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惊雨(nph)》 (一)偷窥|模仿(h) 当乳爹哺玉被马妇摁在马厩的干草堆上干得正好时,他喂奶的辛家小娘子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躲在不远处的麦秆垛后面偷看。 乳爹窝躺进干草里,两腿弯曲、膝盖内扣盛住驰骋在他胯上的黑壮女子。他的颈子暴露在空气中,双腕被抹脖「1」捆扎于一处,举过头顶,上衣大开,那双哺育辛家小娘的奶子被马妇骨节粗大的短手胡乱揉捏。下裳已然失踪,乳白的亵裤被褪到小腿肚、嘟囔着颤抖,似一坨冷掉的油脂冻。 “腿分大,骚货。”女人手比马鞭还厉害,她抡手照底下男人的肥白屁股反抽一把,就听男人急急地闷哼一声,旋即膝盖乖乖地朝左右两边下降。 从她俩的视角只能看见马妇一抖一抖、汗水精光的后背,男人的表情倒一清二楚。乳爹向后仰着颈子,女人的汗随身体起伏溅到他潮红的脸上、白花底乱红指甲痕的胸脯上。他又侧偏转来脑袋,细细两抹眉毛拧着,闭着眼,辛惊雨瞅见亮丝丝的涎水从乳爹微张的檀口中垂下。他的头发也乱了,几须瘪麦穗子从乳爹那乌黑秀丽的好头发中冒扎出来。 “燕儿,你娘爹大热的天跑马厩光脊裳干嘛?”辛家小娘子辛惊雨戳了戳身旁一语不发的同伙,凑上他的耳朵悄声问道。 “那女的才不是我娘!“燕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恨恨道:“她欺负我爹,让我出去!”说着脚往前一探,竟小半个身子已经走了出去。 辛惊雨深知自己这个伴童平日里跟个兔子似的,蹦天窜地,一疯起来逮都逮不住。她不假思索地向前一扑,伸出两条胳膊,把太阳下的燕林拦腰搂回麦垛后面。 “小皮子,别动,谁说人欺负你爹了。我看你爹挺高兴呢。”惊雨咬牙切齿道。她也看不顺,可她朦胧地感觉到现在不是暴露自己的最好时机。 恰时马厩那边传来乳爹断了线的呻吟,软糯的本音染带几分沙哑,细品真有零星欢愉滋味在这水磨浆子般的吟哦里。 “那不是欺负又是什么?你说她们在干啥?”男孩撅起嘴,眼睛红红的,手还虚搭着惊雨的衣领。 燕林的腰摸起来软了很多,这小子最近又没少吃。辛惊雨一边盘算着把零嘴藏哪让他找不着,一边搂着男孩不松手。其实不让他走还有第二个原因,六月份天热,马厩臭味愈甚,借这小子身上的香驱驱马粪味儿。 两人离得这样近,以往燕林不愿让她瞧见的那些小痣,再不被脸上细小的绒毛掩饰,点点淡褐色向她羞涩致意。 “呃,她们…”她咽了口唾沫,这可触及到辛家娘子的知识盲区了,可怎么能在他跟前落面子。惊雨胡乱猜测,却作出郑重其事的语气道:“当然是在游戏!嘘,小点声,你爹她们出来了。” 辛惊雨拉着燕林,两人像小耗子一般蹿进谷垛间的夹缝,燕林学着她屏气凝神,等到四周的蝉鸣乍起,辛惊雨才探出半个身子,拿眼扫过一遍,挥挥手示意伴童出来。 “我现在就去问我爹。” 燕林折身径去,被惊雨拽着腕子扯回来。辛家小娘子板起脸,努力学着自己母亲威严的腔调,严肃道:“不行,这事谁都不能告诉,玉爹也不成。这是秘密,唯有你我二人知道。” 男孩竖起眉毛,秘密简直就是这小主子调皮捣蛋、抓包顶锅的代名词,因着这,燕林不知被罚多少次跪,辛惊雨甚至有一次被关进祠堂罚两个时辰思过。 但是“唯有你我”四个字吸引力太大,就像惊雨把他最爱的金杏果脯全拨给他,燕林无法拒绝。 伴童哼哼两声,从辛娘子的爪子里抽回被捏红的手,眯着眼不住摁揉,道:“你可不能再骗我,上旬娘子摔的那个花瓶跪得我腿到现在还青呢。喏,现在我的手又被你掐出痕了。” 辛惊雨捧起燕林的手,朝上面吹气,笑道:“乖燕儿,你又没告诉你娘子我,回去拿我床头箱里的药擦去,我给你擦,就是千万答应谁都别告诉今天的事。” 两人厮笑玩闹一番后分开,当晚辛惊雨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回放着下午的景象。当时她一心只想把住燕林这小子,对乳爹和别的女子光着身子打架看是看了,除了奇怪的嫉妒,心里也没别的滋味。直到夜深人静,她一闭眼,那黑与白的交迭冲撞就愈发在她脑中清晰鲜明。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毛茸茸的刺激感,比看杂耍还新奇。 辛惊雨又想到爹不让乳爹陪自己睡了,一个不忿抬脚把薄被踢下床。正倚着床柱昏昏然的上夜小侍被惊动,他揉揉眼轻声道:“娘子可是热了?仆再去取两块冰来。” 冰块无声消融,辛惊雨在凉爽中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翌日起来她神色厌厌,像蔫儿了的茄子。辛惊雨她爹柳侧室见一向能喝两碗粥米的女儿随便舀两勺就推说不吃了,再联想起因女儿被热醒受自己训斥的侍从,心下生出几分纠结,旁人究竟不如哺玉照料女儿得好。但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跟乳爹要奶吃,传出去怎么不是个笑话! 辛惊雨不管她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瞅准机会溜出屋子,漫步到花园,顺手薅了根狗尾巴草,一路上甩着玩。 几个小厮正浇弄花草,只见斜前方栽着一盆硕大的茉莉,花大如半拳,香气濛濛惹得她连打两个喷嚏,惊雨抽抽鼻子,白花墙前一抹纤细的绿影霎是惹眼。 燕林穿一件粉绿细罗衫,上头绣银条搭淡翠绿纱;梳一对蝉髻,两条绿丝绦垂到肩膀,随他抬臂挪步微微摇晃。 辛惊雨蹑手蹑脚地移到他身后,抬手往自己伴童肩上猛地一落,惊得燕林一激灵,臂弯里的草篮应声落地,倾泻出一溪馥郁。 “姨姥姥,你没事又来招我做甚,我这半天胳膊都酸了就采这点,现在可好,这掺了沙土哪房主子还肯戴?”燕林拾起篮子,瞅见残存的茉莉仅没个篮底儿,委屈地瞪着不悯劳力的自家娘子。 惊雨伸手就头敲了他一下,道:“怪驽才,我不过吓你一吓,你竟抖出这篓子话。这东西放那儿让他们干,你跟我过来。” 说罢她便牵起燕林的手避开厮从钻入假山后面。假山是由螺山石迭垒起来的,加之紫藤萝的荫蔽,较之大太阳地里不知凉快多少倍。辛惊雨牵上燕林另一只手,目光炯炯,问道:“昨天的事你没告诉玉爹吧?” 燕林撇过脸,嘲弄道:“大娘子千叮咛万嘱咐过,小的怎敢不从?” “那就好,”惊雨旋开一个笑,随即又悄声道:“未时二刻你在荷风阁等我,你自己悄悄的来,别让人看见。” 燕林警惕地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着女孩,道:“娘子又要捣什么鬼?仆这腿可挨不起跪了。” 辛惊雨笑容讪讪,捏了把燕林的脸颊,见四下无人,向前倾着身子,嚅嗫道:“就是……我思来想去,倘若昨天真是你爹挨了欺负,咱们就去给他报仇;可要是不是,娘子我不就冤屈了好人?我们总得自己试一试,才知道是什么……游戏。燕儿,好不好?” 惊雨的鼻息喷在燕林耳朵上,他感到一线酥麻直窜下脊梁骨。男孩咬着下唇,脸红成了个柿子,呢喃道:“嗯……也好,我,我也想,试一试……” 辛家小娘子紧张地盯着伴童的下巴,生怕那张小红嘴儿吐露拒绝。好,这就好,辛惊雨松了一口气,她拍起手,语气轻快,“那就不见不散,你可千万别睡过了头。” 未时一刻,辛惊雨从凉被里挪动出来,飞快套上鞋,离门口一步之遥时,隔扇门“吱呀”一声从外而内被推开,昨天上夜的侍从沉星端着铜盆跨了进来,吓道:“天姥啊,仆就换盆水的工夫,娘子怎么下来了?” 辛惊雨假咳一声,背起手道:“我不睡了,出去转转,你再歇息会儿。”说着就抄前一步。 沉星连忙放下盆,旋身拉住小娘子的手,求道:“这大太阳天娘子去哪都得晒着,晒出毛病来我们做驽才的该死事小,娘子伤了身子这事可就大了。” 眼见瞒不住,惊雨扶起沉星,抱着他的胳膊撒起娇来:“好星哥儿,别这么紧张,我一会就回来,我爹要是来了你就说我看茉莉花去了,要是他没来更没人会问了。你可得替我把好门。” 沉星受不住她缠,犹豫之中就让辛惊雨一个箭步跑出去了。他叹了口气,端起盆朝屋内走去。 辛惊雨老远就看见燕林守在一丛灌木后,还是上午那身衫子。她冲他招招手,炫耀着两根手指间捏着的钥匙。 燕林从开襟里掏出一方白绉纱手帕,细细地拭去辛惊雨脸上的汗珠,嗔道:“我又不是没看见雨娘,跑得这样急,仔细发了痧。” 辛惊雨正拿钥匙对准锁眼,随口道:“你怎么也这么小心,好了,快进来,里面凉快。” 荷风阁临池而建,所谓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池荷花一园香,故得名“荷风阁”。也真如其名,阁里幽香浮动,清凉无比。两人上了二楼,只见一迭松木架织金紫锦的屏风隔断开左右,两人捏起手,绕着黑沉的书案走上一圈,又推开窗子,两颗脑袋凑在一处冲下面指指点点,好半天不见有人经过;燕林唯恐被人看见,便费劲地合上窗。 她俩逛到屏风后面,是一张铺着软垫、可供两人竖着打滚的罗汉床。辛惊雨脱了鞋,盘腿上了榻。燕林却突然安静下来,低头搅着帕子,一言不发。 辛惊雨察觉到伴童的异样,纳闷道:“刚才不是挺高兴的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燕林仰起小脸,泪水蓄满了眼眶,鼻子不停抽气,嚷道:“你说来这儿谁都不告诉的,我谁都没说。” 辛惊雨摸不着头脑,问道:“对啊,确实就咱们俩人知道呀,我什么时候怪你了?” 燕林圆睁着眼睛,瘪着嘴说:“那你刚才在门口说'也这么小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沉星已经知道了?你告诉他了?” 辛惊雨哭笑不得,解释道:“小燕儿平日里那么伶俐一个人,最近是怎么了?老是说傻话。星哥儿不过看我下床要出去怕我晒着,天地良心,我一个字都没说出去。” 辛惊雨瞅着燕林的脸由气转喜转羞,便大着胆子把他拉近到自己身前。 “不生气了?那咱们现在开始玩。”辛惊雨挠了挠头,昨儿的情景扰得自己都没睡好觉,今天要用时反倒想不起来了,“对,你先把衣服解开。” “我才不。我爹不让我在别人前脱衣服。”燕林心里还对辛惊雨称呼沉星为“星哥儿”有九九,语气也带了点不悦。 “我又不是别人,你不脱这游戏还怎么玩?”辛惊雨板起脸,她知道,燕林吃硬不吃软,就吃这一套。 燕林犹豫了下,闭着眼憋着气两下把衣服扒了个精光,最后摘下抹脖。他脱完才害臊,拉开床脚的被子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脑袋,“那你为什么不脱?” 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疑惑地问道。 这小子天天跟自己疯玩,怎么自己比他黑这么多。辛惊雨看着自己的手,暗自埋汰自己。 “那个女人也没脱呀?要一模一样才好。”她为不知哪来的别扭劲儿找了个合理借口。 惊雨憋了一口气,猛地向前一扑,头顶正好撞到燕林下巴上,痛得燕林直哼哼。师出不利,辛惊雨也有点慌,她努力回忆着昨天的画面,扒开燕林的被子,手顺势放到燕林白皙光裸的胸膛上。 呃,下一步该干什么?辛惊雨脑袋短路,两只手就停住摁那儿不动了。 燕林打着滚儿、手挥脚踢想挣脱她。辛惊雨唯恐被他看出自己其实也不会玩,那她的面子往哪搁?恰巧这皮猴子反抗,惊雨干脆把手一推下了床,假装气冲冲地说:“你踢我,哼,不玩了。” 燕林慌了,他最怕辛惊雨生气,把被子挣开狗爬过去抱住辛家小娘的腰,求道:“雨娘,好雨娘,莫闹仆痒痒了,仆的好媎媎,咱们继续玩吧,小的保证乖乖的不踢媎媎。” 小燕儿仗着比她大几天,老是盘算让自己叫他哥哥,如今见男孩服了软,惊雨回心转意,便转过身来。男孩泪眼涟涟,如溪水般清凌凌的眼儿涨满了春潮,被打湿黏连的鸦黑睫毛正像河底交缠摇曳的荇藻。 辛惊雨被这双明眸顾盼一瞬,哪还有什么不乐意,她柔声道:“那你可不准笑我。” 两人复又回到床上,惊雨认真地摸、按、揉底下如温凉白玉壁般的身子。燕林不经碰,憋不住笑时便一个劲地求饶。 惊雨一眼瞅见一块弹子大的乌青印在男孩左腿膝盖下面,她点了点,笑道:“只可惜白璧有微瑕,你这块是怎么闹的?” 燕林翻了个白眼,嗔道:“你还好意思问,本来我这双腿就要好了,怕你觉得我迟到,这才没留神跌了跤。” “啊呀啊呀,罪过罪过,我竟一点没看出来。”辛惊雨赔着笑,扳起伴童的小腿搁在自己腿上,得意道:“要不说我料事如神,出门前我把药膏带上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蓝底白花瓷瓶,拧开盖子,一阵药草幽香弥漫开来。 燕林匆匆拢起被子把肚子围上,半嗔半喜道:“我自己来吧,怪不好意思的,再说你一个大娘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还干得了这个?” “敢小瞧娘子我,我又不是没经过摔打,就是看也看会了。”辛惊雨嘴上摽着强,手指却细致轻和地把药膏厚厚地涂满整个乌青处。 她什么时候转性儿变得会心疼人了?燕林咬着指甲,每一个毛孔都溢满甜蜜,心却突然像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忧虑倏忽即逝。他用戏语来忽略心中的不安: “媎媎就凭这手艺搁西院给人上药,每月月钱都能多领一吊呢。” “好哇你个小子,骂我是小厮!”辛惊雨说着就去抢燕林的被子。拉扯中被子落地,她不小心碰到燕林的下体,便好奇地问道:“你这处和我不一样?是干什么的?” 燕林红了脸,蚊子般轻声说:“那是童子用来撒尿的地方。” “那么小的地方,要怎么撒呢?” 辛惊雨发誓她真的是无心的,她真的不知道啊!可是燕林却气红了眼,拾起抹脖围在脖子上系上带子,胡乱往身上套着衣裳,趿拉着鞋抹着眼泪冲下楼梯,任凭惊雨再后面怎么喊都不回头。 辛惊雨感到莫名其妙,暗自懊恼却也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仔细想想便觉得自己哪里都没错,自己给他抹药他还甩脸子给自己看,燕林心眼比针尖还小。 小心眼燕林!女孩直直躺倒,手垫着脑袋,决意要跟燕林负气。两人的第一次“游戏”就这样潦草收场。 「1」喉结是男子的第二性征,需要内穿抹脖外穿护颈来遮挡。抹脖一般是宽带状,还有片状、圈状,片状就是两片布前后护住脖子,系带在侧边;圈装,可以理解为伸缩套脖,小孩不会系带子,所以多用后两者。春秋戴绢罗护颈,夏天戴纱护颈,冬天可以围毛皮围巾;为了争奇斗艳,护颈外还可以戴项圈、挂铃铛、戴花等等。 作者想说:各位!性教育是很重要的! (二)威胁|教学(h) “咚咚—咚咚咚——” “雨娘——雨娘——” 被搅醒好眠的辛惊雨抬起眼皮,师姆仍坐在书案后摇头晃脑地诵背经典。她支起脑袋,把头侧向窗子,只见半个脑袋探出来。 惊雨一下子振作了精神,她歪在窗棂上,装若无意地问道:“迎春哥哥,出什么事了?” “妩哥让我赶快给娘子报个信,说夫人要把玉叔叫过去问话。” 辛惊雨像兜头被浇上一盆冰水,几欲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她爹是不是知道了?! 辛家娘子猫着腰寸步寸步从书桌下挪出的景象全落入后排两个书婢眼底。 浮叶和鸢月无奈地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这主子安生了好些天,就跑这一趟不打紧……吧? 辛惊雨从后门溜出,贴着明学轩的粉墙跨到屋舍背面竹林掩映的鹅卵石小路上,急匆匆地往院里赶。 迎春落在惊雨身后快步紧追,突然弯着腰“哎呦”一声。 辛惊雨连忙折身察看男子情形,见迎春满头是汗,紧锁眉头,她环顾四周,眼睛一亮,搀扶他到路旁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休息。 “雨娘我不打紧,来的时候有些急肚子里岔了气,你快去吧,我休息会再去追你。”迎春抱着腰温声道。 辛惊雨被这一打岔倒冷静下来了,她坐到迎春身旁,呵热手,揽过侍从替他轻揉起腹部。迎春几番推拒,女孩竟无知无觉,手也拨移不开,他也就受着了。 惊雨陷入了思考。刚才睡思昏昏,猛地被迎春一激,头脑一热便要赶回去。就算是到爹跟前,我又能说什么呢?再说爹喊玉爹过去不一定是因为我,我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爹究竟发现了吗?他是怎么知道的? 数天前的回忆浮现在她眼前。那日和燕林不欢而散后,当晚她就去了乳爹哺玉的厢房。 哺玉开门见是她,又惊又喜地拥惊雨进了自己内室,为她搬来凉凳,浓浓地点了一盏蜜饯金橙茶,继而折身翻动柜子一样样地把瓜仁花生、松饼酥糕、冰糖霜梅摆上桌。辛惊雨看他忙来忙去,也不作言语。 哺玉扭身坐下,眼角堆起细碎的笑意,顺手替惊雨理起稍显凌乱的额发,婉声道:“燕儿回来不跟我讲话,娘子也不说话,可是闹别扭了?我替他向娘子赔个不是。男孩家心思重,娘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担待他。” “昨天玉爹在马厩里和谁干什么了?”辛惊雨冷不丁地问道。 面前的男人骤然变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道:“仆该死,让娘子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求娘子开恩,不要告诉夫人,仆就是死也无法回报娘子。” 他泪如雨下,“咚咚”地就在地上磕起了头。 辛惊雨坐着也比地上的男人高一截,她起身站在哺玉前,不明就里,低头问道:“玉爹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呢,怎么就请起死来了?” 哺玉跪在惊雨脚下,弓着背,也不抬头。他的脸被桌上的烛光映照得通红。只听男子嗫嚅道:“仆是个卑人,这……这事仆不配……告诉娘子。” 惊雨看着男人,刚才一阵活动他的衣带松泛了,亵衣下的软肉随着乳爹粗重的呼吸起伏。女孩的双手从他的衣襟里伸进去,轻车熟路地去寻她多日不见的老伙伴。 “小娘,哈,不要……”哺玉脸上红晕更甚,他的身子昨天才刚被捣弄一回,两枚奶子上遍布马奴的咬痕,结成了血痂,乳头被嘬破了皮,又疼又痒,饶是亵衣贴身光滑,他还是尽量把衣带都解宽好松快松快。可他不敢拂去辛惊雨作乱的手,只得喘息着求娘子放过自己。 惊雨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她对面前求饶的男人既怨恨又委屈,为什么不让她摸?!自从男人被爹从自己身边调走,连面都很难见上,她晚上都睡不好觉,可乳爹倒好,和别的女人玩得不亦乐乎,还有还有,之前明明对她百依百顺,现在居然跪着哭也要拒绝自己。 辛惊雨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她抽回手,大步冲到门口,咬牙又觉不甘,愤愤转身,撂下句狠话:“你要是不和我玩那个,我就去告诉爹!我还要去告诉大爹说你玩忽职守!” 乳爹惊恐不迭,看着自己养大的女孩严肃的神情不似作假,便咽下眼泪,手指颤抖着拉开衣带,把里外两层上衣剥光,又褪去下裤放到一边,最后把头上的簪子一拔,柔顺的青丝便瀑布般泻下。他长跪在微凉的青石地板上昂起头,如引颈就戮的天鹅。 “原不该由贱仆教导娘子,娘子既然想要,仆一定尽心尽力。仆卑鄙无盐,万望娘子怜惜。”哺玉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他面色潮红,檀口微张,那双潋滟的媚眼放出百缕千结的情丝,小钩子一般牵着辛惊雨一步步走回来。 辛惊雨感到呼吸急促,口里有些焦渴。她心里热辣辣,刺挠挠的,仿佛在她身体里蛰伏已久的某种东西在今日破土而出。