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儿佳妇》 佳儿佳妇 第1节 ?  《佳儿佳妇》 作者: 旅者的斗篷 简介: 长安士族人人皆知,温氏小姐温初弦嫁了位完美夫君。 谢灵玄眉尾有一颗红痣,眸如寒星溅水,很是凛人。一身雪衣襕衫,骨相极美,举手投足间占尽天下名士之风流。 他身居高位,自幼生于门庭醇雅之族,于音乐、骑射、书法、玄学尽皆精通,是皇族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最可贵的是,他纯善有德,风雅和蔼,常常救济穷人。 娶了自幼失怙的温小姐后,他更是对她百般宠溺,甚至连温小姐的一日三餐,穿什么衣服都贴心地安排好。他看向她时,眼中永远挂着柔柔的涟漪。 府邸里有一块夫妻石,是温小姐亲手刻下的,“连枝共冢,至死不渝”。 两人形影不离,出入长安各处,成双成对,好不羡人。外人甚至都没见过温小姐独自出门。 有好事者想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做成话本,大捞一笔,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私下里偷偷见了温小姐一面。 却见平日那光鲜幸福的温小姐两眼泛红,透着隐忍的恐惧和委屈,将门死死关紧。 她用带血的指甲在桌上刻下几个字,恩爱是假的,救救她。 【阅读提示】 *狗血强取豪夺梗,感情流为主,宅斗为辅,佳儿佳妇是反讽 *男主c(高亮),非善类,白切黑,属于主动出击的混乱邪恶派;女主不屈不挠,精神力量强大,一直在和他作斗争 *看文请看正版,因为作者时常修一些内容,盗版抓取的版本有错漏,不完美,会造成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初弦,谢灵玄 ┃ 配角:谢灵玉,温芷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灰狼与小白兔 立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攀比,自己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 第1章 探病 孟春时节,初阳照在去年残余的积雪上,春水顺着低垂的檐角潺潺而流。蔷薇藤蜿蜒爬上大户人家的外墙,给灰沉沉的砖瓦平添一抹明净的翠绿。 天色微明,辅国将军家的大娘子何氏带着她的三个女儿前去谢府,探望前几日落水受寒的谢家大哥儿。 两家是世交,门第差不多,素有秦晋之好。如今儿女们都长大了,若想下一辈继续攀姻,这些礼节性的走动可少不了。 何氏叮嘱自己的女儿,“待会儿见了长公主和谢公子,要规规矩矩地问礼请安,笑不露齿。你们爹爹再三叮嘱,决不能在谢公子面前丢脸。” 长女颔首允诺。 次女却小声嘀咕,“母亲这话该说给初弦才是,除了她蠢笨,还有谁会丢人?” 温初弦正静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听见自己的名字,默默地说了一句,“我也不会丢脸的。” 何氏内心微觉不悦。 她亲生的女儿只有沅姐儿和沁姐儿两个,这弦姐儿乃是温老爷在外生的,亲娘是个扬州瘦马,何等微贱。如今那烟花女子死了,温老爷便将弦姐儿寄养在她膝下。 若非不得已,这次来中书府,她必不会带这么个不干不净的瘦马之女来,使自己两个女儿蒙羞。 何氏训道,“你们晓得便好。今日无论谁犯了错,丢的都是整个温氏的脸。” 话虽是对着三个姐儿说的,目光却独独落在温初弦身上。 温初弦眉目低了低,假装没有听见。 片刻马车停下来,谢府已经到了。 小厮二喜早已在门口守候,一路将温家母女引入垂花门。 谢氏不愧为相府门第,门庭雅致,楼阁清丽。越过小拱桥后,处处可见鹅颈长廊,精雕细琢。这才初春,廊外便移植浅色素馨、茉莉,简约而不媚俗。 两家平常也时有走动,这些景致何氏早已看了无数遍,却还是看不够。越看越羡,越看越叹。 谢家本就是代代为官的诗礼簪缨之家,大公子谢灵玄尤擅诗文,十八岁时就被先帝朱笔钦点为探花郎,晋翰林院的编修,可谓是才高八斗。 三年后,谢灵玄成为东宫太子太师,专事教□□。太子践祚后,感念他的授业之恩,越级拜为中书令。 可叹这位谢家郎君,仅仅二十三岁的弱冠之龄,便已是朝中位极人臣的右相了。 反观温氏自家儿子,却只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轻骑校尉。温家本来和谢家门第相当,却因为谢家这位长子,被狠狠地比下去了。 如今谢灵玄还未成婚,联姻的念头在何氏心头蠢蠢欲动,挥之不去。 无论沅儿和沁儿哪个女儿嫁了他,都是门极好的亲事,都能光耀温氏的门楣。 何氏不想放过这好机会,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拉过来,附耳再三叮嘱了几句。 温初弦见何氏母女在说话,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近前。温家三女虽表面上平起平坐,亲疏到底不同。 长廊中微风吹拂,夹杂着淡淡的清芬。她百无聊赖,故意放缓了脚步,一枚月白的梨瓣落在她肩头,她轻轻拾下来,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香中带着微微的苦。 谢家的主母乐康长公主已在前厅等候,见温家母女过来,双方亲亲热热地见了礼。 温家两女上前,长公主见姑娘们出落得亭亭玉立,喜之不尽。 “沅姐儿和沁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何氏附和道,“是啊,岁月催人,沅儿都十七了。玄儿今年也二十三了,正是好时候。” 长公主蔼然拉着长女温芷沅的手,正欲好好打量,却先瞥见身后的温初弦。 她愣了片刻,“这是……弦姐儿?我都不认识了。” 何氏陪笑道,“都是膝下女儿,不好厚此薄彼。” 