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雨下西楼》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节 《汴京风雨下西楼 》 作者:达闻西 文案: 仁宗盛世,名臣荟萃,繁花似锦。 从晏殊、范仲淹,到欧阳修、司马光,小娘子什么名家没见过没读过? 从圣上、圣后出行,到公主、皇子婚姻嫁娶,小娘子什么小大场面没见过? 从蜜饯甜果茶糕肘子,到碧玉翡翠宝石珍珠,小娘子什么好坏东西没品鉴过? 东京街头行人走马,她挑开帘子,不曾知道自己眼见的,竟是惊鸿一现的文化巅峰,大宋盛世。 此后千百年,一切尽入了文字史书之中。万般皆已覆灭,仅剩只言片语,记载了满天风雨之日,她遇郎君之时。 -- 出入殿前司,上下大庆殿,郎君什么地方没出过风头? 前后拥黄门,左右簇闺秀,郎君什么人物没洞察看透? 便是见到了那手上拿着糕饼果子,嘴里吟着大儒诗词,遍东京撒开丫子乱跑的小娘子,郎君也只笑叹一句:我的娘子如此模样,倒也见怪不怪了。 -- 姑娘是名门小娘子,郎君是豪家大官人。 北宋日常向的故事。大背景尊重历史,主角是原创人物。 出现的名家事迹参考各代史书、评论,东京城格局参考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不宅斗,不宫斗。不过是借名门闺秀的故事看一看一千年前的盛世云烟。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朝烟,李朝云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梦华东京,寻欢汴梁 立意:在盛世之中活出风采。 第1章 落雨 “话说仁宗年间,景佑四年的五月初九,正是那日,汴京城是黑云压城,一片死寂。这皇城当值的班直,清早起来忽然听得宫里有了一声婴啼,洗漱束装也都顾不上了,慌里忙外地冲去了宫门口一打听婴啼的来源。不多时,打这宫里出来一个小黄门,喜气洋洋地告诉这班直,说是宫里的俞娘子…” “啪!” 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一引吭,接着讲道:“把这仁宗皇帝的头一个儿子,大大王,诞下来了。” 景佑四年的五月初九,辰时未到,已是天光大亮。 日头一日比一日旺,天也是一日比一日亮得早。 马行街上,有贩夫走卒们挑着担子叫买着端午节时卖剩了的粽子白团,提瓶卖茶的茶水博士把自家店门敞开,只卖北食的王家铺子的当家娘子伸手招呼住了一个闲汉。 “小哥莫走,我且问你,往常这个时辰,马行街上已是热闹非凡了,如何今日却无甚行人走马?” 那闲汉掂量着手里的铜钱,下巴比划了宣德楼的方向,调笑道:“小娘子怎的还不知道,今早上,宫里的俞娘子生出了官家的长子。两刻钟前,宣德楼下御街上,便有富户员外撒着文钱相庆呢。” 王家娘子叹道:“俞娘子?怎的这么快便生了?上回听客人讲道俞娘子有了身子,才两三个月过去,这就生出来了?” 那闲汉便大笑:“怕不是你店里客人讲给你听时,俞娘子早有了几个月的身子了,那时你乍一晓得,便当作俞娘子是才有的吧?” 对门茶坊的茶博士旁听了两人的对话,“嘿”了一声,笑道:“王家娘子,你若想去御街上看一眼,听听消息,便紧赶着去吧,我给你看门,保准不让贼人进了你家。官家头一个儿子,这可是热闹事。” 也难怪这娘子好奇,平日里的马行街,总是京城里头最热闹的地方。 从祆庙算起,一直北到封丘门,处处都是坊巷店铺,屋子连着屋子,铺面挨着铺面。各种茶坊酒店、饮食果子,光顾的客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无论风吹雨打,白日里的市井总是少不了车马,而夜里更是有汴京头一名繁闹的夜市。 马行街的夜市,入夜起市,到三更天才止。而五更天,早市又开始了。 如若是要闹之地,夜市常常也通宵不止。 今日恰恰是御街上有人散发钱币,才把马行街的热闹分去了。到了午后,大大王诞世的热闹劲过去了,马行街上的人气才又盛了回来。 李朝烟今日出门到马行街,本是想套个车子的。 她家住在州桥投西大街的李府,父亲是御史中丞李诀,姨母是圣人的母亲魏国夫人,出行不说是套个车,就算是坐个四抬的檐子也不算过分。 但早上孟婆婆跟她讲了宫里俞娘子产子的消息,她便叫人把车马都收回去,找了两个轿夫,坐上个凉轿子也就出门了。 因是轿子,上头只能坐一个人,朝烟便只带了贴身的女使秦桑。从州桥投西大街到马行街,穿过几条街巷,她笑兮兮地对凉轿外的秦桑说:“你看,我就说坐轿子好。要是真听你的套了车,还不得在这里挤死。” 州桥大街,御街,景灵宫东门大街,潘楼街,到马行街,整个汴京城里宽阔的街巷,今天全都挤满了车马。人挨着人,车挤着车,扛货的叫卖的说诨话的唱小曲的一并凑在了大街上,好在凉轿子抬起来走,足够灵活,从人马缝中一路挤到了马行街,停在封丘门里一家挂着“山水李家”匾额的药铺。 这里虽也在马行街上,但位置近了封丘门,附近又一应全是金紫医官药铺,来往的行人车马便没有那么多了。 秦桑扶着李朝烟下了轿子,傻笑道:“嘿嘿,还是姐儿英明。出门的时候,是燕草撺掇着我要姐儿坐车子来,说什么上回魏国夫人特地嘱咐过,二姐儿和三姐儿现今大了,做事都得讲点排场了,我这才非叫人去套车子不可。要我早知道今天大街上热闹成这样,索性连轿子也不叫了。姐儿不是最喜欢热闹,我们就走着来。” 李朝烟看着这丫头说傻话,手指点了点她脑门:“我是喜欢热闹,可又不是喜欢人挤人。能省点脚力,我干嘛自己走路。” 两人说话间,已进了面前这家“山水李家”药铺子。 这家药铺是专卖口齿咽喉药的,李朝烟有个才十一岁的妹妹叫李朝云,咽喉总是疼痛。吃别家的药总是不见效,独独这山水李家的咽喉药最管用,两天吃下去,保准她便不痛了。 朝烟昨日见到朝云时,她正喑喑哑哑地说不出话来,说是咽口凉水都疼。 “行,我明儿上马行街给你抓药去。”朝烟摸了摸妹妹的头,微微地笑了。 李朝烟是个爱热闹的小姑娘。今年刚刚十四,但因年幼失恃而早早当家,学着管家务事几年,从去岁生辰开始正式拿了管家对牌。 家里人口简单,算得上主人的就只有父亲李诀,她,她妹妹朝云,和出外赴任的长兄留在汴京城里的妾室姜五娘。父亲没别的妾室,并尚未续弦,朝烟在几个精明能干的女使婆子的帮持下,把家里管得也算是井井有条。 虽说李诀把外院的账目单独叫人管着,并不让女儿插手大数目的财务,但朝烟爱自己揽点管家杂事做。譬如说,家里的三娘子李朝云要口齿咽喉药,朝烟大可以叫女使或杂役出去跑腿买了,可她偏爱自己上街游逛,便时常借了给府里办事的由头出门去。 今日也是一样,在山水李家报了朝云的症状,抓了几副药出了门,她便把药塞到秦桑的手里,再给了两个轿夫吃茶钱,叫他们自个儿去吃半个时辰的茶再回来。她在马行街上还得好好游一游呢。 买卖零嘴吃食的,在马行街的白日里数最多。 秦桑护着李朝烟,不叫她被人挤了去。 朝烟走走停停,在贩夫们手里买了水晶脍、糍糕和团子,都叫秦桑拿着。满街的摊子她都逛过去,看到自己嘴馋的,或是想着朝云爱吃的,统统不问价钱就买下来。买得秦桑两只手都捧满了,才想着不在街上逛,而进到九曲子周家的店里去了。 这九曲子周家的店向来都是朝烟来马行街时必进的。这是马行街上最大的卖南食的名店,上下共两层,下层是平头百姓们来吃点小点会坐的通席,上层便是富贵人家的隔间雅座。 按着朝烟的身份该是坐到楼上去的,她却偏爱市井的热闹烟火气,不喜欢楼上冷冷清清的感觉,拉着秦桑在一众粗布麻衣中坐了下来。 茶博士迎来,问客官吃点什么。只消看李朝烟的打扮装束一眼,就晓得这是位贵人,可马虎不得。 “便是有蛤蜊、螃蟹什么的,今日时鲜到店,客官要不要尝尝?” 朝烟一笑:“吃不来腥气的,做点江南的团子果子来,再弄点茶。” 茶博士诶诶两声,去后面吩咐菜了。 秦桑在府里不能跟朝烟同桌用膳,但朝烟每每带她出来,知道她爱吃爱玩的脾气,就许她随性一些。想坐就坐,想吃就吃,不讲究府里的规矩。 于是两碟子江南小点,秦桑一个人就吃了大半。 吃饱喝足,才想起今日出门已经太久。她看看楼外,跟朝烟讲:“姐儿,我看着这天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今天坐了个凉轿出门,要是落雨可不好了。要不我们回去?” 朝烟看着桌上空了的碟子,笑道:“你自己吃饱了便想走,我还没玩够呢。那两个轿夫也吃茶去了,我们自己抬轿子走吗?” 秦桑指了指外面:“那两个早就吃好茶了,在外头等着呢。” 朝烟便朝门外望一眼,轿夫果真等在外面。 “半个时辰这就过去了?好吧,也省得爹爹老是说我乱跑,我们回府吧。” 她这话一说完,听见天上一声闷雷,还真下起雨来。 这日奇怪,早上艳阳高照的,午后就风吹雨打。走街串巷的货郎经纪们都避雨去了,马行街上的人一下子散了大半。卖伞的小贩突然便生意大好,拎着篮子卖果子的妇人们拿篮子挡着脑袋都往自家跑。 九曲子周家是大店,门口摆着彩楼。两个轿夫站在彩楼下,跟轿子一道等着自家小娘子出来。 秦桑去付了茶水钱,把今日买的一堆东西重新抱回到怀里,跟着朝烟出了门。 这场骤雨来得猛,雨势不小。 轿夫身边的凉轿已经被雨浸透,是坐不来了的。 秦桑便抱怨道:“早知道坐个暖轿了,上头还有层帘子挡挡雨。这下可好,轿子坐不来,只能撑着伞走回去了。” 轿夫在四面看了一圈,指着对面一家店,跟朝烟讲:“二娘子,那里有卖伞的,要不我去买伞来?” 朝烟自然同意,那轿夫便淋着雨,跑向街对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读者们来到新的故事《汴京风雨下西楼》。 本文原名《满天风雨下西楼》,取自《谢亭送别》中的“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写这个故事的原意,是我想用文字来复现一千年前的北宋,写一写仁宗年间的名臣荟萃,也写一写经济、文化、科技都达到了巅峰水平的盛世云烟。为了写好这个故事,我查阅了很多资料,记下笔记的字数也许比这个故事的正文字数还要多。 本想要在故事中尽可能还原历史,但我在写故事大纲的时候发现,我并不能做到完全尊重历史。因为若是真的完全参照历史,这个故事就不可能发生。在称谓、民俗、历史事件的时间等方面,为了提升故事的整体可读性,我还是胆大妄为地对历史进行了一些篡改。调整了一些拗口且生僻的称谓,也改变了一下某些事件发生的时间。甚至为了阅读观感,我还篡改了一些人物的姓名。因而,我本想写的北宋历史文,背景也变成了架空宋朝文。 为了避免人物对话的“穿越”感,我在文章和对话之中的用词基本都经过斟酌筛选。一些在宋朝之后才诞生的成语、俗语,我都能不用就不用,或是找其他相关词语替代了。 每章节后的作话,我会或详或略地说明一下一些历史史实,解释一些名词或年份。如果读者之中,有小说所涉及到的历史人物的子孙,并觉得自己祖先的事迹被我胡说八道了的话,敬请关闭阅读界面。 小说毕竟只是一个故事,不可能完全合历史贴合,也不可能完全符合现代价值观。万望读者们理解,一切不符合历史的设定都是为了剧情发展。也万望专攻宋史的学者读者能对文章手下留情,谢谢! 言尽于此,故事也即将开始,请与我同道,一起梦华东京,寻欢汴梁…… 注: 景佑四年(1037年) 北宋时期的“圣人”一词专指皇后 经纪为小商贩,黄门即小宦官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节 第2章 送伞 九曲子周家的对门,隔着街,是一家小货行。 马行街繁盛,临街的铺面都是大店。那小货行虽挂着一个“小”字,却也有两层楼,在附近一带很是知名。 货行货行,便是买卖杂货的地方。从珍宝玉器到秤尺刀剪,但凡是人家百姓要用到的东西,统统能在这里买着。 货行生意不差,伙计们都是精干的,几个人把一家店的客人们都招呼得不错。今日恰好,主人带着小厮也到了店里来,伙计们更是打起了精神,不敢在主人面前出点差错。 这场雨一下,进店买伞的人便多了一些。 店里拥挤,客人们摩肩接踵。 这家店的主人姓许,是东京城里出了名的豪富。像他身后这货楼大小的店面,他在城里开了有百十来家。 按说这样的豪富人家,手里有铺子的店主人是不必时常亲自出门巡店的,可这许大官人跟寻常豪富员外不太一样,他是个当世的陶朱公,惯会打点生意,精通发财之道,常常在自家的店面铺子里查查看看,好交代伙计掌柜们如何挣更多的银子。 今日刚好巡店巡到马行街的货楼,看了看店里的生意。 生意太好,他便不挡着客官们进门的路,站到了门外。 小货行的门口有伸出的屋檐,刚好给他挡住了雨。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多在四处躲雨。 许大官人站在货行门口,看着他们在街上跑动。 天上落下的雨把马行街冲洗了一遍,雨幕淅淅沥沥地淋着地上的一切。 对门的九曲子周家生意也不错,进门出门的客人都挺多。 雨下得不小,他隔着半空里的雨点望向周家门外的彩楼。 马行街是他常到的地方,九曲子周家的点心他也常去吃,那彩楼也常常能瞧见。本是寻常的一眼,他却见着了个不太寻常的人。 彩楼底下,站着一个一身贵气的小娘子。 小娘子华色含光,体美容冶,穿着明灿灿的衣裳,镶着美玉的抹额,站在彩楼底下。 颜色胜于彩楼几分。 看着那小娘子站着躲雨,身边有个女使,外头还停着一架轿子,许衷猜想,她该是乘着凉轿出门来的,身边没带伞。 他就这样站着,许久,跟身畔的小厮低头讲了两句话。 李朝烟在彩楼下等着去买伞的轿夫。他去了好一会儿了,因为货行里人多,还没带了伞回来。 她往街对面看,看见那货行里出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站在檐下避雨。 因为街道宽阔,落雨又密,她只隐隐约约看见那两人中,高的那个似乎在看她,却也不怎么真切。 四目在风雨中相接。 仅此一瞬,像是有春日的杏花被风吹落,在马行街上飘飘扬扬,把目光所及之处都染上杏花微雨的柔情。 朝烟目不斜视地看着街的对面,秦桑以为她在看去买伞的轿夫。 她看的却是货行门口站着的人。 见那高的,又低下头跟身边的矮的说了两句话,那矮的便进到店里去了。没一会儿,便拿着三把小伞往街对面跑来了。 朝烟本只瞧着那高的人,看到矮的向自己跑近,才察觉到这人是奔着自己来的。 来者小厮装扮,虽是不怎么高大,但一身衣裳穿得饱有精神,一看便是豪门随从。 “娘子安好。”那小厮在朝烟前头站定,持着伞行了个礼。 秦桑疑惑地看了朝烟一眼,问小厮道:“小哥是哪位?如何认得我们娘子?” “小的名叫平西,原是跟娘子不认得的。”小厮一笑,转头看了看对面那货行,只跟朝烟讲道:“对面那位是我家大官人。大官人看娘子出门坐了凉轿,怕是没伞回去,便叫我给娘子送雨具来。” 送伞给我? 朝烟看了看对面,遥遥地看见对面站着的那官人朝自己点了点头。 平西手里拿着的伞想递给秦桑,瞧着秦桑手里满着,便要给边上的轿夫。朝烟拦了下来。 她对这位平西小哥道:“谢你家大官人好意,只是他与我素不相识,我自家的轿夫已去买了伞,不劳破费了。小哥拿回去吧。” 平西又是一笑:“娘子便拿着吧。不瞒娘子说,那货行便是我家大官人的。今日货行生意好,买伞的客人也多。娘子家的轿夫进门,不一定就能买着伞,总不好让娘子淋了雨。” 果然,对门的货行里跑出了朝烟家的那轿夫,手上空空如也,回来告诉朝烟:“二姐儿,货行的雨具都卖完了,我再去别的地方瞧瞧。” “娘子您看,既然没买着伞,便拿了这三把去吧。” 朝烟又往对面看去。明明是看不清对面那大官人的面容的,不知是不是眼花,竟觉得那人在朝着她笑。 朝烟出门是四个人,许大官人给她拿来了三把伞。 回州桥投西大街有好一段路,不能真叫李朝烟撑伞走路回去。要撑伞的路,也就是从九曲子周家走到马行街南一处租赁鞍马车舆的地方。 于是乎,走到车舆租赁店的这一路上,轿夫在后头抬着凉轿走着,两人拿了两把伞,因手上抬着轿,只好把伞卡在手臂与轿杠之间,勉强给自己挡挡雨。 朝烟和秦桑挤在一把伞下,秦桑手里全是今日买的吃食和抓来的药,本也是没手拿伞的。朝烟举着伞,一路没让她和自己淋到一滴。 秦桑在路上问她:“娘子认得刚刚那大官人?” 朝烟反问道:“我认得的人,你会不认得吗?” 也是,朝烟走到哪里,秦桑是总跟着她身边的。要说朝烟自幼来认识过的外男,秦桑也该都是认得的。今日那遥遥一眼见到的大官人,她确实不认识。 “那这大官人好生奇怪,怎的想着要给娘子送伞?” “许是见我觉得有缘,便送来了。” 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还没黑,朝烟的父亲李诀也还在御史台,尚未回来。 进门之后,便叫大门管事的罗江去马行街把伞还了。 家里的孟婆婆已是等了朝烟好一会儿了,正准备弄辆车,自己去马行街寻朝烟呢,不想两方在朝烟的院子入芸阁门口迎面撞上。 朝烟看见她在招呼人去套车,便上去问: “婆婆,怎么要出门?” 孟婆婆是朝烟的母亲长安县君冯玉岚身边的贴身女使,她随着长安县君从冯家到了李家。长安县君亡故前,特地叮嘱孟婆婆将来要照顾好她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李朝烟和李朝云。朝云虽更小一些,却不像朝烟这样贪好市井炊烟中的热闹,得了空就往人堆里凑。故而在李府里颇有点资历又一向沉稳的孟婆婆,就到了朝烟住的入芸阁来了。 刚刚魏国夫人派人传来了宫中的消息,孟婆婆一听,觉得事大,才匆忙要出门去寻李朝烟。当下朝烟回来了,孟婆婆便叫人不用备车了,自己拉着朝烟到入芸阁里说话。 进了入芸阁,到了内室,还屏退了上来服侍朝烟更衣的女使秦桑和燕草。 “婆婆,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事么?” 孟婆婆悄声告诉朝烟:“方才魏国夫人身边的女使过来了一趟,送了口信给二姐儿。” “姨母身边的女使来了?”朝烟颇为惊喜。自从母亲离世,她最亲近的女性尊长便是母亲的嫡亲长姐魏国夫人冯玉姝。魏国夫人是皇后娘娘的母亲,故而在皇城里头算是顶消息灵通的。宫里有消息,魏国夫人总是知道得很快。 李朝烟还以为是宫里俞娘子诞下了大大王,皇后表姐定了官眷入宫庆大大王满月洗儿会的日子,魏国夫人特来通知她们两姐妹一声,谁知竟在孟婆婆这里得知了噩耗。 “二姐儿可别跟旁人说出去,魏国夫人只让我与两位姐儿说。早间俞娘子诞下大大王时,宫里的医官便说了‘此儿气短’的话。到了午膳过后,官家在俞娘子阁中看大大王时,他便气竭,夭了。” 朝烟手里尚拿着自己给朝云抓来的药,听见大大王“夭了”,几袋子药掉在一边的桌子上。 “姐儿可不敢乱与别人说。魏国夫人早早派人来传话,便是想让姐儿心里有个准备,以免到时在旁人那里听得了消息,在别的人面前显得吃惊失宜,没得叫人闲话咱们。” “好,婆婆,我知道了。只是云儿那里,你可去说过了?” “不曾呢。老婆子总想着先跟二姐儿说一声,再去三姐儿那里。三姐儿身边的韩婆婆跟我说,姐儿这几日咽痛总是不见好,说不出话来,人都不想见了。还得是二姐儿亲自去一趟山光阁传话才好。” “那我更完衣就过去。” 主仆两人私密话说完,就叫了贴身的两个女使燕草和秦桑进来。 秦桑跟朝烟是一道长大,向来最无间的,平常两人有什么话都能说。适才孟婆婆跟朝烟说话,秦桑在门口听不着,进了门就想问来着。但进门后,看见孟婆婆扳起的脸,就一句也不敢问了。 给朝烟把身上这套换了下来,朝烟便自己一个人去了妹妹李朝云住的山光阁。 第3章 大事 朝烟和朝云的父亲李诀李行远,是当朝的御史中丞。 他出身于淮南李家,算是望族出身。早年中了进士,在闻喜宴上结识了后来的泰山冯老先生。李诀出身好,文章好,相貌也好,头上戴一朵御赐金花,像是翩翩天仙下了凡,冯老先生便做了主,把自己的嫡女儿冯玉岚嫁给了他。 要说这冯老先生择婿的眼光实在是不差,几个嫡女嫁得一个比一个好。小女儿冯玉岚嫁给了李诀,这李郎君本事也出众,不惑之年就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给妻子挣了个长安县君的诰命。大女儿冯玉姝则是嫁给了鲁王曹彬的儿子曹玘,生下了圣人曹皇后,得了“魏国夫人”的封诰。 可惜小女儿薄命,生下第三个孩子李朝云后没多时,便重病缠身辞世而去了。 李诀是个长情郎,自冯氏去后并未续弦。家里的长子李莫惜在外当官,两个女儿李朝烟和李朝云时常受魏国夫人照顾,也常进宫,算是长在圣人身边,因而无人敢说这两位姐儿无母亲教养。 因这家里也只有这几个主子,李府又占了州桥投西大街上好大一块地,便是每位主子都单独分了院子。 李诀酷爱前朝诗作,用张旭的《山行留客》给府里的院子取了名。他自己的是春晖阁。朝烟住在入云阁,因这云字撞了朝云的名字,故而加了个草头,称作“入芸阁”。朝云那里是山光阁,大哥儿李莫惜住的是晴明阁。还有一间轻荫阁闲置着,若有外客留居,便叫人把那里打扫出来。 这些个院落之中,朝云那山光阁离朝烟的入芸阁最近,若是在这边的院子里响亮地叫一声,那边都能听见。 朝烟听了孟婆婆的话,自己一个人走到山光阁找妹妹去了。 李朝云是家里的幼女,兄长、姊姊和爹爹都是宠着她的,虽然年纪还小,可院子里的女使婆子也有一大堆。 不过朝云的性情与朝烟大不一样,她不太爱热闹,也不爱跟自己的女使等一干贴身人亲近。朝烟到时,山光阁的几个一等贴身女使都在院子里做杂事,连管事的韩婆婆也站在廊下,不在朝云屋子里。 “二姐儿来了!”韩婆婆看见朝烟过来,连忙迎上来招呼。 这位韩婆婆也是府里的老人,原来是祖母李老夫人的贴身人,老夫人去后到了山光阁。朝烟对她颇为敬重,不让她向自己行礼。 “婆婆,云儿又一个人在屋子里呢?她嗓子可好些了?” “是。三姐儿在小书房呢。今儿早上醒来,给她擦脸的时候,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吐几个气。” “那我去她小书房里看看。婆婆,这是马行街那里抓来的药,您快叫人去给云儿煎上。” 山光阁里的女使,虽跟其他院子同样,分了贴身的贴身人、本事人、针线人和粗使等名目,但无论哪个,都和朝云不亲不疏,只不过雁飞、雪满这两个一等女使拿钱多些,其他几个小的拿钱少一些。 在这里做事是轻松的,因为这么多人只照顾朝云一个,还不必像入芸阁的女使那样帮着姐儿操持庶务。韩婆婆叫来两个小丫头去给三姐儿煎药,胡琴和白草高高兴兴地拿着药材便去了厨房烧火。 朝云的小书房由她自己布置收拾,寻常下人很少进来。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下午了,都不见得会有人来吵她。此时听见有人敲门,她喉咙哑了,也问不出一句“是谁”。 看见推门进来的朝烟,朝云便笑了,想叫一声“姐姐”,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 朝烟道:“你可别说话了,越说话嗓子越疼。我今儿给你抓了药来,待会儿热腾腾地喝下去,过个三两天就好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节 朝云点点头,从书桌前走出来,拉着姐姐到边上的小榻上坐下。 “我来也没其他事,但只一件大事要告诉你。” “?”朝云眨眨眼。 “我也是刚知道,你可不许同别人讲哦!” “?”朝云又眨眨眼,张了张嘴,以告诉朝烟,就凭她现在的嗓子,想跟人讲都难。 朝烟心领神会,凑到她耳边说:“俞娘子产下的皇子薨了,姨母特地赶在消息传出来之前派人跟我们讲的。” 朝云便又眨眨眼。她也凑到朝烟的耳边。以她今日的嗓子,如强要跟人说话,只得凑到人耳朵边上用气音讲话。她问道:“姐姐,俞娘子是哪个?” 朝云告诉她:“就是宫里头常跟表姐在一块的那位娘子。” “那不是苗娘子吗?” “苗娘子之外还有一位娘子,就是俞娘子。上回到表姐那里去,那个大着肚子的就是俞娘子。去岁夏日,我们入宫时,她还给你吃生淹水木瓜来着。还记得吧?” “哦!”朝云想起来了。她还记得生淹水木瓜的味道,也记得这位俞娘子对她甜甜的笑。 她生下的孩子死了,朝云心里为她难过。 朝烟摸了摸她的头。 “兹事体大,不可与人道。但你也别当做太大的事,心里知晓便行了。” 朝云点点头。 然后拉着姐姐从小塌上下来,走到书桌边,把桌上的一本小册子拿给朝烟。 “诗!”站在地上了,她便够不着姐姐的耳朵了,只能勉强说出一个字,告诉姐姐这是什么。 这蝴蝶装的小册子不薄不厚,翻开一看,里头全是朝云的那手不太工整的字。 这是她手抄笔录的诗本。 这几日朝云常常待在小书房里,就是在忙这件事。 诗本里头的诗当然不会是朝云自己写的,她虽是个聪慧的姑娘,却无吟诗作赋的才情。况且年纪还小,远不到自己写诗填词的时候。她抄录的诗,都来自于她摊了一书桌的名家诗集、词集。 朝烟随便看了几首,尽是《饮马长城窟行》、《木兰诗》、《从军行》、《凉州词》一类的出塞诗。 最新抄的那一首,是许浑的《塞下曲》。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还有一句“犹自寄寒衣”尚未抄上。 朝云从小就喜欢这些诗,在连字都还不会写的时候,高适的《燕歌行》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朝烟不晓得为什么妹妹这么个姑娘家会偏爱这些诗作,趁着这几日抱病,不必上范教授的课,日夜不息地在这里翻各朝诗集。 “姐姐!”朝云拉拉朝烟的衣袖,让朝烟把耳朵凑下来,她好说话,“都是我自己抄的。我要把喜欢的诗都抄在一本上!” 话中不乏炫耀自己本事之意。 “你这人,范教授那里好端端的课不上,教授让你背的诗不读,偏偏自己给自己找辛苦。”朝烟笑了,把她那诗本子放回去。“今儿去马行街,我也买了点吃食回来。晚膳到我那里来吃吧,有你爱的旋炒银杏。罗江说今天厨房进了只活兔子来,等你咽痛止住了,再叫人给你做炒兔吃。” 山水李家的口齿咽喉药是汴京城里家喻户晓的。不仅名气大,药效也好。 三天的药吃下去,朝云不仅能说出话来了,咽喉也不疼痛了。 李朝烟信守她说过的话,叫厨房给妹妹做了一道炒兔肉。 这日姐妹俩正凑在一起吃饭呢,父亲李诀忽地到了山光阁。 “爹爹!”朝烟朝云同时喊道,站起来行了礼。 李诀笑着进了屋,看着姐妹俩一桌的饭菜,让她们坐下吃着。 “燕草,去给爹爹添副碗筷。”朝烟吩咐道。 李诀手一挥:“不用了,爹爹吃过了。” “嗯?那爹爹过来?” “爹爹来说件事。方才有中贵人来,让你们后日入宫去一趟。魏国夫人会与你们同去。” 中贵人,就是皇宫中当差的内臣。 从宫里来李府传话的中贵人,大多都是皇后殿里的人。父亲既然说了,姨母会跟她们一起入宫,便该是曹皇后的意思。朝烟道了声“知道了”,朝云则在一边想:好在我能说上话了,不然表姐该笑话我了。 李诀平生只有三个孩子,长子出外为官,家里便只剩两个女儿,他都是捧在手心里的。 旁人家如何养女儿他不管,他李诀养女儿,那便是女儿说什么要什么,他都给女儿弄来。 虽家里没有个主母,但两个女儿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庄贵气。就算是进了宫,到了官家跟前也没露过怯。 这回皇后娘娘叫女儿进宫,他也没问是为了什么,只当是皇后思念两个嫡亲的表妹。况且还有魏国夫人作陪,便放放心心地让她们去了。 已近六月,天气热得很。 因要进宫,不能像在家里这样舒坦,李朝烟只能乖乖地听孟婆婆的嘱咐,穿了套并不轻便而胜在制式端庄的衣裙。 魏国夫人一早就叫人在李府门口停了车,接李家姐妹一起进宫去。 这车一路从州桥投西大街往北,进了宫城停了下来。 朝烟踩着杌子下车,又扶了朝云下来,便见到了在角门等她们多时了的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与朝烟朝云的生母长安县君一母同胞,虽然年纪差一些,但长安县君尚且在世的时候,便常有人说这姐妹俩相貌生得相似,远远看过去,竟如同一个人。 如今魏国夫人年纪虽然大了,可她那雍容华贵丝毫不减当年。 李朝烟看见了姨母,便总是想起自己的母亲。 “姨母!” “烟儿,云儿,来,到姨母身边来。” 魏国夫人爱极了自己的两个外甥女,每每看见,都是一脸的喜气。两人走来,她就拉住了她们的手。后面跟着的女使们见状,默默地跟着,不上前扰了三人说话。 一行人往曹皇后所在的坤宁殿走去。 路上,魏国夫人问朝烟:“上回叫人去跟你们说的事,可都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如今此事,官家尚未对人说明。你们表姐给我传了消息,我也就跟你们姐姐妹妹两个说了,叫你们心里有个数。” “姨母,我们明白。不过姨母,表姐如何今日唤我们进宫来?姨母知道吗?” 魏国夫人看了眼身后人,悄声道:“我也不甚清楚。你表姐只跟我说,唤你们进宫也是有官家的意思。是前几日官家问起你们表姐,说在李家,她是不是还有两个表妹,怎么许久不见她们进宫来了。你表姐便先唤我进了趟宫,现在又把你们叫了来。” 李朝烟倒是奇怪了:“官家?” 她们姐妹俩,与官家这位表姐夫又没见过几面。 怎么官家会跟表姐问起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官家”,即臣民对皇帝的称呼。 第4章 指亲 皇后曹氏,将门出身。 其祖父曹彬乃本朝开国大将,受封鲁王。真宗曾言:国朝将相家能以声名自立,不坠门阀,唯昉与曹彬家尔,可见曹家在本朝的地位。 而魏国夫人作为曹家的儿媳,圣人的母亲,也算是本朝最显贵的诰命夫人。 进了坤宁殿,殿里的黄门和宫女通传消息、煎水点茶,一丝也不敢懈怠。 便是朝烟朝云这里,宫人们也殷切地端上茶水点心。这两姐妹都是皇后的表妹,也是常常坐到坤宁殿来的,厨房的小宫娥最知道她俩的胃口,给朝烟上了清甜的花饼和樱桃煎,上给朝云的却是口味重些的鹿肉脯和石肚羹。 只不过今日朝云的心思全不在吃上面。因皇后出身武家,她从曹家带入宫的宫娥之中有会耍软剑的,很讨朝云喜欢。她每每到了坤宁殿,总要找宫娥去游嬉。 曹皇后也知道,便吩咐人把朝云带去玩耍了。 殿里剩了曹皇后、魏国夫人和李朝烟三个,边上伺候的人都静悄悄地站着。 朝烟把盘子上的糕饼填进嘴里,笑眯眯地看向上位坐着的表姐。 表姐比她大了七八岁,明明是同一辈的,朝烟总觉得她像个长辈,总是用慈爱的眼光看自己。而且表姐毕竟是坤宁殿里的皇后娘娘,说话做事定然比她稳重不少。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进宫,若是要拜见皇后,常有头都不敢抬起来的,觉得皇后娘娘不怒自威,大有威仪。 她抬头看表姐,察觉表姐也在看她。表姊妹两个相视笑了笑。 “二娘,这樱桃煎是我亲手做的,想着你要进宫来,特地备着的。味道怎么样?”表姐问她。 朝烟笑道:“表姐的手艺,二娘一向佩服的。可惜表姐这是独门手艺,不肯教我。” “教你,你也学不会。”皇后表姐笑着喝了口茶,“之前教你点茶,教你做枣圈,你可曾学好过?可不是我吝啬独门手艺,是你这小娘子野,心思不在这上头。” “表姐偏心,还说我心野,明明云儿心才野,进了坤宁殿都想着要寻人去玩耍。” “你们两个都是野的。你是腿野心不野,三娘是心野腿不野。” 皇后给朝烟朝云的评价逗乐了殿里的人,几人都笑。 吃点心吃茶了一会儿,三人讲了许久闲话,皇后才开始讲正事。 不过这正事却是从一件往事说起。这往事,还是这些年汴京城人人都知的官家旧闻。 皇后说起,官家的生母李宸妃李娘娘薨于明道元年。其薨逝前,官家一直不晓得自己的生母是谁,将章献太后刘娥当作生身母亲,不曾为李宸妃尽过孝心。官家大有要报偿李宸妃的心思。 而李宸妃的嫡亲弟弟李用和的嫡子李璋,字公明,便是李宸妃的侄子,也就是官家的表弟,快到了婚配年纪,不过尚未定亲。 魏国夫人闻言,差不多已明白自己女儿说这些话的目的了。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她问道:“将到婚配年纪?是几年生人?” “天禧五年生人,比二娘大两三岁。” 朝烟默默听着,心想:表姐叫我入宫来,怎么讲起了官家的表弟? 她吃着自己的花饼,听魏国夫人与表姐讲话。 皇后又言:“其人入宫之时,我也曾见过。身高八尺,身得魁壮,性子也沉稳。听说还是个武功好的。” 魏国夫人便看了朝烟一眼:“二娘,此人你见过不曾?” 朝烟摇头:“不记得见过他。” 皇后却说:“二娘不记得他,他可说在去岁清明,在凝祥池是见过二娘一面的。说那日二娘身着黄衣,同他也说过几句话。”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节 朝烟还是摇摇头:“许是我忘了。” 有这么个人吗?清明节的凝祥池,官眷与百姓一道都涌到凝祥池那里,她根本记不得自己在那里曾见过谁,同谁说过话。 “二娘年纪还小,记不住人也是有的。”魏国夫人笑了,又问皇后道,“女儿,是官家要你同二娘说起李璋吗?” 朝烟心里又在奇怪了:表姐说这李璋,怎么又说起管家又说起我,这人与我有什么瓜葛不成? 倒是皇后直说起来:“也不和母亲、二娘隐瞒了。二娘兴许还不知道,官家前几日失了长子,正是悲痛之中。不知是哪个与官家说起,讲道皇长子一日而夭,许是李娘娘欲享儿孙之福,才早早将长孙带走。官家便来与我商量,说从前不曾给生母尽孝,如今太后去了多年,只能在其亲眷身上弥补,想给章懿太后的侄子李璋指门好亲事,这才把二娘叫来。” “好亲事?”朝烟一口花饼艰难地咽了下去。她总算听懂了表姐在说什么,原来叫她进宫,是想给她和那完全不记得的李璋指亲!? “官家如是说,我便也叫你进宫来一趟。正是要给你和李璋说亲。” “可是……表姐,表姐,我才……”朝烟开始语无伦次,“我才十四,如何…如何就要说亲了!” 也不怪朝烟忽然激动起来,在本朝,女子最早十三许嫁。但东京成立有点门户的人家,都不乐意早早地把女儿嫁出去作他人妇,到婆家去伺候公爹婆母,总要留女儿到十六七岁,或者好歹等到女儿及笈再去议论婚事。 她是天圣二年八月十八生人,算算年纪,也才十四岁呢。从前从没有人与她说过什么“年岁到了该议亲”了的话,也没人跟她提起过谁谁家的儿郎。在朝烟心里头,婚姻这种事,离自己还远着呢! 更何况,婚姻大事,如何表姐要来和她说!要说,也该同姨母、父亲去说!等与父亲、姨母说定了,才安排两边子女相见一回。若是看中了,便好定亲走六礼。怎的有不同父母先说,反倒来同女儿说的事?还是说,其实姨母和父亲已经知道了,只是托表姐来告诉她? 看着朝烟愈发生红的面颊,曹皇后道:“二娘,我本不算你的什么尊长,不能替你说定姻缘。召你入宫,给你与李公明说亲,是官家的意思。你们姐妹入宫入得勤些,故而官家记得你们,要给他表弟定亲才先想到你,不是已然定下来的事。” “表姐,那我家大人知道此事吗?” 这问题无须皇后回答,魏国夫人已答了:“傻姑娘,若要同李中丞说,也该是官家去说。可若真是官家先同你父亲说了,此事便少了转圜的余地了。你表姐先人一步叫你入宫来,就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朝烟脸上热得快生烟了,“我都不认得那李公明是谁,能有什么意思……表姐说,说他长得高大,那他…他学问好吗?” “毕竟不是平头百姓的人家,学问总是有的。不过这李公明如今领的閤门副使一职,武功强于学问。他无心科举,门荫入仕,又是家里的长子,门户同中丞府也不差了。你回去后,也要好好想想。” 皇后这样讲,朝烟大抵晓得这李公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此时是给两人说亲事,总是要把人往好里说。她问起学问,那李公明若真是好学问的,表姐就该夸上一二句,哪里会用“总是有的”这样的话来应对。而且表姐又提到了什么武功,什么无心科举,此李家郎君,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文质彬彬之人。 朝烟脸面上的红晕缓缓散了,低下眉眼喝了口茶。 曹皇后和魏国夫人都看着她的反应。见她这个模样,便是无意于那位李公明了。 皇后叫来贴身人,吩咐道:“去把三娘带回来吧,她该玩累了,叫她来吃口茶水。” 贴身人便去叫朝云回来。魏国夫人心里有了数,带着朝烟朝云告了辞。 自家的车马早已候在宫墙外了,不再劳魏国夫人送两姊妹回去。不过在分别之时,朝云已经上了车,她又拉着朝烟说悄悄话。 “你表姐叫你进宫来,说了这半天话,你可听懂她的意思了?” 朝烟眨眨眼:“表姐的意思?是说,让我考虑与李公明?” 魏国夫人看她懵懂,与她直言:“非也。虽说你不到婚嫁的年纪,但以你和云姐儿的门第,本就该配个好郎君。你表姐自然也是知道,那李璋非你良配。只是碍于官家的面子才把你叫进宫里来。你看你表姐今日虽夸了他几句,却不是什么赞誉之辞,如斯与你交代几句,不过为了圆官家那边的意思。” “哦!”朝烟展颜一笑,原来表姐所想,真如她想的这样。 魏国夫人又道:“你表姐上一个官人,便是那一心想修仙的那个,新婚夜翻墙跑了,你也是知道的。她虽面上不说,可心里终归不好受,也知晓所嫁非人的苦楚,断断不会叫你嫁于自己不中意的郎君。今日进宫之事,你父亲必然来问,你只消把你表姐说的讲与他听便好。李子何许人也,你父亲有了考量,你也有个说法,将来便好同官家回话。” “好,多谢姨母,我心里有数了。” 第5章 拒绝 如魏国夫人所料,回到李府后,李诀果然来问。 朝烟如实说了坤宁殿中事,却不讲后头魏国夫人私下与她说的那几句。 李诀便道:“我瞧娘娘的意思,不像是看中了那李公明。若是她觉得李公明是个好的,不该同你讲他什么武功好于学问。” 本朝历来看重学问人,不重武艺。真宗皇帝曾作过劝学诗,写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劝人读书长学问的。毕竟在本朝,“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李诀为掌中千金择婿,当然也要择一学问人。 只是既然官家有这般意思,他也得叫人去探探李璋的为人。等了一日,身边的随从万舸得来了点消息,道是这李大郎的确身姿高大,也有点武功傍身,端的是个气沈而果事的,唯一一点不好,便是学问不算上佳,也不曾参加过科考。 李诀心里琢磨,自家淮南李家也算历代簪缨。祖祖辈辈哪一代不出进士,便是女儿,也多有人才名在外。而那李公明家,虽然身份高贵,却也只能算是外戚,倚靠余荫入仕,算不得什么读书人。 因而三五日后,早朝散了,官家留他说话时提起了择婿之事,讲到了李璋,他便含糊其辞,算是委婉地给了回话。 官家点点头道:“卿家两个女儿皆有兰心蕙质,婚姻终身大事,是该谨慎些好。” 他本是想给自家表弟与皇后表妹牵一良缘,既然昨日皇后说了不妥,今日李卿家也不曾答应,他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其实李诀与皇后都可这般拒绝官家,也是仰仗了官家的仁爱之心。 官家一向都体贴下臣,多施恩惠,连对宫中的内侍、宫女也鲜有恶语,不忍苛责。 便是在今岁暮春之时,官家在御花园中闲游,忽觉口渴难耐,回头想叫奉茶的黄门端水来,却找不见奉茶官人影。若是他叫其他人去倒茶水,则今日当值的奉茶官必定要受掌班的处罚。官家不忍因自己口渴而使小黄门受罚,因而一路忍耐着口渴,到了坤宁殿皇后那里,才喝了皇后殿里的茶水。 当晚,李诀回到家里,便叫了女儿到自己书房,告诉她:“爹爹已同官家回了话,官家应该不会再生这般心思,放心,放心。” 朝烟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听爹爹这样讲,更加安心了几分。 “多谢爹爹。” “你和云姐儿都还小,婚事不必着急。” “女儿…女儿晓得的。” 父亲素来疼爱她与妹妹,虽因公务繁忙,不常在府上,但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她与妹妹心里都明白。本是不愿让父亲为了自己在官家面前为难的,可无奈这是婚姻大事,总不该将就。 到了晚膳时分,朝烟在入芸阁,使孟婆婆去带了朝云来,又叫院子里的杂使罗川去春晖阁延请父亲,一起同桌吃顿饭,不想罗川道“阿郎与万舸小哥出门去了”。 朝云拿着一小木剑到了入芸阁,不急着吃饭,倒是先给朝烟耍上了一段。 小木剑是趁手做的,最合朝云这样个头的人使用,不重不轻,当然也伤不了人。 看着她上蹿下跳地耍剑,朝烟忍俊不禁:“你这泼皮功夫哪里学来的?” 朝云把剑朝着朝烟一挥,纠正她:“才不是泼皮功夫,是表姐贴身人教我的,说是剑术。这是真功夫。” 朝烟听她讲话:“你这嗓子怎么又沙了?快少说话,秦桑,倒点水来。” “不打紧。”朝云将剑交给身边的雁飞,坐到桌上来,“姐姐,便是要这样的声音才像个女侠客,才能行走江湖,保国卫民。” “旁的女子都想做公主郡主,就你想做女侠客,也是奇女子。” 朝烟一边手里给她布置碗筷,抢了身边女使燕草的活儿,一边又嘴上奚落她:“剑耍得五花八门,看你学文章却无半分用心。雪满可是同我来说了,你在范教授那里又挨了话,说你字写得像螃蟹爬,叫你抄书来着。” 朝云便回头瞪了女使雪满一眼,俏丽的一双幼眼非要装得像个大人,引得后面站着的女使婆子们一道发笑。 “雪满老是说这些闲话!”她气呼呼。 本以为范教授罚她抄书的事只有家塾里那几个人知道,没想到连姐姐这里都听说了,叫她好丢人!不过这屋子里的,也都是自家人,丢人也不算丢到外面。但愿雪满不要同外人去讲。 朝烟又笑:“你那手字,旁人学也学不来,不然我就替你抄几遍了。听说是叫你抄范仲淹的诗文?” “是。范教授同范仲淹是本家,最爱叫我们抄范仲淹的文章了。这回范仲淹因为‘百官图’而被贬饶州,旁郡有个梅尧臣,便给他写了一篇《灵乌赋》,叫他保全自身,不要为了旁事多言。他于是也回了一篇《灵乌赋》,驳斥那梅圣俞。范教授爱极了范希文的这篇,连叫我们背了几日,今日又叫我罚抄了。” “范希文的文章,想来都是好的。范教授令你抄几遍呢?” “这回不多。” “不多是几遍?” “十遍。” 满屋的人都笑她。这三姐儿三天两头罚抄,前些日子喉咙不好没去上学,才得了几天空。这甫一回家塾里读书,又被罚抄了十遍。 《灵乌赋》也是刚刚传入东京来,当下知道的人不多,朝烟以为是篇长的。不想朝云饭后在她这里默了一遍,也才四百余言。比起某回她抄了十五遍王子安的《滕王阁序》,这回算轻松了。 朝烟看她默在纸上的字,啧啧两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真是好句!这般好的文章,配你的字,可真是……” 朝烟自己的字是极好的,不仅飘逸俊秀,也常得他人赞许,怎的一母同胞的妹妹的字却是这样。 朝云当然晓得自己字丑,从姐姐手里把字抢回来:“若是哪日,有什么东西可以替了我的手,直接在纸上写上字就好了。” “直接在纸上写字?那不就是拓印,或是模勒?” “模勒实在是麻烦,在雕版上头但凡刻错一个字,整块板就废了。要是有不那么麻烦的就好了,想在纸上弄什么字都行。那样的话,我自己编的诗集抄本,也能流传于坊市,省得再手抄或是模勒。” “凡是能帮你省力气的主意,你都想得出来,怎么却不想想如何把自己一手字练好了。”朝烟拿起笔,蘸了墨水,写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给朝云看。 朝云撇撇嘴:“我再怎么练,也写不出姐姐这苍劲的飞白。” “表姐的飞白才是一绝,我的飞白不及她。”朝烟又再写一遍这八字,不过这回用了真书,横平竖直的八字才显得工正,“可我的真书却是顶漂亮的。若我是个男儿,我的真书也是能拿去裱起来,挂到书画院子堂前去的呢。” “为什么要是个男儿?字好归字好,管是男是女做什么?人家看姐姐的字,又不是看姐姐到底是不是男子。你这么好的字,怎的不能挂出去了呢?”朝云嘟囔。 后面的几个婆子又在暗暗地笑了,自家的两个姐儿虽然脾性习惯相差甚远,可这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倒是一点儿不差。向人夸伐自身也一点儿都不脸红。 但朝云说的也是真话,她的真书,确实媲美书画行里能卖钱的名家墨宝。 姐妹俩一厢话说好,朝云早早回山光阁去了。她自己的书还没抄完,今晚上可有的忙。朝烟在罗汉床上闲坐,拿了一会儿的绣针却也静不下心来做女红,跟孟婆婆说起了话:“我一两年不去家塾,现今东京学林传着的诗文竟也不知道了。今日若非云姐儿来,我都不知道范仲淹又出佳作。” 孟婆婆便建议:“要不让罗川替姐儿时常上街去,打听打听小儿新传唱什么,再问问有没有哪位大学士又写了什么。” 朝烟揉捏着手上可怜的绣布。上面只有十几针,却已经被团过几百回了。 “罗川在街巷里熟悉,知道哪家的炙猪肉好吃,也知道哪里的瓦子棚子最大,可那文字的功夫他也不通。要想知道当今士林在夸谁的文章,还得我自己上街去听。” 孟婆婆笑了:“姐儿这便是又寻借口出门玩儿咯。” “怎么叫寻借口呢?”朝烟把绣布一攥,正襟危坐,“我这是要堂堂正正地出门去。” 朝云回去了,屋里只剩了朝烟底下的人。孟婆婆陪她讲话。秦桑在边上,听到“出门去”三字,眼睛都亮了。燕草却拿了朝云之前信手写的几个字给秦桑看,悄悄说:“你看,姐儿的字也好,这文章的义也好。” 秦桑识字,可不如燕草这样文绉绉地喜欢诗词歌赋。她心里惦记的第一名是姐儿,第二名是吃,第三名是睡。旁的事物都不及这三样重要,更别提这种文章了。“好好。”她只应付应付燕草。 “你都不看一眼,怎么说好!”燕草嗔她。 “姐儿的东西何消看呢。再说,这是范相公的文章,义肯定差不了。” “……”燕草无言可对。 朝烟听见了角落里这两个女使的窃窃私语,悄悄瞥一眼,笑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真书:即正楷 第6章 妾室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节 流金铄石的夏日到了,家里人都换上了薄罗轻纱,朝烟也穿上新制的衣裙,坐在院子里摇着扇子乘凉。 秦桑去大相国寺采买物什,回来时手里带了冰雪冷元子给朝烟吃。元子晶莹白净,里头包了山楂碎,糯而不腻。其上浇了牛乳,其下又有冰块铺着,很是美味。 朝烟叫人拿了小勺,一勺一勺兜着冰冰凉凉的元子,吃得快乐。 “想着姐儿畏暑,就买了冷物来。本想给三姐儿也带点儿的,但昨日听韩婆婆说,三姐儿又咽痛了,所以便没带她那份。”秦桑坐在一旁小凳上,给朝烟扇风。 朝烟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觉得秦桑买的不错,舀了一颗喂到秦桑嘴里,又招呼燕草过来。 “姐儿,我就不吃了吧。”燕草斯斯文文回道。 秦桑便捉弄她,拉着她的衣袖往下拽,使她也蹲到了姐儿身边。朝烟笑得欢,臂膊都在颤,手里一颗舀起来的元子掉回到碗里,只好再把它舀起来,喂进燕草的檀口。 “怎么样,好吃吧!”秦桑乐得众人喜欢吃她买来的东西,眼里都是欣喜。 燕草觉得自己与姐儿同食一碗是失礼的,可奈何这冰元子实在能抓住这般年纪的女子之胃口,一句“好吃”也藏不住。 朝烟也赞道:“到底外边做的就是比家里的好吃些,冷食冷饮都多。家里那几个烧饭的,天天就是那几道热菜,吃得嘴里也腻味了。” 燕草原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八九岁时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李家做女使。她比不得秦桑从小同朝烟一道长大,与朝烟更加亲近。 秦桑开始撺掇:“姐儿,今朝出门,我听大相国寺那里的人讲,说曹门那里的山子茶坊已把仙洞仙桥下的冰装上了。姐儿夏日不是去那里消暑?” 朝烟果然心动。她最喜欢到府外头去热闹。前几日在家里看账本,日日都吃家里做的饭菜,总想着什么时候出门一趟。秦桑说起山子茶坊,她便想起在那边的仙洞里坐着吃冷茶的清凉。 京中的官眷仕女都爱山子茶坊,因里头布置得像个仙境。那里每日人来人往,从没有一日生意差的。朝烟当即唤人去叫朝云,今日便想去那里消暑去。反正家里的对牌在她手上,父亲又还在御史台,只要不是一个人单独出门,想去哪里都是随心所欲的。 朝云遣了女使雁飞来回话:“三姐儿说不乐意出门去,叫二姐儿替她凑凑热闹。” 朝烟也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性。她是不爱热闹,不爱出门的。只她不似其他不爱出门的深闺千金,不出门,便只是在家中琴棋书画写字绣花,朝云虽不出门,心里想的都是庙堂高远之事,偶尔与人论一论政,偶尔又抄一抄边关诗词。旁人都道她年小,不懂什么军伍事,只是说着玩。 朝云不乐意出门,朝烟于是又叫人去晴明阁,找兄长的妾室,也是府里唯一一个算半个主子的同辈人,姜五娘,一道出门去。 虽说姜五娘身份同朝烟差了一些,但若要去仕女云游休闲的去处,朝烟可喜欢同她一起。因这姜五娘市井出身,东京城里哪里荒凉哪里热闹都是门清,又是个能说话的,常给朝烟介绍好游处。 于是李朝烟便让门房备好了车驾,一路从州桥投西大街向东,经过潘楼街,再到街东曹门里的山子茶坊。 此时已是近晚,路上人不少,车也行不快。一路上过来,朝烟和姜五娘一边闲谈着,一边掀开帘子,看外头潘楼街夜市的贩夫走卒们张罗摊子铺子。已经点了灯的人家彰显着自家彩灯艳丽,结了彩楼的酒店派出三五个小哥站在门口招呼着行人进楼吃酒,也有扛货的力气人头顶了麻布袋从车外走过,满头满身的汗也无心擦拭。 从潘楼街往南往北岔出去的十字街都是繁华热闹的,偏偏土市子再往东去的那里没一点人烟。 “五娘,你看,怎么偏那里空荡荡没个人?” 朝烟问道。 姜五娘便把身子凑过来,脖子伸在朝烟给她让出来的地方,顺着朝烟的目光望去。 “这条街叫做‘从行裹角’,你仔细看着,街两侧也都有茶坊的招牌呢。” 朝烟便睁大了眼睛分辨,确实看见不少诸如“郑家茶楼”等旌旗招牌。 “是有不少店面,可怎的都关着门?” 姜五娘接着介绍道:“因为此时不是这里热闹的时候。若是五更来,这厢便是人挤着人马挨着马的,博易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到天亮也就散了。只有黑天才开市,所以人都叫它‘鬼市子’。” 说话间,车已经开过去,也再看不见那“鬼市子”了。朝烟把帘子盖回去,笑道:“这里的店家也是大主意,知道白日里的市集也好、晚上的夜市也好,生意总是争不过马行街和州桥两处,便打了这不早不晚的‘鬼市子’的噱头。” 姜五娘也笑,笑这李二娘确实是聪慧:“我本还想考一考你,问问你为什么他们办鬼市,再骗你央我告诉你。没想到你竟一下子明白了鬼市的用意,害我白白吃了自己的话。” “五娘总是坏,还想难倒我。”朝烟嬉笑着推了姜五娘一把,“这下你该知道,世上没什么事能难着我了。” 姜五娘连连应承:“是是,世上什么也难不着李家二娘。” 这京城冬吃暖酒,数樊楼和遇仙正店名列前茅,而夏吃凉茶,就要到山子茶坊来了。 不是说他家的茶比别家的好吃些,只是这家的主人实在是个有心思布置自家门庭的人,小小一个茶坊,不似别处规矩摆着桌凳,而是内藏玄机。 李朝烟和姜五娘一前一后走到里头,小二就迎上来,颇有歉意:“几位贵客实在抱歉,今日小店楼上雅座统统没了。” 朝烟便笑道:“我们不是来坐你家雅座的,是来你家看仙洞仙桥的。那里的位置还有空着吧?” 小二连连点头道有,又引着她们往店里头走。刚才从车上下来,只觉得暑气难缠,等真正走进了山子茶坊内,又有了凉风迎面之感。在店门口到仙桥的一段路上,茶博士端着茶壶穿行其间,盘旋的楼梯上下来两位簪花仕女,身着一红一黄,好不亮艳。见着了李朝烟,还打声招呼。 “李家二娘,竟真是你!”红衣仕女说道,“刚才在楼上就瞧见你家车子,想着遍东京城,也只有你家车子如斯显贵漂亮。” 李朝烟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这二位仕女显然也是大家千金,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只是这一时之下想不起她们姓甚行几,嘴边也应不上话来,只说:“天热,来此间乘乘凉,没想到这般巧,遇上了两位姐姐。” 于是两方见了礼,黄衣仕女笑道:“李姐姐,这你可弄错了,我姐姐比你大一岁,可我比你小上一岁呢。” 朝烟尴尬地看了眼姜五娘,思索着该怎么答话。不等她再开口,红衣仕女已邀道:“二娘,看你们这是往仙洞那里去。那里人多,如若不嫌弃,不如上楼来,同我和我家妹妹凑上一桌,我们也闲聊几句?” 她这边正说着话,姜五娘已偷偷藏到了朝烟的身后,在那两位仕女不容易瞧见的地方轻声提醒朝烟:“这两位是兔儿巷颜家的六娘和七娘。” 朝烟便婉拒地轻巧了:“多谢颜姐姐好意,只是我与自家身边人皆为聒噪之人,怕打扰了姐姐和七娘的雅兴啦。” 颜六娘颜七娘当然也不会强求,下楼来本是为了同李朝烟见个礼的,礼见好了,便再上楼去。 朝烟这才放松下来。她不常同这些官眷人家的姑娘见面,虽然礼数言辞绝不会差了人家,可人家开口就叫出了“李家二娘”,而她总也想不起来人家是谁,这也是不太好的。 等她俩走远了,朝烟和姜五娘跟着小二继续往里面走,便问姜五娘:“那兔儿巷颜家,就是新升了侍御史的那家吗?” “便是他家。” “哦!怪不得!”朝烟展颜一笑。 怪不得看见她家车子就专程下楼来打了招呼,原来这颜家两位姑娘的父亲,正是她父亲李诀手下的人! 李诀是台谏的长官,而那颜家老爷是李诀的副手。 且说那两位颜家姑娘复上楼去,也在议论李朝烟:“难得见到这李二娘一面。上回爹爹还叫我们发帖子,请李家二娘三娘来我家的诗会,帖子发出去时我便知道她们姐妹俩肯定不会来的。” “整个东京,最怪的就是他家二娘三娘。”颜六娘评价道,“人家都是貌丑的不肯出门见人,偏偏她们两个姐妹都是明眸皓齿,却哪家的诗会雅集都不参加。若不是在魏国夫人的宴会上见过她们一面,今日我们也认不出来她。爹爹让我们同她多来往,真是件难事。” “是呢。不过姐姐,跟她身边的那个,似乎不像是女使,你可认得那个?” 她们说的是姜五娘。这颜家的六娘七娘当然不会认识李家长子的侍妾,倒是颜六娘身边的老嬷嬷认得:“那个是姜五娘。” “姜五娘又是谁?” 这位老嬷嬷也是通晓百家事的:“是他家大郎的妾室。” 颜六娘倒是奇怪:“一个妾室,怎么跟正经姑娘一道出门来了。” 第7章 茶坊 从山子茶坊正门往里走,到了茶坊里头最热闹的地方——仙洞仙桥。 明明是屋子里头,这里却有人力挖出的一条潺潺溪流,盘旋院落之中。山子茶坊占地大,楼建得四四方方,前后左右都是两层的,正中央这块却是只有一层。楼底摆着巨石,巨石边绕着水流,水流上建着小桥。水边桥边都是摆着的茶案。 这水里还特别放了冰块,既是仙气腾腾,又是凉意习习,好不舒坦。 因夏日,京中仕女们多来此游玩,也有不少像朝烟这样,不爱隔间,偏爱仙洞仙桥的。店家有心,把男女客的位置分了开。若是单独的女客进门,统统都在桥边水边的茶案吃茶。若是有男客的,便安排到仙洞里头。 仙洞里外也都有曲艺人,或坐弹琵琶,或立吹笛箫,总之不会让人耳边寂寞。当然,楼上的雅间自然装点更加讲究细致,挂名人书画,插四时花,不在话下。 朝烟小时跟着哥哥进过仙洞一回,只记得仙洞里比外头还要凉爽。虽是巨石挖开成的假山洞,却有真山洞的阴凉。里头挂着都是彩灯,照得内外一般光亮,也很幽静。不过后来哥哥外任之后,便再没有进过那个仙洞。每每过来,都只在水边的小案上坐了。 朝烟和姜五娘对面坐着。边上虽多是平民女子,但也颇有几个打扮贵气的,姜五娘便一一说给朝烟听:这个是某某家的几娘,那个是某某的侄女,甚至哪个养了猫狗,猫狗又叫什么名字,她都说得上来。 茶博士过来了,正介绍着自家茶品,朝烟的目光却被两三个美貌妇人吸引。她们从仙桥上走过,桥下漫上来的雾气盈在裙摆下,腰肢也是轻软的,看上去不盈一握。朝烟常常入宫,也算是见惯了美人,却不得不感慨这几个实乃如花之颜,只不知是什么身份,穿得不似个良家,还往仙洞里面走了。 没多久,仙洞里传出轻轻的歌声,朝烟这才知那几个也是唱歌的曲艺人,大抵是仙洞里面哪位客人过街桥请来的。当下唱的是柳永词《八声甘州》,才唱了一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就停了。再开口时,已换成了《巫山一段云》。婉转女声悠悠地唱“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颇为应景。 茶博士已把该报的名目报了一遍,姜五娘看朝烟无甚心思在茶上,便自做主,要了种姑娘家都喜欢的散茶。茶博士又问:“客人是要做好的茶,还是自己来点?” 这家店的一大特色,就是不止卖团茶和成茶,而是也给进店品茗的客人另外的选项——自己点茶。点茶所用的茶具一共十二件,其中有捣碎茶团的茶槌、磨茶的小石磨、量水的瓢勺等,人称“十二先生”,这家店配备得很齐全。若是有人想要自己点茶,便把“十二先生”都拿上来,摆满整个茶案,让客人享受享受自己点茶的乐趣。 朝烟是会点茶的,不过手艺并不好。她和姜五娘都非勤快人,便要了成茶,再加了一点点心。 等茶博士走了,朝烟才问姜五娘:“见着刚才那几个娘子了吗?认得她们吗?” 她说的是进仙洞的那几个。 姜五娘幽幽一笑:“汴京城里但凡有个头面的人,没有我不认得的。刚才为首那个是秦行首,剩下两个都是教坊司唱曲的小姐。” 朝烟便叹:“原来都是小姐,怪不得这么美貌!五娘,你怎么这样了得?整日待在晴明阁,却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都晓得!” “虽是在晴明阁,我的目力耳力可不比别人好。你若是求求我,我就告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你天天想着让我求你做事说话。”李朝烟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上辈子祖宗,这世你要让我把欠你的磕头请安都还回来呢。我却偏不问你了,你神通广大,就夸耀你自己的去吧。下次我让秦桑燕草把京城有身份的人家的家谱都背下来,谁是哪个,我问她们去。” “燕草倒是还能一说,你那个秦桑,可没有背别人家家谱的本事。能像我这样,谁人都认识,谁家店铺都知晓的人,汴京城就我一个。” 李朝烟不怀疑她的本事。不过,她说谁家店铺都晓得,倒是让朝烟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那我再考你一个,你若答对了,我便信你谁都认识。” “你且说来听听。” “马行街上有一家货行,正对门是九曲子周家的南食店。你可知他家的主人是谁?” “马行街的货行可不少。”姜五娘一琢磨,“不过九曲子周家…他家对面那家货行,记得该是马行街上数一数二大的了。哦!就是那家货行!他家主人唤做许大官人,是东京城豪富。”说罢,她又是一笑:“倒是巧了,你竟在这家茶店里问他。” 朝烟眨眨眼:“怎么?山子茶坊同他…?” “山子茶坊,也是他家的店。” “哦!如此巧!”朝烟感慨。 姜五娘:“如何问起许大官人?你同他认识?” “不认识。只是随口拿某家铺子考察你,不想你真的答出来。” “哈哈。”姜五娘笑得得意。 未几,茶案上已摆满了。 此时已经是夜里了,今夜没用过晚膳,便吃了点心填肚子。茶水也下肚,实在是太惬意。 茶博士见这桌坐的是贵客,又来招呼:“见二位客官杯茶已用,小店尚有新鲜茶艺,不知是否能呈?” 朝烟起了兴致:“新鲜茶艺?怎么个新鲜法?” “是小店新聘高人,会做‘茶百戏’,能在茶上画出图案来。若是客人想看,小人便叫他来演给客人看。” 朝烟最喜欢这种新鲜玩意儿,茶百戏,她真想看看是个什么!于是给了小二银钱,小二领着一美髯老人到了这里。 美髯老人不说话,只是手上拿了“十二先生”的几样,在茶博士的帮助下,给朝烟当场演了个点茶分茶。分茶本不稀罕,他打出的茶沫虽好看,却也不算是新鲜,可见百戏的趣处不在这里。朝烟绕有兴致地盯着看。 美髯老人于是把茶末就着沸水冲进了茶碗里,水珠子倒也听话,一丁点儿都没外溅。朝烟和姜五娘看得仔细,老人冲茶的手艺看起来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可茶末进了碗里,竟浮出了一些图案来。 第一碗茶中,浮出一只小狸猫。第二碗茶中,浮出的是一朵牡丹。老人冲茶,如丹青作画,所作之物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节 姜五娘已经看得眼直了,刚才见这美髯老人走来,她看着面生,便觉得此人并不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手艺也总不该很好。不想这张面生的脸,有双能让他在整个汴京扬名的手!这个人,肯定不是京城人物! 朝烟自然也是惊诧的。这茶百戏当真有趣!可不等她问问这美髯老人如何称呼,老人已经告退走了。原是仙洞里面的客人也吩咐他去演茶,他跟着小二匆匆过去了。 “你可看清了刚刚那老人的手法?” 姜五娘摇头:“不曾。” “真是好手艺!若是你看清了,也能学得来,以后做给我兄长看,他肯定喜欢。” “嘿。且不说人家绝技难学,就算我会,怎么还要给你兄长看?” “你是我哥哥身边人嘛!”朝烟手撑着头,浅浅地笑。 “把你兄长伺候高兴了,等他再出外当官,把我带走了,便没人陪你来喝茶了。” “哦!也是!那你还是学不会的好。” 也是这美髯老人的一出茶戏,让朝烟心情更加欣悦。同姜五娘说说笑笑,讲了不少话,也忘了时间。这茶坊要经营到三更时分,离打烊时间自然还远着,只是周围的客人零零散散都起身走了,仙洞仙桥安静了几分。 从仙洞之中,忽然出来了几个人,都是二十岁模样的郎君们。在洞里头,人讲话的声音不大能传到外面,往往被曲乐盖住。但当这些人走出洞口时,他们说的话便清晰了。 “多谢羡真兄款待,来日必然延请兄长过府一聚。” 是几个男子在分别,朝烟所坐的方向斜对着,她不转过头去,也看不见那几人的模样。只是她分了点神,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子固,你何须同我客气。今日你介绍介甫与我认识,便是给我送上了大礼。以我之见,凭你与介甫的才智,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必有你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介时尽可饱览汴京花了。” “羡真兄抬爱了。小子去岁落榜,家父亦蒙难,想是还要再回乡苦读几年去。” 这两个,一个叫羡真,一个叫子固的,在洞门口你来我往讲了两句,不见旁人说话。还是那羡真又说到另一个人:“介甫,子固昨日给欧阳学士寄的一封信,便要叫你王安石的名字在天下传扬了。” 终于那介甫也开口说:“天下闻名也非我愿,安石惟愿能入朝为官,施展抱负。若是真有大志得行的一日,百姓得其安,也不须记得我名。” 羡真便笑了:“好!介甫之志远大,非吾燕雀可得。” “羡真兄过谦了。” 自古以来,文人学士分别,总是很麻烦的。或折柳,或画画,或吟诗作赋,又或是长亭远送,目及千里。这几人同样,分别并非痛痛快快起身就走,反倒是站着说了许久的话。总算把话讲完,从仙洞走上前头的仙桥时,朝烟和姜五娘都喝了半盏茶了。 “诶?”姜五娘放下茶盏,绕有兴致地看着仙桥上缓步走过的几人。 “怎么?”朝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位郎君,才知道姜五娘在奇怪什么。 第8章 羡真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当朝烟的目光转向仙桥上的那位郎君时,他也回过头,往茶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是朝烟与他的第二次对视。 第一次,在马行街的雨天。时隔几个月,又在山子茶坊里见到。 仙桥下慢慢升上来的雾气缭绕在他的衣摆边缘,却似乎沾不湿他的衣襟,也染不上他的面颊。不同于上一回模糊的一面,这一次,朝烟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相貌。至于他衣服上的金线,头上的玉簪,革带上悬的玉佩、锦绶,锦鞋尖的一颗宝石,朝烟统统忽略。 只见他身姿挺拔,丰神俊朗,那张脸上带着浅笑,目光中渐渐有了惊喜和诧异。 他和朝烟同样,在马行街上没有清楚地见着彼此的真容。可再次会面之时,便知道对方就是那人。 朝烟拿着茶杯的手在嘴边愣住了,只是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对他一笑,也不知该不该把茶杯放下。 “羡真兄?”郎君的同行人见他驻足,也停下脚步,唤他一声。 许羡真回过神来,接着往前走,与其他几个一齐走下了仙桥,自茶坊里出去了。 朝烟久久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也是姜五娘开口:“竟有这种巧事!刚还聊到那许大官人,这就见到了他!” “方才那个,就是许大官人?” “是他。除却他,东京不见得还有哪个像他这样一身富贵气,又有一腔正气的。” 朝烟喃喃:“果然是他。” 从前不见他容貌,今日乍见便觉着是这人。幸好姜五娘认识,不然也无人能证实她这猜测。 刚才那许大官人看向她时,眼中有些讶异,想来也是认出了她。 “果然?你还说不认识。”姜五娘喜听他人的琐碎事,立马抓住朝烟的话头,追问她:“同我讲讲,怎么认得这京城豪富的?” 朝烟喝一口茶,浅浅低头笑了,当没听见姜五娘的话。 她不对劲。 姜五娘心里判定。于是紧接着又穷追不舍:“笑得如是暧昧,莫非有鬼?” 当然,姜五娘也只是戏言罢了。朝烟也将此事视作戏事,却不乐意与姜五娘讲起。一些笑意,只在她自己嘴边。 这盏茶下去,今日也差不离该走了。 李家的车夫在茶坊的闲座里趴着呼呼大睡,小二替贵人拍醒他,他便神魂不清地起来。见着李朝烟,才知是二姐儿吃完了茶要回府。 于是去把马车备好,迎请朝烟和姜五娘上车。 等她上了车,茶坊里才施施然走出来一人,朝车帘子看着,问身边的小二:“你可知这两位娘子是哪家的?” 小二自然对自家店主人不敢隐瞒一点儿:“不知是哪家的,只听别的客人唤那小娘子叫做李家二娘。汴京姓李的太多,小人实在也不知是哪个李。” “李家?”马车行动,渐走渐远,许大官人的目光仍然追着车帘,似是想看看那帘后之人。 小二只知汴京城李家多,他倒知道,城里姓李的人家虽多,可能用这样的马车接送小娘子出行的却不多。 马车走得远了,朝烟缓缓将车帘子掀开。 天已黑透,潘楼街夜市已开,叫卖声不绝于耳,众家灯火锦萃,照得她伸出帘外的小半张脸红润而柔亮。 她往车发处望去,遥遥地又看向那山子茶坊。 潘楼街的货郎最多,因这里的夜间,出来游逛的小人儿最多,货郎们的泥人香包不倒翁被满街乱跑的孩子追捧,卖的最好的当属娃娃样子的摩侯罗儿,也有铃铛竹笛锣儿正在作响。四五个结伴出门的少年郎头上戴了鲜花,嬉笑间穿越大街往樊楼那儿走去。更有背负着冰镇果子的背篓的小经纪甩着铜铃叫卖,把后路上的婆婆妈妈们都唤来挑时鲜荔枝吃。 不似前朝时一颗荔枝需费一骑红尘之力,只搏妃子一笑。如今的南果入京,先入京中的两处果子行。果子行以冰镇之,保其不坏,又分卖至京中其他果市。即使是平头百姓,也能享贵妃之癖。 远远回望,不见遥处,但见遍街行人游走,一片祥和。 朝烟时常出门去,其父李诀自然是知道的。他深晓自家二娘的性子,也从不拘束着她。 御苑金明池今春落锁修葺,到六月下时才开,京中百姓纷纷去往乘凉。 李诀也趁自己休沐,带着两个女儿去避避暑气。 虽是早间去,夜里回,朝烟也足够玩得尽兴。可惜朝云前一日的功课尚未习完,走到金明池边还拿着书在背,差点掉进水里去。好在出门前,朝烟想着金明池必然人多,把罗川罗江两兄弟一道带出门来了。 李诀同朝烟讲话,罗江便看顾着闲走的朝云。眼瞧着人不对,就上去大叫了声“三姐儿当心”。 朝云这才止住了脚步。 若无他这一声提醒,朝云可要落下水去了。 李诀吓了大跳,朝烟也是胆战心惊,偏这傻三姐儿看着那水,反倒说:“我读列子,见文中有言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善泅者勇,可我从来连江水都没有沾过。若是这样掉下去,是不是也能学会泅水?” 朝烟被她这危险的想法怔住,把她拉回身边,告诫她:“书中人本学泅,不学溺。江河湖海利害如此,你以为是谁都能下水的?” 妹妹以列子说己愿,朝烟自然也用列子之中的言语制止她。泅水危险,她又不是男儿,怎的好下水去玩! 朝烟紧张,叫秦桑遍买了在金明池边叫卖的冰雪凉水、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乳糖真雪、雪糕雪团之类,每样都尝过去,给自己和妹妹压压惊。 此次事后,李诀不敢再让朝云靠近水边。不过朝云本就不怎么出门,镇日不是在家塾,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父亲也不用为她时刻提着心。 夏去秋来,七月流火,城外的庄子有了收成之时,朝烟忙碌起来。 早间刚有一处庄头来府上报收成,她隔着屏风问了一堆才算交代清楚,口干舌燥呢,正想去大相国寺吃点甜酒,没想到午膳前又来了一拨人。 虽说父亲交给她管理的庄子不多,只是给她练手,但就这几个庄子已够她费心费力的。朝云还小,不能也不怎么乐意来帮衬她管这些事,秦桑的专长是吃睡,孟婆婆虽是会管农庄的,却也年纪大了。 去岁她生辰起,就拿了家里的管家对牌。皇后表姐也知道,便要把坤宁殿里的两个机敏女使拨给她。只是圣人之威,拨两个宫娥给官员家眷总是不太妥当,这两个女使便先被皇后给了母亲魏国夫人,又由魏国夫人给了朝烟,如今也在入芸阁里做活。 宫里伺候的,到了官员府上,也是一大帮女使婆子里头的佼佼者。这两个一个叫流霞,一个叫翠玉,平日工钱拿得同孟婆婆一样多。帮着朝烟管家,也帮她处理庄子事,处处有些提点。 午膳过后,朝烟和庄头隔了个屏风交谈,庄头报账目,朝烟听着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倒是流霞精明,问他:“怎么你庄上佃户比往年凭空少了这么多?” 李朝烟哪里记得清去岁这个庄上有多少佃户,听流霞一问,也才去翻簿子。发觉真是如此,去岁这个庄上有一百三十多号人口,今年却只报了不到一百人。 庄头支支吾吾,扯了好几个缘由,什么收成不好佃户跑了,什么庄里发病死了一些,听起来都不太可靠。 这事情古怪,朝烟毕竟知道自己年纪不大,也不曾在他们面前立过威,怕是问不清楚缘故,就请了管事的罗平过来。 罗平不同于朝烟。朝烟身份尊贵,不可能同一个庄头讲重话,那是自降身份。罗平本就是家中的大管事,对家里伺候的和庄上做工的来说,都是管事的。他拿了簿子看,又叫人去庄上问,很快也就把事情弄清楚了。 原是去岁朝烟生辰后,庄上的人知道如今的管家大权交到了二娘子手上,他们庄里的人都要听二娘子吩咐。庄头觉得二娘子年纪小,估计她不怎么会打点农庄,也起了贪念,想做点事儿来充实自己。这才是第一年,便用个保险点地方法,只是少报人口,不做其他安排。 好在流霞发现了这么回事,不然朝烟头一年管家就在庄务上有了纰漏,往后的年份里,他们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 进宫拜见皇后时,朝烟还特地谢了表姐给她赐下得用之人。 曹皇后笑笑:“流霞翠玉两个,本就是精明能算。可惜我身边用不上她们。她们留在宫里,只是做做杂务,原没有到你身边去来得尽用。” 朝烟便问:“这两个,是表姐从曹家带进宫里的吗?” “不是。是勾当内东门的张茂则在宫外采买来的,我初入宫时,张茂则才将这两个带到坤宁殿来。” “哦!”原来是张先生带进宫来的。 表姐自景佑元年九月入宫,至今也近三年,坤宁殿里的一应内侍宫娥,许多都是由张茂则先生送来的。张先生虽然是个内侍,但也是个心细之人,时常襄助坤宁殿。听说他在官家身边也颇为得用,除却内侍省都知王守中和副都知蓝元用,官家身边最当红的两个内侍,一个姓孙,另一个便是他。 皇后又道:“入内内侍省中,便是张茂则最会看人。若你还要什么人,我托他给你寻来。官家前日也说笑,讲他前世估摸着是个牙人,生了双利落眼睛,看谁都准的。” 玩笑话轻松,左右几个都笑了。 朝烟心里感慨:看古书里记的圣君,都如神仙塑像,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站在大殿上,旁人连口气都不敢喘,怎的本朝的官家如是亲和,不仅对下宽仁,也会同内侍说笑? 总觉得书里的那些皇帝都冷冰冰的,这样的官家才活生生,像个真人,不像神仙塑像。 她笑道:“我身边的人,怎样的都有了。光我身后这一个燕草,她就是琴棋书画样样会,梳妆打扮种种通的。” 进宫拜会圣人,不能带秦桑那个笨手笨脚的小蹄子,她往往都带着燕草。今儿讲到女使的事,就顺口赞一句。 皇后也赞:“燕草确实不错,是个能干的,不逊色于我坤宁殿中人。” 燕草本在朝烟身后站着,闻言立马行了个礼,忙道:“谢圣人、姑娘抬爱。”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个官宅女使。能进宫得见天颜,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气。不曾想生平还能得皇后圣人一句赞誉。可知皇后的一句金口称赞,便能叫她在汴京所有女使之中抬起头来。 这是天大的荣宠了!心里乐开了花。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节 第9章 闺名 朝烟总觉得,每年的时节,总是春夏长,秋冬短。 能吃冰饮冰果子的夏日过去了,秋日冬日也会接连着过去,很快就要到年底。 七月初七的乞巧、七月十五的中元、八月十五的中秋、八月十八的生辰、接连着有热闹,上街不知去了多少回。日子像翻书一样翻过去,再问时节,竟已经到了冬月底。 今年汴京的早雪下得太快,她尚且记得穿单衣的日子,不想今日还得带上手炉出门。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前朝的白乐天就写过雪日烤火饮酒的畅然,她本想叫了姜五娘一起出门赏雪去,可年关将至,她外出当官的哥哥就快回京过年了,姜五娘还得在晴明阁准备收拾,抽不出空来。 哥哥多年在外,从未归家过过年。今年任地平稳,便回家来偷个闲。 他来信称要回来,姜五娘也一刻不敢耽误,早早地就开始忙活。朝烟知趣,不去打扰她,转而去山光阁找朝云。 一推开朝云书房的门,就听见她又是喑喑哑哑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没办法,朝云在纸上写:“昨日睡前嘴馋,食了一斤羊肉。今早喉头就发痛。” 朝烟听她破嗓子扯话,又写了一堆她认了许久的丑字,又气又想笑,半是斥责半是心疼地骂道:“咽痛反复,本就不能用发物。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睡前吃羊肉,还吃了一斤,想是厨房里的那点羊肉,都被你院子里的厨娘拿去煮了。” 朝云下意识地想说话辩驳,发出一声气音,才想起自己现在说不上话,于是还是在纸上写:“不是煮的,是炒的。” “?炒?” 朝烟疑惑。 虽说本朝新流行了“炒”这种烹法,京城许多酒楼饭馆也有做炒菜,家中各个小厨房也添了能做炒菜的灶头,可她却不知家里竟也有人会炒菜。她甚至怀疑是妹妹的字写得太差,使得她认错了。可横看竖看,这个歪歪扭扭的字就是炒。她便问:“哪个人给你炒的?” 朝云如是交代:“雪满。” “雪满会做炒菜?”朝烟不可置信。 雪满那丫头,看着一天到晚只爱说话谈天,不像是个会进厨房的人啊! 朝云还是想说话。因雪满做炒菜这件事说来话长,她也不乐意在纸上写。自己的字差,总是被姐姐奚落,她又不是不知道! 朝烟带着朝云出门去了。 两抬暖轿吭哧吭哧在雪地里,往马行街上抬。 姐妹两人可不是去赏雪景的。朝烟出门前同朝云说:“你这咽痛从来不好,给你请大夫来看,配的药总不管用,便只给你买马行街那山水李家咽喉药。如今你这喉咙再不治好,恐以后落下什么病症,今日且跟着我去马行街,让那里的大夫亲手给你把了脉,配一剂猛药来,把这病连根去了,省得再犯。” 朝云本不想出门的,可她也想把自己咽痛的毛病根治了,便同意跟着朝烟出去。 出门不是件恶事,可惜天寒地冻。朝烟兴致勃勃地出门,可一出了府门,吹上了风,就是浑身瑟缩起来,察觉到了刺骨严寒。 她捧着手炉躲进了暖轿里,缩在裘皮上,只盼着路程长一些,省得一会儿又要下轿吹风。 可往往越是心里盼着路长,就觉得到地方越快。朝云先下了轿,看后面轿子里面的朝烟迟迟不出来,便自己过去,一把掀开了暖轿的厚帘子。 “姐姐,到了。”她喉头嘶哑不成声。 朝烟这才出来。 幸而此时雪已停了,开了点日头出来,照在身上还有点暖意。她虽然爱出门,可她不爱受冻! 看看朝云,手炉也不拿,站在雪地上,怎的不见她冷呢? 山水李家坐诊的大夫共有三位,都是自家叔伯兄弟。因这三位大夫的祖父曾经做过御医,这一家才获封了个“金紫医官”,得以在马行街这一片名医云集的金紫医官药铺中开出名头来。几代传承下来,本店从看杂症慢慢变成只看口齿咽喉,一治一灵,无有差错。 许是冬日天寒,伤风的多,咽喉痛的也多,店里有不少病人等着问脉配药。若是其他小店,哪管再多人等着拿药,像朝烟朝云这样的富家娘子进门,定然不用排着等候。但这家有规矩,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不讲身份。 闲座稍憩,有打下手的,给等候的客人们端来热茶。店里也有火炉,等候也不难受。 一炷□□夫间,内堂的抓药处走出来不少人。朝云只顾着喝水润喉,一眼也不看他人。朝烟却是频频抬眼,看着一个个陌生的人从药铺里出去。 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气度容貌,心里就在猜测这人的身份,过往的经历。虽全是臆想,但的确很有意思。 看着年迈的老人抓药出去,她就想这是个做烧饼的老伯,自己掉了牙啃不动烧饼了,就来这里配点齿药,把剩下的牙保住。 看着两个结伴而来的妇人走出门外,就想这是对妯娌,弟妹嘴里生了疮,做嫂子的关心人家,亲自陪着出来配药。 看着一个男子从内里走出,她先观其装束,判定这是个富户员外。再往上看,想看看其容貌,却发觉这竟然不是一张生面孔! 今年,这是第三回 见到他了。 朝烟的目光很快被这位富户员外发觉,他朝着朝烟看来。 两方眼神相撞,各自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各有诧异,但也各自惊喜。 不过很快,这大官人便如上回那样,对朝烟展颜一笑,又转头要走。 一笑风流,似有柔情在眼,又有苍劲在眉。 只可惜转瞬即逝,人已将走。 朝烟把手炉塞给边上的朝云,从凳子上站起来,喊住他:“许大官人。” 这轻轻一喊,把许大官人自然是喊住了,也把垂着眼皮即将入睡的朝云喊醒了。她抬起头,看着姐姐同一个外男讲话。 许大官人停住脚步,回身面对李朝烟。 “大官人万福。”朝烟喊他时胆子大,说话又局促起来。先见个礼,总不会有错。 许大官人便也一揖,面上都是笑意:“娘子万福。同娘子有缘,今日又得相见。” 他俩人说了才两句话,朝云已经打起了精神,瞧瞧姐姐难得的慌张。 “是..是有缘份。还要…还要多谢大官人当日赠伞。”朝烟又是一礼。 朝云心里打怵:这人是谁?姐姐怎么同他说起话来了?姐姐这是中蛊了不成,一礼接着一礼,话也讲不利落了。 “娘子不必客气。”许大官人也看出她紧张,她既礼上加礼,他也又作一揖,算是给她平回去,“衷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朝烟更加局促,双手捧着手炉,不自觉地越捧越紧。都被许衷看在眼里。 刚才倒叫她得知他的本名。他自称“衷”,名字该是叫做许衷。之前听人叫他“羡真”,那该是他的字。 可若是她早知自己会如此紧张,就不叫他了! 本是看着他的眼睛渐渐低沉,看到他手里的药,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许大官人也来配口齿药?是有病痛?” 许衷看了看手里提的药,解释道:“非我病痛。是我母亲这几日牙疼不已,寒舍离此不远,我便来给她抓点药。” “哦!大官人纯孝,如此严寒,亲自来药铺!”朝烟赞佩。许衷一看就是豪富之家,豪富之家不会缺下人。抓药之事,下人来就好了,何必亲自来。她全然忘了自己也出身名门,还不是常常亲自出门给妹妹抓药。今日天寒地冻,她还不是带着妹妹出门来了? 这么夸许衷,倒也像在夸自己。 许衷便又笑了,只是笑意中不见轻哂,满是愉悦:“那么娘子呢?” “嗯?什么?”朝烟又紧张地看向他。 “娘子怎么也冒着风雪来此?” 朝烟反应过来:“哦!我…我妹妹咽痛,我带她来瞧瞧。” 这么一说,她才想起妹妹还在边上。忙看向一边凳子上坐着,傻乎乎看着她与外男说话的朝云,给她介绍道:“这位是许大官人。” 朝云不似朝烟。她是个不太乐意同外人说话的人,只是跟许衷见了个礼,又坐下了。 外头有个小厮,便是给朝烟拿伞的那个平西小哥从门外进来,走到了许衷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娘子莫怪,我店里有些许杂事,需得走了。”许衷道。 朝烟当然没理由再拦他,做了个万福:“大官人慢行。” 这下许衷是真要出门了。他身材高大,走了几步,就即将跨出店外。 朝烟看着他走出门,又看着他再一次折步回来,停在她三尺远的地方,问她:“尚未请教娘子芳名?” 朝云本已在喝茶了,闻言,抬起头来,看着这两人。 外男问女子闺名,这是不太合适的!虽她自己本就不太喜欢那些琐碎的礼法,平头百姓之间也多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她心里还是浅浅吃了一惊。 朝烟不曾多想,他既然问了,她就答:“朝烟。我名李朝烟。” “多谢娘子。”许衷朝她一拜,低下头,掩住了眼中的玩味和笑意。 不等朝烟想明白他的多谢是在谢什么,眼前人已不见了。 第10章 莫惜 大夫给朝云把了脉,问了诊,给出了判断:“小娘子这是阳盛之状。肝为刚脏,内寄相火,体阴用阳。阳热亢盛,肝火久旺,易喜凉怕热,口苦咽痛。若要根治,便是要调理肝火的。肝火下去,咽才不易肿痛。” 朝云心里纳闷:什么叫阳盛?嗯? 朝烟问:“那,饮食用物,有没有什么禁忌?” “自然是有的。” 大夫一一列举,说的每一件都是朝云爱吃的。 而大夫又荐清热下火的饮食,每一件都是朝烟爱吃的。 等配好了药,朝云低着头跟着朝烟出门。唉,为了治好这咽痛的老毛病,看来她要舍弃那些炒羊肉了。好在大夫所说之中留了一样兔肉,说是兔肉清热,是可以吃的。 不过回到了府上,朝云牵挂的就不是吃什么的事了。她总是在心里默默琢磨在药铺里见到的那个大官人是谁,又是怎么与她姐姐认识的。 她不关心旁人家的事,可却很想知道姐姐的事。可怜她咽喉未愈,要问也问不出话来,交谈不便,硬生生熬了好几日,等猛药把她嗓子灌得能说话了,才到入芸阁去。 朝烟正在看书,孟婆婆敲敲门,把朝云带了进去。 “姐姐?”朝云脑袋探进门内,左右看了一圈。 姐姐正闲趴在小榻上,身边坐着靠墙睡觉的秦桑。 难得这主仆两人安安分分在家里呆着,又是这样悠闲之景,像是古时的隐士。朝云便想,她也要在小书房里弄个小榻,上面要铺一张虎皮,天天躺上头吃牛肉。 朝烟忙招呼她过来:“云儿?快过来。外头冷,进来暖暖。” 秦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看见云姐儿来了,又见着孟婆婆站在门边,吓得立马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儿去站好。再看孟婆婆时,发觉她老人家已经板起了脸,想必今天又要被她说“没规矩”了。 朝云招了招手:“秦桑,你出来吧。我要和姐姐说话。” 秦桑便看看朝烟。 “去吧。”朝烟说。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节 于是秦桑和孟婆婆一道出去,朝云上了榻,和姐姐并排趴着。榻上虽然垫了垫子,手肘撑着还是觉得硬,朝烟便给她拿了个软枕,让她垫在肘下。 “怎么突然到入芸阁来了?今日不用上学?” 朝云两条腿翘起来,前前后后地摆动:“范教授说早梅开了,要带着学生们去赏梅,还要一人填一首《双红豆》。他们都去了,我就来姐姐这里。” “赏早梅,填词会,多好的事,你怎么不去?” “才不要同他们一起去。”朝云换了支手臂支撑,“吟诗作赋,有什么意思。” 她不喜欢这些。要咏物,宁肯咏黑云、咏甲胄。梅有什么好咏的? 朝烟便伸手指点她的额前:“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你不是最爱高适,他都在诗里写梅,你同范教授去看梅,不也是高适的知音了么。” 朝云一哼:“这诗同梅又没什么干系。家塾里那帮人爱作《梅花落》,我与他们话都不想说一句。” 说着,朝烟手臂一撑,要起身走了。 “姐姐,你做什么去?” “我也爱作《梅花落》,你不是不想同我说话吗?那我同范教授和你的同窗们赏梅吹笛去了。”朝烟佯怒,不去看她。 “哎!”朝云一把把朝烟拉回到榻上,“姐姐,我说他们,不曾说你。你同他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满心满腹只有学识,虽然锦心绣口,但胸襟没有半点豪气。姐姐虽说也…也…也是文气人,却……”朝云默了良久,想不出用什么词来。 朝烟心里在笑,嘴上要憋着:“说不出来了?看来不是真心夸我。” “不,不是!是真心的。” “那怎么说不出我‘却’什么?” “我是想说…想说…哎……”朝云突然懊恼自己书读少了,怎么连个说姐姐的词都想不出来了。懊恼着,她趴倒在榻上,把整张脸都埋进垫子里。这样埋了一会儿,喘不上气来了,再悻悻地抬起头,苦恼道:“姐姐,你又欺负我读书少!” 朝烟大惊:“哎哟!同你说笑罢了!” 门口忽然传来清朗的男声:“二娘又欺负云儿了?” 朝烟朝云同时朝门外看去。 “是谁?”怎么会有男子的声音? 因这间并不是朝烟的卧房,平常招待客人也有进到这里来的。除了内间屏风里厢,男客是能过来一坐的,故而有男声出现不算奇怪。只是就算有男客过来,怎么孟婆婆不来通传? 于是门口的男人推门而入,两姐妹便同时蹦起来。 “哥哥!” 来者正是两人的长兄李莫惜。刚回到府上,妻子在晴明阁布置,而父亲并不在家,他就过来朝烟的入芸阁看看。一进院子,孟婆婆便笑着要给朝烟去通传,被他拦下来。他想在朝烟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好让她高兴高兴。 不想走到门外,听见朝云也在里头。 “两个没心肝的丫头,连哥哥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李莫惜笑着走进来,把榻边的朝云一把抱起来:“哥哥走时,你才这么点大。如今竟然这么高了。刚才是不是姐姐又欺负你了?” 朝云看看朝烟,对哥哥说:“不是她欺负我,是我欺负她。” 朝烟在边上也笑:“便是我欺负她,欺负得狠了,欺负得她都要哭了。现在哥哥回来了倒好,有人帮衬你啦!” 朝云本是来同朝烟讲悄悄话的,可李莫惜回来是件大事,现在成了三兄妹讲话,那些悄悄话只好再藏进肚子里。 秦桑和燕草都被叫进来,摆放凳子,添上茶水。不能再趴在榻子上,几人坐到了光亮处。 “哥哥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早点说,叫我和云儿都去大门口迎你。” “也是刚刚到的。我想着天冷,就不叫你们兴师动众了。站到门口去,你要伤风的。”李莫惜喝口茶,想起一件事,“云儿现在咽喉还痛吗?有没有在吃药?” “前些日子刚带她到马行街那家金紫医官药铺去看过,大夫说她是肝火重,最近日日要吃三副药。” 朝云补充:“那药不苦。” 朝烟笑了:“没说药苦,都知道你不怕苦药,你最了不得。” 妹妹的脾气她知道,要么不说话,不做事,不出门。但凡说话做事,都是想要彰显自己本事的。 李莫惜笑着。上次分别时,朝烟才会背《诗》,朝云还是个小小姑娘。如今一看,两个妹妹都初长成了,二妹妹明眸善睐,三妹妹也亭亭玉立,心里不由得高兴。到底是回家来轻松,能见到冰雪可爱的两个妹妹,可不比对着一屋的案牍文书舒坦? 当然,李莫惜在任上也是勤勤恳恳,不出差错。 朝烟又问起嫂嫂王娘子。 “她在晴明阁收拾呢。不过方才我去看了,五娘已经收拾得很好了。” “哦!嫂嫂总是辛苦!” “她也是该辛苦的。不说她了,我听五娘说,你同她常常一道出门去?” “嗯。” “怎么不带云儿?” 朝云自己解释:“哥哥,是我自己不喜欢出门,不是她们不带我。” 李莫惜一笑:“你五娘嫂嫂在汴京熟络呢,你不喜欢出门,是你不喜欢见那些人,那就让她带你去人少的地方,步障搭起来,跟在家里院子里一样的。” 五娘嫂嫂。 朝云年纪小,没听出这话的不对劲。倒是朝烟一挑眉,默默低下头喝茶。 姜五娘是李家的妾室,不算是贵妾,只是平民出身的良妾,说白了也是李家的奴仆,怎的能用“嫂嫂”来代称。李莫惜离家时,不说朝云,朝烟的年纪也还小,并不知晓哥哥和王娘子是否恩爱,又是否同姜五娘更亲近。但今日才讲了这么几句话,她也就明白了:哥哥心里偏着姜五娘呢! 可是如果这样,怎么哥哥去任上,不带着五娘一起去? 这是哥哥院中事,她不该问,只当作自己没察觉什么,接着同哥哥妹妹闲谈。 讲路上的事,讲任地的事。哥哥在奉化县做知县,奉化的民情与汴京自然大有不同,朝烟很快就被那边的风土人情吸引。奉化沿海,哥哥又讲那边的渔民如何出海,夏日还会有飓风袭来。 朝云不关心别的,只问:“哥哥带了什么海货吗?” 海货腥气又味鲜,朝云喜欢。从前哥哥曾派人千里给朝云送来,快马入京,比鱼市里的味美。今是哥哥亲自回京,想必会给她带上一点。 果不其然:“奉化那边家家户户做鱼鲞,我给你捎了几种海鱼的鲞来,你肯定喜欢的。” “鱼鲞是什么?” “便是腌的鱼干,咸香十足。桌上你就知道了。” 朝云乐了,恨不能直接到用晚膳时分。可朝烟提醒她:“可不能用腥气之物。你喉咙不要了?” 李莫惜大笑:“小朝烟变成大朝烟,管家管事管朝云了。”又对朝云说:“哥哥知道你咽痛,给你带了点果子来。两浙路中树实多能食用,离奉化三百余里有个地方叫诸暨,隶属绍兴府,盛产榧子。当地人常以榧子止咳润燥,想来无伤于咽喉,该是你能吃的。我叫专炒榧子的人炒了几斤来,已经叫拿到厨房去了。” 第11章 私情 晚饭桌上,当然是一家人一起。 哥哥和嫂嫂难得来汴京一同过年,父亲叫了东鸡儿巷的郭厨来好好做了桌饭菜,山珍海味自然不缺,李莫惜自奉化带来的海货也拣了几样做了蒸菜。 满桌的鱼肉,朝云万分想像话本子里写的游侠那样“大块吃肉”,可无奈朝烟在一边盯得牢牢的,一筷都不让她夹。 “用儿,这趟回来,公务可都安排好了?”李诀先问公事。李莫惜字“子用”,在他有了功名之后,李诀便不称他名,只唤他字了。 奉化是望县,也是重县,县令不在,自有底下百八十个官吏看顾公务,不会出大差错。“父亲放心,都交代给下面人了。” “好。回来一趟也好。多年不归家,台谏要说你不孝了。” 李莫惜轻笑。父亲这是玩笑话。父亲自己就是御史台长官,台谏会说御史中丞的儿子不孝吗? 朝烟朝云都知道这话是诨话,可李莫惜身边的王氏莫名紧张起来。她虽是李诀的儿媳,却与李诀这位公爹从来没见过几面,总听人说台谏的官吏都是爱弹劾人的,他这么一句,害得她以为公爹真觉得官人不孝了。 她看看官人神色如故,又看看两个小姑子也是淡然地笑,才知道没什么大事。 李莫惜瞥她一眼,不与她多说什么。 饭后,李莫惜被李诀单独叫去了山光阁,父子两人颇有些话要说。近来时局动荡,今岁吕夷简被罢相,范仲淹等人也与吕夷简派针锋相对,朋党之论兴起,而且官家前些日子宣布了大大王薨逝,朝野更有所动荡,李诀也想听听儿子的见解。 而朝云则跟着朝烟到了入芸阁。 朝烟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 夜色沉沉,树影随风动。朝云的手暖暖的,而朝烟手冷,身上披着件斗篷也无用,只得快步溜回屋子里面,坐到火炉边烤手。 朝云则把自己的凳子挪得远了点。火炉太旺,烤得她太热。 秦桑给朝烟暖了杯薄酒,浅浅喝下去,身体才暖回来。 李朝烟道:“路上就看你有话跟我说了。你想说什么?” 朝云看看后面站着的秦桑和燕草,以及她带过来的雁飞、雪满。朝烟笑她,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你们也去生个火炉子暖暖,这天太冷,可别伤风了。” 四个女使便一一退下,给姐妹俩说私密话。 “好了,你说吧。” 朝云朝着暖炉吹了一口气,才抱着凳子挪近一点,眼巴巴地看着朝烟,问她:“姐姐,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朝烟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哪个人?” “药铺里那个。就是那天。” “?”朝烟凝眉思索,“你说是许大官人吗?” “是他。他是哪个?” “他就是许大官人啊。” “那许大官人是谁呢?他是做什么的?当官的,还是个读书人?” 朝烟拖着自己的小凳退后一步,不解地问:“如何问起许大官人了?你问起他,可有什么缘故?” 朝云拖着小凳又挪近:“无甚缘故,只是上回见你同他讲话,觉得古怪。所以想问问他是谁。” “古怪?哪里古怪了?他…”朝烟抿抿唇,“他是行商的,山子茶坊,还有马行街的货行,都是他家的。” “那姐姐,你同他如何认识的呢?” “夏日的时候,有一回给你去买药,乘着凉轿出去,遇上了骤雨。那许大官人从自家货行拿了三把伞借我,这么便认识了。” “哦!”朝云点点头。 “时隔几日,怎么突然问起他?”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节 朝云坐得离火炉太近,脸已然开始发烫。她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风轻云淡地说:“前几天就想问了,只是嗓子一直不好,这才拖到今日。上回见那许大官人,见到你万分局促。我以为是姐姐同他有什么私情呢……” “咳咳——”朝烟被她的话吓到,“私情…你哪里学来的这种胡话?” 妹妹尚且才十一岁,如何能这么轻飘飘把私情二字挂在嘴边。难怪刚才要把女使们都遣出去,原来关窍在这里! “话本子上。”朝云看她诧异,自己也诧异起来,“我看话本子上写男女,总说这两个有私情,那两个有私情。我去问范教授什么叫私情,范教授不说,我便再看别的话本子。看了几本,才知道什么叫私情。” “……”朝烟面色黑下来,追问她,“你近来看了多少话本子?” “多少?数不清了。” “你……”朝烟的面色更黑。表姐曾言,朝云是个心野腿不野的,真是一语破的。看似这姑娘家终日不出门,外人总以为她是斯文人,真要同她讲过话,见过她行事,才知道这李家三娘心有多野。品茗、焚香、挂画、插花,四雅之事她是一概不问,只喜欢那些男儿用的刀枪剑戟,嘴边总是豪情壮志,看游侠看话本,看得似个野人了。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喟叹,朝烟把欲讲未讲的都吞回去,只道:“别胡言。我同许大官人只见过几回,哪里来什么私情。” 这夜,朝云宿在入芸阁里。 两姐妹并躺在床上,原本朝烟喜欢贴着墙边睡,可又怕妹妹晚间睡梦里翻身,要掉下床去,又把妹妹的被子挪到里面。 朝烟躺着,神思浑浑噩噩,快要入眠了,忽听身边的妹妹在说话。可她实在困顿,不曾听清朝云说了什么,睁开眼睛,看见妹妹对她眨眨眼,像是在等她给个回话。 “你方才说什么?”她问。 李朝云:“姐姐,你喜欢怎样的郎君呢?” 许是锦被厚实,把朝烟的脸都捂热了。她翻了个身,又翻回来:“女儿家,怎生说起这个!” “怎的不能说呢?”朝云还是眨眨眼,“璩秀秀钟情于崔待诏,周胜仙喜欢范二郎,如何说不得了?” “璩秀秀……是谁?”听起来耳熟。 “话本里的人。” “哦。”朝烟想起来。这个故事叫做《碾玉观音》,她曾看过这出悬丝傀儡戏,原来是有话本子的故事。 “那姐姐,你…?” 你喜欢怎样的人呢? “你真想听?” “真的。姐姐,你悄悄告诉我吧。” “我…”朝烟叹一声,凑得与朝云的枕头更近了,轻声告诉她:“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那人要文质彬彬,才学卓尔。不求貌似潘安,情如宋玉,只是定要才比子建,不该是个粗鄙之人。” 锦被下的悄悄话,说得朝烟羞起来。明明是同自家妹妹在讲话,却不大自在。 “那若是那人丑如晏婴呢?” “若有晏婴之才,貌丑又如何……” “哦!”朝云嘿嘿地笑。 “小蹄子,你笑什么!”朝烟轻嗔。 “笑那许大官人生得好看,却是无用的。原来姐姐只看其里,不见其外。” “你这…你这好好地说话,又讲到许大官人去了。关他什么事!再说……那许羡真,哪里就好看了?眉眼鼻唇,都不及哥哥呢,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姐姐乱讲。那许大官人分明是好看的。他眉如刀剑,目有山河,生得硬气,似个提枪打仗的大将军呢。” 朝云夸许衷,害得朝烟秀眉一蹙。她紧张地看着妹妹,想着:从不见云儿这样夸过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云儿,看上了那许羡真!? 女儿家总是心思细敏,朝烟如是想,却也是偏颇了。朝云无非实事求是,说得也算中肯。 好在朝云接下去几句,消了朝烟疑虑。 “不过,看他打扮的模样,也只是个员外郎,不是个将军。姐姐,你不中意这样的员外,我也不喜欢。你猜我喜欢怎样的?” “你喜欢怎样的?这还需我猜?” “嗯?姐姐知道?你快说说,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朝云赶紧把耳朵凑到朝烟嘴边,听着她说:“你喜欢的人,便要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能令石饮羽,复使发冲冠。要功非汗马,报效乃锋端。” 虽非直言,但朝烟借诗作答,已把意思说得很明了了。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朝云“嘿”了一声,隔着被子想去抱住朝烟。可惜锦被厚重,她手芊芊,怀抱不成,倒是闹得两人碰了彼此痒痒穴,莫名笑作一团。 值夜的燕草听见屋里有动静,敲敲门问:“姐儿,可有事?” “无事无事,燕草,你快去睡吧。”朝烟对外喊道。 燕草走开去了。 朝云平仰在床上,哈哈喘气。喘罢,带着轻松的笑意小声地说:“知我者,阿姊也。李霍彭韩皆英雄,要让我动心的郎君,必然是个大丈夫,有豪气干云之气概,有金戈铁马之胆魄,有刚强忠勇之身躯。” 朝烟也是平躺着,侧头看着里边仰面而躺的妹妹。 妹妹说着自己喜欢的郎君的模样时,眼里似有星辉。很想拿一副铜镜来看看,瞧瞧自己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言时,眼中是否也有这样的光亮。 姐妹俩躺在床上,讲起这种说不完的话。 悄声地,只在这里说,窗扉门扇之外,再无别人会听见。 一句、两句,似用狼豪在纸上各自画画。每说一句,就像又落了一笔,慢慢地把郎君画了出来。只是在心做的纸上,也再无别人会看见。 话本里的人,悬丝傀儡中的人,她们有的情思,天下万千女子也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白马篇》(南朝 徐悱) 研蹄饰镂鞍,飞鞚度河干。 少年本上郡,遨游入露寒。 剑琢荆山玉,弹把隋珠丸。 闻有边烽急,飞候至长安。 然诺窃自许,捐躯谅不难。 占兵出细柳,转战向楼兰。 雄名盛李霍,壮气勇彭韩。 能令石饮羽,复使发冲冠。 要功非汗马,报效乃锋端。 日没塞云起,风悲胡地寒。 西征馘小月,北去脑乌丸。 归报明天子,燕然石复刊。 第12章 管家 李莫惜的妻子王娘子是个拎不清的人,李朝烟很快就发现了。 她随着李莫惜归家的第二天,就到朝烟的入芸阁里来拜访了一回。朝烟昨日已去拜访过她,过年事忙,本无须见面这么频繁,可她偏偏还是来了,朝烟便在正堂里见了她。 以为她是来说家常的,哪知道一开口就是来要管家对牌。 “嫂嫂要管家对牌?”李朝烟有点难以置信。 “是啊。” “是哥哥、或者爹爹让嫂嫂管家吗?” “不,不,是我先来同二娘商量。” 朝烟心里纳闷:王氏跟着哥哥来汴京过年,过完年就回任地去了。在府里前后也就一个来月功夫,她要管家对牌做什么?虽说王氏是长媳,也是宗妇,可这一回来就想当家也说不过去吧。 光是她提这件事,就足够朝烟判定她不太聪明了。至少,不是个会同人打交道的人。 王氏笑道:“二娘年纪还小,又早年失恃,没有长辈教引,管家实在是不妥当的,也恐怕管不周全。我既然跟着大郎回来,就该操持起家里的庶务。” 朝烟:…… 孟婆婆站在朝烟后面,忍不住开口:“我们二姐儿怎么就没有长辈教引了,王娘子说话要当心。” 朝烟不说话,淡淡喝了口茶。 王娘子不思自己所说的难听,反倒说起孟婆婆:“我同你们姑娘讲话,你不要插话。” 孟婆婆心里哼一声,朝烟放下茶杯回王娘子:“嫂嫂回家不过一天,怕是家中事务也不熟悉。” “熟悉,熟悉。”王娘子又换上笑,“先前我在王家做姑娘的时候,因是嫡长女,我母亲也让我管过家务。李家人口不及王家复杂,产业也无王家多,管起来便是轻松。” 朝烟也笑了:“嫂嫂是来我这儿炫耀您娘家财大人旺的吗?” “哎!二娘说笑了。”王娘子似是没听懂朝烟话中的鄙夷,还自说自话着呢:“我王家不算顶大的。二娘或许不知道,我娘家妹妹嫁去了洛阳韩家,那韩家才是财大着呢。我妹婿是洛阳城中的富豪,家有良田万余亩,又有店铺百余间,岁入好几十万两白银。就这样的大家,我妹妹一嫁过去便是宗妇,拿了管家对牌,管得也是尽善尽美。” “原来嫂嫂的娘家妹妹这般了不得。是我寡闻了,先前竟没有听说过。” “呀,二娘常居家中,对外间事少有耳闻也是正常的。”王家娘子手里剥着榧子,弄了一手榧子的黑衣,“是以姑娘把管家对牌给了我,便好多出门去走走了,听听哪里有豪富人家的事,也好学得点。” 朝烟一笑,不愿与她多说,只道:“嫂嫂见识广,我望尘莫及。只是管家对牌是父亲交给我手里的,若要换人管家,也得父亲做主,我是做不了主的。” 王娘子一听这话,以为是朝烟答应下来,便殷勤出主意:“这个容易。只消姑娘去同父亲说,道是家务繁杂吃不消管,让我给二娘分分忧就行。” “嚯。”朝烟失语许久,“父亲大人威严,我素来不敢同父亲说话。嫂嫂要说便自己说去。” “哦!父亲大人确实威严……那…那姑娘说,若是我去说,父亲大人能同意吗?” “这我可不知道了。” 朝烟言尽于此,低头默默喝茶。 王娘子见事情已经讲得如此清楚,也就不再说话,告了辞离开,想直奔李诀所在的春晖阁去。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李诀还在御史台,根本不在府里,于是又回晴明阁了。 朝烟跟孟婆婆一同坐到内间去烤火。 “怪不得哥哥不喜欢她。”朝烟与孟婆婆讲,“她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怎么说话不过脑子呢。” 秦桑则在一边好奇:“姐儿说的是谁?”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节 燕草斥她:“刚才是谁在同姑娘说话,姐儿说的便是谁。” 秦桑才醒悟过来,原来姐儿在说王娘子!王娘子怎么了?怎么不过脑子了?她两耳竖起,等着听朝烟和孟婆婆讲话。 孟婆婆叹道:“王娘子虽是武将人家的女儿,可是东京城里这么多武将人家,哪家女儿不是饱读诗书通晓经义的,偏偏她们王家女儿不读书,只认了字就当是斯文人。若非早有婚约在身,大哥儿怎么会……” “我本以为她父兄都是武将,她也会是个豪爽的人。像我表姐,也是武将人家出来的,多么□□仁厚。偏她还更奇怪,拿了商户来比我李家。商户虽豪富,终究只是商户,竟敢同簪缨世家作比了,可见她心里不把咱府上当回事。这样的人,怎好拿我家管家对牌呢。” 朝烟回想着刚才同王娘子说话的情景,记得王娘子带过来的女使是纸儿。又说:“婆婆,你且看着,这事可有的说呢。” 李莫惜在未曾离家之时,晴明阁里就有四个贴身的女使照顾。 李家人在给下人取名一事上,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不说朝云的山光阁里的粗使有白草、胡琴、琵琶、羌笛,也不说李诀身边的万舸、千帆,晴明阁的下人们都有顶好记的名字。 三个得脸的小厮,叫做毋意毋固毋我,直接把孔圣人的话搬来给人叫名了。 四个内室伺候的女使的名字还是笔墨纸砚,按年纪大小各分得一个字。笔儿年纪最大,比李莫惜也要大一岁,砚儿年纪小,比李朝烟小一岁。 今日跟着王娘子来的纸儿姑娘和李莫惜同岁,是自幼陪在他身边的。王娘子和朝烟说了什么,纸儿全听去了,也全讲给李莫惜听。 夜里,李诀迟迟不曾归家。 已是年末了,今岁堆积的案牍都需要处理干净,御史台的公务颇多,近来李诀总是忙的。王娘子不曾有机会提管家对牌的事情,只好呆在晴明阁里。 李莫惜本打算宿在姜五娘那里,听了纸儿说入芸阁里的事,便上了正房,颇有点气忿地问王娘子:“我听说你今日去过烟儿那里了?” 王娘子坦然:“是啊,我去要管家对牌。” “我们顶多一个月就走,你去要管家对牌做什么?” “我母亲前些日子给我来信了。”王娘子总是把一切都说给自己的郎君听,“母亲说,近来时局不稳,吕相也被罢黜,大郎在奉化的任期将满,考绩又是上等。这般时节,母亲叫我趁身在汴京,要多替大郎走动走动。当下正是落雪时节,汴京旧俗便是腊月之中落一场雪办一次宴,若我把管家对牌拿着了,不就能替大郎操持宴集,请一些对你仕途有裨益的人家过府来往了么。朝烟妹妹年纪还小,不会办宴,总是我来主张得好吧。” 李大郎默默地听着,心里莫名生了火气。可奈何这是发妻,屋外还有女使候着,他不可能自降涵养对她说重话。只是怨她愚钝,真是不配为宗妇的。 “你要替我走动……”他摇摇头,叹声气,问她,“你可知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因何被贬出京?” “嗯?” “便是因他们与吕相一系两党对立,政见不合成了党争。你只知朝局动荡,却不知因何动荡。若你真为我奔走于汴京之中,或是遍请相熟的官眷来府,在官家眼里,就是你家大郎在结交党羽,明年便好从奉化赶到琼州去了。我去琼州吃瘴气,你便开怀了?” 王娘子吃惊:“不会吧?有这般利害?母亲不曾跟我说。幸好幸好,大郎你先知道了我去要对牌,不然闯出祸事来,那真是罪孽了。” “你心里晓得就好。少自以为是,给你的那些书也多看看。府里一应事物,朝烟管得详好,你就不必去多操闲心了。” “好好。”王娘子当然答应。 夫妻两人几句话讲完,正事过后就是闲事。王娘子心里盼着同李莫惜一道在正房安置了,可李莫惜却还是去了姜五娘那里。 因昨夜李莫惜也宿在姜五娘处,今夜亦然,她心里终归不好受。 可想到大郎纳那姜五娘之后,又不曾把她带在身边上任,多年以来姜五娘也才只见大郎这么一个来月,便也劝着自己该大度,不可同一妾室计较。 隔日,王娘子就又来了入芸阁。 入芸阁里的茶水偏苦,王娘子爱喝甜茶,喝不惯苦的,只是干讲话。 “昨夜大郎同我商量了,说这管家之事还是姑娘操持得好。”王娘子尴尬笑笑,眼中有几条血丝,“姑娘便当我昨日没有来过,没有说过那几句话。” 朝烟看她双眼红红,以为是昨晚哥哥训斥了她。想来哥哥这种脾气好的人,竟也会训斥妻子。可见女子高嫁是不得好的,学识眼光都配不上郎君,必然在婆家难做人。她这个小姑子不喜欢嫂嫂,哥哥这个郎君也不喜欢她。 朝烟不知王娘子眼红的真正原因:实则是王娘子昨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想着大郎连着宿在姜五娘那里的事。她同姜五娘虽是正房和妾室,却从来不曾见过几面。只有当时纳姜五娘进门的时候给她敬了一杯妾室茶,当她和大郎远在奉化时,根本就是见不到姜五娘的。照她看来,大郎不该和姜五娘有什么情分,姜五娘也没有什么美貌,怎的就有手段留人呢。 王娘子心中装着事,在入芸阁也蔫蔫的,很快回去了。 第13章 交年 正如王娘子所说,汴京城素来有个风俗。当在腊月时,每下一场雪,便要办一场酒宴,堆塑雪狮子,也要挂雪灯。 月里已经办过了一场,那日正好赶上了腊八日,全家热热闹闹的,李诀也延请了御史台的几位同僚。叫东鸡儿巷的郭厨来做了席面,男女分了席。上回在山子茶坊见过的颜家六娘七娘也来了,同李朝烟同席而坐,几次想和朝烟讲话。朝烟虽招待她们周全,却不是热切想谈天的模样,颜六娘颜七娘也不去自讨没趣。朝云更不乐意同外人讲话,坐在那里吃茶,眼睛就没看过她们。 因腊八凑腊雪,这日汴京城是欢天喜地,好生热腾。 不曾想第二场雪还是凑巧的,竟然赶上了年前最忙碌的腊月二十四。 腊月二十四,也称为“交年”。 大早上孟婆婆起身,推开门见到满地的银白,便赶去门房叫罗江速速往东鸡儿巷去,再请郭厨过来。遍街都是游走的人,罗川绕开御街和杈子,骑了马赶到东鸡儿巷,得知郭厨早就被别家请走了。 交年日本是不用办酒宴的,但今日又落雪,东京城里有名的厨子便又要被到处使唤去了。罗川也是机灵,他自幼在东京长成,虽为李家家生子,可也在城里认得不少人。见着郭厨已经被请走了,就去城西边安州巷找张秀家。张秀同郭厨一样,是汴京城有名的大厨,烧得一手好席面。 幸而罗川骑了马,若是晚到一步,张秀也要被人请去别家烧饭了。罗川把定钱付了,把人带到家里时,朝烟刚刚洗漱好起来。看见门外又有雪,知道今天又得办宴,赶忙叫孟婆婆来:“婆婆,且吩咐人去请郭厨来,或是张秀。得快,不然便要被别人抢去了。” 孟婆婆笑嘻嘻说:“张秀已经在厨房里了,我一早就叫罗川去请。” 朝烟松一口气:“婆婆真知我心。” 不同于常日的清闲,这日人人都是忙碌的。 秦桑带着入芸阁另两个小女使喜雀和欢莺去大相国寺买桃板桃符,出门时碰见山光阁的白草,拿着一小袋文钱也说要出门采买。秦桑便做主,让白草跟着她们几个,一起出去。 街上的人水泄不通,尤其走到州桥一段,不必说是车马了,便是只蚂蚁都爬不动。小经纪叫卖着勃荷和胡桃,奈何人声喧闹,他的喊声也只有自己能听见。一时聪明,爬上了州桥上的石墩子,却被巡逻的官兵骂下来:“你这泼皮,怎的站上去了!” 也有行人拥堵,又踩着雪地,脚下一滑,撞开了御街上的拦着御沟的红杈子,落进沟里去了。好在沟里的水早已成冰,挣扎两下被人拉上来,说两句多谢,又被挤开,不见彼此踪影。 地上也有被人踩烂了的韭黄、生菜,不知是从谁的篮子里掉下来,也不知已经被人踩了多少脚,贴着地上,像是就长在地上似的。前一个人走过,后一个人又踩上去,把它踩得看不出是什么,便又有新鲜的菜叶从另一个人的篮子里、兜子里翻下来。 一路走到大相国寺不容易,白草年纪小,喜雀和欢莺也不是干精细活的,反倒是秦桑管着她们,四人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到了地方。 大相国寺一月开五次交易,这是年前最后一次了。大三门前本都是卖飞禽猫犬的,因要过年,摊贩们也都摆上了别的东西,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当然卖得最多,白草一进来,看见第一家摊贩就有卖桃符,便想掏钱买了,被秦桑拦下来:“小蹄子,这么藏不住钱?要买也要进里头第二、三扇门去买,同样的东西,里面买可比这里便宜。” 白草听了,赶紧把钱收起来。秦桑这可不是变精明了,而是另有教诲说给白草听:“你省了点钱,便好买自己想吃的东西,大相国寺多的是饮食果子,别把钱给那些卖贵的给你的人呢!” 说来说去,原是为了点吃的!喜雀、欢莺两个对秦桑这性子已经熟悉了,不过白草却茫然:“原来…原来还能这样。” 今日大相国寺的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似鲤鱼要跃的龙门。 无数条鲤鱼挤在龙门两侧,有从这里要跃进来的,有从那里要跃过去的。两边人挤着,根本挪也挪不动。第二道门内原来多有买字画的行铺,今朝统统把字画收起来,生怕被人踩了碰了,转而卖起了岁物。 秦桑等几个身着与平头百姓不同,做买卖的小生意人一看就知道她们是贵家女使,大有破千难万险从人堆里挤过来的,凑到秦桑这个领头的面前,把背篓里的东西掏出来给她们看:“小娘子且看,这是‘照虚耗’的小灯,这是财门钝驴,这是天行帖子,都是交年夜和除夜要用的。我家卖的,整个东京城都说好。娘子看这灯,底头还刻了做者的名字‘黄三’,便是小人。娘子们买去,定能让主家说好。若是不好,娘子叫开封府来把小人黄三抓去,打二十大板。” 秦桑看着已经想买,不想边上又来一货郎,大骂:“朱五,你又来骗人了!什么黄三不黄三,小娘子千万别信。他随便刻的名号,便是怕东西一被你们买去就坏了!乱刻一个,省得你们回过头来找他!” 这货郎把“黄三”戳破,“黄三”便也回口:“你这无赖,又来坏我生意!小娘子不要理他,他便是看我生意好才来乱说话!” 秦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谁讲的是真话,只好谁都不信,走开去了。 第二道门已是极限,门里面的人倍于外头,走在其中,脚都着不了地。几人便徘徊在第二道门外,问了好几家铺子的价钱,做了点比较,才把要买的买齐全。 人愈来愈多,秦桑嘱咐完喜雀、欢莺,叫她们不要走开去,可一转头,发觉白草已然不见了。 她年纪最小,个头也小,没在人群中,瞧也瞧不见。 秦桑急起来,熙熙攘攘之中寻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白草本与她们不熟,没有说定过“若是走丢了该去哪里”,三人只能在附近干找。半晌过去,一片影子都没见着。 秦桑便说:“我们光找没用,要齐声喊‘白草’。三人一齐喊,声音总大一些。” 于是“白草”、“白草”的声音便响亮得穿行于人群之中,把栗子摊前的白草总算喊见。白草听见有人叫她,遥遥回过头,却因个子不够而见不着秦桑等人,只好把自己的胳膊举起来,以示自己在这里。 总算团聚,秦桑一边吃栗子,一边气道:“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开了,害我们好找呢。” 白草也吃栗子:“我碰了姐姐一下,以为姐姐看到我去了。” “人这么多,我哪里晓得是你碰的。” 欢莺道:“幸好你叫做‘白草’,让我们能找着你。要是你叫做什么‘珍珠’、‘琥珀’,看我们怎么找你。” 白草懵懂:“为什么?” “傻!你看着。”秦桑对着人群竭力大喊:“珍珠!” 至少十个女使打扮的小娘子同时回过头来看向秦桑。 白草便懂了:“哦!是珍珠、琥珀这样的名字太多了,你们若是这样喊,肯定找不到我了!”说罢无比庆幸:“那么,三姐儿真是英明,没给我们取俗气的名字。” 喜雀问:“你那几个姐姐,叫做胡琴、琵琶、羌笛,虽是不常见,可也够俗了吧?” “?”白草吃下一颗栗子,告诉她,“不俗啊。我们四个的名字都是三姐儿取的,出自岑嘉州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呢。你听没听过那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还有那句‘胡琴琵琶与羌笛’?’” 秦桑大惊:“‘胡琴琵琶与羌笛’?这样也是诗?那我也会作诗了,我便说‘栗子榧子与果子’,或者‘猾儿螃蟹与蛤蜊’!” “姐姐你这不算诗!人家岑参的诗好着呢,又不只‘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句。你能仿这一句,还能仿‘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吗?” 秦桑思索片刻,告诉她:“那就‘突然半天冬雪到,张三李四戴白帽’。怎么样,这句我也能仿!” 喜雀和欢莺都笑起来,夸秦桑仿得好。这两个都没读过书,秦桑虽读过一点,但也只是读了个囫囵,哪里会知道岑参是谁。 可怜还算读过几句诗的白草,被秦桑姐姐的仿句死死塞住了嘴巴,再说不出回话来,只好又吃起自己的栗子。 再不吃,一小袋栗子就要被旁边的三双手拿完了。 到了府上,入芸阁里里外外都忙透了,山光阁的女使婆子们也被叫去帮忙。家塾自今日起停了,要到元夕过后才复开,朝云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抄诗。 白草回来,自然要去朝云那里说一声。本该说了就走,她却把今天秦桑仿的诗也告诉了朝云。 “‘突然半天冬雪到,张三李四戴白帽’?”朝云细细琢磨,“竟然也有几分韵味呢!秦桑都能作诗了,怎么偏我作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勃荷:即薄荷 第14章 地震 朝烟手里抓着一把榧子,却东奔西走忙得根本顾不上吃一颗。这里要装点,那里要安排,一忙起来,更也忘了手里还有这么一把,没想着要把它们在哪里放下。 送神的酒果厨房已经备好了,可送神案却因一年没用而坏了一个脚。孟婆婆赶紧让罗川再去买来,可周围的送神案早就卖光,大相国寺那里根本挤不过去。这时罗川认识的人多的好处就显现出来,路上碰到个熟人,恰好是吴起庙里看门的,罗川与他说了送神案的事。那熟人便领了罗川去,把吴起庙里昨日刚进来的新送神案从库房里拿了出来,裹上两层布,跟罗川一起抬到了李府。 朝烟抓了几粒碎银子让罗川给那闲汉,以慰这闲汉因“监守自盗”而不安的良心。 总算没误了送神的时辰,李诀匆匆从御史台赶回来,全家凑在一起拜了三拜,烧了合家替代纸钱,李诀又回御史台去,家里人也各忙各的去。 去年交年日也是忙的,但不像今年,又赶上了落雪,还得办落雪宴。朝烟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管家的吃力。 若干事等着她决断,赶到她面前来的人各说各的:“来诵经的陈道长叫了个小童来,说他今夜来不了了,该再请哪一位道长过来?” “不同的灶马买了十余张,要贴哪个?” “作‘醉司命’用的酒糟已经涂到灶台上了,要不要取下来?多久取下来?”…… 凡此杂事,朝烟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凡事都挑最合适的来。皇后拨的流霞翠玉是她身边最聪明能干的,帮衬的最多。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节 来请示的人实在太多,朝烟慢慢疲惫下来。 门房又有人来问:“‘打夜胡’的妇人们又来了,这一伙有人扮钟馗,另几个扮妖鬼,好看得很,该给多少钱?” 李朝烟一下子就精神了。 打夜胡也是腊月的一大旧俗,穷苦的妇人们往往在寒冬腊月里结伴出门,扮成神鬼,敲锣击鼓地一户一户巡过去,专向富贵府邸讨钱。因这也是驱祟之道,富贵名门并不会驱赶这些妇人,往往让她们在门前演一段,视人数和演艺给点赏钱。 今日交年,本以为家家户户都忙,打夜胡的妇人们不会来了,没承想还是来了一批。 朝烟最喜欢看这些热闹事,尤其在忙了半日的时候,看看打夜胡戏都觉得轻松有趣。妇人们见这富贵小娘子似是颇有兴趣,也知晓这回该讨到钱了,演钟馗捉鬼格外卖力。那“钟馗”把她假的桃木剑劈向小鬼,未及“鬼”身,鬼忽得向后跳起,直直倒下,作被伏状。 这跳起再摔,尤其摔在石阶上,肯定是疼痛的。朝烟虽然喜欢看这样的演戏,可不喜欢看人伤身,连忙叫停,令人给了不少赏钱,也问“大嫂可摔疼了?” 那扮鬼的老妇人摇头:“不疼不疼,老妇摔惯了。” 她身上并无厚衣,粗布上有好两个洞,面目也饥瘦,眼下的乌青十足。 朝烟又问:“听大嫂口音,不似汴京人?” 老妇人道:“我几个都是忻州人,这几日才到京城来的。” “忻州?”朝烟觉得奇怪,“一千来里地,大嫂们怎么到京城来了?” 几个老妇人说来就要流泪:“小娘子不知,约莫十几日前,忻州地震,压死了十万人。屋舍塌了,孩子死了,我们几个老婆子抢不着赈灾粮,只好跟着人到汴京来讨口饭吃了。” “忻州地震?”朝烟愣住,“死了十万人,这么大的事,怎么汴京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妇人也哭:“许是奏章还没送过来。我们逃来,比大老爷的奏章送来可要快呢。” 朝烟于是便叫人去把厨房里的那些成菜拿出来,分给几位老妇人吃。先前送神时,要用几样供菜。为防万一,供菜都是做两份的。每样菜剩下的那份现在都在厨房里,刚好派上用场。 老妇人们感激不尽。 朝烟也再给她们指路:“你们要打夜胡,不如往城的东北去。那里过潘楼街再往北,就是马行街。马行街上员外多、富户多。我这里这条街叫做州桥投西大街,虽在州桥边上,也离景灵西宫近,但这厢多是官员府邸,能给的赏钱不见得会比员外郎们多。你们不如去马行街。” “多谢娘子指点!”老妇人们连连道谢,吃了东西,就去马行街了,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到。 交年不曾有出外作客的传统,晚膳办的是家宴。 朝云的咽喉药已经停了,她自个儿说是已经不疼,桌上的炒菜也敢多夹几筷。 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女使们要在主桌边布菜之外,还有其他几桌饭菜摆在了后厢房,是给剩下的下人们凑在一起热闹吃饭的。难得有这样主仆都放松的时候,朝烟忙活了一天,总算也把家宴布置得无有差错,终于放下心来吃菜说话。 李诀先夸女儿安排得当,又叫朝云不要整日把自己关在山光阁里,没事也该跟姐姐一起学一点管家的事。王娘子在边上腹诽:大人怎么不说跟我学学,我管家也是好手啊。 朝云笑笑,说一声“女儿知道了”,也就当自己听过。她想出门时自然会出门,不想出门时,任谁来说都是无用的。 李诀当然坐在主位,朝烟和李莫惜分坐两侧。朝烟边上坐了朝云,李莫惜边上坐了王娘子,王娘子边上破天荒地坐了姜五娘。这也是李诀头一回和姜五娘同席吃饭。大抵因这个交年夜是全家多年来第一次有了个团圆的一顿,既要团圆,便团圆到底,把姜五娘也给叫上了。 旁人不了解姜五娘,但朝烟和李莫惜是顶知晓她的。 她不是大家娘子,也不是小家闺秀,身上市井气颇重。不似朝烟那样,虽爱市井也多有涵养。姜五娘的市井气早就照射到了她举手投足之间,说话、吃饭、行礼、桩桩件件都没有什么大家规矩。亏得这是在李家,李诀不是个刻薄的家主,府上也没有什么刻薄人,若是她进的是别人家门,早就被当家主母,或是别的地位比她高的人罚规矩罚死了。 桌上别的几个人吃饭都斯斯文文,就连武将人家出身的王娘子,也是一勺一箸轻嚼慢咽,唯她一个吃得像山大王,菜是大块大块地夹。 朝烟好几次抬头看她,目示她收敛些。姜五娘每每看到,就停一会儿。但本性使然,不出片刻,又是大口吃肉的模样了。 李诀对于自家的小辈向来纵容,无论是自己的长子还是两个女儿,更也把这份纵容心普及至儿子的身边人身上。自己的孩子什么样子他最清楚,早年间,长子李莫惜也是个汴京城风流儿郎,他曾屡次派罗平到西鸡儿巷的妓馆里头把长子拖回家。好在李莫惜虽放浪形骸,读书上却肯用功,不愿当蒙父荫的衙内,自己考中了进士。故而李莫惜成婚后不足月,就要纳个平民女子入门,李诀也是同意的。因他知晓,李莫惜做事会有分寸。 纳了妾后,李莫惜果然不再出门寻欢。虽去赴任时带的是妻子王氏,并不带妾姜氏,可也足见姜氏让李莫惜好好收了心。 不过是一顿饭,姜五娘怎样吃,李诀也不去管她。 饭吃完,这一日也算过去了大半。 朝烟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除了看门的几个之外,统统叫到了正堂,让秦桑给他们发小灯。 “这是‘照虚耗’用的小灯,里头用的都是蜡烛。往年交年,你们用的小灯都是自己的,烧的是灯油,燃半夜就熄了,不达交年点灯的吉利意思。我已经试过,这小灯能燃四五个时辰,一夜不会熄灭,你们一人一个拿去。” 下人们高高兴兴把小灯分了,都道“二姐儿真好”。 全都忙完之后,沐浴好坐回到内室,朝烟斜靠在榻上,让秦桑给自己捶捶腿骨。 “今儿东走走西看看,忙了一天,总算能卸下来。” 她虽然斜躺,胳膊撑在懒架儿上,手却也没闲着,自己给自己剥着榧子吃。初次尝到榧子,觉得其味苦而怪,不够对胃口,可越吃越有劲头,一吃就停不下来。不仅自己吃,也剥了给秦桑吃。 秦桑一边给她捶腿,一边问朝烟:“姐儿,这东西壳这么硬,你怎么轻易就能剥开?上回你给了我一把,我都是用牙齿啃开的。” 朝烟笑她:“是你笨,照不着窍门。来,看看。这每一颗榧子的壳上都会有两个白点,听哥哥讲,这两个白点叫做‘西施眼’,相传是春秋时的西施发现的。再硬的榧子壳,只要在西施眼上捏一下,就像这样,不就轻易开了吗?” “哦!”秦桑吃惊,“竟是这样!我那里还有一两颗,回去就试试。” “傻蹄子。这颗就给你,你现在就试试。等你回去了,怕你又忘了我讲了个什么。”朝烟递给她一颗大的榧子。 榧子此物,形似莲子,色如桂圆,外有硬壳,内是果仁。剥开外壳后,果仁外还有层黑衣裹着。有些人嫌黑衣无味,便用坚壳把黑衣刮去。不过朝烟喜欢就着黑衣吃它,觉得这般才叫物尽其用。 秦桑便在她的注视下,用手轻轻捏住了西施眼。“咔哒”一声,榧子壳裂开,黑衣露了出来。 “姐儿,这招真不错!” 朝烟再给她抓了一把,让她回去跟燕草分了吃:“你可别都一个人吃完了,燕草那里也要给的。” 第15章 除夕 当李莫惜带来的几斤榧子被全家老少吃完时,已经到了除夕。 因这日,宫中会有人演傩戏,扮钟馗的,扮钟小妹的,扮土地爷的都有,统共一千余人,跟随着执兵器着甲胄的皇城亲事官和三衙诸班直从禁中出来,从宣德楼前,径直走遍御街,直出南薰门外的转龙弯才止。别的时候都是宫里人看宫外百戏,难得有百姓能看官差们演戏的,又是从宫里出来,便是再寻常的游街戏,都成了精彩绝伦。 东京百姓竞相争看,把御街内外围了一圈又一圈。 像御街西边的王楼,二楼的隔间早就被人定满,一个时辰就能赚平常三五日的钱。 除夕日的快乐消遣,朝烟是享受不到的了。她毕竟是家里管事的,一般日子能出门去,今日却不行。虽不用她亲自下厨房,可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就会有几十口人的事,张贴桃符、安置爆竹都是要她决断的。 午后在门口凑了十来个人,把爆竹放了。劈劈啪啪地,漫天飞着爆竹烟,她赶紧把朝云赶回院子里去,生怕朝云吞了烟,要伤喉咙。王娘子亲手拿了大苕帚在空中挥舞两下,本想把烟扫开,可她这武将世家人却偏没巧力,只把烟扫到面前了。李莫惜叫她也回院子里去,当心呛着。姜五娘是个奇人,看一眼这爆竹,听了声音,就说“这爆竹是大相国寺东边严家爆竹铺买的。” 朝烟不信,叫秦桑去问罗川:“你们爆竹是在哪里买的?”。片刻后秦桑来回话:“罗川哥说,这些爆竹是在大相国寺东边的严家爆竹铺买的。往年都不是他家买,今年刚换了他家。” 朝烟于是由衷佩服起姜五娘,也怀疑她:“五娘,你从前是算卦的么?怎么什么都能说得准?” 姜五娘自从王娘子走开后,就站到了李莫惜边上。她贴着李大郎,有几分得瑟地说:“问你哥哥我从前是做什么的,说出来吓你一跳。” 李莫惜被她推出来,又被朝烟紧紧盯着,转头笑她:“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哪怕你从前是赵大官人的公主,如今也都到了我的院子里。” 姜五娘瞥他一眼,又跟朝烟讲:“你哥哥不肯说,要不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我先前的身份。” 朝烟就笑着跟哥哥抱怨:“哥哥,这五娘老想着让我求她。动不动就说什么‘你求我’、‘你央我’,像是巴不得当人家的菩萨,只想听人诉求。” 李莫惜也笑,倒是姜五娘摇摇手:“旁的都能说,可不许说菩萨坏话。” “嚯?”李莫惜还是笑,“殊不知你从了释门,那我这贴钟馗、放爆竹的道门人家可是容不得你了。” 说笑总是惬意,尤其这许多人都是说得来的人,讲讲话也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厨房里的人过来又问朝烟什么菜该在什么菜前头时,朝烟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事情做,急急忙忙进了家门,到厨房沾阳春水去了。 这顿团圆饭是请不到厨子了,一桌珍馐只能自己烧。 厨房里厨娘数目是够,不过朝云还是提前了一日跟朝烟商量,让她院子里的雪满去厨房帮一天忙,做几道炒菜。 朝云道:“雪满有个姑父是长庆楼的厨子,做得好炒菜。雪满从前跟她姑姑、姑父学过一手,炒菜也是会的。先前我吃过她炒的羊肉,在我院子里的小灶里炒的,味道不比外面正店里的差。” 朝烟答应下来,让雪满到厨房里去,跟厨娘们一起准备团圆饭。她不去戳穿妹妹想吃炒羊肉的小念头。 等她在除夕的晚膳前走到厨房边上,看见雪满炒菜炒得有模有样,才知她是真有手艺。雪满身为朝云的贴身女使,就算跟朝云不似秦桑和她这样亲近,可毕竟是贴身照顾的人,将来多半是要跟的朝云出嫁去的。能有这样个让朝云能惦记的手艺在身,也是不错。 等团圆饭吃好,天早就黑透了。午后家家户户平头百姓放爆竹,夜里便是宫中放爆竹。 宫中的爆竹也不知是为什么,总是比寻常人家放的那种要响亮。李府离宫中可不算近,却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宫里放的爆竹声,噼里啪啦个不停。 今夜也要守岁,一家人齐聚在一堂,围着火炉坐了一圈,各自说几句吉祥话,又喝喝茶吃吃点心,等天亮。朝烟吩咐过了,除了各院的贴身女使和随从,别的下人都各自休息去,不必再伺候了,要守岁还是要睡觉都凭各自心意,故而府里见不到多少人走动。虽有鞭炮声响,却也是静悄悄的。 火炉暖暖,伴着烛台幽光将堂中映亮。到了后半夜,王娘子在坐墩上坐不住了,朝烟叫人给她拿了交椅过来,半躺着,渐渐睡着了。朝云靠在朝烟怀里,眼睛闭着,不知有没有睡着。李莫惜和李诀轻声讲着话,说起来年政事上的安排。李朝烟对父兄的仕途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党争、什么罢相,都不是她关心的事。她只盼着全家来年都平平安安,盼着东京家家户户都团团圆圆,盼着明日街上的百戏都鼓乐喧天。 这几日来的忙碌渐渐随着更深而了结,过了今夜,便是新岁到来。 今岁一如往岁,无甚大事,也多有欢喜小事。夜晚漫长,久坐百无聊赖,今岁发生的事,桩桩件件便都在朝烟心里回想。年初御沟两侧桃李花开的光景,年中在山子茶坊避暑的时日,九月给朝云测个子长矮,还有腊月办的两场雪宴。都是琐碎事,可想起来,又觉得心里被这些琐碎事填得满满而暖暖,嘴边自然也就带着笑了。 深夜天冷,一众老妇人们裹着刚讨来的棉衣,在马行街试着敲了敲一座大宅子的门。 寒风瑟瑟,妇人们在风中发抖。 门上挂着牌匾,写了“许家”。老妇人中无人识字,好在有个自己就姓许的,认识自己名字,就也认识这么个“许”字。前后看看,几人判定这是户富户,门口挂着的镂空彩灯就够她们吃几顿饭了。 敲敲门,半晌没个回应。几人看着门口的灯,都在想着要不要把它偷去,换顿热饭菜吃。好在这门终究还是开了,看门的问她们:“娘子们所来何事?” 领头的老妇便道:“俺们几个是演钟馗捉鬼的,来给许大官人家去去祟,讨几个利是钱。” 看门的便叫人往里去通传。许大官人在守岁,是正好没睡,通传也不算打扰。 一层层消息传进去,一会儿就有个小哥跑来,搓着手说:“我家大官人问娘子们是东京本地人,还是别的地方来的?” 众妇人道:“俺们都是忻州来的。” 那小哥便说:“大官人说了,若娘子们是忻州来的,便请进家里来。若是娘子们不嫌弃,家里尚有几间屋舍空置,厨房也有灶头,今夜可供娘子们栖身。” 妇人们虽是小民,可也听得懂人家说的话。这意思,便是这许大官人能让她们今夜在此容身了。几人赶忙谢过:“多谢小哥,多谢许大官人!” 小哥带着她们进门:“娘子们不必多礼,快快进来吧。今夜风大,小心冻着。” 这几位从忻州来的老妇人们,平生第一次走进这样大的院子,住进这样精致的屋子里。她们都是农户人家,从前见过最富足的人家,便是县里的秦员外。可她们只是见过秦员外的家,知道秦员外家外墙的墙砖可以盖她们几百间房,知道秦员外家光是厨娘就有一二十个,却没进过秦员外家里头,更不知道那家里是怎样的金砖银瓦、玉池宝楼。 可到了这许大官人的家里,才知道什么叫做“东京豪富”。 墙院里头,屋宇连着屋宇,檐角顶着檐角,走路像是走不到头,廊下的灯盏盏都是镂空形制,却每盏都有不一样的图案。或是兔,或是虎,或是飞禽。唯一相同之处,便是那些飞禽走兽的一双眼睛,都是点了黄金的。金在镂空灯上映出暖光,朵朵呼应。妇人们本以为门外那灯已是装点门面用的最好的灯,哪知许大官人家里挂着的,都是这样的豪灯。 廊下也还有挂着的名家字画,妇人们只知其多,不知其珍贵,认不得那些字画下头盖着的章是哪位学士的。 她们看得呆了,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了自己是谁。只有身上尚未裹足的单衣,受了冷风萧条的吹,害得全身微微颤栗。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朝烟虚晃着步子回到了入芸阁。往年守岁都很守得住,许是今年忙碌,本就疲乏,守了一夜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酸,想赶紧回自己院子里好好休息。 孟婆婆年纪大,本就是不该守岁了。朝烟回来睡觉时,孟婆婆已经一觉睡醒了,在廊下等着朝烟回来。一看见二姐儿和燕草回来,孟婆婆便让燕草赶紧去睡,她伺候着二姐儿更衣就寝,怎么说也得补一觉。 李朝烟于是便一觉睡到了午后,院子里的女使们已用过她们自己的午饭了,小厨房等着人来传话,问二姐儿的午膳什么时候做。 结果午膳热了再热,被带着朝云来叫她出门的李莫惜给吃了。孟婆婆见到李莫惜来了,算了算朝烟睡的时辰,怕她睡得过了,就去把朝烟叫了起来。 “哥哥来了?” “是啊,大哥儿过来了,还把三姐儿也带来了,说是要带你们出门看关扑去。大哥儿还问我你起了没有呢,我说你在刷牙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2节 “哦!”朝烟一把掀开锦被,又被冷得裹回去,对着外间喊:“秦桑、燕草,快来给我换衣服。” 第16章 关扑 正旦大朝会,东南西北各国的使臣们都来到东京城,等宫门开放,入大庆殿去参与朝会。 李诀昨夜也守岁,的确辛苦,才小憩了一个来时辰,就被小厮叫起来,要赶到宫里去了。今日是大朝会,结衣束带都粗糙不得,匆匆赶到宫中,发觉自己已经是来晚了的那拨人。他站到群臣之中,发觉头戴官帽、身着朝服的官员之间有新面孔,便知道这几个是各路举人中的解首,殊幸得以站于已有官职的人之中,提前体验一回做朝官的感受。他不动声色地看看那些年轻人,瞧着有哪些是容貌气度都出众的。 在大庆殿,各国使臣一一朝觐。亦有宫城外头路过的百姓,看着与宋人不一样相貌的外国使臣一列列进去,与旁人讨论着这是哪一国的。 若是从早等到晚,围观者不仅能看见高丽、南番、回纥等国人,也能见着于阗来的骆驼,三佛齐人着的佛衣。 今早早市开市的时候,便有开封府的官吏敲着锣打着鼓,宣告民众可以尽情关扑三日。三日之中,汴京城内的关扑游戏不受官吏辖制。 关扑乃赌戏中的一种,是商家或摊主出售货品时,与买主商定好货品的价格,再商定是买是扑。若是买,交了钱就好拿货。若是扑,便要扔铜板作赌,货主做庄家。多扔几枚铜板,背面落地的铜板多过正面,便是买主赢了,不用付货钱,直接拿走货便是。若是买主输了,便要以几倍赔率的钱付给庄家。一来二去,空手挣货来的也有,赔得倾家荡产的也有。 自然,东京如是之大,关扑也不止一种玩法。有头脑的商家店主,也会有做□□的,投壶的,各式各样,让关扑汉们能玩得尽兴。 但因这关扑也是一种赌,一扑起来没完没了,为此家破人亡的人不少,故而开封府平常不让百姓关扑,只放大年三日,和元夕、寒食、冬至各七日,让百姓尽情关扑。 但凡有间铺子的都已开了关扑场。没有铺子的经纪行商,还有背了篓子的货郎,便在地上铺两层布,放几件货,也吸引过路人来扑。 为引人过来,各家的彩灯彩楼彩棚做得应有尽有,有吹洞箫、敲响锣等软磨的,有上街拽人袖子硬扯的,有用糖骗小孩来以赚其父母过来的,还有找了三五美妓站在门口挥袖的。 热闹的场子,重重围了好多圈人,得站在别人肩上才能看见里头在扑的人。 李莫惜带着朝烟朝云出门,本也想叫上姜五娘,但五娘贪睡赖在床上,便只有他和两个妹妹,再加女使和随从们。 李莫惜骑着马,朝烟朝云坐着马车。 朝烟和李大郎隔着帘子讲话。 朝烟问:“哥哥,我们去哪里看关扑?马行街吗?” 李莫惜回道:“不是。马行街那边太挤,车很难进得去。哥哥带你们到熙熙楼客店后头的兰仙关扑场去,店面颇大。那里客人不多,但去的都是懂门道的,比马行街、潘楼街的关扑都要好看。” 朝烟又问:“熙熙楼客店?第三条甜水巷往东那里?那里还有关扑铺?怎么我从来都不晓得?” 朝云靠着车壁在睡觉,不参与兄长和姐姐的说话。 李莫惜打马靠近,一手挑开她的车帘,告诉她:“你不晓得的地方多着呢。你兄长当年在东京也颇有点名声,你半分没听说过?” 名声?朝烟想,在兄长中了进士之前,名声向来都不好听的。人人说他风流成性,没个正形。这些年这种话渐渐没了。哦!朝烟明白过来。原来哥哥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就从前的他这种衙内郎爱游逛,因而他会知道。 不过:“我自然知道哥哥是什么人。不过,哥哥,这兰仙关扑场,是只做关扑生意吗?那他一年才能开几天?这生意也能做?还是他其实…平日背着官府也在搞关扑?” “非也。这家铺子还真只有开封府让关扑的几天开放。一来第三条甜水巷那边店面租钱不贵,二来光是这几日的生意就够支撑他开张,故而兰仙关扑场还能开下来。平日都关着门,今早我叫罗川来看了,已有关扑汉在扑物了。” “哦?罗川也晓得这里?怎么他从前不讲给我听。去岁大年,我跟朝云还在马行街上挤着看呢!” “罗川认识的人多,认识的地方也多,东京城要玩乐,哪处他不晓得?只不过怕你沾染这种习气,罗川才不讲给你听。” “他不讲给我?怎么哥哥讲给我了?”朝烟一笑,“哥哥不怕我沾染赌性么?不怕云儿沾染么?” 李莫惜便把帘子又再挑开一点,能看见朝烟后头靠着车睡觉的朝云,轻轻笑道:“你虽好动,却也是个安分人,我哪里会不知道你。从小往外面跑,可也从来不曾惹出过祸事。云儿么,我看她平常不乐意出门走动,特地把她连哄带骗带出来的。” 从州桥投西大街李府出来,过州桥,往相国寺南边小路把相国寺绕过去,兜了一大圈穿过了相国寺东门大街,再往北,就是第三条甜水巷。 州桥处人多,相国寺东门大街人也多,但好在绕了路,把最挤的那几段都绕过去了。 这条甜水巷的最头上就是京城中数得着的客店熙熙楼,楼前车马云集。从巷里过去后,就忽得静了下来。周遭的人少了,车马少了,路边停着的轿子也少了。最后车停到了一间不太起眼的店门前,李莫惜敲敲车壁,让妹妹们下来。 车夫同女使、随从们,都被李莫惜打发去熙熙楼客店开间客房等着了。 朝烟把朝云叫醒,拉着她的手,跟着哥哥进了这家兰仙关扑场。 店外并没有招牌,可见这店并不招引路人来。能找来这里玩关扑、看关扑的,都是熟客。 一进门,就有小二迎上来。这小二穿着打扮与一般茶坊无异,问只问:“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不提关扑的事。 李莫惜一拍小二肩,顾自往里走:“多年不见,小哥不认得李大郎了。” 小二这才认出来,连声补救:“啊!瞧我这眼睛,实在是坏了,竟然没认出李大官人来!大官人里头请,里头请!” 至于朝烟朝云等人,小二不再查问身份。既然是跟着李莫惜来的,就是本店贵客。 这店里不如一般的茶坊那样冬天烧足火炉,让人浑身发暖。这里暖意不足,无外面寒冷刺骨,可也让人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手炉。朝云不怕冷,垂着头走路,看地砖上的纹路,刻的似乎是钺,每一块都雕琢得很好看。 朝烟则左右环顾着,发觉这店的格局与山子茶坊相似,上下两层。进门拐角处有盘梯上楼,楼上是环状的一圈隔间,外有走廊,走廊有围栏。靠着那围栏,便可以看见一楼正中央的扑戏场。而楼上隔间对下来的一楼位置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关扑场,只是没有中央那场子大。 整间店里,大大小小关扑场大约十二处。每处顶多有四五个人,不似马行街、潘楼街那样百八十个人围一个场子看。李莫惜带着朝烟朝云在一楼游逛了一圈,给她们介绍:“这里场子扑的都是名贵东西。不像别处,拿些普通冠梳、领抹、花朵来扑。这里的冠梳、领抹、花朵,都是镶金刻玉的,也有回纥等国进来的。你们若要看,便看看人家怎么玩。若要扑,问我拿银子去玩。你们过年拿的那点利是钱,都不够在这里扑两回的。” 朝云心不在焉,而朝烟问他:“哥哥,你当奉化县县令,不是当奉化县豪商吧。你怎么有这么多钱财?好让我们挥霍?” 李莫惜便是得意:“你哥哥也是关扑好手,在这里赢过不知多少回,还没这点供你们玩耍的钱?通个店面,随你们去玩。中间那个大场子也能去,只是那里扑的就不是东西了,你要去扑,记得先要问清楚扑物是什么。” 说罢,李莫惜带着两个妹妹往中间那个场子走去。朝云看着地砖上的纹样变化多样,几块是钺,几块是锏,又有锤、斧、钩、镰等兵器,看得喜欢也新奇,蹲下去摸了一把。冰冰凉凉,她把手贴在上面。 朝烟暂且没看见妹妹在做什么,她的目光只看向中间那场关扑。 买主是个如她一样年纪的小衙内,穿着富贵,头上戴着四朵金花,左右各两朵,中金插着的簪子又是通体玉色,面上都是倜傥的笑,随手掷出的不是铜板,而是金币。 庄家是闲散打扮,同店里其他做工的一样,并不张扬。 小衙内抛出的金币落在几上,背面五,正面一,是他赢了。庄家便道喜,把两三张纸交到了他手上。那小衙内放身大笑,把桌上的金币拢了,齐齐地推给这庄家,跟他讲:“好了好了,玩了五把了,总算把萍萍赢来了。快把萍萍叫出来吧。这些便赏给你,钱跟萍萍比,又算个什么。” 朝烟在一边看得真切,那庄家交给这小衙内的,分明是人的身契和籍契。若非李朝烟管家,手里过过家里许多下人的身契籍契,不然根本认不出来那纸是个什么。 而又见那庄家拍了拍手,楼上一隔间门大开,从中走出一曼妙女子,扭着腰肢从盘梯上下来,步步风情,走到了这衙内身边,娇滴滴地说:“小官人,你总算来把奴家赢走了,奴家等你等得辛苦。” 朝烟已没眼看那萍萍和这小衙内依偎,也转身要遮住朝云的眼,才发觉朝云正蹲着摸地。 第17章 妇好 朝烟问她:“你在做什么?” 朝云蹲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哥哥姐姐,拍拍手又站起来,只当无事发生。 李莫惜看了看周遭,觉得这一层都带她们见过了,于是领着她们上楼去。 “楼上都是隔间,有榻子放着。早上我叫罗川来订了一间大的,内外有屏风隔开。我们夜里再回去,你们若玩累了,也好坐一会儿,睡一会儿。” 罗川一早来订的大隔间在二楼的转角处,推门进去,里面是有火炉暖过的。当中一只小几,上摆放着插满兰花的瓶子。鲜花正放,衬了这里“兰仙”的名字。 朝云又新奇了,因隔间里头的装饰颇有新意,在墙上,不是挂了画,而是就在砖上作了画。画中一女子身着甲胄跨于马上,手持长钺,身后有士卒跟随,正在先锋作战。她一眼认出来,告诉朝烟:“这画的是后母辛!” 李莫惜点头,夸她见闻广博:“这画的正是后母辛妇好。听说是这店主人亲手画上去的。这里每间隔间的墙上都有画。” 朝烟好奇:“这店主是有多喜欢妇好,每间隔间都画她?” “不是都画妇好。”李莫惜解释道,“隔壁那间,画的是秦武安君白起,再次那间,画的是兵家亚圣吴起,也还有画韩信、李靖的。进门时,你可看见门上刻着的名字?这里每间隔间都有名字,我们这间便叫做‘妇好居’。” “怎么不画韩愈、柳宗元?或是孔孟?不画文坛先师,竟然画些武人。而且这里叫做‘妇好居’,不大好听。怎也不取个雅一点的名字,像是‘兰仙’就很好听。兰草配武人,怪。”朝烟如是评价。 朝云心里说:我觉着蛮好听的。这店主人有点眼光,竟画了她心里最佩服的女人后母辛妇好。商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妇好身为高宗王后,不仅能主持祭事,也能披挂上阵,战场搏杀,深受军民仰慕,又有自己的封地。若她有幸,愿效妇好领军,荡平贼寇。或是不能领兵,那就该做木兰,身为军中一卒。 李莫惜则笑:“店主人的喜好,我可揣测不了。快别看这画了,跟我到内间去,里面还有琴和棋盘摆着,你可以玩玩。” 