她感到有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闯进了自己的世界,她凭着天性抵触,觉得古怪又恶心,骨头缝中却渗出隐隐酥麻的快乐。她预感到,从此以后,原先那些奴婢小厮挤眉弄眼、私语窃笑,对她避之如诲的东西通通都将被她理解。 烛光影影绰绰,乳爹的脸朦胧暧昧,她觉得自己好像快醉了,要不然如何像吃多了酒一般步子虚浮,跌跌撞撞? 哺玉拉住惊雨的手下摁示意她跨坐在自己大腿上,一手虚围住女孩的腰,另一只手盖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身上,魅声道:“娘子不是想知道仆跟别的女人玩的什么游戏吗?仆现在就告诉娘子,此为交合,是阴阳合一的办法。娘子眼下太小,不适合此道,烦请娘子抚摸鄙躯,每到一处地方仆就为娘子讲解。” “妇夫交合,女子受孕方能诞女育儿,要交合就要行房,世间女子没有不爱行房的,女子从这件事上能得到许多快乐。男子则不同,若女子不怜惜,所得唯有无边痛苦,且容易受伤。” 乳爹低沉悦耳的声音将细节对她娓娓道来,辛惊雨又是新鲜又是兴奋,她从未如此好学,只见她专注地盯着男子一张一合的嘴,双手像小狗爪一样搭在哺玉肩膀上。 “男子性淫,很容易被挑动起欲望,但如果因这个而不爱惜男子,使唤、滥用男子如公畜,糟蹋、蹂躏男子如草芥,男子精竭力尽,便会早衰而亡,女子也尽不了兴。” 辛惊雨脑子转得飞快,抚上乳爹那伤痕累累的大奶,说道:“玉爹,这是不是糟蹋男子?” “……哈……娘子聪慧……寻常女子行事粗放些,男子受些伤在所难免,只是像这般蓄意伤害男子便不好。女子天生比男子强,在房事上亦是如此,若行房时爱抚男子此处,可使男子少些害怕,也会更卖力些。” “玉爹,那黑妇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和她行房?”辛惊雨毕竟心疼自己乳爹,弯下腰向那萎靡的紫果吹气,希望能缓解乳爹的痛苦。 “啊……娘子不必……那妇人不过一奴婢,她趁仆孤身一人把仆拖去马厩……呜……强要仆的身子,这些腌臜事污娘子耳朵,娘子不用管。借着那贱妇,仆斗胆向娘子求个恩情……嗯……日后若看上府里哪个童仆小厮,破了他们的身子,即使不纳通房,也别丢在一旁不理不睬,否则这些孩子以后可就难过了。” 辛惊雨倚在乳爹胸口,手指在男人腹肌上流连,顺着肌肉线条走“田”字,问道:“这是为何?” “对这些仆从小厮来说,除了少些运气好的被主子看上收用,大部分都是年龄一到便出府嫁人的,若丢了贞洁,他们嫁人的选项便大打折扣;这倒还是其次,最怕的是府里惯偷腥的丫头婢女瞅准这些孩子不受宠,结伴去折腾他们,有受不了侮辱的就……再不见了。” “那乳爹教教我,什么才叫'丢了贞洁'?”惊雨无师自通,看见男人腿间颤巍巍竖起一根棒子,觉得颇好玩,想起燕林那儿的小不点,乳爹的可雄伟多了。她用拇指和中指揪住顶端凸出的圆头,食指伸入不断瓮合的小洞。另一只手闲着也是闲着,便用手掌托住柱身,前后磨蹭了几下。 “啊——”一声酥人的娇喘泄出,辛惊雨顿然回神,只见迎春满面羞红,她看向自己手揉的地方,即使不久前才知道那里不止用来撒尿,也霎地臊红了脸。 辛娘子颇为尴尬,为自己的行径找补道:“我手没个轻重,哥哥再歇会儿吧,我先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逃去了。 迎春也尴尬,他现在根本没法走路,只得呆在原地弯腰挡住身下的异样。啐,迎春在心里唾自己一口,你和哺玉那贱仆有什么两样,淫荡胚,肖想主子,攀高枝的浪货。 可他情不自禁回味关心他的雨娘,那么温柔,好像她不是他的主子,而是他的妻主。哪个少年不怀春,眼下就有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郎君难耐地夹着腿,对着黄泥土痴痴微笑。 说回疾走中的辛惊雨,自那天初尝情欲后她便食不甘味,趁着仆侍不注意便溜去哺玉睡房向他“讨教”,她也明白燕林为什么跟她生气了。她诚心向他赔礼道歉,并提出要和他继续游戏,保证她现在可以让男孩快乐,当然她的一招一式都是乳爹传授给她的。燕林得了趣儿,便同意和辛娘子保持“切磋交流”。 辛惊雨跑得脑瓜子嗡嗡的,正在西院门口来回踱步的妩春打眼就瞧见满头大汗的小主子,忙迎上去掏手帕给她擦汗,边快走边啐道:“迎春这个小贱皮子,让他去接娘子,人死哪去了,娘子连个汗都没人给擦。” “他身体不舒服我让他不急着回来。爹呢?玉爹呢?都在屋里面?”辛惊雨走到朱漆隔扇门前,附耳听里面的动静。 妩春点点头,把她拉到一边轻声道:“玉叔进去有一会儿了,夫人发过好一通脾气。我的姥姥啊,你这次可惹麻烦了。” 辛惊雨一震,心说真的是因为自己,忙屏气凝神,仔细听爹都问了什么话。 作者想说:乳爹亲身上阵指导 (三)问话|离府 内室里,辛府的侧室夫人、辛惊雨的荆父「1」柳夫人端坐在雕云芝漆椅上,数尺远的地方跪着扑簌簌颤抖的乳爹哺玉。柳夫人捏着碗盖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啜一小口,缓缓道:“不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辛府的。” 辛府的主人名叫辛檀,在东阳县经营着两家缎子铺、一家绒线铺和一家绸绒铺,是东阳县远近闻名的财主。可年近叁十,膝下未有一女半子。原是先头郎君得了重病撒手人寰,她便娶了东阳卫元千户元大人之弟填房为继室,两年里仍无所出。 柳夫人姓陈,是先夫方氏的陪房,方氏过世后他被抬为侍,使辛檀一举得女后又被进为侧室,因他做侍仆时被唤作拂柳,辛府上下便称他为柳夫人。 那是辛檀生产次日,她拄着脑袋懒散地看着床上的柳夫人哄女儿睡觉。原是天地造化公平,女子承担生育重任,这生产之苦便由男子承受。这是为何?只因女男交合时,阴水进入马眼溯流回男子体内,和其体液混合,渐渐地便对男子的身体进行改造。生产时女子基本感受不到痛苦,而男子则会痛得咬牙流汗;诞出婴儿后女子当天便可下床,行动如常,而男子却要在床上坐月子将养好久。 因阴阳这独特的机制,所以这倒也是辨别孩子荆父的方法之一。 长随绿珂进来通报,说冯牙子和奶子已经到门口了。辛檀让他们进来,柳夫人一回头有两人已杵在八仙桌旁。矮墩、精明的那个是常出入门府、巧嘴灵舌的冯牙子,他后面跟着一个低头垂脸的丰腴男子。 妩春把孩子抱下去,冯巧嘴咧嘴笑道:“恭喜辛财主和夫人,贺喜辛财主和夫人,贵府既得了这宝贝千金,可享女儿福吧。“ 辛檀向绿珂使个眼色,她会意地从锦袋里摸出一两银子。辛檀客气道:“难为冯叔这么快就前来道喜,可是奶子找到了?” 牙子喜笑颜开,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续道:“正是正是。前阵子辛财主命我寻个最好的奶子,老愚千挑万选相中了这么个伶俐人,今儿领来给姥姥、姥爷相看。可巧的是,他那妇人正是贵府喂马赶车的赵奴,这家里家外也好照应。赵小爹,财主和夫人宽仁,你也该解了衣裳给二老验验。” 柳夫人打量他浑身收拾得整洁、利索,知其是个干净人,辛檀也来了兴致,挑起一边眉毛等着看。只见那年轻男子面皮浮上一层薄红,轻喏了一声,侧身解开系带,双手捏住衣襟左右展开,一对白馥馥的奶子就跳扎出来。冯公伸手颠了颠男人一侧的乳房,又搓揉两下乳头观其起立,笑吟吟地说:“夫人您瞧,这么大的奶子奶水必定充足,千金不愁喝。” 主子不喊停,这赵氏也不敢放下手,仍是衣襟打开的姿势,脸偏向另一边肩膀,咬着嘴唇不出声。柳夫人怜他年纪轻脸皮薄,吩咐他把衣服穿上,赵氏如蒙大赦,手指翻飞迅速系好了带子低头默立。 柳夫人点点头,道:“劳您老费心,小爹就留下帮个忙,住在西偏房,早晚看顾着娘子。不知小爹名讳……” “就叫哺玉吧。”女人卷起侧郎君一缕头发绕在手指间,随口说道。男子不敢与辛檀对视,磕头承认新名字。 袅袅轻烟从黄铜炉中升起,幽幽檀香飘荡在内室,萦绕于主仆二人周身,像一双手调松内室里气氛紧绷的弦。 “主子们怀仁,卑仆才得以侍奉夫人、娘子。仆自知犯了大过,夫人怎么罚仆都行,一切跟仆的孩子们无关……”哺玉字字哀切。 “我早该罚你,喂奶期你还敢同意与赵奴亲热,若不是看在雨娘的面子上,你早就收拾铺盖出府了。” 辛惊雨欲走近听听,不想踢到门下部的裙板,发出“砰”地一声,吓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片刻后,一道淡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雨娘?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惊雨硬着头皮推开门,屋里哪里还有乳爹的影子。 柳夫人唤驽从给惊雨搬了个紫檀绣墩,让她坐着答话。 “最近学业如何?”柳夫人抬眼瞅她。 “回父亲的话,女儿这几日刻苦用功,师姆夸奖女儿背书背得最快。” “哦?不和你那个伴童野去了?” 辛惊雨心提到嗓子眼,好端端的,怎么提起燕林来了? 柳夫人端着茶并不看她,自顾自说道:“你从小就是个难缠的,甚至刚生下来在襁褓里就知道问母父要东西。” 辛惊雨一阵汗颜,她知道柳夫人所指何事。她还小时府上的丫头侍从就老爱提这事调侃她,在她跟前嚼舌头,学得绘声绘色,每回还增添新的细节。 话说辛主子和柳夫人面试乳爹时,辛惊雨哇哇大哭,旁人哄都哄不住。那新乳爹哺玉看着年轻,手脚丝毫不乱,立马扯开领口,把孩子搂到怀里,扶着左乳喂给她吃,她果然不闹了,大口咂起奶来。 柳夫人心下满意,使身边的妩春各给了冯巧嘴和乳爹一两银子,冯公跪下磕了叁个头,又起身叹息一声,说:“夫人心善,这事原不该跟夫人讲,哺玉刚生了个小子,搁别人家别说把孩子送走,就是掐……不脏您的耳朵,都是应该的。可他这妇人非不让送,说哪怕给辛府倒粪都是这小子的福,硬要留下。那小子我看了瘦的跟猴似的,哪有娘子白白胖胖的有福气,想来也吃不了几口奶水,这要不,您看……?” 柳夫人看妻主不言语,道:“把那孩子抱来我瞧瞧。”冯公出去从仆役怀里接来孩子,递到柳夫人跟前。那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皮肤如他爹一般白嫩,安静地睡着。柳夫人看了心怜,但是有两个孩子要喂养,再充足的奶水恐都不够。柳夫人狠下心刚要回绝,只听哺玉惊呼,不知何故小姐突然吮奶发狠刺激到了乳爹,丢下奶头复哭了出来。 柳夫人忙换回自己的女儿,轻轻摇晃着,电光火石间便顺着脑中的念头哄道:“乖宝儿,莫哭莫哭,爹爹把这小子留给你作伴可好?可不许哭了。” 神奇的是,扯着嗓子哭喊的小婴儿倒像真听懂人言一般乖乖安静下来,辛檀放声大笑,掐了下女儿的脸蛋,说:“好!我的女儿,出生便呼风唤雨,第二天就知道要男人了。以后必定是个有出息的!” “有出息”的辛惊雨斟酌着字句,说道:“回爹的话,女儿长大了,不似以前只跟小子玩耍不读书了。” “呵,好一个长大了,”柳夫人冷笑一声,将白瓷茶杯重重蹾在桌上,怒道:“还跟我装!看你近日干的什么好事!” 辛惊雨“扑通”跪倒在地,完了,完了,爹他全知道了。 “我向你提那小子就是告诉你,他是你保下的人,他若不拦着你让你犯了错,那他就滚到大街上当叫花子去要饭。至于那个引诱你的贱驽,居心险恶,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一瞬间辛惊雨想要挺起身子骨,冲荆父据理力争,乳爹没有引诱她,她是自愿的,东阳县哪条律法说可以随便打杀家仆?还有燕林,不能把他赶出去。可荆父太过震怒,她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只吐出这样的话:“父亲息怒,女儿不是有意的,荆父要罚就罚我吧!” 柳夫人气急生笑,指着地上的惊雨说:“你是主子,谁敢罚你?你既然听我的,那就把那不知羞耻的驽才打四十板子,拶五十下,逐出府去,连同那些小猴子一同撵出去。” “父亲!” “侧夫人好大的火气,看把雨娘怕的。”一道温润的声音随着被打开的门和着阳光射进来,声音的主人扶起跪地的惊雨,用手轻柔地拭去她的泪,说道:“柳夫人说得不错,雨娘是主子,而且长大了,动不动就罚跪损主子威信。阿雨跟大父说说,又调什么皮了?” 来人正是辛檀的继室,元千户之弟元正夫,他为人宽和,深得人心,听见自己的侍从报告西院的动静,便匆匆赶来。 辛惊雨梗着脖子咬唇不答话,元主夫把目光转到柳夫人上,柳夫人欠身说道:“下人不听话,不值一提的小事劳主夫担心了。” 元主夫正色道:“跟辛府长女有关的事就不是小事。妩春,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讲一遍。” 妩春打量着几位主子的脸色,镇静地一一道来。 元主夫若有所思,无奈道:“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娘子大了有心思了,算不得什么事;可说小也不小,传出去恐对雨娘的声名有损,这样吧,罚就不必了。让冯公把他领走,那些个孩子看他自己的意思,留下就做个家厮,不留带走就是。” 惊雨慌了,微摇着元主夫的胳膊,元主夫会意,微微一笑,道:“燕林不跟他走,好了,此事了了,勿要再提此事。” 辛惊雨知道主夫话的分量,他做的决断除非辛檀本人,其余人无从忤逆,何况仆婢内眷均由元主夫管理,辛檀基本不过问,他的决定就是唯一且绝对的。 辛惊雨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把仆童都赶了出去,谁都不让进,自己缩在被子里抱膝,把头深深埋进去。 她最不敢见的人就是燕林,害他骨肉分离的人是她,倘若她不生那些绮念,不去和乳爹厮混,甚至如果她能再争取一下呢?她怕燕林哭,怕他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肯负责任,为什么不替乳爹辩驳。她对哺玉更是负疚,是她害了他,他本可以在府里安稳度日的,因为她他的未来不知漂荡去哪里。她感到无比脆弱。 门外传来不真切的喧闹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叫嚷声。她的心像被一双冰冷的铁手揉捏,她从一片昏天黑地的声音里准确清晰地识别出燕林的哭喊声: “爹!你犯了什么错,夫人为什么要赶你走!?爹,你说话呀,爹,我去向夫人求情!爹,我不让你走,滚!你们几个杂种,爹走了你们还留在这干什么?!爹,你别走,爹,儿子去找娘子,您那么疼爱娘子,娘子舍不得您的,对,我去求娘子。” 辛娘子从床上跳下,脚却像被黏在地板上一步也迈不开。“咣咣咣”急切又粗重的拍门声输进辛惊雨的耳膜,伴随着燕林凄厉的哀求声“娘子,娘子,我是燕林,娘子去求求夫人吧,我爹犯了什么错要离开我呜呜呜,娘子,娘子你在里面吗?!” 辛惊雨感到大脑缺血,她蹲下缓冲,大朵大朵的泪滴从她腮边划过;门外沉星硬是把燕林扒下来,劝道:“娘子身体不适,燕哥儿你这样只会让娘子更难受,玉爹犯了错,但主子好心并未责罚,予他银两出府了,这还是娘子向夫人们求的恩典。” 惊雨渐渐听不到门外的吵闹了,回忆像烟花般接二来叁在辛惊雨脑子里炸开,一会儿是燕林的哭喊,一会儿是乳爹妩媚的脸庞,一会儿又是燕林缠在乳爹怀里撒娇,一会儿是乳爹给她讲故事……辛惊雨眼前一黑仰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沉星担忧地注视着她,手里还端着她最喜欢的瘦肉粥。 她没胃口,怎奈腹中空空,便勉强吃了两口。她赤着脚走向门口,沉星在身后举着披褂追。辛惊雨定了定神,推开门,感到一阵凉意袭来遍布周身。 俗话说七月流火,转眼间暑气流散,今天已经是立秋了。石阶冰凉如水,月光向院子里洒下银辉,照壁上花影婆娑,晚风送来清凉的香气。一个背影单薄的男孩抱膝仰头看着夜空。 “燕林——”惊雨轻声唤他。 男孩慢慢回头,他的黑瞳被月光洗涤过,亮得惊人。可那眼神却显得茫然而悲伤。 “娘子,我没有家了。”男孩喃喃道,如船歌小调般空灵迷蒙又像是对晚风自言自语。 辛惊雨偏转过头去忍住眼泪,向前迈步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把男孩的头倚靠自己肩膀上,努力使自己声音显得成熟而稳定:“我是你的家人,燕儿,你还有我。” 怕他不相信般,辛惊雨让他埋在自己怀里,好痛快地哭一场。与此同时她也忍不住了,低下头用额头蹭着他的后发,咸咸的水珠子悄无声息地润进男孩鸦黑的头发里。 胸口已然有湿意,并不断扩散,怀里的男孩微不可查地颤抖,只是小声的抽噎声暴露了他。他哭得那么安静,像他的悲伤一样不能也不能够打扰任何人。 辛惊雨把燕林哄去睡觉,疲惫地关上门。沉星犹豫了一下,度着女孩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夫人让仆转告娘子,说和家主商量过,转过年来开春送娘子去刘举人办的家塾去,浮叶、鸢月娘子喜欢就让她们跟着去,不愿意她们就护送娘子到门口,上下学接送娘子。” 辛惊雨心不在焉,胡乱点点头向床上走去,只听沉星又道:“玉叔临走前,让我把这个包袱转交给娘子。” 她猛地回头从沉星手里夺过来包袱解开系带摊看,只见里面零零碎碎几件东西:他替她求的长命锁,她玩过的陀螺和拨浪鼓,他亲手纳的虎头鞋、虎头帽,绣着缠枝莲和鲤鱼纹的围涎、肚兜,总之全是她小时候穿用过的东西。 惊雨侧躺在床上,怀抱着织锦包袱,心事重重地睡去,眼角挂着很浅的泪痕。很久以后她回忆这段往事,发现她生命里有些东西就是在这个时候永远地消逝了。 「1」荆父: 女子生育,男子提供精子,取“精”的同音字“荆”来指称,因为“拙荆”在古代汉语里指自己的妻子,那么“拙父”也没什么不好吧? 作者想说:如果有人想看,应该会写哺玉的番外,离府之事还是有一些水深的。。。 (四)添香|考验 话说这日,辛惊雨在房里百无聊赖,胳膊拄在花梨大案上看侍从磨墨。 自那日乳爹被赶走后距今已过月余,柳夫人愈发对她管教严苛。在学堂里派人在外面盯着,放学便寸步不离地接回府,回府后就把她关在房里,还专程从外边领了个能识文断字、略通书墨的少年,美其名曰“侍书”,实则派来监视自己读书练字。 此时此刻这位侍书姿势端正,不急不缓,沉静默然,视她如无物,任凭她威逼利诱、撒娇佯怒,除了学业相关的要求或疑问,侍书是一字不发、闭口不言。这种对峙已经持续多日。 侍书名“阿悸”,彼时辛惊雨刚实行柳夫人的“新政”不久,正浮躁难平,沉星领着少年进来通报,少年说他叫阿“悸”。他独立如孤松之身姿、玲玲如振玉之嗓音并未给“禁足”中的惊雨带来多少抚慰。她也懒得过问究竟是哪个“悸”字,就手边刚念过的《楚辞》中一句“惶悸兮失气”「1」喊他阿悸,少年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新名字。 说回现在,外面风雨潇潇,洗得支摘窗外绿芭蕉愈发葱茏鲜艳。真可谓蕉影当窗,红袖添香,多少文人清客艳羡的美事在满腹牢骚的辛家娘子眼里都不如能放她出门喘口气实惠。别人是“满院芭蕉听雨眠”「2」,她是“满屋诗书看不完”! 她整个身子瘫进仿藤圈椅里,双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吱呀——”隔扇门被人打开,来人让辛惊雨一懵。 “娘,你回来啦。” 辛檀穿一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提溜把洒金川扇儿,曳着步子走近案前。惊雨连忙上前把辛檀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边忖度着母亲的神色边问道:“娘可是从爹那里过来的?” 她娘十几日未归家,不知哪来的传言说娘要再抬一房侍子回来,急得柳夫人和元主夫几次差府里的长随去打探辛檀的行踪。柳夫人心情烦忧,也不守在她案前盯她念书了。真可谓祸福相依啊。 “他们不急,先过来看看你。”阿悸端了杯茶递向辛檀,辛檀垂眸接过,手指捏起杯盖,沿杯口边缘轻轻划动,荡出六安雀舌芽茶独特的芬芳。 “娘这些日子不归家,我可想娘了!”辛惊雨声音欢喜,凑到辛檀背后为她捶起肩膀。 辛檀每归家就换身衣服,可从她温热的后颈肌肤和头发上还是散发出淡淡酒气。不知又是和哪个楼坊的郎君喝的花酒。 “我还不知道你,我不在你更好撒欢儿了。”辛檀闭眼受着她的殷勤,舒展起这视察操劳、宴饮淫乐多日的筋骨。 “娘~”辛惊雨拉起长腔道:“娘可冤死孩儿了,孩儿这些天恨不得连门都不出,日日读经学书,娘看看,头发都变稀了。” 辛檀不搭理她,啜饮一口茶,茶温控制得刚好,茶香醇厚绵长,茶汤色如翠霞,茶水甘爽浓郁,不枉费这茶芽之上品。她的闺女她最清楚,断不是品茶之人,有这个见识和手艺的,除了跟前眼生的侍从,整个西院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光读书没用,娘考你一件事。你娘经商多年,有一次载着一船丝绸锦缎到一个地方去卖,结果一月过去那船货物竟无人问津,你猜猜是为什么?” 辛惊雨放慢了捶肩的频率,思考着说:“我辛家的货物不可能不好,那就是当地的百姓不肯穿或者穿不起这样的丝绸衣服咯?” 辛檀哼一声:“油嘴滑舌。猜的不对。人心皆想上层楼再上层楼,也没有一个地方人人均贫的道理。运河一线临近几县皆订购了布匹,独此县特殊。那里无灾无乱,人家殷实,普通百姓过年几匹棉布绸缎还是扯得起的。” 辛惊雨歪头,答道:“那就是官府不让买卖,敢违令者立马拿下!” 辛檀悠悠道:“这还有点儿谱。当时很多百姓远远地围在码头边上,只观望着却不敢靠近,我派人打听,原是当地县令嫌怨民风奢侈,要'正本清源',叁个月前下令全县范围禁止此类高档品交易,以正浮风。” “好一个'正本清源'!”辛惊雨脱口而出,紧接着又问:“那娘的货最后卖没卖?” 辛檀诡秘一笑,眨眼道:“这就是我考你的东西,说说娘最后是怎么把一船子货卖给这个县的?” “娘偷偷卖给那些大户,只要找到几家就能整船货物全收走了。” “你娘不做那样的傻事,明令禁止的事娘不干。” “唔,那就是卖给这个县的其他经销商,在船上交易,让他们到别处再贩卖,县里的商人也算这个县嘛!” “就你会耍滑头,娘把那些布匹锦缎全卖给了县里的百姓。” “那就得让官府取消禁令了。娘啊,你不会是……行贿了吧?” 辛檀照辛惊雨的脑袋抬手敲一扇子:“用你学过的正论,哪本经书教你受贿行贿了?” 辛惊雨揉着额头,心说哼,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府里每天银子进进出出,哪里就都是纯买卖用的?!不过这话她也就敢在脑子里想想,绝不敢说出来。那应该怎么办呢?辛惊雨倒不问一答一了,认认真真地分析思考起来。 锦缎船通行无阻,独独此县吃了闭门羹,问题出在县令上。如果能让县令把禁令解了,那不就自由买卖了?可是,县令为什么嫌弃民风奢侈?又为什么一道既毁了商人的生意又影响百姓穿衣吃饭生计的禁令还能坚持呢?此题该如何解呢? 辛惊雨头疼起来,可又不想让母亲看轻自己,只得冥思苦想。她无意中瞥见默立一旁的阿悸,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一句话从她纷乱的思线里脱颖而出。 那是昨日阿悸念给她听的《史记》里的一句话: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3」意思就是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其次是因势利导。顺其自然是不适用了,那就要想怎么去引导县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辛惊雨抬头发现辛檀和阿悸都盯着自己,方觉把自己脑里想的自言自语说出声来了。 “你这一大段啰哩啰嗦,娘告诉你只有一个字,等。” “等?” “娘再教你一句话,看人先看'价'。每人心里都有她的要价,各人所求又不同:有人求名,有人求财,有人求权,你不知道对方想得到什么利益随意行动,无异于买瓜献虎。娘去城里逛听民声,物议沸腾,人怨四起,最初的禁令是禁高端品,可是高端品和日常用品界限暧昧;胥吏懒惰,往往尽收尽查,苛行节俭,禁令的执行严重影响到了百姓正常生活;有些商家为了自保,像你刚才所说输送贿赂,县衙的人趁机敛财,腐败成风,百姓们私织私贩,有的为了争一匹新织好的布大打出手,报到衙门里的民事纠纷迅速上涨。那年是大计之年,听说不久后巡抚就要巡察到此县了。娘就知道再过不久这船货就能卖出去。” “这是为何?” “巡抚巡察任地府县,纠察风纪,安抚军民,防止民变,又兼考核低级官员吏治,讨好这些巡抚知县们升迁就有望了。这位巡抚大人是独一份的清朴刚廉,素来推崇我朝初期安定朴实的社会秩序,这位知县恐市井奢靡、人心浮浪被怪罪为自己治理不利,于是便投其所好,肃风整纪,可惜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这位大人自己行事再怎么清苦都是她自己的事,强压给百姓,压得越狠反弹得越厉害。果不其然,巡抚还在上一个县呢,便得知了消息,担心激起民变,那个知县不久后就被革职了,禁令自然解除。这就是民心可顺而不可逆的道理。” 辛檀看着女儿若有所思但仍懵懵懂懂的脸,暗觉自己说深了,便张口道:“你这娃说多也不懂,罢,罢,你啊,就记住你引用的那篇里最后几句吧!” 临走前,辛檀捏了捏女儿的手,道:“手劲儿这么小,赶明儿给你找个武娘子练练。” 辛惊雨恨不得立时挤掉两滴泪,可怜巴巴地说:“娘取笑我,再说就算把武师姆请到府里来,冬寒暑热的,娘忍心看我受其磋磨吗?” 辛檀转过脸来看着女儿,忽勾唇一笑,道:“过段时间你就会巴巴儿地求人家教你了。”说完扬长而去。 辛惊雨送走母亲,长呼了一口气,复倒在圈椅上,忽然猛地直起背来,冲阿悸笑道:“娘嘴上没夸奖,可瞒不过我,她心里满意着呢!多亏你昨天给我讲书,不过你得再帮我回忆回忆娘说的'最后几句'是什么?” 阿悸淡淡一笑,道:“仆猜想主子要告诉娘子的乃是这句话'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4」劝主子努力向学,日后好帮助主子打理辛家生意。” 辛惊雨趴在画桌上歪头看着阿悸,笑道:“从你进府我就没见你笑过,这是第一次。不为我娘高兴,就为你这笑我也得赏你点什么。” 阿悸一愣,又是淡淡一笑,端庄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1」语出西汉刘向编纂《楚辞·九思·悼乱》:“惶悸兮失气,踊跃兮距跳。” 「2」语出宋代李洪的《偶书》:“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 「3」语出汉代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4」语出汉代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五)流言|方略(h) 阿悸这边迈出门还没两步,便被柳夫人叫了过去。柳夫人听阿悸汇报到一半就急得让他把话说明白些,解释解释辛檀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悸斟酌字句,答道:“仆私以为主子的意思是教导娘子凡事要顺势而为,其次是因势利导,因为'物之不齐',每样东西每个人都有内在的本性,不可强迫它们逆其本性;主子最后以'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嘱咐娘子,财无定居,要提高本领,做好日后打理辛府基业的准备。” 柳夫人一听这话,当即喜上眉梢,吟吟道:“好孩子,难为你懂的这般多。因是如此,阿雨便更不能松懈,你再盯紧些,督促她好好念书,切不可贪玩荒废学业。”使妩春赏了他五钱银子,阿悸暗自苦笑,谢恩后便告退了。 “阿悸!”少女明润的声音止住他的步伐。 惊雨摇摇晃晃地抱着一摞书向他跑来。阿悸一惊,连忙分一半在自己手中。 “想了想就把《史记》赏你好了,你拿回去慢慢看,等会了再教我。”惊雨冲他眨眼睛,把手里剩余一半再摞到上面。 阿悸哭笑不得,小主子的书他一个驽才怎么敢要,更何况男人本不该读书。他低头注视着怀里的书,素蓝的书皮,里面是洁白细腻的纸张和散发着油墨芬芳的铅字。他贪婪地嗡动鼻孔吸进书的香气,深深叹了口气,可还是狠不下心拒绝。 “我……仆看完就给娘子送来。”阿悸罕见地结结巴巴起来。 辛惊雨摆了摆手,告诉他把书放好后再过来也不迟,之后一溜烟跑回去了。 阿悸怀抱着书心事重重地回到小厮群房,抚摸着平滑的书皮发呆,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一套《史记》,被他偷偷塞到枕头底下,一本本交替着读,如今书还是书,可他却不复是那个他了。 阿悸思之两行清泪已滑下腮边,而浑然不觉。直到一声冷笑刺破他的遥想,把他重掼回冰冷的地面。 “夫人教你'侍书',可没教你'窃书'。”燕林逆光站在门口,咬紧牙根,狠狠地瞪他。 阿悸不着急辩驳,拿布把书包好后才道:“娘子拿书赏我,何来的'窃书'?是'赏'还是'窃',一问娘子便知。” 燕林逼近一步,抱臂冷笑道:“仗着识两个大字,整日霸占着娘子,房门都把守着不让别人进,谁知道你在里面都对娘子干了什么?!别以为旁人看不出你的小心思,我告诉你,想攀高枝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别摔下来了。” 见阿悸垂着脑袋好半天不言语,燕林以为震慑起作用了,自认为他特意放缓了说的最后一句话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阿悸忽一笑,抬头直视昂着脑袋的男孩,诚恳地说道:“哥哥教育的是,仆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也无意与哥哥争,只是夫人命我陪侍娘子读书习字,仆怎敢不守本分?还望哥哥息怒,替我在'旁人'那里分辩几句。” “你不痴心妄想哪里会有人误会!?还有,谁是你哥哥!”燕林见少年伏低做小,又听了奉承,觉得刚才的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摆不出脸色便甩袖而去。 阿悸悠悠地理好衣裳,根本没把那半大孩子的挑衅放在心上。他的心已如一潭死水,任谁翻搅也不起波澜。少年的眼光无意瞥到由他整齐包好、掖进柜子里的书,世人皆道男子无才便是德,可偏有位娘子把书送给男人,不是《男诫》、《男训》「1」,而是实实在在的、女人们也在读的书。 阿悸匆忙收回目光,把柜子上上锁快步离开群屋。 说燕林离开后越想越气,觉得那皮子看似纯良无辜,实则夹枪带棒,字字影射,恨不得立骂几个人出出气。他路过西院门口,恰有几个童仆小厮闲在石阶上正嗑瓜子唠嗑,他们不幸撞在了枪口上。 “你们几个贱皮子皮痒了是吧!?赖这儿偷懒耍滑,平日里还没见夫人、娘子的面呢,心都插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了,个个争破了头上赶着端茶递水;眼下夫人、娘子不在,你们一身谄媚的本领都哪去了?!看看你们惫懒成什么样子!” 几个小童面面相觑,吓得不敢吱声。一个年龄大些、平日和燕林关系亲近的小厮五子陪着笑脸,大着胆子上前问道:“燕哥儿谁招你了火气这么大?这些孩子差事都办完了,刚歇歇腿。哥儿若有什么烦难也知会知会咱们,咱们替哥出个主意,哪怕说出来出个气也行。” 燕林瞅了瞅四周,开口道:“哼,别在这里,我们到院子里说去。” 几人跟在他后面在园子里寻了处僻静地方,燕林把娘子身边新来的侍书是如何霸占着娘子、逼着娘子读书读得消瘦、如何伶牙利齿地狡辩一一道来,几个耐不住的仆童便七嘴八舌起来: “我说娘子近来不到花园里逛了,原是这个狐狸精作的好事!” “燕哥儿说娘子瘦了,燕哥儿自己担心地脸上的肉都快掉没了。” “夫人也被他蛊住了,听说刚赏了那皮子五钱银子呢。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花招让夫人把他从外面领进府里的。” “哎,我听说,你们都别告诉别人哈,说是这皮子的爹是个窑哥儿,被一家的大姐娶回家后没过多久她家的二姐就怀孕了,丑事是二姐生产时疼得死去活来的不是二姐的丈夫,而是她大姐的窑哥儿。她们家生下来见是个男孩,姐妹都不想留,便连同他爹送回窑子里去了。他长成了模样,被人赎走,不知怎么的又被卖为驽役,这才经牙子叔到了咱们府上。”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见这个小厮说得有鼻子有眼,字真巨确,便都相信了,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有燕林不屑地撇嘴,不过他倒也什么都没说。 “这贱皮子心机肯定深!生长在那种地方,从良还不改过,居然被卖了第二次,不是有恶癖就是手爪子不干净。” “这种东西留在娘子身边简直是玷污娘子,娘子还小,被他带坏了可怎么是好!?咱们得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去。” “就凭你,你一年能见娘子几次?这事还得燕哥儿出马,燕哥儿为了娘子,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呐!” “他现在正受主子们用呢,哪是说能赶走就能赶走的,还得日子一长等他自己显出马脚才好。” “你这说得什么话,他多待娘子身边一天就多是一天祸害!” 燕林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起劲儿,声音不住地提高,开口控制说:“好了好了,再大声整个辛府都要听见了。夫人还要他监督娘子读书,一时半会也不会换人,罢了,此事从长计议吧。谢谢各位兄弟解我心头的堵。” “燕哥儿说哪里话,我们也瞧不上那皮子的张狂样子,一天天冰着张脸谁都不搭理,端着个架子以为自己是主子呐?” “不教训教训他真是出不了这口恶气!” 远远地走来两个婢女,众小厮恐人看见,忙鸟兽惊散,燕林目送他们离开,也转身回西院。 话说辛檀从女儿那里离开后就到了元主夫房里过夜。俩人几日不见,元主夫的贞操锁便几日未解。辛檀有意逗弄他,解了男人亵衣后先拿软针堵住铃口,再轻拢慢捻,文火慢炖,撩拨得正当欲年的正夫星眸含泪,娇喘连连。 “好妈妈……给儿吧……儿快受不住了。”元主夫玉臂搭拢辛檀脖子上,腿缠在女人腰上难耐地磨蹭。 辛檀把住身上男人的翘臀,不住地按揉,冲他耳朵里吹气:“正夫这身子越来越不经碰了,这才过几刻便浪叫成这样,嗯?儿想阿妈的时候都怎么玩儿自己的?”说完将嘴唇移到男人的喉结处,舔舐含吮。 女人手顺着脊柱上滑,猛地一掐男人的腰窝,激起男人挺身贴近,把脆弱之处向妻主嘴里更送进了几分。颈子被女人叼着,他只得昂起头,如同一只不幸被母狮咬住喉管的羚羊,脸颊不住地发烫,因女人四处点火的手,话都说不连贯:“阿妈……唔……阿妈欺负人……哈啊……卑儿念着阿妈日日熏香澡牡……啊啊……等着阿妈采撷,哪敢私自发浪?” 辛檀把男人推倒,摁住他的肩膀,拿眼盯住,缓缓道:“这话听起来像是醋话。” 见身下人瘫软成一摊烂泥,脸红如灯笼,大腿根间的那物憋得紫红、如铁般直直地挺抵在自己腹前,辛檀便软了心,拔出软针,又快速撸起柱身,引得男人骤然收腹弓背,脚趾勾住床单,激烈地颤抖,不到片刻便射了身子。 男人侧身歪倒在锦被堆中,如新被捕捞上岸的鱼般大口喘息,整个人晕晕乎乎说不出话来。辛檀拍了拍他的头,元主夫当即会意,把被子垫到妻主身下抬高女人大腿,自己调整成跪姿,高高撅起屁股,头探进腿间绕过女人浓密的毛发,香舌伸进他梦寐以求的水帘洞府,勾绕拨舔卷,把入口的体液全部吞咽入腹。 辛檀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卖力服侍的男人的头发,感到时机到了便压着男人后脑勺用力摁入深处,夹紧大腿缚住男人头颅,绞了不知多久后才吼出一声,体内的液体便飞溅而出,好些元主夫接不住便顺着下巴淌在胸膛上,男人鼻子、脸颊、睫毛、嘴唇至整个下巴、脖颈锁骨胸膛都滴挂着女人的体液,看起来颇为狼狈。 元主夫拿汗巾浅浅擦拭完身上,又问妻主讨了片香茶,辛檀叫了水。云收雨歇后元主夫窝在辛檀怀里,摆弄她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声音带着情欲过后的沙哑:“妻主和媎媎喝过酒啦?” 辛檀闭目养神,“嗯”了一声,道:“你媎媎干练了不少,去外面历练一趟对她还是有好处的。” 元主夫勾起唇角,柔声道:“童也觉得媎媎比过去沉稳了,只是她那两个小子……哎,不提也罢。可怜我那短命的媎夫先去一步,媎媎又是个粗枝大叶的,这么些年也不续弦个郎君替她教养孩子,任那些侍子侧室胡乱养着,好好的外甥都没个父亲疼爱,童这个当舅舅的怎么能安心呢。”说着就要掉泪。 辛檀支起眼睛,勾手摸了把男人的脸,道:“你那两个外甥是不是一个属虎,一个属龙?” 元主夫笑道:“难为妻主还记着这两个小子,雨娘生下来后还抱到媎媎家看过,童还记得青儿和熤儿一见了表妹便欢喜得了不得的样子。” 辛檀挑起眉毛,惊讶道:“我怎么记得有一个小子把我女儿吓得哭了半日?” 男人嗔了他妻主一眼,道:“那都是不记事的时候,现在定不会如此了。阿雨也大了,整日不是在学堂里就是和她身边那个燕林厮混,再就是关在房里读书。身边没个知心的伙伴也没个兄弟关照她。妻主还记不记得童媎媎调任之前本想把外甥小子接到咱家一块养着,孩子们之间也有个玩伴,咱家那阵子不方便,等之后媎媎又匆匆上任,这事便落了空。如今媎媎回来了,也有意让那两个小子粗通些文墨、习学礼仪,童想着不如一齐接到辛府教养着,咱们也和媎媎家多走动走动。” 辛檀揉搓起男人胳膊上一块肌肤,半晌后说道:“你们无能,我也无福,这么多年就阿雨一个女孩儿,我不常在家,她也没人陪着说个话,一眨眼竟长成大闺女了。行吧,这事就你去办,抽个日子接过来便是。” 元主夫听了一喜,复倚靠在妻主胸膛上,柔情脉脉。这里面还有一桩利害他保留着没讲,那就是他存着亲上加亲的意思。 那日他见到了元娘子,便苦口婆心地向她明晰利弊,元娘子自己一合计也是这个道理,与其自己抓瞎挑了个不知底细的媳妇,不如直接嫁给她弟媳的闺女。辛家虽不是什么官儿,可家境殷实富裕,她儿子也不委屈。她素知这个弟弟有主见,同时被训得心虚,自己这么多年来几乎是放任这两个男孩如野草般长大,她是个千户娘子,也不拘着孩子,他们从小便学她耍枪弄棒,府里的夫侍性格温吞软弱,俩小子斗智斗勇、那叫一个无法无天。 在今天弟弟找到自己之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嫁不嫁得出去。回家乡后满大街满眼皆是绰约少年,她才尴尬地发觉自己看惯的家里小子才是男孩子们中的异端,而大的那个正是议亲的年纪。她下定决心,干脆把两个小子一齐送去,惊雨还小,先培养培养感情,最好年纪一到都纳了,兄弟共侍一妻也是一段佳话,还能体现元家的诚意。元娘子一股脑把亲事都推给弟弟让他来操办,对弟弟千恩万谢宽解她一桩心事,又先支给他六十两银子供他们花销。 正神思间,一根手指伸到他颌下撑起他的脑袋,辛檀低下头,几乎是在鼻息间呢喃:“夫郎歇够了吗?今夜若不多叫几次水,怎能解小淫夫心中的渴?”两人复被翻红浪,销魂到半夜乃止。 次日一早,辛檀来柳夫人房吃早饭,辛惊雨正“哼哧哼哧”大嚼着羊肉烧卖,辛檀瞥了一眼没吃相的女儿,宣布道:“过些日子主夫家里两个外甥来住,放她几天假陪人家耍耍,整日憋屋里念书把脑子都念傻了。” 