温初弦循规蹈矩地过去见了个礼,长公主点了下头,没多说什么。 她从长公主眼中看出了规避之意,默默退到一边去。 温家几个女儿中,温芷沅知书达理,温芷沁明丽可爱,温初弦却因为生母的缘故颇受白眼。 其实长公主原是个要脸面的人,不会因为出身刻意苛责一个小姑娘。 只是谢公爷和温老爷在年少时有一次吃醉了酒,互相约定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和儿子结为夫妇。 后来温老爷无意间和一个瘦马娘子先鼓捣出了庶女儿,按照当初的婚约,温初弦理当和谢灵玄结为夫妇。 长公主心比天高,如何能容忍自己淡星孤月般的儿子娶一个贱籍之女?缘此故才对温初弦多了几分嫌避。 这桩糊涂的婚约,乃是一时酒后之言,将来必得寻个由头解掉的。 谢家既不承认这婚事,温家也不想认。 温老爷和何氏一心想让谢灵玄当嫡长女沅儿的女婿,此番探病,何氏破例带着温初弦来,就是存了退婚的意思。 温初弦对谢灵玄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少时。 那时也是个香雪如海的初春,谢温两家的子弟一块上家塾。她启蒙晚,三岁才开口说话,六岁之前又跟着亲娘四处流浪,对家塾中夫子讲的《诗经》《左传》如听天书,甚至连毛笔都拿不好。 所有人都嗤笑她,唯有谢灵玄一人肯静下心来教她。 谢灵玄那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字已写得极好极好。他握着她的笔,饱蘸墨汁的狼毫游走在宣纸之上,唇角染着少年人不知膻腥的笑,问她“会了么?” 温初弦当时点头。 他是唯一拿正眼瞧她的,是最纯善有德的君子。 知慕少艾的年岁,人人都有慕美之心。其实她根本一点也没会,她的所有目光都被光风霁月的他吸引去了。 那时候她管他叫玄哥哥。一别数年,他竟已是名满长安的右相郎,说起来还真是令人唏嘘。 一行人今日是来探病,何氏便顺理应当地问起了谢灵玄。 “我听说玄哥儿前些日子在澜河走公务,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如今可大好了吗?” 澜河水急,白浪滔天,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长公主一提这事便老泪纵横,“玄哥儿原本是去澜州巡察一桩案子的,谁料遇上了匪人,落了水。好在有护卫相救,保住了性命,却染了一场风寒,这几日都在家中静养。这事报了官府,可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何氏闻言亦悲,脸色低沉。 记忆中,谢灵玄是不会凫水的。 “我去瞧瞧玄哥儿。” 长公主见几个姐儿都在,男女有别,若是前去内院探看,多有不便。 “哪有长辈探看后辈的道理,夫人且坐着吧。如今他身子已好了七-八分,我派人把他叫来就是。” 何氏很快明白了长公主意思,应了句好。 长公主看向温家的女儿,又道,“你们世兄还带着病气,仔细染了给你们。不若到屏风后面去?也是能说话的。” 谢家是高门大户,家规森严,对男女之间的约束自然也是一等一的严格。温家的女儿们既没嫁,谢家郎君也未娶,怕传出什么闲话来。 温初弦随着两姊妹站到了屏风之后。那是扇黄花梨的轻罗小屏风,其上绘以淡墨的山水虫鸟,精致是精致,视线却也被挡得厉害。 不一会儿,听得一阵轻稳的脚步声。 温芷沁性子急,有些不甘,垫起脚来想看看那神仙世兄是副什么模样,却被稳重贤淑的长姊温芷沅拉住了。 温初弦也忍不住去瞧,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一个虚影。映在屏风上的清辉只是微淡的白色,可猜得来者身着雪衣襕衫。 那影子的主人开口说,“母亲。” 声音宛若青石入水涧的清幽,并不怎么像一个伤寒卧病之人。 温初弦恍惚,记忆中玄哥哥的声音仿佛不是这样。不过久别经年,他已及冠,嗓音自然该有变化。 她想寻些适当的词来形容他的声音,想了半天,只觉得玄哥哥的声音是极好听极好听的。 长公主道,“这是辅国将军家的伯母和二位世妹,你来见个礼吧。” 佳儿佳妇 第2节 谢灵玄浅拜了下何氏。何氏受宠若惊,她无诰命在身,只是个深庭妇人,靠着人情才被称一句伯母,怎么担得起当朝右相的拜见,忙起身还礼。 谢灵玄却淡淡止住,安慰道,“伯母不必如此见外。” 何氏又惊又喜,前些年见谢灵玄,还是个读书成痴的板正郎君,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木讷;如今不过几年工夫,他谈吐举止便如此和光同尘,不愧是入了官场、在天子面前历练的人。 何氏一时心悦,让谢灵玄做女婿的心思越发强烈,便叫屏风后的温芷沅道,“沅姐儿、沁姐儿,快向你们世兄问安。” 三女齐声问安。温芷沁噘着嘴,只想把这碍事的屏风推翻了去。温芷沅脸上亦染了些浅红。 “世兄安。” 谢灵玄的神色无从得知,只是他的嗓音是疏离又柔淡的。 “二位妹妹安。” 温初弦被屏风挡住,又被沅沁两姐妹挡住,从这个方向看谢家郎君 ,如同遥远天空上一颗星的虚影。 她微闭双眼,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是旃檀,充满禅意的旃檀香。 玄哥哥本是儒家的得意门生,许久不见,他开始信佛了吗? 她鼻头有些酸,一时好想和他说说话,问问他,从前他教她写的那些千家诗,还记得么? 长公主因着那桩糊涂婚约,不想儿子和弦姐儿多接触,见问安也问过了,便欲打发几个姐儿出去。毕竟那桩婚事是秘密,目前还只有两家人自己知道。 却在此时,谢灵玄主动提及,“弦妹妹也安好么?” 作者有话说: 开文了~可以求个收藏喵? 第2章 绿梅 温初弦鸦翅般的长睫内敛地眨了眨,深深地垂着头,仿佛面前的屏风不存在,谢灵玄的目光就直直地透过来。 她双唇有些颤,一时间如身处虚浮的云端里,脑袋嗡嗡发响。 玄哥哥还记得她。 她唇角不禁弯成月牙,是欢喜么?不,远远胜过欢喜。那是一种比欢喜更崇高的情绪。 温芷沅见她沉默,以为她被吓傻了,悄悄戳了一下她。 