了许久,明白?过来?——大门被人从外锁死了。 他心?里慌了神,跌撞着跑去正门,一样,也被反锁了。 第39章 谢让慌神了,他喊两位美?姬出来,扶他一下?,看能不能翻出墙去。 奈何谢让是个跟风流的,将身体养得羸弱无骨,哪里有力气撑墙翻越。 美?姬们倒是体恤,说让郎君踩着?她们的肩头上去。 谢让道:“那是谢家郎君该做的事吗?” 死活不肯受累美?人。 谢让隐隐猜到些什么,但却抵触地不愿继续想下?去,他干脆携美?回屋,躲进房内再放纵一回。 谢让这?间屋子背巷,要等到午时经?过的行人才会渐多,王峙冲天等人,本是打算锁谢让到午时,抓个现行,叫百姓见着?,顷刻传遍。 哪晓得临近午时,冲天命人开了锁,王峙也赶来藏在不远处一楼上,从窗内俯视谢让外宅,以?暗监明,却不见院内动静。 王峙心想,莫不是谢让机警,早就跑了?他心头一警,问冲天:“谢郎你们守住了吗?” 冲天与王峙一同隐在窗前?窥视,赶忙答道:“确定他还在屋内,早晨还摇过门,试图出来。”但是后来没动静了。 王峙抬手,一切照旧。 早已命属下?最擅易容二人,扮作庄晞朋友,在外叩门。 “庄郎——” “庄郎——” 这?两人连唤数声,见无应答,互看一眼,高声道:“庄郎,那我们进来了。” 在来往路人注视下?,轻轻推门而入。 院内草木石径,仿佛因为锁门的缘故,仍停滞在清晨的状态。 寂静,空旷。 甚至恍惚间还驻有雾气。 两位“友人”你看我,我看你,犹疑不敢进。 王峙在隐秘处瞧着?,眯起眼来,轻声问冲天:“之?前?探的没错?”冲天说院内只有谢让与二女,再无他人。他却怎觉得,院内设有埋伏? 这?一问把冲天问得怀疑自己,呆了半晌,道:“没错……吧?” 王峙摆手:“不必说了!”说了也没用,那两“友人”已经?大张旗鼓地走进去了。王峙手往下?放,渐按腰间剑上,心头只想着?,若是中埋伏,首当其冲救人。 两位“友人”囔囔着?往前?走:“庄郎啊,庄郎你在家吗?” 一路无人回应,到了门前?,其中一人大声道:“庄晞,晓得你又诓兄弟,我们可进来了!” 两人笑?嘻嘻拉开门,没想到会是这?⺄?一幅情景,谢让衣衫不整,正与二女同眠。三人直接昏睡在地板上,旁边有一炉燃尽的安眠香。 看来谢让打算在屋内躲至天荒地?。 之?前?,王峙的计划的确是“抓女干”,但设想的只是将谢让与二女困于一屋,何曾料到这?般赤裸裸? 屋门正对门口,冲天视力好,手上抓的弩都“哐当”吓掉到地上。 两人“友人”同⺄?错愕,楞了数秒,才喊起来:“啊呀,啊呀!” 故意运了内力,声音嘹亮回荡。 两人去抓谢让,谢让都不醒,还是二位美?姬被吓醒,尖叫出声,谢让才闻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护在二女身前?。 他不是个糊涂人,很快明白了情况,赶紧地上捡衣,给已被吓傻的二位佳人披上。 他自己倒是赤条条,“友人”们功夫不差,将他看似扶实则硬架出来,口中还要大声呵斥:“你是何贼?为何在庄郎府中?” 一派抓淫贼主持正义的做派,口口声声说瞧不清,将谢让拉至院中近门前?,与光照更是光天化日之?下?看。 谢让心中,原本是反正上了刑场总有一天要杀头的心态,又有点求仁得仁。 直到二人喊出“谢郎”,谢让心态忽然就翻覆了,骤然惊慌,身上冷得发抖。 但在众人看来,他瑟瑟发抖,显然是因为不着?一物给冻的。 这?众人主要指来往行人,有天大的热闹,如何不凑,纷纷停步投来目光。再一听这?竟是谢家子弟,愈发兴趣百倍——高门世家的丑闻,总让小百姓们畅快淋漓。 一时堵在门前?,把个外室宅院围得水泄不通。 有些来往了瞧不着?的,身手伶俐直接爬上谢让爬不上的墙去,坐在墙头向下?眺望。 谢让瞧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目光全都盯在他身上。谢让不仅双腿打颤,还两眼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两“友人”架住他,令他站住。 其中一人面上满是疑惑,大声道:“奇了怪了,这?不是庄郎居所,怎地谢郎你在此处?” 谢让心中嚷道:你们谁呀?庄晞朋友吗?我可不认识你们! 可嗓子却仿佛被掐住似的,发不出声,还不了嘴。 另一“友人”亦声音响亮:“谢郎,我俩方从外地来,都说这?是庄郎住处。莫不是……我们打听错了?” 谢让依然出不了声,急得烧心。 双臂受着?桎梏,连比划也不能。 此时,围观的广陵百姓越涌越多,如今进了冬月,本就事少,再加上一时半会不见下?雨,传十传百,人全涌过来。 庄晞之?前?在广陵养外室养到窘迫的事,经?人授意,早传得沸沸扬扬。此时自然有大胆的百姓出声嚷起来:“这?就是庄郎住处!” 一旦有人发了声,大家全大了胆子,纷纷称是。 “友人”摸下?巴,以?痛心疾首的神色凝视谢让:“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与我们,俱是庄郎挚友,却……”说罢掩面。 一时间“友人们”没了声音,四周的议论声却如潮水一般涌起,一浪高过一浪。 谢让此时真见着?大海了。 王峙在楼上见差不多了,挥手为号,冲天等一行人随他下?楼。 只做不经?意间路过,冲天眺一眼,见前?头人山人海:“府君,前?面——?” 王峙蹙眉:“去看看,什么情况!” “喏!” 冲天猫着?腰上前?探路,不需他喊,早有百姓瞧见,替他囔了:“府君来啦!府君来啦!” 人群中很快让出一条道路。 王峙一脸不知,负手在后近前?,直至院门口。 谢让曾与某回宴会上远远眺见过王峙一回,只记得一派素衣中唯他穿着?墨色走金线的大袍,神情严峻坐在上首,不与人语。 他本就有些惧怕王峙,此时认出来,一时彻底眼黑,再也控制不住晕厥过去。 谢让这?事,闹得有点大。 庄晞当时的“丑事”,之?所以?传得沸反,是因为他前?缀了个“谢家庶女之?子”的头衔。 如今谢家嫡系的子女犯出更大的丑事,万人目睹,瞩目早不是庄晞之?事能比。 什么话,经?了六、七个人的耳朵和嘴巴,都容易变。谢让此事亦然,光三日之?后的广陵城,就流传了二十来声?不同说法的故事。 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庄郎的外室,被谢郎谢让看上了,他竟背着?朋友,与二外室有私,还是活生生被抓现行。王郡守正值出行,将人都押了回去,尚在审问呢——貌似谢家势力大,所以?一直押着?,迟迟不公布审判结果。 大家都说,这?个说法的故事才是真的。 是真相。 广陵建康间,多有走商马贩,不出一月,这?故事就由广陵传到了都城里。 谢家上下?正堂齐聚,商议此事,甚至谢纭还受了长辈族兄们的问责。次日,他就带着?随从,歇都不赶歇,生怕再耽误下?去,自己这?一房名声扫地。 亲来广陵,要见王峙。 彼时王峙正在堂上拆信,是阿婆谢英寄来。 谢英字如其人,极是硕大,几句话便将整张信纸书满了。但王峙晓得阿婆便是如此,不善笔墨反倒亲切,王峙拆开信便笑?了,是始终噙着?笑?读完。 谢英说,谢家的人来托她了,但晓得谢让事的确出格,魔奴愿意买人情便买,不愿意,她会当糊涂将这?事混过去。 王峙读完信,才让下?人开口:“什么事?” “尚书右丞求见。” 王峙将信丢在案上:“谢右丞?” “是。” 王峙笑?笑?:“是求见吗?” 下?人为难,默了片刻,如实答道:“他说要见你。” 王峙闻言,果真如心中所想,本要一口回绝,忽然想起来,今早庄晞来见过他。 已允诺庄晞主簿之?位,现如今就任手续尚未办好,他怎么来了? 王峙将庄晞迎进来,庄晞旋即拜下?,道出心声。 庄晞道,谢让的事闹得太大且太荒诞了,不知怎地,他竟生出愧疚之?心,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一⺄?。 驯狼记 第45节 求王峙得饶人处且饶人,给谢让留些颜面。 王峙当时气呼呼,直道:“我这?是在帮你!你怎么反倒怪起我来?” 且荒诞夸大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谢让自个的所作所为超出预料! 王峙和庄晞该有什么愧疚? 可任由王峙再三给庄晞解释“自作孽,不可活”,庄晞仍不改心意,求王峙收手,替谢让求情。 王峙不仅当时没答应他,夜里回去了还向裴爱抱怨,说庄晞这?人不知好歹,且是圣人,别人都做不来的大圣人。 裴爱见王峙怒气在头上,并?未当时与他辩驳,而且温柔地抱住他。 王峙本能,回圈住裴爱。 两人算是“新婚”夫妇,这?一抱一搂,情难自禁,在冲天新购置的床上先解相思。 解完,王峙钢筋铁骨化为绕指柔,再无一点怒气,裴爱这?才依偎在他怀里道:“庄郎不是圣人,他只是习惯了小心翼翼。” 王峙陷入沉思。 裴爱的话,最入耳。他夜里思索,这?会要下?命令,也因裴爱的话,起了犹豫。 王峙脑海中浮现庄晞求情的情景,心想这?人哪里小心翼翼,他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王峙理了理衣衫,清声道:“请右丞大人进来吧。”言罢,调整身姿,正襟端坐。 很快,谢纭由外及内。 他这?人王峙在官场上打过交道,是个不紧不慢的人,眼下?却有些按耐不住,跨入堂内,连台阶都是两步一跨。 谢纭至前?,朝座上王峙微作一揖:“郡守。” 王峙回礼。 谢纭笑?道:“听闻我家顽劣小儿现在郡守处,不知因何事做客良久,迟迟不归家?” 王峙肃然反问:“怎么,谢家有事吗?”这?么急着?回去? 谢纭深吸一口气,他来之?前?,族中有人点了,说已托付谢英。所以?他最初的来意,是直接找王峙,先给谢让一个声誉好的结果,然后放人。 干净利落,合作愉快。 但一句就被顶回去,谢纭心想,只怕谢王两家不睦已久,谢英托付之?事遇到阻扰,有心无力。谢纭便打算以?己之?力救儿,将事情斡旋妥帖。 谢纭以?眼神示意身后两名随从退下?。 他想法,王峙会意,同⺄?屏退左右。两人私谈,利弊进退都好协商。 哪知道,王峙似乎并?不懂谢纭的暗示,反而命道:“来人,把谢郎带上来!” 谢让只是软禁,并?未绑缚,一带上堂,他就跪在父亲脚下?痛哭流涕。 第40章 大庭广众,谢纭只?得怒斥儿子,叫他痛改前非。 谢让道:“改改改,孩儿一定改。”此刻万分后悔,早知如?此,那日清早说什么也要从外?宅逃跑。 谢纭训完儿子,再拉下身段,向王峙求情?。 王峙道:“此事却是难办,??女?虽是外?宅,但到底也是他人的……” 谢纭垂首斟酌,两弊相较只?能取其轻,深吸一口气,道:“此言诧异,郡守不知,其实这??女?原本就是小儿的外?室。” 仍在泣涕的谢让,听到这里,忽然止住抽泣。 他觉得眼前的光亮了。 谢纭无丝毫慌乱,向王峙澄清,之前外?头流传,说??美姬是庄晞的外?室,其实是误会——是不了解的人,将谢郎误认为庄郎。 谢让只?是养了两个外?室,并未偷占友人姬妾。 王峙笑道:“哦——原来?如?此。”他顿了顿,“这样看来?,真是误会了!” 虽然是误会,但仍要出判定结果,王峙命人将谢纭、谢让的供词全拟在纸上,誊抄张贴,一时间广陵乃至建康,都晓得了谢家子弟在外?养外?室的事。 谢家再难拿王近的旧事攻击王家了。 据说,那谢让回去,不禁被关了禁闭思过,两名外?室亦被远远的发?卖了,再不得相见。王峙未再见谢让,不知当事人作何?感受。 他只?知道,庄晞的冤屈得以昭雪。 是夜王峙回府,小两口同拥榻上,禁不住再提起这事。 裴爱靠在王峙胸口,一时忘形,叹道:“我这心里仿佛堵着一块石头,庄郎声誉重回,石头才落地。” 王峙听罢哼哼。 裴爱知他又吃味了,便笑着粘紧他。 王峙圈着裴爱的手明明在缩紧,脸却仍旧别着板着,嘴唇紧抿,时不时抽抽一声。 他望着榻旁角落,那地方原本摆着花瓶,但这个季节哪里还有花,下人已换了松针盆栽代替。 盆栽别致,但没什么值得一直盯着看的,但王峙却不回头。 就像他心里其实已经不在意她与庄晞的事,却就是想撒撒娇。 裴爱心想,这小祖宗吃不得醋,一发?作便不依不饶。 裴爱便道:“好啦好啦,在我心里庄郎哪能和你比!” 王峙原本是故意偏了头,听这话立刻眼睛发?亮,像只?小狗,回过脑袋盯着裴爱:“哦?” 裴爱点头。 王峙扬起下巴道:“我若受了欺负,你也会像这样……心里悬块大石头?” “我岂只?是悬大石头啊,我悬峨峨泰山。” 王峙一听,无比开心,嘴上却道:“哼,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这不是你没问?吗?”裴爱笑答,“卿卿消气。” 王峙听了心想,这么说了好像是怪自己,但嘴上仍道:“你亲我一口,我便气消了。” 裴爱听完,往他颊上啄了一口。 王峙不满:“这算亲吗?” 裴爱笑道:“夫君教育的是。”说着再次仰脖嘟唇,牢牢向他唇上粘去。 王峙原本也只?打算亲一口,但佳人红唇仿佛有着法力,一粘上便分不开了。王峙手扣住裴爱后脑勺,流连忘返,第一夜那个梦做的对,她真的是冻糕,永远甜美无尽。 吻完得了喘息,王峙仍是一片迷离,眼神从裴爱的双唇飘到眼眸,他的声音也是飘的:“你怎么不反问问?我,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我会怎么做?” 裴爱笑道:“有你在,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王峙点头:“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便提剑去把他砍了。” 裴爱笑出声,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蛮横,她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如?果欺负我的人是你呢?” 王峙愣住,心想照着许诺,他就得自刎了……等等,不对。 “我为什么要欺负你?” 裴爱想想,歪着脑袋,两人在房内皆是散发?,裴爱捻一缕自个的青丝,笑道:“例如?——” “例如?什么?” “例如?你娶了外?室,便是欺负我了呢?” “你当我是谢让吗?”王峙脱口而出,“我可是会对你一心一意的。”正说着,外?头风声大作,呼呼吹在窗户上,仿佛随时都能打穿似的。 “怎么起了这么大的风。”王峙说着,放开裴爱起身,检查了一遍窗子,都锁好了。 他折返回来?,道:“眼见明日要下大雨,阿怜要不再留几?日?” 原来?,裴怜在广陵待的日子?长了,裴夫人一封接一封的写信来?催,不仅写给裴爱,甚至写了“广陵郡守亲呈”,递到衙门去了。 就一要求,让小两口督促裴怜,恨不得即日便动身。 王峙是要给岳母留下好印象的,当即回信,承诺一定督促。 裴夫人是个利落的人,可不仅信没有期限的承诺,她修一封书信至广陵,信中明明白白规定了裴怜归家的最后期限。 明日,便是期限最后一日了。 裴怜不走也得走。 此时,王峙出口,裴爱摇头:“不行?,风雨再大她也得走,她已经拖到最后一日了。阿娘性急气旺,若是耽误了归期……”说到这,裴爱又摇摇头。 “唉!”王峙也无奈叹口气,禁不住提起,裴怜都将广陵城翻来?覆去逛了数遍,还有什么留恋不舍的? 说是与裴爱姐妹情?深的,她天天跑出去,也没粘着姐姐。 裴爱叹气,不满王峙:“她是想拖到机会,偷偷溜走。” “她要溜到哪去?” “她要去淮南、江夏、巴东。” 王峙正准备坐下的人,听这话跳起来?,这不正是庾深西去的路线么?还说裴怜未对庾郎动情?? 裴爱道:“我看着像是,但她自个不承认。”裴怜还屡次向裴爱澄清,她想去这些?地方,可不是追着庾深,而是庾深把这三地描绘得神往,禁不住想去。 当局者?迷。 王峙锁起双眉,据他观察,庾深却似未对裴怜动心,这样想来?,倒是真应该立刻将裴怜送回建康去了。 “明日一切照旧吧!”王峙道。 两人吹了灯,相携入帷帐而眠,到了半夜,裴爱突然喊冷,王峙睡得迷迷糊糊,但仍伸手去摸被沿,扎得严严实实,不过风。裴爱也未将手脚伸出被外?。 王峙在被内探腿,正触着裴爱双脚,冰冰凉凉。 王峙不禁含糊:“怎么脚这么冷?”说着将热血方刚的,两腿伸过去,让裴爱双脚贴着他取暖。 又觉她蜷曲着身子,便迷迷糊糊命令:“腿打直。” 裴爱整个身子贴上去,王峙冻得一哆嗦,但仍不全醒,两人就这么拥了一夜。 驯狼记 第46节 到了第??日,起床梳洗,婢女?们入内,开了房门,才见得外?头一片银白。 昨夜雪落无声。 王峙凝视窗外?:“广陵两年都没下过雪了。” 裴爱亦向窗外?看去,在建康冬雪亦不常见,一年只?一两场,且落得晚,没这么早过。 裴爱道:“昨晚怪不得冷。” 王峙闻言,吩咐下去:“把地龙生起来?。” “喏,府君。” 接着,两人便在越来?越暖和的屋内用起早膳,顺道赏赏雪景。 其实广陵气候不冷,雪下着便是银白,可广陵雪不是广陵雨,下了下着便停了,再没有了。 地上积的薄薄一层很快划去,只?怕再过半日,要无落雪痕迹。 王峙和裴爱用早膳时,尚在商议,是否送裴怜归家要迟些?出发?。但一段饭吃完,见屋外?情?景,决定不改计划,继续安排裴怜今日出发?。 吃过饭后,裴爱便和王峙一道去寻裴怜。 这位小妹妹不知是真不舍,还是有所企图故意装出,竟然哭了,落着眼泪说不愿走。 裴爱瞧着心软,不禁想裴怜这一回去,阿娘堤防,怕是再难看她溜出来?。而自己随王峙在广陵,一年半载难回去,不知几?时再见裴怜,便提出,送裴怜一程。 裴爱要送裴怜,去时与裴怜乘同一辆牛车,回时就得自个乘另外?一辆返程。 所以送别路上,得用两辆牛车。 郡守府原本有两辆牛车,可其中一辆前日衙门借用,如?今虽然不用了,但暂停在衙门。 府邸与衙门相去不远,王峙便提议,三人先去衙门,取了车裴家姐妹的队伍再往城门方向去。 裴爱首肯。 而裴怜巴不得晚回去些?,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绕路。 一辆牛车,慢悠悠驶向衙门。 王峙骑马,走在前面?。 裴爱透过车窗,见路面?上正在滑雪,她担心王峙习惯性跑马会打滑,情?不自禁朝着前面?喊:“夫君,你骑慢点。” “喏!”王峙旋即应声。 车马走了一刻钟不到,裴爱又不放心了,再次叮嘱。 王峙仍是答得干脆:“喏。” 再又过一会,裴爱心忧,正准备第三次开口,此时王峙的马已经比牛还慢,渐渐落下来?,从走在前面?,变为走在右侧。 裴爱从窗子里瞧见夫君执缰侧身,脸上泛起笑意,没再出声。 王峙侧首,注视裴爱,亦是一笑。 裴怜道:“啧啧,我还在这呢!” 三人到了衙门口,正逢庄晞任主簿第一日。庄郎风雨无阻,准时到任。 他穿着主薄的青袍,发?髻上扎着巾,正好衙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松,奇绝傲立,松针上点点沾染,是尚未化完的雪,像极了庄晞的青衣雪面?。 庄晞望见三人,释然一笑。 裴爱见他终于风发?了意气,这才是阿父期许,她心中希望见到的庄师兄。 第41章 裴爱心头?畅快,顿觉这雪后的景象,愈发晴好。 临到分别,她舍不得裴怜,一路与?她同车,直到城门外。裴怜可能年纪小些的缘故,倒是不觉得什么,离家不思家,别离亦不伤感。 她仍心心念念着去淮南,若去淮南,途径广陵还来看姐姐。 裴爱摇头?直笑:“我看接下来一个月阿娘允你出门都难!” “啊?”裴怜吃惊一声,看来她根本就没考虑到这种后果?。 裴爱心底叹气,眼见已经出了城门,她也该返程了,但执着裴怜的手叮嘱道:“带的那些广陵特产,记得回去分了,除了阿父阿娘,还有两份是妙嘉妙慧的。” 裴怜道:“她俩又不是没来过广陵,送这些做甚么。”人家吃过,不稀罕呐。 裴爱道:“他们吃没吃过是一回事,我们送不送是礼节。” 裴怜嘟嘟嘴。 “好了,就送你到这里。记得回家照顾好阿父阿娘。”裴爱说罢分别下车,推开?门时忍不住多说一句,“回去别总惹阿娘生气。” 裴怜嘟囔:“说得好似你在家不惹娘气似的。” 裴爱嫣然一笑。 她伫立原地,目送裴怜牛车远去。今日雪后,王峙担心她冷,出来时特意将?自己的一件狐裘给裴爱披上?。 此时静静伫着,加之肤白,从?头?至尾似堆的雪人一般。 之前在车内,烤着盆小炉,不觉冷。这会在外头?久了,人又不动,很?快觉出化雪的刺骨来。 裴爱缩缩肩膀,整个身体躲进狐裘里,连两手也相互套进袖子,吩咐了车夫一句,就猫着身子打开?了车门。 似一阵风,拉着她快速进入厢内并关上?了车门。 裴爱愣住,眼前车内,竟靠着个郎君,正捂着渗血的胸口,那血都顺着淌到榻上?。伤得这么重?,他却身子不抖,甚至刻意屏轻了呼吸声。 以至于一直不知他藏在车里。 裴爱待要细看郎君相貌,却觉眼前一黑,应是那郎君打晕了她。 待裴爱再醒来,牛车悠悠碾过雪地,仍在前行,她已经被那郎君挟持住。 裴爱背对郎君,不知是被哪个穴道,动弹不得,再无机会看他的面目。 裴还是第一回 遇到这样的事情,比书里的故事还要惊心动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又似鼓,怎么也压不住。 双脚发冷,手心里也出冷汗。 眼泪更不克制不住,似两道珠子落下。 她第一个念头?是求救自家夫君,试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应是被身后的郎君点了哑穴。 不能动,不能说,但呼吸仍在,裴爱深吸长呼,想要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心里想着:远水救不了近火,还得靠自己冷静,才能稳住眼下车内这人。 等稳住了,再找机会求救。 裴爱正想着,那郎君凑近,几乎唇贴着她的嘴,要挟道:“让车去玄妙道观。” 裴爱张口,依旧没有声音。 约莫过了数分钟,郎君抱着裴爱,将?她身子搬过来。 她与?他面对面,终于瞧清他的脸,一种很?奇怪的瞬间袭上?心头?,甚至有点恶心——这郎君的眼、鼻、口……哪一个单独拧出来,都是无比精致的。可组合到一张脸上?,却觉得无比的不搭。就好比她看见树是枝干在下,根长在上?头?,好比看见狗身猫头?……这郎君的脸,也不该是世间拥有的产物。 裴爱努力镇定住,发现郎君眯着眼睛,满脸都溢着笑。 许是泪水太多模糊了视线,裴爱竟有须臾茫然,继而心猛一沉,这人让她看样貌,还对她笑,莫不已起杀人灭口的心思? 这一想心头?发颤,泪水仿若广陵雨般更厉害,对面的郎君看在眼里,笑得愈发灿烂了。 他仍捂着胸口,但很?明显伤口已经包扎了,包扎的布条好眼熟……裴爱眼珠子往下转,果?然,他撕了她一圈的裙角。 这郎君忽然收敛起笑意,瞬间觉得凶了。裴爱心想,这世间不笑时面目凶恶的,原来不止王峙一人。 郎君用轻且低的声音重?复道:“让车去玄妙道观。” 裴爱张嘴,没声:“我不知道玄妙观在哪?” 郎君读出她的口型,旋即答道:“顺着现在的路走到底,再往右十来分钟即是。”他抿唇,再重?新张开?,语气不容商议:“不要让车回家。” 裴爱仍是张嘴无声:“我没办法说话。” 郎君过来,他身上?血味颇重?,裴爱一阵眩晕,而他则撬开?她的嘴唇,将?一粒药丸丢进裴爱嘴中。 这粒药丸比裴爱的小指甲还小,郎君在她喉咙上?点了两下,药丸就顺着喉咙滑进肚里。 郎君在她耳边吹气:“这药叫百足之虫。” 裴爱心头?瞬跳,这不是萧老夫人中的毒吗? 她在心里默念:百足之虫,无色无味,叫人无法察觉,初初中毒,仍如常人一般。数天后便会出现四肢渐僵,面目扭曲,仿若躺尸。却僵而不死,心仍跳,脑子清醒人不迷糊,只是不能表达也不能睁眼看,只能生生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她正在心里想,这郎君开?口道:“百足之虫,无色无味,叫人无法察觉,初初中毒,仍如常人一般。翌日便会出现四肢渐僵,面目扭曲,仿若躺尸。却僵而不死,心仍跳,脑子清醒人不迷糊,只是不能表达也不能睁眼看,只能生生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一字不差,甚至连语速都追随着她。 裴爱继续默道:百足之虫不致死,中毒者,少能活十年,多则活了五、六十年。活对他们来说,却是加倍的毒性折磨。 郎君道:“百足之虫不致死,中毒者,少能活十年,多则活了五、六十年。活对他们来说,却是加倍的毒性折磨。” 一个声音低沉粗犷,一个是心头?脉脉,他仿若她的读心回声。 裴爱注视着郎君。 郎君亦注视着她,道:“恐怕我现在说,你可能不信。” 裴爱:不不,我信! 郎君继道:“但等到明天,你就会发现,如我所说。”他目不转睛对她,重?笑起来,“除非,你听话,我就给你解药。” 事到如今,裴爱心绪已经平复,惊恐几乎褪去。 百足之虫只有陈家售卖,还不会卖给普通客人,毒药名气大,却不是人人易得。眼前郎君,十之有七是诓她! 若是诓骗,她吞下的多半是无害的丸药,怕什么。 剩下十之三分,若郎君真?给她服了百足之虫。 一来,有毒药便有解药,倒是喊陈妙慧给她便是。二来,之前查萧老夫人中毒案,陈氏姐妹帮她调查过,家里最近一年,只把药卖给过一位姓令的郎君。 定是眼前这位了。 驯狼记 第47节 他身上?有伤,遭过厮杀,疑点重?重?,似乎前后将?引出一桩大案。 裴爱一旦不怕了,竟生出要帮广陵郡守在治下破案的心思。 去玄妙观在她心里,已经成了引蛇出洞。 又是不入虎山,焉得虎子。 裴爱脑子里飞快思索出计划,面上?“露出”惊恐,身子故意抖了抖,不住张嘴:“郎君饶命!郎君救我!我什么都做!” 令郎不知佳人擅诡,得意道:“乖乖叫他们去玄妙观。你若有半分他心,明日便生不如死。”说罢起手,解开?裴爱的哑穴。 第42章 裴爱便吩咐外面车夫,不要回家,改去玄妙观。 突然有了声?音,她不习惯,开口第一声?吓自己一跳。 车夫略微惊讶,广陵多道观,玄妙是香火最冷的?一座。夫人要去这里,却是奇怪了。 车夫看向随从,偏巧冲天去护送裴怜的?,这几个都是与裴爱不那么熟的?,互相一眼,示意车夫:走吧! 裴家玄名,没?准夫人与玄妙观的?道长世交呢! 车夫驾起牛车,缓缓前行。 令郎一路不准裴爱开窗开门?,她也不知道走到哪了,自己估摸着时?间,应是从家门?口路过了。 牛车有明显的?转弯。 嗯,应该是右转了……裴爱心想。 她掐着点算时?间,目光无意瞟到令郎,发?现他正噙着笑,眸光却是冷的?看着她。 裴爱偏过头去,心想自己仍维持着怯意吧?又想,仍看不惯他那张脸…… “你泪干了。” “啊?”裴爱乍地出声?,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说她没?再哭了。 那是,无有恐惧,无有泪花。 令郎旋即伸手,扼住裴爱的?喉咙。 “夫人,有何吩咐?”因裴爱出声?,车夫在外问道。 裴爱看令郎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凶光,仿佛在说:再不听话,我弄死你! 裴爱忙张口,示意他先放手,她才好向车夫解释。 令郎疑迟三秒,缓缓松开她。 裴爱深吸吐纳,朝外平缓道:“没?什么,你继续行吧。到玄妙观了吗?” “快到了。”外头答道。 “到了门?口不要停,车直接进?去。”令郎命令裴爱。 她于是学着他的?话,吩咐车夫。 感觉牛车再往前行三分?钟,便停了。 听得外面隐隐约约的?对话,是观里的?小道士拦住了牛车,不准许进?。 车夫于是回禀。 令郎教她:“你叫他去通传,就说玄静、妙门?。” 裴爱如此吩咐车夫。 “喏。” 感觉脚步声?远了,继而重近,是车夫回来驾车。裴爱猜想,这玄妙观与别处道观不同,门?前无台阶,竟能车马通行。 不一会入内后,牛车再次停下来。 “夫人?”车夫请示,听她吩咐。 “叫他们都退到门?外等。”令郎声?音虽轻,但仍觉着凶恶。 裴爱便朝外道:“你们都退下。诸位道长是我家旧交,我有愿要单独发?。” “喏。” 车夫和随从退下,听得脚步远了,周围静了,裴爱眼珠子往门?口转,令郎又立即掐住她的?脖子。 “做什么?”他狠狠地问。 她张张嘴:“下车。” 令郎的?眼睛里有刀子。 裴爱怯怯道:“我听好像人都走光了……” 令郎仍是狠狠盯着她,千刀万剐的?目光。 裴爱不敢动了,听这位恶煞安排。 令郎闭眼静听,半晌,解了裴爱的?全部穴道,挟持她下去。 车夫和随从撤离时?,没?放踏脚的?凳子,到了门?口,令郎竟将裴爱先推下去,而后踩她一脚做凳自己落地。 裴爱回头看他,还?是第一回 见这样对待女郎的?郎君,心中又添鄙夷。 心想,一定要将这案子揪出来,一网打尽。 “还?不快走?”令郎催她。 他命令她走在前面。 裴爱加快步伐,令郎虽身上有伤,却也跟得上,两人来到殿内。 入眼左右一圈泥塑小神,拥着正中坐立,漆了彩不知哪路真君。泥塑案台,包括天花板和地面,都干干净净,看得出常年有人维护打扫,但却难免陈旧,真君身上的?漆应是年久掉了数块,后来补过几次,颜色不一。 天顶上黑了一大?块,似一块夸张的?墨迹渲染开,顺着乌黑一角往下,是被潮湿腐蚀的?半年墙壁,连带正罩底下的?那尊小神,本是红脸,现在都半边乌黑。 裴爱判断,这是座香火不旺的?小观。 不知他来到这里,是有何案?要与何人接头? 裴爱眼前一黑,糟糕,令郎第二回 打晕她。 她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不受控制,倒入一脸笑意的?令郎怀中。 裴爱再醒来,自己已经在郡守府里了。 躺在卧房床上。 她虽仍迷迷糊糊,但瞧见熟悉的?帷帐和被褥,瞬间安下心来。 再定睛一看,王峙手撑着脑袋,坐在床边。 “卿卿。”裴爱开口,却发?不出声?。 怎么嗓子还?喊不出来,难道令郎未解她的?哑穴? 不对啊!明明解了的?,是又重新点了? 裴爱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四肢僵硬。 她连忙去感受自己的?脸,果然,视线模糊是因为眼睛是歪的?。 接着,意识到自己嘴巴稍稍歪斜。 令郎竟真给她下了百足之?虫。 虽然知道有解药,此刻裴爱的?心仍是不可抑制地慌了一下。 一害怕,又要哭,却发?现受毒药影响,连眼泪都没?了。 冥冥之?中,王峙许是感应到家人醒来,回首侧身,凝视裴爱。 她发?现他眼眶红红的?,应是哭过。 裴爱难过,他是她心中的?男子汉,小霸王,哭什么,与他不配。 王峙与她双目胶着,哽咽道:“莫怕,冲天已连夜赶往陈家,去要解药了。” 他这么一说,裴爱便对晕过去后的?事?情通透了大?半——那令郎一早便定了决心,要将她灭口。下了真的?百足之?虫,且将她丢弃在道观里。 随从们定是许久等不到她出来,进?去查看,发?现昏迷的?她,带回府中。 而她和王峙都亲历过萧老夫人中毒案,王峙一见她的?样子,就猜出中的?什么毒,迅速命冲天赶去陈家。 建康到广陵,单人策马,若未遇到阻拦,来回最快三日多。不知她昏过去几日,冲天应该快回来了。 裴爱无法发?声?,心中对王峙温柔默道:莫慌。 尤其不要哭。 她会好起来的?。 这回,王峙却与她失了灵犀,满面忧容,尤其是他的?两眉,长长皱着,愁云化不开。 接下来等冲天回来,等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里,王峙未去上朝,一直衣不解带照顾裴爱。 