柳夫人好半晌把嘴里的粥咽下,辛惊雨则强按捺喜悦不使面上显现。辛檀见两人均无异议,抹了把嘴道:“那就这样,我去铺子里看看。”便带着长随出去了。 柳夫人瞪着女儿道:“听到没有?人来之前你还是跟以往一样放了学哪都不许去,让阿悸跟着你诵书练字!” 辛惊雨登时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下脸,闷闷不乐地继续着她的早饭。 「1」《男诫》:卑弱第一,妇夫第二,敬慎第叁,夫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妹叔第七。 作者想说:元主夫来卖个肉。 (六)来客|初见 这日天高气爽,金风振振,惊雨方放学,元正夫身边的宣洁便迎上来笑吟吟道:“娘子姑家兄弟今日来了,夫人令我守这儿接娘子过去。” 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辛娘子看到假期就在向她招手,惊喜之余更加快了脚程,不等门口的小厮报完话,便大跨步迈进后房。 只见轩敞的内室里上首两张太师椅、左右各两把扶手椅第一次坐满了人,打眼一看竟有叁张生面孔。 辛惊雨跟右首的元正夫、柳夫人和母亲的爱侍问了安,便被元正夫拉过手笑道:“雨娘左首的是你侧姑父,下面两个便是你姑家的表哥。青儿、熤儿还不见过妹妹?” 辛惊雨向左边太师椅上的年轻男子行礼后,那男子慌地福身,她转向左边只见: 离她近的那个少年高挑风流,头戴皂色网巾,金铃珑簪儿,穿一青玉色纱绫道袍,外套一件黑缘鸦青地云鹤氅衣,戴一鹦哥绿绫闪色销金护颈,登着双大红方舃,手执一把湘君竹泥金面扇儿。鬓赛徽墨,眉胜螺黛,眸若微醺、笑滟滟而将溢;睫如沉翳,忽狭遮以含止。嘴角婉曲,虽怒时而若笑;唇珠娇柔,即翘嘴而惹吻。一段媚骨天成,使奼甘坠千丈软红尘;通体风姿特秀,教妇思叹飘然非世人。 远些的便稍矮点,宽肩细腰,只见他头戴束发琥珀攒珠冠,穿一榴子白纹罗琵琶袖道袍,枫红潞绸龟背纹搭护,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护颈,围一黄金红玛瑙绿松石颈链,腰间系一条白玉鸦黑长穗宫绦,脚登青色云头鞋。粉雕玉琢,杏脸桃腮,双眼流光,烂烂如岩下之电;面色皎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樱桃红绽,叁寸丁香芒于剑;玉粳白露,妙语连珠更胜旁。贯注时翻似烂柯人,动跳处恰比连翩驰。额前一点丹砂痣,非朱非赤辣椒红。 好一对连璧! 惊雨在心中叹道。而她自己也落入这对“璧人”的观察之中: 少女头上戴嵌珠天鹅绒罗髻,身穿柿色地交领琵琶短衫,豆绿织金妆花缎裙,裙边挂一藕合色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麦色肌肤倍承扶桑「1」光昭,丰润身量独蒙后稷「2」厚爱。面容整齐,伏犀朝天,两丸黑水银熠熠可明黑;一双灼眸光棱棱露其爽。眉随骨起,疏爽清润,望之如乘风翔舞;眼角入鬓,隆准而色润,贝齿细洁而圆。笑靥初绽,尽显婉转颜;观色察言,不掩周旋态。 惊雨看罢,指着红衫少年笑道:“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元主夫笑道:“你竟还记得?那时你也不过刚满月。” 惊雨笑道:“虽然不曾记得清,然我一看这张脸,心里就冒出一股火气来。今日远别重逢,眼痒痒的、手也痒痒的。” 众人都笑开,元主夫笑道:“熤儿你听听,你妹妹可还记得你把她惹哭过呐!还不快给妹妹赔礼道歉。” 那名被唤作“熤儿”的红衫少年颇扭捏,眼睛看着地面,脖子仍直挺着,低声嘀咕了一句抱歉。辛惊雨大度地摆摆手原谅了他,她当然不记得刚出生的事情了,这则故事还是妩春当笑话讲给她的。 元主夫把话题引到稍长些的少年上,“青儿可曾读过什么书?” 咦,从刚才到现在,这奇怪的即视感是什么?辛惊雨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最近读书读得都晕了头了。 “小辈不才,只爱两本书。”小名是青儿的少年躬身答道。 元主夫心下满意,媎媎一定跟这两个小子通过气了,便故意问道:“哦?可是《男诫》、《男训》?” 少年挥了挥扇子,快语道:“非也,是《南华经》和《酉阳杂俎 》「3」。” 《南华经》她知道,别名《庄子》;可另一本书…… 辛惊雨忍不住问道:“这《酉阳杂俎 》是何书?” “这可是宝书!”少年情绪激动,像叫贩旧书的书贩子:“里面仙佛精怪、贝编妙境、奇器异物、诡行绝艺无所不包,广泛驳杂,读起来……” 元主夫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面上浮起微笑道:“你看看你们兄弟俩,见了面自顾自说起来旁的来了,连名字都未过问。” 青衣少年介绍自己叫元瞻青,是哥哥,红衫少年叫元凭熤,俱比惊雨大。 元主夫吩咐仆厮上饭,说今日辛檀有酒会在身上,就他们几个人吃,让大家都不要拘束。并通知这几个小的说辛檀资助了一包银子,明天让惊雨陪着两个兄弟到城里转转,故土重游,也看看家乡的变化。 饭毕回到自己睡房后惊雨把白天的情形讲给侍从们听,燕林听她说明日要带那两个表哥逛街去,不似往常喜鹊般叽叽喳喳,抿着嘴不作声。 辛惊雨哪看不出他的心思,哄他道:“明天大爹、阿爹都不跟着,我带你一起出去。” 燕林喜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两人玩笑间惊雨忽想到一直被冷落到一旁的侍书,宣布道:“阿悸阿悸,明天你也随我们一起去!” 燕林的表情瞬时乌云密布,死死地盯着阿悸看他敢不敢答应。 阿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辛惊雨的安排。欠身出门说他去禀告夫人一声。 辛惊雨搂住燕林的脖子让他明日辰时始叫醒自己。燕林使性只点头不答话也不看她。惊雨对明天来之不易的外出正心高雀跃着呢,也没心思纠缠男孩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情绪,数着明天要去哪家铺子、哪处的酒楼拿她老娘的钱逛个回本,以解这旬月“禁足”在家之痛! 次日一早,沉星为她梳洗,惊雨哈欠连天,昨日越计划越兴奋,吩咐上夜的童仆点上灯,她详细写了张吃喝玩乐买日程表直到叁更才去睡觉。 侍从盘出个偏鬟髻,惊雨素不爱首饰钗环,便只别了只草虫儿珠花,之后又给她换上一身浅紫绉纱缎对衿衫,白杭绢画拖裙,脚踩一双玄色遍地金缎鞋。 惊雨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柳夫人板着脸嘱咐道:“在外边更不能丢了辛府的脸,你们几个都要记牢。不要以为没有人看着就可以随便闹了,妩春会跟着去,若玩得疯了回来你就可等吧。” 辛惊雨苦着脸答应了,向父亲道别后带着燕林和阿悸去给元主夫请安顺便等元氏兄弟。 今日阿悸穿松花色苏州绢水纹直掇,燕林在白杭绢直身外搭一虾子色素纱披风,在护颈外包缠一朵鲜白兰花。两人在门口等惊雨问安时一语不发,直到惊雨领着五个人跨出门来,依次是元瞻青、元凭熤、长厮玉壶、齐弦和元主夫的另一大仆墨清。 墨清笑道:“娘子、小郎,咱们到大门口去,纪姐儿和绣姐儿已停好了车马,别让她们等急了。” 看在辛檀出资的份上,辛家娘子勉强接受了母亲的长随纪环和绣珊,可等一行人拥到车马前时,她的心又多凉了几分。武师姆倚着车厢眨了眨眼权当打招呼,而惊雨已经以各种借口旷了她叁次训练了。 辛惊雨战战地由燕林扶着弯腰上了马车坐于正中,元氏兄弟紧随其后,侧坐左右。叁人不甚熟悉,一时无话,车厢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总要尽宾主之仪,辛惊雨扬起一个笑脸:“元哥哥们刚回来不久,总要先去市集商街里逛逛。昨晚上我作了个计划,现在去的是东角楼巷街,我娘两家缎子铺就在那儿,珍玩首饰、脂粉绢缎、饮食表演应有尽有,最是繁华热闹。” 元瞻青噙着笑,把扇子抵在嘴边,“辛妹妹受累,悉听妹妹安排。愚兄见辛府这条街上也是繁盛非常,劳贤妹对鄙兄弟指点一二。” 问题这就来了,两人一左一右,侧壁车榻又只能再容一人入座。她先看向与她年龄相近的元凭熤,少年不知何时调转脑袋向窗外,正隔着软烟罗“雾里看花”。 辛惊雨便不纠结了,她挪蹭到元瞻青给她让的空位,一手撩起车纱,一手冲着临街商铺指点讲解,兄妹二人来了个“走马观花”。 街上屋舍鳞次栉比,行人如织,刚路过的这家店足占两个铺面,专卖诗画古玩;紧挨着一家生药店,写有“道地药材”的布幌迎风招展,店里的姑娘正炮制药材炮制。再往前是一家招牌为“打造诸般铜器”的铜器行、一家名为“萃英居”的书铺、一家专卖建筑用木的“主雇木行”。 私塾里,一位老妪带着几个小萝卜头朗朗读书;染坊内,几个染妇正研磨染料并把漂染过的布撑晒晾干。走街串巷的货娘背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沿街叫卖;来自西域的僧人抛耍锣钹,围观人群喝彩连天。香风阵阵,帘幕招招,烟花柳巷里倡伎习琵学曲;骄声燕语,淫姿浪气,窑子勾栏里欢客倚红偎翠。 马车行过一门首,只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冲着辛惊雨抛媚眼,缓缓从鲜红檀口中伸翘起丁香小舌,吓得辛惊雨忙偏转目光。 “贤妹,这大红门子里是卖什么的?”元瞻青凑得近,辛惊雨甚至可以闻到他吐息时从口中飘出的馥郁香气。 “呃……不是什么地方……啊,快停车,我们已经到了!”辛惊雨颇有些尴尬,使劲拍了拍窗框,马车应声而停。 燕林扶着辛惊雨下车,回头恨恨地冲着那两个骠子瞪了几眼。辛惊雨领着一行人逛到一胭脂水粉铺子,玉壶和齐弦拥在元凭熤身边对着满铺货品挑挑拣拣;又换进一家熏香香料铺子,燕林仔细地嗅着样品,点头问价或摇头走开;逛到最后,元瞻青、玉壶、墨清、妩春都并排坐在首饰店里的长椅上歇息,武师姆李钧弘则靠着店门等待,纪环和绣珊分别跟在辛娘子和元家弟弟屁股后面给老板送钱。 “我戴这个好看还是这个?”燕林举着两只款式不一的耳环在双耳上比划。 辛惊雨的腿对这种痛并快乐着的逛街锻炼已陌生起来,所以她只有痛而鲜有快。她的大脑也再不想分辨“ 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和“金笼青宝石坠子”究竟有什么区别。所以她打算沿用她一贯的处理方法。 “那就都要着吧。” 燕林喜笑颜开地吩咐老板包起来,赶明儿一齐送辛府上。辛惊雨漫不经心地拿眼过着那些精巧东西,不是金银便是玉瓷,忽将眼睛定在一只石绿檀木竹簪上。 她伸手取出它,扭身正逢着她心底认为可与之般配的主人。 簪子被轻巧地插进阿悸的发髻内,辛惊雨退后两步对自己的搭配很是满意,恰好少年今日穿了松花绿的衣裳,再配上这根竹簪活像话本子里泪洒湘水化为竹的竹君。 “娘子来帮帮仆,仆手笨,戴半天了也戴不进去。” 回神间,一只玉臂便伸到惊雨眼皮下,五指握住一只琥珀镯子。惊雨伸进燕林指缝里掏出镯子,掐住他的虎口,一边戴一边调弄他:“燕郎出手真是大方,刚才拿的那些镯子竟是连试戴都不试,娘子我不如也。” 一番话把燕林脸羞红了,他就手挣着镯子,哀道:“娘子何必带贱仆出来,仆自是不配这些好东西,那些包好的就麻烦掌柜的都退了吧,仆这就回府给娘子铺床上灶,洒扫洗衣。” 外头不比家里,为了她俩的面子,惊雨用食指勾着燕林的镯子把他拉到少人处,笑道:“你给本娘子洗衣烧饭?我怕我是一口热汤也喝不上、一件干净衣服都没得穿了。你这细手,也就能捯饬捯饬香料;还有你这张嘴,也就来欺负你这好性儿的主子。” “哼,就娘子还好性儿,仆被捉弄得还少么?”不知想到了什么,燕林的脸渐渐艳成桔红蜜饯。辛惊雨也联想起那段时间她们的荒唐,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打嘴仗。 辛惊雨唤来铺子里的伙计,道:“他手上这个我们当下就要了,要多少银子去问那边蓝衣的大姐要。” 「1」扶桑:传说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谓为日出处。亦代指太阳;前半句指惊雨在长期外边野玩被晒黑了。 「2」后稷:农耕始祖,五谷之神;后半句指惊雨很能吃。 「3」《酉阳杂俎》是唐代段成式创作的笔记小说集。这本书的性质,据作者自序,“固役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 作者想说:拜托拜托大家多多留言关爱一下孤寡作者 (七)说书|蛐蛐 众人出来逛了这半天,也渴了、累了,根据辛娘子的下一步安排,行过不久,她们在东阳县里最火爆的“竞逐鹿茶坊”前下了车。 “竞逐鹿茶坊”有叁绝:一绝曰“茶绝”,其招牌羊岩勾青,紫砂桂花砂壶载着,兰溪石下乳泉煎了,直至茶汤淡黄透亮,香气清馥幽雅,这便可以极细的宣窑的茶碗盛了,孤饮最妙,佐以茶果子亦佳; 这二绝曰“艺绝”,便是其精心培教的茶博士。择十五六岁白皙、清秀少年,习学茶艺,着白袍绿衫,佩当季绒花,于小方金漆桌旁烹茶注汤,若茶客有兴致,亦可“盘茶”,即指定此名少年服侍,一段段佳话因此流传; 第叁绝曰“书绝”,指的是王伶官的评书专场,其中最受好评的当属《女国志平话》,该茶馆正是因常讲评书“群雌逐鹿”而得名。《女国志平话》说的是赤乌末年诸妃征伐不休,最终姜、姚、姒叁国鼎足而立,因为叁国国主姓里都带女,故这段历史被称为女国。 只听蓝布长衫女人把惊堂木那么一拍,双眼顾盼神飞,唾沫横溅:“ ……上回说到那董琢自恃救驾有功,挟迫赤乌少蒂封他为贵君,携其义子吕埠内秽宫闱,外祸社稷,犴父魇子祸国殃民,满朝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竟束手无策。赤乌朝廷有一从事中娘名叫王运,收养了一个乱世中的女婴起名为貂婵。一日这貂婵见养母愁眉不展,便询问原委。王运心念一动,传闻这董氏父子皆好色,养女才貌双绝,若使美人计加连环计诈得父子二人反目为仇,则国难可解矣。养女貂婵深明大义,机敏过人,不惜忍此常女子不可忍之大辱入宫做二人的侍女,也要报效朝廷和养母的收养之恩。” “……貂婵先除董琢后除吕埠,她的心里对两个爱她爱得发疯的男人并无情意,她明白这只是她的一个任务罢了。赤乌少蒂要封她做宰相她拒辞不受;养母王运留她继承家业她叩首拜别。貂婵远离了这富贵繁嚣,告别了这龙争虎斗,浪迹江湖,遍游天下,跟着名医扁鹊一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最终成为名留青史的一代名医。她不愿受困于方寸庙堂,和她人斗得你死我活,朗朗乾坤、浩阔天地才是她的归宿。” “好!”元凭熤大叫一声,双眸射光,面露钦仰,惹来前面的茶客频频回眸。台上评书的王伶官淡定地挥动扇子,继续讲道: “貂婵的故事到此便结束了,正史里未有记载貂婵有任何夫侍,不过总有好事的后人给她添上一笔风流史,这大概就是英雌还需美男配吧。话本里说家里四世叁姬的袁公子长得国色天香,又才情无双,得知救赤乌于水火的大英雌竟要遁隐江湖,曾月下追貂婵,甘愿做扫帚夫,随她风餐雨露。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从此学着洗手作羹汤。又极其贤惠大度,因不能荆养,接连给貂婵纳了两个侍,真乃贤夫表率!因此妻夫两个相处和睦,最后白首偕老。” 故事讲完,元凭熤依旧心潮澎湃,他激动地说:“女国演义是我最爱听的评书之一,那是一个英雌辈出的年代,只可惜生不逢时,若我为当时闺阁少年,甘愿做她们的洒扫侍!” 辛惊雨忍不住插嘴道:“若论真英雌,还得是甄弗,她励精图治,仁慈爱民,先后占据四州一统河北,成为当时声名赫赫、称霸一方的诸妃。而且精通诗文,被后人称赞'天下才有一石,甄子泌独占八斗'。如此文武全才,才可称之为真英雌。” “哼,”元凭熤嗤道:“那甄弗不过一好色之徒耳。她素闻曹氏父子美貌,抛下结发夫君,攻破业城后竟欲共纳父子二人!曹父贞且有节,不愿受此侮辱,投井自尽;而甄弗在娶了曹子为侧室后竟又图谋其弟,致使曹氏兄弟骨肉相残,最后两败俱伤。而且据说曹氏父子皆有才名,而曹弟之才华更胜其父兄,你刚才引用的那句话本来是形容曹弟的。如此无知,还在这里品评英雌,真不害臊。” 辛惊雨抬高声音道:“你看的才是不知道哪里传的野史!甄弗才华横溢那是史书上明文记载的,而且所作诗歌流传千古。即使为人风流一点也不过是女子本色,哪里就不是英雌了!” “你怎知她就不是剽窃自己夫侍的文章,甚至直接拿人家写好的诗署自己的名这才有一代才名?”元凭熤被激怒,像一只立起大红鸡冠、支棱起根根花尾羽的小公鸡,嚷道:“自古女子多薄情,甄弗哪里是风流,分明是荒淫无耻!”说到最后竟红了眼睛,不知是气的还是自伤的。 见有不少茶客往他们一行人投来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妩春和墨清纷纷劝元凭熤噤声。 辛惊雨握着拳头梗着气;元凭熤紧咬牙根飞耸蛾眉。几个长随侍从面面相觑,无一人知如何劝和这二位主子。 阿悸叹了口气,道:“历史上英雌云云,何必纠结于一人?再说古迹难考,今朝风流人物亦不在少数,不必厚古非今。” 元瞻青呷了一口茶,淡淡开口道:“哦?那你说说谁可称之为当世之英雌?” 阿悸没料到这一问,正斟酌间元凭熤抢着答道:“当然是当朝殳大将军!她得胜凯旋、班师回朝那日整个京都的人都挤去欢迎将军,把归嬉大道堵得水泄不通,殳将军穿银盔戴红缨,提金枪跨骏马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倘若彼时我在京师,我定要去一路追随。” “小郎虽然没有亲临其境,但这描述的京都人都自愧不如呢,”燕林有意为惊雨出气,便出言嘲讽:“前面还说要去做古人的洒扫侍,现在又要追随大将军,小郎就是陀螺也打转不过来呀。且不说那殳将军年近五十,都够做小郎姥姥了,就说那话本子里写的,貂婵的夫侍个个貌若天仙,就算小郎想当,貂婵还不一定想收呢!” “你!——” 元凭熤“蹭”地蹦起,俊俏的小脸勃然变色,几乎暴跳如雷,瞋目切齿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点评我?!你——” “阿熤坐下。”元瞻青无奈地看着不冷静的弟弟,道:“本不是问你的问题,你叫阿悸?你随便说说吧。” “仆见识鄙陋,不敢在娘子和小郎面前搬弄口舌、妄议人物。”阿悸等周围安静下来了,恭敬地答道:“仆近日侍辛娘子书,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1」,无论古今,只要是人就没有完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只是离得远了,那些是非也都淡去了,言语间偶有不合并不碍事;当今之事若妄议之,冠以'完人'、'贤人'、'恶人'、'荡人'之名,不仅不符盖棺定论,恐徒惹纷争。” 元瞻青听后仰天大笑,甩出扇子,冲着辛惊雨道:“贤妹这两个侍从都不一般呐!舅妈真是疼爱妹妹。” 辛惊雨以苦笑回应。这茶也喝不下去了,于是招呼众人离开茶坊,马车正向九桥门街方向走时,忽见大街上乌卒卒一窝人向一个方向赶。 辛惊雨眼睛一亮,拍了下脑袋道:“对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元凭熤自是不会搭理她,元瞻青问道:“何物?” 辛惊雨调皮一笑,冲车外大喊:“走!跟着去虫市斗蛐蛐去!” 马车停到虫市门口,只听虫市里虫鸣此起彼伏,人们的喝彩助威声如浪潮般一波高于一波。