朝烟便去拉朝云的手,带她进了屏风里头。 午后时光悠悠,李莫惜下楼去扑物了,朝云躺在榻上睡觉,朝烟自己同自己下着棋。小二端了点心进来,摆在外间,朝烟便绕过屏风走出去,问他:“还有别的什么吃食?” 她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用过。 小二便说:“除点心外,小店还有些羹汤,不知客人爱吃什么?” “弄些干净点的菜羹来吧,不要荤腥的。再来碗饭,或是炊饼。”朝烟吩咐道。 小二道好,端着盘子又下楼去了。厨子昨夜也守岁,此时正午休呢,被小二叫起来,没个好气:“该做的点心,早上我都做好了,现在又不到晚饭时候,你叫我起来做甚啊!” 小二推他:“妇好那间的客人要菜羹,你快做一份出来。” “菜羹?这才什么时辰,要菜羹做什么?” “你管他做什么,且把它做出来,客人要吃。” 厨子便一摊手:“午间把新鲜的菜都用完了。下午的新菜还没送来,我去哪里做菜羹去?要么做碗鱼羹给他。” 小二去把菜篓子拿出来,发现里面果真空空如也,质问:“午饭时,又没多少客人要菜,早间进来的那么多菜都用完了?还是你偷吃掉了?” 厨子骂道:“没记性的泼才!今日主人在店里,午饭时,他叫我把菜饭多做出来,分给外头讨饭的人,你又忘了?外头讨饭的来了一拨又一拨,这点菜还不够他们分的,你竟然还问我用完了菜?” “好吧好吧。便是没菜,也别做鱼羹。客人特别说了不要荤腥,且等着卖菜的送菜过来吧。” 朝烟把小碟里的乳饼吃了,又枯坐着等菜羹上来。不想等了一炷香,仍然不见小二过来。她便坐不住了,哥哥在楼下,朝云在睡觉,秦桑等人也不在身边,没人可以讲话,终究是无聊。在隔间里走动起来,既闻了香、又看了烛台,把窗子开开关关,还摸摸几上兰花,也没有什么有趣的。 于是想着要不自己也下楼扑玩几局,或者是看看别人玩。她从来都是看人玩,自己还没上过手。 李莫惜给她留了一袋子银两和一袋子铜板,让她和朝云随心所欲。 朝云在睡觉,她在小塌边摆了个小墩,防她翻身掉下来,又给她盖了被子。对着小铜镜把自己衣襟、发髻都理了理,也下楼去了。 店里人不多,并不能算得上热闹。她看了边上的几场关扑,手里捧着的钱也蠢蠢欲动。绕了一圈,发现了某个场子的彩头是一朵粉色的簪花。在各种金银彩头之中,这簪花并不起眼,可它之精巧雅致却是投了朝烟眼缘,觉得比今日哥哥头上戴的那紫花好看多了,便想把它赢下来,送给哥哥。 这场子正在赌的是五纯,并不是平常关扑中的正背面。五纯也是铜板游戏,是买主同时抛五枚铜板,要五枚落地后的花色一样,譬如五枚全是正面,才能算赢。庄家称这粉簪花是宫中女官编织的,配得上王公贵族戴,流于市间,也是万民争相抢买的好货。 盘坐在地上正扑的人也是个小娘子,看上去约莫花信年华,额发梳起来,是已经嫁了人的。抛出五枚铜板,六七局都没得手。庄家劝她:“小娘子想来是同这簪花没有缘分了,不然先去别处扑一扑,改改手气再回来。” 那小娘子摇头叹气,道:“我家官人偏爱粉色,这簪花他肯定喜欢,可惜我与它无缘。” 摇着头,她走开去了。 朝烟本拿了钱袋子,想坐下,接这位小娘子的位置上手去扑,哪知边上另有位小官人抢先一步坐下了,对那庄家说:“先生,我来试试。” “好吧,就让他先来。玄天上帝保佑,我盼他不要赢,且把簪花留给我。”朝烟心里想,于此默默看着。 这小官人年纪不大,眼见着比朝云还要小,出手也并不怎么阔绰,投了两把都不赢,看自己的钱白白花出去了,于是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朝烟。 “姐姐先来。”他道。 朝烟终于能上场,深吸两口气,慢慢吐出来,心里念着玄天上帝保佑,且让我一次就中。 她从铜钱袋子里取出五枚铜板,放在手心,把它们暖热了,摇了摇。 出手,五枚铜板叮叮当当落下,四个正面,还有一个在几上转着。短短一息时间,朝烟和边上站着的那小官人都盯死了这枚转着的铜板。朝烟心里还在念:玄天上帝保佑,落成正面,一定要落成正面。 转着转着,停了下来,反面向上。朝烟哀叹一声,拿出银子赔给庄家。庄家笑道:“看来娘子与这簪花是有缘的,只是运气差了点。且再来几回试试,我心底觉着,这簪花该是小娘子的。” 边上那小官人也说:“姐姐快再试试,我看了七八个人了,顶多有三面一样的,不见姐姐这样一来就四纯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3节 朝烟于是信心大作,再投一次。又是五枚铜板,又是四枚反面的落在几上。剩下一枚叮当一声,掉在了朝烟这一侧的地上。庄家并不伸头来看,只是问朝烟:“小娘子帮我看看,落在几下的那一枚是什么花色。” 因铜板小,掉落在朝烟边上,半枚在衣裙角上。若是朝烟说假话,庄家看不见,边上那小官人也看不出来。可朝烟还是叹了口气,告诉庄家:“是枚正的。”又捡了起来。 那小官人也叹气。 朝烟再次拿钱给庄家,可庄家并不收:“小娘子宁输不骗,小人佩服。这一局,小人不该收钱。” “先生收下吧,若是先生不收,店主人恐要责备的。” “娘子不知,这不收钱的规矩就是我家主人定的。今日主人就在店里,若是收了,主人才要责备呢。”庄家把银两还给朝烟,“娘子再试试?” “好,那我再试试。” 朝烟重新把五个铜板握在手里,心里换了个神来求:三清祖师保佑,佑我这次得个五纯。 手心里摇了好一会儿,酝酿多时,不肯投掷。 边上那小官人忽然出声,对某一路过之人喊道:“大哥,你过来看。” 朝烟被他忽得说话给吓到,手一松,铜板从手缝里哗哗落下来,在几上停下。 “啊!中了!”朝烟看着桌上的五枚铜板都是背面,顿时笑开了。 庄家于是把那簪花递给朝烟,道喜:“小娘子果然与此物有缘。此物归于娘子,是造化使然。” 朝烟笑道:“是三清祖师保佑。” 手里拿到了簪花,上下左右反复看着,越看越喜欢。觉得此物无论带到谁头上,肯定都会好看。 她正想着,一旁忽然有人叫她:“二娘?” 第18章 共饮 朝烟闻声看去,是一个陌生郎君,站在那小官人边上。 既然叫的出她是“二娘”,想必是认识她的。可她见这郎君,并无半点印象。 理理衣裙站起来,先行了个礼,再问:“不知郎君是哪位?如何认得我?” 那小官人也问:“大哥,你认得这位姐姐?” 郎君颇有点窘迫,两手上下摆了摆不知该怎么行礼,思索一会儿才行了个抱拳,问她:“二娘不记得我了?我是李璋,去岁,哦不,前岁清明节的凝祥池,我同二娘见过面的。” 几边坐着的庄家看着两位客人讲话,默默摇了摇头。 他在东京城各处的关扑铺子做了十几年,手里经过的东西数也数不过来,见过的客人也成千上百。哪些东西与哪位客人有缘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与物有缘的客人,一定是能把东西带走的。若是无缘,便来百十局,也赢不得这货物。看得多了,推物及人,他也能看出人与人的缘分。 看着这小娘子和这郎君站在一起,他觉得,嗯,没什么缘分。 朝烟心里过了一下“李璋”的名字,觉得很耳熟。又听他讲“凝祥池”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她在皇后表姐那里听到过。 就是去岁夏天那回,表姐召她入宫,姨母也陪同着。表姐忽然提起了“李璋”,说官家有意给她与李璋指婚。那时表姐就说,这个李璋讲自己与他在凝祥池见过面。可朝烟真不记得在凝祥池有见过他! 现在又看见这李璋,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人虽生得高大,可身上并无斯文气。刚才行的是抱拳礼,便因为他如今领的是阂门副使一职,并非文官。 她退后两步,又作了个万福,说道:“原来是表兄。恕二娘眼拙,并未认出表兄。” 李璋迎步而上,又拉近了跟朝烟的距离,似想跟她亲近:“二娘无需客气。你我乃表兄妹,哪里要跟我行这么多礼呢。” 朝烟腹诽:我叫你表兄,是因为你是官家的表弟,而官家是我的表姐夫。这表了又表,是哪门子的表兄妹嘛! 可面上还是要客客气气:“礼节不可废。” “哦哦。”李璋憨笑,“我早听人家说,二娘的诗书读得很好,字也写得好!”又跟那小官人说:“珣儿,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朝烟表姐,快与表姐问好。” 那小官人于是一拜,也是武礼,笑道:“原来姐姐就是朝烟表姐!” 讲到这里,朝烟已经纳闷了:这李璋怎么知道我的闺名,又怎么会跟他自家弟弟说? 李珣接着道:“哥哥可常常记挂着表姐呢,先前还和官家说过与表姐的婚事,不想今日竟然在这里见着表姐!想来是有缘分的。” 李璋也憨憨地笑。 朝烟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听着这对兄弟说莫名的话,心里很是不快。可也不能失礼,只说:“表弟说笑了,我与表哥哪里来的什么婚事,也没有什么值得让表哥记挂的功德。” 怎么碰上这样的人!什么婚事,什么缘分,坏她名声呢!想赶紧走了,可奈何这李璋如鬼缠身:“表妹貌如天仙,上次一见我便再不敢忘。若是表妹方便,你我上楼去隔间单独说几句话?” 便是用脚趾想,也知他对朝烟有意思。 要单独说话,八成就是说什么婚事。李璋该知道,她父亲已经跟官家拒绝了这婚事,官家也是答应李诀了的。怎么还要说这事起来,怪讨厌的。 眼看着他凑上来,朝烟一边往后退步,一边说道:“表哥若有话说,该跟我父兄说,不该跟我说的。” “哎,表妹当心!”李璋忽得大步迈前。 朝烟心想:“当心什么?当心你吗?” 哪知后退着,忽然撞到了个人,也正撞进那人怀抱里。手里的簪花掉落,落在有金枪纹路的地砖上。 那怀抱坚实而温暖,是个男子。 她慌忙止步,向后转身,看也不看就作了个福,抱歉道:“无心撞到官人,官人勿怪。” 那被她撞到的官人捡起她掉的簪花,还给她:“娘子客气了。” 嗯? 朝烟心里一紧。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抬头一看,是个锦衣绣带的富贵郎君。再往上看,竟然是许衷。 李璋已上来看:“二娘,没伤着吧?” 朝烟摇摇头,问许衷:“大官人没伤着吧?” 许衷一笑:“未曾。” 李璋又来:“没伤着就好。二娘,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你讲,不知你方不方便?” 朝烟已是眉头紧蹙,正要拒绝他,一旁的许衷却道:“娘子,你兄长说有事找你,正在楼上卫青居。” 先不管许衷怎么在这里,也不管兄长为什么要找她,她总算找到由头离开这李璋,朝烟立马告辞:“好,我这就去。表兄勿怪,我先去见我兄长。” “啊。”李璋只得看着她走。 朝烟不喜欢这个李璋。 原本在皇后那里听到这个名字,想来这李璋也是章懿太后的侄子,应该不算太差。不想今天见了,竟是这么个人。不仅没什么礼数,也不管教幼弟,把女子婚事把玩嘴间。 幸亏当时拒了婚事,不然要她嫁给这么个粗笨的人,这可不妙。 她快步上了楼,盘梯边上的第二间便是卫青居,进门就能见到墙上画着的大将军卫青。这间比妇好居小上很多,虽也有屏风隔断,但能一眼看到头。里面除了一些摆设,并没有什么人。 “哥哥?”朝烟还是出声问问。 没人回应,因她兄长根本不在这里。 于是朝烟便晓得了,什么兄长找她,多半是那许大官人知道她不想跟李璋纠缠,给她寻的借口,好让她赶紧脱身。 这一间焚的香与妇好居不同,妇好居中清冽,这间的香馥郁,朝烟闻着,心情也转好了,绕到屏风后面去,笑着又问:“哥哥在吗?” 明明知道是不在的,却还要凭空问一问,问了一句不够,绕回屏风前面来,再假意地左右看看,装作自己真在找她哥哥,嘴里只说:“哥哥在吗?哥哥在吗?”,很是欢快。 不想许衷又推门进来,答她道:“你哥哥在楼下扑着呢。” 朝烟立马收敛了自己雀跃的小心思,先谢过许衷:“多谢大官人替我解围。” 许衷把门关上,笑:“我还怕你嫌我管闲事,或是怪我骗了你。” “哪会!”朝烟朝门外的方向瞥一眼,低声说道:“我不大想跟那个人说话。”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个是李国舅的长子?” “是他,他叫李璋。他自称从前见过我,可我不太记得他了。总之多谢大官人解围,好让我摆脱那人。” “娘子不必客气。”许衷一伸手,示意朝烟往屏风内里去,“娘子不妨先来坐坐,那人此时正在楼下往上看着,想来若是娘子出去,他又要过来同娘子说话了。” “好。”朝烟随他一齐绕过了屏风,到茶案两侧分坐下。 茶案上有兰花,也有茶水摆着。许衷给朝烟倒了杯茶,竟是热的。 对面向坐,看他举止得当,又从容有度,也是赏心悦目的。 朝烟心里想:同样是魁梧高大的人,怎么这位许大官人这么有礼有节,那李璋就像个卤莽汉子。她喝一口茶,问道:“大官人认识我哥哥?” 之前他拿李莫惜作由头来着。 “算是认识,不过多年不见了。你家哥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每年都要来店里玩。天圣年间的元夕,你哥哥一连在我店里住了七天七夜,把我店里的好货都赢走了,气得楼下那几个做庄的跟我哭呢。”许衷微笑着回忆。 朝烟琢磨着他的话,想着他说的什么“我店里”。脑筋一转,明白过来:“大官人原来就是这家店的主人!” 许衷淡定喝茶:“娘子说的不错。” “啊!”朝烟突然对这家店徒增了好感,看墙壁上画的卫青都觉得是丹青妙笔,夸赞他:“大官人如是年轻,便能打拼下这么多店铺,实在是了不得的。” 她是管过家的人,光一个李府庶务就让她不时头疼。父亲也把一些小铺子交给她打点,她知道做店铺主人的辛苦。但她要管的那些铺子,和马行街的货行、旧曹门里头的山子茶坊,还有这里的这家兰仙关扑场比起来,都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许衷被她逗乐:“都是家产罢了,我不过是承继祖产,这些店铺不算我打拼的,也当不起娘子一句了不得。” 她却一定要夸:“哪怕是有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若不是经营得当,也会都亏空一尽的。大官人能经营得当,就是了不得之处。” 许衷拨弄着茶壶的盖子,不再应答她的夸赞,给自己也倒了杯茶,默默喝着。 她观他举手投足,忽然想起来一事:“大官人,这朵簪花是我刚刚赢下的,多谢你替我解围。” 她把手上的簪花递给许衷。许衷头上并无簪花,她想,若是带上这一朵,肯定衬他眉宇伟气。她借花献佛,也并未想到这朵花就是许衷这家店里的,本也是许衷的东西。 原本想赠给哥哥,现在赠给了更适合这簪花的人,朝烟笑了。 许大官人道:“多谢娘子。” 语气同当时在马行街药铺时一模一样。那时他问了朝烟的名字,也是这样向她道谢。 巧笑眉目,闲丽风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许衷os:没想到吧哈哈,这家店也是我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4节 第19章 元夕 李朝烟年后的再一次出门,已经是元夕了。 那日与许衷碰见之事,她并未告诉自己的兄长,也没有同旁的人讲过。只把当日与他的事记在心里,至于那一日有没有吃上菜羹,又有没有再赢得什么东西来,统统都不重要。 李莫惜明日就要回任地了,本想带了姜五娘和李朝烟再出门去看花灯,却被李诀拦下来。 “用儿,你且到春晖阁书房来,我有话同你讲。” 以朝烟对父兄的了解,元夕佳节拘着李莫惜不让他出门,肯定是因为李诀有要事吩咐。于是她便自己挽着姜五娘出门看灯去了,让哥哥自己留在家里同父亲说话。 李诀的书房,比李莫惜、朝烟、朝云三个人的加起来还要大。 朝烟的书房只是用来看书的,里头也摆着闲榻和懒架儿,书读得疲倦时就好躺会儿趴会儿。除了前些年还要上家塾念书的那会儿,朝烟规规矩矩在书房的时间不多。书架上摆满了书,各朝各代的都有,有人不信她都读过了,可就是奇怪,无论谁说了哪本书里的哪一句,她也都说得出这句的下一句来,像是话本子里写的神仙,一目十行又过目不忘。 相比较之下,朝云书房里的书就比朝烟少得多了。一来她要看什么经书都能问朝烟借到,二来她喜欢的话本子都不在书房,统统在她的床底下,她书房之中,最多的就只有那些诗选、文摘,还有她被范教授罚抄的抄本。去岁在朝烟那里看到了书房摆榻子的好处,冬日的时候,叫韩婆婆给自己也安置了一个进去。 至于李莫惜的书房,因他常年不在,也算是荒弃了。里面最为宝贵的书,都被他带去奉化了。剩下那些,被朝烟一趟一趟地搬空,都搬回她自己的书房里去了。她看着自己的书架越来越满,看着新书架被家丁们从门外抬进来,总觉得心里得意。 同他们兄妹三人不一样,父亲李诀的书房不只是用来看书的。因为家中没有主母,李诀宿在上房的时候不多,大半时间他都会休息在书房里。故而,他的书房与山光阁边上的跨院是打通的,外间有书架书案,里间就有床,也有专门在书房伺候的婢子。 那些婢子与其他院子里的女使不一样,说是婢子,其实也是通房。她们的身契籍契都在李诀自己手里,不归朝烟管,朝烟也不乐意管。 李诀叫李莫惜到书房讲话,叫婢子们都出去。 李莫惜瞧了她们两眼,感觉这批婢子并不是前些年那几个了。不晓得之前那几个到了哪里。这里的几人,看起来年纪都还不大呢。 婢子们都低着头,退得悄无声息,一看就是规矩教得极好。 李诀坐到书桌前头,让李莫惜坐他对面。进了书房,就不再是父与子,而是御史中丞与奉化县令,是李行远和李子用。朝政事总是这些当官的人绕不开的话题,李莫惜就要走了,李诀得赶紧把该讲的都和他讲清楚。 开门见山:“你在奉化的三年任期已经满了,这次回奉化后,便会有新的任命下来。若是要你选,你想到哪里任职?还是回京来?” 李莫惜便称:“权听大人安排。” “嚯。”李诀审视他,“你主意大得很,我给你安排不如你自己说想去哪里。” “……只怕我资历不够。” “你且说来听听。” “父亲,我的打算,便是留在两浙路,从奉化改到应天府去。” “啧,应天府啊……不是不行。只是父亲替你想的去处,该是往北来的。你先是在杭州,如今在明州,又到应天府,虽说考绩漂亮,但终究只在那块地方。再一个三年,也不一定就能入京来。” 李莫惜就把自己的主意讲给父亲听:“父亲,我尚且年轻,不着急入京。如今元昊有乱,西北并无安宁,吕夷简同范仲淹的党争尚且激烈,入京为官不是佳选。且多等三年,哪怕是六年、九年,我也还正值壮年。熬足了资历,熬走了二府旧官,那时再入京来直入宣室,比在京城浑水中淌着舒坦呢。” 李诀冷哼一声:“既然主意想得如此清楚,还说什么权听安排。时政虽暂乱,可幸蒙圣主,终有拨云见日之日,哪就是什么浑水了?你生逢其时,少些抱怨。” “是,听父亲的。” “行了,不说这个。你想去应天府,我自然替你安排妥当。”李诀拿了份书信给他,“这是翰林王学士托人送来的书信,你先看看,我听听你的说法。” 李莫惜接过信,大致一看,惊道:“官家命人起草告身,内臣孙全彬除并、代两州都监?内臣领都监并不罕有,怎么偏偏选这人领了并州与代州?去岁年末,忻、代、并三州地震,死伤十万余人,三州长官亦有死伤,前些天我也在想会换什么人上去,毕竟这三州在北,事关京城,不可轻易决断。官家已经派了侍御史程戡过去抚慰,我以为会迟些时日再定下三州长官……怎的竟然这么快便挑好了人。” “我也意外。”李诀把信拿回来,后在烛台上将其焚尽,“年前右司谏韩琦上疏,说了一大堆话,便是说地震都怪官家不够勤政爱民,不够明辨忠佞。隔了十天,又上疏,怪官家请祈于名山道场过于铺张,望陛下撤乐减膳,少办宴饮。 因为这三道奏疏,又加天灾刚过,初七日亦有京城大雷,今年元夕的上清宫群臣宴饮直接不办了。官家心里郁结,而元昊此时也上奏来,说要请官家指派一位使臣,引护他到五台山供佛去。官家如今看朝臣,无论见谁都心烦,又不忍心责备臣下,只好不管朝臣,在内省心腹之中选出一个来,派到元昊那里当使臣,这就挑中了孙全彬。” “?”李莫惜一皱眉,“内臣做使臣,从未有过。身份是否差了些?元昊那里,恐要不满。” 李诀便道:“就是身份不足,才给了他并、代两州都监之职!这位中贵人正任西头供奉官,不算要职,我也不知道为人做事如何,当不当得起使臣一职。” “元昊并非善类,使臣出不得差错。”李莫惜建议:“父亲若觉得这人不合适,也可以再…” 李诀打断他:“我并不觉得此人不好。元昊气焰太盛,官家遣一内臣,也有以使臣之身份打压他的意思。虽则官家亲政才几年,他圣明仁德之心已彰显。我等身为臣下,若时刻疑心他,常常驳斥他,并无助于朝局稳固。就算这任命真不妥当,酿成了什么恶果,官家心里也会记住,今后更会谨慎施政。” 在父兄谈论政事之时,李朝烟正抱着姜五娘的胳膊,看着相扑场上两个搏斗的相扑手,随着人群大声喝彩着。 她问姜五娘:“五娘,你认人的本事无人可比,那你可知道这两位相扑手叫什么名字?” 姜五娘便勾唇笑笑,不看她,只看台上,像是成竹在胸:“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说?” “你求我。” “你又来了!”李朝烟摇一摇五娘的胳膊,“总是要我求你求你,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只不过好奇罢了,你也要我求你。” 姜五娘于是退一步:“那你先猜这两个人谁赢。猜对了,我就告诉你他们叫什么。” 朝烟指了穿黑褂的那个:“我猜他赢,他块头大!” 两人便不说话了,专心看着台上争斗。这场的彩头是一匹西北宝马。汴京城中,牲畜常见,马却不常见。寻常官员之中少见马车,只有豪富人家和达官显贵家里才会有马棚。一匹马,还是一匹宝马,确实值得两位相扑手拼命相搏。 可惜朝烟运气差,两个里头挑一个也选错。黑褂的那个被对手掀翻在地,姜五娘哈哈大笑:“你猜错了。要想知道他们名字,就来求我吧!” 朝烟佯怒走了,一边走一边念叨:“不求不求,你整天想让我求你,我偏不让你如愿。这两人与我有什么干系,不知道名字也罢。” “哎!那里还有女子相扑。你要是走了,我就自己去看!”姜五娘喊她。 朝烟回头望一眼,果然望到了女子相扑台。她撇撇嘴,当作自己刚才的话全没有说过,又挽上了五娘:“好,好,我不走了,看女子相扑去。” 后头跟着的秦桑和金钗都笑。 金钗和秦桑讲悄悄话:“姜娘子与二姐儿亲呢!就是因为二姐儿常和姜娘子来往,我们这些姜娘子的女使们,领月禄的时候从不用看人眼色呢!” 秦桑怒:“啊?看谁脸色!?姐儿掌管中馈,还有女使要看管事脸色的事?你且说给我听,哪个管事的给你们院子里的人脸色看了?我去同姐儿说,让姐儿狠狠罚他!” 金钗无奈:“姐姐莫急,我就是在说没人给我们脸色看呢。姜娘子只是妾,进府的时候又没有带自己人来,我们几个照顾她的,都是从别的院子拨过去的。若是换作别家,肯定要受冷落。只是我们家,阿郎也好,郎君也好,两个姐儿也好,都对我们院子好,我们心底记着呢。姜娘子也记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告身,即古代授官的文凭。 第20章 皇城 女子相扑围看的人比男子相扑更多,朝烟挤不进最内围人群里去。虽然台子高,若是站在远处,倒还能看清一些。可她和姜五娘已经挤到了这个位置,便是想出去也难,想再进些更难。 前面站着的那人足足比朝烟高出两个头。朝烟敢说,这人是她活了十几年所见过的众多人之中,最最高的五个之一。他像是踩了高跷,把朝烟的视线堵得死死的。她只能侧过头,从前面几人的身缝里窥一窥台上的表演。 有人欢呼时,她正好又被挡住,只能问姜五娘:“怎么了?” 姜五娘说:“沈四姐赢了。” “沈四姐是谁?” “台上那个啊!左边那个,就是沈四姐。” “啊!”朝烟大惊,“你就这样看一眼,还真能叫出人家的名字来!?五娘…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姜五娘也有点得意:“台上那两个,一个是沈四姐,一个是孙大娘。两个都是汴京城有名的相扑手,年年都是她两个在元夕打擂台。看得多了也就记得住。” 朝烟喃喃:“你这本事,倒像皇城司的察子。走到哪里,看见什么都往心里记,谁的名字都说得出来,统统报给上面人。” 说起皇城司,本是朝烟的无心之言。 哪知一提起这个名字,姜五娘的脸色忽然变白了。 前头那个高个子也突然转过来,瞪着朝烟。朝烟左右顾盼,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姜五娘暗地里拉拉她的袖子,让她噤声。 高个子上下打量朝烟,又看了朝烟边上的姜五娘,判定这两人是官眷,才威吓道:“不许私议皇城司事!” 若不是看李朝烟打扮富贵,这两个议论皇城司的人,高个子打算抓走呢。今天不是他当值,他只是消遣来看看相扑,都能听见有人说他们坏话。 其实,李朝烟实在冤枉。 本朝皇城司旧称武德司,设立之初,是皇帝为了探查军中情报。而后皇城司的管辖逐渐脱离军营,而集中于汴京城内,直接属官家掌管,成为官家于京城中的耳目,监听官员消息,查探百姓舆情。 因皇城司权柄甚重,一掌宫禁宿卫,一掌刺探监察,时常对官民行拘捕之事,百姓对其多有怨言,称呼皇城司在京城之中派出的兵卒叫做“察子”。察子通常着黑靴出门,也算好认。 朝烟也是汴京城内长大的,自然知道皇城司是做什么的,也见过察子做事。但她对察子们并不厌惧,因她知道,官家是仁慈圣君,官家所设的皇城司自然也是仁慈办事的。若非特例,皇城司哪里会当街抓人。哪管它在诸司之中再怎样有权势,汴京便是这个汴京,不会因有察子的探查而少了繁花艳红柳叶绿,缺了车如流水马似龙。 她说起皇城司,才不是在讲他们坏话呢!只不过随口一提,用以形容姜五娘罢了,真没别的意思。被高个子说了一句,她便低头看看高个子的鞋是不是玄色的。发现果然是,知道这高个子是个察子,她于是想同他解释解释,道自己并未私议皇城司事。 “哎!”可哪等她开口说话,姜五娘拽着她的袖子便把她拉开了。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又万分艰难地挤了出去。 “五娘,怎么了!”她被姜五娘拽着走,感觉腿脚都是扯着的,可见姜五娘用了大力气。 等走到稍微人少点的地方,姜五娘同她讲:“刚才你前面那个就是皇城司的,你怎么提起皇城司来!” “我知道他是皇城司的,我看见他黑靴了。” “那你还讲?” “讲了才知道的啊。”朝烟回过头再在人群中看那高个子。高个子实在显眼,哪消她找,一眼就看见了,“我们这样走开了,人当以我们是心虚。且背后议人失了礼数,我也该道声不是。” “你这人!跟皇城司道什么不是!若是你真有大不是,皇城司早把你抓走了,还用你赔罪?虽说你只是讲了一句,但皇城司记仇呢。那些人可不是常人。” “他们又不是无常,说抓人就抓人吗?”朝烟还是往高个子那里看,“你看那个人,虽然是察子,可也在看女子相扑,也为相扑手叫好,也和同伴在赌谁能赢,与常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与你、与我,与秦桑都没有不同——秦桑…嗯?秦桑!秦桑呢!?!” 说着说着,朝烟猛然发现,自己和姜五娘身边少了两个人。姜五娘也扭头看看,不见金钗踪影。 附近喊了一声,没个回应,只听得阵阵喝彩声。 元夕节,州桥一带看百戏、赏花灯的人是最多的,因沿河的花灯水火相照更好看。也就这么一晚,素来热闹不及马行街、潘楼街的州桥也成了汴京鼎盛,就连城外的人也要提前几日进到城里来,共赏元夕灯会。 李府在桥南的州桥投西大街上,朝烟和姜五娘正在桥北往东去的相扑场。从桥往上,一直沿着御街向北,直对着的就是宣德楼,再北便是大内。宣德楼上,官家、皇后与宫中的娘子们也都在看百戏,教坊司的乐人们齐聚楼前,引领楼下欲瞻圣颜的百姓们高呼万岁。 百乐齐奏,万民同呼,朝烟哪里喊得见耽于花火的秦桑。她与姜五娘手拉着手,以免再弄丢了彼此,一路经过了白象灯山,看了戏龙草棚,赞叹了喷火的王十二,又打赏了吞铁剑的张九哥。讲五代史的尹常卖拦着姜五娘问她讨赏,翻跟头的温大头摔在了朝烟跟前。十丈高的长竿上束着五彩缯帛,帛迎风飞起来,像有飞仙在头顶御剑。 这里离家不远,就算走丢了,秦桑和金钗都能自己找回家去。朝烟与姜五娘便也不着急,走走看看,赏遍了水上灯山,械动瀑布,解了两三道谜语,听了七八句诨话,两只猴子突然挡了两人的去路,那训猴子的匆忙来道歉,说是猴戏一时没看顾好。杨文秀的鼓笛伴着田地广的杂拌一起引了百八十个人围城一圈玩关扑,两个小娘子硬生生地从人群中挤到桥上。 州桥是拱着的,在桥中央站着,能比其它地方高一截。站到这里,便能看清底下四面的人了。 还是姜五娘眼睛好,指着桥西北,说道:“金钗那小蹄子在那里!瞧,她们也在寻我们呢!看你那秦桑,一副要哭的模样!” 朝烟极目望去,看到灯火最阑珊的御廊拐角,走着秦桑同金钗。 傻丫头们,不见了各自的主子,也不知道到丢了人的地方等着,瞎转悠到了那里,怪不得刚才一路没见到。 她大声呼唤,秦桑金钗压根儿听不见。于是她便叫了个桥上巡察的兵卒,说明自己同自家女使走丢了,让他帮忙把人带回来。指了指秦桑的方向,士卒便过去了。 这队兵卒今天已不知帮了多少人寻到丢了的人。给父母寻孩儿的,给妻子寻官人的,给官眷寻女使的,还有给小娘子寻狸猫的。凡是在灯会上丢的,哪怕是只耗子,也会有人托他们找。像朝烟这样,指明了地方,指明了人物,只是把人带过来的活儿,最是轻巧了。 回到家里后,秦桑还一直嘟囔着:“姐儿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开了,我和金钗说着话呢,一转眼,你们便不见啦!”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5节 燕草细细地给朝烟换寝衣,理好衣带子,又去铺床,骂秦桑道:“亏得你还是姐儿的贴身女使,也不知你这身贴到哪里去了。你还有脸说姐儿走开了,姐儿走到哪里,不该是你跟到哪里吗?” 秦桑气呼呼:“那街上那么多人,哪里是我想跟住就跟住的呀。” 朝烟笑嘻嘻:“你也就被燕草骂几句。要是给孟婆婆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罚你呢!” 燕草道:“孟婆婆跟罗管事一家也去看花灯去了,还没回来呢。” “一年到头,他们一家也就这么几天团聚团聚。”朝烟扑进自己的床上,“罗江在门房,罗川在我们院子里做杂事,孟婆婆在内间做活,罗管事又在父亲那里。分明就在同一个府上做事,偏偏难得聚一聚。” “姐儿,这不是你安排的吗?原本罗江、罗川两人都是咱们院子里的,罗管事也是入芸阁的管事,孟婆婆也在你身边,他们一家四口随便走走就见着了呢。”秦桑不解。 朝烟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团。夜晚睡觉时,屋里点着火炉子,故而窗户得开一条缝。有冷气洇进来,她的被子可一点缝都不可以留,不然就嫌脚冷、腿冷、全身都冷。躲在被子里面,她笑话秦桑:“你只晓得我把他们分开,不想想为什么要把他们调开吗?燕草,你说给她听。” “姐儿把罗二哥调到门房去,是因为罗二哥会武功,适合看家护院。提拔罗管事做全家的管事,把他调到春晖阁,是因为罗管事资历老,有威望,大家都服他。罗大哥在我们院子里,是因为姐儿喜欢到街上去玩,而罗大哥又是我们府里最熟悉汴京城的人。孟婆婆留在这里嘛…是为了管你这个小蹄子!”燕草给朝烟把每边的被角都掖好,再在边上塞上羊毛,不叫一点冷气透进去,“姐儿这叫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人人都各得其所。” 朝烟从被子里只留出一个脑袋,眼睛睁睁着看秦桑,尽是笑意:“你看我们燕草说得多好!” 秦桑便嘟嘟嘴:“燕草姐姐是读过书再进的我们府里,肯定比我聪明呀!” “你可别乱讲了!”朝烟嗔她,“我在家塾读书的时候,你不是也跟着我读书吗?若你少在我边上睡几次觉,也有她这么聪明。表姐都说了,我家燕草可是东京城最好的女使,不比坤宁殿里的差。宫中女官们读的书,说不准还没燕草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亲自去看一看花市灯如昼的汴京元夕。 第21章 春牛 姜五娘依偎在李莫惜怀里。 李莫惜摸着她的头发:“今日跟烟儿去看了什么?” 姜五娘懒懒地说:“看了相扑,看了百戏,反正看了很多。” “好玩么?” “好玩。只是碰到皇城司的人了。” “皇城司?”李莫惜的手停了下来,轻声问:“是你先前的同僚?” “不是。那人虽也是探事司的,但他进皇城司的时候,我该已经在那阉人手里了。今日见着那个人,定以为我只是一寻常小娘子罢了,没认出我。”姜五娘声音冷冷,但伸手把李莫惜抱紧,“不过认出来就认出来吧。” 李莫惜也同样抱紧她,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再将脸贴在她头上,感受温香软玉在怀的暖意。这样无言许久,他忽然说:“我今日与王氏说了,她留在汴京,不用跟我去上任了。她已经答应了。” 姜五娘忽然从他怀里坐起来,转头瞪他:“你留她在汴京,那我怎么办?你让我天天在她身边,我是妾,她是妻,你不怕她欺负我啊!” 李莫惜把她拉回来:“她虽然粗笨,但本性良善,耳根子亦软。只要你不去招惹她,她不会欺负你的。我留她在京城,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 “啧…你想,朝烟今年已经十五了,过了生辰也就及了笈,不用几年,也就要成亲了。朝云又不会打点家务,我们偌大家业之中的庶务,总该有个人管。我看父亲是无心再娶了,不留王氏,难道要父亲亲自管庶务吗?” “哦!这是要紧事呢。” “我已经同她说过了,在汴京城,她想回娘家就回去,反正就过个桥的路,叫她平日不要老是管你,不要做欺负妾室的恶妇。该同她讲的,我都讲过了,你放心。” “但是,你去了那里,谁照顾你呢?” “我把笔儿、纸儿带上,她两个会照顾我的。” “哼。”姜五娘把他压到身下,“带笔、纸就算了,去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可不准去妓馆。我可是在皇城司待过年头的人,你曾去过哪些地方,我用鼻头都闻得出来。要是你敢去妓馆,或是又收了什么人入房,看我回来不叫人打断你的骨头。” “打断哪根骨头?”李莫惜坏坏地笑,又翻身把她压住,“你若是谋杀亲夫,小心我去敲登闻鼓。哪怕你是什么皇城司、探事司安插到我家的察子,我也统统把你告到御前去。” 一夜温存之后,李莫惜早早起身,动身去奉化了。 相比来时的大车小车,走时,他只有简单的一个行囊,和毋意毋固毋我三个小厮骑快马向南而去,两个女使则慢悠悠在家里收拾东西,隔两三日再从水路走。 李莫惜其实本想初七后启程的,因初七日京城打了大雷,官民百姓都觉得这不是祥兆,找了个道士问问,说要往南去的话,得过了十五再走,这才留到了今日。他拜别了父亲,从侧门悄声地走了,并不告诉妻子和两个妹妹,生怕看见她们的眼泪。 这一别,再回来时,或许两个妹妹都已经成了亲。想想年岁真是过得太快,年少荒唐时,一场醉酒就在妓馆躺上三天。三天又三天,一年又一年。后遇见了姜五娘,决心发奋考个功名出来。中榜、得官,走马上任,一来二去十几年,匆匆而过。汴京风流已成了往事,骑着马慢悠悠等着城门大开,再拍马而去。 想起当年,青楼妓馆的行首们最爱唱的就是柳永。莺莺燕燕们绕于身前,浅唱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靡靡之音荡于耳际,那番“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愁肠也在他心里百转千回。无人长亭送他,因最该送他那人,身上带着“不能踏出东京一步”的枷锁。 待他回来,一定待他回来。 朝烟醒来时,孟婆婆端来水盆要给她擦脸,告诉她:“大哥儿已经走了。” 朝烟瞪大了眼:“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说着,就有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低头看见眼泪啪啪掉在水盆里,孟婆婆赶紧叫秦桑再换盆水来。 “大哥儿便是怕姐儿哭,才不来同姐儿说的。罗江说,天还不亮,哥儿就出去了。” 秦桑端着新水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说:“我刚才碰到金钗了。金钗说,晴明阁里也在哭呢,说哥儿走得急。” “晴明阁?”朝烟用手指揩去眼下的泪,有点惊讶,“我都不知道,五娘竟然也会哭。我没见过她哭呢。” “哎呀,不是姜五娘。” “不是五娘,那是哪个在哭?总不是女使、婆子们在哭吧?” 秦桑“啧”一声,看一眼孟婆婆,告诉朝烟:“是王娘子在哭呢。” 朝烟不可置信:“王娘子?她没跟着哥哥一起走?哥哥把她留下了?” “嗯。郎君说,王娘子留在汴京,不跟他们去奉化了。” 李朝烟呆住。既伤心哥哥就这么走了,又难受哥哥不把王氏带在身边。王氏的性子她可不喜欢,有王氏在家里,三天两头得见着,多麻烦呀。原本在这个家里,她便是地位最高的女子。如是一来,她有了个长嫂。幸而之前王氏已经闹过一回要对牌的事,被哥哥驳斥了,想来不会再来讨。 “唉…哥哥总有他的打算的。”朝烟撇撇嘴。 既然王氏留在汴京了,朝烟就要带着朝云过去,算是和嫂嫂请个安。 秦桑说王氏正在哭呢,朝烟便想,今天就不去了,省得看她眼泪,索性过了几天再过去。 昨日和姜五娘从元夕灯会上买来的东西还乱糟糟地堆在外间,燕草过来问,哪些是要给朝云送去的,哪些是要放到架子上的,还有哪些该收进库房里。 朝烟便让燕草自己看着办,昨日一气儿买了两捧东西回来,她已经忘了究竟买了什么。姜五娘买的也都堆在她这里,因她比朝烟更加不惜物,买东西只是图花钱时的那刻欣喜,买过就算喜过,不用拿回自己那里去。尤其元夕灯会上买的都是摆设或玩具,她便全给了朝烟。 燕草做事,朝烟最放心了。叫她去安排那些东西,肯定会各归其所,不会乱来。 果然,不到吃中饭的时候,燕草就过来回话:“把一套镶了翡翠的头面送去给了王娘子,姜娘子那里拿去了抹额,被她退了回来,我就收到姐儿的妆奁里了。山光阁那边拿去了桃木剑和小铜锏,因三姐儿今日刚回家塾去,没见着她。春晖阁送去了一块刻印的精金,想着最合阿郎印章用。” 孟婆婆夸她:“燕草越来越能干了。”同时眼光瞟向秦桑。 秦桑不敢回孟婆婆的话,低下头去。朝烟也点点头,笑称:“我家能人这样多,燕草是独一份的好。” 燕草微微笑着,又问:“看姐儿买了六只小春牛回来,我给各院都分了,还剩下两个,不知该给谁了。” “哦!”朝烟忽得想起昨天买小春牛的事。 小春牛是泥做的,本是立春时的玩物,但因京城人爱这样的泥娃娃,各个商铺便多卖一些,元夕也是能买着的。昨日在某处关扑摊子看到了一地的小春牛,她便想买下来,自己看也好,送人也好。心里盘算了一下,买了六只。少了不够送,多了拿不下。 这六只小春牛她心里都打算好了怎么送。父亲、哥哥、王氏、姜五娘、朝云、她,六个人,六只,刚好。不想哥哥这么快走了,那一只哥哥的也没能送出去。现下燕草说还剩两只,她倒是又有了个主意。 “孟婆婆,帮我把罗川叫来。” 马行街,许家。 许衷的随从平南从小货行巡查回来,手里拿着一样物什带给了许大官人。 “大官人,货行的伙计说,约莫半个时辰前有个小厮模样的小哥,拿了这个小春牛过来。那小厮说,这是他家主人给你的。货行伙计问他他家主人是谁,这小哥并不说,只说要把东西给大官人。” 平南将小春牛递上,交到许衷手里。 “说是给我的?” “是。说是给货行主人许大官人的。” 许衷拿着小春牛,上下看了一遍,确认这春牛上是否夹带了什么信件,又是否有暗格。可这春牛实在太小,只有他一只手大小,想来任谁都难以在它身上做点手脚。 东京百姓有在正月互相献赠春牛的风俗,他当然知道,不过已经有许多年没人给他送过了。因而这甫一收到,想到的就是有人借春牛给他送什么不能为人道的消息。 平南退下了,他手里还拿着小春牛。干干净净的,明说了是给他许衷的小春牛。 会是谁送的呢?他摸了摸春牛的脊背,泥烧得很平整,可见做工很精巧。 他浅浅地笑了,转头看向前几日收到的另一份礼物:李朝烟从他的关扑场赢来、反而送给了他的粉簪花。 这小娘子送来的又一份心意,和她的上一次送礼倒有异曲同工之妙。翻转这个春牛,看它的底面,便能看见中间刻着的一个字——“许”。 他家货行售出去的春牛,又回到他手里了。 第22章 春宴 李莫惜走之前,特地同王氏交代过,说家中的两个妹妹都是不喜欢与人来往的,朝云还在读书,朝烟也要管家,平日不要去吵她们。王氏很听李莫惜的话,除去节日要全家一起吃饭外,几乎不去朝烟、朝云那里。 姜五娘却没那么幸运了,她再怎么说,也是与王氏一个院子的人。李莫惜在家那二十几日,有十七八天都是宿在姜五娘这里的,王氏也知道李莫惜有多爱重她。她当然不会给姜五娘什么坏脸,也不用姜五娘早晚来伺候,只是隔日就要到姜五娘的屋里去坐坐,说说体己话。 她本意是想拉拢姜五娘,因这回李莫惜出行并未带上妻妾,她怕等他下次回来时,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妾室,甚至会有庶子庶女。王氏跟着李莫惜数年,不曾有过身孕。拉拢姜五娘,也好在将来李莫惜回京时,牵制牵制那些新进家门的女人。 姜五娘忍了十天,终于受不了了,找到朝烟,大吐苦水:“王娘子实在……实在太蠢!” 朝烟赶紧让屋里伺候的女使们都下去,免得这种话不知道被谁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姜五娘接着讲:“我自以为不是什么有学识的人,说话也糙。想着王娘子再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书总该读过,然则这人真是,唉!” 朝烟拉着她的手:“你跟我说我亲嫂嫂的坏话,不怕我难做啊?” “我知道你也不太喜欢她。蠢也就罢了,像你那秦桑,蠢得可爱。她的蠢怎的如是可恶!说什么话都不中听,前几天来我那里,说我出身差,该寻个人倚靠着,问我是不是亲戚都死光了。她就这样直白问出来,我见着她身边女使脸色都变了。女使都晓得不能这样问人,她偏偏没点自知。今早更是,把我叫去她那里,说是从什么道长那里讨来了丹药,只要吃十日就保准生男孩。我真是……你哥哥走了,我同谁生去?同她吗!给我气得!偏偏我又知道她生性这样蠢,不该和她计较。气不过,就来找你了。” 朝烟听了一半已经憋了笑了,听到那句“生男孩”,更是直接笑了出来。总她还是闺阁姑娘,但也晓得生孩儿不是光女人就行的。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也真的蠢到家了。 但还是要劝:“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等她走了,就当她没来过。我看她也没有什么恶意,也不爱寻事端。总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人,多宽待一点吧。” “我怕跟她处不了一辈子,再有十天,我就要被她蠢死了。弄根绳来吊脖子,也比天天听她讲话来得好。” “你要吊脖子,可别在我家里吊,父亲、哥哥的仕途都会受影响的呢!”朝烟拍拍她的手,“我给你想个主意好了。” “嗯?” “你不是记性特别好吗?人名、地名都记得住,想来记人话也不差吧?” “那自然不差的。” “那你就把每次她跟你说的话都记下来,然后等她走了,弄本抄本,全都写下来。就像《论语》那样,一条条写,‘子曰’‘子曰’,写成‘王氏曰’‘王氏曰’。有些话你当下听了觉得气闷,隔个一年半载再看,只会觉得滑稽了。” “!”姜五娘恍然大悟,“你这主意好!我就全都记下来,然后寄给你哥哥去看!”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6节 ?朝烟默默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你这心肠歹毒的女人!竟敢向我哥哥说我嫂嫂的坏话!进谗小人,我家可容不得你!”当然是玩笑话。 姜五娘便一把抱住朝烟:“那什么孔圣人说,跟红的在一起就变红,跟黑的在一块就变黑,你被我这么抱着,够近了!若是我心肠歹毒,那想来你也心黑呢!” “什么孔圣人!胡说八道!”朝烟挠她笑穴:“分明是傅玄写的《太子少傅箴》。傅休奕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你读了半本书的人,竟敢与我谈经论史!你可知我有汴京第一才女之名!” 姜五娘才不怕她挠痒,伸手拍了拍她的臀,笑道:“汴京第一名坐不住凳子天天往外跑的大才女!” “哎呀!”姜五娘突然袭击,朝烟大叫一声,忙跑开去了,“你这个登徒子,你若是个男子,我把你告到开封府去,让你发配充军去!” “你去告你去告!”姜五娘拔腿追她。 转眼间,春日到了。 汴京城回暖后,家里的火炉子都可以搁置起来,只是朝烟出门的时候还是要叫燕草给她备个手炉,免得某日忽然冷了,手冰冰冷冷得难受。 御沟夹岸的桃、杏慢慢有了花苞,朝烟每日叫罗川去看一次,若是开了,她就出门去看。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春景与她总是相看两不厌,也许她的敬亭山就在这座城里。 李莫惜已经调任到了应天府,江南春早,朝烟收到他的来信,信纸里竟然夹了一朵盛放的桃花。落款之前,有他小字:“江南无所有,料赠一枝春”。 朝云这几日喉头又有点不好,早间忽然醒来,又说不出话来了。再去马行街看,大夫却微微笑:“娘子宽心,这是先前吃过猛药的缘故,春日一暖,小娘子的燥火久久抑制,终要反复。且等着这一阵咽痛过去,燥火都祛了,便再也不会发了。” “哦!那药是否还要吃?”朝烟问。 “不必吃。最多半月,小娘子必然痊愈。” 有大夫这保证,朝烟放心多了。朝云也笑笑,她受咽痛的苦恼也已经十年,自有印象起,就时不时要痛起来。总算这事有了个了结,便让它最后再痛一回吧。 春日到了,李府全家在忙碌的事便是金明池的诸军百戏赐宴。 金明池是御苑,内有亭台楼阁。虽是皇家禁地,但也准许平民和官吏前来游赏。御史台甚至贴过榜,说不准对官员游览金明池之事进行弹劾。自开春起,来金明池踏青赏花的百姓快把池边的草地都踩稀了,而朝烟却不急着一时前去,因她身为重臣之女,又是皇后表亲,自然有绝佳的机会欣赏金明池景。 不到三月,魏国夫人便来了李府,同朝烟朝云讲:“你们表姐与我说,今年驾幸金明池,也是要赐群臣宴的。朝烟到时便跟着我,一起到宝津楼上观百景。” 官家年年都在春日驾幸金明池,每次驾幸,都会赐下盛宴,与百官同乐。朝烟朝云都算是皇后的家人,自然可以同去。 朝云心想:姨母只说了姐姐,意思是不是我可以不去? 她宁可在家里抄她的诗。 魏国夫人又幽幽地回头,看向朝云,像有什么喜事要同她讲。她便眨眨眼,示意自己听着呢。 “至于云儿…”魏国夫人一笑,“你表姐给你寻了个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朝烟朝云都眨眨眼。 “每年金明池宴,在诸军操演、民间百戏之后,都会有女子戏。” 朝云便想起前岁在金明池宴看到的女子戏。数十名大约比她大一两岁的小娘子,皆是男子装扮,身穿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窄袍,戴短顶头巾,或是骑马飞驰入场,或是手持着刀枪剑戟入场,金羁玉勒,宝镫花鞯,好不威武。 魏国夫人接着讲:“演女子戏的小娘子们,素来从武将之家的姑娘们选出来,一要家世好,二要身段好。有司去问你们表姐今年女子戏的时候,她知道你喜欢兵戈,特地叫他们把你的名字写在单子上了。只要你乐意去。” 朝云眼都亮了,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哟!云儿,怎的嗓子又哑了!”她不说话,魏国夫人还没发觉,“幸而是去演女戏了,不需说话。不然你这去拜见官家、娘娘时,可要费劲。” 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李家二娘的名字,也上了百戏的单子上。 于是便有一个女师傅进了朝云的春晖阁,给朝云一连教了几日,终于到了金明池宴之时。 李诀、朝烟、朝云各自一辆马车,一家人往金明池去了。今日群臣赐宴,州桥投西大街上的官员府邸总是一辆辆马车驶出,好不热闹。王氏因李莫惜并非京官,而又官阶不高而不能前往。朝烟跟着魏国夫人走,乘着马车到了金明池畔。马车停在宴殿,一行人登上了宝津楼,坐到了宫眷那里。李诀到了官员宴所在的临水殿,朝云则跟着女师傅一起往彩棚幕次那里走。 女师傅边走边告诉她:“小娘子已经学得很不差了,一会儿上场时不必怏怏不安。今日用的钺,只比我们平日练的重一点儿,只消按平日学的来演就好了。演完了,跟着领头的走便可。无需不安,且放宽心去演。” 朝云听着女师傅一遍遍念着不必不安,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不安?我哪里就不安了?可惜她嗓子还是未好,说话就痛,只能不说话,默默跟着她走,进到了今日要呈演各种戏、术的人群之中。 演女戏的小娘子们凑在一起。两日前,女师傅带着她来同她们合演过一次。那时彼此之间就互相认了名字,故而今日一来,很快就能凑一块儿讲话。有些小娘子是本来就认识的,更为熟络。只有朝云,上次认人时就没有讲话,平日也根本不会同这些武将千金们来往。到了这里,没人过来同她讲话。她枯坐在彩棚幕子里,吃着端过来填肚子的炊饼,从人缝中看诸军呈演的百戏。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宝津楼实际建于徽宗年间,仁宗年间本无,为剧情方便而写,请读者见谅 第23章 女戏 官家的仪仗首先到的是群臣所在的临水殿。临水殿中,群臣已经落座。官家一来,众人都站了起来,纷纷行礼。 临水殿在金明池畔,殿前开阔,引出一水棚。棚上已经站满了仪卫。顺着水棚望出去,也能看见金明池的湖面上停泊许多船只,大小不一,上也站着仪卫,更有秋千架、水傀儡等物置于其上。想来都是一会儿的诸军百戏时要用到的东西。 官家走后,临水殿就算开了宴,只是百戏尚要等官家抵达宝津楼时才能开始。 朝烟同魏国夫人一道坐在皇后身后,皇后的身边坐着苗娘子,苗娘子身侧则坐着俞娘子,也有苗、俞二位娘子的亲眷和一众低位嫔妃。都是熟人,趁着官家还没到,先说一会儿闲话。 是俞娘子先问朝烟:“二娘,你家妹妹呢?” 魏国夫人替她作答:“娘子一会儿便能见着了。”说着,用目光看向水面上。 俞娘子“哟”了一声,笑道:“她今年也要演女戏?是演骑着马的,还是耍着枪的?” “既不是骑马,也不是耍枪。前些日子她在家里练的时候我看了,手上拿着一样古怪的兵器。柄子长长的,像枪的柄。但头上却不是枪,反而像斧子。不晓得那是什么。”朝烟道。 曹皇后端着茶慢慢喝,告诉她:“那叫做钺。商周时作仪仗用的。商王武丁时,后母辛妇好便是持钺作战,也算是能趁手的兵器。” 朝烟笑了:“娘娘是将门之女,兵器都认得清。” 俞娘子吃着酸梅,一粒粒往嘴里放:“那一会儿她还上来吗?我还特地叫人做了生淹水木瓜带来,哪年夏天来着,她进宫来看娘娘,把我给娘娘做的生淹水木瓜吃得一干二净。”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苗娘子则道:“想来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次她吃生淹水木瓜时,我也在娘娘那里,看着她小小巧巧一个,胃口倒是不小,实在可人得很。” 时间过得太快,那时她们见到的朝云还只是小小丫头,如今已经到了能演女戏的年纪。 皇后便瞧瞧她的肚子,笑道:“等你的孩儿出生,定也是可人的,可不要记惦我妹妹。” 说话间,官家已经从临水殿过来了。 虽说临水殿距离宝津楼也只是一射之程,但也要动用御驾,不然便不叫“驾幸宝津楼”,金明池宴也少了宣扬圣威的意义。故而官家其实心里也嫌登坐御驾麻烦,但面上不显,微笑着到了宝津楼上。 宝津楼上本都是女人们,官家一来,便多了男子面貌。尽管这一整个宝津楼里,只有官家算得上是男人,其余的都是内侍。众人也一样,见过官家,落了座。只是皇后须得站起身来,同官家一起再往宝津楼上走,坐到更上一层去,不和宫眷们一块儿。 等圣上、圣后宣布春宴开始时,金明池宴才算正式开场。 不必说连番端上来的珍馐菜肴,既是御宴,自然是顶讲究的。虽说因去年年底的地震,今春官家下旨,凡是宫人皆须节俭用度,但在金明池宴上,一切都按顶好的来。不然何以显圣恩浩荡? 朝烟却是没心思想着吃的,偶尔用一点羹汤,也当品味过御赐膳食了。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楼下水面上的那些船。明知道朝云的女戏被排在在最末尾,但从头到脚的百戏,她都想仔细盯着,生怕错过了朝云威武的出场。 最先出来的是鼓手,统共大约十余人,都拿着双鼓子,一边唱着《青春三月蓦山溪》,一边击着鼓。鼓声荡荡,水面为之震动。鼓手们都是站在船上的,随着船逐渐往宝津楼处驶近,又有笛声悠扬响起。朝烟同魏国夫人介绍道:“姨母,这吹笛子的似乎是东京最有名的尤六郎。前些日子我出门,还听人提起他,说他吹一首曲子要收三百两黄金。不知今日他问没问官家拿钱呢!” 魏国夫人笑,知道她不爱吃腥气的,叫来人把她桌上的鱼拿走,笑话她:“一会儿宴罢,官家会下来,你不妨亲自问问他。” “呀!”朝烟眨眨眼,“那可不行。我是俗气人,晓得市井事,把金银挂在嘴边。官家可是天上人,可不能拿俗物问他。” “既是天上人,哪有凡间人问天上人拿钱的事?”魏国夫人还是笑,指了指下面新出来的一艘船,“扑旗子来了,这场戏热闹,你爱看的,快看着吧。” 朝烟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看起了水面那艘船上的扑旗子戏。年年都有这一出,可演戏者却有无穷尽的奇思妙想,每年的扑旗子都能做出新花头来。只见那些扛着彩旗的人都已经出来了,挥舞着彩旗,跳跃而旋风。彩旗摇曳,于风中招摇相叠,随后又突然撤开,露出一直藏在彩旗下的人来。都是魁壮的军汉,背上皆插着小彩旗,方才被彩旗遮得严严实实,直到彩旗挪走才显出身影,实足是个惊喜。 军汉们口中高喊着万岁之声,突然一齐往那些大彩旗的竿上爬了上去。执大彩旗的汉子们手劲都大,等那些爬竿的到了竿顶,他们还能把旗挥舞起来。挥舞了四五圈,那些竿子顶端的军汉又是一声齐齐的“万岁”,随即翻着筋斗从竿子上跃下,稳稳落在船身上,单膝点地高喊“圣上万年”。 今年的扑旗子比去岁的好看太多,朝云坐在彩棚的幕后,痴痴地看着。 她本以为自己要演的女戏,手里持着钺,像后母辛妇好那样上阵已经很威风了,可看了从竿子上跃下的军汉们,她又觉得,若是自己上了那根竿子,再从上面翻筋斗跃下来,一定很像话本子里从天而降的侠客。 安排戏人上场的内官们忙里忙外地招呼着,生怕哪里错漏了。 小黄门们在彩棚内外进进出出,既要端茶倒水,捧上点心给戏人们垫肚子,又要到处提醒不要乱走,不要乱动,小心撞坏了戏傀儡,当心碰着脑袋等等。 一个看上去很清秀的小黄门被大内官指派到了彩棚里,大内官让他去和演女戏的小娘子们说清楚一会儿上场时该怎么走。这小黄门今日已经被使唤了太多回了,早就忙累得腿脚发软,匆匆跑到彩棚时,见着里头乌泱泱的人,心里发怵:哪些才是演女戏的那些小娘子呢? 虽然诸军百戏同女子戏是分开的,可是在百戏之中,也多的是有女子出演的戏。弹琴奏乐的,唱曲的,都少不得教坊中的行首们来助兴。在金明池给官家演过一场后,她们的一场戏的身价也可以翻不知多少倍。故而在彩棚里,一个个都高兴得很,见着熟人就攀谈上。 彩棚里面,喧闹的都是娘子们的交谈声,嬉笑声。看过去,都是一水的娇颜美肤。 小黄门摸着脑门子上的汗,问了个看上去大抵二十来岁的娘子:“敢问姐姐,演女戏的娘子们在哪里?” 那娘子身边的另一位女子笑道:“姐姐?你叫她姐姐?她年纪都可以做你老娘了!” 娘子便推她:“说什么胡话呢!小哥,你刚问我什么?” 小黄门听美貌娘子唤他小哥,脸都发红了:“小底问姐姐,演女戏的小娘子们都在哪里?” 娘子伸出秀手往彩棚的最前端一指:“喏,那里十几个凑在一起闲聊的就是。那些都是大官的女儿,不屑同我们市井人站在一块儿的。” 小黄门便道了个谢,往那边走。娘子还在后面喊他:“小哥,你如是俊俏,怎的不同我多讲几句话?” 她身边那位打笑她年纪的女子便又笑她:“你是不是傻了,那小哥一看便是个内侍,你同他这么亲做什么?” “啊?”娘子吃惊,“竟是个内侍!白长了这么张好脸!” 小黄门穿过一众人群,来到彩棚的最前头。 十几位小娘子都凑在这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一会儿便是一阵笑。 他不知该怎样打断她们的对话,倒是这群小娘子之中的一人,看见他在边上站了许久,奇怪地问:“小内官可有什么事?” 小黄门总算能问:“娘子们可是演女戏?” 这里都是武将人家的女儿,说话直来直去:“自然是我们,不然这棚里还有哪个如我们这样威风?” 也是。虽说都是娘子们,但演女戏的娘子们同彩棚里其他娘子们又不一样,不仅年纪比其他人小,衣着比其他人富贵,而发髻也是束作男状,一会儿上场时,也都是穿着男子服饰的。只因她们还没有去换上演女戏该穿的衣裳,在人群里头,小黄门才没能一眼认出来。 他赧赧道:“给娘子们问安了,娘子们自然是最威风的。只是小底来提醒娘子们一句,一会儿要上场时,要骑马的娘子们往出棚子往左边去,不骑马的娘子们往右边去,可别跟错人走错了呢。” 小娘子们都说:“小哥放心,我们不会走错呢。” 彩棚外又有内侍进来,高喊着:“怀吉,梁怀吉!” 那小黄门便回喊:“诶!我在这里!” 内侍叫他:“快来!叫你去水边呢!” 小黄门便匆匆跟小娘子们告辞,又拔腿跑出去了。他今日真忙,忙得浑身骨头都在疼。 演女戏而凑在一块儿说话的小娘子们接着聊起来。 在彩棚的另一边,朝云则在看着水上新上的一艘船。船上乐人奏起了《蛮牌令》,军士们从船舱里冲出来,演着开门夺桥的戏码,而后又呈出偃月阵,高唱着号声。 她心里又在想了:那领头的军士拿着一把斧子多么勇武,若是她去演,是不是会同样很好看? 第24章 错漏 演杂戏的,奏乐曲的,诸军操演的,按先前排好的顺序一一上场。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7节 不知不觉间,彩棚里除却女戏外,其余娘子们都已经出过场回来了。因这些教坊、勾栏出身的娘子们在戏后不能去殿里就坐,也不能就此离开金明池,故而演完了就得回到彩棚里。一场结束,演女戏的小娘子们便在算着里离自己上场还有多久。 毕竟能被选上来给圣上、圣后呈演,对己来说是莫大的荣光。这里自然也有殿前司班直人家的女儿,相较朝云来说,身份不仅差在父兄的官职和家世上。朝云因父亲、表姐的缘故,年年都能来金明池春宴看戏,而那些小娘子们,或许一生也就来了这样一回。她们的父母亲族或都以她能坐着车驾来到这里而面上生光。 不等领队的中贵人来喊,眼瞧着还有两三场就轮到自己了,十几个小娘子结成伴都走到彩棚外头去了。按先前那小黄门的提醒,要上马的娘子们在棚子左边排列,不骑马的娘子们靠右排列。 等那来引她们去更衣上马拿兵器的内官过来,两队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各个都是心里都是惶惶而欣喜,既担忧一会儿失误出丑,又翘首盼着自己快些见着官家皇后,好把浑身武艺都演给天家看。 “中贵人,我们都在这里了,快带我们去更衣吧。”小娘子们都说。 内官还想点点人数,却被众人催着走:“不必点了不必点了,我们来时就这么几人,始终都在一块儿讲话,不会错的。” 娘子们都如是说,内官们便也偷个懒,引着两队分头走开去了。 不骑马的,便是那些耍十八般武艺的,是从船上走。乘着船,从金明池此岸渐渐近到临宝津楼处,官家皇后和宫眷们都能看见。耍刀枪之时,余光也能瞥见楼上的诸人。 骑马的,便是从金明池两岸的陆路一路奔马而来,伴着鼓声,在马上呈现骁艺。 前几日来金明池合演时,因场目还没安排清楚,骑马不骑马的女戏娘子们都只是在陆上演了演。今朝是大宴,船便都准备好了,只待娘子们更衣上去。 彩棚里一下走了十几人,棚子前头能看见池面的位置便空出来了,其他演完戏的娘子们于是走到这边来。 方才与小内官调笑的两位娘子站到了最前头,站在幕后也看池上的表演。一场毕,两人浅聊两句,打笑之间,看见了另一头坐着喝茶的朝云。 “诶,你看那个小丫头。这么小一个,她是来演什么的?她是哪里人?” 两人想着,不曾在东京的哪处教坊、勾栏见过朝云。 看着朝云衣着不凡,光抹额上镶着的一排金玉,便可见她家世显赫。 “呀!”娘子忽地想起,“你看她才十岁模样,是不是来演女戏的?她那衣裳穿的,像是大官家里的女儿呢!”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走到朝云身边。 朝云看着她们,眨眨眼。 心里想:嗯? 那娘子问了:“小娘子,你是来演女戏的么?” 朝云心里又想:嗯? 嘴上想答“是”,却因喉头未愈而说不出话来,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娘子“啊呀”一声,指了指外头:“半炷香前,那些演女戏的小姑娘们已经出去了呀!” “!”朝云从坐墩上站起来,惊诧地看向原先那些女戏娘子们凑在一块儿的地方。那些人已经走了,而如今站在那里的,多是二十左右的娘子们。 “小娘子,你赶快去吧。想来还是来得及的,你便出了彩棚,问问外头的内官们该往哪里走。” “好!”朝云勉强发出一个音,想说句“谢谢”,却因声音喑哑而无法成声。抱了个拳,快步赶出去了。 那两个来提醒她的娘子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议道:“这小娘子恁地话少呢!” “我听人说,这种官越大的家里,养出的小娘子越不讲话呢。她们讲究读书,哪里像我们靠说话唱曲挣点银子。” “照你这么讲,那官家的公主还得是个哑巴。” “嘿,我可没这样讲。你当心被察子听着!” 朝云来到彩棚外,守门旗的小内官看她匆忙出来,问她:“小娘子怎的出来了?可不要乱跑,戏快演完了,一会儿便有人带你们出去了。” 朝云嘶哑地问:“女戏?” 小内官没听清,反问:“娘子是嗓子不好,要喝茶水么? 朝云摇摇头,又说:“我演女戏…” 小内官还是听不清,因她话不成音,又说得焦急。 朝云只好夺了他手上的假枪,在手里照着女师傅教的耍钺的招式耍了一段。 那内官才反应过来:“哦!娘子是来演女戏的?” 朝云点头。心里想着:该死的喉咙!迟早把你剜了,省得你再碍事! 内官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告诉朝云:“演女戏的娘子们该是往那里走了,小娘子快去吧,别误了事呢!” 朝云也道不了谢,同样抱个拳,朝他说的方向追去了。 先是快步走,耳中听见金明池上奏的曲子又换了一支,担心赶不上,便小跑起来。跑进一条小叉路,眼见着前面修了座小屋,屋前站着四五个女师傅,她便想起来:上次来合演时,也是在这里换上了女戏用的窄袍,再别一个捍腰,取了正经的兵器再去演的。 于是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匆匆赶到,却发觉自己的女师傅并不在这里。 她又问不出声,支支吾吾地同一个女师傅说了半天,女师傅也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女师傅便说:“换我问你好了,你只消摇头点头。” 朝云点点头。 女师傅:“你是不是来演女戏的?” 朝云点点头。 女师傅:“是不是刚才没跟着人过来,现下才赶来的?” 朝云也点点头。 女师傅便叫来负责这里的内官,告诉他:“中贵人,这里有个小娘子,说是也来演女戏的。” 内官皱着眉却道:“方才演女戏的娘子们已经换好衣服骑上马走了,怎的忽然多出一个人来?”到朝云面前打量打量,看她确也是这个年纪,身上亦有气度,纳闷:“莫不是有人冒名顶了你?也不该啊,名目都核过了。” 倒是那女师傅忽然问:“小娘子,你是骑马的,还是不骑马的?” 朝烟也忽地瞪大了眼,想起来:今朝骑马不骑马的两拨人,该是到不一样的地方去的!一边走陆路,一边走水路,怎的还会像合演那日在一块儿呢! 于是便摇摇头,嘴里说出个“不”字。 内官惊道:“那你怎的来了这里!?这里是马上戏更衣的地方。耍武艺的可不在我这里,你且往那边去!” 指了个方向给朝云。 “我这里走不开人,小娘子快过去。再慢些便要赶不上了!”内官急切。因这女戏是他同另几个内官一同负责的,若是一边缺了人,胡乱地就上场去演了,上头未曾发现倒还好说,万一有贵人发觉船上少了一个,他定要吃骂声的! 朝云是会骑马的。因魏国夫人曾教过她打马球,故而她骑艺也不算差。 若是她骑马过去,该是赶得上的。可这是金明池大宴,不让夹岸跑马,她也只能跑着过去。一跑起来,衣上悬着的珠翠甩动,互相撞击,叮叮当当很是恼人。自她脱离襁褓,对外事有印象以来,便有许许多多人曾告诉她:女子行走,切不可让身上的挂饰、头上的步摇甩起来,若是珠翠发出声音,便是走路没走端正,是要罚规矩的。 她向来不爱这些规矩,常在家里,身上没那么多头面首饰,也不用在意。每每出门,身边总有姐姐,姐姐会管着她,叫她无论如何都把路走稳了,不可失了礼仪。可此时身侧并无人在,《中庸》之中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都可抛诸脑后。 她本就心里懊恼,又嫌这些劳什子玩意儿烦人,一把扯下了那叮当作响的玉坠,扔到一旁的草丛之中。任谁捡去吧,反正这样的东西,她要多少有多少,不缺这么一个。 朝烟已经等女戏等得心急了。 桌上再呈来的菜肴,她一筷都没动,只两眼望着水面上。 前一队船渐渐划开,最后的船从彼岸缓缓驶来。她同魏国夫人讲:“姨母,该是云儿出来了。” 魏国夫人遥遥望去,看到两岸已经有快马扬起的泥尘:“她今日定然高兴,且看看她演得怎么样。” 马上女戏先至,朝烟也是无心瞥看,一心守着那船,看船什么时候近来,什么时候从舱里奔出人来。前几日家里女师傅在朝云那里教授时,她曾去看过一回,被朝云推了出去。 虽说朝云因喉咙缘故不能说话,但朝烟晓得她的意思:她是不想姐姐提前看见了今日要演的,免得今日姐姐再看她,便没有了惊喜。故而朝烟其实没有完整地看过朝云使钺。 总算等到船里冲出装扮成男子模样的小娘子们,朝烟微微从坐垫上踮起来一些,探着前身想要看得更清楚。 八个小娘子各用不同的兵器冲到了船的前沿,鼓声大作,各般兵器耍得威风。魏国夫人问朝烟:“哪个是云儿?她们都穿着同样的衣裳,又都动得快,我这都瞧不出来了。” 朝烟皱起眉头,把那八个又仔细地瞧了一遍,摇摇头道:“云儿…好像不在那些人里。” 宝津楼上,曹皇后看着最后这一场女戏,也是默默地皱眉。 官家在一旁微笑着看船上表演,挥挥手招了个内官过来:“你同下面人去吩咐一声,今日负责女戏的内官都做得不错,叫后省不可苛责他们。” 皇后往官家这里看了一眼。 年年女戏的船上都是九个人。《易经》中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是阳数,何曾见过八个人的戏呢? 曹皇后能看出端倪来,官家自然也可以。他一眼望去,就知是下面人安排出了差错。若他不吩咐这一句,那几个负责女戏的内官可要吃苦头了。 第25章 梧桐 朝云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走进了什么地方。 这是一片梧桐林,中有纵横穿插的几条小道。两侧偶有亭阁,走了许久却见不到人。 听着遥遥处传来的鼓声,她已知道自己错过了女戏上场。心里的烦躁愈盛,越走越乱,竟然在这里迷了方向。树木都是一个模样,又半天没有遇见过什么人,她绕了两圈,竟然走不出去了。 朝云不像朝烟那样爱出门,朝烟对金明池是熟络的,走在这里,便晓得这里是射殿南边横街后的梧桐林,该怎样走去池畔,朝烟定是清楚的。可朝云却不行。起初还能听着鼓声的方向,往池那里走去。后来鼓声没了,她顺着小道弯弯扭扭地走,再也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自己实在走不出去,便想着有没有人能来帮帮她。 奈何喉咙也不好,根本不能出声喊人。 一时,心里的懊恼与委屈都涌了上来,憋着眼里的泪,想自己再走走,试试路。可越走,就越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先是女戏去列队而无人叫她,后是因她的喉咙而问不出话,而后赶到了错的地方,如今却不知又走到了哪里。 且不说近来耍钺的功夫都白练了,白练也就算了,学得的本事总是自己的。但说当下,在这么一片梧桐林里,竟然也走不出去! “早知这样,就不该来这里……”朝云到底还小,接连遇上这样多的小麻烦,心中的难受堆得太满,鼻头还是酸了。 只是她喉咙实在发不出声,就连想哭都只能垂泪而无声。 越走越迷糊,眼前因泪糊着也看不太清了,用手去揉,竟然一头撞在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上。 朝云心里骂天: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怎的玄天上帝这般对我!连好端端走路都能撞上么…… 玄天上帝,三清道长,无论哪路神仙,快快派个人来带我出去吧!朝云好想对天大喊,但她连哭都哭不出声,又怎的能喊出来呢。 她也很想抱着梧桐树,埋头痛哭,等着人来找她。 可是哪里会有人来带她呢,她当然知道。百戏虽然已经告终,可金明池宴还尚未结束。没有人会晓得她在这里的。 吕洞宾的《梧桐影》忽然被她想起。 落日斜,秋风冷。 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吕洞宾在落日时分企盼故人前来,却只等到月华满地,梧桐影尽。她本觉得这样的诗只是骚客心愁,略带矫情。可当自己于梧桐树边苦等人来帮帮她时,便晓得这种滋味了。 可朝云从来都不是在梧桐边哀叹落日斜的人。她心中深知,此时此境,最能帮自己走出去的人,是她自己。腿长在自己身上,梧桐林是自己闯入的,那就该她自己闯出去。 把眼角的泪擦一擦,自己走便自己走。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8节 幸而春日晴朗,不曾给朝云再添梧桐细雨的惆怅。 她有自己闯路的勇毅,瞎走一通,虽越走越深,却不曾停下。 她自顾自走着自己的路,丝毫不曾发觉,身后跟了一个人。 他已经跟了她许久了。刚见到她在梧桐林时,便觉得奇怪,怎的这种地方会出现一个小娘子。于是默不作声地跟了她一会儿,见她蒙头乱走,便知她是迷了路的。 本想叫住她,由自己带她出去,可又想再跟着她,看看她什么时候能找着路出去。 小娘子往东走几步,他也跟几步。只在她身后,不叫她察觉。而后,她又往西胡乱走去。他轻笑,觉着她今日是难以再出去了。反正他也空闲,不妨再跟着。 有趣。 郎君随着朝云走了许久,始终都默不作声。 直到他见到这小娘子从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又走到一棵梧桐树边,抬手,打算在树上刻点痕迹。 他这才出声阻止:“那是御树,官家亲种的,劝你不要动手。” 声音响起,荡在林中,幽然而清晰。 朝云猛地转头,看见一位通身着戎装的郎君岿然立于她三丈远处,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她。 甲胄锃亮,腰刀纹虎。 手中本要刻树的石子停在了半空,张嘴想说话,却也发不出声音。 那人瞧见了,问:“你是喑人?” 朝云心想:不是!我才不是不会说话的喑人呢!她摇头,又指喉咙,费力说出一个“痛”字。 那戎装郎君便心里有数了,快步向着朝云走来,边走边问:“你喉咙不好,说不来话是么?” 朝云点头。 郎君越走越近,在她一丈远处停了下来。“今日金明池宴,小娘子怎的会在这里?” 许是见朝云年幼,那郎君同她说话也轻柔,不见他戎装满身的粗气。 走得近了,朝云也能看清这郎君的容貌。该是个年且而立的人,眉目有神。块头比她兄长更高些,也比她兄长更壮些,立在一丈外,似座山矗在她面前。 仰头欲言,终也无言。 郎君又问:“你是演女戏的么?” 朝云讶异地点头,双眼瞠然,看着他。似在问他怎的知道的。 他晓得她在奇怪些什么,先解释道:“如你年纪的小娘子,要么在宝津楼上看戏,要么是来演戏的……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朝云心里想:你这样问我,我也说不了话答你呀! 可她正想着,见那郎君竟然半跪了下来,对她道:“若是说不了话,能轻声说么?我听着。” 我听着。 朝云忽然鼻头一酸。 她的确没法用喉咙说话,但轻轻的气声她还是能说的。不想这郎君竟然体谅她,无缘无故的,就能半跪于她面前。 她凑过去,小声道:“我与人走失了,误入了这里。我走不出去,就想刻树为志……” 小声,是因为咽喉只让她这样说话。 郎君便看着她。 女儿家低语轻诉,眼下微红,总是惹人心怜。 他也温声细语:“走不出去,要不要我带你出去?” 不敢高声说话,生怕这小姑娘觉得他一身军戎不是个善人。本朝崇文,除了家门有武学渊源的女儿,没有哪家小娘子会正眼瞧一个满身麤糙的匹夫。 他不知道,朝云方才心里想过:这人怎的脸上无须呢?若是有须,说话声再粗壮些,便像个威武的大将军了。 但朝云这念头当然也只是一闪而过,听见这郎君说“带你出去”,瘪瘪嘴,想着:若你不来,我刻了树,说不准也能出去了。可她已经在梧桐林里走了太久,那点勇毅和耐心几已耗尽。若再走不出去,怕是姐姐和姨母都要急坏了。 于是,看着这郎君,她点了点头。 朝烟与魏国夫人在船上刚跑出八个人的时候,还在说“云儿说不准是像方才扑旗子那样,在最末出场呢”。可等女戏全然结束,鼓声停了,船也开走了,她终于晓得了事情有不对。 今日过来,身边只带了燕草一个。因她难以自己走开去,只好让燕草从宝津楼悄悄下去,去女戏准备的彩棚里找找,再各处问一问,看看朝云在哪里,又是出了什么事。她忽地想起了去岁,盛夏时节父亲带着她和朝云一道来过金明池。那次,朝云差点掉进水里,却说了句“善泅者勇”,想着自己也下水试一试。 朝烟心里打鼓,不晓得事情会不会同她想的一样糟糕。 燕草去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回来,魏国夫人又叫她的女使也下去帮忙找找。苗娘子算是在座的宫眷中位分最高的,知道不见了朝云,也叫来两个熟悉金明池格局的小黄门,让他们带着魏国夫人的女使去找。 先回来答话的是燕草:“我去了彩棚那里。那里原是今日要出场的娘子们休整的地方,但我去得迟了,除了守旗门的内官,人都走光了。我问了那内官,内官道有个嗓子不方便的小娘子错过了女戏的列队,后来往马上戏的那里走了。我本要过去他们指的地方,半途碰见了那里负责女戏的内官,说是三娘子是到了更衣的地方,可又跑错了地,不知后来赶去了哪里,总之没再见过她。现在两边女戏更衣的小殿阁都已经落锁了。” 朝烟手里的筷子攥得紧紧的。她知道金明池今日四围都有三衙职守,外面彩棚里虽然也有远观的百姓,可闲人却是入不了内的。朝云再怎样走失,总也是在金明池的园中,不会到外头去。但心里的不安哪里会就此消解,越是等在这里,越是焦躁。 幸而,曹皇后那里又来了人,到了朝烟的案边,悄悄说:“二娘子莫急,圣人说,娘子若想下楼去寻三娘子,就让奴婢带着娘子下去。只是要委屈娘子走下人走的小路,不可让人看见娘子离了席。” 朝烟自然不在乎是不是什么小路,跟着这人就下了楼。 据燕草方才的回复,朝烟先赶去了彩棚那里。她想着,朝云平日里是不爱往外走动的,也不清楚金明池的道路,要走失,也该是在这附近。 于是顺着周边看了一圈,除了内官之外,没见到其他的什么人。 再往外找,照样不见什么人,却在草地里见到了一块熟悉的玉坠。是被人随手丢在这里的,已经磕碎了一个角。若在平常,她不一定能认出这玉坠就是朝云的。可朝云不见了,这里又有这个,她顺理成章地想这该是朝云丢的。 虽也不能确定朝云的去向,总也算是有了个范围。她便顺着这么条小路再往偏僻的地方走,走着走着,见到了几株梧桐。 若她记得不错,这里头就是金明池的梧桐林。梧桐林中小道交错,是个容易迷失的地方。朝云若是走进了这里,或许真是轻易走不出来的。 朝烟便往梧桐林里面望去。 “嗯?”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两个人从小道上走来。 离得太远,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只能见着两人一大一小,一个魁梧,一个娇小。朝烟眯了眯眼,心里判定:那个就是云儿! 自家妹妹,就算是只有一个影子,她都是能认出来的。 于是快步朝着云儿那里走去。 她本以为云儿身边那人是个内官,等走到了身前,才发觉这竟然是个穿着戎装的武人。在金明池宴衣着戎装的人不少,看他的气度,许是殿前司的班直。 无论如何,是个外男。 朝烟有些紧张,因妹妹竟是同一个外男自这样无人而偏僻的小林子里出来。若是传扬出去,旁人才不管朝云年纪还小,定也要损她几句名声。孤男寡女,谁知道做了什么。 故而朝烟见到了朝云,看见她衣着发饰都不乱,便把她拉到了身后,向那戎装郎君作了个万福,说道:“我妹妹贪玩,走失在梧桐林里了,多谢官人带我家妹妹出来。” 也不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先开口,先把事情说定。哪管内中有无别的什么事,她说这就是简简单单的走失又寻回来。就像元夕时,她找了巡城的士卒把走失的秦桑找回来。是找人的,便不算是孤男寡女。 那郎君倒是略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小娘子的姐姐不问其他,一张口便是道谢。朝云被朝烟拦在身后,那郎君便也行了个礼,道:“娘子客气了。” 朝云站在姐姐身后,从姐姐身侧看他抱拳。很有气概,也很慨然,便对着他微微一笑。 刚好遇上了那人的目光。 第26章 榜下 好在是找着了朝云,朝烟和魏国夫人,乃至皇后,都把心放下了。 朝烟带着朝云往宝津楼上走,小声问她:“方才那人是谁?” 朝云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把耳朵凑下来。她气声道:“林子里碰见的。我进了林子就走不出来了,他带我出来。” 果然是这样。朝烟又小声告诉他:“先前发生了什么,我们到了家里再说。刚才好在是没有旁人在场。一会儿姨母她们问起,你就说是我在林子里遇见你的,可不许说起他。” “嗯。”朝云心里有数。 回家之后,就连李诀也是刚刚才晓得朝云一度走失。 他和群臣坐在临水殿里,看船上百戏时,算是侧着看的,并不能看得真切。他只瞧出那船上只有八个人,与往年不同,肯定缺了一个,没想到缺了的那个是自己女儿。 朝云到府上,便叫人准备了笔墨,在纸上写下了事情的经过。从彩棚出来,内官指路,走错了地方,又走进了梧桐林。前因后果写了清楚,但末尾处只写是姐姐找到了她。 这些和燕草说的都能对上。 李诀默默看着小女儿写在纸上那些字,皱着眉头,心里感叹:难怪范教授总说云儿的字该常练。上回他见到朝云的字时,是她在抄书。写在抄本上,好歹也是整齐的。现在这几个字是写在白纸上,没了隔线,她的字便到处飞舞,笔划写得像螃蟹腿,字字之间缝隙也或大或小,总之不太看得清。 一个女儿家,尽管以后不会做什么学问人,但将来嫁了人,管家操持时、或是给人写帖子时,总是要写到字的。当然,朝云年纪并不大,还有机会改正笔画,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重要的是她今日走失。晓得了事情经过,李诀并不会责怪女儿。因朝云实在是受委屈的那个,内官不来叫她在先,指错路在后,怪不得她。安慰了两句,叫人又炖了梨汤,给朝云润润喉咙。 这事就此过去。 只有最初那个点人的内官挨了几句骂,也没受什么处罚外,旁的人都没有什么事。魏国夫人隔日特地到府上看了趟朝云,怕她心里难过,送了点东西过来。朝烟与她说了几次,让她千万别跟他人说起那郎君带她出梧桐林的事。朝云点点头,答应下来。 渐渐地,随着殿试近来,也不再有人问起这事。 李府这几日进出了不少学士,朝烟见父亲忙,于是就叫人多做些凝神固元的食膳送去春晖阁。 李诀正在看今年礼部奏名的名录,眼神不离这排在头一名的范镇。 因陈博古嘲谤朝廷故,原本范镇并不被允许参加殿试。范镇是陈博古门下进士,亏得考官多次上奏,奏明范镇是素有贤名的大才,并不依附陈博古家名势,这才得以许考。 只是不想范镇如斯了得,在礼部奏名之中排在了第一位。只是不知殿试之中他会在什么样的位次。范镇毕竟也是陈博古门生,多少总受博古影响,考官们也曾收到过降他等级的密诏。范镇的文章,李诀是看过的。成都知府薛奎曾对范镇有“此乃庙堂之人也”的美誉,也曾言他“将以文学名世”。 李诀自认也是文章了得之人,但他更自认自己文辞不如范镇。 到殿试放榜日,李诀匆匆从御史台出来,与几位同僚一道去看放榜。 李诀等人去得迟了,虽榜还尚未张贴,可底下已经围了不少人。 有来等名次的考生,有来看热闹的百姓,有趁机叫卖的小经纪们,也有来榜下捉婿的丈人们。 这新榜进士,尤其是名次靠前的进士们,总是东京城里有女儿的人家争相追逐的对象。相貌家世并不重要,只要在这张榜上,便已是人中龙凤,就连李诀的几位同僚也有来择婿的意思。 员外郎们更有身揣千金而来的,只盼着捉住一两个来看榜的新进士,直接把金银给人家,就把人拖进家门去了。家里的女儿,但凡有这进士老爷看中的,即便是已经定了亲的,都让她改嫁给这位新进士。读书人宝贵,富商们都想接一门如斯姻亲,好抬高自家的门楣。 同僚谈笑:“东京有女儿的爹,大抵有一多半都在这里了。” 亦有人说:“行远家中也有两个女儿吧。” 行远是李诀的字。听人说起自己,他一笑:“我此来并非择婿,只是来看看范镇的名次。” “范镇?便是那礼部第一人?”同僚也笑,“自来礼部第一人賜第,未有在第二甲者。他名次定然不会差。李公爱才,一如故往啊!” 几个公人将榜张贴好后,榜下更是喧闹拥挤。 李诀等人站得远,还不到能看清榜的地方。只能看见前头有学子摇着头叹着气从人群中出来,也看见有人拍手大笑,大喊痛快。看见两个员外郎拉扯争夺着一位寒门学子,都喊着“到我家去”,争相说着“我家有六个女儿”或是“我女儿貌美似天仙”、“我女儿又有贤德又有才能”。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9节 最前头那批人走了,李诀等才能近前几步。不过也还看不清榜。其中一人看向不远处一位小厮,笑道:“诸位且看,那人是天章阁待制张存张公身边的小厮,正抄着进士名录。” 有人便说:“张公家中有一女儿,视若珍宝,恐也是来为女儿挑选夫婿呢!可惜我家那几个女儿都已嫁人多年,无有再择婿之幸。” 李诀也往那处看去,果然看见一拿着簿子抄名的小厮。他原是来看范镇名字的,可看着这么多父亲都在为女儿抢良婿,心中也不免想起了自家的两个女儿。 朝云还小,婚事不用着急费心。但朝烟到今年八月十八就及笈了,亲事是该慢慢议起来的。他家没有当家主母,家中大小事都是女儿在操持。长子的娘子王氏虽为朝烟长嫂,却不是个会替朝烟朝云思虑的人。除非是皇后、官家赐婚,他和魏国夫人才是能替朝烟考虑婚姻大事的尊长。 默默思虑,没察觉到自己已被人挤到了能看清榜的地方。 榜下之人,抬头看到的每个字,都是寒窗与夜烛,每一个名字之下,都有着数十载的辛酸。只是上了榜的,辛酸也成了甘甜,寒窗夜烛都会变成琼林宴时头上的御赐簪花,在油灯边耀眼璀璨。 同僚惊道:“李公,一甲之中,竟然并无范镇之名!” 入了夜,朝烟才知道今年进士的名次。 她并不怎么在意什么朝政事,只是爱范镇的文章。礼部榜上,范镇是第一名,故而她顺理成章觉得殿试榜上的范镇也该在第一名。若非第一,总该在三名之内。 罗川去问来范镇的名次时,朝烟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叫他再亲自去看榜。罗川去了又回来,说道:“确实不在第一甲,排在二甲当中。” 朝烟便把手上的笔一搁,气呼呼地骂道:“怎的,今年考官是都瞎了眼睛?范镇排在第二甲,谁人敢排到一甲去!” 燕草小声提醒他:“姐儿,殿试的考官是官家,姐儿当心说话。” 孟婆婆也说:“姐儿,不过一个素不相识的举子,何须动怒呢?” 朝烟还是气不过,看着自己新写的一张字,觉得心烦意乱。范镇在一甲还是二甲的确不干她事,她与他也从没有过什么往来,可东京城谁不知道范镇文章好呢!且范镇又不像欧阳修,在馆试、解试、省试中都是第一,却因早年锋芒过露,考官们欲挫其锐气,才在殿试只唱名第十四。范镇可不“锋芒过露”! 这究竟是怎么了,这样的饱学之士,这样的文辞妙才,竟然只得了二甲! 她郁郁了一夜,连觉都没有睡好。 等李诀闲了下来,她便去问他:“父亲可知范镇?” 李诀看了看女儿这一副抱不平的模样,叹气道:“爹爹知道他。文章写得极好,人品也佳。” “爹爹,那你可知,这次放榜,他只在二甲?” “自然知道的。”李诀还是叹气,“范镇是个时运不济之人,恰是赶在陈博古犯事的时候殿试。按他的文章,本就该在一甲之内。只是他乃陈博古门生,因博古之故,他才被降了等第。” “陈博古……原来是这样。好不公道!我只当科举只问人学问,从不问人出身,原来也有这样的事!” 李诀本想说,不公道的事多着呢,但想着女儿自来都是通达无邪的,不想害了她的天真,欲言又止了一番,摇摇头叹气。 朝烟晓得了事情的原委,便要告辞。李诀想起那日榜下之事,忽然又问她:“烟儿,今年新榜进士里头,有个叫司马光的,你可听说过他?” 朝烟皱了皱眉,想起来:“是那个砸缸救友的司马光?” “正是。”李诀捋捋胡须,“他今年才十九岁,也得了进士及第。其父正任同州知州,他也算是大家子了。” 朝烟还是皱眉,又问:“父亲怎的忽然提起他?” 李诀道:“只是忽然想起,随口一说罢了。” 第27章 打听 宫中的苗娘子生产了,产下了一位公主。 朝烟晓得自己和妹妹该是要进宫参加公主的满月洗儿会的,故而早早叫人备下进宫该带的东西。 忙过一阵子,听得隔壁某家女儿定下了与今年新科进士的亲事,朝烟又忽然把进宫的事放下了,转而想起了父亲前几日与自己提起的司马光。 那日虽说是她先去问父亲范镇之事,但提起司马光的却是父亲。没什么缘故,父亲不会轻易讲出这么个人来。 况且父亲提起此人,不仅说他的学识,也讲他的家世。朝烟心里隐隐觉得有事,叫来父亲身边的万舸来问。 万舸是父亲带在身边的人,那日李诀去看榜,万舸也在。他道:“阿郎过去时,那里已经挤满了人。阿郎与几位官人们说的只是范镇,不过另几位官人却说起什么榜下捉婿的事。” “哦,好,我知道了。” 朝烟更加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榜下捉婿,父亲这是想给她择一门亲事呢! 新榜进士,青春才俊,父亲有这样的心,朝烟自然是明白的。不过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人,也不晓得那人的品性,贸贸然听父亲提起,想起的只是李璋的事。 也是有人想给她和李璋牵线,她以为李璋虽是武将,可再怎样也该是个脾性好的,不想却见到了个粗卤无礼的莽夫,当真是瞧都不想瞧一眼。不知道这个司马光,会是什么模样? 朝烟坐在后院的秋千上,一前一后地荡着,想着自己将来的郎君。 罗川刚走,她叫他去做件事。 她想,得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也得懂礼节,知进退,明事理。容貌上佳自然是好的,但若人品贵重,那么便是丑陋不堪也没什么关系。总之她是要跟人过日子,不是跟一张脸皮过日子。 秦桑问她:“姐儿方才叫罗川去做什么?” 朝烟前后摇晃着,手抓着秋千绳,歪着头看边上的老树,枝条上停着一只鸟儿:“我叫他去琼林苑那里问问事。” “什么事?” “嘿。”朝烟看着枝条上又停了一只鸟儿,和方才那只凑在了一块儿,“去叫他打听打听闻喜宴的事。” “闻喜宴?”秦桑怪了,“姐儿,你问闻喜宴做什么?那里都是些读书的新进士,有什么好打听的?” “有什么好打听的?对呀,有什么好打听的!你这小蹄子怎的还向我打听呢?”朝烟往地上一蹬,秋千又重重摇起来。架子已经老了,朝烟也大了,小时就扎在这里的杆子吱呀吱呀地响。 午后小憩,朝烟睡在书房的小榻上。 睡前孟婆婆问她晚膳前会不会再出门了,要不要给她拿出门的衣裳。 朝烟想着自己该等罗川回来回话,便告诉孟婆婆自己今日就在家里,谁知道却白日做了个梦,害得她改了个主意。 许是秋千上在想自己将来嫁人的事,想了些汴京城中的儿郎,梦也梦到了此事。两情缱绻,相拥相暖,她贴在一位郎君的怀里,与他讲着儿女情长的话。 刚醒来的朝烟并不记得梦里那个跟自己依偎的郎君到底是谁,只模模糊糊记得梦到的是这么件事。等醒了有一会儿,在擦脸的时候,看着盆里头映着她影子的水,忽然想起来梦里自己管那位郎君叫什么。 想起那个称谓,让她惊异,又让她心中一紧。两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带着女儿家的娇憨与情意,不似她,可梦中那人又分明就是她。她明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明明只见过他几回,明明从前从来不曾梦见过他...... 那盆水还在她的脸下,帕子还在孟婆婆的手上,帕子上没被全然拧干的水还没滴下,就这样短短的一瞬,她心里闪过的事实在太多。再抬起脸来,看见孟婆婆,她道:“婆婆,我一会儿要出门。” 孟婆婆愣了愣,问她:“姐儿要去哪里?” 朝烟却不晓得了。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出去? 只不过是方才心神有了点荡漾,萌生了出去一趟的念头罢了。真坐到了轿子里头,她才总算想好:“去马行街。” 天儿已经暖了多时了,但偶尔吹起的风,还是容易伤身。 朝烟此时出门当然不必再拿着手炉,不过厚的外衣还是得带上一件,省得晚间回来时着凉。秦桑手里捧着外衣,走在暖轿外头,看着街上有人在弄巧影戏,走近了轿子和朝烟讲:“姐儿,这里演着戏呢,咱们一会儿来看?” “一会儿兴许就没了。” 暖轿帘子厚重,从头遮到尾,朝烟只能隔着帘子同她说话:“我们本来就是去马行街的,你要看百戏,不如到那里去看。马行街比这里热闹多了。” 秦桑于是问:“姐儿,我们这是去马行街做什么呢?” 朝烟低头看自己手里绞着的帕子:“去…去看百戏。” 秦桑便笑了。她几日不曾出门凑过热闹了,心里早就发痒,原来今日姐儿也是出门来看戏的。“真是心有灵犀!”她想。 到了马行街,下了轿子,照旧,先给轿夫一点茶钱,叫他们去把轿子停好,再顾自己吃茶去。 马行街上的瓦子多半都已经开了门,此时虽然不及夜里热闹,但瓦子内已有乐声响起。 “姐儿,这家瓦子是马行街上最大的,里头有莲花棚,王颜喜在里头讲小说呢!”秦桑想拉着朝烟进去。 朝烟默默地摸出了几颗银锞子,悄悄在她耳边说:“我其实不是来看百戏的。” “?”秦桑眨眨眼,“姐儿?” “不过是骗骗那两个轿夫。现在他们走了,我想叫你帮我办件事。” “?” “那家许大官人开的小货行,你还记得么?” “记得。” 朝烟手里还是攥着帕子,欲言又止了一番,再跟秦桑强调:“此事我叫谁去问都不放心,只有我自个儿带着你出来才好。你可不许跟人说出去。” 秦桑手里还捧着朝烟的厚外衣,不然她也想挠挠脑袋:“姐儿,你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朝烟斜眼看看两旁,没人能听着她们说话,才道:“你拿着这点碎钱,去那家小货行里头找个伙计打听打听,问问他家主人今年几岁了,再问问,再……”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叹口气:“罢了罢了,算了……你还是别去了!” 秦桑果然没有闻音知雅意的本事,还不太明白:“姐儿,你要去问谁的年岁?” 朝烟已经两颊起了红云,手上开始拉扯那块可怜的帕子,撇撇嘴:“还是不要去问了。你…走,我们看百戏去,就当我没同你说过方才那句话!走,走,去莲花棚去!” “哦!” 秦桑又笑起来。她只想着去瓦子里看戏,看姐儿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再问姐儿适才心里的那点心思。 只害得朝烟看戏也看得不舒坦,台上讲小说的王颜喜说得起劲,她压根儿没听进去多少,看着棚子里外的人进进出出,心里一直打着鼓。 很想知道一件事,但又不敢叫人问,也不怎么敢去知道。 看完一出小说,朝烟便带着秦桑回府去了。 两个轿夫觉得奇怪:平日里二娘子一出门便是小半日,今日怎的才半个时辰就要回了。 没人晓得朝烟因拿不定主意而烦恼的心,只看着朝烟把她的帕子都要扯烂了。 回到府上,罗川已经等了多时了。 朝烟问他:“可打听得了?” 罗川便一一讲来:“问了个闻喜宴当日在琼林苑洒扫的汉子,说是见过一个姓司马的新进士。那日进士们众多,他本也记不得谁是哪个,只这位姓司马的与别的进士不同。” “怎的?是容貌有出众处?” “不不。姐儿知道,闻喜宴是官家御赐给新科进士的喜宴,不仅赐宴,也会赐花。进士老爷们每个都是头上戴着御赐簪花的,独独这位司马老爷不戴花,说生性不喜奢靡。还是另几位告诉他,御赐之意不可违,他才把花簪上。因这许多新进士里,人人都是满身喜庆,他是独一份的衣着简单,那洒扫的汉子便也记住了。” “哦!”朝烟听着,又把抄录来的名目拿出来看。翻遍了,新榜的进士里只有一个姓司马的。那罗川问来的这人,大抵就是父亲提起的司马光了。 她原本叫罗川去问,也没想过真能问来什么,毕竟进士人数众多,琼林苑的人哪能分得清谁是哪个。不想竟能问到簪花的事,叫她心里对这司马光有了点评判。 不戴簪花,不喜奢靡么。 她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珠翠,再摸摸头面上一颗能抵京郊一处庄子的宝玉,摇了摇头。 父亲给她挑的这个人,定是与她合不来的呢! 虽说进士之中多有寒窗出身的,她也佩服那些儒士们的孔颜之乐,可就连在闻喜宴上都如此俭朴,想来该是个看不惯金银华靡的人,而她偏偏又是个离不了红袍绿意的俗气人。 便是区区一朵簪花的小事,司马光这个名字已然在她心里消失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0节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光典取自司马光《训俭示康》一文: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 第28章 老妇 去过宫里福康公主的满月会后,李诀总算与朝烟说出了心里的打算。 “爹爹给你瞧中了一位郎君,想安排你与他相看。” 朝烟便问:“是哪个?” 李诀直言:“便是新科进士司马光。” 朝烟于是娇声说道:“爹爹,女儿没有什么嫁人的心思。爹爹可别说这些了,女儿不乐意去相看。” 虽是娇憨烂漫,但语气又坚决,是已然有了决定的模样。 朝烟不好跟李诀说起她叫人去打听司马光的事,只能婉言自己并不想嫁人。 李诀其实也不过是在榜下看人捉婿才有了给朝烟觅婿的心思,女儿坚决这样说,他当她是羞涩,也不再把这事说下去。原本做的那些安排只好作罢,当作没有过此事。 朝烟毕竟才满十五,像她这样的出身,留到十七八再嫁的不在少数,不急于这一时。 等过了朝云四月廿三的生辰,已经算是夏日。 姜五娘捧着一盆子的冰果子到了入芸阁,与朝烟一同分吃,边吃边说着:“昨日你哥哥新给我寄来的信中说,叫我多与你一道出门玩呢。” 朝烟凝眉:“哥哥来信了?怎么我不知道?” “他是寄给我的,门房自然直接送到我那里去了,要你知道做什么?” “啊?哥哥只给你寄了信么?” “嗯。”姜五娘得意地笑,“我与他是夫妻,你与他只是兄妹,他当然同我亲一些。” “嘿!你与我哥哥才不是夫妻呢!我哥哥和王娘子才是夫妻。”朝烟照旧损她,“哥哥信里还说了什么?” 姜五娘白白眼:“想知道你哥哥说了什么?那你求我。” 朝烟也白白眼:“才不求你。我知不知道又没有什么所谓,以后哥哥给王娘子写信,我去问王娘子去。” 姜五娘便笑:“好好,你有你亲嫂嫂。不过上回可是你教我把你亲嫂嫂说的话给记下来的,我整整写了一满本,都给你哥哥寄过去了。你是挑拨你兄嫂的大佞臣,你且看你嫂嫂将来乐不乐意同你说话吧!” 朝烟说不过她,给她剥了一颗果子,直接塞进她嘴里:“看堵不堵得上你的伶牙俐齿!” 姜五娘舌头把果子卷进去,又吐口冷气出来,哈哈地说:“冰果子吃起来就是痛快。这还不到五月呢,天怎的就这么热了,直要把人热死!得想个法子消消暑呢!” 朝烟就叫燕草去拿扇子来。姜五娘拦着:“扇子哪里管用,日头又不能扇走。” “已吃着冰果子了,你又不要扇子,还能怎么消暑呢?”朝烟身边有秦桑懒懒地扇风,自己也懒懒地问姜五娘。 姜五娘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原来她是来说要和朝烟出门玩玩的事,却被她绕了一圈,总算讲回来。“不如我们去龙津桥外的清风楼?东京人最好的消暑之地,里头吃杯凉酒去?” 朝烟思索一番,也有自己的主意。 她想起去岁夏日在山子茶坊消暑时遇见许衷的事。那时,她还不晓得山子茶坊就是许衷的产业。如今姜五娘提起去清风楼,她垂眸道:“那不如,我们去仙洞仙桥那里吧?” “山子茶坊?也行呢!”姜五娘只想出门避暑,清风楼与山子茶坊都行,她无所谓究竟去哪。不过,“王娘子那里可要你去说,不然不放我出门呢!” 是朝烟去说,王娘子不会不让姜五娘出门。只是王娘子本就想和朝烟多亲近亲近,眼瞧着朝烟说起出去的事,便问:“二姐儿是要去哪里?不如我也一同去?” 朝烟早料到了王娘子会这样问,她不喜欢王娘子的性子,也不想和王娘子一起出去,信口胡言:“是去颜家的词会,颜家的六娘给我下了帖子,今日去的每个都要作首词,颜六娘说,要编本词集出来的。” 王娘子是个只认了字,却没读过什么书的人,诗词于她而言都是天上文字,背都背不了几首,哪里会作。朝烟这样讲,就是要打消了王娘子跟着去的念头。果然,此言一出,王娘子立马改口:“那你们去吧,我在府上还有些事,不和你们同道了。” 她看看姜五娘,想着:原来姜氏竟然还会作诗词呢!难怪郎君喜欢她。 这是朝烟今年第三回 去山子茶坊了。前两回去时,天都还不算热,故而喝茶只是在楼上雅间。今朝避暑去,故而到了内厢的仙桥边上。 今日的日头比前几日都大,来避暑的人便也比前几日多多了。小二与茶博士往里忙外,来不及接待进进出出的客人,是一位老妇人带着两人走进去。 朝烟看看这大嫂的样貌,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大嫂奇怪:“娘子在瞧什么?” 不是东京口音。 “大嫂莫怪,是我瞧大嫂面熟呢。”朝烟仔细地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大嫂,又是在哪里听过她的口音? 她这样一说,大嫂也觉得:“是呢!我瞧着娘子也面善,像是在哪里说过话。” 朝烟凝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问她:“大嫂,你是不是忻州人?” “呀!娘子怎么知道的?……啊呀呀!是你呀娘子!”大嫂眼睛发亮,伸手拉住了朝烟的袖子,“娘子,哎哟!竟然还能再遇上你!真是天意!” 这位让朝烟觉得面熟的大嫂,便是去岁交年日上门打夜胡的那个。 那晚寒凉,朝烟眼瞧着她们几个老妇人为躲地震逃难而来,衣着单薄,满脸饥瘦,十分可怜,就叫人给她们拿了钱和饭,又给她们指了去马行街的路。当时她想着,马行街商铺多,富户也多,这几位大嫂到马行街来,能寻到的出路肯定比州桥投西大街这一块儿的多。 不想转眼间快五个月,再次相见时,大嫂已经穿着山子茶坊帮工的衣裳了。相比当时,大嫂衣裙干净了,头面清爽了,也不再是那一副瘦削的样貌,脸上眼里都有着光彩,看不出逃荒的样子。 也难怪朝烟没一下子认出来,大嫂的模样确确实实有了大不同。 她拉着朝烟不肯放手,又出声叫着不远处另一位在端茶水的老妇,唤她过来,也见过朝烟。 同样是那日上门打夜胡的人。 两个老妇人说着就要给朝烟跪下。 “大嫂们万万使不得!呀,这是做什么!”朝烟拦不住她们给自己磕头。 周遭的客人和小二们都转眼看过来,也有人窃窃地谈论着这里的事。 正在仙洞边与伙计们说事的,还有许衷身边平西小哥,便是去岁给朝烟送伞的那个。 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便也出来瞧两眼,不想却看见了朝烟。颇有几分意外,也有些惊喜。 他留心听了两句,与伙计们交代了一声,从侧门悄悄走了。 被许多人看着,朝烟总有些不自在,和姜五娘一人扶一个,两边尴尬地牵扯着。老妇人从前是干农活的,气力不小,块头也不小。吃了几个月的饱饭,把原先丢掉的力气都养回来了,根本不是她们两个常年不事农务的娘子能轻易拉得动的。 老妇道:“若是没有当日娘子指路,怕俺们几个老婆子在年前就要饿死了。亏得有娘子在,好让我们找到了马行街,又遇上了肯收留我们的恩公。恩公给了我们一份茶坊里的差事,让我们好靠自己的气力挣钱,这才能好好活到今日!” 头磕得太实在,朝烟心生惭愧:自己不过是给她们说了句“不妨到马行街去”,哪里就能受得起这几个响头。托着老妇的袖子,硬生生把她们从地上拉起来,赧赧而言:“大嫂们不必如此,区区当日一言之功,当不起大嫂们跪拜的。” “俺们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娘子与恩公的大恩大德!”老妇人都是实诚人,不会说什么体面话,口中讲的都是从心之言,虽不算雅,胜在真心。这几月在茶坊里做活,早就把“俺们”这样的土话丢掉了,可在不知不觉的真心话中,却又说了出来。听得朝烟都鼻头发酸。 尽管,大嫂们把她与那位“恩公”一并讲,听起来总是有些奇怪。朝烟心里过了过,问她们:“收留你们的恩公,是这家店的主人吗?” “是,是,正是这里的主人许大官人!” 于是两位大嫂一人一句地把除夕夜在马行街敲开许家的门的事同朝烟细细讲了,又说了许大官人给她们安排差事,带她们到茶坊里来的事。 朝烟又问:“哦,许大官人原来就住在马行街么?” 老妇又不知道朝烟原来和许衷认识,只道她是无心一问,自己也无心一答:“是,是。恩公家就在马行街边上,在鹅梨巷里。” 几人说话间,店小二却过来:“两位嫂子,便是遇见了认得的客人,也该请客人先落座呀!” 老妇才想起朝烟是来吃茶的,于是道了两句不是,要带着朝烟和姜五娘上楼去坐雅座。 “大嫂,我们去仙洞那里坐就行了。” “哦好好!娘子且往这里走。” 第29章 缘分 朝烟和姜五娘到了座上,叫了未点过的茶团和茶具。 茶团原原本本地,需得两人自己动手来做。 三个茶博士先先后后把十二件茶具,也就是“十二先生”,端上桌来。 姜五娘问:“怎么?今儿有兴致自己点茶?” 朝烟微微笑:“一直都有兴致的。诶?你怎么不动手?” 她自己已经把小石磨转了几圈了,看着姜五娘,却发觉她一点儿都没动。茶团还放在茶培笼里,茶碾也还搁置在架子上。 “你难道不知道?”姜五娘手肘撑着脑袋,看着朝烟上下忙活。 “知道什么?” “我压根儿就不会点茶。” “?”朝烟手里动作一滞,凝眉,“你方才怎么不说?”于是又拦茶博士,“茶博士,撤一套茶具下去,再换上点好的茶。” 姜五娘挥挥手:“哎哎,不必撤了。我学着你做就好了。” “嚯。”朝烟低头看看,自己磨的茶并不算太好,但总也还算过得去,“那我把这些倒了,从头开始教你?” “行。” 朝烟便自磨茶开始,一点点讲给姜五娘听。怎样下手,怎样控制力道,要磨多久,说得细致。 哪知姜五娘并不领情:“不用什么都讲,我兴许一辈子也就做这么一回。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眼睛看着就行。” “哦,随你。” 反正朝烟也讲不清楚。 东京的百姓人家里尚且没分着冰,而山子茶坊仙桥下的流水之中已经摆放了冰块。流水潺潺,带着冷意也回流其中,仙雾和凉意一块儿漫上来,把姜五娘埋怨了几日的燥热都洗净。 朝烟则盯着火炉上的茶汤。侯汤是最难的,若是热水不熟,一会儿冲茶沫的时候,沫子就会浮起来。而若是热汤过熟,茶又会沉下去,总之都不是好样状。 五娘不如她专心,问起之前的事:“刚刚那几个大嫂,是你认识的?” “嗯。交年夜时到我家来打夜胡的,我见她们逃地震而来,在东京也可怜,就叫她们到马行街去打夜胡,比在我们那里能讨到的钱财更多。” “哦,原是这样。那她们也算得了造化了,能到山子茶坊来帮工。” 姜五娘也瞥一眼烧着的水。看着那水在冒泡泡,她想提壶冲茶,却不见朝烟有所动,只好再等等。往水上吹了口气,看那几个泡泡起来又破灭,也是无聊,又说:“也就是说,是你提点她们,叫她们到马行街来讨生路。而她们刚刚好敲到了许大官人的门,许大官人发了善心,就安排她们到他自己的茶坊里做工了。” 朝烟抬起眼来:“大抵就是这样。” “真是造化!也是缘分。” 缘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1节 朝烟心里想:的确是蛮有缘分的呢! “五娘。” ‘嗯?’ “你不是很会认人么?那你认人时,能不能报出那人的年岁、家室呢?” 姜五娘察觉到什么,眼神盯紧朝烟,像是质问:“咦?你想问谁的年岁家室?” “没什么。没谁。好了好了,专心盯着汤水,快好了!” “小朝烟,你心里有事呢!”五娘嘿嘿地笑。 “没事。”朝烟低下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水像是永远烧不到朝烟像要的那一刻。每一簇文火都在她眼下跳动,似是能听见火苗的声音。姜五娘坐在她对面,装作不经意:“啊呀,遍东京城,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的奇才了。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统统能说出他生辰八字,也能报出他家门几口呢!” 诱着朝烟去问。 接着使坏:“我说的,可比算命的都准呢!” 朝烟撇她,手握着水炉把上的布,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放下去。 “无论打听谁,问我就对了。” 朝烟打断她:“我看水差不多了,咱们冲茶吧。” 适才磨好的茶膏已经搁置多时了,朝烟提起水壶,把热汤冲进茶膏里,再一边用茶筅击拂膏体,令水能全然冲开茶膏。 茶筅搅拌下,茶沫渐渐泛起来。 姜五娘看看自己手里的,再看看朝烟手里的,纳闷:“怎的你的茶颜色这么漂亮,我的却像没冲开似的?” “你用点力,不要轻飘飘的。” “哦。” 于是手上加力,打得像是茶筅与茶膏有仇,一拳一脚都到了肉。 “五娘呀。”朝烟手上并不停下动作,却又支支吾吾开口。 “怎的?你今天怪怪的呢。” “你真的谁的年岁、家室都知道?” “真的。只要你说出名字,只要不是什么市井泼皮,只要稍有家财或是功名,我就都知道。且说来,你要问谁。” “……那我们先说定,我问了,你不许与旁人说出去。” “我只与你哥哥说。” “那就不说了。” “或者你求求我,我就不和旁人讲。” “不说了。”朝烟撇嘴。 “好好好,你就说,是要问谁?我不与你哥哥讲,我把这事藏在心里,当你没问过。”姜五娘从来都以听人闲事为乐,有朝烟的事,她定是要来掺合一耳朵的。 唉……朝烟心有万千纠缠,怎的也难以开口。两个字在嘴边绕了几圈也吐不出来,还得靠闭着眼睛才得来不易的破釜沉舟之心——“许衷”。 她想问姜五娘,许衷今年几岁了,又有没有娶过亲。 她告诉自己,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与许衷有缘分罢了。有缘之人,问一句,也属常事吧。第一回 见到许衷时,就觉得自己同他是有缘人,后来又见面许多回,更是有忻州妇人之事佐证,足见她与许衷的的确确是有些缘的。 问一句年岁,只是问一句年岁而已,她终究还是问出来了。 可惜她轻轻的两个字被姜五娘的叫嚷打断。 “啊唷!”姜五娘手里的茶盏因她手上茶筅的大力而倾倒,茶沫伴着打出的茶汤飞溅起来,几滴沾上了她的脸,烫人的汤汁激起几点红印。姜五娘不怎么怕疼,却心疼自己的新衣裳。当然,脸都被茶汤袭击,衣裳自然逃不过。茶汤洇湿了一片,又留沫子在锦绣之上,突兀而碍眼。 朝烟一下站了起来,不管自己方才在说什么,总之是五娘要紧。 “你伤着了么?有事么?” “小事小事,不必在意。” 姜五娘说着,随即抹了一把脸,把脸上沾着的茶沫子拂了下来。 小二听见动静,匆匆赶来:“客官可伤着了?” “不曾。” “客官没事就好。客官这衣裳洇湿了,要不要同去隔间清理清理?” “喔,好。” 衣裳贵,此时不清理掉茶渍,等回府再去弄便来不及了。姜五娘随着小二走了,回头与朝烟道:“你要问的,等我回来时再问,我记着呢!” 朝烟看着她走远,叹了声气,回过神来坐下。 刚坐下,又猛然站了起来。 “许…许大官人!” 看着对面忽然出现的人,她低呼。 许衷就这样含笑着立在茶案的另一边,她根本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吓着你了么?”许衷声音低沉而轻柔,把朝烟过分浮躁的心安抚下来。 她摇摇头,不解地问:“大官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原是来茶坊瞧一瞧的,看见你在这里,就想过来与你说几句话。见你与人在讲话,便没有当即过来。” “哦!”是她和姜五娘一直不曾察觉到仙桥另一侧坐着的许衷。 他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茶也都喝了一盏。 许衷并不客套,这里本是他的地方,直接便问她:“我能坐在这里吗?” “自然可以。”朝烟心在打鼓,面上还要装作风平浪静,实在也是难的,赶紧坐下,把头低了。 原本不脸红的。是她见着了许衷,就想起自己前些天做的那个梦。 她依在梦里那个“羡真”的怀里,与他低声细语地说话。 羞死个人!怎么好见到他!可偏偏又想见到他! 他怎的会在这里呢?他坐在这里,要同我说什么呢?我该同他说什么呢? 朝烟脑子浑沌沌的,忽地不灵光了。 偏偏许衷忒从容,坐下之后,见着这侧的茶案上有不少茶汤,拿着一边摆放的在十二先生中被称作“司职方”的方巾,把茶案不动声色地擦拭了一遍。 终于,他说话了:“娘子是来避暑的?” “嗯?”朝烟抬眼瞧他,“哦,正是。方才那个是我家里人,她喊了几天的天热,我就同她过来喝喝茶。” “那想来我这里的茶味道该是不差的?” 朝烟摇摇头:“此处的茶是极妙的,想来也是大官人经营得当。” 许衷却笑了:“何谈什么经营,茶团是底下人挑的,茶汤也是茶博士冲的……娘子上回令人送来的春牛很别致,我已经收好了,还不曾谢过娘子。” 呀!朝烟手里又攥紧方巾了。不是正在讲茶么,怎的忽然提起春牛来了!几个月前的事,如何还要提起呢?可别提了,可别再讲,收着就收着,说出来做什么!她心里一下子冒出许许多多话,可一句都不能说出来。酝酿到了嘴里,只剩下:“本是我该谢大官人当日解围之情。叫人送了春牛去,也不成敬意。” “娘子客气了。” 朝烟心里有事,就不曾察觉眼前之人不言不语间竟在点茶。姜五娘做剩的那些东西都摊在茶案上呢,许衷收拾了一番,用余下的茶膏和热汤又冲调起来,茶筅在他手中搅动,打出鲜白的茶沫,茗汤飘香。 第30章 朋友 许衷点的茶可比朝烟点的好看多了,他见朝烟的茶盏空了,便把自己点的往朝烟盏里倒。 朝烟全然没想到这是许衷自己点的,神志不太清楚,以为这是桌上原本就放着的。喝进口中,觉得味道似是更清冽些,仍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娘子原来知道……” 许衷并不喝茶,他看着朝烟轻抿着自己点好的茶,神色中满是惬意。 朝烟倒是没他这样轻松:“什么?” “知道我是山子茶坊的主人。” “哦?哦!”朝烟把茶盏放下,“嗯,我知道。” 许衷笑了。朝烟的局促都被他看在眼里。 生意做久了,也做得大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不错的。朝烟的一点小心思,他只消看一眼就能明白个八成。 他淡然于此,却想逗逗她:“那娘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如何得知?……”朝烟沉默。她要想想,从何得知?哦!是她先前问过姜五娘,然后姜五娘告诉她,小货行和山子茶坊都是他的产业。 不等她回答,许衷又笑了:“娘子与人打听过我。” 这这这......朝烟眼睛一下子直了,愣愣地看着许衷。 他,他怎的知道的? 先先后后地,朝烟已经跟不少人打听过他的事了!之前去兰仙关扑场之后,她装作无意地问过李莫惜“这家店的主人是谁”,而后,她又数次派罗川到马行街来,无论是到小货行送小春牛,还是随便指派他做点什么,她都会“随口”问一句是否瞧见小货行主人在那里。 但…但就算知道,怎的直接就这样说出来! 朝烟张张嘴,不晓得该说什么。玄天上帝,快教教我该怎么与他讲话! 不不,不止玄天上帝!三清祖师,孔圣人,释迦摩尼,谁能教我说话,我将来就在院子里挂你们谁的画像! 许衷忒坏,明晓得朝烟这小姑娘家已经羞赧到了极点,不仅点破了她和人打听他的事,还要更上一层楼:“其实娘子不必与其他人问我的事,若想知道,不妨亲自来问我。我同你讲的,总比旁人说的要准一些。” 他越说,朝烟的头就越低,快要落到茶盏里了,才拿起茶盏再喝一口。放下茶盏,里头的茶水已经空了,许衷便再给她倒上一杯。 眼见盏里又有了过半的茶汤,白而鲜亮,还冒着热气,朝烟才想起来,自己与姜五娘压根儿就没叫过成茶! 那这茶是哪里来的? 除了许衷刚点的,还能从哪里来? 原来,刚刚她低着头还在喊苍天时,这人已经不动声色把茶都做好了!原来先前喝的就是他点的! ……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2节 朝烟忽然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喝茶了。 此前每一次见到许衷,都在她不曾料想到的时候。譬如那个他送伞的雨天,譬如在关扑场,譬如在药铺。可今日见着他,却不是偶然。 她与姜五娘提起要来山子茶坊,就已经想着:会不会在这里遇见许衷呢? 可真遇见了许衷,她的嘴中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低声道:“大官人…大官人可别打笑我了。” 他的笑中,她瞧见了肆意,也瞧见了亲近。 许衷是个颇有风流的商人,朝烟早就知道了。他的长相其实并不在朝烟认定的“上佳”之列,太刚气,太硬,可却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说:“羡真。” “什么?” “娘子不必叫我什么‘大官人’,可以叫我的字,许羡真。” “唔。”朝烟只恨手里没一块能让她揉捏的帕子。 幸而许衷看见了走来的姜五娘,起身道:“娘子的朋友来了。” 朝烟于是也站起来,转身看见从不远处走来的五娘。 “娘子若有什么要问我的,二郎神生辰那日,我在二郎庙前等你。”许衷作了一揖,往另一边走了。 “诶?”怎么就这么走了?朝烟看姜五娘过来,又看他匆匆走开,怎么显得像他与她在私会,见不得人似的!不妙不妙! 姜五娘整理好衣裳回来,便瞧见原本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个陌生郎君,还在同朝烟说话。 走近了点看,发觉那郎君竟是山子茶坊的主人许衷。 许衷也看见她来了,让开了地方,又与朝烟道别走了。等她回到朝烟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人。 “那个是谁?”她问朝烟。 这是明知故问。她分明知道那个是许衷,可还要亲口听朝烟说。 凭姜五娘的判断,朝烟和许衷肯定有事! 朝烟支支吾吾:“一个朋友。” “喔?朋友?”姜五娘坐下,看见桌上的狼藉也被收拾干净,甚至自己的茶盏里有一杯已经点好的茶,正在飘香,揶揄她:“我倒不知道,你和东京巨富许大官人也成了朋友。” 同她说话,总比同许衷说话更放得开些。朝烟默默喝起了茶:“之前偶尔碰见过几回,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你知道的,这是他的店面,恰巧遇到了,就过来说几句话。” “哦,这么巧么。那这茶…也是他做的?” “嗯……” 姜五娘手里把玩着刚刚许衷用过的茶筅,拿茶筅的头指着朝烟,像在质问:“那么,方才我走之前,你要问我某人的家室和年岁,是不是也是许衷?” 是,当然是。 可朝烟才不说呢。 她想起方才许衷对她说的话:若要打听他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嗯…也才不要问他呢!总之,还是先不要同姜五娘讲了。 糊弄过去:“没有的事。你当我没说吧。吃茶,吃茶。” 姜五娘又追问了几句,怎奈何朝烟实在守口如瓶,但凡是关于许衷的,半句话都不肯再说给她听。 偏偏就是朝烟这种讳莫如深的姿态,让姜五娘断定朝烟和许衷之间不一般。 她打笑:“你和那许大官人,看起来倒也还算般配。我还知道他不少事情,要不你求求我,我就统统告诉你?” “吃茶吧你。”朝烟不搭理她的坏话。 也不知道许衷是不是故意惹朝烟期盼,他与朝烟私下约了二郎生辰,可二郎生辰却在六月廿四。数着日子,也还要近两个月。 朝烟遭遇了一回被许衷说破心思的尴尬,也不乐意再去山子茶坊或是哪里,特地凑上去为遇见他。 除却姜五娘,再没人知道她在山子茶坊遇见许衷的事,也没人晓得她天天躺在床上时想到的是什么。在等六月廿四么?在等再见么?她不肯说,没人猜得到。 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朝烟深觉自己可不该再这样下去了。许衷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令她反常这样久,她却偏偏不晓得许衷的反应。 他…他会想她么? 会么?那双风流的眼睛中,会有为她而生的柔情么? 她不晓得。 “不该再想这些了!”朝烟对自己说。 好在她还有管家的权,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自然也是能找到了。 家里巡视了一圈,到了大厨房,聚了厨房里的厨娘、厨子们过来,她便发觉:“嗯?怎的大厨房里只有你们几个了?我记得,不是还有几个年长的么?” 管事的厨子回禀:“娘子不知,年纪最大的那对老夫妻,都已经六十多了,年夜时一起去了。当日报给了姐儿身边的流霞姑娘,许是流霞姑娘觉得过年时说给姐儿听晦气,便没告知姐儿。” “哦!”朝烟思索,过年那夜报来下人的死讯确实不吉利,流霞不说也是正常。只问:“他们老两口的后事呢?是府上替他们操办的,还是他们本家接去办的?” “是本家把两人拖走办的,流霞姑娘给了十两银子,说他两人辛辛苦苦在府上做了十几年了。” “嗯,我晓得了。” 下人离世,给点赏钱是该的。虽说十两银子不少,可那两口子半辈子都在给她李家做饭,十两是该给出去。流霞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最是有分寸,朝烟放心。不过:“那么厨房里已经缺了几个月的人了?” “是缺了两个。不过这几个月厨房里不忙,我们几个也做的过来。” 朝烟摇头:“再做得过来,时常缺人也是不好的。” 吩咐罗川道:“你去牙市问问,可有无手艺好,又稳重的厨娘,请个两三个来。最好是要会做炒菜的,如今东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哪个家里都有一二做炒菜的厨子,就我家还没呢。上回做炒菜,竟要云儿身边的雪满来动手。你且按最好的月钱报给她们,定要选了好的人来。” 厨房管事的人抿抿唇。 罗川道是,就出门去了。 朝烟又进了厨房,去看里头的一应灶具。有些已经发旧,比她院子里的小厨房都不如。当即发了钱,让管事的人去换上一批。 流霞小声提醒道:“姐儿,给得多了。” 朝烟便也跟她小声说:“那便看看这管事的称不称职,多拿了钱办事,到时会不会把多出来的还回来。” 厨房管事的人又抿抿唇。他可不知道朝烟在与流霞说什么,掂量着钱的分量,算着这回能有多少流进自己的口袋。 李府不曾亏待过灶上的人,从前有什么小事儿,例如吞点买菜钱什么的,有人报给朝烟听,朝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过去了。管事的虽然也吞钱,胃口却不大。心底算了算,当即就与朝烟道:“娘子给得多了点儿,这两块银子,流霞姑娘且拿走吧。买点炊具,要不了这一大袋子。” 第31章 厨娘 罗川即日来回话:“寻到了一位颇有点名气的厨娘,要的月钱是汴京城最贵的,说是厨艺也冠东京。上一任主家通家赴外就任去了,她不曾跟去。” 朝烟问:“你可见过她?人生得端正吗?” “算是见过,只是没见着相貌。这位厨娘怪是讲究的,虽坐在牙市里,却带着帏帽,把脸遮住了。说话慢悠悠的,似也读过书。” “嚯。竟还有这样的厨娘。那现今她人呢?是跟着你回府里了,还是?” “她说自己有行李要收拾,五日后再过来。我已把定钱拿给牙市了。” “好的。” 朝烟倒是好奇,一位厨娘,怎的收拾个行李要五日?且等着五日之后她上门来,好叫朝烟看看这人长得什么模样。 翌日,朝烟便去了山光阁,告诉朝云:“我叫罗川去找了个会做炒菜的厨娘来。如今你的咽喉已然好了,想来等那厨娘来了,就好做炒菜给你吃。” 朝云望向门外:“雪满也会做呀。” “她是你贴身女使,不好常常下厨房的。沾染了烟火气,再过给你,可不好了。” “这有什么干系,雪满与厨房里的人都是人,本没有什么不同。” “可不能这么讲。”朝烟摸摸妹妹的脑袋,“此时还尚在自己家里,等你嫁了人,到了婆家去,要让婆家人晓得你的贴身女使竟然常常到厨房去做菜,可要笑话的。” “叫他们笑去。雪满手艺可好呢。” 朝云是个倔的,朝烟说服不了她,想着一会儿该去和雪满说,叫她别轻易到厨房去动手。 魏国夫人每次见到她们姐妹两个,都要嘱咐她们“年岁渐长,做事要注意体面,不可似小家风范”。 “姐姐,不说这些了。”朝云拉朝烟到书桌边,给她看自己新抄出来的诗集:“你看,我又抄了一本出塞诗。” 朝烟随手一翻,入眼的还是那些惨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字。实在太差。自幼时来,朝云这手字似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握不紧笔的小孩儿随手涂画也就这个模样了。 她凝眉,看了看这一页上,朝云抄的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首联两句,瞧见边上有朝云小字笺注“居延,现为元昊领地”。 而下两联的小注更多,尤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朝云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她的字本就飘然,笔画错落在纸上,当字小了,挤了,更看不清了。朝烟皱着眉头,也实在看不下去,只能看见最末的四个小字写了“千古壮观”。 想来朝云对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萧关也是心有向往的。 最不乐意读书、写字的云儿,却愿意一页一页地遍翻前代古籍,从诗集里找出那些喜欢的出塞诗,再一字一字地抄到抄本上,用细毫笔做下笺注。 她该是很喜欢的。朝烟看着妹妹,心里默默觉得可惜:无论云儿再怎么喜欢,此生也是无法亲身到那些边塞之地去的。且不说燕云十六州常处他国之手,就算西北都在大宋手中,朝云一个姑娘家,要想到那些地方去亲眼瞧一眼,也是难上加难。 何况以朝云的身份,本就是重臣之女,又是圣人表妹,将来余生,若非在东京城中度过,总也是在大名府、应天府、洛阳、长安等盛都重地,不会到那种荒凉的地方去。 再翻一页,翻到了王昌龄的《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笺注许多,是朝云考据的诗中地名。哪处在哪里、今属哪国都标得清清楚楚,想来下了一番功夫。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竟不还。 笺注“楼兰,旧称鄯善国,汉时与匈奴勾连,屡杀汉使。” 做得十分用心。 朝云道:“姐姐,你看出这一本与我之间做的那本有什么差别了吗?” 朝烟又翻了几页,给个定论:“你又精简了一轮。删去了些写得一般的,只留下最最精要的,又下了注。” “嗯!”朝云笑笑,既满意又得意,再说,“我还要再抄录,再翻古籍,再精简,直到编出现今最最好的出塞诗词集来,将来人人学出塞诗,看得都是我做的抄本。” “……”朝烟心里叹:原来妹妹的志愿之中还有这样一条,怪不得一直这样用功地抄诗! “好好。只是若要叫别人愿意看你做的抄本,首要的是,你该把字练好来呢!”朝烟指着抄本里头一个头尾不连的字,告诉她,“真书先练好,再去写潦草。你看看你这个字,草头在这里,底却飘到这里来了。若不是从小看你的字,谁又能看懂呢?” “喔。”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3节 朝云听惯了这种话。无论是谁,见到她的字,就都要说上两句。若是在别的事上,但凡有人说她不好,她是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的。可独独写字,她如何也无法辩驳。可她写不好就是写不好,就算再练十年,字也早就成型了。朝烟又不是没给她请过专教写字的师傅,她握笔、坐姿等等都是端正的,只是笔在她手上,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不听使唤。 她心里想着:要是能不用靠手写,只要像盖章那样印一下就能在纸上呈字的东西就好了! 不要像拓印、模勒那么麻烦,要方便的,要人人都用得上的,要字写得丑的人都能印出漂亮字的。 若是真有这样的东西,那么就算她的字再难看,也能用它印许许多多抄本,传到坊市之中,再传到后世,子子孙孙的人,想到出塞诗集,就想到她李朝云作注的。 此后,塞外的风光,与她便有了斩不断的关系。 第二日,门房给朝烟送来一封信。 朝烟一看,便觉得信纸用得讲究,墨也是极好的。她还道是哪位官眷写来的,打开一看,落款是“孙四娘”。 “孙四娘是哪个?”朝烟觉得奇怪。 燕草提醒她:“罗川说的那位厨娘,是不是就叫作孙四娘?” “哦!” 是的。 是那个罗川请的厨娘写来的信。 朝烟起了兴致——一位厨娘,怎的会给主家娘子写信? 她看到开头:“奴婢卑贱,庆幸,即日服侍左右。” “呀!竟真是读过书的!”她笑了,对燕草道:“你看看这孙四娘的字,真是不错。说话也得体。晓得进我家之前,先给我来一封信。” 此后的几句,都是如第一句这样的谦辞,没什么奇怪的。倒是最后一句,写着:“乞以四轿接取,庶成体面。” 朝烟拿着信,笑容僵了僵,把信纸拿给燕草看。 燕草过了一遍,同样是笑容凝在脸上:“姐儿,孙四娘想要您派个轿子去接她呢!” “嗯……” “姐儿,这…她不过是个厨娘,能答应她么?” “人家的话说得如此完满,说是‘庶成体面’,若是不派个轿子去,倒显得我们小气了。”朝烟再拿回信,反复看了几遍。“这样,我去问问父亲。派个轿子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是派个车子去也行。只是接个女子进门,怕别人说我家闲话呢。” 于是朝烟当晚去春晖阁着了李诀。 李诀同样觉得派轿子去接人没什么不妥,只是也顾及朝烟的思虑。毕竟李诀是个鳏夫,长久以来府里都没有主母。若是有个年轻娘子坐着李家的轿子从外头进门来,会招致闲言碎语。 朝烟便道:“要不,让轿夫把人抬到后门?不从前门走,少些人看见也好?” “不可。”李诀立刻否定,“若是从后门进来,再被人看见,更要说是我家行事偷摸。不如就让她停轿到正门,从正门进来。过一两天,我们遍请四邻过府,让那孙四娘烧一顿席面出来。四邻晓得了她是个厨娘,而又能全了孙氏要的体面。” “果然是爹爹思虑周全!” 朝烟随即吩咐人去安排布置了。 总算到了孙四娘进府的那一日。 朝烟还没起来,便有一顶小轿子停到了李府的正门口。罗川和流霞在门口等着她过来,遥遥地看见那轿子上戴着帏帽的小娘子娉娉袅袅地过来,罗川跟流霞咬耳朵:“你说,她会不会比你还漂亮?” 流霞一把推开他:“胡说个什么!” 罗川便嬉笑:“好好好,不胡说了,你最好看,你好看到我心里头去了!” 流霞给他一个白眼,不搭理他。 等孙四娘停了轿子,流霞便上去跟她相互见礼。 “孙娘子且随我来,二娘子不曾起来呢,我先带你去厨房认认厨房管事的。” 流霞淡淡说道。 她是宫里出来的,心底并不赞许朝烟派轿子接孙四娘的事。可主家就是主家,朝烟和李诀都同意,也轮不着她来唱反调。接了孙四娘进去就是。 只是等着孙四娘开口说话。她实在好奇这人是个什么模样,也好奇她说话是什么声音。 终于,听到她说:“多谢娘子。” 声音粗糙而寡淡,与她身上的干净衣裙和讲究的做派都不匹配。光听她说话,还以为她是个做农活的老妇。 孙四娘又是一个万福,接着道:“我带的行李东西有点多,还要劳娘子安排人拿进厨房里去。” 罗川便出来现眼:“我来拿就行了。” “多谢小哥。”孙四娘实在太多礼,罗川走上来,她就又对他行个礼,低声道,“只是怕小哥一个人拿不了。” “拿不了?”罗川笑了,“我一个大男人,还会拿不了你的行李?” 孙四娘就不言语了,只是转头看着随轿子远远跟来的五个汉子。那五个汉子,都是早间她自己喊的人,专门帮忙带她行李的。 五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扛满了袋子箱子,迟迟而吃力地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厨娘事迹参考于南宋笔记《江行杂录》 第32章 单子 朝烟醒来时,流霞正带着孙四娘守在门口,等着拜见。 孟婆婆给朝烟穿衣裳:“孙娘子已经等了半来个时辰了。” “嗯?”朝烟初醒,神志不清。 “孙娘子来了。” “哦!是她来了!嗯?等了半来个时辰了?她来得这么早?” 朝烟以为自己起得并不算晚,可人家孙娘子进了府等她都等了半来个时辰,看来起得比她早的大有人在。 孟婆婆接着讲:“孙娘子带了许许多多的行李来,已经安置到女使们住的后厢房去了。流霞本要先带她在厨房里认认人,她却说要先来拜见姐儿。” “我早知她是个有规矩的。阿呀,倒叫我难为情,人家是我家请来的,虽说是厨房的人,可毕竟…毕竟人家讲究礼数呢!快,快给我穿完衣裳,我先去见她去。” 孙四娘始终都等在朝烟的门外。 罗川帮忙扛行李去了,只是流霞带她过来。 流霞知道朝烟起来的时辰,想叫孙四娘去廊下坐坐,谁知她冷冷淡淡地说:“多谢娘子,只是我初事左右,本该先叩见主家娘子。未曾拜见,不敢坐下。” 于是孙四娘便在院子里站着,一站半个时辰,站到秦桑把朝烟的内室帘子掀开,燕草又来将门打开。朝烟徐徐从门里出来。 “见过李娘子。”孙四娘低低地蹲下,深深做了个万福。 朝烟鲜见人这样对自己行礼,看着就觉得她累,忙叫她起来。 孙四娘头戴帷帽,看不见相貌,可声音实在粗糙:“多谢娘子赐轿,四娘不甚感激,幸能服侍左右。” “孙娘子,你不必如此客气。既进了我府门,便是李府的人,不必事事讲究礼数周全。在我家,只要尽心竭力做事便好。你又是厨房的人,须得手艺时时精进,无须苛求其他。” “多谢娘子体贴。”孙四娘还是客气。 朝烟微微笑了。虽说这孙娘子礼数颇多,可听着她的话语,便晓得她是个忠直不阿的人。她虽说话冷冷淡淡,可在冷淡之中,也能见她之稳重。 只是还不晓得手艺如何。 罗川上回回禀时,说起牙市之人讲的话:这孙四娘的手艺实乃京城一绝,但凡吃过她的菜,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当然,牙市为了促成生意,定然是把人往好里说。不过罗川又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他既然有朝烟的吩咐在身,不把孙四娘的先后主家、四邻亲朋弄明白了,不问清楚她的究竟手艺、她的身世家财,怎么会放心把人往家里领呢? 朝烟放心罗川,而罗川又放心孙四娘,这才让朝烟与孙四娘能成今日主仆。 孙四娘头上戴着帷帽,朝烟瞧着别扭。也好奇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孙娘子,在府中并无外男,帷帽可摘下了。”她劝道。 “娘子既言,本是该摘下的。”孙四娘摸上了帽尾,“不过奴婢貌似无盐,怕惊恐贵人。” “无妨。天气渐热,戴着帷帽也不舒坦。” “是。” 孙四娘将头上帏帽缓缓摘下。 她的手触上帷帽上的面纱的一刹起,流霞的双眼便不曾离开过她的动作。 方才罗川与她打笑的那两句,流霞自然还记得。她也想看看,这位孙四娘的容貌如何,是真如她自述的“貌似无盐”,还是自谦之词。 朝烟亦然。她自从罗川那里得知了孙四娘在牙市之中也戴帷帽之时以来,不止一次想过这位娘子长成什么模样。 可当她掀起面纱时,朝烟确实意外了。 这是一位美人。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双眸微眯,便有风情徒生。 “……” 朝烟一时失语。 她见过许许多多的美人,却从未见过似孙四娘这样的…… 美则美矣,可惜,脸上却有长长的一道疤,从左眼上,直贯到鼻下。 这道疤并不鲜红,一看便知道有了年头。肉早就生好了,可新肉总比老皮肉更加显眼,无须细看,远瞧就能见到它把孙四娘的秀颜分成了两半。 完好如碧玉的右脸,和颇显狰狞的左脸。 怎的,怎的会有人的脸是这样呢…… 太过可惜! 孙四娘微微抬眼,看到朝烟怔神,便要把帷帽再戴上。 “奴婢貌丑,惊恐了贵人。” “不不。孙娘子…四娘,我不曾惊恐……”朝烟觉着,自己的反应也许会让孙四娘伤心。毕竟,哪个女人会想要这样一道疤呢!朝烟以己度人,实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忙道:“不必戴上,你生得十分好看呢。” 眼神瞟向流霞。 流霞心领意会:“是呀,孙娘子秀外惠中。” 孙四娘眼眸低垂,却也不再去戴帷帽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4节 朝烟于是转了话锋:“孙娘子,我与父亲商量了。因我家常年没有过新的厨娘,此次你进府上,便打算在后日办个简单的小宴,延请四邻一聚。便要你准备两桌简单的席面。若是行李安置妥当了,不妨先拟个单子来?” “是。”又是个大礼。 等流霞把孙四娘带离了入芸阁,秦桑睁大了眼,在朝烟身边绕了几圈。 孟婆婆瞪她,也嗔她:“秦桑,你又发什么佯疯!” “婆婆,你没瞧见么!那个孙四娘,怎么生得这样奇怪!” 朝烟拉着她的袖子:“别乱转了,也别乱说。我瞧着孙娘子原先生得脸是好看的,眉眼唇齿都端正,面目清秀。只是不晓得,好端端的女儿家,怎的脸上这么长的疤。” 秦桑点头:“是呀,就是这个奇怪!若没有那道疤,该是多美的一个娘子。” 朝烟瞧瞧秦桑,再瞧瞧一边的燕草,叹道:“若是没有疤,比你和燕草都好看。” “啊?”秦桑呼气,“那还是有道疤的好。原本府上的女使之中,是流霞姐姐最好看,我和燕草并称第二呢。若是她没疤,那我们不是要第三了?” “嗯?什么第一第二?谁给你们排的?”朝烟被秦桑逗笑了,“要说并称第二的,也是燕草和哥哥那里的纸儿,第三该是云儿那里的雁飞,再来便要排到云儿的胡琴,你顶多排第五。” 孟婆婆和燕草都知道朝烟这是在说笑,偏秦桑这小姑娘较真,非要说:“纸儿姐姐跟大哥儿去任地了,排不上她。雁飞就罢了,怎的胡琴也比我好看了?婆…不,燕草,你说,我和胡琴,究竟谁生得好看?是我还是她?” 燕草掩笑:“是胡琴。” 孟婆婆也克制笑意:“你没有胡琴灵秀呢。” 简单几句话,秦桑气了小半日。 晚膳的时候,朝烟悄悄给她剩了一碟的蛤蜊肉,拿到她那边去,才把秦桑的气给消了。 “姐儿!”秦桑闻着蛤蜊的香味,抿抿嘴,“我真的没有胡琴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朝烟坐到她身边,“燕草在内室准备洗漱的水呢,我偷偷过来的。早间不过是一句玩笑,你这小蹄子,怎的什么都往心里记呢?” “姐儿,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你与燕草都说我不及胡琴好看,可我却觉得我更好看。我想,你总是不会错的,那便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可别气了。看你气了一日,这可不好呢。” “嗯…不气了。”秦桑嘿嘿一笑,“姐儿,那我吃了?” “嗯。带来就是给你吃的。你晓得,我又不爱这种味道。” 而当朝烟洗漱完,流霞拿来了孙四娘拟好的菜单子。 “我以为午后就能送来呢,竟然到了晚上。” 流霞神情有些僵硬,手上的单子不知该不该拿给她。 “怎么了?” “姐儿,你看看吧。”还是把单子交给朝烟。 单子上第一道菜,是羊头签。 是朝云喜欢的菜,朝烟并不嗜好羊肉,但因妹妹喜欢,家中的厨房常常备着鲜杀羊腿、羊头。 家里也有会做羊头签的厨子,时常做给朝云吃。 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朝烟看着单子上的字,还是颇感意外。 “羊头签十份,合用羊头二十个” “葱齑十碟,合用青葱一百斤” 朝烟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自然不晓得饭菜的用量。 可再怎么不晓得,总也知道,十份羊头签无论如何都用不了二十个羊头。 一个羊头上能剃下来的肉是不少的,用猪油炸卷了做签子,少说也能做三五份,怎的这孙四娘拟的单子上,要两个羊头才能做一份了? 再说那葱齑,不过是佐羊肉的配菜。十碟而已,怎么就要一百斤青葱? 流霞纵然是宫里出来的,看了这单子,也觉得荒唐。她从孙四娘手里拿到单子的时候,便问过是不是写差了。可孙四娘笃定万分,说这就是她的菜单子。 流霞没什么办法,只好拿过来给朝烟看。 朝烟凝眉问她:“旁的厨娘做菜,也要用这许多菜肉么?” 流霞摇头:“并不见用这么多的。” “哦……” “姐儿,这单子可许么?” “……”朝烟想了想,拿笔从单子上去了两个口味过重的菜,把单子交还给她,“非不可许也。且让她按单子做吧,明天让人把菜、肉采买回来,好叫她施展施展身手。我家也不是用不起这些。只是我对她奇怪。后日她做菜的时候,叫厨房的人看一看她是怎么做的,再来告诉我。” 第33章 巨富 隔日午后,孙四娘正于厨房忙碌。流霞过来一趟,找了个人出去说话。 “你可见到孙娘子怎么做菜了吗?” 那厨房小哥点点头。 “你跟我说说?” 厨房小哥转头四顾一番,看周边都没人,才说:“姐姐,那孙娘子吓人呢!” “怎么个吓人法?” “脸上那么一道疤,看着都心慌呢!” “……我是在问你她做菜,与我说疤做什么?她是用手下厨,又不是用脸。” “哦哦!”小哥悻悻,“她做菜也有些吓人。姐姐不知,她可不用我们厨房里原有的锅盆,都用的是她自己带来的。我眼睛拙,看不出来她那黄黄的锅、白白的盆是什么。管事说,那都是金银做的。刀砧都精致极了,总之与我们寻常用的不一样。” “再有,便是她做羊头签。从早间她便开始准备这道菜了,二十个羊头堆在厨房里,她一个一个弄。坐在胡床上,拿着刀像拿着斧子,一刀下去,肉和骨头便分开了,手法相当不差。可每个羊头,她都只剃下来两块小小的脸肉。明明羊头上还有别的肉可以用,她却直接把羊头扔在地上。管事去问她,她说什么‘非贵人所食也’,说只有两块脸肉才最鲜嫩。” “羊头弄完,她再去弄葱。一百斤葱,有九成都是被她扔掉的。她先要把所有葱都除去须叶,再切为小段。葱段之中,再剥除大半外衣,只留芯条那一点点,拿酒和醋浸渍着,做了十碟。” 流霞回到入芸阁,把这些话如数回给朝烟。 并称:“姐儿,我去看了一眼,孙四娘用的锅盆的确皆为金银所制。而那些被她丢弃的羊头,被厨房的人捡去了。管事托我来问一句,这些羊头是否还要用?” 朝烟抿抿嘴:“孙四娘已经说了‘非贵人所食’,若还用,便是下了她的面子。你一会儿再替我跑一趟,跟管事的说,剩下的羊头不上席了,让他们下人们分食了吧。” “是。只是……姐儿…“流霞吞吞吐吐。 朝烟便问:“有什么要说的,无妨,尽管说来。” ”姐儿…奴婢觉得,这一顿宴,是否过于铺张?阿郎是台谏重臣,常以铺张弹劾大臣。若叫旁人晓得孙四娘做菜之用量,恐招致细说。” “哦!你也有此顾虑?”朝烟笑了。这话旁人说给她听都不太合适,倒是宫里出来、又正帮她操持中馈的流霞来讲最适宜。相较于流霞的愁容,朝烟则显得轻松:“我叫罗川去打听了一番,在汴京官宦人家,厨房用度是有极奢靡的。父亲大人官居御史中丞,节俭持家之名早已在外,便是偶尔享受一回,倒不见得就会被人指摘。” “可…可姐儿……” “不打紧的,你放心些。仅此一次罢了,孙四娘初入我家,恐怕这次也是为了张扬自身手艺。日后家常用膳,就不会这样了。况且如今上下在议论的都是户部员外郎潘若冲出言不逊之事,又有右司谏韩琦入言反对授葛怀敏莱州团练使一职,他们且有的忙呢。” “……是。”流霞低下眼眸出去了。 当夜的小宴,统共也就九个人,分了男女两席。 朝云不乐意出来见客,王娘子也抱病,李诀在主桌上招待着来的客人,朝烟则同来客的娘子们同桌而食。 送去的帖子上已经写明,此次小宴,李府新进了一位好手艺的厨娘。来客们都是四邻,平日见到了也会说上几句话,本就是熟络的,自然便聊起了孙四娘。 朝烟讲道:“听牙人讲,孙娘子的手艺冠东京,也不知是否夸大其词呢。” 一位娘子笑:“是不是夸大其词,一会儿菜来了,我们尝尝也就知道了。” 这边聊得都是家里的厨娘,厨娘的拿手菜等等,李诀那里便不同了。 因州桥头西大街这一块儿挤了许多的官员府邸,今晚来的都是当朝臣子。 李诀并不主张官员私下聚宴谈政,奈何几个朝官凑在一块儿,除了诗文和朝政,也无甚可谈的。这里几位,年少时候先先后后都中过进士,更有一位李诀的同年,是当年进士一甲第三名,文章写得很不错。可在朝中浮沉了几十年,再无少年郎谈诗论道的兴致,张口闭口就是说官家如何如何,范仲淹如何如何,吕夷简如何如何。 李诀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出言议论。在座之中,他是官阶最大的那个,身为台谏长官,手中也多有权柄。旁人自然对他多有奉承,他也只是点点头,吃吃茶。 等一道道菜上来,这对朝政的议论才停了。 李诀道:“新进来的厨娘烧得一手好菜,诸位且试试。” 他既发话,众人纷纷动筷子。 第一道大菜是当下最时新的羊头签,凡有门第的人家,厨房里总有几个会做羊头签的厨子。这道菜虽鲜美异常,但并不稀奇。葱齑也是必配的,大家都晓得吃法。 可当第一筷下去,众人便察觉出差别了。 这李府做的羊头签,味道当真是要比自家厨子做的好多了! 不腻不膻,入口酥而鲜嫩,配上特地调制的葱齑,让人欲罢不能。 一人一份,很快都见了底。 李诀自然也吃出这羊头签和平常羊头签的差别,心里感叹女儿这次的厨娘寻得不错。旁人也夸道:“贵府厨娘手艺了得!” 等一场晚宴结束,不仅羊头签,道道大菜都得了不少夸赞。 朝烟送走了同桌的几位娘子,与燕草赞叹:“这个孙四娘当真不错!桌上人人都夸她!我不爱吃荤腥的人,那羊头签也吃了大半。” 燕草笑道:“姐儿吃了一半就叫人撤下去,我还以为是姐儿不爱吃呢。” “不不,我是叫人拿去给秦桑了。她爱吃这个。” 燕草还是笑:“她什么都爱吃。” “早知孙四娘厨艺这样好,那份单子上我就不删去两个菜了。倒是要她多加一道炒羊肉。对了,我先前吩咐厨房,每样菜都要拿一份去山光阁,他们可拿去了?” “拿去了。三姐儿身边的韩婆婆方才也来说了,三姐儿吃了每样菜都说好。” “好,好。云儿喜欢就好。我家不常开宴,不好时常从外头请厨子来做菜。如今来了孙四娘,也能每日吃到好的滋味。” 就此,孙四娘便在李府留下了。 尽管流霞同朝烟说了孙娘子用菜太过浪费之事,朝烟也只笑道:“便让孙娘子用着那些菜吧。只是她平日弃掷的那些,叫厨房挑拣着再用。或是烧作下人饭菜,或是分发给流民,不然则再卖回到菜市去。不叫那些能用的菜肉都进了潲水桶里去便好。” 流霞应下,去到厨房。 