温初弦如梦初醒,低声说,“世,世兄安。” 谢灵玄很快回应,“弦妹妹安。” 和其他姊妹们一模一样的答复。 这话落在温初弦耳中,却像是特意的问候。她下意识浅浅笑了一下,自然是对着谢灵玄笑的,笑得很内敛很隐蔽。 长公主见谢灵玄特意问起温初弦,有些不舒服。 玄哥儿落了水后,便害了失忆之疾,对过往的事常常记不起来。温家夫人和几个姐儿的名字,还是她这个母亲昨夜提前知会他的。对于和温初弦年少时的那些情意,他应该也记不起来。 屏风后有三个影子,玄哥儿自然能看出有三个人。他生性和蔼谦冲,自不会蓄意冷落谁,对弦姐儿问一句安应只是礼节罢了。 想到此处,长公主略略舒了口气,放下心来。不过,失忆之疾恐对她儿子的名声有损,还是不要叫他人知道为妙。 当下长公主移开话头,和何氏唠了几句家长里短。何氏对谢灵玄赞不绝口,大有两家结缡之意。 长公主亦不抗拒,打发了其他的哥儿姐儿,独独留下了嫡长女温芷沅。 温芷沁和温初弦被一个嬷嬷带出来,引路到东厢闺阁休息。 温初弦被这番打发惯了,倒没什么。温芷沁却一心想和长姊争个高低,见长公主打发了她们俩而留下了长姊,明显是想把长姊嫁给那神仙世兄,心中不甘又不平。 谢家庭院栽种了不少绛桃、海棠,密密层层地将男眷与女眷的住所隔开。 到了东厢阁,上了三层小楼,春日里繁花竞相遮掩,阁楼上宛如被密封的世外桃源。 温芷沁从窗棂边眺了片刻,除了蜂蝶什么也瞧不见,甚觉灰心,吃足了嬷嬷端上来的瓜果饮子,躺在罗汉榻上负气大睡。 阁中燃着袅袅的沉水香,香雾缭绕,柔美绵长。温初弦不如温芷沁那样心宽,盯着香炉上丝丝缕缕的轻烟,并睡不着。 或许是因为亲娘传授的缘故,她对香料一门极为精熟。寻常的香料哪怕变化一味她都能嗅出来,更别提是玄哥哥身上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方才玄哥哥身上用的香,是修禅之人常用的旃檀,清远雅正,却不是少年时他爱用的沉水香。 旃檀在佛寺里常见,是拜佛时常用的。 温初弦轻轻趴在矮桌上,虽然没有看见谢灵玄的脸,但他能跟她说一句话已经可以叫她回味一个月了。 她闭起眼睛,伴随着清淑的沉水香气,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 她那时连永字八法都写不好,玄哥哥便天天辅佐她,帮她写出了连温芷沅都写不出来的好字。 她为了感激他,为他做了小糕点,他会甜甜地吃下去,不忘掰下一半喂给她。 有一次谢家那浪荡的二哥儿谢灵玉非礼她,要将她的间裙扒下来瞧瞧,还是玄哥哥挡在她面前,替她据理力争。 他当时只是少年人,根本就没力气和谢灵玉带的那些地痞斗,却还是生生替她挨了一刀,手臂上留下一条丑陋的疤。 他是多么白璧无瑕的一个人啊,竟然因为她留了疤,她倒是宁愿这疤长在自己身上。 这些记忆隔了数年还甚是鲜活。她生平所受的呵护不多,玄哥哥对她的那些好,令人无法忘怀。 她生平最大的两个愿望,一是将生母的骨灰迁入祖坟,二是继承生母遗志,在长安开一间香粉铺子。 如今却又多了一条,是她跟谁都不敢说,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呢喃的—— 她祈祷玄哥哥不要跟她解除婚约。 哪怕用十年寿数来换。 蹉跎了一会儿,微风动树,窗外碧芊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数不清的小花儿参差排列,不少花瓣随风飘荡,吹进来一阵柔溪般的春风。 温芷沁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 她醒来有些不高兴,“怎么不把窗子关上?惹得花瓣乱飞。” 温初弦晒着阳光,“天色正好,关窗户就闷了。” 温芷沁抱怨道,“这才二月天里,谢府的花木怎地就开得这样盛?” 温初弦不关心这样的细节,“许是谢府地气暖的缘故吧。” 温芷沁白了温初弦一眼,也不再问,知和她说话无趣得紧。 排开两扇窗扉,迎面可见一片极好的绿萼梅林,迎向朝夕,氤氲着林间清气,蜿蜒的小径若隐若现。 温芷沁指那片园子,“你过去那里,替我折几枝绿梅来。” 温初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些为难。且不说这是别人家的园林,就算是自己家的,她也没有白白被人使唤的道理。 她说,“母亲叫我们在这里歇息,若是乱走,必定要被母亲责骂。且长公主是爱好花木的,攀折花枝也得得她的允许。” “所以才叫你去。” 温芷沁想说,反正你也不得母亲喜欢,多犯下一件祸事又有何妨?难道还真觉得玄哥哥会娶你不成? 话到嘴边,改成了“你身形窈窕,隐没在梅林里不显眼。” 温初弦懒洋洋道,“那我也不去。” 温芷沁一心想佩绿萼梅在晚宴上把长姊比下去,扳回一局,“温初弦,你别忘了,母亲答应把你那瘦马娘的骨灰迁到祖坟,都是我为你说的好话。你若是招惹我,我就去让母亲收回成命。” 话音未落,温初弦脸色已一片苍白。她眉心紧锁,隐忍地咬着唇。 “我去摘就是了。” 温芷沁笑颜,“这才对。你放心,长公主喜欢我比喜欢长姊还多些,必定不会吝惜一枝梅花的,你且摘就是。记得,要离太阳最近的新梅枝。” 温初弦皱着眉嗯了一声,瞧不清神色,披上斗篷转身出了阁楼。 嬷嬷正在楼阁守着,见她出来,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也不深究。 谁看不出来,温家正经的主子小姐只有两位,这位弦姑娘只是个挂名的罢了,看起来更像是沁姑娘的半个丫鬟。 温初弦走到那片绿萼梅林中去,心神不宁。她向来喜欢缩在角落里循规蹈矩,像这种逾矩的事还是第一次做。 梅树说高不高,却比温初弦的身形要高些。摘普通的梅枝还好,若要芽尖的新梅枝,却够不到的。 温初弦凝视遒劲黢黑的梅干,爬树么?如此不雅之事,她怎么敢在谢府做出,她还要名声不要。 可用一些老枝糊弄温芷沁,她又惴惴难安。 那位大小姐生性不讲道理,若是真因此坏了她亲娘迁骨灰的事,那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逡巡半晌,温初弦看见靠近水畔的一枝绿萼梅吐着新芽,甚是鲜亮,枝叶也矮。