虫市里的人大多围成大大小小的包围圈,其中最前方那个“麦垛堆”最大、看客们脑袋抵着脑袋,来晚的伸脖踮脚,急不可耐,里叁层外叁层把里面的情形挡得是密不透风。但这怎么瞒得住经验丰富的辛惊雨? 少女兴奋道:“前面'开咬'了!我们快挤进去,好戏来了!” 她乐得一溜烟跑过去,凭着小个子寻个窄缝钻了进去。燕林望着洒着臭汗、挤挤攘攘的女人颇为嫌弃,但又不能放任娘子不管,便一咬牙一跺脚随她一同去钻人墙。 比赛正在精彩处,只见两只背阔翅长的雌虫在罐中卷动长须、不停位移以便攻击,其中一只淡虫露出破绽,俄见另一只黑头虫跃起,张尾伸须,直直咬着敌方的脖颈,撕打得昏天黑地;两位虫主更是紧张得瞪眼张口,脸色激红。缠斗了几十个回合后,只见黑头雌虫用尖齿撕下淡色虫的一条腿脚,又刁着触须把对手甩出斗盆。人群中爆发一阵激烈的喝彩,对面的元凭熤叫得尤其响。淡虫主人垂头丧气,嘟嘟嚷嚷地挤开人群走了出去,赢了的那个得意洋洋,把“爱将”迎回金笼,趾高气昂地离开,她手里高歌的黑头雌虫也抖擞翅膀,卖弄请赏。 “麦垛”顿时塌陷了下去,看客饱观一场鏖战,心满意足地赶去围起下一个“麦垛”。 “虫老板,我要下一个斗!你这儿有现成的蛐蛐吗?” “娘子来咯~旁边笼子里的都是俺家的,娘子挑就是,只是不知道娘子要跟谁斗?” “跟我。”元凭熤不知什么时候看向这边,眼里猎猎燃着火,目光似两支飞掣而至的火箭。 虫娘颇诧异,瞅着那位年轻的小娘子已经开始挑选蟋蟀了,并无异议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两人各挑好了自己雌虫,辛惊雨的那只:翅长翼厚、尾须整齐,乃是一只赤胸墨蛉蟋;元凭熤的那只:斗丝细直、方眼金牙,是一只垂青一线飞蛛。两人各踞陶罐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蟋蟀们缠斗。 只见那只墨蛉蟋率先发起攻势,瞅准机会扑上去撕咬对手的触须被侥幸逃脱,两只盘旋半晌电光火石间复又纠缠到一起,赤蟋压在青蟋身上,尖牙堪堪逼近敌虫头部。 辛惊雨忍不住偷瞥元凭熤一眼,见他目光专注,面色平静,毫无败色。 谁料蛐蛐场瞬息万变,一线飞蛛抓住了一线生机,借势反转反把赤蟋翻了个底朝天,赤蟋反应敏捷,未给对手可乘之机,两虫拉开距离继续周旋。忽地墨蟋暴露了个破绽,青蟋瞅准时机猛扑上去撕扯敌虫的后腿,两虫僵持不下。 见战得精彩,那些走远的看客又挤了上来,见斗蛐蛐里一方是个男子,更群情激动,给青蟋呐喊助威,不乏口哨调戏之语。燕林担心地看着辛惊雨越来越凝重的面色,心说娘子绝不能输!他忽想起在府上和惊雨玩斗蟋蟀时她特别嘱咐过,养这玩意儿千万不能沾酒醋油盐香这些异味儿,否则这蟋蟀也就废了。 他计上心头,混入人群中挪腾到元凭熤后面,摘下颈子上的白兰花从后悄悄靠近陶罐,白兰花馥郁的芬芳迅速弥散在陶罐四周。 元凭熤太过投入,猛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可惜为时已晚,只见青蟋已咬去墨蟋一条后腿,紧接着被这突如其来的香熏得迷迷登登,晕头转向;反倒是墨蟋因受刚受伤、正痛得精神,一鼓作气把青蟋掀翻,重重地在对手头上咬了一口。裁判等许久不见青蟋反击,便判决赤胸墨蛉蟋胜出。 元凭熤怒发冲冠,转身向燕林吼道:“你这是耍诈!这不公平!你用香迷昏了我的虫!” 燕林早已把那只白兰花藏入袖子中,眨巴着眼,显示自己毫不知情。心说就你小子听过女国评书?兵还不厌诈呢! 元凭熤气得急打转转儿,辛惊雨拿了压她赢的银子分红,付了自己这只蛐蛐钱,连同笼子一起交由燕林拎着。 墨清赶忙掏钱把那只被香晕不能再斗的蛐蛐买下,盘算着随便路上找个地方丢掉。 辛惊雨昂首挺胸,意欲离开,只听身后传来少年冷冷的声音: “再战。” 「1」语出列御寇《列子·天瑞》: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 作者想说: 袁公子:和貂老师没交往、没故事,一直很尊重貂老师,一切绯闻属后世编排。 (八)螃蟹|结识 辛惊雨不可置信地转身,心说你没累我还站累了呢。 “刚才那局便不算了,只你我二人,再战,这局我必能胜你。”少年眼中无波澜,语气认真平常得像是在说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不要,我饿了,在这儿耽搁太久了,本来按我的计划我们已经在无比居吃上热乎饭了。” 元凭熤仍欲再言,被元瞻青用手拦住,笑道:“那就启程,愚兄也沾沾贤妹的光,大饱一回口福。” 等一行人车马赶到无比居时恰好哺时始。无比居位于九桥门街,它一带都是各种行市和酒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遮天蔽日。酒楼门首缚彩楼欢门,悬挂着“无比居”的灯箱广告以及“正店”“香醪”招牌。 众人进入大厅,只见里面灯烛荧煌,上下相照,煞是光璨辉煌;二楼包厢里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二楼走廊上游荡着数百浓妆伎骠,叁叁两两聚于每户窗外,隔着窗户对屋内酒客调情献媚,以待呼唤,看得以男客为主的两桌子辛府主仆颇为尴尬。 楼下红台舞榭处一班梨园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念做打。众人都饿极了,不管她们唱的是“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还是“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只想快上些果子点心填填空空如也的肚子。 不多说,两个貌美伙计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果馅顶皮酥,酥油泡螺儿;十香瓜茄、五方豆豉、糟笋干、炖烂蹄子。次又拿了一道银镶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来配菜吃。再是六碟子案酒:一瓯顿烂鸽子雏儿、一盘酿螃蟹、一碟晒干巴子肉、一瓯黄韭乳饼、一碟红糟鲥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又上了两大坛金华酒。尔后是四碗嗄饭:一碗蒜烧荔枝肉、一碗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烂羊肉、一碗黄芽菜并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脍的红肉圆子。最后上一大碗酸笋鸡尖丝清汤。 众人吃得不亦乐乎,尤其元瞻青端着一海碗金华酒喝得陶醉,一大坛子酒很快就见了底。 独独元凭熤盯着那将空的螃蟹盘沉着脸,那螃蟹他一筷子都没动。许是喝酒喝上头,辛惊雨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就要出言招惹元凭熤: “无比居里我最爱的不是别的,是这道酿螃蟹,她家做的实在是好。把蒸熟的蟹肉剔干净,拿姜椒蒜米酱醋调好味儿再塞进原壳,又好看又好吃。九、十月又称'蟹秋',咱们刚好赶上好时候了!” 果不其然元凭熤立马上钩,只见他冷笑一声,说道:“光赶上好时候有什么用?若遇上不会做、不懂吃之人,像这般使它泄气变形,这蟹即使原本再鲜肥甘腻,也和其余鱼虾死物无异。” “那就请元郎赐教咯?”辛惊雨阴阳怪气道。 “'世间好物,利在孤行',吃螃蟹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整个拿去蒸,放在白瓷、白玉盘里,自剥自吃;做汤就失了蟹之形,拿来炖就丧了蟹之味,可厌有人又剁又剥坏其形,拿乱七八糟的东西脏其色,更失其原味;最可恶的还要数矫揉造作,粉饰太平,把肉塞回去当做无事发生。”元凭熤说到最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紧咬银牙。 辛惊雨听出来他在排喧自己,一口气憋心里出不来,便提出自己出去散散步,不许人跟着,还说“世间好人,向来孤行。” 她避开那些往她身上扑的妖娆骠子,下楼到一暗僻处轻揉肩膀,从黑暗里钻出一个人猛然唬她一跳。 “娘子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娘子甫一进来我就瞅见娘子和您的夫侍们了,刘某只觉触目见琳琅珠玉,而娘子行走于珠玉之中而神色安然,恍若神仙妃子,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在下刘安厦,愿和娘子交个朋友。” 辛惊雨被这突然出现的少女、突然嘟噜出的一串话整得有点懵,心里又是惊诧又是茫然又是矜喜又是欣幸,她人生的前十二年这是第一次有一位女子向她提出要交个朋友。 她正要答应,远远看见一袭深蓝衣袍的女人有点眼熟,定睛一看原是武师姆李钧弘,只见她望着自己,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辛惊雨思忖了片刻,答道:“娘子诚心相交,小女安敢不报。只是我家母父谨慎,她们担心我年纪小不通世故,就……” 刘安厦哈哈大笑道:“娘子真是个妙人,这样吧不为难娘子,这是我家名帖,若娘子要交我这个朋友,就到此处寻我,我请娘子再来无比居小聚。” 辛惊雨道过谢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洛水巷青朴书屋刘安厦谨上”。 辛惊雨越看这地址越熟悉,抬头问道:“可是刘举人家?” 刘安厦惊喜道:“对!对!娘子可是要来寒塾读书吗?” 见辛惊雨点头,便继续道:“我想错娘子的年龄了,这样看来我还比娘子大一岁呢。我喊娘子辛妹妹如何?” 辛惊雨也有些惊讶,眼前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一岁,眉眼行事中已有少年人的风度,自己比起来全像个孩子。 见刘安厦热情友善,辛惊雨也卸下心防,甜甜蜜蜜地叫了声刘媎媎。 两人亲热地又续了会子话,辛惊雨说自己是从饭桌上跑出来的,刘安厦便不强留她只说千万要到她家去玩玩。 辛惊雨正傻笑着,一头撞上武师姆的肚子,只见辛惊雨捂着额头,呲牙咧嘴道:“师姆肯定知道刘媎媎是谁,也不告诉我,害我闹笑话。” 李钧弘背着手声称自己毫不知情,一切都是辛惊雨自己发现的。 在马车上,辛惊雨绘声绘色地把今日奇遇讲给元瞻青听,少年时而提问,时而插科打诨,逗得辛惊雨将恼又哄着她继续说。 至于元凭熤,呵,他现在是她辛惊雨的敌人了,第一个敌人,自然无需对这冷战中的敌人多说一句话,多赏一眼神。 (九)杠上|生辰 话说重阳这日,辛檀请元千户赴辛府家宴,众人吃完酒都拥去花园芙蓉轩前现搭起来的竹篱下赏菊。独辛惊雨怏怏不乐,寻了个借口跑回西院,愤愤地捶床。 “娘子试试我新制的枕囊,放了甘菊、白芷、辛夷、决明子、苦荞皮、川芎和牡丹皮,娘子近来不得眠,一起来眼红得像害了眼病,可把仆吓死了。娘子?娘子?” 燕林兴高采烈地捧着个紫金锦袋跑进来,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不见他趴在床上的娘子吭声答应一句。 燕林坐到床边,断言道:“定是元家那小子又欺负娘子了!每日缠着娘子陪他踢球,还要嘲讽娘子不济,真是可恶!!” 不说则已,一说惊雨从床上一个猛扎坐起,切齿拊心道:“那混小子吃豹子眼凤凰脚了?!他可在他娘面前显摆了,我在我娘跟前的面子往哪放?!臭元凭熤,看我练成大力无双脚不把你一脚踹飞出辛府!” 原是自上回游玩归来,辛惊雨和元凭熤就不对付,要不就彼此冷着,若不得不对话定起口舌交锋。元主夫觉着不对,撵外甥过来赔礼道歉。 元凭熤假意讨好,献上一只十二片香皮砌成,正重十二两、碎凑十分圆的蹴鞠球,说是自己的爱物,邀辛惊雨和他和好以共同玩耍。 辛惊雨小孩脾性,贪玩又好哄,便同意了,招呼几个婢女、小厮凑出两只球队,两人各领一队开踢。她招呼来的几个都是陪她踢过球的,水平参差不齐,不过也高不出哪去。没想到带队的这小子技艺精熟,挪、侧、膁、搭、陡,叁鲍敲接连五花气,鹘胜游引出凤摇头,一手杂胡牌被他带得风生水起;「1」反观自己这支队伍配合不利,频频失误。 自此战以后,辛惊雨升腾起斗志,每日卯时不到便起床找武师姆站桩压腿、扎马步跑步,力求一役挫败元凭熤。可惜除了偶尔双方勉强打了个平手,次次被踢得落花流水,这便跟他飙上了,心心念念如何大胜一场也好扬眉吐气。 直到这日重阳,元主夫随嘴提了一句雨娘和熤儿在比赛蹴鞠,惊雨估摸着自己进步显着,便提出要比试一场为大家助助兴。元凭熤当然不会拒绝,两只队伍便挑了处空地踢起来。谁料这日辛惊雨发挥失常,竟连让少年叁个球,毫无疑问地落败。 此时此刻辛娘子像只鹌鹑一样埋进被子里,觉得丢死人了,比赛是自己提出的,结果还输了;输给女人也就罢了,偏偏输给一个男的!这传出去不让人笑话死。 从此便再不找元凭熤踢了,闭关苦练,任凭他激将还是服软,只是放了学便关着院门自己琢磨。 这日元主夫请惊雨过去吃饭,惊雨心说定是那小子的诡计,踢球时她看得够多了,自己绝不上当!墨清悄悄告诉她元主夫有好事要对她讲呢,她才心念一动,半推半就地去了。 元主夫、元氏兄弟俩已入席,桌上菜肴丰盛,筷子一动未动。 元主夫笑吟吟问道:“阿雨最近学业辛苦,都不常来看看大爹了。” 元瞻青笑道:“妹妹躲的非是舅舅,怕另有其人。” 元主夫笑道:“阿熤这孩子,都多大孩子了,还不知道迁就着妹妹,做哥哥的也不害臊。” 元凭熤别着嘴不搭腔,辛惊雨自然也不先张嘴。 元主夫又道:“下个月十二是熤儿的生辰,我已订下你们上次去的无比居的一桌酒菜,你们兄妹好好耍耍,别再置气了昂。” 辛惊雨被元主夫和元瞻青劝着吃了两盅酒,吃过饭辛惊雨便跟沉星说让他先回去,自己在园子里转转。 大爹话里话外明示暗示,自己也不好空着手给他祝寿,可是一元凭熤什么也不缺,二来就算他想要她还不愿意给呢。 她正揪着菊花花瓣胡思乱想,忽闻前面一阵动静,便隐身一丛之后竖起耳朵听。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夫人训哑巴了呀?” “之前尾巴都翘天上去了,怎么?仗着给娘子侍书便高我们这些人一等?” 是阿悸,他在那群小厮里面。 “啊呀呀,大侍书怎么有空跟我们这些闲人一样到园子里来呢?哦对我忘了,娘子跟新来的元小郎君一起玩儿,人家可是娘子的姑表哥,家里是六品千户、嫡出的小公子,哪里还看得上你这种野鸭。” “我就说娘子早晚会厌了你,没爹没娘的野种,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谁告诉你我厌了阿悸?”辛惊雨看不下来,从菊花丛中走出,吓得那些小厮差点跪下磕头。“一群碎嘴子就知道偷懒,搁这嚼别人舌头,回头我就告诉主夫、夫人去把你们全踢了,你们从哪个院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个院儿去。” 辛惊雨略一扫,觉着头压得最低的小厮有些面熟,便道:“你是不是和燕林一房的五子?你也跟这群驽才嚼舌头?” 吓得五子就要磕头,辛惊雨摆摆手,道:“要是下次再让我发现,你们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 小厮们匆忙离去,惊雨走到阿悸面前,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我爹又说什么了?” 阿悸淡淡笑道:“不过还是为了娘子读书的事。娘子把时间花在发奋精进蹴鞠技术上,自然抽不出空来念书了。” 惊雨脸一红,确实,自己沉迷蹴鞠,连阿悸的面都没见几次。她忙宽慰他:“等过一阵我打败元凭熤就好好跟你读书,我发誓!对了,那几个小皮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怎么到府上的我都不知道呢,他们哪会知道?” 阿悸低头道:“仆的身世夫人不告诉娘子这是最好。” 惊雨转了眼珠,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吧?” 阿悸点点头,犹豫瞬间,道:“姓……便不说了,名字是'清霁'两个字,'沧浪之水清兮'的'清';雪后云散天晴的'霁'。” 惊雨心说自己一个不忿,把人家的名字改成这样。心虚道:“当时我因为被关在屋里正烦,你进来后我就没好气……” 阿悸道:”娘子改得对,在这世间若要生存,便需时刻刻在心里存有敬畏和恐惧。辛主子考娘子的话也是这个道理,再多的家财若管理不善也会败光,只有处处小心经营方能无虞。” 两人一时无话,忽听惊雨说:“我想让你给我拿个主意,若送男子生辰礼物,需送什么好?胭脂水粉?珠宝首饰?” 阿悸少见地愣住,眼神闪躲,偏头道:“不过是……投其所好。” “那小子就爱赢我!”辛惊雨跺跺脚,转眼一条妙计浮现,说道:“不过说得有理,我已有了主意,这可是惠而不费。” 阿悸面色恢复如常,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欣喜。 见身边的侍从沉默,惊雨便抓了个话题:“你说你叫'清霁',那你是冬天出生的吗?” 阿悸道:“仆是小雪那天出生的,恰好天放了太阳。” 惊雨一振,找到了共同话题,道:“多巧,我的名字也有类似的意思。据我娘说她生我那年夏天酷热无比,偏偏又大旱,地里的庄稼旱死了大半。她说我生下来哭得好大声,惊动了漭滉本娘「2」,布下大雨,所以我叫作惊雨。” 她分享完自己的故事才意识到阿悸生在小雪节气,那生辰不也是下个月吗! 惊雨问道:“下个月何日是你何岁生辰?” “十月廿九,过完便成年了。” 男子成年又被叫做破瓜之年,家家户户都会给家里成年儿郎办破瓜礼,礼成后媒人紧接着踏破门槛说亲,寻到合适的妻主,大多男儿便出嫁了。这是男子最美、最幸福的年华,男子一辈子就为了这一天,也决定于这一天。 辛惊雨心存怜惜,据阿爹说阿悸母父早亡,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自然是不会有人给他办破瓜礼了。 惊雨把这事记在心上,筹划着要给阿悸一个惊喜。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日子便来到十月十二元凭熤生辰这天。 只见元寿星今日头戴金镶青玉束髻冠,穿一淡赭色织金小袖道袍,石青遍地金云鹤寿字纹搭护,月白色销金点翠穿花燕护颈,戴孔雀绿八宝璎珞,脚登鸦黑方舃。他坐在八仙桌上主位,脸上泛着喜气洋洋的红晕,连带着辛惊雨都分得他几抹笑意。 众人齐等元主夫一来便可宣布开宴,可左等右等元主夫就是不现身。柳夫人刚要派人去请,元主夫匆匆入席,面带微红,捧起一杯酒强挤出一个笑道:“是我来迟了,我先自罚一杯。”众人笑开,又劝寿星喝酒。 元凭熤本就不善饮酒,一杯接一杯黄汤灌得他面色酡红,辣得他双眼晶莹。辛惊雨按照计划,到他跟前向他祝酒,悄悄凑到他耳根说吃完饭来她屋,她有礼物要送他。 少年果真是吃醉了酒,脸颊、耳朵一片绯红,双眼恍惚迷蒙,嘴还微张着,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不复平日里那副骄矜自负讨人厌的神情,看起来顺眼多了。 辛惊雨在圈椅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元凭熤来,燕林神秘兮兮地走进来给她讲了个八卦。原来元主夫之所以来迟是因为辛檀的爱侍张侍人绊住了他的脚。 “大夫人向着自己外甥,可也不能苦了府里的人呐!男孩子家家过个生辰又不是破瓜年,竟去无比居那烧银子的地方办来一桌酒席。仆的小厮去厨房要碗烧猪头,那些贱皮子又是推叁又是阻四,说各房要吃都要拿月例银子买,说这个料没有、那个料没有的。