见了管事的,把朝烟的话转述一遍,又去单独寻了孙四娘。 “孙娘子,恕奴之言,娘子往后做菜需得稍节俭些。这些时日,官家常被朝官劝谏借鉴用度。宫中的娘子们都少衣减食,我家家主身处台谏,可不能被别人抓住什么错处。” 孙四娘还是冷冷淡淡:“奴家知道了。只是奴家所做羹肴只为贵人食用,贵人之口金贵,若不挑剔用料,只怕有所不敬。”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5节 流霞张了张口,终也不再说什么。与孙四娘互相作福,回入芸阁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夏日悄然而至,轻罗小扇又扑流萤。 眼瞧着六月廿四愈来愈近,朝烟数次亲自出门,去了潘楼街往南的界身巷去挑选金银彩帛。 界身巷中,屋宇雄壮,门面广阔,店铺众多。车马拥路,到处都是挑拣衣衫翠锦的各家仕女,一出手便是成千上万。 朝烟的一应首饰珠宝,有一半都是在界身巷买来的。冬夏的衣衫罗缦,也有许多出自此处。成衣也好,量体裁衣也好,但凡是能想到、能说出来的样式,就没有在这里买不到的。 几次出门,除了自己做的车外,朝烟都另再安排了一辆小车,上头专放买来的东西。王娘子也同她一道来了一回,下手比朝烟更为阔绰,并大大方方地给姜五娘也买了不少首饰,还是朝烟劝着她:“嫂嫂,够了够了,不必一下买这么多。” 王娘子看着身后四五个小厮正装车的箱箧,摆头问:“这样便算多了吗?” 其实朝烟也可以不劝的,因她晓得,王娘子花的并不是李府的钱,而都是她自己的。 王娘子本家只是低阶武将,家中亲族庞大,她出嫁时陪嫁给她的产业并不多,本是不够她这般挥霍的。只是王娘子有个嫡亲妹妹嫁去了洛阳最最富的巨商韩家,两姐妹关系十分好,妹妹常常成箱成箱给王娘子寄来金银,箱子底又压着钱庄、铺子等的地契,把王娘子充实得如同大商了。 朝烟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买的也不算少,可比起王娘子来,倒是她勤俭持家。 “也不算太多,嫂嫂有喜欢的便买吧。” 她原本并不关心东京还是洛阳到底哪家最富,可王娘子叫她晓得了,豪富人家,就连亲戚都能连带着富起来。 都说洛阳虽繁重,其富庶却不及东京。 洛阳巨富尚且如此,东京巨富又该有多么豪阔呢? 许衷,他有多少家财? 他出手,是否也是这样毫无顾忌? 第34章 表妹 马行街许家,因州西灌口二郎生日将至,全家上上下下都热闹了起来。 正厅堂前,许家老太太梁氏正同一位少女说着话。 那少女年且十六,是粱氏幼弟的女儿,本为忻州人,因去岁岁末忻地震州而随着父母辗转到了东京。于东京住了小半年,时常到许家来探望粱氏。 梁氏慈爱地摸摸她的秀发:“明日二郎神生辰,二郎庙那里肯定热闹,你不妨去玩玩。” 少女撒娇:“姑母,彩儿初来乍到,可不熟悉东京城呢。” “你父亲把忻州的产业都卖了,如今举家搬迁,总是要熟悉的。明日便去走走,省得常常来陪我这么个无趣的老婆子。” “阿呀,姑母哪是无趣的老婆子!姑母和表哥,都是顶顶有趣的人。我听说,表哥在二郎庙那里也有一点产业?姑母怎么不叫表哥明日陪我去那里玩玩呢!” 梁氏微笑:“你还说不熟悉东京城,连你表哥在哪里有产业都清楚了。” 那少女便嘻嘻地笑:“不瞒姑母,彩儿来东京之后,无论进了哪一家店,我都问问主家是不是姓许。问了小半年,发觉东京街上如此多的店铺都是表哥经营的,才晓得表哥原来是当世范蠡呢。” 二郎庙在万胜门外一里许,从二十三夜起,已经搭起了乐棚彩灯。 后苑造作所与书艺局日里给官家呈献了二郎生日戏玩之物,多有球杖、弹弓、弋射之类。官家赏鉴后,再将这些御用之物同大傩戏的队列一道送出宣德楼,从御街游出,令中贵人挥洒在路边,百姓纷纷争夺。 抢到了御赐之物,便要回家供起来。还要宴请四邻,以伐自家好运。 教坊司也在东京城内搭建了不少露台乐棚,有艺人于上表演。越接近二郎庙之处,围看的百姓越多,唱戏的乐人也越多。但凡有人之处,便有锣鼓笙箫,有金银缠头,有欢声笑语。 卖小点果子的小经级背负着背篓,或是手提着篮子,沿街叫卖着:“水木瓜、凉水茘枝膏、卫州白桃、义塘甜瓜!” 就连旧宋门外的两家冰雪铺子也穿过东西整个汴京城,争相派人来庙前兜售生意,沙糖菉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都是用银器盛放,生怕自家的东西卖得比他家差一点儿。 一年之中,朝烟能看的百戏实在太多。 年初到岁末,自家摆席面也好,京城呈百戏也好,皇家赐金明池宴也好,只要想看个热闹,总能找着热闹去看。朝烟又恰恰是个最爱热闹的人,但凡有什么新鲜戏法,她便是起早落夜也要去赶上一场。 自小以来她便是这个性子,家里人都知道,也不曾阻拦过她。 东京百姓于二郎神生日有个争烧头炉香的旧俗,说是六月二十四的五更第一个在庙中烧香的,便能心想事成,求得一年好运。 为此提前七日,庙里的厢房都已经被人住满。宿在庙里,到了二十四的五更天,好比庙外人更早些起来,抢到第一炉香。 李莫惜尚未外出当官之时,曾有一年带着朝烟来抢过头香。早早叫人来厢房收拾下,给庙里捐了些香火钱,总算成为了第一个拜神像的。 那时朝烟年纪还小,不明白众人抢拜神像是为了什么。她只当自己是来赶一场热闹的,嘻嘻哈哈地守了半夜,与哥哥说说笑笑熬到五更,拜完后回府睡了一觉,再跟着哥哥复上街去,去看竿子戏,去看装鬼,去看相扑。 此时朝烟早已弄清楚了二郎神是什么,也知道拜二郎神的好处。若她有心,去与魏国夫人做个伴,自然也能再早上一天去二郎神庙,守着五更之时的到来。可今年二郎神生日,朝烟的心思却全不在此。二十三晚早早地就洗漱完,回屋子里睡觉了。 梦里似乎梦见了什么,朝烟笑了一夜。 醒来孟婆婆与她讲:“姐儿梦里高兴得很呢!是梦见什么了?” 朝烟却抿抿唇。不是她不说,是她也不记得了。 哪管梦见了什么,梦终归是梦,醒了也就没了。但这一日才刚刚开始,这六月二十四日,这二郎神的生日,总算是来了。 “姐儿,今儿要出门么?”孟婆婆又问。 “嗯。去把我之前在界身巷买的东西都拿来,让我挑挑今日的穿戴。” 原本想一早就出门的,谁知朝烟打扮起来,装扮好时已经将近午膳。 王娘子前几日患病,今日才刚好,听说朝烟到这个时辰还没出门,以为她今儿就不出去了,便来请她用午膳。 朝烟听了,匆忙地拉着秦桑便出了门去,叫下人去回禀王娘子,说她派来的人晚了一步,朝烟前脚已经出去了。王娘子只好作罢,又去找了姜五娘。 从州桥投西大街往西,出了郑门,再往北过桥,千辛万苦穿过人潮到了万胜门,才算挤到了二郎庙前。 一路过来,朝烟心里止不住地想着:那许羡真说今日会与我见面,可却没说什么时辰。会不会我今日来得晚了,他等不及,已经走了? 秦桑自然不会知道朝烟和许衷之间的事,只察觉朝烟心神不太安定,一遍遍地问“姐儿怎么了?” 怎么了?朝烟也说不上来。秦桑又问个不停,朝烟便在西浮桥头买了份细索凉粉,让她一路上吃着,省得再多问她,害她心思更加飘摇。 朝烟是大家女,不可边走路边吃,可秦桑从来无所谓。秦桑在一边吃着,果然不再追问朝烟怎么了。 伴着秦桑手里淡淡飘来的凉粉味,朝烟捏着手里的帕子走到了二郎庙门口。 到处都是人,哪里能一眼看得见什么许羡真。只看见到处都是飘着的人脑袋,从西边挤到东边,挤进庙里烧香的人太多,挤出庙外听教坊乐师奏笙歌的也太多。 一个红衣少女自朝烟面前穿行而过,夹带着一缕浓香。 秦桑把眼睛从自己的凉粉里抬起来,看着那走过的少女,对朝烟讲:“姐儿,那位娘子身上好香!实在太香了!我就没闻过这样好闻的香味!” 朝烟却用帕子轻轻挡住鼻子,嗔她:“什么没闻过,入芸阁的香不比她身上的好么?” 秦桑嘿嘿地笑:“家里的香都没这么浓。” “傻丫头,香可不是越浓越好的。她身上的香过浓了,配上一身红装,有点……” 朝烟停住了话语,目光追着那少女而去。 “嗯?姐儿?有点什么?”秦桑又问。 却没等到朝烟的回答。 她只看见,姐儿直直地看着少女所去的那一边,精心描的细蛾眉微微地蹙在一起,给清雅又娇嫩的檀晕面增了一丝愁绪。 姐儿怎么了?秦桑奇怪。她顺着朝烟的目光,往那里望去。 在人群之中,红衣少女实在过于显眼,口中喊着表哥,毫无顾忌地拉着一位郎君的袖子。 朝烟一路上都在想着今日来见许衷的事。 想着许衷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又会在哪里见到他。 今日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一路过来,少说也遇见了千余人。千余人中,皆不见他,便如未曾见任何一个。此时见到了他,却是她全然不曾料到过的情形。 倜傥郎君,身畔是明媚女郎。一青一红,一个面若桃花,一个眼眉如星。两人立于黎庶之中,似卓尔超群者,让人目无别处,只见其人。 “姐儿,你在看那两个人么?”秦桑在一边问着。 朝烟的耳边空空,嘈杂人声与秦桑的呼唤统统听不见了,只有目光遥遥,看着许衷。 第一次,在马行街。 第二次,在山子茶坊。 似有冥冥天意,李朝烟只要与许衷遇见,必然就会有眼神的交接。 当她看向他,他必然也会看向她。朝烟的目光像是一根细绳,随眼神伸展而去,拉着许衷的神思转向这里。 他也不必寻觅,只消一眼,就见到了朝烟。 薄妆淡抹,清韵朱蕊。分明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偏偏装扮地最清淡。可就是这样清淡的妆,实则也耗了她小半天的时光。看到她,许衷是惊喜的。 他自诩会拿捏人心,不过少女之心哪里能像揣度寻常人心那样揣测。当日相邀,他心里判定朝烟一定会来。然日久,这“一定”也有了些动摇。 此时见到她,那一点点动摇全然消散。 因为,她来了。 “表哥,你在看什么?” 拉着许衷袖子的那红衣少女,便是许衷的表妹梁明彩。 许衷这才想起来,今日自己身边,还跟着这么个小姑娘呢! 看看梁明彩,拉着自己的袖子,与自己举止亲昵。 再看朝烟,见到的只是她的背影。她转身进了二郎神庙之中,发髻高梳,步摇摇曳。 他无奈道:“在看我心仪的小娘子。” “啊!”梁明彩吓了一跳,立刻松开了拉着他袖子的手,退后两步,“是将来的表嫂吗!?” 许衷摇着头笑:“什么眉目都没有呢,可别乱说话污人清白。只是,我一会儿须得过去找她一趟。” “嗷嗷!是她看见我拉着你袖子了吗?那你可得与她说明白,我只是你表妹罢了,可没和你有什么瓜葛!” 第35章 武将 朝烟拉着秦桑,往二郎庙里头走。 秦桑看她脸色不好,还是问:“姐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朝烟拽着手帕,气鼓鼓说:“没什么。”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6节 “姐儿,你肯定有什么的。我..我看得出来。” “真没什么。” “姐儿要是没什么,我们挤在这里,你肯定笑眯眯的,再给我买一堆吃的。可,可姐儿现在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笑眯眯的。姐儿,有什么事,与我说说吧。” “真没什么。” “姐儿说假话。” “。”朝烟顿时立住,给她一个笑,手抓着帕子,拍秦桑的肩,“没有便是没有。你看,我不还是笑眯眯的吗?” 秦桑一愣:“喔。” “去,那边有卖冰雪元子的,你去买来吃吧。” “喔。姐儿不一块儿去?” “你去就是了。我在这里等你。” “好!”秦桑总算开怀。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朝烟的给的钱袋,掂量掂量,高高兴兴地往卖冰雪元子的小摊走去。 这里已经是庙的正门前,冰雪元子摊面前挤满了人,围了重重数圈。秦桑挪过去,只能在在外边一圈挤着。 朝烟立于原地,手里捏着帕子。两手拉拽,觉得不够,便把它揉起来,搓成一个球,再压扁。 玩了一会儿,抬眼看看秦桑,再随意转转目光,往四边看了一眼。 于是便瞧见了快步在人群中走来的许衷。 从她这里看去,能看得清许衷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在那冰雪元子铺的秦桑那儿。 眼瞧着他就要转头看向自己,朝烟立刻把头低下,不再与他相视。 直到他走近,朝烟还是低着脑袋。看见了他那双尖上镶宝石的鞋,也不用抬眼,就作了个礼:“大官人万福。” 许衷不说他话,开门见山:“娘子安好。娘子方才见了我,怎的转身就走?” 朝烟心里正烦恼着方才所见,他这样一问,倒是把她的羞赧都问走了。他直截了当,她也不再绕弯子:“大官人身边有位娘子呢。不知那位娘子是什么人?” “娘子以为呢?”许衷淡淡地笑。 怎么还能笑出来!朝烟心里骂他坏。猛地抬头瞪他,碎发附在眉前。 “我以为…”她只差哼出声来,“她难道是大官人的妻子?” 许衷的笑更甚,伸出手想帮朝烟别过那几缕碎发,手到了一半又觉得不妥,终是缩了回来,握拳抵在嘴边,把自己肆无忌惮的笑意给遮了。 “不是大官人的妻子吗?那是大官人的什么红颜知己,还是青梅竹马?” 目光如炬地紧盯着他,明明迫切想听个回话,偏偏装作随意问问的样子,语气清清淡淡,却难掩满脸都写着的两个大字——快说! 再不说,她就真得生气了。许衷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告诉她:“都不是。只是我一个表妹罢了,知道今日有庙会,缠着我叫我带她来逛。” “表妹?只是表妹?” “嗯,只是表妹。” “哦。”朝烟攥紧的帕子忽然松了松,“原来是大官人的亲戚,难怪举止亲昵。方才见着那小娘子,拉着大官人袖口不放呢。” 许衷就知道她在意的是这个。 “那是我舅舅的小女儿,从小娇惯长大的,性子像个小郎官,做事向来没什么分寸。娘子不必介怀。” “不必介怀?”朝烟撇撇嘴,“谁说我介怀了?我为什么要介怀?” “不然,娘子怎的方才生气了呢?还是吃味了?” “你!”这人忒坏!“没有!” 许衷眼中微光,看她气鼓鼓的,觉得十分灵动,接着逗她:“娘子若是吃味了,便也拉住羡真的袖口,算是补回来?” “!?”朝烟眉头皱起来,“大官人说什么胡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人群嘈杂,拿着摩侯罗的几个小孩从朝烟身后挤过,将朝烟往前推了个踉跄。脚下不稳,就要手里扶住什么。朝烟心里都没有思索,就一把伸手拉住了许衷原本便伸给她的袖子。 重重一拽,脚下总算是稳住了,可也把自己和许衷原本的那点距离拽没了。手中是他的一边衣袖,面前是许衷的衣领。许衷一只袖子被她拉着,另一只手迅速地来到她身后,在离她背一寸的地方停下。若是她再踉跄,他就能最快地扶稳她。 当她确确实实站稳了,这只手便也回到了他自己的身后。朝烟放开了他的那只袖子,退后一小步,尴尬地看着他。 “大官人…对不住。”情急之下,竟然拽了他一把…… 这有什么。许衷微笑:“娘子还是补回来了。” “什么?”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娘子此时可不生气了?” 朝烟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意思。 哦!刚才那小孩撞她之前,正好就在和他说拉袖口的事! 他怎么这样! 他看不出来她不太好意思说这些事吗? 他怎么一次次与她说这些,对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人太坏! 朝烟回他一句:“殊不知大官人不仅体貌闲丽,也口多微辞呢!” 看他听不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许衷展颜:“楚国大夫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诋毁宋玉,说他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希望楚王不要放他出入后宫。娘子以宋玉比我,倒是衷之‘荣幸’。” “你?你知道《登徒子好色赋》?”朝烟眨眨眼,“我以为你,你是经商的……”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经商之人,也须读书。衷熟读此篇,不仅知道这几句,更喜欢宋玉所说的后几句。” “什么?” 许衷不曾将自己的目光从她的眼眸中挪开。看着她,一句一句地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说到一半,他就能看见朝烟脸上有了红晕。 他哪里是在说宋玉的话,这分明就是在说她!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赞,他说得不急不缓,可她已经听得羞死了。说就说,看着她做什么! 从前从不知道,这看起来彬彬有礼的许衷,相识之后竟然也会这样讲话。 她道:“大官人别说了。” 许衷装没听见,接着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朝烟听不下去了,攥着手帕,半握了拳往许衷前胸一拍:“别说了别说了。” 许衷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可也只是带着她的手放回她身侧,并不久留。 “娘子当心手。”许衷道,“衷乃习武之人,娘子如是一击,容易伤了腕。” 他手心的热意还久久停在她的腕上,朝烟双颊更红。 许衷心里叹:看起来胆子大,原来这么怕羞。真是可爱极了。 他又听她问:“大官人是习武之人?你不是经商吗?” “哦?娘子没打听到过这事?” 朝烟未经思考就摇头:“没。” 转了个弯承认自己派人打听过他。醒悟时已经晚了,许衷已经笑道:“旁人说的总不如我告诉娘子的准,娘子若有问,衷必知无不言。不瞒娘子,衷先前习武,也中过武举,入过殿前司当差。只是前些年家严逝世,家中产业无人接手,衷才辞去了殿前司的差事,经手许家的生意。” “武举?你做过武将?” “是。” “你竟然做过武将!” 朝烟心中极为震撼! 因为此前,朝烟认为的习武的武将,都是蛮野粗鄙之人,哪里有像许衷这样潇洒而翩翩的郎君? 国朝重文而轻武久已成风,虽说武举与文举一般举行,也选出武艺良好者进入有司任职,可武举并不像文举那样受人瞩目,许多文人更是瞧不上一身鲁莽气的武举人,觉得他们不配与自己同朝为官。 朝烟虽不说,可是内心的最深处,也藏着对于武人的一分蔑视。因她自幼读的诗书礼乐都教导她以文治国之长处,告诉她武人因心无礼法而多会犯上作乱。当朝大权,全为文人所掌。军权也几乎尽在文人手中,乃至内臣手中。 许衷这样的人,竟然不止是个有文雅的大商,还是个进过殿前司的武将么! 但他虽会说胡话逗她,可种种事都有分寸,分明就不是个粗汉嘛。 “娘子,是瞧不上武将?” 许衷看她神色变化,沉着声音问她。 朝烟从他的话里,听见了一分落寞。 瞧不上?好像是的。 但是瞧不上武将,并不是瞧不上他。她点头,又摇头。 许衷紧紧蹙起了眉头。朝烟赶紧说:“不不。我不是瞧不上…瞧不上大官人。只是,只是…只是不太喜欢那些武人。大官人与他们不一样的。” “不一样?” “嗯。” “哪里不一样?” “大官人是个读书人,不是粗卤人。” “娘子想错了。” “嗯?” 许衷柔声告诉她:“武人并非全为粗卤人。衷于殿前司时,所结交的同僚好友,无不是读书识礼之人。文武之间,从来没什么边界。舞刀弄剑的,或许也是通晓诗书的,非只衷一人。” 第36章 外人 他柔声说着,讲道理给朝烟听。 朝烟想说些什么,却被突然闯入的秦桑打断。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7节 小丫头歪着脑袋,嘴里嚼着元子,手里捧着碗。 “咦?姐儿,这位大官人是什么人?” 朝烟被她吓了一跳,缓过劲来,告诉她:“这是许大官人,我的朋友。” 秦桑心想:朋友?姐儿的朋友,怎的我不认识?这许大官人到底哪位?什么时候过来的? 朝烟瞧她一眼,知道她心里一肚子疑问,便问她:“冰雪元子好吃么?” 秦桑立刻忘了心里原来在琢磨什么,点头:“好吃。” “那也去给我买一份来。” “啊?”秦桑瞪大了眼睛,望向自己刚挤出来的那一边。她方才挤着等买这一份冰雪元子,已经费了好大功夫,怎么还要去!“姐儿,那里人太多了!要不…要不我这份给姐儿吃?” 朝烟又不是真想吃,只是不想她打扰自己和许衷说话。 “快去买吧,你吃你的,给我买一份来,再去边上买个凉茶!” 秦桑走了。 被她一打断,方才朝烟心里想好的话,全都给忘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许衷接着讲:“娘子勿怪。世人多有武人粗卤的偏见,而衷地位贱鄙,无力转圜。只是娘子于衷而言非一般人,才要把这话说给娘子听。” “……”朝烟内心战战,直视他。 非一般人。他这样说,倒叫她后悔先前说的“不太喜欢那些武人”了! 他说,她于他非一般人! “大官人……” “娘子若不计较,可叫我许衷,或是羡真。” 非一般人都说出来了,便是把自己心意讲出来了一半。如此境地,再叫大官人,就太生疏了。 于是朝烟酝酿一番,总算克制羞涩,改口:“羡真兄。” 羡真兄。许衷忍俊不禁。 “朝烟妹妹。”他不甘示弱,“羡真就行了,不必带个兄。” 朝烟妹妹。李朝烟的脸一下子又红透了。 叫羡真兄已经是她迈出的一大步了,若是要再进一步,喊他羡真…… 玄天上帝! 一个小娘子,喊一个外男的字,这是多么亲昵的称呼!那还不如直接喊他的名,就叫他——“许衷”。 “喊许衷也行。”他笑着看她,“朝烟妹妹。” “你,你,别这么叫我。”朝烟说话磕磕巴巴。 “好。朝烟。” 许衷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从马行街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朝烟与他并肩携行的这一天。 那是去岁的五月,一年多过去,又是一年盛夏,他才总算等到。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朝烟的身份,知道她的家世。在整个东京,只要他想要知道一个人,便有无数种方式知道她。朝烟的父亲是谁,朝烟的姨母是谁,朝烟的表姐是谁,朝烟的长兄是谁,他都清楚得很。当然,从前他是个武将,如今是个商人,他也清楚自己和朝烟并不匹配。 所以在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会去主动接近朝烟。 只有耐心地等,等到他看见朝烟的心意,才会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 第一次隐约地试探她的心,是在山水李家药铺。他问她的名字,她说了。那一次,他说——多谢娘子。谢的是她让他知道,他是能等下去的。 第二次试探她心,是在兰仙关扑场。他邀她对座饮茶,她并无反感。明明自己所为与那个李璋并没有什么不同,作为外男,与她同处一室本就逾矩,可她还是把簪花送给了他。 后来发现她在派人打听自己,许衷心里更加肯定了朝烟的心意。 最关键的一次试探,就是这次。他想,若她来了,那便是他不曾想错。 虽然今日和朝烟说话,无论是谁,都有些扭捏。 可是彼此都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话讲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朝烟与他一样,也是个耐心的人。不过比起耐心,朝烟更相信缘分。无缘之人,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个偌大的东京城遇见。 她觉得,自己与许衷一定是有缘极了的。 自己常去的山子茶坊,是他开的。哥哥带自己去的关扑场,也是他的产业。所以赠簪花给他,也赠小春牛给他。 两人并肩,朝着二郎庙之中走去。 可怜的傻秦桑,还挤在凉茶摊边上等着。 “许衷。” “嗯?” “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天禧元年生人。”许衷说。 “天禧元年?”朝烟顿时停下来,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比我大这么多!?” 朝烟是天圣二年生人。算算年纪,从天禧元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还有乾兴元年、天圣元年,才到天圣二年! 许衷点点头:“嫌我老了?” “阿…不是嫌你老,是,是我看不出来你比我年长这么多。你早过了弱冠,怎的还没有娶亲呢?” 许衷便逗她:“在等你呢。” 朝烟再一次窘迫。与每一次他逗她的时候一样。她并不能确定许衷的话是不是玩笑话,只好问:“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什么时候?” 她知道,那是在去岁的马行街。想说的是,就算是遇见她之前的许衷,也早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说什么在等他,这是无稽之语。 可他却说:“景佑元年的清明,在凝祥池。” 景祐元年,春,凝祥池。 那时,朝烟的表姐曹氏尚未进宫封后,两表姐妹在凝祥池赏春。 那时,许衷正失意,父亲骤然去世,不仅意味着自己要丁忧三年,放弃自幼辛苦练成的武艺,也意味着整个许家的重担都落到了他一人身上。 清明,他与母亲粱氏去郊外祭拜毕,回城,到了凝祥池。 凝祥池只有寒食、清明那几天对百姓开放,祭拜先祖和亲人完毕的百姓,从郊外回到城里后,多会来到凝祥池走走。 他叫人陪伴着粱氏,令平西等小厮不准跟着自己。独自一人走到了凝祥池边。 望着一潭春水,他像是望到了自己的去处。 平静而无波无澜,看起来春光灿烂,实则毫无生趣。 于此时,忽然听见了不远处桥上的一阵欢笑。 那是小时候的朝烟,和小时候的秦桑。 与他相比,两个小姑娘无忧无虑,分吃着同一碟果子,眼光却又被飞过的蝴蝶吸引。 扑蝴蝶,撒了果子,狸猫窜来扑果子,绒毛擦过衣摆,微风摇动流苏。 小声说,大声笑,嘻嘻哈哈,明媚胜于日光。 许衷眼前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自己是什么人。他看见的,只有那贵气的小娘子,和她的笑靥。 有风,春水便有了波动。微澜生起,天际有云。 “诶?景祐元年?”朝烟觉得奇怪。 景祐元年,他见过她? 怎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诶?凝祥池?怎么又是凝祥池?当初李璋也是说曾在凝祥池见过她。 凝祥池就这么点大,怎么谁都在凝祥池见过她? “是,景祐元年,见过你一面。”许衷说,“不过那时你我并不认识,只是我看见你了。” “那时…那时我才,才十岁。可能我也看见你了,不过我忘了。” “或许。”许衷微笑。 不,其实没有。许衷知道,那时她并没有看见他。因为自从在桥上听见她的笑声起,他的目光便不曾离开过她。一路瞧着,不见她转眸一眼。 此后三年,再不曾见过她。 匆匆而过,到了景祐四年。几年过去,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总算出现在了马行街上。像是天注定,她的两次出现,都在他最低落的时候。 朝烟扭头看他,告诉他:“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对,应该说是在马行街的那次,就是你给我伞的那次,我就觉得我与你有些缘分。” “缘分?” “嗯。你想,马行街这么多店铺,偏偏我出门的时候,对上的是你家的货行。偏偏我家轿夫去你那里买伞,却又没买着……诶?他没买着伞……” 许衷已经乐了。 “他没买着伞,那…那怎么,你还能从你店里拿出三把伞来给我?” 许衷大可以说那伞是他自己带到店里来的,并不是店里卖的,但还是如实相告:“你轿夫没买着伞,是我吩咐店里人不要卖给他。” “为什么?” “若非如此,你会收下我的伞吗?” 朝烟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安排的!你故意的!” “嗯,我故意的。” “你!”朝烟撇撇嘴,接着往前走,嘟囔着,“本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原来从那时候就惦记着我了么…不,更可恶,从我十岁开始。” 她还想着是两人有缘,原来一开始,就是他有意的。 许衷忙去追:“朝烟,朝烟,走慢些。这里人多。” “不多不多。”朝烟还是往前走。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8节 刚说完,就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肩膀。 两边一滞,停下来想相互说声抱歉,看对方时却又愣住。 “二娘?” “李璋?” 朝烟皱起了眉头。退后一步,先道:“见过李副使。” “二娘,你,你没撞着吧?” 许衷也快步上前,站在朝烟和李璋之间,问她:“撞疼了吗?” 朝烟摇摇头:“没事。” 李璋疑惑:“这位员外,你是何人?我与我表妹说话,麻烦你让开,行吗?” 朝烟不喜欢李璋。她不喜欢粗卤愚笨的人,无论此人地位如何,与她关系如何。她替许衷答道:“他是我好友。” 李璋道:“二娘,能不能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你当着他说也不要紧。” 许衷背手看着李璋,眉目之中有了敌意。之前在兰仙关扑场的时候,他也见过李璋纠缠朝烟。 李璋急切:“二娘,事关你我婚姻,不好当着外人讲的。” 许衷便冷哼一声。婚姻?他在这里,李璋说什么婚姻? 朝烟也是被他气笑:“李副使,我之前就说过了,你我之间并无婚约。是官家还没有同你说吗,我父亲、我姨母、我表姐,都不主张你我成婚。” “可那是你父亲、你姨母、你表姐,都不是你的意思。二娘,你若是跟我单独说几句话,我,我……” “李璋,我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你若要成婚,另择佳人吧。” 朝烟说得决绝。 余光看见许衷笑了。 第37章 牵手 在这里遇见李璋实在是个意外。 朝烟索性把话与他挑明,说自己有了心上人,省得他整日再把两人婚姻挂在嘴边。 李璋则不太会看人面色,依旧穷追不舍:“二娘,你…你不必这样搪塞我。你,你才多大,哪里会有什么心上人。” 朝烟皱眉瞪他:“我才多大?我才多大,你就与我一个小娘子来说婚姻?真要说婚姻,你也该与我父兄去讲。” 李璋“啧”一声,着急起来:“二娘,你听表哥一句。若是你我成婚,实在是天赐良缘的!” 许衷在一边冷笑。他站在这里,李璋不敢再靠近朝烟一步。朝烟又是个碰到事就很有主张的人,且看看她怎么应付他。 朝烟眉头越皱越紧:“李副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老是说什么你我婚姻?你我之间,先前根本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表妹,表妹难道不记得了吗?我们是在凝祥池见过的。”李璋更加着急,小步子已经往前迈了,想要更靠近一点,却被许衷一个眼神挡回去。 许衷个子与他差不多,但年纪比他大,眼神也更加锐利。 冷冷一瞥,李璋便把自己的腿收回去了。 “我不记得了。李副使,就算你我见过,又跟我们婚姻有什么干系呢?你何必纠结于此?” “阿呀!二娘,这里有外人在场,实在不方便说。但二娘,你若嫁给我,一定不会差的。” “外人?”朝烟歪头看看一边的许衷。 再看看一脸急切的李璋。 瞧他这样子,是要纠缠到底了咯? 真让人不快! 朝烟是个爱人与憎人态度差十万八千里的人,一个人若是让她觉得可爱,那他做什么都是可爱,都是好的。若是这人一开始便让她觉得可恶,那不管他做什么,她看来都是可恶的。 对着李璋,越看越可恶!谁要去跟他借什么劳什子一步说话。要说就在这里说,当着许衷的面说。要是不说,那就不必说了。 至于他说什么外人?好笑,谁才是外人? 朝烟对于婚姻情爱,从来都羞涩。 有些话她绝不会轻易说出口,就算要表示自己的心意,也该用些委婉的手段。 可在纠缠不舍的人面前,朝烟忽然便抛去了自己的羞赧,将自己的秀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拉上了一旁许衷的手。 他的手原本背在身后,被她一拉,放到了两人之间。能让李璋看见的地方。 动作太突然,无论是李璋还是许衷,都感到万分意外。 李璋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许衷的面上则更冷静些,并不低头去看,反而装作这是常事,反握住朝烟的手。 第一次交握,便是紧紧相连。许衷手心温热,引得朝烟心颤。 但在李璋面前,不能失态。 谁是外人,很明显了。 片刻之后,李璋从惊骇之中缓过来,面色如土,低声问道:“二娘,你与外男私定终身,不怕我去告诉你父亲吗?” 李朝烟哪里会怕他:“李副使尽管去说。且看看我父亲是信你,还是信我。” 李璋眼皮子不停地跳。 御史中丞李诀宠爱家里的两个女儿,这是整个东京城都知道的事。何况这两个女儿的母亲也出身高贵,有那么一位表姐,算是东京重臣千金之中最尊贵的两位。 一位对女儿极尽宠爱,甚至托付了家中中匮的父亲,会相信他这曾有心求娶他女儿的外人所说的话么? 不会的。 “二娘,你会后悔的。”李璋忿忿说道。 朝烟把许衷的手握得更紧,还气他:“李副使,会不会后悔,这是我的私事,并不干外人什么事。” 李璋灰头土脸走了。 走出几步,转头看了许衷一眼,眼神带着刀子。 许衷气势绝不会输给他。同样冷眼,他看李璋,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敌意当然是有,只是不像李璋那样含恨。他实在能够理解李璋的心情。 一家有女百家求,像朝烟这样的姑娘,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喜欢,这才是奇怪呢。 只是李璋走错了路。 等他走远,朝烟不动声色地放开了许衷的手。 又局促起来:“大官人…方才一时情急,万望勿怪。” 许衷笑:“方才像个女将军,说话颇有中气,现在倒像转了性子了?” 朝烟低头:“大官人又取笑我。” “朝烟妹妹又叫错了。” “!” 听到朝烟妹妹,李朝烟一愣。不好这样叫的!她赶紧改口:“许衷!” “好,好。你是一时情急抓了我,我知道的。”许衷淡淡地笑。 “那你…你不介意?” “不介意。”许衷还是淡淡地笑。 朝烟今日脸红了太多次,双颊已经烦透了她变化无端的心情,索性一直红着,不再冷下来。 夏日本就炎热,白肌红靥,眸亮眉弯。许衷把自己的大手摊在她面前,问道:“朝烟,你介意么?” 朝烟愣了一会儿,随后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抬头看他,告诉他:“幸甚至哉。” 于是,刚分开的一双手,再次握紧。 “许衷,你我…你我…这算不算私定终身?” 朝烟与他,并肩逛着二郎神庙。 “算。” “啊!”朝烟抿抿唇,“可你我,也只见过几次罢了。见过几次,就这样,算怎么回事?” “你我有缘。” “有缘?嗯,有缘。” 第一次见面起,就觉得有缘。 嗯?有缘?不对。说起这个,朝烟发觉自己在被李璋打岔之前,好像就在说马行街见面的那次。 她以为是有缘,其实是他故意安排。 为此她才快步往里头走,才撞到了李璋。 其实,在她眼中的那些缘分,许多都经过了精心策划。 再想起这个,许衷已经握紧了她的手,不会再让她走远去。 他说:“等将来走了明路,就不是私定终身了。” 朝烟扭头看着他。 两人都笑了。 回府之后,秦桑哭丧着脸,抱着燕草嚎道:“我以为我把姐儿弄丢了,吓死我了!!” 燕草给她擦眼泪:“这不还是找回来了么?莫哭莫哭,你看姐儿,又不曾怪罪你。回来之后一直都笑着,躺在床上还打滚呢,可见今日玩得尽兴了。” 秦桑抽抽噎噎:“想起来就后怕。我就去买冰雪元子,还有凉茶,都没买边上的鹌鹑、果子、樱桃…反正一回头,姐儿就不见了。” “那后来呢,后来在哪里见到的?” “我就没敢乱走,到最近的乐棚底下去等着了。那里高一点儿,姐儿从庙里一出来,就看见我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29节 “姐儿看见你?不是你看见姐儿?” “呃……我,我那时在看戏嘛!” “你呀!”燕草笑着嗔她,“也是姐儿放心带你出去!幸好孟婆婆不知道,不然罚你扫两个月的院子。” 许衷回府后,则被梁明彩拉着问:“表哥,你去同那个小娘子解释清楚了吗?她没有生气吧?” “她性子好,生气也就一会儿。” “哦哦!表嫂真好!那她是哪家的姑娘?” “你将来会知道。” “喔哟,表哥还不肯告诉我!”梁明彩嘻嘻哈哈,把许衷院子里的刀枪剑戟摸了个遍,找到一个趁手的,拿到手里掂量,“表哥,你今日与小娘子游二郎庙的事,怕不怕我告诉姑母呀?” 许衷笑道:“你想要什么?” “要你这铜锏。” “你又不会用,要它做什么?” “拿去卖呀。这可是武举人当年武举时用过的铜锏,可以卖不少钱呢!反正你现在经商,也用不到这些了吧。” “那就都拿去吧。”许衷大方,“这里每一样,武举时我都用到过。” 等梁明彩走了,平西从廊下过来,劝道:“大官人,那些都是大官人珍爱之物,就这样赠与表姑娘?” “……”许衷久久望着院门。 不知他在望什么。 许久,他叹一口气:“平西,我已经不是武人了。此生,也再难当个武人,留着那些东西,不过徒添烦恼。” “大官人……大官人何必这样想。凭您的一身本领,将来再入殿前司并不难。” “可放下这些家业难。我无伯叔兄弟,我若回到殿前司,又有谁接手它们?”许衷又转眼到空空如也的架子。 平西便再劝:“或许将来您娶了娘子进门,便有娘子替您打点了。” 许衷苦笑:“如是多家业,我来承担,已觉得身上重负不堪。若要她来管理,我抛下这许多烦恼,进殿前司圆我自己一人心愿,如何对得住她?” 平西于是无言。 许衷接着道:“她万般皆好,本就是我高攀。她既执我之手,我必给她平安喜乐,不给她增丝毫烦恼。” 想起了今日牵住他手的朝烟。 她的手伸来的那一刻,无人知道他的惊喜。 轻柔的触碰,缓缓的摩挲,紧紧的相握。 他对她的喜欢,在那一刻到了极致。如获至宝,此后再也不肯松手。 尽管今日这样一见,谁都不曾挑明了话说“我钟情于你”,也不曾讲什么“嫁给我”或是“娶我”,可谁还不明白彼此的意思呢? 都不是着急的人,却做了件着急的事。匆匆忙忙,就这样拉上手了。 朝烟用被子捂着头。当时只觉得许衷手暖,现在想起来,羞死个人! 许衷坐饮凉茶,回想她的一颦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还是情敌最管用。 第38章 弹劾 建州守官上了劄子,道建州自正月起下雨,至四月未止。 四月的雨势使谿水大涨入州城,民房毁坏严重,百姓失居,流民四蹿。 可四月就该上来的劄子,却到五月底才到京城。官家知晓后,立刻派中贵人前去查探,并下令各方州郡的守官每月一定要上报本郡雨雪状。 李诀身为台谏长官,率领御史台参了与建州大水相关的有司几本,大举将四个朝官弹劾出了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却有传言道,李诀乃皇后党人,受贬谪的四人刚好非曹后党,此举是为曹后排除异己。 弹劾的人把李诀的事一条条挑出来讲,还说起什么李诀家中厨房用度奢靡,毫无怜物之心。 为此,官家又在下朝后特地留了李诀说话。 王娘子知晓了有人在朝会上参奏李诀,匆匆忙忙便来找了朝烟。 “二娘,二娘!今晨,父亲大人被人弹劾了!!” “?”李朝烟正在用膳,院子里突然闯进一个她,嘴中的食物一口吞下,又只能靠茶水把它们送下去。她看着王娘子着急忙慌,皱眉问:“父亲就是专门弹劾人的,怎的被人弹劾了?嫂嫂莫不是听错了?” 王娘子坐在朝烟身边,拉住她的手:“我怎么会听错呢?二娘,这事千真万确。我兄长下朝之后,立刻给我来了信,告诉我朝会之事。是有人说,父亲大人上回弹劾走了的四位官吏都是前章献太后的亲信,而大人又与圣人父亲吴国公曹玘是连襟。朝官弹劾父亲有替皇后结交朋党之嫌。” 如若当真,这是大事。朝烟紧张起来。 朝烟立刻派人到春晖阁去,问问父亲有没有回来。若是父亲回来了,这事还得去问他,不必和王娘子说太多。可派去的人回来后直摇头,只道:“阿郎自去上朝后,至今还未曾归家。” 就连给李诀抬轿子的轿夫都还没回来。 想来,是官家把李诀留在禁中了。 早过了寻常李诀归家的时辰。 朝烟无心用膳了,叫人把东西都撤下去,劝走了空着急的王娘子,问孟婆婆:“婆婆,我不怎么懂政事。若是官家真觉得父亲结交朋党,那会怎么样?” 孟婆婆哪里会晓得,她道:“姐儿,老奴也不懂政事。只是,阿郎从不与朝官有多往来,家中少办宴席,也不流转于东京官宴,是最最纯直的臣子。是个人都瞧得出来,官家如何瞧不出来呢?” 官家是贤明之君,贤明之君,才不会冤枉纯臣。 可前有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接连受贬,后有吕、范二党之争引得京城议论纷纷,朝烟实在不敢轻易放下心来,坐在院子里苦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归家的李诀。 “父亲!”朝烟急切地来到春晖阁。 李诀早就知道家里的女儿会等他等得急切。想来也是,他迟迟不归家,也不派人传个消息过来,确实让人心焦意躁。 本以为回家之后,会见着家中上下乱成一团,不想倒还是各有规矩。 只是他今日在禁中侍于殿前,向官家答话,足足四五个时辰,已经耗费心神。朝烟看他困顿,先叫人呈来孙四娘做的羹汤,又叫人泡上新茶,堆了一桌。 “父亲,今日您……?” 李诀抿一口茶,缓缓讲来:“今日朝堂之上,有人弹劾我家用度颇丰。下朝之后,官家单独留我在禁中,问了一日的话。” “那都问了些什么?” 李诀一边舀着羹汤,一边说道:“问我家新进的厨娘是否用得习惯,要不要他从宫里拨几个下来。” ? 朝烟听得愣住。 拨几个厨娘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朋党之事呢? 李诀接着道:“朝堂上,有人提了孙娘子之事,说给官家晓得了。我原本以为官家此言是要敲打我,却不想官家竟真是要给我家拨人。官家叫我不必将厨房事记挂心头,他直言道,皇城司察子们常有上报各官员家中的用度开支,他看了,同品级的朝官之中,我家用度是最节俭的。” 给女儿讲这些事,李诀乐此不疲。 不过朝烟奇怪的是:“皇城司的察子,连官员家中用度都能摸清?” “皇城司职责如此。”李诀道,“刺查消息,他们最为聪明。官家也最信得过他们,故而他们说我家不曾铺张,官家就觉得我家不曾铺张。” “那…那,关于父亲结交朋党一事呢?” 李诀默了,看朝烟一眼。 “大人,怎么了?” 李诀皱眉:“烟儿,我本只想与你说厨房之事,可你如何知道了朋党之事?” 朝烟也皱眉。父女二人神情相似极了。 “父亲,这是嫂嫂与我讲的。嫂嫂说,一下朝,她的长兄就给她来信,说了此事。嫂嫂的长兄在朝中任一武将,也是与父亲一同上朝的。” “啧。”李诀神色凝重,王氏此举不太妥当。官家本就忌讳官员私结朋党,他本就因此受弹,她长兄还一下朝就来信。若有人再要弹劾他,这便是他与亲家一族结交来往的证据。但女儿面前,他也不多说什么,安慰道:“官家不曾因弹劾而生贬我之心,与我问话,也只是问些其他朝臣互相之间的往来。放心,无事。” 李诀虽然口头安慰李朝烟,心里却在叹息。 他与官家君臣日久,从不曾互相猜忌。 因台谏于朝中地位特殊,他对官家而言,必须是个孤臣、纯臣,是最不可结交朋党之人,不然就会有因朋而弹的嫌疑。 淮南李家,世代簪缨。世代簪缨,代代纯臣。 李家的儿郎自前朝起便是人才辈出,至李诀这一代,官至执政的已出过三人。然李诀的曾祖原侍后晋,又因后晋高祖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事辽国,怒而辞官,举家迁至淮南,自此不仕。 李家在东京,其实并无什么根基。李诀也无交好的朝臣,故而官家放心把御史中丞一职交给他。 而当李诀成为了吴国公的连襟,他也就成为了有可能拥有“朋党”之人。 无稽之谈,可畏三人成虎。 幸而官家实在信任他,任他人诽谤,也愿听他自证清白。 只是,李诀原本心里想的一件事,便要就此作罢了。 为此,他特地连夜写了一封信,翌日一早叫人送去给人答话。 信中写的,是说自家女儿年龄尚小,暂不考虑婚嫁,也不必乞巧相看了。 这封信,送去了端明殿宋学士的家中。 一月之前,宋学士托人来到李府,想为自家长孙求娶李朝烟。宋学士的长孙,李诀曾见过几次,端的是一表人材,又颇通文采,本是朝烟佳配。 可今日朝堂之事点醒了他:自己身在此位,本不该多与这些世家大族有太多瓜葛。今日侥幸,深得官家信任,但若他真同宋家结儿女婚姻,将来又会给自身平添了话柄。 如是亲事,不如不结。 何况朝烟这个年纪并不须着急婚事,要择良婿,最好是择一寒门子弟。肯读书又有功名在身的学子,经他考量,觉得配得上朝烟,又能实心实意对她好的,才是佳选。 弹劾之事就此过去,李诀并未受到任何贬斥,反倒在东京又有了刚直不阿的名声。 但朝烟心中,这事却有些过不去。 因父亲也说,在朝堂之上,自家厨房之事也被朝官们拿来做文章。若非官家信任,或许父亲还会因此获罪。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0节 厨房之事,源于孙四娘做饭菜的用度。说到底,孙四娘是她请到府上来的。 当初流霞也提醒过,说孙四娘颇为铺张,要慎用,她并没有当回事,不想竟惹出这样的祸患。 该怎么办? 朝烟走回入芸阁,一路上拉扯着自己的帕子,想不好该不该继续用孙四娘。 不想到了入芸阁时,已经看见孙四娘候在院子里了。 孟婆婆在院子外接朝烟,见她过来,迎上去说:“不知怎的,家里都在传,今日阿郎久久不曾下朝回府,就是因用度铺张而被官家斥责了。孙娘子知道了,说什么也要来见姐儿一面。” “我知道了。”朝烟点点头,走进院子。 孙四娘直接跪地,吓了她一跳。 “孙娘子,无论如何,都先起来罢。何须跪我!”朝烟赶紧去扶。 孙四娘虽两膝跪地,却依然脊背直挺。朝烟扶她的两臂,可她却纹丝不动。 “娘子请我入府,厚酬以待,本该让奴以手艺侍奉,不想竟惹出如此事端。奴无颜以对,但请娘子叫来牙人,再把奴发卖了吧!” 朝烟使了个颜色,换力气更大些的秦桑,把孙四娘硬从地上拖了起来。 “孙娘子,你听到的传言并不实,我不会因此发卖你的。”朝烟拉了拉她的手,去看她的目。余光瞧见她脸上长条的刀疤,它的确不容忽视。“官家不曾斥责父亲大人,朝官弹劾父亲,也并非因厨房之事。你手艺好,是个有本事的人,全家都知道。若我把如是好手艺的人赶出家门,岂非对不住你?” 又吩咐燕草:“去告诉各个院的人,不可再乱说这些无稽之谈。若是再有私议大人事、朝堂事的下人,都罚两个月月俸,扫三个月地。” 李府对待下人从无苛责,两个月月俸,相较从前的宽松,实在算是严厉的了。朝烟这样讲,下人们也知道轻重,不再对孙四娘议论纷纷。 孙四娘又给朝烟跪了一回,照样停止了腰板,直直地磕一个头。 朝烟心里叹:她这样好本事的娘子,只在我家做菜,烧来烧去,给我家几个人吃,实在也是可惜。 第39章 诗集 因孟婆婆说家里有了传言,既有传言,就有可能传到山光阁去。 朝云身边的雪满虽是贴身女使,但并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平日家里的大小闲话都爱说爱传,大家都当她打笑。今日府里沸沸扬扬说的厨房事,雪满自然也知道了,朝云一下学,便心急忙慌地讲给她听。 朝云撇嘴:“元昊边乱渐起,这群人竟只看着谁家厨房用几个羊头!” 雪满不知元昊是谁,只问:“姐儿,阿郎会有事吗?” “若是为了这点小事,父亲就有事,如何当得御史中丞。”朝云颇有点气恼,进了自己书房。 今日课上,又被范教授斥责了几句,说她不用心读背,连六经竟都还不熟,又要罚抄。朝云本就心烦意乱,回来之后,就听到府里这样的话,更加烦心。书房早就备了凉茶,喝一口,也不解燥热。 书房里的冰块,更深时也就化完了。 朝烟敲敲门,朝云以为是来换冰的,不想进来的却是朝烟。 “呀,又在抄书?”朝烟笑笑,捧了冷饮子端到她桌上,看她写的字。 字一塌糊涂,跟模勒本上的字天差地别。朝烟看不清她在写什么,好在朝云是原封不动照抄原文,朝烟便转眼看向原本。 正写的是《礼》,写到“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孝,说则复谏。” 朝云一口喝光了冷饮子,问道:“姐姐过来,是想说父亲的事吗?” 朝烟摸摸她的头:“你果然也知道了。府上莫名传的胡言,不真的。” “不真的?那便好。我还想着,怎的官家不曾去查问大雨事、也不问边境事,竟有空管起我家厨房事来!”朝云把桌上乱摊的东西收了收,与朝烟一起到榻子那边去坐。 “我方才去过爹爹那里了,爹爹说,官家虽然是留他问了话,但并无指责,还说皇城司报给他的官员用度之中,我家算是节俭的。” “姐姐,那便是说,确有朝官当朝弹劾了父亲吗?” “嗯。” “实在可恶!赵元昊自立了西夏国,近来屡屡在边境作乱,这群朝官不放眼到境上,还管起了爹爹吃什么用什么!”朝云气呼呼。 “其实,他们弹劾的首要事倒也不是我家厨房之事。” “嗯?那是什么?” “他们说,是爹爹结交朋党。” 朝烟向来不怎么关心朝政事,偶尔了解一些,还都是因为李诀或是李莫惜的仕途。 与妹妹讲起来,她也只能说个大概。范教授不曾入仕,家塾之中不曾多讲朝堂大局,朝烟只是一知半解,有不明白的,就直接问上李诀。朝云倒是更晓得一些,毕竟除却出塞的诗文外,她唯一能读进心里的也只有一些写得大气的奏章劄子。 前些年,朝里就有人在说朋党之事了。那时吕夷简与范仲淹政见不合,吕党和范党争得不可开交,韩琦、夏竦、欧阳修等人都卷在其中,大半个朝廷都有朋党之嫌。 如今又说起李诀参与朋党,还说是皇后一党,朝云冷哼一声:“他们胡说。” 朝烟笑了,瞧朝云小大人的模样。 朝云又嗔:“这群无能的老头子又犯蠢!” 朝云才多大,朝烟想着,自己都不大清楚的事,妹妹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道:“人家这群老头子,各个都是中过举、得过进士,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了,哪里会蠢呢。只是他们与爹爹政见不合,又不晓得爹爹为人罢了。” “不,不是说他们弹劾爹爹这事蠢。”朝云双腿挂在榻子外,懒懒地摇动。手臂屈起,撑在膝上,又把下巴搁在手上,目光呆呆地望着自己鞋尖,“我觉着,说什么‘朋党’的人,都是蠢的。” “哦?你还懂这些?” “我也不怎么懂。姐姐,只是你想,如今朝中无论是谁,大臣也好,官家也好,一个个都怕人结交朋党,见朋党就弹劾。可朋党又不是什么坏东西。我倒想,结交朋党反而更利于江山稳固,若是一群君子结交朋……” 朝烟眼睛都瞪大了,伸手去捂妹妹的嘴巴:“噤声噤声!” 她扭头看看书房里,确认没有旁人在场:“你又不是不知道,官家最最忌讳的就是朋党。你这样夸朋党好,若叫有心人听去,可不得了了!” 见妹妹不再说话,她才放开了手。 朝云立刻又说:“姐姐,你都不听完。” “何须听完呢!”朝烟低声,“这些话,讲一句就该止住啦!” “哦。”朝云摆动的腿停了下来。把原本想说的,都吞到心里去了。 “总之,爹爹并未受今日弹劾所影响,可以放下心。至于什么朋党的事,可千万别再说个好字。爹爹在朝为官,你我无法辅弼,总也不能给爹爹添麻烦不是?” “哦。好。”朝云闷闷 此事讲罢,朝烟看妹妹不大高兴,换个话问她:“你上回重新作注的那诗集,可曾做好了?” 朝云又摆起了腿:“做了大半了!” 摆了一会儿,又跳下榻子,到架子上拿来三本抄本,都塞到朝烟手里。 “这里是三本,大概还要做两本。统共五本,里头都是我爱的诗词。”朝云道。 朝烟颇为吃惊:“这么多么?” 古来出塞诗虽多,可朝云已经筛过几次,只选最好的,怎的还能做出五本来? 朝云摇摇头:“并不多呀。” 朝烟便翻开了其中一本。 第一眼入目的依旧是朝云那东倒西歪的螃蟹字,难以辨清所写。所幸朝烟是个熟读诗文的,抄本上大字的诗词,她勉强认得几个,就能记起这是谁的什么诗,总之还算能看懂。 上回已经翻过,只是匆匆。这回仔细瞧了,发觉这抄本厚实,并不实因为朝云所选的诗文多,而是她的注十分详尽。凡是有地名的,都标了此地在哪,现称什么。若是有人名的,便考此人生平籍贯,拣最扼要的写上。更有些简单的点评,说说此诗精妙处,也讲不足处。 到底朝云年纪还小,写下的点评多有幼稚之言。但其余之处,都是又精又细,一看便耗费了她不少功夫。 朝云是个内燥的人,却不似朝烟那样爱乱跑。只把一腔的热忱都付于塞外与兵戈。她爱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而非“可怜日暮嫣香落”。一笔一画在抄本上摘下所爱的诗文,便是她最最欢喜的事。 “姐姐,怎么样?”她问。 朝烟笑道:“除了字外,一切都好。” 朝云便也笑:“我最不在意的就是字了。” “你呀!你若不在意,就不在嘴边说了。”朝烟把抄本放下,轻柔地笑着。 转眼又进了七月。 七月,于闺中少女而言,是最热闹的月份。因七七乞巧节将至,自七月初一起,东京城便又挂上了彩灯。车马交汇,人流不息,几又是一个欢腾的元夕灯会。 乞巧节并不放关扑,但城中交易买卖仍是热闹不止。最鼎盛处,便要数潘楼街。 不知从何年起,东京城里边有个说法,说是潘楼街正对着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星宿,卖的乞巧之物是最灵的,女儿家们最合用这些。有了传言,便有人争相到潘楼街买乞巧之物。人们专到潘楼街买,不去其余地方,满城的小摊贩、小经纪们便也都背着篓子到了这里。一来二去,买的人多了,卖的人也多了,这里便越来越热闹。 要饭的叫化子们知道这里出入的人多,也常常到这边拦路。只是通常都还没要到几个钱,就被巡城的兵卒们赶到别处去了。 除小摊贩、小经纪外,潘楼街上还有七八家货行,也是生意昌盛,连着大赚了七日。 这七八家货行,有五家都是许衷的。 生意忙,他便要过来看看,确保没什么差池。 店里的伙计忙着招待生意,都只是同他匆匆讲几句话,又去迎客人了。一批批人进店采买,金针银线卖一副出去,便能挣外头小摊粗糙的针线几十倍的价钱。明明做女红也用不着太金贵的东西,偏偏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们就要黄白之物。 能赚的银子,许衷身为商人,怎会不乐得赚呢? 每日进账多少,许衷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见着库房堆的现银,许衷却叹口气。 “去买点吃的,分发给那些叫化子。”他吩咐下人。 下人道是。 自初一起的热闹,李朝烟自然去凑过几回了。 可到了初六,到了要晒书曝衣的日子,又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 乞巧佳节,素来都要曝书曝衣。不过只乞巧一天,不一定就能赶上好日头。故而曝晒的日子从一日变成了三日,初六、初七、初八,哪一日有日头,便哪一日晒。 初六正好晴明,朝烟早起一回,把全家的人都凑在一起,吩咐他们把各自的衣裳都拿出来晒晒。 下人们晒衣裳,主人们不仅要晒衣裳,还要晒书。 朝云山光阁的院子里晒的书并不多。朝烟去看了一会,正中央二十来本,竟都是朝云自己做的诗集。可见这些诗集,她已经反反复复精简再作注过许多回了。 晴明阁那里,晒书、晒衣都有王娘子指挥,朝烟并未过去。 春晖阁,朝烟也是不大乐意过去的。晒晒衣裳什么的,自然都有下人们做。可李诀的书房,在忙活着晒书的并不是一般的女使,而是李诀的通房们。她们平日不归朝烟管,与有管家权的朝烟也没见过几回。不过朝烟也知道,那些书房里的人都是李诀挑选过的,做事认真,便把爹爹的书放心交给她们。 至于自己的书房……朝烟家里看了一圈,回到入芸阁,见着秦桑和燕草还在忙活着把书房里的书都搬到院子里,朝烟嘿嘿笑了,也过去帮忙。 她的书,可以铺满整个院子。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1节 到处搜刮来的,经史子集都有,累得秦桑满头满背的汗,张着嘴巴喘气。 第40章 乞巧 山光阁清闲,书和衣裳都不多,院子晒了一半,又空了一半。 朝云在家塾读书,韩婆婆指挥着雁飞、雪满晒书,胡琴、琵琶、羌笛晒衣裳。她下学回山光阁来,便没有事情要做。 韩婆婆与她道:“二姐儿午后来了一趟,看了看便走了。姐儿你看,日头都已经下去了,书要收进去吗?” 朝云瞥了一眼地上的书,想了想,说道:“你们自己看着做吧。” 然后自己蹲到地上,把那些自己做的抄本都摞在怀里,宝贝一般地抱进了自己的书房。书桌上原来摊得乱七八糟的书都在院子里摊着呢,大把的地方都留给了她的宝贝。 抄本安置好了,她笑眯眯地坐下来,从袖口里掏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家塾里的同窗给的。 李家家塾之中,并不是只有李家儿女在读书。州桥投西大街这一块儿,范教授是最有名声的教授,故而除了李家的三人,邻里的儿郎娘子也多来这里读书、识字。 有些小娘子来这儿,只识了四书五经便算结了课,学到八九岁便不再学下去。也有像朝烟这样,一路学到十三岁的。十三岁结课,又会跟着家中尊长接着读书,直到出嫁。 朝云在家塾之中,算是年纪较大的小娘子了。比她更大的还有两个,平日除了放学时相互见礼一拜,也不怎么说话会面。小娘子们节日互相赠礼,朝云往往不收也不送,算是家塾里头的独个儿。 雪满是陪她读书的,铺铺纸、研研墨、洗洗笔。除了雪满和范教授之外,朝云几乎同谁都不说话。 久而久之,同窗们来礼物到家塾来时,便没人会记得给她也带一份。 明日乞巧,今日陆续也送起了乞巧节礼。 七夕是女儿的节日,小娘子们送针线,送摩侯罗。小官人们送新荷叶,趁着范教授还没来,众人都热闹地说了会儿话。 曲家的四哥儿才十岁,向来是个顽皮的,今日带了许多的小盒子来,给家塾里的小娘子们一人一个发过去。 “同窗们,快打开看看,你们肯定喜欢。”曲四哥儿坏坏地笑。 一位小娘子先打开了小盒子。 “啊!!”那小娘子尖声叫起来,才看了盒子一眼,就把整个盒子都丢到地上。 曲四哥儿笑得更大声。 小木盒侧着翻过来,从里面爬出一只小黑虫。其余拿着盒子的小娘子们见她尖叫,立刻也把盒子放下了。 一片叫声,把拿着书遥遥走来的范教授都吓了一跳。 朝云本是坐在自己位上的,在书案上撑着头闭眼小憩。被她们叫声吓醒,转头去看那些乱喊乱跑乱跳的小娘子。雪满指着地上那只小黑虫对朝云道:“姐儿,姐儿,那里有只蜘蛛!” 朝云朝地上看,果然见到一只半掌大小的蜘蛛在爬。好巧不巧,乱走的蜘蛛正爬向她这里。 她于是站了起来,直直地走到蜘蛛面前,弯腰,用两只手指捏住蜘蛛的虫身,缓缓起身。 “啊!!”别的小娘子们叫得更加惊慌。因朝烟这样一捏,把蜘蛛拿了起来,蜘蛛的八条毛腿都到了她们目光所及之处。整只蜘蛛通体乌黑,腿脚还在空中乱摆。 曲四哥儿看得呆了,问道:“三娘,你不怕?” 朝云又蹲下,捡起地上那个掉了的盒子。 “你们在做什么?”范教授的声音在家塾门口响起。 小娘子们小步挪到自己的位上,朝云则一手拿着蜘蛛,另一手拿着盒子。 蜘蛛的脑袋左右乱摆,挣扎着想从朝云手里跳出来,可她两只手指捏得紧紧的,它根本逃不掉。 曲四哥儿嗯嗯啊啊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话,也跑回到自己位上,抬头瞥向还站着的朝云。 朝云就这样直直站着,拿着蜘蛛和盒子,看着范教授走来。 “三娘子,这是什么?” 朝云便把手里的蜘蛛往前一伸,让蜘蛛悬在范教授面前。 “教授,这是乞巧节的礼物。”曲四哥儿在一边轻声说。 朝云也点点头。 雪满抿着嘴,躲在朝云的后头。 范教授皱眉看了看,朝云手里的蜘蛛还鲜活着,地上也有不少一样的盒子,大概又是有学生再相互赠礼了。这倒不是不允许,他从朝云身侧走过去,走到他的高座上。 众人先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教授到了那里,学生们便要站起来,朝着教授先行个礼。 “明日乞巧,你们相互之间赠送蜘蛛,本意是不错的。”范教授道,“三娘子,你先去坐吧。” 朝云便先回去坐下。 范教授叫众人拿出书来,今日讲《战国策》。 范教授读书时,她便猫着身,把地上其他的小盒子都拾了起来,摞到一起叠起来。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学,范教授已经走了,曲四哥儿便喊着:“诸位娘子,你们还要不要蜘蛛了?” “不要了不要了。”小姑娘们都这样说。 只有朝云,到曲四哥儿边上,小声问:“能给我一盒么?” 曲四哥儿带蜘蛛过来,本是想捉弄一下这些娇柔柔的小娘子们的。这下的确是把别人吓到了,可朝云倒像是挺喜欢这蜘蛛。 他有些意外:“三娘,你真要?” “嗯。”朝云点点头。 于是,朝云便拿着一盒小蜘蛛回山光阁了。 在小书房里头,她打开盒子,看蜘蛛正在里头吐丝,仔细地瞧了一会儿,又把盒子盖上。 蜘蛛是黑色的,虽说只是小虫,躯壳却微微发硬,像穿了一身甲胄。她拿笔蘸蘸墨汁,在这蜘蛛盒的盖子上画了一个点、八个线,算是把蜘蛛写意下来。 盒子摆到一边儿,又开始做抄本和笺注。 入夜后,全家的衣裳和书都收回去了。 下人要打扫朝云的书房,也要给她把晒的书、话本都挪回来,朝云在书房里呆不下去,只好到院子里走走。 抬头看天,见着三两只鸟往西北边飞去,看得她开始畅想:这几只飞鸟,是要飞到西夏去么? 赵元昊在西夏自称国君,十分僭越。她想,若她是当朝枢密使,手中统管军政大权,她一定要上奏官家,亲自领兵去把元昊给剿灭了。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临洮。重兵之下,不信那些蛮族还敢放肆。 不过,朝云很快也想到,当朝枢密使,从来都是文人担任。军政大权,尽不在征战之人手中,又何谈飞逐轻骑呢? 她叹了口气,不再看天。 小门外有两三个小厮搬着东西而过,夯吃夯吃流着汗。 “那是什么?”她心里问。 “哎,小心点儿!” 秦桑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搭建“乞巧楼”。 木板木条一块块拼上去,两人高的彩楼也就搭好了。 秦桑递摩侯罗给小厮,让他们把东西都放在彩楼上。 朝烟在一边坐着看他们忙活,瞧秦桑满脖子也是汗,就叫她过来吃一口冰雪元子,再拿扇子给她把汗扇扇干净。 秦桑嘴里含着元子,还不忘指挥:“歪了歪了!再把它转一点儿!” 燕草则拿着鲜花、鲜果,在乞巧楼的下边儿齐整地摆着,喜雀、欢莺两个捧着箱子,让燕草拿东西省力些。 孟婆婆在朝烟身后站着,看这些小娘子们前前后后忙碌,说道:“姐儿你瞧,又是一年乞巧,去岁欢莺还没乞巧楼一半儿高呢,这一年下来,她长高了这么多。” 朝烟便笑:“婆婆,兴许是乞巧楼搭得矮了呢?” 孟婆婆于是拿秦桑比划:“不矮不矮,姐儿看秦桑,去岁她就是到摆酒炙那里,今岁还是到那里。可见的确是欢莺高了,不是彩楼矮了。” 朝烟更是开怀:“那就是秦桑也矮了。” 欢莺素来是个小巧机灵的丫头,听着姐儿和婆婆在说自个儿,转身过来打笑:“姐儿说的对,我没有高,是秦桑姐姐变矮了!” 秦桑一瞪眼:“小蹄子,你胡说!怎的就是我变矮了!” 欢莺嘻嘻哈哈地与她说起话来。 王娘子和姜五娘,听得热闹,也过来瞧一眼。 朝烟许久不见到王娘子,虽在同一屋檐下,也难免生疏拘束。 倒是王娘子在灯下,拉着朝烟打量:“二娘这一身可真好看!” 姜五娘给朝烟使眼色,她的意思,朝烟一眼看懂:我已经帮你拦过她,不叫她过来了。可她偏偏一定要拉着我到你这里来,这可不怪我哦。 朝烟撇撇嘴,回个勉强的笑:“嫂嫂今日打扮得也好看。” “你这褙子是在哪里买的?纹样新鲜,我也想弄一件来穿呢!”王娘子接着说。 “便是在界身巷。我院子里的罗川知道地方,明日要他代嫂嫂买一块料子来。” 王娘子咧嘴笑:“好,好!” 随后几人又聊起乞巧彩楼。 王娘子不曾见过李家搭的乞巧楼。未出嫁时,她在自家娘家。由于父兄并不属高阶,家中也无爵勋,是不能在府上搭彩楼的。要看彩楼,只能去街上挤着看。与李莫惜在任地时,李莫惜身为地方长官,上街看彩楼,常常有专门的位置给她空着,不用和百姓们抢地方。可那些任地的彩楼,哪有东京城的乞巧楼搭得好看。 此时在李府,王娘子才第一回 见着了自家搭乞巧楼的好处。既不必在人头缝里挤着,见着的彩楼又不输街上的那些。 第41章 去吧 朝烟前一夜特地嘱咐了孟婆婆,翌日起床的时候,该早半个时辰叫她。 孟婆婆年纪大了,太早了起不来,就叫燕草去喊她起来。 谁知朝烟前一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才睡着,燕草来叫她时,压根儿还没睡够。早是早了半个时辰,结果穿衣裳时靠在秦桑身上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睡着了。 孟婆婆说什么都要叫她再睡一会儿,朝烟被她拖回床上,又去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再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大日头,懊恼起来:怎么又到这么晚! 赶紧梳妆打扮,就跑到姜五娘那里去了。 难得,王娘子不在晴明阁。 毕竟是乞巧节,王娘子也一大早去潘楼街了,算是凑个京都的热闹。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2节 姜五娘清清闲闲,甚至于还躺在床上睡着。她睡觉时,不叫身边人在屋内屋外伺候,就算是最贴身的金钗也不靠近她寝榻。朝烟到时,屋门紧闭着。于是敲敲门,拍拍门,都无人应,只好“破门而入”,直奔被子盖着脑袋的姜五娘而去。 “啊呀!” 姜五娘的被子被朝烟一把掀开。 “二娘,你这么早!” 朝烟在她床边挤挤坐下:“不早了不早了,五娘,咱们出门去!” 姜五娘一下子坐起来:“出门?去潘楼街啊?” 乞巧节出门,总是往潘楼街去的最多。朝烟和姜五娘往年七夕也会到潘楼街去,总是姜五娘去找朝烟出门,今年倒是反过来,变成朝烟来喊她了。 不等朝烟说话,她抢过被子蒙上头:“不去不去,你嫂子要去,我就不去了!” 朝烟也去扯她的被子,忙道:“不去潘楼街,我们今年去马行街!” 姜五娘好一会儿没个反应,当朝烟以为她又睡着了时,她又直直坐起,眉毛挑得高高的:“马行街?怎么好端端的想去马行街了?” “嗯...七夕,潘楼街人太多了,不想去。” “嚯?人多了不想去?阿呀呀,你是李家二娘还是三娘?居然有你不愿意去凑的热闹?”姜五娘来了兴致,打笑她,“说吧小朝烟,你去马行街,是不是去见人的?” “什么见人!我哪要见什么人!若是见人,我带着你做什么!”朝烟撇撇嘴。 “喔唷,还说不是。若是不是,你会这样咋咋唬唬地说话吗,大家闺秀?”姜五娘咧嘴笑。 “不是…说了不是。”朝烟低下了眼。 姜五娘轻轻推她一下,小声问她:“真不是去见什么人的?与我讲讲又没事。全汴京,至少五千个小娘子在七夕出门见郎君!” “啊呀,我不说,自然就是没有。不要再问了。” “是不是那个许大官人?” “!”朝烟抬眼看她,手里攥着姜五娘的被子,揉捏得死死的,又低下眉眼:“不是他。没有人。就是没有。” 姜五娘瘪着嘴笑了。 拉了姜五娘,两人又去山光阁拉李朝云。 七夕不必去家塾,朝云难得有了清闲时光,趴在榻子上看书,手撑在懒架儿上,懒架儿边上摆了干羊肉,馋了就往嘴里送一块,嚼着有味。 朝烟到了,拉她一块儿出门去,她也不肯走。只是拿了个盒子给朝烟看。 “这是什么?” “姐姐,你打开看看。” 姜五娘眼睛亮,看见盒子上的图案,便问:“是蜘蛛吗?” 朝云笑笑:“嗯。昨日家塾之中,曲家那个给我的。好大一只,还会吐丝。” 朝烟便把盒子打开。只是打开之后,却见不到蜘蛛的身影,只见里头圆圆正正的蜘蛛丝。 “嚯,这就是‘得巧’了!”姜五娘乐了,看着这蜘蛛丝,夸道:“这曲家哥儿向来顽皮,竟也会送这么妙的礼物!” 朝烟奇怪了:“送蜘蛛算是什么妙礼?” 姜五娘照常卖关子:“你求我告诉你呗。” 朝烟当没听见,又问朝云:“你知道么?” 朝云摇摇头。 姜五娘嘿嘿一笑,也并不坚持,开始解释起来:“大抵二三十年前那一阵,京城娘子们七夕最兴的就是畜蜘蛛。说若是蜘蛛在七夕当日结出了方正的丝网,那就是得巧,寓意着女儿家这日许的愿望都能成。” “呀!这么好么?”朝烟笑了,又对朝云道:“晚上对着乞巧楼许愿时,可得多许几个好愿,都能成呢!” “嗯!”朝云笑着点点头。 李家三娘,最终自然还是被李二娘和姜五娘拖出了门,还带着一个秦桑。 四人挤在一辆马车里,从皇宫北边绕路到了马行街,避开了人马最多的潘楼街。 先去山水李家药铺,朝烟拉着朝云进去,叫大夫把个脉,诊诊她的咽喉。 大夫皱着眉:“小娘子咽喉虽不易再痛,然也要少吃羊肉等发物啊!” 朝云瞪大了眼,心里想着:嗯?就连我吃了羊肉,他这手一搭,就能诊断出来了?有这样的本事,是不是战场上伤了的士卒,也只消一搭,就能知道该怎么治?真了不得! 朝烟则问:“要不要再吃药呢?” “药是不必再吃了。”大夫把搭脉的帕子等收了,捋捋胡子:“小娘子正在长个头,吃多了重药并不好。只是饮食之事还须多加注意,切不可多吃重燥火之物。” 朝云自然点点头,耳边过一遍,想着自己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于是几人又到九曲子周家吃点南食,吃得差不多了,从店里出来,走到街上。 朝云走在后头,前边的朝烟在姜五娘身边,低声说着话。 说着说着,听见姜五娘一声笑:“哈!你还说不是!” 朝烟赶忙推她一下:“噤声噤声!你且说行不行吧?” “行行行!”姜五娘笑得邪气,“你去吧,去吧!” “真的?” “真的!” 朝烟于是也笑了,停下步子,转身对着朝云。 “?”朝云眨眨眼。 姜五娘道:“二娘要去买点东西,三娘,你就同我一起走吧。” 跟在最后的秦桑冒上来:“?姐儿要去买什么?我替姐儿去买!” 姜五娘还是那邪气的笑:“你家姐儿要买的东西,只能她一个人去的。多个人就买不着了。就叫她自己去吧。” 朝烟则拉了拉姜五娘的袖子,叫她别再说。 “别听她胡说。秦桑,你也同我一块儿去。云儿,你便跟五娘一起走吧?” “嗯,好。”朝云也点点头。 朝烟带着秦桑一起走了。姜五娘还以为她要去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想到只是过了街,到了对面的小货楼。 她心里判定:朝烟肯定是去见那个许衷的! 许衷……她心中过了过这人从前的事。虽为商人,但也中过武举,算有功名,当年在殿前司金枪班做过班直。尤其人生得高大,也不难看,配得上小朝烟了! 姜五娘浅浅的笑。 朝云则望着街对面的小货行出神:不就是去对面么?姐姐怎的不带上我? 她这么想着,却见姜五娘对她伸出了手:“走,小云儿,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朝云盯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第一回 碰到姜五娘的手。朝云心里惊叹:怎的有几个茧子在她指上和手心!朝云曾经读过一本将兵器的书,其中便有写,常年握拿某些兵器的人,便会在这些地方长茧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姜五娘一眼。 但她再不动声色,又哪里逃得过姜五娘的眼睛。 “嘿嘿,小云儿,你偷看我呢!” 朝云尴尬,点点头。 姜五娘嘿嘿地笑:“小云儿,是不是想问我你姐姐去做什么?要不,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那一边,朝云进了小货行后,便把秦桑留在了底楼。 “我去楼上看看别的,你在底楼瞧瞧,等我下来。”朝烟如是说道。 秦桑眨巴眼:“姐儿去楼上看什么?我一块儿去呗!” “不看什么。”朝烟随手指了指一个架子,“你不用跟我上去了,就帮我去把那个架子上所有物件的价目都问清楚吧。等我下来了,可要考考你。若是你都能说出来,就给你买冰雪元子吃。” “冰雪元子?啊呀,今日我吃不来。栗子行吗?”秦桑挠挠头。 “好,那就栗子。好啦,快去吧。” 秦桑赶忙跑去架子前,抓来小二盘问。 朝烟到了楼上,有人正在等她。 “见过李娘子。” 等她的人,正是许衷的随从平西:“娘子且随我来。” 他将她引到一个隔间。 这是朝烟第一回 来这里,掀开隔间的帘子,便见到席地而坐的许衷。他正坐在窗边,有光洒向茶案,将他随意搁置在上面的手照得有了光彩。 茶案半明半暗,茶香四溢。 朝烟来了,他便站起了,对她一笑。 “来了?” “嗯。” 平西很有眼力见儿地出去了,守在外头,不叫人靠近。 两人在茶案分侧而坐,许衷给朝烟到上自己点的茶,默默地,也不说话。 朝烟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样两厢静默着,直到一杯茶喝完,许衷放下茶盏,开口道:“你能过来,我很高兴。” 朝烟于是也放下茶盏,低声语:“今日乞巧节,我本就是要出门的。” 许衷含笑:“那日收到你的信,虽无落款,但见你的字,就知道是你了。” 啊呀!怎么忽然讲起了信!朝烟脸一红。 几日前,朝烟叫罗川悄悄到小货行,送了封信给许衷。碰巧了,许衷那时就在小货行里,当即写了回信。 两方有了通信,这才有了今日之会。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3节 第42章 礼物 朝烟低着头喝茶,明明茶水都见底了,却还要装个样子,浅抿一小口,只在唇边碰一碰。 许衷都看在眼里。一笑了之,不去点破她的局促。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红纱碧笼,上有金银珍珠镶嵌点缀。 “这是什么?”朝烟抬眼去看。 红纱碧笼做工精细,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 “不妨打开看看。”许衷递给她。 “是个摩侯罗!” 朝烟撩开纱帘,见到其中之物,惊喜道。 摩侯罗便是土偶塑的小人像,上有涂料装点,昂贵的更有镶珠玉金银。这只摩侯罗上,小人儿的身体自然是土偶制成的,但小人儿的衣襟之上,却是镶满了碎末大小的玉粒,衣上的一小块玉佩则是用象牙做的。头上小簪全为精金打造,发丝皆为银线。看上去十分精巧,与别的摩侯罗不大相同。 金银珠玉,朝烟见得多了。虽这只摩侯罗是她所见过最最奢华的,倒也不算太奇怪。令她惊叹的,是这只摩侯罗的膝、踝、腕、肘,还有脖颈,竟都是能活动的!轻轻用手去拉一下,小人儿的腿便转了个向,向后勾了起来。 这般在手里把玩,竟像个真小人,而非死土所制。 “它真特别!”朝烟一下开怀了。她最爱这种新鲜玩意儿,凡是没见过的,就都喜欢。 “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许衷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做的。这是我那个专门做摩侯罗的铺子拿给我的。忻州地震时,有个逃荒的匠人到了东京,我那铺子收留了他。那匠人从前做过活动的摩侯罗,不过只是给他的儿女做,不曾出卖过。到了我的铺子里,便把这手艺用出来了,一日之内,便能做出好几个。” “真了不得!这种好手艺,定能使摩侯罗卖出个好价钱!” 朝烟一上手,就玩得停不下来。拨来拨去,甚至发觉摩侯罗小人儿身上的外衣,竟也能剥下来再套上去。 她只知道好手艺会在东京卖好价,却不清楚此事的始末。当许衷知道那汉子能做活动的摩侯罗之时,当即便吩咐了他们七夕之前先不要卖出去。铺子里的,一律都留到七夕以后再卖。唯一一个七夕前从铺子里拿出来的,就是朝烟手上这个。 许衷想着,得让朝烟拿到东京独一份的。 只他不说,朝烟便不会知道。 看着朝烟高兴,他也自乐。 “朝烟。”他轻轻唤她。 “嗯?”朝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茶案对面的他。 半面熹光亮在他的眉前,唇角的笑微微而能察觉。 “来,坐到我身边来。”许衷道。 朝烟一愣。 坐到他身边去? 这么近么? 她听见自己的心笃笃地跳。慰藉自己道:上回连手都拉过了,这回只是坐过去,又有什么不妥的呢?要是不妥,上回就不妥了。 可慰藉是一回事,羞赧又是另一回事。 她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总不好说不行,却也说不出一个“好”字。 “来。”许衷勾勾手,像在蛊她动身。 “唔……”朝烟终也没有开口,闭着唇发出一个音,以视自己听见了。站起来,扯扯裙摆,拍拍袖子,手里攥着自己的衣裳,小步挪到了对面。 许衷坐着,朝烟立在他身侧,久久不肯坐下。 她低头看着仰面的许衷,却觉得像是自己比他低一些似的。 “来。” 他还是一个字。 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上一回朝烟便知道了。只是这一次,她再把手搭上去时,许衷已不复上回拉手时的君子模样。她柔软的手心一触上他,他便收紧了指,将她的小手牢牢握在手中,随后往下一拉。 朝烟不曾防备之际被他一拉,腿下不稳,便往前倾倒去。因两人的手还握在一处,她这样一倒,便倒进了许衷的怀里。 衣裳蹭过,迸出“欻”的声音,轻轻响起在隔间之中。 除去这一声,隔间里,别无其他声响。 许衷端坐着,朝烟坐在他的腿上,双手一只撑着地,一只握着他,贴在他胸口。 呆了一瞬,随后,立刻挪动,从他身上下来。 赶紧坐到他身边去。 “你!……”朝烟傻傻地看着他,似是对他方才的举动十分诧异。她忘了,自己的一只手还在许衷的掌心之中。 许衷还是将她的掌握得紧紧的。热意从他掌心到她的手背,而又传往她的全身。 “喜欢吗?”许衷问。 喜欢什么?朝烟一时没反应过来。 喜欢这个摩侯罗,喜欢拉着他的手,还是喜欢坐在他身边? 都喜欢。朝烟心里说。但嘴上只能说:“这个摩侯罗实在别致,我很喜欢。” 许衷会心地笑了。他的手指摩挲着朝烟的虎口,又缓缓地放开。朝烟眨了眨眼。 “喜欢就好。” “你…我…我都没有给你准备什么。”朝烟道。 “你来便是礼物了。” 朝烟脸一红,把手收回来,娇嗔他:“你怎的如此会说情话!是不是和谁家小娘子都这样讲!” 许衷勾唇:“去年马行街见过你之后,我便没再和谁家小娘子单独说过话了。” “那先前呢?” “先前?” “嗯。去年下雨那次之前。” 他轻声笑了,转过头去喝一口茶,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朝烟“嗯”了一声,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许衷?”她又问。 许衷放下茶盏,微微侧头朝她,笑问:“你知道我多大么?” 朝烟算了算:“二十多了?” “嗯。你哥哥几岁娶亲?” “似乎是十七岁吧?”朝烟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着:好好说着他的事,怎么又扯到了我哥哥?他是不是不敢答我的话,正在绕我弯子呀! 不过又转念想,许衷不是个会回避的人,她既问了,他该是会答的。再想想,说哥哥十七岁娶亲,而他二十了,还不曾成家,是为了什么? 遍东京的儿郎,都二十多了还不曾有正妻的,找遍了也不见得会有几个。而许衷,这么个东京豪富,又有功名傍身,容貌也上乘,怎的会没个妻子呢?上一回他说是在等她,她知道这也只是玩笑话罢了。想到她问的那句,朝烟心里大抵知道了些什么。 于是,不等他说,她先问道:“你之前,是不是也定过亲?” 许衷点点头。 朝烟是个聪明的姑娘,他知道的。 朝烟又问:“你先前说过,你父亲去世了,是不是因你父亲去世的缘故,你要守孝,所以婚事拖到了如今?” “嗯。” “那你先前的未婚妻呢?” “她等不了我三年,另嫁了。” “哦!”朝烟紧紧盯着他,“所以,你确实与旁的娘子说过情话。” 许衷摸摸她的头:“你介意么?” 朝烟瘪瘪嘴:“你对你当年未过门的妻子说情话,我本也不该介怀……只是,我不是独一份,有点难过。”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许衷的手掌抚摸过她的发丝,看着她的眼睛。 目光两相交汇,似在互诉衷肠。 也是无人说话。 良久,朝烟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卷他的衣摆。 许衷追着她的目光,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 “许羡真。”她轻轻地说,“我虽然当初叫人去打听过你的事,可我还是觉得,我根本不知道你从前的经历。只是与你匆匆见过几面,就这样将终身托付给你了。” “来得及。”许衷拿了块帕子给她捏。他柔声道:“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听了,觉得我不是你心中那个人,走便是了。” “你这么轻易就放我走?” “你是李家二娘,本非衷所有,自然可以走。只是衷所欲之人,自会再勤恳追求,只盼博君回眸。” “哦,你瞧,你多么会说话。”朝烟攥紧了他的帕子,“那么,除了你的那个未婚妻之外,你还有过别的有情人么?” “没有。” “就没再议过亲?” “不曾。” “嗯。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朝烟的失落少了一些。因许衷的几句话,都恰恰好好说在她心上了。 她明知世上就有偏爱巧言令色来愚弄他人之人,可咫尺之外的许衷却能叫她安心,丝毫不必担忧他会说假话来欺骗她。因当时雨天借伞那一面实在太动人,每每再见着他,心里便认定这是个翩翩君子,是个不屑于说假话的人。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许衷的过去如何,她零碎地知道了一些。可过去毕竟已经过去,将来之事犹未到来。 她知道他中过武举,在殿前司当过差,也定过亲,可似乎那样的他,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与朝烟相熟的许衷,便只是东京豪富,是山子茶坊的主人,是在关扑场为她解围之人,也是与她同游二郎神庙之人。 一时失落很快过去,她又展出笑意。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4节 “我问了你先前的事,你就不问问我的事?”朝烟扯扯他的衣服。 许衷看着她一双小手又攥帕子,又扯衣裳,可爱极了。 “愿意讲给我听吗?”他问。 许衷总是这样,温和而又有礼。明明个子高高的,像个武夫,也一度就是个武夫,可又太过儒雅,令朝烟忘却了他是个习武之人。 她轻哂:“你问,我就愿意讲。” 作者有话要说: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楚狂接舆 第43章 用心 朝烟与许衷说了许许多多自己幼时的事,说起自己的长兄,也说自己早亡的母亲,许衷都耐心听着。 等他们说完了话,朝烟独自下楼时,秦桑已经等得急切了。 一见到缓步下来的朝烟,秦桑便扑过来埋怨道:“姐儿在楼上看了什么!我都等了半个时辰了,叫小二上去问,只说你还在挑。” 看到了朝烟手上的红纱碧笼,又道:“姐儿就挑了这个?这是个什么?我能看看吗?” 朝烟于是便把纱帘挑开:“是个别致的摩侯罗,你可以拿出来看看。” 秦桑看着里头摆着的小土偶,眼睛都瞪直了:“耶?这么漂亮的么!我都不敢碰,万一碰坏了,姐儿不又得去挑半个时辰?” 朝烟于是笑笑,又把帘子盖上,将红纱碧笼紧紧拢在怀里。 秦桑又问:“这个摩侯罗要多少银子,我去把银子给了?” 朝烟道:“不用给了,我已经给过了。” “?”秦桑眨眨眼,“可是姐儿,钱袋子不是在我这儿么?” “傻秦桑,嘿嘿。”朝烟看她一眼,满脸笑意地出了小货行。 乞巧节的热闹都凑在了潘楼街那里,马行街的热闹处不多。从货行再往北去,有个教坊司搭的乐棚,前头凑了一众人。朝烟想着姜五娘与朝云许是在那里,不想到了之后,也没见到她们踪影。 倒是跑来个小丫头,大抵才六七岁,到朝烟面前,问:“姐姐,你是李二娘吗?” 朝烟颇为意外,问:“你是谁呀?” 小丫头年纪很小,且衣着打扮都不富贵,许是这附近小摊贩的女儿,不该认识朝烟的。 女孩儿便说:“我是凉凉。” “那你怎么会认识我呢?”朝烟又问。 凉凉摇摇头:“我不认识你呀。只是,刚才有个叫姜五娘的姐姐说,一会儿这里会走来一个看起来很美,又很富贵的姐姐,叫作李二娘。她让我告诉李二娘,她和她妹妹去景灵东宫那里的长庆楼吃炒羊肉去了,叫李二娘过去找她们。” 听见炒羊肉,秦桑眼睛都亮了。朝烟则是皱皱眉:怎的去吃炒羊肉了!方才那大夫还说,朝云是不可吃发物的,话犹在耳边,五娘竟就这样带着云儿去了! 她摘下头花给这小丫头,叫秦桑去先前车夫吃茶的茶楼找车夫去。秦桑去看了一圈,没见着车夫的人,也不见停在茶楼一边的马车。 这便是被姜五娘叫走了。 好在长庆楼与这里也不算太远,秦桑去马行街租赁轿子的地方找了抬小凉轿,将朝烟抬到了长庆楼门口。 长庆楼中,姜五娘与朝云一人一盘炒羊肉,吃得不亦乐乎。 小二带着朝烟过来时,朝云嘴里的那一口羊肉还没咽下去。 朝烟拿了杯茶水冲进来,不由朝云分说,放到她面前,叫她:“快快快,吐出来,别吃别吃了!” 姜五娘坐在一边,悄悄把筷子里的羊肉放进嘴里,憋着嘴嚼,一边也看着朝云。 秦桑闻着羊肉的香味,默默咽口水。 嘴巴长在朝云身上,她咽了下去,朝烟总不好再把它挖出来。 只得去抢桌上那半盘还没吃完的炒羊肉。拿到手上,就递给秦桑:“你吃你吃。” 秦桑手里可抱着红纱碧笼呢,没手去接这盘子。 朝云于是又把盘子抢回来:“姐姐,就吃这一小盘,吃完便没有了。” “你呀!大夫刚嘱咐过,现在又不是吃饭的时候,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呢?五娘,你带她来的么?”朝烟坐下来,还是从朝云手里夺来盘子,摆在自己面前。 朝云只好默默把筷子放下,看着到手的羊肉跑了,只恨刚才自己不再吃得快些。 姜五娘无辜,摇摇头:“这可是她自己要来的呢。” 朝云则解释道:“雪满说这里的炒羊肉冠东京。” “便是冠整个大宋,你也不好多吃的呀!”朝烟拉着秦桑到自己身侧坐下,把红纱碧笼放到一边,把炒羊肉交给了她。 “姐姐,先前我吃了那么久的药……” “便是你吃了这么久的药,若是一多吃了这些,又是羊肉,又是炒的,可不得把药效都吃没了?那不是白吃了?” 朝云低头:“可……若是吃了药,却还是不能吃,那不才是白吃了药吗?” “你这是歪理。”朝烟一口笃定,“来,吃茶水。茶水不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大夫说不能吃,就不能吃的。” “可是姐姐,你试试看这味道!雪满说,长庆楼做炒羊肉的就是她姑父,她也学过她姑父的手艺。我先前吃雪满做的,已经很爱了。但她姑父亲手做的,实在更鲜美。” 朝烟摇摇头:“我不爱吃荤腥的。” 秦桑则夹了一筷到她面前。 羊肉的腥味被去得很清爽,取而代之的是鲜香。 它香任它香,朝烟尝了一口,也不再吃,只盯着朝云。 姜五娘打岔道:“你方才在马行街,可挑中了什么?” 朝烟于是把红纱碧笼拿起来给她看。 “哟!好东西!”姜五娘很识货,一眼认出这红纱碧笼价值不菲,“里头装了什么?” 朝烟嘿嘿一笑:“不与你讲,除非你求求我。” 姜五娘哼一声:“你学坏了,怎的还学我说话!” “学你便是学坏了?” “……” “你求求我嘛?你求我,我就给你看里头装的什么。”朝烟想学她学到底。 只是说说玩笑,却不想,原本好好的姜五娘,一听到这话,忽而脸色一变。 筷子从她手中滑落,敲在桌子上。 “五娘,你怎么了!”朝烟心头一紧。 姜五娘面色如土,唇色瞬息间变得苍白。 能听见她的一呼一吸都沉重起来。 无论朝烟说了什么,她都不曾听见。 “五娘!” 深深吸气,缓缓吐气,不想那些。 说“求求我”的那个人不是他。 是小朝烟。是小朝烟。 没事的姜五娘,没事的。 她只能听见自己对自己说的话。 朝烟已经从桌子那头过来了,扶着姜五娘的肩头,去看她的眼睛。 姜五娘一个恍惚,猛然醒过神来。 “小朝烟!”她道。 “五娘,你怎么了?”朝烟万分担忧。朝云亦然,神色紧绷着看着她。 姜五娘叹出一口气,摇摇手:“没事没事。昨夜没睡好,刚才迷蒙了。” 朝烟才不信:“你是不是被什么魇着了,怪吓人的。” 姜五娘撑起一个笑:“没有的事。诶?刚才还在说你那个红纱碧笼,快掀开给我看看。” 朝烟问:“你真没什么事么?” “真没什么事。快,你再不给我看那个,我就要急得生疮了。” 朝烟将信将疑,坐回自己那里,把红纱碧笼递给姜五娘。 姜五娘笑着接过,迫不及待地拿出里面装着的摩侯罗。 “哦哟哟!”她实打实乐了,“这么好看的摩侯罗,东京城罕见呢!啊呀,这个还能动!小朝烟,这个是哪个送的呀?” 朝烟眼睛微瞪:“不是谁送的!是马行街上买的!” “买的?呀,小朝云,我们在马行街上看过去,有看到这种摩侯罗么?” 朝云摇摇头。 朝烟的脸已经红了。看着姜五娘摆弄着摩侯罗的四肢,仍不改口:“就是买的,不信你问秦桑。” 姜五娘于是瞥向在羊肉中猛然抬头的小秦桑。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5节 她道:“是买的,是买的。姐儿在那个小货行买的,她去楼上挑,留我一个在楼下等,足足挑了半个时辰呢!” 这样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秦桑说了这几句,朝烟与姜五娘都察觉出不对了。朝烟想阻止时,已见姜五娘坏笑:“哦!半个时辰呢!” 朝烟瞪秦桑:“吃你的羊肉吧。” 姜五娘则问她:“半个时辰,就挑了这么个摩侯罗?” “嗯嗯。” “哦,真是用心!” 朝烟于是低头喝茶水,不去理她。 朝云默默听着姐姐与姜五娘说话。 她不发一言,可却认认真真讲两人说的都听在心里了。该听懂的,她也都能听懂。 回到府中之时,王娘子已经等她们好一会儿了。 “呀,二娘来了!”王娘子笑嘻嘻地过来,“二娘,我在看咱们家的这个乞巧楼,想着能不能再加点东西。” “嫂嫂要加什么?” 王娘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塑像:“这个,是我托人求来的送子娘娘。加在乞巧楼上,想求个儿息呢。” 朝烟愣了愣,看看乞巧楼上。七夕乞巧本是女儿节,是未出阁的少女乞求心意达成的节日。乞巧楼并未放满,再放个送子娘娘自然可以,可这么一摆,难免有些怪。 但嫂嫂毕竟是嫂嫂,她还是点头道:“嫂嫂自便。这是我家的乞巧楼,想怎么装点都可以。” 王娘子笑了,于是喊来小厮,将送子娘娘摆于最高处。 李朝云看着那个小厮爬楼,心想着:我也想上去试试。 乞巧楼年年都搭,她年年都想爬。自然也是爬过的,只是被姐姐呵斥了,于是便只能在心里想想。 或许凑上姐姐没察觉的时候,偷偷爬一次也好呢? 小厮把送子娘娘像摆到顶上。 第44章 契机 七夕之后,最紧要的事便是朝烟的生辰。 朝烟今年已经年满十五,只要到了生辰,朝烟便算及笈了。 小娘子们十五岁的生辰是大事,即便是平民人家,也是要好好办一场的。何况朝烟本就是高门贵女,虽无母亲当家,可还有个诰命封到了魏国夫人的姨母、与一位在女子之中至高无上的皇后表姐为尊长,及笈之礼自然要大办。 她平日不爱与官眷娘子们走动,可生辰之日却少不得遍请名门闺秀。于是,魏国夫人替朝烟操持了前前后后的诸多事宜,只有请帖子是朝烟自己一个人写的。 她一手真书漂亮极了,无论在哪儿都能拿得出手。 王娘子自然也想来帮点什么,被朝烟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不叫她插手及笈礼事。倒是姜五娘日日喊天,因大半个七月,都无朝烟陪着说说话,也出不了家门,只能在晴明阁一日日听王娘子讲蠢话,懊恼也懊恼死了。 依照古礼,女子笈礼该是在年满十五后的头一个上巳节办的。然近来笈礼越发繁冗,若是遍东京的年满十五的小娘子都在同一天办笈礼,那全城的人都该忙煞了,镇日奔走于城中各家各户,到处去与礼。故而这些年中,小娘子们办笈礼,都不凑在上巳一日,倒是选在自己生辰这天,也算赶个吉利。 从七月忙到八月,日子匆匆过去。 到八月十八当日,朝烟睁眼醒来,突然觉得恍惚。 自今日起,便及笈了。 及笈前的十五年一晃而过,今后不知还有多少个十五年,正待她一天天去历经。 到笈礼上,看着姨母的笑,看着孟婆婆的眼泪,听着众多宾客的祝福,也获赐了皇后的簪子,朝烟享受于今日的热闹之中。 而及笈礼一过,女子便可许嫁了。 七夕之时,朝烟已同许衷说好,在入冬之前,让许衷上门来提亲。 可李璋却先了许衷一步,让自己的母亲同媒人先登了李家的门。 李诀于正堂接待了他们,且并未当堂拒绝,反倒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又到入芸阁同朝烟说起了这事,问问朝烟的意思。 朝烟自然连声拒绝:“李璋非君子也!” 李诀则道:“此子虽无大学识,倒也不是庸碌之辈。且他性敦直,想来不会对你差。” “爹爹,你?”朝烟皱起了眉。因去岁官家打算给她与李璋指婚那回,朝烟已同父亲拒绝过这门亲事。当时父亲与她也说好了,不会把她许给此人,怎的这又改了口。 她不知,上回李诀因朋党之事遭人弹劾,虽官家并未轻信弹劾之言,却让他自己更留心于自身的朋交。不可结交世家,也不可结交外戚。范党、吕党,一概不能走得过近,就连那些自诩清流的大学士们,李诀也是能不私下相见,就尽量不见。 与这些官员的子弟结亲,自然要慎之又慎。 朝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李诀是知道的。家中无主母,为女择婿一事也轮到了他的身上。在东京瞧中的小郎君们,几乎都是累世望族,少有纯臣家子。偶有些家世正当的,也是性子古怪孤傲,正如此前榜下见着的司马光。虽学识出色,人品亦贵重,可终究过于谦谨俭约,定是与他喜欢繁华热闹的女儿朝烟不配的。 看来看去,唯这位本无家世的国舅爷的长子李璋,既非权臣子弟,又有官家表弟的名分,对朝烟也几次相求,想来是个能托付女儿终身的人。 李诀还想安排朝烟与他相看,然朝烟态度坚决:“父亲,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人。” 朝烟从来都如此,爱的便是爱,憎的便是憎,一眼认定,难以更改。 李诀说服不了朝烟,也不愿做一手操办儿女婚事、让孩子盲婚哑嫁的严父。朝烟这里不点头,他便去国舅府上回了话,说是还要留女儿几年,不着急嫁出去。 朝烟却在入芸阁里纳闷:明明之前李璋都知道了她和许衷的事,怎的如今还要来求娶!实在是烦,她不喜欢他,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这样烦恼了良久,还是写了封信,叫罗川送到马行街许家去,交到许衷手上。 许衷两三日都没有个回信,叫朝烟更为烦恼,院子里转了几圈,嫌日头太大,晒得脸通红了,又走到晴明阁去找了姜五娘。 姜五娘睡着觉,被朝烟掀开被子叫醒。 “你做什么?”她迷迷糊糊地睁眼。 朝烟坐在她床边,把地上摆着的那盆冰水挪得近些,悄悄地问她:“五娘,你是不是知道我和许衷的事?” 姜五娘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抓着朝烟的手:“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小朝烟,你乖乖告诉我,是不是许衷把你怎么了?” 朝烟万分茫然:“为什么这么问?” “你平日一提到许衷便闭嘴不言,一副小姑娘家的羞赧模样,怎的今日忽而说起他?莫不是他做了什么荒唐事,逼迫你做了什么?不然,你怎的会说起和他的事?”姜五娘紧紧抓住她手,一点儿都不肯松开。 朝烟摇摇头:“不是。” 姜五娘才放下心来:“快说,那是怎么了?” “啊呀……你原来真的知道我和许衷……其实也不是他怎么了,是那个李璋,前几日上门来求亲了。” “李璋?国舅爷的长子?求亲?娶你?大人答应了?那你的许衷怎么办?” 朝烟又摇摇头。一只手被姜五娘抓着,另一只手里绞动姜五娘的薄被:“我和爹爹说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这个李璋。可我烦恼的是,先前我给许衷写了封信,告诉他李璋的事。我跟他讲,叫他早点来跟我爹爹提亲,可他却没有个回应。” “那么,你烦恼的,是他还不上门来娶你么?” 朝烟羞涩地点头。 “你急着嫁给他?”姜五娘又问。 朝烟没勇气点头了,嗔她:“你明知道,怎的还问我呢?” 姜五娘于是又抓起朝烟的另一只手:“所以你同许衷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哦……”姜五娘表情冷下来。出乎朝烟意料,她随后的话,竟是给她泼的冷水:“朝烟,你要嫁给许衷,是件难事呢。 你瞧,你是何许人也?你的父亲是李诀,当朝御史中丞,台谏长官,官家近臣。你的母亲是魏国夫人的嫡亲妹妹,你是当今圣人的表妹!再看许衷,他是什么人?虽说是汴梁城头一等的巨商,可商人就是商人,身份而言,配不上你。又是个年纪大的,你父亲大人,会同意这门亲事么?” “可是,许衷也有功名呀!” “功名?他是中过武举,可武举终究只是武举。武人总是要低文人一等的。这可不是我这么说,我当然瞧得起练武的,可别人瞧不上他们呀。即便他在殿前司当过差,终也只是个武官罢了。那个李璋,领的也是个武官,你不就瞧不上他吗?” 其实,姜五娘所说的这些,朝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她正与许衷情浓,想着深情总能得到报偿,最终总能遂愿。 可姜五娘这样讲,让她也愈发担心:“五娘,你是说,我不可能嫁给许衷?所以,他才不给我回信?但他之前,已经与我说好了的!” 朝烟越说越低落。 姜五娘倒露出个坏笑。她鬼主意从来都多,摇了摇朝烟的手,低语:“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你们需要一个契机。” “契机?” “对。契机。” 回到入芸阁,朝烟赶紧重新写了一封信,再叫罗川送到马行街去。 事有巧合,罗川过去,正巧与要送回信给朝烟的平西打上了照面。两相说上话,平西直接带着罗川进了许家。 罗川本以为自己在李家多年,也算见过富人家的模样。可进了许家的门,才发觉相比之下,先前看过的富贵人家都只是平屋破瓦。金砖琉璃、翡翠象牙,在许家之中,只是装点门墙的小件。处处豪富,院院气派。从门口一路到许衷的书房,见了不知多少百姓一辈子凑在一块儿也集不到的银子元宝。 看得呆了,可手上还有信要给许衷。 姐儿信任他,把与许衷来往的信都交给他,他自然也要好好将信送到。 许衷看罢,将自己原先的那封回信烧了,当即又写了一封,叫罗川送回去。 罗川瞥见,明明这一路过来都是穷奢极欲,怎的许大官人书房里却是万事从简的?桌案上除却笔墨纸砚别无他物,架子是家家户户都用的木架,上头只有书,再没有别的装点。花瓶翡翠不见一台,更无金银花树。 罗川走后,许衷久久坐在桌前,反复看着朝烟的来信。 她的字好极了。 而许衷看的却不是她的字。比起字迹,这信的来意,更叫许衷久久玩味。 朝烟这小姑娘家,既有女子的娇羞,又有小孩儿的玩心。能抱着一个摩侯罗傻傻地笑,能坐在他身边脸红,也能在信中说道这样的主意。 他笑了。 不是因朝烟信里的主意多么滑稽,或是幼稚。与之相反,他笑的是朝烟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只他先前顾虑太多,才并未一早回信。如今知道了朝烟的意思,那该做的安排,便也要慢慢做起来。 第45章 出城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6节 最热的日子过去了,进了九月,天气便愈来愈凉。 王娘子与娘家走动,一盆盆往李家搬来新菊。送到朝烟这里来,笑道:“二娘快看,这是洛阳来的菊花。这朵又大又黄又圆,多么好看!” 朝烟自然感谢嫂嫂的赠花,但其实这洛阳菊对她而言也不怎么稀罕。王娘子的花都从她嫡亲妹妹那里来,然王娘子妹夫是洛阳大商,他家有的,许衷自然也有。早两三日,许衷便假托了名义,给朝烟搬来了许多。 九月赏菊,素来是文人雅事。王娘子没读过什么书,也识不得菊花的品目。她只道花“又大又黄又圆”,朝烟却能一眼认出来:“嫂嫂,这株叫做‘金铃菊’。” “喔唷!”王娘子拨拨菊花的花瓣,“这菊花都还各有各的名字?那这粉红色的呢?” “这叫做‘桃花菊’。” “桃花菊?哈哈!桃花便是桃花,菊花就是菊花,竟然还有桃花菊,听起来倒漂亮,可谁的儿子都不是!” 朝烟撇撇嘴,心里想:这么美的名字,怎的嫂嫂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市侩俗气了? 好在王娘子送花之心恳切,送来的都也是好花,朝烟心中终究还是感念她的。给她一一讲了菊花的名字,又邀她重阳之日去梁王城登高。 王娘子本是答应的,可一听到梁王城去,是去赴魏国夫人的雅集的,又露了怯:“魏国夫人的宴会,我…也能去么?” “自然可以。嫂嫂是我兄长正妻,也是我家宗妇,如何去不得?” “那魏国夫人她们,雅集之时,多做些什么?会吟诗填词么?” 如果要填词,王娘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呢!她胸腹里头的诗词歌赋,两只手也数得过来了。要她填词,顶多填一个“一朵大花两棵树”。 朝烟鼓励她:“嫂嫂不必担心。姨母是最最和善的人!你回京之后,也并未见过姨母。这回陪我一同去了,也当拜见她老人家了。她是我的姨母,也是你的姨母呀!” 朝烟与李莫惜一母同胞,魏国夫人疼爱朝烟朝云,也慈爱李莫惜。对于李莫惜的妻子,魏国夫人哪里会亏待。 只她还是没说要不要填词,王娘子还是犹豫:“要不还是不去了。等雅集过后,我再上门去拜会?” “嫂嫂,你就当陪我了!” 朝烟从来不和王娘子亲近,平日也不怎么走动。今日忽然撒娇,使得王娘子以为自己送的菊花讨得了这小姑子的巧。 李莫惜有多珍视这两个妹妹,她是知道的。 讨了朝烟的巧,便也是讨了李莫惜的巧。王娘子垂思片刻,答应下来:“好吧,我陪你一同去。朝云去么?” 朝烟笑了:“我一会儿去问问她。” 山光阁,朝云还不曾下学回来。 朝烟在她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两盏茶水,等不到她,便随意在书架里抽书看看。 没想到一抽就是一本话本子,里头还带着图画。朝烟颇为吃惊,因她知道,朝云的话本多放在她自己的床底,怎的书房里也有一本? 随手翻开,是一本大侠传。 中间夹着一片树叶,大抵是朝云看到了这里。仔细看看,发觉这话本写的是李广的故事。叶子夹处,恰好是李广射石之处。书的边角又有朝云的笔迹,写着“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的诗,漂亮极了。 再往前翻一页,瞧见书页上有朝云随笔画着的一把大弓。只是朝烟也只是看过摸过真弓,却不曾上手用过,画出来的弓也只是画出了个形,样式并不精准。若真有匠人照着这图做弓,也未必就能拉得开。 这样想着,听见外头有点动静。 “这许多菊花是哪里来的?”是朝云在问。 而雁飞答道:“是二娘子送过来的。二娘子也来了,在姐儿书房里等了一会儿了。” “哦。我花开后百花杀,这花不错。” 她说着,便推门进来。 朝烟刚把手上的话本子放回书架上,笑:“总算吟了首还算贴切的诗。我花开后百花杀,吟的是菊了。不像去年问你,看着菊花,开口却说‘去年今日此门中’,把姨母笑得呢!” 朝云从实道来:“今日范教授教了许多咏菊花的诗词,我听着,一首首都酸溜溜的,不见豪气。只有黄巢这首听着不错,先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又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颇有豪迈之意。之前就读过,今日再学,就记得了。” “好,好。记得就好,重阳日我们去梁王城赴姨母的宴,姨母肯定要你背重阳诗,就背这首吧,省得又惹别人笑了。” 朝云努嘴:“我不大想去。” “姨母那里?为什么不想去?” “去岁她们都笑我。” “今年你不是背了一首了吗?她们今年不会笑你了。” “可去岁她们就笑过了。姐姐,我不想去。” 朝云性子倔,朝烟拿妹妹没什么办法。不过已经有了个姜五娘陪在身边,也就够了。 她不再坚持,只叮嘱了妹妹几句“不可多吃羊肉”。 重阳日至,九九归真,一元肇始。 东京城中但有空闲之人,便会出城登高赏菊,遍插茱萸。 往常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等地都是登高雅集的佳选,只是自曹皇后入宫后,魏国夫人偏爱的梁王城便独属于她一家了。每年重阳之日,魏国夫人都会在梁王城办小宴,邀请京中名门夫人们前来集聚。两年前的重阳,就连曹皇后也带着苗娘子、俞娘子出宫来了。 朝烟年年都去,听听同龄的小娘子们作出来的诗词,再默默与自己作的一比,笑着想自己的书到底读得比她们好得多。 魏国夫人每年也都给朝烟介绍席上的人,可大部分人都也只在这一日见上一次,一年过后再见,朝烟又说不出人家姓甚名谁了。在与这些人来往的方面,朝烟与妹妹一样,都不怎么挂在心上。 倒是王娘子紧张了几日,就连坐上了马车,都还在问朝烟还有哪些娘子会过去。若是今年皇后也来,那王娘子便是要冒汗了。 好在朝烟告诉她:“宫中的苗娘子快要生产了,表姐不会出宫来的。” 王娘子才放下心来,又问起见那些有封诰的夫人们的仪礼。 “嫂嫂不必担心,姨母的宴席不会叫人局促的。” 马车出了城,路程还有一半。 驾车的是罗江,便是罗川的弟弟,孟婆婆的小儿子。朝烟临出发前交代过,路行到城门外后,须停一次车,让她和王娘子都能下去走动走动。 罗江于是便把马车停了,给朝烟和王娘子摆好小凳,自己坐在车轼上等两位主子走动回来。 他看着朝烟施施然下车,在大路上走了两步,又往小路上走去。 姐儿去做什么?他心里想了想。这里已经出了城,也不在城外的东北或正南等热闹地,这小路通向的是一片树林。但见姐儿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罗江从车上跳下来,看着朝烟去的方向。 王娘子也问:“二娘,你到哪里去?” 朝烟转身道:“车里闷坏我了,我就随便走走,很快回来。” 王娘子没作多想,可罗江却觉得反常。因二姐儿从来都是坐惯马车的人,要说如今天也逐渐冷下来了,车里怎么就闷了她呢? 何况要透气走动,大路上也能走动,怎么就要一个人往小路里去了呢? 姐儿的女使和王娘子的女子都在下一辆马车上,他也不好去叫秦桑跟着姐儿。 私下看看,也不可能去指使王娘子,只好自己也跟着姐儿往小路里走去。 王娘子叫住他:“诶诶,你做什么去?” 罗江直言:“姐儿一个人往小路走,怕有什么危险。” 王娘子便说:“哦,那你跟去看看吧。” 朝烟手里握着小帕子,越走心越慌。 四周看看,没瞧见别人的身影,她心跳得更加快。 不是说好在这里的吗?人呢? 直到走到林子深处,瞧见了地上躺着的人,她的心才安下来一些。 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汉子,少了只右耳,一动不动,连胸腹都不曾因呼吸而动。 是他。 先前许衷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他。 少一只耳朵,瘦得隔着衣服能看见骨头,除了他,怎的还会有别人。 朝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说:“小哥,可以动手了。” 那小哥仍然没有个动静。 朝烟又喊一声,他还是躺在那里,像死尸一样。 朝烟以为他等得太久,已经睡着了,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谁知没推动他,将手收回来时,看见上头沾着的红血。 “啊!”她轻叫出声。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许衷的信里可没说有这一出啊! 很快她又发觉,不仅她的手上沾着血,在这小哥的胸口,以及地上一片,都是暗红色的血迹。只是秋日落叶覆盖,不太明显罢了。 她心中一紧,退后几步,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退后的过程中,却撞上了一个人。 她以为是许衷,可转身一看,竟不是他。 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朝烟os:我擦,来真的??? 第46章 搏杀 “噤声,不要说话。” 捂住朝烟嘴巴的人,是个满脸胡茬的大汉。 他的官话听上去很别扭,朝烟只是勉强听懂,配合地点了点头。 许衷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她心里暗道。 那大汉又凶巴巴地说:“只要你乖乖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保证你会没事的。” 朝烟又点点头。 “说,从这里进城,要怎么走?”大汉瞪着眼睛问。 朝烟眨眨眼:这人怎的演得这么好?还真像个强人!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7节 她也按着他问的答了,先用下巴指了个方向,又在大汉放手时交代:“往那里走,不出五十步就上了大路。然后沿着西南走便是了,很快就能见着城墙。” 大汉满意地点点头。 朝烟问:“我可以走了么?” 大汉冷笑:“你走吧。” 于是,朝烟轻轻地挪动步子,绕过大汉,沿小路往回跑。 不用二十步,她就能见到跟随她而来的罗江。 除了王娘子没跟过来之外,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之中。 可她并不能看见自己的身后。那假意放她走的大汉,实则已掏出了弯刀。 “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女人。”大汉心里想着。 他快步向朝烟逼近,弯刀将要刺破朝烟的衣裳。 抬手,蓄力,把刀扎下。 嗯? 扎空了? 那女人呢? 大汉猛然抬头,却见那年轻女子一边高喊着“救命”,一边飞奔起来,往小路左边跑去。几个侧身之间,已跑入了林子之中。 罗江本就离得不远,听见了朝烟的呼救声,拔腿跑来。 大汉的第一刀没扎中,自然要再刺第二刀。 他阔步追着朝烟而去,忽而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过身去。 一条金枪如游龙一般向他袭来。 他的弯刀足够快,挥手挡住了金枪的第一下攻击,又下猛劲将金枪扫开。 兵器碰撞,声响震天。朝烟并未料想到身后的这一场争斗,回头看时,只见许衷正与那大汉拼杀着。 金枪对弯刀,几合下来,许衷已占了上风。 一招一式之间,都是取人性命的狠戾。 朝烟看得恍惚,愣在原地。不是说,都是安排好的假强人,假争斗吗?怎么…怎么会下手这样凶残?纵她不懂刀兵,也瞧得出来,这两人是在生死搏斗呢! 大汉见己不利,将弯刀向上一挡,拔腿便跑。 刀锋所指,便是朝烟。 许衷大叫一声“蹲下”,不仅把朝烟吓了一跳,也让匆匆奔来的罗江瞪直了眼。 这是在做什么!!?姐儿! 罗江的冷汗几在一瞬之间盈满额头。 好在朝烟足够机灵,许衷的一声叫喊之后,她也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抱着脑袋往下一蹲,低着头看着地上,便听见半空中有破风之声。 紧随其后的,便是重物倒地之声。 或是察觉到威胁已消,朝烟想要抬眼去看,而又被许衷喝止:“不要抬头!” 朝烟立刻将头伏回去。 又听见许衷对一旁傻站着的罗江道:“你是李家的侍从吗?快去找人过来!这附近有西夏的间者,意欲潜入城中。刚才我已经杀了三个,还有两个逃走了。若不赶紧去追,恐怕他们奸计得逞。” 那大汉已经被许衷的金□□穿了身体,倒在地上。 许衷走近,踩着他拔出枪,血肉之间发出“啵”的声音。 朝烟听着,心惊胆战,不敢睁开眼睛。 “许衷?”她闭着眼睛问。 感受到身边有人蹲下。是许衷。她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许衷一手拿枪,一手将她搂进怀里。 罗江哪里还顾得上看二姐儿在做什么,听了许衷的话,他立刻往回跑,想去叫人。 西夏的间者,这可不是小事! 可跑到一半,就又遇上了西夏人。与那大汉不同,这回遇上的是个少年。 “你们杀了我爹,去死吧!”少年一口胡语,罗江听不懂。可他知道,这也是个西夏人。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拔出自己的佩剑。 与许衷的□□相比,罗江的剑并不是什么趁手的兵器。只是在李家做护卫而主家发的罢了。那少年的刀却是量手而制,划开长风,向他劈来。 才一击,就将罗江击倒在地。 许衷抬眼看去,心想:糟了! 可罗江实在不是个该死的人。他虽倒地,却也被这一击打出了气力。挥舞着剑,挑开了少年的臂。撑在地上,又一次站起来。 身手矫健,不输少年。 少年再次拿刀挥来,与罗江激战,不分高下。 许衷轻声与朝烟说:“不要睁眼。等我一会儿。” 朝烟拉住他:“别走,我怕。” “不走。我去救你的侍从。” 侍从?哦!罗川! 朝烟短暂思索,于是点了点头:“你当心。” 听见他离开。 许衷的一□□去,西夏少年立刻败于他手。 罗江将他摁在地上。 许衷用罗江的剑划下自己的一段衣裳,当作绳子将这少年反手绑了,交给罗江押解,自己回到朝烟身边。 “许衷!”朝烟颤巍巍地说,拉着他的手。 罗江转头看了两人一眼,立刻又回头盯紧了西夏少年。 许衷不管不顾地抱起了她,将她箍在怀里。 一手托着她,一手持着金枪。 “直到我说之前,都不要睁眼。” 他不想让她看见死人,尤其是被他的金枪捅出了一个窟窿的人。 西夏少年骂骂咧咧,但他骂了什么,没人能听懂,便随他骂去。 “走吧。”许衷对罗江说。 几人往大路走去。 朝烟紧紧贴着许衷。两人从未有过这般亲呢的举止,朝烟从来羞涩,拉个手都要脸红三日。可此时却不肯有一丝松动。她巴不得钻进许衷的衣裳,抱紧了他,才是安全的。 惊慌与后怕席卷着她的心头。 方才,她是不是差点死了? 原本她和许衷在这里安排了一出要演的戏,不想戏竟然成真,碰上真歹人了! 她不敢去想,只是越抱越紧。 “好了,朝烟,可以睁眼了。”许衷柔声道。 朝烟摇摇头:“不,不,我怕。” “有我在,别怕。” “不!”朝烟还是摇头。 感受到许衷有将她放下的意思,她愈加搂紧许衷的脖子。 “朝烟,我们要出林子了。再走几步,别人就看见了。” 罗川默默想着:哦,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他想捂住手里缚着的西夏少年的眼睛,谨防他出去胡说八道。又想,这少年是西夏的间者,该没机会与人乱说姐儿的短长的! 朝烟依旧不放开他:“看见便看见吧。” 她以平生最大的气力抱紧他。心里有多怕,就有多不想离开他。 反正将来是要嫁给他的。看见便看见吧。顾不上羞赧了! 许衷只好依她:“那,我们就这样出去?” “嗯。” 王娘子看见朝烟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出来,吓得似见了鬼。尤其这男子受伤,还有一柄正在滴血的枪。 又看见罗江袖子破了一块,有血冒在衣裳上,手里还押着一少年人,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这…!”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冲上去说:“你这人,快把我妹妹放下!” 朝烟听见王娘子的声音,知道已经上了大路,缓缓睁开眼。 “嫂嫂!”她声中含泣。 王娘子来拉扯她:“二娘!你这是怎么了!” 许衷不会让朝烟被王娘子扯下来,而是自己轻柔地走到车边,将朝烟放上车轼。 朝烟安稳坐下,他便向王娘子抱拳行了个礼。 王娘子被他的武礼震住。她是武将家的女儿,见惯了父兄的刀枪剑戟。可这也是她头一回见到这样怪的武人。明明方才抱着二娘是还轻柔温和,但持着枪行礼时,又气势逼人。 她一时忘了自己早已出阁,竟也回了个抱拳。 罗江叫人看住这西夏间者,自己又带着两三个人进林子去了。间者不止这几个,林子里一定还有。 许衷站在朝烟身边,朝烟紧紧握住他的手。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8节 王娘子怔怔地问:“二娘,方才怎么了?” 朝烟原本还憋得住泪,可她这样一问,她的泪便像珠子一般滚落,止也止不住。 许衷想给她擦拭,却被王娘子抢先。 朝烟哽咽:“嫂嫂,我方才差点死了!” “!?!?”王娘子瞪大双眼。 “方才,我去那林子里走走,不想竟然遇上了歹人!讲着胡语,该是西夏的细作。他问我怎么进东京城,还说我给他指了路,他便不会杀我。哪知道他一面放我走,一面又拿出弯刀要扎我!幸而这位大官人路过,从歹人手中救下了我!若不是他,我已经命丧林中了!嫂嫂!!!” 朝烟声泪俱下,王娘子又是心惊又是心疼,上去轻轻抱她。朝烟便楼着王娘子的腰,埋首在她衣里哭。 “嫂嫂,我不去梁王城了!” “好,好!嫂嫂派人去和魏国夫人说,咱们不去了!” 这是朝烟第一回 感到有个亲嫂嫂的好处。 似又有哥哥在身边。那疼爱之心,是不假的。 她握着许衷的手,便也放开了。 许衷见朝烟有人慰藉,拿起金枪,再往林中探去。 再次出来时,与罗江一起,又绑了一个西夏的细作。 罗江叹道:“大官人身手真好,是不是考过武举?” 许衷笑笑,并不回答,只说:“你身手也不错,可以去试试。” 罗江明明把他和朝烟的事都看在眼里,却不多问,只夸身手。许衷对他暗自欣赏。 第47章 知道 魏国夫人接到王娘子送来的消息,惊得站了起来。 匆匆离席,乘着马车赶来。 当她到时,朝烟已不再哭了,只是愣愣地坐在车轼上出神。王娘子轻轻地抚她的背,许衷和罗江则在一旁看守着两个西夏人。 魏国夫人的侍卫们比李家的侍从多得多,他们一来,两个西夏人便交给他们看着了。 魏国夫人下令:“带他们进城,送官!” 侍卫们浩浩荡荡走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魏国夫人心疼地走近朝烟,又问王娘子。 得知了事情的始末,魏国夫人也止不住后怕:“这里离东京城才几里地,怎的会有元昊的细作!还伤了我的烟儿!真是该死!” 朝烟又被魏国夫人寥寥数语说得流泪。她也怕,越想越怕。要是许衷当时晚来一会儿,她就已经死了!那大汉的弯刀,可不是演戏或是玩笑! 为了跟许衷演一场戏,几乎要搭上了她的性命! 深思恍惚了多时,如今有了最疼她的姨母在身边,才安宁下来。 她适时说道:“多亏了那位大官人,烟儿才有了活命之机!” 魏国夫人这时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许衷。 她向他看去,殊不知许衷也在看她。 这就是朝烟的姨母。他心里叹:朝烟失母甚早,幸而有她在。 “去把那位大官人请来。”魏国夫人吩咐身边人。 许衷来到几人面前。 魏国夫人先看到他的金枪,再看他周身的衣着。气势是武人,打扮却似商人。 “不知大官人如何称呼?”魏国夫人问。 在气派上,没人比得过皇后的母亲。 “小可姓许,单名为衷。” “许衷?”魏国夫人琢磨,似在哪里听到过:“大官人可在朝廷当差?” 许衷道:“小可曾在殿前司金枪班领禄。” 金枪班?真是个武人!魏国夫人又问:“大官人说曾在,那么如今在做什么?” 她是武人之妻,公爹曾因武功配享太庙。与汴京城中大多命妇不同,她并不因国朝崇文便看不起一众武夫。 而许衷答道:“经商。” 魏国夫人忽而想起什么。 她一把年纪,在京中的铺子不少,颇有点产业。对京中最豪富的那些人家,也是有点了解。 “大官人,便是马行街的许衷?” 朝烟听着,心头一紧。 姨母怎么这么问?她难道早就知道许衷么!?那…那…那她会不会知道我和许衷的事? 许衷并无她的紧张:“正是。” “早听闻过大官人大名,不想今日得见。还要多些大官人救我家姐儿性命,厚禄不足为报。”魏国夫人抬手,拔下头上一根发簪:“老身托大,大官人且收下此簪。东京城中,但有难事,尽管持此物到曹府。” 许衷不客气地收下。 救了朝烟,是一件大有功德的事。 魏国夫人亲生的女儿早已出嫁,而身边常常见到的姑娘家也就朝烟、朝云两个。比起姨母,她更像这两个姑娘的母亲。 在梁王城,王娘子的人匆匆忙忙说了几句,告诉她朝烟遇了险,她立刻也就奔来了。 知道是许衷救了朝烟,她先不作他想,总要给许衷点什么好处,多是赏赐金银珠宝。不想这样一问,问出这人竟是马行街的那位许大官人,是东京城出了名的豪商。他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的,那便赏他一个许诺,用她的一根簪子。 许衷没有故作清高,该收下时便收下,也令魏国夫人高看一眼。只是,将恩报请之后,便要再细问几句了。 “大官人今日如何会在这里?”她问。 “重阳登高,路过此处。” “哦!大官人的确有武人风范,登高之日,也随身带着兵器。” 她的目光瞟向许衷的金枪。 朝烟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她没想到姨母竟还会察觉到这个! 重阳登高,恰好贴身带了金枪,还更恰好撞见朝烟与西夏人,说来也怪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该是许衷从强人手里救下了她,然后王娘子意外撞见,于是王娘子说给宴会上其他的夫人们听。这般一来,许衷对她李朝烟的恩情,便有了许多人知晓。 不想假戏变成了真险,这小林子里面竟然真有强人。还不是一般的强人,冒出的两个,还是从西夏国来的细作! 今日变故实在太多,她已然不知晓该怎样面对。 说到底,胆子实在还是不大。一遇到事,就得手里攥着点什么才舒服。通身的难受都汇到手心,帕子、衣裳等统统能任她揉捏。 她紧绷着脸,盯着姨母与许衷。 两个,都是她顶顶在乎的人。 而许衷轻松解释:“本是要去与友人切磋武艺的。行路至此,听得娘子在呼救,便持枪过去了。” “哦!”魏国夫人道:“实要多谢大官人出手相救。大官人不仅是李家的恩人,也是我冯家、曹家的恩人。” “夫人不必客气。”许衷一抱拳,打断魏国夫人的自报家门。 这一片有细作出没,便算是是非之地,也不宜久留。 朝烟还怔怔坐着,魏国夫人看着也觉得心惊又心疼,再三谢过许衷之后,便吩咐人把马车套上,先送朝烟与王娘子等人回府。 秦桑和王娘子的女使早已到了,只是魏国夫人与王娘子都在朝烟身边,这两个女使也不方便凑上去,再问方才怎么了。只是看主人们都神思凝重,须臾,又坐车回府去了。 只有魏国夫人与许衷单独讲了几句话。无朝烟在场,她也遣走了自己的侍从,便好直话直讲:“大官人同我家烟儿,是不是早就认识?” 魏国夫人毕竟长朝烟这许多岁数,又见惯了人情往来,见着这种事,只消一眼,心里便有了些评判。 许衷与朝烟这事,旁人看不出来,她难道还看不出来? 便是看着朝烟走时,对许衷投去的那一眼,便能猜出个八成来。 许衷眸光凝了凝。便是他,也不曾想到魏国夫人会这样问。 她直说,他又何须遮掩:“不瞒夫人,衷曾与娘子有过几面之缘。” “只是几面之缘?” “是。” 这是真话。确确实实只几面罢了。 魏国夫人微忿:“我的烟儿是千娇百贵长成的,虽你与她只几面之缘,怎的舍得让她涉险!幸而今日她终无大碍,不然……” “……”许衷默默良久,而道,“衷亦悔恨。早知今日有如此事,绝不叫李娘子置身于此。” “你知道便好。若有下次,绝不饶你。你该知道,不说李家,便是曹、冯两家联手,也足以毁你许家基业。” 魏国夫人的警告,许衷在朝烟还在时便听出来了。 他很庆幸朝烟能有这样睿智的长辈。 “夫人放心,绝无下次。” 魏国夫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许衷在原地,手中的金枪锃锃发亮。 他也会怕。 若是今日有一点差池,那么朝烟就会出事。 魏国夫人说得没错,朝烟是千娇百贵长大的,本就该一生无虞。 出了今日之事,让他心中又悔又惊。 西夏的细作,竟已能到得了东京近郊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39节 魏国夫人的车架不再前去梁王城,而是追着朝烟的车马进了东京城,去到了州桥投西大街。 李诀不在府上,王娘子与朝烟出了门,李家的下人们本可以轻松消遣一日,不想二姐儿和王娘子这般快得回来了,回来之后一语不发,匆匆回了入芸阁去。 下人们问同样面色深沉的罗江,想知道姐儿和王娘子怎么了,谁知罗江还呵斥了他们,叫他们都做自己的活儿去,不准凑在一块儿。 片刻之后,魏国夫人的车又到了。 魏国夫人是国朝之中顶顶尊贵的诰命夫人,慢待不得。门房通禀之后,下人们便要端茶倒水准备着了。可她与朝烟一样,进府之后什么也不说,由孟婆婆引着到了入芸阁去。 “烟儿!”魏国夫人一进门,就抓紧了朝烟的手。 朝烟已经回过神来了,只是头脑还怔怔,心里也不大舒坦。 虽说是没看见地上那人的死状,可那人先前与许衷搏斗之时她是一直看着的。许衷枪枪狠辣,而那大汉的弯刀也是几次攻许衷命脉而去。 亲眼见到这样的事,终归非她一闺阁千金所能承受。 “你们都先出去。”魏国夫人遣走了王娘子等人,屋里只剩下她和朝烟。 “姨母,我没事了。”朝烟淡淡地说。 “还说没事,小脸都白了。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等大夫来了,叫他配几副安神的药来,好好给你调理调理,可别吓出什么病来。” “……” “烟儿,你和姨母实话实说,今日在树林之中遇到那个许衷,是不是你同他商议好的?” 朝烟讶异地看着魏国夫人。 “姨母…姨母…怎么知道的?” “你!”魏国夫人气急:“糊涂呀你!你看看你们安排的,还弄出个西夏的细作!不仅你自己怕,我和你嫂嫂都怕得不得了!万一你真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和你母亲交代!” 她说着,朝烟几乎要哭:“姨母,我们原本安排,只是一个假强人劫财罢了。姨母……如今也没什么事……都是我的主意,您别怪罪许衷。” “你的主意?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脾性我还不知道?若没有旁人说嘴,你能想出这样的险招?虽我不知这说嘴的人是不是他,总之,可见他不是个稳重的!” 第48章 求亲 魏国夫人数落许衷,说了许久。 朝烟原本心里还过意不去,可越听越觉得轻松起来。许是她知道,若不是许衷已经入了魏国夫人的眼,她这姨母便是一句都不会多说的。 本以为说服姨母自己和许衷的事要费好大的功夫,不想倒还顺利。 这么想着,刚才遇险的心惊,竟也一点点缓过来了。 魏国夫人见她微微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你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朝烟如实道来,说了当初马行街送伞的事。 魏国夫人一听就听出蹊跷:“说他家店里没伞了,只是在戏弄你呢!这你也信?” “我……姨母,说起来,我都要羞死了……”朝烟道,“我那时候还以为是与他有缘份。” “他第一次见你就欺骗你,不大老实。” “不,不!姨母!他后来与我说明白了的!” “你瞧瞧你,偏心成什么样了。” 朝烟双颊与耳朵都在发红。 魏国夫人接着道:“好好,我不问这个了。且问你,今日他是如何知道,那几个就是西夏细作的?” “许衷说,他听得懂西夏话。他与手下先前藏在林子里时,听见了那几个西夏人在说事。” “他还懂西夏话?” “嗯……他懂得很多。”朝烟低下了头,“不像个武人,对吧?” 魏国夫人冷笑:“他本就不是武人了。如今是个商人。” “他经商也很厉害。” 经商厉害,魏国夫人是知道的。 她原本也不熟悉许衷,只是自己经营手下产业时,偶尔听过许衷的事。别人嘴里,许衷便是个当世范蠡,最会打点庄子、铺子,又是个年轻有为的。 后来知道许衷也中过武举,魏国夫人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千想万想没有想到,这么个人,会跟自己的小朝烟有什么瓜葛。且这么说来,朝烟与他已非一日两日了。 她心里突然有了些忧虑:“那竖子,可对你做过些什么?” “什么?” “他拉过你的手么?” “!”朝烟两脸羞得通红:“姨母!” “这就是拉过了!那其他的呢?还有什么…非分之举没有?” 朝烟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衣裳:“没有了。” “真没有了?” “我发誓,真没有……” “那还算他识礼。” 朝烟低头不语,魏国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想再骂许衷几句,又怕朝烟不乐意。 可她不知,她的反应,能叫朝烟愈来愈心安。 因朝烟知道,魏国夫人能说出这些话,不仅是因为晓得了她和许衷的关系,也是心里对这事没多大成见。 簪缨之家,累世盛名。铮铮纯臣之女,与一介武夫,又是个经商的,到底还是差了许多。 朝烟轻轻问她:“姨母…您,不骂我么?我与他私底下有了往来……” “……”魏国夫人看着她。 忽而想起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曹皇后。 她长长叹气:“若是从前的我,肯定是要骂你的。” “姨母……” “但从你表姐之前嫁人的那次之后,我每次见你都想着,以后你要嫁人,一定要把你嫁给你喜欢的人,无论那人是个什么人,总之你心里喜欢才重要。”魏国夫人回忆起了往事,“你表姐第一次嫁人的时候,你还小呢。现在你想起来,都不记得那个表姐夫的样子了吧。” “似是颇有仙风道骨。” 魏国夫人说起来就心酸:“仙风道骨。哼。他就是个道士!说什么要去求仙问药,才一新婚,便抛弃了你表姐,去他那破深山里头了。你表姐嫁与他之前,多少人赞过这婚事是家世、容貌、脾性都相当,是月老牵线了。可那人究竟怎样,到底还是要人心去见。当时姨母不顾你表姐自己心意,把她许配给那道士,真叫我能悔恨一生。 你自幼便聪明,读的书多,见的人也多,会识人了。你想嫁给谁,姨母便同意你嫁给谁,只要那是个男人,只要那男人是你认定的。姨母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你的。便是嫁过去了觉得不好,姨母再把你接回家里住。你表姐如今成了国母,你也是天底下最委屈不得的小娘子。” 姨母几句话,就把朝烟又说哭了。 天底下最委屈不得的小娘子…… 她还以为,姨母会骂她,或是说她不懂事,哪里晓得姨母会说出这些话来。 叫她心里又酸又暖。 而当夜李诀回府时,在家门口见着魏国夫人的车架,也觉得意外。 魏国夫人又找了李诀说话,简单把白日的事讲给他听。自然不会说许衷与朝烟提前安排之事,只道是幸得许衷路过,才救下了朝烟。 此事虽不曾让外人知道,但当时也颇有几个下人瞧见了,王娘子也在边上。 李诀管不上这些,心里只有着急:“那烟儿如何?她伤着没有,请大夫来看过没有?” “中丞莫急。烟儿毫发无损,也请大夫来开了药。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如今已经无恙了。” “那便好,那便好……”李诀舒出一口气,“那个许…许衷,救了我烟儿,实在该好好谢谢他!” 魏国夫人便又说了说许衷的身份:“是有本领的儿郎,既有武功,又懂礼数。” “是个举子?” “东京城里行商的。” “行商的?许衷?”李诀一琢磨,“是马行街那个许家的许羡真?” “是他。” 此事之后,不及半月,许衷便登了李家的门。 李诀颇感意外,因此前他送到马行街许家的谢礼都被许衷一一退回来了,还以为许衷是有侠心,并不曾把那日之事放在心里。 正厅招待,竟看见许衷身边还有个身着紫褙子的妇人。 在东京城中,穿紫褙子的妇人,通常都是给官亲宫院说亲事的,算是最好的媒人。 李诀皱眉,但还是把礼数做全,先再三谢过许衷救女之恩。 但当许衷说出来意时,李诀却唰地站了起来,怒视着许衷。 心里许多话想说,无非是骂他妄想,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出不了口。李诀不是说粗口的人,也不愿意坏了自己的涵养,只是额上青筋都跳出来了。 他要找个托辞,赶紧把这许衷和媒人都打发走:“我女儿婚事,须先问过她,才能给个答复。” 李诀心里想着:烟儿平素便不喜粗糙武人,哪里会瞧得上他! 他胸腹里头都有一团火气。许衷,就不说年纪匹不匹配了,他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一介商贩,竟敢来求娶御史中丞的嫡出长女?李诀觉得,自己的官也是白当了! 许衷与媒人出了李府,那媒人的脸就拉了下来:“大官人啊,我早就说了,这李中丞是朝廷重臣,而你…你只是….李中丞绝不会答应这亲事的!你这茶水钱,我真是不好挣呢!” 许衷拿出一锭银子:“此事艰难,辛苦大嫂了。” 银子沉重。 媒人接过钱,转而又笑了:“不过大官人气量非凡,又有丰神俊姿,想来多下点功夫,这亲事也不是说不成的。” 许衷温和一笑:“还望大嫂多加留心,若别有什么人到李家来提亲,也请知会某一声。” 又拿来一锭银子。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0节 “诶,诶,好,好!”媒婆笑得更欢,“大官人放心,这东京城里,老身就帮您盯着李中丞家了。” 而许衷回了自家,便不再有脸上柔和的笑意。 平西问道:“大官人这是没说成?” 他淡淡:“自然。二娘身份贵重,不急。” 平西又道:“老太太在佛堂等大官人了。” 许衷更了衣,到佛堂,既是与母亲梁氏说话,也是陪她吃个饭。 梁氏自许衷之父逝世后便常居佛堂之中,前些时日,梁氏胞弟一家自山西到了东京,她才从佛堂出去过一阵。如今胞弟一家安顿下来,便又住回佛堂里头去了。 许家很大。佛堂也很大。 一般人家自家的佛堂,都会加个小字,称做‘小佛堂’,来和外头的佛堂区分开来。可许家的佛堂却难以冠上这么个不贴切的字,只能孤零零叫做‘佛堂’了。 梁氏多年礼佛,虽人比从前瘦了些,可看着状貌更加精神。 “你去李府了?”梁氏吃的是斋菜。 许衷陪着她,桌上也不见荤腥。 “嗯。” “与李中丞说了?” “嗯。也不算是我说,媒人说得更多些。” “那李中丞如何说?” “李中丞并不同意。” “嗯……”梁氏心里毫无意外,可难免失落,“李家门楣高。实在是我与你父亲拖累了你,若是你不必打理这些家业,便还能有朝廷官职在身,好歹是个班直。那李家二娘既然是你看中的,想来不会差。请媒人之事,你尽管多花点银子,花点功夫,叫她们好好说说。唉……若是你父亲不出事,你早已成了家。真是我们拖累你。” “母亲何谈拖累。羡真身为许家人,就该撑起许家门庭。我与李家二娘之事,母亲不必忧心,终有解决之道。” “我儿自决断便是。母亲老了,只想你一生无虞,不要像你父亲那样福薄命短。你好好的,母亲便也心里安泰。”梁氏道。 许衷点点头。 第49章 宫里 许衷请的媒人三天两头盯着李府,几乎要住在州桥投西大街。 李诀并没有与下人说起过许衷来提亲之事,知道此事的都是他贴身心腹。府上的别人都不晓得还有这事,除了罗江。 罗江本就是门房的,每每看见那紫褙子的人,便知道是那日那许大官人请的媒人了。只他口风紧,谁都不说。 独独见到自己的亲哥哥罗川,才问一句“知不知道马行街的许大官人”。 罗川、罗江两兄弟分明是一母同胞,却又各有各的脾性。说起来,倒和朝烟朝云似的。罗川算是朝烟院子里的闲人,并无定制,哪里有事赶到哪里,常常也在外头跑,遍东京的闲汉们都认得,哪里是个什么去处也都晓得。而罗江虽年纪小,却更稳重些,从小在门房跟着一位老师傅,学了点武艺,会用点刀兵。 听弟弟这么一问,罗川黑脸:“你忽然提起许大官人作甚?” “只是问问。” “不许再提这个名字。”罗川把弟弟拉到身边,告诫,“若是咱们往外乱说,二姐儿的声名可要受损的!” “哥…我都没提起二姐儿……” 罗川白他:“总之别乱说就是了!” 罗江点点头,心里想道:哥哥既然这么说,便是知道姐儿和那大官人的事的。 幸好幸好,这不是只他一个知道的秘辛,不然他守着嘴巴都觉得吃力。 罗川接着警告:“你要是乱说出去,我把你腿打断!” 朝烟近来有事,朝云每日下了学,就到入芸阁去陪伴姐姐。 说起那日姐姐的惊险,朝云只恨自己当日没有跟姐姐一起出门。若是那日在姐姐身边,至少还能与姐姐作个伴。 自然,她心里也想:或许我在,就能呵退那歹人了呢? 朝烟叹:“幸好有许衷在!” “许衷?是那个许衷?” “嗯,我们在药铺里见过的那个。” “哦!” 朝云想起了那个身量挺拔的大官人。 朝烟想着,若是自己和许衷的事能成,那朝云便要叫许衷一声姐夫。朝云是姨妹,该是要她也认同许衷才好的。她太明白妹妹的野志,便把许衷用一杆金枪擒敌的事细细说来。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说得朝云更恨自己不曾同往。若是能亲眼见一见这金枪染血之景,该有多么崔嵬气势。 “就像话本?”朝云问。 “什么?” “没什么。” 朝烟却道:“我只恨自己长了腿,那时便要往林中去。看他们打斗,看得我直想哭!吓人得紧呢!” 朝云撇撇嘴。 不过几日,魏国夫人又派了女使到李家来。 只并不为了许衷与朝烟的事,而是另有事要说。 宫里俞娘子,诞下一公主。满月洗儿会将近,魏国夫人给朝烟和朝云裁了几身新料子,叫她们进宫去穿。 朝烟看了看,笑道:“还是姨母最懂我姐妹二人喜好。” 她的衣裳裁得得体稳重,而朝云向来不喜欢制式繁复的,便用了端庄的色,不用冗杂的制。两人穿着各自舒服,进宫去也不失礼。 今年已经去过福康公主的满月会了,朝烟朝云都晓得了公主满月会要做些什么。这日的宫里比平日热闹得多,皇后、官家二人甚至难与自家的亲戚们多说几句,都要招待朝臣官眷。 福康公主的生母是苗娘子,苗娘子的家人们来了浩浩荡荡一批,光是颁赏赐就耗了半个时辰。如今俞娘子诞下公主,俞家人自然也来了不少。 官家、皇后、俞娘子、小公主等人都还在接见进宫来的人。 朝烟、朝云都不乐意去与旁人走动来往,只想与魏国夫人一道,暂到皇后的坤宁殿那里去坐坐。平日与皇后交好的宫嫔们都会先聚到那里,说说话。魏国夫人已经到了,李家两位姑娘则由女官带过去。 今日宫里人多且乱,这带着朝烟朝云的女官并不是平常那位掌宾,朝烟原也没怎么留心。进宫之后,走到了半途,还是燕草发觉:“是不是带错路了?姐儿,这不是去到坤宁殿的路呢。” 那女官半晌反应过来:“啊,是李娘子!是皇后娘娘的家人!我想错了,我想错了,差点将两位娘子带去俞娘子那里!娘子恕罪,请随我来。” 路上说着话,小女官告诉朝烟,她本不是掌宾。原本的司宾女官出宫了,典宾便暂任了司宾一职,而掌宾又充司宾,任来任去,还是缺了个掌宾,只好叫她过来掌宾客参见。 朝烟笑笑,哪里会去怪罪她。 重新绕回原路,才到了坤宁殿。 姐妹俩到了,一一拜见了殿里的娘子夫人们,坐到了魏国夫人边上。 苗娘子手里抱着福康公主,一群人围着逗小孩儿。 “长得真快!上回见她时,才这么点大呢!”魏国夫人笑道。 算起来,她是小公主嫡母的母亲,也是小公主的外祖母呢。 苗娘子笑着把小公主递给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抱上手,轻柔地摇晃,看公主啃手。她对朝烟道:“我还记得你这般大的时候,抱起来就哭,哄也哄不好。” “姨母,怎么说起我来了。诶,俞娘子的小公主,可取了封号了?” 苗娘子说:“昨日刚取好的,还没下诏呢。是翰林院拟上来的,叫做崇庆公主。只是宫中前些时日放出了一批女官,如今司籍、司宾等职都缺着人呢,官家说过几日再颁旨也好。” 朝烟不在意宫中女官是否有缺,耳朵里听见的只是公主的封号,叹道:“崇庆,取得真好!到底翰林院的学士们都能博古。崇,嵬高也。庆,行贺也。真合公主的身份!” 一旁人都与魏国夫人笑赞:“夫人瞧,二娘这书读得真好!夫人教导有方!” 苗娘子抱回公主:“二娘、三娘都好。但愿我手上这个,还有崇庆公主,都也能把书读好呢。” 朝烟:“娘子谬赞。” 朝云愣着不动,朝烟便拉拉她的衣袖。 朝云:“多谢娘子。” 聊到了二娘三娘,宫里的娘子们说起朝烟的年纪。 “记得是八月的时候就满及笈了?” “是呢,及笈礼也是夫人主持的。” 娘子们嬉笑着,说朝烟一转眼就大了,到了该许配人的年纪了。 苗娘子便问魏国夫人:“可有看好的人家?” 魏国夫人笑着摆摆手:“叫她父亲去挑,我年纪大了,懒得费这个神。” 苗娘子又道:“夫人疼这两个姑娘,东京城里谁不知道。这是朝烟还没要许配人家,若到了那时候,夫人肯定又不放心了。” 魏国夫人便瞥向朝烟:“那也得看烟儿肯不肯把亲事交给我这老婆子操心了。” 朝烟低头喝茶,遮掩面色的绯红,装作没听见她们在说的话。 苗娘子手里的福康公主忽而哭了起来,叫了乳母过来,打算把孩子抱去哄哄。 魏国夫人又接过来,轻轻地抚摸公主,又微微摇晃,公主竟不再哭闹了。 她道:“我家评哥儿也爱哭,只有我这个祖母哄了能好。原来是我有小孩儿缘!” 朝烟朝云都在魏国夫人身边,凑上去看小公主。奶白的小手放在圆脸边上,大眼睛时而睁开,时而眯起来,或又在笑,脸上的嫩肉展开来。 “咦,怎的没有牙齿?”朝烟奇道。 “小孩儿要五六个月才长呢!”苗娘子笑了。 朝烟想起刚才看到的小公主啃手,心里想,原来不是啃手,只是吮手罢了。 朝云则大着胆子,伸出手,摸了摸小公主粉红色的鼻头。 软软的,一碰便喜欢。她又想碰碰公主的小脸,被朝烟一个眼光制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1节 她悻悻缩回手。 苗娘子道:“没事,没事。别怕吓着她,有夫人在,能哄好的。” 众人都笑了。 魏国夫人顺道讲起了先前朝烟遇险的事:“重阳那天,烟儿出门还遇见歹人了,哭了许久,也只有我到了才把她哄好。” 遇险之事,自然人人关怀,都问起事情始末。 西夏细作之事,不可在这里讲。魏国夫人便隐去此事,只说碰到歹徒强人,挟持了家里的护卫,幸而有过路人出手相助,护卫才得救。朝烟看到了那过路侠士与强人搏斗,吓得说不出话来。 朝烟与朝云都晓得,魏国夫人这么讲,是对事情原本有所遮掩的。遮掩去的那些话,便是有可能伤及朝烟名声的事。 而这里坐着说话的一众宫嫔,与皇后都走得近,不大会胡乱揣测传言,魏国夫人才放心把这些话说出来。 朝云不懂,但朝烟心里明白。 姨母这样说,接下来就要讲到许衷了。 果然,魏国夫人往下说着,许衷二字也冒了出来:“这人啊,原是在殿前司任过职的,因丁忧回家守孝,才不在殿前司了。一身好武艺,擒了好几个歹人,都送交开封府去了。” 娘子们赞:“幸好有他!幸好他又是有武功的!” 在宫里这般提起过许衷的名字,便是魏国夫人再给将来朝烟与许衷的事做打算了。 朝烟若是认定了许衷,真想嫁到许家去,将来这些内命妇们晓得了,也不会讶于身份之悬殊,想起还有这么桩恩情在,便好给两人婚事圆个说法。 自古救命之恩难报,结草衔环犹思不足。 第50章 草帖 崇庆公主的满月会不如福康公主那样盛大,但总也算是宫中盛会。 来得人多,说的话也杂。从东讲到西,又说起了官家表弟李璋的事。 一位娘子道:“说是与今年哪个新榜进士的胞妹定了亲了。” 朝烟拨拨自己的袖子,想着:幸而是与别人定下了,不然还要来纠缠我。 不过又转念一想,李璋当初那么勤恳地跑来,一次次说要娶她,此时不也是说娶别人就娶别人了吗?可见口头说说终也就是口头说说,实则是做不到的。 那么许衷呢? 他与她说的那些话,是口头说说,还是能做到的? 袖子上有小绣花,被她一点点拨出了线头,一扯,绣花便散了。 正好有一圈小毛线能揉在手里玩,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也不再听身边的娘子们、夫人们在说什么。 