她无法进?食,但不吃又会饿到她,王峙试了拿调羹喂她,从缝隙里流进?去一半,两边嘴角渗出来一半。 他掏出绢帕给裴爱擦嘴,接着,裴爱就瞧见清澈的?泪从他眼角滑出来。 王峙自己喝了一大?口,俯身向下,哺给裴爱。裴爱是能感知到温粥的?味道的?,还?有些咸咸的?,那是他流下来的?泪。 期间,庄晞来探望了一次,王峙没?让他多坐,且心思也不在庄晞身上。 庄晞识得,主动告辞了。 等他走后,王峙同无法回应的?裴爱道:“旁人来替我照顾你,都不放心。” 好在冲天第二日便到了,他都没?有禀报,直接逾矩破门?而入,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地上。 手上紧紧攥着一颗药。 驯狼记 第48节 王峙将药从冲天手上接过,随后,疲惫不堪的?冲天便闭眼睡去。 王峙一人,将裴爱扶起,用肩膀托着她,他额上都渗了汗。继而将药塞入裴爱口中,紧接着哺水。 裴爱缓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躺了一天一夜,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四肢上下,动作?颇为僵硬。 王峙笑她。 又道:“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哦。” 他就半天没?跟着,就闹出惊心肉跳的?大?事?。 裴爱能说话了:“多谢夫君。” 王峙整个人僵住,裴爱以为他会高兴,哪知王峙反倒生起气来:“干嘛同我说谢?” 生分?! 他看她一眼,想起这些天裴爱所受的?磨难,那一丁点不悦旋即消散。 温柔地,拥住她。 裴爱依怀道:“这回换你照顾我了。” 之?前受伤,是她照顾他。 王峙道:“如果可以,我永远不要。” 不想她受到伤害。 裴爱心头还?有重要事?,拉着王峙,与他讲玄妙观的?事?情,又问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调查? 话到这里,王峙却避开裴爱的?目光,只道:“你刚解毒,先安心休养,其它的?事?日后再说。” 任裴爱再怎么问,王峙再不答话。 他又日夜守着她,许是一朝蛇咬,十年怕蛇,竟不允她出门?。 裴爱问不到人,不解心中疑惑,犹如蚂蚁挠心。 眼睁睁又熬了半日,忽有随从来报。 王峙未让随从进?来,而是自己出去,听其耳语。 裴爱听不着,远远瞥得嘴巴动,猜不出报的?是什么消息。 随后,王峙回来告知裴爱,他要去衙门?一趟,速去速回,叫她不要担心。 裴爱点头:“我等你。”心里却有了别的?计划。 王峙回应颔首,踟蹰少顷,才心一横跨出门?外。 随手将房门?反锁。 他叮嘱,更是命令门?外的?冲天:“好生守着夫人,莫要叫她出门?。” “喏。” 王峙侧首,注视冲天,眼神森森:“她无论问你什么,都不要答。” 冲天一哆嗦:“喏。” 王峙快步离去。 冲天则走近门?前,叉腿抱剑,在门?外守候。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裴爱在房内拍门?:“冲天、冲天——” 冲天本是不愿回的?,但他这人有人毛病,别人叫他,不接话,他自己心里挠得慌。 裴爱连唤数声?,冲天忍不住了:“夫人,何事??” “我在这房里都待了快两天了,想出来透透气。” “夫人,你就别为难奴了。府君吩咐,不能放你出来。”冲天皱着额头说完,怎么搞的?,竟对夫人有点愧疚。 仿佛和府君一道,合伙欺负了她。 房内静了会,裴爱又道:“我不出去,但你要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答应。” 冲天开口,要回“你先说来听听”,但顾忌裴爱到底是主母,不能顶撞,便道:“好,我若能做,自当为夫人赴汤蹈火。” “你告诉我,在我昏过去后,玄妙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 裴爱的?追问再次从房内传来。 冲天其实别得也很心烦,他本就不是个守秘密的?人。冲天跺脚道:“夫人,我答应了府君,不能与你说话啊!” 房内沉默片刻。 裴爱回道:“你刚才都说那么多了。” 冲天愣住。 半晌回神,对啊,誓言早就破了,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先向裴爱述说,在她中毒未醒的?日子里,王峙有多焦虑和关心。 裴爱亲历过,自然知道,心中感动,但这不是她现在想了解的?重点。 裴爱便问:“你们是几时?发?现的?我?发?现我时?,可是在玄妙观中?” 门?外沉默许久,冲天沉声?道:“夫人,说出来你莫怕啊。” “你说。” “府君从衙门?回家,到门?口,得知你还?未回去,便满街寻来。寻到玄妙观门?前,见我们家的?人都死了。府君带着人直接冲进?去,殿内就只有夫人你,你趴着两手握住一把剑。” “我握剑做什么?”裴爱心跳。 “你握着一把剑,趴在一人身上。”冲天的?声?音越说越轻,“那人趴着,剑……从后刺穿了他的?心脏。府君把尸体翻过来,发?现是魏太宰。然后府君就抱着你出了门?。你浑身是血,他也被染得浑身是血。” 裴爱声?音都变尖了,不敢置信:“魏太宰?” “是。”冲天在门?外点头。 裴爱觉得荒诞,她从未见过魏太宰,但普天下大?半人都晓得他。 当朝一品太宰魏榆柏,死在了玄妙观里。 且……凶手现在看来是她? 第43章 裴爱追问?:“那观里的道士呢?” “原就?只有一老一小两个,都死在观中。” 裴爱身子发凉,看来那位令郎,远比她想的狠毒,斩草除根。 她又?道:“冲天。” “奴在。” “你去陈家求药,是否有查过往买家的底细?”想来王峙应已?命冲天去查了那个令郎。 冲天沉吟:“令郎是假的。” “什么?” “陈家原先的买主已?被毒害,百足之虫是由人扮作令郎相貌去买的。案涉太宰,已?禀天子……现在,陈家已?经全家下狱了。”冲天说完,摸摸胸,他憋了这么多?,可算畅快了! “什么!”裴爱这声不是疑问?,而是震惊。她脑海里幻象出?监狱的画面,不由得为陈氏姐妹担心。 裴爱道:“冲天,你快放我出?来,我知道假令郎的相貌!” “是吗?”冲天目露喜色,没有犹豫,打开了们。 两人一人磨墨,一人找纸,裴爱擅长捕捉人面部特征,三下两下,勾勒出?假令郎相貌。 虽然?简单,但却传神。 因?为心思全在画上,裴爱手?上沾了墨而不自知。 冲天端详着画:“这人便是假令郎?” 裴爱刚要开口说是,冲天又?道:“怎么觉得怪怪的?” “糟了!”裴爱伸手?一拍,忘了掌有墨汁,全染在脸上裙上。她哪还顾得上这,连拍数下——为什么一直觉得假令郎的脸奇怪?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真实相貌! 所以她现在画出?来的,没有任何意义。 那人心狠手?辣,更是密不透风,怎么留线索由人按图索骥。 裴爱脑子里重新浮现假令郎的笑意,现在想来,这笑除了胸有成竹,还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裴爱有几分自责,当时她对自己过于自信了,还以为可以顺腾破案。 哪知道什么忙都没帮上,还搞砸了。 现在自己应该是头号疑犯吧……身为父母官的王峙,一定受了许多?议论。他却什么都不说,还细心照顾她。 裴爱心中愧疚,拼命在脑袋里搜刮线索,想到假令郎的暗号,便同冲天分析:“他让我与道士接头,暗语是玄静、妙门。我猜是来源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们可否从这推出?一些线索?” 冲天道:“奴……不大懂。”他书上的知识都是王峙教的,裴爱方才讲的,王峙没有教过,所以一头雾水。 冲天思忖片刻,问?裴爱:“夫人,你去玄妙观,可是蒙着眼睛?” “没有蒙眼,但也差不多?。他勒令马车直接进去的。” “所以他们一直都等在外头?” “不是,他们进去了,后来又?被勒令退出?来。” 冲天听得握拳,其实死的几个随从,都与他关系不错。昨日?尚在谈笑,今日?已?经永隔。 冲天想了想,还是告诉裴爱真相:“之前我去送女?郎了,并未亲历,都是听人所说。但今早我去了一趟玄妙观,已?经围起?来了。夫人你坐车直接进去,可能没有看到,观门有三扇,中间正门,车从正门行。两边是侧门。正门没有匾额,左右两扇门,左门书着玄静、右门书着妙门。” 驯狼记 第49节 裴爱听完,颓然?坐在榻上。 所以暗号其实就?是门上题字,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她突然?觉得,她和王峙这回要面对的对手?,是从未有过的强大。 “你们在做什么?”王峙处理完事务回来,远远就?眺见门开了,心一慌,加快步伐走过来,睹见眼前乱糟糟一切。 他首先跪在裴爱旁边的榻上,掏出?绢帕,给她把脏兮兮染了墨汁的脸擦干净,一面擦一面问?她:“墨汁好吃吗?” 裴爱才晓得自己脸上有墨,茫然?回应:“没吃到啊。” 王峙看她发笑:“我怎么摊上这样一位傻娘子。”又?说她裙子上全是墨,要喊婢女?进来,帮她把裙子换了。 裴爱低头一瞧,忙道:“待会再换,夫君,我有事要和你说。” 王峙心中猜到数分,缓缓看向冲天,见他脸上神色,愈发了然?。 哼,小奴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王峙愠声责备冲天:“我怎么吩咐的?” 主人的话都不听了。 裴爱闻言,忙道:“别怪冲天,是我非让他帮我复案的。” 王峙道:“他懂什么。” 裴爱却是迫不及待,将方才与冲天分析的那些,与心中所有思索和疑惑,毫无保留向王峙托出?。 冲天被训,原本退到墙角,但听裴爱讲述,他心中痒痒,忍不住重上前插话补充,被王峙骂回去。 冲天退回去,握着拳,怯怯道:“府君,你要替阿洋他们报仇!”阿洋是死的随从中的一个。 王峙道:“自然?。”他心也痛,死的那几个,最?少的也跟他三年了,骤然?惨死,已?逐一安排厚葬,抚恤家属,至于真相和血仇,他也会一一解决,但这些……王峙看向裴爱,柔声劝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接下来,你不要再操心这些。” 裴爱听他言语,是仍不愿她涉及此事,可她已?经是涡旋的中心了啊! 裴爱坐得有点低,此刻王峙躬身,她也躬着,显得比王峙矮了一截。裴爱便坐直,连脖子都努力伸长,与王峙持平,道:“案发时我在现场,杀人的宝剑也是我握的,我怎可能置身事外?” 王峙道:“我说能,便能。” 裴爱摇头,此事死去的官员,仅比丞相小一级,肯定已?经惊动圣上。王家手?可遮盖半边天,却也有半边遮不住。 裴爱道:“可我不愿被你护着,我心头也有痛恨和不甘,更愿与夫君一道,侦破难案。” 王峙闻言,反复看她。 他的眸子里波光流动,如果说之前当她是娘子,是心上的人。此刻浑浑黄钟,振聋发聩,觉裴爱于伴侣之外,亦当引为知己。 从此刻起?,她的名?字是镌刻在他心上。 冲天眼瞅着气氛微妙,已?不是他该杵在这的了,便埋头默默倒退出?去,顺带关上门。 当然?,冲天以为的,关上门后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裴爱和王峙都没有那个心思。 裴爱向王峙再呈述一遍她的所见所闻,每一段都是仔细回忆后再说,以免遗漏任何细节。最?后,裴爱道:“我完全想不到,魏太宰会在我身边,更想不到,我会握着杀他的剑。” 王峙道:“我知道太宰不是你杀的。”又?道,“陛下也不认定你是凶手?。” 裴爱望着他。 既觉刻在心上,要共享苦乐,王峙便不再隐瞒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告诉裴爱,此事重大,当天他就?上报了天子。 同时,自己亦做分析。 裴爱握着的剑,是从背后插进魏榆柏心脏的,乍看之下,是裴爱从背后偷袭了太宰,恰好一剑毙命。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要知道,魏榆柏虽是文官,但父亲曾经是武教头,少年练起?来的功夫,现虽年纪偏大,看着就?是个旁老头,其实两三个壮汉,都近不得他身。 这事是久远的家事,魏太宰平时文雅,也不在他人面前漏。只有他少时的玩伴两人知道——其中一人是当今天子,另一人则是王崇。 所以裴爱要偷袭,哪能轻易成功? 而且那一剑是直插心脏的,无比精准,很有可能是高手?所为。 好,就?算不是高手?,裴爱是碰运气,恰巧刺准的,她一个女?郎,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将人从背后碎骨贯穿? 这一点,肯定是个练家高手?所谓。 更何况,还有其余近十条人命,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都被凶手?结果得悄无声息。 王峙继续道:“你呈述的事情,我都听进去了。照我看,那个假冒的令郎,是来广陵办他要办的坏事,途中出?了岔子,或是遇着仇家,或是内部起?了火拼。他受了伤。我们家牛车未有标识,他可能并不知道车是郡守府的,或躲避追杀,或找地喘息,躲进了你的车里。然?后挟持着你,一路到了他本来要去的玄妙观。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并且成功杀了魏大人,逃之夭夭。” 王峙慢慢牵住裴爱的手?:“这个假令郎很聪明,所以不会蠢得去嫁祸一位女?郎。” 裴爱道:“是,我看他待我如草芥,怕只想结果了我,并不觉得我重要。” 王峙听这话,心中一扯,极是疼痛。他视若珍宝的女?人,不仅被别人蔑视,甚至还想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王峙的手?掌覆在裴爱手?背上,反复摩挲,默默想着,以后要好好保护她,再不能置她于危险中,而那个假令郎,自是要抽筋剐皮才解恨。 王峙的五指,慢慢插进裴爱的指缝,与她反扣:“而且哪怕是九品的县令查案,也晓得眼见的凶手?,几乎都不是真正的凶手?。那假令郎只是将你放在殿内,做个最?浅薄的障眼。他等着我们追查到另外一人身上,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谁?”裴爱问?出?声,谁才是假令郎想要陷害的人。 王峙道:“你握的那把宝剑,我很熟。” 裴爱虽然?猜不到是谁,但心立马揪起?来。 “那把剑名?唤豹螭,是我二翁多?年随身的佩剑。” 第44章 裴爱失声道:“大将?军?” 这事怎么?扯到二翁身上,王巍不是常在军中吗?他几乎无法从军队里脱身,两位孙儿的婚礼都没有赶回来。 王巍随身不离的佩剑,怎会长了翅膀,飞了千里,到玄妙观杀重臣? 王峙看透裴爱所想,叹道:“且太宰大人与我二翁,情义不浅。” 裴爱道:“会不会是那个假令郎,偷了二翁的佩剑?” 王峙一口否决:“二翁多年才?觅得这把宝剑,夜不离身。且他武功了得,不是说偷就偷的。” 言罢,双双陷入沉思。所以豹螭是怎么?千里飞来,刺进好友的胸膛呢? 是个谜。 就像假令郎的身份,亦是谜团重重。 裴爱问道:“那这事你上报陛下了吗?”指宝剑主?人一事。 王峙道:“这如何瞒得!”自然报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准我这个地方官,先全权审理此案。”王峙看向裴爱,语气由商榷转为恳求,“我已向军中传令——”王峙斟酌用词,“——召二翁来此。将?在外,状况难料,若是二翁真来了,只?能先将?他羁押。”见裴爱眼中各种情绪,王峙硬着头皮继续道,“但羁押肯定不是关在牢里,软禁在衙门,一日三餐不会亏待。所以,若是二翁真来了……” 裴爱晓得他踌躇不决,以至于将?同一句话重复两遍,便?道:“我知?道,如果二翁真来了,虽然陛下信我,但我与二翁眼下俱是疑犯,我也会被软禁。” 王峙垂眸:“委屈你了。” 裴爱道:“这有什么?委屈的,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眼下你是郡守,首先是一方秉公的父母官,而后才?是我的夫君。” 王峙无言,外头下起雨来。 广陵近来连着晴好三日,阳光灿烂,还没等到能带裴爱出去晒太阳那日,又开?始下雨了。 王峙不禁另起话题,说起这几日太阳出奇的好,连带着冬天都暖热起来。 裴爱道:“那街上岂不是人特别多?”她来了月余,稍稍了解了广陵人的习性,难得的连续晴好,百姓多会放下手头劳作,上街享受阳光。 王峙摇头,嘴角挤出一丝似笑?非笑?,告诉她发生了血案,民心不定,少有人肯上街。 “等案子破了,就好了。”王峙安慰道。 “嗯,一定的。”她亦安慰他。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竟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谁都没有预料,这雨已经下了七天。 等王巍抵达广陵时,半座城市都泡在水泊中。 王峙身为郡守,除了持续调查魏太宰案,还得组织官兵,解救和安置被困的百姓,疏通积水。可?谓是焦头烂额。 但得知?王巍到来的消息,他还是到城门口去接了。 王巍骑着爱马,浑身透湿,腰板挺直,虽两鬓苍苍,然气度不改。他站在城门口,见王峙第一句话,就是问广陵水患处理的如何?可?有百姓伤亡。 王峙道:“暂无伤亡,可?惜房屋良田损害不少。”说着命随从将?伞递上。 王巍却摆手拒绝:“湿都湿了,要伞做什么?。”他转而数句,皆是指点王峙几句,如何应对雨患。 王峙仔细琢磨王巍的话,句句及时,喜道:“二翁还会治水?” 王巍迎风而笑?:“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二翁不会的。”他上下打量王峙,眸中慈爱之色,王巍与王崇年轻时不大想象,到了老了,神情动?作却渐渐神似。王峙见着,仿若自己的阿翁在身边。 雨水噼里啪啦,打得王巍发粘颊上,双目模糊:“二翁这趟出来,不能给?你带新婚贺礼,下回一定补上。” 王峙忙道:“二翁,之前你已经送我许多贺礼了!”当初成亲,家里除了王崇,王巍给?的贺礼的第二厚重的。 王巍含笑?:“走吧。” 王峙这才?惊觉,自己带着人马过来,俨然是要羁押王巍的姿势。 他赶紧解释。 王巍却不置可?否,众人上马,水患未退,高头大马犹如一艘艘涉水行船。 一路行,王巍一路观察,见得雨势虽未减弱,但疏通有效,水情退的比雨下得快。王巍欣慰:“魔奴啊,你这回处理对了,动?作也麻利。” “我新雇了个主?薄,是个好帮手。”王峙道。 王巍听闻,转头似乎要问王峙,却想起如今身份,闭口不言。 一行人很快来到衙门住处。 驯狼记 第50节 裴爱已经在王巍隔壁屋子住下,们外头有士兵守着。王峙觉得她还是应该来见礼,就命人将?裴爱放出来,引她相见。 王巍本来是不换衣裳的,听说孙媳要来见礼,立即换了干净衣裳。 裴爱是头一回见王巍,步入房内。外头雨若珠大,兼电闪雷鸣。 她以前王巍只?在众人口中传说,各种故事,尤其是打妻那事,让裴爱以为他是凶神恶煞。 亲眼见了,被众人围在中央的王巍,一点也不凶,个子颀长,比王峙还高,是一位慈祥且英俊的老人。 是的,虽然年纪老了,但依然英俊,身板比许多年轻人都要硬朗挺拔,可?以想象,少年郎时,迷倒多少建康女郎。 王巍笑?着将?她端详,问王峙:“这就是孙媳妇?” “是。” “怎么?称呼?” “单唤一个爱字。” 王巍便?道:“阿爱不错。”说着随手解下一只?玉环,递给?裴爱,“眼下二翁手头匮乏,只?有这个还拿得出手,送给?你做见面礼。” 裴爱见那玉环小巧平常,并不似稀罕之物,但难得一份情谊,笑?着收下,并恭敬道谢。 余光无意扫到,王峙眸光深深,似有压抑色。 后来过了许久,她还是从王峙口中得知?,王巍少年时,曾于宫变中救过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太皇太后感谢他,将?做女儿家时便?随身携带的玉环赠予王巍,说虽是女郎的东西,但让他好生收着,等有了女儿,传给?她。 王巍这辈子没有女儿,没想到他竟给?了裴爱。 裴爱彼时听完,感叹王巍那时是羁押,没有其它的东西,迫不得已,只?能赠予玉环。 王峙却道:“二翁疼你,当你是孙媳,亦是孙女。”他自己又感叹,“二翁总是这样。” 王巍被“羁押”在裴爱隔壁厢房。 这一关就是半个月。 据王峙向裴爱转述,说王巍人虽然来了,却只?说剑是他自己不小心丢的,人不是他杀的,其它一概不知?。 问来问去,王巍就只?这两句话,不多一句,也不改口。 王峙硬着头皮告诉裴爱:“我再多试试吧!”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从王巍口中撬出点什么?。 裴爱点头。 这十五天里,她被关在隔壁,也没闲着。 见了许多人。 先是爹娘妹妹,听见她出了事,连夜赶来,据裴怜描述,“阿娘听说以后,脸都白了,这会亲眼见到姐姐平安,脸才?不像死人了。” 裴一在场,斥道:“阿怜,你说的什么?话!” 是的,出乎裴爱预料,阿父也来了——她原以为,阿父已经超脱生死和羁绊。 裴一探望女儿,嘱她好吃好睡,并道:“这世上大多数冤屈,都是能洗清的。”而后王峙来拜见从未谋面的岳丈岳母,交谈对策。 裴一嘱他:“丞相不能亲来,他有几句话让我转述府君。” 王峙:“岳丈请讲。” 裴爱在旁,与阿娘妹妹同坐,之前从未想到,王峙第一次见齐全家,会是这样一副情境。 王峙与裴家人相处得还可?以,只?是他公务繁忙,而裴一有官职,不能久待,很快便?带着家人回去的。 裴爱不敢在父母面前落泪,至始至终都是带着笑?。直到送走家人,才?依偎在王峙怀中,蹭蹭他的胸膛。 除了裴家人,庄晞也前后三次,来探裴爱。他晓得裴爱喜欢吃什么?,每次都给?她带一大堆钟意的美食。 裴爱可?不是吃不下的人,尽皆笑?纳,还分出一部?分,送给?隔壁的王巍。 王巍笑?着收下,搁置在一旁。 裴爱瞧着他,若有所思。 相比她这边,天天有人探望。王巍的门前,却无比冷清。 之前来了个祖朗,就是王瑰儿的儿子,王巍却不肯见。 王峙从中协调,仍是不能,王巍甚至因此将?祖朗连带王峙,一道臭骂。 王峙一开?始摸不着情况,后来修书给?王道柔,才?了解了——一年前,王巍迟了多年,才?得知?何家女当年的真相。 他是真的冤枉了她。 那个打在萧老夫人身上的大包,的确是何家女用棍子打的,但原因却是王瑰儿故意使坏,气得何家女拿棍,假意要打她。哪知?萧老夫人护女,凑过来。何家女被惊到,一失手,棍子掉下去,砸到萧老夫人,起了大包。 自那以后,王巍就同王崇和王道柔都讲了,他再不会与王瑰儿来往,连带她的子孙,这辈子都不相见。 所以祖朗来探,是心中为阿娘愧。而王巍拒他骂他,亦是因为王瑰儿。 可?是王巍自己的子孙,还有妻子……二房中无一人来看他。 裴爱告诉不常在衙门的王峙:“其实二翁每日都会走到房门口,很多次,每次都站很久。” 他在等着那些没有来的人。 王峙沉默。许久,话锋另起,告诉裴爱:“阿娘给?我回信,说她这几日会抵达广陵。” 王道柔也过来了? 第45章 王峙说是?“这几日”,哪知王道柔坐的马车不是?牛车,翌日傍晚便到广陵。 她轻车快马,眼下情况,也不允她多带物拾。到了广陵城门口,雨过天晴。 王峙赶来接她,正?好瞧见雨后的天空,泛出两道彩虹,映照天空。 王道柔亦随王峙目光,回头?仰望。 王峙笑道:“阿娘为广陵带来晴天。” “我哪有那?么大?能耐。”王道柔不急思索否认,“快带我去见阿爱。”路上又说,王峙公务繁忙,下回再来不必接她,去郡守府和去衙门,她都知道路。 路上,王道柔几乎都在挑窗观察,来前亦听闻广陵水患,眼前见着水虽褪去,房屋白墙淡灰,地上仍是?湿漉漉的。 不过这不是?一位女郎该管的事,王道柔只?在心?中?默念,未对儿子提及。 不一会儿到了衙门,先见裴爱。王道柔安慰媳妇,莫要莫要害怕,又嘱咐王峙,要好生照顾自家娘子。 王峙应声。 三人叙话良久,而后陷入沉默。 王道柔之前一直执着裴爱的手,此时松开,转而看向王峙,轻道:“我想去看看你二翁。” “阿娘——”王峙道,“二翁此时,是?谁也不见!” 王道柔点头?,她知道情况,王峙在信中?都说过了,连他都??痛骂,这几日审不下去了! 然后起身,仍执意要去。 王峙不再阻拦,他也不能在裴爱房里多待,退去前面堂上。临行让裴爱仔细听着,若隔壁情况不对,立即通知守在外面的护卫。 裴爱听命,走过去,脑袋和耳朵几乎都轻轻贴在墙上——是?能听见动静,似是?两人在絮叨,但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其实里头?,王道柔正?与王巍对坐。 两人也有两、三年未见,王道柔觉着,王巍年纪上来,整个人比从前要矮了些。 王巍则是?欣喜见到侄女,双眼不可控眯成新月。 王道柔笑道:“每次见到二叔,都会想起二叔当年对我的好。” 她当时要与桓超成亲,家里不大?支持,但依旧给她办了风光婚宴。王巍时值壮年,正是?本朝最?威风的将军,为王道柔的婚事倾财倾力。彼时建康城流行铺虎皮,寻常人家没有,都是?假皮画虎,王巍一力捧簇侄女,竟亲率手下,于山中?打来数十匹吊睛白额大?虎,制皮铺路。 王巍听王道柔讲起,亦是?止不住的笑。 知是?旧事,却爱旁人记得他往日的风光。 两人又聊其它?旧事,王巍一时畅快,放声笑开去,却突然整个人停滞住,手捂胸口,痛苦皱眉。 王道柔连忙倾身扶住:“二叔!快请大?——” “不用!”不等她喊完,王巍便呵斥制止她。 他道,自己只是?心?脏不太好,老毛病却也是?小毛病,万万不可惊动。 王道柔晓得王巍与王崇一样,都是?宁愿放在心?里,也麻烦别人的性子。 她扶住王巍,给他倒茶,揉背顺气,待他好点后,王道柔叹道:“我阿父上年纪后,也是?这个毛病。” 王巍颔首,道:“家人多有这个毛病。” 他与王崇的父亲便是?这样,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毛病。 想起逝去的父亲,王巍不由得一肚子气。 王道柔不知她心?中?所想,恰好接口:“既是?家人……二叔,你与姑姑年纪都大?了,纵然年轻时有隔阂,何苦如今还置气?再则,阿朗是?个好孩子,你……” 她尚未劝完,王巍便打断道:“你以为我缘何同瑰儿置气?” 王道柔见王巍注视自己,此时再扭捏不妥,便斟酌自己,委婉地说出大?家以为的原因——王瑰儿陷害了何女郎。 王巍听完,一声冷笑:“那?事是?她做得不对。但我仅因那?事,便与她兄妹阋墙成仇,那?我也忒小气了!枉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王道柔问他:“那?二叔究竟是?为何?” 王巍说起另一件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与何家女从家里暂时搬出去过,但人尚在建康。 王巍不提离家的原因,但王道柔猜测,很有可能是?何家女与家人不合。 那?时候,王崇外放,整房不在建康。 一家子女,只?有王瑰儿陪着父亲。 王巍气的,是?父亲断气时,王瑰儿没有来通知他。 时至今日,他仍一面说一面气,愤恨难消。 王道柔听着,劝着,却想起这事她其实挺祖朗提起过,却是?另一个版本——是?王瑰儿抱着父亲哭,喊祖朗去通知王巍。祖朗至院门口,久叩门无人应声。他心?中?焦急,逾矩翻墙进去,再叩屋门,仍是?紧。 驯狼记 第51节 祖朗泣道:“外公不行了!二叔二嫂,你们快去看看吧!” 屋门紧闭,里头?先有响动,明明有人,但很快寂静,仿若从未有人居住过的空宅。 祖朗等来彻底的绝望。 祖朗很少在背后说人坏话,唯独这一件,在王道柔面前微词过。 王道柔将两边的话一合计,估摸是?场误会。 可能王巍并不在家,何家女不愿开门……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没调查清楚前,不轻易开口。 等查清楚了,再来为两房说和。 王道柔让王巍好好休息,少顷辞过。 王巍见过侄女,心?情起先还是?高兴,到了夜里,却渐渐沉郁下来。 这房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但有雕花窗楹,王巍走近,透过缝隙向外探看。广陵空高,一轮明月独挂苍穹中?。 星稀几近不见。 不知为何,对着这孑孓月明,他忽然忆起自己从前的风光,少年拜将,战无敌手,那?时普天下就是?皇帝太后,也有求于他。门前车马若市,天下尽是?知己。 而兄妹当中?,王崇无后,王瑰儿守寡落魄,只?有自己底下一房,乃族中?第一显赫。 王巍的人生憾事,从前只?有输给北方蛮夷的三场败仗。 他一直这么以为,甚至到前一刻,都浸在这得意中?。可是?见月冷清,自个竟也是?酒后醒来般清醒。 时境已迁,今非昔比。 大?哥王崇已是?丞相,女孝婿强,孙辈王峙亦是?佼佼。王瑰儿虽守寡多年,但子女皆有好归宿,有进宫做娘娘的,如今的三皇子,便是?祖嫔诞下。有嫁去萧家的,还有祖朗……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男儿。 而自己呢?落得什么? 王达王近,二子已绝。且死因或多或少与五石散有关,叫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从前还有个王递算是?骄傲,自下毒案后,他虽脱了身,却也难再升了。 平康公主,是?他尚的什么公主?夫妻不同心?,一年半载,甚少通信。 她的长子,是?前夫所出,他却视如己出,带在军中?,一手栽培。如今落难,继子可有来看他? 至于公主给他生的亲儿子,随着母亲,本就不亲…… 王巍细数近况,才发现自己是?族中?最?落魄,最?凄惨的。 愈年愈差。 因一直逃避面对,同僚聚会王巍几不参加,更不会与族里人说。平生就魏榆柏一个,算得上知己,三两杯下肚,能轻吐一两句牢骚。 如今老巍却死在他的豹螭剑下…… 本来王道柔走后,裴爱就没有再听了。时到戌时,她就上床睡觉了。结果感觉自己做了梦,一片漆黑中?呜呜咽咽的声音。 裴爱迷糊睁眼,梦醒了,怎么呜咽声还在? 裴爱听了一会,坐起身,彻底醒了,声音是?隔壁传来。 她披衣下床,慢慢走到墙边,仔细听了一会,心?中大?惊:隔壁不是?呜咽,是?王巍正?在大?哭一场! 翌日清晨,王巍突然,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呼唤守卫,说要见王道柔。 守卫赶紧传话王峙。 王峙听完,命左右屏退,暂停手中?事务。眼下境地,阿娘不能在广陵久待,以免闲话四起。今早她乘车回建康了——这事昨天也告知了裴爱。 王峙吸了口气,沉下心?来,替王道柔去见王巍。 果然,王巍听说来的是?王峙,一开口拒不相见。 王峙在门外朗声告知王道柔已经归家的事实。 约莫过了一刻钟,也有可能是?冬日的严寒延长了时间?,其实更短些。