她靠近过去伸手欲摘,却不料脚下被斗篷绊住了,着实晃得厉害,说话间就得跌水塘中去。 那一刻温初弦的心中只有恨闷,衣服湿了,还不知要挨多少责骂。 却在此时忽然感觉腰间一紧,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的肩头扳住,把她转了回来。 温初弦有点懵,天旋地转地跌在绿缛上,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张面庞。 谢灵玄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她身后,沉静地凝着她。林下漏下来的日光,斑斑驳驳地映在他身上,似雪花。 温初弦瞪大双眸,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她总是这样没出息,见了他便失魂落魄,以至于他前面说的话她都没听到,只听最后他问了她一句,“……是来摘绿梅的?” 她点了点头。 心头一片空白。 谢灵玄神色柔和,抬步将水塘边的那枝带芽新梅帮她折了下来。 他递给她,沉沉说,“下次想摘,可以叫下人帮忙。” 温初弦接过梅枝。 他是高挑的,她死也够不到梅枝,他只抬手便折到了。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眉尾有一颗微小的红痣,这般正对着她,眸如寒星溅水,很是凛人。他的鼻骨是那样高挺,骨相极美,便是天下至风流的名士也比不上他。 阔别经年,他脱了读书人的死板和木讷,竟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味道,温柔悉数藏进了眉眼里。 温初弦忍不住喊他,“玄哥哥。” 谢灵玄礼节性地一笑,很淡很淡,伸手将她拉起。 佳儿佳妇 第3节 温初弦握住他稍稍泛凉的手心,努力地攥紧。 绿萼梅捧在她怀里,撞得满怀香。春风恍若醴酒,醉得人骨缝儿无力。 谢灵玄被少女这般望着,眸子敛了敛,闪过一丝微凉。 他拂去温初弦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蓄意在她滑腻的脸颊上捻了捻。 竟带有些许轻薄的意思。 他打量着她,喃喃低语了一句,“弦妹妹。” 作者有话说: 看见好多熟悉的小伙伴撒花,好开森~~呜呜呜,爱你萌 这篇我jio是酸口的,前期不会很甜 不过前期女鹅的辛酸,后面男人会一一加倍补回来 第3章 鱼儿 谢灵玄的指尖停留在她颊侧的一瞬间,眼神那样复杂,是炽热的,同时又是冰冷而空洞的;仿佛她是他最亲近的人,又仿佛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两种截然矛盾的情绪。 他问候,“数年不见,弦妹妹的字可有长进了么?” 温初弦磕绊地答,“好,好些了。” 声音小小,像是见不得光。 谢灵玄和煦说,“有空我再教教妹妹。” 温初弦仰起头来面对他,盯见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脸上红云氤氲。 他果然还是记得她的。 她有些欣慰。 温初弦囫囵吞枣地道了一句好,舌头打结,说不出更讨人喜欢的话来。 她着实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下次”“有空”之类的话多半只是客套话。 谢灵玄朝她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温初弦摸着自己的脸,痒痒的,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像绿萼梅的花瓣掉在嘴里,晕开一片甜。 她怔怔,上前踏一步,只想拦住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以何名义拦住他呢?帮她折梅枝,本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温初弦望向他离去的背影,不曾想此趟来谢府还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 她泛出一个满足的笑,捂着脸颊,捧梅枝一路飞奔回去。 · 谢氏门庭园林精致,虽然地处闹市之中,宅邸中一草一木却皆藏有隐士风骨与儒者情怀。 入了垂花门,靠近抄手廊附近的依次是长公主和谢二公子的住所。 再往里走,几间屋舍隐没在不起眼的墨竹林之间,格外清幽,是大公子谢灵玄的水云居。 晚上,云渺用晨间收集好的梅花露水,在茶寮中为谢灵玄泡茶。 她从小就伴在谢灵玄身边,谢灵玄的衣食偏好早已刻进她骨子里,每日她对于茶的浓淡、火候都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云渺生得肤白貌美,自从三年前做了谢灵玄的通房后,一直最得宠爱。 眼下谢灵玄已二十有三,最多再等个一两年,他就会娶亲,扶她为妾室。到那时她就能脱了贱籍,熬出头了。 在茶寮等了许久,不见谢灵玄回来。 云渺走出茶寮,小丫头们都知道她是通房娘子,客客套套地叫一句姐姐。 “大公子呢?” 小丫头们茫然不知,黛青没好气地说道,“公子这会儿正在宴厅陪温家的夫人和小姐们饮宴,你就消停些罢。” 黛青也是水云居的大丫鬟,两人同为通房,谢灵玄却时时爱去云渺那儿安置,黛青因此对云渺没什么好脸色。 云渺驳道,“公子每晚都喝我泡的茶,我怕茶冷了,问一句公子在哪儿怎么了?” 黛青冷嗤,“真是脸皮厚。公子正经的未婚娘子正在府中,谁要喝你泡的茶?你也不想想,自从公子落水后,可去过你那儿一次?怕早把你忘了。” 云渺不理会,只当这些话是拈酸。 说起谢灵玄因落水而失忆这事,她是不信的。 今早她还见到公子和温家的姑娘说话,那音容笑貌,分明什么都记得。她日日夜夜都伺候公子,又怎会轻易被遗忘。 