许衷会做到的。 她把揉成球的线团拉扯开,又成了一条软又褶的长线。 左边袖子的绣花扯下来了,看看右边袖子上的绣花,便越看越不得眼,她又费劲把那一朵也扯下来。 手里的线实在太多,玩着玩着就掉了,被朝云捡去。 “?”她拿着一条红线,眨巴眼睛看着姐姐。 朝烟笑道:“要玩便给你了。” 朝云点点头,把小红线缠在了自己指头上当作扳指。 等入宫之事毕了,又过去了三日,李诀得了休沐的闲,到了入芸阁,才和朝烟讲起了许衷来提亲的事。 他讲时小心翼翼,生怕女儿听了会不快。 毕竟女儿的心气他是知道的,连朝中武将也看不上的人,如何会同意嫁给一个市井商人呢?若非许衷对她有救命之恩,李诀压根都不会来说一下。 讲到最后,他还加一句:“放心,爹爹不会叫你受委屈的。等他下次来,一定回绝了他。” 哪里想得到,这傻女儿竟然忽而又哭起来,啜泣:“爹爹,可他救了我的命!他既然说要娶我……我又怎么好绝情推辞呢!” 李诀还以为女儿是久处书林,被那些书里报答救命恩情的话蒙了脑子,一时不知该驳斥,还是该慰藉。 朝烟泪珠子滚落,砸得他心里疼。 “若是,那日,多给你派几个人就好了,也不必欠他这样一个恩情!”李诀默默道。 尤其这许家可比李家富多了,寻常人家,李诀还能用银子做谢礼。但在许衷那里,银子哪里算东西呢? 许衷的富,几无人可比拟。 这样的巨商,怎的不与别的商户成亲,稳固自己家产,却偏偏瞧中了他视若珍宝的女儿。 朝烟还是坚持:“父亲,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许衷舍身救女儿之事,不仅仅我家人知道,如今姨母,与宫里诸位娘子也知道了。若是叫旁人知晓,我竟拒了自己恩公之亲事,便是要叫人耻笑我家毫无礼、义之道了……父亲,女儿不肖,不能为父亲分忧,可也不想让家里背负骂名。” 李诀皱眉。 魏国夫人知道此事不假,怎的女儿会说宫里的娘子们也知道了? 是谁说给宫里娘子们听的?烟儿又是怎么知道宫里娘子们知道的事呢? 此事大有说头。 短短几日之内,朝烟与朝云只进宫过一次,便是崇庆公主满月会。下人们在宫里是不会乱说话的,去的也就是姐妹两个,还有魏国夫人。 朝云从不多与人说话,那么把事情与娘子们说的,就只剩朝烟、魏国夫人了。二人之中,无论是谁说,都证明此事并不寻常。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 朝烟手里正搅着帕子。 这是女儿心里有事时常有的举动,他养大了朝烟,不会不知道。 朝烟心里的事是什么? 李诀隐隐地猜到了。 心里有所震动,可也不会显在面上。 “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他重复着朝烟所言,“烟儿,若要报恩,即便他叫爹爹去给他牵马,爹爹也情愿。只是爹爹实在不情愿你如此低嫁。你姨母也不会同意的。” “姨母她同……”朝烟话说了一半,及时止住,叹一口气:“爹爹,他也不算太差,起码曾中过武举,也曾在官家跟前露过面。” 她把话说成这样,李诀心里已如明镜。 朝烟分明就是与许衷早就认识的!不知这遇到西夏细作之事,是不是有意安排。总之,朝烟要嫁给那许大官人,亦不仅仅是为报恩。 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事,这两人竟绕了这么一大圈,还要来诓骗他这个父亲。 不行,愈想愈气急。可不能在女儿面前冷脸,李诀匆匆说了声知道了,便起身走了。 朝烟还想送爹爹出去,可李诀走得太急,她只看见了爹爹宽厚的背。 小时候,她曾在那背上爬过。 而许衷再次带着媒人上门时,见到的李诀,便是个从头到尾板着脸的李中丞了。 媒人看着李中丞这样,便晓得此事成不了。奈何袖子里的银子分量十足,才厚着脸皮又说了一通。 李诀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媒人说得口里发干时,他才讲:“那就起个草帖子吧。” 媒人捧着茶盏,双眼都瞪大了。 许衷安坐在一边,嘴角却勾起来了。 “好!好!”媒人呆了一会儿,便转脸对许衷笑:“大官人,中丞发了话,大官人可要快去备好草帖子、细帖子,择良日送来呢!” 李诀幽幽道:“草帖子送来了再说。草贴都还没看呢,不必急着准备细帖子。” “诶诶,是,是!”媒人满脸都笑出了褶子。 她做媒人多年,也是近些年才穿上的紫褙子。做官宦、宫院的媒人生意,虽说讲的都是权贵人家,但权贵人家结亲不简单,十件婚事里五件是说不成的,三件是说成了,一家又反悔的,还有一件是她要挨骂声的。能说成的婚事少之又少,能到下细帖子的已算是有缘了。 纵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这才几日,李中丞的口风便变了。 若是李中丞死了心认定不嫁女儿,这许大官人只是一个商人,怎的央得动李诀说出这么句“下草帖子”呢? 啊呀呀,这回挣得钱可要多了呢! 媒人怎么想怎么高兴。 待许衷与媒人出了门,李诀派罗江出去,再把许衷叫回李家来。 他单独在外堂见了他。 许衷看着李诀的脸色,猜也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不等李诀开口,他先作揖行礼。不是抱拳,因李诀是个文人。在文人面前,总要文气一些,也算讨他的好。 李诀直接问道:“你求娶我女儿,出于何心?” 许衷也爽快答道:“钟情之心。爱护之心。” “但愿如此。” 李诀很想冷哼一声,终也忍住了。四书五经之中的涵养不叫他作出此举。 眼光一刻不离开这个胆敢觊觎他女儿的竖子。 生得是堂堂凛然,举手投足之间也无商人的市井气。又因练过武,身上有种淡然的侠气。偏偏说话还是文雅,叫人看不透这人。 他本以为世间男子,要么一文到底,要么一武到底。若是文人,少年时就是一身书墨气,等中了进士做了官,书墨气便淡下去,反倒多了躁与傲。而武人,便是蛮横,便是热血填膺兵不离手。 见了许衷,方知不是如此。 他是什么人?他不懂。 可他说的“钟情”“爱护”,却又那样恳切。 李诀想疑,却不疑。 而当两家过了草帖子,又下了序两家三代名讳、明各方服亲田产官职的细帖子后,这亲事总算才定了下来。 梁氏在佛堂里看着李家送来的细帖,觉得头脑都发晕。 看着李诀的名字在帖子上,后书一个“御史中丞”。又看生母一则,写的冯氏,后书“长安县君”,便是怎样爱自己儿子的梁氏,都觉得自己儿子实在是高攀。 此前儿子说起要去李家提亲,梁氏满口都是同意,也由许衷自己去操持主张。可怎的,这么快,这亲事说定也就定下来了呢? 似在梦里似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2节 梁氏给佛祖磕头,再三地谢佛祖把这样好的姻缘赐到自己家来。 此刻的朝烟,则和姜五娘一道躺在自己书房的小榻上。 “傻样,都笑了一个时辰了!”姜五娘推她。 朝烟捧着红红的脸,又对姜五娘说:“真的成了!” “是,是,真的成了。光是这句,你也说了八百回了!” “嘿嘿……”朝烟打个滚:“五娘,亏了有你的主意,才有了今日!” “也亏了有我的主意,你才会被西夏人吓得魂都丢了。” 朝烟笑着缩到姜五娘身边,抱着她的胳膊道:“那,那不要紧了。今日许衷送来了细帖子,父亲看过,就叫人拿来给我了。你要看吗?” 姜五娘勾唇:“我哪里用看,闭着眼睛都能报出来。” “哦!那就不给你看了。我方才才看时,可是十足下了大跳。他名下的田产,比我家的二十倍还多。更不用说铺子那些的了。你说,他每日操持着这么多产业,会不会很吃力?看他手下也没多少人,是不是这些都要他亲自去经营?那是不是挺累的?” “我看你替他操心得挺累呢!”姜五娘道。 第51章 插簪 朝云得知了朝烟与许衷的婚事时,已经是许、李两家下过细帖子的第三日了。 李诀有意在事都还没大定下来时瞒着自己的小女儿,但奈何朝烟得了自己喜欢的姻缘便嘴巴不牢了。熬了几天,还是去和妹妹悄悄讲了。 朝云惊得掉了手中的话本子。 “那个许大官人?救了你的那个?” “嗯。除了他还有谁呢。”朝烟笑着。 “姐姐,你喜欢他么?” “嗯?”朝烟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可…可姐姐,你不是说,要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吗?那个许大官人……?” “你别看他是行商的,其实,也读过不少书,出口都是文辞骈赋呢。总之,总之……总之我是喜欢他的。” “姐姐,那你就能嫁给喜欢的人了。”朝云总算也展颜一笑。 “嗯!” “真好。” 朝烟走后,朝云独坐在书房的小榻子上,翻找着自己先前看过的那本话本子。 找到自己夹了片叶子的那页。 页尾有一句话,是个女郎所说——“若能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那便是我一生最大的福分了。偏我一生,最不能自己做主的就是自己的婚事,便叫我的福分都白白耗散了,追也追不回来。” 朝云知道了朝烟要嫁给许衷,也知道朝烟与许衷之间有着情分,心里无比地欣喜。女子得一满意姻缘实属不易,在话本之中,多得是喜欢某郎却又被嫁给另一人的痴情女子。她每每看到,都叹一句这人怎的不为自己争一争。 这下好了,姐姐得了想要的亲事。纵那人的身份与姐姐并不匹配,但起码是姐姐喜欢的。 不会叫姐姐像话本里的那些女子那样,半生所求一朝尽毁,一朝婚姻又困苦半生,终只能化作魂灵,自地府回到人间,再旁观几年人间烟火。 她想着,又想到了自己。 若是自己到了要说婚事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姐姐这般如意呢?事情还太早,她压根说不准。可若是到时长辈给她说的亲事是她不喜欢的,她想,自己一定不会像话本写的那样含恨出嫁的。她要嫁的,一定是世间最有男子气概的人,是上阵披戈杀敌的英雄。或许将来,她还能跟那人学得一些武艺,然后去远远的边疆。先斩了那犯上的赵元昊,再逼退北境的契丹人。 从前有女将军后母辛妇好,如今能不能再有个女将军李朝云? 就像登基称帝的武则天那样,做个与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女人。 朝云合上书页,闭上眼,看见的就是万里北地,有千匹骏马奔驰,手中的长剑负凌云之气,奔向苍穹之下。 身边之人是谁,她看不清。 低头看见的,是只属于自己的一身甲胄。鳞片锃亮,底间纹虎。 她笑了。 十一月末,官家祭祀于圜丘,大赦天下,并加恩百官。 年号亦从景佑改为宝元。 李诀本就是御史台的长官,在御史台的职事官已是无恩可加,官家便再给李诀加了个寄禄官的品阶,每月可多领点俸禄,也再加了李诀先母的诰命。 宫里的中贵人来颁诰命的旨意,李诀在前堂领了旨谢了恩,再把诏书拿去朝烟那里,要她好好保存存到家祠之中。 朝烟问了句:“来的中贵人是谁?” 李诀想了想,道:“是个不曾来过的。叫作孙全彬,新领的内侍押班一职。” 这名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朝烟想了想。 李诀又道:“先前元昊请使,官家派去的中贵人便是这位。” “哦,就是领了山西两地都监的那位内官!”朝烟忽而想起来了。 她祖母受封诰命是件大事,哪位内官颁旨、御赐的东西有多少,都是要一一记下来的。 今日来的这位,她先前并不曾听说过名字。似乎是这两年才在官家身边红起来,官职升得格外得快,想来是有点本事在身。 他来给祖母的诰命颁旨,实也是件幸事。 朝烟叫流霞把诰命的事一一记下,坐在祠堂里,看着先祖的牌位,忽而想起了一件事。 她问流霞:“若是我出阁了,那家里的庶务,谁来操持呢?” 妹妹朝云从不曾打理过这些事,姜五娘本没有这个资格。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常常拎不清轻重的王娘子了。 虽说自从上回朝烟遇险后,朝烟不再如从前那样不喜欢这个嫂嫂。但一想到将来李家的庶务要交到她手里,朝烟心里总是难过。 流霞不敢接话,只说:“姐儿以为呢?” 朝烟叹口气:“要不,将来你留在家里?无论家里谁管这些琐事,都有你和翠玉襄助,总会好些吧。” 流霞低着头:“但凭姑娘吩咐。” 当夜,流霞悄悄去找了趟罗川。 罗川刚冲洗完身子打算睡觉,听同屋的人说流霞姑娘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衣服随随便便一系就冲到了屋外,半身皮肉露在外边儿。 流霞白他一眼:“衣裳穿好。” 罗川扭好衣裳,一脸媚笑问:“怎的来找我了?” 流霞站得直直地,扭过头去不理他。 罗川便哈巴狗似地挪到了她的侧边,凑上去问:“姑奶奶,这怎的又不高兴了?” “没事。我走了。”流霞气呼呼地走了。 自然,她的气呼呼只在心里,面上可什么都看不出来。可罗川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与人情,这样的面色,他一眼过去便知是她有心事。追了几步,不停地问“到底怎么了”。 流霞停下步子,幽幽地问:“如今姐儿与许家下过细帖子了,家里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你是孟婆婆的儿子,孟婆婆将来会跟姐儿一道去李家的,那你呢?” 罗川笑笑:“都说你算账厉害,不想你算将来的事更了不得。这姐儿跟许家也只是下了细帖子,小定大定都没走过,过门更是远远的事,你现如今就想那时作甚?” “总要到的。那时,你会跟去么?” “我本就是姐儿院子的,不仅跟着我娘,也得跟着姐儿啊。” 流霞呆站着瞪了他一会儿,推开他走了。边走边说:“若是那样,你就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罗川凝眉,看着流霞离开。 “这姑奶奶是怎么了。” 等到入了十二月,许、李两家之间的来往更繁。 因诸多琐事都需要有长辈定夺,魏国夫人短短地住进了李府,暂住在轻荫阁里。 十二月初三,许家送来许口酒一担,用花络罩着酒瓶,饰以银丝线织成的花胜八枚,由平西送到了李家。 李诀尚不在家,是魏国夫人出面接下的。 大门着红,邻里就此知道了这两家将要结成的喜事。 平西亦送来书信一封,写了许衷的母亲梁氏前来相看新妇的日子。 万般礼数都做得周全,魏国夫人看着也舒心。她本还担心这许家是商户人家,不知道什么娶妇之礼,不想草帖子、细帖子、初定礼都一一符合规制。 故而她安排的“回鱼箸”也最是详尽。回鱼箸算是女家给男家的回礼,要淡水两瓶,活鱼五只,箸一双,皆装在那男家送来的酒瓶里头,再送回去。若是寻常人家,一切都用普通的便算数了。偏偏魏国夫人主持之下,万事都要做得最好。 淡水,是托了内官去宫中御井里打来的。活鱼,是叫人快马从南边送来的。一双箸,叫了东京城中最好的工匠三天三夜雕刻而成,金上镶了玉,玉里雕着花。这么一担瓶子又送回了许家,两方都有脸面。 十二月初九,梁氏自马行街而来,一路到了州桥投西大街,车停在李府门口。 这是婆母来新妇家相看媳妇。 李诀依旧不在,仍是魏国夫人接待。 魏国夫人见着梁氏第一眼,便愈加放心这门亲事。梁氏是个面相和善之人,说话也温声细语。虽说礼数等终究不及官宦之妇那般讲究周全,然话语之间的恭谨柔和叫人听了舒服。 朝烟坐在入芸阁的正厅里,等着梁氏过来,手里的帕子被不停地拉扯着。孟婆婆轻轻说道“姐儿别怕,又不是什么大事”,可朝烟的心就是怎样都静不下来。 秦桑跌跌撞撞跑来:“姐儿,人已经到门口了”。 孟婆婆瞪她:“到了就到了,没点规矩!” 朝烟唰一下站起来,往外望了望,又讪讪坐下。 其实,心里不安的不仅仅是朝烟,梁氏亦然。 她常年不走出家门,多年不与外人说话了。可这是儿子的婚事,她不能不来。 虽说她心底相信儿子的眼光,知道儿子挑中的人一定会是好的,可一听到御史中丞这样的名号,梁氏还是心里打鼓:万一这家人瞧不上商户,她该怎样做才不给儿子丢脸呢?她也知道朝烟生母走得早,家里没有主母。万一今日出面来见她只是个下人,她该不该再进去呢? 不想在李家门口见着的,是当朝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 这算是给足了她许家人的面子。 而一路跟着魏国夫人进了入芸阁,看见了正厅里的李朝烟,梁氏不安的心才算安定下来几分。 朝烟乖乖巧巧地坐着,一张脸儿似画中女郎般精致,头上一朵银花胜,是她前几日亲自做的。她一笑起来,光彩似要将日头都比下去。 这样的姑娘,梁氏见了,心里直喊着喜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3节 第52章 明彩 梁氏给朝烟插上了簪子,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此后,直到朝烟过门,二人之间都不会再见上一面。 魏国夫人坐在朝烟身旁,笑道:“你这个婆婆是个好相与的。” 朝烟红着脸:“姨母,还没成亲呢!” “好,好,不是婆婆,是未来婆婆。”魏国夫人拍拍朝烟的手,“凭你姨母一双眼睛,无论看什么人,一眼就知道这人好差。你未来婆婆不是个刁钻尖酸的人,看着就和善。” 她又伸手取下了先前梁氏给朝烟插的簪子,放在手里打量:“你看,这簪子也是精巧的。虽这珠子只是小小一枚,上头竟能雕出这么多的人儿,像幅画一般。” 朝烟也看着这好看的簪子。 许衷送来的东西,总是又新奇又好看的。就像七夕时的那一个摩侯罗,全身肢干都能动,还能给它换衣裳,有趣极了。 这枚簪子亦然,像把画雕了上去。 她轻轻抚摸,浅浅地笑:“许衷是个有心的人。” 魏国夫人瞥她这幅模样,显然是陷进去了。十几岁的少女,如是这般,为自己的情郎欣喜又羞涩,直看得她回想自己待嫁时的光景。 眨眼几十年过去,嫁人先先后后的事都忘得差不离了,可当初婆婆来给她插簪子那天,还是能想得清楚。婆婆抓着她的手说“好孩子”,正如今日梁氏所为。 许衷的车马此时正停在州桥边上。 梁氏一从李家出来,他遥遥地看见,便赶了过去,扶着梁氏一同上车。 “母亲见到二娘了?”许衷问。 梁氏点点头:“见到了。生得秀丽端庄,我见了欢喜得紧。” 许衷与有荣焉。 梁氏又言:“她那个姨母,便是魏国夫人,对我也是客客气气的,可见她家看重你。” 许衷笑了:“也是看重母亲。” “我不过一介商人妇,有什么值得她家人看重的。还是我儿争气,从前也有点功名。”梁氏捻上了手里的佛珠,“若非如此,哪来这么好的亲事。” 许衷便收敛了笑意。 心底叹了口气,终也说不出什么。 他总觉得,人便是人,无论是农是商,是文是武,都是一般爹娘生养的人,都是血肉之躯,无论贵贱。可他的念头终归是荒谬。细细思索来,母亲其实是对的。 读书,考取功名的人,便是比行商的高贵。 路上,又讲起小定的事。 梁氏道:“与魏国夫人商议过了,小定大定都等过了年再说。粗粗地说了说婚期,大抵要在来年十月了。” 许衷默然许久。梁氏还以为他觉得迟了,不想他却说:“是否急了点,怕安排得不周全。” “自今日起来算,也还有足足九个月多,倒也是够的。” 能早点定下来,梁氏还是希望新妇能早些过门的。数年前许衷也有过一位下过细帖子的未过门的娘子,只是许衷的父亲意外出了事,许衷要守三年孝期。那位娘子等不了他三年,故而许衷的婚事拖到了如今。 东京城其他与许衷一般大的儿郎,有些人的孩子都五六岁了。许衷的娘子,却还只插了簪。且到明年十月,许衷又要更大一岁。总是拖下去,她总是难以心安。 许衷看自己母亲一眼。 母亲已生了白发,眼角的皱又多了几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便一直郁郁寡欢。 又想起了朝烟。若是朝烟过了门,能与母亲相互有个陪伴,该是件好事。 只是朝烟在李家生活,终归还是个姑娘。若是嫁给了她,便是一家的媳妇。身份不同,她的玩心难免会收起来些。 私心里,许衷希望朝烟能以“姑娘”的身份再多过些时日。只消顾自己吃喝,想去大相国寺便去,想游金明池便游,不受他人拘束,总有那一抹笑意。 她做姑娘时,过得是人间最好的日子。等她嫁了过来,许衷心底发誓,也要叫她活得顶好。不能欺负了她,也不能叫她受一丁半点的委屈。她怎样做姑娘,就让她怎样为人妇。 世间人太多,遇见一个李朝烟不容易。 既然遇见了,就绝不负她。 回到了马行街的许家,许衷扶着梁氏回到了佛堂。 佛像森严,本不该在它面前说起这种俗事。只是梁氏心里有些事,不说出来也难受。 她抓着许衷的手,悄悄问他:“你表妹的事,可处理好了?” 许衷皱眉:“母亲,明彩还是个小姑娘,玩心重,也不是什么大事。” “唉……”梁氏深深叹气,“但愿她只是图一时新鲜。你舅舅还托我在东京给她寻寻好人家,可她这样……肯嫁给谁呢!” “若她真不喜欢男人,我家也不是养不起她一辈子。” “别说胡话。”梁氏难得的凶了一句,“什么喜不喜欢男人,你表妹才几岁,说得清楚什么。只是,万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了。” “母亲放心,儿子已经处理好了。” 回到前头,梁明彩正等着许衷从佛堂出来。 见到了许衷与平西,脸上就挂着笑:“表哥!听说姑母去见嫂子了!” 许衷点头:“今日去相看的。” 梁明彩挽上了许衷的衣袖:“表哥,嫂子是不是生得很美貌?什么时候能叫我也去看看?” 许衷瞥她,问:“还嫌惹的事不够多?别以为表哥次次都能帮你摆平。” “啊呀表哥,这次不过是西鸡儿巷的小妓子罢了。她没什么见识,见我是个女人就乱叫。可有表哥在,她肯定不会再往外乱说了,对吧?” “银子也不是次次都管用的。” “好吧好吧。”梁明彩撇撇嘴,“不过表哥,嫂子她是不是也很好看?我真的想去看看嘛!” 她甩了甩许衷的胳膊,却见到他面色越来越黑。 心里还是有些怕的。她松开手,退后了两步。 许衷黑着脸警告她:“记着,你要喜欢谁,喜欢男人女人,我都不管。但别打你嫂子的主意。” 梁明彩点点头。 一旦许衷走了,她便喃喃道:“看来确实是个美人咯。” 许衷匆匆出门,去的正是梁明彩口中的西鸡儿巷。 这几日几件要忙的事都凑在了一块儿,他的马儿都嫌累了。 奈何梁明彩是自家的表妹,他没有嫡亲的兄弟姊妹,最亲的也就是梁明彩了,自然要多关照些。妹妹惹出了是非,自然是要他这个兄长去摆平。 西鸡儿巷,连片的大小院子都是妓馆。每个院子里头有个三五个小姐、也就是妓子,几个下人,再加一位鸨母。恩客上门,不分昼夜,先请去见鸨母,再由鸨母派一位小姐出来迎客。 到了那个院子,敲门。下人一看见许衷,便知这是位贵客,赶紧又请了鸨母出来。 鸨母脸上堆着笑,看见许衷,是新面孔,直道:“啊呀呀,大官人这是新客呢!今日来,是想消遣消遣?” 许衷冷着脸:“妈妈,我有个不懂事的妹妹,前日来,吓到了你这里的珠儿姑娘。还请妈妈叫珠儿姑娘出来,我给她道个不是。” 鸨母一抬眉,更是笑:“啊呀,大官人说的哪里的话。原来大官人便是那日那位娘子的兄长。嗨!这事本就是珠儿不晓事,胡乱叫唤,老身还怕吓到了那位娘子呢。昨日大官人送了银子来,珠儿便说自己惭愧极了,还想亲自上门给那娘子赔个礼呢。不想大官人竟然亲自来了。” 又转身吩咐吓人:“快,去把珠儿小姐请来。” 鸨母想引着许衷进屋去,好说歹说,许衷还是只肯站在院子里,日头照得到的地方。 从阁楼上下来一位小娘子,出乎许衷的意料。 他前几日听梁明彩所说的珠儿,本以为是个风情女子。不想抬眼一看,那竟还是个小姑娘。看起来不比朝烟大了多少,走到了面前,甚至瞧着比朝烟还小。 这么小的一位姑娘,竟也到了妓馆当了小姐么。 鸨母看珠儿慢慢悠悠过来,又吞吞吐吐不说话,狠狠瞪了她一眼。 珠儿这才行个礼:“见…见过大官人。” 说着,像是要哭。 许衷不动声色地瞧她。人小小的,满面愁容。 他叫平西把带来的东西交给珠儿,自己则道:“娘子不必多礼。舍妹前日莽撞,吓到了娘子,还望娘子恕罪。” 珠儿低着头不敢说话。 鸨母赔笑:“大官人这说的哪里话!珠儿年纪小,说什么恕不恕罪的。只是不巧那日令妹在时,珠儿这死蹄子嚎的几句被送菜的听了去,这才有了这些事端。大官人上回送了银子来,我统统分给了那几个送菜的,保准他们不会乱说。” 许衷点点头,眼神瞟了眼平西。平西于是又拿出点东西,交给鸨母。 “妈妈,这是给你的辛苦钱。”许衷道。 鸨母见到金子,两眼直冒光,脸上更多的笑:“哎,哎!不辛苦,不辛苦!” 珠儿则偷偷瞄着那点金子,都被许衷瞧在眼里。 鸨母送许衷出门之际,许衷问道:“妈妈,那珠儿姑娘今年多大了?” 鸨母幽幽一笑:“才十四呢。大官人若是看上了,不妨......” “妈妈慎言。”许衷面色生冷,“我朝早有法令,不满十六者不可为妓,妈妈这是知法犯法?” 鸨母还是媚笑:“诶~大官人这话就有偏颇了。这珠儿姑娘爹妈都死了,舅舅舅母又不要她,若不是老身收留了她,她是要饿死街头的。老身这也是救人一命。” 许衷听着,想到同样是姑娘家,十四岁那年的梁明彩,骑着马在山西树林里打猎。 而这珠儿,却沦落为了童妓。 做妓子,本是谋生之路。许衷并无瞧不起她们之意,只是遇上此事,心里难免感慨一句。 感慨罢了,也还是骑着马回了马行街。 珠儿拿到的那些补偿,都被鸨母一一夺去了。 阁楼里头,这十四岁的小姑娘,只能抱着自己的被子哭。 第53章 长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4节 许衷到西鸡儿巷的妓馆里的事,被西鸡儿巷的一位散汉瞧见了。 好巧不巧,这散汉是与罗川认识的。 罗川得空来西鸡儿巷消遣时,散汉便拉着罗川道:“走,带你去东京豪富喜欢的院子去。” “哦哟哟,是哪个院子又来了美人啊?”罗川邪笑。 散汉挑挑眉:“也不知是不是美人,总之,咱们就是去尝尝马行街许大官人尝过的菜呗!” 两个汉子勾肩搭背地到了那间院子的门口,正要敲门之际,罗川忽而停下了,瞪着眼睛醒悟过来:“马行街许大官人?你说的是那个许衷?” 散汉点头:“是啊,便是那个许衷。我亲眼见着他从这院子里出来的。” 罗川深深吸口气,又问:“你他娘的怎么认得许衷的?” 散汉舔舔唇,笑道:“我从前在他店里帮工时见过他一面。喔唷,那气派的。” 罗川愣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说了,便往州桥投西大街跑。 但真跑回了李府,罗川喘着粗气,却不知道满腹的话该向谁去说。本想直接去见姐儿的,在入芸阁走了一圈,还是没敢通传一声。 想了老半天,还是先去见了自己的娘。 孟婆婆啐他:“胡说什么!” 罗川皱眉道:“那汉子虽说是个闲人,却不是说瞎话的人。我能结交说瞎话的汉子嘛!” 孟婆婆还是怒:“怎的不是瞎话!姐儿认定了那许大官人,魏国夫人也看过了许大官人的品行,都说是好的,怎的会是去西鸡儿巷的人!” “娘,这种行商的人,就是会面上一张皮,心里一张皮的!幸而今日我晓得了这事,才来赶紧告诉你。姐儿那里,可要去说一声?” 孟婆婆盯着自己这大儿子。儿子自幼爱胡闹,走街串巷的小经纪们也没他会跑。可一张嘴里却没生会乱说话的舌头。这种大事,他不会胡说的。 她心里发紧:不会真是有人见着那许大官人去妓馆了吧! 看着人模人样的一个人,怎的能做出如此事来! 亏得姐儿如今才刚插了簪,小定大定都还没下。这桩婚事,要反悔也是来得及的。 只是,该怎么与姐儿说呢? 孟婆婆思量再三,去轻荫阁找了魏国夫人。 谁知魏国夫人听了,只是短短皱了个眉,随即又舒展开。 她赶走了其他的下人,留下孟婆婆与罗川,吩咐道:“你且再去一趟那里,带着我的信物过去,叫那老鸨如实说来,问清楚那许衷上门,是否是去嫖妓的。” 孟婆婆是冯家老人,魏国夫人从前在冯家阁中时,常常与冯玉岚走动,自然也认识孟婆婆,对她十分客气。孟婆婆在她面前也能直言:“只怕老鸨不会说实话。” 魏国夫人一笑:“若是我的信物都不能叫她说实话,她竟敢替区区一个商贩隐瞒,那这许衷的本事未免也太大了。” 孟婆婆恍然醒悟:魏国夫人叫罗川上门去查证,可不是一个姨母替自己的外甥女去查证将来的夫婿,而是一位诰命封到了极品的夫人,在查一位曾有过官职而如今只是个商人的郎君。 何况,那老鸨也不一定就晓得许衷是巨商。 有魏国夫人的身份在,谅东京城也没人敢说句假话。 罗川很快就回来了。相较于去时的不安,回来的罗川倒是轻松。 魏国夫人:“问清楚了?” 罗川将魏国夫人的信物递还,弯着腰回话:“问清楚了。那许大官人有个弟弟,先前上门调戏了那妓馆里的小妓子。许大官人是去赔礼的。” “弟弟?”魏国夫人反而凝眉,“先前那张细帖子,拿来给我瞧瞧。” 下人拿来了细帖子,小心地交到魏国夫人手里。 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没瞧见许衷那份帖子上写过他的什么弟弟。亲弟弟不见一个,从兄弟都也是远在他处的。东京城里,哪有他的什么弟弟。 不过念及许衷是个行商的,在外做事,难免与人有来往。认个义兄弟倒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老鸨这样讲了,魏国夫人相信,她没那个胆量欺瞒于她。 至于事情究竟,她自会慢慢再叫人去查探。朝烟那里,还是不能叫她知道为好。 到了过年那几天,魏国夫人被曹家人好说歹说接回去了。 朝烟将要出阁,一家人坐下来商量过,等来年开了春,管家大权便要交给王娘子。故而腊月里的落雪宴都是王娘子操持着。自然,若无女使们的帮衬,王娘子也做不好这些。 去岁的腊月,朝烟辛辛苦苦地操持了一整个月,办得一家人都开心,她自个儿也开心。本以为是个开始,不想今年却不是她主办了。小宴上吃着羊头签,虽是舒坦了,却因太闲,反倒觉得骨头疼。 交年夜,厨房的孙四娘做了新菜,全家人吃了都说好。这夜本就是主仆同乐的,李诀兴起,叫来孙四娘,赏了她一点儿财物,又问这新菜炉焙鸡的做法。 孙四娘的腰板永远比门板都直:“用鸡一只,水煮八分熟,剁作小块。锅内放油少许,烧热,放鸡在内略炒,以锭子或碗盖定,烧及热,醋、酒相半,入盐少许,烹之。等汁水憋干,再放酱汁烹之,如此反复四次,方可取用。” 朝烟听了,连声赞叹:“实在妙极。如此繁复之劳,方能做出如此美味。四娘用心了!” 朝云则和雪满小声说着话:“你学学,将来做出来。” 雪满是会做菜的,做出来的炒羊肉也很投朝云口味。 她一笑:“姐儿,我那位长庆楼当厨子的姑父也会做这菜,从前教过我的。只是我愚笨,怎的也学不会。” 这道人人都夸好的炉焙鸡,自然也上了年夜的饭桌。 炮竹,烧鸡,守岁,宝元元年,也在一片欢声之中过去了。 守着火炉,便到了宝元二年。 正月里,朝烟要出门,拉着姜五娘一个还不够,又把朝云拖了出来。 潘楼街上走了一会儿,觉着没玩够,朝烟问两人有没有还想去的地方。姜五娘看向朝云,朝云抿抿唇,问道:“能去长庆楼么?” 朝烟道:“又想吃他家的炒羊肉了?” 朝云则摇头:“不是。雪满说,她姑父做什么菜都好吃。只是想试试。” 朝烟想了想妹妹上回燥火上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想来是这几年吃的那些猛药真把她内火克制住了,如今不会再犯了。又想着如今是正月里,也就同意了。 马车驾到了长庆楼,几人直上了三楼雅间。 雅间不大,三人坐着刚好,中央点着火炉,烧得暖暖的。一进门,朝云便把外衣给脱了,嫌热。 小儿过来问菜,朝云道:“你们这里有个崔厨?” “小店姓崔的厨子有两个,不知娘子说的是哪个?” “有道拿手炒羊肉的那个。” “哦哦!” “便是那崔厨的菜,做什么都行。”朝云道。 朝烟又点了几道清爽些的菜品,再来个羹汤,三人吃也就差不离了。 姜五娘笑着喝茶。 等菜时,朝烟与姜五娘说着话,忽觉朝云的脸愈来愈红。 朝烟忙问:“你怎么了?” 朝云拿手扇扇风:“热煞人。” 朝烟于是站起来,去把雅间那窗子开了半扇。原本烧着火炉的雅间忽而冷了下来,她又赶紧拿上了手炉,拢在怀里。姜五娘不怕冷也不怕热,就这般坐着。 重新坐下来,朝烟叹道:“看了眼窗外,这天也阴了,怎的正月里还有快马往禁内跑呢。” 朝云转头往窗子那看去,不过她是坐着的,身子低,只能瞧见被半扇窗挡住的阴天,其他什么也瞧不见。 姜五娘道:“我知道是为什么。你想知道么?要么求求我?” 朝烟喝口茶:“与我又没什么干系,我有什么想知道的。” 姜五娘顿觉无趣,也不再说。不想向来话不多的朝云反而眨巴着眼看着她。 “怎么,小云儿,你想知道啊?” “嗯。” “那你求求我?” 朝烟嗔她:“你连云儿都要欺负啊!” 姜五娘撇撇嘴。想想也是,云儿才几岁,就不欺负她了。于是说起来:“那都是从西北来的快马。先前你那许大官人不是抓了几个西夏的间者么,那个被抓的招了,说的确就是西夏来刺探消息的。赵元昊不仅称了帝,还真有了反心,打算僭越官家呢!” 朝云紧紧皱着眉:“先前不是虽称了帝,仍然称臣吗?如今又怎的了?” “嚯哟,那赵元昊可不得了。”姜五娘轻飘飘一笑:“派了个使臣过来,说了一大通自己祖上的功德,又说自己文武之功,要官家封他一个南面之君,还要请皇帝位。他那使臣愈加张狂,大朝会上见到官家竟不肯下拜。如今朝里吵着要不要斩呢。” 朝烟尚在思索为什么姜五娘会知道这些,朝云竟一拍桌子怒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窗子开了半扇,她的声音飘出去。左边那雅间的窗子恰好也开着,里头坐着的一位郎君,忽然停了箸,微微转头,看向了窗外。 朝云不等朝烟回神,接着骂道:“这赵元昊如此嚣张,官家一日日地忍下去,不肯派兵,迟早要惹出更大的祸事!” 朝烟赶紧去拉她:“小声些,小声些!可不敢胡说!” 朝云气呼呼:“没人会听着去的。” 隔壁那位郎君听着,勾唇一笑。 第54章 关窗 正月的冬雪并不是说来就来的,天已经阴了许久了,故而小雪片被风吹进来时,朝烟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风吹了来,吹得朝烟打个寒颤,把先前朝云脱下来的那件外衣披了披。 朝云看了看姐姐,又转头看了看窗子,站起来去关它。 朝烟道:“关了,你会不会热呀?” 朝云摇摇头,走到了窗边。 半扇窗子是推出去、用根竹竿子撑住的,要关了窗,就得探头出去拔了竹竿子。朝云一走到那里,就被雪片蒙了眼睛,伸手揉了揉才探出脑袋。 朝烟:“别吹了风着凉了啊。” 姜五娘笑道:“你看云儿什么时候着凉过。” 朝云探出了脑袋,伸出手去够那根竹竿子。 冰凉凉的感觉沾上了手,原本屋里那火炉带来的燥气也消散了些。她拔下杆子,将要放下窗子时,一侧头,看到了隔壁雅间同样在关窗子的一位郎君。他也伸着臂,握着支窗户的杆子。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5节 四目相对,都觉得彼此面熟。 朝云愣在那里,傻傻地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在哪里见过他。 反而是那位郎君,见到朝云的第一面,便想起了去岁的金明池。 梧桐林里,那个就算哭着也要抹干眼泪走出去的小娘子。 又有风把雪花片吹到了她眼睛里,挤眼把雪水挤出去,再睁眼时,那位郎君已经关上了窗户,不复见人。 她关窗太久,朝烟问道:“怎么了?” 朝云摇摇头,只作无事发生。 隔壁的雅间,小二上了菜。 郎君拿出一块腰牌,问隔壁那间的小娘子是谁。小二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郎君反倒晓得了那娘子至少身份尊贵。毕竟他的身份面前,小二还敢隐瞒的,只会是高门大院的娘子。 又想到先前听见的那几句话。 上回在梧桐林,因小娘子咽喉疼痛说不了话,都没听过她说话。今日不想如此意外地听见了几句。这样年纪的小娘子,怎的不好好读书学诗写词,反倒张口谈起了官家与西夏元昊之事。 句里句外,似在苛责官家迟迟不肯出兵讨伐赵元昊。 世事复杂,尤其在政事之上,百姓脑门子一热就能想到的事,难道官家与一众宰执们想不到么?元昊欲反,派出间者刺探东京消息,又遣使侮辱大宋,官家又不是真的圣人,心里会不对西夏动怒么?迟迟不肯发兵,自然有不肯发兵的缘由。参知政事程琳、枢密院的王德用、陈执中等人在朝廷之上各执一词,话多得官家在大殿上都皱着眉。 不过就他而言,其实是盼着朝廷与西夏开战的。沙场之上,才是他夺取功名君心的地方。囿在小小一方城墙之中,他永远没有位极人臣的一日。他的身份不同于常人,要真真地出头,就须与常人不同。 那小娘子之言,虽有些幼稚,却也算是他想说的。这几日,他也没少在官家跟前说这些话。开战与否,一念之间,便能定他后生乾坤。 夜里躺着,朝云闭着眼睛,翻了两圈也睡不着。 坐起来想走走,又怕外头的韩婆婆听见要进来。韩婆婆做事最是差不得一点儿,但凡听见她睡觉有一丁点儿动静,都会推门进来看一眼,生怕她像小时候那样翻身掉下了床去。 那时找了个治小儿骨头的郎中可不容易,并不像如今大把的御医在东京城里开药铺开医馆。李莫惜背着她,在风雨之中挨家挨户地敲医馆的门,就盼着有人能出来帮帮这可怜的小娘子。李诀官职尚且不高,家中刚失了主母,朝烟得了风寒,李莫惜也还是个儿郎。罗川与罗江满城找着大夫,李莫惜心疼妹妹,眼泪竟一把一把地掉。 说起这些事,朝云都不大记得了,可父亲和姐姐还会讲给她听。韩婆婆也记着,故而总不大放心叫她一个人睡觉。坐着想了想,还是躺了下去,就不叫外头的人又进来折腾了。 背着了床,骨头一阵噶啦,筋骨松软下来,脑子倒也活络了。 瞬息之间,想起了窗子外见到的那郎君是谁。 上次见他时,是她在梧桐林中迷了路。一转身,瞧见戎装劲甲的他负手而立。 此次见他,他穿的不再是甲胄。他那套打扮,说不上文气,武气也不浓,看着不寒酸也不富贵,倒像是有些阴森。故而长久地没想起来,只有静下来,心才会告诉她,他就是那个他。 关个窗子也能碰见,倒还真巧。 出正月后,日子又闲了起来。 朝云今年四月生辰过后便不用再上家塾了,按说最后这两个月,范教授也不该太苛责于她。可每每看到她那一手螃蟹爬的字,总是觉着头疼。万一将来有人见着她的字,问了句“娘子的老师是谁”,他可还怎么教书育人呢。 他教出来的学生,不说各个是人中龙凤,至少品行端正,字迹工正,文章雅正。例如李莫惜,便是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如今在应天府任职,等回京之后,想必也会入二府,算是个有出息的学生。别家的几个学子,也有少年中榜的,他说出去也算长脸。几个女弟子,朝烟自然样样都好,朝云也还算个端正娘子,独独一手烂字,叫他日夜忧心,想要再好好教导教导。 若还有两年,大不了从头教起。可只剩两个月,便只好叫她多抄写,把每个字都反复写好,总该有些成效。 朝云于是抄起了自己做完了的抄本。第一遍抄完,足足用了十日,拿去给范教授看。 范教授眯着眼睛看,手指在纸页上划动,皱眉问她:“你这是抄的谁的出塞诗本?我不曾见过这本。” 朝云抿唇:“教授,是学生自己写的。” 范教授把抄本一放,看着朝云笃定的神色,展颜笑了:“好,好。这做得不错,注也写得好,批得精妙。算抵过了你这些字了。” “那教授,是不是不用罚抄了?” 范教授是个老学究,摇头时,发丝里似乎都要沁出墨香。 “此言差矣。抄总是要抄的,既然抄本做得好,不妨多抄几遍罢了。” 朝云悻悻抱着抄本回去了。 好歹教授夸她的抄本做得不错了,那多抄几回也就多抄几回吧。 韩婆婆等在山光阁的院子里,见着朝云和雪满回来了,上来讲道:“阿郎请了个翰林医官院出来的直院,说要给姐儿诊个脉。二姐儿陪着在正堂呢,请姐儿下学后过去。” 雪满眼睛瞪大:“翰林医官院!那不是专门给宫里的娘子们,皇子们,还有官家诊脉的大夫嘛!” 朝云也奇怪:“我又没什么毛病,怎的要翰林医官院的直院来诊脉,杀鸡用牛刀。” 韩婆婆笑了:“是阿郎疼爱姐儿。姐儿的嗓子有阵子不痛了吧,就怕它以后又痛起来。” 于是韩婆婆陪着朝云到了正堂,雪满则满院子见人就说“有个翰林医官来我家了”。雪满这张嘴,要说话时,谁都拦不住。 朝云思索着,是不是这翰林医官与爹爹私交甚笃,所以来看看爹爹的女儿?还是这医官缺银两了,到我家来挣点银子?总之,无缘无故请来个医官终归是奇怪的。 那一头,朝烟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倒是那翰林医官却无倦色,沉坐着等。 李诀官拜御史中丞,已是朝中贵人,在李府之中,便是翰林院使也不会轻易不耐烦。那李中丞请他来时说着自己女儿只是有些体燥,这是几副药就能调理好的,并不麻烦,而给的报酬又高,这医官更不会不乐意等这么一会儿。 终于等到朝云过来。 翰林医官看着,面色忽然一变。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长得颇为秀气,怎的在这个天气还穿得如此单薄。竟这样不怕冷? 待朝云走近,两方行礼时,他又抬眼看了看朝云的眼下,一小片的红,还有些肿。 朝烟在一旁讲道:“陈医官,请给我妹妹把个脉吧。” 陈医官袖手一挥,与朝云对面坐下。 手一搭上去,面色又是一变。 朝云看着直皱眉头。朝烟则心惊,忙问:“陈医官,这,这是怎么了?” 陈医官惊地又看朝云一眼,问:“小娘子可有口干、口苦?” “早间醒来时有。” “夜里睡得好么?” “梦比较多,睡得倒还好。” “月事……?” 朝烟赶在朝云前头说:“医官,我妹妹还小。” 陈医官便知道了。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小娘子肝火过旺,火气外溢,易惊易怒。本是一副重药吃上一个月就能好,想来先前也有大夫配过。只是小娘子阴虚阳盛如夏日烈阳,又还在生长,药也难以克制。只得平时多多注意,不要轻易动怒,多喝白水,吃茶时放朵菊花进去,长长久久地平和,多走动,少久坐,兴许过了生长的这几年也就好了。” 朝烟又问:“陈医官,似我妹妹这样的,常有么?” 陈医官摇摇头:“老夫行医多年,也少见小娘子这般。小娘子切忌动怒,否则容易伤身啊!” 朝云撇撇嘴。 第55章 雅会 送走陈医官,朝烟板着脸,抓着朝云的手。 “姐姐,怎么了?” 朝烟面色深沉:“我本以为先前你吃的那些药,已经调理好了。” 朝云笑道:“姐姐,那陈医官说的也不一定就准呀。我从前咽痛多么厉害,如今也不痛了。” 朝烟叹:“那陈医官从前可是翰林医官院的直院,爹爹说,是专看妇人阴阳虚盛的。我们从前去的那马行街药铺,那家只是看咽喉,对内火只是略懂罢了,总没有陈医官专精。” “翰林医官院的直院……姐姐,直院怎的会到我家来,给我看病?” “爹爹说,中书上言,道翰林医官院医官繁冗,要精简要员。原本七个直院,如今只留了四个。陈医官便离开了翰林医官院。” “啊?”朝云咋舌:“原来已经不在翰林医官院了。那便是他医术不精,说的话更不准了。” 朝烟嗔她:“可不能这样想。便是陈医官医术太精,只专体内阴阳,不通其他病科,才会走的。便是这种人来给你瞧病说得才准。” 夜里李诀回来,问起白日陈医官来的事。 朝烟把陈医官所说一一讲了。李诀也惊:“陈医官说得如此严重?” 朝烟叹道:“实在也把女儿吓了一跳。” 李诀赶紧吩咐下人:“去跟厨房,还有三姐儿那里的小厨房说,以后烧茶水,统统放菊花进去。牛羊肉等燥物千万不可送去山光阁了。”又问朝烟:“陈医官可开了方子?” “陈医官开了,已叫人去抓药了。” “幸而云儿自来不怕苦,不然这年年吃药,可要难为她了。” 朝烟心里却想:哪有人真不怕苦的呢。云儿总说自己不怕吃苦药,多半只是嘴上逞能罢了。喝药时,她该皱的眉头又没有松过。 还有一事也得说,朝烟又道:“爹爹,陈医官私下与我说,朝云这样的,万一动大怒容易呕血。我想着云儿平日还算快乐,也没见过她真生什么气,也就没同她讲。” “好,好,不必与她说这事。且叫云儿每日都快乐,便不会有动大怒的时候。” 父女两人坐下来,又聊起了与许衷的婚事。 “爹爹年前公事忙,大小事都是你姨母帮衬的,爹爹也对不住你。” “爹爹怎么这样说!女儿的事…总也不及朝廷正事要紧。” “我与你母亲就只有你与云儿两个女儿,在爹爹这里,你们比政务要紧。你小定、大定的时候,爹爹一定放一放手上的事,亲自来给你操持。” 朝烟眼眶微红,感念着父亲的疼爱,也遗憾自己生母的早亡。 若是她母亲还在,这些事就无须父亲操劳。母亲走了太多年,朝烟几乎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朝云自然更不记得,只有李莫惜偶尔还提一提幼年的事。 说母亲坐在院子里看书,朝云骑在李莫惜脖子上摘树叶,朝烟和秦桑抢冰雪元子吃的事。朝烟不喜欢上树,可小小的朝云已经晓得折一根树枝胡乱挥着,也不知她与谁学的,还会哼哼哈哈地招呼两句。娘亲都不会喊,就会摆架势了。 只是当年李府还在曹门以外,并不在如今的州桥投西大街,院子没如今这样大,下人也没如今这么多。朝烟朝云都和母亲住在一块儿,李莫惜住在祖母的院子里。 朝云抄书抄累了,想喝口水,一口下去,感觉喉头卡了点什么。 轻轻一咳,吐出来半片花瓣。 再去看杯子,里头泡着一大朵菊花。 此时都不曾开春,天寒地冻的,竟然还真有菊花能来泡水。朝云用两支笔杆把菊花捞出来铺在纸上,看它的花瓣。 满城尽带黄金甲,说的就该是这种菊花吧?说是最傲气的花,我花开后百花杀,如是看来,再怎样凌寒傲气,都不过是被人拿用。开时被看,落后被吃,摘下来还要泡水,连自己的花瓣都保不住。 捞出来,但白水里头还是有淡淡的味道,倒也不难喝,只是比一般的茶水怪了些。韩婆婆方才说,白草正给她煎着药,叫她不要多喝水,免得把肚子喝胀了,她便只浅浅再抿了一口,就把菊花再丢进去,放到一边儿。 再提笔时,已经忘了自己方才在抄书。书房里转悠了一圈,从小榻的懒架儿边抽出自己的话本来看。一看就是一个时辰,韩婆婆端药过来时,她又撑在懒架儿上眯眼睛睡着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6节 韩婆婆轻悄悄地把她喊醒,拿了个小勺,打算一勺勺喂进她嘴里。 “婆婆,我自己来。” 朝云抿了一口,不烫,举着碗一口干了。 “姐儿,小心呛着。”韩婆婆忙递过来一小颗果子,“这是甜的。” 朝云口头说着“不苦”,却还是把果子塞进了嘴里。 眼睛忽而亮了,因这果子味道与一般不同。韩婆婆笑了:“这是孙四娘做的。说是最能解苦药。她照着姐儿的药量做了不少,以后每份药后,姐儿都能吃着。” “嗯。”朝云打个哈欠。 韩婆婆看了看懒架儿上的书,又帮朝云把书房里翻乱的地方都收拾了,问她:“姐儿的书抄完了吗?” 朝云这才想起来抄书的事!小憩前只想着看话本子,梦乱得记不清,头脑也不大舒爽。抄书之事是越想越烦的,总觉得自己的字已经没得救了,就算是玄天上帝下凡来指点,也不见得她能写得好起来。 韩婆婆无奈:“姐儿过了今年生日便不用再去上学了,真不想抄书,与范教授好好说一声吧。” “嗯。”朝云也无奈。 入了三月,家里的火炉逐渐也都收了起来。 朝烟与许衷的婚事也过了小定、大定,婚期定于今岁十月,还有七个月多,李家一日日地准备着。朝烟的管家对牌已然到了王娘子手里。 王娘子一接手管家事,头一件做的大事便是办了场雅会。王娘子是不爱吟诗作画也不会吟诗作画的人,要办什么雅会,其实也颇有些为难。不过朝烟的亲事初定下来,亲朋之间的确也要告知一声,办一场雅会便是最好的机会。 雅会所来之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朝烟婚事的一些事。许衷的名字在官隽之间传了几传,可究竟还是听朝烟的长嫂王娘子所说的最为准确。 人人都带着笑,也不知几个是真心的。御史中丞家的嫡长女,是嫁给皇室都不嫌高的,竟然嫁了个大商。何况李诀年纪也不大,将来的官职也定不会低,说不准还能做到执政,届时朝烟的身份也就更贵重,怎的会甘心做一个商人妇。 诗画之间,外命妇们嘴上探的都俗气起来,一人一句地问着王娘子,试探试探这亲事的来历,媒人是谁,又是谁最后敲定下来的。还有口快的,直接说道:“王娘子,你这妹妹如此娇贵,嫁一个马行街商人,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王娘子满脸堆着笑:“那许家大郎也不是一般人,从前中过武举,也在殿前司做过官的。算是朝廷武将,身有功名呢。” 那口快的命妇又口快一回:“那武将算个什么,又不是读书人。” 边上的人拉拉她的袖子,眼神示意她。王娘子就是出身于武将之家的,怎的在王娘子面前能说这个!何况李家的贵亲连襟,出了个皇后的曹家,也是跟着艺祖平定天下的武将。在这儿说“武将算个什么”,实是不合时宜。 王娘子的笑也没怎么收敛,反倒说话更爽朗了:“朝廷要是跟元昊开战,若没有武将,难道要我们这些人上西北作诗御敌去啊!何况许衷对我妹妹有救命之恩,去岁我妹妹在城郊遇险,没有许衷,二娘就得死在元昊派来的细作手里了。没有许衷的武艺,你们去救她么。” 那娘子被旁人拉住,不再说话。而自有人出来说好话:“是是,武将也是朝廷栋梁。” 朝烟坐在王娘子边上,朝云则坐在朝烟身边。 朝烟喝着茶,看着这一位位面熟又叫不出名字的外命妇们讨论她的婚事。脸还是会红,可听她们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朝云低着个脑袋,刚才那一番话听下来,心里不知冷哼了多少声。 武将不算什么?没有武将安邦,哪有如今你们坐在这里谈天说地评论是非的痛快?人家在西北饮风沙,你们在这里吃茶,究竟谁不算个什么? 她们不贺喜姐姐嫁给了她喜欢的人,反倒对着许衷的身份指指点点,亏说是一群读书人,俗得比不过田埂老农。老农尚晓得百草各有其用,这群俗人倒好,只追着读书人捧。见说话时机不对,便能转个腔调,嘴巴滑得像涂了油。 倒是有种恶劣的想法上了头,她想着,若是自己将来要嫁给一个她们眼中身份更低贱的人,比武将低,比商人低,这群人又该说什么?皱着眉头还是咧着嘴?会不会又说她自降身份,就像说姐姐那样? 何况她李朝云要嫁给一个地位卑贱之人,也不碍着她自己的名字叫做李朝云。她的身份就是她自己,凭什么看个夫家便说自降身份? 雅会,雅会,也雅不到哪里去。 她久坐着,不欲说话。 第56章 乾元 朝云喝了几盏茶,起身告辞。 朝烟悄悄拉住她:“今日的药吃过了没?” 朝云点点头。 其实还没有,回去就喝。 朝烟便放心叫她自己回去了。雪满跟在她后头,问道:“姐儿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姐儿中饭也没吃,怎的不吃一口那桌子上的点心?” 朝云撇嘴:“是有点饿了,但不想听她们说话了。” 雪满便去小厨房做了几个菜出来,给朝云填填肚子。 席上众人讲的话,慢慢从朝烟的婚事说到了宫里的事。 “宫里缺了几位女官,从宫女里挑了好的任上去,可还缺了几位。如今在官员家里征选呢。” “征选?”夫人娘子们笑道:“虽说是选女官,可哪家人会把自己女儿送进去。” 有夫人便说了:“尚宫说的是征选,也没说就是征选各家小娘子。我家送过去两个,便是两个得用的女使。若是这两个女使入了选,进宫当个女官,也算是给我家长长脸了。” 朝烟开口问道:“宫中女官缺了哪些呢?我看看我家里有没有好的。” 夫人思索思索,讲道:“掌宾、掌赞都缺了,司正、典正也暂缺着呢。还有几个,我也不大记得清。” 朝烟道个谢,回头看了眼肃立着的燕草。 燕草心里一惊。 秦桑乐呵呵地推推她,小声问:“燕草,掌宾、典正我都知道,那个掌赞是做什么的?” 燕草更小声:“掌礼仪班序、设版赞拜之事。” 秦桑傻乎乎:“你这样讲,我也听不懂呀。” 燕草于是道:“便是典礼的时候给人排位置的。” “哦哦!这样讲我就懂了嘛!哎,刚姐儿看你作甚?” 燕草低着头:“姐儿随便扫一眼,有什么做不做甚的。” 四月到来,天便有了热起来的光景。 因四月十二是官家生辰,便是乾元节,东京城里进了许多北人面孔。来的契丹人尤其多,彰圣军节度使耶律九方领着浩浩荡荡的使团早在三月底就到了城里,马行街、潘楼街、州桥附近都常常去逛游。 每个皇帝诞辰不一样,东京城有些经历了几朝的老人,一把年纪已经恍惚了当今官家是谁,更不会记得清官家的生辰是哪天。不像过年或是冬至,有个说得出的日子。他们只有在看见城里有了契丹相貌的人时,才会想起:哦,官家的生辰要到了!又有一场热闹了! 于是行将就木的老汉,撑着一口气也要活过四月十二,总不能让自己的丧事落在官家喜日之中。家中呱呱坠地襁褓婴孩的人家则喜庆了,若小孩的诞辰与官家是同一天,便是这家得了天大的福气,将来孩儿大了,行走于世,也要被人看高几眼。 举国上下同庆此日,也算是万国来贺。 四处都喜庆,马行街自然也如是。 官家生辰当夜的大宴统共要进九轮酒,每一轮酒时,所用的杯皿皆不相同,官家与臣子用的也不一样,桌上餐盘等等,都也各有讲究。官家赐生辰宴是件大事,用具不好和前些年相同,去岁用过的杯子,今岁也不好再拿出来。若被人认得,丢的也是皇家的脸面。禁内虽物件豪奢,却也不曾豪奢到这等境地,金银杯盏随意能拿出千百个实在也难,于是便要现成到宫外的货行采买。 许家有专门供宫中用物的货行,也有金银铺专产禁内用具,每年挣上一笔银子,虽不多收宫里的钱,但毕竟算是与官家做生意,是好听的交易。 直到十一日,大小采买都做完了,许衷才算空了下来,好再专心准备自己的婚事。 朝烟早几日叫罗川来传了个口信,说李诀在乾元节一整日都不会回府,她已知会了王娘子这日要出门。她的话只说到这里,许衷让罗川带话回去,便道他知道了,到时会到州桥去等候。 罗川是传话人,一个字都不落下,给两边说清楚。看这未婚的一对夫妻亲亲爱爱,他自己也有些羡慕。他可也老大不小了,母亲却不曾给他说过什么亲事,反倒前几日提了一嘴要给罗江找个媳妇。他个当哥哥的,总不能成亲比弟弟晚吧? 自从流霞从宫里到府上后,他便只对她一个动过心,可流霞那里是什么心思,他却猜也猜不透。 二姐儿就快成亲了,到时他随着二姐儿到了许家,流霞会跟过去么?罗川咋咋舌。 而真正到了乾元节一日,府上早早就都起来了。 张灯的张灯,插花的插花,总之要把整个府里布置得漂亮。这些早一日做,凑不上这份福气。晚一日做,又怕福气已经被人抢光了,只有乾元节当日最好,但要赶个起早,不然一日功夫也做不来及。 朝云向来不爱这些,只知今日不用去家塾上学,在床上睡到眼睛肿,被韩婆婆挖起来喝了一大碗药,塞了两颗糖进嘴里。 胡琴、琵琶、羌笛三个端着个大水盆在冲地,哗哗的声音响着,朝云如何都睡不着了,出门看下人们忙活。看得腻了,想去入芸阁找姐姐说话,发觉姐姐一早竟也出了门。 朝云想了想,姐姐一定又是去与那许衷见面了。如今姐姐和他的婚事已经走了明路了,见面便不算是私会,真是方便极了。 朝烟不这么觉得。 走在许衷身边,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方便。这是两人自定亲以来的头一次单独见面,如今身份不同,反倒更加慌乱,手也不知道该放哪里。 反观许衷,他便淡然许多。两人沿着御街往北走,一路给她讲着各家店铺的经营。 “这是我父亲从一位朋友那里买来的店。当时那朋友经营得不好,连年亏损,便低价卖给了我父亲。” “那如今还亏么?” 许衷笑了:“若是还亏,我便不经营它了。” 朝烟看他一眼,叹:“从前不晓得你家这么富。之前你们送细帖子来时,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富而不贵,这些也无甚大用。”许衷淡淡地说。 “但至少说明你有本事。” 这话把许衷说笑了。他的本事,不过就是经营这些店面,文不能举,武不能战,也就是她高看他一眼,愿意嫁给他。每每想到此事,他心中总是暖的。 伸出手,牵住朝烟。 朝烟的脸唰一下红了,看看他,又把头撇回来,低着头走路。 他的手暖暖而宽厚,手心有几颗茧,摸上去糙糙的。 走到景灵东西宫一段,御街中间的御沟的杈子便撤了,栽了连排的花树。 桃花已经落了,李花却开得旺。 朝烟其实并不能分清各个花树的品种,是许衷一棵一棵告诉她:“这株是嘉庆子树,这株是白桃花树……” 朝烟站在嘉庆子边感叹:“这花忒小,不然摘下一朵来,簪你的头发,一定好看极了。” 嘉庆子大红色,许衷发丝乌黑,会衬出他的英武。 “……” 许衷也不知该说什么。 朝烟夸他好看。 “更衬你。”他道。 闲走到了午间,朝烟与许衷都饿了,先去景灵西宫边上的鹿家包子铺买了两个鲜肉的包子。 拿在手里烫,朝烟两只手换着拿,还用手指揉揉耳朵。 许衷一摊手,她便把烫手的包子都交给他,让他先拿着。看他的模样,似乎手也并不怕烫。 “汪。”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7节 身后忽然传来声狗叫。朝烟扭头去看,是只短毛的野狗,一路跟着肉包子的味道走过来。许衷撕下一半包子丢给它,它便又叫一声。奇怪得很,只叫却不吃,呆呆愣在那里,尾巴甩得像鞭子。 许衷开口说了声“吃吧”,野狗便似得了军令的弓箭手,放箭似得扑去,一口把半个包子吞了。 朝烟问:“它听得懂你说话?” “它认得我的。” “嗯?” “我头一回见到它,它就躺在御沟边上,饿得不动弹。我本以为它死了,叫平西去收敛它,不想它还有力气咬了平西一口。我给它喂了两个鹿家包子铺的包子,它才活了过来。我时常叫人过来喂它。它大概知道那些来喂它的也都是我的人,我每每路过,它都叫两声,也听得懂我的话了。别人的话,它都不听。” 朝烟觉得新奇,也撕了包子丢给它。本以为它也会等她发了令再去吃,不想包子还没落地,已被它跳起来咬住了。 “真是!”她笑了。 如此狗儿,还是第一次见。 景灵西宫边上租了车马,两人又去了潘楼街。 本想去潘楼酒店里吃杯薄酒的,走到街北,忽而被个瓦子招惹住了。浑身插着旗的人在瓦子前头翻跟头,引来阵阵热闹,朝烟拉着许衷随着人潮涌进去,一问才知道,是这瓦子今日请了东京七位有名的演艺人在夜叉棚演戏。 凑齐这七个人不容易,瓦子卖的茶水都比平日贵出两成。不过,许衷在呢,钱也不是什么事儿。 只是夜叉棚里坐了千百号人,许衷朝烟到得晚了,前头已经没座了,只能坐在后头。一人一颗银子发过去,许衷才带着朝烟换到了能看清台上的位次。 正在演的是药发傀儡戏,木傀儡被戏人操控着说话、行走,台上亦有火药时时一炸,嘣啊咚啊,把下头坐着的观者们逗得乐了。 第57章 大宋 药发傀儡是热闹的场子,台子底下坐满了人,但凡火药响一响,这底下坐着的人们便喝一喝。朝烟先头听这火药像爆竹一样,炸在傀儡人身上还新奇,看了两刻钟,手心都拍红了,便也腻味了。刚打算放下茶盏走人,下一场的小说正要上来。 从前的瓦子里从来没有小说这种戏,是几年前的乾元节,有位大臣为使官家一乐,在民间寻了位会讲古时名人轶事的优伶到官家面前。说的事虽多不见于正史之中,也无从考证,却有趣得很,官家赏了不少财物。凡是官家喜欢的,或是宫中娘娘嫔妃喜欢的,百姓们便争相效仿。官家夸赞了小说,如今大小的瓦子里也就都开始讲小说。 当下东京城里说小说最好的,便是此时台上这位王颜喜。他在东京颇有名气,马行街、潘楼街、高头街上的瓦子最爱请他来讲。只要他在,便不愁坐不满人。 此时在讲的,是汉魏三国故事。 王颜喜一手折扇,在台子上便走便讲,一句一顿,声声引人,正说着貂蝉如何引诱吕布去杀董卓。他嗓子一沉,便出来个董卓,嗓子一尖,出来的变成了貂蝉。眼睛一瞪,威武的吕布也出来了。虽是说小说,却同演戏似的,叫人听了着迷。 一场罢了,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王颜喜下了台子,又一位演艺人上台,可朝烟还是想听三国故事。许衷笑道:“将来我请他到家里去讲,你想听多久,便听多久。” 朝烟一愣:“他会肯么?” 许衷还是笑:“银子给的够了,再不肯的人也会说肯的。” 朝烟很惊诧。做了十几年李家的姑娘,每每要看百戏,或是要听讲史,都得出门到外头去。除了办宴席,家里鲜少请过戏人来。一来家里爱这些的只有她一个,二来李诀台谏长官的身份不许他家做什么奢靡事。请个厨子都要被人弹劾,若是请来些市井演艺人在家里演戏,便更要遭人非议了。 可许衷家里不一样。如是嫁去了许家,的确,想请谁来都行。无官无职,反倒一身恣意。 何止是看戏不看戏的事,朝烟又开始想,将来的厨房可以请十个孙四娘这般的厨娘,可以专养二十个戏人,也可以用金丝织成的被褥,用银线绣出的绢花。但凡是从前觉得奢靡,担心爹爹因此受到弹劾而不用的东西,将来都可以用起来。 只要她喜欢的,就可以用。许衷有的是银子,不愁她用。 许衷轻轻捏她的手,告诉她:“你看台子上,来的是尹常卖。” 朝烟抬头看去,见到一个长髯郎,开口讲起了五代史。 “嗯?这人我见过的!”朝烟眨眨眼。 许衷便问:“还记得何时何地么?” 朝烟思索思索,笑道:“是去岁元夕,我与姜五娘去夜市,见着了这个人。他长髯超人,窜到姜五娘跟前要赏来着!” 看着台上的尹常卖,朝烟似回到了当时。明明已过了一年有余,却还似昨日似的。 何况当日的尹常卖,还只是在街上说五代史的闲艺人,如今竟也进了瓦子,能站到台子上来讲了。能上潘楼街瓦子的艺人,可都不是平常艺人了。 许衷忽而凑近。 朝烟看着他,心里笃笃地响。 听不清台上说了什么,诸人拍手,一阵欢响。许衷凑至朝烟面前,小声说道:“这一年之中,便是平西在捧他。” “平西?”朝烟茫然。 平西不是他身边的一个随从么,捧一个艺人做什么? 许衷解释道:“平西虽为我身边侍从,却也有经营的本事。我把瓦子与关扑场的事务交给他打点,叫他自己琢磨怎么挣银子。他便想着要捧几个演艺人和妓子。演艺人就到各个瓦子去演,得来的打赏钱抽成分给我们。” “哦!”朝烟明白过来,“所以这个瓦子,也是你的!” 许衷勾唇,眉眼中尽是柔情。这样看着朝烟,使得她都微微脸红。 秀手轻轻一推,许衷才坐了回去。 “你的家业太多,这家铺子是你的,那家瓦子也是你的,我都记不过来。” “没事,将来我们慢慢看过去。” 不过尹常卖的这场五代史也没有听完,天色黑下来,许衷便带着朝烟出去了。两人中午都只吃了包子,那包子还拿出了一点儿去喂狗,肚子本就没填饱。 就近去了潘楼酒店。潘楼街的夜市逐渐摆了出来,行走的小经纪也多了。酒店彩楼前买了早夏的冰元子,一颗颗含在嘴里过过嘴瘾,又上楼吃饭去了。 楼上雅间,朝烟本想和许衷对面相坐,却被许衷含笑盯着,觉得脚心像抹了油似的,乖乖地坐到他身边去了。 小二过来问菜,许衷让朝烟自己选菜,他什么都不挑剔,但凡是菜都能吃。 小二下去后,朝烟看着与自己坐得如此近的许衷,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两人的手都还拉在一起,可她感觉浑身也都动弹不得了。 许衷轻轻地问她:“累吗?” 今日走了许多路。 朝烟摇摇头,却道:“就是脚酸。” 许衷又问:“给你揉揉?” 朝烟呆了呆,看了他许久,忽而伸手推他:“登徒子!” 女儿家的脚,哪里是能随便给人碰的! 许衷笑了,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在她耳边说:“我只等着十月了。” 十月是两人的婚期。 婚期之前,牵手便好了。多的事,等将来再说。 潘楼酒店不愧是东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酒家,薄酒也美,饭菜也美。 一顿饭下肚,便是再酸痛的脚腕也都缓过来了。朝烟问了时辰,算了算距爹爹回家还有多久,拉着许衷到了御街上。 那里早已挤满了人,从宣德楼往南,直通到州桥,都没有能看见街上情形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发髻与脑袋。孩童的嬉笑与哭闹声不绝于耳,便是爱热闹的朝烟也嫌人实在太多。 她想看的,在这里压根儿看不见什么。 本想丧气地走了,许衷却笑着带她去了御街一边儿的一家小店。白日来时曾说过,这家店便是许家的。两层楼高,站在楼上的窗边,朝烟想看的御街便都能看见了。 朝烟推开窗子,看着御街上站着的护卫,问许衷:“你晓得我要看什么吗?” 许衷道:“看禁中出来的女童队?” “你知道!”朝烟喜了,“方才你不说话,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小时候,哥哥抱着我来看过。” “你还要抱着的时候,你哥哥也不大吧。” “嗯。那时哥哥也小,我也小。”朝烟望向窗外。 御街中央空空,两边站满了护卫,护卫之外,才有层层围满了的百姓。 许衷站在朝烟身后,也望着外面。 他胸膛的温热渐渐浸染着朝烟,她知道许衷就在身后,知道自己与许衷之间只有咫尺。 他的声音忽而在她的头顶响起:“你只看过一次么?” “嗯?” “乾元节的女童队出宫。” 朝烟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许衷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这样站了良久,终于等到宫门大开。 女童队,便是在乾元节当日给官家演艺的女艺人组成的马队。官家大起居毕,女童队便从宣德楼前出来,一路骑着马飞驰,直到州桥才止。 这些艺人,虽都叫做女童,其实几乎没有比朝烟年纪小的。多在十七八岁,也有二十三四的。只是年纪过了二十五六,也就不大会再入宫了。 此时,女童队正从宫中出来。打头的宝马上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头戴着头纱,看不清面貌。宝马飞蹄,声动京城。两边的百姓们高呼着,儿郎们不管不顾地朝她丢掷着彩帛宝绢。 楼下有人高喊着“娘子,我家有美酒,请留步喝一杯”,那女子也不回一眼,架着马过去,不知去往何方。 打头的宝马过后,便是大队的飞骑。 这些出来的女子们,戴头纱与不戴的都有,或是明艳,或是清冷,有人停下飞骑下马驻足,到人墙旁笑着饮下旁人献上的一碗凉饮,也有人边骑边唱着曲儿,悠悠扬扬的声响传遍整条御街。 “徘徊。集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堪笑傲、北海尊罍。” “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是柳永的词,宴饮之华贵,正衬此日之欢愉。 如堵之人团团围住那些从禁中出来的女子们,调笑者放声高语,追逐者美酒献樽,享乐者品茗远观。 扬尘,喧闹,高歌。金钗珠履,雍容春台。似有无限华靡,似点点雨滴,从宫中落下,洒在这御街之上。 朝烟在楼上看着,看着女童队架着马,从小小的宫墙中奔出,奔往东京各地。她们住在不同的地方,便要去往不同的地方。 她看着人潮聚拢又散尽,看着一个个不同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话。 她问许衷:“你是第一回 看这些么?” 许衷道:“看了二十年了。” 朝烟回过头:“那你便看了二十年的大宋。” 许衷看着她的双目,告诉她:“真正的大宋,也不止这些。”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8节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朝烟,不知道你何时能够明白。真正的大宋,不只是雪月风花和金银琉璃,也多得是苦难者努力活下去时所唱的悲歌。 第58章 贬官 四月廿三,朝云生辰。 家塾停课半日,给朝云办结课礼。范教授拿着朝云刚写好的谢师辞,皱着眉头想骂骂她的字,却也有些不舍。 像朝云这般的学生,他这辈子也遇不到几个了。朝云虽性子孤傲,却总有自己的坚持,不似一个小姑娘,倒是心底有些侠气。 “此后也不可懈怠,多读书,多请教师长,不可违拗尊长,不可奢靡享乐。” 范教授对每个出师结业的学生都这样说。 朝云长长鞠躬,再次拜谢。 范教授看着朝云。头一回见到她时,才刚刚会握笔写字。如今也长成大家女了。可见时光之仓促,也见教化之良好。 “三娘子。”范教授叹口气,“你文辞虽非上佳,却有成事之勇毅。只是将来要少些狂,多些狷。中庸之为德也,民鲜之久矣。然中庸实乃为人之道。” “多谢教授,学生知道了。”朝云又是一揖。 这日不仅是朝云出师,也是她生辰。从前送过她蜘蛛的小郎君也不再顽皮,送了个能活动关节的摩侯罗给她。 朝云看着这摩侯罗,虽然新鲜,但也面熟,似在哪里见到过。 还有诸位同窗,多多少少也赠了朝云一些东西。多是书,少有游戏之物。 朝云手里摆弄着这摩侯罗,从家塾走回山光阁去。 雪满捧着其他礼物,艰难地走着路,眼睛一个劲儿地往下瞟。 且近五月的天,日头已经大起来了,走两步便出汗。小虫子四处乱叫着,几个小厮拿着根杆子粘虫。 “姐儿,这是什么?” 雪满看着一个盒子。 朝云回过头看了看,告诉她:“是根笔。听说是什么名家之作。给我也是白费,一会儿你给姐姐送过去吧。” 她手里玩着摩侯罗,不小心把它的手臂拔了下来。 完整的偶人突然断臂,有些瘆人。 雪满:“姐儿,这?” 朝云一手拿着手臂,一手拿着摩侯罗的身子,左右翻转看了看,又把手臂插回去。 “没事。它还能装回去的。”朝云笑了,“真是精巧。记得去年也看到过这样一个,就是忘了在哪里看见的。” 雪满帮着她回忆:“似乎是乞巧节?二姐儿往乞巧楼上放的那个,也是这样的?” “嗯!”朝云也想起来了。 那时候姐姐手里抱着个胳膊和腿都能动的摩侯罗,摆到乞巧楼上,还问她要不要玩。 朝烟坐在山光阁的廊下,总算等到妹妹回来。 “今日范教授总没再说你的字差了吧。”朝烟笑嘻嘻地迎上去。 朝云笑道:“没。但也没夸我什么。” 当年朝烟出师,范教授乐呵呵地夸了她一通,说她哪里都好,可惜不是个男儿,不然必定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朝云那时也在。已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朝云还记得那天,她听着范教授夸赞姐姐,就在想等自己出师时,范教授会怎样讲。 朝烟一乐,又问雪满:“范教授真没夸她?” 下人们已经把雪满手上的东西接走了,雪满一身轻松,咧着嘴笑:“范教授夸姐儿有成事之勇毅呢!” “那还说没夸。”朝烟摸摸妹妹的头发,“教授这话说得不错,我妹妹就是勇毅之人,姐姐心里也荣光。” 日头晒着,朝云嫌热,带着姐姐去堂里坐了。 坐下来之后,朝烟才看见朝云手里抓着个摩侯罗。 “同窗赠的?”她问。 朝云点头。 朝烟接过来一看,忽而眼中都是惊喜,脱口而出:“这是你姐夫的店里出来的摩侯罗。” 朝云手里的茶杯愣在半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姐夫……姐姐明明还没出阁呢,却着急叫起了“姐夫”了。她心里暗暗地笑,却也不表现出来。 朝烟后知后觉,醒悟了自己说错了话。咳嗽一声,当什么都没说过,转了话锋:“晚上到我那里吃饭。嫂嫂和姜五娘都来。父亲近日公务实繁,来不了了。” “嗯。不要紧的。” “我叫孙四娘做了羊头签和炒羊肉,是你爱吃的。” 朝云眼中忽而闪光。朝烟就知道她想听的是这一句。一家人反正日日都在一块儿,吃不吃饭对于朝云来说不大有所谓。山光阁已经一个月没进过牛羊肉了,她知道妹妹嘴馋。 偶尔吃一顿,想来也不怎么要紧。 李诀这几日在御史台实在走不开去,他错过了朝云的生辰,心中懊恼得紧,却也要先把手头这件大事做完,不然实在良心难安。 他在朝中有一旧交,虽近年并无所来往,但却实知此人品行。那人是兼任宣徽南院使、定国节度使与知枢密院事三职的王德用,也是朝中重臣,既有实权,又有声名。 王德用是朝官中难得的雄伟身量,站在朝堂上,是群臣之中最高的那个。而又面目棕黑,与东京常人不同。开封府推官苏绅曾上疏,言王德用“宅枕乾岡,貌类艺祖”,便是说王德用相貌颇似□□皇帝,也有收拢军心的能耐。 这对王德用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话。本朝最忌讳武人拥兵,若说王德用貌类艺祖,便是有犯上之嫌了。官家看了,只按下了苏绅的上疏不表,当作并未看见。 谁知前几日,与李诀并为御史台长官的御史大夫孔道辅竟直接当堂弹劾王德用,并不说他官品道德有差,只弹劾王德用身材太高,面色太黑,易得士心,不可久典机密。 李诀想驳斥一番,却又不可不顾御史台同僚的脸面,只是下朝后向官家请了对,单独与官家说了王德用的事。 官家自有他的权量。王德用的事,朝里朝外来和他说道的人不止这几人,便是执政的诸位宰相也曾奏议过。众人议论纷纷,吵着要将王德用贬出东京。然王德用并无过错,不可轻易给他论罪。官家也为难,对李诀之奏对,只是无奈地说了句知道了,让他放心回去。 台谏之中,对王德用之事也是各有说辞,争论不休。 唯王德用自己像个无事人,无论谁与他说什么,他都只笑笑,当没听见。他家住在宫城北隅的泰宁坊,与大多朝官并不同路,一路回去,倒还有几分清净。 不知哪位大臣口快,与人在酒店吃酒时,大声说了朝臣为王德用争辩之事,被上菜的小二听去,一个传一个,遍东京都传开去了。 有人说官家不会贬无罪之人,也有人说长相雄黑就是王德用之大罪。无根无源的消息传了几日,总算朝廷里来了准信。 雪满在街上听了几位学士在议论,跑回府上告诉朝云:“姐儿,官家今日下了旨,贬了王枢密为武宁节度使,赴本镇去了。” 朝云拍着桌子站起来,气得嗓子一时说不出话。喝了口泡着菊花的茶水,破口骂道:“什么混账事!” 雪满又说:“姐儿,我还听说,王枢密今日还向官家献了自己的府邸,说是离京之后无人居住。听说他那府邸要并入芳林园呢。” 朝云气呼呼:“府邸不府邸有什么要紧。只是王枢密无辜,官家凭什么贬他!” 雪满撇撇嘴。朝政之事,她也无从与姐儿探讨呀。 倒是韩婆婆捧着冷推门进来,劝道:“姐儿可小声些,这些话被人听去不好。” 朝云坐下来,还是拍桌子:“官家都能贬谪无辜之人了,还怕人议论?” “哎呀,姐儿,这些也不关咱们山光阁的事,何必为这些事动气。这冰是新领的,说是井水里藏着的,不怎么干净,可别又放嘴里嚼了。要能嚼的冰,就叫白草去厨房里去拿。” 韩婆婆出去后,朝云立马忘了她的话。 上回吃了羊肉,吃得多了,嘴里起泡,至今还没好。她从盆里挑出一块小的,直接含进了嘴里。 雪满拦她,也来不及。朝云已吃了冰,含了一口又吐出来:“这冰不干净!” “姐儿,那我去要干净的去?” “不必了。” 朝云心里生火,也不是一块冰能灭的。 王德用,她虽没亲眼见过,但曾见过他的画像。在朝云的心里,这是当朝最英武之人,与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们最不一样之人。当年党项作乱,首领李继迁挑衅界上,侮辱大宋国威,便是那时年仅十七岁的王德用领兵讨伐,冲杀在前,大破继迁兵马。 如今李继迁的孙儿赵元昊也在边境作乱,官家竟然不命王德用再次出兵讨伐,也不犒劳老将余威,却将这军功赫赫的王枢密贬出了东京! 苏绅这是要做什么!?孔道辅要做什么?官家又是要做什么? 生怕赵元昊,哦不,人家现在连赐的“赵”姓都不要了,又改叫李元昊去了!他们真是生怕李元昊攻不破延州么!? 朝云想骂一句,说“此乃自取灭亡之道”,却也气得不想再说话。 郁郁不乐,把桌子都拍歪了。 雪满知道朝云心里不高兴,悄悄问:“姐儿,要不我去大厨房偷点羊肉来,炒给你吃?” 此时能让朝云高兴的,雪满也只能想到炒羊肉了。 得了朝云首肯,雪满悄悄去了大厨房。哪知燕草也在,看见雪满拿了一条羊肉,忙拦着她:“二姐儿吩咐过,羊肉不能进山光阁。” 雪满垂着头回去,朝云也垂着头,不说话。 忽然,雪满想到了个主意:“姐儿,不如我们去长庆楼?” 第59章 长卿 如今李府管家的是王娘子,朝云要出门,只要去同王娘子说一声。 王娘子问了问府里的人,说是二娘子这般大的时候也时常自己带着女使出门去。想来二娘子能出门,三娘子也该可以,于是给了对牌,让朝云放心地出去了。 朝云脚力好,走十里路都不会累。李府到长庆楼也不怎么远,她既不坐车,也不坐轿子,一路快走过去。 雪满跟着她走,累得不行,又不敢落下,步子也迈得大了,至于跑了起来。 朝云看她实在吃力,为了她,也放慢点速度。 不是吃饭的时辰,长庆楼的人并不多。 小二带着她到楼上雅间去。朝云想起上一回来这里,于是问了问小二那一间是否还空着,直接去了那里。 今日的天热得很,进了屋子,朝云便把自己的帷帽摘了下来。雪满把雅间里放着的冰挪近姐儿身边,给她倒好了茶,又出去与小二交代要什么菜。 她跟着朝云这么多年,早就摸清了朝云的口味。姐儿爱吃什么,她随口就能报出来。又要了两盆冰块,把屋子再沁沁冷气。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49节 朝云难得出门走走,坐着也无趣,站到窗边去瞧瞧楼下。往西看去,就是景灵东宫。再往北一点,也能看见两府八位。那里是宰相办事之所,此时,大宋位极人臣的朝官们兴许都在那儿。她知道吕夷简、晏殊、范仲淹、程琳都曾在那里坐过论过,她也知道,欧阳修、韩琦、富弼等人也迟早会步入那里。天下学子,苦读多年,就是为了踏入那里的门限。 文臣汲汲所求,不过庙堂而已。 当蛮夷作乱之时,庙堂之人,终于还是要依仗于他们瞧不上的那些刀兵将帅的。 雪满站在雅间里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姐儿不大高兴,她也能看出来。 姐儿一直站在窗前,似乎不想与人讲话。 她便上前问了问:“姐儿,我能去找我姑姑和姑父吗?” 雪满的姑父在长庆楼当厨子,姑姑在做帮工。雪满小的时候曾住在姑姑家里,也学得了姑父的一点手艺,跟姑姑姑父之间,就如同父母与女儿,是最亲近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雪满总想着去看看姑姑姑父。 朝云自然同意。 雪满出去了,小二把菜一道道端上来,摆在桌上。朝云回头看了眼,皱眉:“怎么这么多?” 小二答道:“那位娘子便点了这些菜。” 朝云走回到桌前,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虽然都是自己爱吃的,可实在太多。想着一会儿自己若是吃不掉了,就叫雪满来吃。 她不是头一回吃长庆楼的炒羊肉了。这炒羊肉是雪满姑父做的,也只有她姑父做得最好,整个东京城,他的手艺算是出名的。 一筷吃下去,就免不了第二筷第三筷了。 这里的茶水里总算没有菊花,朝云喝着觉得清爽,饭菜是越吃越欢喜。 这时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这么一顿吃下去,总之晚膳是不必再吃了。她倚着桌子,撑头看向窗外。 雅间的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掀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悄悄地进来。 看见朝云在这里,他诧异了一瞬,而后又握着匕首悄悄走近。 他是有武功的,走路本来就轻,此刻又十分警醒,朝云也没听见什么步伐声。可他臂上有伤,鲜血直往外流,一滴滴淌下,砸下时溅出了声响来。 “雪满?”朝云施施然回首,却见一少年手中持刀,对着她怒目而视。 “不要说话!”少年压低嗓子,但声音中尽是虚弱。 简单的一句话,可惜是说的是西夏语,朝云自然听不懂。她只能听出少年弱弱的话语之中的浓浓杀意。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少年并不是大宋人。他的相貌不同于汉人,说的话也并非官话。 身上受了伤,又鬼祟般潜到这里来的,不会是西夏的细作吧!之前姐姐在城外也遇到过,还是许大官人救了她。 她心里的事过得飞快,又想着:不会如此巧合吧!姐姐碰上了,也给我碰上!我该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他在说什么! 那少年哪里会等她把事情想清楚,看见朝云落单,觉得杀她已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步步逼近,刀横在半空,似要划她脖子。 朝云不敢出声,生怕他手下真的发狠。只得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被他逼到了墙边。 少年对她怒目而视,朝云看着他的眼睛,心想:这双眼睛狠辣得很,若是在疆场,是个杀人的好手。 不过这些想法终归不合时宜,刀刺破了朝云的脖颈,一点点疼痛浸染上来。少年看着朝云,满怀恨意,说道:“就是你们这群大宋狗,害死了我爹爹。” “我听不懂。”朝云轻轻地说。 少年与她,言语互不相通。她听不懂,他亦然。 他的刀已经见了血,但却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不知念了句什么符咒。这是他每每杀人前的祷语,今日已经念过三回了。 黑暗,他能看见连绵的草场。他在马上,父亲在马下。 父亲告诉他,他们党项人,一身都要为了骏马与雄鹰而战。最快的马,最烈的鹰,都只能被最强壮的人所驯服。 他们部族的首领不够强壮,所以被一个叫作元昊的人所杀。 他和父亲足够勇敢,所以被元昊所用,派遣到了东京。 父亲要做的,就是探得东京城防。 而他要做的,是潜入二府八位。 他知道元昊不仅派出了他和父亲这两位细作,但他相信,在草原之上,没有一个马背上的人比得过他的勇猛。大夏国的年轻人之中,只有他被元昊重视,也只有他有来到东京的资格。 等他办成了任务,回到大夏国,一定会被元昊高看的。 将来,连绵的草场,最快的马儿,最烈的雄鹰,都会被他所驯服。草原之上,终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并不知道,他不过是元昊用来挑衅大宋的一枚弃子。当元昊找到他和父亲时,就没打算让他们再活着回去。留在东京,或是死在东京,元昊要做的,并不真是刺探什么消息,或是刺杀某位宰相。 他想做的,只是挑衅大宋朝廷罢了。 而少年也不知道,他匕首下的,是一位怎样烈性的女子。 这是一匹烈马,是一只不甘于被人驯服的雄鹰。 他一睁眼,见到的不是梨花带雨受到惊吓的小娘子,而是一双如他一样坚定的眼睛。四目相对,他愣住了。 也就是他愣住的这一瞬,朝云握住一直藏在袖子里的筷子,狠狠向他眼睛扎去。 她从未杀过人,从未见过杀人,也从未想过杀人是什么感觉。 可当自己的脖子被利器划破时,她手中握着的筷子,就像诞出了灵智,引诱着她把它插到他的眼中。 出手之快,令他意外,也令她惊讶。原来自己真有这样大的力气。 一行浊血自少年眼眶中流出。鲜红比惨叫先至。少年痛苦地摸着眼睛,不知该不该拔出这根筷子。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前,他已然失去了他的一只眼睛。 朝云皱着眉,倚着墙,看着他。 “你…” 他的痛苦,令朝云心惊: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他会死么?不过,他方才可是要杀我。就算我杀了他,他死得也不亏吧。 少年的血泪齐下,落在地上,一片血红。叫声不绝于耳,他踉跄倒地。 门外,是两个郎君的说话声。 “长卿,这是怎么?我们进去看看?” “再等等。” 门里的惨叫令这二人皆有疑惑。小二明明说,这一间里头只有一位小娘子,怎的尖叫的是个少年。 听声音,也很像他们正在缉捕的那西夏细作。 等到声响暂歇,名叫长卿之人对同伴道:“事有不测,你先回去。此事要谨慎。” 那同伴也不推辞,转身即走。 朝云看着地上痛苦的少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蹲下身,把他手里没拿稳的匕首夺了过来,又倚到了墙边。 这少年的武功是不赖的,浑身最大的窍门便是一双眼睛。被朝云这样一插,把全身的气力都卸了,只剩下剧痛和耻辱。 朝云撇撇嘴。 门忽而又开了,朝云以为是这少年的同伙,慌忙拿起匕首对着门口。可抬眼一看,进来的却是个熟面孔。 郎君一身玄色,腰上佩剑,发髻高扎。 她的眼睛忽而睁大。 他是在梧桐林中,带着朝云走出来的那人。 “是你。”那进来的郎君也有些意外。 不仅仅因为见到的人是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朝云,更因为,他不敢相信此前的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亲眼看见那西夏小子潜入了这一间。等了许久,没听见此间小娘子的呼号,却听闻了少年的痛呼。此刻见到的,也不是毙命的小娘子,反倒是倒地难起的西夏人。 这是怎么了? 朝云仍然没有放下匕首。虽说进来之人是见过的,可朝云还是不放心。 哪个人会无缘无故进别人吃饭的地方。这郎君突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有所缘故。 何况这人,腰上可配着兵器呢! “你!别动了!”朝云对他也带上了敌意。 第60章 都怕 此时的李朝云,就像一只受惊而呲牙的小狼。 她眼中的兽性甚至让这叫做长卿的郎君一阵恍惚,怀疑她究竟是什么身份。难道是武将家的小娘子?可当朝武将人家,也不会让自家小娘子有如此野性。 他停在那里,回手把门阂上,告诉朝云:“别怕,我与他不是一伙的。” 朝云并不轻信,又叫他亮明身份。他远远地举起了一块腰牌,朝云看不清上头刻的是什么,却能见到他是个朝官。 她没见过这些,不懂什么官阶能配什么腰牌。 但他既然能在去岁金明池宴时一身戎装出现在梧桐林中,想来官品也不低了。 “你…是来抓他的?”朝云用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少年。 少年躺着一动不动,已然昏厥。 长卿点头:“是。我奉旨追捕西夏细作。” 朝云啧了一声,却道:“你奉旨要追的,是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 “那不好了。”朝云又踢了一脚,“他,好像死了。” 长卿快步走来,眼神在朝云浑身扫了一遍,随即蹲到了这少年的身边。 伸出两指,探了探他的呼吸。 虽然薄弱,但还是有的。 “没死。他先前被我剑伤了手臂,又被你戳了眼睛,重伤昏厥罢了。” 长卿说得风轻云淡,似乎重伤或死都不大要紧。 朝云听见这少年没死,反倒松了口气。她的脖子虽然破了,但却只是轻轻一道。当时痛过了,现在也不怎么痛。说到底,他是想杀她,可她不想杀她。 她问:“你知道是我戳了他?”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0节 长卿轻笑:“这里就你一个人。” “你是什么人?” “奉旨追捕他的人。” “那…”朝云也打量着这个长卿,看着是个赳赳武夫,大概也是殿前司的班直吧。她总算放了点心,刚才绷紧的眉头松下来:“你追到他了。快把他带去复命吧。” 长卿一手抓住那半截筷子,将它拔了出来。 欻地一声,血喷出来,差点儿溅到朝云的衣裳。好在朝云躲了躲,才没让新衣沾上血污。 长卿瞟她一眼,见到她毫无畏惧。 这并不是一般小娘子会有的反应。就算是他,当初第一回 见到这般情形时,心里也是怕的。 他觉得朝云不怕,大抵也是因他并不了解她。若是朝烟在这里,一定看得出来,朝云握紧的匕首,便是她心惊的证据。 只是她性子使然,凡事都不想叫人看到自己的短处。故而自幼以来,吃药不喊苦,咽喉肿了不喊疼,被人拿刀逼到墙边了不哭喊,见到了半颗眼球和汩汩的血,也装作不怕。 唇在抖,她便佯作在深深吸气。 腿在软,她便靠着墙。 还要逞强说一句:“郎君好力气。” 她方才插筷子的时候可费尽了浑身气力,怎的这郎君□□时,就这般轻松呢。 只是她的目光紧紧落在郎君身上,不敢看地上的少年一眼。少年的眼窝里再也没有了眼珠子,只剩下玄黑的空洞,十分瘆人。 长卿站起来,擦去手上的血污,就站在原地。 朝云站得与他不远,足见他的面容与身量。他很高,至少比她高出不少。面上无须,声音清朗,不配他的大个子。可腰上之佩剑威武而雄气,像是个会打仗的人。 他不动,只是声音柔了下来,问朝云:“小娘子被这贼人惊吓了?” 朝云点点头。长卿这才看见朝云颈上一道浅浅血痕,该是被地上这个伤了的。 长卿走近两步,站到了朝云跟前,低头,用手指覆上她的颈。 朝云仰着头看他。 他的指腹微微粗砺,抹过她的伤痕,擦下一点儿血红。 “伤得不深,过个半日就好了。”长卿道。 朝云点点头。 “唔——” 一声突兀的哀鸣忽然响起,是地上那个少年又醒了。 朝云意外地看他。怎么醒得这么快!那他晕什么!? 长卿沉了目光,也看向他。 少年嘴里吐着几句破碎的西夏语,长卿凝眉听完。朝云看着他的模样,就知他听得懂了。 她问:“他说了什么?” 长卿如实道:“他说你是个狠辣的女人,竟敢弄瞎他的眼睛。” 朝云低了头,不去反驳。虽说这是这世上第一个说她狠辣的人,但她的确是伤害了他。 可长卿却用西夏语对他说:“闭嘴。” 少年不听,仍然咒骂着。长卿再次威胁:“再说一句,让你不仅少眼睛,还少舌头。” 少年叫嚣:“有种你就割。” 长卿轻蔑地笑了,向朝云招了招手:“匕首给我。” 于是,朝云在看了眼珠从眶里掉出来后,又看了舌头从嘴巴里掉下半截。 她默默退了一步,咽了口口水,不安地看着长卿拎着少年站起来。 到处都是血,只有朝云靠着的那墙角是干净的。长卿总算看到了她明显的惧意,沉声道:“那日在梧桐林见到小娘子自己探路,便知道你不同于寻常人。不想胆子这样大,看杀人也不怕?” 提起梧桐林的事,朝云忽而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回了句:“也是怕的。” “是怕被杀,怕杀人,还是怕看到死人?” 朝云低着头:“都怕。” 是真心话。 长卿看了她一眼,拎着这西夏少年走到了窗边。 明明西夏少年看着分量也不轻,可长卿一只手举起他像是毫不费力。 他健硕的筋肉在衣裳下隐现,显然,他力气生猛极了。 当年李将军射箭入石,是不是就是这么大气力? 朝云看着愣愣的,一句“哎”刚在嘴边,少年已然被长卿从窗口丢下。 朝云扑上去看。少年从窗中飞了出去,摔在了地上,一滩血染红了街角,周遭的百姓们尖叫着躲开。 “这!”朝云错愕至极,目光在窗外与长卿之间来回跳转。 他在做什么!?朝云满肚子疑惑。又扒着窗户向下望去,看见那少年竟然匍匐着爬了起来。这楼虽不高,竟也没摔断他的腿。爬了一截,少年捂着眼睛站了起来,踉跄地走着,朝着一条小道走去。隐匿身姿之前,转过头,朝着窗户望了一眼。 朝云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不解地问:“你这是私放逃犯了吗?” 她真是不明白了。今日众多怪事,一件件堆起来,快要把她怪死了。 长卿擦着手,淡然地说:“你不是怕么。扔了,你就不怕了。” “……” “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三…我姓李,排行第三。” “见过三娘子。” 李三娘。 有身份的人家。 姓李,排第三,这般年纪。 东京城里,只有一个。 长卿抱了个拳,只是他这个礼行得太晚。 朝云也回了他一个抱拳,问道:“郎君是?” ”三娘子叫我长卿便是了。“ “长卿?”朝云嚼了嚼这两个字,觉得好听。只是太秀气了点,不像他。 长卿却觉得朝云的抱拳礼有英气。 “三娘子受惊了,某送三娘子回府?” “不必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州桥投西大街可不近,娘子走得回去?” “……”朝云看着长卿,面上又带了戒心。她可并未自报家门,怎的他会知道她住在哪里?仅凭一句姓李行三,他就知道了她的家世么? 长卿又道:“或者,某叫人去给李中丞送个信,叫中丞来接小娘子回去?” “……” 朝云嘴角抽了抽。 这人先是私放逃犯,如今又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号。这是要做什么?是他在威胁她,叫她不许乱说放走逃犯的事,因他已经知道她家住何方了吗? 毕竟这人放走西夏细作,说是因她害怕,她是不信的。若是担心她害怕,他大可把人拎走,回去交差不就行了。直接扔了下去,放任他逃走算是怎么回事?这样,还说是来追捕西夏细作的,叫她怎么相信? 朝云年纪不大,心智还是清楚的。 那么,他既然知道了她是当朝御史中丞的女儿,又为什么还敢这样说话? 长卿看出了朝云的心思,叹了口气。 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实有些话,觉得该说。 “赵元昊如此嚣张,官家一日日地忍下去,不肯派兵,迟早要惹出更大的祸事。”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心思。 朝云却听得讶异。 这句话,是她之前说过的!之前那回和姐姐、姜五娘一同来了长庆楼,知道了元昊使者对官家不敬之事,怒而言之。他怎的会知道的?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那日的风雨,那日的窗子,和关窗时,见到的他。 他是透过窗子听得得!朝云回过神来。 长卿问:“这是谁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朝云看着他:“我说的。不想郎君竟有隔墙之耳。” 长卿笑了,用自己的玄衣,擦去匕首上的血。 锋利的刀光擦过布料,声音冷脆,如断丝缕。 “上回听小娘子所言,娘子不是盼着我大宋与元昊开战么?我放走那个细作,也是为了促使官家定定心。元昊反叛,此已无可争辩。然官家多有顾虑,迟迟不肯派兵弹压。放走个西夏细作,让官家知晓元昊之奸猾,知晓西夏势力已入我国都腹地,官家才能狠下心来。不然元昊那里,确要拖出是非了。” 朝云歪着头看他。 “娘子放心,那人已经重伤,身上也无刀兵,伤不了别人了,不过也轻易死不了。他活着,就是官家心头一根刺。刺得官家心痛了,这仗才能打起来。” 长卿说得诚恳,只是隐去了前事。如今的这少年重伤,是伤不了人了。可在他潜入长庆楼之前,已经杀了东京城三个无辜百姓。这状子告上去,告到开封府,报去官家那里,真真实实的死人,才是最刺痛官家的那刺。 在长卿原先的设想之中,这间的客人,便会是这西夏细作刺死的第四个无辜百姓。若是个朝官便更好,更能引起朝中轰动。可事情到这儿,却有了变数。 这雅间里的客人,没死。 不仅没死,推门见到的原来是她。 他见过她。 陌路人死了,他大抵不会太心疼。毕竟若是这仗不赶紧打起来,边关死的人会更多。可长卿心中想了想,若是推门见到地上躺着的,是断气了的这位小娘子,那他恐怕是要抱憾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1节 如此特别的小娘子,死了这个,世上便无第二个了。 第61章 喜欢 朝云靠在墙边,双眼凝视着长卿。 “郎君与我说这些……”她缓缓开口,“不觉得交浅言深了么?” 长卿莞尔:“小娘子想与西夏打仗,某亦然。既如此,那便算同道之人了。” “你怎知我那日不是信口胡说?” “小娘子果毅,不是胡说之人。” 朝云轻哼了声,又看了眼窗外,告诉他:“我不会把你放走逃犯之事同旁人说。只是郎君弄丢了人,没办成差事,怕是要受罚的。” “官家要罚我,便是把我罚到前线带兵去。” “带兵?”朝云眼睛发亮,“你果真是个武人?” 长卿看了眼自己的佩剑:“原来看不出来吗?” “你会去前线么?去和赵元昊打仗?去带兵?” “会。” “你会打仗!?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仗?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仗?” 朝云的眼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光亮。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她看见了甲胄上反的光。 “……”长卿沉默了。 他不明白这小娘子为何忽然变了面色。听闻他会打仗,一般的小姑娘们都会觉得惧怕,觉得厌恶。她却不同。 看她的模样,似是很惊讶,也很欣喜。 “若你去打仗,一定要打胜仗!” “……”长卿点点头:“好。” “把赵元昊砍了。” “好。” “把西夏灭了,再去把契丹手里的燕云十六州夺回来!” “好。” “要稳固江山,安定边境。” “好。” “郎君不要只是‘好’个不停。”朝云上前一步,握紧了拳,“但去领兵,必要好好为国效力。若我有机会,也要去边疆从军。” 长卿笑道:“小娘子这时又不说‘交浅言深’了?” “你是打仗的。我这些话只能跟你说,跟那些文官,我说不上话。” “小娘子所言,某记住了。只是娘子之志,怕是难以实现。我朝从无女将,军伍之中也并无女子。” “我之前没有,我之后便会有了。”朝云言辞铿铿。 她身上这一股韧劲实在动人。长卿的冷水也不忍心泼下去,只道:“有志者事竟成。娘子心有所求,将来必有回响。” “我也这样想。” 窗外忽然一阵响动,长卿大步跨到窗前,往下看去。 朝云站在他身边,看见窗下围了一群人,一共有十来个。几个围住了地上的那滩血,几个正问着边上的百姓。 “都是黑靴。”朝云说道。 “是皇城司的人。刚才那西夏人掉下去,把皇城司引来了。” “那?” 长卿抻抻衣袖,再次伸手,抹去朝云脖子上渗出的血迹。朝云抬着头看他,他便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娘子若不愿沾惹是非,便随我来。” 热气喷在她耳侧,酥酥痒痒。 他退后一步,看见朝云默默点了点头。 在皇城司冲上楼之前,朝云已悄悄潜到了隔壁的那一间。 她坐在席上,看见桌上的茶水。 “这一间是店家专留给我的,不会有旁人来打搅。这茶盏我用过,你若要用,用茶水洗洗。”长卿又把这一间的窗子关上,“一会儿皇城司的人上楼,若是问了你,你便说听见了隔壁有打斗声,没敢出去看。” “好。”朝云点头。 “我先出去应付皇城司的人。你等他们走了再出门,省得跟他们解释。” “好……不过,我有个女使,她在楼下。她姑姑和姑父都在这里做工,她去找他们了。万一她上来,去隔壁那间找我,怎么办?” “皇城司在,不会放楼下的人上来的。” 长卿说完这句,匆匆又出门了。他阂上门时,从夹缝中看见朝云如炬的目光。 皇城司正好上楼,与他廊上见面。 “孙都监。”皇城司的人对长卿十分恭敬,纷纷行礼。 长卿带着他们推开那西夏细作闯入的雅间,指着地上的一滩血:“那人从这间跳窗跑了。他掉了颗眼珠子。” 皇城司捡到了地上插着筷子的眼球,闻了闻地上的血。 “孙都监,那人还伤了哪里?” 地上的血太多了,不像是只伤了眼睛的。 “手臂。我之前追他时,划了他一剑。” 长卿隐去了割舌头一节。如若只是追杀至此,让细作跳窗逃跑,是不大会有能割去一人舌头这样的机会的。皇城司很信任他,自然,也是因为官家很信任他,无论他说什么,皇城司都相信。 这一间查探完了,皇城司走后,楼下又来了开封府的人。开封府办事与皇城司不同,他们来的人浩浩荡荡,先把整个长庆楼的人给清了,再来看血迹。 朝云与雪满都出了长庆楼,人群乱糟糟的,也没人注意她是从哪里下楼来的。雪满见了她,抓着她的手便哭:“姐儿,我魂儿都吓出来了!” 雪满这倒霉丫头运气忒差,那西夏人从楼上摔下来时,她刚好要和姑姑一道出门买布头去。 她和姑姑难得见一面,姑姑说要给她做件新衣裳,没想到刚迈出门槛,一个活人摔了下来,就掉在彩楼前面。 她和姑姑吓得赶紧跑回屋子里,姑姑年纪不小了,气喘得急。她给姑姑喂了两口水,忽然想起来:今日自己可不是一个人出门的!还有姐儿在楼上呢!姐儿有没有看见掉下来的那个人?那个人只有一只眼珠子,满身都是血,她有没有也吓坏? 想上楼去看看,结果碰上了一群黑靴子,把楼梯给封住了。 黑靴子,便是皇城司。东京城里人都知道,皇城司是不好惹的。雪满朝上望了一眼,忧色盈面。 朝云含笑着拍拍雪满:“别怕了,我也没什么事。” 雪满拉着她,快要哭:“姐儿,你若是被吓到了,那我可是酿了大错了!我们真不该出来的!” “我什么都没瞧见,也不知你在吓什么。”朝云拿出一袋子钱,“去把饭钱结了,我们回府去吧。” “好,好!”雪满抓着钱袋子走了。 长卿站在窗前,看着朝云与雪满朝着西边走去。 州桥投西大街便在长庆楼的西南边,路虽不算太远,可也要走好一阵子。这小娘子今日受了这般惊吓,还真打算自己走回去。 早就听说御史中丞李诀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极尽宠爱,原来竟宠出了这样一位有意思的姑娘。 李朝烟遇险之事,如今李家上下人人都晓得了,也知道二娘子就要嫁去救命恩人一家了。 朝云也遭遇了西夏细作,可就连她最贴身的女使雪满都不知道。雪满当朝云什么都没看见,不知把她吓到的那眼眶,便是因她的姐儿而空的。 家里知道朝云今日出门的人,其实也并不多。王娘子知道,门房的人知道,朝烟却不知道。 今日街上有个逃犯,皇城司、开封府都出动了的事,罗川告诉了朝烟。朝烟只庆幸自己今日没出门去,呆在家里插插花,品品茗,也没碰上这糟乱。又去门房嘱咐了一遍,叫大家都看好门,千万别叫街上的闲人进到家里来。 夏虫愈来愈多,吱吱地叫个不停,粘也粘不完。朝烟闲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从树的缝隙里起来。半轮月亮不算圆满,却衬得树色青绿。 燕草在库房清点,距离姐儿的婚期一日日近了,入芸阁的下人们也日渐忙碌。秦桑躲着孟婆婆,捧着碗冰雪元子靠着墙偷闲,一边吃,一边肚子疼,可就算疼也要吃。 罗川在廊下洒扫,流霞数落着他扫得不干净,叫他再擦一遍阑干。 孟婆婆从门口领了冰回来,嘱咐几个小女使把冰敲碎一些,分到各个盆里去。 朝云摇着扇子坐到朝烟身边,与姐姐一起抬头看月亮。 朝烟笑着问她:“看着月亮,想吟一首什么诗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朝云闲闲地吟出一句,转头看向朝烟:“姐姐,你呢?” “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姐姐,你在想念许衷么?” 院子里只有她和姐姐两个,下人们都不在身边,可以放心地说话。 朝烟点点头:“嗯。” “姐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朝云问道。 “便是你看见月亮,会想到他。看见他,会看见月亮。” “哦。”朝云沉沉思索。 朝烟闭上眼睛,告诉她:“你还小呢。而且每个人的喜欢都不一样呢。我看见许衷,能看见月亮。若是你,看见心仪的郎君,也许看见的就是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朝云接着念下去,“姐姐,那我想,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朝烟一下没坐稳,“唰”地从闲墩上滑下来。 “你说什么!?别胡说八道!”她双眼瞪地老大,揉揉自己擦着的腰背,也从墩上拉起了自己的妹妹。 云儿总是能说出一些让她吃惊的话,多是听过就好了的。她心里总觉得云儿还是个小小姑娘,觉得她只是看多了话本子才开始胡说。可她实在太晓得自己的妹妹。云儿,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色,便代表她所言非虚。 “姐姐,是真的。”云儿再次证实。 “……”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2节 朝烟扶着额前,眼中有些恍惚:“那个人是谁?” 自己好好的妹妹,怎么忽然就也有了心上人呢?哪个小郎君,骗了她妹妹这颗铁心去! 哪知朝云轻说:“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第62章 去看 朝云也很为难,因她回了府上之后,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那位郎君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只说可以叫他“长卿”,那“长卿”又是什么? 他的名,还是他的字?或者是他的号? 更或许,只是他胡诌出来应付她的两个字。 她没办法弄清楚,所以来与姐姐商量:“他说他叫作长卿,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朝烟深深吸气,又重重吐气,板着脸说道:“你都不晓得他身份,就知道自己喜欢他了?你还这样小,哪里晓得喜欢是什么。” 朝云低下了头,看着地上树的垂影,用腿轻轻扫动:“或许不是喜欢吧。就是想要再看见他。” “你说这些话,自己的脸不会红吗?” “为什么会红?” 朝烟失语。 “姐姐,他叫长卿。你常常出门,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他到底是谁。” “世上叫同一个名字的人多了去了。除了他叫作长卿,你还知道什么?” “他是个武人,能去带兵打仗的那种。” “……” 带兵打仗的。 难怪,朝烟心想,难怪妹妹会说喜欢这么个人。 云儿自幼以来最喜欢的,不就是刀枪剑戟么。 如今倒是麻烦了,家里就她和妹妹两个女儿,她将为商人妇,而妹妹又中意了个武将。都配不上她家的门户,父亲是要被耻笑的。 但她想得实在太远。朝云当下连那个长卿到底是个什么人都不晓得,就想到了什么嫁不嫁人的事。 “那个长卿,多大年纪?” “不知道。我没有问他。” “那你看着呢?” “看着?比哥哥大,比爹爹小吧。” 朝烟又坐不稳了:“比哥哥大!你傻不傻,哥哥都成亲多少年了,比哥哥还大的郎君,你喜欢他有什么用!” “怎么就没用呢?” “那人肯定也成了亲的呀!” “哦。那是没用。”朝云用脚尖搓搓地,踩着影子玩,“但…也说不准。万一他没有成亲呢。就像你那个许衷,不也二十来岁没成亲吗?” “许衷那是守孝。” “谁都有爹娘的呀。” “……” 朝烟嘴上数落着朝云,可当妹妹走后,她还是吩咐了罗川去打听当朝有没有叫作“长卿”的武将。罗川认识的人多,叫他去是最合适的。 除了罗川之外,整个府上最会认人的人是姜五娘。 许久没去见她了,朝烟过去时,还带了份冰雪元子给她。说出自己的来意,姜五娘一口元子喷到了地上。 “什么?你妹妹?” “对。我妹妹要认这个人。” “你们两姊妹!”姜五娘把元子捡起来,扔到一旁的茶盏里:“一个找许大官人,一个找什么劳什子长卿,真是…妇德都给你们丢光了!” “什么妇德不妇德,这种乱讲的词别套到我们身上呢。你认识不认识,倒是给一句话。” “你求我,我就帮你想想。” “……” “不过,你倒是说说,这个长卿是个什么人?” “是个武将。能带兵打仗的那种。” “哦。”姜五娘坐了下来,揉揉脑袋开始想:“六品以上的武将、二十年来中过武举的人,祖上三代有爵位的武人,都没有。姓长名卿的,名叫长卿的,字长卿的,都没有。” “真的都没有?你可别遗漏了。” “没有没有。”姜五娘冷哼一声:“我记性好得很,要不要把我记得的那些人都列给你看。” “那你列一下。” 姜五娘送了朝烟一个美美的白眼,继续吃元子。在嘴里嚼烂了才吞下去:“你要问的那个,要么是六品以下的,要么这名字是假的。能带兵打仗的人,我会不知道么?” “哦。”朝烟也坐下来,揉着桌上一团布:“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就是云儿忽然要问。” “小云儿才几岁,都是跟你学坏了。” “我……我有什么她好学坏的地方。我从来都叫我妹妹从善如流的。” “你?”五娘歪歪地笑:“哪户人家的小娘子,像你一样整天浪迹在外的?也是李中丞不苛责你,换做别的家,早把腿骨敲断了。” “你也一样,就是我哥哥纵容你。” 两人笑着扑到一块儿去的,冰雪元子打翻了,落了一地的小元子。 金钗进来收拾,差点踩着滑了一跤。 问长卿是谁一事,也暂且搁置下来。罗川在慢慢地问,姜五娘也慢慢地想。朝云淡然地坐在书房里看话本子,朝烟倒是最着急的一个。 她隔三差五地到山光阁一趟,打探妹妹究竟是怎么认识了这么个人。 记得妹妹也不怎么出门去,到底是什么时候,结交了他呢? 若那是个好人,云儿也将到了能议亲的年纪,说不准在她出阁之前,也还能见见将来的妹婿的模样。因她自己将要嫁给喜欢的人,知道了妹妹有喜欢的人,自然也觉着妹妹能如愿。 从来见的都是人上之人,此生不曾缺过金银珠宝,她晓得自己和云儿都不会为什么财物所动。云儿又是个不看人相貌之人,一个能叫云儿上心的郎君,必然不会差。人品、武功、家世,总有过人之处。 只是先要知道那人是谁,才能知道这事能不能有眉目。 罗川从市井之中带了消息回来,不过不是关于那位长卿的,而是一首新诗。 他带来的一张长长的纸,说是买它花了足足一吊钱,才从人手里抢过来。字不怎样,却着实让朝烟爱不释手。 她赶忙拿去给朝云看,一进山光阁,便喊着:“云儿,云儿,快来,柳永的新诗!” 朝云在午睡,迷迷糊糊穿了鞋出来,揉揉眼睛道:“姐姐,我不大喜欢柳永的词。” “这首不大一样。不靡丽了,很不一样!”朝烟兴奋地将纸拿给妹妹,指着上头三个字,念道:“鬻海歌。” 鬻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输征。 开篇四句,确与柳永从前之作不一样。朝云也看得下去。 这整首诗中,大抵可分成上下两篇。上篇写尽滨海盐农鬻海制盐之苦,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颇似白乐天所作之“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下篇又转了话锋,先虚虚地夸一夸当今圣人仁德,又喊着“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馀财罢鹽铁。太平相业尔惟鹽,化作夏商周时节”,便是叫官家不要与元昊开战,省点国库开支,免了这些盐农的赋税,换来国业的太平。 只看这些文辞,朝云还是喜欢的,也能把它读完。至少整首诗二百余言,无有赘叙,不见酸腐气。 东京人一向爱柳永,凡是他作的诗词,都是勾栏瓦院里人人会唱的。可这一首,若是唱遍了整个东京,那便不好了。 柳永怜悯这些农人,不想官家与元昊宣战。可朝云怜悯大宋的国威,若是两边再不开打,官家再忍耐着元昊,她可忍不了了。 什么甲兵净洗征输辍,若是元昊作乱,把东京夺去了,哪止这些盐农要受苦,家国破碎,何谈化作夏商周时节。该打时就要狠狠地打,打得夷狄恐我大宋国威,打得西夏不敢作乱,打得契丹交还燕云十六州,打得东京城再听不到什么边境之声,那时才叫太平呢。 朝烟啧啧地叹:“这诗写得真好,淳淳爱民之情叫人动容。” “……”朝云不说话,把纸卷了,还给姐姐。 朝烟又把纸展开,再看,再叹:“柳永今年才调往昌国县任晓峰盐场监官,那里便是哥哥从前的辖地。若是他早些去,还能亲眼见见这大名鼎鼎的柳三变的样貌呢!” “嗯。” “不过哥哥从前来信,只说浙江一带如何富庶。看着柳永此诗,原来也不尽然。辛苦之人还是辛苦,也不是人人都吃茶饮酒自乐的。” “嗯。不过他们总比在边境饮沙舒坦些。” “我都没见过,也不晓得海与沙漠究竟是怎样光景。哥哥见过海,说是远极了,船行不到头的。” 朝云拉住朝烟的手:“姐姐,我们将来一定要去看看。” “我们去看看?”朝烟笑了,“我们出一趟东京都不容易,何谈去看大漠了。也就只能自书里嚼一嚼那些笔墨写出的字,从字里吃一吃海的滋味。” “不。”朝云摇头,恳切地看着姐姐:“一定能去看的,用眼睛看。哥哥能去看,柳永能去看,怎的我们就不行了?到时候,我们也写这些诗词,兴许写得比他们还好。” 朝烟听着妹妹一派天真之语,摸了摸她的头。 真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敢想。明明平日家门都不怎么出,却总想着要去看大漠孤烟,去看海上明月。对她们来说,迈出家门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要去看那些,太难了。 朝烟又想起那个长卿。这样的妹妹,一腔热血又一身肝胆,喜欢的会是个怎样的人?朝云的孤和傲,叫她不会对寻常人青眼有加。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3节 那个长卿,是会与妹妹一起看长河落日,飞沙漫天之人么? 朝烟不敢胡乱猜测。 第63章 内臣 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宫里传来了苗娘子生产的消息。 举国上下再度欢庆,因苗娘子这胎生的是个皇子。除却景祐四年那位刚出生便夭折了的皇子,这也算是官家的头一位皇子。 朝堂之上,官家还给每一位朝官都送了点小礼,算是君臣同庆。 李诀回到府上也是笑眯眯的,叫朝烟朝云早些准备起来,等皇子满月时,两姊妹还是要进宫去满月会的。朝烟出嫁之前,这算是最后一次入宫了,还能以御史中丞嫡女的身份。等朝烟出嫁后,便只能说是皇后表妹、圣人外戚,算不得真正的李家人了。 与此前福康公主、崇庆公主诞世时不同,皇子的满月会,朝臣家眷都是能进宫来的。入宫的人多,宫里服侍伺候的下人们也多了,一路上进去,内侍、女官们,见到了许多生面孔。 魏国夫人又说道:“宫里的女官还缺了几个,一直选不好人。你们表姐说,女官都是宫里重要的人,宁肯缺了,也不能让不好的顶上。” 魏国夫人带着姐妹两到得早了,坤宁殿里还没多少人,曹皇后正在看晚上宴饮时的乐舞。 宫中养着一批专供宴饮助兴的乐舞艺人,多是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孩子们,穿得或红或黄,艳丽极了。朝烟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她们实在美,转不开眼去。 皇后赞了几句,让她们下去再准备准备。 又有别司的人过来,许多事要请皇后拿个主意。几轮酒,几个菜,每轮酒的唱词该是什么,哪些官眷该做到哪里,事实在太多,朝烟一时也与表姐说不上话。 朝云早就去找那个会耍花剑的女使玩耍去了,朝烟便在殿外随意走走。 坤宁殿上下都忙碌,下人们行色匆匆,见到朝烟,点个头说了声“李娘子安好”,又急忙地走过了。 张夕妍是第一次到坤宁殿来。 她虽然也是宫中乐舞艺人,却因年纪最小,而不能在大宴上跳舞,只能做个临时补替的。 今日是皇子满月大宴,她随着乐舞队到坤宁殿来,但只是悄悄跟来,也没什么在皇后跟前露脸的机会。教习嬷嬷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她也等不住,乱走了一通,看到了坤宁殿的富丽华贵,看得头昏,便找不回路了。 走到一处有树的小院里,瞧见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个小娘子,正在品茗,十分悠闲,才打算上去问问路。 “这位娘子,坤宁殿太大了,我走不出去了。” 一个姑娘突然出现在朝烟面前,殷切地问她。 朝烟放下茶盏,看这姑娘穿着那些跳舞的姑娘们的衣服,知道了她的身份,笑道:“娘子不用着急,我带你出去。” 她常常入宫来,坤宁殿虽大,她却很认得清路。她在前,张夕妍在后,很快到了坤宁殿门口。 张夕妍作了万福道谢,看着朝烟一身打扮,疑惑道:“娘子是宫中女官,还是?” “我?”朝烟想了想:“我算是官眷,也算是皇亲?皇后娘娘是我的表姐。” “!”张夕妍十分惊讶。 她本不晓得朝烟的身份,不想她的身份竟然如此贵重。 朝烟也问她:“娘子是宫中跳舞的吗?” “嗯。但我年纪小,还不能在官家、娘娘面前献艺呢。” “娘子多大了呢?” “我是天圣二年生人。” “哦!”朝烟笑起来,“我跟娘子同岁,我是也是天圣二年生人!娘子姓什么?” “我姓张。娘子叫我夕妍就好了。” “我姓李,闺名朝烟。” 张夕妍实在是个很美的娘子,朝烟心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美的姑娘。 尤其张夕妍一身舞裙,更是惊艳极了。 她平素不大与同龄的小娘子们来往,可是见到张夕妍的第一眼,便想和她亲近。最主要的,便是她眉眼如金缕,寸寸含情,丝丝锦绣。 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位小娘子,能让朝烟每天都见着,她一定会痴痴笑着,只看着她的。 两人自述了身份,讲了几句话,很快拉起了手来。张夕妍喜欢朝烟的亲切,朝烟喜欢张夕妍的貌美与可人,互相见着都喜欢,话也愈来越多。 教习嬷嬷发觉不见了张夕妍,回头来找,就看见她与朝烟拉着手,站在坤宁殿门口, “夕妍,与你说了别乱走,又在这说闲话!”教习嬷嬷恨不能拉着张夕妍耳朵,把她拉回队里去。 朝烟不舍得与她分别,她走时,朝烟还在后面张望着。 她心里想着,魏晋之时,那曹植见到了甄宓,是不是也如她见到了张夕妍这样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她久久伫立,痴笑着。 燕草出声提醒道:“夫人叫您进去呢,说是官家的几位远房姨夫人到了,叫您去见人呢。” 朝烟这才敛了笑意,理理衣裳,复进了坤宁殿。 坤宁殿中又到了几位外命妇,都闲坐着,与皇后、魏国夫人随口聊着天。刚好聊到朝烟的婚事,朝烟和朝云便前后脚进来了。 魏国夫人向诸位夫人们介绍:“喏,这就是我两个外甥女。” 命妇们都夸:“夫人这两个外甥女都灵秀,真是好福气。” 魏国夫人喝着茶:“哎呀,灵秀不灵秀的,我也不管了,但愿她两个不顽劣就好。别看这两个如今坐着斯斯文文的,娘娘先前还说呢,大的这个是腿野,小的这个是心野。” 朝烟也开玩笑:“都是姨母对我们太好,把我们两个都宠野了。” “野点也好,到时候嫁了人,不会吃亏。”一位夫人乐呵呵地讲。 曹皇后笑眯眯听着长辈们议论自己的表妹,想起自己未出阁时,母亲也常和亲戚笑谈自己呢。想着,叫来身边人,嘱咐道:“去给二娘上一道樱桃煎,给三娘弄份生淹水木瓜。” 身边人点头下去了。 外头的下人通传,又有人要来请示皇后旨意。 皇后叫人进来。 命妇们的闲话从朝烟转去朝云,问起朝云如今在哪里读书,也问朝云会不会作诗。 朝云应付不来这些话,也不知自己该怎么答,魏国夫人统统帮她回了,她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生淹水木瓜。 方才通传过的那人从殿外走入,朝烟抬头看了一眼,大抵是个有品阶的大内臣,穿着高阶内侍的衣服,也颇有几□□量,与别的内侍不大一样。 但她也只看了一眼,还是樱桃煎要紧。 那进来的内侍是来请示皇后的,他今日是宫宴的主管,诸事繁杂,小事都自己做主了,只有几件大的安排要来问过皇后,才能决策。 皇后一一决定了,叫他好好去安排。 内侍点头道是,正要退出去,皇后又叫住他: “长卿,你是有主意的人,有些事自己拿主意就好,我与官家都相信你。” “是。”孙全彬作了一揖。 当皇后的那句“长卿”出口时,朝烟和朝云同时抬起了头。 朝云看着那位叫作“长卿”的郎君,一改先前的武气,穿上了内侍的衣服,浑身发愣。 朝烟看着朝云发愣,心里一阵阵抽紧。 不是吧? 罗川没打听到的“长卿”,姜五娘也不认识的“长卿”,竟然是个内侍? 孙全彬默默退下,余光见到了愣住的朝云。 他微微点头示意,而朝云的目光粘在了他身上,直到他消失在了殿外。 朝烟不可置信地问妹妹:“是他么?” 朝云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 朝烟的筷子,摔在了地上。 朝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从来都只爱阳刚豪气的妹妹,喜欢上的会是这世上最阴柔的男人——内臣。 回到府上,朝烟还觉得头“嗡嗡”地响。 内臣…… 是啊,内臣。 她怎么没有想过,本朝能领兵打仗的人,又不只有真正的武官!皇帝近臣的内侍们,也是能带兵去边疆的! 朝云要找的那个长卿,便是那个内侍押班,孙全彬! 她拉着朝云,在自己的内室里讲悄悄话:“既然如此,那你可千万不能在惦记着他了!” 要跟妹妹说这些,朝烟只觉得头疼。 可朝云却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是个内臣,你还惦记他什么?” “为什么内臣就不能喜欢呢?” “你晓得内臣是什么吗?”朝烟深深吸气,“内臣,说的好听点,是宦官。说得难听,就是阉人!” 朝烟朝云都未出阁,对男女之间的事都不晓得。可朝烟自认是朝云的姐姐,就该好好教化她,与她把事情说清楚。 “内臣是不该喜欢的,也不准喜欢。如今你也知道他是谁了,可不准再和人说起他!” “为什么不能说起?” “你说起他做什么呢?好云儿,你听姐姐的,喜欢一个内臣,将来只有徒伤心罢了,你又不能嫁给他!” 朝云死倔:“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内臣不是也有娶妻的么?之前那个副都知任守中,不也有一位妻子吗?我怎么不能嫁给内臣了?” 朝烟也气恼起来:“任守中娶的是个平民妇人,家里吃不上一口饱饭了,才会把自家娘子嫁给一个内臣!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想想,你与一个内臣,能有什么结果!” “平民妇人能嫁,那么我也能嫁。”朝云的性子上来,喉咙也响了,“姐姐,你能嫁给喜欢的人,怎么我就不行了?他虽然是个内臣,可也是我喜欢的那种人!” “你才见过他几次,怎么就晓得他是哪种人?” “我看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你才几岁,能看出什么!那人到底是诓骗了你什么,叫你这样惦记他!” “他没有诓骗我,是我自己要喜欢他!”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4节 “你晓得什么是喜欢么?” “我怎么不晓得!” 第64章 前夜 朝烟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日天亮了,困得不行,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 朝云则愈加,第二天醒来时,喉咙又肿痛起来。 许家今日来下财礼,是王娘子出面承接的。朝烟睡到了下午,直奔着姜五娘那里而去。 “五娘,你可知道入内内侍省的内侍押班?”朝烟气呼呼地问。 姜五娘一拍手:“啊!去岁才新晋的那个内侍押班!孙全彬!对对对,他的字就是长卿!” 朝烟两眼中尽是怒气,坐到姜五娘身边,猛地喝茶。 姜五娘思索:“你上回给云儿问的,不会就是他吧?” 朝烟瞥她一眼:“就是他。我昨日进宫,见到他了。” “啊!”姜五娘重重叹气:“我上回怎么没想到,这能带兵的,不止武将,还有内臣呢!那个孙全彬,就领了山西二州的都监,也算是个朝官!” 朝烟冷哼:“你还说自己什么人都知道!上回就没想到他?” “那我怎么知道云儿会问一个内臣嘛!” “……” 朝烟默然良久,也叹出一口气:“如今的内臣多有娶妻养子的,那个孙全彬,有妻子了么?” “!”姜五娘一愣,“他倒是没有,但……?” “我就随口问问。” 姜五娘猛地站了起来,瞪着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自秦汉来,就没有过娶妻的阉人。虽说我朝奇怪,阉人都能娶妻,但云儿是你亲妹妹!阉人,阉人是世上最恶心的人!你!” “我说了就随口问问。我跟云儿一母同胞!” “你知道就好!”姜五娘还是气闷:“你都不晓得,这世上的阉人有多坏多恶心!他们自己少了东西,就想法设法地给自己找补!恶心煞人!” “……” “不准再想!叫你妹妹把那个孙全彬忘个干净!就算是个农夫,也比阉人好!” “知道了。” 朝云呆在山光阁,将近两个月没有出过门。 前几日还好,朝烟只想着这是妹妹在生气,可时日一长,她也担心妹妹心里长久憋闷要坏了身体,赔笑着去看她。 朝云躲在书房里,偶尔让她进去一次,也只是随口讲几句话,不肯多说什么。 朝烟便挑她爱听的说:“你新做的抄本,给姐姐看看?” 朝云这才肯说话了,拿出手抄的抄本,给朝烟讲:“这一本不是先前那个了。先前那个只有诗,我写了太多遍。这一本,是我挑了历代的文,我觉得有侠气、豪气的都在里头。” 朝烟笑着翻了翻,看见了诸如霍光、李将军等人的传,也有《战国策》之中的策论。 “这是第一版,写得乱了些。”朝云道。 的确,文章历朝历代的都有,交错混乱在一块儿。加以她的“飞书”,看上去也不怎么清爽,别字还多。 朝烟挑出几个错字,给她勾画出来。 “说你急性子,你偏偏耐得下心来。说你有耐性,你却又总是焦躁。”朝烟笑着把抄本合上,给妹妹收拾收拾杂乱的书桌,“前几日韩婆婆说你又喉咙痛,可要记得吃药。” 朝云在凳子上一坐,低着头:“总是吃不好,不如不吃。” “不吃就更不好了。也多出门走走,上回那医官不是说,叫你多走动,散散燥火么?老是憋在屋子里不好。” 朝云撇撇嘴。燥火,哪里是出门走走就散得掉的。 近来太子中允、直集贤院富弼上疏,大言赵元昊六条反状,又言两府众臣八事又罪,浩浩荡荡一文,直逼官家下令出兵。已是箭在弦上之势,谁都在等着官家的旨意。打还是不打,总要有个说法。 朝云等了几日,等得唇焦口燥,也没等到一个准信。 朝云出山光阁,还是为了朝烟的大婚。 前前后后准备了近一年,终于到了十月。许、李两家都喜庆得很,到了过大礼的前一天,许家送来了催妆的冠帔和花粉,孟婆婆则带着花璞头去了许家,又在两人明日过礼用的婚房里挂了帐子,铺设房卧,唤之“铺床”。孟婆婆带着李家的几个女使过去,到了许家,见着每个人都发利市茶酒,算是女家先带来点福气。 朝烟则在入芸阁里,跟自己院子里的女使们讲着话。 大多数人都是能跟着朝烟嫁到许家去的,但有几个年纪到了的,没法跟过去,朝烟前几个月都一一把她们发嫁了。如今朝烟也要嫁人,那几个便回来贺一贺。主仆之间,话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哭得最厉害的,便是平日看着最端庄的燕草。 “姐儿,我舍得不你。”燕草哭得抽抽噎噎,把朝烟都哭得心疼了。 朝烟当然也舍不得燕草,只是:“燕草,你一入宫,便是个典正,算是女官里头很大的了。” “姐儿栽培,我…此生无以报答姐儿!”燕草重重地磕头,朝烟赶紧把她扶起来。 “哪里就是我栽培你呢,是你自己有本领,能让表姐看得重呀!别家的女使,哪有入宫做女官的本事。” 秦桑也哭了:“就是就是,燕草姐姐,我们都羡慕你呢!” 她一说话,别的人倒含泪发起笑。 朝烟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哂她:“你要不想和我一起去许家,我也把你送到宫里去。只是你没燕草的本事,当不了女官,就只是给表姐洒扫去的。” 燕草垂泪而笑。 这是她最后一回在姐儿和秦桑身边笑了。午后,她便要入宫去了。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叫燕草,而要被叫做董娘子了。 小时候,燕草的家里还算富贵。 她有个当小官的爹爹,也有个疼爱自己的娘。 她能读书,也能坐着小轿子满城地玩。看见冰雪元子,娘总是会给她买一碗。 偶尔路过那做高高大大的宫城,娘会告诉她:若是小宝儿将来有了出息,就能进那里头去看看。那里头有官家,有娘娘,有中贵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女官。我们小宝儿这么聪明,说不准将来会当女官呢! 后来爹犯了事,流放了。娘哭瞎了眼睛,跳进井里死了。她家没了,她被人牙子带走。 她的梦想,从做一名女官,变成了活下去。 人牙子知道她读过书,把她的价钱卖得老高,东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却都喜欢她,在人牙子那里抢她。那天来的人都有谁,她早就忘了。只记得,最后带走她的,是孟婆婆。 然后,她有了个新名字——燕草。 她也有了新主子。她的主子,叫李二娘。 没有人再想起过她姓什么。 她以为将来她的一生,做到了头,也就是陪在李二娘身边,一直伺候她,照顾她,直到李二娘出嫁,她也变老了,变成了如孟婆婆那样的管事婆婆。到那时,也许会有人叫她“董婆婆”。 没想到,姐儿真要出嫁了,她还没熬到婆婆的年纪,却忽然拥有了新的名字。 董娘子。 像一个真正的娘子,一个没有过犯事父亲的娘子。 她哭得满面阑干,又笑得涕泪俱下。 秦桑和她抱到一块儿。 董娘子摸着秦桑的头,告诫她:“以后照顾姐儿,可要谨慎小心些!别再那样粗糙!” 秦桑也告诉她:“你入宫去,更加要当心,要做好自己的差事!” 朝烟一旁说道:“燕草我是放心的,你才让人担心呢!” 董娘子一走,朝烟身边的一等女使便少了一个。 魏国夫人本想赠给她一个好的,朝烟却直接提了小女使欢莺上来,说她是入芸阁里最欢快的,真如名字一般每日都开怀,放在身边也开心。 魏国夫人看了看欢莺的样貌,觉着是看得舒心,也就同意了。 而流霞、翠玉两个,朝烟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带去许家。此前为了王娘子管家一事,朝烟本想叫流霞留在李家帮衬着王娘子。但这大半年下来,王娘子管得也不差,流霞也不必再留着。跟她到许家去,也能帮着打理打理许家的中匮。 算来算去,朝烟最亲近的人中,只有燕草走了。 就连孙四娘,李诀都让朝烟带走。 他说:“烟儿喜欢孙四娘的菜,那便带着她去许家,以后日日都能吃到。” 朝烟笑着答应。 朝烟出嫁的前夜,朝云从山光阁出来,和姐姐睡在一张床上。 姊妹两个许久没这样并肩躺着睡觉过了,谁都睡不着。 朝烟手上拨弄着被子,侧身看着妹妹。 “云儿。”她轻轻地说。 朝云伸出手,擦了擦姐姐眼睛下的泪珠。 “姐姐,你要嫁人了。” “嗯。”朝烟哭着笑:“姐姐要嫁人了。以后不能天天见到你了。” “……姐姐,我会想念你。” “你若是想我,就到马行街看我去。你到许家来小住也行,你姐夫那里我去说。” “嗯。”朝云往姐姐身上蹭了蹭,“姐姐,真好。你嫁给了你喜欢的人。” “…….”朝烟退后一点儿,看着自己的妹妹,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朝云又说:“姐姐,你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在你这张床榻上,我们说过的话吗?” “记得。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说我喜欢君子。” “对……我说,我喜欢将军。”朝云闭上了眼,“我也想嫁给我喜欢的人。” 朝烟良久无言,又叹了口气:“云儿呀!” 作者有话要说: 婚礼流程参考宋时孟元老所作《东京梦华录》。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5节 第65章 多谢 许家的花轿子,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到了州桥投西大街。 孟婆婆和秦桑刚给朝烟装扮完,魏国夫人便到了。 手里头鬼祟般拿了本册子,将屋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朝烟笑道:“姨母拿了个什么来?” 魏国夫人也笑嘻嘻地把册子摊开,给朝烟看。 朝烟尖叫起来。 许衷骑着高马,已经在李家门口等了许久了。 李莫惜是朝烟亲长兄,却赶不回来,朝烟上头也没有什么姐夫,堵门的竟是绕了几圈都没怎么见过面的几个表兄。 许衷反正有的是银子,在李家门口大把大把地洒银钱,把李家门口扰得一团乱,趁乱进了门。 朝烟刚好持了扇子挡着脸出来,便和许衷一道拜别了李诀。 多少年了,李诀都没有这样哭过。 眼泪含在眼眶里头,掉不出来又憋不回去,装作没事人一样在眼下擦一擦,含笑着对朝烟道:“此去,要侍奉夫君,孝顺婆母,打点中匮,看护子侄。不可妄自尊大,须得时时省己。” 朝烟沉沉地磕头,好在有扇子遮住了脸,不叫别人看见自己的满面泪痕。 李诀又对许衷道:“小子有福,娶我千金。但叫你晓得,我烟儿是万千疼爱娇养大的,你若欺负了她去……” 许衷忙说:“岳父大人放心,绝不负她。” “好了。”李诀抹抹眼泪,“去吧去吧!” 朝云站在府门前,看着姐姐和姐夫并肩出了门。 “站住!” 朝云拦门一挡。 许衷朝着这小姨妹作一揖。 “姐夫,你若要出这个门,把我姐姐带走,就先与我作保:此生此世都只对我姐姐一人好,你若有别人,我便上门把姐姐带回来。” 朝云挺着胸脯说道,摆出一副凶狠的架势。 孟婆婆、韩婆婆等人在旁边,都是又哭又笑,知道她姐妹二人亲近,晓得朝云心疼姐姐。 朝烟躲在扇子后头,听妹妹讲话,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许衷沉声道:“许衷在此起誓,此生此世,只李二娘一位妻子,绝不再娶妻纳妾。若违此誓,永世为奴。” “!”朝云吓了一跳。 许衷这誓发得过了,众人都是一愣,而后又想,这新姑爷大婚当日这般说,真是把姐儿放在心尖尖上了。 一个男人,一生不再纳妾,可是件难事。何况许衷家累千金之财,本可娇妻美妾充盈后院,却为了李朝烟在此起誓。朝烟更是感动,拿着扇子的手也微微发颤。 朝烟上了轿子,轿夫们却不肯发轿,吵着要利是钱。 孟婆婆早有准备,一人一个钱袋子,发得轿夫们高高兴兴,抬着轿子热热闹闹地往马行街去了。 许衷是中过武举的,便可在迎亲队的最前头打上一块“武举魁首”的木牌子,再加一块“李许联姻”,彰显两家气派,威风极了,一路走去马行街。 秦桑走在朝烟的轿子旁边,悄悄跟朝烟说:“大官人今日真是气派,骑在那高头马上,姐儿真该看看。” 她说得朝烟心动,想探出脑袋来看,又被孟婆婆摁回去:“姐儿可再坐一会儿吧,马上也就到了。” 朝烟乖乖坐回去,脸上的胭脂糊了一片,她也看不见,只能用手胡乱抹一抹。孟婆婆递进来一点粉,让她自己往脸上拍一拍。 总算到了许家门口,红布头挂得喜庆极了,邻里街坊都围过来看。 阴阳先生早就候着了,许衷下马去牵朝烟的手,那阴阳先生便从斗中撒出黄豆,落满一地。周边的小孩儿们纷纷用上来抢,说是抢着这“撒谷豆”用的黄豆,便能驱走一年的恶气。 入了门槛,跨了马鞍,朝烟径直步入内室,坐起了“富贵”。许衷则有的忙了,既要拜过亲朋长辈,又要去外间一桌桌敬酒,还要分红布条给前来祝贺的宾客。 按照旧礼,许衷的母亲梁氏今日该在前厅,不该与朝烟见面的,可梁氏心里盼朝烟进门已盼了许久,又深知新妇第一日进门的劳苦,便叫人做了点填肚子的羹汤,送到朝烟在的内室来。 魏国夫人是送嫁的宾客,此时正与朝烟在一块儿呢,看见梁氏送来的汤,心里也暖滋滋的,晓得这家人会对朝烟好。 她拍拍朝烟的手,笑道:“此后,你便又有母亲了。” 朝烟抱住魏国夫人啜泣:“姨母!” “傻丫头,姨母住得也不远。将来若是想念姨母,来曹家一趟便是了,哭什么!” 她虽这样讲,可也鼻头酸涩,要掉眼泪了。 朝烟是皇后表妹,便也是官家表妹,算是皇亲。虽说夫家并无门第,只是商人,但来往贺赠的宾客并不少。 许家豪富,并不缺金银细软,可收礼重在一份心意。 李诀又是御史台长官,御史台的官员们也多有到许李两家送礼的,给这桩婚事又添了点贵气。 到了夜里,甚至于皇后和一众宫中娘子们的贺礼也送到了。皇后和官家送的自然不用说,左藏库里出来的,匠人精制,是要供起来的。刚诞育皇子的苗娘子送来一串宝钏,华贵极了,收敛在镶了金边的箱子里,捧进了许家的门。 得此殊荣,于李家来说是寻常,于许家而言,便是天大的造化了。宾客们都亲眼瞧着宫中来的中贵人们进门道贺,心中感慨着许衷实实在在是好福气,娶得了这样一位贵女。 他从前在殿前司的同僚也有来道贺的,说他:“此后若重回殿前司去,大可平步青云呢。” 许衷只是笑笑:“我无心再回殿前司,家业繁重,还要躬亲看顾。” 同僚们敬他酒,说他是陶朱公转世。 许衷的酒敬完,到内室来,魏国夫人等送嫁的宾客就要回去了。朝烟不舍得姨母走,又哭了一场,孟婆婆赶紧再给她扑了一层粉。 此时,除了朝烟的几个亲近女使和孟婆婆外,就都只剩下许家的人了。 朝烟又把扇子遮住了脸,由许衷牵着手,两人到了洞房里。 朝烟面左,许衷面右,两人对面而坐。先剪了半截头发来合髻,又喝了交杯酒。两人放下杯子,朝烟那只朝上放,许衷这只朝下摆,喜娘乐呵呵地说:“一仰一合,大吉!” 房中人许多,都是许衷的一些亲戚,在洞房之中算是暖房,嘻嘻笑笑,好让新娘子也开心。 许衷的表妹梁明彩自然也在,朝烟徐徐把扇子挪开之时,那梁明彩的眼睛便盯住了她,直说着:“嫂嫂真是好看极了!” 朝烟挪开扇子,看见一个笑得如日头般明艳的女子。她身上还有股浓香,馥郁过了头。 其他几个亲戚也笑:“新娘子真好看!” 朝烟红了脸,看着许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到洞房里只剩下许衷、朝烟二人时,朝烟愈加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早间魏国夫人给朝烟看的册子,已把男女那点事画给朝烟看过,可她心里依旧懵懂。与许衷坐在一张床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感觉嘴巴也不是自己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衷喝了许多酒,脸也是红,可头脑却清醒。看着眼前的朝烟,看着这心心念念多年的小娘子终于成为了他自己的妻子,伸出手,轻轻地抚过朝烟的脸。 “朝烟,你有乳名吗?”他柔声地问。 朝烟摇摇头,也是轻声答:“没有。” 许衷缓缓贴近朝烟,在她耳边厮磨,唤她“小朝烟”。 朝烟浑身骨头都酥了,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嫁给我,我很高兴。”许衷轻吻她,吻过她的眼睛、两靥和唇,最后鼻尖碰着鼻尖,“此生能遇上你,真是我幸运。” 许衷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最惘然的那一年。 他的功名,似一场大梦。来时欣喜,去时迷茫。朝政也好,丁忧也罢,自己一刀一枪赚来的武名,似乎从不得什么重用。 无论他是否有一身本领,都城中人,永远瞧不惯练武之人。嘲讽,嘘声,他听了太多太多。父亲的死,让他彻底放下了兵器,回到了商铺之中。 有人告诉他,商人之子,永远做不了什么朝中栋梁。此生此世,也就这点造化了。 靠着父亲留的那点家业,娶个妻,生个子,随便过去一世便得了。 他又想起了凝祥池畔扑蝴蝶的小朝烟,想起她的欢笑。 她似一阵春风,吹褶了他的湖面。 此后,涟漪泛起,冬夏不歇。 蝴蝶从她的指尖飞走,女使气恼地叹气,而她说—— 这只飞走了,还有另一只呢。只要是春天,就能扑得到。 他不敢想,若是没有遇见当时那个朝烟,今日的他会如何。小小的朝烟扑她的蝴蝶,他,也开始扑自己的蝴蝶。 做不了东京头一等的武将,他就做东京头一等的大商。 虽行商,却也要行得最好。 他抱着朝烟,不敢重,不愿轻。 朝烟细细的丝绢肌肤与他的一身气力相贴,呢喃着诉说二人之间的情谊。 “小朝烟。” “嗯?” “多谢你。” “谢什么?” “愿意在大宋千万黎民之中,遇见我。” 第66章 住处 朝云做完了文版的抄本,跑到入芸阁,却看见了空空的院子,才想起姐姐已经嫁人了。 她推开重重的院门,站在曾和姐姐一块儿看月亮的地方,踩着树的影子。 前几日姐姐回门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她和姐姐也一起踩影子。树的影子没怎么变化,她的影子倒是长了。 朝烟的书房没有上锁,有小厮隔几日过来洒扫清理。朝云推门进去,看见架子上那些姐姐没有带走的书。 姐姐的书很多。许多都是从前哥哥的书,哥哥去做官了,这些书便搬来了入芸阁。如今姐姐也走了,她便效仿当初“盗书”的姐姐,也把这些留下的,一趟趟往自己那里搬。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6节 雁飞与雪满要来帮忙,她还是自己动的手。虽说到了年底,天也冷,可她走动着走动着,额头竟然也有汗下来。韩婆婆赶紧给她擦拭了,免得她受了风着凉。 朝云甩甩累了的胳膊:“不必了。” 白草煮好了药,端过来,朝云一口便要吞。 韩婆婆拦不及,滚烫的药已经入了口,被朝云吐出来。 “烫!烫!”韩婆婆着急起来,招呼人去找冰来。 朝云伸着舌头,感觉整张嘴里都麻麻的。已经入冬了,冰没那么好找,而手头的茶水又都是温热的,也凉不了嘴,朝云愣是生生痛了一阵。 厨房里找来了点凉水,先润个嘴。 孟婆婆又数落白草:“刚煮完的药,能这样就端上来嘛!” 朝云舌头刺痛,但还是要说:“怪我,婆婆别怪她。” 十一月,西夏军大举侵入延州保安军一带,消息传入东京,朝野哗然。 元昊派出三万铁骑,围了承平寨。 这是在逼官家出兵,若官家再不出兵,这大宋领土便要拱手送人了。 朝云的舌头先前被烫,几日都不高兴说话,此时才好,便拍着书桌而起,气忿道:“这还不出兵,就等着元昊杀到东京来,把宫城撞破吧!” 韩婆婆来捂她:“姐儿,好姐儿,可不敢胡说啊!” 雪满上街听消息去了,邸报也没出来,她还在御街上竖着耳朵呢。朝云便在书房里等着,等到天色落暗,看见雪满回来了。 “姐儿,消息是没听着,却瞧见几匹快马飞到宫城里去了。” “那该是承平寨急报!”朝云判定,“承平寨日危!我若是官家,便是御驾亲征,也就这样去了!” 韩婆婆又慌忙拦着她:“姐儿!” 延州,承平寨。 敌军大军压境,军民人心惶惶。 将领官在上点兵,点到了个叫做“狄青”的人。 点兵台下乌压压的几千号人,狄青“赫”地站了出来。 将领官问道:“你便是那个说有破敌良策的都巡檢司指使,狄青?” “正是下官!”狄青身壮如虎,声如洪雷。只是脸上有一排刺青,是年少时入了牢狱刺配刻上的。 偏将不解:“你一个配军,能有什么良策?” 狄青抱了抱剑,道:“并非良策,只是能破敌。” 十一月末,西北,总算起了大战事。 边疆战报一日日送入京城,都人总算知道了官家的心思——这场仗,得打! 若没有官家的授意,沙场之上,根本不会见大宋的官兵。 而大宋的官兵既和元昊有了交战,那便是官家已经点了头的。 何况,这战报送来,又是那样的得体。 交战第五日,鄜州前部军赶到。部署官许怀德率三千劲旅自外而内突围,打散西夏阵型。狄青自内而外率承平寨部众攻去,与许怀德互为呼应。西夏军重新布阵之时,许怀德飞箭射杀西夏主将,乱贼军心。 正当此时,鄜延两州的钤辖官卢守勤,带着鄜州大军奔袭而来,大破敌围,西夏军溃逃。 敌军披靡,宋军士气高涨,环庆钤辖官高继隆也发兵北上,攻破西夏后桥寨,收复吴家寨等失地。 朝云听到胜况,总算出了口气。 但又追问雪满道:“封赏的那些将军、将领之中,有没有个叫做孙全彬的人?” 雪满摇摇头:“没听见这名字。” 朝云撇撇嘴坐下了。 不是说会去打仗的吗?怎么没去? 不过也不要紧,总之,我大宋是胜了的。 她高兴,喝菊花水也高兴。 一整个腊月,朝云都过得开怀。 朝廷常常大封文官,这个升官,那个升品,赏赐一大堆,可却许多年未曾有大封武将的时候。如今保安军一战大胜赵元昊,官家总算颁布了旨意,将此役有功之人统统封赏了一遍。 卢守勤封了个左骐骥使,郑从政封内殿崇班,许怀德官职不变,功劳荫封给了自己的亡母和发妻,而封赏最丰的,该是连升四级,直接提拔为右班殿直的狄青。 狄青功劳最大,封赏自然也最大。 这个名字,自此也入了朝云的耳朵。 偶尔提起本朝能打仗的将领官,朝云便会想到他。 今年天象怪异,日日阴沉,却日日不落雪。 王娘子本备好了落雪宴要用的笺子,却没有能用它的机会。 朝云倒是乐得巧,不落雪,家里就不必请客人开宴。难得有个安静些的年,她好自己沉在书房里头,无人会来打搅她。 她看了会儿话本,嫌这些都看过了,翻看着朝烟留下来的书册,看到了本封皮格外鲜亮的册子。 大字写着“封荫实录”,翻一翻,里头记的都是李家历代上上下下的主母、宗妇们得封诰命的记录,记了哪年哪月宣旨,谁来宣的旨,封了个什么,又追封过什么。 想来这样的册子不该在书房里,应该摆去家祠之中。朝烟出嫁前,府上收拾她的嫁妆,为了找她一口说定要带去的东西,把各个院子都翻乱了。这册子也不知怎的就长了脚,落在朝烟的书房里了,又被朝云拿到。 她翻到祖母和母亲在的那几页,看到了姐姐的那一手好真书,有些羡慕,心想着:怎的我的字就练不好呢? 她明明是读过书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们读得都多,可是这一手字,真是没人比她更差了。 就连有些蠢笨愚钝的嫂嫂王娘子,那字至少还拿得出手,不像她。 学学姐姐的字吧,她又翻了一页。 看见了祖母去岁追封诰命时的那一条。本没什么不寻常的,可朝烟看见了那条之中,写在最后的宣旨人的名字——中贵人,孙全彬。时任内侍押班。 她暗暗一笑,用手轻轻触他的名字。 交年夜,一家吃过了饭。 打夜胡的妇人们三两一队,一家一家的敲门。王娘子一视同仁,但凡来的,都给了饭与一小块肉,再加一吊铜板,叫她们都能去过个好年。 朝云单独找了趟姜五娘,跟她坐在一块儿,问着她:“五娘,你可知道孙全彬的住处么?” 