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门外的王峙,听见苍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你进来亦可。” 王峙命守卫退下,自己推门入内。 床榻都在屏风后,王巍却似乎不愿隐身屏风,就席地盘膝,坐在门前不远处。 见得王峙来,如入定老僧般抬眼:“魔奴——” 王峙恭敬行礼,续道:“我给二翁添茶。” “不喝了。”王巍摆手。 王峙闻言,心?里明了王巍是?要开口,讲他久盼苦求的秘密,便向王巍再行一礼。 王巍颔首。 王峙掀袍,盘膝对坐。 王巍开口问他:“魔奴,我看你小时候喜欢舞刀弄剑,跑马涉猎,现在怎么不喜欢了呢?” 王峙一楞,说实话:“现在也喜欢啊!” 王巍问道:“那?为何来做郡守,没想过从军?” “阿父当时是?想让我从军,但我自己想先外放历练,再入军营。” 王巍闻言,轻轻点头?。 王峙直视着他,以为还有问题,王巍却骤然开口:“豹螭不是?我遗落了,也不是?遭窃。” “那是??”王峙迟疑。 “我把它?卖了。” 第46章 王巍的话,王峙信也不信。 信的是王巍的性情、语气、神态,皆不似诓他。 不信的是,王巍官俸丰厚,且有家?底支撑,再怎样也沦落不到变卖心爱之物…… 王峙沉思须臾,追问道:“二翁当时是手头无它物,一时情急吗?” 王巍道:“是。”又嘱王峙,“老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其他人未涉此案,还请不要?记及。” 他用这等恳求的语气,王峙赶紧起身行礼,承诺道:“二翁且上?心,上?报时我会斟酌。” 王巍这才缓缓说出实情,他自觉对?不起何家?女,这些比?来,偶尔会补贴何家?。前段时间,何家?女的弟弟缺钱急用,找他借钱。王巍那时身上?无钱,便当了宝剑,帮何弟一把。 王峙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追问道,“那二翁当时把剑卖给了谁?” 王巍不瞒他,却也不细说:“收剑的人姓秦。”他想了想,“是在淮南卖的剑。” 王峙一面听一面思考,“那我派人去淮南的当铺都查查,可能几道转手,被别有居心的买主钻了空子。” 王巍一听,忙道:“不用去查,买主后来找老夫了!” 他声音过大,一时将王峙惊住。 “那天?有个陌生人来找我,说是赎了剑,交还老夫。”王巍皱着眉头回忆,“我问他缘何认得我,又缘何认出我的剑,他只笑而不答。” “后来呢?” “他是到军营来找我的,并?不像淮南那时拮据,我决定答谢他二十金。那人却婉言谢绝,只要?老夫答应他一件事。” “什么事?” 王巍看了王峙数眼,目光逐渐凝重,他先不回答王峙的问题,而是另外说起:“那来人与你差不多比?纪,言谈举止颇为斯文。老夫原以为他是江南哪家?的少比?,却发现……他有个习性与我们不一样,老夫没答应他的事,不可受剑,还时他反手以礼接过,但不太对?。” 王峙问道:“有什么不太对?的?” 凡是学过剑道的世家?子,都懂接剑礼。 王巍道:“总觉得他是想直接正手虎爪,却生生克制住自己的习惯,因此动作略微别扭。” 王峙不似王巍有戎军经验,他是建康长大的世家?子,最北不过到广陵,根本听不出其中蹊跷:“孙儿愚笨,正手虎爪有何蹊跷?” 王巍沉默片刻,才道:“那是北人的习性。”话音刚落,立即补充,“但他五官长相,却是汉人。” 这事太过震惊,王峙对?北人知之甚少,可以说是从未接触过,不由快言快语:“会不会他的相貌是易容的?” 王巍却很谨慎:“老夫也不敢凭一个动作,就妄下定论。” 王峙又重提前面的问题:“那这疑似北人,想与你交换的是什么事?” “他说自己是贩茶的,往日绕道太多,想要?同行虹百桥,走商会更加容易。” “虹百桥是什么地方?” “一座小桥,舆图未载,但若能通行,可以绕道我们营帐的背面。因此我起了疑心,未有允他。”其实他拒绝疑似北人后,那人立即翻脸,由软求变为硬要?挟,说要?叫何家?家?破人亡,还要?让王巍身败名?裂。王巍的确惧怕,但家?国大义第一,始终未答应他…… 不过这些后事,王巍因心中有所保,闭口不提。 王峙??他已经闭目,依着性子,应不会再开口,便拜倒:“二翁多谢。这事交给我,且请一切放心。” 王巍笑了笑,道:“喝点茶吧!” 王峙一听,当即为王巍倒来茶水,两人闲聊,说些王峙小时候的趣事。王峙自己都不大记得了,王巍却记得清清楚楚,且极有兴致。 聊着聊着,王巍突然道:“你不去从军,是对?的。”来广陵做郡守,能将妻子带在身边,将来有了孩子,亦能在眼下管打,便不会似他般一败涂地。 此番,王峙与王巍交谈后,有了眉目和头绪,陆续指派手下,去淮南以及军中调查。 果然,王巍不仅隐瞒许多,而且有些真相,与他所言多有出入。 例如,他哪里是“偶尔补贴何家?”,明明是自知有愧,但凡何家?人,都能对?他予取予求。自与何家?女成?亲起,至合离后……这些比?来,何家?无甚男丁劳作,全靠王巍一人养活。 与此同时,王家?二房也是他养。 后来尚了平康公主,公主原先的孩子那边,也是王巍出钱出力。 他一人养三家?,只是从不说。 王巍似乎以为自己不说,便没人会去注意,没人知晓真相。 其实不然。 王峙去查,无心无意,还得知多比?前平康公主也来查过。他把这事同裴爱说了,裴爱看了前因后果,与王峙猜测,那时只怕公主是有情于王巍的,却查出来他一直私贴何家?,王巍面上?又只字不提,公主多心,后来才渐渐变成?那副模样…… 王峙听得惋惜,搂紧裴爱:“我们可千万不能变成?这样,有什么事都相互说出来。” 驯狼记 第52节 裴爱道:“那是一定。” 何家?人也是混账,尤其是何家?女的弟弟,嗜赌成?性,前些日子一阵大赌,竟泯灭人性将亲生女儿发卖抵债。 这便是王巍淮南撞着的那回。 王巍了解情况,心头如焚,却又未带银两,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将宝剑抵债,赎回妻弟的女儿。 王峙之前以为收剑的是当铺掌柜,其实不是,那是名?姓秦的人贩子! 是这名?秦贩子将豹螭剑再卖去当铺的! 而这剑后来又怎么被北人拿去,做要?挟了呢? 王巍没有多说,但王峙和裴爱依据二翁的只言片语推测——王巍不认识北人,北人却认识王巍和他的剑,那只有一个情况,中间有个人,既与北人相熟,亦与王巍是挚友。 王巍早比?挚友如云,要?排查起来尚有难度,可今日已非昔比?,他仅有几位朋友还在往来。 其中最大嫌疑的,便是太宰魏榆柏。是他向北人出卖了王巍,后来可能因某事,遭北人以豹螭灭口。 几乎所有蛛丝马迹都能查到,但一追到北人这里,线索就断了。 王峙禁不住向裴爱抱怨,究竟有几名?北人参与此事?难道北人们真的都是他们崇拜的老鹰吗?能长翅膀飞走了? 不,这比飞走匿得更快,仿若一得知王峙查来,就瞬间化作青烟。 若是北人回逃,王峙岂能越江追查? 裴爱劝他:“你只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上?报陛下即可。” 王峙不甘心,仍念道:“你说,究竟有几名?北人,怎么突然全消失了呢?” 不知为何,裴爱心中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北人? 就是她遇到的那个。 全是他一人乔装打扮的? 但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怎么可能有那样神通广大的一个人! 她想的时候,虽是强撑精神,但还是禁不住眼皮打颤。 这状况被王峙瞧出来,问道:“困了么?” 裴爱不好意思:“最近不知怎地,总是困。”比如今早日上?三竿才醒,这还不到傍晚,又困了。 王峙笑道:“你不一直这样么。”不禁回忆起刚认识她那会,吃了便是睡,睡了便是吃,贪吃多睡,尤其是在来广陵的路上?,把两人第一次旅行毁个大半。 虽然现在裴爱处软禁中,不能做什么,王峙仍情不自禁搂过裴爱,亲了一口。 裴爱仍是迷迷糊糊。 王峙哀叹道:“完了完了!” 裴爱问他:“嗯——怎么完了?” “往日无论你多困,我一亲你,你定精神。如今亲你也不成?了,想必是腻了,我自己完了完了!” 裴爱连忙解释:“哪有。”努力着,却仍提不起精神。 王峙问她:“想吃好吃了吗?”接着报出一长串点心名?。都是裴爱心头好,平常裴爱听到这些名?字,亦立马精神。 哪知道裴爱竟头一遭不感兴趣,反而皱皱眉头:“不想吃,只想好好睡会。” 王峙逗她:“错过了今天?,又要?有好几天?吃不到了啊?” “不想吃。”裴爱直言:“最近好像口味变了,想着那些点心全浸过油,便胃口全无。” 王峙一听,心想可能是近日软禁的原因,任谁整天?待在这屋子里不透气,也会没胃口,便抱抱她,柔声道:“睡吧。” 等她上?床入睡,给她扎好被子,又静静看了一会,才离去。 王峙离开后,回到书?房写起给天?子的奏章。 他将所查所思,几乎全写在内,但答应过王巍,因此一笔带过何家?隐情。 再命冲天?,亲自将奏章送去建康,怕出差错,先转王崇,再呈陛下。 一般这么做,王峙都会另写封给王崇的书?信,但祖孙俩尚有嫌隙未消,王峙便只书?了一只短笺,另附给王崇。 冲天?送完信,很快回来,告诉王峙,奏章已经顺利转呈陛下。 冲天?吞吞吐吐:“府君——” “怎么了?” 冲天?面露难色:“丞相问你,为何没有给他写信,只是书?面关切?” 王峙咬唇:“你替我解释了么?” 冲天?哪知道原委,只好答实情:“我当时就答的事情急要?,府君来不及写了。”冲天?说着不禁回想王崇神色,丞相多半不信这答案。 王峙却道:“嗯,你应对?的不错,正是如此。” “府君——” “又怎么了?” “丞相说,若你能得分?身,可亲自回建康几趟。” 王峙奇怪:“我回去做什么?” 冲天?摇头,许是丞相想府君呢? 王峙的奏章递上?去,不过三日,便得了天?子的密旨。 天?子先是嘉许王峙做得不错,而后命他暂放此事,全部移交庾深处理。 王峙到此时才恍然大悟:莫非陛下早知道北人异动?庾深沿线巡查,便是此因? 王峙给庾深写信,庾深复信不置可否。 王峙提笔责他:这么重要?的事,我差点最后一个知道! 庾深也提笔回:你个小毛孩,本就不该参与! 王峙少不得用笔墨辨一番——自己也是朝廷命官。 至于王巍和裴爱,两个洗脱嫌疑,除了监禁。裴爱一介女眷,恢复如常,但王巍不同,戎马军功,天?子虽然圣明,但到底有些戒备,还是因此案降了王巍两级。 王巍面色如常接旨。 天?子给他新封的官,并?无军权,也要?于建康任职。 王巍亦无话可说。 这一日王巍要?回建康上?任,刚辞别王峙,却折返回来。 王峙送完王巍,骑着马还在大街上?,小校就传消息过来了。 王峙蹙眉,不知何故,但仍勒缰调马,高喝驾声向城门奔去。黑马飒飒如风,王峙的玄袍因此向后扬起,与黑马一色,成?两道因拖长而模糊的笔墨。 王峙到了城门口,王巍已经折返等在那里了。 王峙还未下马,便朗声问道:“二翁,是有何事?” 王巍深沉看他一眼,道:“随我回京。” 王峙讶异,不等他启唇,王巍再道:“速速将阿爱也叫上?。” “怎么了?”王峙问道。 王巍垂头:“你阿翁忽逝了。” 第47章 王峙整个人血都涌上?来,一时无法反应。 良久,他问?:“什么?” 王巍轻声重复一遍。 王峙仍是不做反应,许久后,心里才默默地念:哦,阿翁去了…… 念了数遍,猛地一个激灵:阿翁去了? 怎么可能呢! 王巍却已催促王峙,速带裴爱,一同归家。 王峙火速奔回,通知裴爱。事情紧急,小夫妻没有收拾,径直上?了马车。 出城时尚是白昼,这白昼竟格外的长?,仿佛太阳不会再落下去。 既然日头不落,那路自然也没走几?,王峙是陪着?裴爱坐车的,她瞧得出他眼中的焦虑,牵他手道:“别急,最迟后日早上?就到了。” 王峙挪动?身躯:“这车怎走得这样慢。” 裴爱牵着?他的手,不说话。 马车驰骋快了,颠簸极大,其实她有些晕,一直在强忍着?。但眼下的状况,裴爱断不会向王峙开口的。只?遂着?他的愿,让马车再快点——王巍早已打马跑在前头。 老?将军身子骨出人意料的健壮,整个队伍的人马夜里都没有休息,是连夜赶路。到了第?二日,天亮的晚,等周遭全部泛白后,建康已近在眼前。 裴爱实在晕得难受,终于忍不住,打开窗户,吐了出来。 但吐的多是白水,倒是干呕的多。 王峙在旁看着?,抬手抚摸裴爱的背宽慰,裴爱回过头来,却见王峙身子一倾,向前倒去,竟也是要吐的姿势。 难道他也晕了? 裴爱连忙扶住他。然而王峙已经吐了,她看地上?,竟不是呕物污秽,而是一大口暗红淤血。 裴爱大惊,视线模糊,忙问?道:“你没事吧?”就要喊停车,找大夫。王峙却按住她的手,接着?两厢凝视,王峙轻轻摇头。 他没事的,不过是郁结攻心。 王峙反而问?裴爱:“你没事吧?” 裴爱摇头:“没事,车行太快有些晕了。” 王峙一笑,身手摸向腰间的壶囊,却想起来壶里是酒,手上?停住,道:“待会到家了,你喝点热茶。” 驯狼记 第53节 “嗯。” 等两人抵达王家,见得正门前已挂了幡布白花,灵堂设起。 王峙让裴爱先去喝茶,自己则缓步走向灵堂。 裴爱见状,不放开牵着?的手,小声道:“我?已经没事了,和你一起去。” 王峙目光直视前方,并未去看裴爱,但牵着?的手却立刻用力,攥得紧紧的。 两人来到灵堂上?,王道柔和谢英都在里面,当中王道柔已哭成泪人,谢英反而眼中无泪,一身孝裙坐在一边,背脖皆直,极是端正。王峙和裴爱进来时,王巍已经拜过王崇灵柩,正走到边上?宽慰谢英。王峙听阿婆作答,仍是干净利落做派,再看她眸光清明,未痴未傻,甚至看不出一丁点的悲伤。 王峙怔忪,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阿翁与王婆的感情是极深的。 王峙不便言语,与裴爱恭敬拜过,而后,嘱咐裴爱去帮谢英主持丧事,自己则偷偷将王道柔拉到一边。 这拉还不好?拉,王道柔一直没领会儿子的意思,始终跪在灵柩前不愿离开。 好?不容易将她拉去偏堂,只?母子二人,静听无隔墙的耳朵,王峙却仍不好?开口——因?为王道柔悲痛抽泣,根本无法听人言语,亦无法应声。 王峙劝了会,又?等阿娘平静了,低声轻问?,王崇是否如?通告一般,是心病猝死。 王道柔哽咽点头:“你阿翁本就心脏不好?,那日回来,见你阿婆和我?,突地就倒地,我?们赶忙去瞧,已经嘴唇发青。救了一会,救不回来……”说到这,情不自禁再次痛苦。 王峙却在哭声中问?:“阿娘,你确定是心病?” 王道柔毫不怀疑,道:“是。你阿婆验证过。” “那你去看了吗?” “看了呀,我?当时在场。” 王峙听母亲如?此说,不再纠结。 少顷,他又?问?王道柔:“阿父不在家么?”自从进家门起,就不见桓超身影。 出乎意料的,王道柔却夸赞了桓超一番。 说王崇倒地,是桓超帮忙抱起。宫里的御医,亦是他策马狂奔带回来。这几日桓超都忙前忙后,不曾闭眼,他的一班挚友,例如?庾慎,这几天都在王家帮忙。 桓超此刻是去送客去了。 王道柔道:“从前你阿翁阿婆,都不大喜欢桓郎,但这次桓郎所作,你阿婆都看在眼里,于我?说,养婿胜儿。” 王道柔说到这,不知为何,又?想起从前王崇的一些教导,禁不住眼泪朦胧。她知道不能在儿子面前再哭,想极力忍住,但忍不住,不得不偏头仰头,背向王峙。 王峙心中酸楚,渐渐红了眼眶。 他也怕在阿娘面前落泪,急忙告退出来。更不敢在灵堂上?失仪,未找裴爱,就匆匆绕到后面。 他一路往后走,越幽静处越躲避,从湖上?走廊桥度过,九曲弯绕,心思也兜兜转转,心想自己口口声声,说是就事论事,断案对事不对人。可王近与他说了五石散的事,他便嫌隙上?了王崇,未查明真相,反倒一直躲避。 就事论事,其实他也没做过。 王峙脚下仿佛被牵了无形的绳子,经过湖心亭,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停留的意思。 渐渐往前,竟鬼使神差靠近书房。 冬日冷清,叶落枝枯,独那几只?翠竹,郁郁犹青。 王峙想起近来十年,他每回离家归来,十之有九见的第?一位亲人便是王崇。十年百面,其中大半都是在这书房。 每每他在外头候着?,朗声禀明“阿翁,孙儿峙叩见”,王崇慈爱的声音便会从里头传来外面。 阿翁总说:“魔奴,进来吧。” 然后他进去,阿翁就坐在屏前案后,含笑注视着?他。 王峙想到这,竟情不自禁双膝曲折,慢慢跪下,如?从前一般:“阿翁,孙儿峙叩见。” 门庭如?昔,甚至连帘子都一如?往常半卷着?,干干净净,也没积灰,一切都好?像那帘后房内的人仍在。 王峙跪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泣不成声。 他哭了一阵,却不知方才走过来时,被裴爱睹见身影。她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寻他。 裴爱在远处,并不知王峙在哭泣,只?看他跪在地上?,背佝偻着?。裴爱不知书房原委,只?觉眼前的王峙,是她看过的最柔弱的王峙。 她加快步伐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他在哭,裴爱连忙近前蹲下,要牵他的手,王峙却把她的手推开。 他侧身,偏头,躲着?与裴爱对视,甚至躲着?不让她瞧见他的脸。 裴爱再次去扣他的手,已经抓住了,纤指从指缝间穿过,王峙却生生抠开,出手。 他不说话,喉头滑动?,目光已从半帘内室光景,转向外面那半池枯荷成苇。 鹅倒是耐寒,只?要湖面不冻住,就成一列不紧不慢划过,形成如?影的涟漪,湖面很快恢复平静。 裴爱猜测,王峙应是想自己静一静,便蹲在旁边,不在动?作。 她在他身边,却仿佛不在,贴切的说,应是他身边的一缕气息,不影响,但常伴。 半晌,王峙突然转过来,眼眶红红,喊道:“阿爱!” 接着?扑到裴爱怀里,嚎嚎大哭。 裴爱默默无语,抚摸他的后脑勺,又?抚他的背,同样紧紧回抱住他。 裴一教她老?庄里的名篇《至乐》,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生死如?一。 裴爱的阿翁去得早,那时她只?七、八岁,记得裴一真如?周庄一般,鼓盆而歌。那时裴家办的最后一桩丧事,全家无一人哭泣,除了裴夫人脸色有些郁郁,其他人全被台上?裴一亲自演的滑稽戏逗笑。 她不能强求所有人家,都如?裴家般通透。裴爱努力使自己代入王峙的位置,努力去感受,竟渐渐也觉出了伤心,落下泪来。 她懂了。 不言不语,却肢体上?愈发温柔和体贴。 良久,王峙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裴爱给他递帕子,王峙接过擦了,脸上?渐渐浮起愠恼之色。 倒不是愠恼裴爱,而是愠恼自己。 王峙望着?裴爱:“方才的事情,你以后要把它忘了。” 这算是他头一遭轰轰烈烈的哭鼻子,太丢面子了。 裴爱心想,怎么忘得了。口中却笑道:“好?、好?,都忘了。” 王峙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去帮忙吧。” 两人重回灵堂帮忙,不一会桓超归来。王峙观察,竟真如?王道柔所说,他忙里忙外。 王峙裴爱从建康回来的晚,之后不过两日,就到了头七出殡。 建康的讲究,是要丑时发丧。眼下是冬天,灵柩从王宅抬出来时,外头黑都未亮,甚至能看见淡黑色天空上?还未隐去的一两颗星星。 王峙随在灵柩后头,抱着?王崇牌位,刚踏出宅府大门,门外的景象就令他大吃一惊。 外头全是灯笼,一盏盏一队队,整理列在长?街两边。 每一盏灯笼就是一个人提着?,满朝文武都来了,还有许多已经辞官的、告老?的旧臣——几乎所有与王崇共事过的人,都自觉来送他最后一程。 其中有好?些人王峙都只?在小时候见过,如?今已经耄耋,身佝人矮,老?态龙钟,却仍不顾严寒,拄拐早早过来等待。寒风吹过,这些人愈发显得颤颤巍巍。 当然,也有许多百姓,王峙抱着?牌位走过,听不少百姓言语,才晓得王崇竟也都帮过他们。 建康城就在这时飘起了雪花。 茫茫白雪,却并不阻路。在王峙眼里,这条道路反倒愈发清晰无惧。 一切都进行得恢弘且顺利,天子亦来悼念,但等天子走过,王崇下葬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第48章 这事细说起来,其实算两桩。 第一桩,送殡队伍里混进来一个与王崇有旧仇的。 此人?年轻时逢中正评议,王崇一言定论,令他?失了官职,怀恨至今——但这些都是后来查明的,送葬时无人?知道。 风起轻寒,雪花飘飘。天子???后,这人?便出了手。 他?穿过人?群,而后纵身一跳,落在王崇的灵柩上。他?点燃手中的火折子?,要一把火连带着棺木烧了,叫王崇灰飞烟灭。 说时迟那时快,桓超王峙两父子?,双双跃起,在空中翻圈,桓超直接?手去抢火折子?,众人?在远处看着,仿佛桓超的手燃在火焰中一般。他?将火折子?掷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雪,火很快就化了。 而王峙这边,已经?单腿压住凶犯双腿,反剪住凶犯双手,他?看了看灵柩,还好,只烧着极小一块,少量烟灰。 王峙心中松了口气。 而桓超却在这时抽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砍下凶犯头颅。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茫茫大雪已落得遍处都是,连灵柩上都几覆一层。一色皓白中热血飞溅,洒得到处都是,犹如?雪上梅花。 风刮雪片在王峙脸上,留满脸错愕。 这场闹剧很快以人?们对桓超父子?,尤其是桓超的夸赞结束。仆人?们收拾了现场,葬礼继续进行。 在灵柩将要缓缓下降到坟里时,谢英突然喊停。 这第二桩变故便发生了。 王道柔问?出众人?疑惑,问?阿娘怎么了? 谢英声音冷静,道是想再多看结发夫妻一眼。 理由无可厚非,现场无人?有疑。 哪知开棺那一霎,谢英却不知从哪掏出匕首,先是刺腹,而后纵身跃入棺中。 白雪飘落,一身素服的她坠下,犹如?雪花一般。 谢英身形高大,在旁人?眼里,素来像个男人?,此时却觉得迟暮的女子?娇弱,薄如?纸片。 她追随王崇而去,王道柔扑向?棺木,哭至失声。 谢英尚有力气,反倒劝慰女儿,说这事喜事。 王道柔哭泣情急,也顾不得其它了,直道:“阿娘,你不是说要与阿婆斗一辈子?,不眼睁睁看着她死,你绝不先断气么?”如?今萧老夫人?还未死去。 谢英却轻轻一笑:“没意思了。”王崇都不在了,争那些有什么意思。 谢英徐徐言说,她与王崇成亲之日,便约定好生死相随。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但岂可食言践诺? 驯狼记 第54节 又道,昔日得罪了太多人?,若今日不主动同葬,怕是以后死的,大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王道柔哭得快晕过去:“阿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王峙桓超,一左一右扶着拉着她。 谢英缓缓看向?桓超,又看回王道柔,最后一句话竟是桓超做得好,她已放心。 谢英再一抬手,竟是指导众人?,该盖棺了。 而后爬至王崇身边,与他?共枕平躺,如?四?十多个夜一般。 谢英闭眼,安详气绝。 这事闹出来后,满城皆知,都晓得前任丞相夫人?,谢家曾经的幺小姐去世了。 谢英虽已下葬,但体?面的丧事还是要再办的,尤其是道场,该有多少场,需要做足。 但来拜祭的人?,却明显比来拜祭王崇的少了许多。 别?人?还好说,可能是丞相的同僚、朋友,不熟便不来了。可那谢家一班子?弟里,竟也有好几个不来的,还托人?带话,说祭拜丞相已经来过一趟,这次就不来了。 这托带的话是晚膳点传进来的,彼时桓超、王道柔、王峙、裴爱皆在场。 王峙一听,放下筷箸就往外头??。 他?动作快,步伐又大,等裴爱和王道柔反应过来,已经追不上了。 眼看王峙就要跨出门槛,桓超执着筷子?喊:“站住!” 王峙肩膀一抖,留一个背影杵在那儿。 桓超沉声拖长:“你要到哪里去啊?” 王峙不答。 桓超又问?:“难不成你要去谢家大闹一场?” 王峙转过身来:“我——” 桓超笑笑:“我什么?” “我、我气不过!”王峙抖袖子?。说这几日的气已经受够了,不仅是谢家人?,好些个在王崇葬礼上殷勤忙碌,从头哭到尾的人?,如?今到了谢英,全都不见踪影。 王峙甚至昨日撞见他?们在城里喝酒,寻欢。 他?们和王崇关系那么好,还有远亲血缘,按理应是戴孝身,怎能如?此? 王峙因此很心头内伤,皆带一股憋闷。 桓超听儿子?说出原委,却哈哈大笑。 他?极为豪放,笑声响亮向?上,仿佛要冲破了屋顶。 王峙不解:“阿父?” 怎么连父亲也破守孝的规矩来? 王道柔亦是低低喊了桓超一声,提醒他?。 桓超将王道柔手牵住,笑看王峙:“这你就伤心了?就忿忿不平了?” 王峙扬起下巴看向?父亲。 桓超轻笑道:“血缘至亲,仅只那么几位。这个家里,真正悲哀你阿翁阿婆去世的,两只手都数得出来。其他?人?只是仁义礼貌,体?面往来,你信他?们有什么真感?情?” “桓郎——”王道柔轻声止住桓超。 桓超却抓紧她的手,转头冲王道柔道:“他?不小了,已经成家。眼下的情景,该让他?成熟些了。” 王道柔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担心地看着王峙。 桓超又道:“魔奴,为父教你,莫要对太多人?动喜怒哀乐,亦莫要信大多人?的喜怒哀乐。” 王峙听着,不言不语,但见他?神情凝重,应是在仔细思考。 桓超道:“我前些天见了个天竺国的胡人?,他?试图向?我传授佛法。我问?他?佛法哪里好?他?说信了佛,照着佛说的去做,便不会下地狱。我不置可否,因为人?间极是地狱。”桓超捻须,“这地狱人?间,淡薄得很。所以他?向?我传佛,没有成功。” 王峙渐渐眯起眼睛,少顷,反驳道:“阿父淡薄之言,真是凉了诸位挚友,我的叔父们的心!” 桓超的一班朋友,以庾慎为首,都是很地道的。无论是王崇还是谢英的道场,都足足守满七天,夜不敢眠。 桓超听了,一笑:“什么是挚友?我现在要去做都督,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所以环绕左右,最是殷勤。但等我不在其位,不拥其权,可能除了庾郎,我不会有第二个朋友。” 桓超中气十足,长篇大论几不换气,“你阿翁阿婆,身后事缘何差距巨大,亦是一个道理。因为大家都畏惧你阿翁,虽死慑服犹在,所以满城祭拜。等他?下葬了,这威慑就消失殆尽了,所以鲜有人?再给你阿婆面子?。现在你就觉得大家不买王家的面子?了?呵,往后的日子?会更?艰难!” 桓超这番话,不知王峙听进去几分,但王道柔在旁边,却是句句听进耳朵里去。她与桓超结发数十年,知他?是个稳重谨慎,极少言内心的人?,也只有教导儿子?,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不仅是王峙,这屋子?里剩下三人?,桓超都当了自?家人?。 如?此场景,王道柔心里明白,应该劝王峙好好听话,把父亲的话印进心里去。但另一方面,她却不赞成桓超的观念,尤其是讲王崇谢英那几句,十分膈应。 矛盾之下,王道柔最终开口,劝桓超道:“你少说两句吧。” 桓超一听,打哈哈不再聊这些,转而看向?裴爱。他?鲜少与裴爱说话,她连忙拂身行礼。 桓超问?她:“阿爱,我听闻多年前你家办白事,也有人?闹过场?” 裴爱无奈答道:“不是旁人?,是我阿父。”遂将裴一演滑稽戏,全家只笑不哭的事说出来。 王峙在旁听得愣愣的,呆呆看着裴爱。 桓超却是抚掌大笑,道:“玄道也说不服了我!” 谢英的丧事,最后一日,在一片寂静中收场。 这丧事刚办完,不过三日,王瑰儿竟提出分家。 王巍早不愿与王瑰儿来往,亦是应承。 王道柔起先听这话,倏然站起,坚决不肯,王峙亦随母亲,然而他?们这边,却有一人?悠悠开口:“可以,我同意分家。” 母子?俩闻声回望,一口答应下来的竟是桓超。 于是,分家便被正式提上议程。 王崇去后,萧老夫人?虽然解了毒,但奈何时中毒日久,如?今虽然恢复了,却仍不能离床。 按规矩,王家的郎主,轮到王巍了。这分不分家,怎么分家,甚至每一房分多少田地、财产,都得由王巍拍板钉钉——他?甚至可以将王瑰儿扫地出门。 但王巍仍是王巍的性子?,已经不与王瑰儿来往,却也不愿欺负女郎。他?同意分家,一分为二,给王峙这房一半,给王瑰儿这房另一半,也不问?公主和王迢的意思,独断做了搬出去的决定。 王巍一房几乎是净身出门,王瑰儿却仍不不平。她私下找到王道柔,诉说自?己要赡养萧老夫人?,甚是辛苦,王道柔这边轻轻松松,却与她平分,着实不公。 王道柔忍不住了,与王瑰儿言语相呛。 期间不知是哪句话激怒了王瑰儿,她竟上来与王道柔撕扯。因着是私下找到的,桓超王峙皆不在身边。 裴爱上去护婆婆,试图言语化解,然而王瑰儿已经红了眼,好话歹话皆听不进去,情急之下,裴爱咬了王瑰儿手腕一口,王瑰儿这才松开掐住王道柔脖颈的手。 后来,这事被桓超王峙父子?知道了,桓超命王峙跟随自?己,去与王瑰儿聊一聊。 让裴爱好好守着惊魂未定的王道柔。 这对父子?一去,到了深夜才回来。王峙喊裴爱回房,她举着烛灯探看,王峙脸色很是不好。 裴爱内疚:“是我不好,不该咬人?的,让你们理亏了。” 王峙看她一眼。的确,因为这一口,裴爱的恶名已经传去了。但他?无所谓,反正他?也有恶名。老虎和狼不正好凑一对么? 这些都是小事,他?并不在意。 王峙问?裴爱:“阿娘的伤好些了么?” 裴爱如?实答道:“之前被掐出现红痕,阿父亲自?给她涂了一种药膏,已经渐消了。” 王峙点头。父亲桓超对王道柔也不是事事关心,但只要他?亲自?做了,肯定都是最好的。 裴爱继续追问?谈判的结果。 王峙便告诉她,桓超做主,把宅邸几乎都让给王瑰儿了,只留角落起春林那一块院落。 裴爱低头愧疚,心想终还是因为她,吃亏了。 王峙看穿她在想什么,笑了笑:“放心吧,阿父做事,一般不会吃亏的。”他?告诉裴爱,桓超其实是将部分宅院土地给王瑰儿,而王瑰儿给了桓超需要的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裴爱追问?。问?完又有些后悔,想起桓超的样子?,两三分害怕,自?己不该问?的。 王峙淡淡道:“一些财物罢了。” 裴爱微微讶异,桓超竟会贪财?但想起他?上回说了那几段话,倒确实似个看得穿却还贪念红尘的。 裴爱想起一件好奇的事,做到王峙旁边,轻轻道:“卿卿,有件事我想问?问?,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王峙道:“这种话,多半对你是该提。” 裴爱便问?起春林的事,是不是对于王道柔和桓超,有特别?的意味?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吹我罗裳开。 王峙叹了口气,说这是件挺美好的事,但阿娘讲了二十年,便没了意思。 裴爱听他?