感情府里白花花的库银全向大夫人您娘家人开,饿死我们这些人呗。” 燕林学得惟妙惟肖,神态、手势模仿了个十成十。辛惊雨捧着肚子笑得打滚,静下来后皱起眉头,道:“大爹置办衣服、酒席的钱不是元姑姑给的便是大爹的私己钱,关府里的库银什么事?又关他们的月钱什么?” 燕林道:“管他们呢,刁嘴油舌的,日日不安生,摸着根竿儿就要上墙。” 沉星进来通报说元凭熤已经到门口等着了,辛惊雨忙叫他进来。 燕林噘嘴跺脚道:“娘子还给他好脸看,把他叫来算什么嘛。” 惊雨冲他眨眼,诡秘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元凭熤已换上常服,颇为局促地站着,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搁。辛惊雨把他请进罗汉床上,那里上置一张矮几金漆红木小桌,桌上放一镶嵌螺甸的双陆局外加六枚象牙骰子。 “……打双陆?”少年迟疑了一下道。 “没错!这幅棋盘就是我送你的礼物!”辛惊雨一昂头,面露微微笑。 燕林也面露微微笑,他就知道自己娘子才不会简简单单送元凭熤礼物还请他过来。辛惊雨打双陆很厉害,一定是想借此机会好好煞一煞少年的锐气。 不过辛惊雨想的恰恰相反,她要让元凭熤赢。元凭熤不是想要赢她吗?她就让他赢,这招叫做以退为进,先让他产生对双陆的兴趣,逐渐沉迷,等把人勾过来后再反杀,狠狠虐他。 “怎么样会不会玩?要不要我教你?”辛惊雨问道。 元凭熤摇摇头,抿了抿嘴道:“直接开始吧。” 这么自信?辛惊雨略微有些诧异,不过她丝毫不慌。蹴鞠输给他毕竟情有可原,可双陆是她打遍辛府上下无敌手的强项,她有这个自信可以把控局势。 双陆其实就是类似后世飞行棋的一种博戏,双方以掷骰子决定棋子的移动,掷多少点就走多少步,首个把所有棋子移出棋盘的一方就获胜了。 双陆中的骰子为六颗,每次掷骰子都有难以计数的排列组合,形成了名目繁多的“骰子格”;棋子称为“马”。可以根据骰子的不同点数分别行马,也可按两枚骰子点数之和独行一马。 虽然博戏带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不过如何行马、如何走位,没有高超的策略是不行的。 辛惊雨故意丢马放水,不时暴露个小破绽,同时越打越惊奇:这小子刚才那么直接,还以为也是个中大手,跟他切磋切磋,没想到打得这么烂,罢罢,谁让娘子我早有谋略,便让他一局也无妨。 两人继续打着,在旁观战的燕林一会看看自家娘子,一会又看看元小郎,不知道两人怎么一夜之间降了智,棋越打越臭,急得他想随便挤掉一个人自己出马。 这一方,辛惊雨坚定地执行自己的策略:放水、放海、放北冥;那一方,元凭熤摇着骰子,心事重重,慎之又慎,沉重缓慢地下了一步臭棋。 辛惊雨面露古怪,犹疑地反问道:“呃……你真的不再想想?你反悔我就当没看见。” 少年点头,指着棋盘上的马,坚决地说:“就下这。” “那我可就赢了啊?!”辛惊雨不可置信地问道。 少年垂下头,声如蚊呐:“你下棋挺厉害的。” 辛惊雨简直想吐血,今天这盘是她绞尽脑汁打臭棋篓子、人生到目前为止最烂的一盘棋,怎料她有一个更差劲的对手哇! “那……那这棋你还要不要?”少女颤抖着手指着它。 元凭熤又点了点头,燕林便把棋包好,颇不乐意地塞到少年怀里。 元凭熤走到门口,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身道:“谢……谢你送我礼物,今天是我打双陆打得最开心的一天,比以前任何一次我自己玩都要……开心。” 辛惊雨主仆二人目送元凭熤离去,燕林吐槽道:“就他那个水平,跟谁打也开心不起来呀。” 「1」提到的几种踢球脚法和技术动作出自关汉卿的《越调·斗鹌鹑·女校尉》,咱也不知道究竟是咋玩的,就这么着吧。 「2」漭滉(mǎng huàng)本娘(郎)据张岱《夜航船》记载是雨神。 「3」文里的日期都按照阴历来的,也就是阴历十月差不多阳历十一月的样子。 作者想说:女尊男球踢得再好没有用的,玩物罢了。 (十)破瓜|制笛 自从那日和元凭熤打完一次双陆后,两人的关系进入一种诡异的和平,看得出来元凭熤正笨拙地学着如何当一个谦让妹妹的好哥哥,而辛惊雨也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位尊重哥哥的好妹妹。两人都对这种新的关系模式里自己的角色浑身不得劲儿,却又不知道如何调整,只得不尴不尬地对付着。 元凭熤的生辰都过去好几天了,辛惊雨悚然想起自己暗许要为阿悸筹办个惊喜,顿时急得像热锅蚂蚁团团转。 她身边又没个可商议的人:燕林素来和阿悸不合;沉星会泄露她的惊喜;元凭熤虽说不和她置气了,不过关系还不算亲近,想来想去还是元瞻青最合适。第一他已过破瓜之年,对礼俗还很熟悉;第二他态度好,每次撞见他他都言笑晏晏,虽然有时候也怪烦人的。 辛惊雨拿定主意:就去问元瞻青了!只是他神出鬼没,行踪捉摸不定,呆在哪儿都不呆在他院子里。她一时不知从何找起。 她打算到花园里逛逛碰个运气。结果一眼便瞅见元瞻青穿着个山茶红缎道袍、蛙趴似伏在墙角下丛丛衰草败叶之中,朝她的方向撅着个屁股。 辛惊雨顿时心痒,悄默儿声地拣着空地挪到他身后,定晴一看:不过是两只大虫子在打架!她慢慢地倾身贴上表哥的后背,正欲惊他一惊,眼余光处却突然闪进一只手掌大小、表皮布满疙瘩的土绿癞蛤蟆拔山倒树地扑过来,骇然欲起却被一只玉手捂住嘴巴。 只见那只蛤蟆长舌一卷把二虫尽纳口中,下颌一鼓便从洞里钻出去了。 惊雨不喜少年掌心的草腥味,等那蛤蟆一走便拍掉他的手。元瞻青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爬起来,说道:“观虫还得与虫齐平,仿虫的视线,这样丛草是林,虫蚁是兽,土堆为丘,坑洼为壑,才尽得其妙。” 少女看着美若芝兰的表哥头上、身上泥一块、草一块,思考是不是先让他去更衣显得比较礼貌。 元瞻青并不关心他此刻的“尊容”,直直盯着惊雨,嘴角含笑,道:“辛妹妹为何事烦难?不妨到那边的翠亭一叙。” 惊雨见他猜到自己心思,便一五一十全说了,等待表哥的反应。 元瞻青撑起下巴,说道:“这破瓜礼无非寻一当季熟瓜,拿布袋子罩住,由此男家中出一对男女长辈贴面以手压瓜合力破之,即成此礼。不过现在人们追求礼简俗约,只需把瓜塞进一筒内,破皮榨汁,再饮筒里的瓜汁即可。” 辛惊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古怪的仪式,她忍不住问道:“那要是冬天生人该怎么办呢?难道用整个冬瓜?那又需要多大的桶,冬瓜汁还是生的怎么喝?” “是我说明得不准确误导妹妹了,”元瞻青笑眯缝了眼,道:“不是把整个瓜塞进去,只需用筒口边缘蹭破瓜的顶端,取出些汁儿意思意思就行,不是真的要全喝掉。” 辛惊雨为自己的无知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原来是这样,是我没有见识了。” 元瞻青笑睨道:“这怪不得妹妹,'破瓜'原意只是拆字而已,渐渐地才发展成一桩隐喻。” 辛惊雨更加好奇,道:“元哥哥请说?” 只见他轻移莲步,款款落座惊雨身旁,对隐喻的含义避而不答,反倒开启另一番话头:“这瓜的选种也有讲究,黄瓜太细,苦瓜磕碜,冬瓜笨重,丝瓜软绵,西葫芦有棱沟但寸短,番瓜乳多但过粗,瓜中上品当属羊角蜜,果实长而弯翘,质硬而状粗,皮色淡而味清,瓤多子而易孕。表哥这样说,阿雨可懂了?” 表哥的眸子仿若两泊魔潭,话本子里光身子魈儿就在这种黑水中嬉戏,她仿佛透过那双瞳孔窥视到那小魈正妖笑着,缓缓翘起一条大腿…… 辛惊雨如同被蛊惑一般直愣愣地向少年切近,她感到自己正穿行于一片幽荫蔽天、黑黢黢的原始森林,一线光渗出,昭诱她前方便是极乐之地。 蓦地,她看到另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眼神,温柔、哀伤、怯弱而饱含怜爱。 她霎时恢复了清明,如同从深井冷水中一个猛扎子探出头。 她怎么能对姑表哥有这种想法?!辛惊雨从未如此唾弃自己,元哥哥好心好意为自己答疑解惑,而自己却贪图美色甚至肖想起来他的身子! 元瞻青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见她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紧闭双眼片刻后又兀地圆睁,对自己说:“元哥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阿悸对我送他那支竹簪很是喜欢,我想请问你还有没有什么类似竹制的、雅致些的东西?” 元瞻青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笑道:“眼下这片花园里就有。” 辛惊雨环顾四周,竹子倒是有,可是竹制品呢? 元瞻青扇着扇子,笑道:“送他支竹笛如何?” 印象里从未听阿悸说起过自己喜好什么,不过也是,辛惊雨自嘲道,几天前才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干脆就做竹笛,如果他不会找人再教嘛! “就做竹笛!”辛惊雨眼睛一亮,意气高昂,又转念一想,懵道:“可是怎么做啊?” 元瞻青合拢扇子,抬臂挥向竹林,如同战场上排兵布阵的将军,朗声道:“先买竹料。” 做一只竹笛工序繁杂,耗时颇长,现砍竹子还要经历去皮、晾干、烘烤等等步骤,怎么都得半年以上,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好在辛府出门右行数十步便有一竹藤料行,离它不远还有一家乐器铺子,不仅卖成品还兜售次一点的木料竹料。虽说料子差一点,不过亲手制作的总是个心意。 为了保密元瞻青派他的小厮出门采买,不多时便购回半截叁年生的板直苦竹,甚至已经被掏成了中空。他们要做的无非是钻孔打磨,缠线试音而已。 两人在东院元瞻青的房间里,元瞻青动手制作,辛惊雨在一旁“监督”。只见元瞻青仔细地在要打孔的地方做好标记,拿起榔钉钻孔、又使凿子一点点凿大,整个过程元瞻青完全沉浸在手工里,辛惊雨等得眼皮沉沉,元瞻青便赶她先去贵君榻上歇一觉。 等辛惊雨再睁眼的时候天都擦黑了,她揉着眼睛踱到内室,元瞻青扬起一个笑容,道:“你来的正巧,刚打磨完我正要试音,你也听听看。” 他已在吹孔上包好一层薄膜,冲着茫茫夜空吹奏起来,虽不是惊雨熟悉的那几只曲子,却也空灵动听。 元瞻青为了干活方便把头发全都束了髻,眼下干脆全部解开,青丝披散,任由秋夜的凉风带走他身上的汗滴。 他甚至只着芡实白中衣大袴,晚风时而鼓荡着衣衫,时而又从袖领里钻出,勾勒着他嶙峋的蝶骨、瘦薄的腰身和颀长的双腿。辛惊雨不觉又发了痴,连音乐止住都浑然不觉。 “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1」”元瞻青感慨道,抚摸着笛身,转身欲把笛子交给惊雨,道:“我已经给笛子试好音了,不知道妹妹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便叫高山流水吧。”辛惊雨脱口而出。 元家哥哥不知道对她这种讨巧躲懒的名字该哭该笑,只说:“罢,既是你的东西,要叫什么都可以。” 辛惊雨接过竹笛,百感交集,元哥哥帮了自己大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谢他。干脆顺遂自己的心意,惊雨扑上去抱住少年,把头埋进那单薄却温热的胸膛。 元瞻青也怔住了,片刻后抬手轻轻抚过女孩的头发,一下一下从发根捋向颈后,许久无言。 “娘子!——” 一声惊喝使相拥的两人醒觉,辛惊雨慌不迭地把少年推开,扭向来人。 「1」语出唐李商隐《钧天》 作者语:不知道大家看出来“瓜”是什么没有……很怕大家不愿再吃瓜,向瓜与爱瓜人致歉…… (十一)怄气|惊喜 燕林抱一件织锦披风,瞠目拧眉,泫然含怒。 惊雨下意识地背起手,把竹笛塞进袖子里,讪脸道:“哈哈燕儿你来得正巧,我刚要回去……” 燕林纵步嵌进惊雨和元瞻青留下的空隙中,纤手麻利地为辛娘子披拢上披风,一语不发系上系带,紧拥着少女护到门口,忽地掉头冷冷道: “娘子是什么身份,小郎是什么身份,小郎心里比仆清楚,像此等不轨之事,还望小郎自重。” 辛惊雨等二人走出东院,便从燕林臂膀弯拽出自己的披风,拔腿疾走,面色艴然。 燕林小跑追上,唤道:“娘子!娘子!等等仆!” 惊雨扎住脚步,甩身恼道:“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还让元哥哥想想他自己的身份,他什么身份?我告诉你燕林,他是客人!是我姑家表哥!我平日纵着你,你跟我耍性儿便罢了,你跟他较的是哪门子的劲?!” 燕林一时气堵,眼泪“刷”地涌下来,颤抖着嘴唇,嚷道:“他那么对娘子,难道让仆袖手旁观吗?!娘子一天不见人影,仆问遍了西院、花园的婢女小厮,没有人看见娘子,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打听到娘子在东院,居然还和外室男子独处一屋,娘子知道仆当时有多担心吗?那元瞻青说娘子睡在内房,撵仆回去等拿上衣服再过来,说着就让他的小厮把仆推出东院,让仆怎么放心娘子?!娘子年幼,若被有心之人引诱,娘子是否想过以后又该如何?!” 燕林字字泣血,惊雨有些心虚,她从没对燕林发过这么大火儿,何况燕林考虑得也在情在理。但她理智上认识到了,情绪上却还在气头,拂袖折身,犟道:“本娘子还能如何?大不了纳了表哥,我的名声还不需要你个伴童来担心。” 惊雨揣着那根竹笛快步回到西院,趁燕林还没赶上来翻出自己的首饰盒,从里面拾了块墨玉玉穗,把系带穿进竹笛下方她特意要求打出的两孔上打结。 也算自己为这礼物出了一份儿力,辛惊雨对自己点点头。从明天到后天阿悸生日前,她有差不多两天来布置。至于燕林?也该让那被自己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皮子自己反省一段时间了。 阿悸生辰这天彤云密布,自前天晚上惊雨和燕林怄气之后,惊雨就对燕林视若无睹,阿悸常被柳夫人唤走,穿衣净面、磨墨沏茶等担子皆落到沉星肩上,使他心里暗自叫苦不迭。 辛惊雨去柳夫人处问安,询问阿悸的去向,柳夫人啜着茶,淡淡表示自己也不知。 这就奇了怪了,阿悸既不在自己这处也不在阿爹这处,那他能去哪呢?该不会又被上次那群嚼舌头的驽才堵在花园里? 想到这儿惊雨快步趋向花园,在前天被元瞻青“挥斥方遒”过的竹林旁觑到了阿悸,他一身青衫,几乎和绿竹融为一体。 阿悸知道了?难道是元哥哥那边透露的?不可能啊,元哥哥保证会保密的,阿悸又天天守在阿爹旁边。不能自乱阵脚,辛惊雨稳了稳心神,冲着少男喊道:“阿悸!” 阿悸急转身子,满脸愕讶,竟呆愣在原地。辛惊雨只得自己小跑过去,故作镇静道:“我找你好久了,你跑竹林边上干嘛?” 阿悸罕见地慌乱起来,扑闪着长睫,小声道:“没……没干什么,娘子找仆有什么吩咐吗?” 辛惊雨也颇有些手足无措,她摸了摸鼻梁,道:“……也,也没啥事,你酉时六刻有空吗?你要是有就去西院后的断墙石桌那里等我。” 阿悸眼皮一跳,风吹得他身体瑟瑟微抖,道:“娘子说的不会是书……老屋那边吧?” “对对,就是那,就是我娘说要给我造书斋的地方。”辛惊雨见阿悸了悟了,忙补充说。 阿悸脸色看起来却不是很好,他强挤一个笑,道:“娘子有什么话不妨现在说。入夜了那处脏乱,断石颓圮,娘子别被绊倒。” 辛惊雨挥挥手道:“你去就是,可别迟了。”说完就一溜烟跑远了,徒留阿悸纠结地咬着嘴唇。 酉时六刻阿悸准时到场,面容凝重。他重重地叹一口气,他有负辛檀重望让娘子提前破析了惊喜,正盘算如何负荆请罪,忽见眼前于黑暗处“噌”地闪过一线火苗,随后氤氲出柿红色椭圆光晕,一波才动万波随,这盏灯笼如同推开水面的第一圈涟漪,他的身边络绎烛照起一盏盏光辉,星星然把他簇拢到中心。 阿悸惊讶地合不拢嘴,旋转脚跟,顾盼四望,心中胀起一股茫然的欣喜。 惊雨挥挥手示意小厮撤退,眉开眼笑道:“因你十八生辰,便点了十八盏灯,快到石桌这边,我给你布好了瓜。” 阿悸恍若踏着彩云,踉踉跄跄地走到辛惊雨跟前。辛惊雨又端起一盏油灯,道:“这时节瓜果少,我只在厨房里摸到这瓠瓜,虽比不上羊角蜜,不过也算柔嫩修长,好取汁儿,杯子我都给你备好了,快开始吧!” 阿悸捧着辛惊雨塞进他手里的瓜和银杯云里雾里,见少女满眼期待,便试探着低头咬了一口瓜,上目线疑惑地看向少女。 辛惊雨急道:“哎呀,不是让你吃的,你要用杯子套住瓜挤出汁水来!” 阿悸虽然不解,但也依言行事,又在辛娘子的吩咐下咽下杯中涩苦的汁水,正欲一饮而尽,惊雨忙夺下杯子,口中道:“够了够了,礼成了。” 她喜笑盈腮,眉飞色舞道:“恭喜清霁!从此以后你就成年啦!” 可阿悸闻言却并不喜悦,他直直把头低下,肩膀轻微地抖动。 辛惊雨正欲安抚,又思忖道对燕林管用的方法不一定对阿悸管用,忙从怀里掏出竹笛,道:“清霁莫哭,我还有别的送给你呢!” 阿悸睁眼只见一只深褐色的竹笛静静地横在少女双手中,只听辛惊雨道:“这个,就算是我做的吧!工期短可能不算多漂亮,你……喜欢吗?” 阿悸复又闭上眼,一时半刻后道:“阿悸只是阿悸,娘子送如此贵重的礼物给仆,仆不敢收。” 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给人精心准备的庆祝不见人高兴,礼物又被拒,辛惊雨感到一阵失望和难堪。她收拾心情,语气冷硬:“东西做也做了,破瓜也破了,你的生辰你随意。” 眨眼间阿悸已跪地,道:“仆绝不敢有挑剔不满娘子布置的意思,仆只是……仆是个贱人,不值得娘子为仆费心至此,仆笨嘴拙舌,心中感动无法形于辞色,娘子的用心仆更是无以为报。” 辛惊雨蹲下把笛子塞进他手中,注视着少男,道:“你报答我的方式就是好好学,以后吹给我听知道吗?” 少年时期的辛惊雨还未修炼出以后八面见光的周全圆滑,为人处世只是凭着少女剔透的心意行事,她不知道自己兴之所至、随手泼洒出的一星儿颜料,竟是他人整个生命中隆重降临的浓墨重彩。 阿悸把笛子珍重地掖进衣襟深处,匍匐稽首而拜。 (十二)雪酒|污蔑 阿悸生辰那日并未下雪,倒是大雪这日纷扬起鹅毛雪片,下一次雨、起一回风便要添一层衣。往年这个时候见几颗雪粒子就不错了,今年天气倒是反常。辛惊雨拥毳衣炉火,几日里隔窗喝茶赏雪景,虽然暖和但也心生乏味。 给阿悸过完生辰后,他却好像更忙了,每次撞见便匆匆忙忙侧开脸躲避她,她欲追上问个清楚燕林又跑来问这问那,一来二去她也不着急了,等着阿悸亲自过来解释。 燕林比之前更小心翼翼了,她每次唤他,他就像一只警觉的小鹿,撑着水汪汪的眼睛,恂恂凝望,说话都比之前谨慎、板正多了,也没劲多了。 得出门找些乐子,辛惊雨心想,去找元氏兄弟玩。 从西院到东院有一条近路,很是僻静,鲜为人知。那里有一个古朴的小凉亭,两侧与其后栽种数棵松柏和枫树,每到深秋一片墨绿殷红,叶声潇潇,最有秋意。 她罩大红猩猩毡面白狐狸里的大氅,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头上围了雪帽,拥一织金花缎火炉,还未踏出卵石小径,便听到里面有人吟咏,像是在哼曲,却又荒腔走板: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 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茆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孰不有古,南山峨峨。”「1」 “元哥哥好兴致,”辛惊雨笑着走出来,道:“一人一酒一景,自斟自饮自咏。” 元瞻青斜睨她一眼,唇含微笑,道:“看来我有客了。”