直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谢灵玄归来。夜已全然浓了,一两颗繁星点缀漆空。 云渺备好了濯足水,殷勤地伺候他洗脚,又擅作主张,将泡好的热茶加浓了几分——稍微酽一点的茶可以醒酒。 摇曳的烛光下,谢灵玄半眯着双眼,单手支颐。 云渺闻见他身上细微的旃檀气息,偷瞥那英俊的面庞,一阵心驰神迷。 做奴婢的伺候谁不是伺候,何况是这么丰标不凡的大公子。跟着大公子,可比跟那日日寻花问柳的谢二哥儿好多了。 她故意放缓了手下动作,半烫不烫的水撩在他的脚背上,一下一下的,裹着细碎的栀子花瓣,配合自己的兰花指,揉到了人骨子里。 谢灵玄终于睁开眼睛,懒懒地说,“水热了。” “对不住公子,是奴婢的过错。” 云渺盈盈眼波单纯地流露,柔荑似的双手搭着一块雪白的巾帕。 她带有几分刻意的讨好,“奴婢是看公子醉了,才想为公子按一按解乏的。” 谢灵玄垂下眼帘来看她,眼神流淌得很慢,有种令人说不出的陌生。 他指骨抬起了她的下巴,动作甚是亲昵,温度却是冰的。 “想做什么?” 云渺怔怔地仰脸,怦然心动。 “奴婢听说公子在淮河出了事,不知哭了多少个日夜,忧得心也碎了。如今公子回来,却一连几日都不来奴婢这儿,怕是早忘了奴婢了。” 这般梨花带雨,从前谢灵玄每每都会柔声哄一哄的。然他此时却无动于衷,静静看着她哭,甚至流露了一些厌恶。 云渺立即止住泪水,破涕为笑,“……所幸天神保佑,公子终于平安回来了。奴婢别无所求,只盼能和从前一样服侍公子。” 谢灵玄没接话茬儿。 两人相对,一个坐一个站,夜色幽静,再无旁人,空气中似有一丝旖旎的味道。 云渺尝试着上前去,用从前他惯来喜欢的撒娇手段,蹭了下他的衣袖。 “公子。让奴婢今晚伺候您好不好?奴婢给您好好醒一醒酒。” 谢灵玄幽幽一笑,那神色说不上温柔,却也不是十分抗拒。 月色倾洒下,那张脸甚是漂亮。 云渺暗暗觉得,公子不可能完全失忆,他总归还是记得自己的。 见他不语,云渺十根灵巧的手指试探去解他的衣扣。只要他留她过夜,她就有本事让他上瘾。 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服侍他了。即便他失忆了,从前他们同床共枕的感觉也是无法磨灭的。 盘扣解开了两颗,云渺已半卧在谢灵玄怀中。 她的朱唇朝他无限靠近,如水面的蜻蜓点涟漪。 谢灵玄长眸一眯,拧了下她臂间的软肉。 云渺顿时吃痛,眼角溢出来泪珠,一滴砸在了谢灵玄手背上。 谢灵玄似有厌恶,“下去。” 连瞧一只摇尾讨好的猫狗也不如。 云渺愣了。 公子变了,变得难以捉摸,变得阴晴不定,和她有了距离。 只是因为落一次水、一场小小的风寒罢了。 她紧咬牙齿,伤心中夹杂着羞耻,“奴婢做错了什么,公子要这样赶奴婢?请公子明言。” 谢灵玄嗤一声,起身往书室。 说到底,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主子何曾需要向下人解释。 黛青守在外面,见公子忽然离去,猜到云渺惹了公子不悦。 进得房内,果见云渺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 黛青讽道,“上次你偷偷调换避子汤,意图怀上公子的孩子,公子早就恼烦你了。今日还巴巴地蹭上来,真是不知羞。” 云渺愤然,“你住口,公子,公子一定只是暂时失忆了。” 公子从前可是最疼爱她的。 黛青不屑,“自欺欺人。” 她才不会像云渺一样蠢,在公子伤势刚痊时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惹人讨厌。 她要等着新夫人进门,再将通房的身份抛出来,名正言顺地求新夫人赐个名分。 左右温家的三位姑娘都非是善妒刁钻之妇,无论哪一个嫁过来都不愁不答应。 谢家偌大的家业,当家的主君又岂能没有一两个妾室开枝散叶。 · 温氏母女此行来谢家,是来商讨两家的婚事的。谢邸和温邸相距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马车还是要走上几个时辰的。 长公主便留下温氏母女住几天,殷勤款待,主要还是想和沅姐儿多接触接触。 佳儿佳妇 第4节 长公主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沅姐儿这孩子,知书达理,又会管家,处事沉稳圆通,是一家主母的风范。 她的玄儿在陛下-面前办事,必得找像温芷沅这样的贤内助,夫妻携手并进,才能青云直上。 长公主每每只单独叫何氏和温芷沅过去说话,温初弦和温芷沁都是陪衬,整日窝在闺阁,闲极无聊。 温芷沁虽得了上好的绿萼梅,插在发间,却也无人赏。 午后,谢家的小姐蕙儿带着侍女过来,说是要去静济寺边上的池塘去网鱼。 谢蕙儿也是长公主所出的嫡女,想是长公主怕冷落了温家剩余两女,才特意叫谢蕙儿过来相伴玩耍。 温芷沁被闷坏了,自然欢欢喜喜地应承。她和温初弦都打扮了一番,头簪红艳艳的牡丹,才出去玩。 三个年轻少女来到静济寺西山的水塘边,那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大小金鱼。水波粼粼,趣味横生。 许多信男善女都相信这水中的鱼儿有灵性,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谢蕙儿和温芷沁都是嫡女,自然更亲近些,忙着戏水,鱼网子都丢到一边去了。 温初弦见她们闹得正欢,便自顾自地蹲在水边网鱼。 那些鱼儿甚是狡猾,在网隙间滑动跳跃,她费了半天力气才网到一条。 只是她离水塘一近,好巧不巧,刚好被嬉戏的谢蕙儿猛撞,登时就跌进了水中,扑棱了两下,肺里灌了好几口脏水。 谢蕙儿赶过来,笑嘻嘻地道歉,“对不起啊,把你撞下去了。” 和温芷沁两人捂嘴笑个不停。 温初弦狼狈地爬上岸来,剧烈地咳嗽两声,鼻子里全是酸楚的脏水。 虽说是春日,浑身的衣衫被浸透了,还是很冷很冷的。 她哆哆嗦嗦地捂住湿冷的衣衫,知谢蕙儿是蓄意把自己撞下去的,心中甚恼。 谢蕙儿和温芷沅大大咧咧,一副就是我推的又怎么样,嬉笑着走开了。 