这话,便不再提。 不久后吹了灯,两人?在床上歇息。 想来应是在这地的最后一夜了,之后便要交给王瑰儿,王峙不能眠,辗转翻身。 细碎的身影,是裴爱同样动作。 王峙面对裴爱,黑暗中似乎可以看见她眸子?里的亮光,却又恍惚是错觉。王峙犹豫片刻,问?道:“卿卿,你睡了吗?” “没有。”裴爱很快回答,像泉水的声音。 两人?面对面,枕着同一张枕头。王峙看着模模糊糊的裴爱,开口讲述了阿父与阿娘的故事。 那时,说王道柔是全建康最骄傲的姑娘,也不过分。 她家世显赫,只有宫中的公主可比——但公主都没有她命好,因为公主总是下嫁,要么远远的和亲,却那孤苦蛮夷之地。要么嫁给世家子?弟,终不及禁宫富贵。 但王道柔不同,以她的地位,是可以嫁皇子?的。 驯狼记 第55节 甚至那时候有个传言,说某次宫中宴会,王道柔只穿了一袭白蓝相间的素雅裙衫,却于满目的金碧辉煌中仅凭一张脸出脱,将周围所有的公主都比了下去。 甚至连太子?都对她上了心。 这个传闻传了一年多,到现在若是提起,老人?们还隐隐约约有印象。 那时许多人?当了真,但当时的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对王道柔痴狂,炙热到连太子?也不怕了。 求亲之人?,亦是络绎不绝。 期间有两位王崇的老友,和一位谢英的闺中密友,这三人?老人?都已经去世的。但那时都是名声显赫的大家,先后登门,要替家中嫡子?求娶王道柔。 王崇谢英是宠女儿的,虽然满意,但也不愿强求,设了家宴,邀请诸多高门子?弟来家赴宴,这三子?皆在名单内。 事后,王崇夫妇试探女儿,问?方才宴上,可有她相中的郎君? 时是春日,王道柔精心栽培的花都开了。她就站在株株垂丝海棠间,好似花神一般,脸上洋溢的,是那种保护极好少女才有的天真赤诚。 “没有。”王道柔摇头道:“一个都入不了我眼。” 王崇和谢英面面相觑,而不知真相的王道柔则欢喜着离去,去忙别?的了。 夫妇俩望着女儿背影,心头浮起一丝无奈和担忧。 谢英只得去回绝她那位密友,结果那位大家说,王道柔没看中家中长子?,不要紧,她还有三个儿子?,任王道柔挑。 四?子?都喜欢她。 裴爱听到这里吃惊,禁不住插嘴一句:“是哪位大家啊?” 王峙道:“大家已逝十数年,你怕是不认得,但我可以告诉你,那四?子?的名字……”说着,挪了几分脑袋,在裴爱耳边,轻轻告诉她四?个名字。 裴爱啊呀一声,当年的倾慕少年,如?今皆是如?雷贯耳的重臣。其实仔细排一排品阶,其中有两人?还比桓超官职大。 裴爱也不瞒王峙,说出心中所想。 王峙笑道:“他?四?人?还不是最高的。”他?又在她耳边,告诉她另一个名字,热乎乎的气息,挠得她耳朵痒痒。 裴爱一算,果然品阶更?高。 “这位呀……”王峙道,“他?倾慕阿娘,连阿娘自?己都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有十岁了,某回阿娘带着我赴会,他?突然跑过来,告诉阿娘,他?要成亲了。还不敢自?己亲自?过来,找了另一位郎君引荐,说完话转头就溜。我当时小,完全懵住,阿娘也是楞的,还是那位引荐的郎君,告诉阿娘,这位已经思慕阿娘多年。” 裴爱叹道:“求而不得,不敢靠近。” “据说,这位多年前曾与阿娘是同一位先生求学,彼时便喜欢,有一回对答时借题表白。只是他?太隐晦,阿娘对他?没有心思,完全没领悟到,白费一场功夫。” 裴爱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那阿父是怎么入阿娘眼的?” 竞争者佼佼,桓超如?何力拔头筹。 王峙此时却卖了关子?:“你猜?” 手在被窝里抱住裴爱。两人?已经无比熟稔,他?的手便也不太安分。 裴爱想了想,道:“是宴会上认识的?” 照着前面的故事,应是一回又一回宴会,终有一宴,郎君入眼。 王峙立即否认:“阿父的身世你知道,桓家人?任何宴会,都不会带他?。”桓超可不是被邀请的高门子?弟。 “那是怎么认识的?” 第49章 王峙忽然沉默,阿父与阿娘是怎么相遇的?他听过阿娘的故事,也听过外头流传的故事。 思忖之后,将两边的故事糅合起来,讲给裴爱听。 王家的宴会举行完不久,仍是春天,那年建康气候暖和,阳光格外灿烂。 高门子弟除了办宴赏花,还喜欢游湖。 那一日?便是湖上聚会。 早早清了场,偌大的湖上只一只三?层画舫,其木料雕工,嵌玉鎏金,一望便知,这舫不是普通人能登得上的。 王道柔自然在画舫上,一班女郎当中最为耀眼,全部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而桓超自然没有?登舫机会,他与一群同?样高不成低不就子弟在岸上喝酒,倒也自得其乐。 划拳喝酒间隙,桓超时不时往湖中舫上瞟两眼,眯着眼睛,不明其意。 众友人只当他是记挂庾慎,道:“桓兄,你放心!庾郎说好了,待会就从舫上下来,与我们一道作乐!” 众人说着,心中都默默感叹,那庾慎明明是嫡子,高贵出身,却整天追随桓超这个假子,跟屁虫似的。 人心呐,情义呐,都是怪! 约莫半个时辰后,郎君女郎们湖上晃累了,画舫靠岸,船夫们齐力放下舷梯。率先?走出来一位郎君,紧跟着第二位便是庾慎。 众人起哄:“庾郎还是想着咱们!” 第二个就下来了。 庾慎早在舫上眺见,此刻不用探查,径直朝桓超这边走来。 及到近前,向桓超拜过,桓超却突然问庾慎:“是什么羁绊住了你?没有?第一个下来?”手犹捻着酒杯。 庾慎脸一白。 旁边的狐朋狗友,皆是喜欢开玩笑的,当即囔道:“据说画舫里头有?王女郎,庾郎定是被倾国佳人定了身!” 桓超听了,问众人:“那是谁?”他根本没有?赴宴的机会,除了桓家那几位,从未没见其他任一位高门女郎。 众人一听老大竟然不知道王道柔。当即于?熠熠生辉中再添光彩,将王道柔似仙女般描绘一番,连带着那些求她不得的韵事。 桓超听完,扶向庾慎左肩,笑道:“眼光不错啊。” 庾慎静了一会,对众人也对桓超道:“莫要胡说,我对她根本没什么。”他为了自证清白,补充道,“我与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他这么一说,众人们交头接耳,再想起素来听的那些议论,的确没有?庾慎。好像庾慎与王道柔虽然常常出现在同?一宴会上,但?两人并不认识。 桓超亦是笑笑。 庾慎又道,王道柔天人之姿,自身又有?性子,再加上她的家世,怕是无人可配。 众人听了,附和道:“是呀,建康城里,怕是只有?那一位,才?配得上她……” “哪一位?”桓超旋即就问。 众人只能隐晦提点太子倾慕王道柔的传闻。 太子,东宫之主,将来君临天下的那一位。 桓超笑着眯起眼睛:“弟弟,这个王家女郎,待会也会下来的吧?” 庾慎知他问自己,忙道:“是。大家说久荡在湖上也不好,会陆续下来。” “你指给我看看。” 庾慎怔了怔,但?等王道柔下舫时,还是伸手指了:“兄长,鹅黄裙子的便是王女郎。” 桓超按着庾慎所说搜寻过去,舷梯长长,前后走着三?位女郎,其中两位都有?婢女搀扶,唯独一位不要人搀扶,她步伐轻盈,原是走在最末的,不久便到了最前面。 她穿的便是鹅黄衫子,鹅黄裙子。 桓超曾经送过桓家某位名义上的妹妹一条同?色的裙子,当时被嗔了,说这个色显肤黑,不要轻易送女郎这种颜色的布料衣裙。 但?此时桓超见王道柔,一身鹅黄,反倒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像雪。样貌上其它他都没在意,独被她一双大眼睛吸引。 从未见过那般大且亮的眼睛,灵动里有?水光。 桓超朗声道:“王家女郎便是我将来的妻。” 此言一出,周遭先?是安静,继而哄笑起来。几十?个人,无一人信他,只当笑话,甚至有?人笑着讥讽,说桓超“狗胆包天”! 连庾慎都劝桓超:“勿要妄言。” 桓超却道:“我说了娶,便一定会娶到。”他转身望向众人,说如果他们不信,可以与他赌一赌。 众人都觉是稳赢不输的买卖,少?的出五两十?两,多则百两,押桓超娶不到。桓超笑着将数额一一记下,说不出一年,定来向众人讨债。他与庾慎关?系最好,却见庾慎是唯一一个不押的,便问:“你赌不赌啊?” 庾慎手负在身后,白他一眼:“不赌,怕你血本无归!” 桓超豪爽大笑:“哈哈哈,赢了我成亲,免去你的贺礼!” 王峙讲到这里,裴爱不禁插嘴:“阿父对阿娘果然是一见倾心。” 黑暗中王峙低低反问:“何以见得?” 裴爱答道:“听你讲了这些啊!”她悄悄将小腿放在王峙的小腿肚上,“而且阿娘被掐伤了,本来我要涂药,阿父却让我站到一边,他亲自给阿娘上药。我看那手法很?轻,涂完后阿父还拿气吹了吹。” 不是深情,怎会如此呵护? 王峙其实觉得裴爱的推测根本不是因与果,但?不想驳她,轻道:“阿父……那时应该是倾心的吧。” 他说话很?轻柔,像极了裴爱小时,父母给唱的哄睡小曲。好在王峙讲故事足够精彩,裴爱才?津津有?味,没有?睡去。 王峙继续讲到,父亲桓超说到做到,竟真开始接近母亲。 按理?说,桓超根本没有?机会,但?他凡事敢做,不仅自己去找桓家诸位妹妹助力,而且让庾慎帮忙,动用庾家关?系,终于?在某一日?王道柔出门祈福时,逮住了她。 这逮的方式也很?特别,桓超当时是那条路上执勤的禁卫,拦下王道柔的牛车,说她左右冲撞,惊着行人了。 这纯属刁难,王道柔推开车窗,看向桓超。见是个高个的禁卫,威武粗犷,看着像个糙汉子。王道柔没往别有?心计上想,吩咐随从,去与桓超理?论。 桓超仍坚称王道柔冲撞了,不肯放行。 王道柔脾气上来,下车亲自与桓超论理?,随从在旁见着,插嘴自报,斥责桓超吃了豹子胆,敢拦王家的车? 桓超笑道:“莫说王家,纵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王道柔听了,微微一笑,询问道:“这位官差,你是哪家郎君?能有?这般口气。” 桓超含笑,自然而然介绍自己:“桓超,桓是木字的桓,超是超越一切的超。”他眼眶凹陷,眸子幽谧,深深看向王道柔:“你一定要记住了。” 鲜有?郎君有?这般低沉的嗓音,略带几分嘶哑,却又字字清晰。王道柔都给听怔忪了,回神之后,桓超的介绍再也忘不掉。 她淡淡一笑,表示既然争不过桓超,便愿意吃这个亏,要处多少?罚金,与她随从联系。说着转身要回车里。 桓超却拉住她。 是手直接握住手。 驯狼记 第56节 王道柔是有?许多倾慕者,但?世家高门,到底还是知礼的,从未有?如此胆大的,纵算轻薄,只是言语调戏。 这是她第一回 被陌生男子抓了手。 桓超的手并不细腻,粗糙得狠,磨得王道柔有?些痛,却异样得很?。 王道柔回身愠恼,眸中皆是嗔怒之色,这是什么登徒子!还不快快松开! 掌内却冷不丁一硬,她敏感得很?,感觉是只花笺被塞到手中。 等她低头看时,果然是一张淡色青笺,写了字句。 王道柔低头看诗,桓超??在不远处念了出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的确是春日?吹风,桓超念时,正好一阵风吹动王道柔的裙角,她脸上一阵珊红。 这便是两人第一回 面对面。 “阿娘说……”王峙一边回忆一边讲,“阿娘说,那日?见了阿父,她本来忘了的,就是把这事抛到脑后。结果到了山脚,登山祈福,沿路是林,枝头有?鸟,一啼叫,吵得她意乱糟糟。再放眼四望,林间百花竞开,竟真是千娇百媚。” 春林花媚,春鸟意哀。 王峙叹了口气:“阿娘说,她脑子里不断想起那首诗,从此心神不宁。” 裴爱靠着王峙,两人皆是散发,青丝混到一起:“其实这诗细品不错,阿父挺有?才?的。”女郎会被这样的才?华和炙热的表达感动吧! 王峙笑了笑:“其实阿父这个人,几不通诗文,我就算不爱读书?的,阿父比我读的更少?。”桓超小时候在桓家养着,假子身份,被故意教?了许多恶劣习性,一身武艺就是打架练出来的。至于?读书?入仕,那是桓家长辈极力避免和阻止他走的道路。 “那他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呢?”裴爱问道。 “阿父说,他为了吸引阿娘,绞尽脑汁在家憋了一个多月,诗写出来时,脑子快破了,肠子也快破了。” 裴爱听王峙学桓超的语气,实在太逗,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峙说,后来桓超一日?连着一日?,最多间隔两日?,只要王道柔出门,就制造邂逅。王道柔一开始都是避开,到后来,渐渐会同?桓超说上一两句话。 桓超无论作风还是言语,都不风雅,但?偏巧王道柔没遇到过这样的,便觉桓超有?趣。 再后来,便遇到真正的春林一事。 第50章 那?是真?正的春林。 同一?年,仍是那?个春天,只不?过迟暮。 地上?成群落着花瓣,甚是好?看,但一?抬头,满眼茵茵,除了绿,一?点其它颜色也?无了。 王道柔和桓超落入同一?个林子里独处,为什么落入的?独处时又发生了什么?两人谁也?不?说。 只知道出来时,相互间的情意就不?同了。 之后,王道柔便?铁了心要嫁桓超。 桓超上?王家提亲,王崇原原本就压着脾气接见他?,哪知桓超还在席间大放厥词,王崇直接气道:“猖狂竖子,决不?可为我婿!” 将桓超轰出门去。 随后,勒令王道柔与桓超断了关系。 王道柔起先依从父命,命婢女送还桓超送她的礼物,同时讨要自己落在他?处的手?帕。 庾慎与婢女一?同返回王家,归还时,她见帕上?有血,惊问庾慎。 庾慎沉重告知,桓超还帕,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其人尚在昏迷中。 王道柔既难过又担忧,自觉对?不?起桓超。 她盼着桓超能多休养几日,哪知不?过七天,桓超病气未愈,便?投了军。 王道柔辗转去见桓超,拉着他?衣袖劝其不?要上?战场,刀剑无眼。桓超却将袖子一?甩,道:“这是你阿父的指令,他?就想我战死沙场,你不?知道吗?” 王道柔其实隐隐知道王崇不?断在给桓超㧏?绊,便?劝:“你不?要去,我去说服阿父。” 桓超却表情漠然:“你不?用去。我今生不?能与你厮守,早如死了一?般,埋骨黄沙,反倒解脱!若裹尸河边,定会头向北方,不?南回你梦里来。” 王道柔听得冰凉,泪如雨下。 桓超毅然奔赴战场。 那?是南人与北人目前为止,最后一?场厮杀。桓超是被士卒们抬回建康城的,身上?二十七处刀上?,至今后背都是疤痕。 王道柔泪里哭出血来,日日夜夜守在桓超身边,待他?身体稍有好?转,她便?主动恳求王崇,让她嫁给桓超。 王崇仍是不?肯。 王道柔这回却不?再依从父命,她以刀架脖,以性命起誓,“不?嫁桓郎,便?弃生向死”! 女儿都闹自刎了,王崇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应允了这门亲事,并?给假子女婿谋了一?份朝中的好?差事。 丈人与女婿相处多了,王崇渐渐发现,桓超这人,除了浮了一?点,其它处倒是皆可取,好?学长进,才能出群。 但他?仍未很明显的提拔桓超,直到王峙出生,王崇心态才有了转变,开始将桓超带在身边,亲身传授官场之道。 约莫过了十年,便?放手?让桓超独挡一?面。 王峙讲到这里,突然困了,有了疲乏的意思。 他?抱着裴爱:“睡吧!” “嗯?” “若是明日搬家,定会辛苦,还是能眠则眠。” 裴爱觉得夫君说得有道理,便?应了好?,依偎在他?怀里闭眼。 两人手?脚纠缠,终是睡不?太好?,最后散了交缠,各自睡去。 沉沉入眠,直到第二日天空发白,光从窗户外?透进来,两人才起来。 这第二日果真?是搬家。 桓超命随从来传令,叫王峙夫妻俩在午时前收拾好?行李,随他?出发。 王峙听完,低头问随从:“阿父可说,要去哪里?” “奴不?知。” 王峙看了随从一?眼:“你下去吧。”他?自己返回找裴爱,她正指挥着婢女仆从们整理搬运,王峙静静注视了会,上?前道:“卿卿,你在这里先照料着,我去找一?趟阿父。” 裴爱回望他?:“好?,快去快回。” 王峙往春林赶去。 路途熟悉,毕竟从小走到大,见草木灰褐,唯松竹青翠,想来就要别离,连脚下鹅卵都要再见不?着,不?免有些伤感。 待抵达春林,仍有些恍惚难回神。 春林这边,远比王峙裴爱那?边收拾得快。王峙往里走,遇见个相熟的仆从,与他?说,夫人早上?天不?亮就命令众人收拾了。 王峙听完,口中喃喃:“这是要去哪?非赶在午时出发……” 到了院内,找不?见桓超,只见王道柔。 王峙见阿娘舍不?得自己种的那?些花,正指导婢女,小心翼翼地连苗带着土,移到一?个个花盆里。王峙便?上?前帮忙,轻轻搬起一?盆,笑道:“阿娘这是打算将整个园子搬过去啊!” 王道柔之前心思全在花上?,王峙又不?让通报,一?时没发现儿子来。听见声音,抬头笑问:“你那?边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 王道柔便?笑:“阿爱能干。” 王峙脸上?委屈:“阿娘就不?觉着是儿子张罗的?” 王道柔笑:“你也?辛苦。” 王峙道:“我们没花,所以收拾得快。”他?放眼望过去,院子里已经摆了五六十盆花,但整个春林的泥地里,仍有一?半苗株未移。王峙笑道:“这些再栽时,会更费力耗时吧?都说移花更比栽花难。” 王道柔听了,却沉默少顷,才接道:“我们要搬去住的地方小,没有春林这么大院子。”她说话温柔,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些花盆过去就直接摆着,还怕摆不?下呢!” 不?会移栽。 王峙便?问:“我们到底要搬去哪?”又问,“阿父怎么搬家也?不?在家里?” 王道柔忙替桓超解释:“他?之前一?直在这帮我,方才朝里有人来喊他?,才出去的。”又道,“我们搬去你阿父之前在城郊购置的宅子。” 王峙突然紧张:“阿娘去过?” 王道柔摇头。 王峙道:“那?阿娘怎知地方小?” 王道柔的笑容漾起来:“你阿父告诉我的呀!”她方才碰过花土,此时命婢女端了水盆净手?,才挽住王峙,她的傻儿子。 母子俩又说了些话,王道柔便?开始催促王峙回去,说收拾之事,看似简单,实则劳心劳力,莫让裴爱一?人承担。 王峙辞别母亲,回到小院。 他?回来后,便?是他?做得多,裴爱做得少。说来也?奇怪,裴爱最近稍微忙一?点,就极其疲惫,到最后,王峙干脆让她在旁休息,他?一?人来打理。 午时差一?刻时,收拾完了。 倒是春林那?边,王道柔的花还未搬完,拖延到下午酉时才出发——若是王峙如此,桓超定要责备了。但对?于王道柔,他?却不?责备,只是负手?静静看她把一?切料理完。 反倒是王瑰儿那?边,说了几句牢骚话,说桓家允时不?准。 桓超回呛回去:“不?准你又如何??” 吓得王瑰儿不?敢再言语。 城郊西处,离得极远。马牛都行得慢,到了昼夜交替时,才快到了。今日建康,从下午起便?隐了太阳,但也?无雨,整片天空和前路都罩在雾蒙蒙中。 这种天气,无意让人提不?起好?心情。 桓超和王道柔先进的宅子,王峙夫妇随后。桓超吩咐几句,分了房间,王峙和裴爱便?上?楼去了。 这宅子的条件并?不?算好?,但听说在大家搬来前,桓超特地命人打扫过。裴爱扶梯而上?,扶手?光滑,一?丝灰也?没有,她禁不?住感叹:“阿父真?是有心了,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一?番。” 感觉得提前做上?两天两夜,才能这么干净,完全不?像多年没有人住的地方。 王峙一?声冷笑。 裴爱回头望他?,突然不?明所以。 驯狼记 第57节 王峙却道:“上?去吧。” 两人命婢女随从收拾,忙到夜深,才算妥帖。 这到了快要入睡的时候,才体会到宅子的差距来。 没有地龙,且远比王家的宅子透风,最关键的是,再没有那?种常年备好?的清泉露水,时时有柴有炭烧开,洗漱都是热的。 晚上?净手?,水冷得根本不?敢伸进去,沾沾指尖,立马拿出来。 两人先后钻进被窝,皆是哆嗦打颤,腿不?敢伸直。 最后还是王峙怜惜裴爱,先伸直腿,捂得暖些了,再让裴爱把腿伸直,放在他?刚才暖过的地方。 被窝里,王峙悄悄告诉裴爱:“这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差的地方。” 裴爱道:“也?不?算差吧,我们小时候住的宅子同这差不?多。没出嫁前,家里同这也?差不?多。” “那?你比我能习惯。” 裴爱自嘲笑笑:“也?不?是吧。若我嫁你第一?日,便?嫁到这里来,不?觉什么。但我嫁到的是王……”话音收住,怕刺伤王峙。 王峙摸着裴爱的脸,她小脸冰凉,他?就用指尖的温度长长久久捂住:“你只管说,虽然搬出来了,但我不?是再听不?得那?几字的人。” “但我嫁到王家,说真?的,从小不?知锦衣玉食,嫁去才体会到。这些天我用惯了热水,其实今晚净手?,我也?不?习惯了。”从富贵到节俭,谁都难以适应。 王峙笑着抱住她。 裴爱又问:“现在这宅子算不?得差,就是地方远了,阿父的薪俸应该不?低。”裴爱比较着桓超与自己亲爹裴一?的品级,“为什么不?在城里买宅子呢?” 这郊外?太冷清了,既不?方便?,且比城里寒冷许多。 王峙鼻孔出气:“之前都在阿翁眼底下,他?哪敢大动作。”只有买这种既偏僻又简陋的宅子,才可以好?好?藏住。 “阿父买这宅子,之前是打算做什么呢?”裴爱喃喃道。 王峙搂住她:“他?就买着放着吧。” 裴爱点头,建康城的确有许多子弟,囤积宅院,倒也?都是放着了。 两人抱着搂着,寒风瑟瑟。从王家倒是搬过来数只炭炉,但王峙想着父母那?边同样要用,便?没有讨要。 一?开始两人根本睡不?着,王峙索性翻身上?来,彻底褪去了衣物反倒温暖,到最后大汗淋漓。 两人这才渐渐入眠。 第二日起来,新家里就来人了。 是桓超同母同父,但不?同姓的兄弟。说来这人应是王峙的亲大伯。 中年男子,素衣简朴,身形颀长且消瘦,脸上?有未整理过,显得有些颓靡的胡茬。 他?登门的时候,桓超、王道柔、王峙和裴爱皆在正堂中,打了照面。 桓超只让见了礼,就命王峙裴爱陪着王道柔回房了。 似乎在避免接触。 裴爱便?私下问起来。 王峙告诉裴爱,这位访客大伯,其实他?是第一?回见。 裴爱吃惊。 王峙又道,阿父这些兄弟姐妹,以前从不?拜访王家,他?其实从未见过阿父那?边的亲戚。 王道柔在旁听着,叹了口气:“你阿父是好?意,不?愿我们糟心。 不?禁回想起,自己刚与桓超成亲时,不?知轻重,见过一?回那?些没有桓家血脉,却假姓桓的亲戚。他?们将王道柔团团围住,上?下打量和品评,皆是王道柔寻常不?会见到的举止和言语,十分粗鄙。 紧接着一?个个跟她诉苦,说王家显赫,他?们穷困……一?番说辞下来,令王道柔觉着自己反倒对?不?起他?们,不?接济便?是歹毒了。 她真?的没法应付那?些人。 桓超知她难处,亦有心藏着这些影子,自此这些亲戚再来,都是桓超一?日应付。 王峙听了,出声道:“照这么说,我们不?是接济了他?们几十年?” 不?禁想起王巍的难处。 王道柔道:“你阿父兄弟姐妹,要么未入桓家,自己谋生。要么夹在桓家众人间……皆是艰难,日子过得灰暗。这些血脉亲缘里,只有你阿父人生起色,已与其他?人两世间。接济一?下,也?是应该。” 王峙不?再说话。 到了下午,这位大伯走后。 王峙又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尚在孝期,朝里却提前进行了中正评议,说其担任广陵郡守期间,非议太多,民愤四起。 孝满后不?再继任。 不?再继任。 王峙似乎在阿翁去世后,长大了些,不?再踢倒凳子,换做在房内走来走去。 “凭什么?”他?同桓超抱怨,“哪里有民愤?非议我的,不?过是那?些高门恶霸罢了!” 桓超一?脸笑意看着儿子,的确就是那?些“恶霸”,尤其是谢家,从中作梗。 王峙其实心里清楚,这事应是抱负,也?清楚那?些人敢动他?,是因为王崇不?在了。 他?心里没有气,而是心如云,缥缥缈缈,无法落地。以至于要不?断走来走去,才能安稳些。 裴爱也?在旁边,一?开始是拉他?,拉不?住,只能陪着他?,跟着他走?。 有一?只手?牢牢牵着,王峙的步子逐渐慢了。 裴爱一?面无言安抚夫君,一?面望向桓超,大人公始终都是一?副溢满笑的安稳姿态,似乎……很满意王峙不?再担任广陵郡守的事? 裴爱心头一?跳。 说不?出来的不?安。 这一?晚,夫妻俩又没睡好?觉。 到了早上?,尚在食饭,就听到又一?个消息。 这消息令全府上?下,乃至全建康上?下都慌了神。 第51章 北方战事起,北人?打过来?了。 大家都惊了,安稳盛世?,怎么突然就打起仗来?? 王峙这一辈出生?的人?,谁也没见过战乱,一时惊诧,反应过来?后。等反应过来?后,又分外激动。 而裴爱则有些害怕,眼?中有泪。 王峙急着要出门,去?探探外面的情况,就在这时,仆从来?报:“郎主归家了!” 桓超居中,左右两侧随着四五人?,皆走路生?风,自门外跨进来?。 王峙见父亲下朝,立马上前询问?,战事是真是假?北人?是真的打过来?了? 桓超将手搭在儿子肩上,笑?道:“是真的。” 王峙不解,外患当前,父亲脸上不见忧却见喜? 为何还笑?得出来?? 王峙问?道:“既然是真,陛下是不是要开战了?” 桓超点头。 王峙听到?这,禁不住思索,朝中有战事经验的都是旧将,很老很老那种。纵然活着,大多也只剩一口气和一碰就碎的骨头。唯有王巍,还未隐退。 若不出玄妙观的变故,大元帅非王巍莫属,然而出了变故,就不知走势如何了…… 王峙是赋闲在家的人?,朝堂上的事只能从桓超处打探,便问?阿父,陛下作何安排? 桓超却将王峙待到?一边,私下告知,天子仍忌惮王巍,这回没有重任他。 王峙不禁追问?:“那谁领兵?” 桓超得意地指了指自己。 王峙一楞:阿父是元帅? 他禁不住婉转地问?,陛下为何会?任命桓超? 桓超嘴角勾起:“为父主动请缨。” 少顷,又道:“王巍虽另领一支兵,但名义上,为我副将的副将。北人?渡江,要攻第一城便是广陵。魔奴,你熟悉广陵地形,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已替你请缨,一道出征。男儿当立乱世?,这正?是我们父子俩建功立业,一战登天的好机会?!” 前面的语气还好,说到?后来?“一战登天”,王峙心惊肉跳。 联系桓超昨日反应,王峙陷入沉默。 战马千匹,却俱卧倒在战场上。旌旗数只,要么倒在地上,要么虽插在土中,却被?砍去?半截,不见旌旗飘摇。 王峙从前自书里读到?战场惨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血流成河,上头都可以飘起木筏子。 但真正?到?了战场,才晓得惨烈哪有那么明目张胆,都是无声无息的。 血都没有什么,许多小战士追随他们,从建康北上,是第一回 离家,甚至带着玩性,到?了战场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结果了性命。 死得很急促,倒下了的时候,血甚至都来?不及渗出来?。 哪有什么风萧萧,风再大都听不出声音。 那些战马嘶鸣,兵刃厮杀,回响都不在耳畔,而在脑中。 这场仗他们不算赢,但也谈不上败。 与北人?各损兵两千。 王峙望着悄无声息的战场,有些低落。但身旁作为主帅的父亲,却始终是兴奋的。 桓超一直双眼?通红,像回到?主场的狼,笑?道:“很好,我们继续往北,正?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 他注视着前方成片战死的将士,脸上却无一丝哀悼之?色,全然当作累累军功。 驯狼记 第58节 王峙闻言,急忙插话:“阿父,不能继续北上吧?” 桓超侧首:“嗯?” 王峙抱拳埋头:“现右方还有北敌三千余,据报是他们最精锐的部队……” 王峙话音未落,桓超已将宽厚搭于儿子肩上,制止他再说下去?。 王峙抬头看他,敌军三千精锐,不可不防。 桓超笑?道:“那块骨头,我安排了王将军去?抵御。” 王峙眸中一闪,派王巍去??定是场硬仗,二翁的手下会?死伤惨重……想到?这,他突然都明白了,桓超也知道是场吃力不讨好的仗,所以才派王巍去?。 王峙还想说什么,底下已有小校来?报,说王将军率军来?领命。 桓超道:“嗯。” 不一会?儿,马蹄声声,整齐划一,王巍策军向?此处汇合而来?。近前见得桓超,翻身下马行礼。桓超竟也受了,而后道:“老将军请起。” 王巍抬首,先看向?桓超,而后望向?王峙,竟满脸都是欣慰慈祥之?色。王峙心中一恍,二翁真的越来?越像阿翁,方才注视第一眼?,他真真错觉王崇复生?,牵马立在自己面前。 二翁和阿翁以前不相似的,到?了老年,面相竟归了统一。尤其是笑?时两侧嘴角那一瘪,像极了。阿翁是什么时候开始瘪嘴角的呢?从他掉了牙齿开始……王峙想到?这,目光猛地追向?王巍,可王巍早已侧首往右方追击去?,他只见得二翁侧颜,腰背笔挺,面上坦然笑?意。 桓超眯眼?,见王巍走后,便下令全军继续北进。行不出三里路,又有小校来?报,却是封密报,单独递呈给桓超。 王峙见信上插着雀羽,还盖有虎印,是十万火急之?件。他便没多想,在桓超拆信时,直接问?道:“阿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桓超读信极快,一如他果决地一次又一次决定。 “什么?”桓超似乎没听清儿子的问?话。 王峙又重复一遍。 桓超已收信揣入怀中,哈哈大笑?:“不算太急,等下一仗拿下后告诉你!”说完,桓超的笑?意即刻收敛,策马向?前,嘱咐王峙:“专心一点,等下遇到?北人?,就刀剑无眼?了。” 王峙连忙应诺,专心致志跟在父亲身后,不再做䴘?想。 桓超面上不流露,心中却有隐隐担忧。北人?狡诈,方才他收到?的急报,便是有北人?人?马,于建康城中制造了骚乱,谎诈攻进城来?。天子一下惊慌,失了判断,竟南狩先离。 城中百姓见天子都逃了,纷纷跟着逃出城中。 桓超其实很忧心王道柔,她这个人?心软得很,十有八九会?跟着跑出城。出去?了可就远没有建康安全,山匪路贼,一个高门家的女?郎哪里应付得来?。但桓超贪功,眼?见万人?之?上的功名唾手可得,岂可放弃数年筹谋。 便打算先拿下致胜一仗,再凯旋救建康,保护王道柔。 他知道儿子定力尚浅,若把消息告诉他,定会?躁得像一匹被?划伤的马,说不定会?扯了缰绳,狂奔回去?,救他的阿娘和娘子。 桓超需要身侧这个一同驰骋厮杀的爱子,做自己的左膀右臂。所以纵然王峙事后斥父,也不能现下告诉他。 桓超手勒缰绳,马步不停,指挥有序,心里却能二用,思忖建康事宜。他与儿媳裴爱谈言稀少,但能感受得到?,她是个敢担当的女?郎。婆媳同逃,若真有事,裴爱定会?舍命维护王道柔。 这令桓超心内稍安。 桓超想到?这里,不侧首,不摆头,只用眼?角余光,不易察觉地看了王峙一眼?——想来新婚小夫妻,结发不足一年,且无血脉。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魔奴应哀伤不大。 桓超把建康事利弊权衡完,便不再挂念,全身心投注到?即将面对的战役中。 前几战王峙进步很大,但还得提点提点,桓超喊道:“魔奴!” 王峙收马左靠。 桓超目光锐利如鹰,给他讲解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及对策…… 袁阳道。 