姜五娘皱着眉:“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也就问问。” 姜五娘板起了脸:“他与你又没什么干系!” “有干系的。我与他,算是友人。” “他是内臣,你是御史中丞嫡女,算什么友人!” “…..”朝云默然许久,开口道:“我求你了。五娘,求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朝云撇撇嘴:“不做什么,我不过想知道罢了。” 姜五娘最终还是心软,朝云说了“求”字,她也只能告诉她:“在梁门外。出梁门半里,拐进个猫儿巷,第一扇门便是他家。” “多谢!”朝云诚切。 年二十九,朝烟与许衷回李家来,用个午膳,也送来了年礼。 王娘子早早便在府外等着朝烟回来了,远远看见马车过来,叫人赶紧去摆凳子。 再次见到朝烟,她已不是在家里做姑娘时的模样了。 额发梳了上去,头上的金钗银簪多了许多,腰上系着玉佩,脚上的鞋与许衷的靴一样,都有宝石点尖。身上一件狐裘大袄,更显出富气来。 从前朝烟出门,都要带个手炉。与许衷成亲之后,只消抓着他的手就行了。 缓缓下车时,王娘子瞧见朝烟面色红润,心里便也高兴。毕竟是李莫惜的亲妹妹,于她而言,也是最亲近的家人。家人过得好,她自然心里愉悦。 何况后头跟着满满两车的节礼,也能看出朝烟在许家过得不差。许家人,至少是看重朝烟的。 许衷和朝烟一起拜见王娘子,王娘子抓着朝烟的手,带着她进门去。 朝云便在门里,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一看,瞧见了许久没见面了的姐姐。 “云儿!”朝烟忽而笑了。 她想放开王娘子的手,去拉住朝云,无奈王娘子笑咪咪地抓紧了她,没瞧出她的意思,还是拉着她往里走着。 到了内堂才晓得王娘子为何这般急切:原来是她今日请到了东鸡儿巷的郭厨来做了一桌好席面,生怕朝烟少吃几口,赶紧拉着朝烟过来入席。 一桌子菜确实好,开胃的有枣圈、桃圈和河阳查子,酸甜可口,入喉生津。羹汤数份,各按了几人口味做的,朝烟的是三脆羹,朝云的是新法鹌子羹。肉也数种,蛤蜊、白肉、乳炊羊都有,朝云吃得停不了箸。 席上,王娘子还赞:“这郭厨名不虚传。我们府上,也就随二娘去了许家的孙四娘的手艺与他相当。” 朝烟看了眼许衷,笑道:“孙四娘如今也不在许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战后封赏名单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 第67章 袁大 朝烟入许家,前几日自然忙碌,既要认亲,又要认一认家中的女使从人。 先认的是前院的人,在外跑动的事都要靠他们。 许衷身边的小厮朝烟多多少少都见过几回,最熟悉也就是平西。平西跟着许衷的日子最久,当初也是许衷的伴读。平南专管铺面上的事,不常在家里。平东在家里打点着家务。 “那么平北呢?”朝烟问。 许衷笑了:“没有平北。只有东南西三个。” 可是家中明明有许多小厮,怎的也不凑个双数上来?朝烟心里疑惑。 许衷又解释道:“荡平北境乃我之所愿,既不可得,也就不必说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7节 “啊,原来他们的名字,是这个意思?”朝烟恍然醒悟,“平,并非平安,乃是荡平之意?” “是。”许衷牵着她手,“或许也可以说,我便是该叫平北的那个。” 到了门房,又见齐刷刷抱了一排的拳。 许衷本算是个武人,家里也养了武人,看顾门房很叫人安心。其中块头最大的是个领班,叫做袁大。 朝烟看他脸上有刺字,看了许衷一眼。等二人走回内院,许衷告诉朝烟:“他少年时打死了人,刺配过一回。后遇大赦,回到东京来投奔我的。” “打死过人?”朝烟心里慌慌的。 许衷捏了捏她的手:“不要紧。他那是为父母报仇,开封府都轻判了,说他本性良善。武功不差,看门护院是好手。” 许家很大,比李府更大,院落也多,朝烟小半天才走遍。 许衷本住在对月斋之中,因要成亲,便把家里最大的院落明镜斋修了出来,做二人共居所用。对月斋里的下人们一并迁了过来。 从前许衷身边没有妻子,他院子里也有两个女使,一个叫菡萏,一个叫香雪。 许衷和朝烟坐下,外头通传道这二人要来拜见主母。孟婆婆一听,这两个女使取的都是雅名,听着像是两个美人,心头一紧,怕进来的是许衷的通房。 通房毕竟不如妾室,只是家中的佣人,不必在婚前的细帖子上写明的。许衷在大婚当日发了誓,说此生仅朝烟一妻,绝不再纳妾,却没说有没有通房。 朝烟也不曾问过许衷通房的事,孟婆婆等人总盼着许衷的后院是干净的。可嫁都嫁进来了,若此时真冒出两个通房来,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免得给朝烟冠上个善妒之名。 哪里会晓得,进来的两个女使,虽说名字都雅,听着像是美人,两个却都不算好看。低着头闷闷不说话,一看就老实。 孟婆婆松了一口气。 许衷说道:“这两个是我身边的女使,细活不算好,但胜在力气大。” 菡萏、香雪给朝烟磕头,朝烟叫她们起来,笑问:“怎么还有力气大这一节?” 两个女使都低着头,不说话。许衷替她们讲:“她两个都会武,从前只在我院子里埋没了,如今你来了,便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出行吧。” “怎么你家里谁都会武呢?” “出外做生意,没点拳脚功夫不行。” “……”朝烟尴尬笑笑。 掉进武人窟里了。 朝烟认完了许衷家里的人,便也给许衷认她带来的人。 秦桑自然不用说,许衷早就见过了。 孟婆婆是朝烟最最贴身的,许衷也知道,她是从前朝烟母亲身边的人,对她多有礼敬。 年纪小的,还有个一等女使叫做欢莺,许衷不曾见到过。如今看了,真是人如其名,无论说不说话,脸上都是笑,喜庆极了,看着都舒心。 与欢莺差不多年纪的,有一个喜雀。是个粗使丫头,专管一些跑腿、煮药之类的事。 流霞、翠玉都是宫中出来的人,皇后身边人,到哪里都会被高看一眼。在李家时,二人就主管着管家事宜。到了许家,管家的大权交到了朝烟手里,主持的自然也是流霞与翠玉。 除了这些身边人,也有其余的杂事。朝烟带来两个绣娘,手艺都不差,只是从前在李家,不敢怎么用太豪奢的锦绣制衣。如今到了豪富许家,针线的手脚都放得开了。 孟婆婆的两个儿子,罗川、罗江也到了许家,罗江还是去做了门房,罗川也还在院子里。笑嘻嘻跟流霞打笑,流霞嗔他过于轻浮。 许衷最后见到的李家来的,便是孙四娘。 孙四娘的好手艺,当晚便展现给许家人看了。 许衷并不在饮食上有什么苛求,母亲梁氏久居佛堂之中,常年茹素。许家上下的厨房都没什么讲究,做出来的膳食也就是寻常。 可孙四娘一来,她那些金银炊具摆出来,就把许家的厨房都沾染上了富气。 好像本该如此。 做出来的菜,更是叫许衷都惊诧了。这可不是一个寻常厨娘会有的手艺。原先见了孙四娘,看她孤高的模样,知道她应该有点本事,却不想手艺如此超群。 这样的人留在许家,只给他与朝烟两个做饭菜,实在辜负了。 当夜,许衷便和朝烟讲道:“我想给你那孙四娘指个去处。” 朝烟眨眨眼:“咦?你不喜欢她做的菜么?怎么要赶她走?” “不是赶她走。”许衷从箱箧里拿出一张店契,给朝烟看。 “这是遇仙正店?” “对。” “遇仙正店也是家里的产业!!?”朝烟实在惊诧。遇仙正店!都人口中“前有楼宇后有台,一杯银瓶七十二”的遇仙正店,京城中最最上等的酒店,怎的许衷没跟她讲过! “不算家里的产业,只是我祖父当年投了钱进去。如今酒店做大了,家里每年分点钱罢了。” “故而,你想让孙四娘去那里?”朝烟明白过来。 姜五娘在饭桌上听着朝烟说当日的事,问她:“那么孙四娘,她自己愿意么?” “她不仅愿意,还给我磕头呢。”朝烟笑道,“能进遇仙正店做厨子,给京中权贵们做饭菜,是多少人梦寐求之之事。孙四娘的好手艺,总不好真一辈子在我家埋没了吧。” 用完膳,朝烟带着许衷到了入芸阁,要他去书房里稍坐一会儿,她去和姜五娘说会儿子话。 她说自己书房里什么书都有,许衷去了肯定也坐得住。可许衷推门进去,却见着里面空空荡荡,连书架子都没了。 朝烟看得傻眼,问下人:“这是遭了贼吗?” 下人挠挠头:“二娘子的书,都被三娘子前些日子搬走了。” 许衷笑了,坐到榻子上:“无妨,我小憩一会儿。你去找姜五娘去吧,” “那你坐一会儿吧。”朝烟有些歉意。 许衷捏了捏她的手。 姜五娘在睡觉。 朝烟悄悄进门,掀开她的被子,钻了进去。 姜五娘唰地惊醒,拍她:“吓我一跳!” 朝烟嘻嘻地笑,姜五娘也笑。 “我以为你用过膳就走了呢。” “我以为你会一起来的。” 姜五娘撇嘴:“我是个妾室,新婿上门吃饭,我哪里能去。” “那我便来找你嘛。”朝烟躺在姜五娘身边。 “你……”姜五娘坐起来,看了看朝烟,“嗯,全头全尾的,想来在许家过得滋润了。” “嗯。许衷待我好极了,什么都听我的。” “那你那个婆母呢?许衷的母亲,梁氏?她对你怎么样?” “她?”朝烟想了想,“我统共就见过她四次。她一直住在佛堂里面,家里的事、店面的事都不问的。但她对我也好。总之,许家什么都好。” “嚯哟,真是,如今是许家妇了,嘴巴都向着他家说话。”姜五娘摸了摸朝烟的衣裳,“以前还整日说那些金针银线俗气,如今嫁给了个商人,自己穿上身,就不嫌俗气了?” “那,那是要跟许衷匹配。” 姜五娘哂笑:“匹配,匹配,实在忒匹配!一个是名门小娘子,一个是豪家大官人,话本都写不出这样的匹配,放到一千年之后,还有人要给你两个的事作小说!人人看了,都要说你们匹配。” 她玩笑起来,朝烟也跟着她玩笑。两个人说闲话,从床上起来,去闲榻上坐了。懒架儿上摆着李莫惜寄来的信,姜五娘赶紧藏了起来,不肯给朝烟看。 “鬼鬼祟祟的。”朝烟笑她。 姜五娘翻个白眼:“夫妻之间的话,你还是个姑娘家,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才想起来朝烟已经不是姑娘了。朝烟已经嫁给了许衷! “……那也不能看!”姜五娘还是把信藏好,悄悄问她,“许衷,那件事,怎么样?”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就床上的事呗。” “!”朝烟唰地坐直,脸一下子红了,瞪她:“我听不懂!” 姜五娘推她:“小朝烟,别骗我了。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朝烟就是咬紧了嘴唇,在这事儿上,愣是一句都不讲。 可就她那含羞带怯的神情,愈来愈红的双靥,姜五娘看了,哪里还会不晓得她的日子过得滋润。许衷从前中过武举,力气肯定好,又对朝烟事事上心,不会叫朝烟有什么委屈。 姜五娘这就放心了,看着朝烟,她也暗戳戳地笑。 朝烟还是瞪她。 第68章 日食 朝烟本还想等李诀回来再走,可李诀在御史台,实在走不开去,许家又有许多过年的事要打点,也不能再久留了。 从姜五娘那里出来,和王娘子说了几句话,又同朝云交代了几句,朝烟也就走了。 朝云送姐姐上了马车,王娘子目送他们离去。 “二娘在许家过得很好呢。”王娘子微笑。 大年三十夜,李家头一回没有了朝烟。 李莫惜并没有京城来过这个年,好在当初王娘子留在了汴京,一家人凑在一块儿守岁,还能把火炉围成一圈。 朝廷要打仗,旨意和银钱层层拨下去,凭空少了许多。御史台忙着弹劾这个、弹劾那个,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李诀就连三十夜都是在公文之中度过的,连家门都没迈入。御史台没人不忙,二府八位亦然。 就连宫中的官家,也是天黑了才赶去的坤宁殿,和皇后匆匆一起吃了个饭,回到福宁殿处理政务去了。 朝云枯坐在火炉边,王娘子热切地同她说着话,只是朝云也打不起精神来回话。一来夜已深了,早就过了她平素睡觉的时辰,二来这几日忙碌,她每日都要去打听边关传来的消息。 王娘子在,屋子里倒还算热闹,至少像是在过年。朝云打着瞌睡,低下了脑袋,姜五娘轻轻拍醒她。迷迷糊糊之中,朝云把姜五娘当作了朝烟,呢喃了一声“姐姐”,然后靠着姜五娘又眯起了眼睛。 姜五娘叫了她几次,都没能全然把她叫醒,索性让她就这样靠着自己睡去了。 火炉烧得很旺,朝云睡着,面色愈来愈红。姜五娘叫女使去把窗户开开,凉风透进来,冷了自己和王娘子,却舒服了睡梦中的小云儿。 宫中的爆竹声传来,时有时无。 宝元二年便在阴沉沉的天中过去,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终也没有下来,凝在天上是云,被风吹散去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8节 姜五娘抱着朝云,伸手烤着火,抬眼看看窗外,似能听见风声。 王娘子也看向窗外,叹道:“一年过得真快。” 朝云再次睁眼时,已经躺在了山光阁的床上。 睡着时是宝元二年,醒来便到了康定元年。 因是改元之年,元旦的大朝会比寻常年份都盛大。开封府放了关扑,御街上又是好大一场热闹。若是朝烟在时,定会拉着朝云与姜五娘一道去看,去扑。可如今朝烟走了,姜五娘便落了单。 跑到山光阁来,好说歹说,才把朝云从床上骗了起来。 “若是来得及,我们再去长庆楼吃羊肉。”姜五娘坏坏地笑。 朝云总算答应,跟着姜五娘一道出门,上了御街。 州桥投西大街上,大大小小的关扑场都已经开门,关扑汉子们各个面带饥色,只等着进去扑他个昏天黑地,在这新年的头一天赢来福气。 小孩儿们结队乱闯在街巷里,追着货郎和小经纪们,想要买点玩具,却又掏不出来一个铜板子。去跟爹娘要钱,反倒吃了骂声。躺在地上大喊的有,抱着娘亲的腿痛哭的也有,更有顽劣的,直接抢了货郎的玩具去,满街地跑,窜进小巷里,货郎在后头喘着粗气大骂,说要去开封府报官。 朝云和姜五娘走过州桥,拐进御街。鲜红的御街杈子护着御沟,不叫行人掉进去。朝云走在杈子边上,还探头望里面望一眼。 姜五娘问她:“会凫水么?” 朝云摇摇头。 姜五娘便一挺腰:“我会。” 朝云十分羡慕,但嘴上逞能:“我将来也会的。” “嘿嘿,小朝云。”姜五娘坏笑,“你这辈子都不一定能下一趟河湖,何谈会不会凫水呢。” “我会学会的。”朝云撇撇嘴。 她一眼盯着那御沟,姜五娘怕她真往下头跳,赶紧把她拉走。 姜五娘感叹:“你跟你姐姐还真不一样。你姐姐跟我出来,就跟我一道吃吃喝喝,问我这里叫什么,那家店卖什么。你倒好,关扑都不看,只看着这破沟子!” 朝云于是抬起头:“我还看日头呢。” 姜五娘大笑,拉着她又沿着御街,往北走去。 御街,许多人,许多轿子。 两人一路走着,偶尔也要避让车马。 忽而前面有一大阵响动,姜五娘踮脚看去,看见了一片乌压压的人,正从宣德楼处出来,沿着御街一路走来。 “怎么了?” 姜五娘说:“是大朝会的人散了,中贵人们送着各国使臣出宫,要去同文馆呢。” 行人们都避让到两边,等着这一大队的人从面前过去。 打头的使臣,便是从北境而来的契丹人。契丹国力强盛,大使也衣着显赫。头上那顶金冠,长长尖尖,形如莲叶。紫衣窄袍,腰上一条金蹀躞。副使的穿着与汉人倒是别无不同,是汉服汉冠,就是腰上也缠着金带,彰显身份之贵重。 这几个契丹来的,朝云还认得出。下面那些各有不同的使臣,朝云便认不出来了。 一队人路过,姜五娘便给她介绍:“这是高丽国的使臣,你看他们与我们汉人最像,什么都学了汉人的去,衣服帽子都看不出差别,还口口声声说都是他们自己的。看到这样的人,便是高丽国人了。” 朝云指了指后头的一队:“那那些梳了高发髻,戴着乌毡,像僧人一样的呢?” “那些是南蛮人。他们年年都穿着僧服过来,官家年年要给他们赐服的呢。” 后面还有真腊、大理、大食等国的马队姜五娘一一说过去。 到了队尾,便是于阗国和三佛齐国,以及骑在最后的一队中贵人们。 “哎,哎!那是骆驼!” 站在朝云身前的,是四个结伴出来看各国使臣的小孩儿。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看顾,大约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朝云顺着他们说话,望过去。 见到于阗国使臣头戴着小金花毡笠,穿着金丝战袍,看着威风极了。他们的使臣出行,都会偕同着自己的妻子、子女,浩浩荡荡一批人过去。更奇特的是,这么大一批人在京城中行走,却不是骑马,而是骑着骆驼。 驼峰高高地耸起,人坐在上面,比骑马的都高出一截。 “小朝云,你骑过骆驼吗?”姜五娘问。 朝云摇头,却道:“将来会去骑的。” 听说大漠之中,最擅行走的牲畜并不是马,而是骆驼。 它们行走虽然不及骏马疾速,却胜在稳健耐劳,即使天干地裂,骆驼也能安稳走着。 不知王摩诘在写《使至塞上》时,是不是在骆驼上看见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俊逸诗佛如征蓬一般远出汉塞,高飞的雁儿飞入胡天。悠悠苍茫,风沙漫天,一匹骆驼一个人,踏在粗粝的沙上。 朝云看着骆驼缓缓从自己面前走过,竟诞出了点错觉,感到天也似大漠起了风沙一般,遮云挡日,瞬时间黑了。 日头不见了,伸出手,甚至瞧不见自己的指头。 骆驼还在走,人群却骚动起来。 姜五娘抬头,看见了半轮被挡住的太阳。 她看向朝云,惊诧地告诉她: “日食!” 日被天狗食之,云月皆隐,熹光不现。 惶惑便如烈酒倾倒,酒气飘进每个人鼻头。谁都皱着眉头,惊悚这怪异的天象。 日有食,缺阳,盛阴。正月初一日食,是大不吉利的。年长的,说一句此乃天道平常,可那些出来看热闹的小娃娃们可是吓坏了。 日头被遮住,白昼如黑夜。四处都响起幼童的尖叫。孩子们在黑暗之中站不住,哭着吵闹起来。 街上忽然乱了一大片,有看不清路冲上了街的孩子,也有着急去拉孩子的爹娘。使臣们的马儿被突然的黑也给惊到了,扬蹄的也有,乱冲的也有。 姜五娘见情状不对,想要拉着朝云走。一回首见,发觉朝云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 那群在朝云身前的孩童,大声叫嚷着,推搡着,莫名地将朝云卷入了他们之中。 “哎,哎!”朝云拉住他们,想叫他们别乱跑。天色漆黑,容易撞到什么。谁知那群孩子都把朝云当作了自己的同伴,拉着朝云,又吵着要走。 一来二去,朝云被挤到了街上。 马队大体都已走完了,仅余下于阗、三佛齐国的使臣,和一队走在最末的内臣们。 三佛齐国的马匹受到了惊吓,冲撞着绕过了于阗的骆驼,奔向州桥而去。 朝云被挤到街上,迎面忽然吹来了一股风。 朝云知道,那是马蹄扬起的风。 就如草场的风,大漠的风。 朝云也知道,有一匹快马,正向自己奔袭而来。 也许是被惊了的使臣之马,也许是中贵人的坐骑,也许就是一匹野马,忽然出现在了东京的御街,将要当街撞上她。 那几息之间,朝云觉得,慢地可以听见马蹄每一次落地的声音。 “朝云!”姜五娘终于看见了御街上的朝云。她大声高呼,想要让朝云躲开。 可是来不及了。 那匹骏马,依然冲到了李朝云的面前。 马上的中贵人,直到一丈远的地方,才看见这里站着一个人。用力地攥紧马缰,狠狠一拉,不知绕不绕得过。 “朝云!” 姜五娘还是高喊着。 这一声,并不为叫朝云听见。只是心急又心惊,除了喊,没有别的纾解之道。 马,只有擦着自己的衣裳而过时,才知道其飞驰有多么迅疾。 一尺之遥,那马儿几乎要撞到她。 衣袖被吹得迎风翻飞,发髻也被疾风吹落。 朝云缓过神来,猛然回头,发丝随着余风飘荡,甩在马蹄溅起的尘土之中。 便在这一瞬,忽然天光放亮。 原本昏暗的御街便得明亮耀目,日现,天明。 朝云看见了,那马上勒紧缰绳的人,是他。 孙全彬。 第69章 自请 孙全彬坐在马上,紧紧地抓住马缰。 方才的惊险令他皱紧了眉头,转过身欲看自己是否撞到了人,却看见了那位小娘子。 瞬息之间,日光乍现。 朝云的发丝在光阑之中飘扬,随即落在她的肩上。 他的缰绳忽而松了,翻身下马,想要去查看她是否有事。 “朝云!”姜五娘跑了上来。 她没注意到下马靠近的孙全彬,一心只放在差点儿出事的朝云身上。 “撞到了没有?”姜五娘抓着朝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朝云摇摇头,目光越过姜五娘,看向了向自己走来的孙全彬。 她眼中有日光,微微闪耀。 孙全彬止住脚步。 朝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孙全彬也微微颔首。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59节 看见她没事,他也就放心了。 使臣们都还在前面,他身为今日招待使臣的中贵人,不可擅自离开。只能再度折返,上马,挥绳而去。 姜五娘这才想起要去找那祸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一骑远去的背影。 “这人!险些撞到你,连句对不住都不说吗!?”姜五娘背地里啐他。 朝云却道:“他已经说了。” “啊?” 好好的出来玩,叫这日食败了兴致。 御街上的使臣队已经走远去了,街上的百姓们并未散开,或是凑到关扑场去玩耍,或是到茶楼里说起了正月初一日食的诡谲之处。 姜五娘看朝云怔怔的,以为她被惊吓到了,想带着她就回府去歇歇,哪知朝云一点儿想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牵着她的手,一路自御街北上,绕了绕景灵宫东门大街,便到了长庆楼。 长庆楼已经没有座了,楼上的雅间已经订满了,只有底楼还有桌子有空。姜五娘自然不要紧,有地方坐就能坐下,只是朝云不大喜欢这份热闹,身边一旦人多了,她便不爱说话了。 不过吃羊肉要紧,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就直接走了。那样总也浪费脚力,朝云权衡了一会儿,还是跟姜五娘在底楼坐了。 今日人多,要吃上一份雪满她姑父亲手做的炒羊肉,须等上好一会儿。 姜五娘便又和朝云讲起了话:“方才怎么莫名就到街上去了?” “被那些孩童们挤上去的。” “好挤不挤,偏偏挤了你!”姜五娘想想都后怕,“好在没真撞上,要是被那快马撞了,非得躺上半个月才能好呢。” “也不一定,兴许我身强体壮,撞了也没事。”朝云笑笑。 姜五娘“呸”了一声,告诉她:“这马跑起来,连屋子都撞得翻,何况你这样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那骑马的也是没长眼睛,这样大的路,还是御街,马怎么就骑得这样快,还要往你这里骑呢。” 朝云替孙全彬说话:“这不怪他,就是日食惊了牲畜罢了。” “这倒也是,谁想得到正月初一会有日食!” 的确,谁想得到,康定元年的元日,就出现了日食。 官家本在宫中,要乘上御驾,去往同文馆,与各国使臣们一同宴饮。御驾还未启动,天色忽然阴暗了。伴随在官家身边的近臣们纷纷倒吸凉气,说这是天象有异,叫官家暂勿出宫。 一行人回到官家起居的福宁殿,各自说话。 知谏院的富弼请罢宴撤乐,即使各国使臣已然在等候官家,还是不要出宫为宜。参知政事宋庠反对,道此有损大宋国威。 官家采宋庠所言,仍旧出宫参席宴饮。哪知各国使臣都到宴上了,只有契丹的使臣不到。 有司派人催问,道是契丹使臣觉正月初一凑上日食,再宴饮不祥,已经启程回契丹去了。 如是,今岁的大朝会宴,契丹不来,刚与朝廷作战过的西夏也不来,座下的都是边远小邦,只会对官家俯首称庆。 宴饮罢了,官家还是早早回了宫。 不过,日食的事很快就被官家抛在了脑后。 西北又有急报送来,说是西夏再度出兵,呈军于延州城外,战事吃紧,请求官家拨援军前去。 东京城中人,起初并不晓得这战事厉害。因去岁年末,宋军大胜过西夏军,不仅荡平西夏在承平寨的贼寇,还向北收复了几镇重地。谁都以为西夏不敌宋军,去岁如此,今年也当如此。 可如今这延州一战却是异常艰辛,金明寨的守将李士彬虽严兵以待之,却父子二人双双被西夏军俘虏而去。 鄜州都部署刘平率部去救,还信誓旦旦,说着此战必胜,口口声声“义士赴人之急,蹈汤火犹平地,況国事乎”,太过轻敌,催促着军伍速速前行,与副都部署石元孙会师于三川口与西夏敌军对阵。 西夏军行装齐备,宋军不敌,于三川口大败。 刘平战死,石元孙重伤不醒。 当下官家之急务,便是从朝中选出信任之人,领军去救延州之围。 若是延州城久久被元昊所围,城中军民不可出,便要叫这座西北重镇落入敌手了。 官家思索再三,未曾想好援军将领的人选。 这人须是会打仗的,要真真切切上过战场,才能扭转此时的败局。又要是他信得过的,不能真叫那些有军威的武将过去,免得武将收拢了军心,会拥兵自重。 头疼之际,孙全彬跪到了官家面前请罪。 “长卿!”官家些许意外,“你这是为何?” 孙全彬跪在他面前,却挺直了腰板,拱手:“官家,此前,臣错失了西夏间者,已是大罪,幸官家恤悯,不曾降罪于臣。臣愿戴罪立功,前去延州救阵。” 官家缓缓站了起来,问他:“长卿,你可有把握?” 孙全彬目光忱忱:“臣虽百死而无悔,必救延州。” “……”官家手中握着前线急报,看着孙全彬。 孙全彬是他身边少有的身量不凡的内臣,也是内臣之中最稳重的一个。正是因此,从前赵元昊请使送佛,便是派了孙全彬过去。 他知道,孙全彬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却与他的臣子们不一样。 他的臣子们站在朝堂之上,一个个都想爬到人上之处,做宰相,做执政,巴不得越过他这个官家去,一手宰执国家大事。他们说着苍生黎民,也正相互结党勾连。野心表露在外,须得他以御下之术把控。 而孙全彬的野心不同。孙全彬是个内臣,内臣,便注定不能成为天下大事的主宰者。内臣能依靠的,只有官家的信任。他们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了取信于自己的主人。 文臣会拢权,武将会拥兵,但内臣不会。 孙全彬,他想做的,就是官家身边最近的那个人。 倘若真的做到那一步,他无需与人结党,只依靠着官家的宠信,亦能位极人臣。 把前线军权交由给他,可以吗? 官家放下了手里的急报,叫来了知制诰。 “宣旨,授内侍押班孙全彬鄜州都部署一职,监鄜州军,即日赴本镇,功成回京。” “臣领旨。” 孙全彬声振殿中。 都城之百姓,仍在过着自家的正月。 该吃便吃,该喝便喝,要做什么,企盼着元夕之日漫东京的灯山。 朝烟日日与许衷厮混在一块儿,两人走到那里都在一起,不曾分开过。许衷想与友人谈一谈如今时政,却又不舍得放朝烟一个人在家里,便索性也不管窗外之事,一心陪伴着朝烟。 这是两人一同度过的第一个正月,东京处处繁华,哪里都是游嬉之所,何愁没有度过时日的地方。 而朝云却是日日愁眉,叫了雪满和家里的几个小厮,日日去街上打听如今边境的消息。 街坊之中能听来的事,自然是又杂又多,不知哪条真哪条假。三川口之战的败绩,有说宋军死伤几百人的,也有说死伤十几万人的,议论纷纷,没个准数,总之是败了。 至于延州之围,有说官家派人去求和的,也有说官家已经选定了领军之人,即日就要去救围的。 无心时政的,总也不会多问,只享受着东京的荣华。 有心于此的,急切等个消息,也等了许多日,才等到了邸报。 邸报上说,官家已钦定了监鄜州军之人,即将启程。 雪满问了许许多多的人,总算打听到了一个确切的名字,回府告诉朝云。 “姐儿,去救延州的,是个叫孙全彬的人!”雪满说。 朝云抬眼,手指轻轻划过了自己的脖颈。 这里,曾被西夏人伤过。 是孙全彬捻去了这层薄血。 他说要去领兵,原来真的去了。 朝云去找了趟王娘子,要了对牌,带着雪满出了门。 这次要去的是梁门外,路可不近,朝云叫门房的人套了车,一路驶到了城门口,却不说过了梁门往哪里走。 车夫来问朝云,朝云只要他们停在这里,暂且等她一等,自己下了车去。 雪满要跟,被朝云拦住:“你也在车上等着就是了,我去去就来。” 雪满哪里会放心朝云一个人出去。虽说梁门外也不算城郊,这一片多有人烟,却毕竟出了内郭,说什么也要跟着朝云。 朝云撇了撇嘴,也无所谓,就带着雪满一起,进了孙府所在的猫儿巷。 第70章 十五 猫儿巷僻静,幽且深,不似有人久居之地。 朝云冒冒失失过来,在猫儿巷等了一小会儿,也没见到一个人从这里过去。 倒是给她找着了门上挂着“孙府”牌匾的人家。 雪满问她:“姐儿,你这是要找什么人?” 朝云看着那牌匾,一笑:“找一个将军。” 雪满还在错愕,朝云已上前几步,来到了那孙府门口,叩响了宅门。 “笃笃”两声,厚重而结实。她就等在门口,大门被人悄然从里拉开,露出一道门缝。 一个小黄门探出头来,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朝烟,摸摸头,奇怪道:“娘子找谁?” “找孙全彬。他是住在这里吗?” 小黄门点点头:“孙押班是住在这里,只是现在不在府上。押班就要领兵去了,如今在宫里呢。娘子又什么事,小底可代为传达。” “喔。我也没什么事。小哥,你也是内臣吗?” “嗯。我是照顾孙押班的。” 小黄门可谓是知无不言,也不怕朝云是什么有心之人,特地来打探消息的。 朝云又问:“那他大抵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好说了。押班通常都要入夜才能回来,有时若太晚了,宫门下钥了,押班也有不回来的,就直接睡在宫里了。娘子若要等,恐怕等不着了。”小黄门道。 “哦。”朝云再次抬头看了看孙府的牌匾。不要紧,反正知道了地方,将来有的是时候过来。宅邸又不会长了腿跑了,她不急于这一时。 只是他出征之前,就见不到他了。 朝云心里叹了口气,跟小黄门道了声谢,打算带着雪满离开。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0节 小黄门怪不好意思的,觉着自己也不曾帮上朝云什么。将要阂门之际,又叫住她:“娘子如何称呼?等押班回来了,我与押班说一声,就说娘子来过了?” 李朝云一笑:“我姓李,行三。” “李娘子慢行。” 小黄门看着朝云和雪满出了巷子,心里有些奇怪:这还是第一回 有小娘子来找押班呢!她是如何认识押班的呢? 孙全彬当夜从宫里出来,回到府上,换上一身劲装,腰戴佩剑,跨马将行。 出门之际,小黄门告诉他:“今日日里,有一位自称李三娘的小娘子,来府上找过押班。” “李三娘?”孙全彬意外了,“她看着多大岁数?” “约莫十四五岁?” 那就是李朝云。 孙全彬又问:“可说了什么事?” “那位娘子说自己也没什么事。”小黄门还是挠头,“只是问了这里是否为押班住所。” “我知道了。” 孙全彬跨上坐骑,转头对着小黄门道:“我此一去,不知何时归来。你且看好门户。” 他一夹马腹,马儿便走动起来。小黄门喊着:“押班,万万珍重!” 只看着押班越行越远。 天色晚了,城门正要阂上。 孙全彬手持着腰牌,一路疾行而去。 此去一千余里,仅他一人独行。他要赶往鄜州,领监鄜州军一职,率领鄜州军去解延州之围。 延州不能落入西夏人手里,三川口之战已经落败,此去无论如何,一定要破了延州的危境。若不能敌,便是他死在那里,也不能偿大宋之损折。 星夜兼程地赶过去,早一日到,便能早一日领知战机。孙全彬此刻不敢疲倦,亦不能疲倦。 正月里的寒风如刀割般吹面而来,越是往西北去,便越是严寒。他拢紧了大袄,余光瞥向了天际的月亮。 就快到十五了,月亮似从未有阙般圆满。 她来做什么呢?孙全彬忽然想起了李朝云。 正月十五,雪不曾落下。 朝烟在许衷怀里醒来,呢喃着喊冷,许衷便抱紧了她。 朝烟徐徐睁眼,看见与自己赤忱相贴的夫君,脸色泛红,坐了起来,叫人进来给自己更衣。 许衷理了理乱糟糟的床铺,自己穿了衣裳,洗漱毕,回来时,朝烟正在擦面。 孟婆婆捧着汤盆,盆中放着最新采的花瓣。此时正值隆冬,寻常人家洗面是用不上花瓣的。这一些,便是从城外有温泉的山上采摘而来。也只有那里才常年有鲜花盛开。 朝烟洗漱久,装扮也久。何况今日是她盼了许久的元夕,哪能随随便便打扮一下。对着铜镜,怕是又要一坐一个时辰。 许衷在榻上看簿子,朝烟在镜中看他。 “羡真,你在看什么?” “山子茶坊去岁的账本。”许衷扬了扬手里的簿子。 厚厚的,想来去岁山子茶坊挣了不少钱。 朝烟一笑,眉毛描歪了。 外头忽而有嬉笑声,喜雀进来通传,说是表姑娘过来了,正在明镜斋门口呢。 能出入许家的表姑娘,只有梁明彩一位。朝烟只是见过梁明彩几回,可这姑娘总爱往这里跑。 孟婆婆皱紧了眉头。 像这样家底不丰,又没什么家世的小娘子,也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怎的不赶紧定下亲事,反倒隔三差五来到许家。 说是来看自己姑母梁氏的,却不见她去佛堂,整日里来明镜斋算是怎么回事。 她看了眼朝烟,见到朝烟一副不甚所谓的模样,心里发紧。 朝烟让喜雀去请表姑娘进来,又转头看了许衷一眼。许衷自然看见了自己娘子的目光,也晓得娘子的意思。 这里虽是两人共住的内宅,可梁姑娘要过来见她这位表嫂,许衷该回避的。 许衷从榻子上起来,却不走出屋中,反倒站到了朝烟身后,问她:“要不要我来给你描眉?” “?” 朝烟反手推他,小声道:“你表妹要来了,你要么出去,要么……你还是出去吧。” 许衷笑笑不作声,从朝烟手里拿过青黛,半蹲下身,用笔贴上了朝烟的秀眉。 “表嫂!” 梁明彩热热闹闹地冲进来,飞扑到朝烟跟前,看着许衷给朝烟画眉。 “表嫂真美!”梁明彩笑道。 朝烟闻见她浓郁的香味,不知她衣裳上熏的什么香。竟无时无刻都这样馥郁,如春花一般。 许衷有些无奈。梁明彩这样频繁地跑过来,抱了什么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自己表妹是这般的人,他也不好与朝烟只说,只得挡在梁明彩与朝烟之间,不叫表妹有了什么可趁之机。 倒是滑稽了,孟婆婆怕梁明彩对许衷有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许衷却忧心着梁明彩对朝烟有心思。朝烟懵懵懂懂,以为梁明彩不过是个爱玩爱闹的表妹,相处日久,也见其对自己的热忱与真心,昨日还说要与她一起过元夕呢。 许衷难得不听她一回,只说想与朝烟单独度过。朝烟自然答应,不想梁明彩自己也上门来了。 许衷给朝烟画眉,梁明彩便在一旁弯着腰,紧紧盯着朝烟的脸。 难怪表哥喜欢她,这样的小娘子,梁明彩也喜欢极了。 “表嫂,你今日要出门吗?”梁明彩问。 朝烟点点头。 “那,要不要我陪你去呀!我们去御街上看灯去!” 许衷打断:“有我陪着你表嫂便足够了。” “哦。”梁明彩讪讪。 朝烟梳妆打扮好,已经快到了中午。 厨房来问要不要做午膳,朝烟本想三人一起在家里吃一点,许衷却牵着她的手直接出门去了,留了梁明彩在家。 梁明彩百无聊赖,到佛堂找梁氏说话去了。 走在马行街上,还是白日,也有几户人家点了彩灯。 家里出门要路过货行,许衷进去拿了一盏手提的兔儿灯出来,给朝烟。 朝烟喜欢极了,捧在手里看。兔儿的双眼是挖空的,里头放了蜡烛,到暗的地方,便可见此两处在放光。兔儿的肚子是曾纱纸,也会放光。两只耳朵竖着,明明像是纸搭出来的,上头却粘了层绒毛,像是真兔子一般。 朝烟用手轻轻地触碰,软毛还暖暖的。 “提着便好了,可别捧着。里头是蜡烛,当心烫了手。”许衷提醒她。 可朝烟还是把这小灯当作火炉用了。 “多久会熄呢?” “能燃到明日。” 货行对面是九曲子周家,生意总是不错,今日愈加是宾客盈门。朝烟和许衷看了看里头的人,互视一笑,都不打算进门去。这一路上总有吃点东西的地方,不着急这一家店。 再往下走,到了樊楼。 樊楼人山人海,就算是前几丈远的地方也压根进不去人。轿子到了门口,只能远远地停下。除非生出两翼来,纵使宫里的赵大官人也飞不进去。樊楼的红火,倒是也红了楼前那做北食的段家爊物,来客吃不着樊楼酒菜,吃一口樊楼前头的小店,也不算白来挤这一遭。 马行街上有人在布灯山,人叠着人,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地站着,往灯山的最高处放上一只大虫灯。老虎威风极了,可惜做得太小,大虫变成了小大虫,在灯山之中并不起眼。 “等到夜里,我们来看亮起来的灯山吧?”朝烟道。 许衷却说:“今夜兴许看不见了。” “啊?”朝烟奇怪了。夜里总是要回家的,回家,便能看见。 许衷笑着,带着她,从马行街往南去。 “我们去哪里?” “去州桥,到了州桥,便上御街。” “好远呢。” “我们慢慢走。” “好。” 第71章 菜饼 沿着马行街一路朝着南走,到了与潘楼街交汇处,便可见山子茶坊。 许衷是山子茶坊的主人,如今朝烟便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原来看这里生意好,只是感慨店主人会做生意。如今看到宾客盈门,也叫朝烟与有荣焉了。进去一位客人,便是给许家又挣了几文钱。明明山子茶坊是京城人避暑最爱,可这寒冬之时,照样也是座无虚席。 此时还正值晌午,去喝茶、用膳的人还是多。朝烟不饿,不赶这一时,抱着兔子灯,跟许衷接着走。 “来。”许衷带着她,从山子茶坊处转进了潘楼街。 潘楼街和马行街都说是京城最最繁盛所在,一条街上,从西到东有潘楼酒店、徐家瓠羹点、里瓦、中瓦、桑家瓦子、李生小儿药铺、仇家御药铺和山子茶坊,街头街尾处都站着官兵,拦着车马不让进,免得撞上了行人。 朝烟和许衷曾到这里的瓦子来看过戏,这里有夜叉棚,当时有王颜喜在讲小说。如今王颜喜的身价可是又比当初翻了几番,一般的瓦子勾栏可请不到他。 潘楼酒店前的集市人堵着人,卖羊头、肚肺的抢了好大一块地界去,飘香十里,勾着刚从潘楼酒店出来的食客们过去买。也有卖犀角、珍宝的小摊贩,扯着嗓子招引着来客,不起眼的一小块玉偏偏能卖出个高价。 朝烟从一个小经纪那里瞧中了一副头面,一问价钱,竟卖得比界身巷里的还贵。许衷掏钱买了,朝烟反倒奇怪:“这头面虽好看,可怎么看也不值这个价钱呢。” 许衷剥下头面上的一颗珠子,笑道:“珠子也是假的,无非买个高兴。” “啊!”朝烟嗔他,“虽说珠子是假的,可这制式好看。你弄了下来,这样不就戴不了了?” “没事,前头有我们家的店,让他们镶上真的,再给你送回来。” “嗯,好!”朝烟撇嘴笑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1节 走到这里,朝烟才隐隐有些肚饿。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分,朝烟把披在肩上的厚袄子取了下来,让许衷替自己拿着。 左右看着,酒店饭馆太多,也不知该进哪一家的门。 路过的唯一一条不亮灯也不走人的巷子,这里的人都叫它“鬼市子”。朝烟从前路过这里时总要奇怪,怎么整个潘楼街都热闹,偏偏这里没人。那时还是姜五娘告诉她,这鬼市子专做倒时的生意,每日早上五更开市,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到天亮就散了。 如今再和许衷一起走一遍,虽说已过去了几年,却并无物是人非之意。旌旗如故,巷中微风依旧。朝烟也会纳闷,这里的商家为何如此坚定不移呢。像今日这般熙熙攘攘之时,若是不顾寻常做生意的时间,大白天也开张纳客,会不会挣得更多? 固执于天未亮时的生意,是否太偏狭了? 可朝烟来不及想这些,已经被许衷牵着手,带离了这里。 再往西走几脚,到了土市子。拐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铁屑楼酒店。 “我们进去吃饭吗?”朝烟问。 许衷知道朝烟饿了,可他挑中的饭店却不是这家。从铁屑楼的南边一绕,又过了一条窄得难以通轿子的小巷,竟豁然开朗,看见了一家朝烟从未见过的小店,门牌写着“单家脚店”。 东京城里,只有七十二家饭店有官府发卖的酒引,能被叫作酒店。其余那些没有酒引的饭店,不能卖私酒,也不能称作酒店,只好学了个音,唤作“脚店”。 朝烟在东京生长了这十几年,从未进过哪怕一家脚店。便是偷偷出门玩时,去的也是长庆楼、山子茶坊、遇仙正店等酒店。跟着许衷出门,才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 与酒店前的彩楼结对,花灯如昼不同,脚店前头有些杂乱,地上铺着进门擦鞋用的破布头,一个招引客人的小厮站在门口,衣裳不怎么干净,嗓子倒是响亮。 看见了许衷与朝烟,朝着里头大喊声“宾客两位”。没人来引两人进去,要他两个自己去找位置坐。 店里头也没烧火炉,几扇窗子倒是都开着,凉风渗进来,吹得朝烟又冷了,再把许衷手里那件大袄披上。寻了一圈,没见着什么雅座,只有通席有空座。 朝烟与许衷坐下来,看见两旁的邻桌,都是身着粗布麻衣的粗人,有男有女,并不分席。 有闲人搂着浓妆的野妓进来谈笑的,有捧着碗进来讨一圈饭的,更有粗俗的汉子,趁着酒兴站在凳子上划拳。满嘴粗鄙之语,可旁人都只是大笑。 朝烟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里又偏僻又简陋,虽说人声嘈杂,能称得上热闹,可周遭坐的都是那样的人……她不晓得许衷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儿。 许衷问她:“是不是头一回知道,东京还有这样的地方?” 朝烟点点头。 许衷笑道:“这就带你来对了。” 他招招手,叫来小二,又问朝烟想吃什么, 朝烟反问:“这里有什么?” 小二挺着胸昂着头:“客官想吃什么都尽管说,只有客官说不出想不到的,没有小店不会做的。” “嚯!”朝烟挑挑眉。她本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可听小二这样一说,嘴巴便开始馋了,也想玩笑似地刁难刁难,便道:“浙江奉化一带,有一种叫做‘鱼鲞’的,你家有吗?” 小二勾唇一笑:“有。” “会稽那里有种果子叫做‘榧子’,你家有吗?” “也有。” “喔?那党梅、柿膏儿、香药、小元儿、小腊茶、鹏沙元之类的,也都有?” “都有都有。”小二笑得得意,“上面说的这些,客官都要来一份?” “不。”朝烟也得意,“这些我便只是问问罢了。要枣圈一份、李子旋一份、烧肉干脯一份、菜羹一份,再要一份煎鱼,外加两盏热茶。” “好嘞!”小二把这些记在心里,跑到后厨要菜去了。 许衷眼中含笑,告诉朝烟:“这里什么都有,只是做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你要的。” 朝烟拨了拨兔子灯的毛,目光也转向后厨那里。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 “等菜来了,你就知道了。” 等菜等得辛苦,小店里头进进出出形形色色的人,朝烟一个个瞧过去。 除了她和许衷之外,连个穿着干净的人都没有。正月十五的节日,甚至还有穿得极单薄的。薄薄的一层布,搭在身上,朝烟看着都觉得冷。 “他们怎么不穿得暖和一点?”朝烟问许衷。 许衷低垂眼眸,喝了口热茶:“你觉着呢?” “那些粗糙之人,是不是常年做粗活,故而就不怕冷了?” 许衷放下了茶盏,用眼神指了指坐在墙角的一桌人:“你看那里。” 朝烟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那一桌围着坐的有大大小小六个人。一眼看过去,大抵是一对父母,带着四个儿女,一起来吃顿饭。爹娘和兄长穿得都简陋,袖口还透着风。只有年纪最小的妹妹穿的是一身厚衣裳。 比妹妹稍大一些的小哥儿,冷得发抖,贴着妹妹吃饭呢。 朝烟看着,心里不免难受。 “几个孩儿都那样冷,这爹娘也是,都不给他们买些衣裳吗?” 那些孩子凑在一块儿,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还是凄寒。 说起这些事,许衷其实有些许无奈。 朝烟的家世过于显赫,爹爹对她也太过疼爱,从小到大,朝烟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饥、什么是寒。要让朝烟去理解为什么有爹娘会不给所有孩子买保暖的衣裳,这是一件难事。 许衷觉得,该慢慢告诉朝烟这些。不急于这一时。 一个背着个篓子的老汉从门口伛偻着进来,看了一圈,瞧中了许衷与朝烟所在的这一桌。 他凑到两人跟前,巴巴地问道“客人要不要果子、香药”。头低得很,朝烟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许衷随便要了点果子,拿出铜钱给老汉。 等老汉走后,朝烟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的酒店里会放这些摊贩进来卖东西?” “酒店里自然不放这些人入内,但脚店可不管。”许衷剥果子给朝烟吃,一边动手,一边说着:“这样的人,都叫做‘厮波’,不仅售卖果子、香药,也会吹拉弹唱些曲目。也有些脚店里,常常过来些妓子,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也讨要一点银钱。这里的人叫她们‘扎客’。” 朝烟头一回听闻这些事,也不甚明白:“那不耽误饭店招待食客吗?” “这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各赚各的银子,都讨口饭吃罢了。” “讨口饭吃......那怎么不去做些正经的营生?做做生意,开开小店,总比上别人店里来维生要好吧。或者,也可以去读书,考取功名呀!考取了功名,做了官,不就有俸禄了么?” 许衷无奈地笑笑,低下头喝茶去了,不再与朝烟聊起这些事。 第72章 南去 等了许久的菜总算陆续着上来了。 枣圈与李子旋都是冷盘,味道虽比不上马行街上卖的,却也算是可口。 菜羹就一般口味,不咸不淡,朝烟吃了两勺,也就不再动筷了。 随即上来的是两道肉菜,一份烧肉干脯和一份煎鱼。小二一手一盘,将菜端了上来,笑嘻嘻对朝烟道:“客官,菜可齐了。” 朝烟看着那两个盘子里的东西,不禁皱起了眉头。 明明是烧肉干脯,怎么却是绿色的?虽说形状与肉干脯没什么两样,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肉。 她疑惑地看向许衷,许衷反倒叫她尝尝。 一口下去,朝烟惊道:“这哪里是肉干,明明就是压成肉干模样的菜饼!” 她把筷子放下,说着便要叫小二来问个缘故。 许衷淡悠悠地说道:“这里的菜,多是这样的。此处的食客往往吃不起鱼肉,却又馋口,厨子便这样做菜。” “所以,小二才说他家什么菜都能做!”朝烟这才明白过来,“什么肉都做成菜饼,那可不就是什么都能做出来!” “正是如此。” “哦!这倒是有趣极了!” 朝烟又试了试一旁的那一盘子煎鱼。菜饼被压得扁扁,咬下去甚至是脆的。“卡兹”一声,绿沫子从朝烟嘴边掉落。 一顿饭吃完,再出门时,看见一旁铁屑楼酒店的彩楼外停满了食客车马,朝烟心想着:这些人,若没有许衷这样的友人相伴,恐怕此生都找不着一墙之隔的这一家会做菜饼子的脚店呢! 铁屑楼的彩楼上扬着条条绫罗彩带,随着冬风拂向过路人的面颊。柔且软,却只招揽着遍身罗绮者。衣衫褴褛之人,即使有彩带飘于面前,也是用灰黑的手把它扫开,背着沉沉的担子,从楼后绕过去。 或许也曾抬起头,看过这满是荣华的彩楼和这翠灯碧瓦的酒店,可他们的去处,究竟只能是楼后那阴晦而肮杂的脚店。 朝烟执着许衷的手,自铁屑楼再往南而去。走出土市子,便是小甜水巷。 一走到这儿,闻见的便都是清清甜甜的味道。 有院落里在熬茶的,也有院落做自家秘制的小糖糕,说是仿了临安口味,是东京最南食的南食。 小姑娘挑着个篮子在卖甜果子,都是用糖蜜渍过的,油纸包了,三文钱一个。朝烟身上的银钱都太大,几两几两的,就算是碎锞子,小姑娘都不敢收。还得是许衷从钱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小姑娘才觉着这钱收得对了,高高兴兴地把东西给了朝烟,跑回自家喊道:“娘亲,我卖出去两个了!” 朝烟笑着看着这一口乳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觉得天光都愈发明媚了。 小甜水巷里敞着门户的,大抵都是做南食的。闭着门户的,大抵都是妓馆。 有人说,小甜水巷里的妓子是遍东京最丰腴的,估摸着也就是清甜的东西吃得多了,身上也饱满起来,一颦一笑都是别样之美,不同于他处妓子们的纤腰细细,藕臂姣姣。 朝烟幼时曾见过这里的一位名妓。那时李莫惜尚未成亲,整日混迹在外,屡次被李诀从妓馆派人拖回家来。跟李莫惜厮混在一起的众多女子之中,便有一位住在小甜水巷。后来李莫惜不常来了,那妓子倒也有风骨,将李莫惜曾赠予她的金银珠宝都收敛在箱子里,亲手捧着箱子到了李府门口。 朝烟那时还不晓事,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门口看见了,还与她讲了几句话。那人面上有层软软的肉,说话时,声音也厚厚的,和她见过的旁人很不一样。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是小甜水巷里的妓子。 再向着南去,到了州桥曲转大街,往西往,已能望见州桥盛况。那儿是今夜东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州桥的南北处都安置了灯山,只待入夜,灯山便会点起来,是整个正月里最亮堂的一夜。 东西两个门楼上都站着人,看着四处坊市里是否有哪家不当心,让灯燃了起来,烧着了屋舍。 望火楼之间遥相敲鼓,哪家走了水,潜火队立刻便能赶过去。低矮的屋舍,用唧筒唧水,朝着火起处喷出水柱去,片刻间就能熄灭。几层楼高的楼宇,唧筒浇不到的,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都会拖去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供潜火队登高灭火。 因开封府官舍众多,一旦起火,对朝野亦有折损,故而潜火队颇有些效力,城中起火,不必劳动百姓救火。平素时,起火倒也不多,偶有一两家起了火,自家也能扑灭。然正月十五与寻常又不同,这一夜,家家户户点起彩灯,街上巷里到处堆了灯山,燃的或是蜡烛,或是火油,一旦倾倒,这着起来便麻烦了。 望火楼上四面站着人,生怕错漏了哪家火情。 到了州桥,朝烟已走得累了。 “我们沿着御街上去,再回马行街么?”她问。 若是如此,她勉强劳动自己的腿脚,也能走回去。 许衷:“不。我们不往北去。我们朝南走。” “到朱雀门吗?” “再南。”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2节 “啊?”朝烟听着就觉得腿酸,不想活动了。 许衷拿过她手里的兔子灯,另一手牵出她,含笑着带她走下去。 州桥往南,满目尽是一家家的招牌。 王楼酒店前有十来个人一排站着,都在卖野味肉食。有獾儿、野狐,也有肉脯、腊鸡等,一个不过十五文钱,围着买的食客多得很。 “想吃么?”许衷问朝烟。 朝烟的腹胃刚被甜果子填满,哪里还会吃得下。摇了摇头,却还是踮起脚往那里的一众人处望了望。 临近的饮食果子店岂止这一家,张家酒店自然是大店,而小店又有曹家从食、薛家分茶、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抢着生意,李家香铺倒是在一众饮食店里独独不一样的。 也经过了街西的遇仙正店,朝烟还打笑着说要去看孙四娘。 “那便去吧。” 许衷不把朝烟的话视作玩笑。 她说要去看,他便带着她进了遇仙正店。叫人从后厨请来了孙四娘,朝烟得以与她再见一面。 孙四娘的模样,当真是与在李府时不一样了。在李府里头,她大抵没有个讲话的人,成日低着眉眼不说话,孤高得叫人难以靠近。如今到了这里,每日忙碌起来,做菜的名气上去了,后厨里又有几位能一起切磋手艺的名厨,孙四娘脸上总算多了点叫朝烟欣慰的笑。 “一切都好,多谢娘子挂心。”孙四娘万分感激朝烟,给了她施展身手的机会。 再从遇仙正店出来,向南走几步,就出了朱雀门。 朝烟从前出门时,不常走来这里。 街边的民舍店面都有些许陌生,也要许衷一点点给她指明:“自此往西是杀猪巷,往东是麦秸巷。状元楼便在麦秸巷里。这里除了民居之外,临近都是茶坊,也有一家新门瓦子。” “你怎么会都记得这样清楚呢?”朝烟问他。 “多来走走,便记清了。” 日渐西移,天色逐渐昏暗下去。点灯的人家愈来愈多,街上反倒如白昼一般明亮。 两个汉子背负着几捆木头从街上走过去,木头长且粗,自朝烟身边走过。许衷伸手护着她,可人实在太多,木头还是蹭着了朝烟的罗裙。裙上灰了一片,像是鲜花沾了泥,太过碍眼。 汉子停下来,看到朝烟身着富贵,一个劲地赔罪,生怕朝烟要他赔衣裳钱。朝烟笑着拍了拍衣裳,木灰统统被拍掉了。 “没什么事,丈人无须在意。”朝烟笑道。 汉子有些过意不去,无奈眼瞧着天就要黑了,背上的东西再不送到,他又该挨骂声了,只能再三向朝烟道过不是,匆匆走了。 “他们这样着急,是要去哪里?”朝烟问许衷。 她总觉得,许衷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但凡她有不明白的,问他就是了。 许衷朝两个汉子远远望了一眼。他也说不准,只能猜测道:“约莫是去搭乐棚的。东西教坊就在前面,今夜要在乐棚歌舞戏曲。” “喔啰啰!喔啰啰!” 两人正说着话,都听见了远处来的叫唤声。 声音由远即近,伴着地上沉沉而急促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奔袭而来。 周遭之人听见了这般声响,纷纷退到了街的两边。许衷也带着朝烟到了一旁。原本走满行人的大街一下子空空荡荡,连一片布都不曾遗落。 朝烟还在纳闷这是怎么了,耳中竟听见了牲畜的嚎叫。 循着声放眼望去,只见成千上万头生猪,由十几人驱赶着,自南朝北,往朱雀门而来。 “喔啰啰”的声响伴着生猪的脚蹄声,如乐曲般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朝烟看得呆住,而生猪们跑得欢快。它们自各地而来,汇入东京城中,供京城上下饮食。 街巷西侧,日已落在天际。红光弥散在朱雀门城楼上下,照得一头头生猪通体鲜红,照得街巷半明半暗,照得整个东京城都晓得:正月十五的夜,这就到了。 第73章 狂士 走过了东西两教坊,朝烟腿酸得不得了了,路也懒得再走,两人于是乎进了一旁的茶坊。 茶坊与酒店不同,酒店卖酒和饭菜,是专门做酒菜的。茶坊则是卖茶,顺道做做菜。 这里的菜终归不及酒店名厨做得合口,可总比午膳吃的那些菜饼子多了点花样。朝烟将就着吃了几口,许衷问她:“倦了?” 朝烟摇头道:“倒是不困,只是累了。” “腿酸了?” “嗯。” 反正是雅间里头,茶饭也上齐全了,不会有人进来打搅,许衷坐到了朝烟身边,伸手给她揉腿。 朝烟鲜少有累得腿酸的时候,今日从早间出门,一路自马行街而来,至此天色都黑了,便是个壮年汉子也不会不劳累。 想到是许衷主张不坐马车而靠两腿走来了,朝烟享受着他的伺候,也就心安理得了。 许衷不是没想过路程遥远,可若非躬亲踏过一遍这街巷,又岂能真正看见东京的正月十五是何般风情。坐在轿子上,便要错过潘楼街的头面,错过王楼前的鹌鹑,错过生猪进城,也看不到匠人们搭木台子了。 他低着头,手上微微用劲。朝烟觉得自己筋骨是缓和了些,半靠在他身上,小声问他:“羡真,我们今夜到哪里去看灯?” “吃完饭,我带你去。” 许衷今日打定了主意,就是要瞒朝烟到最后时分。她一路何止问过一遍,可他都只是说向南去、向南去。走了这样多的路,若是许衷挑的不是个好地方,朝烟可要同他理论呢。 他看她一眼,就晓得她心里装了哪些心思,勾唇笑道:“我觉着,你会喜欢那里。” “嗯…但愿如此。”朝烟看着他。 正月十五,白昼一日的热闹,都是为了夜晚的灯会。 城中噼啪地响起了烟花声,火星子窜上了天,炸开火树银花,纷纷洒落人间。 这一声脆响之后,元夕灯会才算真正开始。 朝烟看了看摆在一旁的兔子灯,想起往年与姜五娘一道在州桥一带看灯火,为了看女子相扑,挤丢了秦桑,还遇见了皇城司的人。当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家人,而此后,大抵都会是许衷了。 若不是许衷,也会是许家的人。或许是许衷的表妹,或许是她与许衷的孩子。 她若想念家人,自然也可以随时回去,无论是去找姜五娘,还是去找朝云,都不会有人阻拦她。 日子便像元夕灯花一般,红火又耀目,热热闹闹的,舒舒服服的。 许衷背着朝烟,从茶坊里出来,慢悠悠地再往南去。 今日一整天都在往南走,再南下去,得出南薰门了呢。 朝烟头一回被人背着上街,心中许多羞赧,害得她只敢把脸埋在许衷的背上。许衷以为她不喜欢,要放她下来,可她又不想再走路,扭扭捏捏了半晌,还是不肯下去。 许衷轻声笑她。 朝烟手里掬着兔子灯,贴在他耳旁,与他说道:“不准笑我!” 许衷便使坏,故意把后背一颠。朝烟被他颠地浑身颤了颤,赶紧用胳膊缠住他脖子。 “许羡真,你走稳点!”朝烟道,“边上许多人看着呢!” “好,好。”许衷重新揽了揽箍住她的手。 “我们去哪儿呢?” “看街亭,这就到了。” 朝烟抬起头来,看到许衷已然背着她,到了一座高台之下。 台上有座亭楼,许多游人在亭中远眺。 “登上这里,能看到什么?”朝烟生疑,“这台子虽高,却离内城太远。” 东京最热闹的州桥御街、马行街、潘楼街,肯定统统望不到。那在此处登高,又是为了什么? 许衷并不作答,只是仍然背着朝烟,从高台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终于登顶。他缓缓放下朝烟,两人站在亭中。 朝烟愣住了。 这里,明明到了内城之外数里,却有着不差于内城的热闹。 街巷之中灯火如游龙一般,乍一眼看,竟似流火之江河,萦绕于城中大小巷陌。橙红一片,银星万点,听得人声交杂其中,似天上老君们聚会。 西北边教坊后头搭起的乐棚已经敲打上了,鼓瑟吹笙的艺人们引得周遭游人驻足。一队巡城的士卒走过,队末的两个官兵还往乐棚望一眼。回过神来时,队都走出几丈远了。忙乱地跟上去,又和胡乱跑着的孩子们小小相撞。孩儿们哭闹起来,官兵尽管头疼,也得停下步子来哄一哄。 东北边的状元楼一带更加拥闹,因国子监、太学相距此处不远,举子、同窗们常聚在这儿喝酒作诗。状元楼后头摆了一座灯山,最靠中的是一尊文殊菩萨像,身下一匹白象,生动极了。左右两边是有彩结金书的禁卫门,用草把子扎出了二龙戏珠的形样。夜风吹拂,彩结飞扬,那两条盘旋的游龙也似飞仙般摇晃在半空之中。 这分明就是仿了宣德楼前御座灯山的形制,只是御座灯山供官家、娘娘们赏玩,上头扎的是真龙。这里的龙,远看还是飞仙状,若是走近了,便可见其鳞爪有缺,模样只是像罢了,不敢做真龙,来夺去御座之风头。 有快马自南薰门而来,马上之人手中高举着什么,嘴里喊着“让路让路”,飞也似地奔北而去,进了朱雀门,又从御街走了。朝烟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浩浩荡荡一批人在演的傩戏。 “这不是初一,怎的还有傩戏看呢?”朝烟问许衷。 许衷的目光追随着那进城去的飞骑,没察觉朝烟在同他说话。 朝烟拍拍他,他才回过神来:“你正月初一看到的那些,都是宫里出来的优伶,演的是最好的傩戏。而今日在街巷中的都是些民间艺人,趁人多,赚一些银两。” 朝烟只恨自己没生得一副好眼,眼瞧着那些艺人走近又走远,究竟也没看清谁的真容。只见演钟馗的那个,把脸面涂得漆黑一片,阵阵喝彩为他而响。 遥遥再望去南面的蔡河,河上舟船靠岸停泊,打着灯的船夫们高歌唱着元夕之兴。河岸边,有人成排成排烧着飞上天的烟花。一簇簇的花儿绽在天际,映亮了一河漂泊着的鱼灯。 “啊!”朝烟忽而轻喊出声。 许衷问她看见了什么,朝烟惊道:“你看,你快看,那些从台下走过的那个,是不是欧阳修?” 她凑到了亭子的最边缘,只为看得更清楚。 醉醺醺的文坛领袖头上簪着一朵金花,仰天看着夜放于天的火花,踉踉跄跄拎着本诗集,狂笑着从台下走过。朝烟认得他,更认得他的笑。整个东京朝官之中,只有欧阳永叔一人,敢笑得张狂放肆。他年少时便张狂,因行事不正失了状元,本已敛了一身疏狂。然白日放歌须纵酒,有诗酒作伴,便是再怎么敛去了脾性,还是高声唱着“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 许衷点点头:“正是欧阳学士。” “欧阳修被贬三年有余,总算是回京了!”朝烟拍手称庆。 欧阳修当初为何被贬,如今为何回京,她统统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将来的东京城里,能不能再时时听见欧阳学士的《蝶恋花》。她要听“花里黄莺时一弄”,要听“帘幕风轻双语燕”,大宋最会写诗文之人,大笔一挥,落下的那些笔墨,也将传唱千年。 台下见欧阳修,是今日之偶幸。东京有欧阳修,是百姓之荣幸。大宋有欧阳修,是一朝之大幸。 那疏狂之人,醉酒高歌,晃晃摇摇,走向一片灯山花海。 教坊乐人唱着新编排的曲子,伴着箜篌声响,清妙之音缓缓响起—— “归与,归与!何归与?”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3节 “吾本狂简,又重以斐然之章!” 朝烟看着亭下,灯火盎然,不似人间。 人间总会有昼与夜,而此夜的这里,却如明晃晃的白日。天也被照得发亮,月色隐在万千花灯之中。 夜风招摇在亭子中,朝烟捧着兔子灯,瑟缩在许衷怀里。 她仰面看向许衷,莞尔:“羡真,我很喜欢这里。” 许衷便知道,这一趟,带她来对了。 朝烟此前的十几年之中,从来都只在内城之中过着元夕。而旧内城之中,她去看灯会的,无非就在那几个地方。御街、州桥、潘楼街、马行街,或是相国寺一带。就算再好看,十几年来,也没看得过什么新意。 只有这里不同。看街亭地处高台,又在朱雀门外,能得全然不同的眼见。抽身于灯火之外,自高而低地看看街巷阡陌,看看市井人烟。 又是三炷烟花在天际炸响,许衷将朝烟揽在怀里。 “你若喜欢,我们便常来。”他低下头,对朝烟道。 亭中自然不止他二人在此,可两人相拥,却仿佛世上再无旁人。 朝烟眼中是灯火的光亮,盈盈烁烁,也有微微的泪痕。 此刻,她心中所想,便是要一生活在这东京城中。 人间繁华在此,天上热闹也在此。有姊妹,有父兄,有夫君,有父兄,如黄帝梦游华胥之国,入水不溺,入火不热,其乐无涯,夫复何求! 第74章 待诏 正月十五元夕夜,西北急报星夜赶到了福宁殿。 宫宴方毕,官家正召幸着一位舞女。 内官急促地敲门,官家才酒醒,披上大氅撩开帘子,到了正殿来看急报。 急报是孙权彬派人送来的,他已经赶到了鄜州,正在统筹鄜州兵马,与本城守将交接兵符。欲在三日后出兵解救延州城,特来问官家旨意。若是官家许了,便不用再送信过去。 官家看着这急报,叹道:“长卿是个有主意的人。三日功夫,延州到京城,京城再到延州,根本来不及。他这旨请的,实在不真心。” 那美貌舞女揉着眼睛,也从侧殿中出来,伏到官家膝上,问他:“官家,长卿是谁?” “便是内侍押班孙全彬。” “喔!”舞女莞尔,“也无所谓他是谁,只要能为官家分忧,便都是好人。” “那你也是好人。” 舞女抬起眼,望向官家:“官家可要给我个名分?” “自然。夕妍,你此后,便是张娘子了。”官家摸摸舞女的秀发。 战报紧急,官家一连劳累了一个多月,时逢节日,总算能松一松筋骨。 朝云此夜并没有出门。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西面的天。 四处都有爆在天上的烟花,如火流星一般坠落各地。她望的却不是花火,而是一片片游走的云,和半隐半现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不知道自己在思念什么,也许是西面的那轮不曾相见的明月,也许是身处在西边的那个人,也许是即将开始的又一场大战。 她企盼着酣畅淋漓的大胜,期盼着王师西定,吞灭那犯上作乱的西夏人。 何时何日,若能等到那人得胜还朝,西北之地再无烽烟,她必要去亲眼看看大漠之景,要去草原上纵马四方,而不是在这一隅之地痴痴地望月。 看着,想着,朝云莫名地笑了。 “雪满,雪满,我的钺呢?”她呼唤着一旁打瞌睡的雪满。 雪满迷迷糊糊地问:“姐儿,什么月啊?月在天上呢。” “不是月亮的月,是兵器,钺。”朝云笑道,“那年我去金明池演女戏,用过的那个钺!” “哦哦!”雪满想起来了,跑到小库房里,从一堆箱箧之中找到了它。 朝云练它时,比如今年纪小,个头也小。那时,这把钺是趁手的兵器。而此时在朝云的手上,却显得小了。 “雪满,你让一让。”朝云道。 她摆了个架势,“嚯”了一声,拿着钺忽然耍了起来。招式并不多,却每一招都划出了风声。 北风袭来,更是让钺在她手上有了肃杀的清冷。 天上月,手中钺。 李朝云都要。 正月末,两件事成了东京街巷说书人爱讲的。 第一件,是官家的风流韵事。说官家新封了一位宫里跳舞的舞女作娘子,宠爱备至,如今是宫里最红火的女子。 第二件,是朝廷与西夏之战,救兵已解了延州之围,打散了元昊的驻兵。如今元昊已然撤兵,回西夏去了。 二月初时,朝烟莫名被召入宫。她本以为是表姐召她,一问却不是。来传唤的小黄门告诉她,找她的是官家新封的张娘子。 朝烟摸不着头脑,她根本也不认得什么张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找她。 进了宫,见了人,才发觉这位张娘子,竟然是当初二皇子满月会上,在表姐宫里见到的那位落了单的舞女张夕妍。 张夕妍笑呵呵地拉着朝烟,说上一回见面时,两人都是姑娘,如今两人竟都嫁人了。 朝烟嫁人之后难得进宫一回,在宫里,又问起燕草的事。张夕妍刚做了娘子不久,也不熟悉宫中女官,倒是身边的婆婆知道,告诉朝烟:“董娘子入宫后,人人都夸她呢!如今正要晋升司正,恐怕忙着呢。” 朝云听说了监西北部军回朝的消息,打听好了日子,到城门口去守着他们归来。 宋军在三川口惨败,死伤惨重,关心军政之人,人人心里憋了一口气。如今总算有了胜绩,在城墙内外等候王师归来之人不在少数。 朝云难得自己出门一趟,头上戴了顶帷帽,站在人群之中。 城门大开,守将查验拉着腰牌,高喊着放行。 孙全彬与一众延州、鄜州将领们,骑在马上,徐徐入了城。 金辔头和铁甲胄在人群的包围之中缓缓走过,反着光的寒兵曾饮过西夏人的血。他们从西北归来,带着战胜的消息,也替宋人出了一口恶气。 “大□□!” 不知是哪个,忽然高喊了一句。 “大□□!”“大□□!”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喊声。 孙全彬手持着缰绳,路过这些为他的胜仗庆贺的人们。他的目光在百姓之中扫过,却停在了一角。 那里有一顶被风吹起的帷帽,轻薄的纱帘后,是一双透澈的眼。 “姐儿,人都散了,咱们也回去吧。” “嗯。” 二月甲辰,官家御诏,今岁试武举人。 朝云闻之,不免欣慰:“总算是又开武举了。只有真与敌军打起仗来,官家才会知道朝中有提拔武将的必要!” 韩婆婆给她端来药,想用药堵住她的嘴:“姐儿,好姐儿,可别再妄议朝政了。这几日东京城都在说,皇城司在市井之间抓人呢!” “皇城司抓的是西夏间者。” 朝云先前被药烫过嘴巴,好不容易长好了,又不长记性,还是拿到药碗就往嘴里倒。好在煮药的白草之前被韩婆婆骂过一回,如今都等药摊得不烫了才端过来,朝云一口下去,温度刚好适宜。 闭着眼睛喝完,嘴里发苦,但她忍过这一阵,又说:“朝廷下旨,说东京城中无论是谁,只要抓到一个西夏探事的间者,统统赏赐三十贯钱。百姓抓间者,皇城司也要抓。西夏人还抓不完,哪里就有空来抓我们。” 韩婆婆“哎呀”一声,还是不想让姐儿再说这些事。 朝云撇撇嘴。 她在山光阁里说朝政,其实也就是说给自己听。无论是女使,还是家人,她又没有个能谈论这些的人。 就这样说说都不行吗?她叹口气,想再闷头喝药,可只见到空空的药碗。 延州大战结束,将领已经还朝,但西北还有余事要处置。 几个讨巧卖消息的叛徒要抓要杀,几个有功之臣要封赏。那里的百姓受了许久的战乱之苦,从去岁到今岁,日日都过得不太平,官家也体恤他们,免了半年的赋税。 赦免延州、保安军流放以下的罪名,不赦背叛奸细人。当时作战的将士论功行赏,有死伤者,重赏其家,赡养老父老母,不叫军伍之家寒心。 且近开春之时,官家又召知制诰拟旨,任命韩琦为陕西安抚使,赴陕西体量民力,修筑城池,以备元昊再犯。 如此,这场战乱才匆匆被揭过去。东京人只是茶饭时偶尔谈起,又当无事人一般,再也不管西边事怎么样了。而元昊回到西夏后,却又在厉兵秣马,只待休憩过后,再来与宋军一战。 天再热一点时,东京花开,朝烟从御街赏花归来,回到马行街,去自家的小货行转转,瞧瞧生意。 许衷去山子茶坊看生意去了,平南在店里,给朝烟讲讲货行账面上的事。 朝烟鲜少见到平南,如今见他,觉得他虽然话少,又不大会笑,做事却十分仔细,是个得用之人。 几人正在楼上看着账,楼下的杂役上来告诉平南,说道:“平南哥,那个客人又来了,又要买木板和拓碑。” “我下去看看。”平南道,“娘子稍等,小底去去就回。” 这本是件小事,朝烟却心里有了好奇。平南再怎么说也算是这家店的主管之人,怎么来了客人要买木板,还要特地来和他说呢。 “我与你一起下去吧。”朝烟也站了起来。 朝烟施施然下了楼,看见了个两鬓斑白的老丈,身上穿了件半臂粗麻,头戴一顶布帽。 杂役招呼道:“毕待诏,这是小店的管事。” 平南上前,对着那老丈点了点头。 老丈看着年纪虽大,说话却是中气十足:“麻烦小哥了。老朽此次过来,还是要买两车木板,两车拓碑,再加一车泥。” 朝烟愣地一挑眉。要木板、要泥都好说,兴许是哪户人家修理院落要用。可怎么这人还要一车拓碑。便是给当朝宰执立神道碑,都不用一整车的。一车拓碑,可以给整朝文武刻碑了。 平南倒是不意外,只告诉他:“与往常一样,这些东西虽说是赠给待诏的,却不是当即就能拿出来的。木板和泥还有,但拓碑还要等些时日。” “老朽知道。”老丈深深一拜,“还要多谢贵店主人,多次慷慨相赠,老朽实在惭愧。” “待诏客气了。” 那老丈抬起头,才看见平南身后一位贵妇,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4节 平南介绍:“这是我家主母。” 老丈走后,朝烟问平南:“那人是谁?他来买这些,是不收银钱的么?” 平南告诉她:“那位待诏初为杭州书肆刻工,是大官人在杭州时结交的,名叫作毕升。他如今在研究新的刻印工事,大官人说,若是毕升之事成,书画之刻印便不用像拓印那样劳时费事,是大功德,故而与他承诺,说他若来东京,为了这工事,要什么东西都可随意调取。” “所以他就从杭州来了东京?” “嗯。每一两个月,便要拉走几车的东西。” 朝烟往外望去,看到毕升伛偻而去的背影。 刻印工事?这会是怎样的功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待诏:宋时对工匠艺人的敬称。 第75章 别院 已经开了春,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在府里头没了朝烟约束,朝云在口腹之欲上愈加没了限制。原是一两个月偶尔吃一回羊肉,而今是隔个三五天就吃一回,直到嘴上长了颗疮,才自己也觉着太过了,竟要了菊花茶来喝。 一边也叫人出去问,先前延州之战该封赏的将领都封赏了,而给了监鄜州军的内侍押班什么样的赏赐,是否有了晋升。出去打听的人没听得什么消息,那便该是没有大赏赐的。 朝云其实也不在意孙全彬官位如何,只是想着,若是他此次立了功,得了封赏,将来便有了更多的仗可以打。但没有封赏便没有吧,这也不要紧。 朝廷新任了枢密使,并无意外,又是两个文臣担任。一个是三司使、刑部尚书晏殊,一个是资政殿大学士宋绶。 枢密院虽为掌管本朝军事的最高处,却几无武将担当枢密使,就连枢密副使,也少见真正会武之人。晏殊就职首日,在朝上奏议的第一件事自然跟军政有关。 众臣之口森森,既是大殿上之言,传到坊市之间,便只要半日功夫。早间晏殊所说,入夜时,朝云就知道了。 “晏殊请罢内臣监兵?” 朝云放下了手里在做的抄本,皱着眉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雪满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荒唐,太荒唐了,朝云觉得胸腹一声嗡鸣,难受得想咳嗽,硬生生熬住,扶着桌子骂道,“此次大战,先是那里的守将输了,官家这才派内臣监兵而去,救了延州。如今延州保下来了,封赏了守将,却要罢内臣监兵?” 雪满不曾料到朝云又有动怒之相,告诉她:“坊市之中,人人称好呢,说晏枢相这条请的好,可惜官家没应允。” 朝云一掌拍了桌子,彭得一声,吓了雪满一跳。 她想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咳嗽。一咳起来,没完没了。 雪满去拂她背,又是吓一跳。 指着桌上那红红的东西,惊道:“姐儿,这是血吗?” 朝云咳嗽毕,喝了口菊花水,拿手帕把一点红给擦去。眉头却皱得紧紧的,心里想道:都说怒火攻心会呕血,但我这也不算大怒,竟也会吐血的吗? 雪满问:“要请大夫过来吗?” 朝云摆摆手:“我就咳嗽了一阵,又没什么大事。” “可姐儿吐血了。” “擦了就是了。”朝云重新坐下,又打算写自己的抄本,“好了,你且出去吧。不准和别人讲。” 雪满看看她,再看看那手帕,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纠结了许久,还是带上门出去了。 朝云气呼呼地在纸上默下一首《题李将军传》。 猿臂将军去似飞,弯弓百步虏无遗。 汉文自与封侯得,何必伤嗟不遇时。 自己看了看,字写得飞了起来,头尾都凑不到一块儿去。义是有了,形实在不好看。 瞪着白纸,气也没处发,只好把白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三月中,魏国夫人到了李府一趟。朝烟不在,朝云在自己的山光阁见了姨母。 其实门房来通传时,朝云便晓得姨母要说什么了。 “今岁的金明池宴,你可要去?”魏国夫人问。 如今朝烟已经出嫁,算不得是李家人,夫君又是个商人,已经不能去金明池宴了。李家的姑娘只有朝云一个,按理说,朝云是该去的。 但因前年金明池宴,朝云曾走失过一回,也错过了自己辛苦准备的女戏,大抵是不大愿意故地重游,去岁的那场便没去,是魏国夫人和朝烟一道去的。 今岁不知朝云还愿不愿意过去,魏国夫人特地来问一声。若是朝云还是不想去,那也不要紧,她去和皇后说一声,无非是撤个席位的事。 不想朝云一口答应下来:“姨母,我同你一起去。前几日刚做了新衣裳,正好穿过去。” 魏国夫人笑道:“好。云儿真是长大了,到了喜欢新衣裳的年纪了。” 仔细看看自己的外甥女,越看越欢喜。 烟儿生得贵气,面容也精致。云儿的眉眼并无那样的秀丽,更多的是一股英气。偶尔抬眼之间,魏国夫人也能从中见到云儿的傲气。她和烟儿不同,和自己的女儿曹皇后也不同。云儿的相貌,倒是更像其亡母长安县君冯玉岚。 那是魏国夫人的胞妹。当年的魏国夫人与长安县君两姊妹之间的情谊,正如如今的朝烟与朝云。虽是斯人已逝,可这亲人之间的血脉浓情,却是怎么都割舍不断的。 她抚摸云儿的眉毛,说道:“到那一日,要好好描个眉,扑个粉,去金明池那里,要我们云儿比花儿还娇。” 朝云抿唇笑笑。 朝云答应去金明池,其实并不为了去看一场声势盛大的百戏,也不是想和宫嫔们说话,无非自己有一些私心,想在这里兑一兑罢了。 坐在席上,身前说话着的那些嫔妃娘子们许许多多,大多都是她见过的,只有一位张娘子从前没见过,竟然都能坐到俞娘子身边去了,可见位分之高。 百戏上来,水上热闹一片,说书的,唱曲的,耍兵器的,骑马的,一队队都呈上来。每年也都是这些,往年看过一遍,朝云并不稀罕再看。独独一双眼睛放得亮极了,往四处瞟着,想要在今日的一众人中找到想找的那个。 无奈殿宇太多,官家又不与这些内外命妇们一道赏百戏。她要找的人是官家近臣,大抵陪在官家身边呢,她想找也找不着。 倒是见到了燕草。 如今她已经做到了宫里的司正,是宫中二十四司之一,手底下也有了许多人,衣着同在李府时很不一样。朝云乍一眼还认不出她,倒是燕草见到她,先过来拜会:“三姐儿!” 朝云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燕草!” 魏国夫人在一旁笑道:“如今是董娘子了!” 朝云细看着董娘子,不禁也叹这宫墙之中风水养人,把燕草养得如此大气端庄了。她一身女官官服,丝毫不见当初做女使时谦谨的模样。 姐姐当初虽不舍,却还是要把她送进宫来,真是送对了。 出金明池时,朝云又走过那条池畔的路。 回首望了眼岔出去的小道,想起两年前从这里闯进的那片梧桐林。 便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孙全彬。 不知什么缘故,今岁的天热得特别快。 到了五月份,已有了盛夏之势。 许衷在东京城郊有几处别院,朝烟因天热而有些胸闷,他便陪着朝烟,到城郊小住几日。梁明彩吵着要跟来,被许衷拦回去,不许她来。 城郊的别院虽然地处偏僻,但却很大,能在府里跑马,朝烟根本走不过来。各个院落都别有一番风情,是去岁两人成亲前刚刚修过的。许衷早就想带她过来,可这里要到春夏才最好看,便拖到了这个时节。 有一处院子靠在山边,山脚有池子,池边还修了一排长廊,朝烟喜欢极了,每天都要在这里坐一会儿,看看池中的鱼和鸟儿。 午后闲暇,靠在廊下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 许衷把她抱起来,要往屋子里走去。朝烟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似摇飘起来了,睁开眼便看见他,傻傻地笑了。 许衷低下头,在她唇上碰一下。 朝烟轻叫一声,慌忙转身看看周遭。幸好一个人影都没有,她才安心地说:“大白天的,可别这样!” 许衷不说话,只是将她放了下来。朝烟不知他要做什么,刚想问,就被许衷抓住手,抵到了廊柱上。他凑近她的面颊,在她耳边厮磨,压低了声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夫君亲吻自己的娘子,是不必羞涩的。” 朝烟被他吹拂得耳根子发痒,脸也红透了,只好佯怒,瞪他。 许衷被她逗笑,压住她的胳膊,亲了上去。不仅亲在面颊上,从脸上到唇上,再到脖颈,朝烟又羞又恼,拍他的肩,叫他停下。 “许羡真!”她叫他的名字。 许衷怕她真怒了,不再贴着她,略微退后一点儿,用手撩开她散乱的发丝:“嗯?” 朝烟扭过了头,不让他看,却轻轻说道:“我们进屋去。” 许衷于是又抱起了她,再次往屋里走去。 池畔的荷花已经露了芽,有蜻蜓立在其上。 蜻蜓扇动两翼,把荷花尖芽之下的水波吹皱,一层层涟漪荡漾开。 秦桑捧着一碗冰雪元子过来,想端来给姐儿吃,找了一圈,却没找着姐儿的人。 屋子那里伺候的人说,姐儿和大官人进屋去了,让伺候的人都不必过去。秦桑憨笑了一阵,于是自己坐到了廊下,抱着碗,用一口一个冰元子吃下去,闷热也就解了。 忽而起了风,荷花的芽随风飘摇起来,惊走了其上的蜻蜓。蜻蜓旋了几圈,朝着长廊这儿飞过来。秦桑眼睛盯着它,放下碗,身处两只手去扑蜻蜓。蜻蜓没扑着,却不当心摔了冰雪元子的碗。元子一颗颗滚到地上,沾了灰,不能吃了。 扔了可惜,但能拿它们做什么呢? 秦桑转头,看到了池子里的鱼。 作者有话要说: 乡野别墅小住日记。 第76章 有孕 隔了几日,打扫池子的下人来禀报朝烟,说池子里的鱼莫名都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朝烟赶过去看了一眼,看见了一池子浮着的死鱼。像秋日落在其中的树叶一般,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无一点儿活动的迹象。 “罢了,去弄几只吃肉的大元龟来吧,让大龟把这些死了的都吃了,再买鱼苗来养就是了。”朝烟道。 秦桑挠挠头:“真奇怪,前几日我喂它们吃冰雪元子时,它们明明还鲜活呢!” 朝烟缓缓转头,看向她。 秦桑:“嗯?姐儿?怎么了?” 朝烟又看向池子里头的死鱼,噗嗤地笑出来:“杀生要损害你功德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5节 一旁的下人也笑,只有秦桑还不知道怎么了。 养鱼匠说给她听:“姑娘,那冰雪元子是糯米做的,鱼可吃不来。” “吃不来?”秦桑眨眨眼,“那日,它们不是都吃完了吗?” “所以才……”养鱼匠伸出手,指了指漂浮了一池的死鱼。 “啊!”秦桑惊了。 春日一直闲暇,到了六七月,天最热的时候,朝烟才又繁忙起来。 翠玉和流霞都到了成亲的年纪,朝烟在许衷身边的一众下人之中挑选了几个,让翠玉、流霞自己选。翠玉倒是大大方方,挑中了平东。而流霞却扭捏,说是还不想嫁人。 朝烟追问了几回,才晓得流霞与罗川交好。当下问了孟婆婆意思,直接便给两人作了主,定下六月成亲。 罗川是自家奴仆,流霞也是自家用人,两人成了亲,互相也不耽误,照样在家里做活。等将来生了子女,孩儿们便也是家生子,依旧留在家里。孟婆婆当初便是这样嫁给了老罗管事。 流霞的婚事如是,翠玉的也如是。 请了个道士来,算了算六月的日子,前后把两个姑娘都发嫁了。朝烟给每个都塞满了嫁妆钱,叫两人嫁得体体面面。而她两人又是皇后宫里出来的,婚事需跟皇后说一声。曹皇后知道后,也拨了赏赐下来。 罗川得意极了,大婚当日,喝得烂醉,摸进洞房里,却倒在地上醒不来。流霞懒得理她,两口子一人在床上,一人在床下,将将就就过了一夜,从此后就要搭伙过日子了。 忙过这一阵,朝烟实在也累,坐在院子里乘阴凉。 夏夜的城郊有流萤飞过,似点点星空在人间晃荡,秦桑给朝烟摇着蒲扇。 朝烟往院门口张望,看着许衷是否回来了。 这几日是山子茶坊一年之中生意做好的时节,那仙洞仙桥都备受东京仕女们的喜欢。凉风阵阵,伴着凉茶的清香,在山子茶坊中吃茶,就像神仙在天宫里一样舒坦。 朝烟也想过去,可如今在这别院里避暑,更比在城里舒服。她也不似许衷那样,每日都要为了生意而躬亲奔忙,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她根本也就懒得动一下。 只是许久没去热闹的地方看看人烟,实在也有些寂寞。 许衷前几日给她请了瓦子里如今最红火的艺人过来,单独给朝烟讲小说、演傩戏,朝烟看得进去,只是终究没有挤在人群之中看时地高兴。 她坐在院子里久了,也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却忽然头晕。 秦桑扶了她一把,可朝烟竟然莫名干呕起来。 孟婆婆赶紧赶过来,给朝烟端来茶水,又去请了大夫过来看。 许衷趁着城门还没有下钥,赶到了别院这里,正好大夫配完了药出去。 孟婆婆眼中含笑地看着他,秦桑也是浅浅的笑意盈在脸上,只有朝烟一个低着个脑袋,双颊红红的,不说一句话。 许衷问:“罗川来说你身子不爽,这是怎么了?” 朝烟看了孟婆婆和秦桑一眼,她两个便退了出去,只留下朝烟和许衷单独在屋子里。 朝烟拉了拉许衷的袖子,把他拉到面前,抬起头仰面看着他。 他也低下头看着朝烟。 小娘子双颊粉红,面容如刚出浴一般晶莹,眼中氤氲着薄薄的一层雾气,雾气之中,他也能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这双眼睛里头有他。 许衷一时心动,捧着朝烟的脸又亲吻她。 两情缱绻之时,便是呼吸的细微声响也能叫心跳得愈来愈快,朝烟被他亲吻地浑身发麻,想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把他拉下来。 倒是许衷及时止住了,回过神来问她:“大夫来过了,说了什么?” 朝烟还是不肯说话,但把目光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许衷愣了愣,随即明白了。 “朝烟,你……有身孕了?”他的话语之中,是无可掩饰的惊喜。 朝烟亦然,点了点头。 许衷兴奋地抱起了她,将她搂在怀里,双臂却又不敢重了,生怕压疼了她。朝烟倾在他的肩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闻着他衣裳上的熏香气息。 朝烟有了身孕,住在城外便不是那样方便了。 毕竟有身孕之人,在药物、饮食之上都要多多调养,若是有点什么,城外连个当即能请来的大夫都寻不着。而京城最好的医馆、药铺都在马行街北段,住回马行街去,对她调养安胎也是好处。 如今月份还小,朝烟珍重胎儿,但凡是要入口之物,无论什么,她都要问过大夫这能不能吃、能吃多少。她本还和许衷说,这头三个月便不要让旁人知道她有孕之事,可大夫天天都往许家跑,便是个不晓事的也该猜到了朝烟的身孕。 梁氏隐隐有了猜测,就叫许衷到了佛堂,问了问他。许衷含笑道是,这可乐坏了梁氏。 朝烟入门已经将近有了一年,虽说朝烟年纪还不大,生育之事不必着急,但梁氏总担心许衷的岁数太大了些。若是寻常的郎君,到了许衷这个年纪,便是孩子都有四五个了。许衷至今连一点骨血都不曾留下,她数度在佛祖前头磕头呢。如今总算知道朝烟有了孩子,她对许家香火之忧虑,终于可以放一放了。 八月份,魏国夫人也知道了朝烟有身孕之事,带了足足一车的补品到马行街,又带了一位御医过来,给朝烟把脉。 朝烟别的都还好,就是干呕个不停,每次干呕,又都会呕出眼泪来。眼睛难受,喉咙也生疼。那御医是魏国夫人托了皇后请出来的,虽说不能像自家养的郎中那样随叫随到,可他医术高明,一脉下去便知道朝烟是哪里不好,配了几副药给她。 “吃个三天,便不会干呕得如此厉害了。” 朝烟谢过御医,又仔细地问自己能吃哪些酒菜,不能吃哪些。 御医再三嘱咐了名目,也说:“千万不能饮酒。” 朝烟统统记下,要厨房的人都注意些。 魏国夫人看着朝烟与御医说话,自己也插不上嘴,只是端着茶盏,看着外甥女。 朝烟送走了御医,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魏国夫人还觉得头脑晕乎乎的,有些不大真实。 妹妹当初怀朝烟的时候,她还记得一清二楚呢,怎么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朝烟自己也要生孩子了? 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件难事,生产之痛,如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就算是怀胎的九个来月,女人也是要每日辗转难眠的,生怕自己吃坏了什么伤到了孩子,又怕睡得不好,让孩子在自己肚子里也不舒服。每日醒来,头一件做的事总是干呕,呕得厉害时,还会把前一夜吃的都吐出来。 这些苦,她当年经历过,也看着妹妹经历过。如今是妹妹的女儿要经历。 她心疼朝烟年纪如此小,就要感受这份疼痛与难受,又喜悦着朝烟也将有自己的子女。 她的长女曹皇后不曾生育,儿子倒是前几年刚生了一个,也算做了祖母。只是她私心里还是更期盼着女儿的孩子。女儿迟迟无孕,只好期盼外甥女的孩子。 朝烟和朝云两个外甥女,于她而言,跟女儿也没什么两样了。 魏国夫人走后,没几天功夫,朝烟有孕之事,王娘子也就晓得了。 王娘子和姜五娘都过来看了朝烟,带了好一堆东西,说要给朝烟补补。 王娘子自己不曾生育过,对有孕的女子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只是听别人说。她忙手忙脚在库房里,挑了一坛泡了蛇的酒。 她想着朝烟往常爱喝薄酒,以为这是朝烟喜欢的,又以为泡了蛇,这酒就能补身子。 朝烟笑道:“多谢嫂嫂,只是有孕时不能饮酒。这酒,我就留到生产后再吃了。” 她从前在李家做姑娘时不大喜欢王娘子,觉得她蠢笨,说话做事都不大得体。 可如今再想想王娘子,却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性情愚笨了些,可好歹对身边人都是真心的。对哥哥如此,对她如此,对姜五娘也算不差。 姜五娘也烦她,可她终究并不是什么会苛责妾室的主母,时常去和姜五娘说说话,不过是深宅之中解解闷罢了。 年岁逐渐增长,看着这位嫂嫂,朝烟不再讨厌她。再怎么说,这也是在自己有喜事的时候,会高高兴兴上门来,拉住她的手说话的亲人。 这辈子会遇到许多人,但真正的亲人也就只有这几个。 姜五娘看着她们嫂嫂和小姑子拉手,悄悄凑上去,摸了摸朝烟的肚子。 “诶?怎么不大呢?”姜五娘奇怪。 朝烟笑了,反问她:“你想它有多大。” 姜五娘用两只手在自己肚子前比划了一下。 “这得是七八个月的大小了。我这才几个月,哪就能长到这样。” 姜五娘又问:“那你能感觉到它吗?” 朝烟摇摇头:“还没呢。” “我听说胎儿会踹人呢,到时候你别被你孩儿给踹了。” “要是它踹我,我就当是你教唆的。”朝烟与她玩笑起来。 第77章 不行 王娘子和姜五娘是天最热的时候过来的,朝云则是挑了个阴沉沉的天,头顶没有晒死人的日头,才含着块冰碴子出门了。 雪满也抱怨:“这一天天的,怎么能热成这样!” 尤其朝云还不喜欢坐凉轿,要么是坐厚帘子的暖轿,要么是坐车。暖轿和车都热,朝云想了想,还是叫门房叫了车来。 车夫一放上凳子,朝云便蹿了进去,撩起袖子乘凉。 雪满问道:“姐儿,咱们真的空手过去么?” “姐姐那里什么都有。”朝云热得不想说话,就算是阴天,还是沉闷。 天色似蒙了层布一般,叫人心情也不敞亮。 车开起来,朝云坐在车边,小小撩开一点帘子,看见外头一个货郎正撒腿跑着,喊道:“七娘,要落雨了,快回家收衣裳去!” 她在帘缝中看天,突然轰隆一声响。白日响雷,吓到了路边坐着吃元子的小哥儿。 “姐儿看什么呢?”雪满又问。 朝云放下帘子,倒在车壁上眯眼睛。 朝烟不知道妹妹这时候过来,朝云昨日来传话,说是要来一起吃个晚膳,她还以为妹妹再晚一些来。不想她刚刚上床打算午憩,门房就来说李家三娘到了。 睡觉哪里有妹妹要紧,她穿上鞋子,摸着肚子到了门口,笑着把妹妹领进去。 朝云一眼就看姐姐的肚子,问:“诶?怎么不大?” 朝烟笑了,告诉她:“月份还小呢。要等月份大起来,肚子才会大。” “会有多大?” 朝烟就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这么大?”朝云有些惊讶。她上一回见到有孕的妇人还是宫里的娘子,但宫中娘子们多是坐着与她说话的,坐下时,衣裳盖在身上,就不怎么显肚子。此时朝烟站在她眼前比划,才总算清楚了点。 朝烟拉着她往里头走,边走边说道:“我听说若是双生,那还会更大呢,肚皮都朝天。” “吓人。”朝云低着头,“我将来才不要生。” 朝烟道:“女子哪有不生孩子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6节 一路进去,许家的富贵都在朝云眼前。 姐夫家里的财产,朝云早就知道了点。不说是东京最最富足的人家,也算是排在前几个的。何况在马行街上能有这样一个大宅子,自然装饰得金银锦绣。 如今朝烟有了身孕,夏日贪凉怕热,许家用冰也就没个分寸。到处都摆满了冰盆子,有成块的冰,也有细碎的冰碴,走到了明镜斋门口,竟然看见绕着院墙有一条小沟。 沟里填满了冰,一阵阵凉气从底下洇上来。 朝云看到冰沟,抬眼看看姐姐。 朝烟含笑:“你姐夫知道我怕热,就叫来匠人挖了它。” “……” 姐夫对姐姐真好。 朝云想着。 走进了院子,见到的冰也就更多,蒲扇也可以放一放了。 天上一阵轰隆,随即落下雨来。 好在姐妹两个都已经进了屋,坐在榻上了。 朝云侧脸看了眼窗外,鼻中闻到了落雨的气息。 潮腻腻的,像是有人把湿土翻了出来,洒在空中。也像街上的小水溏,是货郎的鞋不小心踩了上去,溅起来,弄湿了裤脚。沉厚而阴森,却又伴着轻快的滴答声。朝云说不出这叫什么。 “你说要来吃晚饭,我特地叫人做了清热下火的东西。汤里还下了从杭州运过来的莲子,说是今年最好的一批。”朝烟道。 朝云回过头来看姐姐。出嫁之前,姐姐的额发总是薄薄地搭在额前,如今已经把头发梳上去了,一套皓珠头面衬得她面容姣好,娴丽极了。 “在家里时,没偷吃羊肉吧?”朝烟笑着问道。 朝云愣了愣,撇撇嘴道:“也没吃几回。” “如今是好了,没人管束着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看你嘴巴生不生疮,喉咙痛不痛。” “我吃药着呢。” “药一定要吃下去。” 朝烟想起来,上回那个从御医院出来的御医直讲给朝云把脉时说过,朝云身子特别,跟一般的小娘子们都不一样,肝中那团火实在太旺盛,难以消解。 若是朝云不吃药,将来后患无穷。 她一段时间没见到妹妹,看着妹妹是长高了不少,衣裳也换了新的,只盼着朝云再大一些,这团火能被盖灭。 朝云坐着也不怎么讲话,倒多是朝烟叮嘱她,她听着,嗯嗯两句。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看不见走动的下人了,或在廊下躲雨,或在屋子里小坐。 朝云突然问她:“姐姐,姐夫呢?” “店里看生意去了,不晓得他在哪里。”提起许衷,朝烟总是很高兴:“他整日都忙。去岁刚成亲时,天天伴在我身边,我还觉得他是闲人。如今才晓得他忙起来能有多吃力,大早上出门去了,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那姐姐想他吗?” 朝烟便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袖子:“每日都见呢,有什么好想的。” “唔……姐姐的日子过得真好。” 与朝烟成亲这几个月来,许衷从来没有让朝烟空过房。 两个人每天夜里都睡在一起,只有一天,许衷与友人喝酒喝得晚了,朝烟没等到他,自己先睡下了。 朝烟还以为他当夜不回来了,躺在床上还闷闷的,可醒来时,又看见许衷就躺在身侧。 她推了推许衷,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衷轻声,如呢喃:“四更的时候。你还醒来过,问我要水喝呢。” 朝烟把半夜时的事统统忘了,只觉得心里甜蜜起来。 她当然不会和妹妹说自己和官人的床帷之事,却也想把婚姻圆满的喜悦分享给家人。 说到高兴处,也捧着头对她说:“等你以后嫁了人,日子也会过得很好的。” 朝云坐在榻子上,忽而躺了下去,仰面看着房顶的斗八,丹笔描绘的,鲜艳又光彩。 她问道:“姐姐,嫁给一个内臣,日子也会很好的吧?” “嗯……嗯?你说什么?” “我说,嫁给一个内臣,日子也会过得很好。” 朝烟把茶盏放到懒架儿上,把朝云拉起来,怒问她:“你怎么!心里还装着那个人!” “……” “你想都不要想!” 说起这个,朝烟就来气。 不说大宋有多少男儿,也无论家世,就说东京城之中,与朝云年纪匹配的男儿有多少,怎么朝云会偏偏看上那种人!? 嫁给谁都行,内臣,不行。 想想都觉得荒唐。也不知世风是怎么了,前朝的内臣别讲成家了,就算出一趟宫中,都得看主人的脸色。怎么偏偏本朝的内臣一个个都跟普通大臣一般,不仅能够出入宫禁,也能娶妻、养子,得用的那些,甚至能领兵去沙场。那还要大臣做什么,还要科举做什么,男人要出头,都去阉一阉好了! 更何况如今的朝烟早就知道了内臣和正常男人之间的差别,内臣连夫妻之实都行不了,算是什么夫君呢? 朝云已经许久没有跟她提起过孙全彬的事了,她还以为先前是朝云一时兴起,随便说说的,没成想今日一来就说起这个事。 别的事都好说,就是这件,千万不能松一点儿口。 朝烟咬死了一句话:“不可能!” 朝云又不说话了,就淡淡地坐着,面色并无什么异样。无喜也无悲,像是没提起过。 “二姐儿,三姐儿。” 门口的秦桑敲了敲门。 朝烟气呼呼地问:“怎么?” 秦桑侧身撞开了门,一手端着一只碗。碗口冒着热气,想必装了点烫手的东西。秦桑赶紧进来放下,朝手指吹了吹气还不够,又把手指浸到了冰盆里。 “两位姐儿,厨房说这两碗莲子汤是先炖下去的,给姐儿们填填肚子用。” 朝烟朝云都不说话,秦桑摸摸脑袋,心想着:这是怎么?闹脾气了? 走为上计,秦桑带上门出去了。 朝烟歪着嘴坐下,深深吸气又吐气,一眼都不去看这脑子糊涂了的妹妹。 朝云倒是动了,侧过身想去拿那莲子汤,却被朝烟喝止:“烫!” 朝云的手愣在半空,抬眼看了看还在生气的姐姐,又用手指轻轻地试了试碗壁。 “嘶。” 是烫的。烫得朝云一下子缩了手,捏住自己的耳垂。 “姐姐,你要是生气,我不说便是了。” 朝烟白她一眼:“我生气,不是要你不说,是要你别挂念他了。” “那不行。” “不行?”朝烟冷笑一声,“那你还想要怎么样?” “我喜欢他。”朝云低着头道。 喜欢? 朝烟又想起当初和妹妹一起躺在床上,说着各自喜欢什么郎君的情状。 她说,她喜欢文质彬彬的君子,后来嫁给了许衷。虽说曾是个武夫,也偶有放荡不羁之时,可也是饱读诗书之士,与她而言,便是个君子。 朝云呢?朝云那时候说什么? 她说她喜欢英勇无比的将军,喜欢身上有豪气的男子。 那个孙全彬算个什么东西,他连男人都不算! 朝云怎么会偏偏喜欢上世上最不英勇,最不豪气的人! 朝烟没法明白朝云的喜欢,也不想明白这份喜欢从何而来。 她能看见的,就是自己天真的傻妹妹被个阉人迷昏了头脑,欲冒天下之大不韪。 哪管这个阉人是刚刚挽救西北战局的功臣,在朝烟眼中,阉人就是阉人。 阉人领兵,本就是个该制止的笑话。 第78章 找他 朝云坐在姐姐这儿,听着窗外的雨声,心里总是不大舒服。 等莲子汤冷了一些,碗边不再那么烫手,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 朝烟支吾了一会儿,想再留妹妹吃个饭,可一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妹妹一语不发地站起来,又走了出去。 明镜斋的院子里没有大树,只有几盆长不高的盆景,朝云一走到院子里,就淋了一头的雨。 朝烟总算忍不住开口:“你闹什么!要走也从廊下走,下雨着呢!” 朝云抬头看着雨,伸出手接住几滴。 “你在做什么!”朝烟还是骂她。 今日无风,只是雨大。 阴沉的浓云下气味重极了,每吸一口气,都像在给自己的心里加上一块石头。 明明压得死死的,可又有说不出的舒畅。 像是被这群石头保护了一样。 朝云在磅礴的雨中回头,看向自己的姐姐。 朝烟在檐下,雨打不到她,只是从她身前滑落罢了。那几滴溅起来,沾在她鞋上雨沫,也很快殆尽。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7节 “姐姐,给我把伞吧。” 朝云说。 “你进来,自己来拿!”朝烟朝她喊道。 可朝云就是傻站着不动,逼得朝烟没了主意,跑到耳房里拿出一把不知多久没用过的伞,扔给她。 “姐姐,我走了。”朝云莞尔一笑。 雨从她的头顶打下,顺着发丝,滑过那英气的眉眼,再从靥角坠下,像是她在哭。 也许是在哭,只是泪与雨混在了一起。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一边笑,一边哭呢? 朝云从院子里出去,也从明镜斋出去。 虽然撑着伞,可浑身都湿着。 孟婆婆正从大厨房过来,不想在明镜斋门口见着了朝云,疑惑道:“三姐儿不吃晚饭了?” 朝云摇摇头,不说话,撑着伞往外走。 等孟婆婆回过神来,进了明镜斋一问二姐儿,才知道是两姊妹闹了脾气。 仔细一想,孟婆婆啧了声,想起还在廊下和欢莺胡扯家常的雪满。 这姑娘,自家的姐儿都走了,还不晓得呢,尽在这儿讲话了。 她赶紧去叫雪满,雪满迷迷糊糊的,反问道:“三姐儿去了哪儿?” 雪满也撑了把伞,从明镜斋出去,向孟婆婆问了路,总算跑到了许家的门口。 许家大门敞开着,雪满冲出去一看,左右没见着人,以为姐儿还没走呢。马车也还停在巷子里,车夫大概坐在车边睡觉。 雪满问了问门房:“可看见我家姐儿了?” 门房摸摸脑袋:“说的是李三娘吗?” “自然是她。” 门房朝着外边儿指了指,说道:“看见三娘子从门口出去,就往那里走了。” 雪满顺着他手指望过去,深巷里望不到一个人。 雪满又回到明镜斋,跟朝烟说了三姐儿自己出了门的事。 朝烟嘴上说着“不肖之女,让她自己走吧”,可心里还是比谁都着急,赶忙派人去找,满街地问是否见过一个十四五岁模样,自己撑着把伞的富家姑娘。 落雨天,马行街上行人不多,摊贩和小经纪们都找地方躲雨去了,只有沿街的店面还敞开着做生意。朝云从巷子里走出来,便到了大街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气鼓鼓地出来了,明明今日来时,就想好要好好跟姐姐说话的,可一旦说起了孙全彬的事,她又不想跟姐姐说得那么清楚。 只想让姐姐知道自己的心思,至于该做什么、怎么做,她都想自己来拿主意。 姐姐今日那副模样,摆明了这事没得商量。那还说什么呢? 连姐姐都不能懂她之心,也没法再跟谁说这种事了。 那就自己出来。 路过了一家店,招牌写着“九曲子周家”,大抵是卖吃食的,里头坐着的食客不少。 朝云进去看了眼,小二迎上来,笑眯眯地要引朝云去楼上雅间坐下。 朝云身上虽然湿了,可手上的伞十分精巧,身上的衣裙也用了好布料,这种店家的小二,一眼就晓得朝云身份尊贵。 她刚走上楼梯一步,闻到一股清茶般的香味,问小二道:“你家可有炒羊肉?” 小二笑着摇摇头:“不瞒客官,小店专做南食生意,多做些清淡的茶点果子,还有些海货,可惜没有什么牛羊肉。” “哦。” 朝烟脚步滞了会儿,随即低下头转了身,又从楼梯这儿出去了。 小二忙送道:“客官下回想吃清淡了再过来。” 朝云问他:“哪里有租轿子的么?” 小二指了一处。 朝烟派出来找朝云的人,多是许家之人,一来对主母的这位妹妹不怎么熟悉,二来没把这事当作什么大事。毕竟许衷也有个妹妹,常常到许家来,就是一个人过来又一个人走,风里雨里都来,大雪天也一个人打着伞从许家门口出去。 许家的下人们都以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自己撑着伞从家门出去,跑到了马行街,无非就是去买点女儿家用的东西,或是随便吃点什么,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倒是主母奇怪,这样的小事,还要动用十几个下人去找。 前几个出去找的人,在马行街看了一眼,回来说没找着,朝烟便着急了,自己拿了伞要出去。 孟婆婆说什么都拦着她:“姐儿如今可有孕在身,千万急不得!” 朝烟十分后悔:“我不过就说了她几句,怎么就……!门房也真是,看着云儿出去,也不晓得拦住她?” 孟婆婆道:“等大官人回来,叫大官人把门房训斥一遍。” 朝烟就在许家大门前的屋檐下等,久久没等来个消息。 实在等不住了,她叫来平东,问他:“袁大在哪里?” 袁大是许衷拨给她的一个武人,脸上刺了字,性格十分古怪,平日见了谁都不说话,凡事都只听许衷的。 那么大的块头,还以为是个没什么墨水的莽夫,可做事也还算沉稳。这几个月来,大大小小也为朝烟做过些事,很得许衷和朝烟这两口子的用。 那些下人找不到朝云,朝烟便想让袁大去找一找。 可惜平东说:“袁大跟大官人出去了,不在家里。” 朝烟也无甚办法,只能再叫人去找。 孟婆婆道:“要不去和李府那里说一声,让王娘子和阿郎晓得,也一起帮着找找?” “先不要惊动嫂嫂和爹爹。”朝烟道,“再等一会儿,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若还是没找着,就去和爹爹说。” 最好是早早地找着了。倘若真叫爹爹晓得了此等事,必要追问云儿为什么要自己跑出去,说来说去,要是说出了那个阉人的事可不好。 朝烟派出去找朝云的人,都以为朝云自己撑了个伞,光凭两腿走着路,肯定走不远。 正在他们四处张望时,朝云租的轿夫,正哼哧哼哧扛着暖轿,把她从他们身边扛过。 如今的暖轿子不同于往昔,暖轿的厚布帘挡风挡雨,就算是落雨时,坐在里头,也不会和平时有什么两样。 朝云不知道轿外的人是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轿里的人是她。 今日虽是落雨天,可还是一样的闷热。在轿子里坐了这么一会儿,朝云方才在身上淋湿的那点雨沫都已经干透了。 袖子里的钱袋子也湿了,朝云拿出来,让它也干一干。 轿子从马行街到了景灵宫东门大街,在长庆楼停下。 租轿子的钱在马行街便已经付过了,朝云一下了轿子,就跑进了长庆楼里头。 小二道:“客官里边请。” 朝云直问他:“楼上靠窗的雅间,最里头数过来的第三间,有人了吗?” 小二思索思索,摇摇头,问道:“客官要上楼坐?” “嗯。” 朝云不怎么一个人出门,便也不会一个人点菜。 除了炒羊肉之外,还随口叫了几个菜。小二听着都不管赚不赚钱了,告诉她:“客官若是只有一个人,这些菜便是吃不完的。” 朝云一撇嘴:“我就是想点,管它吃不吃得完,又不会短了你银子。” 小二尴尬地笑笑,道“是”。 等菜的时候,朝云站到了窗边。 这扇窗子,是和孙全彬有关的地方。 忘了是多久之前了,那个落雪天,她站在这儿,探出头去关窗,转眼之间就看见了临间的他。 而上一回抓西夏间者时,孙全彬便是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把那个西夏少年举了起来,从这扇窗子里扔了出去。 这扇窗子让她两次遇见了孙全彬,她今天就是来赌,有没有第三回 的。 若是有,便是老天在告诉她,她和孙全彬的事,是会有将来的。 若是没有,那便是她寻他的次数还不够多,心意还不够诚。话本子里都说,一个人若是想遇见另一个人,只要去寻他,就总能见到他。 话本子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无非就是见得多了,便喜欢了。 炒羊肉还是熟悉的味道,是朝云的最爱。 别的菜也不差,摆满了一桌,只是得到朝云的动箸并没有炒羊肉那么多。 此时比寻常用晚膳的时光更早了些,长庆楼中的客人也不多,菜上得很快,朝云吃得也很快。 吃完,又站到了窗边,转头看见边上雅间的那扇窗,还是开着的。 把脑袋再探出去点儿,往那雅间里头看,可见那里边儿一个人都没有。 朝云叹了口气,从窗边抽身,把桌上最后一口炒羊肉吃了,推开雅间的门要出去。 小二来要账,朝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空的。 又往里头伸了伸,还是空的。 小二一动不动盯着她。 朝云皱起眉头,思索着自己的钱袋去了哪里。明明之前租轿子的时候还用过,怎么现在不见了? 轿子?哦,对。 她把钱袋放在轿子上了。 她问小二道:“我把钱袋落了,要不等我把钱袋找回来,过来付账?” 小二道:“客官不妨报了家门,小店派人去取便是了。” 朝云抿起了唇。 不太想让这酒店派人去。事端已经都多了,不想再生一个。 可又没有什么别的主意可行。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8节 廊上不远处,忽然传来个清朗的声音。 “算我账上吧。” 朝云闻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果然是他。 第79章 特别 付过账后,孙全彬和朝云在廊上说话。 他问道:“李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朝云抬起头看他。 面容还是干干净净,无须无髯,与所有的内臣都一样。 她笑着,直视他的双目。 果然又遇到了呢。 “我想过来,便过来了。” 外头又是一阵轰隆的打雷声,雨下得更大了,屋顶的劈劈啪啪的落雨声传到了屋内,像是有练曲的乐人在击节。 朝云这话说得随性,孙全彬也笑了,又问:“此时是要走了?” “原本是要走了的。”朝云道,“忽然又不想走了。” 孙全彬饶有兴致地听她说下去。 “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遇见你。原本以为遇不见了,就打算走。现在遇见了。”她如是说道。 “哦?遇见我?”孙全彬有些错愕,但眼中也有玩味。 “嗯,遇见你。”朝云回答地坦诚,“能不能和你说说话?” 要主动和孙全彬说话的人不多。 他在一众内臣之中是特别的那个,因他入宫晚,又没什么干爹能依仗,从来都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了官家的身边。除了几个官家赏赐来照顾他起居的小黄门,几乎没什么内官会和他讲话。 朝臣倒是有几个,从前时常到梁门外猫儿巷来给他送礼,想让他在官家面前说几句好话。他无论厚薄,把那些礼统统收下了,隔日又送进宫里去,全都列在官家面前,告诉官家谁托谁到他家送了什么。 虽说向官家卖了忠心,但也把自己跟那些大臣设了一道坎。 至于别的人,平日相处得不多,也不大见得到,自然没什么来跟他说什么——“能不能和你说说话?” 他沉视朝云许久,似要从她透澈的目光中找到点什么。可是他和朝云越是目光交错,他越是看不清。 他发现了,朝云是个不会躲闪他眼神的姑娘。 她真的很特别。 要说说话?好。 他推开了店家为自己留的那间雅间的门,一摊手:“请。” 朝云笑着进去,不管不顾地坐下了。 朝云已经吃过了饭,但孙全彬并没有。他每一回过来,要的菜总是那几个,故而也不必再交代,小二早就去跟厨房说过了。 杂役先端来了酒,本只有一个酒盏,然进来看见了朝云,便又拿了个过来。 孙全彬问朝云:“娘子吃茶还是喝酒?” “都行……吃酒吧。” 孙全彬便给她倒上了一点,浅浅覆盖了盏底,只是一口的量。 “娘子可以尝尝。这酒不轻,颇有后劲。” “哦。” 朝云拿起酒盏,倾倒在嘴里。最后还剩下了一点,粘住了酒盏似的,怎样都不肯下来。朝云举着酒盏也急了,高高仰着头,甩了甩手,把那一滴酒甩进嘴中。 孙全彬看得笑了。 “如何?”他问。 “我能喝。” “好。” 孙全彬于是给她倒上了满满一盏。方才看朝云喝酒喝得豪气,他倒酒便也倒得豪气,把酒盏倒满了,还溢出来几滴,落在桌上。 桌上积了一小片酒水,朝云伸出手指,在那片酒上轻轻一蘸。 酒滴光泽晶莹,沾在她指尖,像是初夏的小荷,有微雨滴打其上。 她把手指放到了唇边,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 孙全彬眸色沉了沉,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饭菜上来了,孙全彬也不拘束,坐在朝云的对面就吃了起来。 长庆楼的炒羊肉是出名的,几乎每一桌都会点上,孙全彬也不例外。 桌子上一盘炒羊肉,闻得朝云竟然又有些馋了。看着孙全彬动筷,她也想动一动面前的碗箸。 “娘子饿了就吃,不要紧。”孙全彬道。 朝云于是真的动起了筷子,从孙全彬眼前的那盘炒羊肉里夹出自己挑中的那一块,蘸着一旁的佐料,放进嘴里嚼咽。 “做这道菜的厨子,是我贴身女使的姑父。我那女使也做给我吃。”她道。 孙全彬问道:“娘子喜欢吃羊肉?” “嗯。” “西北多牛羊,娘子该去看看。” “我会去的。”朝云又夹了一筷。 不知怎的,头有点晕乎。 朝云在孙全彬面前,似乎全无拘束。 上一回在长庆楼见面时,孙全彬也当着她的面前放走了西夏的细作,又跟她说明了放走那人的道理。 其实是交浅言深了,朝云和孙全彬都晓得。可又都不觉得这份交浅言深有什么不对,至少,两人还能坦然自若地当面坐着,吃着同一份饭菜。 孙全彬在宫里时,因为是个内臣,故而与女子之间没什么大防。 即使是长到十几岁才入得宫,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习惯了自己内臣的身份。 一个男子,和一个娘子坐在一块儿吃饭,是不对的。 而一个内臣,坐在朝云面前,便没有太大的不妥。 何况朝云的眼神告诉他,她并不像世上大多数女子那样厌恶他、排斥他,也不会像那些有心接近他的人那般谄媚他。 朝云说,她会去到西北的。 孙全彬几乎没有犹豫和怀疑,便觉得她确实是会去的。哪怕她只是个连东京城都很少走出去的贵女,哪怕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西北是什么模样。就像那日,她就算在迷途之中,也会擦掉眼泪寻找梧桐林的出路一样,他觉得,她会出去的。 炒羊肉是辛香的,入口时兴许觉得太咸,可咬下去,那咸味就变成了鲜味,在口齿之间弥漫,如同吃到了漫漫草场上的日光。 “长卿…我可以这样唤你么?”朝云问。 孙全彬笑着点头。 “长卿,你去过西北吧。”朝云又问。 孙全彬还是笑着点头。 “可以跟我讲讲吗?” “你想听什么时候的西北。是从前的,还是如今的。” “打仗的时候的。”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孙全彬说了这两句诗,便拿起酒盏,一口饮下。 朝云给他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听着他说下去。 “打仗时候的西北,与平日的西北也别无什么两样。同样的黄沙漫天,同样的千里冰雪。只是打起仗来,热血满地,豪歌遍野。住在军伍里头,便是只耗子,也觉得胸腹里有万丈豪情,要在西北之地吼一吼。” “角声满天秋色里。若是有号角声,无论在做什么,心里想的就是往前冲。能杀几个是几个,就算掉了脑袋,也值得了。人到了那里就不再是人了,而如西北之野兽,想做的只有撕咬。” “一仗下来,活着的人少,死的人多。地上望去,全是一个个死尸。有些没死的,便会有人往他们身上戳一刀。死在那儿,比被拖回营帐里残喘要舒坦。” 孙全彬是真上过战场之人。 本朝的内臣能监军,但许多都真只是去监军,坐在主帐里听几个将领官商讨破敌之法,根本不会上阵。而孙全彬不同,他每一战,都是提刀上马去的。 只是将领官们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拼命护住他。毕竟他是官家派来监军的人,若是他死了,官家也好,朝廷也好,难免会想前阵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把这位监军杀了灭口。 好在孙全彬上阵是真有本领,并非他逞能。没给那些将领官造出过什么麻烦,若他是军中一卒,立的功劳也足够他做上裨将了。 他给朝云描述的战场并不完全,只是随便说了个片面。说死尸之前,他还停了停,怕这样的话在饭桌上讲给朝云听不大合适。可他想到朝云戳瞎那西夏细作眼睛的事,又觉得这姑娘是不会怕的。 朝云感叹道:“与那些诗文写的差不多。那里是生杀之地,烈日与苦寒并存……可无论有多么凄苦,我总觉得那里是世上最豪情的地方。我该去那里的。” “娘子若去了那里,兴许会失望。” “失望也好,满足也罢,总得先去看了才知道。不去看,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明明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可睁开眼就没有了。”朝云浅浅喝了一口酒,又说,“想去睁开眼还有的地方看看。那里和东京不一样。长卿,你去看过,我也想去看。” “嗯……”孙全彬默默盯着她。 朝云毫不闪避他的目光,甚至,她还更紧迫地盯着他。 不知是什么缘故,朝云的头脑愈来愈热。她想站到窗口去吹吹风,撑着桌子起来,却觉得腿脚有些发软。 手撑住桌子,才发觉自己大抵是吃多了酒。 好不容易站稳,动了一步,却又踉跄了。 孙全彬赶紧站了起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69节 “我去窗边。”朝云道。 孙全彬便一手搂住了朝云的肩膀,扶着她,往窗边走去。 他站在她身侧,比她高出很多。可她侧着抬起头,便还是能看见他。 就算高很多,抬头不就行了。 朝云对着他笑。 “你醉了。” 孙全彬判定。 因朝云的双颊愈发地红润了,看着他时的那一抹笑意,也带上了另样的颜色。 他不再看她,直视着前方。朝云一站到窗边,他搂住她的手也就放开了。 朝云勾着唇道:“你说得对,这酒,颇有后劲。” 第80章 醉了 窗边只能淋到雨,无法吹到风。 朝云站在窗口,听着雨声阵阵,只觉得头越来越晕。 她突然问:“军伍里头,也会这么喝酒吗?” “会。”孙全彬答复她,“只是作战之时不会。只有战胜了,或是战败了,才会饮酒。” “饮这样的酒?” 朝云微微回过身,看向桌上那翠绿色的酒壶。酒壶不知是哪家匠人做的,上头雕篆着《将进酒》。虽不比宫中御用的精致,但却也文雅巧色。 他笑了,说道:“不饮这样的。在那里,用酒袋子更多。马皮做的酒囊,随便里头放的什么酒,别在腰上或是马上,拔开上头的盖子就能喝。” “也会醉吗?” “会的。” “醉了怎么办?” 朝云面色红润,全然转过身来,背倚着窗,看着站在两步之外的孙全彬。 她自己很明白,她也醉了。 醉得厉害,都怪那入口还绵柔,后劲竟然如此大的酒。 窗外的雨孤零零地下着,窗子被雨打得摇摇摆摆。明明没有风,朝云觉得奇怪,怎么还感觉有雨丝被吹进来,砸在她的后颈。 后颈湿了,不知道衣裳湿了没有。 衣裳真可怜,难得穿它一次,白天先湿一次,现在又湿。 她看着孙全彬,等着他的回应。 孙全彬慢慢走上前。 油灯点在屋中,他的影子如辽远的牧歌一般由远及近,逐渐盖到了朝云的身上。 她通红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灰黑,只有眼睛还亮着。 他要做什么?她不知道。 她的目力和耳力都比寻常时候迟钝,对于时刻的感受也愈加缓慢。明明只是一息之间的事,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很久。久到她能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 她仰着头看他。 孙全彬总算到了她的身前,两人之间几乎没有更大的距离。他伏下身,伸出臂绕过了朝云,拿下撑开窗子的木杆,将窗子阂拢。 “醉了,就回家去。”孙全彬不缓不急地说。 朝烟早就赶到了李府。迟迟找不着朝云,她也着急起来。 李诀匆匆从御史台赶回来,王娘子正在安抚着朝烟。她一边干呕,一边问着下人找到了没有。 李家的下人和许家的人一起找着朝云,一个女儿不见了,另一个女儿尚且有孕在身,难受得他看着心疼。 他怒问着:“那许衷呢?烟儿身子不爽,他不陪在烟儿身边,到哪里去了?” 孟婆婆道:“已经派人去找大官人了,就快到了。” 朝烟又呕了一阵,眼泪也出来了。欢莺端着盆水在一边,秦桑给她拿帕子擦着眼泪。 这眼泪有呕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 老罗管事从李府门口跑来,喘着粗气到了李诀面前。 “找着了吗?”李诀问。 罗管事支支吾吾,转头瞥着门外的方位,又些话在口中,不知如何在众人面前告诉李诀。 李诀走到门外,再问:“有什么事,你说便是。” “阿郎,有位中贵人来了,马车正停在州桥边上,说要见你。” “哪位中贵人?” “内侍押班,孙全彬。” 李诀眉头紧皱。不说他和孙全彬本没什么交集,如今是他急切的时候,他的女儿不见了,哪有心情去见什么外客。可中贵人是宫中内臣,夜里过来,说不准是官家有事来告知,不见也不行。 他烦躁起来,随手理了理衣襟,大步地出门去了。 罗管事在他身后,一手给他撑伞,一手给他点灯,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 出门一看,门口没有什么马车,李诀问道:“那人呢?” “中贵人的马车停在了州桥那边。” 李诀又大步朝着州桥走去。 州桥夜市如常地热闹,罗管事在李诀身后指着路,把他带到了州桥边一地巷子转角处。独独这里没什么人气,只有一辆马车停着。 车的前沿坐着一个人,一身玄衣,只有手上持着一盏灯。 看见了另一盏灯从巷子一端走来,那玄衣郎君从车上下来,将手头的灯放在了车边,朝着李诀作了一揖。 “李中丞。” “孙押班。” “夜中叨扰,还望中丞勿怪。” “押班言重了。不知押班此来,有何见教?” 孙全彬也不跟李诀多说什么,对李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往车里走几步。 李诀有些疑惑,可又知道孙全彬既然找上门来,一定是有事的。 他走到了车边,孙全彬一步跨上了车前轼,提着灯撩开了车帘子。 李诀往帘子之中望去,看见一个靠着车壁睡觉的小娘子。夜色昏黑,他看不清那小娘子的面容。孙全彬把灯在往里头伸了伸,灯火的微光照在小娘子的脸上,把李诀惊住。 “云儿!”李诀轻呼。 孙全彬放下帘子,从车上下来。 李诀问道:“云儿这是怎么了?” “李三娘子在长庆楼吃醉了酒,下官正好碰见,便私作主张,用车把她送回来。” 李诀上了车,看到睡得昏昏沉沉的朝云,总算放下心来。 他轻轻叫醒朝云。 女儿身上酒气并不重,也不知喝了什么,竟然会在别人的马车上睡着。 “爹爹?” 朝云初醒,眼睛朦胧,神智也混沌。 她暂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之情景诡异。她坐在一架马车之中,爹爹看着她。从车帘子外望出去,还有孙全彬在看着她。 不过很快也想了起来,是她与姐姐吵了一通,然后到了长庆楼喝酒,然后喝醉了,孙全彬说要送她回家。 那么爹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到家了,还是她和孙全彬见面,被爹爹撞破了? “先从车上下来。” 李诀道。 朝云乖乖跟着他,从马车之中走下。 “孙押班。” 李诀看着,年纪比孙全彬大,但个子并没有他高。 “李中丞请说。” “……”李诀不知该讲什么。 他的小女儿,明明是去看他的大女儿去的,怎么会自己跑去长庆楼,喝醉了才被送回来。 幸好送她回来的是孙全彬,一个内臣。也幸好孙全彬知道闺中女子不易,若是大摇大摆把她送到州桥投西大街门口,别人看着朝云醉熏熏地从一个男子的马车上下来,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 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朝云酒醒了,他会慢慢再问。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对孙全彬说什么。 孙全彬倒是先开口:“多谢中丞夜中相见。下官尚且有务在身,便不在此久留了。” 李诀忙道:“押班慢走。” 他没有心思去想,这里连个马车车夫都没有,孙全彬该怎么走。 他对朝云道:“还能自己走么?” 醉成这样,走路也踉踉跄跄的。 朝云嘴上向来要强,非得说:“能走。” 李诀便不扶她。 罗管事和李诀出来着急,只拿了一把伞。这伞并不大,罗管事费力地给他们父女二人遮雨,可实在遮不住。雨水不是淋了朝云,就是淋了李诀,总有一个人衣裳要弄湿。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0节 “给我吧。”李诀对罗管事道。 他接过伞,将伞撑在了朝云的头上。 朝云看着孙全彬的马车驾走。 孙全彬坐在车头,扯着车绳。 “他还会驾马车啊。” 朝云胡乱说着醉话。 李诀看她一眼。 几人从李府的后门回到了家里,朝烟看见爹爹浑身湿透了回家,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着急地上来。 过来之后,才看见爹爹身后跟着的朝云。 相比爹爹浑身滴水的狼狈,朝云倒是干干净净的。 “快给爹爹擦擦!”朝烟指使着身边的下人。 朝云笑道:“姐姐。” 她一开口,朝烟就知道她喝了酒。 妹妹平时说话都是阴沉沉的,要么是为了某些事发火,只有那时候,她声音才会响锐起来。总之,不会像这般娇滴滴。 不像朝云,倒像是什么怀春的小娘子。 “……”朝烟看着她,眼角止不住地跳动。 朝云又问:“姐姐,你怎么在家里?我去长庆楼吃酒了。” …… “啪——” 响亮的一声,回荡在前厅之中。 众人都被这脆响怔住,愣愣地看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诀。 他看见烟儿,朝着云儿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这两姊妹从小到大扶持着长大,几乎没有过什么矛盾。她们的生母走得早,朝烟十三岁就当了家,对于云儿,一直都是满怀爱护之心,平时连重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而此时,竟然打了朝云一巴掌。 朝云的脸瞬时间红起了一块,不可置信地看着朝烟。 朝烟浑身都在颤栗,眼角的泪水又逼了出来,怒道:“全家人找你找了一日,爹爹出去找你,淋成这副模样。你倒好,还去长庆楼吃了酒?” “找我?”朝云也委屈起来,“我就在东京城里,生在这里,就算今日死了,也是死在这里,有什么好找我的?” “你一个人出门,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知不知道我和爹爹,和嫂嫂,有多么着急!” 朝烟憋了半天的怒气,此时终于有了发泄。 可发泄出来,她又觉得实在太累,像是被戳了一个口子。看着朝云脸上红的一块,她也实在心疼。 屋子里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诀对着他们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鱼贯而出,王娘子还想呆在这里,被姜五娘赶紧拉走。 屋子里头,只剩下父女三人说着话。 第81章 驯服 朝烟问李诀:“爹爹,她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李诀不作声,只是看向朝云。 朝云正在逼自己不要落泪,她不想在爹爹和姐姐面前哭。任何时候,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可是忍不住。 一滴泪,还是滚落,很快被她擦去。 “孙全彬送我回来的。” 她说。 酒意带给她的那点懵懂已经被朝烟的巴掌打散,但带给她的莫名的勇气却还在。 当着爹爹和姐姐的面,她说:“我去长庆楼,就是为了见他。” 李诀惊诧地看向朝云。 朝云说了什么? 她去长庆楼,是为了见孙全彬。 之前孙全彬说见着朝云醉酒,才把她送回来。他以为是孙全彬在宫中时见过朝云,才知道朝云是他女儿。 原来,女儿和那个内臣竟还有别的瓜葛不成? 朝烟慌张起来,她怕妹妹酒醉,把思恋孙全彬的事说出来。她怕爹爹听了,会震怒的。 “云儿!”她赶紧出声阻止。 而李诀皱紧眉头,追问道:“你说什么?” 朝云挺着胸脯:“爹爹,我说,我去长庆楼,就是为了见孙全彬。” “你同孙押班,是怎么认识的?” “……爹爹记不记得,宝元元年的金明池宴上,我走失的事?” 李诀和朝烟当然都还记得,只是不知道她为何此时提起。 朝云道:“那时候,我在梧桐林里头走失,就是他把我从梧桐林里带出来的。” 朝烟方才打朝云的那只手,手心也红肿了,微微发痛。可听见了朝云这句话,却又觉得手心一阵阵麻木。 原来,那年的那个人,竟然就是他么? 她是相信缘分的人,而此时,她不敢相信,妹妹和孙全彬竟然有这么长久的缘分。 这是个什么孽缘! 朝烟几乎要厥过去。她肚子也开始痛,扶着椅子赶紧坐下。 李诀忙给她倒了杯热白水。 父女三人在厅里交谈许久,一众下人都在廊上候着,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听着听着,忽然听见了砸盏的声音,也不晓得是谁发了火。 总之,李诀叫人进去时,下人偷偷瞄三位主子的神色,没有一个是好脸。 李诀一张脸板得吓人,朝烟手撑在桌边,在忍耐着肚痛,而朝云静静地依靠着柱子,抿紧了唇,一语不发。 李诀对着雪满和赶来的韩婆婆道:“把三姐儿带回山光阁去,即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放她出去……明日一早,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脸。” 雪满和韩婆婆相视一眼,走到了朝云身边。也不用她们扶着,朝云一甩手,自己朝山光阁走去,走得飞快。 雪满赶着给她撑伞,却跟不上朝云的步子。 门房的人已经等在廊下许久了,此时才敢过来通传:“许大官人过来了,正等在府外。” 李诀看向自己的二女儿。 朝烟面色苍白,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对李诀道:“爹爹,也不早了,女儿也先回去了。” 李诀无力地点头,叫人抬来一顶软轿子,将朝烟抬了出去。 朝云赌气,一回到山光阁,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 好在书房里还点着灯,不至于叫她漆黑一片地磕着撞着。 雪满和韩婆婆守在门外,问道:“姐儿,总得洗漱了安寝吧?” 朝云一语不发,任她们吵嚷着。她身上还在滴水,也不管不顾地就坐在了榻上,把榻子也洇湿了。 韩婆婆等了一会儿,叫雁飞和百草拿了水和帕子过来,放在门口。 “姐儿,再怎么说,把身子先擦擦吧。” 朝云还是不乐意说话,就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油灯的烛火闪闪烁烁。 闪烁得她心愈加的烦躁,站起来,索性把灯给吹灭了。 韩婆婆更加着急,刚要推门进去,被朝云喝止:“不要进来。” “姐儿……” “爹爹说要关着我,那就关着我,你们进来做什么!” 朝云少见地对周围的人露凶色。 到这时,她的醉意已经全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惑。 早就知道爹爹和姐姐会发怒,可爹爹真的要关她时,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失望呢? 就像是她小时候在院子里用石头块搭起了“高台”,明明知道,“高台”并不平整,迟早是会塌下的,可是当风真的把“高台”吹倒的时候,她又会觉得,若是没有这阵风,是不是“高台”就永远不会倒了。 她站在烛台前,看着最后的一丁点火星熄灭。 是被她吹灭的,可她没有丝毫的痛快。 身后就是她的书桌。 自从不用去家塾上学之后,她的书桌上就再也没有过那些她认为的文绉绉的书。摊着的,摆着的,都是她钟爱的。 是历代的诗文,是出塞诗,是满怀壮志的古人们写下的文章。是抄本,也是她看过又看的那些话本子。 她撞到了桌前,伸出手,在昏暗之中抚摸着这些书的书页。 点着灯时,它们是书。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1节 灭了灯后,用手摸上去,它们竟然都变成了一粒粒的沙子,从她的指缝之间掉落,消逝。 她笑了,笑得不合时宜,吓坏了门口的韩婆婆。 韩婆婆下意识地想去入芸阁找朝烟。因为每每三姐儿有心事时,来开导她的总是二姐儿。可是韩婆婆又想起,二姐儿出嫁都已经快一年了,入芸阁哪里还会有什么人。 三姐儿的心事,只能埋在这小小一隅的书房之中。 门紧紧地闭着,飞也飞不出去。 朝云是倒在榻子上睡着的。 做了一夜乱梦,醒来时只记得最迟做的那一个。可这记得也并不完整,断断续续的。 梦里,大概有人赠了她一匹烈马,要她去驯服。 从马上摔了数十次,摔得浑身都疼,也没能驯服它。 最后,眼睁睁看着这马儿跑走。 赠她马的那人,她已记不得是谁,站在她身边说——“早就知道你也驯服不了它的”。 她其实已经醒了,但还是闭着眼睛呢喃:“若是我驯服不了,你又为什么要送我。” 希望梦里的那个人可以听见。 可惜不行。 她穿着湿透的衣裳入睡,醒来时,衣裳已经干了。看看脚,鞋子也还在脚上。只是头发乱得不像样,她索性就让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头。 头脑昏昏沉沉,也在隐隐发痛。摸了摸腰上,感觉那里更痛,大抵是昨日撞了一下的缘故。 院子里的光从窗子中斜斜照进来,将书桌的那一块儿照得通亮。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书房门口,拉开了门。靠着门睡觉的白草倒了进来,立马又惊醒。 “姐儿!姐儿醒了?” 白草并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姐儿出门去看二娘子,回来时,就被阿郎关在这里了。韩婆婆要她在姐儿书房门口守着,等姐儿醒了,就去煎药来着。 她还纳闷呢,姐儿怎么会睡在书房里,不想还真在。吓了她一跳。 朝云眼下一片红肿,又把门唰地关上,白草被关在了门外。 韩婆婆听见了这里的动静,以为姐儿出来了,赶过来一看,看见的还是紧掩着的房门。 白草转身,告诉韩婆婆:“姐儿已经醒了,刚刚开了门,又关上了。” “好,好。”开了门就好,韩婆婆也放心了些,“你去煎药吧。” 白草揉揉眼睛,往小厨房走去。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姐儿煎药。 别的姐姐要么要给姐儿收拾屋子,要么要在院子里洒扫,要么要在外头跑腿,只有她不用。 她是整个院子里最清闲的一个,没事的时候,就算一整天在屋子里睡觉都可以。要是有事,她要做的也就是煎煎药。 她最喜欢煎药了,只要看着火就行,搬个小凳子坐着,一动不动一两个时辰就好了。一点心力不用费,也一点力气都不用出。 每次韩婆婆要她去煎药,她都会高兴。又可以闲一会儿了呢。 只是今日,路过院子门口时,怎么那里忽然多站了许多人? 听说三姐儿昨夜惹得阿郎发怒了,又是为了什么事呢?她还没见过阿郎发怒的模样,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不知道。 朝云枯坐在书桌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 从前从没有闻到过这样奇怪的气息,说甜也不算,说腥也不算,不大明显,可也萦绕在鼻尖。 站起来动了动,味道还在,便知是她身上的。 转头之间,看见榻上有一小滩血。 她纳闷:我流血了? 好像腰上是有些痛,昨日吹了灯之后,她在桌子上撞了一下,难道把腰上的皮撞破了?那也不至于流这么多的血吧? 她烦躁地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外衣脱下,撩起衣摆,露出自己的腰腹。 虽说是青紫了一块,可压根就没有破皮,那这血是哪里来的? 她伸手在榻子上摸了一把,血竟然还没凝住,沾在手上,更加腥气。味道,便是她闻到的那种。 她想坐下想一想,可榻子脏了,也不能坐在这里,便只能坐到凳子上。 脚步一动,感觉自己的身下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 黏糊糊的,沾在了裤子上。 朝云确定,流下的那些,就是和榻子上一样的血。 她的脚步呆住了。 第82章 解元 韩婆婆又打来清水,和雁飞一起进了书房,要给朝云擦脸。 朝云还呆呆地站在榻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扭头看向门口。 韩婆婆道:“姐儿,擦个脸吧。” 朝云默默将头转了回去,指了指榻子上的血,问韩婆婆:“婆婆,我流血了。” 韩婆婆诧异了一瞬,又回过神来,大步过来看。 她脸上又是皱眉又是笑,对朝云道:“姐儿,这是癸水。” “癸水是什么?” “便是女子的月事。” 朝云讶异地收了下巴,眉眼一歪,又问:“月事,不是嫁了人才会有的么?” 可见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事。 她生母早逝,姐姐也没比她大出几岁。这些事向来讳莫如深,没人会跟她提起的。 韩婆婆只好慢慢教她:“不是嫁了人才有。一般女子,到十二三岁,或是像姐儿这样到了十四五岁,就会来月事,不管有没有嫁过人的。” “来过就好了吗?”朝云手上沾着那点血有味道,她不太喜欢这味道,便把手浸到了雁飞端来的水盆里,将半干的血渍擦去。 一盆清水就此脏了一点儿,没法再给她擦脸了。韩婆婆一挥手,让雁飞再打一盆过来。 她道:“每个月都要来的。姐儿可有腹痛?” 朝云摇摇头:“痛倒是不痛,就是有点涨。” “腹涨?” 朝云一撇嘴,从韩婆婆身侧绕过,径直出门去了。 韩婆婆错愕地看着姐儿的背影,才想起从昨夜到如今,姐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都没出去更衣如厕过。怪不得会觉得涨了。 一切收拾好后,白草那里的药也煎完了。朝云等药冷了一点儿,还是闭着眼睛一口喝完,愣是一点儿苦都没喊。 韩婆婆本还想给她拿点甜的东西来镇一镇,朝云一挥手,说此后都不用了。 她愈来愈不怕苦了,或是说,她愈来愈能忍苦了。 雪满去请的大夫也来了,给朝云看了脸,说是没什么大碍。昨夜立时没有用冰,今早便微微肿了一点儿,但午后也就好得差不离了。 朝烟扇她的那一耳光是用了劲,可朝烟再怎么用力,力气不过也就那么一点,不至于真把朝云的脸打出什么毛病来。 倒是这大夫瞧得奇怪,怎么这御史中丞家的女儿脸上会有个浅浅的巴掌印?全天下,除了宫里的人,还有谁敢打这样身份的一位小娘子? 须知,李小娘子也不仅仅是李中丞之女,还是皇后的表妹呢。 深宅大院总是多是非,大夫提着药箱,摇摇头出去了。 李诀从宫中出来后,便去了二府八位,与几位朝中同僚说着近日的朝政之事。 西北近月来并无大役,但小战不断。各个角关都有来报,说又有西夏军马来犯。官家在东京城中也深感危急,若真再次大战,朝中并无多少可用的将领。 前几月之中,官家已下诏诏试武举,又几度观诸军习战阵。然大宋崇文轻武之风早已绵延几十年,百姓人人都能背出几首劝学诗,可真要提刀赴阵,不说征调兵力困难,就算是元昊的兵打到了城下,百姓中愿意拿起刀戈反搏的人也只是寥若晨星。 二府八位的宰执们朝上朝下都议论不休,或言官家不该如此关心军事,上阵打仗的自有上阵打仗的人在,官家更应以仁德执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然亦有人说,当今边境有危,护卫大宋国土才是要务,短视之人必将祸国。 李诀并不在朝堂之上说自己对于军武之事的看法,就算被请到了二府八位,也只是听他们争论。幸而朝中无与他特别交好的官员,偶有几位旧友,也同他一般只听不说。若是有人问他怎么想,他可不想在这里大放厥词。 等宰执们争论毕,李诀同御史台的同僚出来,突然问起了国子监解试的事。 今年的国子监解试于八月十五开科,早就放了榜。李诀这时候再来问,同僚们笑问他是要收个学生,还是要榜下捉婿去。 解试乃州府之试,只有过了解试,才能考省试、殿试。虽说解试都是地方科考,而在东京城里的士子们,考的解试乃是国子监主持的。主考官都是朝中大儒,能在国子监解试榜上有名,几可以说一定会中省试了。 李诀笑道:“只是当时没去看榜。今日想起来,才想看看如今的后生。” 一位同僚道:“下官那里有一份抄录下来的,正好交给中丞。” 国子监解试的榜虽也在城中张贴,但因不是省试,围看的百姓总没那么多。抄榜也省力,每个去看的人大抵都会抄录一份。 解试七人取一,能进国子监来科考本就不易,要在七人取一的科考中提名,更是难上加难。 李诀一个个看过他们的名字、籍贯。除却一两个来东京借考的士子外,名录里的都是东京人。有些人的名字,这几年在文坛之中早有耳闻。而在名录最前头的那位解元倒是个新鲜人。 李诀看着这名字,问道:“这个郑平,是个什么人?” 同僚道:“今年的解元郑平?放榜之前,我也不曾听过他的名字。只是听国子监考官说,今年的考生中多有文辞靡丽浮夸者,文章只有辞藻,不大有什么文意。偏这郑生的文章踏实,字句不浮华,却是文意朴实通达,于是点了他作解元。” “……朴实通达?”李诀琢磨了同僚的话,“这倒是当今文坛之中难得的。你可见过这解元?” “不曾。说是他出身寒门,为人慎微,不多出门宴饮。好叫中丞知道,那天章阁待制张存张公不是最爱榜下捉婿么,知道了这么个郑平的名字,几度叫人去状元楼等他,偏偏没等着过一次。” 同僚们都笑起来。张公捉婿之事,已成了朝臣之中的美谈。毕竟当初一捉,捉到了个砸缸的司马光,也算给女儿寻到了良婿。不想如今捉的不仅是省试、殿试的榜,连解试的榜也捉起来了。 李诀拿着这张名录,反复看着郑平的名字。 郑平,字仲和,东京人士。 也有同僚听着了方才那人说的“他出身寒门”,解释道:“说是寒门,其实不过是家中父亲官位不高罢了。各位也都想想,这国子监中的学生,哪个不是出生千金之家?”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2节 这倒也是,家中没点余财,谁能供养得了自家哥儿去国子监读书呢? 李诀身边一众人之中,只有少数是自幼长在东京的。众人都是从各处府州考上来的,一步步走到了天子身边,到了皇城脚下,谁在州学时不曾艳羡过东京城国子监里读书的学子? 他们能进国子监,便已经是超出天下那些真正寒窗学子许多了。 李诀也点点头。他出身自淮南李家,本就是望族。不过是唐末之后,世道纷乱,自家的祖先们不愿意侍奉乱世的君主,才避隐到淮南之地暂不出仕。本朝艺祖匡定了社稷,李家儿郎们才再度出来读书做官。 他是一众从兄弟里最出息的一个,当年也是本地的解元。上东京城中考省试时,却也羡慕过国子监里的那些学士。 教授他们的,都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一个个都早已在文坛有了名气。甚至于,连宫中的官家,偶尔也会出宫来,亲自给学子们讲学,或是带来饮食酒菜慰劳学生,说他们读书辛苦,将来也要争为世先,侍奉君主,弘道治国。 朝云在家里苦闷了几日,心绪慢慢缓和。 父亲如今是关着她,不让她踏出山光阁一步,可她本来就不太喜欢出门,坐在书房里看看话本,闲暇着打发时光,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她做的新的抄本已经写完了,只是没人看。 她便也懒得再一而再再而三地誊抄,毕竟自己的字就算再差,总之没有人看,就只要自己看得懂即可。 只是每每想起朝烟,就总是觉得心里有把刀子在割。从前,她与姐姐是无话不说的姊妹俩。她知道母亲走得早,朝烟作为姐姐,照顾她长大也不容易,可怎么如今两姐妹之间,总是一见面就争吵呢? 想到前几次见朝烟,确实都是如此。一开始还好好的,说着说着,也就吵起来了。 争吵的事,无非也就是她和孙全彬的事。 那个夜里,朝烟甚至还打了她。 想到对自己发怒的姐姐,朝云便寝食难安。并非她觉得是自己错了,相反,她觉得,这一次,是姐姐做错了事。 姐姐自己嫁给了喜欢的人,也并不在乎那许衷的出身,怎么偏偏介意起孙全彬的身份了。 本朝又不是没有内臣娶妻的先例,得官家重用的内臣,甚至有被官家赐婚的。别人都行,偏偏她李朝云不行了? 她想让爹爹和姐姐知道自己的坚持,可又知道他们的固执。院门前有许多人把守,她便连走出山光阁,去和他们争论都不屑了。 可这样被关了半来个月,忽然有一日,李诀又派人来说,秋风正好,要带着她去城郊散散心。 爹爹不是很忙么?城郊散心?去做什么? 朝云叫雪满去回话,说她不去。 可李诀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出这个门。 朝云只好戴上帷帽,垂着脸登上了马车。 第83章 道观 李诀带着朝云来到了城外的三清观之中。 三清观里的真人多有仙风道骨,无论来客是贵是贱,全凭缘分招待。 不知从哪一年起,东京城中的妇人之间流传起一件事,说是在三清观求子十分灵验,一求一个准,故而这清净之地忽而涌入了不少人烟,每日都有城中人前来求子。 毕竟妇人们不能轻易去往山东的昭真祠拜送子娘娘求子,便来这三清观,虽说灵验次了一些,但总比不来得好。 这里靠着个小山,山边有流水,流水处修了亭子。 常有人来此饮酒作乐,浮生偷闲,真人们从不管束,任由来客在山里游荡。曾有人开过玩笑,说就算是有人在山后厢房里放一把火,道长们也不会眨眨眼睛。或许还会趁火没烧着后山,去那里采点草药扔进火里,真丹便是这样练出来的。 朝云鲜少来到这里,其实李诀亦然。 路上遇到了些许身着法袍的真人,朝云眨眨眼,盯着他们看。 李诀问:“这几日在你院子里,可想明白了?” 朝云反问:“爹爹让我想明白什么?” 李诀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朝云便闭上了嘴巴,只仰头看着道观中处处飘出的香烟。 李诀摇摇头,知道小女儿性子倔,要让她立刻想明白也是件难事。好在他为她安排的事还算妥当,等今日事罢,余事也可以再慢慢捉摸。 道观里不仅有许多真人,也有许多童子。 朝云曾见过的孩子,多数是吵嚷着,尖着嗓子到处乱跑,撞到了人自己还哭。可在这里见到的许多童子却是安安静静,拿着拂尘跟在师父们身后。 