临走时,渔夫将温初弦抓到的那条小鱼儿装在水囊里,赠与温初弦。 “希望姑娘可以善待它。” 温初弦犹豫了一下,问,“听说这片池塘的鱼儿都有灵性,可以佑得人前途顺遂,健康无病,是真的么?” 渔夫点头,“很灵验的,老一辈人都这么说。” 温初弦道了句谢。 暖而不晒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发丝上,她擦了擦眉眼,想起心间的那人,唇角漾出一点笑。 玄哥哥近来多病受寒,或许一条吉祥的鱼儿,可以为他祛病消灾,佑他平安无虞。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是晚上六点更新~ 第4章 狼毫 一场新雨,晨起水云居起了雾,处处枝叶滴翠,一轮细淡的月钩在苍润的天空中挂着。 云渺昨夜哭肿了眼睛,委顿在榻上起不来。黛青作为水云居的领事宫女,早早地起来,盯着小丫鬟们焚香洒扫。 露台边,正放着一圆圆的木盆,一尾红白相间的金鱼游荡在清亮的水中。 黛青指着木盆问,“谁放在这里的?” 小丫头答,“是温家的小姐方才送过来的,说要特意赠予公子。” 黛青哦了一声。 温家的姑娘将来可是要做谢家的主母,得罪不得。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 “是温家的哪一位姑娘?” “仿佛是弦姑娘。” 黛青心中有数了。 木盆过于粗陋,看着实在不像话。若是公子说要养起来,她还得再去寻个精致的鱼缸。 谢灵玄正在佛堂焚檀默坐。 博山炉置于身畔,轻烟飘出,如露如雾。 他缓缓睁开眼皮,双眸明净无尘,唯倒映着普度众生的观音像。 半晌礼毕,黛青刚好将木盆搬进去。 谢灵玄瞥了眼,问,“什么东西?” 黛青摸不清自家公子的态度,便将木盆和鱼儿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谢灵玄刮了下水中鱼儿,鱼儿立刻吓得蹿逃。 他道,“我不养活物在身边,以后这种东西及早处理掉。” 那语气甚是冷淡。 黛青微讶,一句“可这是弦姑娘送来的”就要出口,公子从前和弦姑娘关系最要好了。 谢灵玄又说,“屋里箱匣中的那些东西,也全烧了吧。” 黛青再度惊讶,弦姑娘送的东西,公子从前都是当珍宝似地锁起来的。 箱匣中,有弦姑娘用过的毛笔,他们二人一起写过的千家诗,还有弦姑娘送的小荷包……这些私密之物,怎么能说烧就烧。 黛青壮着胆子,“奴婢可否多嘴一句,公子为何要烧掉?若只是觉得占地方,奴婢可以收到小仓库里去。” 谢灵玄漫不经心,“无用之物,不丢掉还能怎么?” 黛青抱盆离去,再不敢多问。 云渺说公子自从落水之后就变了,好像还真的是。 公子此番,是真不打算娶弦姑娘了。 弦姑娘若是知道公子要将他们的东西都烧了,肯定会伤心得不成样子。 不过想来倒也是,比起出身微贱的弦姑娘,嫡长女沅姑娘和公子更相配些。 · 太阳一出来,长公主和温氏母女一同在后院赏花。 谢氏乃是四世三公之族,九州之内第一望族,家宅处处都精致得像瑶池仙境。佳树奇竹,旁逸斜出,令人心旷神怡。 温芷沅扶着长公主的手臂,比亲生的儿女还孝顺。何氏在一旁帮腔,三人亲亲络络地说话,浑如一家人一般。 温初弦懒懒散散地走在最后,听不懂她们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也就不再听。 她望着枝头的白玉兰,眺望天边的飞鸟,流动的白云,沉吟细思,只觉得处处都写着谢灵玄三个字。 这三字仿佛把她的骨髓都吸干了。 日也念,夜也梦。 她心不在焉地伏在鹅颈长廊边休息,一遍遍地回忆谢灵玄替她摘梅枝的样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对她笑。 这番赏花会直蹉跎了一上午,到了午时温初弦才和温芷沁回到膳房用膳。何氏和温芷沅自然不一起回来,长公主要单独设宴款待她们。 不会儿,水云居的黛青来了。 温初弦认得黛青是谢灵玄身边的女使,有些异样。 黛青将手中木盆放在地上,“我家公子说多谢姑娘的好意,只是公子是信佛之人,平日里还去放生,不能困一只活物在身边。这鱼儿便原封不动地还给姑娘。” 黛青话说得不卑不亢,倒也没有鄙薄嘲笑的意思。 不过话说得越清楚,越是表明谢灵玄不受她这私相授受之礼,以免今后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说不清。 温初弦舌根有些郁结,很尴尬,是那种自作多情的尴尬。过了片刻,又像吃了黄连一样苦。 旁边的温芷沁看热闹,早已笑掉了大牙。 温初弦声细如蚊,“多谢姊姊,此番……此番是初弦思虑不周了。” 黛青道,“姑娘不必自责。” 温初弦默然,唇瓣有些发白。 黛青使命已毕,见她如此,也不愿多留。 要说,这世间之事,最怕一厢情愿。 温小姐这身份尴尬,于大公子而言,做妻不够,做妾又作践了,两人注定没法走到一起的。 公子无情将他们从前那些定情之物烧了,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刚要走,听温初弦叫住她。 那小姐泪水闪烁在眉睫之间,憋红了脸。 她有几分难过,全是歉意和悔意。 “还请姐姐代我跟玄哥哥道歉。” 黛青不禁怜悯她。 “好。” 温芷沁跳上前来,阴阳怪气地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玄哥哥马上就要娶我长姊了,你还巴巴地贴上去?到底有没有一点脸皮?” 温初弦不理,径直走开。温芷沁看不惯她摆臭脸,上前去扳住她的肩膀。 “怎么,戳到你心窝了?” 温初弦蹙了蹙眉,甩开温芷沁,力气比平时大。 她闪着泪花,倔强地说,“和玄哥哥有婚约的人是我。我送他什么,都是我乐意。” 温芷沁冷笑道,“也就只有你把当年的约定当婚约,母亲和长公主马上退婚。” 佳儿佳妇 第5节 温初弦如中败絮,只说,“我不会退婚的。”便一头奔上了闺阁,关紧了房门。 这一晚注定无眠。 夜里,温初弦梦见自己的手被人按着,被逼硬生生在退婚书上写下了名字。 她挣扎,反抗,却浑身无力,无可奈何。