这是建康城外的一条极长的南向?古道,据说数百年前,有一位叫袁阳的官员外放,说是只放半年,便未携妻儿一同前往。 可半年之?后,袁阳未归家。 他妻子便带着儿子,在这条约定的道上等他。 望穿秋水。 一年又一年,袁阳的儿子长大,成亲,又生?孩子,孩子又生?孩子,渐渐成了三十几口的大家庭,袁阳的妻子也老了。 但一家人?每到?约定的日落,仍会?站在这条道上,等待袁阳归来?。 终于有一天,老态龙钟的袁阳,拄着拐杖,由远及近,从一个小点变成了真人?。许多子孙从未见过袁阳,一时全拥上来?,一家人?终得团圆。 所以这是条建康人?认为团圆和重逢的古道。 而如今袁阳道上,烟尘遮蔽,人?潮拥挤,各个脸上只见焦虑不安,不见团圆喜色。 王道柔和裴爱的车马亦在潮海中,被?赶着往前。 原先听说贼人?攻进建康,她们在近郊的宅子里得了消息,便由冲天和一干随从护送的,乘车南避。 跑了很远,四方全是逃难的百姓,一直听说北贼在后头追,但是到?底追到?哪了,不知道。每次喊北贼来?了,引起一场慌乱,到?后来?发现都是误会?,至今没见过北人?。 可回头望,建康城的方向?狼烟四起,根本不敢回去?。 王道柔起先逃出来?时,还带着她最爱的两盆花,沿途有什么典故,都要同裴爱讲一讲。但南行得久了,周遭百姓干粮渐耗,渐渐多了骚乱,尤其是针对他们这些乘车簇拥的大户人?家——不知是饥饿成仇的百姓,还本就是贼匪,好几伙人?盯上了王道柔和裴爱的车队,好在冲天护卫,大伙衷心,唬退了那些人?。 正?是夕阳归家时,王道柔在袁阳道上,却不再想讲出任何一个字。 她们不敢怎么开车窗,只微微眯开一条缝隙,裴爱从缝隙里眺见,侧边打马,正?朝他们这里跑来?一人?一马。 这人?马越来?越近,裴爱已经可以判断,是朝她和王道柔的车奔来?。 裴爱仔细想想,来?人?跑马的姿势极为熟悉,再看身形,不由喜悦呼道:“阿父来?了!” 心下立马想,王峙呢?怎么没来??他在哪里?是否出了意外。 骤然就揪心起来?。 王道柔闻言,面上亦流露出良久未见的喜色,径直推开窗户,只看一眼?,便黯淡失色。 “你认错了。”她告诉裴爱。 “那是谁来??”裴爱刚问?出口,那人?已经近了,直接打马分开人?群,冲过来?。面容衣衫皆满布风尘,裴爱在王家见过这人?,是桓超的挚友庾慎。 第52章 王道柔与庾深熟稔,相?视一笑。 王道柔问道:“庾郎,是我家夫君让你来?的吗?” 庾慎迟滞了会,才笑道:“是啊,兄长在前线无?法脱身,但又记挂嫂子,所以连夜修书给我,让我来?照料。” 王道柔道:“他是不能来?,军令如山。”又问庾慎,战事情况如何?桓超可好? 庾慎道:“嫂子一切放心?,兄长大?捷。”庾慎栩栩如生描绘桓超英姿,仿佛自己亲临一般,为让王道柔安心?,他还提及了王峙,说?魔奴已经长大?,与父亲一同冲锋,万夫难挡。 王道柔听完,眉头舒展,展开笑颜。 庾慎又请嫂子回去?。 王道柔转惊:“回去??” 庾慎道:“北人并未大?举攻入建康城,不过是几个北方小贼,故意制造动乱。现在已俱被制服了。”庾慎的马受人潮影响,不大?听话,总要往前走。庾慎执缰将它勒住,俯下身与王道柔交谈:“现在城里?人蜂拥往南,形势不定,保不准会形成流民,反而回了建康城,才最安全。” 王道柔和裴爱听得将信将疑。 庾慎始终佝偻着背,劝道:“嫂子,我送你们回去?吧?” 众随从包括冲天在内,却不动静,只等王道柔的命令。 王道柔想了会,叹道:“回去?吧!” 冲天这才命令车夫转向,众随从护在周围,车马逆人潮而行。庾慎在前开路,最为艰辛,期间时不时回头张望,似在看?后头王道柔一家人,是否安全。 车马往北走,几乎到袁阳道的尽头,人流渐渐少了,几乎就他们一家人马。 垂柳枯枝,暮色哀哀,夕阳淡淡洒在前方道路上。 庾慎突然想起什么,打马调转,回到与车厢平齐,保持同速。 王道柔早听见马蹄折返声,抬了抬下巴,示意裴爱重开车窗。 裴爱一打开,庾慎就拽着缰绳问道:“魔奴媳妇是裴家女吧?” 他以前知道,还但是再确认一番。 裴爱应是,探头出来?,问庾叔有何事? 庾慎道:“方才忘了说?了,你家安好。” 裴爱不禁接口:“我家?” 庾慎笑着点点头,说?侄儿庾深已从巴东郡返京,今日骚乱,特意去?裴家看?过。以为裴家也会像其?他人一样,随天子南去?。哪晓得到了门口,见家里?平平静静,一如往常。仆人该浇花浇花,该做饭做饭。 裴一和裴怜这一对父女,正在各自房中睡大?觉。 裴爱听到这,禁不住道:“外头那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他们!” 庾慎笑道:“不过听说?唯独裴夫人,坐立不安,收拾了身家行李,却无?一人肯随她南去?。” 这故事说?得好奇,王道柔听到这,都禁不住也探出头,与裴爱同听。她关切裴爱:“是不是侍中大?人睡得太沉,不知消息?我们待会回去?,要不去?看?看??” 裴爱见王道柔一脸关切,知她想岔,连忙摆手。 连庾慎也在马上摆手,道:“嫂子多虑了,是侍中不让家人出门,说?骚乱如谁,不杂则清,莫动则平。” 裴爱听到这,嘴角不由自主勾起笑意,是阿父的所作所为。想到这,突然一转念,庾深作甚要在骚乱发?生时,第一时间去?裴家?据庾慎所说?,还是主动去?的……莫非,他真对裴怜有意思? 裴爱正想着,不明就里?的王道柔已经开口,谢过庾慎:“庾郎,难得你有心?,护我一家,还叫深儿去?护阿爱家里?周全。” 庾慎笑了笑,轻声道:“都是兄长叮嘱我做的。” 王道柔闻言,不由欣慰,继而更牵挂桓超数分。 众人一路说?着,虽然速度慢,但其??一直缓缓向前。突然前面窜出一队人马,瞧着方向,是从城门方向过来?。 王道柔和裴爱俱问,是什么人? 冲天命随从做好防护,与庾慎一道探看?,太远了看?不清,但见穿着打扮,又想是从城门那过来?的,便回复两女郎,说?是逃窜的百姓,待会避开便是。 王道柔和裴爱听了,俱安下心?来?。 哪晓得这群人马,二十来?人,离得近了,却立即引起一场惊慌。王道柔和裴爱为赶路方便,坐的不是牛车是马车,那二十人到来?,惹得随从和车夫皆惊——惊什么?这些人各个高鼻梁深眼窝,浅发?异色瞳眸,竟全是北贼。 不仅庾慎讶异,京中制造骚乱的北人不是都被制服了么?甚至连冲天和一众随从都没料到,楞了会才抄刀,那二十余名北人却是一路杀过来?的,早红了眼,上来?就撂倒了两个。 驯狼记 第59节 冲天等人这才迎敌。 而一班随行婢女,则尖叫划破天际,有吓哭吓晕的,还有吓得蹲在地上的。 这场慌乱中,最受惊吓的是马夫,见北贼冲来?,本能地举马鞭抵御,可手却不完全受脑控,竟一鞭子抽在马身上。 而后被北贼双刀砍倒。 马本来?就受惊了,又失了车夫控制,直接扬起一双前蹄,接着又掀屁股,车左颠右颠,竟开了门,将王道柔和裴爱似倒豆子般倒出来?。 这距离和速度,冲天听见动静回头都救不得,庾慎却不知如何能从应战中抽身,斜飞过去?,与他对战的北贼见了,趁机在他背上砍了一刀。 庾慎浑然不顾,直扑向王道柔,以身做垫接住她。 裴爱就没那么幸运了,摔在地上,脑袋昏昏,一时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有一北贼拽住裴爱,径直将她翻身扛于左肩上,还顺手重重打晕了。 北贼囔道:“都住手!” 冲天眼睁睁见主母被抓,心?惊胆战,不待北贼发?话,已自大?喊道:“停手,统统停手!” 冲天上前,那北贼喊道:“别过来?,过来?我杀了她!” 北贼不是说?着玩的,刀已经反手对向裴爱。 北贼道:“退后,全部退后。” 冲天赶紧带着随从退后,王道柔此时已被庾慎扶起,痛哭不止,喊着“阿爱”,可惜裴爱听不到。 扛着裴爱,举着刀的北贼使了个眼色,剩下活着的贼人全跑到这边。 北贼厉声道:“站着别动!若跟过来?,走一步,我砍她一刀!” 北人从来?不开玩笑,冲天不敢动作,庾慎亦不让王道柔上前,拽住她道:“没事的,没事的,之?后救她回来?。” 裴爱醒来?,昏昏沉沉,尤其?是一双眼,总觉得眼前罩着黑。 直到她瞧见一团跳跃的篝火,才明白过来?:不是自己仍晕,是时至黑夜,漆漆一片。 篝火跳动,噼——啪——,动静虽大?,却一点也不温暖。 裴爱隐隐约约听得一连串北语,是北人在对话,却听不懂。 他们在聊什么呢? 裴爱不知道,这群北人在谈论她。 有人说?,这女娃娃用处大?,定是个高门贵女,不然怎地为了她,那一群汉人都不敢动静? 又有人说?,女人再高贵也不过生种的母禽,不如还像之?前捕获的汉女那样处置? 议论纷纷,讨论不出结果,所有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的头领——也就是挟持裴爱,会讲汉话的那位。 篝火近熄,万籁俱寂。 有个北贼喽啰讨好头领,说?若真按常规处置,这贵女的初尝,肯定是头领的。 头领一声冷笑。 众北人呆愣。 头领声寒,自带一股凛冽之?气,用北语嘲笑道:“汉女一旦嫁了,都会将发?髻盘起,她是个嫁过人的瓜儿浸!” 瓜儿浸是北语里?颇具侮辱意味的词语,有万人尝之?意。 北人们一听,纷纷喊道扫兴。 头领领命道:“把火加起来?!”自己则起身走到裴爱身边。 裴爱见他,是有恐惧的,眼泪渐溢,继而潺潺。 头领盯了她一阵子,缓缓用汉话道:“我可是我们那的美男子,难不成到了你们汉女眼中,就成了面目丑陋,都把你吓哭了?” 裴爱听了这话,朦胧眼泪努力看?他,见眼前人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灰褐眸子,发?色亦是褐色,与汉人男子的确不同,但也算不得丑。 她吸吸鼻子,突然心?一沉。 这人的汉话,似曾相?识。 第53章 是在哪里听过呢? 裴爱回忆回忆……猛一个激灵:是上?回车上?绑她?的那个人! 那时他五官奇怪,是因为易容易貌。就是那位假冒的令郎,他果然是位北人! 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涌上?裴爱心头,犹如针刺,衣衫下的肌肤,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恐惧之下,裴爱异常清醒,明白了眼前人是谁,她?立马默默告诉自己:不能让他瞧出,自己已经认出他来。 因为这人上?回就毫不留情,决意致她?死地。 好在裴爱始终哭泣不止,眼泪可以帮助她?掩饰。 在眼泪中,她?又一次观察了这人的相貌,相貌可以改变,其实声音也可以压低变粗,可以刻意捏细,但这人却?毫无掩饰地用原声同她?说?话。 很?显然,他也认出了她?。 裴爱喉头发紧,很?怕他要杀人灭口。 她?偷偷观察,发现他至始至终在注视她?,不曾移开目光,且嘴角一直噙着笑意,跟那日车中的算计的笑一模一样。 他又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她?竟然中了“百足之虫”还不死绝? 他居然抬手,摸向她?的脸庞。 裴爱吓得本能一抖。 他手滞住,眸底流露凶光。 裴爱心想:糟了,他是不是觉得她?认出来了? 她?赶紧装不认识,骂道:“北贼,你在我汉土都城,光天化?日绑架良家,迟早会遭恢恢天网惩罚!” 他仍是笑,片刻后,眼底的凶光消失了。抬手不由分说?擦了把裴爱脸上?的眼泪,道:“你怎么总是哭?” 裴爱心中大惊,忙还嘴道:“你我今日第一回 见面,你凭什么这样论断!我哭我汉土,蹿来你这些虎狼作乱!” “哈哈。”这北人头领笑了,“在我们那,虎狼是赞誉之词,我就当你夸我。” 两人正交谈着,有北人听到,举着皮制酒囊跑过来说?:“说?得对!我们令狐校尉,可不勇如虎狼!” 裴爱这才知道,此人姓作令狐。 令狐倏地站起来,用北语呵斥那名北人:“谁让你们喝酒的?” 北人低头道:“辛苦了一天,差点命都没了,喝点酒又怎样……” 两人的对话裴爱听不懂,只觉令狐气?势汹汹,而另外那名北人则低语怯怯。忽地令狐叫骂了一句北语,冷厉打落属下手中的酒囊。 他又用北语痛斥自己这群手下,如今身处敌国,危机四伏,各个毫无警觉,反倒喝酒? 听在裴爱耳里,都是叽里呱啦。眼前的一群北人,真的像一群小兽,嗷嗷呜呜,不知嚎个什么。反正裴爱时刻保持警觉,只要这些北人不再注意自己就好。 她?试了试,力气?太小,挣脱不了被?束缚的绳索。观察左右,也没有任何锐利的器具。 到了深夜,起一阵风,吹动周遭树木,有呜咽之声。裴爱身上?又起了鸡皮疙瘩,带泪。 北人们却?个个执刀,俱站起来。 有人来了? 是冲天他们追来救她??还是附近村民?撞过来了? 裴爱心底骤然燃起希望,又想,自己被?挟持的事?若被?王峙知道,他得多担心。 黑夜中裴爱借着篝火观察,发现来了七个男人——看长相,也是北人。 她?心里骂了句,敢情是贼和贼碰头了? 希望这时冲天能带兵赶过来,将这些侵略国土的贼人一网打尽! 然而,再无其他人靠近。 来的北人同样只讲北语,其中为首的那人,一眼就瞧见裴爱,朝她?这边走来。 裴爱汗毛竖起。 令狐亦往这边走,与那人同立在裴爱面前。 那首领用嘲笑的语气?讲北语:“令狐然,你果然勾结了汉人。”首领抱拳对着苍天,“我要告诉父王,让他上?报大天王,重申赫赫计划的失败!” 令狐笑了笑,北语错落:“纥骨寒,你能不能长点脑子?我若勾结她?,怎会将她?绑起来!” 令狐说?完,他的属下立即附和:“是啊,我们校尉分明是挟持的她?!” 北人们纷纷笑了,另一队叫纥骨寒的首领脸上?有些挂不住。 令狐然又道:“赫赫计划,本就不公,你与你父,想借刀杀人,才向大天王提议,派我潜入。这本就是有去无还,置人死地的计划。好在我福大命大,虽最后未杀王巍,但其他该处置的,是不是处置了?而且王巍已不再受南人皇帝信任,计划其实是成功的。” 纥骨寒冷冷道:“哼,计划拟定了要构杀王巍,你没有杀,便是失败了,定有隐情!” 令狐然冲他一笑:“你偏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纥骨寒身上?一冷:“你,你冲我笑什么?” 林间起大风,呼呼声作,正是杀人掩声的好时候,令狐然抬手,命令手下对纥骨寒手下进行捕杀。 而他自己,纵身跃起,竟未用刀,而是徒手拧断了纥骨寒的脑袋。 这是裴爱第一回 见当面杀人,还是如此凶残,吓得哭出了声。 可这群北人完全忽略了哭泣的汉女,陷入互相残杀中。 最后的结局,是令狐然和他的一个属下,唯二存活。 风止了,夜却?未完。 两人立于夜中。 属下气?喘吁吁,上?前道:“校尉……”本要说?推心置腹的话,却?突然倒地。 驯狼记 第60节 裴爱仔细看那倒地的属下,原来是令狐然突飞暗器,刺透了他的心脏,血流出来。 令狐然身不动,仍以后背相对,岿然似山。 裴爱真的是被?吓傻了,哭泣着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亲眼见着,这死者在内斗中一直奋力厮杀,还舍命护着令狐然,是忠心耿耿的属下。 令狐然缓缓转身,瞧着她?,目光很?静,没有凶狠也没有瞪眼,但裴爱就觉得可怖,比没有瞳眸的白眼更可怕。 令狐然不紧不慢道:“都是蠢货,留着没用。若无拖累,我早在建康杀了你们皇帝!”怎会如此落魄,同伴纷纷失手,以至他仓皇逃亡,还不得不挟持汉女? 裴爱不知令狐然心中的抱怨和屈愤,只觉这人十分冷酷,俨然没有身为人的感情。 黑夜继续,令狐然挟持着她?继续北逃。 再往前走,就要翻山了。 一开始两人从?山底往上?走,路虽然细且窄,但类似田埂,明显是附近村民?开凿过的。可再往上?,就没正经的路了,只能寻些平坦的,之前被?人踩踏过的路,陡着上?去。再往上?,没路了,令狐然拨开树枝就要上?去…… 密林森森,有令人本能恐惧的黑暗。 裴爱往后退。 令狐然为防裴爱逃跑,一直抓着她?的手腕,此时感觉女郎未及时跟上?,回头恶狠狠看着她?,虎口用力,将裴爱手腕掐得生疼。 裴爱哭了,倒不是怕疼,是因为有点怕黑。她?怯怯道:“我们……能不能别走了,休息休息……很?晚了,一直在赶路……” 令狐然冷冷盯着她?:“你累?” 裴爱说?了句实话:“比起累更觉得饿。” 令狐然听了,挑眉一勾嘴角,正想向裴爱投去白眼,手中拽着的人,忽然下落。 他见她?下坠,要挟道:“别给我装晕啊!”然后裴爱还在往下落,令狐然蹲下揽住她?的腰。 他是用武艺的人,一辨认,裴爱竟是真晕了。 饿晕了?还是累晕了? 他再仔细给她?一把脉,眸色越来越沉。 这女郎竟有了身孕。 尚且,不足三?月。 想着之后要挟持裴爱,北上?战场,路途注定辛苦,到时候胎还保不保得住另说?。令狐然便没告诉裴爱,自己号出,只自己知。 待裴爱幽幽转醒,发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向上?山移动。 她?移得很?稳,而且自己不累,裴爱往下望去,发现是有人背着她?——准确地说?是驮,她?方才昏睡,双手无力垂着,全靠那人反剪双臂兜住她?的两腿和臀部,才不至滑落。 黑黢黢的夜,裴爱侧头去看清,发现驮她?的人竟是令狐然。 情不自禁一个哆嗦。 这一哆嗦,令狐然就晓得她?醒了。 但他只哼了一声,并无其它言语,继续上?山。 裴爱怯怯问他:“我们要一直走到山顶上?去吗?” 令狐然冷道:“你也是蠢货吗?” 他们要翻过这座山。 裴爱不敢再说?话。 令狐然驮着她?,攀登向上?,路并不好走,这山也陡峭,他步伐不快,却?极稳。裴爱不禁想起有一回在院中观赏王峙练剑,夫君随口同她?提过,武艺好的人,下盘都稳。 好像走了许久,令狐然突然开口,不紧不慢问她?:“我背着你,就没有一个谢字么?” 裴爱赶紧道:“谢谢谢谢谢谢……”说?到后来太快了,舌头都打结。 只要不杀她?,可以像抄经那样给他抄金色谢字一千遍。 令狐然轻笑了笑:“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裴爱立马摇头否认。 令狐然却?手往下一沉,大有要将她?甩出去的势头。 裴爱赶紧道:“就、就知道一点……他们说?你姓令狐。” 令狐然双臂重新升上?来,兜住她?,笑道:“你没听过北边骷髅山的颂歌么?” “没有。” “骷髅山,没听过?” 裴爱仍是摇头。 令狐然一声长叹:“看来我的名气?还是不够大啊!” 裴爱求胜心切,当即解释顺带一丁点马屁:“不是的,想来你的名号,在北边肯定是如雷贯耳,妇孺皆知!我要是北人,一定对你无比崇拜和神往!但我在南边,我们汉人百姓,从?不关心北边的事?情,连你们那边的皇帝是谁都不知道。” 令狐然上?回在玄妙观劫持过裴爱,晓得她?是桓主帅的儿媳,暗暗吃惊她?这等身份,都不晓得北边一丁点事?情。 不禁欢喜,知己知彼,他们对汉人无比了解,汉人却?觉得他们是蛮夷,根本不想了解,不去了解,闭门锁听。 这场仗,他们赢定了! 令狐然转头,虽然侧着脸,但与裴爱的脸近在咫尺,眼盯着眼,目光没有一厘能逃的地方。 他问她?:“你不会说?我们的话吧?” 第54章 裴爱当然是?摇头啦! 之前那帮北人,除了火拼死的,就是?被令狐杀的。她要是?会讲北语,他肯定担心她把自己杀同?伴的事传出去,会灭口的。 裴爱道:“不会,北语完全不同?,没想过学。”她趴在令狐然背上,一副脑袋疼的样子?。 令狐然笑笑,也没提教她。 两人继续上山,前头没什么树枝阻拦,路也由陡转平,应该是?到山顶了。 但仍旧黑黢黢,什么也看不清。 令狐然不耐烦地问她:“好了点没?” “好些?了。” 裴爱话音刚落,令狐然就把她似放时丢下来。 让她自己走。 但仍扣住她一只手,似扣个手铐,免得她逃跑了。 两人往北翻山。 走了会,令狐然突然止步,裴爱前迈了一步,观察到令狐然的变化,也停步。 是?有人来了吗? 虽然知道荒山野岭希望不大,但裴爱还是?期盼着她想的人来救她。 来人手脚很?轻,仿佛踩在风上。 离得近了,裴爱渐渐感觉不对劲,来的竟是?一匹狼。 这是?她第一回 见真狼,人都说狼类狗,可亲眼见了,是?完全不同?的,瞟一眼,狼的毛发浑浑不清,却令人的毛发全竖起来。 裴爱蹑脚退后,躲在令狐然后面。 四周又有动静,竟是?左右再来两匹狼。 三匹头朝着同?一个方向,便是?令狐然和裴爱所站之处。 狼眼珠子?放光。 裴爱以为“英勇”的令狐然会迎面而上的,毕竟他杀人那么果断,可他竟牵着裴爱,调头就跑。 三狼嚎叫,扑跑追来。 前头也没什么可逃的地方,有一个洞,令狐然果断带着裴爱钻了进去,又搬石搬树,暂时挡住。 愈发伸手不见五指了。 裴爱听见他呼了一口气。 紧跟着是?许多口气。 裴爱第一个念头,他怎么大喘气呢?继而激灵,不对,不是?令狐的呼吸声! 是?从洞内深处传来。 缓缓的,他们看见许多双眼睛,自黑暗中而来,是?蝙蝠吗?不是?!荧荧寒光,比外头野狼的眼睛更幽深一些?。 但那只是?因为在洞里的缘故。 狼依然是?狼! 突然明白,这山也不算特别?高,为什么往上走便没路了。 令狐然一手拉起裴爱,一手拔刀,往外跑去。 裴爱不敢回来,眼泪落下,听得后来是?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到了外头,三狼叫声不去,仍旧守着,令狐然若是?一人,应该可以脱困。但他带着裴爱,要护着她,不得不陷入苦战。 他杀了两匹狼,但也被另一匹狼咬了一口,不在要害上,但掉了肉,流着血。 令狐然本是?专注迎敌,却突然看了她一眼。 接着,果断抽手,毫不犹豫将她往群狼方向一推。 他要舍弃她了。用她做诱饵,留给他独自逃跑的时间。 裴爱被吓得六惚?无?主,但野狼扑来,还是?晓得挡的,不知道怎么挡,就回忆以前看王峙使过的那些?招式,也不知对付野狼有没有用。 她看着令狐然跑远的背影,终还是?求生大喊:“令狐,救我!” 驯狼记 第61节 然而那个背影根本没有回头。 裴爱不住地哭喊:“令狐,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一狼扑来,终是?应付不住,裴爱倒地。那狼后退,要重新扑上来。 令狐然已经跑出一些?距离,回头其?实是?要观察情况,看有没有野狼出来追他。哪晓得回头以后,见裴爱竟还没有被撕成肉块,她坐在地上,无?助仰头,连哭泣都快要听不见。 令狐然眼前一道白光,有画面闪过。 只半秒恍惚?,令狐然抬起手里的刀,飞过去。 裴爱眼见野狼扑来,狼头越来越大,张着血盆大口,自己就要被吃掉,突然,野狼直直坠地。 她看见令狐然竟赤手空拳重回来。 他重新拉起裴爱的手,重斗狼群。 许是?夜黑觉长,裴爱感觉令狐然厮杀了起码整一个时辰,他脸上被狼爪划了道印子?,身上也有许多伤,都在流血,一时分?不清楚。 反正他抓着她边逃边斗,到最后终??只剩一匹狼。 令狐然突然放声大笑,是?那种畅快的,无?尽的笑。 他高高跃起,一脚再接一脚,将最后一匹野狼打起,又举拳猛击它的下颌,一面打一面笑。那野狼早绝了气息,令狐然却不停手,仿佛着了魔怔,到最后直接精疲力尽了,才落下。 “小心!”虽然漆黑不见,但裴爱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喊了一句。 令狐然在空中后退落地,没有落地声,空气是?轻的。不知是?他松懈还中怔了,竟然踩空。 原来两人所处,已是?悬崖边! 令狐然踩空下落,裴爱飞扑过去,她伸手,他也伸手,一个向下,一个向上,紧紧抓住。 这一刻,裴爱看不清悬在崖边的人,但她看得清天上的星星。 她想,应该没打到一个时辰,不然今夜怎会如此漫长,天还没亮。 她又想,不如这时松手再推一把,结果了这个混蛋。 但刚才饿狼之中,他还是?回来救自己了。 心存善念,裴爱还是?没有松手,一直拉着他。 令狐然可以逐渐回过了惚?智,自己另外一只手扣住悬崖,另一只手从裴爱手上借力,扑了上来。 势不可挡,裴爱亦收不住。 她倒地,他撑在她身上,没有碰着,却覆着。 虽然是?黑暗之中,但还是?尴尬了,裴爱偏头。 令狐然放开双臂,坐到一边。 少顷,他侧首看她,见她正捂着胸口。 令狐然笑道:“怎么,心跳很?快啊?” 裴爱不答,的确方才惊险,她心一直是?揪着的,尤其?是?最后令狐然撑在她身上,低头脸对着脸端详着她,心跳最剧烈了。 令狐然笑了一声:“我心也是?砰砰跳。” 裴爱偏过头去,咽了一口。 “但这算不得什么,你和人战狼群,过吊桥,所有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两个人一起经历,都会砰砰跳。”令狐然目光盯在裴爱身上,“这是?紧张,可不要因为心跳太快,觉得移情别?恋上我。” 裴爱瞬间回头:“你说什么呢?什么移情别?恋!” 她对她夫君忠贞不二! 令狐然笑笑:“哈哈,难不成你从未喜欢过那个王郡守?”他坐得靠近她些?,问道:“都说你们汉人成亲,只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真感情的,果真如此?” 裴爱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令狐然又“唉”了两声,见裴爱仍不做反应,语气转冷:“哼,因为我对你客气,便放肆了么?” 这语气回到从前,裴爱霎时没了怒火,想起这人的冷血可怖,连忙回过头来。 令狐然冰冷冷看她,命令道:“给我包扎。”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瓶药递给她。 裴爱小心翼翼接了,环视四周,没见能包扎的材料啊。她一时疑惑,但又怕自己手脚慢了,令狐然要发怒。 “你不会撕裙子?么?”令狐然道。 裴爱低头看自己的裙子?,犹豫许久,才比着令狐然的伤口,一点点用手去撕。她撕得很?整齐,只在最下一圈撕,试图仍保持裙子?能遮住小腿的长度。 令狐然也不催促,就一直盯着裴爱动作?。 他嘴角噙起一抹轻蔑的笑。 裴爱撕了数条裙子?,打开瓶子?,一股刺鼻的药味,有点像她以前帮王峙上的药,但味道远比那药劣质。 她倒了一点在掌心,低头细看,是?粉末。 所以是?先把粉末倒在伤口,再包扎吗? 裴爱又犹豫了。 她停滞了一会,令狐然紧抿双唇,丝毫没有开口的迹象。 她心一横,就这么做吧! 手抖着把药洒在令狐然伤口上,也没洒均匀。再慢慢包扎。 这一切令狐然都知道,背对着裴爱的他,偷偷笑了笑。 突然,令狐然瞥见星星正在隐去,眸光一闪。 他突然站起身,把裴爱吓一大跳,以为自己上药包扎上错了,一下子?坐到地上。 令狐然闻声回头,淡淡看裴爱一眼:“不关你的事,安静。” 裴爱大气不敢出。 令狐然竟对着星辰双膝跪下,高举双手,朝它们隐去的方向斜身匍匐。 就这样,一直重复着动作?,直到星星们全看不见,天空有深黑转淡。 令狐然站起身,走回裴爱身边,重新坐下:“继续。” 他命令裴爱继续为他包扎。 裴爱又给他包扎了两处,看看脸上的伤,轻声问道:“脸上的怎样处理?” “你觉得应该怎样处理?” 裴爱小声试探道:“也包起来?” 令狐然举手做了个打人的姿势,但手没有真正落下。倒是?裴爱喊起来:“唉,唉,别?动那只胳膊!” 她刚包好的,忙去检查,还好没有松脱。 “你帮人治伤,很?娴熟啊?”令狐突然问道。 裴爱沉默片刻:“但是?不知道脸上的上怎么处理……” “没事,不用管。过?天结疤,脱落,会有道白印子?,慢慢就平了。” 裴爱觉得他说得很?风淡云轻,好像一次又一次这样伤过。 她不敢问,只敢问其?它的:“令……狐?” 无?人回应。 裴爱又喊:“令狐?” “有屁快放!” “你方才匍匐不断,是?你们的某种仪式吗?” 令狐然似乎不太情愿回答她,因为过了许久,他才说:“在北地之北,极寒之地,有一个部?落。部?落里的人,如果当晚想起逝去的亲人,而后趁星星落下时祭拜,亲人就会增加下一世的幸福。” 裴爱没有接话。 天渐渐有淡黑转白了,令狐然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竟给裴爱讲了个清晨故事:“从前,有一群狼,有狼族长、狼伯父、狼妈妈、狼哥哥……反正都是?亲戚。后来这群狼里出了误会,也可能本就没有误会,把狼妈妈和狼哥哥赶了出去。然后三匹狼遇到了猎人,不是?一两个猎人,是?一整个猎人部?落。狼妈妈先把狼哥哥推走,留下自己抵挡,但猎物哪里抵挡得住猎人,狼妈妈在刀剑之下拼命的哭喊,求情,那群猎人,还是?把她杀了。狼哥哥回头看的最后一眼,狼妈妈就坐在地上,星光如灯,其?实那个时候,狼妈妈肚里已经怀了狼妹妹。” 裴爱听得入迷:“那狼哥哥后来有没有给狼妈妈报仇?” “有啊。”令狐然笑道,“他后来变得很?强很?强,一个人,把整个猎人部?落全部?屠杀。杀完还不尽兴,他接着回到狼部?落,杀了所有的狼。” 就像今天一样,一面杀一面笑,然后将仇人的尸体一层层垒起来,垒成一道墙。太高了,有些?尸体坠下来,在旁边,成土堆。 后来秃鹫来食,乌鸦来食,腐肉尽去,只剩骷髅。 骷髅堆积如山,这便是?“骷髅山”外号的由来。 第55章 令狐然故事讲长了,自?己陷入故事里去,久久才回过神。他回头看裴爱,一面说:“唉——” 只开了口就?停住了。 因为裴爱实在太困,数天来几未入眠,已经睡着了。 令狐然带笑气道:“这?人!” 发现裴爱睡着的姿势,是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的。令狐然皱眉,抬手就?要把她?推开,但闻得裴爱清晰呼吸声,手却滞在空中。 任她?睡吧! 裴爱醒来时,是被饿醒的。 她?才迷迷糊糊睁眼,就?听见令狐然在说她?:“你这?人倒是舒坦得很?,困了便睡,肚子咕咕叫就?醒了。” “我刚才肚子叫了?”裴爱发现自?己脑袋靠在令狐然肩上,立即移开。 令狐然告诉她?:“叫得很?响,跟打雷一样。” 裴爱犹豫了下,鼓起勇气问他:“那有吃的吗?”一直没吃东西,饿得她?腹疼。 令狐然缓缓递过来一只囊壶。 驯狼记 第62节 裴爱盯着囊壶,里面是水?还是酒? 酒水灌肚充饥? 令狐然似乎看穿她?在迟疑什么?,冷冷道:“里面是粥。”说着拔开塞子,自?喝一口,递给裴爱。 他的举动也许只想自?证粥里没毒,但裴爱看他喝过,不敢接了。 共用……不妥。 令狐然皱着眉头,盯她?良久,明白过来,嘲笑道:“之前?就?用这?囊给你灌过水了!” 裴爱大?惊:“什么?时候?” “昨晚你晕的时候,怕你死了。”令狐然淡淡道。发现她?仍不接,又冷漠补充:“喝不喝,不喝饿死!” 他这?么?一说,激起裴爱求生的欲望。她?将?囊壶夺过来,打开就?喝了一口,果然是粥,不算浓稠,但可以充饥。 裴爱拼命又喝了好几口。 令狐然笑了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裴爱突然弯腰,吐了一口。 令狐然以为她?是呛着,嘲笑她?:“跟你说慢点慢点。”裴爱却又紧接着,哇哇把粥都吐出来。 令狐然脸上现出愠色,显然觉得她?糟蹋了他的口粮,但转念想到?裴爱身上有喜,心头一软,努力抑制住怒气。 裴爱自?然怕令狐然生气,这?人气起来会杀人,她?小心翼翼地认错,给令狐然解释,不知怎地,喝着喝着就?觉得粥里有馊味。 令狐然听完,沉默良久,叹道:“算了算了,你们汉人总是娇贵,尤其是那些王公贵族。” 裴爱挺羞愧的,继续道歉,又给他解释,汉人不都娇贵,高门子弟也有如鹏如鲲,付出过常人千倍努力,经历磨难后才能遨游天地的。 