师父一个眼神,小童子们便知道要做些什么。不仅乖巧,更可见伶俐。 “呠!” 朝云刚觉得童子们伶俐,下一瞬,便有人撞在了她身上。痛倒是不痛,只是被吓了一跳。头上的帷帽也被撞掉了。 李诀登时往朝云那里迈了一小步,无论如何,护佑女儿都是他欲为、该为之事。不过看清撞在朝云身上的是一个才四五岁的小道童,他便放下心来。 方才看着一团东西跑过来,还以为是什么野狗,万一咬了朝云可不好。 小道童揉揉脑袋挪开,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抬起头,看到一位小娘子。 道童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说话时,脸鼓鼓的,脸颊上的肉软嫩,看得朝云想捏一把。 李诀前后看看,没再看到周围有什么真人。这么小的道童,通常都要跟着一位师父走的,哪有自己一个人抱着比人还高的拂尘,在道馆里冲撞人的事。 朝云弯下腰问道:“小道长,你拿着拂尘去做什么?” 道童捡起了拂尘,拍拍干净,道:“师父要我送这个给师祖。” “这个这么大,你拿得动?” “拿得动,拿得动。”道童道。 嘴里说着拿得动,可朝云低头看见的,却是他的一双胳膊都在发抖。 三清观常年受东京都人的香火,不会短缺了银两。真人的拂尘都做工精湛,柄上多雕有纹路,也有多镶嵌金银的。何况这小童子手里拿的拂尘又大极了,想必是重的。 朝云说道“要不要我帮你拿”,小道童则摇摇头:“小娘子不能帮我,师父说了,送拂尘便是我的修行。修行不够,成不了真人的。” 朝云笑了。 这么小的孩童,竟然说这些话也能成套成套得来。想来真是在这种福山秀水之地生长久了,智慧也长得比外头的孩子们快。 她摸摸小道童的头,笑道:“那便快去吧。” 李诀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知无。” 年迈的声音在三人身边响起。 朝云又吓了一跳,明明方才身边还没人的,怎么突然凭空出现个长髯雪白的老者。 又见那道童朝老者行了礼,恭敬道:“知无见过师祖。” 老者问道:“方才你冲撞了这位娘子,可与娘子赔罪了?” 朝云怕小道童被老者责怪,替他说道:“他无心撞上的,并无大碍。” 然小道童还是低下了头,像是在向老者认错认罚。 “娘子既不怪你,你该向娘子说什么?”老者又向道童说道。 道童深深一拜:“多谢娘子恕罪。” 朝云深感这位老者在道门之中规矩森严。她原本还以为这些清风隐乐的道长都讲求无为逍遥,原来也会如学塾之教授一般教导小童。 老道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了朝云和李诀。 方才听了朝云与师孙说的几句话,老道对朝云有了些许好奇。 从一人的声音之中,他能听出此人的性情。朝云心性非同寻常,竟有将星之音。 本不该多事的,实在是今日清闲,老道也多费费眼力,再看他们父女几眼。 李诀的面相倒是一清二楚,是个官运亨通之人,官拜宰相只是时日之功。将来著传立碑,也会被后人视作一代名臣。 老道对这样人物并无兴趣,一眼也就过去,又扫了一眼朝云。 一眼过后,心有所动。他拿起小童手中的拂尘,朝着手臂上一搭。一句话欲说,可又觉得难以出口。 倒是小童子悄悄瞄他一眼,被他看见了。 师孙身有灵气,眼眸也是亮亮的。朝云和李诀都是第一回 见老道,不知老道此时的默然是什么意思。 可师孙日日要见到师祖,光是一个眼色,就知道这是师祖有话要说了。 小道童的目光之中,也有些许疑惑。 老道忽然轻隐地笑了,对朝云讲:“居士心地纯善,只是此地凶恶,居士不宜久留。” 说完此话,老道一甩拂尘便走了,只留下错愕的朝云和李诀。 小道童看了看走得像神仙般轻快的师祖,又转头看了看愣住的小娘子,悄声说:“娘子,师祖说的都是真的。” 说罢,这小童子也撒开腿跑向了师祖,跟到了师祖身后。 朝云问李诀:“爹爹认识方才那道长吗?” 李诀皱眉道:“不曾见过。” “好生奇怪,难不成不是这里的真人?头一回见道士说自家道观凶恶的。” 朝云撇撇嘴,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倒是方才那小道童,说话伶俐,长得也可人。 李诀倒是频频回头,看向那位道长。 此地凶恶,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道长知道,他今日在后山做了点安排? 不过那安排,全都是为了朝云好,又怎么会凶恶呢? 这老道,是在胡说,还是真能看破什么? 朝云拍了拍帷帽上沾的灰,再度戴上,遮住了面容。 到了后山,李诀借口要去看看水边亭子上刻的诗文,将朝云带到了亭子之中。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3节 亭前的确有块古碑,相传是晋时传下来的,字迹飘逸,只是落款不明,多有来此临摹之人。 李诀并没有带纸笔,只是光凭一双眼睛看着。朝云只是瞥了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李诀侧个头,告诉朝云:“你那手字,若是能练成这样,爹爹便满意了。” 朝云并不说话,只是站在李诀身后。帷帽把她的目光遮得昏暗,其实并不能全然看清碑上的字。只是字总就是字,都是横竖撇捺,朝云想着,能有什么大不同。 她沉默,便是不大服气。 李诀笑了,叫她摘了帷帽,自己上前来看看。 朝云的帷帽才戴上去,又要摘下,实在也是心烦。只是爹爹发了话,她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违拗尊长,于是也随手将它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弯腰伏身到了碑前。 “看出什么门路了么?”李诀问她。 朝云腹诽:便是看出了门路,光这样看,又不能立马就学会了。那么看不看得出门路又有什么差别。 但嘴上还要应付一句:“女儿笨拙,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诀忍不住笑了。 要她来看石碑本是个借口,看不出来便看不出来吧。他把样子装过了,也好说正事:“行了,既然看不出来就不必再看了。去亭子里坐着吧,走了一段山路,当心回去腿疼。爹爹再看一会儿。” 朝云又在腹诽:走这样一点路就会腿疼,爹爹当我是耄耋老人么。 但也着实懒得再看这种莫名的碑文,看得眼睛酸痛。她低着头回到亭子里,坐在亭中的石墩上,等李诀看完。 流水潺潺,这亭子的位置不错,前山又是座道观。东京不少词人偏爱此地,常常出游来此作词。 朝云也看着流过的溪水,不知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写的。 花落与流水,文绉绉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些。词藻拼来拼去,再弄壶酒,请几个名妓来唱一唱,就自称是什么词仙,当真叫她不屑。 她盯着流水发呆,嘴巴也抿起来。 这东京文风,什么时候能改一改,那便好了。 盯着流水久了,朝云忽而觉得有道目光粘在了她的身上。那道目光有些闪躲,她抬起眼,越过溪流,看向了对岸。 那里站着一位郎君。 是个衣着素朴的少年郎,目光如流水般洁净。生得文气,朝云一看到他,就知他一定很会读书。 少年郎看到朝云抬眸,整个人像是怔住了一般,楞楞地,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朝云奇怪道:那人看我做什么? 她微微蹙眉。 李诀站在碑前,扭头看着亭中的女儿。 女儿应该看见了对面那郑家二郎吧? 看女儿一动不动的样子,李诀心想:这郑二郎虽不着华衣,可他那秀丽文雅之气难以掩盖。女儿这样久久看向他,兴许也是喜欢的? 殊不知朝云所想,却是在叹:这大好儿郎,不强健躯体护卫国土,整日里作这种书生打扮,看着一拳都能打出血来。东京城人人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学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第84章 非俗 李诀总算看好了石碑,又带着朝云在后山上转了转。 朝云觉得奇怪,纳闷爹爹今日怎么这么得空。 既然这么空,怎么不多跟官家说说,叫官家多选拔武人担任将领官,不要再叫那些压根不会打仗的文臣当太尉了。 但这些话都憋在朝云心里,只要李诀不说话,朝云也就不开口。 倒是李诀屡屡瞥着女儿,想看看她神色有没有什么两样。 至于那老道所说的“凶恶”之事,被这父女俩一齐抛在脑后。 回去的路上,朝云坐在马车里无趣,掀开点帘子,看看车外的景象。 无非是东京城的闹市,从南熏门进来,到朱雀门,越来越繁闹。进了朱雀门后,更是市坊林立,车水马龙。 这样的都城她已经呆了许多年,近来愈发觉得呆不下去。 总觉得都人活得无趣极了,除了长庆楼的炒羊肉,呆在家里和出门也没多大差别。 只是若能在街上碰到孙全彬,那倒还好。 李诀问她:“今日散散心,郁结可舒缓了?” 朝云随口应付:“碰到了有意思的人。” 李诀微微笑了。 他以为朝云说的‘有意思的人’是那郑二郎,其实,朝云说的是那小道童。 可朝云恁的话少,就这几句,也不肯跟自己的爹爹说明了。 李诀回家后,朝云又回到了山光阁。 本以为爹爹今日带她出去后,便不再会让人把守着山光阁,能解了她的禁。不想该守在院门外的人一个都没撤走,看来还得被禁足着。 之前她去和孙全彬喝酒,便这样招惹姐姐与爹爹生气么。 可明明姐姐先前,也曾独自去见过许衷啊。 孙全彬好歹有官品,许衷只是个商人。朝云怎么想都觉得心里不平。 不是不知道孙全彬是个内臣,只是在朝云心里,内臣与所有人一样,同样是父母生育之人。有什么不同呢?凭什么就偏偏瞧不上他们呢? 朝云并不知道,李府今日,还来了个人。 朝烟已经显怀,李诀其实不愿意让她如此奔波。可无奈朝烟实在忧心朝云之事,一听父亲和朝云今日出了门,就打算过来一趟。 朝云道:“爹爹,云儿…她什么意思?” 李诀道:“云儿瞧见那人了。” “她……”与父亲说这些话,有点难出口。朝烟思索片刻,才问,“云儿觉得那人如何呢?” “她说是个有意思的人。” 朝烟有点诧异。她知道的云儿,素来是不喜欢只会写诗文的文人的。不想这郑平能得妹妹一句“有意思”,可见并非俗人。 如此看来,父亲先前所说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爹爹,那姨母那边?” “云儿的婚事,由我出面不妥。还须麻烦魏国夫人与那郑大娘子见上一面。等见了面,再说下面的事吧。”李诀道。 这几日为了朝云的事,李诀和朝烟一样,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先前朝烟只以为是妹妹年纪小,不懂得什么情爱,想着等她大了,总该知道那孙全彬并非她可接触之人。 可如今看来,妹妹已有执迷不悟之心。 这回过来,她也想去看看妹妹,可又忧心自己的那一巴掌叫云儿记恨了。 云儿多么要强,她是最知道的。 也罢,忍过这么一时,等把云儿的心匡定下来再说。 朝云在山光阁中,外无访客临门,内无琐事操劳。 每日也就是在书房里坐着,在院子里坐着,想动动筋骨,便又叫雪满去库房把那杆钺去来,在院子里随手耍上几招。 当年女师傅教她时,好在是仔仔细细学了,才能这些年都不忘记。 钺耍起来,呼啸成风,她心中才有片刻安定。 白草端了药过来,看到姐儿的威风,停驻了脚。 姐儿真像话本里写的女将军呢! 不过,女将军也要吃药吗? 白草摇摇头。话本里只写女将军如何替夫报仇,从没讲过女将军在家里时有没有吃过药。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没病痛的?有病痛就要吃药,女将军也会吃的吧。 朝云就那么几个招式,翻来覆去地练。几天下来,手上都有了薄薄的茧子。 看见一旁的白草,以为是奉茶来了,招招手,又是一口把碗里的东西饮尽。 吃下去才发觉是苦的。 白草想:幸好这回放冷了些才端来,不然姐儿又该烫嘴巴了。 李莫惜从应天府来的信,倒是送到了山光阁里。 朝烟上一封去信,跟哥哥随口讲了讲,说妹妹如今心情有郁结,却没说为什么而郁结。 李莫惜不知所以,来信给了云儿,直接问她如何。 朝云翻来覆去地看了,还以为哥哥要跟她说什么,不想真只是来问这么几句。 她信手写道:“妹尚无大碍,惟兄勿念。兄出外不易,万望珍重,盼兄回京。” 到今年底,李莫惜在应天府的三年任期便满了。届时,他是回京来,或是依旧出外为官,朝云无从得知。 又是几天过去,朝云依旧只能待在山光阁中,并不知道在山子茶坊的雅间里,站着当日在溪流边见到的那位少年郎——今年国子监解元,郑平。 郑平的母亲郑大娘子杨氏坐在雅间之中,等着来人。 小二来上茶,杨氏便问:“那夫人来了没有?” “客人请再坐坐。”小二赔笑着下去了。 “哼,什么魏…魏国夫人,怎么这么大架子。”杨氏冷哼着,斜眼看身后的郑平,“你如今可是解元。解元呢!整个东京,就这样一个解元!就算那夫人再大的诰命,也该高看解元的母亲吧。” 郑平一语不发,只是默默低头。 杨氏见他不说话,气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好赖做了解元,出门还像个喑人似的,真叫人扫兴。” 郑平低声道:“母亲,请小声些吧。” “怕什么,又没什么人会听去。”杨氏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喝起了茶。 朝烟在山子茶坊门前等候魏国夫人,总算等到人来,却也吓了一跳。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4节 第一次见姨母出行用这么大的排场。 姨母坐在车里,而高车后头浩浩荡荡跟了一众服侍的下人,粗粗一看,不止五十人之众。而车两侧的护卫也是站满了两排,外排之人还立着步障,俨然奢靡。 朝烟晓得,这是姨母来给朝云摆架子撑场子来了。可惜那楼上的郑大娘子不在这里,倒叫姨母白费了一点心思。 “烟儿,郑家的人呢?”姨母问道。 朝烟领着魏国夫人上楼去了。 朝烟推开雅间的门,见到喝着茶的郑大娘子,和站得谨微的郑平。 魏国夫人一进门,看到这郑平,眼神恍了一恍。 说是国子监解元,也说是个难得的简朴儿郎,不想竟简朴到了如此地步么。身上那套粗布衣裳,像是穿过又穿的,不知是哪一年所裁。再看倏地站起来的郑大娘子,却是衣着富贵。可见不是家中没有金银,只是郑平为人平实罢了。 而他面容也确如李诀所言,文质彬彬,身有书卷之气,一看就是好脾气的人。 这是配朝云的。朝云脾气烈,只有好脾气的人,才能与她好好说话。 郑大娘子杨氏总算等到了魏国夫人,一改先前的傲慢姿态,媚笑道:“夫人快坐,快坐。” 郑平默默不言,杨氏瞪他一眼,他才道:“见过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不和他们讲虚礼。郑平的父亲郑同梧在朝中任通直郎,是个从六品下的小官。杨氏虽也有诰命,不过是个孺人,比魏国夫人低了不知多少。 她坐下后,朝烟也顺势坐到了身边。 杨氏笑道:“许大娘子与我说夫人要来,我还当大娘子与我玩笑呢,不想夫人还真来了。” 魏国夫人笑笑,并不说话,任凭杨氏作出谄媚姿态。 她和朝烟一样,一入了雅间,目光便盯在站着郑平身上。 杨氏接着道:“夫人是圣人母亲,能过来见我,实在叫我也汗颜。我生了这不成器的儿子,操心了十几年,总算考了个功名出来,竟然能入夫人和李中丞之眼,我郑家……” 魏国夫人看了郑平一会儿,出声打断杨氏的话,对着郑平问道:“郑生是今年国子监解元?” “是。”郑平低声答复。 “郑生见过了我外甥女,李家三娘?”魏国夫人又问。 杨氏替他答道:“哎,对,对,见过了见过了。” 魏国夫人不理她,只看着郑平。 杨氏啧了一声,又瞪向他。 郑平点头道:“遥遥一见,未见娘子尊颜,只是看见娘子在水边亭中。” “你没同她说话?” “不敢惊扰娘子,远望已是小子冒犯。”郑平低顺着眉眼,答复着魏国夫人的话。 杨氏插嘴说道:“夫人莫怪啊,我这儿子就是这样,不善言辞,说话也不晓得抬头。” 魏国夫人摆了摆手:“无事。二郎性子沉稳,颇为难得。” 杨氏笑笑,不知该接句什么话。 朝烟看着这站着的郑平,心里疑惑: 这确实是东京城难得的好儿郎,相貌也好,谈吐也尚可,身上的文气不凡。换做谁家小娘子,见了都会说声好。 但朝云……朝云真的会,喜欢他吗? 第85章 落雪 魏国夫人又仔细看了郑平一眼,这小官人虽一直低垂着头,可也能见相貌生得不错。 “烟儿,你带着郑二郎先出去一下,我和郑大娘子有话要说。” 魏国夫人道。 朝烟行了个礼,同郑平一起出去了。 她和郑平算是平辈,而魏国夫人和杨氏都是长辈。长辈之间关起门来要说的话,那就是要谈正事了。 朝烟晓得,魏国夫人既打算和杨氏单独说话,便是心里已经看中了这郑平。 好吧。爹爹说这郑平好,姨母也看中了,爹爹还说朝云也说他好,朝烟也不作他想。兴许是关了朝云几天,妹妹已经收敛了点性子。 她转头瞥着那郑平。那人还站在雅间门口呢。 “郑兄。”朝烟出声提醒郑平,“长辈们要说话,我们去别处坐坐。” 郑平低眉顺眼:“不劳烦许大娘子了…小生……小生站在此处便是了。” 朝烟也不勉强,这里反正是自家地界,就随他站在哪里,她自己则随手推开另一间雅间的门。 许衷坐在里头喝茶,见她进来,笑问:“见过那郑生了?” 朝烟点头:“见过了。就在那里呢,你出去看看么?” “你看过便是了。”许衷给她倒上茶,“快来坐下喝口茶吧,如今实在不能劳累的。” “嗯。” 而另一边的雅间之中,杨氏单独面对魏国夫人,也十分局促起来,全没有平日在自家府上的倨傲。 魏国夫人道:“夫人教子有方,二郎是个好孩子。” 杨氏媚笑:“他从小就爱读书,跟他哥哥一样。他哥哥当年读书也是不差的,只是后来各种琐事耽误了功名。” “二郎的哥哥?倒是没听过郑家大郎的名字。”魏国夫人淡淡喝了口茶。 杨氏又言:“我家大郎倒也还没成亲,要不,我去叫来,让他给夫人见见?” “……” 魏国夫人忽而默然。郑二郎已经到了该婚嫁的年纪,若是二郎的兄长,起码也该比二郎大出了一两岁,怎么还没成亲? 她先前派人去打听郑家事时,是听人说郑家有两个儿子。但只说郑二郎文章写得好,从不曾听说郑大郎是个什么人。 这杨氏倒也奇怪,好好说着朝云和二郎的事,莫名提起大郎的婚事。 杨氏那市侩模样叫魏国夫人厌恶,好在郑平确实颇合她眼缘,这婚事也是谈得来的。 只是担心,朝云性子烈,将来到了郑家,不喜欢这位婆母,怕是要闹得家宅不宁的。故而,魏国夫人还若无其事地说道:“说来惭愧,我家这三娘是我看着长成的,在李家自然不用说,在我曹家、冯家,都是人人疼爱的,便是进了宫里,她那表姐、表姐夫也时常问起她。” 表姐,是皇后。表姐夫,是官家。 魏国夫人特地摆出圣人圣上来吓杨氏呢。 “郑二郎是今年解元,我家三娘又是圣人表妹,这桩婚事若要成,是要从圣人那里过一遍的。”魏国夫人接着道,“至于能不能成,还得听圣人之意。” 杨氏楞楞地,疑问:“夫人的意思是,这桩婚事,是要官家、娘娘赐旨意的么?” 魏国夫人不作答,让杨氏自己想去。 十月,娘子张氏因有身孕,升为正五品才人。 朝烟入宫参见张才人,又去单独见了自己的皇后表姐。 其余妃嫔问道怎么不见朝云,朝烟只是笑笑,说妹妹近来不再出门了。 十一月,天气愈来愈冷,朝云还是呆在院子里,不曾出去过。 她在自己院子里呆着时颇为安分,不吵不闹,也从不曾硬闯,慢慢地,守在她院子门口的杂役也松懈起来,不再是每日只盯着这一处院子,该出门消遣消遣时,院门口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眼看着再过几日就要落雪了,家里的火炉一只只都烧了起来。唯独朝云叫人不准在她的书房里烧火炉,也不准去焚香。韩婆婆给她烧了手炉,朝云也就当作没看见,放在一边,不曾上手用过。 朝云是体燥,在这种天里,不怎么怕冷,反倒觉得身边有热气难受。 山光阁里唯二不觉得冷的,除了朝云,便是白草,因她一日从早到晚不是在屋子里睡觉,就是在厨房里煎药。屋子里有火炉,不冷。煎药时对着火,更加不会冷。只有把药从厨房里端去院子里时,走起来的那几步,才觉得有冷风从袖口灌进去,吹得人骨头都在疼。 白草奇怪,姐儿大晚上地坐在院子里,就这么枯坐着看天,都不会觉着冷么? 朝云在院子中间处摆了个凳子,坐在这儿仰着头,看着天。 日子正值十三,月亮几乎是个整圆。圆了,反倒没什么生趣,朝云扭头看着月边的星星。 白日里看天时,还觉得天阴沉沉的。韩婆婆在院子里说该要落雪了,便是天上云多的缘故。不想晚上再来看天,这天便没那么阴沉了,起码能看得见星星。 天实在太暗,看不清到底是云散了,还是星星很亮,亮得能透出稠云。 忽而有一道光,从东而来,像西南划去。 朝云顺着那道光看去,似乎是一颗星星在飘落,身后还跟着一条尾巴。 上一颗星星不曾消逝,“唰”地又是一条带尾巴的星星,照样是自东而西,横穿了整个穹顶。 朝云眨了眨眼,不晓得那是什么。 从没有见过会飘飞的星星,也没见过这样亮的尾巴。 正在凝思之时,第三颗星星再度飞过。 朝云问端着药过来的白草:“你看见了吗?” 白草纳闷:“看见什么?” 朝云道:“星星落了。” 白草摇摇头,疑惑:“星星怎么会落呢?” 她没看见。 朝云想,兴许只我一个能看见。 快到月底的时候,一场骤雪才痛痛快快地下来了。 朝云早间刚起,推开门,便看见一地的白。 去岁冬日没有下雪,连一点儿雪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今岁的雪来得也晚,将入腊月了,才肯屈尊降贵地从天上飘落。 韩婆婆在她身后,想给她披一件衣裳,可朝云大步子走出了门,跑到了院子之中。 “姐儿!”韩婆婆急了,生怕姐儿在雪里冻着。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一入冬月,就有人说快要落雪了。朝云等了大半个月总算等到,这一场雪也没叫她失落。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5节 她扯开衣摆,奔跑在小小一隅的院子里,仰着头张开了嘴,让雪在自己的笑声之中落入口中。 冰冰凉凉,倏尔融化。 落雪罢了,没人知道姐儿怎么突然这样高兴。 朝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总觉得一场雪下来,便是换了天地面貌。此后,一切都会不同了。 她为推开门见到落白的惊喜高兴,也为难得的恣意高兴。 张开了双臂,在漫天的飞雪里转圈。 孙全彬自宫中而来,手捧着圣旨,坐在高头马车之中,从宣德门缓缓出来。 今日侍奉官家上朝的内官并不是他,然官家下朝后,却将他传唤到了福宁殿。 官家说,有一桩喜事,要他去下个旨意。 喜事,孙全彬一听,猜测是不是官家给哪个大臣家的儿女赐了婚。前些年,官家让他出宫给赐婚、赐诰命的官员下旨意更多些。但自他从延州归来后,这般琐事更多交给了下面的内臣们。 他毕竟已经身为押班,东京城里能让内侍押班去颁旨的官员本就不多。何况他身有杀业,有些讲求功德的人家,也不大乐意让他进门。 只是今日不同。今日,官家虽不曾说为什么,他也不曾问为什么,这道旨意却是指名道姓让他去颁的。 官家说是喜事,将圣旨给他。他并没有打开看过,也能猜得到是什么。 马车到了州桥投西大街,李府门口。 门房的人认得出这是宫里出来的马车,还不晓得是什么事,但还是撑着伞过来,给马车下摆了个下车凳。 门房和车夫一同等待着车中的中贵人挑开车帘子出来。 大雪从天上纷纷洒落,马车的顶盖也白了一层。风卷着雪片斜斜地吹来,将车帘轻轻吹摇。 车夫对着车里说道:“押班,到了。” 车里的人没有什么回应。只有车帘在摇动。 “押班。”车夫又叫了一声。 “知道了。” 孙全彬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车帘传来。 他用手背撩开了车帘,顶着天上的落雪,捧着手中的圣旨从车上下来。 李家门房给他摆着的下车凳根本也没有用上,他腿脚一迈,便从车上稳稳落地。 大如席的雪花趁着这一瞬的空隙落在了他的头上,一片两片,覆在他的玄色幞头上。 他站在李府的朱门之外,看着为他缓缓打开的大门。 有人看见了他手中的圣旨,已经飞奔入内,去寻此时在府中的主人——王娘子。 朝云尚不知道自家的这位来客,还在院子里欢乐而痛快地玩着雪花。 同样是雪,一片两片,覆在她晨起还未梳洗的青丝上。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她的身上、臂上,甚至袖中,都是凉薄的雪片与化开的雪水。 共淋过这场雪,算不算共白首呢? 第86章 赐婚 王娘子也才刚起,听见有中贵人来宣旨意,实打实吓了一跳。 她问来报的那人:“是哪位中贵人来的?来做什么?” 下人回道:“是内侍押班孙全彬。” “他那圣旨呢?是什么旨意?” “不晓得呢。已经请他到前院前厅稍坐了,娘子快过去吧。” 王娘子慌了神。中贵人来宣旨,如今是冬月底,有什么旨意好宣呢?难道是阿郎惹了事,官家一怒之下要贬他?还是她那远在应天府的官人李莫惜得了什么功劳,官家要给她封一个诰命? 越想越心甚难安,还是身边的女使宽慰她:“有什么事,娘子过去了就知道了。” 因是宫中来人,本该由李诀接待的,李诀不在,只好她去。 又不能让人久等,只是简单地梳洗打扮,就理了衣襟,赶去了前院。 走到一半,前院的下人又来报,说是中贵人要请三娘子去接旨。 王娘子更是迷糊? 官家颁的圣旨,有什么是要三娘子来接的? 三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过完年也才十五岁,有什么圣旨会与她有关? 王娘子一时也想不通,但还是派人去了山光阁请朝云。 朝云正在雪中游嬉,韩婆婆撑着伞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自家姐儿在院子里淋雪。 姐儿这样是会着凉的。 尽管姐儿自幼鲜少着凉,但再好的身子,哪里就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呢? 可惜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就这样干干地看着。 有晴明阁的下人来报,告诉韩婆婆:“宫里来了位中贵人,说要三娘子去领旨呢。” 韩婆婆皱眉问道:“让姐儿去接?王娘子不在吗?” “王娘子在,但那位中贵人说,是让姐儿过去接旨的。” 韩婆婆转头,想再去叫姐儿。不过朝云倒是已经听到了,自己说:“来的人是谁?” “说是内侍押班,叫做孙…孙什么。” “孙全彬!” 朝云惊喜起来,又问:“孙全彬来了?” 下人点头:“叫三娘子过去领旨呢。” “好,好,我就去。” 朝云拍了拍身上的雪,提起衣摆便往院子门口走着。 韩婆婆跟不上她的步子,只能把伞给了雪满,让雪满快步跟过去,给朝云打上伞。 韩婆婆着急道:“姐儿,先梳个头再走吧!” 朝云头也不回:“头有什么干系。” 雪还在纷纷地下,纸伞上很快堆出薄薄的一层雪。 朝云踏着雪路走到了前院,每走一步,地上便落了个脚印。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因她等不及去见那前院里的人。 路上遇见了王娘子,她还亲切地叫了声“嫂嫂”。 王娘子问她:“你可知官家要给你什么旨意?” 朝云笑了:“旨意又不要紧。” 人才是要紧的那个。 王娘子看着朝云从自己身边快步走过。看上去,三娘是急切的呢。 还没见三娘为什么而着急过。 朝云来到前院时,在茫茫飘雪之中,看见了由人打着伞,立在白雪之上的孙全彬。 他是从宫中出来的,穿的是内侍押班的衣服,不是平常的那一身玄衣。 朝云小跑着过来,乌黑的青丝飘在她身后,与白雪两相呼应。 “孙押班。”朝云立在了她面前。 孙全彬面无什么神色,就这样淡漠地站着。看见朝云过来,对她点了点头。 “三娘子,到厅里接旨吧。” 本该在敞亮的地方颁旨的,不过今日落雪,在敞亮处就会淋到雪。何况这里的地上又有积雪,跪在此处,是会弄湿膝盖的,还是进厅中更好。 朝云倒是洒脱,衣摆一甩,直地便跪下了。 “颁旨吧。”她抬起头,对孙全彬一笑。 她身边虽然也跪着王娘子,身后跪着一众李家的下人,但孙全彬只能看见她。 她的笑,在雪中绽放。 明媚得太耀眼,孙全彬错开了目光。 跪都已经跪下了,也不必再换地方。 孙全彬看了身后给他撑伞的人一眼,那人便颇有眼力见地收了伞。 颁旨是件要紧事,圣旨上头能淋雪,但不能被伞遮住。 孙全彬站在雪里,而朝云跪在他面前。 他缓缓打开圣旨,一字一字地读着。 “制曰: 龙图阁直学士、御史中丞李诀之女,应天府判官李莫惜之妹,李氏: 门显功著,重以良徳。貌恭端仪,年芳其华。其祖近有弼君良臣,远有守疆要将,代有英贤,男可爰以国计之重,女可谕以贤德之名。” 他停了下来,朝云对着他一歪头。 这圣旨来得奇怪,怎么说了这么多夸她的话,究竟是要说什么? 她猜不到。 孙全彬默然调整了气息,再读下去: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6节 “通直郎郑同梧之子郑平,文辞俨然,功名成就,正值婚娶之年,合于李氏之女 圣功昭彰,特赐李氏女与郑平婚姻 择日完婚,共结秦晋 奉制如右,牒到奉行 康定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王娘子等李家众人,听闻这样一条赐婚的旨意,先是惊愕,又有是为朝云的婚事而喜。 当今官家的子女都还小,远不到给皇子、公主赐婚的时候,在朝野之中,也只有那些郡主、县主能得一赐婚殊荣。 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由父兄长辈做主的,若是有一大学士保婚,此桩亲事已算是有了荣光。而赐婚,便是把这做主的人、保婚的人都换成了官家。 先无论赐的那郑平是谁,这张旨意到了李朝云面前,便是她婚姻之大幸。 孙全彬就这样,捧着圣旨,站在朝云面前。 朝云还是抬起头,看着他。 王娘子轻轻撞她一下,示意她伸手接旨,可只能看见朝云紧紧皱起的眉头,和舒展不开的容颜。 朝云的脸上也没有多少的错愕,更多的反倒是不解。 孙全彬语气冷淡而低沉,不似他向来的清朗:“李娘子,接旨吧。” 朝云还是呆呆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她想从他的面容之中看出些什么。 看出什么呢? 失落也好,喜悦也好,什么都行,她只想看出一点点,他对于她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雪片落在她睫上,在眼角徘徊,又落下。 她终于伸出了双臂,恭敬地接下这一封圣旨。 然后对着这无动于衷的人,磕头,说道: “谢陛下隆恩。” 孙全彬俯瞰着朝云散落一地的发丝,看着她身上的白雪,说道:“恭喜李娘子。娘子起来吧。” 此言一出,跪在朝云身侧的王娘子已经撑着地,站了起来。 冰冷的雪地实在不该跪人,她膝盖都开始疼了。 拍拍身上的雪,才看见朝云还跪在一旁。 女使使了眼色,告诉王娘子去扶起朝云。王娘子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将朝云从地上拉了起来,又忙对孙全彬道:“中贵人辛苦。” 女使从袖袋里掏出银子,要递给他。 孙全彬道:“下官职责所在,何谈辛苦。还要恭喜李娘子喜得良缘。” 他说了好话,可拒了利是。 女使便把利是钱分给了跟着他过来的人。 孙全彬走了,朝云手捧着圣旨,低下了头。 王娘子笑嘻嘻地对她道:“官家怎么突然给妹妹赐了婚?这可是光耀门楣的事。妹妹,你曾见过那个郑平吗?那是个什么人?” 朝云只是低头不语,任王娘子在一边嬉笑,她怎样都不说一句话。 纵使王娘子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朝云并不像她这样高兴。 姜五娘匆匆赶到,与出门去的孙全彬擦肩而过。 她认出来了,这人就是内侍押班孙全彬,是朝云的那个长卿。 在大雪之下,她也看见了李朝云。 心里难免感叹一句:什么孽缘! 朝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山光阁,白草那里刚好把药煎好,摊凉了些,端了过来。 白草向雪满打听道:“姐姐,姐儿去领了什么旨意?” 雪满道:“说出来可想不着,赐婚呢。” “给谁赐婚?” “给姐儿呗。” “给姐儿赐婚???”白草端药的手都抖了抖,“给姐儿和谁赐婚呢?” “不知道,是个叫郑平的人。”雪满撇撇嘴,“姐儿正不高兴呢,瞧,又在书房里了。” 白草往书房里张望一眼,只看见紧闭着的门。 “姐儿肯定不高兴。都不知道那郑平是谁,换我我也不高兴。”白草也努努嘴,“雪满姐姐,那这药怎么办呢?” “……药给我吧。我去书房里给姐儿。” “笃笃”两声,有人在敲书房的门。 朝云没有响应,雪满便侧过身把门推开。 “姐儿,药好了。”雪满笑着进来。 朝云目视了身前的书桌,告诉她:“摆在桌上吧。” 雪满不停地偷偷瞥着姐儿的脸色,明明觉得姐儿是不高兴的,可光看她的脸色,又不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从前姐儿一旦不高兴,那神色,便是要发怒的样子,一看便看得出来。 可此时的姐儿却不是。她只是阴沉着脸,无喜无忧。 雪满把药放下,立马也就端着盘子再出去了。 因为姐儿那模样,其实有点吓人。 朝云看着棕黑色的那碗药,许久许久,也许有了一刻钟。 忽而无声地笑了。 她端起那碗药,倒在了一旁的花瓶之中。 第87章 烈火 朝云还是没梳头发,蓬头垢面地打开了书房的门,顶着大雪,走到了院子里。 廊下躲雪的雪满看见了朝云,跑前来问道:“姐儿,怎么了?” 朝云声音冷淡:“那张圣旨呢?” 雪满挠挠头:“婆婆叫人去抄录了,当下,应该在家祠里头吧。” 朝云看了看院子门口闲谈的两个守卫,想起自己正在禁足之中。也不想自己出去,于是指使起雪满:“去把它拿来。” “姐儿要圣旨做什么?” “赐给我的圣旨,摆去家祠做什么?” “哦……” 雪满一听,也有点道理,把伞交给了姐儿,自己淋着雪跑去了家祠。 手里的圣旨实在金贵,她拢在怀里,又生怕把它压了碰了,只好不松不紧地抱着,也不让它淋到一点儿雪水。 回到院子里时,看见姐儿还站在院子里。 给姐儿的那把伞,她也没打着。 姐儿最近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总是阴晴不定,雪满这做下人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心疼。 要不什么时候,偷偷弄点羊肉过来,在小厨房里烧一顿炒羊肉给姐儿吃吃? 雪满这般想着,把圣旨交到了朝云手上。 “家祠那里的人还说呢,让姐儿用完,赶紧送回去。他们要装裱起来的。”雪满撇嘴,“明明是姐儿的东西,这么宝贵,将来肯定要跟着姐儿出嫁的,怎么要放到家祠里去呢?” 朝云不落一词,拿上了圣旨,胡乱捏在手里,回到了书房。 “姐儿,那我去躲躲雪?”雪满问。 总不能还傻站在院子里吧。头发都快湿透了。 朝云并不回头:“你去吧。” 她推门进了书房,不曾坐下看书,一只手还是那着这圣旨,另一只手抓了一柄小烛台。 烛台的火苗蹿动,像是星夜的光,虽微弱,却足够耀她双目。 她用烛台的火尖靠近这圣旨,即将相触之时,又将其抽离。 如此反复了三四回,朝云重重叹了口气,转头看见了书桌上的那些摊开的书,和堆得整齐的抄本。 在这里烧它,熏坏了它们可不好。 于是便持着烛台和圣旨,又一次来到了院子里。 “啊!” 雪满在廊下,忽而听见一声叫嚷。 转头一看,看见个惊悚的白草。 她问道:“怎么了?” 白草遥指着院子中央的地:“走水了,走水了!” 在满地的白芒之中,升起的,是一束火花。 圣旨那蚕丝做的锦缎被低劣的烛火点燃,烧得热烈,化开了一地的积雪。 雪满飞也似的跑来,推开了站在火边的朝云:“姐儿当心!”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7节 朝云任由她忙上忙下,看着这张别人口中金贵的旨意,被她一炬烧为灰烬。 雪满脱下外衣,想去盖灭那团烈火。可她的衣裳一碰到那炙热,又顺势被点着。 火愈来愈大,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噌”地一声,不知是衣裳还是圣旨之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燃了,爆鸣与火光一齐骤大。丹红色映亮了纯白的地,也将院子里那棵枯树照出了夏日的红火。 何需翠叶呢,野飞的火星子,也是树的一片。 朝云看着火光,勾起了唇。 烧吧,烧吧,把这些污浊的东西都烧透。 让火烧灭这场雪。 让火燃在这里,就像燃在她的心中。 平时悄无人声的山光阁瞬时间热闹起来,韩婆婆急匆匆从耳房里出来,便看见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灭着火。无非就是拿衣裳盖上去,却只会让火越烧越大。 她大骂:“都是呆子么?快去水缸里舀水啊!” 小厮无辜:“婆婆,水都冻住了。” 一时急起来,只能去大厨房里拖来水桶。 前院的两个杂役抱起了一人高的大水桶,往火堆上一泼。 不大不小的火堆登时被浇灭,在弥漫的水之中,是几片残存的衣裳,和黑黢黢的灰烬。 水被火灰染脏,滩上了一旁洁白无暇的雪。 院子之中,再没有一处干净地。 人们在灰烬里头试图救出那张圣旨,可只是徒劳。 便是圣旨的那一点点灰,也被水冲得散开去了,连捡都捡不起来。 朝云在忙碌的众人之中转身,向着她的书房中走去。 嘈杂,在门后,统统当作听不见了。 朝云烧圣旨之事,王娘子和李诀很快就知道了。 王娘子只是惊愕,不敢相信自家的妹妹会有此举。圣旨,那可是官家御赐之物,稍有折损都是大罪,更何况焚烧了。 这事若是叫他人知晓,传到官家口中,那是要降罪的。 王娘子毕竟是管家的娘子,当即在家里下了令:即日起,但凡有谁再说起这件事的,统统棒打二十赶出东京。 其实,家里头知道那日烧起来的是圣旨的人本就不多,当时有韩婆婆在,拦着山光阁的人,让她们不许胡说,后来救火的,便只知道是衣裳着了。 李诀到山光阁,火气冲冲过来,可推开了书房的门,看见的却是女儿趴在书上,浅浅地睡着了。她像极了她的生母,眉眼之间总有英气,硬得不像个女子。 他顿时又什么凶恶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朝云揉揉眼睛转醒,看到站在门口的爹爹。 “云儿……”李诀道。 朝云撇过头去,不去看爹爹。 李诀叹了口气。 “烧了就烧了吧。” 他摇头,转身要走。 只要这事不被人在外乱说,官家是不会知道的。 官家也不会闲到将来再派个人来,看看当初赐下来的旨意是否还供养完好。 便是当初他自己的告身,因迁居他处而弄丢的也有一两张,并不是多么稀罕之物。 朝云在他身后叫住他: “爹爹。” “嗯?” “那个郑平,是不是我在三清观的后山,见到的那人?” 李诀捏着眉头,告诉她:“便是那个。” “哦。知道了。” 朝云又趴下,闭上了眼睛。 “嘎吱”一声,她听见书房门被阂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腊月廿二,李家外头停了一匹马。 门房的人上前一看,发觉竟然是在应天府为官的大郎李莫惜回来了,当即欢喜地奔进府中,去向府里的几位主子通传。 李莫惜手中撑着伞,缓缓地步入府里。 三年不曾回来过,如今回来一看,却是一切如故。 王娘子和姜五娘前后脚来到面前。两位娘子照样还是正值佳年,不曾有什么一眼能看出的变化。 他问:“家里都还好吗?” 王娘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红着眼眶,看着李莫惜。 姜五娘笑道:“每个月都给大郎去信呢,家里好不好,大郎会不知道?” 李莫惜也笑了,跟着娘子们,一道往晴明阁走去。 李莫惜不曾说过今年过年会回来,他这遭返京,是特地瞒住东京家里的,省的家人又为他大费周章,特地做些收拾,又特地到门口冷冰冰地等待。 他返京,一来是三年不见家人,思念得紧。 二来是朝烟去年新婚,他都不曾见过妹婿,只是总听姜五娘提起。 三来,他已做好打算,这次在应天府的三年任满,下一任期内,并不会回京做京官,还是该在外头多历练历练。如此一来,若今年不回京,便是要多年都回不来了。 跟应天府的长官告了假,快马一匹,独自一人也就到了家。 还有些辎重和下人,都在后头的马车上,估计还得几日才能到。 王娘子一拍手,突然想起来:“大郎的书房,都没收拾出来呢!” 李莫惜道:“我那书房里头的书,当初不是全被烟儿‘偷’走了么,收不收拾又什么要紧。” 突然想起烟儿已经嫁人了,他又问:“烟儿出嫁后,那些书呢?你们可晓得去了哪里?” 王娘子摇摇头,倒是姜五娘晓得:“三姐儿又‘偷’去了。” 李莫惜大笑:“我那里的书,多是从母亲那边偷来的。朝烟从我这里偷去,朝云又从朝烟那里偷去,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说起朝烟,李莫惜叫人去马行街许家送了个信,说是过几日得了空去拜望妹婿。 而朝云那里,李莫惜说去便去,还不及在晴明阁喝口茶,一个人又去了山光阁。 王娘子想跟去,被姜五娘拦住了:“娘子不妨让他们兄妹二人说说话。” 王娘子道:“我也是云姐儿的嫂嫂啊。” 姜五娘劝她:“娘子要去和云姐儿讲话,日日都行。大郎要去说话,可就只有这么几日。娘子何必去打搅他们呢?” 王娘子这才作罢。 从晴明阁去往山光阁,要经过当初朝烟住过的入芸阁。 入芸阁院门紧锁,只有院中的那棵树露出了一点枝条。 前几日落上的雪还未曾化开,树枝之上不见一点绿意。不知妹妹出嫁之后有没有回来住过,上一回得信,说妹妹有了身孕,他已开始想着将来外甥,或是外甥女的模样了。 他虽不曾有自己的孩子,却要当舅舅了。 上一回见到朝烟是在三年前,那时总觉得朝烟也还是个孩子。到了这一回见面,朝烟却将有自己的孩子。 时光实在不等人,人间太匆忙,三年过得如翻书一样得快。 院子里的树总会长出新叶,冬去了,春总会来。 第88章 帮她 山光阁,书房,李莫惜闲坐在榻子上。 朝云坐在书桌后头,斜撑着脑袋,看着哥哥。 “怎么不说话?”李莫惜问道。 他一开口,朝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赶紧擦去,期盼着哥哥不曾看见。 可惜李莫惜的眼力太好,她又擦拭得笨拙。妹妹落泪,哥哥哪里会不心疼,李莫惜慰藉道:“哥哥听说,你近来受了点委屈。” 朝云一转头,不给他再看自己又漫出眼眶的泪。 他还是那副闲暇的姿态,坐在那儿,又道:“你姐姐和你嫂嫂都不曾细说,不妨,你跟哥哥说说?” 他等着朝云开口,可是,朝云咬紧了唇,愣是不说一个字。 李莫惜长叹一声:“官家给你赐的官人,你不喜欢?” 朝云咬着唇不说话。 “你已经有了别的喜欢的人?” 朝云还是咬着唇,肩膀也颤了起来。 李莫惜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他知道,妹妹正在极力忍耐着。 在朝云还很小的时候,李莫惜就已经知道,这个妹妹是不爱哭的。 也不是不会哭,摔倒了,撞着了,呛到了,该掉的眼泪还是会掉。 只是她总是默不作声地把眼泪擦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装作并没有哭过。摔倒了,撞着了,呛到了,那都只是小事,她的隐忍,在一众亲人之中,会被称为小孩儿的要强。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8节 但如今的朝云,过了年也就十五岁了的朝云,几乎不再会摔倒,也不再喝口茶也会呛到时,她隐忍的那些泪,在他看来,已然不能再简单地说是她要强。 这是云儿的烈性。 与他一样的烈性,与他和她的生母冯玉岚一样的烈性。 他尚且记得,在朝烟才刚出生的时候,母亲还在月子之中,父亲某回突然被下了狱。 那时父亲在御史台的根基还不深,无辜被牵涉入一场贪墨案。 本朝不斩文官,可贪墨之事引得朝野哗然,凡牵涉其中的官员都免不了牢狱之苦。 母亲尚未从生育之中康复,却从床上下来,拄着杖到了宣德楼前,大击登闻鼓,上朝堂公然与指证李诀贪墨之人对质。 言辞铿锵,似有千军万马之力。 若无母亲那敲打登闻鼓之勇毅,恐怕父亲如今的仕途也不会有如此坦荡。 这件事,朝烟不晓得,朝云自然也不晓得。 因是陈年旧事,母亲在诞下朝云不久后便仙逝了,这样的事,便没人再说给朝云听过。 如今看着妹妹这幅模样,像极了偷偷抹去眼泪,强撑着从床上下来的母亲。 同样的隐忍,同样的一语不发,李莫惜想,妹妹也是在等一次敲登闻鼓一般的发作吗? 李莫惜实在痛心,母亲去前,再三嘱托过他,一定要照顾好两个妹妹。 朝云如此伤心,他真是辜负了母亲。 他问:“你和哥哥说一说,你喜欢的人是谁?你说出来,哥哥就算是丢官弃爵,也要帮你争一争。” 朝云闭上了眼睛,呼吸中也是止不住的颤。 哥哥,何必再说呢。 她心里问道。 “你我生于淮南李家,累世的功德,哥哥就不信,还有什么人,是淮南李家的女儿爱而不得的。” “内臣。” 朝云道。 “内臣?” 李莫惜皱起了眉头。 朝云转过脸来,睁开眼,用她那双透澈的眸子,凝视着哥哥:“我喜欢的人,是个内臣。哥哥,你还打算帮我争一争吗?” “啪”的一声,是李莫惜错愕地松了手,手里的茶盏掉在了地上。 茶盏碎成不知几片,茶水溅起来,湿了他的鞋。 他无心去收拾残局,又接着追问:“是哪里的内臣?皇城司,还是?” “内侍省。内侍押班,孙全彬。” “那个监军救延州的孙全彬?” 朝云嘴唇翕动,眸光里又有了水痕。她沉沉点了点头:“对,是他。” 哥哥是唯一一个,当她说起孙全彬时,说到了监军救延州一事的人。 姐姐只道她被蛊惑心窍,爹爹说她年少荒唐,他们提起孙全彬,只记得那是个内臣,是个宦官,是个阉人。他们都不曾想,她喜欢的人,其实是大宋的英雄。 只有哥哥,在说起孙全彬时,说的是他的军功。 哥哥。在哥哥的心里,是不是也不把那个人,当作与天下男子不一样的人呢? 李莫惜在东京一直住到了正月十五,这回回到应天府后,再过了春天,便要又要调往别地去了。 他自己与李诀说,还是想在外做官,再做三年再回东京来。李诀并不反对,只是告诉他:“你年纪不小了,该调养的还是要调养着。” 李莫惜点点头,道一声知道了。 到了正月十四的那日,翌日便要走了,李莫惜又说起:“父亲,今日得空,我带着云儿出去走走吧?” 李诀思索良久,最终答应。 关了朝云许久,也该放她出去一回,免得真关出什么毛病来。 他自己要去凝祥池赴宴,便让李莫惜带着朝云出去。 这是去岁秋日以来,朝云头一回出李家的朱门。 上一回出门是为了去看看姐姐的胎儿,姐姐过年那几日回家来时,胎儿已经显怀了。同坐在饭桌上,姐姐一直想与她讲话,可她一句都不说。 李莫惜问她:“梁门外猫儿巷是吗?” 朝云凝眉问道:“哥哥怎么知道?” 李莫惜轻佻地笑了:“你哥哥在你还未出生之时,便是东京城的浪子,谁家住在哪里不晓得。” “……” 可是,孙全彬是这些年才发迹的,哥哥浪荡东京时,孙全彬还没在梁门外购置私宅吧。 朝云撇撇嘴,不说话。 哥哥是怎么知道的,她只消一想,便能想到那姜五娘。 当初,就是姜五娘告诉了她孙全彬住在那儿,如今,姜五娘又告诉了哥哥。 哥哥自己驾着马车,带着她,往梁门奔驰而去。 朝云挑开车帘,看着哥哥宽厚的背。 那是她幼时爬过的背。 李莫惜仿佛身后长了眼睛,知道妹妹在看他,又是轻狂的模样转了过来,笑道:“放心,今日官家和娘娘们在凝祥池办宴,那人近来有杀业,去不了凝祥池的。” “嗯。”朝云低下了头。 哥哥还真是,为了她,什么都打听清楚了,也都安排妥当了。 为什么哥哥愿意豁出去帮她呢? 朝云放下了帘子,坐回了车里。 在她很小的时候,哥哥就出去当官了。三年,又三年,又是三年,哥哥只有在她尚记不清事的时候才在她身边。当她能记得事了,哥哥只是隔几年回来一次。 有时候,她都会忘记哥哥长得什么模样。只有姐姐老是惦记着哥哥,说哥哥带着她爬过树,哥哥给她抓过狗,说她曾经爬过哥哥的背。 出来前,姜五娘问过李莫惜,为什么要带云儿去见一个阉人。 姜五娘口中的阉人,是世上最恶心的人。 她鄙夷一切不男不女的宦官,因她曾在一个宦官手下做事。而正是因为那宦官,她受尽了苦楚和折磨。 她是世上最晓得阉人内心阴险的女人,与那个宦官朝夕相处,早就看清了这些身有残缺之人,在别人身上找补的劣行。 她费尽了心力才从那个阉人身边爬出来,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云儿,走向这些阴森诡谲的人。 即使她从未了解过朝云喜欢的那个孙全彬,可不都是阉人么,能有什么两样。 当初云儿说了个求字,她便告诉了她孙全彬的住处,已是后悔不已。李莫惜说要带着云儿过去,她更是不可置信。 “你明明知道,那些人是有多么可恨!”姜五娘生气地捶他。 李莫惜抓住姜五娘的手腕,告诉她:“那些人多么可恨,你知道,我知道,可朝云不知道。” “所以才要你不能带她过去。” “所以,我才要带她过去。”李莫惜叹气,“不是亲眼见过,以云儿的烈性,她永远不会甘心。” “万一那个孙全彬……” “如果有万一,我便不会带她见他。” 李莫惜虽然声音沉闷,却很笃定。姜五娘双手一合,祷道:“菩萨保佑,我家三娘是个好姑娘,可千万不能…” 李莫惜出声打断她:“我家是信道人家,你还拜菩萨。” “我总之是什么都不信的,那拜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姜五娘道。 朝云自然不会晓得哥哥和姜五娘曾有过这样的话。 李莫惜把车停在了猫儿巷口,让朝云自己过去。 “哥哥。”朝云下了车,却呆呆地站着。 李莫惜的笑总是那么风流,曾经也在东西鸡儿巷让小姐们痴迷。李家的儿女都生得好看,李莫惜尤其。他一笑,连朝云都觉得冬日的熹光也烂漫了。 “去吧。你想见他,就去见他。你爹爹娶了喜欢的人,你母亲嫁了喜欢的人,你哥哥娶的是毕生所爱,就连你姐姐,嫁的也是她自己选的夫婿。没道理你李朝云就见不了喜欢的人。” 李莫惜如是说道。 李朝云深深地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是懂我的! 幸好这世上,还有哥哥是懂我的! 转身进了那条幽深而狭长的巷子。 不像是有人烟的地方,却是他所居。 上一回来时,没有见到孙全彬,只见到他家看门的小黄门。 “笃笃”两声,又一次叩响门扉。 打开了这扇厚重老门的,却是孙全彬自己。 第89章 纠缠 李朝云跟着孙全彬,往他家中走去。 内臣当到孙全彬这一步,已算是当出造化来了。若是他与满朝文武走得近些,礼收得多些,这宅子也不至于买到这样僻静的地方。 好在地方虽偏僻,里头的屋子却还不错。前院后院都宽敞通透,只是少了点摆饰。 朝云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79节 孙全彬在她身前,并不回头:“能说话的地方。” “你家门口不能说话么?” “不是待客之道。” 他带着朝云,到了最明亮的正堂之中,将朝云请到了上座。 “来人,看茶。” 孙全彬向外头一招呼,小黄门端着茶店上来了。 放到朝云面前,这才是待客之道。 朝云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他,一身玄色的裘衣,又有豪气,又有贵气。这是他的常服,不是官服,她怎么看都觉得顺眼。 只是今日的他,总让她觉得很生疏。 “孙全彬。”朝云叫他的名字。 “娘子请说。” 他看向她,却又躲着她的目光。明明可以对视,偏偏要装作喝茶。 举起茶盏到了嘴边,抿一口,又轻轻放下。 朝云空地咽了一咽,喉头翻滚着许许多多的话。一路过来时,她便在想今日要跟他说什么。可真坐在了他的面前,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全彬亦然,枯枯地坐着。 良久,朝云总算开口: “我本有很多话想说,也想好了该怎么说。可我突然,只想说那些真的想说的。” 孙全彬终于抬眸看她,看见她那眉眼之中逼人的英气,和说话时无畏的样子。 “孙全彬,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意。” 朝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掩饰的茶,也没有心虚的额发,就是目对目,谁的心意,都能用一双眼睛看透。 孙全彬勾唇笑了:“娘子说笑了。我同娘子不过几面之缘,哪里就能看透娘子心意……上一回,娘子得官家赐婚,还要恭喜娘子。” 朝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视他:“你何必跟我装傻,这里又没有旁人。” “娘子又何必发怒。” 孙全彬瞥了堂中站着伺候的小黄门,那黄门便无声地退下了。 余光之中,他看到了朝云拍在桌子上的手:“正是严寒时节,娘子若是冷,我叫人给娘子拿个手炉过来?” 朝云冷笑道:“手炉有什么用,要酒才有用呢……你和我说过,在西北,那里的人喝酒都不用酒壶酒杯,只是用一个酒囊,对吗?” “……” “长卿…孙全彬……孙押班。”朝云复坐,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次开口时,言辞之中的硬,已经不动声色地换成了几分柔软。她的目光也顺势软了下来,看着孙全彬,像是在哀求他:“我没去过西北。你……你带我走吧,带我去西北,带我离开东京,孙全彬。” 孙全彬在大漠之中,曾听到过幼狼的哀呼声。 大漠中生存不易,狼崽子自打从娘胎里下来起,便要学会自己狩猎。因它知道,母狼也好,狼族也好,但凡能够护佑它的,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大漠里。 那里永远有比狼更凶狠的东西,有时是野兽,有时是风沙。 每一匹狼的身上,都有无可驯服的野性与傲气。它们永不向任何东西低头,野兽也好,风沙也好,它们不会对着造化赐予它们的灾难哀叫。它们明白,当自己哀叫时,便再也没有战胜它们的机会,野兽和风沙迟早会吞没它们,并且比从前更加凶残。 哀叫的狼,就是输了的狼。 他见过一只困在流沙中的幼狼,母族认定了它难以挽救,于是弃它而去,将它丢在了流沙里。 幼狼在深陷之地苦苦挣扎,可也无果。它越是搅动着沙,越是沉没。直到只有一个脑袋露在了沙外,幼狼才醒悟过来:它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 一切都抛弃了它,它即将在这里死去。 于是,它对着苍天,嚎出了死亡前的最后一声哀鸣。 稚嫩却有力,如同一声怒责,斥问天道不公。 孙全彬在马上旁观了幼狼的沉陷,他并没有去救助,而是在最后关头,给了那匹幼狼当头的一箭。 伴着回荡于风中的哀鸣,他的箭,破风而去,了断了它。 他看着李朝云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当初在流沙之中的那只幼狼。 从来的傲气被她收敛,她的哀求,就是狼最后的那声嚎叫。 带我去西北吧。 幼狼朝着天哀嚎着。 孙全彬再一次搭上了弓,满弦。 “西北非常人可居,娘子区区一小女子也,安可作此妄想。” 孙全彬淡淡地说, “娘子即将成婚,此桩婚事乃官家择定,娘子将来相夫教子,安心生活在汴京城里吧。” 李朝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泪氤氲眼中,生生地被她逼了回去。 她问:“你叫我,安心生活在汴京城里?” 他道:“天下女子都盼着能嫁给身有功名的夫婿,能住在天子脚下。娘子父兄仕途通达,母家功德昭彰,使多少人艳羡不已。” “艳羡?那你呢,你艳羡我吗?” “下官若为一女子,必也羡慕娘子。” “你跟我称‘下官’了……”朝云苦笑一声,一滴泪滴落,“你艳羡我什么呢。有没有人艳羡过你是个阉人?” 孙全彬沉默不言。 “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旁人若羡慕,拿去便是了。” 朝云问他。 “孙全彬,若是给你选,你会在我朝做个宦官,还是生在前朝,做个堂堂正正的武人?” “做个将军,领军染血,沙场立功。不用屈意媚上,却有身死之忧,你愿意吗?”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自己说了下去:“我猜,你一定是愿意的。” “就像我愿意舍弃一切,来到这里,求你带我走。” “我管他们羡慕我什么,纵然我舍不得自家的亲人,也住惯了东京的繁华,可我的骨子里流着的,大抵还是豪情的血。既然羡慕,那就让羡慕的人拿去吧。我只想纵马塞上,即使风云骤起,至少有过一瞬得意。” “李太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得意之时,尚且要纵情欢乐,以免时岁仓促。可太白不曾说,若是此生尽不了一点得意的欢愉,该有多么可悲可叹。” “孙全彬,我不想过后再悲叹。我只再问你一遍,”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意,愿不愿意,带着我去西北?” “李三娘……” 孙全彬半掌揉了眼睛,一副为难的模样。 朝云等着他的回应。 许久,他放下了手,皱着眉问她:“你何必纠缠我呢?我与你父亲差不了几岁,若非…或许也有你这般大的女儿。官家赐婚的旨意已然下了,你再这般纠缠下去,你父兄与我,此后皆无以立足于朝堂。” “几面之缘罢了,你,何苦如此……”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孙全彬。” 朝云耐下性子来,想再听一回他的答复。 “是。”他给出了答案。 朝云自嘲般笑了:“那一天,原来真的只是我醉酒多梦。” 梦见了孙全彬抱着半醉半醒的她,从长庆楼的偏门,坐上了马车。 她呢喃着他的字,“长卿”,“长卿”,忽而笑了出来,摸了摸他的脸。 酒意一阵阵冲上头来,她的眼皮愈发昏沉,想说的话还不曾说完,便靠着车壁闭上了眼。 孙全彬轻声呼唤她:“朝云?” 她能听见,只是太醉了,懒得应答。 等车动起来,她晕晕乎乎,闭着眼睛,不晓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昏黑的梦,还是在人世之中醉得不大清醒。 车又停下,是帘子被掀开的声音。 她感觉到有人走近,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人是孙全彬。只是她累得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梦。 有人在她额上落了一吻,亦真亦幻,亦虚亦实。 原来是梦罢了。 朝云自嘲地笑了,看着孙全彬愁眉不展的样子,才晓得一厢情愿的自己有多么滑稽可笑。 纵使她不相信此人真的无情,朝云的一切都已被他击破。 孙全彬的箭终究是射了出去,那只在流沙之中的狼,再也无法对着天哀鸣。 大漠中最孤高的狼,终也化作一副骨殖,与他物再无不同。 看着朝云走出了这里,走出了他的府邸,他忽然恨透了自己。 早知在大漠里会射出这样的一箭,当初又何必要走这条路,来到大漠呢? 若是换一条路,看不见流沙,也就看不见狼了。 他也不必拉弓放箭,不必看着幼狼消逝。 若是从没有遇见过朝云,若是遇见她时,不那样耽于一时心动,今日之事,便不会如此纠缠不清。 若是没有在梧桐林里对她说,我带你出去,该多好? 若是没有与她讲述西夏细作的事,该多好? 若是没有与她共饮,没有装作不知道她的心意还乐于其中,没有欺骗自己这仅是一时之欢,该多好? 何必要把简单的事,弄得如此狼藉一片。 他想做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位极人臣。这半生遭遇的变数颇多,可从没有过什么,能让他如此烦躁。 从来好脾气的孙押班,第一次摔了杯子。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0节 第90章 我嫁 从猫儿巷出来,李朝云看见了停在巷口的车子。 李莫惜坐在车上,等着妹妹归来。 “哥哥,走吧。” 朝云踩在下车凳上,小跨一步上了车。掀开帘子弯腰进去,而当帘子放下,李莫惜再也看不见妹妹的神色。 可又何须看见,他早就想到过了,朝云必然是败兴而归的。 他敢带着朝云来到这里,就已经能意料到事情会如何。 妹妹尚且年少,不晓得万事之间的牵扯勾连,以为喜欢就是喜欢。可那孙全彬,年纪比他都大,在宫中资历如此之深,又是个从阴沟里爬上来的宦官,他能不知道吗? 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同妹妹互诉衷肠吗? 若是孙全彬的心会有这样软,那他便也当不了这内侍押班,也做不了并、代二州的都监。 “驾。” 李莫惜一声长叹后,又驾着马车,驶回梁门之中。 来时的路不长,去时,却觉得路莫名长了起来。 他拉着马绳,心里在想的事太多。 时不时转过头看一眼车帘子,只见到厚重的布被摇动,不见布后的妹妹。 朝云会在哭吗? 李莫惜觉得,妹妹此时不会哭的。 康定二年的正月,在李朝云长久的默然之中过去。 她不再喝药,也不再与人讲话。 郑家人来过细帖子,下人来把帖子拿给她看,她也不着一眼,关紧了书房的门,整日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只有魏国夫人过来,主张下礼之事时,才问起:“当日那张圣旨呢?” 她要把圣旨收拾进朝云的嫁妆里头去呢。 山光阁的下人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只有韩婆婆敢告诉魏国夫人:“当时来下旨意那日,圣旨就被姐儿烧了。” “嚯!”魏国夫人骇了一跳,“好大的脾气,圣旨都烧。” 韩婆婆小声道:“姐儿不大高兴这桩姻缘,只怕将来……” 她说着,也偷偷抹了一把眼下的泪,与魏国夫人说真心话:“夫人知道,老奴本是李家老夫人的身边人,老夫人走后,老奴才辗转到了三姐儿身边,真是自三姐儿幼里便看顾她长大的。三姐儿虽说与别的小娘子不同些,但真是个好姑娘。自从三姐儿得了这赐婚,老奴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药也不吃,就关在这屋子里头,一关便是一整天,真是……” 魏国夫人疑道:“这些事,怎么没人来报我?” “这是官家的赐婚,谁又敢去报给夫人呢?” “糊涂!”魏国夫人怒冲冲地,但看着院里还有旁人,还是压下声音,告诉韩婆婆:“这桩婚事,不仅是官家赐下的,也是我主张的,那郑家的二郎,更是我亲眼相看的。若是我给朝云选了个她不喜欢的夫婿,叫朝云步我那女儿从前的后尘,真是我罪孽!早该派人来告诉我!” 韩婆婆一把老骨头了,禁不起这涕泗横流,拿帕子掩住脸,总觉得自己对不住李家老夫人的嘱托。 魏国夫人推开书房的门,见着里头的光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云儿!” 她掩上门,从地上杂乱摊着的书页纸笔之中艰难迈步,生怕踩到一地的文墨,终于走到了榻子边。 朝云脸上盖了本抄本,正在仰面睡觉。 她身上衣裳十分凌乱,而头发又披散在身后,像是狂悖的散人。 魏国夫人坐到了榻子上,轻轻抚摸着云儿的脸。与她生母长得真像,魏国夫人也柔和起来。 “姨母?”朝云迷迷糊糊转醒,看见了她。 “云儿。” 朝云笔直地坐了起来,疑惑道:“姨母怎么过来了?” 魏国夫人摸着她散乱的发:“姨母若是不过来,还不晓得云儿过得如此浑噩。” 朝云撇开了脸,不去看姨母那温和的眼眸。 “云儿,告诉姨母,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 “是不是,姨母和你父亲替你主张的婚事,你不大喜欢?” “……” “你若是不喜欢这婚事,姨母豁出老命,求到官家跟前,也让官家把旨意收回去。姨母曾把你表姐托付给了她不喜欢的人,害得你表姐初嫁便守了活寡。幸而如今你表姐再嫁,嫁给了官家,也算是过得安泰。”魏国夫人拍了拍朝云的手,“姨母当了几十年的诰命夫人,旁人看来风光了一生,可姨母一辈子的痛,就是当年逼着你表姐出嫁。若是你不喜欢这桩婚事,姨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她恳切地看着朝云,想知道外甥女的意思。 朝云长长舒出一口气,从榻子上,看着书房的窗外。 院子里的树枯了良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冒出新尖。 她道:“不必了,姨母。既然赐了婚,我嫁便是了。” “嫁给谁都一样。” “何况这人是姨母与爹爹都看过的,总不会差。” 她滞慢的目光里,像是藏了长久的疲累。 有如雪水融化时的屋檐,被积雪盖了太久,连化冰都不愿痛痛快快。 只是一滴,一滴,永无尽头地下落。 二月,西北烽烟又起。 这几年之中,大宋与西夏之间,断断续续小战从没有停过,延州一带多受战乱纷扰,百姓活得也惊慌。自康定元年正月的三川口大败后,宋、夏二国在各个关哨多有交战,只是死伤不多,便也没闹到东京城人人皆知的地步。 可二月的一场大战,又让都人谈论起了赵元昊这个名字。 市坊之间传言纷纷,不知何人所说才是边关实情。雪满知道自家姐儿心系着这些事,也凑了耳朵到街市里去听。 说给朝云听时,只挑了众人说法最一样的讲。 西夏赵元昊,带着十万大军南下,部署于好水川口。 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命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率兵数万,迎敌于好水川,与赵元昊大战。 此役大宋几乎全军覆没,死伤万余人,主将任福战死。好在有环庆、秦凤两路军马去救,才保下了渭州,不至于失陷于敌手。 边关战事传到了东京,也就被都人们说上几日。 酒楼茶馆里说得激烈的,往往都是最无事做的闲人,不事农耕,也不考功名,整日里只是这里说一句,那里听一句,等到说话的人散了,方才自己与他们说了些什么,兴许很快也便忘了。 春日将至,便是西北死再多的军伍之人,也丝毫不减东京都人饮酒作乐,赏花填词的雅兴。 郑、李两家下过帖子,便该由夫家婆母来插簪子了。 杨氏坐着一架暖轿子到了州桥投西大街,特地叫跟着自己的女使、下人们都穿得鲜艳些,又是红,又是黄的。这是他郑家人头一回来到李家,杨氏想着,总不能先折损了面子去,好赖也要让李家人瞧瞧她郑家的家底。 杨氏母家是经商的,虽说家业远不及许衷家殷实,可也称得上一声富。 只是她自己下了轿子,看见站在李家里里外外等候她的下人们,衣着却十分素雅。 她心里感慨:李中丞怎么说也是个御史中丞,这一个个的,跟买不起料子似的,穿得这么惨白做什么。 她不晓得,等候她的那些李家人们心里也在想:这郑家的大娘子也是,衣裳红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日要嫁人呢。 今日本该是朝烟来接待杨氏的,只是朝烟生产在即,实在不能再走动了,只好待在许家,让孟婆婆过来看看。 魏国夫人本也说要来,偏偏昨日不知皇后那里出了什么事,今晨一早,便把她传唤进了宫。 被下人们簇拥着等候杨氏的,倒成了王娘子。 王娘子不曾见过杨氏,只见着一个老妇从轿子上下来,穿得一身红衣,身上又一朵好大的绿花,真是说不上的奇怪。 再看着老妇身后跟着的女使婆子们,一个个穿得,也不比她好到哪去。 王娘子低头看了看身上一件鹅黄色织锦褙子,忽觉自己穿得好像太素淡,还不如那几个婆子明艳。 她低头对姜五娘道:“你看那个,是郑大娘子杨氏么?” “正是那个。”姜五娘小声说。 “杨氏穿得艳丽……”王娘子撇撇嘴,“你觉得好看吗?” 姜五娘奇怪地瞥王娘子一眼。这还用说。 “啊唷,这位便是李大娘子吧!” 姜五娘和王娘子正窃窃私语呢,那杨氏已大剌剌地走了过来,笑得一脸灿烂,说话间便抓上了姜五娘的手。 “早闻李大娘子出身将门,颇有将门虎女之风。今日一见,不想如此亲切!” 她抓着姜五娘乱看一通,像是没见着王娘子一般。不给旁人插话之机,又笑着说:“来日你我两家成了亲家,李大娘子要多来我家走动走动!” 姜五娘挣开杨氏的手,退后一步,作了个万福:“李大郎妾室姜五娘,见过夫人。这位是主母李大娘子。” 姜五娘的女使金钗在身后偷偷捂脸,不忍再看王娘子的神情。 杨氏的笑愣在了脸上,尴尬地又转向王娘子。 王娘子恨不得当即给杨氏个白眼,却还得把她当作长辈,佯笑道:“夫人快请进吧。” 第91章 急产 杨氏在一众李家人簇拥之下到了山光阁。 进了门的一路,只觉得这李家实在奇怪,家主和长子都是有出息的人,又有几门好亲戚,怎么全家上下如此简薄,谁都不穿得热闹喜庆一点。 朝云坐在山光阁正屋之中,等着杨氏等人进来。 早就听见外头有动静,韩婆婆给她打理着头发,再三嘱托她:“姐儿一会儿见了郑大娘子,可要记得喊‘夫人’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1节 只怕姐儿又像这几日的模样,见了谁都不说话,愣这张脸,若让未来的婆母见了不好。 毕竟小娘子出嫁到夫家,此后便是夫家的人,最要受的就是婆母的约束管制。不说事事要讨婆母的欢心,若要将来的日子过得好,起码不能跟婆母黑了脸。 记得当初二姐儿的婆母梁氏上门来插簪子时,二姐儿可是与梁氏还拉了手说了话呢。如今二姐儿在许家过得好,与婆母之间也好,从没听说过闹出什么事来。 二姐儿和三姐儿都是低嫁,低嫁过去的新妇,其实不用太看夫家人的脸色过活,可毕竟不像娘家这样自在,韩婆婆是照顾朝云长大的,总得多替姐儿想想。 朝云也不应承,只是默默地坐着,听着外头的热闹越走越近。 等门被推开,从屏风后绕进来了杨氏,朝云的眉头还是略微动了动。 这是个什么人?她心里纳闷。 便是市井野妇,也不见得穿得如此难看的。 往身上套一层麻都比杨氏穿得好看。 她的脸色本来就阴沉,看见这么个人进来,更是没个好脸。直接耷拉下眉眼,看着自己的鞋。 杨氏看到了朝云,倒是又乐呵呵地笑:“这位便是三娘子了?” 王娘子道:“妹妹,来见过夫人。” 朝云坐着不动,韩婆婆便在她身旁轻轻推了一把:“姐儿,好歹拜会一下。” 朝云无奈,只好浅浅作个福,沉声道:“见过郑大娘子。” 叫的是郑大娘子,而非夫人。因在朝云眼中,一个通直郎的妻子,不过孺人罢了,算什么诰命夫人。她不屑于这样叫,故而只称郑大娘子。 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旁人听了也不当回事,只有姜五娘暗自瞥她。 杨氏倒是自来熟,已经来到了朝云面前,仔仔细细把朝云的头尾都看了一遍,点评道:“好姑娘,真是个美人,怪不得我家仲和看了一眼就忘不掉。” 仲和是郑平的字。 朝云无心与她多说什么,随口敷衍:“多谢大娘子。” 杨氏啧啧两声,笑道:“仲和有了三娘这样的妻子,他日哪管家里有什么美妾,都不必忧心了。” 王娘子本在佯笑的脸一下子黑了,韩婆婆等人也是,听到这种话,面色顿时间沉下来。 只是杨氏还不曾发觉众人变了脸,还得意地说:“我老郑家的男人们,别的不说,挑老婆的眼光总是好的。我给我官人生了两个儿子,族谱上都要记一支功的。三娘这身板,一看就好生养,等三娘过了门,定也是我家的好媳妇。” 众人都不接话,朝云直接问道:“大娘子的簪子呢?” “啊?簪子?”杨氏一愣,“哦哦,簪子。” 她一招手,郑家的女使递来个盒子。打开,便是条光杆的木簪,簪头镶了颗珠子,珠子外有一圈镶金,雕出了一点纹路。镶着的金虽不多,但恰到了好处,不妖不灼。 与杨氏衣着之艳相较,这簪子被衬得素雅。朝云多看了两眼,头一回见识到素雅之美。从前只觉得文绉绉的东西都是故作风雅,如今才觉此非俗物。 倒不是朝云转了性子,实在是簪子和衣裳差得太多,她难免偏爱这簪子一些。 只是杨氏嫌这寒酸。 “叫娘子们笑话了,这破簪子是我家仲和挑的,我也是出了门才看见。”杨氏一边说着,一边往朝云的发上插进,“等三娘进了门,我一定叫人给三娘打一根纯金的。” 一众人都只是陪着杨氏随便笑笑,只有站在角落里的白草,倒是真心地笑了。 反正小声笑笑,主子们也听不见。 怎么会有杨氏这样的人,白草觉得世间真是百态尽现。杨氏的模样,在白草眼中颇为滑稽。 幸而不是自己伺候的主子,不然整天看着杨氏这花红柳绿的模样,不得眼睛骨头疼么。 但又想到将来,她要跟着姐儿到那郑家去,是不是就要天天见到这杨氏夫人了? 可别吧……白草止住了笑。她想起上回见到二娘子身边的秦桑姐姐。秦桑姐姐说,二娘子进许家后,她可连许家老太太梁氏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呢。 二姑爷的爹已经死了,二姑爷的母亲又在家做居士,二娘子嫁过去,没有长辈要伺候,多么自在快乐。怎么三姐儿摊上这么个婆母。 谁给三姐儿挑的亲家,没眼光。 当王娘子送杨氏出去时,姜五娘留在了山光阁,想和朝云说几句话。 朝云又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了的模样,眉眼低得快到地上,像是看不见身边的人。 姜五娘对韩婆婆道:“婆婆,能不能先出去……?” 韩婆婆也晓得,自从二姐儿出嫁后,来看三姐儿、和三姐儿说话最多的就是姜五娘。她扫了一圈屋里的下人们,一摆头,下人们便无声地跟着她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李朝云和姜五娘。 两人沉默许久,朝云忽而开口:“这就是他们给我找的婆家?” 姜五娘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朝云苦笑一声,起身想走。她坐在这里便是煎熬,整个家里,似乎只有书房是她的栖身之所。 姜五娘赶紧拉住她:“你未来这婆母是粗卤了些,但你父亲和姨母给你择中的夫婿,那确实是个好人。” “你见过?”朝云道。 “见是没见过,只是听过。”姜五娘勉强露个笑,把朝云又摁回去坐着,“那人是去岁国子监的解元,模样也生得俊俏,为人最是老实本分,你若嫁过去,只有你欺负他的份,没有他欺负你的份。” 朝云冷哼:“我见过。” “嗯?你见过?” 朝云当然见过,只是记得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日父亲莫名带她去了三清观,莫名又领着她往后山走,莫名让她摘下帷帽,就是为了让她和那郑平远远相望一眼。 弱质书生罢了,朝云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她再一次起身,绕过姜五娘,走出了正屋。 姜五娘想再去拉她,却被她甩开了手。 “一个个都欺骗我。” 李朝云声音轻柔,姜五娘却从这短短七字之中,听出了她的一丝悲凉。 “三娘走得好凄切。不过这样也好,凄切些,便不会再回头去找那阉人了。无论怎样,至少好过跟阉人在一起。”姜五娘心里想着。 不知她是在宽慰,还是在说服自己。 当朝云走到了门口,姜五娘对着她喊道:“你姐姐快生了,过几日,我带你去看她。” 朝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三月,李朝烟急产。 许家早就请了大鞋任家的任大娘子住进家里,等着给李朝烟接生。 任大娘子是东京最有名的接生娘子,说是接生过不下两千个孩儿,见过的产妇多得数不上来,从不曾在手里死过人。都说女子生子是走鬼门关,那任大娘子便是守在鬼门关口的守将,看见一个产妇到了门口,用尽解数也要把人赶出那地界。 从前任大娘子还不出名时,多是给街坊邻里接生。那时只是到处去帮忙,后来做出名气来了,招牌也打了出来,学着别的店铺,取了个名字,就叫做大鞋任家,只因任大娘子脚大,鞋也大。 没人知道任大娘子的官人是做什么的,那汉子似乎只是给了任大娘子一个任姓。任大娘子接生过这么多孩童,却偏偏自己还没个孩子。 许衷早几个月便付好了定钱,整个三月,都请任大娘子暂住在马行街,怕的就是朝烟急产。 果不其然,这日朝烟与秦桑走着说闲话呢,忽然崴了脚,动了胎气,说生就生了。 好在许衷在家里,一切都没乱套,任大娘子到了产室一看,上手一摸,说是除了胎位不大正,别的都还好,让朝烟不必担心。 只见任大娘子上手,在朝烟肚子上轻轻揉了一圈,又轻拍了两下,笑道:“此时便是正了。娘子再稍等片刻,当下不是最好生的时候。再等上一会儿,娘子再使劲。” 朝烟起初倒是不叫,因还没痛起来。刚在想那些生产会很痛的传言都是假的,谁知便真正痛起来了,一阵阵撕裂般的痛从腹下传来,浑身顿时像扎满了针,哪里动一下,都觉得身上要散架。 “啊——” 朝烟惨叫了一声,头上顿时沁出了汗。 任大娘子道:“到时候了,娘子,来,用力。” 朝烟叫得愈来愈凄惨,听得许衷在屋外心惊。 可他偏偏是个男人,若是能选,他宁可在里头痛叫的人是自己。 好一阵过后,朝烟的声音忽而没了。许衷真是怕得神慌,朝烟叫也怕,不叫也怕。 正想推门进去,听见一声婴啼。 任大娘子喜庆的声音传来:“娘子,你平安生产了,不会再痛了!” 屋里,是任大娘子拉住了朝烟疲累的手,笑得灿烂。 朝烟看着孟婆婆抱在襁褓之中的婴孩,问道:“是个哥儿,还是姐儿?” 孟婆婆便把小哥儿抱到了朝烟面前。 朝烟笑了,许衷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团子来了~ 第92章 许易 朝烟和许衷早就给孩子择好了名字,无论男女,都叫做许易。 无论将来是叫做易姐儿,还是易哥儿,听着都好听。 朝烟想出来的名字,许衷拿去问了梁氏,梁氏笑道都由他们定夺便是,于是这小哥儿,便有了‘许易’的名字。 许衷的意思,易哥儿的满月会是要大办的,届时不仅要遍请亲朋邻里过来吃个酒,也要延请许衷从前在殿前司的同僚们过来。 如是一来,家里的人这个月里就有许多事要操持。朝烟在月子里虚弱,帖子总不能叫她亲手来写,平东揽下了这活,一边思索着满月会还要准备些什么,一边一笔一画地往帖子上写字。 满月会还有段日子,朝烟的血亲们总得在满月会之前再来探望一回。李诀趁了休沐,带着一家子从州桥投西大街过来,一共三辆车,停到了许家门口。 朝烟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走不快。她本想到门口去迎接父亲,但许衷不许,只让她好好坐在正厅里头等待。 朝烟叫秦桑出去看看,专门去瞧朝云有没有来。 许衷道:“放心,我早叫人去看过了,三娘子跟在嫂嫂身后来的。” 等见到了朝云,朝烟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虽说妹妹还是跟在人后头不说话,但气色看上去不错,也是蛮有精神的样子,看来是已经想明白了,不再惦记着先头那个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2节 李诀看见了朝烟,也是舒了一口气的。 当日有许家的下人来报,说朝烟急产了,李诀吓得觉也没睡好,恨不得亲身赶到许家去。原本朝烟的产期还要再过几天,意外早产本就是骇人的,当初他的亡妻冯玉岚便是生朝云时早产,才亏空了身子,久居病榻。 如今看到面色红润的朝烟,他高兴地坐下,喝起了茶。 乳母把易哥儿抱来,李诀放下茶杯,笑得像个孩子般抱起了小外孙,掂量在手里:“真好,真好。” 朝烟看着自己的爹爹抱着自己的儿子,莫名就酸了鼻头。 王娘子瞧着易哥儿小巧,还问道:“他会叫人了吗?来,叫叫看,舅母,舅母——” 朝烟噗地笑出来,与许衷对视一眼,对王娘子说道:“嫂嫂等一声‘舅母’心急了吗?襁褓的婴儿,通常要八九个月才会开口叫人呢。等易哥儿什么时候开口了,我一定抱着他去见嫂嫂,让他好好地叫嫂嫂‘舅母’,叫到嫂嫂耳朵起茧子。” 王娘子憨笑:“好,好,就怕你不来。” 朝烟错开眼去瞥着朝云,看见妹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吃茶。 她招呼来秦桑,让秦桑去给妹妹上一道生淹水木瓜。 许衷从李诀手中接过易哥儿,把自己的儿子抱在自己怀里,坐在朝烟身边,听着妻子与娘家人说话。 易哥儿躺在许衷的怀中,渐渐啃着手睡着了。 朝烟说起:“昨日姨母也过来了,姨母来时,易哥儿是又吵又闹的,没一刻安生,今日倒是这么安静,真是奇了。” 王娘子便看了眼角落里坐着的朝云,笑道:“如今三姐儿是易哥儿的姨母,易哥儿便是学了三姐儿这姨母的不说话吧。” 朝云莫名被叫到,还是头也不抬一下,专心吃着自己的茶。 茶叶在她的茶杯之中浮浮沉沉,一旦飘在茶汤上,便被她吹一口气,再吹了下去。 李诀咳嗽一声,示意朝云抬头说话。 朝云便当作没听见,自己玩着自己的茶。 朝烟问道:“云儿,你这几日在家里,可有好好吃药?” 朝云淡淡地说:“没吃,都倒了。” “……”朝烟愣了愣,又问,“怎么不吃药呢?你肝火旺盛,不吃药,又要咽喉疼痛了。” “吃了也痛,不吃也痛。”那还不如不吃,朝云朝着杯中吹气。 “药还是得好好吃。”朝烟叹了口气,又转而对李诀道:“爹爹,我听姨母说,云儿的婚事定在了五月?这么着急,是有什么缘故吗?” “请了三清观的道长问期,道长说,今岁的吉日,一在五月,一在十月。两个日子都是最最吉利的,我和你姨母都想定在十月,是你妹妹想定于五月,便依她吧。” 五月的婚事,虽说是急了些,但也来得及准备。 夜长终归梦多,朝云是脾气急起来,圣旨都能烧的人。要早点让朝云收收心,便只能让朝云早点嫁出去。 朝云的生辰在四月廿三,五月时她也才刚及笈,十月出嫁本就是早的。 但李诀去问朝云时,她一口咬定就要五月。 李诀拗不过她,也不必拗她,于是与郑家商定了,婚期就定在五月。 说起朝云的婚事,朝烟又向李诀问起郑平的事。 “先前殿试才放了榜,我倒不曾叫人问过,那郑二郎位在第几呢?” 李诀轻咳一声,说道:“位在二甲十一名。” “二甲十一名?”朝烟颇为意外,“省试的时候,不是还在礼部第五名么?第五名,怎么说也能排进一甲里头,怎么殿试就到二甲十一名去了?” “二甲十一名也不差了。”李诀低下头喝了口茶,不再说这事。 等到娘家人都走了,朝烟还是纳闷,问许衷道:“近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怎么会有省试在一甲,殿试却在二甲的呢?” 许衷也皱起了眉头。 省试殿试虽分出了两榜,但在往年的榜上,通常名次都没有什么大变动。若是有,也是在自己的那一档内调一调顺序,没听说过有一甲二甲换位置的。 之前朝烟派人去看省试的榜,瞧见了郑平名字在礼部第五名,还想着这真是朝云的造化。 礼部第五名,按位次排,肯定排得进一甲了。 须知这普天下诸多考生,名字能排在一甲的只有寥寥几个。一甲出来的人,日后在朝堂之中,无有不仕途通达的。 朝云嫁给了名列一甲的进士,将来肯定也能封得一个诰命。 可不知怎的,这郑平的殿试名次却下到了二甲? 是不是在面见官家时,说错了话,惹了官家不喜,才被降了名次? 这样的降次也不是本朝第一例了,当年朝烟偏爱的文人范镇便是礼部第一名,却因涉了陈博古犯上之事,才被下到二甲去。 就此事,李诀本也意外,特地去找了翰林院的同年打听,才知道官家如此安排的用意。 原是官家与大学士们商定殿试名次时,特地提到了殿试中留心过的郑平。 同年已忘了官家原话是如何说的,只道:“官家讲,这郑平太过木讷,我问他三句,他才回一句,当不起一甲的气魄。官家都这样讲了,大学士便说,那就降到二甲吧。但在二甲之中,挑来挑去,选不好个位置,只好塞进第十一名,如此失了一甲去,也是可惜。” 李诀心里也叹可惜,如若郑平考上了一甲,便是给朝云的婚事又添了喜,嫁得也更加体面些。 朝烟和李诀都不知道,在他们叹郑平可惜之时,郑家那里却毫不见惋叹之意,府里府外贴满了喜字,挂满了红绸,门口凑了一堆小童抢着糖吃,杨氏得意地与一众妯娌们吹嘘着:“我这儿子,早就知道他能成才,不想真一下就考中了进士。全是学了我的聪明劲去的!” 郑家老爷郑同梧的官位是捐出来的,杨氏没做过进士的老婆,也没做过进士的女儿,如今做成了进士的娘,自然是得意极了。 妯娌们也羡慕,毕竟郑家非大家,一代人里头出不了几个二甲进士。早就知道了这平哥儿会读书,也才到平哥儿迟早能中,不想竟然这般快,赶在成亲前头,一次考就考中了。 也多亏了平哥儿这功名来得好,不然平哥儿哪有得圣上赐婚的福气。 妯娌问杨氏道:“你之前去看了那李娘子,怎么,那新妇怎么样?” 杨氏嘴一歪,笑了:“那李三娘乖乖巧巧地站着,在我面前,话都不敢高声说一句,一看便好拿捏。” 妯娌拍拍她:“可别想着拿捏人家。人家可是高门出生。” “纵她高门,便是官家的公主,嫁到我家了,也是我家的媳妇,我也是她婆母。”杨氏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何况我也有孺人的诰命在身,儿子又是当朝进士,那是做宰相的料子,再是尊贵的身份,不也得伺候我这婆母么?” 妯娌无奈笑笑。 杨氏又大咧咧指使起家里的下人:“哎,你们几个,快去把二郎从书房里叫来。整天待在书房里头,婶母们来了也不出来拜见,真是没规矩。” 下人支支吾吾道:“夫人,二哥儿一早就去翰林院了呢。” “翰林院?二郎到那里去做什么?去,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下人犹疑:“夫人,二哥儿不是才领了翰林院编修一职么……” “啊?哦!”杨氏一拍大腿,对妯娌们又是讪笑,“我把这事给忘了。我那二儿子,如今也是在朝廷当官的人了!若是他大哥哥当年也去考,肯定考得比他还好,官也会当得比他高呢。” 妯娌便问:“说起来也是,怎么不见大郎?” 杨氏笑道:“大郎事情忙着呢。” 妯娌们嘴上笑笑,心里讥讽杨氏:谁还不知道你那大儿子,装什么蒜呢。说是事情忙着,肯定有在东鸡儿巷找娼妓去了。还说什么考得比二郎好,那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别丢郑家脸就是了。 第93章 长钺 四月盛春,忙碌得很。 官家的金明池宴后,紧接着便是乾元节。而后又是易哥儿的满月会,和张娘子所生的安寿公主的满月会。两场满月会过后,还有朝云的及笈,魏国夫人忙得天天叫人给自己敲腿,睡觉时都嫌两腿酸痛动不来。 朝云则清闲许多,她借口备嫁,凡是要出门的事,统统都推辞了,说不去便是不去,但凡谁来请都没用。 就连自己生辰之日的及笈礼也是,连席面都没上,只是过礼时露了个面,给来客们看了看自己还活着。 因下月朝云便要成亲,来客们不仅来送及笈的贺礼,也顺便送来给朝云添妆的礼物。毕竟是官家赐婚的婚事,谁都想蹭一蹭天家赐婚的福气。 礼收了许多,山光阁的小库房里都堆不下,韩婆婆主张着,把那些摆不下的暂且都先放在院子里。 朝云从院外回来,路过这成堆的东西,眼皮子都没动一动。 胡琴和羌笛正在对照礼单,一一看过这些东西。听着最多的便是头面一套,什么材质的都有,金的银的玉的翡翠的珠子的,像是不要钱了一般流水似的往山光阁里送。 除却头面首饰外,也有直接一点送金银的,韩婆婆看见了,说是全都要整理出来拿去阿郎那里。阿郎在朝为官,官至此地,难免有人借送礼来贿赂。这些送礼送金银的,各是什么心思,韩婆婆无从分别,便让李诀去分别。 箱子挪开,里头有根一人长的东西,细长一根,包裹着红布头,不知是个什么。胡琴上手去拎还拎不动,问道:“羌笛,你看看,单子上记了这是什么吗?” 羌笛在厚厚的一叠礼单中寻找,没看到什么东西是能长成这样的。 胡琴便把那红布扯开,在绒布之下,包裹着的是一根长杆。长杆的下端是一块硕大的铁片,铁片上镂空了一块,雕出饕餮纹路,凶狠异常。 “啊唷,这是个什么!斧头吗?” 羌笛奇怪地看着。长长的一根杆子躺在地上,真要去搬也是能搬动的,可实在是奇怪。单子上没记这玩意儿,那这像斧头的东西会是谁家送来的? 谁家给未出阁的姑娘送礼,会送一把斧头啊? 朝云刚要打开书房的门,听到羌笛这话,停下来手。 她转过身来,看到地上躺着的一杆钺。 虽有日光照耀,但长长的杆子仍如寒冬时节一般反着冷光。 羌笛喊道:“韩婆婆,您来看看,这个铁杆子可怎么办?” 说着,她便要和胡琴一同把这东西扛起来了。 朝云快步过来,说道:“放着别动!” 羌笛被吓一跳,立刻放下它,呆呆地看向姐儿。 朝云俯下腰,仔细地看起了这一杆长钺。 这钺的杆子泛着寒气,凑近了看,上头还有点纹路,像是点了花上去。不近了看便不明显,有种韬晦的煞气。 她上手轻轻摸过,心中想着:这不是铁。这是银。 她从前为了演女戏,曾有过一柄长钺。但那时她年纪还小,为了趁手,那钺打得便也颇小,钺片是铁做的,怕她拿不动,还镂了好大一块。那柄钺的杆子是木头做的,拿在手里虽然不轻,但能让她耍得动。 而今这一柄,毫无年纪和气力的顾虑,便是最实打实的分量。银杆子比铁杆子还沉,朝云单手根本拿不动。 换了双手,才把它拎了起来,横在胸前。 威风瞬时间上来了,真有种女将军的风范,像是画里的后母辛活了过来,生生地出现在了山光阁中。 “啊呀,姐儿,当心!”赶过来看的韩婆婆吓了大跳,用手往自己胸口顺着气。 朝云问道:“这是谁送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3节 羌笛摇摇头:“单子上没写。” 韩婆婆嗔道:“单子上怎么会没写。但凡来送礼的,肯定都附了单子的。” 羌笛和胡琴凑在一块儿,把送礼单仔仔细细又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找着有谁家的礼单上有“斧头一柄”这一条。 “是哥哥送的吗?”朝云问。 羌笛抽出了李莫惜寄来的礼单,说道:“不是大郎君送的。” “哦。” 朝云浅浅一笑。 不是哥哥送的,那就是他送的。 不必再核对礼单了,朝云自己已经能猜到。 她怀抱着这捧得手酸的长钺,撞开了书房的门。 韩婆婆跟过去,急切地劝:“姐儿,这东西可不兴往书房里头摆啊。” 却只吃了个闭门羹,被朝云关在门外。 随即,又听见书房里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是朝云把那杆长钺放在了地上。 等到五月,朝云的嫁妆收拾好时,朝烟抱着易哥儿过来看,在库房外与王娘子说笑道:“到底是云儿有福气,这嫁妆可比我那时丰厚多了。” 王娘子也有些羡慕,当年嫁朝烟,已经是良田千亩,十里红妆。 如今嫁朝云,竟然更添一筹,官家和娘娘自宫中赏下来的添妆便有十八抬,何况淮南李家丰厚的家底,加上许家、冯家、曹家的添妆,再加李莫惜遥寄来的东西,齐了足足一百二十八抬,红红火火地堆满了李家。 王娘子道:“到底是官家赐婚,就是体面。” 朝烟随便打开一个箱子,看见里头的云锦,啧啧夸赞:“也是妹夫争气,好赖也是一举就中了进士,虽说不是一甲,但二甲也了不得了。若不是这里争了气,别人还道云儿这下嫁得委屈,要用嫁妆撑面子呢。” 姜五娘笑道:“你也真是,云儿还没嫁过去呢,妹夫就先叫上了。” “就几日功夫的事,早叫一天,便早让我儿子沾一沾进士老爷的光。” 朝烟抱着易哥儿,乐呵呵地笑。 姜五娘凑上来逗小孩儿,被易哥儿抓住了手指。小孩儿温热而软糯的皮肤像粘在了姜五娘手上,怎么都不肯放开。姜五娘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向朝烟。 “你儿子喜欢我呢!” 朝烟轻轻掂着易哥儿,问道:“你要不要抱抱?” 姜五娘连忙摆头:“这还是不了。要是给我抱,我怕把你儿子摔了。” 朝烟呵呵地笑:“昨日我让羡真的表妹来抱,他表妹也说不敢,生怕把易哥儿摔着。” 王娘子看着朝烟怀里抓着姜五娘手的许易,心里有许多羡慕。 她和李莫惜成婚十年了,却还没有过自己的孩子。 李莫惜并非不近女色之人,当年年少夫妻,也曾同吃同住,她却迟迟怀不上孩子。 李莫惜不着急,李家看起来也不着急,从不曾催促过她,可她却是着急的。 私下里去三清观拜过许多次,也都无济于事。 可这也不是她着急就有用的事,李莫惜不在她身边,且如今在应天府任期已满,收到了去往青州的调令,夫妻团圆不知在何时。再看李莫惜的宠妾姜五娘也同样,不曾有过孩子。不说是生出个儿子来,便是连个身孕都没有过。 朝烟比李莫惜小许多岁,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从前生怕李莫惜哪天来信,说他在任地的通房或是妾室有了身孕云云,可这几年过去,她倒是盼着能有这么封来信,起码让大郎有个儿息,不至于如今这般孤零。 姜五娘无此多虑,她只顾着可爱的易哥儿。 绕着易哥儿,逗他笑,她便也笑。 朝烟抱了一会儿,手酸了,便让乳母把儿子抱下去喂奶了。 姜五娘小声问道:“你怎么不自己喂呢?” 朝烟嫌恶地皱起了眉:“谁家大娘子自己喂奶的!多么恶心!” 姜五娘哈哈大笑,告诉朝烟:“那些平民人家的母亲,生下小孩便是自己喂养大的。” 朝烟疑惑道:“那他们怎么不请个乳母?” “你当人人家里都像你家一样有钱请乳母呢?” “请乳母才要几个钱,少办场小宴不久得了。自己喂养…啧,听着就吓人。”朝烟摆摆头。 从没听说过哪家的正房娘子沦落到自己喂养孩子的事的。 那不然要乳母做什么? 朝烟无法理解这些事,姜五娘也不再说下去。她自然知道,朝烟从来的所见所闻,都不足以让她能够理解平民百姓之生活。那些在百姓之中寻常的事,便是朝烟怎么都琢磨不明白的。 朝烟也不会去想,乳母的乳汁都是从哪里来的。 韩婆婆从朝云书房过来,理好了嫁妆单子,拿来给王娘子和朝烟过目。 别的都是寻常,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田产铺子多少,头面多少,玉佩多少,条理清楚,物件都是好东西。 朝烟随便看过,笑称云儿嫁去是享福的。 只是看到了最后,看见单子的底下有飞扬的字,写着一栏“长钺壹杆”。 且不论长钺在这里合不合时宜,单说这突兀的字,一看就晓得是新加上去的,并非前一个人所写。 整个李家里,字写得如此轻狂不明的,也只有李朝云一个了。 韩婆婆为难道:“这杆长钺也不知是哪个送来的,三姐儿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放进嫁妆里头。这是杀器,怕不吉利呢。” 朝烟便问:“这东西见过血吗?” 韩婆婆摇头:“这倒是没有,崭新送来的,连院门都没出过。” “那便不是杀器。云儿喜欢,便添进去。没得在这种小事上让她忧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长钺os:怎么谁都管我叫斧头? 第94章 本子 朝云出嫁前夜,朝烟特撇开了易哥儿和许衷,住进了山光阁里。 本是要住在偏房的,吃饭时,朝烟问道:“云儿,今夜让姐姐与你一起睡吧?” 韩婆婆看了眼朝烟,知道是二姐儿有事要跟朝云说。生怕朝云不答应,那这事又得在找机会,实在也麻烦。 好在朝云也没什么反应,低头接着吃饭,众人便当她同意了。 等到入了夜,韩婆婆把屋里伺候的人都一并叫了出去,屋子里头只有刚洗漱完的朝烟朝云两姐妹,朝烟偷偷从袖口掏出一本小册子。 朝云眨眨眼,不知道这是个什么, 朝烟鬼鬼祟祟地坐到了朝云身边,拉了拉妹妹的袖子,小声说:“你明儿就要出嫁了,这个,姐姐要给你看看。” 她伸手去掀书页,又嫌不大好意思,手就滞在了封皮上。朝云一把从她手里拿过了册子,翻开了第一面,也愣在当下。 她呆滞地转头,看向姐姐,眼神中尽是疑惑。 朝烟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告诉她:“这……便是夫妻敦伦。” “哦。”朝云又把头转回去,仔细地翻看了起来。 朝烟偷偷瞟她几眼,没看到妹妹脸红的模样,倒觉得她莫名地认真起来,比读书还仔细。 朝云翻了几页,这是个什么事,心里大抵也就清楚了。 她指着上头的一物,问朝烟道:“这个,就是内臣没有的东西?” 朝烟眼皮子一跳,不知该不该答。看见妹妹忽闪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道:“对。” “不过就是没了这点东西,内臣便让许许多多的人瞧不起了。我瞧着,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啊。” “这…这是能挂在嘴边说的吗,快住嘴。”朝烟连忙去捂妹妹的嘴巴,但被朝云扭头躲过。 她接着说:“有这个的,便是男人,是大丈夫,是能建功立业的。没这个的,要么是女人,要么是他们所说的阉人,便只能做服侍人的人么……” “快别说了。你我都是女人家,怎么妄议起这种事情来!” 朝烟被妹妹吓怕了,赶紧闭上了册子,生怕妹妹再多说什么。 “好了好了,你如今也看了,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睡觉吧,明儿一早便要起来呢。”她就势躺下,还是习惯把妹妹放在床的里头,以免妹妹睡觉时滚下床去。 两姊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日子不曾躺在床上共眠了。 朝云始终记得,几年前的一夜,她和姐姐睡在入芸阁里。她问起姐姐喜欢什么样的人,姐姐说,要“温其如玉”“文质彬彬”的君子。她说,她要喜欢的人,一定是像飞将军李广一样的英雄豪杰。 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是床帏之中的昏暗。 她知道姐姐也不曾睡着,小声地呢喃:“嫁给喜欢的人的前一夜,是什么感觉?” 话本子里都说,女子出嫁前,是彻夜彻夜睡不着觉的。 那些所托非人的女子也好,嫁给如意郎君的女子也好,出嫁前夜,往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眠。 话本说,心里有事,就会难睡着觉。 可是朝云却觉得心静得很,躺在这里,竟然比从前的十五年都要安静。 她很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嫁得不是喜欢的人,所以才不会彻夜难眠。 那么,嫁给喜欢的人呢,那又是什么感觉? 朝烟莫名被这一句话问酸了鼻子,她仰面静静地躺了许久,然后翻过了身。 昏黑之中,看不清妹妹的容貌。 她用气声柔柔地问道:“你不喜欢那郑平吗?” “我只是遥遥和他见了一面,何谈喜不喜欢。” “……”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4节 “你嫁人前,能睡得着觉吗?” 朝烟回忆了一番,说道:“睡不着。总觉得心要跳出来了,天都快亮了的时候,才浅浅眯了一会儿。” “哦,知道了。” 朝云转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原来嫁给喜欢的人,确实便会睡不着觉的。 不过一刻钟,朝云便睡熟了。 朝烟听着妹妹匀且轻的呼吸声,也逐渐入了梦。 巧得很,这一夜的两姊妹,梦见的都是那一年的金明池。 金明池,梧桐林,朝云困在了里头,再也走不出来。 早上一阵爆竹声响,韩婆婆和孟婆婆一齐来敲门,把姐妹两个从床上挖起来。 朝烟和看着妹妹被推着拉着换上了一身红嫁衣,又被嬉笑的婆子们按在铜镜前头,抹上胭脂粉黛。 朝云任由她们打扮着,头上的头面一点点加上去,佩满了钗环,看着便是沉的。纵使这些东西再重,朝云也不会为此而弯下脖颈。 最后一根钗,韩婆婆让朝云来选。 是皇后赏赐的凤钗,还是一支素朴的木簪子。 朝烟在一旁看着,问道:“这木簪子是哪里来的,形制虽简单,但却醇重好看。” 韩婆婆道:“是当日郑大娘子来插簪时带来的,说是郑二郎亲手所选。” 朝云道:“就这支吧。” 于是这满头的金银翡翠之中,忽然多了支木制的簪子,别致而不突兀。 秦桑和雪满从外头热热闹闹地跑进来,笑道:“新郎官来了,正在外头呢。” 朝烟一愣:“放他进来了?” 雪满道:“二姑爷正拦着门,要跟新姑爷作对子呢!” 朝烟笑了,打趣起来:“许羡真无非读了几年书,作对子能作得过三榜进士嘛!真是自不量力,且看着,不过一刻钟,妹夫肯定就进来了!” 朝云听着众人喜笑,不知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喜庆的。 抬眼看见铜镜里头的自己,竟是上上下下一片红。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又是一阵热闹,魏国夫人进来了。 “呀!”魏国夫人一下便笑出了声,“这脸蛋涂得太红了,我都认不出来!” 朝烟凑到朝云面前看看,该白的地方涂白了,该红的地方也红了,有些艳丽,但也不俗气。 “这是妆扮好了吗?”魏国夫人又问。 韩婆婆道:“还有珠子没贴呢。” 女使拿来一盒珍珠,伴着鱼胶,端到了铜镜前。 时下东京女子最时新的妆面便是花钿妆,上下有三白,打亮额头,鼻梁和唇下,再往脸颊红润处打上胭脂,红白分明。妆面画完,再用金银所做小花,沾上鱼胶,贴在面上,作装饰用,华丽富贵。 而宫中的嫔妃娘娘们所作的花钿妆更是精致,用的不是金银细花,而是东海珍珠。 圆润的珍珠切成两半,在平的面上沾好鱼胶,照样贴在脸上。 宫里流行的妆面从来都是东京城女子们争相效仿的,宫嫔们如是做,民间女子们自然也如是做。只是能往脸上一次贴许多珍珠的人家并不多,日常这样打扮,也难免被称作夸耀家财,只有婚姻嫁娶时节,这种妆面才能露面。 女使小心地把珍珠一颗颗往朝云脸上贴着,朝烟看着手痒,从女使手中拿过了盒子,自己上手给妹妹贴珠子。哪里晓得上手的第一颗便歪了,趁着鱼胶还没干透,赶紧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 李朝云一动不动,别人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等出了这个门,手里便被塞上了一把团扇。是遮面用的,挡在脸前,不叫新郎官看见自己的容颜。 白草蹲在院子门口,一会儿看着院子里的姐儿有没有出来,一会儿看着外头的姑爷有没有进来。 蹲了小半个时辰,腿都蹲麻了,两边都没见着人。谁知两边竟是一块儿来的,姐儿刚现身,外头也有一众人进了门。 遥遥地看过去,自然是那新姑爷一身红衣最显眼。 白草这是第一回 见到新姑爷,不禁看得呆了:世上竟真有如此男子,斯文儒雅而又风度超群,像是天上神仙下凡一般。 再看同样嫁衣加身,缓步出来的姐儿,团扇后的容颜自然也是美如天仙。 白草捂嘴笑了,真是好相配呢! 朝云在众人簇拥下,走到了郑平身边。 透过团扇,朝云偷偷看着郑平的相貌。与当日在水边见到的那样子没差多少,不过今日的穿着更显得精神了,看着倒还算顺眼。 郑平见到了朝云,则是路都走不动了,还是周围的人笑起来,才想起要跟朝云并排地走去前院,拜别过李诀。 郑平第一回 见到李诀,是在去岁秋天的国子监之中。 那日的监生们相互传言,道是当朝的御史中丞来了,正和祭酒说着话呢。 于监生们而言,御史中丞这般位高权重的大官,便是他们苦读多年之所求。过了解试的,只盼着来年春试能中榜,做上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再去汲营自己的仕途。没过解试的,还得再勤恳下功夫,再试再看。 李诀在本朝的官声很好,长为士人所景仰。他到了国子监,自然也有想去他面前露眼的士子。 只是李诀谁也没见,却单单找了郑平说话。 同窗们笑道,因郑平考中了解元,这李中丞要来收学生了呢。可郑平被众人推搡着到了李诀的面前,李诀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几眼,问他今日在读什么书,最近在看谁的诗词。 说完几句,拍拍他的肩,又走了。 不过几日,李中丞的拜帖便送到了他的家里。 第95章 般配 是日大晴,百官休沐,云闲鹤野。 欧阳修慢马闲逛着州桥,手中一壶薄酒,缰绳轻轻攥住,忽闻西边一阵敲敲打打的热闹。 一众拥上去的百姓笑道——“李中丞的三女儿成亲呢!” 去看热闹的小孩儿们吵吵嚷嚷地从欧阳修的马边挤过,州桥上也眺望着一行人,极目远远看向李中丞家的朱门高墙。那里走出来的,便是今日成婚的李娘子和郑郎官。李娘子是重臣之女,郑郎官是新榜进士,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叫人看了都艳羡不已。 郑家迎亲的车马行在州桥投西大街上,红火一片,打着“三榜进士”“天家御赐”的两块牌子,开路的随从们威风地站走街的两边,脸上都是傲然的神情。 欧阳修挂了一抹笑在嘴边,天下的热闹事,都是他的事。 小扯缰绳,马头倾转。马儿停在了州桥上,他与百姓们一同等着迎亲的队伍走过。 最前面高头大马上骑着的,一袭红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是新榜进士郑平。 欧阳修看过他解试时的文章,文辞踏实,言之有物,远胜当下惯常的虚浮之气,才学也当得上解元殊荣。省试的文章不及解试时好,但也是难得的务实之作,若非官家改了名次,排在一甲并非难事。 如此少年英才,必然为大宋文坛将来之栋梁。 一旁围观的少女与友人窃窃私语道:“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那友人嬉笑着推搡少女:“人家成亲了。” “成亲又如何,我不过说他好看。” 欧阳修浅饮薄酒,看着郑平缓马而过。 前头一众人走过,跟着的便是花轿。 四个轿夫抬着轿子,每个头上都簪着朵艳红色的花,袖口里藏着的是刚讨来的起轿利是钱,脸上全是得了钱的快乐,嘴中和着乐声哼着吉利的歌。 轿子边走着的是李家娘子的女使,一个个穿罗披琦,打扮起来比旁人家里的大娘子还富贵漂亮。小童奔上去拦轿子讨钱,还没靠近几步之内呢,就被女使们拦下,一人一把银锞子发过去,小童们尖声笑着叫着,纷纷跑去爹娘那里显摆。 有人问道:“这是谁家娘子,出手阔绰呢!” 没有几户人家的女儿成婚,当街发利是钱时能如此挥霍的。一把银锞子,做苦工的可要忙活小半年。这户人家的女使倒是说发就发,毫不含糊。 看着小童们得着钱,过了讨钱的年纪的大人们便也眼红,可惜自己不是幼孩了,不然这白得的钱,不得伸手去要的来么。 有人回道:“这是李中丞家的嫡女,来头可大着呢。李中丞的连襟可是曹家,宫里那位圣人娘娘,就是这新娘子的表姐!” “难怪难怪!” 百姓们看着轿子缓缓从州桥口路过,自西往东而去。 花轿抬得平平稳稳,金顶上悬着的流苏都稳当当地挂着,动也不动一下。 可围看的百姓忽而发觉,那花轿的帘子竟缓缓被掀开了一角。 有童声喊道:“看!是新娘子!”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那杯掀开一角的帘子处。 欧阳修也不例外,他一挑眉,转过头,双目看向帘子被掀起的地方。 那里有一双透澈的眼睛,正朝外望着。 显然,这帘子是被新娘子掀开的。她在看什么,百姓也好,欧阳修也好,还是匆匆上来让她放下帘子的女使也好,谁都不知道。 州桥这里,聚了许许多多的人。新娘子,兴许是在找人。 女使小声地说:“姐儿,快放下吧,可别叫人看见了。” 新娘子一放手,那帘子便垂垂落下,又遮住了花轿之中的光景。 可就这短短几眼,欧阳修已见了这今日成亲的小娘子的模样。头上梳篦横插,绞着金丝的发簪挽起一头秀发,面颊上所贴的一串珍珠衬出肤色雪白,而吉服艳丽,把一身的喜气都装在了那小小的轿子里头。 再看不曾走远的郑家郎君,竟是多么般配。 欧阳修举起酒囊,往嘴中倾倒。 琼浆玉液不敌酒家薄酿,一口清然,再品甘醇。 瞧得今日有良缘正结,忽而能想见这金童玉女婚后光景,词性大发,大笑三声,张口便作: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上半阙脱口而出,已引得身旁众人侧耳。 目光纷纷从花轿转来,看着这疏狂文人如何再作下半阙。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5节 平头百姓不识字的,听不懂什么凤髻龙纹,可却能听懂那后两句。说的不正是新婚夫妻和乐之状,正合此情此景。 欧阳修再高声唱来,用了南歌子的调: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新娘子依偎于官人身边,弄着纤细毫笔,描花练字,问着官人,如何书写鸳鸯二字。 情意缱绻,听来便是一桩好婚事。 喜队正在面前,又听得如此好词。会赏词之人,一听便知此几句的闲逸妙处,赞道:“好词,好词!” 众人拍起手来,才有某人认得:“呀,这不是欧阳学士么!” “欧阳学士?” “写‘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的欧阳修!” 文坛之中,莫不识欧阳修。百姓之中,莫不唱欧阳修之词句。 从前都只是听别人说起名字的欧阳学士,此时实打实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像是天上的神仙到了凡间,叫人看着都恍惚。一想,今日出门真是有大福气,不仅看了场官家赏赐的婚事,还亲眼见到了名声显赫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这双耳朵愈加享福,听到欧阳学士作了新词。 欧阳学士之词,必定传唱千古。这一日,可是要被千百年后史书记下来的。 汴河水上,一艘客船临岸停靠着。 靠窗的闲坐上坐着位中贵人,从窗口远远看向岸上的热闹。他手中拿着茶杯,却久久不曾喝上一口。 小二过来问:“客官想去看亲队,不妨上岸去看看?” 那中贵人放下茶杯,轻轻叹道:“不必。” 三两闲客从小舟登船,拍手称赞着方才在岸上听得的词句:“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好句,真是好句。把那新婚娘子的娇怯可爱写得淋漓!” “欧阳学士这随口便能赋得一首,陈兄不妨也应景作个词?” “哎,有欧阳永叔珠玉在前,我这木渎之才,何必操斧于班、郢之门!” 客人们笑着入座,喝上一壶好茶,论起了当今文坛之风。 客船在汴河慢游半日,至夜方休。 小二来叫那中贵人:“客官,要打烊了。” 中贵人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沿河的夜市花灯缤纷,斑斓地照亮了月下的河面。 走出船舱,上了岸,抬头望见的,便是一轮圆得太完满的月亮。 此时的朝云,正与郑平同坐在喜床上。 两人都已经更衣洗漱毕了,屋里的下人们也都退了出去。 朝云直勾勾地盯着郑平的脸,看得他不由得心虚。 “三娘,你……?” 郑平想问问她在看什么。 朝云抿抿唇,叹道:“你没胡髭。” “胡髭?”郑平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我才刮过。” “哦。” 郑平始终都是局促的,坐在朝云身边,是说话也不泰然,动作也不泰然,要说什么、做什么,全然没有一点头绪。他支支吾吾道:“三娘,我们…你….” “怎么?” “没什么……”郑平咽了咽口水,不敢去看朝云的眼睛,小声地问:“三娘,你饿了吗?” 今天忙了一天,估计三娘也没怎么好好吃上饭。 朝云回答地干脆:“不饿。” “哦哦。”郑平讪讪。 一时默然,两人都只是僵坐着。 屋里的人早就退下去了,方才喜娘唱喜撒帐时,往床上扔了不少东西,有豆子、龙眼等物,也有铜板银粒。 朝云把手从宽松的袖子里伸出来,将床上的东西抹到地上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本安静的屋子里头忽然有了嘈杂之声。 郑平见状,赶紧也上手去帮朝云。 四只手胡乱在床上乱扫,无论什么,都一齐挥倒地上。 郑平的手无意间触到了朝云的,两人都愣住,抬眼看着彼此。 郑平像摸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欻地一下把手收了回去,低声道:“失礼了。” 朝云撇撇嘴,心里在笑话他的胆小。 怎么碰个手就这样。 等床上收拾好了,朝云把鞋子一蹬,往床的里头挪去。 郑平转头看着她,张口有话要说,又闭上了嘴,抿着唇支吾。 朝云问道:“你要说什么?” 郑平便也脱了鞋,放下了床的帐子,与朝云共同在昏暗之中,才敢开口小声问道:“三娘……那个夫妻之事,可有人…跟你说过?” 朝云皱起了眉,歪头问道:“怎么,你不会?” “啊,不,我会….不不不,我不会…….我不是那个意思,”郑平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是明白的。我怕你不明白。” “哦,你放心,我明白。”朝云坐在床的里头,自己给自己脱着寝衣。 遮了光的床帐子里头十分暗沉,郑平起初不知道朝云在做什么。当他看清之后,脸一下便红了,愈来愈局促,可也心生出欢喜。 这是他在三清观的水边,一眼便喜欢上的姑娘。 姑娘成了自己的妻子,焉能不喜? 他也忙乱地解着自己的衣带,看见颓坐在一旁的朝云,欣喜又缓慢地凑了过去。 “三娘……” 他抱着朝云呢喃。 朝云不曾给他以回应,可也不曾抗拒他的动作…… 夜深,更静。 郑平已在身边熟睡。 李朝云睁着眼睛,看着床帐的顶。 “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这样……” 她心里发笑。 就是不能做这么个事,便叫内臣一辈子令人看不起,叫她不能嫁给喜欢的人。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有什么了不得的? 第96章 兄长 郑家一早便来了几位客人,热热闹闹地坐在正院的正厅里头。 外边的日头已经挂到了树梢上,鸟儿叽叽喳喳吵嚷着,洒扫的仆役们也嫌天热,趁着主子们都坐在厅里看不见,偷偷到耳房里喝口凉茶躲躲阴凉。 郑大娘子杨氏坐在主位,与妯娌们闲说着话。 “弟妹,你家这新妇倒是能睡,进门第一日,这个时辰了还不来拜见。” 说话的,是杨氏的大嫂,郑平的大伯母。 杨氏扯着脸笑笑,叫女使再去二郎院子里催催,让二郎和新妇赶紧过来。 郑家长辈之中,一共三兄弟。郑平的父亲,也就是杨氏的官人郑同梧是第二个。在座的两个便是郑同梧两个兄弟的妻子,一个要叫杨氏弟妹,一个要叫杨氏嫂子。 “这新婚夫妻晨起眷恋也是有的,嫂子可别生气呢。” 郑平的三婶母是续弦,年纪比杨氏小上近十岁,说起话来软绵绵,像是杯糖水。 杨氏牵强地笑道:“我家老爷一早上朝去了,我才起得早些,不是新娘子起得迟。” 大姑母却说:“没见过哪家新妇,认亲都来得这样迟的。” 杨氏的女使匆匆赶到了郑平的院子里,过来催道:“二哥儿,夫人都等了半个多时辰了,你快带着李娘子过去吧。” 郑平是已经起了好一会儿了,但也不是他不想赶紧带着朝云去拜会母亲和伯母婶母,实在是朝云还在床上躺着不肯起来呢。他又舍不得新婚第一日就让朝云早起,只好任由她贪睡。 女使知道二哥儿性子软,便去同韩婆婆说话:“婆婆,快把你家姑娘喊起来罢,夫人等了许久了。这才新婚,没得让夫人心里不快。” 韩婆婆当然也晓得这道理,可三姐儿那里哪里是她喊得动的。 三姐儿平日不是贪睡的人,不知怎的,今日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就是躺在床上,被子盖着头也不嫌热。 姑爷体谅姐儿昨日劳累辛苦,可夫人那里可不见得。 夫人毕竟是郑家主母,也是姐儿今后的婆母,第一日认亲拜见尊长,让婆母再三派人来催促,这可不合规矩。 如若是讲究规矩的人家,新妇入门第一日,是要天不亮就起来的。 趁着一家之主不曾上朝出门,先与夫君一同去拜见父亲母亲,再服侍母亲用过早饭,等到亲戚们过来,一一拜见戚里。 昨日夜里时,郑家老爷郑同梧派人来说,他去上朝时太早,儿媳不必急于早间去拜见,等他下朝回来再拜见也是一样。韩婆婆知道,这是郑同梧顾念朝云身份尊贵,才宽仁以待,不苛责规矩。 但此时都已经过了辰时,姐儿还不起来,往小里说,这叫做无视规矩,往大了讲,这便是蔑视尊长。 韩婆婆没法子,只好再进屋里,又撩开帐子,叫道:“姐儿,姐儿。” 朝云像没听着似的,面朝着床里头睡。 韩婆婆念叨着:“姐儿,快醒醒吧,过了时辰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6节 朝云睁着眼睛,看着墙,听着后头韩婆婆的念叨声,一动不动。 她不像动,也不想起来,更不想去拜见什么劳什子婆母。 一想到要再去见到那个市侩嘴脸的杨氏,她宁可在床上躺这么一整天。 郑平也进了屋,为难地凑到了床边,柔声细语地说:“三娘,你可醒了?” 朝云平白地躺着,肩膀上盖着薄被,微微起伏。 郑平又道:“三娘,若是醒了,便起来吧。我们先去拜见母亲和长辈们,午后回来再睡,可好?” 朝云还是躺着不动,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拜见母亲,拜见长辈,麻烦得要死。 “三娘……”郑平伸手,轻轻拍了拍朝云的肩。 李朝云唰地翻过了身,坐了起来,吐出一句话:“行了行了,我起了。” 说着,便拍开了郑平的胳膊,下床穿鞋。 雁飞与雪满本就端着盆子等在门口,听见里头韩婆婆传唤,连忙进来伺候朝云洗漱。 等更完衣过去正院那里时,已经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杨氏脸上不见一点笑意,郑平和朝云携手而来,可谓是新妇和婆母在比谁的脸更冷。 “儿子携妻子李朝云,拜见母亲,大伯母,三婶母。” 郑平恭恭敬敬一拜,朝云只是微微弯了腰。 杨氏并不作声,大姑母也只是端着杯子吃茶,倒是三婶母先开了口:“二哥儿媳妇,快给你母亲奉茶吧。” 下人端着茶杯站在一旁,朝云上前两步,拿了茶杯,单手递给杨氏。 规矩是对了,只是怎么看这李三娘都不像是心里恭敬她。杨氏轻咳一声,斜眼瞥她,讥讽道:“二郎媳妇是不是丧母太早,不晓得如何尊敬长辈?” 朝云退后两步,免得被她唾沫星子溅到,口中说道:“是,对。” 郑平低下眉眼,不敢去看自己的母亲。 一众郑家的下人们都不作声,倒是站在屋外的雁飞与雪满听见了这话,忽视一眼,小声道:“这夫人怎么如此刻薄。” 朝云不想多说什么,自顾自找了末尾的两座,拉了郑平袖子,和他一同去坐下。 认亲认得尴尬,杨氏明明坐在主座,却像被朝云压住了气势。 明明朝云一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可杨氏就是能感觉得出,李三娘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她本还想借今日,给这新妇立点规矩,可却总觉得自己说什么,新妇都并不当回事。 当日插簪时还以为新妇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竟是面软心硬的人,叫杨氏好生难受。 偏偏朝云一句都不回嘴,她愈加觉得心里这团火气没地方出了。 坐到午膳时分,朝云已听杨氏念叨了一个多时辰,耳朵都快起茧子。 说来说去,杨氏无非是告诉她郑家上下有哪些规矩。 郑家是杨氏当家,管家的对牌、钥匙都是杨氏亲手打理的,如果朝云要出门,便要来请杨氏给对牌。再说郑家以孝治家,朝云每日须得早起来给杨氏请安,奉茶伺候,不得偷懒。 朝云都当笑话听过。从前当姑娘时,她连给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没伺候过,如今下嫁到这里,要给这么个婆母请安?做梦吧。她一只耳朵听进,一只耳朵放出,便当杨氏说话是鸟儿在叫。 大伯母适时插一嘴:“我那媳妇,每日天不亮就等在我门口了,那才叫孝顺呢。我那女使们,都没我那媳妇勤快,端茶倒水,伺候餐食,无不亲力亲为的。” 朝云对着茶杯吹了口气,心想道是哪家可怜姑娘,摊上这么个夫家。 总算等到杨氏说的口干了,大伯母与三婶母也要回去了,朝云与郑平才起身告辞。 人都走后,杨氏与心腹女使抱怨道:“真会装模作样,以为她乖巧听话,其实不把我放在眼里!” 正是一日之中颇热的时候,朝云出了正院,走了几步,便觉得脸被晒红了。 郑平道:“三娘,你热吗?” 朝云反问:“你不热吗?” 于是两人便一同快了脚步,想赶紧回去乘凉。 谁知刚走上几步,竟然又碰上了人。 朝云低着头走,还没见着前头来的是谁,只见一个影子,横亘在她的面前。 郑平停了下来,对着撞见的人一拜:“见过兄长。” 朝云抬起头,看见了郑平口中的兄长——郑家大郎,郑迢。 这是朝云第一次看见他。 郑迢一袭紫衫,松垮的衣裳像是不曾扎紧,耷拉在身上。头发也只是散乱地用簪子一插,还有几根闲散地盖在了那双的桃花眼上。 一看便是东京浪子,长于声色之地。 他相貌也不算清秀,比郑平的模样差了远了,但倒是和杨氏颇有几分相像。 “哟!”郑迢声音轻浮,身上绕着一股浓浓的酒气,是昨夜宿醉的缘故,“这不是我的弟弟么?啊唷,这个是谁?” 郑迢的眼睛往朝云身上瞟去,上下打量几眼,最终落在朝云的脸上。 双颊红扑扑的,但眉眼之间都是英气。 郑平道:“兄长,这是我新婚妻子李三娘。” “喔~是弟妹!”郑迢展出个邪笑,对朝云一挑眉,“弟妹无怪,昨晚勾栏排了新戏,我去看戏去了,也没来喝你们一杯喜酒。” 朝云不喜欢这郑迢的浪荡气,但也诧异于他的坦诚。去勾栏看戏,错过自己胞弟大婚,这么坦荡荡地说出来,竟没有一点心虚。 她余光看了眼身边的官人郑平,心里感慨:这两兄弟还说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呢,一个拘谨成这样,在谁面前都轻声细语说话,一个倒是放荡子,大抵也不怎么读书,总之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名。 郑迢抖抖袖子,大手拍在郑平肩上,笑道:“你小子有福气,娶个新妇如此美丽。幸好是已经考过了,当了编修了,不然今后可要日日留恋于床榻之间,无心功名了。” 郑平心里抽了一抽,他早就知道兄长是什么人,可却不曾想到兄长会在三娘面前说这种诨话。 他看了眼朝云,期盼妻子不要听懂兄长的混账话。 哪知小巧的朝云,对着他高大的兄长,冷笑了一声,直接翻了个白眼,绕过去走了。 徒留背影,给这兄弟二人。 郑迢:“诶!” 郑平一躬身:“兄长无怪。”又追了上去。 郑迢看着朝云快步走远,流苏在她头上平稳无晃。他舔了舔唇,笑道:“有意思。” 第97章 归宁 当夜,郑家一家人一同用个晚膳,杨氏派人去叫郑迢一齐来吃,郑迢却推脱了不去。 他随便更了衣,遣走了跟着自己的小厮,一个人出门,轻车熟路地到了东鸡儿巷的春香楼。 鸨母乐呵呵地迎来,挥袖子道:“大爷来了!” “妈妈日渐风骚了。”郑迢淫邪地笑,抬头望了望墙上挂着的小姐们的牌子。 鸨母问道:“大爷今儿要点哪位姑娘?” 郑迢看了眼,墙上新牌子多了好几块,不过多数都已经翻过去了。摸着下巴,想不好叫谁。 鸨母便笑:“要不,还是让叶儿来服侍大爷?” 说道,她便要朝楼上喊叶儿名字了。 春香楼是东鸡儿巷颇大的妓馆,鸨母妈妈手头管着十几个姑娘,前后统共两栋楼,十几个姑娘分住在前后楼里。 郑迢是春香楼常客,无论是自己过来,还是同友人一起来玩乐,都喜欢这里的去处。 姑娘们生得妖艳,腰肢软,会唱曲,总是能把郑迢哄得舒舒服服,银子大把大把地掏。 而叶儿姑娘,便是郑迢在这里最常点的一位。她本是勾栏唱曲出生,唱到十二三岁,嗓子长开变得粗了,歌卖不出去了,被勾栏卖到了妓院,做了卖身的妓子。 勾栏出来的,最会看人眼色,也摸得清男人的喜好。与恩客共处时,往往能摆低了身态,无论恩客要做什么,统统都是一副狐媚的笑,只求讨得恩客开心,能多挣点银钱。 郑迢喜欢她这副狐媚劲儿,但今日,却想换换口味。 “妈妈,你这儿可有眉眼带点英气的女子?” 郑平问道。 “带点英气的?” “对,最好年纪小些。不要娇媚的。” 鸨母思索一番,随即笑了:“大爷来得真巧,近日倒却有个有英气的姑娘,才十四岁呢。老婆子我可是从人牙子手里高价收得来的。” “哟,才十四岁,倒是个好货。”郑平一笑,问道,“是墙上那个?” “便是那个,绿萍。”鸨母伸手一指,是一块全新的牌子,挂在最角落里,“是西北过来的,家里有个当兵的爹,还有后母和后母生的弟弟。她爹之前与西夏打仗时死了,后母把她卖给了人牙子,辗转才到了东京。身世悲惨着呢,我便把她买下来了。” 郑平发笑:“是那人牙子急于把姑娘出手,才编了个凄惨的故事诓妈妈吧。西北过来,怎么就到了东京呢。” “诶!这还真不是诓骗的。大爷是没见过那姑娘,烈得很呢,刚到院子里来时,吵着要回西北去,还打伤了分给她的丫头。只是性子虽烈,眉眼却好看。正是大爷所说的,有几分英气的女子。大爷知道,我眼里过过的姑娘千千万,能当得了我一句好看的,不容易呢。” 鸨母像卖货一般,伸出了三根手指,笑眯眯问郑迢:“这个数,大爷□□么?” “妈妈真会讲价钱。”郑迢咂巴着嘴,讲价:“便是隔壁院的行首,也没这个价的。何况你也说了,姑娘烈着呢,倘若不肯从我,怎么办?” “这个大爷放心。”鸨母凑近了,轻声与郑迢说道,“我这里新进了一种香,熏在屋子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让人昏睡过去。这也是从西夏那里偷进过来的,与一般的迷魂香可不一样,迷在这香里的女子,不是僵僵直直的,身子还软呢。大爷若是出了这个价,绿萍姑娘那里,这香我可就去点着了。” 郑迢哼了声,从袖子里取出钱袋,不怎么痛快地点了钱,交到鸨母手里。 鸨母乐呵地收下,对郑迢一挑眉,道:“大爷先去稍坐,等事情好了,我领着大爷过去。” 三朝回门归宁之日,朝烟早早便到了李家,等候着妹妹和妹夫到来。 李诀也特地告假一日,在家中等候女儿。 总算等到了一顶轿子慢悠悠从州桥东面过来,停到了门口。 郑平掀开帘子,拉着朝云的手出来,便看见了门口的李诀。李诀身后,并排站着王娘子,李朝烟与许衷。 这是全家都过来了,足可见李家对这个女儿之爱重。 郑平素来都是礼数周全之人,拜见了岳父大人,又是嫂子,姨姐和姐夫。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7节 朝云则一语不发地站着,抬头看着李家的门楣。 只是三日不见,倒像是陌生了呢。 李家一大早上去请了郭厨过来,做了一桌席面。 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饭,虽说也只有七个人,可也算是这几年来最热闹的一回。 郑平坐在桌上,哪里都拘束,动筷也是文文静静的,一小筷一小筷地夹,朝云瞪他一眼,小声嗔道:“吃饭也不会吃了吗?” 郑平尴尬地给她碗里夹了一筷。 饭桌上,李诀问起这新婿:“如今在翰林院,每日都做些什么?” “回…回岳丈大人的话,”郑平立刻放下了筷子,恭谨道,“小婿忝任编修,如今正在修圣上实录。” “嗯,你的文辞质朴,合于此任。”李诀满意地点点头。 郑平道:“多谢岳丈大人夸赞。” 朝云又乜他一眼,看不惯他这自作卑贱的模样。这是在长辈跟前,虽说要敬重些,却又不是奴仆对着自家主子,何必恭顺成这样。 朝烟笑道:“妹夫可要知道,父亲鲜少夸赞人的。便是你姐夫,同我成亲快两年了,都没听得父亲的几句赞声。这可不是父亲偏心,是你真得父亲大人青眼了。” 郑平听了姨姐这两句话,又拘束起来,忙道:“姨姐谬赞了。” 许衷笑着不说话,也给朝烟夹菜。 李诀举了杯,说道:“我这两门女婿,各是东京栋梁。” 许衷已然会意,也举杯要饮,可郑平还傻傻不知该做什么。朝云桌下踢他一脚,他才看见岳丈和姐夫都举了杯。 于是慌忙倒上酒,微微举杯,端袖饮下。 刚吃完饭,乳母来报,说是易哥儿哭闹不止,哄不好了。 朝烟出去了小半时辰,等总算把孩子哄睡了,却惊觉朝云已经走了。 她问道:“云儿呢?” 下人说:“三娘子说家里还有事,今日便先走了。” 朝烟大大惋叹:“这才刚来,还没和她说上几句话,怎么就走了!” 还想问问云儿夫家如何,与她说几句私房话,不想走得这么急。 朝烟心里疑惑:云儿她莫非还在责怪我? 早几年云儿执迷不悟,是而她与父亲商量,要早早给云儿定下这门亲事。出嫁前,她是觉得云儿一连几个月都低迷不喜,但总觉得她出嫁后也会想明白的。 今日看到郑平执着妹妹的手,又在桌上给她夹菜,两口子过得不错,可怎么却还像在跟她赌气一般,不说一声就走了。 她推搡着许衷,责怪他:“我妹妹走了,你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许衷无辜:“我以为你妹妹去找嫂子说话去了,不想竟然直接走了。” “那爹爹呢?” “父亲大人也意外,但不曾拦着你妹妹。” 朝烟眉头皱起来,好一阵郁郁:“也不知云儿在郑家过得如何。” 许衷便把朝云在桌下踢郑平的事说了出来。 朝烟十分诧异:“她踢了郑平?吃饭的时候?她动腿了?” “嗯。正是同父亲饮酒的时候,郑平没懂父亲的意思,你妹妹便轻轻踢了他。” 当时是在桌下,除却朝云和郑平,别人都不知道。 许衷与朝烟坐在两人对面,朝烟不晓得桌下发生了什么,但许衷不同。 他有武功在身,对周遭的举动都察觉得更敏锐些。朝云那一脚虽轻,他也感觉到了。 知道朝烟担心妹妹婚姻,他便把这事说出来。 朝烟确实放心了些:“能叫云儿如此,可见云儿对他还算信任,不然连管都不会想管他的,便让他自己尴尬去。也可见郑平是真对她好。” 许衷捏了捏朝烟的手,劝慰她:“你们一家都是有福气的人,你如此,你妹妹也当如是,放宽心吧。” “嗯。” 早早出了李家的朝云又回到了轿子上。 只有郑平在身边,朝云便不客气了,对他直言:“你在我爹爹和姐姐面前,何故这般卑下?” 郑平道:“岳丈大人与二姨姐乃尊长,凡事须从礼节。” 朝云白他一眼,“什么劳什子礼节,你是个男人,是个汉子,怎么身上一点豪情都没有,整日里这副模样?” “礼不可废,为人子弟者当如此。” “……” 朝云懒得跟他多说,撇过头去,空看着轿帘。 郑平不明白朝云怎么忽然不开心了,小心地凑过来,柔声问道:“三娘,怎么了?” “没怎么。”朝云还是不扭头看他。 “三娘,那我们去哪里?” “……” 朝云不再说话。 好吧,郑平叹了口气。 这是成婚第三日了,他在□□上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来三娘不大喜欢自己。 这门亲事本就是自己高攀了,他哪里都配不上这么好的三娘。 论家世,他父亲仅仅是通直郎,兄长乃布衣,与三娘的父兄全然无法比拟。 论财富,三娘的胞姐嫁去的是马行街许家,那是数不尽的金银汇聚之地,他家的财账无非是许家之零碎。 论性情,他木讷又拘谨,连三娘不高兴了,都不知道该如何逗乐她。 他也无奈,却没法改变。 只好掀开帘子,告诉轿夫:“回家吧。” 第98章 寻常 朝云出嫁第十日,杨氏派人守在郑家门口,一等到郑平从翰林院回来,便把郑平请去了正院。 杨氏板着张脸,看着不知所措的郑平。 郑平问道:“母亲?” 杨氏哼了一声,嘲讽他:“你还晓得我是你母亲?” 朝云在郑家并没有自己的书房,不过郑平白日通常都在翰林院,并不会在家中,当时他备考用的小书房便成了她的私地。 除了她自己和郑平,下人们一律只有最贴身的几个能进来打扫。 不过朝云也与郑平清清楚楚讲明白过,如果她在里头,郑平要进来,也得先敲门。得她允许后才准推门进来。 郑平只会说好,从不曾反驳过她。 十天下来,朝云在郑家的大部分时光都耗在了书房里。 她把自己最喜欢的话本子们都随嫁带了过来,每当没事做了,就躺在榻上翻翻话本子。偶尔摸一摸立在角落里的那一杆长钺,总是一副不怎么开怀的模样。 书房的门被人敲响,朝云横躺在榻上,问道:“是谁?” “是我。” 门外传来郑平的声音。 “进来。” 郑平难得有一张冰冷的脸,站到了榻子一边。 朝云放下话本子,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你怎么了?” 郑平也无奈,坐了下来:“母亲方才叫我过去了。” “哦。” “母亲说,你一次都不曾去给她请过安,也不曾伺候她用过膳?” “嗯,怎么了?” 朝云翻了个身,不想再搭理他。 郑平抚摸着朝云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三娘,要孝敬长辈。” “我不去伺候她,就是不孝吗?” “天下没有不伺候父母的儿女的。” 朝云冷哼一声,又反问他:“我母亲在我还不晓事的时候就死了,我没尽过一天的孝,现在倒好了,要来伺候既没生过我,又没养过我的你的母亲了?” 郑平被她质问地憋了声。 “你母亲要是缺人照顾,你就去问雪满拿点钱,人牙子那里买几个女使来。女使可比我会伺候人,将来的月钱我来付。”朝云无情地留下这么句话,便不再开口,静静地躺着。 话本子也不想看了,烦得只想睡觉。 郑平无可奈何,走出书房时,瞥见角落里的那杆东西。 他不认得钺,只以为那是长了点的斧头。 他知道这是伴随着朝云嫁过来的东西,朝云每日都要亲手摸过它。想来朝云是爱极了它的,可偏偏,他不明白这个东西究竟有什么好。 沙场刀戈,不该是小娘子们见了就躲得远远的吗?怎么朝云会把这种东西,放到文雅的书房里来呢? 郑家的院子不比李家的大,院子里没有种树,除了正院之外,旁的院子连长廊都没有。 白草要躲日头,在郑家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不好明目张胆躲进耳房里头,只好蹲在墙根处,一边拨弄着墙角的草,一边用手往脸上扇风。 看见姑爷推开了书房的门,白草偷偷张望了两眼,心中感叹道:不愧是姑爷!才和姐儿认识几天呢,姐儿就连书房都让姑爷进了。后来又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个书房本就是姑爷的,姐儿为什么不让他进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8节 大概是姐儿的书房,从前让家里人吃过太多的闭门羹,故而白草觉得,那是个神圣的地方,寻常人等都是不得入内的。 不过很快,姑爷就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脸颓意。 好吧,原来姑爷也只是寻常人等。 白草一把拔起了地上的草,捏在手里玩。 不知不觉间,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人。 白草扭头去看,笑道:“雪满姐姐!” 雪满拍拍她的脑袋,问她:“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在看姐儿。” “姐儿?哪里有姐儿?姐儿不是在书房里头吗?” 白草嘿嘿地笑:“看着书房,就像看着姐儿似的。我只要盯着那扇门,要是门开了,便是姐儿高兴的时候,要是门关着,便是姐儿不高兴的时候。” “那你说说,这几日姐儿高不高兴呢?” “不高兴。” “为何这般说?” 白草又拔起一根野草,刁在手上,上下微微甩动:“姐儿的门一直关着,一直一直关着。姐儿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吃药。我总担心姐儿在书房里头会不会哭,可我又想,姐儿好像是个不会哭的人。” “胡说什么,哪有人不会哭呢?”雪满抢过她手上的草,自己也玩起来。 “旁的人都会哭,可我家姐儿,我想不出姐儿哭的样子。就算不高兴,姐儿也会憋着,不会哭的。” 雪满若有所思地听着,白草的话,给了她一点惊醒。 是呀,自从姐儿到了郑家之后,虽没见过姐儿哭,可她总觉得姐儿心情不舒爽。 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不想连白草这样的小丫头都察觉到了。 她胡乱地揉了揉白草的头发,拍拍袖子站起来。 白草仰着头看着雪满,埋怨道:“姐姐把我头发揉乱了。” “头发有什么要紧的。” 在郑平之后,雪满又敲响了书房的门。 朝云刚要入睡,还以为是郑平又来了,没好气地说道:“别吵我!” 雪满则在门外轻声说:“姐儿,是我。我方才去与门房的人说闲话去了,听得了一点朝政的事儿,要不要说给你听?” “若是好事,你就进来。” 雪满一脸笑意地进来了,朝云颓颓地坐了起来,问她:“什么事?” “是有关朝中中贵人的事。我今儿听门房的人说,这事是今日才定下来的,如今东京城都传开了。我想着,这事情要是姐儿听了,肯定高兴。” 朝云盯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雪满看朝云热得额上冒汗,先把冰盆挪了点过来,才接着说道:“官家在朝堂上下诏,给当朝的内侍省、入内内侍省两省都知、副都知和押班都进了阶官。我记性差,记不清是哪个进了哪个阶,不过只记得一个,便是两省的押班,都封为昭宣使。” “我问门房的人,昭宣使是什么。门房说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讲,是个阶虽不高,却地位尊贵的官阶。加于内侍押班身上,是无上殊荣呢!” 朝云久久不作声,只是看着雪满,把雪满都看得心慌了。 收敛了笑意,小声问道:“姐儿听了这事,不高兴吗?” 朝云皱起了眉,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与我讲内臣们的事,我会高兴?” 她明明记得,自己和孙全彬的事,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晓得。 她自己知道,姐姐知道,父亲知道,父亲的大管家知道,别的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一问可把雪满问懵了,支支吾吾好一阵,才说:“姐儿…是从前在李家的时候,姐儿总是派我出去打听时政。每次我听来消息说给姐儿听时,只要讲到与战事有关的事,或者是与内臣有关的事,姐儿总是会多问几句。我以为姐儿喜欢听这些呢……姐儿若是不想听,我便不去问了。夫人如今不给我们对牌,不让我出府去听消息,我本也只能向门房打听……” 朝云不说话。 雪满后面讲了什么,她不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原来自己对于内臣的关切,在雪满的眼中竟然如此明显。 她陷得,原来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五月末,书房不再是朝云一人的属地。郑平在翰林院的事忽而忙碌了起来,每日都要入夜才能回来,回来后,匆匆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又要在书房挑灯理公务。 朝云懒得给他腾地方,反正她占据的是榻子和懒架儿,书桌给他便给他了。 朝云拿了自己四年前做的初版出塞诗的抄本,靠在懒架儿边,点着烛灯看。 四年前自己的字迹,比如今的字迹更稚嫩,写得也更分散。如今的字也是洒脱极了,可自己还勉强认得出来。朝云看着四年前的字,却要眯起眼睛了。 没想到才翻了一页,便瞧出了五六个别字。她看了一圈,手边也没有笔,只有书桌上挂着几支。 想了想,还是撑着榻子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桌边。 郑平抬头看了眼走近的朝云,心笃笃地跳得快起来。 朝云问道:“哪支笔,你不用?” “啊?哦,你…你都可以用的。”郑平道。 看朝云也没什么动作,他便自己挑了最合朝云秀手的一支鼠须笔。 “这是我省试前,老师赠予我的。三娘试试,若是不合适,我再给你挑一支。” “哦。”朝云接过笔,又看了一圈,问道:“可以蘸你的墨汁么?” “自然!”郑平殷勤地站了起来,到后头的架子上,给朝云挑砚台和墨块去了。 朝云随便一瞥,看见了郑平正在写的案牍。 长长的一卷,是他正在摘写的: “左正言孙沔奏:臣窃闻內侍別立主司,中官自通禁省。” 事关内侍中官,朝云不由得起了兴致,接着往下看: “有唐四品不通于典制,五局兼着于令丞,所以分中阃之政,不使挟外廷之议,如此检节,尚至侵陵。故圣宋已来,明制斯在,太宗着令式之文,真宗述箴规之训,能诏近习,各谨吹嘘,所系安危,尤加约束,是以先朝秦翰等数人履行端谨,节义深厚,心皆好善,意不害人,出则总边方之寄,归则守内庭之职,俾之兼领,亦不侵官,止守使名,终无殊命。” 长长一段,是左正言孙沔夸赞了前朝的一些内臣恪守职责,在宫禁内外各司其职。 朝云眉头一皱,因她晓得,这些大臣往往都是这样,要贬损一样东西,就会先写一段话夸一夸。这孙沔写这么多东西来夸内臣,接下去的,便会是贬损之语。 再看下去,果不其然。此后所写,便全是:“今闻欲以都知、押班之资,升于阂门、引进之上,隳国家之旧典,起宦寺之威权”,“朝集宴会则不豫,安用异数,窃据横行,盖因勾当局务之间,多与文武官员同事,争列名衔,自尊位貌,遂欲改革品秩,侥冀宠荣,谁启厉阶,輒败经制”,或是“岂宜阍寺之人,更居侯伯之上?切恐将帅之臣,耻居其下,策勋之际,不重此官,大紊纪纲,事亦非细。” 朝云冷笑一声。 写得这么浩浩荡荡一篇奏折,无非是想说,内臣无非是宦官,不能给他们高官厚爵,更不能让他们居于将帅之上去领兵,不然百官会耻居其下,朝政也都会乱套了。 几日前官家才给内臣们升了品阶,这些自诩清高的士大夫便坐不住了? 郑平转过头来,问道:“三娘?” 朝云的冷笑把他吓到了。 朝云便问他:“这个孙沔是谁?” “左正言孙沔?”郑平把砚台递给她,“是朝中难得的敢言之臣。不过,前些日子被罢为工部员外郎了。” “哦。”朝云这倒是开怀了些,拿过砚台,勾出一抹笑。 第99章 妹妹 尚未入六月,一件大事使得东京城陷入一片哗然。 官家在朝堂之上,宣布唯一的皇子最兴来已于二月夭折,赠皇长子为太傅,封褒王,赐名赵昉,谥号怀靖。 官家本来儿女便少,这皇子更是当下唯一一个儿子。皇子薨逝,国无储君,朝野动荡。 一众大学士们纷纷给皇子写悼词悼诗,就连郑平也在家里偷偷抹泪。 朝云半夜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睁开眼一看,竟是身边的郑平在哭。 她伸手推了推他,问道:“大半夜,你哭什么呢?” 郑平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极力忍耐着苦闷愁肠,说道:“三娘,大王去了……” “……” 朝云自然知道皇子去了。按辈分算起来,皇子还要叫她一声表姨母呢。天家子死,臣民伤心也就伤心,可哪有半夜还在哭的人。 她冷着声音道:“大王也不是才去的,不是说二月便走了吗。如今几个月过去了,你又何必半夜啼哭。” “三娘……”郑平转了个身,搂住朝云的腰,埋在她怀里伤心道:“大王天生帝质,仁孝宽厚,智慧聪颖。如此帝星陨落,为人臣者,不为之恸,而为胡恸呢!” 李朝云愈发无语。还仁孝宽厚,皇子去时才一岁半,成句的话都难说一句,郑平甚至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怎么就知道他仁孝宽厚。说皇子可怜可爱是真的,当初皇子满月时,她还进宫摸过皇子的手。只是幼子本就容易夭折,若是父子缘法不够,便也没有养大的福气。 她把他的头从自己怀里推开,冷冷说道:“你要做响当当的汉子,不要整日愁眉不展,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能不能有点豪情?” “实在是伤心……” “唉……”朝云长叹一声。 她想起了当初在家塾的时候,范教授给学生们讲述《论语》里孔丘和其徒的故事。 有一节讲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於予与改是。’” 说是宰予这个学生大白天睡觉,孔子就说,此子乃朽木,不可雕琢。便是说宰予这学生已经废了,不可改其性了。 当年的朝云疑惑,宰予不过是白日睡了个觉,怎么就换来自己老师如此刻薄的言论。 如今倒是明白过来,宰予白天睡觉,落在孔丘眼里,就跟她看见郑平半夜啼哭是一个道理。 郑平自然非朽木,在文辞之事上,那是谁都称好的可畏后生。但在她所喜的“豪情”一节上,郑平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所长进了。 实在也不必管他,朝云翻了个身,朝墙睡觉。 郑平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国无储君,天下惶恐的大事,一夜没睡好觉,叹了不知多少口气,抹了不知多少把泪,顶着眼下的乌黑,天还不亮,便梳洗出门,去翰林院了。 朝云醒来时,看见床边空荡荡的,伸手一摸,被子也已经冷了。 她高声喊了韩婆婆,问道:“仲和呢?” 韩婆婆道:“郎君天不亮就走了。” “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做什么去。”