便让出一块毛毡,变戏法似的另取一只琉璃杯。 结合上次她算看出来了,自己这个表哥是真不怕冷。辛惊雨只觉得这风要刺进她守卫薄弱的每一寸皮肤,恨不得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还散开鹤氅敞着怀。 她施施然入座,元瞻青的眼睛并未看她,而是注视着熊熊的炉火,喃喃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已雪,再饮一杯无?”「2」 辛惊雨笑道:“元表哥喝着去年重阳酿的菊花酒,哪来的'绿蚁'呢?” 元瞻青笑道:“泛不泛'绿蚁'并无要紧,有没有'旧人'光临才是要紧之处。” 辛惊雨打趣道:“那表哥期望的'旧人'来了吗?” 少男只是遥望着眼前的雪,轻声道:“来不来又如何呢?人终归是要碰面的,不在地上,便在地下。” 惊雨察觉眼前的人有心事,犹疑该不该追问。少男已转移了话题,道“天冷了,要喝热酒。” 他满筛一碗热菊花酒,递给惊雨喝,她小口试温,只觉蓼辣醇厚,细细品咂确有菊花的清香。 两人便这般边筛边喝,看着雪景,不怎么搭话,直到暮色四合,雪竟下得紧了,只有打伞才勉强少挨些淋。 两个人并未带伞,又都吩咐过自己出去走走,不让人跟着。元瞻青无所谓地解开鹤氅,起身道:“走,我送你回去。” 辛惊雨忙道:“雪下这么大,表哥怎能把氅子解下来。” 元瞻青拾起地上的灯笼,道:“再不回去就要在东院过夜了哦。” 辛惊雨对他敷衍的回答颇为不爽,钻进鹤氅里,伸手撑起一大氅的边,好供元瞻青空出一只手提灯笼。天黑路滑,两人走得很慢,又要小心走路,几乎一路无言。 等到了西院,只见沉星提着个大灯笼张望,见惊雨回来了,忙凑上去道:“娘子怎么才回来,阿悸被主夫、夫人叫过去问话了,说是他偷了东西,仆也没能打听多仔细,现在都在东院正堂,娘子快去看看吧。” 惊雨吃惊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忽想起那是条小路,自然听不到动静,便对沉星说:“你去取两把伞再提个灯笼来,我和元哥哥现在就过去。” 等两人赶到时,阿悸正跪在堂下,上首坐着神情严肃的元主夫和满脸怒容的柳夫人。惊雨问完安后道:“大爹,阿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悸犯了什么错?” 元主夫向身边的宣清使个眼色,宣清便道:“娘子容仆禀报,今日申时,辛主子在前面摆宴待客,遣绣珊到酒库里去取去年李大人赠送的两坛菊花酒,绣珊报酒库只剩下一坛,另一坛不知所踪。元主夫得知后派人清点酒库,不仅少了那坛菊花酒,还少了叁瓶自家酿的甜酒。元主夫命各院自查,结果于阿悸被子里找到酒库的钥匙,床底下的脚柜里发现叁瓶甜酒,而菊花酒不知去向。元主夫命他拿钥匙开开床头柜一验,而阿悸拒不服从。元主夫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把阿悸叫来问话。” 柳夫人怒道:“你那个柜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打开?!你说话呀!若真不是你偷的,你就打开让大家看看;若真是你偷的,你,你枉为西院的人!” 只听阿悸不卑不亢道:“仆已解释很多遍了,仆并未偷钥匙也并未偷酒,那叁瓶酒是如何到仆柜子里的仆并不知情。至于柜子里锁的东西是仆的私人物品,仆以性命担保并非他人诬告的菊花酒。” 下首的张侍人嘲讽道:“哟听听听听,柳夫人房里的小厮说话都这么硬气。以性命担保?你的命值几钱银子?那坛子酒可是辛主子要喝的,现在没了嫌疑最大的便是你。你恶习难改,先是摸了钥匙再是去偷酒,你说你不知道那钥匙和酒从哪来的,那我问你,你可有证人?谁知道你辰时之前的行踪?无人作证。你没有人证,却有赃物,不是你偷的又是谁偷的?!多大胆的驽才,手爪子这般不干净,真该剁了再轰出去!” “菊花酒是我'偷'的。”元瞻青轻飘飘的一句话掷在地上却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得满堂所有视线齐刷刷地射向张嘴的少男,只有一动不动的阿悸和僵住了的辛惊雨例外。 “今日未时六刻我从酒库附近经过,看见酒库的门大敞着且无人看守,见雪景正好,便欲筛酒来吃。我拿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坛菊花酒到东院附近的小亭内自斟自饮。张小舅,我的手爪子是不是应剁了然后把我轰出去?” “你闭嘴!”元主夫震怒道:“你擅自取酒惹出多少事端,还不跪下!” 借着光线,辛惊雨才看见元瞻青脸上泛起的不正常的潮红,她不敢脱掉元瞻青围在她身上的鹤氅,看着少男笔挺挺地跪下,苍白单薄得像一张纸。 张侍人瘪瘪嘴,寻到下一个发难的对象:“辛小娘,虽说这菊花酒是元小郎拿的,焉知不是阿悸这驽才偷了钥匙取了那叁瓶酒,慌乱之中忘记了锁门?而且他既然没有偷菊花酒,为什么不让我们看看?辛小娘,他是你的人,他嘴里撬不出话,你可得替他回答。” 辛惊雨正色道:“阿悸是没有人证,也有你所谓的'赃货',但我相信阿悸不是这样的人。仅凭几个罐子和一把钥匙就说是阿悸偷的,未免太过牵强,如果是有人偷了酒专门栽赃嫁祸给阿悸呢?张小爹想想,如果把这几样东西放到你屋里,难道就凭这个说张小爹是贼人?” 柳夫人喝道:“你也住嘴!你穿得像什么样子,屋子火烧得这么旺,你还另披着件鹤氅,你就这么冷?还不赶快脱下来!” 一直沉默着的元瞻青突然开口道:“我和辛妹妹在路上遇见,她救仆心切,袄子也未穿,小子担心妹妹感染风寒,便把鹤氅给了辛妹妹,现在堂里暖和了,妹妹便脱了吧。” 事情发展得扑朔迷离,辛惊雨一门心思扑在证明阿悸清白上,等把鹤氅撤离身体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她才明白元瞻青的良苦用心:他想让大家以为自己身上的酒气全都来自于他身上的大氅,从而在这场混乱中把她摘得干干净净。 辛惊雨心情复杂,她几次张嘴欲言,看到一向温和的元主夫大动肝火,柳夫人复杂而又有些庆幸和松气的表情,张侍人隐隐吃瘪却又暗暗蓄力反击的神色,阿悸微微颤抖的挺直腰板,性格中一股神秘引力又迫使她闭上了嘴。 元主夫下了结论:“今天的事闹到这样,首先是看管酒库的驽才玩忽职守,居然把门敞开,是等着贼人洗劫一空吗?查出今日值班的罚两个月的月例,打二十板子;元瞻青,未经允许擅自取酒,就禁在东院直到年底哪儿都不许去;我作为当家主夫,治家不严,管教无方,我也并罚两个月的月例。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元主夫说道最后环视堂下,狠狠瞪了张侍人一眼堵住了他的话头。 “至于阿悸,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钥匙和酒是你拿的,但你若不这么犟,能省大家多少力气。你好好反省,其他人都散了吧。” 张侍人扫过阿悸和元瞻青,又扫过柳夫人和元主夫,虽不甘心,但扭身经过辛惊雨的时候趾高气扬,屁股一摆一摆地跨出正堂。 辛惊雨连忙蹲下身子扶起元瞻青,被元主夫一个喝住:“阿雨你松手让他跪着!元瞻青你当辛府是元家可以无法无天?!你不顾及舅舅的脸面,也要想想你爹、我可怜的媎夫,他的在天之灵都要为你感到羞耻!我念你荆父早逝,只要你能安分守礼,我不愿过多拘着你,看来还是管得少了。你就在这里跪着,跪一晚上,以后你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哪都不许去!” 虽训得是元瞻青,但是作为共犯的惊雨心也吓得惴惴的,一字一句也都是在骂她。她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把她淹没,无法呼吸也无法张嘴。辛惊雨挣扎着游出水面,猛地开口道:“大爹,今天的事我也有错,下午……” 辛惊雨还未讲完,便觉手里的少男一软,整个身子瘫在自己怀里,滚烫得像个火炉。她叫道:“不好,元哥哥发烧了!大爹快去请个医娘!” 元主夫虽仍在气头上,但毕竟是自己外甥,便令墨清和宣洁把人抬去耳房,辛惊雨想跟着进去,被柳夫人拦住:“你还跟着去添乱,自己的仆从管成这样,还不快回去!” 辛惊雨只得不甘地被拖回去,不时回头张望。 「1」语出唐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旷达》 「2」原文是唐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绿蚁是指浮在新酿的、没有过滤的米酒上的绿色泡沫。 作者想说:希望大家能多留言给码文一点信心(对手指?笔芯) (十三)拜访|真相 元瞻青这一病便是缠缠绵绵一个多月,被元主夫勒令每日叁副中药,一次药浴将养着,以防落下病根。辛惊雨几次提着食盒去探病不是阻以“元小郎刚睡下”就是“元小郎正在泡药浴”。 除了除夕家宴他短暂现身半刻,辛惊雨趁机把表哥那张消瘦蜡白的倦美面容深深望了几眼。他勉强吃下一杯酒、动两勺筷便因身体不适早退,搞得辛惊雨心里总有个疙瘩。借着新年穿新衣的习俗,少女给元瞻青送了一身穹灰缘乌梅紫地缕金云缎曲水折枝梅氅衣,聊表歉意。 元瞻青苦笑道:“辛妹妹的好意愚兄心领,只可惜这羸躯不堪罗绮。” 辛惊雨便再没说别的,放下衣服随元凭熤到他屋里打双陆去了。 正月初四,辛惊雨收到了来自刘安厦的拜帖,说她明日巳时将至贵府做客,万望应允。辛惊雨兴奋得一蹦叁尺高,忙写了回帖叫丫头送去。 原是过年之前辛惊雨按照约定拜访过青朴书屋,也就是刘安厦的家宅。她参观了年后要来读书的讲堂,甚是整齐典雅;与刘安厦的母亲刘怡贤刘举人见面,她初见不苟言笑,相处起来倒随和可亲;她又去到刘安厦的卧房,和她一起偷看私藏进箱底的话本儿,两人对里面才女佳子缠绵悱恻的凄美故事津津乐道。 这次拜访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辛惊雨部分对上学的畏怯心理,对年后崭新的学堂生活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她兴冲冲道:“年后我家书斋肯定就建好了,刘媎媎若要来,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事实上书斋赶在新年前竣工了,得知明日刘安厦要来,忙得辛惊雨这边吩咐两个小厮清扫擦洒,那里又安排两个丫头采买果子,让燕林搬来水仙插盆,又差阿悸把自己的“宝书”都翻出来。 第二日时辰不到辛惊雨便在朱漆大门口候着,遥遥地便闻车铃叮当作响,一台蓝布小轿翩跹而至,从中跳出刘安厦。惊雨欢喜地把刘安厦迎进辛府,两个人亲亲热热一路说说笑笑。 辛檀有酒席,元主夫、柳夫人到别府赴会,整个辛府就数辛惊雨最大。她便先领着她去参观新建好的书斋。 书斋不过数丈见方,石灰垩壁,屋柱窗楹则用纸糊,天光下射,室内洞然,甚显清幽潇洒。庭中冬青、枫桕重重迭迭、错落有致,屋后方竹数竿,高樾谡谡。前围疏篱,草深叁尺,秋海棠逶迤播布;门前众坛,菊葵丰丽,西府海棠蛰以待发。更有一古梅嶙峋窗前,枝干虬曲,梅枝纵横,迎面一峰玲珑太湖石,茑萝垂蔓,芬郁袅绕。 “以令堂的财力,建座书斋倒算不得什么难事,难得的是布置得如此风雅,”刘安厦羡慕道,“可见对妹妹的疼爱。” 两人携手迈入斋内,只见内壁墙纸浅酱淡绿,参差斑驳,有如哥窑冰裂纹瓷。屋内壁悬挂屏,窗垂帷幕;纸窗竹榻,床接碧纱。大理石长桌并摆笔墨纸砚,黄花梨木架堆靠经史子集。西墙当中挂一幅管道昇「1」《水竹图》,长桌正上方是一副薛涛「2」墨宝。床头哥窑宝瓶鲜花,窗前蒲石以收晨露,几旁博炉焚印燃香。 “其他便算了,只这粉墙实在别致,是怎么做的也教教我,回去让我娘也粉刷一遍。”刘安厦道。 惊雨笑道:“这是妹妹的侍书阿悸的点子。先糊一层酱色纸作底,然后把豆绿色的云母笺随意撕成零星小块贴上去,这样不仅颜色好看些,若怕忘事便可题壁做个提醒。” 刘安厦笑道:“听着倒不难做,就是心思巧费工夫,妹妹这侍书真是个妙人,妹妹有福气。” 书斋落厦那日辛惊雨才恍然大悟,几个月以来阿悸风来雨去,操劳忙碌的是这桩事。原是辛檀暗中委派阿悸布置书斋内外,并嘱咐他不要泄露惊喜,那日在竹林前撞见阿悸方是因为他要趁天阴移栽竹子到书斋这边。 “辛妹妹这书斋可有名字了?”刘安厦问道。 “没呢,邀媎媎来其中一个意思就是希望媎媎替小妹出出主意。”辛惊雨坦言道。 刘安厦摆摆手,道:“说来惭愧,你虽叫我声媎媎,只恨我才疏学浅,更何况,这是你做主的书斋,要叫什么全凭你的心意,无论风雅活泼,你喜欢就最好。” 辛惊雨托着腮,苦思冥想,泄气道:“我肚子里也没墨水,否则就不会拖到现在还来烦媎媎了。” 刘安厦建议道:“妹妹有什么偏爱的诗文名句吗?或许可从中摘字。” 辛惊雨闭着眼在脑子检索,须臾睁眼,开颜笑道:“有了!就叫'善因轩',取《史记》里'善者因之'的意思。” “起的好!谁说妹妹肚子里没墨水,我看妹妹是有大学问的人!”刘安厦抚掌大笑,道:“既然名字定了,就需要制块匾把这'善因轩'叁个大字题上去。” 惊雨转动眼珠,道:“我去把阿悸叫过来,他定有新鲜点子。” 惊雨把如此这般告诉阿悸,阿悸思忖片刻,道:“制匾非有成格定制,不必拘泥于方匾扇匾。若仿蕉叶为联,一样二扇制出木板,漆满底灰,先画筋纹后题书字,悬之粉壁,可称'雪里芭蕉'。” 辛惊雨和刘安厦对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见要撸起袖子、大展身手的意味。 叁个人齐心协力,不过半日这蕉叶联便做好了,辛惊雨跑到书斋门前欣赏自己的成果:碧绿蕉叶联上蕉叶纹路皆用墨黑勾勒,用石黄乳金行楷写着“善因轩”叁个大字,在灰白外壁上煞是鲜艳醒目。 她两人又玩耍一阵,刘安厦便依依不舍地向惊雨辞别。刚目送刘安厦的轿子远去,两顶自家轿子便从路拐角冒出个尖儿来。是元主夫和柳夫人回来了。惊雨便窜回西院等着父亲归房她再去问安。 她方欲央迎春通报,便听柳夫人怫恼道: “妩春你说说他今天那个傲慢样子演给谁看?梁家主夫不过拿两家的小女小儿打趣,他急得要狗跳墙,怎么?他吹完枕头风如愿把他外甥接过来,就真以为他外甥是未来辛府的夫人,他就是太夫人啦?呸,他想得美!呵,算盘噼里啪啦地打得比谁都精,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阿雨不是他元家人的女儿!是我!是我和辛檀的女儿!他还敢来管我怎么教养女儿,哦,他把那两个外甥叫进府天天笼着辛惊雨瞎玩,这叫教育孩子吗?妩春,你说说除了我这个当荆父的,谁真心对那孩子好?我让她多花点工夫在念书上有错吗?她娘还想让她考出个进媛,就照她那个一不闻二不问的养法,辛家祖坟过八百年再冒青烟吧!不分亲疏远近的臭孩子,天天'大爹''大爹'叫得那叫一个甜,人家算计着你、算计着辛家呐!” 只听妩春道:“夫人对娘子的心意,娘子怎能不明白?娘子毕竟年纪小,贪玩了些,只要去个好学堂规规矩矩地念上叁年书,以娘子的天资聪颖,不愁将来考不上进媛。” 只听柳夫人冷笑道:“那男人哪能善罢甘休?阿雨去学堂哪还有时间让他两个宝贝外甥笼络?等着吧,他可着劲儿作呢!哼,他媎媎是千户娘子,自己粗枝大叶的就罢了,也不再早早续一弦管孩子,把两个小子丢缠得一个浮浪没教养,一个泼辣好争强,哪个是能做当家主夫的料子?!阿雨真娶了他们还不得委屈死,哪里比得上梁家的小儿子,谦恭腼腆,任人揉扁搓圆的糯米性儿,知书达礼规规矩矩,略加调教便上道,我能少操多少心。” 只听柳夫人深深叹一口气,妩春忙接道:“夫人别忧心,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咱娘子还小,那元大郎年纪可不小了,咱们只要拖着,仆就不信能容他一直跟咱们耗?把个黄花大小子拖成黄脸公可就没人要了。” 只听柳夫人道:“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女男大防,就算他是姑家表哥,那能拉表妹独自饮酒吗?!他自己的名声不要紧,阿雨怎么办?真出了事是不是得八抬大轿把他娶进来?!哼,阿雨那妮子还跟我装不知道,两个小孩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整马虎眼,以为都是瞎子呐?顾着面子没好意思抖落出来罢了。阿雨身边这一个个皮子小子,就阿悸还算个好的,那个燕林,整日打扮得妖妖艳艳,问他主子要东要西,背地里结的什么心思?!还有他那个伙伴,叫什么五子的,上月的事就是他整出来的!我还没问两句就全招了,一个院里的驽才小厮,竟敢撇下正事不干,偷酒聚会,忘了门开着,清点发现少了瓶酒,竟想到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哼,辛惊雨就纵着宠着这群驽才,还把女人家的书送给一个男人读,传出去她不要这个脸,我还要呢!” 两人的对话一个字不落地灌入辛惊雨耳中,她觉得世界有些天旋地转,吩咐迎春不要说自己来过,慢慢走回房间。 片刻后阿悸被唤入内,辛惊雨神色复杂道:“你,你知道那日是谁栽赃你偷酒吗?” 阿悸垂眸,点头又摇头。辛惊雨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阿悸淡淡道:“仆心中大致有个猜测,往事如烟,仆并不打算追究。” 辛惊雨没由来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这松气显出她不公正的意思,忙道:“阿爹已经替你惩处过他了,此事皆他一人所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呃,我的意思是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阿悸深深地望她一眼,最终闭眼点头微笑。 「1」管道昇,元朝女文人画画家,字仲姬,吴兴人,管道昇所写行楷书与赵孟頫为相似,所书《璇玑图诗》笔法工绝,精于诗文,尤擅画墨竹梅兰,晴竹新篁,为其首创。 「2」薛涛字洪度,唐长安人,蜀中女校书、诗人。薛涛八九岁通诗律,居浣花溪,创薛涛笺。着有《锦江集》,共五卷,诗作约合五百首。 (十四)灯谜|邂逅 时间转眼来到正月十五,辛府从十二日搭灯棚,扎彩灯,试点灯,做元宵,忙了几日,终于在十五这天全部布置完毕,把辛府上下装点得花天锦地、灯火辉煌。 辛檀难得空出一天陪陪夫人孩子,用过家宴后便领着辛府众人出门赏灯。但见元夜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团皓月自云海中徐徐浴出,向人间大地洒下万斛清辉。 辛府所在的东阳县双桂街无论铺坊里巷,皆张挂起花灯珠帘,竞夸华丽。上有灯竿挑球出,绣球灯煌煌熠熠;枝头树杪间披萦各色花灯,珠攒锦簇;沿街甬道高立灯托,剡木为架,帨以文锦,叁灯一柱,高低错落,浴浴熊熊;兼有绿女红男、黄发垂髫手持彩灯,挥晃摇漾,如灯海之游鱼,举手投足间聚散离合,牵荡起无边漪澜。 辛府一行人拥去文桥上看焰火,只闻花炮轰雷,箫鼓声喧,万千烟花同时绽放,烟焰蔽天光如白昼,明灭万点如流萤四散,翾做千姿百状:绶带鸟、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桓雀宫等等不一而论。 岸边的亭台庙宇、高楼朱阁连同身上的灯光宝气全部在渝水河的縠皱波纹里浮泛出粼粼艳影,一时间月与焰、与灯、与珠、与波,上下俱光,璀璨耀烁,恒如光明世界。 辛惊雨笑道:“从来人看灯在灯之外,看烟火在焰火外,像今天这么盛大的焰火灯会,女儿便觉得自己也被收作灯中、烟火中景物了。” 辛檀笑刮下惊雨的鼻子,揽着她下桥去灯市。灯市沿街长廊下垂挂着数不胜数的诗牌灯和猜谜灯。