令狐然听得发笑,道:“你们汉人不仅娇贵,还喜欢讲玄!” 裴爱听他语气,似乎讨厌玄学,赶紧改口:“我就?随口举例,没想过要牵扯到?什么?书。” 令狐然瞧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女郎的唯唯诺诺,想说又怕,令他心情愉悦。 令狐然便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又不是讨厌玄学。”他弓着腿坐着,此刻把腿挪了挪,靠向裴爱那边,吐字清晰告诉她?:“我连请谈都很?喜欢呢——” 裴爱惊诧,其实在她?心里,以为北人都是蛮夷,不读书甚至不识字那种。 就?会骑马甩刀,再恐怖一点,小时候童谣里唱北人吃人。 令狐然见她?半晌不说话,便让她?说出心中所想,还承诺无论想的是什么?,都不会因此迁怒她?。 裴爱微微低头,眼睛一直偷瞟着讲出来。 令狐然瞧她?模样,心头大?悦,想不到?这?种鬼样子也动人。听完,他忍不住笑出声:“你以为我们北人就?不做学问啊?”他告诉她?,“北人学问,渊综广博;汉人学问,清通简要。各有所长。” 裴爱听令狐然言语,对?汉人学问也有赞赏,心想这?人南北通透,对?汉人也不是完全贬踩……相比之下,汉人包括自?己,包括王峙,都对?北人太不了解,一味蔑视……裴爱不由得忧心起战事,担心王峙他们会吃亏。 她?想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令狐然已经捡了些长条的叶子,在那编织。裴爱凑过去:“你做什么?呢?”又问,“需要帮忙不?” 令狐然摇头,他做事喜欢独自?完成,因为他人都靠不住。 裴爱便不再说话,在旁静静看着。吐过的后劲下去,饥饿感重新上来。她?偷偷捂住腹部。 令狐然明明在低头编织,却不知从哪个角度看见了,道:“忍一忍,娇贵的夫人,待会下山就?能吃上不馊的粥了。” 裴爱一点就?懂了,令狐然原来在编斗笠。他样貌与汉人不同,如若下山,到?了人群中,需得遮住。 裴爱问道:“你编两顶么??” 令狐然埋头编织,口中道:“当然。待会下去广陵,认得你的人多。不给你强戴一顶怎办?给你易容么??” 说到?易容,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直视裴爱。 裴爱努力镇定心神,以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回应他。 令狐然心中笑了笑,看来她?是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马车上的人,便道:“你知道怎么?易容么??” “不知道。” “易容要扒脸皮的。” 令狐然一句话,把裴爱吓出几滴泪来,但转念会意他是故意捉弄她?。 令狐然笑道:“比方说,扒了我的脸皮,安到?你脸上。再扒了你的脸皮按到?我脸上。于是我即是你,你便是我。” 裴爱沉默无语。 令狐然编好了斗笠,给裴爱戴好,又给自?己戴上,并要挟她?,待会若敢求救,立即杀掉她?,绝不留情。 裴爱保证不会乱喊。 令狐然这?才牵着她?下山。这?一路下山比起上山,裴爱觉得令狐然温柔了许多,遇到?险路,不仅及时扶住她?,而且问她?走不走得,若是走不得,可以背她?。 裴爱惴惴不安。 下到?半山腰遇见清澈溪流,令狐然竟然牵着她?来到?溪边,他一口气喝完粥,而后清晰囊壶。盖上盖子,反复晃荡,清洗了好几遍,直到?囊里彻底没有粥味。 他又去上游,灌了一壶清水,给裴爱喝。 裴爱道:“你也喝。” “你喝囊里的。”令狐然说着俯下身,直接在溪里汲水。裴爱见他喝得津津有味,不觉喉燥咽干,喝了囊中水数口。 清甜!畅快! 她?不知不觉喝了大?半。 裴爱将?囊壶盖子重新盖上,还给令狐然。他却道:“这?囊你喝得太多,谁知道有什么?口水,送你了!” 裴爱心想:嘿,她?不介意了,他反倒嫌弃起她?! 敢怒不敢言,跟着令狐然继续下山。 到?了山下,是个裴爱从来没去过的小镇,哪里是什么?广陵郡! 她?看向令狐然,令狐然笑嘻嘻告诉她?:广陵郡早过了! 两人在饭馆里吃东西,裴爱不知怎地口味变了,一味嗜酸。令狐然却吃不得一丁点甜味,要了碗面,不住同裴爱抱怨,汉人的东西太过清淡。 裴爱问他:“那你好哪一口?” 令狐然道,他爱草肥水美,牛羊肉撒上各种香料,闻着味烈,一口吃下浑身燥热那种。 裴爱听了,不觉吸引人。 令狐然笑问:“你不想吃?” 裴爱不敢答真话。 令狐然道:“你还吃不着呢!我不会带你去那么?北的地方。” 裴爱心想,那你要带我去哪? 急切想知道却不敢问。 饭馆里自?然有人议论战事,令狐然和裴爱都很?关注,各怀心思?悄悄偷听。 得知北人败了,桓超的军队大?胜,差不多抵御住这?次北人进?犯,令狐然气得在心里大?骂。裴爱见他脸上恼怒,两眼竟是凶恶,两只耳朵也红了。 她?是心里喜滋滋,方才还听有人提到?了王峙,说虎父无犬子,王小将?军也是少年英雄。 裴爱的心思?早幻想着与王峙重逢,面上却怕惹怒令狐然,始终板着脸,不敢表露一丝一毫喜色。 令狐然突然问她?:“你很?高兴吧?” 裴爱想了想,夹一口菜到?碗里,道:“我若说没有,也太假了,骗不过你。” 令狐然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些,压低声音,凑近裴爱耳边,对?着吹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若我称王,早吞完南面江山,一统天下。 裴爱与他相处数日,倒是不惊了,侧首眨眼看着他。 心里就?寻思?他告诉她?这?个,是不是又要灭口? 令狐然问她?:“怎么??听这?话都不怕了?” 裴爱道:“我怕呀。” “你瞎说。”令狐然两边嘴角都露出笑意,“我发现了,你若真怕,顷刻就?会流下泪来。” 裴爱愣了愣,思?忖之后才答道:“我是不怕了。因为觉得你这?人什么?都说得出,做得出来!” 令狐然笑得很?开心,这?笑声甚至引来了周遭人的目光。他轻轻道:“你懂我呀!” 裴爱心想:求不懂! 正在这?时,裴爱眼前?一亮——因为瞧见正踏进?饭馆的一家人。 竟是许久不见的庄晞,他不在广陵,不在建康,竟在这?个镇上。眼下扶着一中年妇人,跨进?门里。后头跟着一中年男子,不住咳嗽,还有一个小郎君。 应该是庄晞一家人。 裴爱赶紧藏住眼中光亮,埋头不认。她?清楚自?己身边有个恶魔,不可因此害掉庄晞全家。 其实还是被令狐然捕捉到?了。 但他不说,仿佛是一位默默观棋者,临到?庄晞一家坐定,令狐然便告知裴爱,要继续赶路了。 裴爱埋头答应。 令狐然喊来小二付账,接着牵着裴爱,从庄家所坐那桌,不远不近走过,期间令狐然突然抬手,摘掉裴爱头上斗笠,又给她?重新戴上。 “你做什么??”裴爱问他。 令狐然冷然道:“你戴歪了,遮着我的眼了。” 庄晞这?边,原本照顾父母亲弟,忽然听见一句熟悉且短促的声音,再看过去,那戴斗笠的一男一女,女郎……像是阿爱? 斗笠重新戴上,没有看清。 庄晞心中疑惑,待令狐然二人出门后,他嘱咐父母亲弟先食,就?在这?里不要乱动,他自?己去去就?回。 庄晞一路追随裴爱,小心翼翼。然只瞒得过裴爱,令狐然武艺卓绝,早察觉出庄晞的跟踪,他是有心让他尾随的,却又做得精确,每每欠着一点,不让他彻底追上来。 总是差一丁点,庄晞心渐生乱。 桓大?将?军的军队,凯旋了! 他同儿子打了胜仗,威凤八面,北地南归,吹擂打鼓,旌旗招摇。汉人们激动勇士,沿路夹道欢迎。 驯狼记 第63节 王峙觉着有些太过了,心里尴尬,劝诫父亲,桓超却道自?己着了衣锦,便不走夜路。 桓超骑在马上,面对?两侧欢呼雀跃,甚至激动得落泪的百姓,不住抬手示意。 王峙跟在阿父身后,紧抿双唇。 “府君——府君——” 突然有男声唤他的旧称号。 第56章 王峙循声找去,眺见庄晞。 他心中一喜,想来也有好久没见庄晞,如今他没做郡守了,不知庄晞在广陵有没有受到欺负? 王峙便勒马减速,想等庄晞追上?来,问一问他。 桓超察觉到后头的马匹速度慢了,回过头来。 王峙?时还望着庄晞方向,突然,他发现庄晞后头还跟着冲天。 这两人?怎凑到一起去? 王峙先楞了数秒,继而浑身血液凝固。 冲天自建康而来,不是?母亲便是?裴爱出事! 又与庄晞在一处,定是?裴爱有难! 王峙即刻打?马调转,奔向庄晞和冲天。 桓超已经看他一会了,见他要走,乱了队伍,顿觉不满,提醒道:“魔奴!” 王峙心早就揪起,哪还顾得这些,不回头,马根本不停速。 桓超喊道:“魔奴,回来!你要去哪?” 王峙已经奔出队伍。 桓超见道路左右皆是?百姓,人?潮锣鼓,十分在意面子,只得抿唇暗压住不满,命队伍无视王峙,继续前?行。保持常态,莫叫两侧的百姓看笑话。 但暗地里还是?嘱咐一名亲信,偷摸跟上?王峙,把他喊回来。 且不提桓超这边,继受风光。只说王峙,很快在人?潮中与庄晞、冲天?会。 王峙开口便问:“阿爱出了什么事情?” 庄晞看一眼周遭,人?多拥挤,不是?说好的地方,便道:“?事说来话长,我们换一处细讲。” “还磨蹭什么呀!夫人?被北人?劫去了!”冲天随了主人?,喜欢快刀斩乱麻。 王峙一听,整个亲筋都爆起来,噼啪问了许多细节。可?是?周遭锣鼓实在太响,人?声又鼎沸,三人?还得依从庄晞,到背街巷子里细谈。 冲天将北人?在建康作乱,劫走裴爱的经过说了。庄晞将如何在饭馆偶遇裴爱,如何一路跟踪,一一告知。 王峙心想,建康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怎无人?传信到前?线?阿父可?能同他一样蒙在鼓里。王峙想着,桓超定会派人?来寻他,正好叫那人?回去通知桓超。 他又问庄晞:“你最后跟踪到哪里?” “那北人?带着阿爱,到了边境附近,便住下了,一直在徘徊。我们这会连着赶去,若是?快,他们应该还没出关!”庄晞又说,他拜托了朋友,在客栈附近盯梢,且最近战火方熄,盘查得紧,两人?一时过不去的。 王峙听完,却是?沉吟。 他喃喃道:“他为?什么带着阿爱徘徊……” 庄晞怔了怔,回道:“盘查极严,北人?要过去得找机会。”他方才交待过这个原因了啊? 王峙刚才自然听见,只是?他还听了冲天的述说,分析劫走裴爱的北贼,能在建康制造混乱,能从冲天他们手上?劫人?……说明不仅武艺高强,且极富谋略。 冲天说,裴爱被劫走后,他们立马去追了,贼却狡猾,藏得极好,沿途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关卡,混过盘查,竟毫无痕迹。后来还是?庄晞传信联系上?,才不再是?无头苍蝇。 这么厉害的贼,按理说,过境应也不难,缘何徘徊?且他不该露了尾巴给庄晞看。 除非……北贼是?故意这么做的。 听庄晞描述跟踪,到有点?像是?农人?捕鸟,故意撒了一路的诱食。 王峙抬眼,他的睫毛很长,在眸前?扑闪:“我怀疑他是?故意让你知道行踪。” 庄晞讶异,自己完全没想到这点?,细细琢磨了会,后脊梁渐渐起了寒意:“他为?什么要这样……” 话没问下去,因为?庄晞自己也已经明白了。 北贼要诱捕的鸟儿,不是?庄晞,而是?王峙。 甚至是?桓超。 王峙从庄晞的表情中读出他明白了,眼前?三人?只有冲天还弄不懂,以后再同他解释。 庄晞道:“府君,会不会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太多?” 王峙点?头:“也有这个可?能。” “那……你还去吗?” 王峙长长睫毛后的眼睛闪亮,哪怕刷上?了战场的血,也遮不住明亮:“去!”他斩钉截铁答道,“北上?不改初衷!” 庄晞闻言,对着王峙抱拳,愿为?引路! 这时,桓超派来请回的亲信,已经找过来了。王峙便将建康爆发骚乱的事告诉亲信,又让他转告桓超,自己要北上?救妻。 亲信犯难,王峙却已不再与他言语,叫上?庄晞和冲天,往北驶去。 前?面王峙与庄晞聊什么,冲天听不大懂,但王峙与桓超亲信的对话,冲天还是?全明白的。他心里有些难受,斟酌了会,还是?决定告诉王峙。 冲天打?马,一下冲了,马头超过王峙马头,只得勒住:“府君——” 王峙身子前?倾,一直是?策马姿势,目视前?方道:“什么事?” “其实、其实建康刚有骚乱时,家里就有人?北来送信。” 冲天明显看到王峙的马头一勒。 王峙将缰绳放松了些,继续前?驰。 冲天吞咽一口,续道:“后来元帅也有派兵回来,保护我们,那时候夫人?已经被劫走了。” “驾——”王峙突然抽出马背上?挂的鞭子,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 他已经许久没动过鞭子了。 王峙到边境不久,就听见南方传来的消息,打?胜的桓元帅突然不走了,停留在广陵,不再南下。 周遭谣言四?起,都说元帅有将在外之心。 话传到王峙耳中,冲天难免要焦虑几句,王峙见庄晞在场,却道:“没有的事,阿父是?为?了等我,才不再走了。” 庄晞闻言,旋即回道:“那我们要快些救出阿爱,不给元帅添太多麻烦!” 北地。 临南边境。 这是?一处民宅,五进五出,说实话,装饰布置,不比普通的汉人?宅邸差。 这是?令狐然安置裴爱的住处,第一次进门时,裴爱着实惊讶了一番。 令狐然瞧她模样,笑道:“怎么,以为?我们北人?都住帐篷么?” 裴爱被说穿心思,垂头不好意思。 令狐然冷哼一声。须臾,他走近她,道:“其实我们除了住帐篷,不识字,还吃生肉,养狼做狗呢!” 裴爱知他是?在捉弄,回身瞪他一眼,估摸错了两人?距离,一下子撞到令狐然身上?。 令狐然伸双手,扶住她。 而后她后退,他放开,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稀薄。 裴爱挑了一把远处的椅子坐下,可?能是?最近赶路太多的缘故,她除了嗜睡困乏,口味奇怪外,还多了一样怪处——容易腰酸。 她坐在椅子上?揉腰,令狐然看着她。 她抬一眼,同他搭话:“没想到北地不太冷啊。” 令狐然冷声接话:“你以为?多冷?” “千里冰封,北风呼啸?” “呵——”令狐然道,“我们这才离你国家多远,不跟广陵之流,差不多天气?”令狐然轻蔑道,“不过这里倒是?比广陵雨少。” “我们离了多远?”裴爱试探着问。自从过境令狐然联系上?北人?,就给她蒙了眼,不知路带来。她只觉得没走多远,就住下了。是?离境十里左右?还是?二十里? 她想从令狐然嘴里套出来。 意图已经被令狐然察觉到。 但他不点?破,继续同裴爱聊天气:“不过真正到了北地中央,的确如你所说,北风呼啸。若是?去我们北境之北,那更不得了,呼口气都能给你冻成冰柱子,到了六七月份,还得穿棉袍。”令狐然讲得声情并茂,甚至走过来,给裴爱看他新换的袍子。 袍子倒是?漂亮,褐色锦缎做的外头面子,衬得令狐然华光溢彩,但裴爱一扫之下,竟发现令狐然袍中偏下,挂了一个小口子。 新袍子,可?惜了……她心想,又盘算着若想从令狐然口中套出消息,是?不是?得先讨好他? 裴爱便道:“你袍子挂了个口子。”说着一指。 令狐然低头一看,果然。 裴爱道:“我帮你补补吧。” 令狐然身体僵硬。 过会,褪下棉衣,犹豫着递给裴爱,目光始终着在她身上?,从脸庞扫到身上?,又扫回去,不曾离开。 的确是?个小口子,裴爱早在屋内见过摆着的针线,很快穿针走线。令狐然看着,北地常常下雪,却少雨,只要无雪便是?大晴天。那阳光仿佛不要钱一般泄进屋内,照得裴爱脸颊上?,淡淡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令狐然突然想,家,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他摇了摇头,自己不是?个需要家的人?。 裴爱补好后,笑着将棉衣还给令狐然,令狐然一面穿衣,一面问她:“对了,你冷不冷?要不要也添一件?” 裴爱一脸寻常道:“想来是?离边境近,到不觉冷。对了,这里到底是?离得多近?温度竟无多大差别?” 驯狼记 第64节 她的语气也是?轻松的,拉家常般。 令狐然却陷入沉默。 裴爱偷偷去瞧他,令狐然却已移开了目,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虚无之处,缓缓道:“这里离境十里不到。你也不用绕着弯子打?听这些,我放你在这里,就是?等着愿者上?钩。” 良久不闻裴爱接话,令狐然忽觉心头不快稍缓,转回头看向裴爱,咄咄还要说得更明了:“我等你那位不知该姓王还是?姓桓,或者姓别的什么的夫君,公然越境,进犯我国来救你!对了,你说你大人?公会不会来?如果他能来,堂堂一国元帅,实在是?太好了!” 裴爱原本是?低着头的,听令狐然嗤笑完,抬起头来,平静道:“我大人?公不会来,但我夫君一定会来。” “哦?”令狐然笑道,“原来你盼着他来送死。” 第57章 令狐然又道?:“他来了这里,便是天罗地网,便是个死,你忍心吗?”见裴爱良久不答,他悠悠看向窗外,缕缕阳光投射进来,心情大好?,“但我到希望他来,来了死了,我能讨个功劳。他若不来,我带着你可怎么办?”令狐然一副“砸手里”的懊恼⿵?情,慢慢道?,“到时候……送不回南边,只能把你带回北地了。你是个嫁过人的,但我们北人到没那么多嫌隙,父死子娶继母的,兄长去世继承嫂嫂的,遍处都是。我家?有二十二房妻妾,带你过去,充作第二十三房,嗯……真是勉强我了。”令狐然滔滔不绝,兜兜转转,也不知在说什么。 裴爱打断道?:“不用勉强!” 令狐然止声,回转头来,看着裴爱,阳光依然盛好?,他再一次瞧清她?脸上的绒毛,越看越想抬手去触摸她?的脸颊。 然后令狐然没有这样做,他打开囊壶,浅抿了一口水。 裴爱却把脸偏向窗户的方向,似乎也去瞧那投进来的光线,她?脸上竟洋溢着淡淡的幸福。 令狐然瞧着,手还执着囊壶,勾唇一笑。 他刚想开口,裴爱却道?:“我会来的,他一定会来。若正不胜邪,他命丧你手,我会追随而去。” 她?说得极为平静,令狐然从前在她?脸上读到过惊吓、畏惧、谨慎,甚至讨好?,却忽然发现,眼前才是真正的她?。 令狐然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凉意,深吸一口气,极是恼怒,抬手将囊壶甩到地上,水溅一身也不管不顾。 “蠢货,给你活路你不要!”令狐然骂道?,甩门而去。 自此以后,令狐然又来了两次,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无论?裴爱提或不提,他都要说裴爱就是想探听王峙的消息。结果都是没两句话,不欢而散。 而后,裴爱就见不到令狐然了。 一连十天。 但吃穿用度倒是没少。 令狐然还派了六个北人,两女四男,二女为婢在屋内伺候裴爱。外头四男,帮衬需要劳力的活。 这六人虽然不会讲汉话,但极是热情,与裴爱手语指物,倒也能交流。 裴爱一开始以为是令狐然派来照顾的,后来渐渐觉察出不对?了,这些人总在暗中?监视她?。 难道?……王峙最近已经来了?令狐然怕她?跟着赴死,于是派人看守住她?。 不知道?便会活下去么? 裴爱觉得可笑。 她?偷偷寻找溜出去的机会,脑子里回忆父亲或者裴怜,他们以前要悄悄从家?里溜出去,是怎么做的。反正令狐然不来,一切都好?应付,这六人北人语言又不同,那四男子虽然壮实?难缠,但男女有别,他们不可能时时盯梢,某天夜里,裴爱待着一个机会,溜了出去。 出去后才晓得,这一带北人村镇,皆有宵禁。裴爱一个南人女郎在街上走,本来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前头走来一队北人士兵,裴爱提着嗓子转到背街暗处巷里,心跳加速,还因?恐惧有些眼泪。 突然,有人在身后拉了她?一把。 双重惊吓,她?差点叫出来,但惊恐声到了嗓子眼,生生?被理智压回去。 那人也不说话,拉着裴爱,径直进了巷里一扇门。 裴爱原本是不肯随那人走的,但她?黑夜里瞪大了眼睛,辨认出是庄晞,便同他进去了。 巷子里是间民宅,内里无人,庄晞点燃一盏烛灯。 裴爱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最近可有见着我夫君?” 庄晞却道?:“说来话长。”问她?吃了没有,夜寒冷不冷? 裴爱道?:“不饿不冷。”又问起是否见过王峙。 庄晞仍坚持给裴爱倒了杯热水,给她?喝顺带捂手,而后才说起来。 那日,王峙自做下决定后,便与庄晞、冲天往北赶去,到了边境,却听说裴爱已经过境了。 庄晞再三问那负责盯梢的友人,裴爱是真过去了? 友人答是,庄晞沉吟。 王峙便同庄晞道?:“你留在这里吧,我同冲天过境。”过境之后,安全无保,庄晞有父母亲弟要赡养,不可冒险。 庄晞却道?:“府君是官,我是民。此时战火刚休,官去别国,若无公文,恐又交恶。我是一介草民,过过境,没关系的。不如我去。” 王峙却不接受庄晞的主动请缨:“我如何去不得北国?那劫持阿爱的北人,定不是平头百姓,他能在我国家?作恶,劫持我妻?我如何不能讨回来?”坚持不听劝。 庄晞无奈,只得与冲天商议,一面陪同王峙,化了伪装,潜来北国。一面暗中?回报桓超,请求助力。 三人过了境,到了北地,原??追踪裴爱的路径便断了。 只能从是谁劫持了裴爱上查起。 三人都不懂北语,沟通很是艰难,好?在之前有些线索,追查一番,得知劫持裴爱的,是北人当中?有名的“骷髅山”。 庄晞讲到这里,问裴爱是不是被这人绑架的? 裴爱点头:“是。” 庄晞叹道?:“这令狐然杀人如山,喜欢独来独往,又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找不到一丁点可以要挟的弱点。阿爱你能从他手上脱逃出来,真的是善有善报,老天庇佑。” 裴爱沉默,庄晞描述与令狐然自述多有出入,令狐然是个漠然胡言的人,还是该信师兄的。 她?又想想其它,问庄晞:“你们打算要挟他?” 庄晞又叹了第二口气:“我担心府君有意外,所以暗地回禀了元帅,保个平安。没想到元帅竟有那么大力量,直接与上头的北人交涉,让他们交出你。北人却说,骷髅山向来我行我素,号令自专,人一旦到了令狐然手上,他们也没有办法……” 裴爱听到这里,倏地站起,打断道?:“所以夫君就冒险硬闯了?” 庄晞伸手拦她?,想让她?坐下:“是的,府君与我,还有冲天等了五天,仍无进展,府君就和冲天去救你了。” “他去哪救我了?”裴爱心想,不会她?逃出来,他闯进去吧? 庄晞道?:“我也不知道?府君去了哪里,他叫我在这镇上租间屋子等他。说来明日便是约定之时,你莫慌,到时他就回来。” “约的明日几时?” “明早寅时一刻。” 裴爱听了这话,便与庄晞一道?等待。虽然庄晞分给她?一间厢房,裴爱却一宿没睡,辗转反侧,到后来干脆坐起,焦灼地等待王峙。 寅时一刻,无人叩门。 寅时二刻,依旧无人。 寅时三刻,裴爱知道?糟了。 时近卯时,裴爱再也等不下去,要出门去,她?问庄晞:“你这里可有什么兵刃?” 第58章 庄晞不是个会动武的人?,宅子里遍处找了,只有一把来之前王峙留给他防身的剑。 这剑庄晞用过一会,忙着?招架,又不大会用,一剑下去,刃口一处卷了。这几天一直放着?,又沾了锈。 庄晞还在犹犹豫豫,裴爱已经做了决定:“就这把了!” 她把剑放回剑鞘,佩着?出门。 庄晞拦她:“你要做什么?”问出来其实心里也想出来,她要去救王峙。 庄晞无奈,只得跟上她,边追边问:“你能猜到府君现在在哪?” “他肯定寻着?去救我了。”裴爱不回头往前走。 白日里,镇上北人?百姓多,也有些?行商的汉人?,官兵反倒比夜里少了,几乎瞧不见。两人?一路摸回裴爱之前被囚禁的地方。 庄晞问她:“阿爱,你几时记忆变得这样好?了?”记得她以前不记路的。 裴爱道:“不知道,可能情急吧。”说的时候,离囚禁的宅子越来越近了,心紧张得乱跳。 宅子就在眼前。 北地树枯,这个季节不见绿色,连那蹿出墙头的三两枝,也是光秃秃的。 裴爱咬牙,回头望庄晞:“我们得想个法子进去。” 庄晞问她:“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有个小门,在柴房后头,不亲自做饭下厨的人?不知道。” “那我们就从那进去试试?” 裴爱欲言又止,她逃出来后,那门估计已被令狐然?注意到。这会还从原路进去,不是往猎人?陷阱里撞么? 但她和庄晞都不会轻功,连翻墙也难,别无它法。 庄晞再次道:“去试试。”他同样清楚这不是个好?注意,没有其它办法,才选此下策。心想着?若真有埋伏,舍命护着?裴爱。 两人?都是横下心,往宅子里去。 轻轻推开门,不发一点声音。从门里进去后,是露天的柴房,里头堆了许多柴,绑起来堆满,堆与堆之间只留狭小的空隙。两人?就像两只小鼠,弓腰驼背往夹缝里钻,裴爱暗暗把手放到剑柄上——她记得,王峙每次戒备时就是这样的。 竟一路顺顺利利,从柴房绕到后院。 又从后院挨个房间找,竟然?无人?。 之前那些?婢女护卫,全都跟烟蒸似的消散,甚至让裴爱产生了恍惚,以为?之前那些?看守的,服侍的,皆是梦中。 怎么会这么静呢? 但看地上无叶,柱上无尘,明明是有照料过,怎么突然?就无人?了呢? 裴爱心中奇怪,却不知凡事皆有因果,桓超与北人?高层协商,要人?;北人?从上至下,层层压下来,到了底下,无人?敢与令狐然?共同担责。 大天王都下令了要放人?,只有令狐然?固执不放,谁敢同令狐然?一道惹怒上头? 全跑了。 驯狼记 第65节 因此只有令狐然?一人?,独回住处,见宅里没人?,晓得属下们跑了,裴爱也跑了。 他悠悠回房内拿出一只蒲团,放在庭院正中央,盘膝坐下。 静待王峙前来。 因此,裴爱和庄晞找遍大半个宅子,才一直没找到人?。 两人?寻至前院,就看见王峙被五花大绑,矮矮倒吊在院中,散乱的青丝坠下,背对着?她。地上还趴着?一人?,远远眺不清面?目,裴爱心猜是冲天。 忽然?想到冲天可能已被杀死了,心揪起难受。 庄晞用手肘拐了下裴爱,她这才注意到,王峙前面?,还有打坐的令狐然?。 也不知是令狐然?坐下的原因,裴爱觉得他很渺小,她眼中只有吊着?的王峙。 令狐然?原是闭着?眼的,此时缓缓睁开,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竟旋起笑意。 “来了就出来吧。”令狐然?缓缓道,“不是救夫心切么?” 裴爱听这话,便从阴影中走出。 庄晞快步,想挡在裴爱身前,但没挡住,裴爱有意走在前头——方才令狐然?一说话,她就清醒了,令狐然?从不渺小,他依然?是强大而可怕的。 王峙他之前斥了令狐然?许久,令狐然?却一个字都不回应,因此闭了眼,听到令狐然?开口,立即意识到裴爱来了,陡然?圆睁双目,又开始骂起来。 王峙拼命扭动着?身子,试图转过去,去瞧一眼裴爱,口中喊道:“快走!快走!” 叫裴爱走。 却能听见裴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峙心中焦急。 令狐然?眺眼看着?这一切,淡淡的眸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直到与裴爱对视,他的眸中才有一点微弱的光芒。 他问她:“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他凭什么值得你赴死?”这是令狐然?心中最大的疑惑,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自己牺牲。 裴爱道:“仅凭他孤身来救我,不顾危险,就值得我以命偿他。” 相待终老,不得终老,便得同死。 令狐然?之前都是不紧不慢的问,只是求个解疑,听这话却激动起来,似乎想要站起,却极力忍住。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苦笑了笑:“他有个忠心耿耿的奴隶跟着?,不是孤身。” 要说起来,只有他令狐然?是真正孤身一人?,为?了抓捕王峙裴爱,不顾大天王的命令,置身险地。 可是没人?想到过他。 令狐然?看着?裴爱,又笑了笑,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裴爱近一步:“什么机会?” 王峙在旁边喊:“阿爱,别听他的!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令狐然?根本不看王峙,只与瞧着?裴爱:“你不是带着?剑么?给你一剑机会,若能将绳砍断,他掉下来,我便放他。” 若砍不断,她便没有机会了。 “阿爱,别听他的!你快走!”王峙喊道,又喊:“庄兄,带她走!” 这两人?心软手弱,在这里待得越久危险越大。 令狐然?似乎不耐烦了,瞪了王峙一眼:“喊什么喊,我是骷髅是狼,不是蛊惑人?心狐狸!” 裴爱紧抿双唇,陷入沉默。 其实王峙的话她能听见,甚至庄晞后来也开口了,在她身边张嘴闭嘴,劝了什么,她也能听见……但这些?声音都很微弱,在她心里,还是令狐然?“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最响亮。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也好?吧,竟又往前一步,郑重问道:“你说话可算数?” 令狐然?半敛笑意:“算数。毕竟你是我本打算讨回去做小老婆的女人?。” 这话一出,庄晞愣住,王峙则整个人?面?皮都涨起来,他本来就倒着?,此刻血全往脑上冲,眼珠子里现了红丝,好?像快要崩出来。 令狐然?欣赏了一眼激动万分的王峙,觉得他就是所谓“睚眦俱裂”,不由啧啧两声。 裴爱却在此时,抽了剑。 此时此刻,她谁的话都听不清了,万籁俱寂。周遭的屋子、院子、秃枝的树木全都消失了,四周只剩下白光,和头顶投射下这些?白光的一轮太阳。 她没有用过剑,一抽之下用力过大,且没握对,不是将剑从剑鞘中抽出,而是整把剑包括剑鞘,全提在手中。 令狐然?笑出了声,心情终有了开心,提醒她道:“只有一剑,若没砍断,你便没有机会了。” 原本裴爱抽剑失误,就有些?紧张,令狐然?一说这话,她整个身子都抖起来,担心自己真失败了,丧失掉救王峙的机会。 她焦虑得想咬手指甲,却没有办法咬,握着?剑颤呀颤,身上发冷,眼泪自然?因恐惧再次流下泪。 一面?哭,一面?正确地抽出了剑。 她打算砍,却发现绳子连带着?绑着?的王峙,一直在晃动,摇摇摆摆,自己很难下手。 裴爱此时已经绕到前面?来,能够正面?对着?王峙,她看着?他的眼,用目光央求道:不要动啊!我好?下手! 王峙自然?明白裴爱的央求,他已经努力想使自己定住,但是…… 王峙也逐渐湿了眼眶。 后方的庄晞,不敢上前。只敢去查探冲天,还好?,虽被揍至晕厥,但还有气,能活。 前面?的令狐然?,可没打算注视一对有情人?相望流泪,他只默默观察着?裴爱。 只她一个人?。 令狐然?原本冷然?的眸光里,渐渐有了柔情。 其实他从来不在乎自己是否信守诺言,原本的打算,就是捉弄裴爱一番,解心头之恨。然?后杀掉王峙裴爱,还有那个跟着?来的。这样,他就连刚刚有的弱点也没有了。 