朝云一撇嘴,踢开身上的被子,又躺下睡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89节 韩婆婆在床边劝道:“姐儿今日既醒得早,要不就去一趟正院,给夫人请个安去?” 朝云当作没听见,闭着眼睛想再睡一会儿。 韩婆婆还是坚持:“姐儿嫁过来也好一阵子了,夫人那里,可是一次都没去过呢,这…这不合规矩的。” 朝云就是不搭理韩婆婆,她也没办法,理了理靠外的床铺,退了出去。 醒了再睡,总是容易做梦的。 朝云迷迷糊糊间,梦到自己似乎到了一个阴沉沉的日子。 睁开眼睛,浑身都黏腻不堪,像是泡在浑浊的水中。而伸出手,又触不到任何东西。 她想张开嘴,说出一句话来,却发觉喉头都卡住了水,怎么都发不出一个音。 这样的感受新奇又特别,朝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一朵云,落在了一汪池水里。 忽然,池水震动起来,朝云感受到了身上的一阵温热。像是有一只大手,比她的人还大的手,在池水外抚摸她。 “小宝儿”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大约二三十岁的妇人的声音,在呼唤她。明明没有叫她的名字,她却仿佛知道,妇人叫的就是她。 “宝儿……”妇人温和而慈爱,“母亲希望你一生顺遂无虞,不要受他人牵绊,做自己想做的事。” 母亲…… 朝云一惊,母亲! 在说话的人,是她的母亲! 她在这滩池水之中挣扎起来,双腿乱蹬,想弄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 可是脚蹬出去,却踢到了柔软的壁。 她紧紧地又闭上眼睛,猛然睁开,看见的,变成了自己的床帐。 天色已经大亮,熹光自窗外斜斜照进来,洒在床帐外她的绣鞋上。 朝云大口大口地喘气,知道方才自己被梦魇住了,可一睁眼,却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 只记得,自己好像很想哭? 朝云随便梳洗了一番,搬着个凳子,坐到了院子里。 只有到了闲坐在院子里的时候,朝云才能最分明地感受出郑家与李家家底的差别。 李家,她的山光阁里的那棵树高高大大,除却没有叶子的冬日,一年三季都能给她提供阴凉。而院子里头又有躲风躲雨的长廊,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坐在长廊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月。 而在郑家,这郑平的院子还算几个院子里比较大的。不说三进了,院子门进来,连个垂花门都没有,直愣愣对着大庭院,庭院又直愣愣对着正房和厢房。 给下人们住的后罩房也是拥挤不堪,几个女使一同挤在一间里头。 也不是郑家没有家财去翻修,只是郑家的官阶仅仅到此,不可逾矩。身为文臣,若是家里宅院修得太好,难免遭御史台弹劾,说是耽于享乐。 若是不当这个官,像许衷那样,家里只是做生意的,便可不顾官场顾忌,任意扩大屋舍。在马行街那种地段,也能修起偌大一个宅院。院子套着院子,好一副气派模样。 这里则不同,朝云想坐在庭院里面出会儿神,却连个阴凉的地方都找不着。 晨起的日头还斜着,朝云在庭院里看了一圈,没看到合适的地方,于是拿起了凳子,出了院子,坐到了院子的外墙边。 院墙不说有多高大,起码能遮住斜光,好让朝云不这么炎热。 雪满给她拿来小团扇,嘴中抱怨着:“厨房说,咱们院子的冰得按每日的分量去拿,不能多给一些了。” 朝云从前有夏日嚼冰的习惯,因李家自己有凿的深井,能够自己制干净的冰,不用去领皇城司给家家户户发的。要家底丰实的人家,才能供朝云这种嚼冰的癖好。 确实只有嫁了人,才晓得原来习以为常的事,在他人看来都是奢靡。 朝云也不是非要嚼冰不可,但炎热之日,少了嘴里的凉意,只好手里摇一摇团扇,以免自己在这里热晕过去。 雪满呆呆地站在朝云身边,朝云瞥她一眼。 “姐儿?”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朝云纳闷。 “我来陪姐儿。” “不必了,别站在这儿,多热呢。” 雪满素来都是个爱到处找人说话聊天的人,寻常时候都不见她人影,不知这几日怎么了,天天影子一般跟在她身边。 朝云实在不喜欢身边有个人。郑平还好,毕竟郑平也是个不大说话的人,但雪满却不一样。 她最知道,雪满说起话来有多么聒噪,只好一早就把她赶走,免得一会儿天气又热,心里又燥。 朝云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看着天上飘过的一朵朵云。 就像当初在山光阁的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看那些飞鸟与月亮。 记得有一回,她看见天上有三颗星星落下了。问身边的白草,白草却问她,星星怎么会落呢? 朝云不知道星星为什么会落,可是当时,她就是看见了。 星往西边坠下,像是轰轰烈烈地在追逐着什么。她不曾生出惋叹,却满怀羡慕: 要是自己也是星星,是不是也可以在无人问津之地,悄然追逐自己欲往之地而去?不必像她一样,被困在这如囚笼一般的东京城中。 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追求功名,追求富贵,艳羡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真让朝云觉得无趣极了。 前几日翻看自己从前做的抄本,看见抄本上写着:“他日必亲往此处,看看大漠究竟。” 那是十一二岁的李朝云心中所想,也是如今嫁了人的李朝云心中所想。 安静的时分,总是会有突兀的人来打破。 浪荡五陵拖着悠长的声音自远而近,响在了朝云耳畔: “哟!这不是我家弟妹吗?” 朝云所看的云,被一人的身躯挡住。朝云瞪过去一眼,看见郑迢轻佻地站在自己面前。 “让开。”朝云没个好气。 郑迢蹲了下来,问道:“妹妹,见了哥哥,不站起来行个礼吗?” 朝云懒得和他多说,伸出手推他的肩,想让他挪开身子。哪知她的手刚碰到他,便被他一把抓住。 郑迢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朝云大得多。他抓着朝云的手,紧紧不松开,也不许朝云抽回去。 “妹妹。”郑迢舔了舔唇,“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寂寞了?” 朝云冷眼瞪她:“我是你弟妹,却不是你什么妹妹,快滚开,别叫我不客气。” 郑迢笑起来:“哎哟哟!妹妹好大的脾气。我弟弟不在这里,你又比我小,叫一声妹妹怎么了?来,妹妹,叫声哥哥听。” 朝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自己被他锢住的手解救出来,却又被他抓住。 郑迢像是得了什么好似的,轻轻摩挲着朝云的手背。 “妹妹生得英气,生气起来,更有风情了。” 朝云忍无可忍,欻地站起来,对着郑迢的裆下便是一脚踢去。因还被郑迢抓着手,这一脚没提准,只踢到他的腿。 郑迢松开了她的手,邪笑:“妹妹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看见。” 朝云怒瞪着他,一字一字地蹦出:“你给我等着。” 说罢,她便冲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哦?等着什么?”郑迢站在原地,笑着朝她喊道。 第100章 杀人 朝云怒气冲冲地回到了院子里,径直打开了书房的门。 白草还是蹲在墙角拔草,看着姐儿进去,又看着姐儿出来。 雪满追着朝云,问道:“姐儿,怎么了?姐儿要做什么?” 朝云哪有心思跟她说话,冲进了书房又冲出来,双手持着那把长钺。 “啊唷!”雪满被姐儿的怒意吓了大跳,又跟着姐儿,追问:“姐儿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杀人!” 朝云持着长钺,快步走出了院子,冲到了郑迢面前。 郑迢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么一出,眼看着瘦弱的朝云双手操着比她人还高的长钺,从院子里杀将出来,转眼间就要向他砍来。 他一瞬慌了神,忙退后一步。朝云便再冲出来。 一个退着躲,一个追着砍。 朝云骂道:“方才不是大胆得很吗,怎么,又怕了!?” 郑迢自然是怕的。看朝云这副架势,是真的想杀人啊。 他看见了朝云身后的那些追出来的女使婆子都愣在了原地,慌忙喊道:“愣着干什么,快拉住她!” 郑迢的喊话,之于朝云的女使们自然没什么效用。 但韩婆婆也反应过来,姐儿这是在追杀郑家的大伯哥!这哪里是一个娘子该做的事,若是传出去,是要闹上开封府的。万一姐儿真砍伤了那郑大郎,便是谋害长兄之罪,说不准还要刺配流放。 “快去拦着姐儿!”韩婆婆也慌忙说道。 雪满和雁飞也不顾自己是否会被姐儿砍上,冲上去便左右抱住了姐儿。 好歹也是两个人,总算是把姐儿控制下来。 朝云手里的长钺,也被羌笛夺过,丢在地上。 “宕”的一声,是银杆的触地。 朝云挣扎着,凶狠地像一只幼狼,撕扯着狼牙要向郑迢冲过去。 郑迢正惊魂不定,看着地上那长长一条的钺,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朝云骂道:“杀你的东西!” 韩婆婆赶紧来捂住朝云的嘴,尽管不晓得姐儿跟这郑大郎之间有什么恩怨,可就是姐儿这么句话,要让别人听去了,姐儿这一生的名声可都没有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0节 朝云被带回了书房,还心心念念着外头地上的那根长钺。 “我叫羌笛和白草去扛回来了。”韩婆婆给朝云顺着气。 从没有见过姐儿这般模样,姐儿那股凶狠,把她也吓着了。 “姐儿,方才是怎么了?”韩婆婆问道。 朝云怒视一眼窗外,看见扛着长钺回来的羌笛和白草。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只觉得叫那登徒子坏了一日的心情。 本就是烦躁的日子,一天天苦闷着,又碰上这种事,朝云只觉得那人该杀了,才能泄一泄心中的愤。 无论是韩婆婆,还是雪满,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门口看郑迢,又找不到郑迢的身影。 当夜,郑平回到府上,还没来得及更衣喝口茶水,便被杨氏的女使请到正院去了。 郑平还以为是父亲郑同梧有事找他,等到了正院的屋子里,才发觉这里十分得热闹。 郑同梧和杨氏左右坐在主位上,下边坐着郑迢,边上站着朝云。里里外外再加上下人女使,小小的屋子里挤了十来个人。 郑平和随从再进来,里头便愈发热闹。 只不过,他一进来就发觉,无论是父母兄长,还是妻子三娘,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郑同梧咳嗽一声,问道:“今日百官休沐,你做什么去了?” 郑平答得柔声细语:“儿子去拜会翰林学士去了。” “嗯……”郑同梧随口应着。本也不是为了问二儿子去做了什么,无非是当下没人说话,他才开口讲一句。 杨氏忽然冷笑一声,问道:“你出门去倒是轻巧了,知不知道你媳妇今日做了点什么?” “啊?”郑平惊异地抬头,看见李朝云站在杨氏下首,低着头,却直着腰板。 杨氏指了指郑迢,对郑平冷冰冰地说:“你媳妇,今天拿了把斧头,说要砍死你哥哥。” “咳咳。”郑同梧咳嗽一声,提醒杨氏不要这般说话。 下人们都在呢,不能不给二郎媳妇留点面子。这毕竟是李中丞的女儿。 他和李中丞同朝为官,但官品不知比李中丞低了多少。万一惹怒了李中丞的爱女,他日李中丞若是弹劾他一本,要叫他这么个弱流小官不得翻身了。 郑平惊地说不出话来,不敢相信朝云会做这种事,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朝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杨氏看在眼里,还以为她是心虚。 其实朝云是不屑。才不屑与这种人争论什么呢。若不是韩婆婆恳求她过来,她今日来正院的门都不会踏进来。 郑迢边喝茶边说:“我本也不想告弟妹的状,是母亲身边的下人看见了弟妹拿了斧头要砍我,母亲才把我和父亲都叫过来。” 郑平弱弱地问:“三娘…是真的吗?” 朝云歪过了头,看向他,反问道:“若不是真的,我在这里做什么?” 杨氏一砸杯子,斥责朝云:“你不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在这里嚣张!” 朝云不屑地说:“你该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我在你这里嚣张?我没在你这里骂人,便是看在仲和的面子上了。” “三娘!”郑平慌忙说道,“怎么能这样对母亲说话,快和母亲道不是!” “你既然来了,你自己处置便是。”朝云乜了郑平一眼,甩甩袖子,大咧咧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郑同梧微微站了起来,看见身旁杨氏被气得咳嗽,又讪讪地坐下。 女使给杨氏顺着气,杨氏伸出手指,指着朝云的背影,骂道:“郑家真是造了孽了,怎么会娶进来这种不贤不肖的媳妇!” 郑平远远喊了声“三娘”,想要去拦下朝云,但也前后为难。短短思虑过后,决定先处理屋子里的事。 朝着咳嗽不止的杨氏,郑平爽快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头埋在地上,说道:“儿妻不孝,儿子替她向母亲请罪。” 杨氏抓起手边的茶杯,重重往地上一砸。裂开的瓷片划破了郑平的衣裳,不知有没有划进他的皮肉里。 郑同梧说道:“事还没讲清楚,不必着急请罪。” 杨氏怒瞪他一眼:“什么还没讲清楚,白天,她意图杀害兄长。晚上,她当众顶撞婆母公爹。这事还不清楚?我若是刻薄的婆母,趁着才成婚不久,一纸休书让她做下堂妇去!” 底下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郑同梧高了声音,制止杨氏:“不可胡说!这是官家御赐的婚姻。” “若非如此,你当我愿意天天把儿媳妇当作菩萨供养吗?” 郑平还叩首跪在地上呢,头也不敢高抬一下。 父亲母亲为了三娘的事竟然争吵起来,他心中更加惶恐。 三娘到底怎么了。 几人纠葛了半晌,也没把这事讲清楚。 郑迢倒是安心地坐在一旁,看着自己那三榜进士的弟弟像狗似地跪在地上,心中不由得得意起来。 “小野种。”郑迢不屑地轻笑。 不是都说郑平有过人之姿,是东京城难得的文人良材吗? 在他看来,也不过尔耳。 郑同梧叹了口气,妻子咄咄逼人的样子他也看惯了,倒没有多么在意。 他朝着地上的郑平说道:“好了,仲和,你先起来吧,在父母面前不用这幅模样。” “他爱跪就让他跪着!”杨氏道。 郑平还是俯首,声音依旧轻柔:“母亲不消气,儿子就长跪不起。” “那你就跪着。想让我消气,该让你媳妇跪倒这里!”杨氏火气不减,“你兄长无非是看见你媳妇一个人坐在院子外,上前说了几句话,也不知你媳妇多大的脾气,一句说不合就拿着凶器要来砍杀。” “三娘是脾气冲了点,言行却有不当之处,但此前从未对旁人动过手……”郑平弱弱辩解。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事还是你兄长捏造出来的!” “儿子并非此意……” 等到郑平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垂头丧气地洗浴完,进了屋中,朝云已经朝着墙睡下了。 郑平掀开床帏,坐到床上,问道:“三娘?” 这段时日同床共枕,郑平已经能分别朝云是否睡着的差别。朝云睡着时,肩膀是松下来的,而她没睡着时,肩膀却是抬得更高,起伏也更大。 “三娘,我知道你还没入睡呢。”郑平伸手摸了摸朝云的头发,“今日之事,确实是你做错了。我已经同兄长说过,明日一早去和他赔个罪,再去跟母亲认个不是,这事就这样过去,行吗?” 朝云睁开了眼睛,看着白花花的墙。 “你知道郑迢做了什么吗?”她问。 郑平被她问得愣住。做了什么?母亲说,兄长看到朝云独坐,便上去说了两句话。 难道还做了别的? 朝云又问:“在你眼里,我是没有缘故就会拿杀器砍人的人?” 郑平一阵沉默。 在朝云看来,沉默便是承认。 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同他说话。 郑平问道:“三娘,你告诉我,兄长是做了什么吗?” “三娘?三娘?” 换来的,只有朝云的漠视与冷淡。她的肩膀起伏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放松。 第101章 过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又到了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光。 朝云砍杀郑迢的事,虽没有个了结,但渐渐也没人再提起这事。 朝云以为这事之后,那登徒子便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了,谁知在家里偶尔碰到几次,这人竟还是一口一个妹妹的叫。 每每当朝云将要发作,郑迢又像见了猫的耗子,一下蹿没影了。 似是捏定了朝云的脾气,知道朝云不是向别人告状的人,故而一而再再二三地前来招惹。 久而久之,朝云便当他是个乱叫的狗。 人哪能跟狗一般见识。狗朝着自己乱叫,难道还能扑上去咬它一口么? 郑平又在书房里处理公文,朝云心里纳闷,他不过一个小小编修,怎么一天天地比她爹爹还要忙。 不过她也懒得管,郑平整理卷宗、抄写文书时是安静的,不会吵到她睡觉和看话本子,她守好自己的榻子,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互不干预,一个个晚上便这么过去。 夜里睡在一张床上,朝云总是对郑平冷冷的。她并不是抗拒同房,只是行事时总是心不在焉。郑平怕她不舒服,或是太累了,同房的次数便日渐少下来。 可当朝云睡在身侧时,郑平便会想:为什么她从来不面对自己入睡呢? 她总是朝着墙,无论是否睡着,都是侧着那一面。即使他从后搂住她,也只能摩挲着她的后背与腰身。 “三娘…” 他轻轻呼唤着朝云。 朝云问道:“为什么不叫我名字?” 郑平轻声细语地说:“直呼女子闺名,非礼也。” 朝云哼了一声。 仁义礼孝,郑平口中总是离不开这些东西。 明明是个才子,本可以做个潇洒人,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束缚住自己的手脚?朝云不求郑平改了性子,当个豪迈的武夫,或是浪荡的游子,仅仅想让他在自己面前不必如此拘谨,原来也是件难上加难的事。 嫁给了一个全然不懂自己的人。 又是一个休沐日,郑平仍然没有闲下来。 他从翰林院抱来四卷文书,都是要整编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1节 如今在编修圣上实录,朝堂每日都有新事,朝堂每日也有各式各样的奏章。要摘选必要的,理到实录里头去,不求事无巨细,但求个准字。 谁说了什么,封了谁什么,都是要记下来的。 这种事虽说辛苦,但做这些的人必然都是官家信赖之人。在新一榜的进士之中,只有他领的是编修实录一职。不仅是他性情质朴,合于此任之故,也在于他家世不显,除却李诀这个纯臣作丈人,别无其它世家大族的亲戚。 在编修实录之时,才不会有所偏颇。 朝云嫁来这么几十天里,按十日一休,郑平本该休沐过数次了。可他却是真勤勉,休沐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公,公文抱回家里来,或是抱去同僚家去,该抄的抄,该理的理。 郑平手头正在整的,是入内副都知王守中得疾而终之事。王守中在入内内侍省效力几十年,是官家身边最最得用的内臣,不仅领了右骐骥使、象州防御使的官职,如今官家还又追封了武康节度使,谥号僖恭。 王守中去得突然,并不到寿终的年纪,是得了疾病而死的。官家信任并重用他多年,俄而逝去难免心酸,赐了守中亡妻养子一笔偌大的财富,又在京郊赏赐了宅院土地,供亡妻养老。 内臣娶妻一事本就遭文官非议,官家如此厚待,更让朝廷上的文臣们议论纷纷。谏院连上了数日的劄子,道官家如是赏赐,无异于鼓励内臣中官成家养子。若是出入宫禁的内臣也都能成家,朝野不就乱了套了。 朝廷的官员们对于本朝的内臣本就多有不满。 一来,本朝的内臣能与寻常男子一样娶得妻子,虽无法生育,却可养育义子。本该是孤臣的内官们纷纷有了家室,实在不伦不类。 二来,前省内臣不仅在东京有权柄,边有战事之时,这群宦官们居然还有领兵监军之职。沙场上率领军马冲锋之人,不仅要听圣上的军命,还要受阉人管辖,心中之愤懑早已堆满。 三来,前些日子官家才给两省的都知、副都知和押班们升了官阶,如今,高阶内臣们不仅俸禄领的比文武大臣多,便是妻子之诰命,与卒后之追封,也比一众大臣们更有荣光。 这几回事积攒在一块,文武百官们一并发作,请求官家收回成命,不必厚赏王守中遗孀。 官家于此事的心意坚决,无论百官如何计较,赐下去的封赏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该追封的官阶也是照样封出去。 只是有了此事之后,官家心里也有了计较。 自己宠信内臣并非一日两日了,官吏们早就断断续续有奏章递上来,要他不要赋予内臣过重的权力。他正在试探百官的底线,看他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会无法忍耐,在朝堂上一齐上书。 此时,他大抵摸清了自己这群臣子们的心意。 看着他们站着一片,跪着一片,官家心里尽是无奈。 做个天子,便是要茕茕一身的。过于宠信谁,都会引来臣子的非议。 王守中卒后,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一职便有了空缺。 按资历而言,该是一陈姓内臣补副都知一职。 若无群臣上奏之事,官家本想把这一职授给内侍押班孙全彬。他是官家心中最合宜的人选,既有才干,又能分忧。 只是孙全彬到底还年轻,不满四十的年纪,做内侍押班已经有了僭越。几年之内一升再升,不仅朝臣会不满,恐怕知制诰会连晋封的告身都不肯写。 于是只好作罢,官家还是按常例封了陈姓内臣为副都知。 郑平看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奏章抄录,不由得叹了口气。 朝云很是意外,因郑平并不是会一边做公文一边叹气的人。对于文质彬彬的君子而言,对着公文叹气,难道不算失礼? 朝云抬眼望过去,看到郑平不仅叹气,还皱着眉头。 她也是空管闲事,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平毫无隐瞒:“官家过宠内臣也……王副都知卒,官家进陈押班为入内副都知,本是常理。却不知为何,又给另一个内侍孙押班封了渭州兵马钤辖。朝纲混乱至此。” 朝云一下坐了起来,问他:“你这评点官家行事,算不算不忠不孝?” “上有政误,群臣谏之,何来不忠之说?”郑平放下了笔,认真地看向朝云。 朝云驳斥道:“圣上封赏有功之臣,怎么就是政误了?” “谁是有功之臣?” “自然是那孙押班。此前元昊反叛,攻袭延州,若非孙押班监军去救,延州就落进元昊手里了。当时没怎么封赏,如今晋封另一个押班,顺势封他一封,何误之有?” “是鄜州军救了延州,却不是监鄜州之人救的。况且内臣监兵本就不妥,不妥之人立的功,便是不妥之功,算不得数的。” 朝云被他的话气笑,呛他:“这不妥是来自于官家,你的意思,是说官家也是个做不得数的不妥之人?” “我…我并非此意,只是说,内臣不该监兵。何况这孙全彬身份低微,也当不得此任。” “身份低微?身份低微能有你低微?”朝云怒了起来,“你父兄都无出息,自己也还是个编修呢,说人家一个身兼两州都监的人身份低微?你又不知道他,凭什么说他?” 郑平被朝云骂了两句,本想长篇辩解,但也不忍心跟朝云互怼,只是弱弱地说一句:“他世代为阉人之后,我起码家世清白。” “嗯?” 朝云皱着眉沉默了。 世代为阉人之后? 说得什么胡话,阉人哪里来的世代的后? 这郑平莫不是脑子坏了,开始乱讲话了? 郑平拿起了手中的一本册子,读出两句,说给朝云听:“孙全彬,本孙姓,为内臣石知颙之养孙,以石全彬名补入内小黄门。大中祥符八年入宫,天禧三年,知颙卒,复为孙姓。” “他是内臣的养孙,非为清白出身,本就不堪重职的。” 朝云问道:“这是什么?” “自入内内侍省调来的名录册子。因记实录要用。” “……” 这是朝云第一次了解到孙全彬的过往。 这是件奇特的事,因这些过往,竟然是她的官人读给她听的。 朝云想,她该感激官人是个既信又爱她的人,才会把这些公文之事说给他自己的妻子听。可她又想,若是她嫁的不是这个官人,或许这些事,便可以是孙全彬亲口说给她听的。 大中祥符八年,还有十余年她才诞世,那时候,他已经入宫了。 算算年纪,他入宫时还并非幼童,竟是已经十岁有余。而他仅仅入宫四年,分明是根基未稳之时,其祖石知颙便卒了。 名录上未写他之师之父,大抵他入宫之后,哪怕唯一的养亲已死,也没有再认一个能提携自己的师父。一个人在入内内侍省中,从黄门的位置开始熬,竟然也能在不惑之前,从地到天,做上了内侍押班的位置。 须知本朝内侍押班职权之重,非常人所能担当。除却孙全彬,另几个押班无不已过了四十岁。 他是特别的那个。 第102章 大夫 门外的韩婆婆来敲门。 郑平和朝云都有些意外,因朝云早就立过规矩,书房是静默的地方,寻常时候不得来打搅。 郑平问道:“是谁?” 韩婆婆站在门外回话:“是奴婢。” “婆婆,你有什么事?” 韩婆婆轻咳了声,禀告两人:“夫人请了位大夫过来,说要给娘子请个脉。” 在朝云面前,李家过来的下人们总是习惯于唤她作“姐儿”。 但有了旁人,“姐儿”的称谓便不大妥当了。书房里有郑平在,韩婆婆改口称为“娘子”。 郑平看向朝云,问道:“三娘,你身子不爽吗?” 朝云皱着眉,对着外头的韩婆婆说道:“叫大夫回去,我身子好得很。” 韩婆婆有些为难,推门进来,支支吾吾道:“娘子,这大夫是夫人请来的,说是…” “说是什么?” “是个妇科圣手。” “……” 李朝云坐在院子里最大的厅堂之中,伸出一臂,大夫正给她搭着脉。 大夫是个女医师,年纪约莫六十来岁,发髻高簪,想来也是个东京城中有名的人物。 一脉搭完,大夫笑着站起来,对着朝云和郑平说道:“娘子身体康泰,又还年轻着,不必在子嗣之事上心急,该有时自然便有了。” 朝云不看大夫,只两眼看着郑平。 郑平面上难堪,心中对朝云生出一些愧意来。 大夫还以为是夫妻二人正眉目传情,又浅浅笑着,连方子都不曾配一个,躬了躬身便告辞出去了。 等到大夫走后,郑平才讪讪地说:“三娘,母亲大抵是心急了些吧。” 朝云丢给他一个白眼。 大夫说的什么“不必在子嗣之事上心急”,朝云能听懂,郑平自然也听得懂。大夫并不晓得郑家是谁请了她过来,总归是请她的人与她说了“我家娘子怀不上孩子”之类的话,才叫大夫误以为是朝云这新婚的娘子心急怀孩子。 韩婆婆说了,大夫是夫人杨氏叫她带来这边的。那么去请这么位大夫过来,肯定也是杨氏的意思。 是杨氏告诉大夫,有位娘子着急怀孩子。 杨氏这是在盯着朝云肚子的动静呢。 不知她是着急抱孙子,而是想借此打压打压朝云。 墙角蹲着的白草,气呼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姐儿才嫁过来多久呢,便是母猪,怀小崽子也没这么快的啊!” 被一旁的雁飞听到,狠狠地请她的额头吃了个栗子。 “看你还敢不敢胡说!” 白草自然不服:“本来就是。我家姐儿多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让他家的什么夫人来作践!” 本以为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谁是杨氏是个不收手的人。 第一回 请了女医师来给朝云诊脉,此后半个月里,竟是隔个三五天就又请不同的大夫过来。一次一次地送到院子里来。 朝云为了郑平的面子,前几次还勉强忍耐,让大夫好好诊完脉,再让韩婆婆送大夫出去。 到第五次,韩婆婆又尴尬地进来通禀,说是又有个大夫被夫人请来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2节 自从上次朝云要砍杀郑迢一事之后,韩婆婆便和朝云商量过,给那柄长钺的钺片套一层布,免得误伤了人。朝云勉强答应下来,不过当时心里便想过,若他日还有来招惹我的人,我照砍不误。 杨氏最近发疯,朝云心想,大抵也是之前惹恼了她的缘故。 此时韩婆婆站在门口,朝云扭头望去,看见放在角落里的那蒙了布的钺,又有了怒意。 “姐儿,那大夫怎么办?” 朝云把手头的话本子往榻子上一摊,喝了一口茶水,理了理衣襟,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韩婆婆还以为她是要去见那大夫,跟着朝云走了出去,结果只见朝云往院子外头走去。 “姐儿,大夫候在正厅里头呢,不在院子外头。” “韩婆婆,你去把大夫叫过来,让她跟着我走。” 韩婆婆虽然疑惑,但也照做。 朝云带着大夫,径直到了正院。 正院门前的女使看见李娘子过来,纷纷议论起来:“她怎么来了?” 因朝云从前一个月都不会来一趟,没有到杨氏面前来伺候过,也从来不曾来早晚叩首请安。这时候过来是要做什么? 来不及拦住朝云,被朝云一推,开了正院正屋的门。 “呀!” 正屋里头,杨氏和她的女使正在看账,朝云骤然开门,把她们吓了一跳。 杨氏回过头来,看见一脸冰冷的儿媳,领着一个外男站在门口。 “你这…这是要干什么!带个汉子过来,你要做什么!” 杨氏怒道。 朝云面无波澜,就这样看着杨氏。 跟在朝云身后过来的大夫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了,儿媳在和婆母斗法?早就听说这郑家的儿媳是个有大来头的,没想到来头竟然大到能生闯婆母的院子了吗? 杨氏被朝云的目光看得怕了,慌忙对自己院子里的女使喊道:“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快把李氏给我拉走!” 朝云淡淡瞥她们一眼,说道:“你们敢对我动手,我就一人一斧头砍过去。不信的便过来试试?” 女使们倒吸凉气,怔在原地。 朝云那杀器分明是长钺,但郑家人都不认识,都管它叫“斧头”。 斧头就斧头吧,他们这样叫,朝云也便这样说给他们听,免得还得费她口舌。 说罢,朝云又对着身后那大夫道:“老先生,这是我婆母,是她请你过来的,不是我。” 老大夫愣愣地看着她。 “我婆母十多年不曾生育了,想来大概在生育之事上有点毛病,请你替她诊个脉。若是能让我婆母在这两年里头,给我官人再生个弟弟妹妹出来,我重重有赏。” 朝云道。 杨氏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伸出一支手指,指着朝云,破口而骂:“你这个不贤不肖的小娼妇,我怎么娶了你这样的人进门,让你在我面前嚣张!” 朝云哪里会怕她,只是不屑于与她争斗,翻了个白眼,又推开院子里那些杨氏的女使。 “你敢走出这个门,我就让郑平休了你!” 杨氏气得浑身发抖,身边的婆子赶紧扶住她。 可朝云还是走了。 大夫站在屋子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憋了憋嘴,问杨氏道:“夫人,那老夫给您诊个脉?” 杨氏还是大骂:“诊什么诊,滚!” 大夫领着小箱子,被杨氏院子里的下人领出了郑家。 真是倒霉,今日一分出诊钱都没挣到,还平白听了一句骂。 不过倒是看了场好戏。活了这把年纪了,大夫也是头一回见到敢与自家婆母这般说话的媳妇。 换做是别家,这样的媳妇早被赶出家门了。 此时的正院还没冷清下来呢,又来了个人。 “啊唷,这是什么热闹!” 郑迢甩着手中的玉佩走来,笑嘻嘻地看了眼院子里毕恭毕敬的下人们,和气得喘气的母亲,挑着眉笑。 “方才看到弟妹从这里出去了,怎么,她总算过来伺候您了?” 杨氏看见自己儿子过来,愤懑倒是好了点儿,对着儿子抱怨:“她伺候我?她是天家的公主,是玄天的仙女,还她伺候我,她没把我捅出窟窿来便是好了!” “那这是怎么了?” 杨氏又伸手指着院门的方向,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这个小娼妇,我好心好意地给她找大夫,看着她肚子里有没有货,结果她倒好,把大夫领到了我这里,说你娘我十几年没生育了,指定也有点毛病。哼,我倒是知道了,当初说这样好的世家女怎会轮到你那弟弟的头上,原来竟是这么个人!” 郑迢笑了,桃花眼中尽是风流与蔑意。他虚揽杨氏,将她带进了屋里,反手又关上了门。 母子俩关上门来说话。 “那个小贱种,他母亲当初就没少让我操心,如今娶了个媳妇,还敢到我这里来作威。” 杨氏气不过,狠狠地一拍桌子。 郑迢拿了小凳,坐在杨氏身边,说道:“这倒是李氏能做出来的事。上回她还拿着斧头砍我呢。” “上回她砍你,幸好是没伤到你。要是你少了一根毫毛,看你娘我不把她千刀万剐了!” “母亲,你别轻易再招惹她了。你斗不过她的,人家有恃无恐呢。” “那怎么?你就看着你母亲被那小贱种娶来的小娼妇欺负一辈子啊?”杨氏一掌拍在郑迢肩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郑平那贱种都能考个进士,你怎么!” “我若要考,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母亲……娘,你若是不想受那李氏一辈子的气,我倒是有个主意。” “你的主意?你能有什么主意。你自己也说了,人家有恃无恐,上头有个当了皇后的表姐,谁能摆布她!” 母子俩坐在一起,眉眼有六分相似。 只是杨氏的面相更多的是市侩,而郑迢则是狡黠。 郑迢自认不是圣贤书罐子里泡大的人,心中的仁义礼智信无非就是五个光杆的字罢了,再无别的含义。 声色之地混迹出来的浪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他说:“母亲,李氏太傲了。要让她不那么嚣张,还得先治治她的傲。” “要治她的傲……?”杨氏眯起了眼。 “这种招数,母亲比我明白吧。” 郑迢得意地笑。 第103章 庆历 朝云闹上正院的那日之后,一连几个月,杨氏都十分消停。 不再隔三差五地请大夫来给朝云诊脉,也不再派女使过来催朝云起床去伺候。 朝云以为是杨氏与郑迢怕了她,殊不知,他们是在等一个机会。 等了很久,这个机会都没有到来。 谁都没有想到,把机会亲手送到郑迢面前的,会是朝云的亲姐姐,李朝烟。 十一月,官家冬日大祭,改元庆历。 康定的年号其实也才定下不久,这康定二年,便要称之为庆历元年了。 东京城人琢磨推敲着“庆历”二字,起初还念不顺口,等到了十二月,再不顺口的,也能出口便说出来。 先前因私与元昊通信而被朝臣奏议是否处斩的庆州知州范仲淹,上奏了两篇奏章,说的都是与元昊西夏之间的战事。一篇议论守,一篇议论攻。 其中列举了如今朝廷可用之人,也奏明了边境实况。奏章要言不烦,挑出了最要紧的来讲,直述西北边事,以待再战。 朝中主和之人也不少,可朝廷与西线的再一场大战,似乎已不可避免。 李朝烟是能不过问战事便不会去过问的人,如今有了易哥儿,她日日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变大,慢慢会笑,心里康泰得很。 许衷近来倒是和一个叫做阮逸的友人走得很近。朝烟给许衷去送茶水,在书房里头偶尔听得几句,大抵是在谈论什么兵法。 待客人走后,朝烟悄悄与许衷道:“如今战事也不明朗,你可别胡乱与人说什么。” 许衷笑着捏易哥儿的脸,劝慰朝烟:“不要紧,那是我信得过的友人。” 朝烟点点头,又说:“还有一事要跟你说。宫里的张娘子,前几日不是进封了修媛吗?当年我初见她时,不过是宫里的一个舞女。这才几年功夫,竟然成了正二品的娘子了,当真是有了造化。我该和你说过她的吧?” “说过。” “昨日你不在的时候,她派了个中贵人过来,让我在交年之前入一趟禁中。她新搬入了宁华殿阁,要请我去看一看呢。她还说,许久不见我妹妹了,让我把朝云也带上。”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过去?”许衷道。 “我与中贵人说了,三日后入宫。”朝烟抱易哥儿抱得手酸,将儿子放到许衷怀里,甩甩胳膊,又说起:“只是我怕朝云不肯跟我一起去。八月那次,还有上个月那次,我去找云儿,云儿都推脱了不肯见我。故而这回我也跟中贵人说了,我是会入宫的,只是云儿不一定过去。” 许衷叹道:“你妹妹也真是个倔的。十几年的姊妹情分,一场气能生这么久?” “……”朝烟也叹气,“有时我做梦,梦见当年跟云儿在一块儿时,那是多么亲密无间。云儿如今怪我,肯定是知道了去岁是我向父亲主张要早日给她定下亲事的。现在想想,要是当初再缓一缓,放云儿想明白了再说,而不是急着把她嫁出去,说不准她便不怪我了。” 为了入宫之事,或者说,把入宫之事当作由头,朝烟再度到了郑家。 见到朝云时,她正在院子墙根处坐着,抬着头看天。 朝烟不作声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也看向朝云看的那片穹顶,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 朝云扭过头,看着突然到来的姐姐。 怎么都没人到院子里来通传,姐姐就进来了? 韩婆婆笑着,带着秦桑和雪满走开去,给姊妹俩说话的地方。 朝烟问道:“不想见我?”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3节 “没有。”朝云站了起来,搬起方才做的凳子,又拉了把坐在一旁凳子上的朝烟,说道,“姐姐受不得冷,屋里说话吧。” 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话,却让朝烟忽然想落泪。 朝云不怕冷,但朝烟畏冷。她进出都要捧着手炉,屋子里的火炉总是要烧得很旺,而又总是吹不得冷风。 这些朝云都记得呢,看见她坐在这里,不是要赶她,而是要去屋子里说话。 她也拿起刚刚才放下的小凳,跟着朝云,进了正屋里头。 朝烟没怎么来过这里,正屋只有在当初朝云新婚的时候来过。新婚时布置得喜庆,该摆设的都摆设上了。如今过了几个月,再来看这里,却觉得有些寒酸。 大抵也是朝烟自幼生长在名门,没见过真的陋室能有多陋。看着这郑家的屋子,都觉得少了点富贵气。 整个屋子上下,就没见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件,桌子椅子都一般,还不如许家随便一个耳房里的精致。火炉子生得也不旺,不知是朝云不喜欢火炉,还是用的炭太差。 她问道:“这里是只有你住,还是你和郑二一起住的?” 有些人家,郎君和娘子恩爱,便住在同一个院子的同一个屋子里。而更多的人家,郎君都自己有个院子,或单独辟了间屋子出来,不和娘子同住。 “我和仲和都住这儿。”朝云道。 “哦,好,好。”朝烟拍拍妹妹的手,绕过屏风,又往内室走去。 这便是妹妹日常起居之地。也是照样的两个字,寒酸。 床帐看上去单单薄薄,也不知睡在里头暖不暖和。床边的小柜素朴得不像官宦人家所用,便是东京城外最便宜的匠人也能打造得出来。上无一点儿雕花,更不说什么金银镶嵌。 如今成了商人妇多年的李朝烟,看到这样的内室,忽然觉得妹妹在这里,真有点吃苦头的意思。 朝云静默地看着姐姐。姐姐像是在游览什么仙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就是不说话。 她直接开口问道:“姐姐过来,是有什么事?” 朝烟没想到妹妹问得这样直接,可仿佛她妹妹就该是这样。这才是朝云嘛。朝烟满怀心事地浅笑,走到了妹妹身边,摸了摸妹妹的发角。 “姐姐要入宫去一趟。你成婚后还没有入宫过,表姐那里,还有之前认识的张娘子那里,都说想要见见你呢。”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那日有事了。”朝云道。 朝烟咧了嘴:“姐姐还没说是哪天呢。” “……”朝云一愣,随即又说,“我要去三清观小住几天,今日便走,过年时再回来。去不了宫里了。” “三清观?” 朝烟倒是没想到,她会用这种由头推脱。 妹妹是个不常出门的人,在李家时如此,嫁到郑家之后亦然。除却有节俗、祭扫之事外,妹妹总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乃至小小一隅书房之中。 怎么会忽然想去三清观? 她又问:“你去三清观做什么?” 朝云淡淡说道:“我婆母嫌我几个月还没怀上孩子,我去拜拜三清观里三位天尊,说不准便有娠了。” “你婆母杨氏催促你生孩子?” “嗯。” “你嫁过来都不满一年,她这么着急么……何况你才多大,你婆母也未免太苛刻了些。三清观……哦,似乎是说那里求子很灵验。你若要去,要不过完了年,姐姐陪你一道去?” “算了吧姐姐,腊月事多,我也去躲躲。”朝云低下了头。 “……好吧。” 朝烟应允得比她自己预料得更快。原本她想,无论妹妹找了什么借口,她都要一一驳斥了,这回一定要带上妹妹去宫里。可妹妹一提三清观,她骤而又觉得无可辩驳。 朝云说腊月事多,这是真的多。 东京城的腊月,有下一场雪便办一场宴的旧俗。因每家每户都要办宴,一般宴饮也就是自家人与走得近的亲朋一件凑在一块儿,品茗赏雪,暖洋洋地过一个雪日。 今年汴京雨雪多,腊月的雪宴办了好几场了。 朝云也不知郑家哪里来的这么多亲戚,每次办宴,竟都有两三桌席面摆得起来。她身为郑二郎的媳妇,本该露面的,只是她往往以患病推脱不去。 她不去,杨氏便派了人来吵。不进她的院子,而是在院子门口叽叽喳喳地说话,吵她的清闲。她派人去赶,那群女使一下便逃窜完了。可不过一盏茶,又聚在门口吵嚷起来。 朝云没法子,黑着脸过去,看见一众人抬起脸看向她,心里全是烦躁。 上去走到杨氏跟前,俯下身,在杨氏耳边说道:“婆母,别叫你的人来吵我,这么多人的面前,我想你也不想难堪吧。” 宾客们看见朝云站在杨氏身边,还以为这婆媳二人说得来话呢。正有人打算夸朝云几句,却又见朝云离了席。 “诶,这?夫人?”宾客不解。 杨氏扯出个牵强的笑:“我这儿媳身子不好,回去躺着去了。” 眼看着这几日天又阴了,想来又要下雪,朝云在郑家实在也心烦。 正好朝烟过来,她便想出去玉清观小住的主意。 也不必住多久,便住到这场雪下完,至少能去躲几日清净,能叫她好好看看天。 朝烟来郑家一趟,既见了朝云,总也要拜见一下郑家的主母杨氏。 杨氏毕竟有诰命在身,虽诰命微末,但好歹要叫一声“夫人”。 朝烟坐在杨氏下座,随口寒暄几句,说起带朝云入宫的事。 杨氏问:“是宫中正盛宠的张娘子,要见二郎媳妇?” 朝烟摆架子道:“正是。不仅张娘子要见她,圣人也说多日不见三娘,正想念呢。” “那..那,三娘什么时候要入宫?” “三娘与我说了,入宫的事不着急。她近来倒是有件事心慌,如今她和郑二郎成婚几个月了,还不曾有过身孕。听说三清观求子灵验,三娘想去那里小住几天。待到年后,再入宫拜见不迟。” 杨氏一副不解姿态:“宫中娘子召见,去得迟了,也没事么?” “旁人兴许有事,可我家三娘自幼在娘娘、娘子们跟前长大,娘娘和娘子们不会苛责的。” 有朝烟来说,又先提了进宫的事,杨氏便不会不给朝云出门的对牌。 等朝烟一走,杨氏便找来郑迢商量:“那李氏总算要出门。她要去三清观小住。” 郑迢邪笑:“好。等这回过去了,我便能拿捏住这小蹄子,免得她以后再在母亲面前嚣张。” “伯远…”杨氏呼唤儿子的字,“李氏毕竟是…是圣人的表妹。咱们这样行事,是不是太冒险?” “母亲,正因她是圣人表妹,这般做法才万无一失。为了她整个家的名声,她不敢声张出去,只会乖乖听我的话。母亲,难道你还想让她在郑家跋扈一辈子?” “我儿说的对。” 杨氏看着郑迢,总算下了决心,“好,那便去做,只是要谨慎些,不要让别人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庆历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年号,听着这两个字,总有种历史的沧桑感。康定二年,即庆历元年,为1041年。 第104章 后山 汴京城的雪,似柳絮凭风而起,飘落宫墙内外。 宫道一片皓白,洒扫的宫娥正挥着细苕帚,一下一下地清扫。 雪片从天而落,将她们才扫出来的路又盖上了一层冰雪。 有人撑伞走过,宫娥们俯身行礼。 “孙押班。”宫娥们低着头。 只有一位小宫娥,抬起眼睛看着路过的那位押班。 押班身量高大,面容清朗,一色衣着身,撑着把玄色的伞,好似个画中人。 小宫娥才刚入宫不久,并没有见过他,好奇问道:“姐姐,那人看上去如此年轻,已经是押班了么?” 年长些的宫娥告诉她:“内官们净过身,看上去都要比那年纪的男人年轻些的。不过孙押班的确年纪不大呢。” 小宫娥拿着苕帚,往着孙全彬宽厚的背,喃喃:“唔,其实也看不出来那是个内官。” 孙全彬自宁华殿阁外走过,向宫门而去。 官家进封了张娘子为修媛,特赐宁华殿阁予张娘子居住。而宁华殿阁虽宽阔,却十几年不曾住过人,官家命他协管宁华殿阁修缮之事,并统筹张娘子之进封礼。 一连大半个月来孙全彬都是住在宫里的,无论白日黑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要操持。 若是寻常宫嫔的进封事,孙全彬已身为内侍押班,无须事事躬亲。只他明白,这位张娘子颇得上意,是官家真放在心尖上宠的人。把张娘子的事情办好了,办得体面了,便是讨得了官家的欢心。 事必躬亲的后果,便是忙得大半个月都没有睡过个好觉。宫门都没出过一次,今日总算能闲下来。官家放他一日回府休沐。 皓雪纷纷,落在孙全彬的伞上。 他与阂门的黄门对应过腰牌,走出了宫门。 宫门处,有两位宁华殿的宫人正撑着伞,不知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见到了孙全彬,也福身行礼。 孙全彬颔首以对,撑伞向外走去。 他听见身后的宁华殿宫人在说着话——“今日是李娘子要来呢。” “哪位李娘子?” “便是李中丞家的女儿。她与我们修媛是旧交。” 孙全彬的脚步一滞,停在了当下。身后的宫娥因夹着雪的寒风吹拂而微微颤抖,他撑着伞的手却是僵直着。 御街上的车马并不多,只有一两个行人从御廊下走过,佝偻着背,躲着风雪。 一辆马车从御街上远远而来,停在了宣德楼前。 孙全彬侧过头,看见那两个宁华殿阁的宫人笑着迎了上去,口称道:“李娘子。”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先下来的,是一个女使。 雪片落在了孙全彬的眼睫上,却不见他微微所动。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4节 “姐儿。”秦桑从车上扶下李朝烟。 朝烟和朝云一母同胞,远远望去,有四五分相似。 可熟悉的人,只消看到一截衣袖,便知那不是她。 孙全彬默默伫立,等到众人消失在宫门之内,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梁门外猫儿巷,自家的下人端茶送水,道着“押班这些时日来辛苦了”。 孙全彬问:“林东呢?” 下人一愣,思索片刻,回道:“林小哥前几日去了洛阳,今日大抵就要回来了。”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此时的李朝云,正在去往三清观的马车上睡觉。 雪满与白草坐在她左右身侧,雪满也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而白草却微微挑开了车帘,看着车外的情景。 白草活了十几年,出东京城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楚。这回姐儿要去三清观,虽说只是在东京城外几里的地方,一日都能来回几趟,但对白草来说,这里便像是另一个天地。 没有高楼彩带,也少见走街串巷的货郎经纪们,只见到漫天的白雪之中,有一处搭了个木棚子。有阵阵的炊烟自棚子里飘出,那棚子下则摆着六七张桌子。 车走得近了,白草见到,原来那里在卖羊肉汤呢。食客们捧着一碗碗飘香的羊汤,暖着冬日的寒意。白草想转身,叫雪满姐姐也来看一眼,可雪满姐姐已经靠在姐儿身上睡着了,白草也只好默默放下帘子。 已经到了年末,本是家家户户都忙碌的日子,但三清观的香火不减。 因朝云要来,早一日韩婆婆便派人到后山来定下了厢房,小做了收拾。 韩婆婆年纪大了,冬日出门腿脚会痛,朝云这回便没让她跟着来,只带了一个车夫,和雪满、白草。 如今雁飞已经发嫁了,正怀着身孕。朝云身边的一等女使只剩下雪满一个,在她身边伺候是件清闲的差事,其实一二等女使之间所差的,无非也就是领银钱的多少。胡琴、琵琶、羌笛和白草都是二等女使,提拔哪一个都是可以的,依韩婆婆的意思,该提拔羌笛上来。 不过朝云倒是更加喜欢白草。没别的什么缘故,只因某回她看见白草蹲在墙边拔草,觉得白草是个可爱的丫头。看着顺眼,放到身边也好用。 这一回伴随朝云到三清观,韩婆婆便安排了白草过来。若是这回的差事办得好,那回去之后,白草便是姐儿身边的一等女使了。 三清观是福山秀水之地,袅袅香烟飘于山雪之间,真有种出尘仙世之感。 白草跟在朝云身后,拉了拉雪满的衣袖,问道:“姐姐,我们和姐儿,要住在道观里头啊?” 雪满笑道:“自然不是。后山有厢房,我们晚上住在那里。” 几人的辎重已经送到厢房里去安置了,那边一切妥当,只要过去便能休息。三清观常年受东京都城人的供养香火,不缺银子,建造的厢房又常常要供各家贵人小住,布置得倒像是大驿馆一般周全。 朝云上一回来这里,是跟着李诀过来。 那日李诀要带她去后山见一眼郑平,心事匆匆,无心带她在前山的道观之中参拜游览。 如今她是为躲纷扰自己出来的,想去哪里便能够去哪里。三清观庙宇众多,供奉着天上的三位天尊。东京人都说来这里参拜求子灵验,朝云也不知他们所说的参拜,是要拜哪一个。 她从香灰炉子前走过,闻见炉中幽幽清香,颇有几分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韵味。 小道童从祠中走出,见到朝云,愣了一愣,称道:“居士。” 朝云也愣了愣,看向这小童。 “是你!”朝云笑了。 便是去岁抱着个大拂尘,撞到了她身上的那小道童。一年多不见,道童长高了不少。 道童手里还是一柄大拂尘,说话的口齿却比去年更加清楚。他仰头望着朝云,问道:“居士怎么又来了?” 朝云被他逗乐。这话说的,“又来了”,听上去像他不想她来似的。 “我家里人太吵,我来这里找个清净。”朝云弯腰与他说话。 但见道童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居士不该来的。” 朝云不明所以,可道童一甩拂尘,翩翩然走了。 竟不像个小童子,倒像是个修成正果的真人。 她忽而想起,去岁时,碰到了这小童子的师祖。那位老道长莫名地告诉她,此地凶恶,叫她不要久留。 当时朝云还不明白,如今再想,此地于她确是凶恶之处。爹爹就是在这里安排了她与郑平的相看,此后便是赐婚,她无奈嫁作了郑家妇。 那老道果真有本领,原来说的竟是真的。 白草在一旁笑道:“那小童,这么小的个子,拿个这么大的拂尘,也真亏他拿得动呢!” 雪满笑话她:“你小的时候,也是小小的个子,却要拿最大的摩侯罗,也亏你拿得动呢!” “嗯?还有这事?”白草挠挠头。 “你的轶事多着呢。” 白草便问朝云:“姐儿,雪满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朝云不解:“什么?” 她方才在想小道童的事,没听见女使们说的话。 雪满便道:“姐儿记不记得,白草还小的时候,有一年七夕,家里搭乞巧楼,要往上头放摩侯罗。山光阁里的几个小摩侯罗,这小蹄子都看不上,只挑了最大的一个,抱得吃力极了,也要放到乞巧楼上。说是摩侯罗越大,能许的心愿也越大。那时候秦桑和欢莺也在,二姐儿也在,都笑话白草呢。” 其实,这事过去的年份不长。也就是三年前的七夕乞巧。 那是李家乞巧楼搭得最大的一年,此前此后,都没有搭过那样漂亮而精美的彩楼了。 雪满将那年的乞巧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姐儿还在李家的家塾上学,乞巧前日,家塾里有个小官人,还送了姐儿一只蜘蛛。 范教授说,送蜘蛛是乞巧节的佳礼。旁的小娘子们都吓坏了,只有姐儿说喜欢。 乞巧当日,姐儿的蜘蛛盒子里头,还结出了一张蜘蛛网。姜五娘说这是好兆头,女儿家许的愿都能实现。 那也是雪满过过的最好的一个乞巧,不知为何,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甜蜜快乐。 于李朝云而言,那个乞巧节虽只是三年前,却恍若前世一般久远。 好像当初畜养蜘蛛的乐趣,看乞巧楼的心情都早已不复,若不是雪满提起,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想起来。 那段时光在朝云的心中像是蒙了一层布,柔软而朦胧。 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不曾主动想起它,也不再与人提起。 “嗯,是有这么回事。”她话语之中无波无澜。 雪满笑得开怀,未曾听见朝云的叹息声。 第105章 用香 三清观的膳堂中并不禁荤腥,只是荤腥颇少。 朝云在三清观住了三日,一共只吃过一餐肉。她是没喊一个“馋”字,但雪满看着每日都一色的菜和羹汤,也心疼姐儿,想着到哪里去弄点肉给姐儿吃吃。 听说后山崖边常常有野兔走动,雪满想,要是自己会抓兔子便好了。话本子里的游侠在郊野没东西吃时,总是会写他们到林子里或是山崖边打了兔子。 把兔子杀了,烤在火里。不仅肉质鲜美,而且别有野趣,姐儿一定会喜欢。 但可惜雪满并没有打兔子、抓兔子再杀兔子的本事,她能做的,也就是在厢房外唉声叹气,等着姐儿回家。 白草从郑家到了这三清观,头一天觉得新鲜,白天到处乱走着,撑着伞把前山后山都走了个遍。当天夜里腿疼了一宿,第二天却又不长记性,照样在水边玩着。 不知什么缘故,山上的流水竟没结成冰,只有小小的冰碴子顺流而下。白草左右看两眼,确定没人注意到她,才偷偷伸出手去,从水里捞出一小块冰碴来,放在嘴里舔了一舔。 手一碰这冰水,便冻得发红。白草向双手吹着暖气,心里想着:诶?不是说这种风水宝地里面,水都是甜的吗?怎么没味道呢? 又捞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嚼,还是没味道。 雪满笑话她傻,白草便捞起一捧水,向雪满扬过去。 到第三日的早间,雪全然停了,朝云坐在水边的亭子里,雪满和白草则在亭子边。 白草指着一块石头,问道:“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雪满便走过去,用手拂去石头上积起的雪。石头干净了,露出上头雕刻的字。 “是块石碑呢!”雪满惊喜道。她拉着白草蹲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这写得什么?”白草问。 字雪满倒是都认得,只是连在一起就看不懂意思。 白草小声说:“要不问问姐儿,这是什么意思?” 雪满更小声地告诉她:“可别去吵姐儿。姐儿最烦有人吵她。这几日姐儿没肉吃,恐怕正烦躁着呢。” “哦。”白草从地上拔起一根草,“这怎么没冻死呢?” “前山是道观,草也有灵呗。听说大冬天的,山上也还有兔子啊,羊啊什么的。”雪满道。 “兔子…羊……哦!”白草想起来件事,顿时笑开了,“姐姐,我想起来了!姐儿在这里吃肉吃得太少,那我们可以去买点肉来给姐儿吃。” “傻蹄子,山上哪里有卖肉的地方。” “不,不,姐姐,前几日我们来时,我从车帘子外看出去,看到山下就有卖羊肉汤的。姐儿不是爱吃羊肉?” “羊肉汤?远吗?” “不远,就在山下。” “现在下去,晚饭前能回来?” 白草笃定道:“肯定行。” 雪满凑过来,小声地说:“咱们要不叫车夫去买?他不是也住在山上吗?” 白草却道:“我怕他找不到地方。姐姐,要不我和他一起去,趁着晚饭前回来?羊肉汤,肯定能让姐儿高兴一下了。” “好,好。那你去找车夫吧。” 车夫是郑家的人,朝云嫁过来时只带了女使和婆子,并没有带上李家的仆役。 白草与车夫其实也不相熟,只知道车夫姓江,行四,家里人都管他叫“江四”,白草便称呼他为江四哥。 江四年纪看着不大,嗓子却是沙哑的,像是个四十来岁的人。白草这声“哥”也喊得不是很情愿,总觉得该叫声“叔”了。 不过白草与他提了这事,他倒是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临下山前,又说自己要出恭,走开去了一阵。 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盏灯。 白草挠挠头,问道:“江四哥,咱们天黑前能回来的,不必提灯了吧?”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5节 江四却说:“哎,以备万一嘛!这山虽然不高,但山路却难走。” “哦。” 白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盒,再看江四手里的灯,想着:果然是要年纪大点才会做事周全哇。 雪满在山上等着白草回来,朝云则是在厢房里头看着话本子。 等膳房送斋饭过来时,朝云才放下话本,从游侠往事之中,回到这无甚乐趣的尘世。 雪满给朝云布着饭,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朝云这才发觉白草不在屋子里,问雪满:“白草又去水边玩了?” 雪满支吾过去,心里着着急,却也没什么办法。想着再等等,再等一盏茶的功夫,若是白草还不回来,便告诉姐儿白草下山了的事。 可这一盏茶,愣是被雪满拖了又拖,拖到了姐儿把这顿饭吃完。 朝云说道:“去把白草找一找吧,天都黑了,该来吃点东西了。” 雪满又回望一眼,从窗户缝里,丝毫不见来人影。 “怎么了?”朝云皱起了眉。 雪满见事情不对,终于把白草和江四下山买羊肉汤的事说了出来。 此时,羊肉汤不羊肉汤已不要紧了,白草迟迟不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朝云将筷子一放,骂道:“那个糊涂的小蹄子!我吃不吃羊肉汤有什么干系!夜里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那个车夫,叫江什么的,他住在哪里?” 雪满领着朝云,到了后山的另一边,即江四所住的厢房处。 膳堂送来的斋饭摆在门口,里头找不到人影,可见江四也还没回来。 一阵山风吹过,无论是朝云还是雪满,心里都生出一份忧虑。 天已经黑透了,白草怎么还不回来? 雪满道:“姐儿,你先回去。白草左不过是在山下耽搁住了,有江四在身边,大抵不会走失的。我下山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朝云怎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便道:“我同你一起去。” “姐儿,这里不比城里,毕竟是夜里的山路,姐儿可奔波不得。”雪满还是坚持,“姐儿放心,我下山去看看,若是找不着白草,我便再上来禀明姐儿,去找前山的道长们帮忙,绝不逞强。姐儿还是先回厢房里头去。” 雪满好说歹说,将朝云带回了厢房,自己打着灯下山去了。 朝云坐在厢房里头,书也看不进去。 窗边有一股香气飘来,不似道观香炉幽幽的味道,反倒有点刺鼻。 朝云不怎么在意,坐在床边思索着,想着若是雪满没找到白草,这夜里,该去找谁帮忙。 头一回自己单独带人出城就遇到这种事,朝云心想,等将来有朝一日到了西北,可要多注意些,不要让身边的人走失了去。可又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去了西北,自己身边的这群女使,会愿意再跟着她吗? 韩婆婆年纪大了,雁飞已经嫁了人,雪满从不曾吃过苦,白草还是个小丫头,羌笛胡琴琵琶三个又都是有娇气的,跟着她到了郑家,已是常常抱怨郑家太小,何况到西北之地。 朝云这般着想,想着想着,忽然捂住了头。 晕乎乎的,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吹了山风,着了凉? 她撑着床站起来,喝下一口茶水,又坐回床上。 窗外燃着的香一阵阵被风送进来,朝云实在撑不住,倒在床上,沉沉入眠。 吱—— 厚重而拖拉的一声响,厢房的门被人推开。 郑迢一身素色道袍,却掩盖不住面上嚣张的邪气。 看见倒在床上的朝云,他得意极了。吹灭手中的香,将香灰随手倒在茶壶里头。 这并不是郑迢第一次用这香了。 几个月前在春香楼,鸨母用绿萍姑娘揽生意时,便用这香要了他好些银钱去。 那次用得趁手,这一次把这香用到朝云身上,他便没什么后怕的。 在三清观等了足足三日,才总算给他等到这么个机会。郑迢心中尽是快活之意。 道袍的盘扣难解,他坐在桌边,看着床上的朝云,慢悠悠地解开衣衫。 李朝云有多傲,他是知道的。 勾起一抹笑,他走到床边,轻抚着她的脸:“妹妹。” 雪满走在山下,看到了一处飘着炊烟的棚子。 走近了一瞧,便看见棚子下挂着的半只羊。 “店家,你家是做羊肉汤的么?” 店家盛出一碗汤,摆在食客桌上,回道:“我这羊肉,难道不是十里飘香?” 雪满又问:“店家,那你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从山上下来,来买汤的?” “一男一女来买汤的多了,我也不晓得谁是山上下来的。” 雪满便比划了白草与江四的体量,又说:“那丫头,身上穿的是件明黄色的袄子,上边绣了白色的草。”说着,她还拿出了一锭银子,塞到店家手里,“店家,你好好想想。” 店家挠挠头,总算想起来:“是有这么两个人,不过,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大半个时辰前?那你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吗?” “这…这我就不记得了。客官您看,我这里这么多客人,哪里就能各个都记得清楚呢。” “好吧。”雪满叹气。 附近一圈都找了,但凡有人烟处,都见不到白草。 再找下去,怕是山上的姐儿也要等得急了。 雪满打着灯,又走回了上山的路。 前山的三清观灯火幽幽,丹炉冒着红光,衬着地上尚未化尽的雪。 后山的是一片昏黑,只有几处厢房里有亮光。 雪满找到姐儿的那间厢房,推开门,被里头的情形怔住。 手里的灯掉落,砸出“彭”的声响。 第106章 白草 入夜,有人敲开猫儿巷孙府的门。 守门的小黄门见到来者,恭恭敬敬地称了声“林小哥”。 林东问道:“你家押班,在宫里还是在府上?” “在府上呢。”小黄门道。 林东轻车熟路地进了门,直奔孙全彬的院子。 两人都是内臣出身,当初都还是小黄门时便相熟了,谁都不必避讳谁。 也不管孙全彬在做什么,林东大咧咧推开了门。 孙全彬在案前看着《尉缭子》,早就听得有脚步声。一听声响,也就知道是林东了。他头都不抬,说道:“叫你去跟几日,怎么这就回来了?” 林东毫不客气,坐在榻子上,鞋也不脱,把双腿一翘搁在凳子上,抓起一边的茶水便喝:“长卿,你好意思吗?我再怎么说,当年也是在皇城司当差,是官家最聪明的耳目。你叫我这样的人,去跟一个小娘子?” “你难道连个小娘子都跟不好?”孙全彬手里拿着书问道。 林东不屑一笑:“你要我跟的那个李三娘,无非就是一京城妇人。前几天都在郑家,一步都没有出来过。这两天倒是出了门,去了趟城外的三清庙。” “三清观。” “没差,没差。”林东接着说道,“她住在后山的厢房里头,每日不是在厢房里,就是在后山的水边呆着。我也不知道这种人有什么好跟的。反正每天的日子都过得一样。” “她回郑家了吗?” “那我可不知道。我今儿中午便回城里来了,总不能天天为了你,蹲在那里看个小娘子吧。” 孙全彬淡淡瞥他一眼:“叫你去跟个十日,回来告诉我她过得怎么样。你这才跟了几日?” “啧!不就是个妇人嘛,又没什么特别的。长卿,你这可是头一回为了私事让我做事。”林东看着孙全彬,“你告诉我,那小娘们,是你什么人?” “你既然已经猜到,何必再问我。” “啊!” 林东怒地放下了双腿,对孙全彬道:“长卿,你可别像我一样,栽在女人手里啊!我当年在皇城司的事,你不是不晓得的!” 孙全彬嘲笑般地笑了,问他:“你也知道你是栽在女人手里的?” 提起这事,林东就来气:“都是那个姜五娘!亏老子当年那么爱她,将她在皇城司提拔了一次又一次,结果说往老子背后捅刀便捅!” “呵。”孙全彬冷冷地笑。 林东那“爱”,怎么会叫爱呢。 他当年和姜五娘的事,孙全彬几乎都知道。 那年,林东才刚在皇城司里当上勾押官,一年之中三番五次地提拔皇城司里的一个女察子,还将那个女察子养在家里。 林东与孙全彬一样,当了许多年阉人。阉人,身上有残缺,便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后汉书》中便有记载,说是“竖宦之?,亦复虚以形势,威侮良家,取?闭之,?有??殁?配偶,逆于天?”,即称宦官娶良家女,是为摧残折磨女子。 林东便是如此。当年,他自称爱惨了姜五娘,平日是皇城司的长吏,到了夜里,便会叫姜五娘跪在自己面前,拿起鞭子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姜五娘吃痛,他便会说: “那你求我。你求我,我就不打你了。” 听见姜五娘的求饶,林东满意地笑。 孙全彬曾劝过林东,道是此女也可怜,何必如此残虐。可林东又岂会轻易放过姜五娘,嘴里说着爱,手里的鞭子还是不停。 直到某日,姜五娘勾搭上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竟耍起了手段,去到勾当皇城司面前列数了他林东在皇城司的贪墨、懈怠之罪。 林东就此离开皇城司,而姜五娘也不知所踪。 “啧!”林东瞪着孙全彬,“你笑什么?我可告诉你,世上的女人,一个个都有蛇蝎之心。你那什么李三娘,都已经嫁人了,就别再惦记人家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可别做糊涂事。” “她都嫁了,我还能做什么糊涂事……”孙全彬嘴角擒着无奈的笑,低下头佯装看书,实则一个字也看不进心里。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6节 林东一脚踢开凳子,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裳。 “好了,就这么点事。说给你听过就行。我去吃酒去了。” 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 孙全彬叫住他:“李三娘去的是城外三清观?” 林东不耐烦道:“对。” “那里…”孙全彬微微思索,“她是去求什么的么?” “我怎么会知道!……哦,三清观!东京城的妇人们常去那里,说是求子比较灵验?” “求子?她要求子……” “怎么,你也要去求?”林东捧腹而笑,伸手指着孙全彬,“哈哈,长卿,你又没有!” 没有什么,不言而喻。 孙全彬倒也不恼,放下书,说道:“我记得大中祥符二年,真宗皇帝大封泰山时,曾雕玉女像供于玉女池旁,称作昭真祠,供奉碧霞元君。民间称碧霞元君为送子娘娘,而在泰山之上,也能求得送子娘娘的瓷像?” 林东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一脸颓意地看着孙全彬。 “长卿,你不是吧?” 而此时的雪满,正在山上没头脑地逃窜着。 她撞见了郑迢在姐儿的床上,吓掉了手里的灯。郑迢看见了她,竟然拔出小刀,要追杀她。 雪满拔腿就跑,可手里没有了灯火,走在山路上也是到处乱撞。 郑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雪满心里也越来越慌。 她想高声叫嚷求救,可又怕自己声音引来了旁人,到时质问起来,坏了姐儿名声。 姐儿……这到底是怎么了! 雪满来不及想清楚事情如何,便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倒,跌了一跤,摔进了水里。 郑迢听见落水的噗通声,悄悄地走近。 山风又起,吹在枯枝上,呼啸而萧瑟。 阙月边飞过寒鸦,撞破前山飘起的炉烟。 雪满挣扎着要在冰凉的溪水之中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水中的冰碴子上,生生被戳破了手心。不及她感到疼痛,脑后忽然一击钝击。 雪满晕了过去,倒在凉水里,被郑迢扛起。 也亏得郑迢力气大,扛着一个雪满,打着灯,绕着小路下了山。 山下,江四早已等候着郑迢。站在江四身边的,还有个精瘦而矮小的汉子。 “大郎君。”江四行了礼,“这个便是齐大。” 齐大是个人牙子,刚跟着江四过来的。 郑迢将手里的雪满扔在地上,说道:“这便是在我家行盗窃事的罪奴,总算在这里抓到她。这人拿给你发卖,也不收你钱了,只是她这张嘴太碎,听江四说你有哑药,不妨毒哑了她,再发卖给别家。” 齐大拨开雪满脸上乱糟糟的发丝,叹道:“皮相倒不差,就是品行差了点。不要紧,我一碗药下去,再回头把她卖到妓馆、关扑场子去,保准给大官人处理干净了。” “好。人你扛走吧,这种贱奴,我是一刻都不想看见了。”郑迢道。 精瘦的齐大扛起雪满竟是毫不费劲,想来是常常这样扛各家发卖的奴仆的。 等他走了,郑迢问江四道:“还有个小的呢?” 江四低下了头:“没把好力道,一棒子敲死了。” 郑迢拍拍他的肩,一笑:“敲死了就敲死了,一个丫头罢了,你这副模样做什么?” “那丫头,之前买羊肉汤时,还给小人买了一份。”江四低沉着声音说道。 他的嗓子本就沙哑,又沉着声,像是有几分难过。 郑迢却不明白他,反倒说:“怎么,你想吃羊肉汤了?走,爷给你买一碗去。” 雪地被行人踏出参差不齐的鞋印,羊肉汤的棚子就要打烊。店家给郑迢与江四盛出最后两碗羊肉汤,奇怪地看了看江四。 郑迢笑问:“店家,怎么眼睛黏在我这小厮身上了?” 店家如是道:“这位客官是不是与另一个娘子,在几个时辰前来过?” 江四沉默地点了点头。 店家又道:“之前有位娘子,还问起客官与那个娘子有没有来过,又去了哪里呢。客官可见到她了?” 江四愣了半晌,还是郑迢说了话:“早见到了。” “哦,好,好。”店家也不再多问,转身去收拾打烊了。 白草感觉自己摔了一跤,跌到了地上,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一直闻到羊肉汤的味道。 但这个梦,好黑好黑,就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似的。 她只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对不住了。” 她听见一个糙哑的声音,在半空中说着。 为什么要说对不住呢?他在对谁说话?对我说话吗? 白草心里很疑惑,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支使不动自己的眼皮子。 脑袋后面,似乎有什么黏黏的东西在往外流,还有股腥味,混着羊肉汤的味道,一起飘入了她的鼻子里头。 怎么回事?怎么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动不了了,腿也动不了了。 头好痛,怎么感觉,连气都吐不出来了? 白草仰面躺在地上,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 她就这么躺着,躺着。 不知什么时候,这场梦才会醒来,这个黑夜才能够过去。 等梦醒来之后,她还要给姐儿送羊肉汤去呢。 姐儿最喜欢吃羊肉了。 姐儿…… 第107章 找人 朝云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醒来。 不知是不是这厢房的床格外硬一些,她醒来时,浑身都有些酸痛,脑袋也嗡嗡地疼。 睁开眼睛,看见窗外一片大亮。明明入睡时才是夜里吃过饭的时候,怎么现在醒来,却像是到了翌日的正午了? “雪满?” 朝云出声,叫唤着雪满。 记得睡前,雪满告诉她白草不见了,然后自己下山寻人去了。如今隔了一个晚上,雪满可找到白草了么?她们此时在哪里? 久久没有回应,朝云又再叫一声:“雪满?” 还是没有人回她。 朝云穿好衣裳和鞋,推开屋门一看,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两个去了哪里?不会还没回来吧? 朝云心里隐隐生出点担忧,又因头痛难耐而无法好好思考。她晕乎乎地走到白草前几日常去的水边看了看,也不见白草。 倒是有个妇人,看见脸色苍白的朝云,问道:“娘子没事吧?” 朝云摆摆手,皱着眉又去了那车夫江四所住的厢房,照样没有一个人。 朝云知道大抵是出了什么事了,在心中理着事情的端倪。 白草是为了给她去买羊肉汤,才跟江四一道下山去的。他们没及时回来,雪满又下山去找他们。 隔了一夜,不仅白草和江四没回来,如今连雪满都不见了。 她能做的,要么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要么是自己下山去找人。 两者之间,朝云选的自然是后者。 她回到厢房,等了一刻钟,还是不见任何人过来。于是便不等了,看了眼自己与两个女使的辎重,觉着也没什么要带走的,只把一支出嫁时姨母赠给她的镯子套回了手上,换了双轻便的鞋,从水边捡了根棍子,决定一个人下山去。 上山时走的是前山,她自然不晓得后山也有条下山的小路。从后山先绕半圈,绕到了前山道观那边,又是一派熟悉之景。 香炉、拂尘、袅袅的烟和三清塑像。落过雪的山路湿滑,这两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下山之人也少。朝云一个人行走在盘旋的路上,一步一阶,不曾有什么差池。 迎面走来一群人,朝云也不曾抬头看一眼,只是自顾自地低头走着山路。 那群人见了她,却停了脚步。 “三娘!” 那群人之中,为首的是个白面郎君。 声音无比熟悉,朝云手中的杖子停了下来。 “郑平?” 她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更没想到郑平随后说出口的话: “三娘,一早知道消息,真是骇人!你无虞就好!” 朝云黑着脸,坐在郑平过来接她的车上,一声不发。 郑平向来不敢与黑脸的朝云说话,何况今日出了大事,朝云心里一定有难受之处,此时搭话,不正是讨人嫌么。 朝云恰好也不想与人说话,她正坐在车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心里乱糟糟的,连此时该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7节 马车一路从城外,赶回了郑家。 郑家后门,巷子之中躺着一个人。 远远的看,还不见得那就是个人影。只是一张大的布头盖着,看不真切布头下面的到底是什么。 马车停下,下人摆好下车凳,郑平向朝云伸出手,想要扶她下去,被朝云甩开。 她不用下车凳,一脚迈到地上,快步走向那布头盖着的人。 韩婆婆与羌笛站在一边,眼见着朝云来了,红着眼眶迎了上去。韩婆婆扶着朝云,上下扫了几眼,看到朝云无碍,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姐儿没事就好!” 朝云只看着地上那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韩婆婆颤抖着声音,告诉姐儿:“这…这是白草。” “白草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躺在这里!”朝云轻扫开韩婆婆的手,蹲到了那人的身边,伸出手要掀开那块布。 她的手被郑平抓住。看似文弱的郑平,此时力气不小,稳稳地锢住朝云的手,不肯有一点松弛。 “三娘,别看。” 郑平来前已经看过,只怕朝云看了会吓到。 朝云面色冰如寒铁,一双眼睛像是有万千冷意蕴藏其中,对着郑平说道:“放开。” 郑平看着她的目色,忽然觉得,若是这时他不放手,朝云怕要生他的气了。 他的手一下松了,而后便是朝云的动作,一把掀开了那块盖住白草的布。 面无血色的小丫头,静静地躺在朝云的面前,没有了往日脸上的笑意与灿烂。 朝云总觉得这人并不是白草。白草不该在这里,也不该这样苍白。 她捧起白草的头,果然摸到她的脑后有被重击的痕迹。 再仔细端详一番她的脸,秀眉弯弯像是月牙儿。 便是这个人,曾给她煎过数不清的药,随着她从李家到了郑家。别的女使都在抱怨郑家的后罩房太小,抱怨郑家乞巧搭不了彩楼,抱怨郑家的宴席没有体面时,只有白草还整日乐呵呵的,蹲在墙角拔着地上的草,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她天真而不蠢笨的性子。 朝云曾想过,自己若是要去西北,如果要选个下人跟随自己,那大抵就是年纪最小的白草吧。 她今年,也只有十四岁。 她的衣裳上,还沾着羊肉汤的味道。 朝云头又晕起来,痛苦地捂住了头。羌笛与胡琴一左一右扶住她起来,郑平喊道:“快,快去请个大夫来。” 韩婆婆偷偷抹了把眼泪,又把地上的布盖上。 朝云问:“那雪满呢?” 韩婆婆道:“还没找到她。开封府是看了白草身上郑家的对牌才把她送过来的。头一个见到白草躺在城外巷子里的人,说是见到她时就已经没气了。仵作与坐婆查验过,白草……”韩婆婆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讲道,“白草死在夜里,城外巡逻不严,一时也寻不到凶手……” 朝云深吸一口气,头疼得受不了,被女使们扶进了院子里。 韩婆婆支使着下人:“好了,送还给开封府吧。” 开封府先前派人来说,初步查验过,白草是被棍子重击而亡的。因白草身上有郑家对牌,又穿着女使衣裳,估摸着是郑家的女使,才叫人传唤了郑家的管家过去,认了认人。管家去了一看,惊道:“这不是李娘子身边的丫头么!” 查明了籍契,确定这是郑家的家仆,开封府便先把尸身发还给了郑家。毕竟是家仆,郑家人才是此死者的苦主。此事要不要详查下去,还得取决于苦主诉不诉状子。 开封府送人过来时,正巧郑平要出门。府门外头站着几个开封府官差,郑平好奇问了一下,便得知了白草的死讯。 白草死了?郑平意外而惊慌。因白草是跟着朝云去三清观的两个女使之一,若是白草死了,岂不是朝云出事了? 正值休沐,他慌忙叫人套好车子,去三清观找朝云。 这才在山路上碰见了她。 朝云独自回了府,众人才知道,不只是白草死了,雪满与车夫江四也都不见了。 一时间,府上议论纷纷。 朝云实在头疼得紧,加之身上疲倦,快天黑时随便吃了点什么,韩婆婆服侍着,躺在榻子上歇了片刻。醒来时,听得书房外头似乎有人在议论。 “真是见了鬼了,四个人出去的,只她一个人回来?” “谁知道呢,说不准是那几个人,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她,被她斧头砍死了。你不记得了么,夏天的时候,她还拿斧头要砍大郎君呢。” “这人真是!怎么不叫开封府把她抓去了!” 朝云压根儿不屑于理会这些叽叽喳喳的人,一听便晓得是杨氏院子里的。 与杨氏有关的事,朝云是理都懒得理。 她叫来韩婆婆,问道:“雪满回来了吗?” 韩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问:“开封府查出什么了吗?” 她不自觉地伸出了手,与韩婆婆苍老的手握住。 韩婆婆小声说道:“白草送过来时,身上的首饰钱袋都没了。姐儿又说,白草是和江四一起下山去的。开封府的公人去查问过那羊肉汤的店家,说江四与白草去买过羊肉汤后,不到一个时辰,又去买过羊肉汤。再去买时,江四手上的钱袋便厚了许多。府尹要判江四一个劫杀潜逃,不过还得明日升堂,才能下海捕文书。” 朝云疑道:“这才过去多久,开封府这就查清楚了?” 韩婆婆照样是小声说话,告诉朝云:“这般快的手脚,靠的是阿郎。阿郎午后去了趟开封府,之前姐儿睡着的时候,也来看了趟姐儿。” 韩婆婆口中的阿郎,便是李家的家主,李诀。 朝云一惊:“爹爹知道了?爹爹还来过了?” 韩婆婆点点头:“阿郎过来时,郑老爷来招待了一番。阿郎说要来看看姐儿,知道姐儿睡着,在院子里站了站便走了。” 朝云是出了阁的女儿,正在睡觉时,纵使是亲爹也不能踏入屋中。 李诀从开封府出来后,绕了半个东京城,来到了郑家。本是来确认女儿安好的,知道女儿在小憩,又不忍心叫醒她。院子里看了一眼,又交代了郑平几句,才不大放心地走了。 平常的案子,以开封府的效力,没这么快能查得明白。 是李诀到开封府走了一趟,见了开封府尹一面,开封府的公人们便都忙活了起来。一众人去了城外山脚下,问访邻人,查探究竟。 这一问,问到了羊肉汤的店家,发觉了线索。 第108章 雪满 正月十五,天寒,一阵阴雨让李朝烟犹豫着该不该出门。 许衷从屋中出来,给朝烟身上披上一件袄子,又拢住了她的手。 朝烟扭头问道:“易哥儿呢?” “哄睡下了。”许衷从后抱住朝烟,享受着夫妻二人之间的温存。 “我们走吗?”朝烟又问。 许衷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天太冷了,你吃得消走么?” 前几□□烟为去安抚痛失白草与雪满的妹妹,大过年的,连着几天都往郑家跑。朝云倒是慢慢好过来,朝烟反倒吹了冷风着了凉,吃了几天的药,这两天才好些呢。 今日元夕,开封府放关扑,原本夫妻俩说好要一道往兰仙关扑场一道看看生意去,毕竟那是许家若干产业之中最赚钱的地方之一。不仅如此,那里也是朝烟与许衷当年定情之地。一晃多年过去,朝烟后来再没有去过那里。 昨日说起元夕出门的事,朝烟才想起来那个地方,特地告诉许衷:“我们明儿再去看看吧。” 故地重游,寻一寻少女情窦初开的记忆。 朝烟也看着天上的阴雨,思索思索,还是决定:“走吧,没事。刚病好的,总不会这么快又病下。” 许衷于是叫人备好手炉,再去套一辆帘子最厚的车来。一手虚拢着朝烟,一手给她撑着伞,两人走到了府外。朝烟钻进车里头,坐在一张狐裘上。 早年在家里做姑娘时,虽然出行也有车子坐,只是车子里断断不会铺设狐裘这样的珍稀之物。只为取暖,而将狐裘放在车里,未免太过铺张。而今坐在这样的车里,朝烟早已习惯了这种享受。 前朝的商人,地位总是士农工商里头最低的一类。尽管行商挣了钱,却会被勒令不许住豪宅,不许乘马车。自大宋以来,行商之人越来越多,坊市之间没了界限,夜市早市愈发兴盛,也不再有草市吏对商贩进行管辖。商人逐渐也成了能辟宅院、能乘高车的良户,谁家银子多,谁家就住得好,似乎已然成了东京之态。 当然,文官们自有自的讲究。什么官品住什么样的宅子,坐什么样的轿子,这是一点儿都不能逾矩的。纵使再有金银财宝,也不敢随意僭越。 马车经过第三条甜水巷,停在熙熙楼客店后边。 朝烟是四年前来过这里,对兰仙关扑场冷清的门面却还是记忆犹新。 没有什么旌旗招牌,只有个小二守在门口。见到客人过来,并不问是不是来关扑的。只问是打尖还是住店,装作是寻常脚店。 若非熟客,小二不轻易放人进去。能进到这里头扑物之人,若非五陵年少,即是各家出来戏耍的老爷官人。扑物财产重大,寻常人如若进去,损了坏了什么,掏尽身家也赔不了一件。故而谨慎些也是好的。 许衷怕朝烟受寒,还是虚拢着她,告诉她:“十来年前,你哥哥常常来这里扑物。一扑就是七天七夜,白日里关扑赌博,夜里酩酊大醉,一个元夕,赢了我这里几千两银子的东西走。当年我也还是个少年,还以为他在关扑桌上使诈。每次他掷铜板时,我便两眼盯着他。” 朝烟笑了,问道:“结果发觉,我哥哥是真的手气好?” 许衷也笑:“对。如今想来,还是觉得天道不公。当年我自己掷铜板,从来没有过你哥哥这样的好运。幸而你哥哥生在官宦人家,若是他生在什么商贩家里,凭他的手气,怕是要把我们家的生意都抢完。” 小二恭敬地称道“主人,主母”,领着两人进去。 里头的陈设与四年前已经不大一样了,瓷瓶、挂画等等换过几轮,大体格局倒还是与当年差不离。小大场子都有人在扑物,也有悠悠的乐声,自曲艺人手中弹出。 关扑场里照样没有很旺的火炉,与当年一样,走在其中,觉得身上冷噱噱的。 朝烟看许衷一眼。几年夫妻,早有了目中传情的默契。许衷知道朝烟想问什么,不劳她开口,已然解释道:“底楼都是关扑场,便不烧火炉了。人在暖意里头,没办法好好想事,容易冲动。原本不想扑的东西,被暖炉子一烤,便去扑了。冷一点,也好叫博物的人清醒些,想清楚了再投钱。” 朝烟夸他:“倒不是个奸商。” “给娘子与易哥儿积德呢。”许衷道。 关扑场的管事见到许衷与朝烟来了,先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来拜见。 这是从许衷父亲一辈就跟着许家的老人,许衷不仅信得过他,也敬重他。 许衷问道:“今日进出如何?” 管事一笑:“与往年元夕差不离,算了算半日的账,已有这个数。” 他笑着伸出了手指。 朝烟一惊。原来这里这么能挣钱的么!只是她的惊骇只能留在心里,可不能露出来。 她虽然知道兰仙关扑场很挣,却没想到能挣成这样!这才半日,抵得上她自己在相国寺东门大街的几家店半年的进账了。 果然还是富贵人家的钱好赚,富贵人家的赌徒之钱更加好赚! 许衷拿过本子,仔细翻了翻。 看到一栏,停了下来,问道:“齐大来过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8节 管事道:“来过了。一车带了十来个小娘子过来,说都是一等一的秀丽美人。我挑选买了两个生得最美丽的,查过籍契,如今正在楼上呢。” 朝烟纳闷了:“你们还买卖女子呢?” 许衷道:“我只是买下来,不一定就会卖。买下的娘子们都是贱籍,若是她们自己愿意被卖去富贵人家家里,无论是做奴做婢,还是为人妾室都心甘情愿的,就摆上关扑场,各凭姿色,让来扑的客人们自己博。” “哦!我似乎记得,当年来时,就有人扑走了一个美人。”朝烟想起往事,又问,“那那些不愿意的呢?” 许衷看向不远处一个抱弹琵琶奏乐的女子,示意朝烟道:“那便留在这里,奏乐唱曲,或是打打杂。关扑场歇业时,就去山子茶坊,或是遇仙正店作乐人。” 许衷说完了话,管事又说道:“大官人,今日齐大带来的娘子之中,有一个没有籍契,身上都是伤的。我问了两句,那小娘子大抵被人灌了哑药,说不了话。我寻思着齐大手下常有人命,这娘子不知来路,可怜一条性命,便私自主张,将她也买了下来。想着她虽是哑了,打杂帮工大抵也能做一些。” 许衷点点头:“东京富贵之下,可怜人也不乏。”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无论是早年地震灾民,还是这类落在人牙子手里的不知身份的小娘子们,他总是让手下人们能帮就多帮帮。自家不缺金银,白花花的银子总是进了许家的家门,也得掏出去些,回用给大宋百姓。 倒是朝烟好奇:“没有籍契的人,买下来,万一是个什么逃犯可怎么办?” 管事道:“主母说得正是。只是老奴窃想,齐大那人糙劣,若是逃犯,怕不至于落入齐大手里。” 许衷见朝烟生了好奇,便说:“带我们去见见那小娘子吧。” 他知道朝烟生而富足,不晓人世疾苦,对待贫贱小民总是缺了些恻隐之心。让她见一见人间凄惨之状也好。 管事领着二人,到了侧门内一间厢房之中。 门不曾关,走到门口,便可见里头桌子上摆着的饭菜。虽说菜品不祥,但也能叫人吃上一顿饱饭。桌子边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捧着饭碗,持着长箸,往嘴里送着饭食。 管事敲了敲门,那女子抬起头来。 管事对许衷道:“便是她了。也不知齐大饿了她多少日子,今日一道带来的小娘子中,就她是这副脏瘦模样。” 许衷转头想去看看朝烟的反应,竟见到朝烟紧簇着眉,脸上都是震诧。 再去看那女子,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碗筷被摔在地上,女子用嘶哑的喉咙,不成声地喊道:“啊啊——” 朝烟亦然,诧异地喊出她的名字: “雪满!” 先让雪满好好地吃饱了这顿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听着雪满发不出音的嗓子撕扯着,朝烟眼中含泪。雪满,她可是当年在李家最爱讲话的女使啊。无论是家里头谁做了什么,还是外边出了什么新鲜事,雪满最喜欢的就是和一众姐姐妹妹们谈天说地。从姐儿今日又被范教授罚抄书了,到范仲淹又被管家贬了,仿佛世上就没有不经过雪满之口的大事。 最爱说话的人,再也说不了话了。 大夫摇摇头道:“这哑药厉害,怕是难治。” 雪满哭了出来,泪把帕子浸得湿透。 朝烟也是怅然,问雪满道:“我先送你回郑家,我们再慢慢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 哪知雪满一听到“郑家”二字,便忽然惊恐起来,拼命地摇头。她嘴中也在喃喃,可朝烟又哪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朝烟又问:“你不想去郑家?” 雪满点头。 朝烟皱着眉,转过头看了许衷一眼。 许衷让管事的先出去,随即问雪满道:“是郑家的人,给你灌了哑药,对吗?” 雪满止不住泪,点头时,泪珠子啪啪地落下来,看得朝烟既心惊又心疼。 “你会不会写字?”许衷又问。 雪满还是点头。 第109章 名声 “笃笃笃……”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响在了郑家的主院里。 杨氏身边的女使打开了门,看见了院子外站着的门房,问道:“怎么了?” 门房通传道:“麻烦姐姐禀报夫人,那许大娘子又过来了。” 女使去报给了杨氏,问要不要开门。杨氏虽冷哼道“无非是死了两个丫头,至于这隔三差五来看望一趟么”,但还是拨了对牌下去,让门房开门,放许大娘子进来。 朝烟进了郑家的门,直奔杨氏所在的院子而去。 朝云还不晓得姐姐已经到了郑家,正在书房里不怎么用心地看着话本子,看进去几个字,翻了面也就忘了。这些日子总是头晕沉沉地,书看不进去,也不想与人说话。羌笛煎好凝神的药给她端来,她总是会想起当初给她煎药的白草。 杨氏没想到许大娘子是奔着自己来的,看见朝烟坐在了自己面前,难免一阵心虚。 自己的大儿子曾做了什么,她心里可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是她默许了大儿子的冒险行事。 朝烟坐在杨氏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喝着茶。等一杯茶尽,开口便是:“不瞒夫人,我思念妹妹心切。这次过来,是为了接妹妹去我那里小住段时日。” 杨氏问道:“怎么突然…突然要把三娘接走呢?” “便是我所说的,思念妹妹心切。”朝烟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怒意,不能在杨氏面前发作,又补了一句,“我也要带妹妹进一趟宫,表姐想要见她。” 朝烟将皇后表姐都搬了出来,杨氏还能怎么办?她只好万般客气地答应下来,问道:“是今日就要带三娘走吗?” “对,今日就带走她。” “三日能回来吗?” 将朝云从郑家带出去才是要紧事,至于几天,带走了再说。 “能回来。”她随口应着。 有了杨氏的发话,朝烟立刻带着女使婆子们往朝云处赶去。 朝云不晓得发生了何事,朝烟也无论妹妹在书房里做什么,一把推开了门,冲进去拉起妹妹的袖子,说道:“走,跟着姐姐走。” 朝云眨着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从没见过自己向来讲究文雅的姐姐如此粗鲁的模样,也不晓得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来不及问一句,就被朝烟从榻子上拖了起来。 “姐姐,你做什么?”朝云问道。 “姐姐接你离开这里。”朝烟道。 李朝烟过来,说是接走妹妹小住的,却把妹妹身边的女使婆子们一并带走了。 她跟下人们解释,说的是怕妹妹到许家去小住时,许家的下人们伺候得不周。可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出了什么事的光景。 谁家接外嫁女去姊姊家小住三日,会把随嫁过来的田产契簿,和书房里那些最钟爱的书都带上的呢?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聪明的人猜测,是不是和上回白草之死,雪满之失有关,但这也不过是无端的臆测。 朝云被姐姐半拖半拽地带出了书房,叫羌笛和胡琴帮忙拿上她的长钺,自己则跟着姐姐上了许家的马车。 撩开车帘子见到雪满的那一刹,她的心忽然被揪住。 转头看了眼姐姐,只见姐姐满脸的泪。 朝烟在去到许家之前想了很久。 雪满写给她看的东西,她不曾给任何人看过。便是许衷那里,也没有透露过一个字。 那几张薄薄的纸,几度让朝烟觉得喘不过气来。 重重疑惑萦绕在她心头。 雪满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是假的,那是谁把她毒哑的? 若是真的,那朝云怎么办?要报官吗?不能够!报官的话,妹妹的名声可就毁了。不报官的话,又该怎么把那罪徒绳之以法。 终于决定要来郑家接走妹妹,可当她真的把妹妹接出来后,头脑却是一片空荡。 马车上,只有朝烟、朝云与雪满三人。 朝云问道:“前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雪满瘦了很大一圈,面容也是说不出的憔悴。 雪满颤悠悠地开了开口,可说不了一句话。 朝云瞧见她费力说话的模样,怔了一怔。 朝烟道:“她被人牙子毒哑了,卖到了许家的关扑铺里。前几日,我在关扑铺偶然见到了她。” 朝云惊了:“什么!你怎么…谁把你卖给了人牙子!大夫呢?快去找个大夫来,这能不能治!?” 雪满绝望地摇了摇头。 这几天,朝烟遍寻了东京城中的大夫、医官们,但凡来者,都说哑药太厉害,已经没得治了。 马车缓缓驶动,往马行街许家而去。 朝云掀开帘子,看见马车后跟着一众自己的女使婆子们,心头疑虑丛生。她问姐姐:“是谁害了雪满?雪满的事,跟白草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是不是也是那个江四做的?开封府海捕文书下了几十天了,怎么也不见他们抓到人?” 面对妹妹连番的追问,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朝烟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掉。她不忍心告诉妹妹雪满所说的当夜之事,她怕妹妹不堪其辱,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朝烟真是痛恨自己当初没有陪着妹妹去那三清观。但凡妹妹身旁有个伴,也不至于被那恶贼得手。如今落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若是她要去抓那恶徒,报官或是严惩之,保不齐郑迢嘴里会说出什么来。妹妹的名节珍贵。要是就那夜的事让郑迢和雪满对簿公堂,妹妹这辈子都要遭人耻笑。 可要是什么都不做,默默吃下这哑巴亏,那也未免太窝囊了! 郑迢,可恨!他把白草和雪满都处理得干净,若不是天大的运气,李家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雪满,也不会知道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知道他玷污了妹妹,他也料定妹妹不敢声张出去。 朝云不明所以,抛出的疑虑,朝烟只是挑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告诉她。 等到了许家,姐妹二人关起门来,朝烟终于拿出了雪满写的那几张纸。 攥在手中,不敢给妹妹看。 纠结了许久,等到眼角的泪都干了,才敢把纸交到妹妹手里。 雪满的字只是马马虎虎,没有朝烟的端正秀丽,也没有朝云的“飘洒不羁”。因是边哭边写的,有些字上,还有着被水渍洇开的墨晕。 最前头的几张纸,写的都是朝云嫁到郑家之后,与杨氏、郑迢之间的不和。也写到姐儿曾挥舞长钺想要砍杀那郑大郎。 这些都是朝云知道的事,她看得很快,到了最末的两张。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99节 这是雪满所写的在三清观发生的事。 朝云无声无息地看完这两张纸,默默地将它放在桌上。 朝烟和雪满都紧盯着她,看着她的动静,生怕她做出什么事来。 “云儿……”朝烟出声唤她。 朝云当作没有听到,不曾理睬,嘴中默念着:“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一日,莫名其妙地就睡了过去。 怪不得醒来之后,浑身都会觉得酸胀疼痛。 怪不得回到郑家之后,郑迢每每看见她,又都是一副挑衅的模样。 原来…原来是这样…… 朝云多日来长久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虽然雪满的纸上没有说那迷魂香的事,可事到如今,朝云又岂会还想不明白。 雪满说,那一夜看见的姐儿,是昏死在床上的。而郑迢,像是只红眼的野狼。 朝云缓缓推开了紧闭的房门,日光自天际洒落,却被屋檐阻碍,照不到她的面颊。 她朝着院子里大喊着:“羌笛,去把我的长钺拿来!” 正在给姐儿收拾屋子的羌笛远远地听见,遥遥“诶”了一声,叫上胡琴一齐,扛起了那柄长钺。 朝烟问道:“云儿,你要做什么!?” 朝云忿忿道:“我去杀了那贼人!” 朝烟忙上去拉住朝云,用只有两人之间听得见的声音,告诉她:“云儿,不能去!你若去了,这辈子的名声可就没有了!”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杀死他!”朝云冷冷绕过朝烟,从羌笛和胡琴手上接过了长钺。 拔掉钺片上套着的布头,镂着饕餮纹案露在了日光之下。 朝烟再跟朝云小声地说:“这种事情,本就是女子吃亏。他…他侮辱了你,可就算告到公堂上去,你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难道就凭着雪满的一纸证词么?” “我直接杀了他,不就行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何况他是你的大伯哥。” “……”朝云冷冷地看着朝烟,问道,“姐姐,你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自然不能就这样算了!”朝烟拉住了朝云的袖子,“但也要先等一等,我把你接了出来,便是不想让你再和那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此后…此后……我去跟郑平说,让他带着你,和郑家分家别住!” 这是李朝烟,能给妹妹的事,想到的最好的主意。 不破坏这一桩御赐的婚姻,将大事化小,不叫他人知道了朝云被玷污之事,才能保全朝云的名声。 至于郑迢,她只能默默地骂道可恶。 而李朝云想着的,却是拿起手中的长钺,亲手去砍死他。 名声?不重要,她也不在乎。 她被人逼到这种境地里,白草死了,雪满哑了,还要名声做什么? 话本子里的侠客被恶人所欺,那是无论如何都会报仇的。 她李朝云,当然也要报这大仇! 第110章 兵器 许家的下人们少见到这位李三娘子,知道李三娘子被主母接进了了家里,却没想到三娘子进了许家之后,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重重围住院子,看着李三娘子,不许她出去。 朝烟苦口婆心地劝着朝云:“你若去了,必定有人会看见。保不齐那凶徒会不会当着他人的面把这事说出去。不说砍死人要不要背负官司,你的事要是真被人知道了,从此后……云儿,父兄的仕途,皇后的圣名,都要有折损的啊。” “此非我辜,何损之有!”朝云甩开了朝烟的手,挥舞着长钺,冲到了廊下。 廊下的下人们一个个都被朝云身上腾腾的杀气吓得呆住。幸好许家的院子比郑家的院子大了不知多少倍,朝云持着长钺,一时半会儿也还走不出去。 朝烟急起来,既不敢让院子外面的杂役们进来制住云儿,又不敢叫自己的女使上去,拦住那像要发疯似的朝云。 朝烟当然想过自己把事情都告诉云儿后,云儿会做些什么。 云儿可能会去开封府告状,可能会做傻事自裁,也有可能会郁郁不乐。但她不曾想过,云儿会真的操起那长钺,怒冲冲地要去杀人。 院子里乱糟糟的,许衷听见了动静,来到了院门口,便看见手持着长钺的李朝云在里头发疯。 朝云个子不算高,毕竟才刚十六岁,面相也颇为稚嫩。但看她拿着长钺的架势,倒像是真正练过的一般,手上隐约的筋肉微微突起,像一头猛兽。 一瞬间,许衷以为自己当年画的后母辛妇好图活了过来。千年前的女将军,此时出现在了他家的院子里。 朝云那架势,是要冲着院门而来了。 院门处站着一众小厮,都是被唤来拦门的。站在最前边的则是许衷。 朝烟喊着:“羡真,拦住她!” 朝云身后两步处紧紧跟着羌笛和胡琴,她们正备着随时扑上去,强硬地拦下要去“杀人”的姐儿。没人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不会放任她持着杀器从这里闯出去。 朝云强势地闯到了门口,正挥舞着长钺,想要挥开人群 许衷从身后小厮的手上拿过一根烧火棍,一棒就打掉了朝云的长钺。 “邦”的一声,长钺摔在地上,烧火棍也应声而断。 这一棒像是打掉了朝云的魂魄,用硬力告诉了她:没办法的。 她连冲出这个门都做不到。 羌笛和胡琴赶紧扶住了朝云,朝烟则拽住了朝云的袖子。 “姐儿!”可怜韩婆婆一把老骨头,还要为了姐儿担惊受怕。她站得后了点儿,就看不清方才许衷那一棍打在了哪里,生怕姐儿有个什么不对,那可真是造了大孽了。不知怎么了,近日怪事就从没停过!可怜的小白草,被人打死了。雪满不见了,二姐儿又莫名把三姐儿接来了许家。接来许家也就算了,三姐儿怎么又跟二姑爷打了起来! 孟婆婆也是同样,在后头看得直吸凉气,拍着胸口道:“啊唷!啊唷!” 朝烟等一众人将朝云又拉回了屋子里。院门口守着的小厮们纷纷往里头张望着,不知里面这是出了什么事。 许衷将手头的半截烧火棍扔在了一旁,从地上捡起那根被他打掉的长钺。 方才他特地收了力道,不轻不重的一击,刚好能让朝云脱手,又不至于伤到她, 长钺是银杆饕餮纹,就算对于自幼习武的许衷而言,这杆也是颇有点沉重的。他不知道朝云那样瘦小的身板究竟如何单手提起它,大抵人在忿恨时,力气总是会陡然变大。 银杆铄铄泛着光泽,拿近了端详,还能看见银杆之上如星点子一般的梅花纹样。杆与钺片的衔接之处用的是铁,精铁严实地连住了兵器两端,边上镂了一个洞,大抵是用来挂缨子的。只是朝云不喜欢缨子,故而让这个洞空了出来。 钺片则更加精致,饕餮纹样精雕细刻,镂出的孔洞工细精巧,一看便是匠人用心之作,并非寻常。钺口处虽然开了刃,但许衷又拿起棍子,在上头试了一试,就知这刃开得不完全。即便是拿起此钺来砍杀,也不见得真能杀得了人。 看了几处,许衷心中断定:这么柄银杆长钺,并不是为了砍杀而制造。 银虽然贵重,但比不得铁坚硬。真正要拿上战场去的长钺,杆子上不会有梅花点纹,更不会有挂缨子的孔洞。 它,应是为了某人的喜好,而特地打造的。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在朝烟的妹妹手上? 须知要打造这样的兵器并非徒有钱即可。官府管控着刀戈制造,寻常人家可打不了这样的亮银饕餮钺。须是既有钱又有权势之人,请来几十年的老工匠,费一两个月慢造,才能造出如此工艺。 他想起朝烟曾和自己抱怨的事:妹妹痴迷于军武之事,又被一个内臣迷了心窍,吵嚷着要嫁给他。 他知道那个内臣是孙全彬,也知道孙全彬是当今圣上身边的一众内臣之中最有军武之能的人。 想到这里,许衷无奈地苦笑。因他设想,若自己是个待嫁之年的小娘子,若自己也喜欢刀戈甲胄,此时有个男人给自己送了这样一件兵器,自己是否会心动。 显然,会的。 朝云被朝烟关了起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连先前不许朝云吃的炒羊肉,都叫人给朝云做了好几回。 许衷并不问姐妹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到了第二天夜里,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时,朝烟实在也忍不住,将妹妹的事都说给了夫婿听。 许衷听完,问朝烟道:“何妨将此事交给我?无须上公堂,也无须你妹妹去动手,我来替你们解决。” “你想怎么解决?” “……”许衷并不说话,只怕吓到朝烟。 朝烟却接着追问:“说呀,怎么解决?” 许衷便伸出手指,在朝烟的脖子上轻轻抹过。 “!”朝烟猛地拍许衷一掌,骂道:“一条人命,你说杀就杀吗?你身上若是背负了人命,可怎么了得!将来的日子都不过了吗?” 许衷抓着朝烟的手,柔声道:“总得给你妹妹报仇。” “可…可怎么能杀人呢?那个,又不是什么小厮、奴仆,也不是平头百姓,那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是朝云的大伯啊!” “……” 许衷遗憾自己没有在朝烟把朝云接回来前知道此事。若是一早让他知道了,依他而言,就不用去告诉朝云这样的事。给雪满找个好归处送得远远的,再私下里派人,偷摸地将郑迢抓过来。 是打是杀,还是断手脚割舌头,如何为妹妹报复,便有了可选的余地。 如今这样的事态反倒不好处置了。朝烟这样大张声势地进了郑家,接出了朝云,实是打草惊蛇,让郑迢有了警惕。 再要找到郑迢,无论是将他抓来,还是派人去杀他,都变得麻烦起来。 许衷再问朝烟:“烟儿,你想给你妹妹报仇么?” 朝烟道:“自然是想的,只是……” 许衷欻地坐了起来。 朝烟忙问:“你做什么去?” “放心。” 许衷出了门,找来了袁大。 袁大是他手底下最放心得过的武人,早年间犯了事,被刺配过一回。跟着他之后,替他解决过不少为难的事。 “去找个人,是通直郎郑同梧的大儿子,叫做郑迢,字伯远。找到他。” 袁大不必问为什么,只听主人的吩咐。 许衷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句“找到他”,就包含了他的态度。 再次回到床上,朝烟还在等着许衷。 “你去做什么了?”朝烟问道。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0节 许衷撩起朝烟身上的厚被褥,躺在了朝烟身边,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呢喃:“放心。” 别的什么,无须告诉她。 当初决定娶朝烟时,他就想好了。朝烟未出阁的十几年始终都是个毫无心计的小姑娘,虽然爱玩爱闹,终究没有与人争缠过。她不知道内宅的阴私,也没体会过世间的疾苦,手段、心机,她统统没有。 如若她遇上什么麻烦,出嫁前,有她的父兄、尊长替她解决。出嫁后,有他来替她扛下。 这也是他娶她的底气。 如今是她的嫡亲妹妹遭人□□,焉有他不帮忙的道理? 只是隔日的袁大来报,说东京城里找不见郑迢的身影。大抵是已经逃出了东京。 许衷面色阴沉,知道已经晚了一步。 “告诉你认识的那些人,在京畿路,河北路,河东路,京东路,京西路,山西路,淮南路诸路,重金悬赏郑迢。还有一个曾经在郑家做车夫的杂役,叫做江四,一并去找他。” 袁大还是不多话,许衷吩咐了,他便点头去做。 在许家,总也都算无事发生。 直到朝云被朝烟带走的第七日,郑平才找上了门来。 朝烟并没有将带走妹妹的事告知爹爹和姨母,如今知道朝云在许家的,也只有许家和郑家两家。 朝烟估摸着,郑平是朝云的夫君,知道自己的妻子被姨姐带走,总是会找过来的。 当日和杨氏说好三天回去,朝烟本以为第四天,最多第五天,郑平就会上门来,不想等到了第七天,才等到门房的通传。 这几日的朝云一直待在院子里,亏得当日去接她时,顺道带上了话本子与朝云的一众抄本,才让朝云能够安定下来。不然整日吵嚷着要冲出去杀人,朝烟也觉得心疼又头疼。 第111章 分家 朝烟在正院的正厅见了郑平。 她没叫人去告知朝云,故而朝云自然也不知道郑平来了。 郑平坐在朝烟的下座,说话尽是拘谨。 倒是朝烟先开口:“郑编修今日休沐?” 郑平道:“啊,不,不,是告了假出来的。” 朝烟故意晾他,顾自己喝起了茶。 云儿这个夫婿,虽说是个儒雅的读书人,文辞也常常受到父亲夸赞,但在处世之一条上还是太过怯懦。 郑平一手把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满脸都写着“难以开口”四个字,明明是要接回自己的妻子,却总有种莫名的心虚感。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等朝烟的一口茶喝完,她又问:“不知你今日过来,是要做什么?” 朝云出的事,郑平一点儿都不知道。 朝烟自然没有告诉郑平的打算,毕竟那是妹妹的恶事,郑平若是知道了,妹妹的婚姻怕是会有麻烦的。可不知为何,朝烟却又有些生气郑平不晓得这事。郑平和朝云可是夫妻,本该患难与共的,结果妻子遭到了侮辱,丈夫却还半分未知。 一切的苦难,都叫妻子承受了。 朝烟看郑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冷声道:“郑编修若是来空坐着的,就请回你的翰林院去吧。” 郑平被砸茶杯的声响吓了一跳,如同被惊了的猫儿一般从座上弹了起来,笔直地站着,低着头,朝烟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 “许大娘子……”郑平总算开了口,“我是来接三娘走的。” “三娘是你的妻子,你自然可以接走她。”朝烟总算不再冰冷,“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先坐。” “不,不,姨姐,我站着就行。” 朝烟并不坚持,随他站着去,自己说道:“我妹妹与你的母亲、兄长不和,你该是知道的吧?” “!”郑平猛然抬起头来,慌张地看着朝烟。家宅不和,这于读书人来说,可是件大损名声的事,也会折损朝云的名声。他不明白为什么朝烟会在此时提起,也不明白朝烟是从哪里知道了此事。 朝烟对着郑平摆起了长辈的谱。 “看你这副模样便该是知道的。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话直说,当初我妹妹嫁给你,那是实打实的下嫁。依照云儿的家世、样貌,要找一个比你好一万倍的人去嫁也大可以。说白了,你除了自己有个功名,别的什么都没有。云儿嫁到你家去,既是下嫁,就没有让她委屈的道理。” “如今既然她与你母亲、兄长不和,也不该让她迁就。你要是想要接走她,便要答应一件我,此去告知你的父母兄长,你与朝云要同他们分居别住。不住在一个地方,府邸许衷会替你们置办。无论是分家,还是仅仅分居,这随你决定,只要不再和他们一同居住。” 郑平听得愣愣地。 姨姐说,让他去和父母亲提出分家?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若是分居,还如何孝顺父母,悌敬兄长……” 他摇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你要孝顺父母,悌敬兄长,这我知道。你自己可以孝悌,但实在不想我妹妹再受丁点委屈。若你做不到,便不用想着把我妹妹接走了。写下一纸和离书来,从此她不再是你李家人。” 朝烟这是激他的话,皇帝御赐的婚姻,哪里是和离书就能解的。 哪怕写了和离书,只要官家没答应,这两人永生永世都还得是夫妻。 她本意并不是要为难郑平,一来是想看看郑平为了朝云,到底能不能做出取舍;二来是想借此,给郑平摆一摆架子出来,让他知道,朝云身后还站着几大家子人呢。 郑平显然是难住了。 朝烟近乎于无理取闹的要求让他觉得不可置信。 他觉得,没有一个为人子、为人弟的人,会一口答应下这样的事。 分家是一件大事,往往只有子嗣众多的大家,才会异爨而食。郑家的儿郎只有他和他兄长两个,兄长是个终日不着家的人,近来已经一连几天没有看到过他。只有他一个孝敬在父母跟前,若是他要跟父母分家,那么何以伺候孝顺大人与母亲呢? 总不能为了三娘,抛下逐渐年迈的父亲母亲吧? 何况当初他的生母逝世,是母亲一力养大了他,把他视作己出,对外也称他是个嫡子。尽管母亲当然还是对亲生的兄长更偏心些,但他心中对于母亲还是一片感激的。 子生三年,然后免於父母之怀。《论语》之中孔圣人的教诲,他一刻都不敢忘怀。 朝云眼瞧着郑平又是同样的默然,对这个妹夫骤生了许多失望出来。 他并不关心李家的态度为何忽然变得强硬,没有追问朝云是否受了委屈,也不问朝云这几日在许家吃得怎样,过得怎样,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些儒人最爱讲的孝悌。 孔圣人讲究孝悌,那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这郑家的家,若是不分,连“齐”都做不到了,那还要死死抓着孝悌做什么?可恨的是,朝烟又没法告诉郑平,他死守的那个“悌”字身后,是他的兄长对于他和他的妻子怎样的□□。 她为朝云委屈,也为朝云后悔。 早知有今日,当初兴许就不该把妹妹嫁给这个人。 天下身有功名的儿郎不独他郑平一个,她就不信了,整个大宋还会找不出一个比郑平更有担当的三榜进士?只是这种悔恨来得太迟,已然无用。 郑平弱弱开口:“许大娘子,三娘的事,我会回去和母亲商量。若她能在这里住得惯,便…便再小住些时日吧。等出了正月,我再来接她……” 朝烟乜他:“分家的事?” “此事……平,实难与父兄开口,也没办法答应许大娘子。” 朝烟是朝云的姐姐,郑平要叫她姨姐,她勉强算是郑平的尊长。 对于郑平来说,要违拗一位尊长的指示,当着尊长的面说“不行”,或是“平无法答应”,需要长久的酝酿与莫大的勇气。 他是个没办法当面拒绝他人的人,因为总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若是拒绝了别人,便会被别人完全漠视。 读书时,同窗借走了他珍藏的孤本而迟迟不还,他也拉不下脸去讨要。怕同窗会因此觉得他小家子气,从此再也不理睬他。 闻喜宴上,一众同样中了榜的同年们凑在一块儿喝酒、吟诗,或是诉说着自己寒窗的辛苦,或是对着将来的仕途大放厥词,畅言着步入官场后的抱负。唯独他坐在人群之中,谁说话他都只是点点头,自顾自喝着茶。明明不大能吃酒,可一旦有人给他倒酒,或是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却不敢不喝,只好皱着眉头吃了一杯又一杯。同年们调笑他像个小娘子般拘谨,把头上的簪花都插往他的发髻之中,他也不敢躲避。 生怕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厌怠,惹得他人不快了。 能对朝烟说出一句“没法答应”,已是他权衡之下的冒险之举。 说到最后,郑平都没有问一句,朝云到底为什么忽然离了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朝烟打量着他的眼神也是越来越冷,到最后,放下了茶盏,已然不想再看他。 “行,那你便先回去吧。云儿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你也不必挂念了。” 朝烟道。 郑平躬身一拜,低着头告辞。 许衷从屏风后出来,上前握住了朝烟在发颤的手。 朝烟抬头看他,说道:“爹爹当年说,此子会钟爱朝云,原来是假的。” 许衷站在朝烟的身侧,也叹出一口气。 郑平心底究竟有几分对待朝云的爱,许衷和朝烟都看不懂。明明当初这个少年郎,在听到他有可能会与朝云成亲时,眼睛是那样的亮。 原来钟爱之情,是该深时会深,该浅时,便连一句“她怎么了”都问不出口的。 即使就算郑平问了,朝烟也不会告诉他。但朝烟多么希望,郑平可以问一问,哪怕只有一句。 朝云与朝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李家也不是会仗着权势欺人的人家。素来平和的一家人,忽然强硬地让郑家分家,郑平是个二甲进士,难道心里会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吗? 他当然有过怀疑。 只不过,那些猜测从他心里渐渐生起的一瞬,就会被他一一覆灭。他不会容许有违反他心中纲常伦理的东西,去破坏他自认为的那一派其乐融融。佯装不知道,装着装着,就会像确实没有这回事一样,悄然过去。 他还是那个孝子,还是那个尊敬兄长的好弟弟,还是那个不置通房妾室、也不流连声色之地的好夫君。将来,他也要做一个好父亲。 许衷对朝烟道:“你妹妹与他,本不该相配。” 他能做任何窈窕淑女的夫君,却做不了朝云的。 或者说,这世上任何人都能嫁给郑平,但李朝云不能。 她是个不把礼义教化放在眼中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无法与儒门一本本经书灌出来的文人们相合。 第112章 喜脉 正月过后,许家来了位访客。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1节 许衷并不在府上,朝烟正在明镜斋里写字,听见女使口中的名字,有几分陌生。 “毕升?”朝烟知道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说的,也不记得这人是做什么的。 女使点点头:“门房说是叫毕升。娘子不认得吗?难不成是认错了门?” 朝烟问道:“他是个什么人?可说了是来找谁的么?” “似乎是个匠人?是来找大官人的,说是在什么刻印之术上有了长进。” “匠人?哦!”朝烟想起来了。许衷是结交过一位毕待诏,专工刻印事。前些年就说在试着做些能改良当下拓印技艺的器具,问小货行拿了不少泥灰,后来便没听说什么消息了。 若不是他此时登门拜访,朝烟都快忘了这回事。 “叫平东把人带进来,好好招待着。大官人该要回来了。”朝烟嘱咐着女使。 这边来通传的女使刚下去,隔壁院子的羌笛又匆匆跑来,在秦桑身边耳语了几句。 如今雪满的嗓子哑了,前几日朝烟派人去找了雪满的姑母过来,又是补贴钱,又是赠地契的,把朝烟对于雪满的那些歉意都用金银给化解了。雪满的姑母本不缺钱,不会为了点银子和地契所动,看见可怜的侄女,还想拉着雪满上开封府告状去。 雪满一个劲儿地摇头,此事才算罢了。 朝烟主张把雪满嫁了,此后就不用在朝云身边服侍,可雪满还是摇头,想留下。故而如今朝云身边贴身服侍的还是她,另一个贴身女使则是羌笛。 羌笛急匆匆赶过来,意味着朝云那里又出了什么事。 “秦桑,怎么了?”朝烟问道。 秦桑支吾道:“三姐儿那里……” 朝烟皱着眉头站了起来,又问:“到底怎么了?” “三姐儿她…吐血了。” “!吐血了?怎么会吐血了?有谁谁说了什么话气着她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跟我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快,我过去看看!”朝烟随手扔下了笔,一滴墨从笔尖留下,洇在宣纸上,毁了这张工整的真书。 等到朝烟到了隔壁,才晓得下人们在犹豫的是什么。 朝云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头,不准别人进去。 大夫也被赶在门外,朝烟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吐血?” 胡琴道:“今日午膳时,厨房送了炒羊肉过来。三姐儿多吃了几口,饭后便咳了起来,一口咳出了血。那时我们便说要去告诉二娘子的,只是三姐儿拦着,说什么都不准我们告诉您。我们便私自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就站在朝烟身旁,她转身又问:“大夫去诊过脉了?” “还没…姐儿不让大夫进去。” “真是胡闹!” 朝烟一把推开了房门,看见坐在桌边呆滞的朝云。 朝云被房门大开的声响吵得抬起了头,看见来的人是姐姐,又低下头去。 姐姐已经把她关在这里很多日子了,不许她出门去报仇,也不告诉她什么时候能放她出去。就像被囚禁在这宽大的院子之中,她每日能做的就是看书,看天。 “大夫无非就配点那些药,何必麻烦。”朝云淡淡地说。 她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内火过旺,最近又久郁不欢,才吐了一口血。又不是第一次了,何必再多费周章地请什么大夫。 朝烟却道:“总得好好看一看。姐姐还以为你的毛病已经好全了,才让人给你做羊肉的。近来没有吃药了吗?” “药有什么用。” 朝云的不快都写在了脸上,朝烟看得分明。 她晓得妹妹这不快的来源,可她也无奈,因为她并没有解决之道。难得想用炒羊肉来哄她,却又叫她犯了肝火。 大夫还是被朝烟叫进来了,就算是老毛病再犯,吐了血也是件大事,还是再把个脉更好。 大夫三指搭在朝云的尺关寸上,静静感受着脉搏涌动。 指下的脉象平滑,犹如玉珠滚动在血脉之中。 大夫的眉头稍有舒展,又微微皱起。 朝烟问道:“怎样?” “娘子这一脉……”大夫微顿,“是喜脉。” 喜脉! 朝烟紧张的神情顿时间舒缓了,眉眼之间都带上了笑意。 是喜脉! 云儿也有孩子了! 尽管那妹夫,她近来很看不上眼,可那毕竟也是个翰林编修,是进士出身!朝云与他,有了孩子了! 她只差笑出声来,乐呵呵地望向朝云,却见妹妹脸上竟全是凝重。 有如黑云压城,不见半点喜庆。 朝烟本以为是朝云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呆得滞住了,于是便开口说道:“云儿,这可是喜脉,你……” 但话说到一半,朝烟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面上的神色,变得比朝云更加惨淡。 “恭喜娘子,此胎已一月有余,脉象还算平稳。只是这娠中须得小心。娘子内火燥盛,切记要谨慎饮食,更要戒去焦躁。”大夫把脉枕收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纸笔,开出方子,“此方清火,娘子按这个方子,每隔一日吃一顿。” 秦桑将大夫送出了许家,朝烟叫人把门关好。 她问道:“这…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 朝云眼中尽是惶惑。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怀上孩子。 头又开始痛起来,难受得她一手撑在了桌子上。 和郑平成婚数月,一直没什么动静,怎么会自己一出事,孩子便来了? 她问道:“姐姐,我该怎么把这孩子去掉?” 声音微颤而无力。 朝烟“唰”地站了起来,震诧而不解地看着她:“你要把孩子去掉?” “我不想生孩子……无论是谁的。尤其是那畜牲的。” “这哪行!你,你这孩子,这。孩子无辜,既然有了,就是你和孩子的缘分,怎么能不生下来呢?”朝烟拉住了妹妹的手,“你放心,无论如何,姐姐都会保你的孩子平安无虞地长大!” “我不要它。我不要孩子……”朝云还是坚持。朝烟不曾发觉,在妹妹凝重的面色下,是愈发昏沉的眸色。 “可你已经嫁人了。嫁了人的女子,就是要生孩子的。你看易哥儿,姐姐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他如今已经会叫姆姆了。就算这孩子…就算郑平不要这孩子,不,他不会知道的。说到底,这也是郑家的血脉。有姐姐在,一定让你——啊!云儿,你这么了!” 朝云笔直地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昏迷不醒。 才刚送出门外的大夫又被请了回来,打马回府的许衷赶不及去见一面毕升,就看见秦桑匆忙带着大夫进门。 许衷问道:“秦桑,是大娘子怎么了吗?” 他生怕朝烟出什么事。 秦桑道:“不不,大官人,是三姐儿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那你快带大夫进去。我去见个客人,一会儿就过去。”许衷道。 其实该给朝云配的药方,大夫已经配过。虽说朝云忽然晕倒了,但大夫也诊不出除了内火之外的什么症结来。看着朝云昏在榻上,只能对朝烟说道:“娘子这病,归根到底还是心病。” “心病?我妹妹怎么会有心病?” “娘子本是内火旺盛之人,若是长久心绪不宁,容易内火上涌。轻则咽喉疼痛,重则吐血昏迷。大娘子这也是富贵人家,想来衣食用度都不会亏待了娘子,这心病真正的根源在哪里……便须再加探寻。” “心绪不宁…心病……” 朝烟重复着大夫所说的话。 她原本只是觉得云儿这两年不怎么快乐,姊妹二人生了罅隙,不如从前亲近了。云儿的笑意没了,更多了些躁怒与阴郁。原来这样的事,也算是一种病? 心病,那么心药又在哪里?该如何解决? 大夫无法给这样的“病”开出方子,医者仁心,所能做的也只是多加叮嘱:“多开解开解娘子,让娘子做些想做的事。切不可再让娘子动怒了,毕竟娘子还怀着孩子。” “……我明白了,多谢。”朝烟道。 李朝云醒时,床边围坐着团团的人。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头一个看见的是自己的姐姐,然后便是王娘子,魏国夫人与姜五娘。 屋子里还有一众女使、婆子们,小小的内室站着坐着十来个人,看得眼睛骨头都疼。 魏国夫人乐呵呵地坐在朝云的床边,说道:“啊呀,总算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长。” 朝云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姨母,嫂嫂,你们怎么来了?” 朝烟搬了小凳坐在一旁,微微笑着:“你有了身孕,我便去告诉了姨母和嫂嫂,让她们来一同喜庆喜庆。” 朝云不解地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才想起自己昏睡前大夫说的话。哦对,她如今有了身孕了。 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肚子还是这么个肚子,那里头真有个孩子? 有几位长辈在,屋子里一下就热闹起来。魏国夫人回忆着当年她自己怀孕时的事,朝烟也讲起易哥儿在她肚子里时有多调皮。 乐乐呵呵的,消散了这间屋子平日里的冷清萧条。 朝烟试图用长辈们的关爱来解决朝云的不快,但落入朝云眼中,便是另一回事了。 在朝云看来,姐姐在她有去掉这个孩子的打算的时候,将她怀了身子这件事告诉了她们。这是在用长辈,绑住她的手脚,让她有了顾虑。 魏国夫人又道:“那郑家寒酸简陋,你养胎不易。我和你姐姐商量了,你怀胎这几个月里,就安心住在许家吧,姨母会去同你婆母说的。” 王娘子也笑:“你要是想住到李家去也行,嫂嫂随时给你把山光阁打扫出来。” 朝云垂下了眼眸,低声呢喃:“你们又这样随意决定了我的归处。” 她声音太小,大家都没有听清。 魏国夫人问道:“什么?” 朝云露出一个浅笑,摇摇头。 “没什么。”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2节 第113章 求子 魏国夫人隔日送来了许多补品,流水似地运进了许家的门。 朝烟一一看过,笑给姨母回信,说道朝云身子燥热,这许多补品也是温热之物,朝云怕是不能吃。她这个做姐姐的不厚道,就都替朝云吃了。 魏国夫人接了信,也笑起来,又派人送了好一些衣裳首饰过去。只是这一回不再说明到底是送给谁的,让这俩姐妹自己去分。 朝云什么都不要,姐姐送到她屋子里头,就当作没看见没听见。 王娘子也有送东西过来,但比起魏国夫人送来的,她送的就要少了许多。 姜五娘更加,一句“没银子”抛给朝烟,自然什么都不给了。 朝烟每日午后都会抱着易哥儿到朝云屋子里去坐坐,每日过去,说的话也就是同样的那几句。倒是奇怪,易哥儿这个年纪,正是最要吵闹的时候,寻常也总是吵得乳母没办法,可每每抱到朝云这里来,易哥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怎么都不哭闹了。 朝烟握着易哥儿的小手,在手里掂了掂,让他看向朝云。 “姨母…姨母……”朝烟柔声说道,想让儿子出声叫一叫妹妹。 许易两只大眼睛古灵一转,看着榻子上坐着的朝云,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出“姨母”的声音。 朝烟接着逗他:“易哥儿,来,叫一声姨——母——” 朝云顾自己看着抄本。都是她几年前做的,一笔一画皆出自于自己之手,翻翻看看,也是好的。 朝烟忽而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易哥儿的手,转而问朝云道:“云儿,你那些个抄本,能不能给姐姐看看?” 朝云便把手里的书往懒架儿上一扔,再轻轻往前一推,示意朝烟自己过去拿。 “不止这一本,其他的,姐姐也能拿去看看么?” 朝云于是扭头,看了看架子上的其他抄本。 朝烟并不是没看过,这些也不是不能给人看的。朝云不会小气,随便她自己拿。 易哥儿听着母亲和姨母说着话,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朝云,似也能看懂她们在说什么做什么。 朝云换了本话本子看,易哥儿便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朝云。 朝烟低头看见,笑问:“怎么了?” 易哥儿口齿含糊,砸吧着嘴,说道:“姨姨!” 不甚清晰的两个字落入朝云耳中,她默默地放下了书,看向了他。 在“姨”后跟个“母”字有点难,易哥儿还不会说,但说了个“姨姨”,已能让朝烟顿时间高兴起来。 “对,对!姨姨,易哥儿再叫一声!” “姨姨!” 这一声,比先前那一声清楚得多。朝烟笑着抬头,去看自己的妹妹。 察觉到姐姐的目光,朝云敛了眼眸,低下头看起了书。 只是无论面上如何冷,心里终究有所波澜。 那么小的孩子,当初只是姐姐肚子里的一块血肉,如今却能开口叫她“姨姨”了。 易哥儿像是得了什么好,“哈嘿”地又笑了,指着朝云“姨姨”个不停。 “姨姨!姨姨!” “笃笃——” 便是此时,门外响起秦桑的声音:“姐儿。” “秦桑?进来吧。” 秦桑捧着手中一个盒子进了门,说道:“姐儿,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来给三姐儿送礼物的。” 那盒子简单得很,无非六面木板拼接而成,看上去不像什么稀罕物什。 朝烟问道:“来的是个什么人?” 秦桑挠挠头:“我也不晓得,这是门房送过来的。门房只说,来的那人是个戴了幞头的汉子,脸上还戴着玄色面衣。看上去不似什么好人,只说有位孙先生托他给贵府三娘子敬赠此物。门房还怕这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里外查验过,才拿过来给我。” 朝烟奇怪:“是什么人,竟会晓得三娘如今住在许家?”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算来算去,也不会有位“孙先生”。 秦桑将盒子放到了桌上。 朝云先站了起来,绕到了桌边,抢在姐姐前头,自己打开了盒子。 看见妹妹如此着急,朝烟才明白过来:孙先生,哦,孙全彬! 这两人,果真还余情未了呢!那人原来有这般手眼,连妹妹的行踪都能晓得。明知道妹妹如今已经成了亲,还要巴巴地送东西过来! 朝云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纳闷地拿起来。 这是个小瓷像,看着像雕了个什么神佛。比起外头那木盒子的简朴,这瓷像倒是精致得紧。神女面容姣好,头饰华美,道袍衣褶分明,而手中的如意拂尘更是似在迎风飘动。 好一尊美而不妖,端庄大方的神女像。 好看是好看,但朝云不明白,他送这个做什么?这雕刻的是谁?总不至于是她吧。看上去像个坤道。 朝烟将易哥儿抱给秦桑,让秦桑带去给乳母,随意看了几眼朝云手上的东西,心中不快:宦官就是宦官,就是会媚意讨好他人。 朝云将瓷像平放到桌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哐”声。 “他送了什么?”朝烟问。 朝云皱了皱眉,看着瓷像:“我…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你在许家?”朝烟又问。 朝云还是皱眉:“我也不知道。” 朝烟怕的就是妹妹与那宦官有什么私自往来,看见妹妹同样不解的样子,她这才放下心来,上前拿起了瓷像,端详在手里。 乍一看,只觉得这东西好看。仔细地再看了,才发觉它愈看愈面熟。 “这是送子娘娘像!”朝烟想起来了。 “送子娘娘?” “对,送子娘娘像。”朝烟又仔细地看了,随后告诉朝云,“这是泰山山神碧霞元君的瓷像,碧霞元君又叫做送子娘娘,听说要求子的人家,都会去泰山拜她,求她的瓷像。诚心求像者得之。” “求子?求子…….呵。” 朝云冷笑一声。 “他这是在羞辱我么。羞辱我怀了个不知其父的孩子,还不能去了它!还求子。” 莫大的屈辱涌上了朝云心头,眼眶也发了红。可在姐姐面前,她还是要强撑着,不准自己哭出来。 太久太久的委屈,始终得不到什么发解。 在她刚觉得有所好转之时,又收到这么个“求子”的送子娘娘像。 是那孙全彬晓得了她被郑迢那厮□□,特地送来这么个玩意儿羞辱她么? 真是的……不准哭,不准哭! 为了这样的事掉眼泪,既是丢人,也不值得! 朝云深深吸了口气,逼自己压下心中的躁郁与憋屈。 她抓起朝烟手中的瓷像,丢进了那原先的盒子里,再将整个盒子丢出了门外。 朝烟拦着她:“云儿,可别生气动怒。你如今怀着身子,气不得,气不得的。” “大不了把这孽种气掉了,正合我意。”朝云忿忿道。 “啊呀……”朝烟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是都说宦官最会曲意媚上么,怎么却摸不准人心思,偏偏在这时候送来这种不讨朝云喜欢的东西!大夫说了,朝云在娠中千万不能再动肝火,不然此子危矣。 “云儿,他不知道你的事的……说不准,也不是他送的。” “除却他,还会有谁。” “送去郑家了?” 孙全彬与林东对坐在长庆楼。雅间内门窗关得严实,火炉被林东一盆水浇灭。 他坐没个坐相,像没骨头似的倒在地垫上,撑着脑袋看孙全彬喝酒。 孙全彬问他,他便回道:“没送去郑家,送去许家了。” “她不在郑家?” 林东“嗯”了一声,另一只手给自己嘴里倒上点酒。嘴巴没合严实,半盏酒都是从嘴角缝里漏出来的。 孙全彬放下酒盏,冷眼瞧着他。他总算有了点正形,不怎么情愿地把事情说给孙全彬听:“那个李三娘,正月里时就被她姐姐从郑家接出去了。” “正月出门,如今还没回去郑家?” “她姐夫不是马行街许衷嘛。许家那么有钱,说不准是她嫌郑家太穷,赖在许家了。” “……”孙全彬一阵无语。良久才又开口:“你近来没事做的话,再帮我去查查,她为什么不回郑家去。凡事总有个原因,是不是那郑平苛待了她,或是她婆母太过刻薄。” 林东把手里的空酒盏往边上一扔,气呼呼:“你有完没完?我才从山东回来。那——么高的泰山,为了你这点情爱的事,我说爬就爬了,还替你去送瓷像,你真把我当成你家下人,说指使就指使了?” “你如今吃着我给你的银子,替我做事,不是理所应当?” “哧。”林东一个白眼,“要不是那姜五娘,害得我没法被赶出了皇城司,我至于吃你家银两吗?” “你别白吃就好。”孙全彬长臂将那酒盏一捞,重新倒上满满一盏,放在林东一边的桌子上。 看在孙全彬倒酒的份上,林东勉为其难告诉他:“别的我都不晓得,不过我倒是晓得一样。你那个李娘子的姐夫,就是,就是那个马行街的许衷,他如今在京畿各路,私下悬赏着两个人,说不准就跟那李娘子有点关系。一个是李娘子丈夫的哥哥,她的大伯哥,叫做郑迢。另一个是郑家的车夫,叫做江四。京畿各道都找不到人,许衷已经把银子加到一千五百两了,如今全天下在找人呢……哦对了,那个叫作江四的,听说还杀了郑家一个下人,如今开封府也在悬赏。” 第114章 本镇 说完了李娘子的事,林东才算收敛了颓态,正襟危坐起来,问起朝堂的事:“听说契丹派来的南院宣徽使萧特末、翰林学士刘六符已经到了汴京,真跟官家来讨关南之地了?” 孙全彬无奈地笑道:“你真是长目飞耳,明明不在皇城司了,怎么无论是民间之事,还是朝堂之事,都能探听得如此清楚?” “啊呀,皇城司的人,尤其是我手下的人,都有这个本事。你要不要做我的手下,保准你不出三个月,也有这本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3节 孙全彬轻笑一声,不理睬他的调笑话,说道:“不仅如此,那两个契丹使臣还责问官家,大宋为何屡屡欺压元昊,又陈兵契丹境上。说是遣使,实乃兴师问罪。” “这么嚣张!这真是……长卿,等哪年哪月你当了太尉,一定得去把那些颐指气使的夷狄都杀光了。这光有一个西夏,元昊已经嚣张得不得了了。如今看这架势,西夏竟和契丹勾结到一块儿去了。想来不出几个月,我们又得与他们打上一场大战。” “战事必然会有,也必然要有。” 孙全彬给自己倒上了酒。 林东是明白他的。 战事必然会有,这是两国对峙使然。而必然要有,则是他之野心。 本朝独有的“内臣监兵”一则,让他身为一个内臣,有了爬到众人之上的一条路。在宫里要熬出头实在太难,他要做的,就是靠沙场上的功绩,坐上太尉的位置。 到那时,他这内臣,才算当到了登峰造极之处。 林东前半生也曾想过自己去爬一爬,结果爬到一半,被个女人扯下来了。于是,他便把这份心思寄托到了孙全彬身上。 替长卿做事,实也是为了让他与自己实现共同的抱负。 “长卿,你等等昂,我去马车上拿个东西。”林东站了起来,莫名地出了门。不多时,抱了个简朴的木盒子回来。 “拿着,这是给你的。”林东把盒子随手扔给孙全彬。 孙全彬打开,看见个瓷像。 林东笑道:“我去泰山求送子娘娘,大抵太有仙缘,道长给了我一个还不够,又再给了我一个,说要我带回东京,送给有缘人。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好了。” 孙全彬一口酒刚刚入口,被他的话呛得小咳了一声,抬眼看向林东,那不正经的模样几十年没有变过。 他道:“你自己留着吧。” 都是阉人,什么子不子的,说来也不怕笑话。 林东却言:“哎,你生不了,总养得了啊。养子也是子嘛,这送子娘娘送的又不一定就要是亲子,也许你收了,正好给你送来点子缘。不然,你这不是绝后了么。” “……你也要绝后了,自己留着吧。”孙全彬又把瓷像扔给他。 林东单手接着瓷像,往桌上一摆:“爱要不要,我反正给你放这里了。真不想要的话,那就扔掉好了。不过你想想,要是你将来真当了什么太尉,你儿子可就是衙内了。” 林东甩甩袖子走了,将瓷像留在了雅间的桌子上。 孙全彬看着这端庄美丽的送子娘娘,总觉得送子娘娘那双明眸也在看着他。 他虽是内臣,但对泰山送子娘娘的灵验也早有耳闻。宫中曾有妃嫔与官家提过,要去泰山拜送子娘娘,却被官家以过于铺张而制止。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铺张的事,无非就是一行人出个宫,去趟山东的事。 官家担忧的铺张,乃是天下子民总爱效仿宫中人之行事。若是宫嫔们去拜了送子娘娘,子民们便会觉得送子娘娘一定是天底下最灵验的神仙,届时无论家财几何,都势必要踏破泰山的山门。群起涌入,也不是什么好事。 身为内臣,他对子嗣无望,也不曾动过收养养子之心。曾有小黄门带着厚礼想要认他做干爹,他也都是一口回绝的。孑然一人,无有什么牵挂羁绊,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可看着瓷像,他也不禁起了好奇:送子娘娘的灵验,是否也会灵到他的头上? 瓷像中,送子娘娘嘴角那抹笑意,又是什么含义? 三月,殿试如期,御崇政殿,钦点进士杨寘为状元。 新科状元不仅是殿试状元,更是省试解元、礼部会元。三元及第,风头无两,马上套着红花,绕着东京内城游了足足三圈,供东京城人仰瞻。 因是状元,杨寘被授监丞、通判潁州,街巷之中,处处都是对这位状元之洪福的羡慕。 有知道他的人说道:“这人真真是好福气,知道么,原本的状元其实不是他。他本是拟录的第四名,被官家调到前面去的。” “被调成了状元?这是怎么回事?那么原来的状元又是哪个?” 当下说话的人,看着像个游闲的衙内,大抵是有父兄在朝堂做官,故而知道得清楚些。茶坊之中闲谈罢了,他也不跟旁人隐瞒,接着说道:“原来的状元,是从抚州临川来的,叫做王安石。他本来是拟录的第一名,却被官家和杨寘调换了位置,反倒成了第四名去呢。” “官家好端端的,调他们名次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杨寘的哥哥是杨察,而杨察又是主试晏殊的女婿之故?” “那可不是……”说者喝了口茶,笑道:“王安石这人,是个大才,文章写得好极了,可惜用错了典。他在文章里议政,写了句‘孺子其朋’,犯了官家忌讳了。《尚书》里头写‘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那是说当时的皇帝是个小孩儿,得和臣子们好好说话。如今官家都多大了,王安石还说‘孺子其朋’,这不是用错了典?就这么四个字,害他丢了状元呢。” “哦!原来如此!”众人都笑起来,“所以说,这典用多了,还不如不用呢!” 闻喜宴上,进士们簪花乐饮,无人知憾失状元的王安石是喜是忧。一声“介甫”,两厢饮酒,此后王安石便是淮南节度判官。仕途如何,更待将来作为。 春日回暖,东京城的百姓们才不再议论着这科之事。 契丹的使臣们骑着马慢悠悠地出了城,他们本是来讨要关南之地的,可关南之地是燕云十六州的隘口,官家和朝臣们绝不允许契丹夺取。两国你来我往之间,又提起西夏的元昊叛乱。 这下可好,等契丹的使臣走了,朝臣们便又开始吵嚷。一帮人说着要以礼义文学教化之,一帮人说着要痛击之,还有一帮人说着要仔细修筑防御,以待来日大战。 孙全彬自然主张开战,但他并不能在朝堂中上章说话。轮值侍御,也只是站在官家身侧。哪知朝臣们谈论着契丹和西夏的国事,忽然就说起了他。 谏院左正言举着笏板,气势汹汹地站了出来,说道:“臣要参劾内侍押班、并州代州都监、渭州兵马钤辖孙全彬失职之罪。” 这站出来的人,便是当初内侍都知王守中病故,而上劄子反对官家厚赏王守中孀妻幼子的谏院大臣。这不是他第一次针对内臣,看来是早对内臣有许多不满。 趁着如今朝臣们在议论与元昊的战事,忽然又站出来凶一凶,以示自己对内臣之鄙夷。 官家微微侧脸,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全彬一眼,只见他面无波澜,似不曾听到下面弹劾自己的声响。 