诗牌灯多是选历代咏元宵的诗词写在木牌上,罩上纱绢,再在里面点燃烛火,游人便可徘徊观赏。 辛惊雨对它们兴趣不大,她偏爱街道另一侧的猜谜灯,那边也聚集更多一些小孩儿。老板说猜对叁个灯谜便可换一个花灯,几个少女少男便围住了摊子。 众人正细细相看,便听元瞻青道:“我这个好猜,打一动物,应该是蝙蝠。” 少女凑上去看他的谜面: 虽然有两翅,了自无毛衣。 白昼身无措,黄昏意自便。「1」 果然非常简单,她便更增信心,埋进灯谜中猜寻。 她们来得稍晚些,易猜的都被人拾走了,元瞻青的灯笼还是掩映在最底下、不知道怎么被他扒拉出来的。好半天剩下的人都没猜出一个,见状阿悸无奈递出手里的纱灯,道:“是植物,黄杨木。” 只见他的谜面是: 叁十六旬久,增生但方寸。 气机有时歇,厄会屡遭闰。「2」 因阿悸和元瞻青各猜出来一个,元凭熤、燕林和沉星便不好再猜,守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辛娘子压轴。辛惊雨左挑挑、右挑挑、看一个没思路,换一个仍是不会,她决意要凭自己的实力赢花灯,因此推开众人将灯谜一个个看过去。 直到她相中一个,也因为逛到摊头它是最后一个,便无比认真地思索起来,只见那盏四角平头黄纱灯下挂的纸条上写着: 偶因一语蒙抬举, 反被多情又别离。 送得郎君归去也, 倚门独自泪淋漓。「3」 猜谜并非碰运气,乱猜一气,而是有技巧,有策略的。比较常见的猜谜方法有二十多种,可大致归于以下五类:会意类、增损类、离合类、谐音类和综合类。其中谐音是使用频率比较高的一种。 比如这里的“语”谐音“雨”,“情”谐音“晴”,想到这点,谜底便不言自明了。 辛惊雨高声道:“老板!我要挑花灯!这最后一个谜底是雨伞!” 老板笑道:“答对了,但也没得挑了,就剩最后一盏莲花灯你拿着吧。” 惊雨鼓鼓嘴,到底带上花灯蹦蹦跳跳地去街对面寻母亲去了。前面有舞龙灯,蜿蜒曲折的彩龙昂首摆尾,争夺竿顶的巨球,做翻滚摇摆状,甚是好看。 她提着花灯跑在最前面,路过一巷口时,只见影戏棚底下站着一张皇失措的小男孩,身着鹅黄色锦缎衣服,手里攥一根冰糖葫芦,葡萄般大眼睛无助地停留在每一个谈笑风生经过的路人身上。 辛惊雨知道那是官府为了防止小儿走丢、特别在每条巷子前设置的引棚,见男孩年幼不安,便上前问道:“弟弟,你家人呢?你和她们走失多久了?” 只见男孩垂下头,被冻红的小巧的鼻头抽动,低声呜咽道:“我,我阿媎嫌,嫌我没用说,说不要我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阿媎?你阿媎一定是逗你玩呢。”辛惊雨把男孩的拳头揉开塞进花灯柄,安抚道,“这是我刚赢的花灯,送给你,我陪你一起等你阿媎来寻你好不好?” “娘子——你跑这么快,倒是等等仆啊!”燕林娇喘微微,刚欲展颜一笑,便见辛惊雨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孩,手里还紧握着赢来的花灯,瞬间沉下了脸。 “你是何人?为何拿着娘子的灯?”燕林眯起眼睛,警惕地问道。 “我,我娘爹喊我璋儿,花灯是,是媎媎给我的。”男孩神色怯怯,嗫嚅道。 “他跟家人走丢了,我便陪他等一会儿,不打紧,你去知会娘一声,说她们先去就是。” “不,我也要陪娘子等。”燕林任性道,把男孩从辛惊雨身后扯到自己身前,男孩泪花闪闪竟一声未吭。 “随你的便。”辛惊雨淡淡道,跑得有些累了便蹲下来抱着膝头看街上来往人群。 “娘子这样让仆想起小时候,”辛惊雨不搭腔,燕林便自顾自说道:“也是元宵节,娘子怕仆走散,便一直牵着仆的手带仆往前走,明明娘子自己也瘦瘦小小的,却什么都不怕似的,仆跟着娘子,便也什么都不怕了。” 燕林欲语还休,向惊雨投去一个炽热而眷恋的眼神,灯火温暖明媚,可它照亮的人却一脸微漠,自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燕林眼中酸涩,娘子什么都不懂,仆的心已经烫到了嗓子眼儿,现在含在舌尖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两人默然无言,忽闻一道飞扬不驯的声音插入打破平静:“小崽子还搁这儿等着呐?哟,你还挺厉害的哈,转头找了个好媎媎。” 来人生得人高马大,穿一紫锦对衿阔袄,阴阳怪气,面露骄横;她身后跟着一瘦挑女子,穿一翠蓝回纹锦缎子袄,面色平静,像是习以为常。 辛惊雨打量一眼,低头问男孩:“璋儿,她们可是你媎媎?” 璋儿点点头,欲向二人挪去被紫衣女子一个眼神止住,喝道:“小犴子滚开点,这没你的份儿。” 说完歪头直直盯着辛惊雨,忽笑道:“我叫梁飞乌,这是我妹妹梁闻鹤,小娘子怎么称呼?” 辛惊雨微皱眉头,只道:“在下辛惊雨。” 这梁飞乌笑呵呵道:“辛小娘别误会,我虽然脾气直,但是个认眼缘的主儿,今日一见辛小娘吉人天相,如若不嫌弃,梁某愿认辛娘子做个妹子,你看如何?” 辛惊雨预想的是眼前女子对她兴师问罪,未料到眼前发展急转直下,机敏如她也多少有些反应不过来。 女子颇自来熟地大拍两下少女的肩膀,大大咧咧道:“害,辛小娘现在不答应便罢了,待来日我和辛小娘再遇见,小娘可要认我这个媎媎。”说完便拎着那瘦小的男孩,风风火火阔步远去了。 “娘子……”燕林迟疑道。 “走吧,”辛惊雨叹口气,道:“也不知娘她们逛到哪里去了。” 她负手独行于火树银花之中,背影和他的距离令他既陌生又熟悉。燕林惊觉眼前的少女已不再是和他并肩而行的孩童,那挺拔潇淑的身形俨然是一把向他人提供庇护的玉伞,娘子除了在辛主子和两位夫人前还留有些娇态,更多时候是露出一副沉思和疏淡表情,让他愈发摸不透、猜不猜娘子的心思。 她这把玉伞下再不会只罩着他一人,会有越来越多的男人争先恐后地钻进这把伞下,可那片伞就那么大,总有多余的人要被挤出。持伞的人是她,她能施恩便能抽回,收走的伞面再偏袒在他人头上,比一开始放任他自生自灭更叫他痛不欲生,劈头倾注的暴雨只会更加苦涩难熬。 辛惊雨走了老半天不见燕林跟上,纳闷地回头寻他。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便随人潮被推来搡去,呆愣愣地望着她的方向。 这笨鹅。辛惊雨怪道。逆着人潮伸手去勾他。好不容易摸到少男削葱根似的细手便一把攥住,专钻行人间的空隙挤出,燕林被带得趔趔趄趄,却毫无怨言。 以辛檀为首的辛府众人方迎面于前等着,一簇男女披红垂绿,恍若姬妃之家,因此周围并无人拥塞。辛檀、元主夫、柳夫人、元瞻青、元凭熤、阿悸还有一众丫鬟小厮,交头接耳,笑语吟吟,望着辛惊雨一步步地向她们走来。 她的身后焰火灿烂,宝灯接天,而少女昂首浅笑,如迈步康衢,一路香尘滚滚。 「1」改编合并自唐任要的《腊月中与韦户曹游发生洞裴回之际见双白蝙蝠》和元岑安卿《蝙蝠》 「2」改编合并自宋李廌《黄杨林诗》和宋方一夔《黄杨》 「3」谜语出自网络 作者想说:灯谜对叁人的命运有一些暗示哦~不知道大家读出来没有|?ω?`) (十五)初潮|伎生 话说开塾这日柳夫人一早打点车马送辛惊雨上学,马车稳稳地停在青朴书屋前,她甫一翻帘便见刘安厦笑如春山,欣然迎过她,两人携手迈入讲堂。 刘安厦领辛惊雨与堂内学奼一一拜见,落座后刘举人亦抵达,众人行毕礼,刘举人便开始教授今日经书。 念着念着窗前两个眼熟的身影分了惊雨的神,正是元宵节有过一面之缘的梁氏媎妹。刘举人眼观四座耳听八方,自然也看到鬼鬼祟祟猫在门口不进来的两人,她淡定地评完一段经文,淡定地让两人放学留堂抄经十遍以惩迟到之过。 放课后梁飞乌大咧咧地盘踞辛惊雨前桌的坐席上,前桌学奼不敢多言匆匆打点书笔离去。女子嬉皮笑脸道:“我就说和辛小妹投缘,这不就是缘分?” “梁娘子——” “哎,叫我梁大媎,梁大也行,梁娘子听着生分。” “梁大媎,那日大媎诚心相交,小妹怠慢,万望见谅。” 梁飞乌大力击着桌子,大笑道:“好!好!小妹既认了我这个媎媎,媎妹之间,哪学那些男子家弯弯绕绕?没有什么说不开的。从此我就拿你当我亲妹子,阿鹤也是你的媎媎。” 日后叁人相交更为亲密,连同早先结识的刘安厦,四人共出共入,共读共游,不多时日便结成平交至友,原是这梁飞乌虽桀骜粗狂,但是个心胸豁朗、不拘小节之辈,让比她年纪小的两人跟梁闻鹤一样唤她“梁大”;梁闻鹤看似沉静,实则是个风趣诙谐、口角生风的主儿,爱开别人玩笑也禁得起别人拿她顽开心。众人按年龄顺序称梁闻鹤为“梁二”、刘安厦为“刘叁”、辛惊雨为“辛四”。 这日放课后梁家媎妹又被留堂,不过这对她俩来说已数家常便饭,多是趁此机会赶小厮回府糊弄梁家主夫,两人打马游街、好不快活。梁家妣上承爵,在东阳县坐有大片土地、田庄,惊雨还隐隐听辛檀说起过梁家在京里有些关系,或许只有握有这般家底和人脉才能容梁家媎妹过得如此潇洒吧。 辛惊雨方欲随梁家媎妹顺道回府,忽觉肚子一阵翻滚,便捂住肚子奔去茅房。叁人听见她在茅房里喊叫一声,忙赶过去只见辛惊雨合上房门冲着她俩忸忸怩怩,笑说:“怪道小妹早上眼皮一个劲儿跳呢,原来今日是望舒初驾。”[1] 叁人惊喜地对视,纷纷向她贺喜:“辛四儿自从今儿来了月经,便是大女子了!”“这可是女人的大事,选个好日子咱们给四儿办个千红宴,好好庆庆。”[2] 刘安厦关切道:“四儿肚子如何?还疼吗?” 辛惊雨点头道:“腰背有些酸软,肚子坠坠地痛。” 梁闻鹤俏皮道:“我这儿有个偏方,专治女人月经腹痛,说来十分简单,只需把经期流的血少量喂给未破身的少男,把经血锁在他体内由他去周转运化,疼痛自可离身,若男子与血的主人关系亲密,那便成效更快。” 辛惊雨古怪道:“哪有喝人血的道理?” 梁飞乌不以为然道:“人血都能入药,自然是入得了口。” 刘安厦皱着眉头道:“其他地方的血也就罢了,只是从下面流出来的到底……不太一样。” 梁大嗤道:“亏我许你刘叁儿是个有见识的人,眼下怎么这么糊涂?经血和女子身上其他部位的血并无分别,若要比,经血涌动不息,甚至更干净呢!”[3] 刘叁羞愧难当,一席话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字。 梁二见惊雨纠结,便又出了个主意:“四儿你若嫌直接,便将血滴进红枣姜茶里,这样既不显眼又可让你舒服些。” 惊雨被说得心动,在脑子盘桓人选:燕林厌恶异味,鼻子又灵的很,别说鸭血羊血这些血制品,平日里牛羊鱼虾需处理得一点本味都没有才吃,气味浓烈的蔬菜、腐酱更是碰都不碰;阿悸,她脑中浮想阿悸喝血的画面,怎么都觉得怪异违和;至于元凭熤,这小子渐渐跟她绷不住“兄友妹恭”那一套了,任随本性同她斗嘴闹腾,这要让他帮了忙、被他缠上要挟自己,可不就永远低他一头嘛! 惊雨思来想去,目前能帮这个忙的只有她姑家大表哥元瞻青。不知是不是长大了的缘故,她和他之间氛围微妙。元凭熤虽然也比她年长,两人整日打打闹闹、彼此嫌弃得不得了,可她心里把他看作同龄朋友;而元瞻青举手投足都是成熟男子的风韵,害得她曾经对他想入非非,因此不知以何种面目面对元瞻青。 可她一回府就后悔了,肠如绳绞,疼得在床上直打滚。辛娘子立即起身吩咐沉星煮碗红枣桂圆红糖姜茶,她要亲自给元瞻青送去。 辛惊雨挎着食盒,心里七上八下,又颇为心虚,梁二说“少量”,她一没经验何为“少量”,二来确实疼痛难忍,一个“手滑”倾倒计杯过半。她脑中飞速做着预案,设想若表哥拒绝她怎么使场面不那么尴尬。 “是阿雨妹妹在外面吗?快进来。”元瞻青朗声道。 辛惊雨深吸两口气,强装平常推门进去,只见元瞻青未曾束冠,青丝如瀑布铺展,懒懒地握一卷书仰卧举看。 辛惊雨堆出笑道:“许久不见元哥哥,我,妹妹带了些果子茶饮和元哥哥说会儿话。” 元瞻青从床上翻起,双眼盛满笑意,道:“愚兄也甚是想念妹妹,不知阿雨妹妹带了什么珍馐佳肴?” 惊雨忙掀开黄花梨食盒顶盖,只见里面二寸白瓷深碟五只,放着各色茶果;中间一淡黄冰裂纹茶壶,整一个白瓣黄蕊梅花盒。 元瞻青双臂交迭于圆桌上,笑道:“妹妹好精巧的心思。”说完取出充当花蕊的茶壶,掀盖嗅了嗅,合拢又道:“这茶正好喝了暖暖身子。” 辛惊雨忙道:“元哥哥先尝些果子吧,这都是一品居刚买的,正热乎好吃呢。” “果子既热就不慌吃,只是这茶若冷了便不好了。”说着竟是提着壶把,仰头将茶泻入口中,整个过程眼睛不眨一下。元瞻青一饮而尽后手摸肚皮,惬意地眯起眼睛道:“好茶!” 辛惊雨被吓呆了,她设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和眼前的对不上号啊?!她心里说不上崩溃,她只是知道如果把实情瞒着元瞻青,那难受的不一定会是痛痛快快的姑家表哥。 惊雨磕磕巴巴地说:“表……表哥,其实我,我在茶里放了,别的东西,茶里面……有……有我的……” “我知道。” 欸?辛惊雨眨眨眼,他知道? 元瞻青饮得豪爽,嘴角还挂着流溢的琥珀色液体,他并不拂去,只是弯唇道:“阿雨信任表哥,表哥怎能拂了阿雨的美意?如此珍贵的东西,表哥是高兴都来不及。”元瞻青说到“高兴”时便放轻了声音,听起来别有几分飘渺意味。 辛惊雨便放下心来,和元瞻青高高兴兴分食了盒中的果子,眉飞色舞地聊起书屋见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偏方真的管用,从来到元瞻青屋里后她便觉腰腹轻了些,也有精神气儿了。元瞻青偶尔插话,托腮笑看她。 离辛惊雨初潮后过了叁日,媎妹四个到无比居定了桌千红宴。这千红宴便是指如红豆、牛羊肉、鹿肉、兔肉、红枣、辣椒、番茄、山楂等数十种红色食品准备而成的一桌酒菜,每户女儿初潮来时便有母父或相交好友为其筹办宴席,亦选看伎生辅导少女通习人事。 四人饮酒射覆,酒酣耳热,逸兴湍飞,乐不思归。护送刘安厦回府时一路载行载歌,辛惊雨平生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抱着刘叁不撒手;刘叁输的次数多,索性放开了豪饮,喝到走路趔趄,神志不复清明。 送走了刘安厦,辛惊雨在梁家的马车上昏昏沉沉,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窗外,只见窗外是陌生的街道,她惑道:“大媎、二媎我们这是去哪儿?” 梁二促狭一笑,道:“四儿忘了?女子初潮千红宴只是上半场,这下半场么,等吃过晚饭才将开始呢。” 辛惊雨红了脸,小声道:“若要去……那种地方,咱们媎妹四个同去便是,干嘛撇下刘叁儿?” 梁大混不在意,道:“还不是你爹管你管得这样严!多一个人便多一份泄密的风险。好了,闲语少说,咱们到了。” 惊雨好奇地掀起窗帘探头张望,只见一颇不起眼的狭窄巷口,高挂着两盏红灯笼,不能通车马,一条甬道曲曲折折地蔓延至不见。这简朴低调得不像是两人的风格啊? 梁大甩开扇子,得意道:“辛四儿可别小看了此处,所谓真人不露相,这巷内风月洞天只有亲身走一趟才能说略观一二。” 辛惊雨下车跟在两人身后,巷路周旋折弯一如肠曲,寸寸节节皆置精房密户,门有敞有闭,敞开的精舍内外数个油头粉面的骠子或盘坐或倚门,嗑瓜子、饮蜜水,唇舌翻搅,喉结簸荡;茶馆酒肆纱灯百盏,诸伎站关,掩映闪灭于其间,熏香抹粉,冲过客频招红袖,暗送秋波。两人熟门熟路,对这些骠子伎生视若无睹,七拐八拐,直至一处沉香木门前。 梁大上前扣了叁声,门子挪开一道缝,从梁大手里接过玉牌,便推开门迎叁人入内。 梁二解释道:“这邗沟桥主巷九条,旁支成千上百,多走几趟便走通了。那些门子前的你不用理,有些名气的一个个架子都大得很,锁在深巷里轻易不出来,须由向导带路引见。这户子里的叫弄影,人如其名,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鸨公朱喜水喜出望外,把叁人请进内室,端茶叫曲儿,几个小童便抱琵琶、萧、管进来演奏。 梁大嗅嗅茶,闲闲道:“老水,我领我妹子来是抬举你,你却这么糊弄我,这茶怎么还是上次的白毫银针?伎生人呢?就打发这么几个毛童伺候?” 鸨公忙道:“原是弄影不知道今夜梁大娘驾到,欲解衣歇息,眼下在后面梳洗更衣,不多时便会出来。这茶,呃,今年新茶没下来,只能委屈娘子们将就些了。” 叁人正饮茶听曲漫聊闲话,忽闻环佩叮咚,便嗅兰麝馥郁,鸨公掀开珠帘,一位拢裹粉白纱衣、玉骨冰肌的男子翩跹而出。他纤腰袅袅,步步生莲,芙蓉如面柳如眉;呵气更胜兰,纤手难辨玉,烟视媚行,云画月描。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好一个盈盈楚楚、淡雅端淑的绝代佳人。 辛惊雨神魂恍惚,如痴如梦,呓道:“词里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夜深花颤,好景不过如此。” 弄影缓缓福身行礼,梁大说:“影生,这位辛娘子今日做你的贵人,先跳支你拿手的舞给娘子开开胃。” 只见男人轻喏退下,再回来时梳一峨峨云髻,金簪翠钗,珠玑珥环,穿缕金百蝶穿花茜红大袖罗衣裙,绕银红绫闪色销金宽披帛,大红凤嘴鞋。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动容转曲,秋水媚波。曾挠摩地,扶旋猗那,体迅飞凫,飘忽若神。缦竦轻躯以鹤立,回裾转袖若飞雪。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 一曲舞毕,弄影云鬓稍乱,娇喘微微,再退更衣。他又换回初见时的纱衣,有如凌波微步,行至叁人旁一一奉茶。 弄影绰绰跪地,低眉顺目,红云飞抹,恭恭敬敬地为辛惊雨捧茶。辛惊雨忙接过茶搁于案桌,轻扶他起身。 梁大和梁二对视一笑,心下了然,这是娘有情郎有意,当下决定撮合。梁大清清嗓子,道:“影生你能被辛娘子看上是你的福气,还不邀娘子入幕,解衣侍奉?” 辛惊雨忙道:“大媎二媎的人,小妹怎敢染指?” 梁大挥挥手,不以为意,道:“人说'媎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照我说这衣服可以穿,质地好的便做传家宝也不是没有。可这男人百无一用,不过拣些年轻俊美的用上两年,便人老珠黄、软如鼻涕,不堪用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们不来,影生也就独守空闺,夜夜淫棍无人臼,可寂寞难耐,骚浪正浓呢。” 梁大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男子下巴,语言暧昧呷侮。弄影低垂长睫,并不作声色。她便觉无趣,丢手撇开他。 梁二也劝道:“辛四儿你就去用吧,初潮礼总不能随意拉扯些臭骠子糟蹋了,他虽年轻,技巧乖顺都是一等一的,不枉服侍你。” 辛惊雨缓缓走到弄影面前,替他把歪掉的玉簪花别好,转身作揖道:“今小妹托两位媎媎的福有幸得观仙子一舞,便觉可慰平生,其他的小妹实不敢多想。” 梁家媎妹闻言哈哈大笑,便不再逼她,天色渐晚,恐辛府去催,便离了邗沟桥,一路向辛府奔驰。燕林早在西院门口守着,慌迎上脸色红润、走路不稳的辛惊雨,于强烈的酒气下细嗅到暗伏着的缕缕幽香。燕林起疑,却不敢多问,半是忧愁半是酸苦扶惊雨回房,自己放热汤备她沐浴。 [1]中国神话传说中望舒为月驾车之神,因为月经与月亮密切相关,所以“望舒初驾”“望舒下驾”便是指代女子初潮和女子来月经。 [2]月经的意思是女子每月下体出血像月亮盈亏一样有规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无需其他代称。 [3]经血含有75%的动脉血,25%的静脉血,和普通血成分完全一样,由于动脉血含氧量丰富,代谢废物相比较少,甚至更为干净。除此之外果冻状的血块是脱落的子宫内膜碎片,还有些肉眼不可见的活性酶和生物因子。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其含有的纤维蛋白溶酶会破坏凝血因子,所以经血可以说是永不凝固,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