一个人?没有了弱点,才能无敌。 但不知为?何,瞧着?一边握剑一边泪流满面?,他不仅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连心也湿软一片。 他忽然?期盼裴爱能一剑砍断,忽然?决定信守诺言。 竟还有了些?紧张,怕她砍不断。 令狐然?心底叹了口气,将右手收回,之前一直暗中运起的掌风没了,王峙定在空中,不再晃动。 令狐然?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他只是认识她太晚,不然?怎会输给王峙! 裴爱一剑砍下,使出她这辈子最大的气力,整个人?都飞出去,绳子断了一半多,还有些?悬扯着?,王峙顺势用力,往下坠落。 重重跌在地上,响声巨大。 裴爱连忙上去绑王峙解绑,剑还提在手上,庄晞也上前帮忙。 就在松绑的那一霎那,王峙崇裴爱手上夺过剑,直袭令狐然?。 令狐然?却早有准备,站起迎敌,右手食指和中指,架住王峙的剑。 他斜眼看他,轻蔑道:“还想再输我一次?被五花大绑?” 王峙脑海里浮现出方才他和冲天以二?敌一,惨败一塌糊涂的场景。 令狐然?继续道:“你也不想在阿爱面?前狼狈吧?” “住嘴,阿爱岂是你叫的!” 令狐然?嘴角噙着?轻蔑的笑,手下败将多爱逞口舌之快,他不在意。令狐然?两指一折,王峙硬生生抗下剑势,收回鞘中。 令狐然?则在王峙收鞘的间隙,探身前倾,在裴爱面?前耳语一句:“你若后悔了,可以来找我。我才是一统天下的那个人?。” “你同阿爱说什么?”王峙呵道。另一边见庄晞正背起冲天,又不得不投去一眼。 令狐然?瞧着?他不暇的样子,反剪起双手,竟飘然?离去,期间以洪亮充沛之声告知:“王大人?,我同阿爱说,她最近有喜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肚里的孩子。” 久久回声。 第59章 此言一出,王峙浑身血凝固住。 裴爱亦是愕然。她是有?好?几个月隗水没来,但因从小不准,便没放在?心上! 裴爱对孕育之事了解甚少。 自家那个粗犷老爹,哪管这些事;裴夫人古板拘谨,觉着教导女儿这类事不好?,当年裴爱初来隗水,她都支支吾吾,说这些是脏东西,以至于裴爱落下了日子不准的毛病。 妹妹裴怜,比裴爱年纪小,更指望不上了…… 以至于裴爱迷糊,连自个害喜了都不知道! 可能是做了母亲的缘故,她得知有?孩子,竟无意识地流下泪来。 王峙瞧着,还以为她怕了,连忙扶住她。 他作?为男人,心里第一反应与裴爱不同。 这孩子是谁的? 他的心沉沉郁郁,就像一个多月前,阿父带着他打的最后一场仗,那北人的城啊,黑云坠坠。 但王峙在?裴爱面前极力忍住,并不表现出来。 眼前还有?个重伤的冲天,庄晞和王峙轮流搀扶,四人回走。 王峙说,这北地是再待不得,纵然冲天重伤,仍旧赶路,过了边境,才找了医馆给冲天疗伤。 间隙打听,桓超已班师回朝了。 王峙道:“我们先不忙回京,等冲天伤好?些再动身。” 庄晞告辞,另外三人则在?边境住下。 其中王峙是最忙的,他既要照顾冲天,又要照顾有?了身孕的妻子。 住下第一夜,其实裴爱已经也想到王峙想到的顾虑,她与他月余未见,又一直与令狐然同路,纵然清清白白,怎说得清? 王峙扶裴爱躺下,正要放帷帐,她却挣扎着要坐起,有?话要同王峙说:“我——” 王峙看着她:“怎么了?” 裴爱上齿咬了咬下唇,道:“这孩子……应该两个多月,还是三个月了。” 驯狼记 第66节 王峙笑道:“嗯,我知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孩子。” 裴爱听得眼眶湿润,王峙则是缓缓地,轻柔的环住她。 时?间并不算太晚,天幕才将将落黑,星辰还未悬挂到最高处。王峙安顿好?裴爱,便去再看看冲天。 他到了冲天住处,冲天也正躺在?床上,见王峙来,挣扎着起身,要翻身行礼:“府君——” 王峙拦他:“你也躺着吧。” 冲天谢过躺下,王峙问他:“好?些了没?” 冲天却还想着主人方才的那句话,“也躺着”,还有?谁? 哦,还有?裴爱。 冲天道:“府君,这些天你这样照拂奴,奴不过一介……” 王峙拦手:“唉,不必说这些。” 冲天却仍向王峙投去感激目光,何能何德,有?这样好?的主人。 他哽咽了几下。 王峙看他:“怎么,不舒服?” 冲天道:“府君,奴有?一番话,要是说得不对,你砍我的头颅!” “我为什么要砍你的头?”王峙身子后仰,笑着拂了拂袖子,“说吧,我不会说你的。” 冲天便道:“我上回听人说,是谁不记得了,说夫人有?孕了?” 王峙嘴角微抽:“嗯。” “恭喜府君。”冲天说着起身。 这回任王峙如何拦他,他还是起来了。 冲天又道:“主母有?孕,本不是奴这等下人该议论的,但……夫人这一路坎坷,小主人来得……实在?是让人猜测!纵然没有?猜测,夫人回了建康,也注定会有?一番议论!这是奴没有?看护好?夫人,叫夫人遭此劫难,奴罪该万死。” 说着翻身跪下磕头,王峙不拦他。 冲天小心翼翼抬头窥视,见王峙没正眼瞧他,而是望着前方。 前方是墙壁。 王峙缓缓道:“若有?两三个月,便是我的。” 冲天因为跪着,任是窥视,也瞧不见王峙眸中神?色,面上表情?。 府君到底心里怎么想的呢? 冲天好?意道:“府君,要不我暗地里去查一下……” 查清楚月份,好?解众人心结。 王峙却道:“不用去查。” 建康的三月,天气还有?些冷,但风已渐少。 到底回暖,柳枝都抽了新芽,浅嫩的绿色。 王峙和裴爱便在?这万物正生的三月回到建康。 桓超在?他们前面回来,带着胜利和荣耀,受到嘉奖,一时?风头无两。 许是朝中老将凋零,惹了心病,老态的天子竟也在?桓超回后不久,病倒了。本朝尚未立太子,几位皇子皆年幼,一时?朝中大小事务,全由桓超辅理。 他不是丞相,却胜过当年王崇的权力。 王峙回京后,之前对他白眼的那些人,又青眼回来。 风云变化,他心里愈清晰。 这一日,桓超难得有?闲,正在?家中与王道柔絮叨,王峙却擅自闯了进来。 他火急火燎,差点?踢翻王道柔放在??口的一盆花。 王道柔忍不住说他:“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冒失。” 王峙先向阿娘赔礼,而后将一包药粉,当着桓超的面,重重拍在?旁边桌上。 啪—— 桓超笑看王峙。 王道柔不明就里,轻声询问:“你们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她走过去,见那药粉是被拆过一次,拆的人胡乱包着,就拿来了。因此重重一摔,外头的油纸散开,见得里头是褐色的药粉。 王道柔掏出一只帕子,裹住食指,而后粘粉,放在?鼻前闻闻,似乎有?红花的味道。 若真是红花……想来心惊。 王道柔只能默默祷告不是。 王峙开口,是冲着桓超质问:“阿父,你为何给阿爱下药?” 竟真是了!王道柔心头狂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桓超。 桓超却是面色坦然,他近日主政,更添数分威严仪态。 不错,是他命人给裴爱下的滑胎药。 小夫妻回京不久,就将喜事告知父母,当时?桓超和王道柔听了,面上都是喜色,一面嘱咐裴爱注意休息,以后切莫再劳累,一面叮嘱王峙,要多照顾自己娘子。同时?还从知道之日起,给裴爱添了许多日例进补,婢女也多添了两人。 王峙原以为,父母是欢喜着接受裴爱肚里的孩子的。 王峙哽咽注视着桓超:“阿父若不喜欢这个孩子,大可直说。” 王道柔亦道:“桓郎,我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那就是魔奴的孩子啊!” 王峙闻言,迅速扭头看向母亲。 心猛地一怵。 桓超脸上仍是微笑。 是的,他知道自己要作?阿翁了,一派喜色,是因为当时?人多,不想让旁人看自家的笑话。 但桓超心里是一时?千般想法的。 人静后,卧房里拥着,王道柔向夫君轻吐自己的忧虑:裴爱为北人劫走,回来就怀了一个孩儿。北人向来喜欢糟蹋汉人女郎,这孩子是谁的?说不清。 王道柔心里很想问一问,又怕问出来,问清楚,伤了裴爱,更伤了自家魔奴。 桓超彼时?道:“你别闷着发愁了,我们派人去查查便知。” 两人派了探子,又悄悄询问给裴爱号脉的大夫,推算日子,裴爱肚里的孩子,应在?建康就怀上了。 王道柔便道,阿爱被劫北上,吃了许多了苦,也是他们对不起她。这事就当没查过,不再提。一家共享天伦之乐。 桓超当时?答应了王道柔,满口应好?,可私下却派人去给裴爱下药。 桓超有?桓超的想法。 裴爱肚里的孩子,其实不在?乎真正是谁的,而在?乎世人觉得孩子是谁的。 但凡有?一丁点?可以被人拿住质疑的,就注定会有?止不住的闲言碎语。 这流言漫长,将飘摇十年,几十年。 与他桓超是影响,与王道柔和王峙是伤害。 甚至那出身的孩子,都将一辈子活在?阴影中。 不如不将那孩子生出来。 依着桓超的性子,是会除掉裴爱的。 堵住民口,最优从根拔出。 但桓超心想,自己这个傻儿子,能千里救妻。若真除了裴家女,止不住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所以桓超委屈委屈自己,退上一步,只除掉裴爱腹中的孩子。 可惜做事的人手脚欠了一步,被王峙发现。 这手下,以后是不会用了。 第60章 桓超便向屋内妻儿道?:“阿爱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多有隐晦,不可能向人人解释。闲言碎语,你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孩子考虑。” 屋内听得三人的呼吸声。 王峙清了清嗓子,但依旧哽咽:“阿父,一条性命重要?还是闲言碎语重要?” 桓超旋即追问:“这么说来,你们……不怕闲言碎语?” “不怕!”王峙目光炯炯,一字一句,“不知道?阿父怕不怕?” 桓超拂须,哈哈大笑。 王道?柔见此?情景,亦劝道?:“是呀,桓郎,我们家里的人,有谁惧怕过闲言碎语。” 王道?柔始终清晰记得,当?年她与桓超一开始在一起,并没多大勇气,尤其是面对外人的议论。桓超便给她讲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说他是自流言里千锤百炼而来,从来不惧闲言碎语,叫她也不惧,鼓起勇气与他相爱。 王道?柔记得,且觉得桓超也一定记得清晰。 就像那年春林的花,春林的露,还有那首诗,她脑海里永远也忘不掉。 所以王道?柔才说出现在这句话,这样劝道?。 桓超好像真?的记得,听完一笑,竟不反驳,且答应王峙,不会?再加害裴爱腹中胎儿。 王峙跪拜,谢过父亲。 桓超只是道?:“谢我不必了,你走?的时候,仔细别再踢坏门口那盆花,你阿娘可宝贵着它呢!” “喏。” 待王峙走?后,桓超缓缓转头,看向王道?柔。 他只是默然看着。 驯狼记 第67节 令她不安。 王道?柔抬眼,发现桓超近日劳累,发丝里夹着许多根白发。不由说了出来,心疼他的操劳和辛苦。 桓超笑道?:“我老了,不及娘子青春。”余光却偷偷去瞟王道?柔笑时眼角的皱纹,默不作声。 桓超突然伸了手,看似环住王道?柔的后背,但手掌却有毫厘的距离,并未碰到她。 他总是这样,王道?柔早已不在意,只觉夫君温柔。 桓超笑道?:“春天又快来了,待花烂漫时,今年我们去一趟林子里吧!” “真?的?”王道?柔高兴得直起身子,惊喜而单纯的目光,仿若十七八岁的女郎。 “真?的?”她又追问,“我们又快十年没去过了吧?” 桓超笑着点头,许诺道?:“今年一定去,到时候我抽时间。” 三月二十七。 建康前些日子下了场连绵的雨,今日方晴。 这一放晴便是骄阳灿烂,天空碧蓝如洗。 出门时王峙特意仰望了天空,而后才钻进车厢,喜滋滋同裴爱分享:“前些天雨下得大,我还担心路不好走?。今日我们回家,就这么好的天气了。” 裴爱笑道?:“老天成?全。” 王峙点点头,脑袋伸出窗外,特意叮嘱车夫,慢不要紧,要行得稳些稳些再稳些,而后才允牛车出发。 自从知道?裴爱有孕,王峙便没再骑马。但凡裴爱出门,他必陪同乘车。 夫妻俩回到建康不久,就将喜事告知裴家。裴一听说不悲不喜,裴夫人却是喜上天了,让人传话过来,说她原本就打算催了,又不住喊裴爱回去看看。 裴夫人派人来捎了一回又一回话,几是日日叮嘱,放心不下。 于是夫妻俩与裴家约定了时间,王峙陪同裴爱一起回娘家。 路上,偶有行人骑马路过,其实不算冲撞了,王峙却每一次都?紧张得推开窗户,呵斥那些骑马的人避得远些,马不要太靠近牛车,免得引起冲撞。 怕车颠簸,伤了裴爱。 裴爱在心中偷笑,心想身边的夫君,哪还是当?年骑马横冲直闯,差点将她们的车整个掀翻的莽撞少年。 牛车行到半程,路上刮起风来,是那种带着涡旋,颇有些冲的风。王峙担心裴爱吹着,就将窗户锁起,待到近得裴家,他扶裴爱先坐到避风处,而后自己才开窗探看。 风停了。 王峙远眺眯眼,身子靠着厢壁,同裴爱道?:“丈母出来接我们了。” 裴爱听了,倾身过来探看,王峙旋即扶住她。 果然,见着裴夫人在门前踱步,小?时她也是这样,一旦裴一过了点不回,就在门口等着。越等越焦急,脚步越快,等裴一回来,先把他痛骂一顿,而后又心疼,伺候他梳洗歇下。 裴爱担心阿娘太焦虑,迫不及待想下车。待牛车刚刚停稳,车夫才放了脚蹬,就蹿下去,把王峙看得心惊肉跳:“你慢点。”伸手抓住她。 裴爱叹道?:“我只是大了肚子,又不是不会?走?路。你这样扶着,我反倒不会?下了。” 王峙这才松了手,看她自己下去,仍在后头展开双臂护住她。 裴爱刚下来,裴夫人已经迎上来,问她最近如何? 裴爱答道?:“能吃能睡。” 这孩子!裴夫人无奈,又追问女儿,她关切的是身体可有不适? 裴爱反问:“吃得太多算不适吗?” “不算!”裴夫人表情僵住。 裴爱笑了笑:“那没有了。阿娘放心,一切好的很。”她那些恶心挑食,已经全都?过去了。 裴夫人仍旧追问了许多,了解到裴爱是真?的没事,才放下心来,露出笑意,并伸手摸了摸自个的后脑勺。 裴爱注意到阿娘这个动作,阿娘伤了风后便容易后脑勺疼,可想而知,她在门前等了多久。 裴爱反挽起裴夫人,道?:“我们快进屋吧。” 裴夫人听了,却慌忙伸手,拦住女儿。 怎么了? 裴爱和王峙,包括后头跟着的冲天,三三望向裴夫人。 裴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先岔开话题,问女婿近日如何? 王峙边作揖边回道?:“谢丈母挂念,十分康健。” “听说你最近做了侍郎,还适应吗?” 王峙笑笑,朝中的官职是桓超替他谋的,有什么适应不适应。凭风顺水,岂能不一帆风顺? 裴夫人还要再问,裴爱忍不住了,打断道?:“阿娘,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让我们进家门?” 裴夫人实在难为情,低头小?声:“王侍郎啊——” 她尊称王峙,王峙连忙让礼。 裴夫人道?:“按理你是同阿爱第一回 回家,也早早与我们约好。是我们不对,不该发生这样的事。” “无妨无妨,却不知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事?” 王峙和裴爱最后合声,齐齐问道?。 裴夫人这才惭愧告知实情,原本说好了今日大女女婿回门,裴一也答应过,会?在家里迎接,不办玄谈。可昨日他性子起了,收不住,今日此?时,竟在家里开坛讲玄。 现在家里满门学生,裴夫人担心迎王峙进去,王峙尴尬,那一班学生也觉得尴尬。 王峙听了,与裴爱对视一眼,两人皆笑。 想到一块去了。 裴爱出声:“阿娘多虑了,我和夫君轻手轻脚进去,阿父大意,根本就不会?发现我们。” “委屈你们了。”裴夫人道?,心里继而把裴一再咒骂一百遍。 第61章 王峙扶着裴爱,后头跟着冲天,裴夫人引路,明明是回自家,却似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猫着进来。 裴一果然是讲法,王峙和冲天都是第一回 见?,觉得新奇。学生们不似别处听讲,地上摆着蒲团,却没几位学生端坐。大伙虽聚精会?神听讲,但姿态不雅,有人一起倚靠着坐着,有人坐在石头上荡着脚,更有甚者,一边饮酒一边听讲,酒气王峙和冲天都闻得到。 裴爱给王峙使个眼色,告诉他这其实是家中的常事。 王峙再瞧老丈人,堂堂师表,竟直接躺倒花丛前,口中讲的是《秋水》,手?上却拈着欲放未放的花苞,讲河伯和北海若的对答,讲到尽兴处,直接踢鞋脱袜,露出一双赤足蹦起来。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王峙和冲天不知不觉都停滞了脚步。 裴夫人给裴爱使眼色,让拉他们走。 裴爱伸手?,拉拉王峙的袖子,他反应过来,点点头,正与裴爱要撤到后面厢房,裴一突然道:“今日闻花醉了,就讲到这里吧。” 呼啦啦,一群学生全散了。原本专心致志的学生们随意同老师鞠个躬算作告辞,先后转身往大门这边走,一下?子,所有人都瞧见?王峙裴爱等人。 裴夫人两颊瞬红,觉得羞愧,埋头走过去,一面帮裴一擦拭他方才倚花污了的袖口的袍角,一面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训斥,早不该晚不该,偏选这个时候讲罢。 裴一笑着回应,说自己?只有两只眼睛,哪里瞧得着那?么多! “两只眼睛都瞧不着啊?”裴夫人不??气得出声。 裴一眯眼而笑,两只眼睛像月亮,眼角是细细的纹路。他往裴夫人耳边小声道:“我一只眼里只有天地顺畅,一只眼里只有你,哪还瞧得见?其它……” 裴夫人知他是胡说,训斥一口,心里却忍不住羞涩甜蜜。 且不说裴一和裴夫人这对老两口,说回王峙这边。学生当中不少高门的,有些人曾与王峙打过照面,如今桓超如日中天,既然见?面,自然不少涌过来叙旧。还有人未与王峙打过交道的,听旁人说他是谁是谁,便也周遭徘徊,有心结交。 这些学生跟着裴一学玄,却只为清名美誉,未曾通透半点道理。 当然,也有十来真把裴一的道理听进去的,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王峙有些尴尬,其实大部分学生,纵然见?过一两面,他已全没了印象。但他又不是个失礼的人,只能一一应付。 裴怜原先看到姐姐姐夫回来,高兴得像鸟儿飞上了天,要跑过来攀谈,却被一群学生抢了先。 裴怜一开始想,围便围了,让你们先聊。哪知等了一刻钟,学生明明少了些,可怎地姐夫还是被圈圈包围。因为他携着姐姐,所以连带裴爱她都没法靠近。 裴怜不耐烦了,心生一计,往前一冲,径直撞了裴爱一下?。 这一撞不轻不重,裴爱本能前倒。 她自个还好,这一下?却是把王峙吓得犹如踩空,心慌手?往下?一沉,兜住她。 裴爱在垂头时,看见?裴怜在朝自己?眨眼睛。 裴爱顷刻会?意,哎哟哎哟,直喊不舒服。 王峙彻底慌了:“怎么了?” 裴怜也道:“姐姐你还好吧?我不是有意的,他们人太多,我直接被挤过来了。” 裴怜把罪名推到拥攮的众学生身上,而王峙则礼貌?众人道别,娘子有恙,改日再谈。 众学生见?了,不好多说什么,祈福裴爱能?险为夷,尴尬离去。 王峙与裴夫人一左一右,急急扶裴爱进屋,王峙愁眉紧锁,而裴夫人汗都要下?来了,口中直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弄成这样。” 好好的大女回门。 众人扶裴爱坐到床上,王峙不放心,命冲天去请大夫,裴爱拦他:“唉,不用。” 她告诉他:“我好得很。”说出是与裴怜合伙演戏,帮王峙脱身。 裴怜亦解释,顺带得意的笑。 王峙得知裴爱无事,松了口气,但仍同裴怜讲:“你们这法子虽然帮了我,但莽撞了点,万一真伤到阿爱,得不偿失。” 裴怜嘟嘴:“怎么会?真伤到。”再说姐姐是怀孩子又不是坏神仙,微微撞一下?没什么的。 却哪知裴夫人听了王峙的话,引动心思,将裴怜很好责骂一通。 裴怜委屈,不愿在屋子里多待下?去,赌气要走,一转身,同站在门前的郎君道:“傻矮个,我们走!” 驯狼记 第68节 裴爱和王峙这才注意到,门口倚着位郎君。他虽面目清秀,但个头矮小,身形瘦弱,往门口一站,唯唯诺诺躲半个身子,完全不引人注目。 裴怜气冲冲走过去时,那?郎君表情呆呆,反应了一会?,才“喏”一声,随裴怜走了。 应声的时候,嘴里突然流出口水,他擦也不擦。跟在裴怜后头,俨然是个跟屁虫。 建康街上,多有生来痴傻,遭父母抛弃的流浪儿。裴爱平时上街能见?到些,矮个郎君神情举止类似。 也是个傻子。 家里几时多出这样个人? 裴爱好奇。此时裴一不在屋内,便只能问母亲。 裴夫人听了女儿的问题,又开始数落裴一,接着叹气,说裴一没有规矩,随心所欲地收学生就算了。前些日子竟收了这个傻子回来教,连姓名都不知道。 傻子经常在裴一讲玄时闹笑话,清谈时更是狗屁不通。 裴夫人劝了几次,叫裴一把这傻子学生退了,裴一却坚持继续教他。 这傻子学得慢,裴一教得多,有时候时辰晚了,就在裴家住下?。 他老犯错,裴夫人不可能时时关照他,也没那?个心。裴怜空闲,时而取笑傻子,时而有可怜他,帮助他。 傻子可能是第一回 得了人关心,竟开始跟着裴怜,对她唯命是从。 她直呼他“傻矮子”,他也不生气,仍旧听话。 裴夫人讲完,又摇头又叹气。 裴爱听了,快做父母的人,心中多有父母温柔,问道:“那?他阿父阿娘呢?”不照顾他吗? “你阿父说,他的父母是外郡旧交,如今不在建康。他若不在我家,是在外头自主,三五小仆,哪有上下?伺候的!”还不如在裴家,有家长照顾。 裴夫人说着,对天白了一眼。 裴爱听着,心想,那?这位郎君虽傻,但家世尚好,可以保他一世平安,还是比街上流浪儿好得多。 她想着,以后自己?和王峙,也对这位傻乎乎的郎君多关照些,再无其它感叹。 王峙在旁,始终没有插话。 时光流逝,相聚短暂,裴爱与裴夫人母女间?有些梯己?的话,王峙见?着情景,便让母女留在屋内,自己?退到外头。 这正应裴夫人的心思,但言语上还是要挽留。 王峙微微笑着摇头:“丈母,不要紧的,我自个在家走走。” “唉,好。”裴夫人挤出笑意,须臾,提高嗓门强调道:“对了,若你遇着你那?个发疯的丈人公,千万记住,别理他!” 王峙笑着退出屋外。 他刚到院中,守着的冲天就迎上在,王峙却摆手?:“你在这里守着,我自己?去走走。” “喏。” 王峙抬眼,周遭环顾,院中一左一右,有两条出路。他抿着唇,想了想,选了往左那?一条,左面前方是一排石头,杂乱无序,王峙往那?边走去,眉头锁着,淡淡忧愁。 他走到顶,见?没人,便转弯绕去。裴家不大,他很快寻到傻郎君。 傻郎君竟一屁股坐到地上,对着一扇紧闭的门,流眼泪,流鼻涕。 王峙上前,弯腰扶起他,那?傻郎君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一把鼻涕正甩在王峙袖子上。 傻郎君道:“哥哥,阿怜姐姐一个人进屋去了,关着门,不理我,不让我进去。” 王峙不擦拭袖子,也不发火,柔声道:“三殿下?,阿怜比你小两岁,你应该称呼她妹妹。” 这位傻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膝下?第三个皇子,司马洋。 这位皇子着实可惜,小时候还算机灵,面貌个头也是众皇子中最?出挑的。到了十来岁,有一回御海游湖,从船里掉下?去,再捞起来,不仅失了鞋,连人也痴傻了。 心智和个子都不长了。 从那?以后,禁宫里对这位皇子,自上而下?,讳莫如深。年年元宵,天子携皇子与民同乐,三皇子是唯一不会?登楼的——因此百姓们从不认得他,渐渐变成忘了他。 宫里人不敢提有个傻子皇子,宫外头的人不知道有个傻子皇子。 因此裴家母女全不认得。 但别人不认得,王峙却是认得的。他随阿翁、阿父先后出入过宫中,都遇见?过三皇子。尤其是王崇在时,王峙又年幼,那?时三皇子还未傻,两人连带庾深,一起玩耍过两三回。 后来再遇,不免惋惜。 王峙想,裴一应该也认得这位三殿下?。 不知丈人公将三皇子带回家,还要教傻子功课,是有何意? 王峙突然断定,桓超不知道这件事。他心里又隐隐不想告诉父亲。 王峙扶三皇子起来,他死活不起来。王峙只得掏出手?帕,先给他擦鼻涕,擦眼泪,再劝。 三皇子囔道:“阿怜姐姐不开门,我就不起!” 王峙柔声劝他,道:“其实你阿怜妹妹答应过我,允我进去劝说。” “那?你快去啊!”三皇子急道。 “可她说只要你先起来,身子站直了,才会?开门。” 三皇子倏地自个站起身。 王峙便去敲门。 裴怜其实在屋内听到了谈话,心头烦躁,知是王峙敲门,才懒得理。 王峙在屋外赔罪:“是我方才话说重了,在丈母那?连累了你。” 道歉一番,裴怜心头微微舒坦,抽掉锁,开了门,放他进来。 三皇子跟着要往里冲。 裴怜伸手?一指,命令道:“别进来!进来我再不理你了!” 三皇子立马如木头立住。 裴怜见?傻子这副样子,却又可怜他,便允道:“我只与他聊一会?儿,待会?就出来陪你玩。” 三皇子拼命点头,破涕为笑。 裴怜邀王峙进屋,给他倒了杯茶,大门就这么敞着。 两人聊了会?裴爱,裴怜说,自己?后来想想,也意识到危险,感到后怕,下?次要摔也是摔她自己?,不敢再撞裴爱了。 王峙听了点头,言语间?,拐弯抹角试探裴怜是否知晓三皇子的真实身份。 他说话很轻,外头应该听不到。 裴怜声音也不大,王峙试了试,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他禁不住想多,斟酌来斟酌去,还是忍不住道:“这位郎君真粘你啊!” “怎么办呢!”裴怜无奈,直言傻矮个就如弟弟一般,只能当收了个幼童做弟弟,还说,亲身都体验过了,断定有弟弟不如有姐姐。 “那?你要把弟弟一直带在身边么?” “当然不会?!”裴怜径直否认,这种事情,她可没想过。她告诉王峙,等傻矮个的父母来京城了,两人就再也不见?了。裴怜说着,突然想到,自己?倘若如裴爱一般出嫁,也会?再不见?傻矮个了。 想到这里,她鬼使神差问了王峙一句:“许久不见?庾郎,他还在建康么?” 王峙迟疑少顷,才告知实情:“在的。”庾深近来一直在京中。 裴怜随即漫不经意起来:“这家伙看来最?近忙起来了,要是闲了,总来叨扰我,烦的。” 王峙听得默不作声,其实前些天下?雨,他去找庾深,两人对窗听那?窗外雨打竹林,唰唰作响。两人又酌了点小酒,一时什么话都无顾忌,王峙当时问了一句,问庾深还有又去找裴怜吗? 庾深也半醉了,并不避讳:“怎么,急着给你妻妹安排人家呢?” “我可做不了主。”王峙笑道。 庾深也笑。 王峙醉乎乎,再多一句:“再说,你不是什么好人。” 庾深听得,慢慢敛起笑意。 王峙知道不对了,酒顿时醒了大半。 庾深一脸肃然,幽幽重复:“是,我不是什么好人。”他告诉王峙,“所以我没有去找她了。” 王峙还来不及开口,庾深呢喃再道:“是啊,觉着她对我有心,就没再去找她。” 王峙忍不住:“这又何必呢!” 庾深嘴角旋起,望着窗外:“什么何必,我觉得挺好,人不是注定要成亲。你看我叔叔,一辈子不也事业有成,风生水起。” 两人正说着,王峙也到窗前,见?凄风苦雨,竹影摇摇,庾慎正好归家,虽然撑伞,衣袍尽被淋湿。 王峙和庾深皆默然不言,想来,庾慎又是去桓超家里议事,到这会?才赶回来。 第62章 王峙回忆完,看裴怜青春年少?,灵动昂然,他本想提点她几句,却一时语塞。 心想着,等裴爱生完孩子吧,与裴爱说说她妹妹的?事。 王峙与裴怜聊完,便转回去看裴爱,临走之前,回眸一瞥,见裴怜开了门,三皇子迫不及冲上前去, 裴怜虽面上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三皇子迎了进去,怕他跌倒,还扶了一把。 王峙收回目光,踱回裴爱所住厢房。 裴夫人已经走了,剩裴爱一人在?房内。 王峙一走进来,裴爱就冲他笑了笑,露出丝丝羞涩。王峙心情顿好,走过去同坐床边,拥住她:“怎么了?” 裴爱低头,又?眺眼看他,离得极近,睫毛颤动,他觉得她的?眼波像春天的?风。 裴爱细声细气道:“阿娘说——”手慢慢放到了肚子上,“孩子月份大了,我们该给孩子想几个名字了,男孩儿,女孩儿。” 王峙笑了笑:“这事我们要好好想想。” “阿娘还说,要我们多?和孩子说说话,说他会听到,会回应。” 驯狼记 第69节 王峙闻言,将?手放在?裴爱肚上,道:“哦?” 刚说完,似乎感觉到肚子动了一下。 王峙大喜,道:“那我可要多?同他说说真心话了。” 裴爱望着他:说什么? 王峙今日穿了一身紫袍,缎面似水,映得他一张面皮冷白,然而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又?满是温度。 他全神贯注注视着裴爱的?肚皮,柔声道:“孩子呀,你?要记住,这个世上,你?阿娘是最好的?。她不仅是最美丽动人,最善良,也是将?来最爱你?的?人。” 其实??才裴夫人在?房内,是叫裴爱夫妻俩各自说些夸赞的?话,给肚里的?孩子留下好印象——是让他们自己夸赞自己。 怎地王峙一开口,完全与裴夫人的?预料不同? 裴爱愣住。 她笑着说:“我也有话要同孩子说。” 王峙的?目光里有绵绵银河,抬头注视她。 裴爱开口,对着肚皮将?王峙夸耀一番。 王峙瞬间脸红。 两个人都觉得有点肉麻,却又?都喜滋滋,一时百味,尽在?相拥中。 王峙裴爱两人,本打算回裴家一日便走,哪知裴夫人不舍女儿,硬是挽留下来住一夜。 王峙看裴家虽然家小,但待裴爱是极有待照顾的?,唯一若说吐了,那也是裴夫人准备太多?大食大补,硬给撑吐了。 又?一想,明日正好歇了早朝。 王峙便答应下来,差冲天回去告知王道柔,夫妻俩今晚不回来了。 不消一个时辰,冲天就回来传话,说王道柔允了,还让王峙多?照顾丈公丈母,晚辈不可失了孝道礼貌。 王峙应下,夫妻俩如之前夜夜,又?是甜蜜一夜。 到了第二日,因着这一日裴一不听劝,仍要继续讲玄,裴夫人怕扰到裴爱,就让小夫妻清晨回去。 因此?晨雾未散,两人便乘车动身了。 外头雾浓,王峙担心裴爱受凉,原本是打算关窗的?,但也不晓得是什么鬼使神差,关之前往外探看了一眼。 朦朦胧胧中,其实不容易瞧清楚,他却偏偏瞧清楚,父亲桓超的?某位亲信,竟插入一条夹箱中。 奇了怪了? 这人王峙十?熟悉,他在?桓超身边,就如冲天在?自己身边一般,应是形影不离的?。 一大清早,家在?郊外,他跑到城里来做什么? 还是个没有早朝的?清晨? 王峙心下有了疑惑,却不道出,与裴爱回到家中,却见阿父阿娘俱在?。 王峙趁桓超不在?,询问王道柔,得知今早桓超始终同王道柔在?一起,并未出门。 那他派亲信去做什么?王峙心想,脸上挤出笑意,应付着一直在?他耳边夸赞桓超的?王道柔——阿娘完全沉浸在?阿父难得的?陪伴中。 讲完还不尽兴,还要给他俩,两人昨日还去了春林,缱绻旧梦。 王峙见阿娘如此?开心,面上亦显得笑容灿烂。 但他心中总惦记着这件事,不能提起,却又?放不下,渐渐地拖成了心结。 直到六月。 过了端阳,寒气就走得彻底。 整座建康城都晕着蒸汽。 早晨太阳没彻底出来,罩着雾气,还稍微好点。 王峙只着了两件纱袍,一件薄一件厚,他原本要选墨色,但裴爱说墨色燥热,便挑了淡青色带着。此?时他在?清晨匆匆赶来,便是来逮人了。 逮谁? 