谏官又高声说道:“康定元年时,元昊曾广派间者,摸入东京城中刺探消息。官家圣明,早早派出禁军,遍东京上下搜查,擒获间者若干,唯独跑走一少年。官家命内侍押班孙全彬亲往追捕,是乃要责,不可推脱,然孙全彬却失职,终不曾捕得此人。京城百姓终日惶惶,死了三个无辜平民,也有失大宋国威,终至今日西夏、契丹之张狂。” 这是谏院的左正言,李诀身为御史台长官,对他多有些了解,知道他最看不惯内臣,尤其不赞成内臣监兵。可他这时说的这些弹劾之语,李诀却觉得未免夸大了些。几年前的事情,此时拿出来说,还说是这么件事造成了今日西夏之嚣张,实在也不算妥当。 因事关孙全彬,而孙全彬又事关朝云,李诀难免上心,也悄然抬眼向上看去。孙全彬静静立在官家身侧,不怒不躁,自有一番从容。他站在那里,虽是内侍服饰,却比身旁别的内臣更加高大,身板亦是挺拔的。 一派气势威严,不输朝上的武将。 李诀低下了眸子,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遗憾:这样的人,若不是内臣该多好。 这件多年前的事,放到这时候出来说,难免有翻旧账的意思。 朝臣们心照不宣,知晓这是左正言在接机打压日益权重的内臣。不过自然有向来不喜内臣的臣子出面附和,一时间,朝中竟是一片对孙全彬的弹劾之声。 官家咳嗽一声,让朝臣们先静一静。孙全彬就站在他不远之处,却始终没有一句辩驳。 文臣们的弹劾是很难不搭理的,若是朝堂上不搭理,他们便会闯到宫门口请对。官家被臣子们堵在宫门里何止一两回,被大臣们的唾沫都喷过十来次了。 他思索思索,随即说道:“既然卿等如此上奏,孙全彬想来也确有失察之责。朕谕,责令渭州兵马钤辖孙全彬即日赴本镇,非诏不还京。” 群臣一片默然。 赴本镇? 对京官而言,赴本镇,便相当于被赶出了京城,去到自己领职之地就任去了。虽说官位不升不降,可此等责令,无异于贬谪。 通常,只有身有罪责的京官,才会被责令赴本镇,离开东京。 但群臣们又想:孙全彬如今领了渭州兵马钤辖,让他赴本镇,不就是让他去渭州去做钤辖渭州兵马么? 渭州可是这些年与西夏交战之重地,战时让内臣监兵已是他们极力反对之事。孙全彬如今在东京,管不到渭州,在那里的钤辖官本是个虚职。但如今让他直接去那里做起了实职,岂非真要去主掌前线战事了? 官家这一招,是明贬实升,又堵住了文官们弹劾的悠悠众口。 孙全彬的脸上,总算有了一分波动:他深知,这是官家把前线作战的机会交给了他! 他的时机,总算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赴本镇,就是原本领了外地官职却在留京城工作的官员,此后要前往自己官职所在地去工作了。 第115章 雁儿 春日,朝云终日困倦。 朝烟当年有孕时,从两三个月开始吐,一直就没停过。朝云倒是还好,稍有些显怀了,也并不干呕恶心,只是每日醒来不多时,就又觉得倦怠想睡。 反正朝烟从早到晚都不许人放她出去,又拿走了她的抄本,她在屋子里头也没事情做,每日也就是吃吃睡睡。 原本总爱和她说闲话的雪满安静地坐在地垫上,姐儿睡,她便也跟着睡一会儿。 若是姐儿有什么动静,她随时便能醒来。 自从当初姐儿在三清观出事之后,雪满的心里便总是充斥对姐儿的愧疚。若非她让白草去买羊肉汤,而她自己也下山去找白草,那郑迢就不会有此可趁之机,姐儿便也不会出事了。 如今姐儿浑浑噩噩,白草魂魄归西,她实在悔恨难当。 朝云在床榻上梦呓,呢喃着:“雁儿…雁儿……” 雪满便想:姐儿这是想念雁飞了吗? 雁飞从小就做姐儿的贴身女使,如今嫁到了外头,怀着身孕,要再回来探望姐儿未尝不可,只是有些麻烦。 她不知道,姐儿梦到的,其实是天上连翩飞过的大雁。 朝云又做了这个梦。 有人送了她一匹烈马,要让她驯服。 上一回做这个梦时,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如今再把这个梦续上,竟然看见,自己坐在烈马之上甩动着缰绳,马蹄下踏过无垠的枯草。焦黄色的草场并无生机,却因这样的萧瑟而更添了豪情。 她转过头,得意地朝着赠给自己马的人大笑:“长卿,你看,我还是能驯服得了它的!” 赠马者身下也骑着一匹乌骓,一身甲胄曾在梧桐林中见过。遥遥地,朝云看见他那张面白无须的脸。那是孙全彬,她看得真切。 孙全彬驾着马奔来,骑到了她的身侧。 “可要当心,这马烈呢。” 朝云并不当回事,仍旧飞驰。 一阵阵专属于西北的寒风凌烈地吹打在她披散的发上,枯死的草混着浑浊的泥的气息自下而上地弥漫,铺进她的耳鼻。远处有牧民幽辽的歌声,像是要把这片草场上万年的往事,用风中含混的乐音讲述给烈马与野狼听。 她抬起头,便是南飞的群雁。大雁的羽翼被它们以轻盈而苍劲的力道扇动,带起野草之上的尘泥与纤沫。 朝云转头问孙全彬:“它叫什么?” 问的是马儿的名字。 孙全彬道:“它没有名字,你可以给它取一个。” “嗯。”朝云再一次抬起了头:“那就叫它雁儿吧。” 他不必问为什么,看着天上高寒之处飞着的鸟,心与朝云的眼睛一样透澈。 “好,就叫它雁儿。” “雁儿……”朝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雁儿,驾!”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4节 烈马却忽然不听使唤了,反倒骤然浑身颤动,似在癫狂。 “雁儿,你怎么了!” 马背颠起来,朝云握着的缰绳脱手。 她被狠狠地摔在了马下,摔在了干硬的草地上。脊背像被十把刀同时割开,痛得呼不出声,也许是摔断了骨头,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孙全彬勒住马绳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她。四目相视,他似乎毫无过来拉她一把的念头。只是坐在马上,看着她罢了。 朝云喊道:“长卿,来帮我!”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劲。明明她喊得很响,却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当年她咽喉痛时那样,想说话,却不能说。每扯动一下自己的喉咙,就觉得有烈火灼烧着自己的嗓子,疼痛而炙热。 她不信邪,还是大喊着:“长卿!” 却换来那长卿的冷言冷语:“我就知道你驯服不了这匹马儿。” 既然明知她做不到,又何必送出它。 朝云痛苦地闭上眼睛,倒下了头,任由自己似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平仰在这草场上。 身下毛喇又粗糙的野草是一双双箍紧她的手,禁锢着她不准离开。每一回吸气,空中那草味便会添上一分腐朽。 是自己的躯体被蜉蝣吞没,层层叠叠的黑暗盖住了穹顶,再气势汹汹地倾轧而下。 很快,她浑身都被笼罩在玄色的深渊之中。 孙全彬不见了,马儿不见了,草也不见了。她在昏黑之中缓缓伸出手,触摸到冰冷的石砖。自己身下躺着的不再是连绵的草场。 天际被长钺劈开了一个口子,一道亮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她的身侧。 她扭头看见的,是东京城高不可攀的城墙。 她倒在城墙之中,被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长卿……” “雁儿……” 她痛苦地呢喃,可惜身边没有人会听见。 既然明知道她驯服不了马儿,何必又要送她一匹烈马。 一大口血,被朝云吐了出来。 “!!” 朝云梦中吐血,吓坏了床边的雪满。 她惊站起来,推了推梦魇着的姐儿,又冲出了屋门,到院子里比划着,叫来了韩婆婆和羌笛。胡琴赶紧再去明镜斋通传给朝烟。 朝云还是醒不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血迹自她的嘴角蔓至床边,点点赤色刺痛着雪满的眼睛。 韩婆婆系着搭膊跑着过来,冲进屋子就喊:“姐儿,姐儿!”又指挥着羌笛:“叫人去请大夫,雪满,倒杯白水过来!” 这并不是朝云第一回 吐血。只是上一次朝云仅仅是咳嗽时吐出了一小口。这次却是这么大一口血,染在白被上格外醒目。 韩婆婆不断地喊着“姐儿”,总算把朝云从梦里喊醒。 不及她睁开眼睛,先是闻见了一股腥味。等到睁眼,目光轻轻一扫,便见床边一滩鲜红。 朝烟正在看易哥儿走路。小小的人儿已经能踉跄着自己走几步了,乳母蹲在地上拍手,她便坐在一旁笑着。 用十几斤兔毛压出的垫子铺在地上护着易哥儿,软得像是云。就算摔了也摔不疼,朝烟不担心儿子会摔,只怕这地太软了,儿子会走不稳当。 下人来说了朝云的事,她吓得果子都掉到地上,一边说着:“去金紫医官药铺请大夫,去请诊金最贵的。不,不,上回爹爹给了我几张他的帖子,拿着爹爹的帖子,去找翰林医官院的直院陈医官!”,一边推开门冲去了隔壁院子。 陈医官今日难得得闲,听到有人用李中丞的帖子请他过府看病,便又要闲里找忙,赶到了许家。 要去诊脉,雪满要扶着朝云下床,却见朝云摇了摇头。她自己像没事人一般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去了外间,让陈医官把脉。 这位陈医官,多年前就被李诀请进府里给朝云看过病。 那时候,陈医官也悄悄与朝烟说过:三娘子的肝火难治,若是受气动怒,易气血上涌,吐血得病。 不想他一语成谶,至今,朝云确然是吐了血的。 陈医官医术有专精,专攻于人体阴气阳火之事。 他搭着朝云的脉象,眉头紧出了个“川”字。 “啧……”他脸上都是为难。 “医官,怎么了?”朝烟问。 “不好,不好……”陈医官抬起头来,对朝烟道,“三娘子久郁成疾,如今难治了。” 有只糙劣的手,猛然攥紧了朝烟的心。 她的眼睛满满地睁大,不可思议。 久郁成疾?……可她近来明明觉得,云儿已经比当初刚到许家时开怀了许多了啊! 她听易哥儿叫她“姨姨”,会对易哥儿展颜一笑。魏国夫人过来,她也会和姨母说上几句话。 除了放她出去,让她去找郑迢报仇之外,朝烟把能做的全都做了。她已经用了所能想到了一切办法让妹妹高兴起来,几乎是在讨妹妹的欢心。 就是想要治一治妹妹的心病,可怎么,还是没有个成效呢? 手段用尽,换来的,还是一句“难治了”。 凭什么会这样…… 陈医官叹了口气,说道:“只是难治,倒也不是不能治。娘子的内火,本可以用重药压制住,却因正在孕期,药不能下太重。只能先用温和的药勉强维系着,等到娘子平安生产,出了月子之后,再去调治。” 朝烟忙道:“好,好,还能治就好。麻烦医官开个药方子出来。秦桑,快去把之前那位大夫开的药方拿来给医官看看,可别有药冲突了。” 陈医官点了点头,又言:“我观娘子脉象,似乎是近来才突升了火气。此重阳之物来得突兀,像是由外侵入体内的。有了这团火气,再加娘子心病,才至于当下。娘子此前可有服用过什么丹丸,或是用过什么熏香?” “我不吃丹药,也不用熏香。”朝云道。 “那这倒是要好好找一找根源的。”陈医官捋了捋胡须,又言,“还有一事,老夫隐隐有些感觉,只是并不精通,故而说不准,不知该不该说。” 朝烟道:“医官请讲。” 陈医官徐徐开口: “以娘子的脉象来看,娘子此胎,似有双生之状。” “不过此事更要烦请别的医官大夫来号脉,才能准确。” 很快,专长于孕娠事的大夫很快被请进许家,再一脉诊下,笑呵呵道: “恭喜娘子,娘子此胎,确是双生子!” 朝云又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一个孩子已经够让她厌烦气恼的了,双生子? 她连它们的父亲究竟是郑迢还是郑平都不晓得,就要生下两个孩子? 第116章 抓住 孙全彬明日便要离开京城,猫儿巷孙府里里外外的下人都议论着: “押班此去又是孤身,西北战事吃紧,但愿押班平安归来。” 守门的小黄门说道:“押班也真是辛苦,既要照顾官家身边的大小事务,又要在前线效力。” “押班如是辛苦,才换来今日地位。” 孙全彬则在整理着自己的行装,赴渭州本镇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虽说如今战火尚未烧及渭州,但显然一场恶战已然不可避免。延庆一带近年来饱受战火侵扰,更往西去的渭州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 正收理着一屋子的兵书,林东又来了。 孙全彬本以为他是来送别的,不想,却板着面孔,面色凝重得像结了霜。 “怎么了?”孙全彬问。 林东不似平日的放松,他不敢坐下,也不敢配上一贯的轻浮模样。打量着孙全彬心情不错,轻声开口道:“我抓着一个人。” 孙全彬笑问:“什么样的人,值得你支支吾吾?” 林东深深换了两口气,眼睛不敢再看向孙全彬,偷偷瞟向了地板,还是那轻轻的声音:“是个车夫。” 孙全彬被他难得的局促姿态逗乐,还是笑:“一个车夫罢了,你这是怎么了……” 笑着,想起了林东曾与自己说过的话:马行街的许衷,如今正在重金悬赏着郑家的大郎和一个车夫呢。 “那车夫,就是郑家那个?”他又问。 林东耸了耸肩:“的确是那个,叫作江四的。我从漕上截下了他,本是好奇…一个什么样的车夫,值得千百两银子的赏金。”他说话说着说着,脚尖忽然踢了踢地砖,像是在埋怨:“却不想,问出了件小事来。” 他这个样子来说的“小事”,孙全彬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真的是“小”的。 林东这人,邪到了骨子里,没什么事能让他局促起来。 “什么事……?” “啊呀…我不好讲的……”林东抿了抿唇,手指了指外头,说道,“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自己去问吧。” 孙全彬推门出去,看见庭院里跪着一团东西。 血淋淋的,被一根粗实的麻绳捆着。要不是有个被塞了团布的脑袋还在晃悠,简直认不出那还是个人。 孙全彬问:“就是这个…人?” 林东走过去,拔下江四嘴中的布,指了指孙全彬,告诉他:“那是个大人物,他问什么,你回什么,昂。” 江四重得呼吸,粗气喘得急促,看着孙全彬,瞪红了眼睛道:“老爷,大老爷,我招,我都招!别再打我了!” 他一张口,便是一副粗哑的声音,跟这整个府上的内臣们尖细的嗓子都不一样。 林东心里想道:听嗓子像是个硬骨头,不想却招得如此省力。 他告诉孙全彬:“我找到他时,什么都没问呢,只问他是不是郑家人,名字是不是叫作江四,不想这小子心虚,竟然直接跳船跑了。我本来还想拿个画像对照一下,他这么一来,对照都省了。” 江四明明被绑得像个螃蟹,却还要费着老劲扭动着脖颈,往地上磕头,边磕边喊:“老爷,我就是江四!人是我杀的,但都是郑大郎指使的啊!” 孙全彬看了一眼一脸心虚的林东,随即上前几步,到江四跟前蹲了下来。 他问:“杀了什么人?你说清楚。”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5节 江四就要开口,林东默默地往后退着,想要趁机溜出孙府。 孙全彬听得到他特意压低的脚步声,转头一瞪:“你先不许走。” 深夜,朝云吃了药,洗漱完,在床上辗转,怎么也睡不着。 韩婆婆坐在朝云的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朝烟坐在床边看书,许衷去把她的书给拿了。 “天太黑了,费眼睛,明儿再看吧。” 两人吹灯,到床上也睡下。 什么都说出来了的江四被孙全彬重新堵上了嘴巴,丢进了柴房。 林东站在院子的角落,随时想逃。 他知道,孙全彬的怒意已经上头了。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林东一提裤腿,撒开丫子往院门外飞奔而去。 但他毕竟没有孙全彬高大,步子迈得也不及孙全彬大。正要窜出门外,又被孙全彬从后抓住了衣领。 砰—— 林东被他提了起来,砸在了院墙上。孙全彬像座山一般抵了过来,用手肘死死地压住林东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抵在了墙上,一分一毫都脱不了禁锢。 林东求饶道:“长卿…全彬…孙押班!我真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你,你先静一静!” 孙全彬的力气没有丁点的松懈。这是一双在战场上能杀人的手,在战场外,也能让人几近于窒息。 他冷冽的声音从林东的上方传来:“你说,她去三清观,你是看着她的。你是看着的,对吗?” “对,我是看着的。我盯着她的马车,从城里出去,我也盯着她上了山……咳咳…孙押班,先放开……”林东痛苦地拍墙。玄天上帝啊,快来救救我这可怜的脖子!再这样下去就真要被孙全彬压断了! “你是看着的,那怎么又会让她出事?” 孙全彬的声音里,不只是冷,更是怒与悔。 他想起很多事。 原本那些凌乱而无序的小事,在此时都被拼凑在一起,有了解释。 郑家的侍女死了。朝云住去了许家。郑迢离开了东京。许衷悬赏着郑迢和江四。 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他无法想象,像李朝云那样烈性的女子,遭遇了这样的事,会做出什么。 他猜测,她一定会想杀人。 别说是朝云了,就连他,此时也想杀人。 到底是最后一分理智提醒了孙全彬,他此时该杀的人,绝不是林东。 说白了,若不是林东,他连朝云到底出了什么事都弄不清楚。 松开手的那一霎那,林东心里闪过的唯一念头是:原来真有玄天上帝! 他喘气的样子如同方才的江四一样狼狈,贴坐在了墙边。 孙全彬蹲下来,一拍他的脑袋,林东便乖乖地把头埋抵。孙全彬看他的后脖颈,这么快就青了一片,看来刚才力气是真用大了。 林东颤颤悠悠问:“长卿,你想怎么办?” 孙全彬还是一样的冰冷:“找到那个人。” “江四呢?”林东甩甩头发抬起头来。 孙全彬淡淡看着他。 林东醒悟:“哦,我明白了。” 天亮莺啼,许衷轻柔地拍了拍身侧朝烟的肩。 “朝烟,朝烟。” “嗯?”朝烟朦胧地转了个身,看见许衷,自然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了他的肩颈。 许衷也回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你说今日要带你妹妹出门,要我早些叫你来着。” 朝烟埋下去蹭了蹭他的胸膛,随即揉了揉眼睛。 许衷总是醒得很早,平日里都会让她多睡会儿的。只是今日要出门,才早早叫醒了她。 朝云的双生子比寻常这个月份的妇人显怀更明显些,倒也不至于走不了路。 但她就是不想出门,无论朝烟说什么,都道:“我见着人就烦。” 朝烟陪着笑:“不用你去见人。姐姐就带你去看个新奇的玩意儿。” 说着,朝烟又吩咐女使们:“来来,伺候三娘子梳洗。琵琶,你把院子内外的门窗都打开。今日日头好,也有点风,让这院子好好透透气。” 韩婆婆端着水盆进来,笑道:“姐儿,便跟着二姐儿去一回。大不了路上不高兴了再回来。几个月没出门了,姐儿也不嫌闷得慌么。” 雪满也笑着点头。 众人都用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笑,无声催促着朝云从床上起来。 “唉…….” 好吧好吧。 朝云一手撑着床,另一手无意间扶住了自己的后腰。 这样细微的动作被朝烟收进眼中。 要做母亲的人,无论有多么不盼望自己的孩子出生,到底也都是与平常妇人不一样的。 马车驶向相国寺东门大街,从马行街一路南下,一路经过的都是早市的喧哗。 朝烟掀开帘子,一路看过去。 总算到了去处,许衷从自己的马上下来,候在二位娘子的车旁等候。 先下来的倒不是朝烟,而是上下马车从来用不着下车凳的朝云。 朝云在她身后喊着:“当心些。” 许衷领着两人,走过早市的摊贩,进到一条巷子之中。 一户人家的大门敞开着,四四方方的庭院露在几人面前。 庭院之中坐着三个工匠模样的人,最年迈的那个,便是朝烟曾见过一面的毕升。剩下的两个则是毕升的儿子们。他们面前的地上呈着许多的铁板与泥灰,远一点的檐下堆着百来本书。 许衷敲门道:“毕待诏。” 毕升笑着站了起来,作揖:“许大官人,请进,请进。” 许衷先迈入门槛,朝烟扶着朝云进去。 两姊妹都戴着帷帽,纱帘盖过面,不觉地打量了一眼这小院子。 朝烟尤其,她没想到会有人家的院子能小成这样。 一眼就看到头了,前屋,大门,侧房,厨房,庭院,没别的了。 这样的院子,真的能住人么? “叨扰毕待诏了。”许衷十分客气,“烦请待诏替我们介绍一番,您这活板刻印法,究竟是怎么做的?” 第117章 活字 毕升引着许衷等一行人,走到了自家两个儿子的身边。 地上铺了一张大草席,毕家大郎二郎分坐在草席两端。 大郎面前摆着一个上下三层的架子。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泥块,不凑近看,并不晓得那是什么。 只见大郎一手持着本书,一手持着一块大铁板。似乎在对照着书,从架子上取用泥块,安在铁板上。 那铁板下有薄底,四面是竖起的,不叫泥块因倾斜而滑落。 朝烟问道:“毕待诏,请问这泥块是什么?” 毕升从架子上拿起一小粒,交给朝烟看。 “这是胶泥所制的活字。” 朝烟和朝云共看这一小颗活字。单这么看着,觉得这与阳刻的印章没什么差别。似乎只要沾了朱砂印泥,便能在纸上印出字来。只是胶泥所制的活字到底更轻小些,没有印章那样的厚重。 毕升接着道:“取分量适当的胶泥,制成此形,在头上刻字。再用火烧,使其坚固,便成了活字了。制出通常文章中会用到的那些字的活字,再对照着文章,将一个个字排在铁板上,便成了活板。” 毕升伸了伸手,大郎心领神会,将手中刚排完的活版递给父亲。 他展给客人们看:“就是这样的活板。一个个字都按着所印之书的文字来排布,一面活版印一面书。” “实在是奇思!如是一来,刻印用的字一个个分开了,不似从前用的刻板,一整块板印一面,刻错一个字便整块板都废了。这样的活字,还不止能用一次。这块活板用好了,下一面还有这个字的话,就还能再用。”朝烟止不住地夸赞,而又问:“那这样的活板做好后,又该怎么在纸上印出字呢?” 毕升笑了,将手中的铁板递给一旁的二郎。 二郎面前的不再是一架子的胶泥,而是一叠叠的待印的本子册子,手边还有墨汁与刷子。 他刚放下上一块印完的铁板,便从父亲手中接过下一块。拿起刷子,沾上墨汁,在铁板里的活字上刷上浅浅一层。 在墨半干未干之际,摊开一本书,对准铁板的位置,轻轻盖了上去。 很快,那面书页便印制成了。 几人站在大郎二郎身边,看着兄弟俩无间地配合着。 大郎制铁板,二郎印书。一块铁板要制出来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一面书里所涉的字有许许多多,要从架子上一一找出来,破费点功夫。 但正是这样的功夫,能让二郎一本、一本地印下去,百十本就这样印出来了。 比起从前老的刻印工事,不知便利了多少。 朝烟看了看许衷。 其实许衷并不是第一次来看毕升做活板刻印,先前来时,毕升已详尽地说过该工事的做法与好处。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6节 许衷看了,也是交口荐誉。说道这样的活字如若能推而广之,让各州各县的长吏、文学都知晓并用上,那么,书册便不会像如今这样昂贵。到那时,即便是贫寒百姓,也能买得起一本李太白的诗集。 此般遥想自然过于长远,许衷无非也只是想想。但毕竟是自己资助多年才成就的美事,他当然说给朝烟听过。 朝烟晓得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要带着朝云来看看。 她知道,朝云一定会喜欢这个的。 从前,在朝云还在李家家塾读书时,每每被范教授说字写得太差时,便常常会想:若是有朝一日,做书成集不再需要人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写,而是有什么东西能直接在纸上印出来就好。 姐姐告诉她,刻板印书便是能替了手的好东西。 她那时便说:刻板实在太麻烦,刻错了一个字,就得整板重来。 要是有更加方便的,更加快的刻印工事就好了。那她的字写得差点也无所谓了,反正都会有东西代替她自己写的字被印在纸上。 年少时的琦想成了真,朝云惊喜之余,还有些许感动。 怪不得姐姐说什么都要带她来这里。 原来姐姐都记得! 正是心绪起伏之际,毕升又从檐下取来一本已经印完了的本子,交给许衷。 “大官人看看,这便是新印完全本的一册。” 许衷并不做头一个翻开的,而是将本子拿给了朝烟。 朝烟在手中摩挲一番书封,随即又拿给朝云。 “云儿,你来看吧。” 朝烟笑着说。 朝云奇怪地接过,翻开第一面,护页上不着一字,连作者之名也不见。 朝烟道:“你再往后翻一页。” 再翻一面,便见书页上写着:凉州词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朝云问:“这是出塞诗本?” 是她喜欢的东西,姐姐姐夫如此用心,竟然让毕升他们印的是出塞诗本!她笑了,再看下去,却见着玉门关三字后,跟着的是一串批注小字:“王之涣神思飞跃,黄河似有通天之法,与浩渺云海相连。不愧为千古奇句。” 她看着这几句短短的笺注,有些发愣。 熟悉之感渐渐涌上心头。 再往后翻一面,看见的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后跟着小注“居延,现为元昊领地”,最末写着“此乃千古奇观,他日必亲往此处,看看大漠究竟。” 这是朝云在抄本里头抄过的诗,和她写过的笺注。 这本诗集的编者不是旁人,正是她李朝云。 从前她自己做的抄本总是因字太差而读者寥寥,如今,竟有人将它们印出来了! 她再去看毕家大郎二郎此时正在印的活板,不也正是她许许多多的抄本其中之一嘛! 她遍阅古今出塞诗文,不想有朝一日,真有这些抄本被印出来成书的时候! 朝烟笑着问她:“怎么,认出来了?” 朝云手上持着诗集,红着眼说道:“姐姐,多谢你!” 多年的心血倾注其中,本没有盼望过什么回报,无非也就是自娱自乐的事,竟有人能替她记挂着。 此后,她做的抄本诗集,兴许就能同那些写诗词的文人一道,被后世流传下去。 人们要找诗词的评注,兴许看的就是她李朝云本。 几百年后之人,提起大漠孤烟,兴许就会想起:那是千百年前李朝云向往之地。 她李朝云的名字,和西北,和边塞,和草场,和大漠,忽然间有了微妙而不可忽视的连结。 许衷也拿起一本抄本,告诉朝云:“我看过了,姨妹所作的笺注准而精,挑的诗文也都是最最要紧的几篇。若是姨妹同意,这些首批印出来的抄本,我便叫人再印上编者名氏,放到许氏书局之中售卖去了。” 朝云点点头:“姐夫拿去卖便是,我留着又没有什么用。” 朝烟推了推许衷,笑他:“挣来的你可一分都不许贪,要么给我妹妹,要么给毕待诏,可不准装进你自己的银袋。” 许衷也笑:“书局那里总也得分点钱去。” “书局那里,你那你自己的钱去补贴吧。”朝烟还是打笑他。 毕二郎适时抬起头来,说道:“许大官人若要将这些诗本子卖了,我一定守到书局门口去买第一本!李娘子的抄本做得好极了!” 毕大郎“嘿嘿”地也笑:“就是这字有点儿难认!” 朝云在帷帽后悄悄擦了擦眼下的泪,不想叫旁人看见。 离开相国寺东门大街,快到了吃中饭的时候。 许衷想带着姊妹俩去吃遇仙正店,再尝尝孙四娘的手艺,不过朝烟倒是更想去州桥边的王楼吃灌汤的软皮包子。 王楼离相国寺东门大街并不算远,稍往南一两里路,再一路往西,直到州桥,过去便是了。 许衷打马在前,朝云与朝烟坐着车,车后跟着一众下人。正是仲夏时节,天气热起来不得了,早间出门时帷帽还戴得住,此时到了车里,再戴着便嫌热了。 朝云一把将帽子从头上扯下来,放到一边。朝烟也笑着摘了帽子,再去给妹妹整理发髻。 快要到州桥的时候,马车忽而停了。 朝烟掀开帘子,问一旁骑着马的许衷:“羡真,怎么了?” 许衷看着从州桥南面骑着快马而来的一骑,回朝烟道:“有中人出宫,避让一下官差。” “哦哦。”朝烟又放下帘子。 中贵人自宣德楼驾马而出,顺着御街而下,要过州桥后向西出郑门,奔赴渭州本镇。 许衷勒住缰绳,坐在马上,看着中贵人从自己面前过去。 那人一身武将官服,高视阔步,气宇非凡。若非身上悬配内臣腰牌,根本看不出是个宦官。 正如是想着,只见中贵人也微微侧目,看向了他。 许衷当年在殿前司当差时,便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位中贵人。 与别的内臣都不一样,这位中贵人身手武艺都出众,更有带兵打仗之才。可惜去了势,入了宫,不然兴许考个武举,还能与他一起做殿前司的同僚。 许衷任职于金枪班,与中贵人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对那位传闻之中的中贵人也只是耳闻,并没有见过。只有一年宫中禁军操演,官家亲御,他远远地看见了官家身边站着的那位内臣。 他听见,官家叫那人“长卿”。同僚告诉他,那就是孙全彬。 当年的一瞥,与如今州桥上的一面,人影相互交叠。 许衷认出他来了。如今的渭州兵马钤辖,孙全彬。 他从没有与人说过,他对于这些能监军的宦官们之羡慕。 他从小的心愿,便是做一个保家卫国之大将,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杀出个功名来。 可惜就算他中了武举,父亲死后,他也只能辞官回家,继承家业,终日操劳着店面铺子的生意。再怎么娴熟的武艺,都也只能暂且放下。 每每想到西夏贼子,他何尝不想也像那些宦官一样,领了官家给予的兵符,监军上阵出兵,击退敌军,封狼居胥如霍去病呢? 但又想到,那些宦官却都是阉人,没有命根子的人,他便又想,自己也还算幸运。 起码他还可以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他还有朝烟,还有许家。 宦官呢?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马车。 车上坐着的,除了他的朝烟,便是那心心念念着孙全彬的李朝云。 第118章 沙子 孙全彬的视线未曾在许衷身上久留,也只是匆匆又瞥过许衷身后的那辆马车。 许衷衣着富贵,一看便是哪家大官人,而那辆马车更是显耀,非家累千金之门用不起这样的规制。 马蹄不曾慢,可当风吹过之时,却像一刻有了永驻。 风儿微微吹动着车的帘子,只吹开了一点缝隙。 明明看不见帘后的,可孙全彬像是着了魔一般,眼光向那里似箭射去,不肯微微收敛。 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现在不转头,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重要之物,近在几丈之外,又如天边遥远。 帘子遮挡了内外的视线,终究连一个对视也不可能拥有。 许衷坐在马上,心里波澜皱起。 他知道孙全彬方才看了他一眼,也知道孙全彬随后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车帘子上。 孙全彬看见李朝云了吗? 许衷转过头去,看见厚厚的车帘。 不,孙全彬没有。那一小阵风绝吹不开那层帘布,朝烟和朝云仍然被保护在厚重的车壁和车帘之内。熹光不现,人影遮蔽。 孙全彬是看不见李朝云的。 那么,他刚才的那一眼,又在看什么呢? 也许是空转的一眸,又或许是认出了他家的马车。总之。孙全彬的马儿不曾驻足,一骑从州桥上过去,很快便瞧不见身影了。 夏日悄然来临,时节流转,日子飞逝。 当家家户户又开始用起了冰井务发来的冰时,魏国夫人收到了宫中皇后娘娘传出来的口信。心里一惊,赶到了许家。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7节 朝烟接待了姨母,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魏国夫人低着声音,屏退了下人,告诉朝烟:“张娘子所生的安寿公主,昨日夭了!” 朝烟惊了。安寿公主?她上个月进宫去看张娘子时,明明安寿公主还好端端地,张娘子开起了玩笑,还让小公主叫她“干娘”呢! 算起年纪,安寿公主和她的易哥儿差不多大,易哥儿只比公主大了三天。 张娘子与朝烟交好,同为母亲,朝烟几能感受得到张夕妍丧女之痛。 不过魏国夫人要来说的还不止是这些。 “官家近些年的子嗣接连夭折,先是皇长子,又是最兴来。一个个的,去了四五个皇子公主了。张娘子如今又生下了宝和公主,可听说也是一生下来就重病。” 魏国夫人忧心忡忡,拉着朝烟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景佑四年时,你表姐曾经叫你们两姐妹入过宫?” 朝烟点点头:“我们不是每年都要入宫几回嘛。” “不不,是那一回,你表姐跟你说起了一件官家想许给你的婚事,不知你记不记得了?” “婚事!哦,那个官家的表弟,叫作李璋的,对吗?” “对,对,就是他。”魏国夫人重重地叹气,“如今朝上总有人议论,说官家保不住宫中子女,兴许就是当年官家没有认李娘娘这个生母作太后之故。李娘娘也是可怜,生下了官家,死前却连个太后的名号都没有。朝中议论,说官家对李娘娘不孝,李娘娘就要收走官家的子女,让皇子皇孙们替代官家去尽孝。” “这不是胡说嘛!”朝烟如今作了母亲,哪里还会不晓得母亲的心思,“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会忍心让自己的亲生骨肉频频忍受丧子之痛的!” 魏国夫人摇摇头:“可官家就是信了。你表姐告诉我,如今官家正想方设法要给李娘娘一家补偿呢。那个李璋,就是李娘娘亲生弟弟的亲生儿子,当年官家就想把你许配给他。如今你虽嫁了,但李璋的元妻去岁却死了。” 朝烟吃惊地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生子难产而死。孩子与母亲,一个都没有留下。” “啊!这真是……” “李璋又成了鳏夫,丧妻丧子,更证了李娘娘对子孙留有怨念。幸而你妹妹已经嫁了郑家,不然,官家怕是要把你妹妹给李璋作填房呢。” 朝烟撇嘴:“这天下是只有我们姐妹俩了不成。当初看上我,如今看上朝云,难道还非我们不可了?” 魏国夫人也道:“是说。” 正是官家为丧女悲痛之际,东京城里,流传起了柳永的一首新词。 市井之中,尽是小儿传唱之音。 词牌名作《醉蓬莱》,是柳三变一贯的淡远婉柔之词风。上半阙极言清秋东京城中美景,皇宫城内外秋景化作翩翩词藻,砌出东京新曲。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 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 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若只是上半阙,虽可见柳永作美词讨好东京皇室之意,但好歹也是佳句。就算传入宫中,让官家娘娘们听见了,也能见柳永对皇家的崇拜。 可这柳永,偏偏却作错了下半阙: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 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大宋盛世升平年岁,上后同心,九州上下一片交赞。 柳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那一句——“太液波翻”。 波翻不是吉事,在官家接连丧失子嗣之时,倒有些皇室倾覆之意。 一首写秋景的词传进了宫城里,呈到了官家面前,惹得官家大为不快。官家评道:“太液波翻?怎么不说是太液波澄?这样作词,可见对上并无敬意。” 求了半生仕途机遇的柳三变柳永,因自己得意词作,再一次丧失了入朝为官的机遇。 朝烟品读着柳永的词,看着庭院中盆景的落叶,也深感惋惜。 她对秦桑道:“今年夏秋,怎么总觉得比往年都凄凉了些呢?” 秦桑还吃着冰雪元子呢,挠挠头:“凄凉吗?没怎么觉得诶。” 傻秦桑,吃吃喝喝的,一年又一年。朝烟给她找过多少合适的郎君,她却整天说着: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姐儿。 只要冬天有火炉,夏天有冰雪元子,一年四季有觉可以睡,秦桑才不管什么凄凉不凄凉呢。 朝烟又问:“易哥儿呢?没听见他的声音。” 秦桑往院子外头望了一眼,说道:“哥儿刚刚好像走出去了,乳母和婆子都跟着呢。” “嗯?他去哪里了?” “大概到三姐儿那里去了吧。” 易哥儿如今已经很会走路了,每天睡醒吃完,就喜欢迈着小步子到处乱跑,像极了小时候的朝烟。 朝烟也是一有空闲就往外跑的性子,许衷曾笑评道:儿子长大了,怕要当个游手好闲的闲汉呢。 幸而许家够大,易哥儿就算不出门,也能在整个府上尽情地跑动。 今儿在明镜斋里闯闯,明儿去佛堂里看看祖母。但易哥儿倒像是和朝云有什么缘分,大多数时候,还是更喜欢去朝云的院子里。 他已经能清楚地喊“姨母”了,却还是更喜欢喊朝云作“姨姨”。 朝云怀孕将近七个月了,又因为是双生子,肚子格外大些。 朝烟千百次叮咛嘱咐过乳母,若是易哥儿去朝云那里,千万要看好了他,不许他轻易碰到云儿。易哥儿性子也是爱玩爱闹,要是冲撞了云儿的胎气可怎么好。 但更奇怪的是,在外头爱玩闹的易哥儿,一旦到了朝云面前,又会乖巧起来。安安静静地坐在榻子上,朝云看话本子,他就看着姨母看书。 朝云挺着个肚子,坐在懒架儿另一侧的榻子上。偶尔翻书之间,瞧见小外甥的眼睛在往自己这儿瞥。 朝云问他:“易哥儿,你在看什么?” 易哥儿挥着手,指了指朝云的肚子:“姨姨,大!” 朝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告诉易哥儿:“这里头装着两个人呢。” 易哥儿挠挠头:“人?” 小孩儿是不明白什么是人的,他也许也不知道自己是人。 看见朝云的肚子比旁的人大一些,根本也就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把一个孩子,在灵智未启之时就丢进狼堆里,让他和狼群一块儿长大,他就会以为自己是一只狼。 朝云给他解释道:“人,就是姆姆,是姨姨,是爹爹,是婆婆。” 易哥儿笑了,又指着朝云的肚子,说道:“姨姨,姨姨,姨姨!” 三个姨姨。一个是姨姨,另外两个“姨姨”在姨姨的肚子里呢。 易哥儿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看着可爱得很。尤其坐在这儿时格外乖巧听话,一点儿都不吵闹,更让朝云心里生出喜欢。 她道:“等姨姨把肚子里的人生出来了,姨姨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玩?”易哥儿眨眨眼:“玩!玩!” 这个字,他还是明白意思的。玩,就是到处乱走,从爹爹那里跑来姨姨这里。 但朝云说的玩,并不是许易小小的脑瓜子想到的那样。 朝云放下了话本子,专心地与许易说起了话:“姨姨教你骑马,然后带着你,一起去大漠里头玩沙子。” 许易问:“沙子?嗯?” 沙子是什么,姨姨? 朝云回答他:“沙子,就是永远存在,永远都不会消逝,永远活在风里的东西。一粒粒的,铺满了整片地。” 第119章 客礼 时岁到了深秋,吹来的风是日渐冷了下去,马行街上的贩夫走卒们身上都添了衣裳,有些透风的门面里也半掩了窗。 林东扛着个麻布袋子,敲开了许家的门。 看门的门房见着林东,奇怪地问道:“汉子,你来找谁?” 林东将麻袋在门口一扔,扬了扬下巴,问:“你家三娘子,生了没?” 门房纳闷了:“你是哪个?来找三娘子的么?报个姓名,我去通传。” 林东踢了一脚袋子,说道:“我是来给你家三娘子送礼的。告诉她,一个姓孙的人托我给她送来了这个。” 他丢下这麻袋,不再多留一句话便走了,门房摸不着头脑,蹲下来解开麻袋的绳,想要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玄天上帝,里头竟然是个活人! 是个大抵二十来岁的大汉,面上的血肉都糊着,被人用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还用麻布塞上了嘴巴。 门房好大地惊吓,急匆匆找人去告诉大官人了。 许衷恰好在府上,闻讯而来。 麻布袋子已经被门房两个人扛进了大门里头,他们不晓得该不该解开袋子,只好让袋子里头的人接着在里面挣扎。 许衷来了,门房又禀报道:“大官人,这人…是一个汉子送过来的,说是要送给三娘子。” “三娘子?那汉子还说了什么?” 门房又道:“那汉子先是问三娘子生产了没有,然后说,这人是受一位姓孙的人之托,来送给三娘子的。可他没有自报名姓。” 姓孙的人,送给李朝云? 送了个大汉?还是个半死不活的大汉? 许衷叫人把那汉子从麻布袋子里倒出来,一团血肉落在了地上。 那人,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布袋一解开,便是一股枯血腐朽的臭味和汗骚味。这样的人居然还有力气挣扎,倒也是奇了。 他蹲了下来,拔下汉子嘴里的布。 汉子登时破口骂道:“有种的,就把我解开。绑着我打,算什么本事!” 张嘴也是同样的一股臭味,许衷微掩住口鼻,拨开那人脸上糊在一团的发丝和烂皮,看了看他的面庞。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8节 他凝眉问道:“郑迢?” 那还在挣扎的汉子忽然滞了一滞,狠狠地眨了眨眼,再仔细地看向许衷:“你,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还敢捆着老子!快把绳子解开!” 许衷揉了揉脸,不曾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见到郑迢。 自从朝烟告诉了他郑迢对朝云所做的恶行之后,他就一直私下里派出人去寻找着郑迢和江四。几个月过去始终毫无音信。就算他把悬赏的银子加到了三千两,也只是有人告诉他,曾在漕上看见过江四罢了。至于郑迢,他更是一点儿消息线索都不曾得到过。 京畿各路找遍了,终是一场空。 他本还想着,那就等等。郑迢毕竟是东京城人,等个两三年,总能等到他回京的一天。 不想却有人把他抓住,送来了。 无声无息地,什么都不说,只讲了是孙先生送给李三娘,这样就走了。 到底还是那些内臣有了不得的手眼,他许衷找不到的人,还要靠那些内臣来找。 许衷由衷地钦佩起那位孙押班。 在他把郑迢送来的背后,隐藏的是他的本领和手眼。 他须得先查明朝云和郑迢之间的恩怨。若没有雪满,朝烟和朝云这辈子兴许都不会晓得郑迢的恶行。可孙押班却知道了,这便证明,江四在孙押班手上。 许衷悬赏三千两都没有找到的郑迢,被如今正在渭州统管兵马的孙押班找到,佐证着孙押班在大宋上下遍布着耳目,四处都有能为他做事的人。 找到郑迢之后,晓得要把人送到马行街许家来,便说明孙全彬知道朝云在许家。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朝云受了屈辱,也知道朝云离开了郑家。 他甚至知道朝云有了身孕。 然后他走了,离开了京城,去做渭州的兵马钤辖,去练兵守边了。 不是一走了之,而是仍然记挂着她。 确认了这郑迢的身份,许衷当然不会再放过他。 他堵上了郑迢的嘴,吩咐平东道:“扔到柴房里头去,不要让主母和三娘子知道。请个大夫来,看看他身上的伤,别叫他死了。每天只喂两碗粥,别的都不用管他。” 平东道“是”,和别个小厮刚要抬走地上扭成一团的郑迢,许衷又补一句:“去弄份哑药来,要药性最烈的那种。” 郑迢把许衷的话都听在耳朵里,惊恐地支吾着。可惜,绳子太紧,布太严实,他没有一丁点喘息的余地。 许衷又对下人道:“去把袁大找来,告诉他,从今日起,直到三娘子生产,让他好好地守在柴房门口,不可有闪失。” “是。” 郑迢,总算到了他手上了。 若不是朝云即将生产,此时此刻,他便可以叫朝云拿上长钺,亲手砍了那禽兽不如的牲畜。 不过如今朝云可不能见着血腥,那一切还是等到她生产后再说吧。 这事也不能让朝烟晓得了,若是朝烟见到那副模样的郑迢,一定会吓一跳的。 内臣们到底也是有巧手,都把郑迢的皮肉折腾成那副模样了,还能让他好端端地喘着气,不至于登时死了,也算是留他一命,好让他多活着受点罪。 林东往他身上割的那几百刀,刀刀呲肉,又刀刀不致命。皇城司特制的止血粉撒上去,也不至于流血过多而死。 回到明镜斋里,朝烟问许衷道:“来了客人?” 许衷笑着摇头:“只是讨饭的闲汉,给了一贯钱,他便走了。” 朝烟笑道:“羡真,你也太过好心。无论什么人来讨饭都给银子,这个一贯,那个两百文,许家都快变成善堂了。” “给你和易哥儿积福呢。”许衷摸了摸朝烟的脸。 朝烟嗔着挥开他的手,许衷便又凑上来,想亲她的脸颊。 “羡真,羡真!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朝烟双手撑在许衷胸前,想推开他,无奈力道太小。这点气力于许衷而言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还是印上了她的面。 朝烟红脸轻嗔:“越来越放浪了。” 秦桑端着茶壶,刚要进门,听见里头夫妻二人的呢喃私语。 推门的手滞住,又慢慢收回来。 咦! 秦桑啧啧嘴,随即转身回去了。 而到了九月末,朝云的产期便实打实地真要到了。 大鞋任家的任大娘子被朝烟再一次请到了许家,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真金白银地供赏着。任大娘子来看了看朝云的胎,喜道:“啊唷,竟然还是双生呢!” 任谁看来,双生都是件好事,只有朝云不大高兴。 郑平一连几日都到马行街来访,不过朝云并不想见他,朝烟也没有让他见自己妹妹的打算,只说让他回郑家去。等朝云平安生产后,自会传信让他过来探视。 郑平灰溜溜回到郑家,就被杨氏扇了个耳光。 “你个小崽子!连自己的媳妇都接不回来,你晓得我被邻里们怎么嘲笑吗!” 郑平啪地跪倒了地上,忙说:“儿子、儿媳不孝,给母亲添忧了!” 自从大儿子失踪后,杨氏的脾气越来越大。如今无论郑家上下无论什么人,只要稍稍招惹了她,她轻则摔东西,重则自己上手打人。 郑平连日来已经被她扇过许多个巴掌,仍然巴巴地受着,似乎挨母亲的打也是他的孝道。 杨氏气不过,一巴掌还嫌不解气,又上腿朝着郑平一踹:“贱种!下人生的,就是下贱,娶个媳妇也是个娼妇,害我被人笑话!” 郑平被她踹倒在地,一腔的委屈憋闷都吞进肚子里,没一点儿疏解的法子。 他自然也想过,若是当初娶的不是李朝云,而是另外的更听话、贤淑的妻子,今日的母亲也许就不会如此震怒地对待他了。可那时在三清观见到朝云的一眼惊艳,却让他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做人实在是件太难的事,一个选择造就一个处境,悔不了,也改不动。 如今他两边为难,也只有听着难听的话,挨骂挨打的份。 一口恶气,只能自己咽下去。 杨氏身边的下人们都在笑话郑平。 好歹是当朝的进士,也在翰林院当着官呢,竟然能如此低贱卑劣,倒在地上,连一句反驳之语都没有。 也有人奇怪,杨氏骂郑平的那几句,什么“下人生的”,似乎杨氏并不是郑平的亲母么? 杨氏这是气得口不择言了,平日里,她并不会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郑平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的亲子只有郑迢一个,平日浪荡游闲,如今失踪了几个月,毫无音讯。 郑平,其实是郑同梧一个通房所生。 通房生下郑平后,便提作了小妾。小妾自然无有抚养子息之权,她所生的郑平,也就到了杨氏的房里养大。 后来郑平的生母不知何故,投井死了,郑平便被归为了杨氏的子嗣,和郑迢一样,也称作嫡子。 对外,只说这是杨氏亲生的第二个儿子。 没有多少人知道,郑平的母亲,是个自尽了的妾室。 至于那妾室平白无故为何要投井,杨氏认定,这世上不会有别人再知道真相了。 第120章 血战 闰九月,大宋与西夏的一场大战,终于在西北爆发。 这是四年以来宋夏之间的第三场大战,先前的三川口之战与好水川之战,大宋军民皆死伤惨重。败绩总是传得很快,逃战乱的平民们和送战报的飞骑一起涌入了周边的城镇,也有人千里送信,来到了东京。 此次大战,并不如上两次一般争端于西北边境。 元昊诡诈,其下的部下也同样富有智谋,提议元昊派大军于边境牵制宋国兵马,而再派一支劲旅直捣关中,奇袭渭州一带。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本是中原兵家善用的兵法,却被西夏人学得了精髓。 闰九月初一,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敌军。本是旗鼓相当的兵力,却偏偏遇上葛怀敏这个当世的赵括。 王沿命葛怀敏严阵以待,万不可贪功冒进,守住城池为重。可葛怀敏却自有主张,纠结了万余人的兵力,率军迎敌而上,兵分四路趋向定川寨。 夏军奇袭奔来,定川寨两军交锋。黄沙蔽天,宋军惊恐失措,九千四百余人近全军覆灭。 城池失守,元昊长驱南下六百里,所到之处一片涂炭,直抵渭州。 若非渭州军将誓死作战,恐怕连渭州城也要惨遭屠戮。 消息传到东京市井之间时,已有大将的尸身随着军报而来。 定川寨至渭州这一场大战过于惨烈,数不清的尸首,和十六位战死的将领,让东京臣民都有了惊慌。 西夏不过一向大宋俯首陈臣的小国,竟然一战就能杀灭大宋十六员大将吗? 有人翻开从许氏书局刚买的一本出塞诗集,愁眉凝重地读道: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不知有多少人间生死别离,被抛在烽烟之中。豪情与死寂同存之地,往往诞育出最动人心魄的文字。 易哥儿又跑来找朝云,这次带了两片枯黄的树叶,放到朝云的书页上。 “姨姨?”易哥儿拉了拉朝云的衣袖。 朝云问道:“嗯?怎么了?” 易哥儿摇摇头,只是对着朝云笑。 朝云摸摸他的脸,又抱着他放到一旁的榻子上。 “和姨姨一起坐一会儿。” “嗯。” 易哥儿安安静静地坐在朝云身边,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乖乖地坐着,看着朝云。 朝云看着他的模样,总觉得他也想看她手上的书。 于是她便从懒架儿上拿来了一本诗集,是毕家送过来的首印本,递给易哥儿。 “喏。”朝云朝着易哥儿笑笑。 易哥儿摇摇头,并不接下,反而说:“姨姨,饿,饿。”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09节 “饿了?” 朝云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没看到什么能给许易吃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今还吃不吃奶。这是她头一回听易哥儿说自己饿了,甚至有点奇怪:这么点大的孩子,居然会说“饿”这个字么? 从前在宫里时,她曾见过饿了的福康公主。那时的公主和现在的易哥儿也差不多大呀,可公主饿了,就只是抱着人哭。 她还以为小孩儿都不会知道什么是“饿”的。 “你是不是想吃了?”朝云问。 许易啃起了他自己的手。 好吧,那就应该是真饿了。朝云向易哥儿伸出了手,易哥儿便轻轻握住。 “来,姨姨带你去厨房找点吃的。” 朝云也是心大,易哥儿饿了,不是去叫他的乳母,而是拉着他的手让他跳下了榻子,再挺着肚子牵着他,走出了屋子。 庭院里,羌笛正在洒扫呢,瞧见朝云出来,忙上前来搀扶。 朝云摆摆手:“不用。” 不过是怀个孩子罢了,又不是断了腿。 韩婆婆看见了,还是不放心,让羌笛跟着朝云。无论姐儿去哪里,都要紧紧跟着她。 朝云本也没有去别的地方的打算。 朝烟还派人守在这院子的门口呢,一直都没让她出院子过,生怕她又拿着长钺冲出去。 朝云一手扶腰,一手牵着易哥儿,绕过了长廊,走到了后罩房边的小厨房。 许家的院子都宽敞,朝云这间院子在她来前都是空置的,只有偶尔有来客小住一阵。朝云住进来九个多月了,也并没有整个院子走遍过。 她知道后罩房边上专修了个小厨房,可也只是知道罢了,一次都没有来过。路勉勉强强找到了,走入厨房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 羌笛在她身后,问道:“姐儿在找什么呢?” 朝云道:“弄点吃食,易哥儿饿了。” 易哥儿听见自己的名字,笑着抬头看向姨姨。 羌笛便笑了:“姐儿,此时不是做饭的时辰,小厨房自然是空着的。要是您想吃什么,我就去大厨房找人做去。不过易哥儿还小呢,他要用的吃食和姐儿可不能一样。要不,我去把易哥儿的乳母叫来?” 易哥儿跑到朝云的院子里来,乳母当然是跟着过来的。 但易哥儿方才进了朝云的房间,乳母便到倒座房里去小坐了。 朝云低头看了眼手里牵着的易哥儿,想着孩子都饿了,也不能一直饿着他。 “行,你去叫乳母吧。” 羌笛笑着“诶”了一声,快步走了开去。 “易哥儿,咱们也慢慢走回去。” 朝云轻轻摇了摇易哥儿的手,易哥儿便傻傻地笑笑。 路过后罩房,听见里头有在休憩的下人们的说话声。 听声音也听不出究竟是谁,大抵是许家原来的下人。朝云住进来后,拨过来做做粗使的。 伺候朝云是件省力的事,朝云从早到晚都出不了几趟屋子,吃喝也不怎么挑剔讲究。只要把洒扫洗衣的一点事儿做好了,他们照样拿主家发的月钱。 空闲的时候,就在后罩房里凑到一块儿,聊天说地。 “唉…真是,败得可惨了!”一个老妇的声音从屋中传出,落入朝云的耳朵里。 很快,另一个人跟着说道:“听说死了十几个大将,反正只要去了的,似乎都死在那里了。” 大将?她们说的是西北的战事么? 自从雪满哑了之后,没有人能再去街巷里帮朝云打听前线战事。她又有着身孕,朝烟交代过她身边近前伺候的人,说是不准说那些事给她听。 故而到了如今,朝云也不知道宋夏之间又发生了一场血战。 在这里听到那些粗使们谈论,她不禁停下了脚步,驻足且听。 “那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啊?渭州保下来了没呢?” “输肯定是输了嘛,还输得那么惨!”妇人一拍手,“听说为保下渭州,连渭州的兵马钤辖都亲自上阵了。那个钤辖可有来头,说是宫中的什么押班呢!” “嚯哟!是个宦官!宦官打仗,那不是必败无疑嘛!”又有妇人怒气道,“那群阉人会打什么仗,就是因为阉人打仗,所以这次才输得那么惨。”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老头子从街上听人讲,说那个押班,就是从前监军救延州的那个,姓孙还是姓张来着,挺会打仗的。可惜,这次也死在那里了。” “死了?” “能不死吗?此战十六个大将,全死在那里了呀。那个阉人又不是什么神仙,自然也死了呗。” “彭”地一声,门外似有什么沉物倒地。 紧接着,便听见孩童的哭叫声。 “姨姨!姨姨!” 妇人们推开门,便看见门外倒着的三娘子,和三娘子身下的一滩血。 朝烟匆匆赶到朝云院子里来时,整个院子上下已经忙成了一片。 任大娘子在屋子里柔声地指导朝云:“娘子不怕,娘子不怕昂,慢慢来,慢慢来。” 羌笛端着盆水从屋中出来,从朝烟身边小跑过去。盆里的水都是一片血红,刺痛了朝烟的心。 走到廊下,乳母正抱着哭闹不止的易哥儿。见到朝烟来了,才上来问道:“娘子,这可怎么办呢?” 易哥儿的衣裳上和手上都沾着血,朝烟随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便和乳母讲:“现在没空管他,你且先把他抱到佛堂去,让母亲照顾一下。等大官人回来了,告诉他去佛堂。” 乳母点点头,将易哥儿抱离了这院子。易哥儿趴在乳母背上哭,眼睛直直地盯着朝云所在的那间屋子,喊着:“姨姨,姨姨!” 乳母轻轻地拍着易哥儿的背,安慰道:“哥儿不哭,哥儿不哭。哥儿很快就要有弟弟妹妹了。” 但易哥儿就是哭闹不止,在乳母身上挣扎起来,不想让乳母抱走自己。 可惜他太小了,乳母双臂紧紧地搂着他,小跑着,将他带到了佛堂。 梁氏正在抄写经书,不问许家内外事多年,除了子孙之外,鲜少有人来打搅。 上一回她出佛堂,还是许衷和朝烟成婚的时候。 佛堂的门被扣响,梁氏的女使推开门,便看见又哭又闹的易哥儿和易哥儿的乳母。 梁氏听见了孙子的声音,笑问:“易哥儿,怎么哭了?到祖母这里来。” 易哥儿看见梁氏,从乳母怀里挣出来,扑进祖母怀中,哭道:“姨姨!姨姨!” 第121章 自己 “娘子,来,用力。” “用力。” “娘子,再使把劲,就快出来了!” 任大娘子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朝烟在一旁看着,心疼得要命。 朝云满脸都已经涨得通红,额头上一阵阵冒着虚汗。 雪满在一旁拿着帕子,给朝云擦着额脸。冰冷冷的湿帕子沾上去,也让迷迷糊糊的朝云更清醒了些。 朝云攥着两边悬着的布条,跟着任大娘子的话语,一次次地用力。 “快了快了,看见头了!”任大娘子忽然喜了,指使身旁的女使,“快去,准备裹布和清水!” 朝烟也激动起来,上去握住了朝云的手。 “云儿,痛便叫出来,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朝云一拉住姐姐的手,就死死地擒住,不肯再放开。 她浑身的疼痛都集在了这一处,将朝烟的手握得发白了,却也不喊叫一声。 “唔——” 她的牙紧紧地咬住唇,破碎的支吾从口中流出。浑身的筋骨都在使劲,就是不喊疼。 “喊出来吧,没事的。” 朝烟还是着急地劝道。 她自己生过孩子,知道这是怎样激烈的苦痛。 朝云咬紧牙关,不准自己的痛叫被别人听到。 痛就痛了,叫出来做什么呢。她想。 就像从前喝药一样,就算再苦的药,闭上眼睛喝下去就是了,何必要喊苦。 喊给别人听又有什么用,不如自己迎着苦难而上。 只有自己,才是能熬过这段苦的人。 朝云的面色愈来愈白,随着任大娘子一声“出来了”,朝烟总算松了一口气。 女使很快裹住了孩子,韩婆婆笑道:“姐儿,第一个是个哥儿!” 朝烟也笑了,说道:“双生,第一个是个哥儿,第二个大抵也会是个哥儿吧!” 任大娘子咧开了嘴:“老婆子我接生了几十年,双生接过不少,不晓得今日有没有接一对龙凤呈祥的好运。” “都好,都好,哥哥妹妹还是哥哥弟弟,都挺好的。”朝烟轻轻摩挲着妹妹的手。 雪满趁着几人讲话的时间,赶紧又拿冰水帕子给朝云擦了遍脸。 朝云闭上了眼睛,累得想睡。 任大娘子瞧见朝云的疲态,惊地说道:“呀,娘子,先别睡,先别睡呢!” 若是只有一个孩子,生完了疲倦,眯一会儿也是可以的。可如今娘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当下如若睡过去,肚子里的那个可就保不住了。 朝烟也被朝云吓到,感受着妹妹抓住自己的手逐渐变得无力,她赶紧拍了拍妹妹的脸:“云儿!先别睡!还有一个呢!来,再用力,用力!”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0节 朝云双唇发颤,微微侧过头来,看向朝烟:“姐姐,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吗?”朝烟又是着急,又是不解。 “他死了。” “谁死了?没死啊!”朝烟招招手,让女使抱来襁褓之中的孩子,“看,你第一个孩儿,好端端活着呢。” 孩儿的哭声响极了,呜哇呜哇地,叫得朝云心烦。 可她实在没力气再说话了,身下一阵剧痛将她从昏睡的边际拉了回来,痛呼即将出口的一瞬,又被她吞进咽中。 死咬牙关,无论怎样都不肯叫。 “啊!” 一个女使惊悚地叫了起来。 任大娘子也是眉头一皱,看见了朝云身下忽然冒出的一大片血。 “热水,快拿热水来!” 朝云的血崩,让第一个哥儿降世的欣喜一扫而空,屋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又忙碌起来。 她产前已经大出过一次血了,如今又出,境况忽而就危急起来。 任大娘子看了血的颜色,飞快地报出几种药,要人赶紧去药铺里抓药来煎。 “娘子,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再用用力,先把孩子生下来吧!”任大娘子也是一头的汗,深秋时节,却一点儿寒意都感受不到。 朝云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一匹烈马摔在了草场上。 有人在梦里送了她一匹烈马,她本以为自己能驯服得了它,得意地甩动着马绳,却被马儿无情地摔下。 细密的痛从浑身任何一个地方传来,像是将她的身体撕裂成了数瓣,一把尖锐无比的刀从上至下地劈开了她的脊柱,而又有万千根银针戳入了她的血肉。 蚀骨钻心,不仅仅是生子时身下的剧痛。 “娘子,来,用力。” 好像有人在说话,可朝云听不真切。 她想要从草地上爬起来,却一遍一遍地用力,却好像一点儿都动不了。 “娘子,用力!” 任大娘子的声音不曾停下,而抓紧她手的朝烟也在一旁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 云儿,云儿! 明明痛得忍受不住,还要逼迫自己不准叫唤的云儿。 朝烟多么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在这种关头要强。 不喊苦也不喊痛,这份烈性,让妹妹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出生的小娘子。 云儿,喊出来吧,不要紧的。 这里都是自己人,真的不要紧的。 朝烟在朝云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她想听见妹妹同所有产妇一样的哀嚎声。 但朝云偏偏不是她们。 她仰头借力,手再一次攥紧,腹下狠狠地用了力。 “对,对,就是这样。娘子再用力!” 看见朝云恢复了气力,任大娘子眼中都起了光亮。 她上手摸了摸朝云的腹,想要判一判下一个孩儿有多大,胎位又正不正。 可这一上手,任大娘子便愣住了。 这肚子里的这个,怎么比刚生下来的那个还要大? 通常的双生子,一个孩儿大,另一个孩儿就会小一些。毕竟母亲也就这么大的肚子,乘不下两个大大的孩儿。 朝云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如独胎一样大,任大娘子便以为,剩下的这个会小一些。 可没想到竟然还更大了。 这可不妙。 娘子看起来已经没什么气力,若是拖得久了,恐怕母子都要有危险。 “快,娘子,咱们再来用力。来,用力!” 朝云的手臂与脖颈都开始颤抖,虚汗一阵阵地冒出来,沁湿了身上的一层薄被。 她支离的思绪在游荡,思索着:这人世间的人,是不是只会说“用力”这一句话了。 用什么力呢? 间杂着她的迷离,一时忘记自己正在生产,一时又被剧痛扯回思绪。 一阵疼痛伴着一阵力气,一点一点地,像是在从那片草地上爬起来。 她相信,再烈的马儿也能被驯服,再大的疼痛也能被她熬过去。 “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松了松发白的唇,又再一次咬紧。 “嗯——” 用力,她在用力。 半个时辰过去,又是半个时辰。 朝云生第一个孩子本就已经用了半个多时辰,第二个孩子又熬到了此时,天都快黑下来了。 朝烟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脸愈来愈白,却什么都帮不上。 药已经灌下去一碗了,可无论妹妹怎么用力,孩子就是生不下来。 总算在又一碗药端来的时候,朝云闭紧了眼睛。浑身的筋骨再一次用劲,任大娘子一声浅呼,孩子露出了头来。 朝云的肩膀瞬时间松懈,不用三两下,孩子的全身便紧接着出来了。 又是一张大裹布包了上去,任大娘子完全松了气,累且笑着:“恭喜娘子,两个哥儿,一个赛一个地健壮呢。” 朝烟也总算能放心了,听着两个孩儿的哭声,头一回觉得孩子的哭闹也能让自己安心。 韩婆婆抱着孩子要给朝云看,朝云却还是闭着眼,不肯看自己的孩儿。 朝烟便拉拉她的手,说道:“云儿,看看你的孩子。” 朝云瞥过了脸,并不着一眼。 她心中全是害怕与惶恐。 她怕看见这两个孩子,生得像那个畜牲。 若是像郑平,那便还好些。可千万不要像郑迢。 不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逆伦,亲手杀死这个孩子。 雪满又拿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冰冷的帕子一遍遍拂过额头,时刻提醒着朝云那屈辱的夜晚。 至今,刚好十个月。 她身下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但已没人在意,总觉得产妇的血总会止住。 两个孩子被一同放在一边的榻子上,个子小一点儿的是哥哥,个子大一点的是弟弟。 朝烟放开了朝云的手,也到榻子边,想看看自己的小外甥。 雪满只可惜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不然看着朝云痛苦的模样,她一定会让一屋子的人稍稍静一静。 朝云的虚汗还是断不了,脖子后也湿了一片。雪满看见了,便将帕子再伸下去,给姐儿擦擦。 朝云轻轻地开口,在雪满耳边道:“抱走…把他们抱走。” 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孩子的哭啼,也不想看见这两个孩子。 本就不想要的孩子,艰苦地生下来,自然也没什么喜欢。 雪满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已经哑了。朝云忘了。 几人正看着两个小哥儿,任大娘子忽然笑道: “这对双生的哥俩奇怪呢!” “我接生过许许多多的双生子,两个哥儿,或是两个姐儿的,都长得一模一样。” “可娘子的这对哥儿竟生得不一样。眼睛,鼻子,小嘴巴,还有这双耳朵,几乎没有一样的地儿。” “真是奇怪!” 任大娘子说得轻松,并没有察觉到,朝烟悄然转变的脸色。 两个哥儿都是从朝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不一样? 双生子,不该都生得很像吗? 她再去看两个小外甥,确实,相貌并不相似,个子也不一样高。弟弟更壮实些,哥哥反倒瘦弱。 倒不像是双生兄弟。 她思索着为什么会妹妹所生的双生子会不一样时,忽然想到了什么。 笑容凝滞在了脸上,再也没有什么喜气。 她悄悄转过身去,看向床上躺着的妹妹。 朝云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写满了失望。 唔—— 又是一口鲜红,从她的嘴中涌出。 顺着唇角,如溪流般倾泻。落在床边,又流到地上。 “云儿!”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1节 第122章 记得 到处都是血。 一呼一吸之间,都是一股浓厚的腥味。 朝烟扑到了朝云的床前,拉住了妹妹的手。 可朝云的手只是无力地垂着,一点手劲都没有了。 “云儿!云儿!” “云儿!你怎么了!” 朝烟焦急地问道,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血从朝云的嘴角源源而来,染红了朝烟的衣裙。 朝烟转过头,喊道:“快去叫大夫来!快去叫大夫!去叫陈医官!去叫姨母,去叫爹爹!” 许家就在马行街上,再往北去,那里全是金紫医官药铺。整个大宋最好的大夫都在那里,以许家的金银,与李家的名望,无论是谁,都会赶来给朝云看病的。 朝云无力地吐着气,似乎在说什么。但她的咽喉似乎再一次坏了,说不出连句的话来,只能讲个气声。 “云儿,你说什么?”朝烟凑了过去。 朝云声音发颤,像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他...他死了吗?” “谁?”朝烟摸摸她苍白的脸,“云儿,你问谁死了?” “他。” 姊妹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在此时乍现,朝烟忽然明白了朝云的意思。 妹妹说的是孙全彬! 朝烟想说话,可她却看见了屋子里其他的人。 这种时候,可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起孙全彬的事。 她含混着对妹妹开口:“可别再问这个了,云儿,你先歇一歇。等血止住了,吃了药,睡一觉再说吧。等你睡醒了,姐姐再跟你说那事。” 朝云却不肯被糊弄,还是追问:“那就是死了?” “这……”朝烟无意地抿了抿唇,实难开口。 市井传言,内侍押班孙全彬,确实是死在了渭州。 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朝廷到底也还没发邸报,猫儿巷孙府也还没挂丧呢。 知道妹妹受不来刺激,朝烟早就和朝云身边的人说过,绝不准在她面前提起有关西北战事的事。 她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说还是不说,她也拿不定主意。 若是不说,只怕妹妹要着急追问。 若是说了,又担心妹妹再气血上涌。 朝云忽然再一次握紧了朝烟的手,将姐姐狠狠拉住,又问道:“姐姐,他是不是死了?” 朝烟摇摇头:“不,不,他没死呢,没死呢!” “……” 一阵血再次流出了朝云的口。 她是气急了,又累极了。 朝烟吓得惊叫一声,胡乱用自己的衣袖给妹妹擦嘴。朝云并不知道自己吐了血,看见姐姐袖子上的血,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是虚弱。 “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朝云的眼角,划过了一颗泪,没入散乱的发丝之中。 朝烟拼命地摇头:“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说着,她又转头,对着里里外外奔忙的下人喊道:“大夫呢!大夫呢!” 身下的血止不住,嘴中的血也不曾断。 朝云竟微弱地苦笑了一声。 “姐姐。” “姐姐在呢。云儿,姐姐在呢!”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姐姐,我好不甘心啊。” “姐姐,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云儿一朵一朵地在漫漫草场之上聚拢,又舒情惬意地散开。 “我还没…还没去过西北。” “没有见识过连绵到天际的大漠和草地。” 西域来的宝马挂着金辔头,载着红衣奔驰的少女。 “云儿,你不会死的。姐姐答应你,等你身子好了,姐姐就陪你去那里!” 朝烟感受着妹妹的身子一点点松下去,她自己的心也愈来愈收紧。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朝烟的心里有万千怒意和恐惧在积攒,却一分一毫都不敢在妹妹面前表现。 两行清泪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滚落。 “我不甘心啊...姐姐......” 明知道我驯服不了那匹烈马。 “我不甘心因那男人而死…凭什么……” 苍天, 你又何苦把那匹马赠给我。 “我不甘心……” “不甘心……” “呜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是襁褓之中,孩儿的叫声。 “云儿——!” 是朝烟,跪坐在了床边。 冲入李家的御史中丞李诀,丝毫没有当朝重臣的气派,惶然摔倒在地。 被许家人用快马抢来的陈医官,愣在了院子外。 匆匆奔下马车的魏国夫人,还在小步快趋着进门。 雪满愣愣地呆坐在床边。 榻子的懒架儿上,还有摊开的一本出塞诗集。 …… 庆历二年的第一场雪,下在闰九月的最后一天。 一匹老马,驾着一位将士,从渭州千里辗转,终于回到了东京。 当初定川寨大败,官家一封急信,让他务必守好渭州。元昊兵退之后,速速回京禀报。 为了官家的帅令,即便归程之路疲惫而艰险,也要赶回来。 东京城的城墙内外,悠悠地飘起了雪花。 城门并不宽阔,守城门的将士看见了戎装的他,伸出兵器将他拦下。 他勒住马,看着城门中一队出殡的丧队缓缓从自己面前走过。 目光并未在那雪白一片的人群之中久留,他对着守将出示了自己的腰牌。 “是孙押班!”守将大惊,立刻放行。 “驾!”孙全彬一夹马腹,马儿又奔驰起来,朝着官家所在的禁中而去。 雪片落满他的甲胄,也落在马儿的辔头。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问他:“你去过西北吧?” 他说去过,她就想听听西北的事,还是“打仗的时候的”事。 他告诉她,那里是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与平日的西北一样,同样的黄沙漫天,同样的千里冰雪。只是打起仗来,活着的人少,死的人多。 这次的仗,确实如是。 定川寨一战,活下来的太少了。葛怀敏死了,曹英死了,李知和、赵珣、叶芝春、王保、王文和刘贺,那些前月还在与他商讨用兵之道的将领们,一个个都丧命于那里。 他从血海里杀将出来,为的就是活着回到京城。 再见到官家。 也为了再见到她。 他记得她也曾感慨过西北那里是生杀之地。 她说无论那里有多么凄苦,她总觉得那里是世上最豪情的地方。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2节 孙全彬也觉得,她该去那里的。 “失望也好,满足也罢,总得先去看了才知道。 不去看,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明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可睁开眼就没有了。” 那时李朝云还没有嫁人,偷偷跑出来,和他在长庆楼上喝酒。 她说:“想去睁开眼还有的地方看看。那里和东京不一样。长卿,你去看过,我也想去看。” 那个晚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还记得。 闭上眼,好像也能看见她,可睁开眼就没有了。 孙全彬能回来,官家也颇有几分意外。 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前线部将多数阵死,孙押班不知所踪。 不想,孙全彬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带来最要紧的军情战报。 他详细地列了在前线所得敌情,元昊兵力如何,部署如何。哪支兵扎在哪个地方,又是哪个将领率领。事无巨细,一一列明。 官家立刻叫人呈上舆图。指着邠州、泾州二州,说道:“当下最能解关中之困的,当是此处。” 官家沉思许久,想起了在那里任职的范仲淹。 “若仲淹出援,吾无忧矣。” 他如是对孙全彬道。 孙全彬卸了甲胄,牵着马,缓缓走出了宫门。 官家让他回府好好养息,不必急着回宫轮值。 马儿跟着他,一路从渭州赶到东京,也是疲累无比。 人和马儿,在雪里施施而行,从宣德楼,又到御街。 走到了景灵东宫,他抬眼望去,看见了彩楼高结的长庆楼。 经纪摊贩们在街巷之中欢快地叫卖,撑着伞的小娘子们结伴而游,嬉笑声,谈天声,塞满了一整条大街,也闯进了他的耳朵。 和边关的萧萧风声很不一样。 东京,总是这样一派盛世祥和。 哪怕定川寨几乎全军覆没,在千里外的汴梁城,这里依旧是歌舞太平。 火烧不进来,血也流不进东京人的眼中。 看不见的战争,那就只是嘴中闲话时的谈资,一顿茶饭过去,也就忘记了。 他的一身征尘,早就被东京城的这场初雪洗尽。 莫名地,他牵着马儿,开始往马行街走去。 先走过的是潘楼街。 潘楼酒店涌进涌出的食客们如海潮,一波连着一波。小二迎来送往,口中喊着:“贵客三位,里边儿请。”酒店门口摆卖衣服、书画的摊贩都去躲雪了,卖帽子、头面地还撑着伞,喊着自家的东西比别家更便宜。羊头、螃蟹被一盒盒摆在布上,鲜香勾着路人去买上一篮。 有夜叉棚和莲花棚的瓦子今日排了新的戏码,讲小说的王颜喜正说着当年李世民御驾亲征的往事。他说得惊险又有趣,听客们阵阵叫好,银子如流水般赏赐出手。 山子茶坊外车马盈门,对街唱曲儿的姑娘们等在檐下,盼着附近的酒楼茶坊里能有想听曲的客人,好把她们请去暖和点的地方,坐在火炉边弹弹琵琶。 小儿们不识字,错把萧条的词唱成了欢调,错声唱着一曲《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孙全彬不由得侧耳而听。 那些边塞的无奈与苦楚,在儿童们的欢歌笑语之中,变得无比轻快。 到了马行街,便是另一番热闹。 小货行和九曲子周家对门而望,吃饭的,买物的,都乐呵呵地笑着,撑着伞在街上走过。 孙全彬牵着马儿,从马行街最繁盛处,拐进民巷之中。 巷口的寒风吹得他衣摆摇动,他想,从门前路过就好。 只是路过罢了,也不会有人看见。 可当他走到了许家的门前,却停下了步子。 缰绳绷紧,马儿被他勒停。 许家门前的石墩上,绑着一圈白布。 这是家中有丧的意思,这一家,近来死了人。 孙全彬愣愣地看着那白布,寒意从衣袖中灌入,冷逐渐侵入骨中。 “吱——”,门开了。 朝烟搀扶着李诀从大门里走出来,许衷跟在他们身后。 父女二人,面色一个比一个憔悴。 几人看见门外站着的孙全彬,都是一愣。 孙全彬亦然。 他想离开这里,逃开。 他欲飞马,逃离这让他害怕的地方。 他在害怕什么,心里正想的是什么,他不敢说。 却见李二娘忿忿地对他道:“孙押班?” 第123章 残局 郑家出殡,埋葬进士郑平之元妻,及一对早夭了的龙凤胎。 几日前,郑平从许家接到人后,便晕死在了马行街上。 人们都说,这郑家没福气,这么好的一个亲家,这么好的一位娘子,这么好的一胎龙凤,一夕之间便没了。 任大娘子拿了许家给的八百两白银,从此不再为人接生。 雪满被自己的姑姑姑父领走,朝烟给她放了籍契,此生不必再为人奴仆。 许家宅门之中,李朝烟与孙全彬对面相坐。 许衷坐在朝烟身侧,轻轻按住朝烟的手。 朝烟的手发颤。 没人开口说话,许衷便道:“孙押班今日刚回到东京?” 孙全彬默然颔首。 “押班征战辛苦……东京前有传言,道是押班战死疆场了。” 孙全彬侧过脸去,看见屋外的檐上,也结着白色飘带。 他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从面前两人的口中,听见不想听到之事。 可许衷却无意瞒他。如今情境,但说实话无妨。 “二娘的妹妹不幸亡故了,家中刚办完丧事。” 他淡淡地开口。 孙全彬转回头来,低声地问:“是三娘?” “正是。”许衷点头,“难产而亡。” 孙全彬再次默然不语。 他低垂着眉眼,不看朝烟与许衷,只是看着面前的一杯茶。 像是并不关心,又像是在沉吟。 朝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许衷轻柔地安抚着她,她却还是忍不住,颤着声音,开口说道:“孙押班,你认得我妹妹吗?” “……”孙全彬不说话。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提问,在座之人各自心知肚明。 朝烟又问:“你知道我妹妹对你的心意吗?” “……” 孙全彬还是闭口不言。 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个不会藏匿自己眼神的傻姑娘,在他说起西北风光之时,目光是那样热忱又崇仰。 比美酒更为醉人,比烟火更加响烈。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一贯的沉默令朝烟忽生了悲凉。 “孙全彬,你对云儿,可曾有过真心?” 孙全彬将面前的茶一口饮尽。 初雪覆上了门外的庭院,盆中的枯木毫无生机,只有素色的惨白。 寒风吹拂檐上飘带,又吹来邻院三两晚菊,翩翩然落地。 似是冻川之上开出了艳丽的花,不添美色,徒增凄凉。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3节 “怎么会没有呢。” 他放下茶盏,无奈地苦笑。 “我本生于深渊之中,忽然得见天光。” “岂会不动心。” 他想起多年前,在梧桐林之中,第一次碰到李朝云的那一天。 那是官家的金明池宴,他一身戎装无须近侍,游走在梧桐林里。 朝云就像一匹迷了途的小狼,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一通胡走,越走越深,走得绕晕了方向,怎么也走不出去。 他远远地见到了她,想要上前去看看。他想,东京的小娘子们生于富贵之乡,身侧总是不乏下人小厮,她一个人迷失在这种地方,怕是要哭作梨花带雨。 可却看见李朝云用衣袖擦干了眼泪,不哭也不喊叫,独自一个人,硬是要走出去试试。 明明一点儿都识不得路,却偏偏要自己走。 实在走不通了,还想着捡石头在树上画痕呢。 那一天,他便知道。这个小娘子,是和别的小娘子都不一样的。 那是东京独此一个的李朝云,如今死了。 幼狼沉于流沙,消逝于世上。 雁门关的云,散了。 这样的事总觉得虚幻不真,却又觉得,似乎早就能料到了。 许衷感受得到,原本在发颤的朝烟,听见了孙全彬的话,忽然平静了许多。 大抵是知道了朝云并不是衷肠错付,心中也有了点安慰。 他开口道:“孙押班,还要多谢你前月送来的礼物。礼物我不曾处置过,前些日子事多,也无暇顾及,如今押班回来了,不妨亲自处置吧。” 朝烟惑然转头,有些奇怪。 礼物?什么礼物?孙全彬前月送来的礼物,为什么许衷没有和她说起过? 孙全彬长长地叹气,颔首道:“多谢大官人还为我留着他。” 许衷领着朝烟和孙全彬,往后院的柴房走去。 柴房外坐着守门的袁大,看见大官人与主母过来,肃立起身。 许衷抬抬手,袁大便将柴房大门推开。 一股恶臭从中袭来,不知夹杂了多少粪便与酸汗。朝烟嫌恶地退后一步,疑惑地看向里头。 那个里面,竟然匍匐着一个活人。 大门骤开,熹光倾入,把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给照亮。 许衷柔声对朝烟道:“二娘,你先回去吧。” 朝烟却凝眉,认出了地上的人:“郑迢!” 顾不上什么恶臭,朝烟在认出他的那一瞬,便气急起来,欲冲上前去,亲手掐死这个害死朝云的畜牲。 许衷抓住了朝烟的手。 “二娘,这样的事,交给我们来做。” 郑迢已经被许衷一碗哑药毒哑了。 关在这里的这些日子,郑迢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上的肉烂了一层又一层,就是死不掉。 一个多月的功夫,哪里还会不够他想通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三清观的事暴露了,他又被人抓住了。 他倒是不怨不悔,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尝苦果,也算是那一夜风流的报偿。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痛苦,想死不得,天天有人给他灌粥吃,也有药来吊着他的命。 这种日子再不到头,他就打算撞墙了。 柴房大门骤开,光照到了他的身上。 总算,总算有人要来结果他。 许衷想起自己当年在朝烟面前杀死西夏间者的事。 他那一枪,把朝烟吓得哭了好多天。 朝烟是娇养长大的,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二娘,你先回去。”他又对她说道。 若是让二娘亲眼见到接下来的事,恐怕又得犯晕恶心了。 朝烟并不坚持。只要知道这畜牲在许衷手里,她相信许衷会替她好好报复的。 若不是这畜牲,朝云也不至于…… 所有的仇恨,只能发泄到郑迢的身上。 院子里还下着雪,许衷一把伞,孙全彬一把伞。 两人静默地站着,瞧着柴房里那一滩人。 郑迢浑身缺了骨头似的趴在地上,抬起头,咧开嘴,朝着门外的两人笑着。 轻蔑又挑衅,正如他一贯的浪荡。 雪光遮蔽了他向外望去的目光,亮处的许衷和孙全彬在他眼里并不清晰真切。他不知道门外站着的究竟是谁,却能感到他们身上的杀意。 孙全彬收拢了伞,轻轻摆在地上。 “许大官人,请借贵地一用。” 许衷伸出手,示意他自便。 这里的柴房距离他和朝烟日常所居的院子远着呢,距离佛堂也隔了好些院落。 杀气和血气漫不过去,动手尽可随意。 孙全彬拔出腰上的佩剑,走入了那间柴房。 他将柴房的门一关,昏暗取代了光亮。 柴房之中,再无什么声响。 半刻钟后,柴房的门再次打开。 孙全彬剑上并无血痕,而柴房的地面却是一片鲜红。 许衷看着那里头的光景,忽然明白为什么只有孙全彬能在那场恶战中活下来。 一个人,要够狠,才能活。 他转头对袁大说:“处理干净些。” 袁大点头道是。 许衷心想: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个宦官呢。 为什么又要生在大宋呢。 孙全彬面色沉寂,将佩剑插回剑鞘之中。 跨出门槛,对着许衷抱了个拳。 许衷回敬一礼,黯然道:“无缘与押班连襟,实乃衷之憾事。万望押班节哀。” 孙全彬语气平静:“多谢许大官人。请大官人也劝令正节哀。” 袁大留在这儿收拾残局,许衷领着孙全彬出门去。 路上,许衷与孙全彬说起:“押班这次回来,可听官家说起过武学之事?” “我入宫时,官家方召见阮逸。武学之事,大抵将成。” “我朝崇文轻武之风盛行,不知武学一事,能不能改良此局面。” “……许大官人本为武将,不也弃官经商了。”孙全彬说道。 许衷叹气苦笑。 路过一间院子,忽而听见几声婴啼。 孙全彬停下了步子,扭头看去。 院门正对着影壁,遮住了里头的光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那是,三娘的孩子?” 许衷点头:“正是,三娘产下一对双生子。只是……二娘不想让他们再姓郑,抱了一男一女夭折了的幼童给郑家,只说是三娘生产的。三娘亲生的孩子,二娘做主留了下来。” “那这双生子,如何安排?”孙全彬问。 许衷依旧如实相告。 因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凭借孙全彬的本事,他自己也能查得清楚。 “方才岳丈大人来过,也见了这两个孩子。二娘将三娘的事告诉了岳丈大人。那一对双生子,打算过到兄长李莫惜的名下。” 李莫惜年长无子,其实是身有残缺。 他早年间流连烟花之地,患上了恶疾,寻求多方名医才得以治愈。只是病根终究种下,大夫说,怕是难再生育子嗣。 李诀知道儿子的无奈,本就想着给儿子找一继子,传承家业。 如今有了三娘生的一对孩儿,正好,成就李莫惜的一段父子之情。 族谱之上,只写这是王娘子所生,乃李莫惜的一对嫡子。 李诀也给一对孙儿取了名,哥哥为格非,弟弟为绍先。 孙全彬走出许家大门,抬头望着天。 雪与阴云盖住了整片苍穹,不见其后的日光。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执着不曾打开的伞,走在马行街上。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4节 低下头时,鲜血从口中喷出,吓坏了路边的行人。 众人惊声叫着,一时乱成一片。 他的血溅在雪地上,心口一阵绞痛。 朝云,朝云。才十六岁的朝云。 终为暮雪。 从此后,世上再无李朝云。 作者有话要说: 为朝云写的诗: 梧桐 这样对吗 违拗你的荫蔽 做个奔袭塞外的野人 离开你,离开这条误闯的牙道 梧桐,这样对吗 从这里走出去 看,天有多高 而地陷得却太深 我伸出手,再也够不到你的枝叶 梧桐,这样对吗 除了风以外 只有我触碰过你 我也羡慕风 风却羡慕你 梧桐,这样对吗 岿然不动抑或远行 梧桐,请别说我错了 梧桐,这样对吗 第124章 高台 李朝烟在一场重病之中,度过了庆历二年的冬。 先是日夜无眠,后又沉睡了半月之久,夜啼呢喃之时,喊得都是“云儿”的名字。 魏国夫人心疼朝烟,更痛心于朝云,华发徒生。 许衷为朝烟便请京畿名医,总算在庆历三年开春之际有了好转。 朝烟能够下床走动,也抱得动易哥儿了。 只是,易哥儿趴在朝烟肩上时,偶尔也会问道:“姨姨呢?姨姨去了哪里?” 朝烟抹开眼泪,告诉他:“你姨姨,去了西北呢。” 开春,天气回暖,日子总算恢复如常。 李绍先与李格非都养在州桥投西大街的李府之中,王娘子本不大乐意替人养孩子,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养上了这么几个月,才发觉有了两个孩儿之后,终日无趣的日子总算有了点牵挂、盼头。 李莫惜来信,叫她善待两个孩儿。等他这一任期满了,就会请旨回京任官。 姜五娘也喜欢这两个孩子,她最会逗孩子们高兴。哥哥安分点,她便可以去逗哥哥笑。弟弟整日哭,她也能把弟弟给哄好了。 几个月大的孩儿眉眼都长开了些,格非虽是哥哥,但身子更为瘦弱,眉眼承袭了郑平,已可见日后清朗之姿。而块头更大些的弟弟绍先则不然,他的眼梢微微上翘,是一双像极了杨氏的桃花眼。 因这对双生子生得并不相像,恐怕将来有人议论,族谱之上,将兄弟二人的年岁写得差了一岁。一个是庆历二年生人,一个是庆历三年生人。 王娘子心大,也不去过问为什么双生子双相,只一心抚养着孩儿。 三四月之中,与西夏战事初平,朝堂有了大变动。 呂夷简罢相,輔臣皆进官。 戶部侍郎、平章事、兼枢密使章得象,加工部尚書、枢密使。 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晏殊依前官平章事,兼枢密使。 宣徽南院使、忠武节度使、判蔡州夏竦为戶部尚書,充枢密使。 市井茶坊之中有人议论起,说,官家这是要为新政改制在选能人任官呢! 从去岁秋,尹洙上书声呼改制开始,到今岁正月里孙沔上书,请官家下定决心改变政治,本朝冗官、冗员之弊愈来愈受朝中人重视。 官家这一春的提拔任用,像极了为实行新政而拣选能才。 国子监直讲石介,感念这几月来贤官之得用,洋洋洒洒九百六十言,仿唐大儒韩愈为博士日作《元和圣德颂》千二百言,作下一篇《庆历圣德颂》,盛赞当朝皇帝陛下富任人之才,仁政得行。 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闼。晨坐太极,昼开阊阖。 世人同庆自己生于龙兴之朝,官家仁和贤明,文坛大才涌起。庆历圣德,当为后世所铭记。 小儿们歌咏着此篇,一时,东京上下,无人不会诵读。 秦桑随口学了两句,跑回家里,唱给李朝烟听。 “皇帝一举,群臣慑焉。诸侯畏焉,四夷服焉。” 李朝烟听完,扯出一个笑,咳嗽了两声说道:“你这唱的,要是给石先生听见了,恨不得自己没写过这首诗。” 秦桑吐吐舌头:“姐儿,我也听不懂意思,就听了个大概。想着姐儿会不会没听过,才跑回来唱的。” 朝烟摸摸她的脑袋:“傻丫头,这诗遍东京城都传唱遍了,我又岂会不知道。” 她撑着榻子站起来,走到了书房里,拿住自己昨日写得一副字。 写的正是《庆历圣德颂》。 工整端方,是上佳的真书。 朝烟的字向来都这么漂亮,当年在家塾之时,就常常被范教授夸赞。 逢年过节,家里要发些帖子出去,但凡她有空的,都会自己上手操劳。客人们一看见帖子上的字,便知道这时许大娘子亲手所写了。 秦桑能认得字,但字与字拼在一起,却又不晓得其中的含义。 指着上面的一句,问道:“姐儿,这‘一夔一契’,是什么意思呢?” 朝烟道:“夔和契,都是古代舜帝时候的贤臣,写在这里,就是说范仲淹和富弼这两个人,就像夔和契一样,是贤德的能臣。” “哦!范仲淹和富弼!”秦桑笑道,“我知道他们。我听街上的人说,他们两个近来都升了官呢!升了官,就能拿很多很多俸禄吧。” “傻秦桑,像他们这种人做官,就不是为了俸禄的。” “那是为什么?他们都要读很多很多年的书,再去科考,也许考了很多次才能中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又要像大郎君那样熬很多很多年,才能当上这么大的官。不为了俸禄,他们这么辛苦做什么呢?又怎么吃饭呢?” “他们辛勤为官,是为让天下百姓都吃得上饭。” 许衷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朝烟与秦桑都抬头看去。 “羡真,你回来了?” “嗯。” “听平东说,你去武成王庙那边了?” “嗯。” 许衷进了门,便站到了朝烟身边,夫妻二人一同站着,秦桑便偷笑着出去了。 他又拉着朝烟到榻子上坐下。 “身子才好,快多坐坐。” 许衷低头饮茶,告诉朝烟一件大事:“朝廷要兴修武学,在武成王庙那里修建工事。初拟定的武学谕是我友人,今日请我过去看看。” 朝烟并不关心朝政大事,只是好奇:“你的友人?是哪个?” “阮逸。” “哦!”朝烟知道他。曾有段时间,这位阮郎常常到家中来与许衷交谈。 许衷不由得感慨道:“与西夏一战,真是把朝廷打得怕了。官家和宰执们这才知道国朝兵将之缺。作战无良将,故战事难得胜绩。成立武学,当是利国大事。” 朝烟默默听着。这些事她不大懂,也说不上话。 “我同阮逸说了,兴办武学,朝廷必然拨下银子来。但若是教学之中所需的银钱不够的,尽可向我开口。家里的银子堆得太多,也该花点出去。” 朝烟评他:“真把生意做成善堂了。” 天光正好,朝烟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五月的天不冷不热,坐在车上也不会闷着。许衷叫人准备了车马,打算带着朝烟出朱雀门看看。 朝烟本想带着儿子,去儿子屋子里看了眼,发觉易哥儿正睡得香甜,便也不去扰了他的清梦。 许衷执起朝烟的手,和他一同坐到了马车里。 平西给两人驾车,一路朝南而去。 朝烟说道:“哪一年的元夕来着,你背着我,也从咱们家一路到了朱雀门外。” 许衷点点头:“那次看到的花灯游龙,至今还记得呢。” 在看街亭上,他们看见了东京城外不输内城热闹的灯火,看见了寻常百姓人家过的元夕,也看见了醉酒高歌笑着走过的欧阳修。 街巷一切如故,只是当年拿着的那盏兔儿灯,如今已不知放到那处了。 东京街头行人走马,她挑开帘子,看见熟悉的一切都从自己眼前划过。 从山子茶坊,到潘楼酒店,然后是景灵东宫。唐家金银铺,温州漆器什物铺,大相国寺,州桥。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5节 王楼,遇仙正店,朱雀门。 近二十年来,李朝烟日夜所居之地,几乎就在这小小的一扇城门之中。 喜在这里,怒在这里。 若是没有什么差池,接下来几十年岁月,生老病死也都会在朱雀门里。 她曾是东京城最爱上街玩闹的小娘子,城中哪里都有过她的履痕。 山子茶坊的仙洞仙桥,潘楼酒店的茶水点心,她一一品阅过去。 一切繁花作繁华,轻歌曼舞千万家。 从晏殊、范仲淹,到欧阳修、司马光。读的,是大儒诗词,文坛领袖。 从圣上、圣后出行,到公主、皇子婚姻嫁娶。看的,是天家盛典,君民同乐。 从蜜饯甜果茶糕肘子,到碧玉翡翠宝石珍珠。用的,是奢豪品类,管弦丝竹。 她看见的大宋,就是这般的模样。 许衷同她一道,乘着马车,走出了朱雀门。 近城门处,照样是市井林立,热闹非凡。 可仔细地看,亦能看见街巷的阴暗之处,有抱子哭号之人。跪在地上磕头,只求过路的官人娘子能够赏口饭吃。 马车路过了东西教坊,歌妓舞女们披罗戴锦,从楼上缓步而下,乘上了马车。应召,要去某位老爷府上唱曲作乐。 背着箩筐的小童,走在街上,喊着:“新做的糖水梨子,便宜卖嘞——” 朝烟拉开帘,让许衷看。 “羡真,你看。那样年纪的小哥儿,不该进学堂读书去吗?若是能考□□名,全家都不用卖梨子了。” “或许人家连束脩都交不起了。” “束脩才要几个钱,东京百姓,还会穷成那样吗?” 许衷叹了口气,拍了拍朝烟的手:“世上之人,往往都有身不由己之事。有人苦于身份,有人苦于钱财,也有人苦于情爱。生于盛世,乃人之幸事。可在盛世之中,人人又都会有无奈与不幸之事。该怎么活,便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马车在看街亭下停驻。 许衷牵着朝烟的手,一步步向着亭上走去。 “羡真,你也有不幸之事吗?”李朝烟问。 “我本想做个守国卫民的骁将,却成了个商人。再无夙愿得偿的机会,也只能安心经商,不求功名了。” “嗯......” 朝烟握紧了许衷的手,手心相贴,温热相传。 “这样想来,我也有不幸之事。我的母亲,我的云儿,都离开了我……云儿,她也有不幸之事。爹爹也有。似乎人人都有呢。” 终于登上高台,步入看街亭之中。 这是庆历三年的五月。 大战初休,武学方兴,新政将启。 站在看街亭上,看着台下的行人,觉得人忽然变得小了。 盛世之下的无奈和不幸,也和那些人一样,小之又小,转眼不见。 抬头看天,只见到一派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啪!” 惊堂木一声响,又是说书先生的声音: “仁宗皇帝的庆历新政,正要到来。范仲淹、富弼、韩琦共担执政,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同为谏官。好一场浩浩荡荡的改制,又是好一场浩浩荡荡的罢官。三冗之弊已积百年,一朝要破,更是难事。新政会去往何处,武学又将何去何从,当时之人,心中皆无答案。世人皆在探寻,史书工笔一挥,时岁又匆匆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待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至此完结,后有番外!万望垂阅。 这个故事从今年的二月份开始构思,慢慢创作,五月份写完,而八月才发表完毕,周期历经半年,也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从20年我开始创作小说以来,一起一直都偏爱于有古韵的非架空类故事,尤其背景为北宋。无奈我对于历史那一星半点的了解根本不足以支撑我创作一本小说,为了把北宋的民俗生活更好地还原出来,我在查阅资料方面下了颇大的功夫。在一整个创作周期之中,我的电脑边始终摊着一本《续资治通鉴长编》,每当历史事件稍有不清,便要逐字逐句地查看古典文献。而在构思大纲的时候,为了让东京城更加有实感,我也查阅了许多资料,参考着南宋笔记《东京梦华录》,一笔一画将东京城的地图手绘出来。由于历史的模糊,街巷之间的地理关系有稍许不清的,便要费更多心力,查找更多线索,把大街小巷、茶坊酒楼的位置都摸清,把地图画进心里。而民风民俗方面愈加,节日的风俗、礼仪的变化、服装的种类等等,查阅起来卷帙浩繁,我在学校的古文献图书馆里探寻,只求能更还原出历史的原貌。可惜终究比不上真正学习历史的专业人士,很多一知半解的东西也实在找不出更多线索来解释,只好主观臆断,使得小说之中也充斥着各种违背历史的细节。 至于故事本身,我在文案中写明过本文为“日常向”故事。其实在创作大纲时我曾考虑过要不要把情节设置得更紧凑、更紧张些,但最终还是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选择用温慢的节奏来叙事。时间线也漫长,洋洋洒洒几年过去,朝烟与朝云两姊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战争一场接着一场,百姓也自有苦乐。本无意于说教,却还是想借人物的故事说一些自己的想法。阴影与苦难总是被掩盖在光明与喜乐之下,如何看待、如何自处都为难事,自当探索。人非圣贤,时代的局限性会造就人物的局限性,我无意写什么爽文女主,或是什么完美的人物,当朝烟、朝云两个人物诞生时,她们自有其生命轨迹。我不过是故事的讲述者,而非创造者。 一路更新下来,每一位读者的每一条留言我都看过,也时常为大家走心的阅读所感动。在文章更新的过程中,为了让大家获得更好的阅读效果(即不被我剧透),我不能对每条留言都进行回复,十分内疚。 总而言之,为了这个故事,我付出了很多很多精力,也写出了能够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对于我亲爱的读者们,感谢感谢再感谢。太谢谢你们的阅读和评论了,这是我坚持创作的最大动力。从料青山的单机更新,到如今每天都有读者留言,是你们让我找到了写作带来的收获感,没有你们,就不会有这个故事。感谢阅读也感谢喜欢,爱你们。 下一个故事是《抹茶味的她》,平淡之中见真情的小学女老师与冰淇淋车老板。更新完本文的番外之后,就会开放《抹茶》的章节。新开了预收文《快门吉他》和《穿成妈宝男的妈》,也欢迎感兴趣的读者点个收藏。故事永远为读者打开大门。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下个故事再见。 第125章 番外 红衣(上) 朔方草原,姑娘一袭红衣烈烈,骑着马儿奔腾。 手上的一柄长钺银光锃亮,在灼热的烈日下划出一道寒意。 “砰”的一声,冷硬的兵器相撞,姑娘的长钺脱了手,摔在草地上。 姑娘对面的马上,坐着一西夏打扮的少年。 “喂,东京来的小娘子!第十一次了吧!我都说了,你这是三脚猫功夫。” 少年拿着长剑得意洋洋,看着被自己打掉兵器的对手。 姑娘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去捡自己的钺。 红衣在风里翻滚,明艳得夺目。 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捡起长钺,又用袖子小心地擦拭着钺杆上沾染的泥草,笑道:“小娘子,不是我说,你这把钺是中看不中用的。反正是银子造的,你不如去把它当了,还能换点酒来喝。” “野利,你再胡说,当心我给你酒里下毒!”姑娘气呼呼地骂他,一手抓着长钺,一手抓着鞍,脚在马镫上一踩,轻松上马。 “嚯哟,明的打不过,就要来暗的,你们宋人都这么卑鄙?” “明明你们西夏人才卑鄙呢,勾结辽人来谋毒大宋朝廷!” 野利“啧”一声:“早跟你说过了,西夏是西夏,我是我,别把我跟西夏扯一块去。” 姑娘咧嘴一笑:“也是,你是被亲母扫出门庭的孤子,无家无国。” “那你呢?”野利面露轻狂,“你比我好得到哪儿去?东京来的小娘子,一个人在草原,无非也是被家里人赶出来了呗。” “我至少身上揣满了银子,你嘛……要不是我接济你,你的尸首,早被牧人拿去喂狼啦。” “揣满银子有什么用?要不是有我在,你的银子早被抢八百回。” 互揭伤疤这种事,姑娘和野利都在行。不过姑娘不大喜欢言辞上的交锋,更喜欢兵戈碰撞时的脆响。 “少废话了野利,你还打不打?” “你又打不过我。”野利一挑眉,“手下败将,还敢挑衅?” 言语间,见姑娘又已经摆好了架势。他也只好再陪她玩玩,拍拍马屁股,喊声“驾”。 两匹马又奔腾起来,野利早就摸清了姑娘出招的套路。看见姑娘在马上的那模样,就晓得她的钺要怎么使出来。 要对付姑娘,他轻而易举,自然没多少在意。 两个人相互冲到了面前,长钺和长剑都出了手。见着姑娘的钺朝着他面门袭来,他便想要向后灵巧一躲,等她的钺在他身前画了个圈时,再去用长剑狠狠抵上,把她的钺再次打落。 可焉知姑娘却突然变了招式,钺伸出去了,可那圈划到一半,突然改了道,直直袭向他右臂。野利轻敌大意,这变招令他措手不及,慌忙抬起手,姑娘又借着势头反着挥了挥去,钺片的背打在了他的腰上。 野利吃了痛,也坐不稳马,摔下去滚了两圈,剑也掉落在地。 姑娘还好端端坐在马上,得意地看着他:“败得多了就会胜。记住啊,这是宋人教你的道理。” 野利掸掸衣裳站起来,把剑插回鞘里,伸手捂住了腰:“小爷给你放水,你倒好,还真跟小爷下狠手啊?” “就那一下,哪儿能有多痛。” “痛得爷要死了,你得赔钱。” “能有生孩子痛吗?” “你又没生过,你知道个屁!” 姑娘在马上冷冷笑着:“我还真生过。” “那你孩子呢?” “我不要了,扔了。” “嚯。”野利一咧嘴,“你这倒像西夏人了,亲娘不要亲子。” 姑娘也咧嘴:“别胡说了,我是正宗大宋人。” 该打的打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 姑娘拍拍马屁股,先行一步。 野利匆匆上马,驾马去追。 夜饭还得姑娘出钱请他吃呢,要是追不上,那就得饿肚子了。 这是姑娘来到西北的第七个月,认识野利刚满七天。 七天前,姑娘在边关城镇里住宿,夜里听见窗外有响动,以为是野狐,不想推开窗一看,看见个饿得快死的西夏人。 姑娘大发慈悲给他喂水喂饭,哪里晓得会喂出个麻烦来。西夏人醒了,吵吵嚷嚷地要去赎自己的兵器和马。姑娘以为这是个疯子,想把他赶出去,可他竟赖在姑娘的客房里不走了,说是姑娘既然喂活了他,总得再让他活得好些,不然还不如让他去死。 姑娘听他说他的兵器是长剑,问道:“你会武?” 西夏人:“我用剑厉害着。”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6节 “那行。我给你钱,你去把你的马和剑赎回来。” “我碰到菩萨了?” “有个条件,你得每日陪我打上几个回合。我的兵器就是那个,长钺。” “行,这都小事。不过,你一个小娘子,手头能有多少钱?” 姑娘不露财,但跟他保证:“赎你那点玩意儿的钱还会有的。” 从此后,姑娘身边多了个尾巴。 尾巴是个武艺还算不错的西夏人,尽管他声称自己不是西夏人,姑娘还是把他视作西夏人。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基本都是写完之后一口气放出来。保底写两个番外吧,缘更。 由于水平限制,番外的历史严谨性不高,当作架空背景看就行。 第126章 番外红衣(中) 姑娘来西北的第五年,春,草场上连绵的大雪。 姑娘在帐子里生气,对着手下们砸东西。 “早和你们说过了,还没暖起来之前不准把马带出去!现时来同我说马群走没了,这冰天雪地,你们叫马儿怎么找得回来!” 琉璃杯砸下去,冻土寒硬,碎成了小块,溅得四处都是。 手下们一声不敢吭。在姑娘手下做事几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姑娘发这么大的脾气。 说来也得怪这不长眼的老天,明明前些日子天已经回暖了,他们便想省点喂马的马料,把马儿都放到草场上去,让马儿们吃吃新草填填肚子。哪里晓得这大雪说下就下,连着下了六七天,新绿变成了一片惨白,马儿们也都消失在白芒之中。 姑娘是做贩马生意的,这下一来,损失了不知多少银子。 野利撩开帘子进到帐子里,一片碎琉璃刚好砸在他脚边。 他不羁笑道:“不就是几匹马嘛,我的好云娘,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手下们见了他,纷纷行李:“见过二爷。” “好了好了,都快滚出去吧。” 野利挥挥手,手下们鱼贯而出。 姑娘还是气不过,一摆手,又是一个杯子被摔碎。 “我的雁儿也不见了!” 野利一惊:“雁儿也丢了?” “你去跟他们说,找不回雁儿,我把他们都扔进草地里喂野狼。” 雁儿是姑娘的爱骑。 说是爱骑,其实从来没骑过。 姑娘做马匹生意四年,手头经过的名马成千上万,多数都贩到了中原,自己手头并不留下。唯独去岁春见到了雁儿,再也不肯把雁儿给卖了。 姑娘说,她从前在梦里见过雁儿。 野利不信,哪有这样的事。 姑娘又说,梦里的雁儿是一个男人送她的,是一匹最烈最烈的马,她从来没能驯服得了它。 野利摸摸雁儿的毛,觉得这不像一匹脾气烈的马,明明看上去很是乖巧。叫人来铺了马鞍,翻身上去溜了一段,就被雁儿狠狠甩下了马。 姑娘告诉野利,这匹马,就是她梦中的那一匹。 野利问她,那么梦里送你马的那个男人,是谁呢? 姑娘一笑,拿起酒囊喝起了酒,,不回答他的问题。 如今雁儿丢了,别说姑娘着急,就连野利也跟着急起来。 派了许多手下出去找,找了两日,走失的马匹找回来了小半,可还是不见雁儿。 雪已经停了,日头暖起来,雪也慢慢化开。 苍茫白色之下露出点点绿芽,是今春新生的草。 姑娘骑了匹认路的好马,亲自出去找雁儿。 野利拦在马前,不准她去:“如今边关正有动荡,虽说宋人派了使者过来,然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打起来。你这时候一个人出去,万一碰上流寇散兵怎么办?” 姑娘说:“那你把我的钺拿来。” “可真别不当回事,你毕竟是个小娘子。” “野利!”姑娘又生气了,“雁儿对我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道吗?” 野利蔫下了:“你就这么忘不掉那个人?” “嗯。” 姑娘取了兵器,腰上别了根鞭子,驾着马飞驰出了营地。 野利站在帐外,看着姑娘骑着马走远。 手下问他:“二爷,不去劝劝云娘吗?” 野利深叹一口气:“云娘的脾气我知道。她若是不亲眼见到,万万是不肯死心的。雁儿丢了,总得让她自己去寻一寻。” 北地荒凉,马儿穿行天地之间,竟不见其余人影。 化雪时的阴冷从身下一点点沁透皮骨,姑娘身上的裘袍厚实,然而脸还是被风吹得发疼。 她听见狼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身下这匹老马并不怕狼,而她也喜欢野狼。第一次在西北见到野狼已是四年前的事,这四年来,她时常想着要弄匹狼来养养,可惜狼野性难驯,她也怕狼伤了身边的人。 如今一个人出来,听见狼声,她便想去顺道看一眼。 一拽马绳,马儿转了向,朝着有狼的地方跑去。 两头小野狼正在分食一只冻死的马。 那匹死马的脖子上戴着一块木牌,牌上写了个“云”字。 这是姑娘马队里的马,估计就是前阵子丢了的那批里的。 小野狼们饿了许久了,好不容易碰上了食物,当然要饱腹一顿。 它们还没有见过人,看见不远处马上的姑娘,都愣愣地停了口,抬起头来看姑娘。 姑娘喜欢它们懵懂的模样,朝着它们吹了声口哨。 吁—— 野狼以为姑娘是来抢它们的猎物的,朝着姑娘呲了呲牙,想把姑娘吓唬走。 姑娘一笑,不再打扰它们享用盛宴,驾马离去。 千里的草场,要寻一匹马谈何容易。 姑娘的脸被风吹开一条裂纹,点点血丝渗出。 她没顾得上抹点随身带的药油,想趁着天黑之前再寻一寻。 越往北走,地上还没化开的雪层就越厚。姑娘仔细地看着雪地上的痕迹,辨别着各种牲畜的脚印。 这里地处偏僻,少见人的足迹,但狼、狐狸和马的足印倒是不少。 她顺着地上一连串的马蹄印向东找去,本不抱什么期望,走了半里地,地上那些蹄印却忽然变得凌乱起来。一旁厚实的雪堆也被砸出一个大坑。 光是看着这些痕迹,姑娘已经能想见雁儿把人狠狠甩下马的情形了。 她微微一笑,终于找到了。 此后的蹄印与人的足印交错,顺着草坡而下。 姑娘也下了坡,果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人一马。看不清那人是个什么人,只能见着在人的前头生了一堆火。马儿昂然立在火堆边。 姑娘一看就知道那是她的雁儿。 “驾——” 她一拍身下的马,飞也似的下了坡,冲到了那火堆的边上。 “雁儿!可让我好找!” 火堆前的人是个体态魁梧的汉人,脸上戴了防风的面衣,见着忽而有个小娘子出现,拍了拍身下的雪站起来。 姑娘翻身下马,摸了摸雁儿柔顺的毛,摘下头上的毡帽,对那汉人说道:“郎君无怪,这匹马是我前些日子走失的,今日我出门来找找它,不想它在郎君这里。” 汉人看着姑娘的容颜,默然不语。 姑娘一心只顾着雁儿,没发觉那汉人郎君的异样,还自顾自说道:“当下找着了雁儿,我便把雁儿带走了。” “雁儿,是马的名字?”汉人问。 姑娘隐约觉得汉人的声音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而他那双露在面衣外的眼睛,也像在那儿见过似的,面熟极了。 她皱了皱眉:“对,是它的名字。” 汉人又问:“那娘子呢,娘子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云。我的名字是云。” “云。”汉人轻轻读出这个字。 纵然他是个身躯凛凛的男人,在读出这个字时,仍然声音微颤。 姑娘问:“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郎君?” 那种熟悉的感觉愈来愈深,像是潮水般一阵阵涌来。 姑娘看见汉人缓缓解下了自己的面衣。面白无须,声音清朗。 “朝云,是我。” 姑娘终于认出了他是谁。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7节 手脚一阵发麻,两眼一黑,她瘫软昏厥。 姑娘再次醒来时已然天黑,床榻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绒,屋里的火炉烧得旺盛。 汉人守在姑娘的床边,柔柔地触摸姑娘散落的发丝。 她睁开眼,看见他,不可置信。 “你竟然还活着。”她唰地坐了起来。 汉人的手滞在半空,强扯出一个笑:“你竟然也还活着。” 姑娘惊异地看看四周,这里俨然是城镇之中客栈的模样。 她想,兴许是自己又做梦了。 梦见自己找回了雁儿,回到了宋地,又遇见了那个人。 既然在梦里,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伸出手摸了摸眼前人的脸,手指柔软,触及唇角。 汉人抓住了她的手,问她:“当年,是你姐姐送你出来的?” 姑娘笑笑:“我姐夫送我来的西北。” “……”汉人叹气,“我早该想到的。当年渭州战败,我回到东京,就得知了你的死讯,竟真相信你死了,没派人出来找你。” 姑娘的笑止住了,问他:“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我进了你的梦,还是你进了我的梦?” 汉人放开了她的手,起身。 他的声音淡淡,可也能听出其中暗藏着的情愫。 他说:“我倒希望这是梦。” 他花了五年的时光试着忘记的人,又突然出现了。 从前的那些功夫都白费了,此后的每一个日夜,又要受那种百爪挠心的苦痛。 店小二送来饭菜,汉人同姑娘同桌而食。 边关城镇,饮食毫无精致可言。粗茶淡饭,不见荤腥。 姑娘三年来吃惯了这些,汉人也并不挑剔。 她明白过来,这不是一场梦,她是真的见到了那个人。 当年少女情怀诉诸此人,如今再见,倒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意。他还是原先的模样,可她早已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小娘子。 她肤色黑了,身躯也壮实了。在草原上,拿着长钺能掀翻五个大汉。做马匹生意,成了这一带最大的马商。每日驰骋在幼时日思夜想的西北之地,活成了话本子里女侠的模样。 桌上,汉人问她:“如今在西北做什么?” 她神色之中带着几分骄傲:“在草原养马,卖给宋人。你可听说过云娘?” “这两年边关最大的马贩子。原来是你。”汉人微笑,“你姐夫教了你经商的本事?” “在这种地方,无论做什么事,多听、多看、多练也就会了。” 汉人点点头。看着姑娘吃饭时的模样,已经毫无中原人的谨慎,更多的则是边关之人的豪迈。他又问:“来这里之后,可曾嫁过人?” 姑娘一叹:“男人倒是有一个,就是没婚嫁。心里还记挂着你呢。” “……” 在草原几年,姑娘倒是学会了直言不讳。 汉人张张口,想问她的男人是谁,可又深知自己毫无问这话的资格。 “那你呢,娶了吗?”姑娘也问他。 汉人摇了摇头:“不曾。也记挂着你,总是记得你说,要到西北来看看。你如今来看过了,觉得如何?是心中所想吗?” “嗯。”姑娘抬头看向窗外,“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诗文倒还没忘。” 姑娘浅浅笑了:“从前抄过几十遍的东西,怎么会忘呢?不过有时想来,在东京的年月,真如上辈子似的。” 汉人给她倒上一杯酒:“就没回中原再看看?” “徒增悲凉,又何苦。如今我叫云娘,早就不叫李朝云了。” “你的孩子…也不牵挂吗?” 姑娘举起酒盏痛饮一杯,“我父亲如今位及执政,他的嫡孙,用得着我一个马商牵挂?” “看来,你不是没打听过东京的事。” “这里是边关,消息不灵通呢。是去岁冬天,我叫了手下亲自去了趟东京打听,才知道了些家里的事。” “没打听过我?” “我以为你死了。” “……” 汉人也喝下一杯酒。他与她一样,都以为彼此已经死别。 第127章 番外红衣(下) 刚刚开春,城镇里寻不着多少牛羊肉,不过酒还是管够的。 姑娘与汉人喝了两坛酒,还嫌不够,又叫小二拿来了两坛。 汉人问:“今后呢?有什么打算?” “打算?”姑娘一挑眉,“我能有什么打算,好好卖马,挣银子,吃羊肉。” “不打算回东京了?” “回东京做什么?再去为人儿女、姊妹、妻妾吗?朝云兴许能做到这些,但云娘可做不到了。” 云娘吃过了西北的风沙,便再也吃不了那些琼浆玉露。 过往千万浮华早已恍如隔世,恨的早已放下,爱的也在试着遗忘。 汉人便把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姑娘给他倒满酒:“还没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宋夏之间互遣使者,宋使以我为首。” “你做使臣,还能一个人进草原?” “使臣的马队驻停于此镇,修整三日再回京复命。我得闲,想到草原去走走,便见着了你的马。” “说是我的马,其实我也不曾驯服了它。”姑娘叹气,再问:“你如今仕途如何呢?” “得官家器重,仕途还算坦荡。” “嗯。你是有本事,该得器重的。该让你做将军。” “你也该做女将军。” 早就听闻贩马的云娘不仅会做生意,功夫也颇为了得。只是从前从没有想到过,原来这位云娘竟是他的故人。 故人相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姑娘又是一口快酒入喉,脸已经红了,却还想给自己再倒上一盏。 汉人伸手要拦,与姑娘的手碰在一起。 她的指尖烫烫的,脉搏跳动。 他很想再抓住她的手,狠狠地贴向自己的胸口,可他没有。 拦下酒坛后,他便收回了手。 “嗯?”姑娘不解。 “若是再喝,你便要醉了。” “没事。我就算再醉,也能回去。我男人会来找我。” “城门已经关了。”汉人告诉她。 “他见天黑了,我还没回去,就会顺着马蹄的印子来找我,他认得我的马的蹄子。城门关了,他就会在城门外等到天亮,你放心些。” 汉人无奈一笑。为何要让他放心些,他该放心什么? 姑娘最终还是喝醉了。 四坛酒,三坛是她喝的。喝得又多又快,喝完了,抱着酒坛子就吐,弄得身上地上一片狼籍。 吐完就睡,毫无醉酒者的愧疚和自觉。 汉人下楼找了店家,问店家要了套干净的女人衣裙。 清扫了地上的秽物,还要给姑娘换上清爽的衣服。 姑娘睡在床上,他立在床边看着她。 她变了许多,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少女,而是个女人了。眉眼已全然展开,有英气在其中,更有股狠劲,像一头母狼。 他伸手解开她的衣衫,触及她的肌肤,滑腻停在指尖。她躺在厚厚的红绒布上,胴体被鲜艳的红色衬托得更加清丽。 姑娘无意间一声嘤咛,更让他紧了喉头。 无名的燥热在胸腹之间涌动,无处可以发泄。 闭上眼睛给她穿上衣裙,却被姑娘抓住了手。 姑娘的声音响起,用西夏话娇嗔:“野利,别又乱来!” 汉人滞住了动作。 她会说西夏话了。他听得懂西夏话。 野利,是西夏人的姓氏。 她醉梦中呼唤的名字,是一个西夏人。 那股燥火忽然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胸腹中淡淡的悲。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8节 她说心里还挂念着他,其实,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姑娘夜半酒醒,翻了个身,发觉自己和汉人躺在一块儿。 往身上看看,衣裳虽然穿戴齐整,但已不是昨天她那套衣衫。 汉人闭着眼,梦中还蹙着眉。 她距离他,只有一尺。 与他同床共枕,是她年少时的绮梦。当年最企盼时没有实现,如今已经不再妄想了,倒是还真让她躺在了他的身边。 果然只要离开了东京,什么都可能做到。 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想让他舒展眉头。 他多年行军,在梦里自然也有警惕。有人触碰到他,瞬息间登时转醒。 在一片昏黑之中,他箍住了姑娘的手腕,翻身压在其上。 柔软就在身下,他只觉口干舌燥。把姑娘的手摁在一旁,俯身贴上了姑娘的脖颈。 姑娘轻轻地问:“孙全彬,你要做什么?” 汉人声音也粗沉起来:“我虽为内臣,却也并非不懂男女之事。” “我知道。”姑娘仍然声音轻柔冷静,“我问的是,你打算做什么?在此与我欢好一夜,然后呢?” 汉人凝眉不语。 “然后带我回东京,把我养在你的深宅之中,让我隐姓埋名?还是你留在西北,放弃宦途,余生与我为伴?” 汉人的眉头越皱越浓。 姑娘微微一笑:“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那就别这样做。你知道我还活着,我知道你也还活着,此后两相安好,不好吗?” “……” 汉人沉默许久。 五年的时间,姑娘真的长大了。 天色刚亮,城门大开。 野利是这座城的熟人,看门的守卫从前没少得他进出马匹时交奉的好处,见到他来,尊称声“二爷”便放他入了门。 他是昨夜追着马蹄印而来的,看见蹄印到了这座城中。 然城里有人扫雪,没法再追蹄痕,他只能一处一处地寻找。 终于在一家客栈的马槽里见着了雁儿和姑娘的坐骑。 他进门问店家:“可见到过孤身一人过来的中原姑娘?” 姑娘正站在楼梯上,喊他:“野利,我在这里。” 野利笑着看过去,却看见姑娘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笑容凝了。 姑娘走下扶梯,站在野利身边。 汉人看到了昨夜她口中的那个男人。 果然是个西夏人,也果然一早就来接她了。 “这位是我的故人,是在大宋朝廷里做官的。昨日碰见,便一起喝了些酒。”她如是同野利介绍汉人。 野利一笑,对汉人道:“你还是头一位出现的云娘的故人。看你模样,是武将?” 汉人也笑了:“不过区区一内臣耳。” 野利倒是惊了:“嚯,阉人也有长这么高大的?” 姑娘推他一把:“好好说话!当在你们蛮夷之地啊?” 野利立刻改了口:“对不住啊,口不择言了。” 汉人道:“不必拘礼,我本就是阉人,你没说错什么。” 汉人送他们到城关。 东边好大一轮日头,直直照在城墙上,红棕一片。 姑娘牵着雁儿,野利牵着姑娘的坐骑,与汉人告别。 姑娘说:“我们走了。” 汉人说:“去吧。” 姑娘就此离开,头也不回。 倒是野利三步一回头,反复转头看看汉人,再告诉姑娘:“云娘,那个阉人,一直在看你。” 姑娘抹去眼角一小颗泪,微笑:“我知道的。” “他就是送你雁儿的那个人吗?” “嗯。” “就是你一直一直记挂的那个人?” “嗯。” 野利又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但那个汉人还是站在城关下。 “云娘,那你为何不跟他走呢?” 姑娘抬头望向天。穹顶高远,风轻云淡。 她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法解释,只是摇了摇头。 回营帐的路漫漫,行至半程,姑娘翻身骑上了雁儿。 野利担心雁儿又野性难驯,把姑娘摔下去,也骑上了马,步步紧跟着姑娘。 姑娘在雁儿身上重重一拍,它飞奔起来,她紧紧握着缰绳。 烈马的背脊强烈震颤,可她牢牢地把自己定在马上,绝不让自己就这样轻易地被甩下。 雁儿挣扎了一路,她就死缠了一路。 终于在即将返营时,雁儿平静了。 它不再疯狂,也不再憎恨骑上它的人。四蹄稳当起来,载着姑娘缓缓朝营帐走去。 野利兴奋地笑:“云娘,成了,成了!” 姑娘也兴奋地咧嘴:“我就知道!” 雁儿会被驯服的,她也会留在西北。 此后相守,是风沙与酒。 《宋史》载,全彬字长卿,以知颙奏补入内小黄门,累迁西头供奉官。仁宗使致香币于南海,密诏察所过州县吏治民俗,还,具以对,帝以为忠谨。陕右群盗杀凤州巡检,遣往擒灭之。 元昊叛,全彬监鄜州兵救延州,解围去。经略使明镐言其勇略善将,得边人情,除并、代州都监,加内侍押班。进钤辖,徙鄜延,还,为押班。 侬智高寇广南,以为湖南、江西路安抚副使。出桂林,请于宣抚使狄青,愿独当一队以自效。于是使将左方兵,力战于邕州。南方平,领绵州防御使。 张贵妃居宁华殿阁,命全彬提举。妃薨,治丧过制,皆刘沆、王洙与全彬共为之。数月,进宫苑使、利州观察使,给两使留后奉。俄为入内副都知,知制诰刘敞封还词命,居三月,复授之。转领信武军留后,为永昭陵钤辖。时去永定复土四十二年,有司多亡其籍,全彬以心计办治。迁福延宫使,提点奉先院。 熙宁中,卒,年七十六。赠太尉、定武军节度使,谥曰恭僖。 第128章 番外黑靴(上) 李家的大郎当街被察子抓了,有些耻辱。 耻辱的当然不是被察子抓了这件事。皇城司的察子抓人,本不是件稀罕事。大郎是世家子弟,又出入风月场多年,被皇城司盯着也无可厚非。 耻辱的是,抓着大郎的并不是个寻常察子,而是个女察子。 一双黑靴踩在大郎的脸上,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李家的名帖很快送到了女察子的上司手里。 上司是个宦官,看了名帖,冷笑一声:“淮南李家?我当是什么人家,生得出这么胆大的种,敢调戏我手下的人。这李家,往前数五代,出过死谏罢官的直臣,数三代有镇守边关的大将,数到这一代,倒是出了个风流人。” 下官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声。 谁不知道,今天被李大郎调戏的那个女察子,是这宦官所爱。平日里在皇城司金屋藏娇,好不容易让她出去办个事,就被不知好歹的李大郎当作勾栏女摸了把脸。 门外又有人来报,说是李家的老夫人过来赔罪接人了。 老夫人的爹是进士,丈夫是进士,儿子也是进士。诰命封得高,上司也不能慢怠。 可惜上司这回是真动了怒,冷笑不断,足足晾了老夫人一个时辰,才许手下把李大郎放出去。 察子黑靴一脚踹开牢房们,看着地上被捆作一团的大郎,拿了一杯冷茶水,临头浇下。 刚过元夕的天冰冻三尺,这一杯下去,大郎的白日梦是做不成了。冷呼呼醒来,就看见察子美艳的脸蹲在他面前。 一双手生得秀丽,可惜手指上生了茧,抓起大郎下巴时,带来点点糙痛。 “小娘子可轻着点,我靠这张脸出入勾栏瓦舍呢,抓坏了可不好。”大郎轻佻地笑。 察子的手便慢慢下滑,抓住了他的脖子。 她声音清冷,像是压着怒意:“你再出言不逊,信不信我掐死你。” 大郎笑道:“要杀我你早就杀了。我是世家子,皇城司不敢动我。我父亲是文官清流,官家不会动我。你不过是一察子,更不敢动我。” 察子翻个白眼:“今日若不是你家老夫人过来,皇城司的重刑,你以为不尝一遍,你能走得出去么?” 大郎脸上倒是总算有了点惧意:“我祖母过来了?” 察子拍拍衣袖站起来,黑靴往他身上一踢,不屑:“你家老夫人生出你这种孙子,也算是倒了楣了。” 汴京城,谁不知道李家的大郎不成器。 终日里靠着一点世家派头,在城中烟花之地流连。 可怜老夫人就这一个孙子,骂也舍不得,打也舍不得,把他宠上了天,不盼他将来出息多大,只想着他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富贵。 谁想到,这还没出正月呢,独孙被皇城司当街抓走了。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19节 老夫人急得吐了口血,还强撑着病体,坐着车子过来接人。 李大郎身上的绳子被解开,独独手上的绳子留着。 就是他这双手,调戏谁不好,调戏了皇城司的女察子。 察子押着他出去,把他送到皇城司后门的巷子里。老夫人的车正等在这里。 “大郎!” 老夫人两行浊泪,也顾不得什么诰命的体面,赶紧上去迎孙子。 察子看他们祖慈孙孝,不屑地轻哼。 大郎手下的小厮赶紧上来把他手上绳子解了,摆好上车凳,想扶他上车。 “等等,我去说句话。”大郎对小厮们说。 大郎的锦鞋停在了察子的黑靴前。 “娘子,今日多有得罪,无怪。”大郎对她一揖。 察子不受这礼,撇过头不看。 大郎又说:“娘子今日肯让我全须全尾从皇城司走出去,这份人情,子用记下了。” 察子又翻白眼:“你这样的身份,欠我人情,没必要。” “娘子气话。”大郎又凑近了些,“娘子腕上有疤。子用虽非大才,但也知娘子在皇城司过得不好。娘子有朝一日若有求于我,我必不推辞。” 察子诧异:“你!” 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看见她腕上的疤的。 这么深的疤,是为了求死而割。且不止一道,是她在这里求死不得的证据。 李大郎被老夫人接走。 李家的老爷是御史台的文官,去岁末刚升了职,没想到一过年,儿子就闯出祸事来。 家法十棍,丢进祠堂罚跪。 这一次动家法,老夫人虽也看着不忍,却没有拦着。 只是到了夜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孙子,便把孙女叫到了屋里,嘱咐道:“二娘,你去祠堂看看你哥哥。他夜饭不曾吃过,带点点心过去。” 李家的老爷一向宠女儿,别人去给李大郎送饭得受罚,女儿过去就不会。 二娘袖子里藏了点心,溜进了祠堂。 李大郎跪在牌位前,也不怎么虔诚,反倒是屡屡犯困。 门被人打开,他转头一看,看见妹妹揣着东西进来。 “哥哥。”二娘跑到大郎身边,从袖子里掏出点心,“快吃一点吧,祖母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了。” 李大郎的确饿了,三两口把精致的点心吞进肚子,摸摸妹妹的头:“还是你和祖母心疼我。” “若是母亲还在,她肯定也心疼哥哥。”二娘坐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眼牌位,“祖母如今身子也不大好,哥哥,你能不能少出门惹事。” 腊月里还因在妓馆欠了钱,被妓馆上门来讨过债,这才多久,又出了这么桩事。 李大郎也抬头看了眼母亲的牌位,叹口气:“哥哥今天没想惹事的。只是碰见了个人,哥哥喜欢她。” “喜欢?喜欢是什么?”二娘年纪还小,懵懵懂懂。 “喜欢,就是看见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大郎说,“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 “哦……那哥哥会娶那个喜欢的人吗?” 大郎闭上了眼,脑中浮现的,是在皇城司的牢房里,看见的那双秀手下,深深的数道疤。 他说:“会的。哥哥会娶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番外的历史严谨性不高,当作架空背景看就好。 这个番外之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番外,但缘更。 正在更新《抹茶味的她》,期待被阅读。 第129章 番外黑靴(中) 啪—— 一鞭子甩在察子身上,她不着寸缕的身体被鞭上的细刺喇开,血很快渗出。 宦官看着她的背。洁白的皮肤,配上艳红的血。他满意地舔唇,手上的鞭子又要发动。 “五娘,只要你求我,我这一鞭就不抽下来了。” 察子抬起头,在泪光中看着宦官。 就是这张脸,几乎成了她这些年来最可怖的梦魇。 “长官要打便打,五娘承受便是。” 宦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五娘,你知道的,我一向对你心软。” 察子便不说话了。 心软? 把她家抄了,给她改了身份,放到了他的身边做察子。 每天夜里都这样折磨,又鲜少让她领职,她近乎成了他的私物,肆意打骂的发泄。 这叫做心软? 这一鞭当然还是落下了。 与它一起来的,还有漫漫长夜的摧残。 察子恨他。无数个深夜,她看着枕边的人,多想下手把他掐死。 都说阉人无情又变态,如今她是真领教了。 她痛恨他,也痛恨所有的阉人。 但这个晚上,她的梦不再像以往那样可怖。 她梦见了一个郎君,一个在皇城司门口,说她过得不太好的郎君。 多少年了,多少人对她腕上、身上的疤视若无睹,然偏偏是这个被她当作登徒子抓进皇城司的人,被她踩在靴下的贵公子,看出了她的困境。 她想,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长一颗这么细的心呢? 察子一连半年都没接到什么差事,整日里呆在宦官身边,没什么去处。 某日,宦官在内侍省的朋友过来了,宦官正在抽她鞭子取乐。 那位友人紧皱着眉头,拦下宦官:“你该对手下的人好些。” 宦官一愣,鞭子滞住,问友人:“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多爱她。” 察子伏在地上,不曾抬头。 友人浅浅望来一眼,就知地上这人是个美人。 他叹口气:“林东,别为女人耽误了大事。” 宦官也叹口气:“长卿,那是你没遇到。你若是遇到了,说不准比我还爱呢。” 友人对此不置于心,但终究还是怜悯地上这趴着的女人。无端端承受皮肉之苦,还有苦不能诉,也算个可怜人。 回去之后,还特地叫人送了伤药过来,也叫人叮嘱宦官,小心别玩出人命。 宦官奇怪。怎么一个个都说他对察子不好。 他明明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爱她的人。 世上除了她,没有人配得到他每天一顿鞭子的。 七夕乞巧,宦官带着察子出门,去州桥逛夜市。 宦官在皇城司事忙,这样难得的一个夜晚,还是跟官家求来的。 官家才十几岁,仁慈之名已传扬汴京,对于手下内臣从无苛责。听宦官说要告假,当即也就批了,还过问一句,打不打算娶妻。 宦官笑嘻嘻地,说有朝一日,或许还要跪来这里求官家恩旨。 两双黑靴在州桥行走,百姓见了黑靴,知道这是惹不起的人,纷纷避让。 皇城司这几年总当街抓人,在百姓之中的名声不大好。 宦官想抓察子的手,察子躲了一躲,宦官便在她腰上拧了一下。 钝痛袭来,察子不敢再躲,只能伸出了手去。 远远看来,宦官年轻英俊,察子美貌动人,两人手牵在一起,竟像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 除了地上那两双黑靴令人畏惧。 小摊贩做着生意,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在七夕卖点摩侯罗,赚点养家钱。 谁知今夜遇到贵客,一位富郎君丢来一颗实打实的金子,买走了一个小摩侯罗,用以讨自家娘子欢心。 察子接过摩侯罗,又瞥一眼宦官丢出去的那枚金子。 这样随手丢出去之物,便是一户人家几年的开销。 她知道宦官有钱,但没想到竟富裕到了这种程度。皇城司为官家做事,虽说身份特殊,但俸禄并不高。 他这样富,是很奇怪的。 州桥边有人在喷火,察子多年没见过这种戏法,不觉便多看了两眼。 宦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要是喜欢,回去我也喷给你看。” 察子不懂他,也不想懂他,觉得他在说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去理会。 宦官又拧了一把她的腰:“我真会喷火。小时候,我也是卖艺出身。我一小就被爹娘丢了,被我师傅见着,自幼苦练艺技。喷火也好,碎石也好,我都会的。你别不信我。” 汴京风雨下西楼 第120节 察子见过宦官身上那一层层的伤疤,知道他也受过苦,只是没想到他竟是卖艺出身。 他接着说:“后来又被我师傅卖进宫里,做了服侍人的人。主子们贪新鲜,我也给他们演过喷火。” 察子愣了:“你是被卖进宫的?” 她一直以为,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人拿捏的。进宫,肯定是自己贪图宫中当差的富贵。 只见宦官不当回事地笑了:“生我的人丢了我,养我的人卖了我,有什么奇怪的。” 卖艺人又喷出一口火,引得围观者一阵阵拍手。 敲着铁盆的人来讨钱,宦官又丢出一枚金子,砸在铁盆里响亮一声。 察子看着人群的热闹,看见了个眼熟的人。 那眼熟的人一直盯着她,也不知盯了多久了。 正出着神,腰上又被拧了一下。 宦官笑嘻嘻说:“我的好五娘,可别看别的郎君了。别的郎君,能有你家官人俊俏吗?” 察子这才收回了目光。 李大郎又一次看见察子了。 他头上骑着自家小妹,手边也牵着个妹妹。照顾两个妹妹本是麻烦事了,但在人群之中,还是一眼看见了她。 她身边站了个人,是个清瘦英俊的年轻男人。脚上与她一色的黑靴,应该也是皇城司的。 头上的小妹看喷火看呆了,拉着他的耳朵说:“哥哥,哥哥,火!” 小妹嗓子疼哑,但扯他耳朵的劲不小。他笑着抬头,说道:“姑娘家的,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这种伤人的东西?今天看了甩刀,又来看喷火。” 手上牵着的二妹笑嘻嘻:“我是来瞧热闹的,云儿却是来瞧十八般武艺的。” 李大郎低下头时,正看见对面那年轻男人在察子耳边讲话,两人举止亲昵。他吸了口气,总觉得心里憋闷着什么,但又不能在两个妹妹面前显露出来。 他一直盯着那边,看着看着,发现那个年轻男人在察子的腰上用力拧着。 那样的手劲,看着就晓得察子的痛。 他明白过来。当初察子腕上的疤,是因为这个男人。 或者说,这个人,根本也不算什么男人。 州桥的人越来越多。 拥挤起来,百姓们也顾不上哪里有黑靴了,大家都是人挤人走,不再避讳皇城司。 察子无意间被人撞了一下,一个擦肩,她知道撞她的人是谁。 手里被塞了一张纸条,她怕身边的宦官察觉,一直捏在手里,不轻易动作。 直到回去沐浴时,才敢悄悄拿出来看。 纸条上的字飘逸清晰,写了一个日期,和一家茶楼。 宦官在外头敲门,笑道:“五娘,今日七夕,洗个鸳鸯浴,如何?” 他敲门是心情好,平时都是直接闯进来的。 察子赶紧舀了一勺洗澡水,和着纸条吞进口里。 宦官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一条鞭子。 第130章 番外黑靴(下) 纸条上的日期到了。 大郎一早就守在茶楼里,一步不离,等着察子现身。 本不抱着什么希望,可天一点点黑下来,还真有一道倩影踏雨而来,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有话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察子说。 大郎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越过茶案,替她擦去脸上的雨珠。 察子皱眉:“你叫我过来,是给我擦雨的?” “佳人貌美,可不敢被寒雨侵损了。”大郎动作温柔,指尖隔着帕子,碰在她的肌肤上。 察子一时无语。 等他收回了臂,她冷冷说道:“早听闻大郎君风流,便汴京的妓馆都逛遍。如今这是发、情发到我身上,又忘了上次被抓进皇城司的教训了?” 大郎给她倒了杯暖茶:“自从遇见娘子后,子用不再去过妓馆。” 察子不喝他的茶,只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娘子知道子用的意思。” 两方静静,目光交汇。 终是察子沉不住气,轻哼出声:“五陵年少,狂妄。就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 大郎不服:“吾乃世家郎君,祖祖辈辈都有功德。论身世,论家财,我自认无一输人。何况,我父如今在御史台任职,若是我去求助我父,告诉他你被皇城司长官苛待之事,他会替你弹劾那个阉人的。” “你父?”察子轻蔑,“你敢给我塞纸条,我以为你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要靠家里的尊长。你父亲与我素不相识,帮了我,他有什么好处?” “我是我父独子,我去求他,他不会不帮。” 察子还是轻蔑:“我不信。我不会平白受人恩惠。” “不是平白。”大郎目光忱忱,“子用冒犯过娘子……只想尽力补偿。” “嚯。等你自己有本事了再说吧。” 察子一口饮下那杯热茶,浑身暖洋洋,又冒雨出去了。 大郎追上去送伞,察子不拿。 她只回头,冰冷冷地说:“你有这样的身世,有这样的家人,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却整日荒废时光,只顾自己玩乐快活,就别怪我瞧不起你。” 大郎愣在原地,看着察子在雨下行走。 察子此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过李家大郎的消息。 她偶尔问起皇城司的同僚,同僚说,那李家大郎没再出入过烟花柳巷,也不再去东西鸡儿巷的妓馆。 说不准是被李家的老爷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了。 察子听进了心里。 再一次看见李大郎的名字,已是又一年的春。 李家在州桥投西大街敲锣打鼓,庆贺李大郎考中进士。 察子在皇榜下抬头,看见他的名字写在榜上,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他把她当做了勾栏女,不由分说摸了她的脸,要给她塞钱。 结果被她掀翻在地,一脚黑靴踩在他脸上。 她当时就想,这种锦衣玉食的郎君,整日里不做正事,混吃等死,真叫人不齿生厌。 这才多久过去,风流公子,竟成了正经的进士。 后来的事,察子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她以为扳不倒的人,被御史台一本参到了官家面前。官家震怒,责命皇城司去彻查宦官。 皇城司的长官看重宦官,可此事已引起了朝野震动,再怎样看重的人,他也不敢作保。 一查,不得了。 宦官手上过过的人命不少,贪过的金银更多。 算起来,竟是本朝贪墨案之中的佼佼者了。 本朝不斩文官,然对于内臣,也一并宽容。官家看了宦官的认罪书,怒气也平息了几分,免了他的死罪,只让他流配沧州,三年不许回京。 宦官被流放的前夜,一双黑靴站在了他牢房门口。 察子带来了他的鞭子,扔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问她:“五娘,是你做的吗?” 察子不说话。 宦官看来,这是默认。眼中一酸,竟是两行泪。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哭。 “五娘,你变心了吗?”他问。 察子冷笑:“变心?你当我爱过你?” 好多好多的晚上,她跪在他面前,忍受着他的鞭子。 他只会说:“五娘,你求求我吧。你求我,我就不打你。” 她看不懂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渴望别人的恳求。 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爱她,落在她身上的却是苦痛。 他是个不懂爱的人。 所以才会以为,她对他的恐惧,是对他的爱。 宦官流放沧州,只有友人送了他一程。 友人拍着他的肩:“也是官家仁慈,免了你的金印。你这张脸若是刻上‘囚’字,也是可惜。” 宦官沉默着,任由押解的官差给他套上头枷。 友人拿出一袋银子,塞进官差兜里:“万望两位一路留心。” 官差收了银子,笑道:“中贵人放心。” 沧州苦寒,临走,友人又扔了件厚衣给宦官,只叮嘱:“官家既只说三年不许回京,你在那边做配军便有可赦。切勿惹事生非,下回大赦时,我会求官家放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