逮桓超。 昨夜桓超派人回来传话,说是与庾慎议事议得晚了,就在?庾家歇息,明日直接上朝。 常有的?事,王道柔不疑。 王峙本也不该疑,但这些日子他因着心结,一直在?派几个亲信追踪着,探着,消息无误,今晨桓超要在?城中与人私会。 与谁? 王峙还不知道。 只知那人与桓超都小心得很,只在?大清早会面,且每次择的?地??都不同。哪怕是命亲信传递消息,每次也是不一样的?碰头点。 王峙夜里是同桓超一同上朝了,天子病重,说何时退朝也只在?桓超。 今日无事,早早就退了朝。 父子皆说不久便回家去,却一个来到城中一处小林子,左右张望,随后?进了林子。另一位换了淡青色便服,悄悄跟踪。 王峙单人独个,隐在?暗中,见桓超先进的?林子,接着一辆牛车停住,有人跟着进了林子。 王峙瞧不清楚,又?不能进去,心中焦灼,左右换了另外几处隐蔽位置,最后?找着一处视线好的?,人若从林子里出来,能瞧见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后?进来的?人先出来。 王峙瞧清,那人穿着男人服侍,由马夫搀扶着上马,但仔细一看,面貌却是个中年女郎。 她的?马夫面目清秀,应也是女郎所扮。 这个与桓超偷偷见面的?人,王峙熟得很呐! 虽然有十年不曾见到这张脸,但始终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这女人,是当朝游贵妃,是如今天子晚年最盛宠的?女人! 十年前,王峙认识她时,她不过还是未出阁的?寒门女郎。 游女郎比王峙仅长十岁。那会虽未出阁,但名声不佳,没有夫婿,却凭空大出肚子来。当时游老爹是京城一七品官,气得满街追打女儿,满城寻混账女婿,毫无结果,还惹笑话。 后?来肚子里生出个女娃娃,长到三四岁,游老爹也就认了。 王峙如何认识游女郎? 也是凑巧。 那会他尚未成年,有些性子略劣的?爱好,例如放鹰追猎。但他又?不爱与其他子弟一起寻乐,一个人独去郊外放鹰。 斑鹰追兔子,他追斑鹰,一时迷路,来到近郊一处宅院,正巧撞见自家阿父与游女郎一同出门。 那宅院,便是如今桓超带着家人住进的?宅院。 游女郎见了王峙,就像见了斑鹰的?兔子,脚底抹油般溜了。 王峙找桓超理论,桓超却说,是受人之托帮助游女郎,绝无任何对不起王道柔之事。 王峙信了。 但如今过往联系,只觉从前桓超是金屋藏娇,如今与游贵妃是藕断丝连。 是可忍孰可忍? 于是,待一刻钟后?,桓超姗姗从林中出来,王峙迎面便撞上去。 他紧紧咬着上下两排牙齿,都咬疼了。若非眼前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定?将?桓超暴打一顿。 桓超看他一眼,知道儿子瞧见了自己与游贵妃的?会面。 王峙也不绕弯子,径直说出心中猜测,问桓超是否背叛王道柔。 桓超却笑起来:“娘娘是来报恩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未纳一妾,未也一外室,也从未做过背叛你?母亲的?事。” 王峙不信。 桓超摇摇头:“我要真像你?瞎想的?那样,金屋藏娇,那些些年,能瞒过你?阿翁?” 第63章 王峙听得这话,左右摇移。 在他心里,王崇除了最后?去世,一?直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还有他一?直模仿不来的心思沉稳。 想来自己出生长大,若阿父真背叛了阿娘,阿翁肯饶他? 就是阿婆,也是性子刚烈人聪慧的,走时还会放心将王道柔托付桓超? 王峙一?时不再出口,只一?副胸膛,止不住??起伏。 他忍不住,明知冲来对峙,不如回去调查一?番,再结网打渔,却还是冲上来了。 因为家中三代,忠贞不渝。阿翁阿婆生死相随,自己眼中亦只有裴爱,所以阿父也必须只有阿娘,不可以背叛、伤害。 哪怕只是怀疑,这股气仍不可遏制。 桓超看儿子站在这里,不言不语,他这个做父亲的反倒不满意了:“你还不信我呢?当年娘娘的女儿,就是陛下的骨肉,我是受陛下所托照顾。这事情不仅你阿翁知道,陛下自己更是心知肚明。我诓瞒你阿翁,难道还能连带着诓瞒陛下?” 王峙侧过?脸去,眼睛却仍瞟向桓超:“我信你一?回。” 桓超冷笑一?声,稍作停顿,而后?再道,颇有点?语重?心长:“可是我对你大失所望……”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同自己一?般,该蛰伏时,绝不轻举妄动。 桓超轻轻摇头,再看儿子一?眼。 王峙眨眨眼。 两人一?同回家。 到家王道柔出来相迎,还说今日怎??一?起回来? 桓超大笑,进去换衫,王道柔拉着王峙继续说会话。 王峙见阿娘脸上笑意盈盈,问所喜何事?王道柔道,她就是欢喜父子一?起回来,在门口迎着,便如心中开了花一?般。 往日听这话,王峙心中会涌起股股暖流,今日听来,却五味杂陈。 驯狼记 第70节 桓超换衫后?,一?家人如往常一?般食饭闲聊,饭后?桓超还陪王道柔去院中走走。裴爱肚子大不便移动,与王峙共坐窗前望着,连裴爱都?赞公婆恩爱。 王峙听裴爱话语,锁眉远眺,见桓超神色坦然——自从回家后?,他无一?处不适,无一?处变化?,到真像无愧于心之人。王道柔在桓超身?边,一?派温柔,笑意满溢,按她自己的话说,心里肯定又开了花。 王峙突然想,若桓超真背叛了,他就算千方百计找到证据,最后?向阿娘揭穿,真的好吗? 还是就一?直这样,不去查,不怀疑,阿娘才最幸福?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王峙赶紧摇了摇头。 “风冷吗?”裴爱关切道,她最近极易发汗,坐在这久了,都?觉得渐渐开始寒了,王峙一?定冷吧。 王峙笑了笑,将窗关上了。 是夜,王峙和?裴爱就寝前,又同肚子孩子说话。 王峙这回竟唱起歌,到后?来走了调,把裴爱笑得不行。 王峙㖞?上挂不住,说下回不唱了,免得孩子生不出便找不着宫商角徵羽。 裴爱却道,孩子都?被王峙逗笑了,生出来定会乐呵呵。 王峙听得也笑,搂着她差点?顺势倒下去,却怕压着肚子,用手托着。 突然,他猛??俯下身?。 “你做甚么??”裴爱身?子往后?仰。 王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耳朵贴在肚子上。裴爱笑了,他是想听动静。 半晌,王峙起身?。 裴爱问他:“听见了吗?” “没有,我孩子太安静。” 裴爱笑出声。 “明夜再听,想来他不可能一?而再而三不给为父㖞?子。”王峙一?本正经道。 裴爱又笑得前仰后?合,王峙拥着她睡下。 到了后?半夜,裴爱睡得香甜,王峙却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一?女站在花丛中,姹紫嫣红,两眼垂泪,直直唤着前㖞?背对她的一?长身?男子。那男子却不理她,左拥右抱。 梦中的王峙走近细看,男子竟是桓超,左右搂着的女子均无㖞?目,而那身?后?咫尺天涯,凄凄垂泪的女子,竟是阿娘王道柔。 王峙心惊,而王道柔两眼的泪,却突然变成了血。 王峙吓得冷汗涔涔,却仍陷于梦境不醒,转瞬之间,他竟自己变成了王道柔,成了男儿之身?,仍在花丛中,百花却在一?霎枯萎。前㖞?背对着他的桓超,突然变成了窈窕女儿身?,他再唤时,女郎转过?身?来,竟成了裴爱。 裴爱当着他的㖞?,搂抱两位陌生郎君。 仔细瞧,两郎君还都?相貌出众。 王峙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这回梦醒了。 动静太大,裴爱也被吵到,迷糊睁眼:“怎么?了?” 王峙道:“做了个梦,太气人,把自己气醒了。” 裴爱迷迷糊糊瞧着他嘟嘴、捋胸,心想这人都?快做父亲了,有时仍似少年,还被自己的梦气到不行。 “快睡吧!”她说着,左手在黑暗中熟练??去抓王峙的手。 柔荑握住,似清风吹过?心头,王峙平静下心绪。 关于桓超的事,他暂时放下,却未完全放下。 后?来陆陆续续去查了些,游妃娘娘见桓超的事,似乎天子是真的知情的,两人似真无私情。 到了九月份,天子身?子好些,能够出宫,登高赏秋,游妃相随,邀请了一?班臣子家眷同行。 其中便有桓超夫妇和?王峙。 裴爱本来也该出席的,但她肚大,只能留在家中。好在王峙接了裴夫人来,冲天打下手,帮着照顾一?天。 建康的山都?在城外,虎踞龙盘,对一?条大江。桓超因着最受宠,与夫人紧跟在陛下游妃之后?,走在臣子家眷的第?一?排。 王峙惴惴跟在后?㖞?,时而见天子与桓超交谈,时而见游妃与桓超交谈,时而又见游妃与王道柔交谈,每一?回闲聊开始,他都?心惊。 但这对话双方,却坦然、融洽。 王峙跟了半路,慢慢觉得疑神疑鬼的只有自己。 山路且长,到了半山腰,天子御驾歇息,众人都?随在左右。 王峙瞧王道柔一?路陪着,不敢在天子㖞?前饮水,这会抬手袖遮,吞咽一?口,想来是极渴了。 他心疼母亲,悄悄将她拉到一?边,给她谋了杯水,远离背对着天子饮下。 这是母子间不为人察觉的举动,桓超未动,始终陪在天子不远处。 天子坐在最高的御驾上。 桓超坐在左下方,也有个矮凳,他倒是不介意姿势,弓着双腿,分开叉着,先微笑注视着天子和?游妃亲昵耳语,而后?收回目光。 注意到王道柔和?王峙都?不在了,桓超环视四?周,寻找这对母子。 就在这时,一?女郎不知何时,绕到桓超身?后?,笑道:“哥哥,一?月未见,别来无恙。” 桓超回头,听声见人,却是这回随行谢紜的嫡妻,桓芝。 谢纭也算近半年来,建康的风云奇人,之前他同桓芝生下的混账儿子谢让,在广陵蓄养外室,当众出口,按理说已有污名,却不知这半年用了什么?手段,竟新任上谢家家主了。 这桓芝,是桓放之前妻子的女儿,与桓超异父异母,却有兄妹之名。 桓超被李氏带进桓家,与这些虚名姐姐妹妹一?处混养了十几年。 桓超斜眼瞧着桓芝,勾唇一?笑。 桓芝窕窕道:“我在后?头看你家魔奴,那一?双眼睛,仿佛狠狠生了钉子,钉在娘娘身?上,是有多恨?” 桓超敛容,眼珠玩味一?转。 桓芝以袖子掩㖞?,笑道:“好笑啊,魔奴要替他娘寻仇家,却找错了人!” 平日谢纭敬爱桓芝,极少舍得她操心。桓芝自己也是个只爱自己的,混账儿子不管,只爱沐浴养肤,因此一?张脸光滑无皱,虽神态渐老,却风韵犹存。 第64章 桓超并不惊慌,反倒如桓芝一样,笑得得意,虽样貌不同,神态上却肖似兄妹。 桓超笑道:“芝妹,你找的借口忒拙劣了。我儿魔奴,性子是有些冲,但今日我可瞧得分明,他目之?所及,无一处不妥。” 桓超是多心多意人,之?前一路上山,他应承天子,与众人谈笑,照顾王道柔,同时也?有留心观察儿子。王峙的表现还算满意,人前人后,均未露出过分目光。 其实要非常有心才能留意到,他稍稍注意游贵妃多些,但神情始终是柔和?的。 桓超心中冷笑,看来桓芝尽量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 桓超眸光瞬间淡漠,眺了桓芝一眼,警告她不要探查他的隐私。 桓芝完完全全收住警告,笑容在脸上僵住。 桓超看向远处,谢纭所在方向,道:“妹夫好像在寻你,快回去吧。” “我若不回去呢?” 桓超嘴角抽抽,自?觉方才对桓芝用了客气语气,她却不识抬举:“他刚坐上谢家家主,不要让他难堪。” 桓超提醒谢纭家主之?位的来之?不易。他说着又?眺向谢纭,玩味又?不屑。 桓芝仿佛听不懂桓超在说什么,又?似懂了故作不懂,笑道:“有什么难堪不难堪的,哥哥你这十几年,谢家与你难堪过吗?” 他会提醒,她也?会,桓超这十来年,有她和?谢纭不断助力。 正?在此?时,饮水完毕的王道柔和?王峙折返回来。 王道柔识得桓芝,多年前同赴过桓家家宴,她便笑着同桓芝打招呼。 桓芝笑笑行礼:“嫂嫂!” 王峙不认得,但见情景,知是长辈,躬了躬身。 桓芝从下至上,在王峙身上扫过。 山里雾气多,湿气多,风说起就起,冷飕飕带着一股阴寒,在场的女郎们均缩起身子。 桓芝搓着双手,眼睛瞧见自?家夫君向这边走来,却还对桓超道:“超哥,我冷,把你披风卸给?我吧!” 说完,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对着自?己正?搓的双手吹气。 这话?有些怪,连王道柔都怔了怔,她还没完全会过来,桓超已经回绝了桓芝:“我作甚要把披风给?你,自??要给?我的卿卿。”说着解下披风,为自?家娘子绕上系上。 桓超还问王道柔,冷不冷。 王道柔摇头。 桓超仍旧执起她的手,他的手温热,一如无数个夜,给?她的寒躯温暖。王道柔心中甜蜜,耳根都淡淡红了,早将前面的事抛到脑后。 这事发生时,许多人都在场,天子也?瞧见了。以至䎱?再继续往上爬,天子携着游贵妃,与桓超走在前面,后头的人都还没跟上来,王道柔不在,天子忍不住挪揄桓超,说“在桓爱卿眼里,妹妹不如娘子”。 桓超旋即接口,笑道:“妹妹是家人,娘子是家人亦是爱人。” 天子抚掌大笑。 桓超赔笑,随在其侧,自?觉晚天子半步。他少时入桓家,是遭着白眼进入的,为求生存,只能讨好真正?的桓家人。彼时确实用了伶牙利嘴,亲近桓家诸位姐姐妹妹。但那些花的心思不是真心,桓超打心底里厌恶桓家的每一个人,所有的委屈、侮辱,他没有一样忘记。 再则,他觉得与姐妹们只是亲密了些,暧昧了些,又?没真正?要过她们的身子,不算逾越。 再说例如桓芝这类,这些年也?不算单方面帮助他,他不也?给?了她和?谢纭许多好处?在桓超心里,这明明是互利互惠的事,桓芝却摆出一副辜负的嘴脸,监视他,今日还当着王道柔的面说起风话?来! 桓超很不喜欢这种胡闹的蠢女人,有的女郎年纪大了,依旧做梦,因?此?可爱,例如王道柔。有的做的梦,却对可笑又?可恶了。 必须除去了。 桓超面上“伺候”着天子,心里盘算着,谢家由谢纭继任,是他的安排,一代如一代才好散去。 差不多,也?该收拾谢家了…… 驯狼记 第71节 一趟上山下山,桓超已俱谋划好,临辞别时,却与桓芝谢纭和?煦道别,欢声笑语亲如一家。王道柔不知实情,还陪着桓超一同道别,心里真把谢纭桓芝当了自?家人。 桓超一家三口,回到家去。王峙去看裴爱,桓超刚要与王道柔说些话?,庾慎却赶来了。 桓超做了个扶王道柔的手势,却未真扶:“你先?歇息。”说完转身离去。王道柔刚想叮嘱几句,见夫君已经走到门口,启的唇未发声重抿回来。 桓超到了书房,庾慎已经候在内里了。他见兄长进来,旋即近前附耳,告知近来得知的情报:有人拿游妃娘娘与桓超的关系做文章,要抹黑他。 桓超不屑一笑:“查出是谁干的没?” 庾慎摇头:“暂时还没有。”庾慎顿了顿,又?劝道:“不过这些都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他们捏造不了的,兄长无须担心。” “怎么捏造不了?”桓超转半个身子,正?对庾慎,“既?他们想存心抹黑我,便不在乎是真事还是诽谤!没鼻子没眼也?肯定也?会捏造一副面孔。” 庾慎不言,依兄长所说,这帮人是铁了心造谣了。 桓超摆手:“你也?不忧心这个!我们自?己无愧䎱?心便好!” 他从来名声就不好,“假子”长大,还在乎这点谣言? 桓超觉得这都是虚的。 只有紧紧握住的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 也?是他唯一在乎的。 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终有一人。 天差地别。 若能与那人置换位置就好了……无边的权力,将令天下所有人惧怕。 现在还有人试图抹黑,说明自?己的权力还不够大。 所以,还要更多权力…… 桓超想着,心中一直秉持的某个念头,因?庾慎这趟信报愈发坚定。 庾慎说完了这事,也?无其它,便要告辞。桓超送他出去,两人行得不远,庾慎见从前王家“春林”的牌匾,静静放在长廊上,挨着墙。 庾慎有些出神。 桓超走得快了些,回头看他。 庾慎被发现,微微浅笑:“你们把这匾额也?搬来了?” “是啊,一起搬来了,道柔非要坚持。”桓超笑道,“静置许久了,找不到合适地方挂。你也?帮着看看,我这小小地方,挂哪里好?” 庾慎局促。 长廊狭小的一方天地,褐红的柱子限制了四?方的范围,没有花影竹影投到地上,地上只有两人长长却淡淡的影子。 桓超的影子长些,庾慎的影子矮些。 桓超突?说起,当年《春林》诗,亏得庾慎助力。 他那时想给?王道柔写诗,但憋不出来,就把心里想的大概意思同庾慎说了,庾慎给?他转换成五言。桓超背得牢牢的,再去自??念给?王道柔听。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赏开。”桓超出口道。 他眯起眼睛,目光越过廊外景色,越过时光。其实那时候他真的特别特别思慕王道柔,从那船上下来的第一眼,就已目不转睛。听说她是王丞相的女儿,锦上添花。 王道柔当时归还手帕,想要断绝来往,他也?是真伤了心。 收到手帕的那夜他就病倒了,温病发烧,身体炙热,一个人在房里望着天顶,看皮肤都烫红起来,心想没人管就这么烧死也?好。 后来他奔赴战场,有做戏挽回王道柔的私心,但两军厮杀那一刻,却也?有求死的心思。 那一霎,就是绝望。 觉得自?己英明千古,王家人总该不再轻视他了吧。 再后来被人从战场抬回来,又?觉不该那么拼命的,落下一身伤,叫王道柔在他榻边垂泪。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只不过那些都是经年日久的事了。 在桓超的观念里,年少冲动,沉溺䎱?情爱尚可原谅,若是到了中年,正?是大展宏图之?事,还回忆些情啊爱的,就太幼稚可笑了。 虽?他现在仍能熟练背出《春林》,但王道柔比起爱人更像家人。 他年纪大了,莫说真情真意乏乏,就连欢爱上都比较漠?,并不是太在乎。 桓超想着,与庾慎一同望见,王峙正?扶着裴爱出来走走,她肚子大,他搀着她的腰扶着她的背。 桓超心想,别看小夫妻现在蜜里调油,再过二三十年同样会淡了,跟他和?王道柔一样…… 第65章 桓超正想着,王峙和裴爱瞧见?长辈们,过来行礼。 桓超与庾慎笑着相迎。 王峙笑道:“庾叔,今晚又得待在我家了??” 庾慎抬头望天,不算太晚,便?摇了?摇头:“今日没那?么多事,你阿父这正好是送我出来。” 桓超听了?却道:“魔奴的提议也行,反正你回去没事做,不如留下来喝酒。” 庾慎笑笑,应承下来。 是夜,王道柔便?为二人摆起酒席,王峙作陪,到了?酉亥之间,王峙便?起身道别,要回自己房间。 庾慎有些醉了?,开口道:“这么早回去?”他习惯孑孓,常常醉酒到半夜。 王峙行礼回道:“我家阿爱近来睡得早,若回去晚了?,疲惫到她。” “这小子自??有了?娘子,就忘了?父母了?。”桓超笑着打趣他。 庾慎醉了?,举着酒杯淡淡笑出声。 桓超又问?,庾深近来如何?说来两个孩子一处长大,王峙成家都快做父亲了?,庾深怎么还没着落? 庾慎笑道:“他们晚辈的事,我不参与。” “你总得督促督促。”桓超抬臂指向王峙,“魔奴,你与深儿是同辈,你可以帮帮他嘛!阿爱不是有个妹妹还未嫁么?” 桓超这醉话说得王峙一楞,旋即缓过来,回禀父亲:“男女嫁娶,凭的是双方入眼?,孩儿一个旁观的,不能左右。” 桓超挑了?挑眉。 另一位在场人庾慎仍只是笑笑,替庾深,也替王峙向桓超解释:“兄长,你别参与这些年轻人的事了?!深儿和魔奴,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桓超心中发笑,心想晚辈如苗,若不干预,只怕不能按心中所期生长。魔奴便?是之前有王崇王道柔拦着,干预晚了?。 但他面上却赞同地点头,告诉庾慎:“你说得对!” 桓超又道:“深儿这是学了你?呀!” 有一个始终未娶的叔叔,便?有一个上行下效的侄儿。 庾慎听得这话,却是心中一痛,继而想起深儿不愿成家,亲兄亲嫂的确怀疑是受了?自己影响,虽然嘴上不说,但明显限制了?深儿与自己来往。 庾慎心中又是另外一痛。 他低下头来,自己再斟满一杯。 桓超倒酒,手举着杯子伸来。 庾慎抬眼?看?看?,与桓超举杯,两人皆仰脖一饮而尽。 王峙此时已悄然退了?出去。 庾慎却仍与桓超继续对酌了?五、六杯,才道:“三皇子似乎去裴一门下听玄去了?。” 无头无尾,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声音低低的。 桓超亦低声道:“嗯,我知道这件事。”少?顷,他冷笑一声,“他们以为这样就逃得过去吗?我这边探得消息,那?傻子好像还喜欢上裴家女郎了?……”桓超说到这,探了?身子问?庾慎:“对了?,你家那?小子,到底看?中裴家女没有?” 庾慎仔细思考,但看?庾深的表现,不像是看?上裴怜的,便?摇头道:“深儿应没心思。” “那?样最好不过了?。”桓超又倒一杯酒,举起来。庾慎忙也倒一杯,与兄长相碰。 庾慎道:“深儿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事成之后,给?他谋一门好亲事。”桓超许诺道。 庾慎却旋即面上转淡:“看?他自己吧。”庾深若不愿娶妻,也强扭不得。 暑气过了?,秋意还未起,最近这段时间,是一年当中气候最舒服的季节。 而今日又是近来最灿烂的一天。 如此好天气,当出去郊游,或在家中小院,摆三两下酒菜,细品细酌,阖家欢乐。 王峙却在今日性子异常焦躁,在厢房门口踱来踱去。 裴爱今日生产。 产婆进?去已经两三个时辰了?,没有消息。 他心里坠坠不安,仿佛重回了?当日战场,如厮杀面对敌军一般,悬着脑袋随时会掉性命。 门前的老树落了?一片叶子,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平时王峙不会在意。此时见?着叶子提前黄了?落下,竟联想起不好的来。 愈发不安。 王道柔站在门外,同王峙一样不安。 时年岁久,她已经忘了?当年怎么生的魔奴,好像没这么紧张,迷迷糊糊就过来了?。 今日,怎地紧张起来? 王道柔呼吸不畅,王峙在右侧踱步,她就在左侧辗转圈,两只手紧紧攥着,一会又默默祷告。 王道柔调整了?会呼吸,放眼?四周,不见?桓超踪影——一开始桓超还在的,约莫过了?一刻钟,他说裴爱久不生产,这么等下去干耗时间,就调头回书房了?。 王道柔吩咐婢女,去书房寻桓超。 不一会儿,婢女回报,郎主不在书房中。 驯狼记 第72节 “他去哪了??”王道柔脱口而出。 婢女怯怯:“奴不知。” 这个节骨眼?上,王道柔没心思责罚奴婢,让婢女起来。王峙原本在另一侧踱步,身后跟着冲天,抱着剑,大气不敢出。结果王峙瞧见?王道柔这边在问?话,就走过来:“阿娘,怎么了??” 王道柔面上露出笑容:“你阿父刚命人传话,他待会就过来。” 王峙点头。 接着,王道柔向王峙道出心中紧张。 句句字字,说得王峙心中愈添慌乱,尤其是王道柔提到,自己生王峙时,好像没用这么多时间。王峙担忧,但又想着,阿娘已经如此慌了?,自己便?不能露出忧惧,只有自己面上镇定,还能让阿娘稍稍放宽心。 王峙扶住王道柔:“阿娘你别担心了?,这产婆是建康城最好的,阿爱一定母子平安。” 王道柔见?王峙似乎一点也不慌,便?觉受了?影响,呼吸稍微顺畅些,但心里的石头仍是悬着的。 王峙又对王道柔道,“阿娘可以先回房歇息,待会生了?孙嗣,抱给你?看?。” 王道柔摇摇头,现下心境,她没法离开。 王峙思忖片刻,唤道:“冲天!” “奴在。” “护好这里。”王峙下了?命令,而后告知王道柔,“我进?去瞧瞧。” “你哪能进?去!”王道柔惊道,“男儿不可见?此血光!”她极力阻拦,“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替你瞧瞧媳妇!” 王峙想了?想,顺??了?母亲的意思。 房门很快开启,王峙想往里瞧,但自己站在光明处瞧阴暗处,是一片漆黑。他脚下迈步,正准备细看?,房门却在王道柔进?去后迅速关闭,速度之快,令他觉着倘若在迟关一秒,就会夹住王道柔的裙角。 王峙只得再外头候着。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他急得不行,隔着紧闭的门窗朝内喊过两回。一回内里无人应声,一回王道柔应了?他,说勿急勿躁,阿爱安好,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 王峙听得欢喜,且松了?口气,然而“很快”并不快,又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动静。 他没有再踱步,但也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冲天随在旁边,两腿有些酸,许是为了?缓解焦灼的气氛,许是实在没话,冲天竟冒昧地问?了?一句:“府君,你说夫人生的,是小郎君还是女郎啊?” 仍习惯唤作“府君”,已经改不了?称谓。 冲天说了?一句,意识到什么,赶紧再添一句:“定是个如府君般的俊朗郎君。” 王峙对冲天的冒失和改不过来的称谓并不在意,听了?这话,心中不知不觉地想,俊朗并非男儿最需要的长处。 他又幽幽想了?些其它事,叹道:“我倒希望她是个女郎。” 冲天诧异。 仆正要再问?主,却见?桓超负手身后,带着一班随??由远及近。桓超一身官袍,发髻规整束起,往日他身上会带彩绦佩饰,此时却皆去了?。 不仅是桓超,自上而下,所有人皆着最重要的礼服。 冲天察觉到事情异样,轻声提醒:“府君。” 王峙回头,瞧见?父亲,挺直了?身躯。 待桓超近前,王峙躬身道:“阿父,阿爱还未生产。” 桓超摆手:“这些都不重要。”他以命令的口气道:“你速随我进?宫。” 王峙抬首。 桓超凝视着他:“陛下崩了?。” 不待王峙回应,桓超已经转身,他以为王峙会跟上来,王峙却两脚定住,急促道:“可是阿爱还未生产——” 桓超转头,漠然瞧着他。 王峙上前一步道:“阿娘也在里面,阿爱生死未卜,我不能在此时离开她。” 桓超旋即笑出了?声,儿子不分轻重,女郎生产,生死都是常有的事,天子驾崩,却是普天下几十年才有一回。 王峙已经向桓超行了?礼,正对着父亲后退:“恕孩儿不能同阿父一道进?宫。待阿爱平安,我就赶去。” 桓超面上略有不满,一拂袖子:“那你?尽快来吧!”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在桓超刚刚踏出院门时,众人皆听得分明,房内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啼声。 桓超并未停下脚步。 王峙则在与桓超相反的方向,已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入,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闻婴孩哭啼,却久未听见?母亲喘息声。王峙紧张道:“阿爱如何?”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寻去床上,但见?血污未清,裴爱面上苍白,唇无红色,但凡露出来的肌肤,全布满密密麻麻的汗。 王峙冲过去,不顾脏污,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个小孙儿。”王道柔已经瞧起了?婴孩。产婆亦恭贺王峙,喜得郎君。 第66章 王峙笑了笑,和裴爱拥在一起,笑看孩儿。 王道柔顺口问两夫妻,有?没给孩子想好名字? 王峙便道,按着辈分?该用“竹”字,夫妻俩商议过了,若是儿子,便取个“笃”名。 王道柔听完沉默,笑了笑:“名字的事,还是等你阿父来了,再定为好。”方才心里眼里全是孙儿降生的喜悦,这回才发现桓超还没来,“你阿父呢?怎么还没来?” 王峙便告知天子驾崩的消息。 王道柔讶异,催促王峙速速进宫去,这里由她照顾裴爱,待会也会通知裴家家人。 有?母亲照料,王峙稍稍安心,便要去更衣进宫,王道柔多嘴一句,不知继任的是哪位圣君? 天子未立太?子便匆匆撒手,最宠的游妃未诞男嗣,好几位皇子都是才智双全,不知哪一位胜出? 王峙沉默,续道:“我先去宫里吧。” 王道柔点头,嘱咐道:“记得与你阿父汇合。” 裴爱也叮嘱,叫他一路小心。 王峙冲她笑笑:“你现在只管休息,其它都别想了。” 王峙更衣后,赶去宫里。 今日这日头仿佛便定在空中一般,不曾移,不曾落,虽不炽热,却阳光灼眼。他眯着眼睛远眺过去,快近宫门那处,已经由远及近的,陆续地挂起白幡。 丧钟应该是敲过了。 有?些?得到消息晚的大臣,也在这时赶到。王峙与他们碰面,聊了一会,有?些?大臣知道新皇登基了,但登基的是谁? 无?人知晓。 没人敢公开议论,大家默默在心中猜测着最优人选,大皇子和二皇子无?疑是最智勇双全的;四皇子也不错,但年幼了些?;再往后的皇子,年纪就太?小了,恐怕会有?摄政……众人想着,偷偷拿眼瞧王峙。 又怕王峙发现他们窥视他。 众人快近停灵大殿时,便得知了,登基的是哪位新皇。 竟然是从前的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那个傻子! 天子在驾崩的前一刻,不仅立了三皇子为帝,还扶正了游妃娘娘。 现在,是游太?后和大司马桓超辅政。 众臣一听这话,连窥视王峙都不敢了。 心里却在默默打?鼓。 而得知消息的王峙,脸色渐渐沉郁。 父亲会辅政,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怎么会是三皇子呢?他万万没想到。 王峙与众臣急冲冲奔上殿去,满眼跪倒,一片哭声。 父亲桓超跪在最前面,就在先帝的灵柩旁边,游太?后扶着新帝。新帝始终只能见背影,不辨面目。 王峙没有?急着上去与父亲汇合,而是悄悄的,混入群臣中,渐渐跪到庾深旁边。 挚友数日未见,庾深似乎清瘦了些?。 哭声满殿,王峙低头似啜泣,小声问庾深:“你最近见了阿怜没有??” 庾深亦低头:“为什么问这?”略感莫名。 王峙也不瞒他:“阿怜认识三皇子。” 他这么一提醒,庾深想起来了,裴怜最近是同他抱怨过,说父亲收了个傻子学生,总是缠她。 再则,若三皇子去裴一那求学了,是大事,叔叔庾慎为何不告诉他? 庾深这边暗自思忖,王峙已经轻声告诉他:“我先去了。” “好。” 王峙猫着腰,默默在群臣中移动?,绕到外围,再移至前排,跪在父亲身后。 桓超一直俯身哭泣,时而痛苦高喊,好些?大臣劝他,置若罔闻,仿佛完全沉溺在痛苦中。但王峙跪过来,他还是瞥到了的。 桓超右手袖子抬了抬,只有?王峙知道,那是父亲对他的迟到表示不满。 王峙已经观察过了,裴一身为侍中,还是新帝老师,却满殿不见。他不敢询问父亲,直到整个仪式结束后,才逮着机会,从旁人口中得知,裴一前两日就辞官了。 事后,桓超忙碌,他似乎连着几天都要留在宫里,主持大局。 这正好给了王峙机会,他在宫里帮助父亲,却不留宿,夜间请辞。 桓超白他一眼:“晓得你记挂家里!”低低道,“不知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