抬头见按着她的人,正是谢灵玄和温芷沅两人。 她一下子惊醒。 起身擦干细汗,望向窗外如钩的冷月,温初弦慢慢冷静下来。 这事原是她做得不对。 一者玄哥哥心善信佛,只放生鱼,而不用水缸困鱼。二者鱼儿若是被养在卧房里,的确算了私相授受之物,于人清白的名声有损。 可细想又觉得奇怪,从前她给玄哥哥送过钗子,交换过毛笔,他皆是和颜悦色地收下的。 温初弦捂着脑袋,埋在膝窝里,愈想愈乱。 左右思量,是她冒犯了玄哥哥,怎么说也得和他道歉。 她托付黛青带去歉意,也不知黛青说了没有。 白日和温芷沁说的那句气话笼罩在耳边。 她不会退婚的,也不会放弃玄哥哥。 · 翌日一早,天晴气清,谢蕙儿又来找温芷沁去扑蝴蝶。 有了上次的教训,温初弦没有再和她们一道出门去,主动窝在了闺阁里摆弄香料。 温芷沁在谢蕙儿耳边低语了几句,谢蕙儿扑哧笑出声来,两人不亦说乎。 不用说,是在嘲笑送鱼的事。 温初弦假作不闻。 她亲娘从前是扬州城的瘦马娘子,却也是一等一的琵琶高手、调香高手。 临死前留下一张珍贵的香方,名为“半江红”,能治梦魇之症,有极好的凝神静气之效,一度被扬州城的达官贵人们所追捧。 娘亲死后,这香方再无人能调出来了。 此刻左右闲来无事,温初弦便跟嬷嬷借了几味香料,调弄几下,香味竟出奇的纯正。她一时微喜,沉浸在清劲的香气中,聊以忘忧。 若是能将半江红调出来,发扬光大,那么她或许可以完成娘亲的遗志,在长安城里开一间香粉铺,攒一些嫁妆钱。 她想着将来的事,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个绕不开的人儿。 送鱼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想因为这事和玄哥哥有心结。 尽管再三逃避,她还是得去道一下歉…… 水云居,云渺的眼睛肿了两天,终于见好。 勾引大公子不成反被训斥不是什么光彩事,云渺默默地做自己的活儿,也不再提及,只在内心还暗暗和黛青较着劲儿。 一方狼毫笔被送到水云居,小丫头说是弦姑娘送的歉礼。 那笔涂漆好,毫毛润泽,显然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小丫鬟跟黛青说,“弦姑娘怕惹了咱们公子不高兴,特意驱车赶了十几里的路,当了母亲的一块玉石遗物,才换得这只笔。姑娘说书房之物,并不私密,应不逾矩,还请姊姊代为交给公子,千万叫公子原谅她前日的冒失。” 黛青扬了扬眉。 这弦姑娘,还真是个脸皮薄的人。 黛青叹息道,“公子昨日刚叫我把她以前送的东西都烧掉,这笔公子未必肯收。” 黛青绕开云渺,小心翼翼地将狼毫送到了谢灵玄面前。 谢灵玄这厢正在圈点少帝送上来的功课,睨了眼那狼毫,只淡漠地说,“拿开吧。” 顿一顿,“告诉她我没生气。” 黛青低声问,“公子,这笔也烧掉吗?” 谢灵玄阖了阖眼,“烧了吧。留之无用。” 晦暗冷涩,尽是空洞。 黛青暗自叹息,心想公子大病一场,真是逆情转性,从前的所爱所憎都变了。 作者有话说: 男主就是谢灵玄,c的 至于通房是怎么回事,后面主线会说,我就不在作话里解释辣! 明天还是六点 第5章 香料[微修] 第二天,黛青来到绿萼梅林里,将谢灵玄的话带给温初弦。 “公子亲口说了,没生姑娘的气,姑娘且放心吧。” 春寒料峭,温初弦在此等了一早晨,身上的间裙被露水打湿了。 她抿抿唇,“那狼毫玄哥哥收了么?” 黛青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说,“嗯,收了。” 温初弦如释重负,内敛地笑一下,笑得沾几分甜。 “多谢姐姐。” 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或许觉得她傻得可怜。 黛青回到水云居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想接下来的几天,水云居总能收到弦姑娘送来的一些小物件。 一捧绿萼梅、一匣挂着露水的鲜果,一小斛香料……都不是随身私密之物,却是精心准备的,日日在天未亮时就送来,无不含着丝丝缕缕的少女心意。 特别是香料,焚之气息如行春郊,恍若雪中春信,也不知温初弦是用何种秘法调成的,竟在外面买也买不到。 云渺看不惯,“她真是出身微贱的庶女,连送礼都这么偷偷摸摸小家子气。” 黛青道,“她是真心喜欢咱们公子,才会日日不辞辛劳地送东西来。” “公子是堂堂中书府的主君,岂会将这些物什儿放在眼中。” 黛青惋惜,这些东西无论包含了弦姑娘多少心意,公子都不会瞧上一眼,悉数丢出去。到头来,都被府上的那些杂役和小厮糟践了。 唯有那小斛香料,很是静气凝神。 黛青实在不忍香料也落于腌臜奴才之手,便擅作主张,在谢灵玄平时焚的檀香里掺上一些。 谢灵玄自打落水后,就落了下了头疾的毛病。焚温初弦送来的那香,倒比寻常檀香更易入睡些。 谢灵玄察觉,“什么香?” 黛青不敢隐瞒,只说是弦姑娘送来的。 黛青心想,公子那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若是厌恶,早就让她们换了去。既然什么都没说,那或许就是还行的意思。 温初弦知道谢灵玄还喜欢她的香,似忧又似喜,心脏一抽一抽的,蒙蒙地春动,眼睛里也闪烁着甜浓的光。 黛青问,“香方是什么?我们也好今后为公子采办。” 温初弦答,“名为半江红,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香方。” 黛青一皱眉,这香方竟然是她那瘦马亲娘调弄的风尘之香。公子光风霁月,怎能用这种沾了红尘的卑贱之物。 黛青刚要推辞,温初弦却受了极大的鼓舞,要赶回去焚膏继晷地调香。 “姐姐放心,玄哥哥既然喜欢,我今后日日都送来。” 黛青哑然。 后来的几日,果见温初弦送来的香料日趋上品,做成了各种的香珠、香丸,香粉,珠丸上皆精心雕刻花纹,不可谓不用心。 只有一天稍微晚了些,说温初弦熬夜做了一宿,眼坏了。 不过她这么拼命,谢灵玄除了那日问一句,其余的话再没说过。 焚或不焚,皆是可有可无,无所谓之事。 单相思罢了。 · 宅邸正厅内,温芷沅低眉顺目地将一杯热茶递给长公主。 长公主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镶玉的绿镯,套在了温芷沅的手腕上。 这是以婆母的身份,给新妇的礼。 长公主蔼然握住温芷沅的手,“好沅儿,望你以后给玄儿当个贤内助。” 谢家是长安城里最繁盛的人家,良田、铺子数不清,未来的当年主母须得知书达理,担起执掌中馈的大任来。 温芷沅礼数周全地答道,“长公主放心,沅儿早已跟娘亲学着如何管家。” 何氏赞道,“这孩子是个早慧的。” 长公主想让温芷沅多和谢灵玄接触接触,温芷沅却委婉推掉了。 “沅儿嫁过来之后,第一要侍奉的是公公婆母,然后才是夫君。如今婚事未成,男女相见不宜,沅儿只愿陪着长公主您。” 长公主一时怜爱极了,“这孩子,也太懂事了。” 又恨然,“若是我的玉儿能有沅儿一半懂事,该有多好。” 说的自是那浪荡不羁的谢二公子谢灵玉。 何氏问,“玉哥儿人呢?自打来,还没见这孩子。” 长公主说,“指不定跟哪个狐朋狗友胡闹,死外面算了。” 何氏尴尬,没法接这话。 佳儿佳妇 第6节 长公主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谢灵玄年少有成,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郎,饱有美名的翰林大学士,帝之太师。 次子谢灵玉却自幼顽劣异常,整日在花巷子里寻花问柳,二十岁了连个院试也考不过。 长公主早已对谢灵玉失去信心,一腔希冀与关爱全部放在谢灵玄身上,对这个小儿子着实又恨又无奈。 长公主独自神伤了一会儿,倒也不提此节。 她提醒何氏,“既然玄儿说定了和沅儿的婚事,弦姐儿那边……” 何氏明白,“长公主放心,我去和弦姐儿说,把从前那桩糊里糊涂的婚约退了就是了。” 长公主担忧,“我看弦姐儿对玄儿也颇有情意,怕是不肯退婚。” “那还由得她?” 何氏这几日早已暗自思忖好了,用把她亲娘迁入祖坟为条件,叫弦姐儿退了这门亲。 若是弦姐儿实在想入谢家门,倒也行,那就嫁给那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谢灵玉,总之不能抢了自己嫡女的大好婚事。 谢灵玄和她本就是云泥之别,还意图妄想不成? 正在说话间,一嬷嬷上前来,在长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公主拍案,顿时勃然大怒。 “二哥儿在青玉巷梳笼了一个妓子,说是要带回府当妾呢。” 虽附在耳边说的,声音极小极小,何氏却还是听见了。 谢氏自视清高之家,竟也出了这等与妓为伍的败类。 · 长安城东门十二里处的青玉巷,有一处勾栏馆。形形色-色的姑娘们倚楼招手,脂粉飘香,令人恍若到了人间天堂。 今日是妈妈最疼爱的女儿花奴出阁的日子,赎银五百两,妈妈要了十中之九,封了剩余的五十两给花奴,就当是出阁的奁产。 花奴亦手捧红花,婀婀娜娜地莲步而出 。 俊俏的公子正在台下翘腿而坐,一身修长的蓝绸衫,手执折扇,大大咧咧地喝着茶。 见佳人出来,他微笑一下,以折扇挑开红盖头。 众人齐声道,“好!” 花奴粉面含娇,连连躲避。谢灵玉牵了花奴的手,越过层层喜帷,直往洞房走去。 “想了你这么久,今晚上我要留下。” 花奴今日头次出阁,还是个清倌,羞得说不出话来。 “奴家,任凭郎君处置。” 谢灵玉眸光闪烁,想将花奴吻住。 可两人刚要亲近,就听青玉巷的妈妈来敲门。 谢灵玉烦躁地道,“滚,银子不是已经给了你?” 妈妈恐惧,“二公子,您家里人来了。” 谢灵玉顿时清醒。 他懒洋洋地走出去,打了个酒嗝儿。 几个家丁已团团将他围住,不由分说就将他架走。 家丁指着妈妈-的鼻子,“我家主母有令,日后若再敢收这位哥儿,管把你们这里夷为平地。” 妈妈扯着手绢,尖叫一声,直接瘫软了下去。 花奴追了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谢灵玉被拖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地流。 长公主年少时颇受先帝疼爱,嫁了人也顺风顺水。上了年纪后,外表虽慈祥,手段却还是凌厉狠辣的。 闻谢灵玉在外面流连风月之地,败坏家风,把他直接打死的心都有。 长公主睨向跪在地上昏昏沉沉的谢灵玉,直接叫人一瓢冷水泼在了他脸上。 “逆子。知错了吗?” 谢灵玉向后颤了一下,“娘亲。是您前几日恼恨儿子读书不如大哥,将儿子赶了出去。” “儿子如您所愿,夜夜宿在外面,怎么反倒惹娘不高兴了呢?” 长公主面色冷极,“畜生,你兄长在朝中素有清誉,前程正好,若你夜宿勾栏的事传出去,知道会引起多少流言吗?” 谢灵玉擦干脸上的水花,莞尔一笑,“反正他才德高得很,三下两下就把陛下哄过去了。我宿不宿勾栏,想来也无所谓。” 长公主抬起手边的戒尺,就要落下。 谢灵玉受了一下,“娘,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我那宝贝兄长,你半夜把我捉回来,可曾问过我被你赶出去的这些天吃得饱、穿得暖?” 长公主啐了一声,叫人将谢灵玉锁进了祠堂,三天三夜不准给饭吃。 谢灵玉冷嗤,这般待遇他时常能遇到。 长公主极重视家风,家中子弟寻常连妾室也不能纳,更别说夜宿烟花之地了。说饿上三天三夜,就是三天三夜。 谢灵玉早已麻木,裹紧衣衫,自顾自地找个地方躺着。 挨了约莫几个时辰,果然无人给他送饭。别说送饭,就连过往的人影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饿得前心贴后背,听得“嘎噔”一食匣落地的声音。 谢灵玉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却见一婢女跑走的身影。 仿佛是水云居的黛青。 谢灵玉有些愕然,下意识地烦恶,推了推食匣。他才不要谢灵玄的施舍,假惺惺地充好人。 兄弟二人自小就有隔阂,他厌恶谢灵玄的虚伪恭顺,谢灵玄厌恶他的浮滑放浪。 想不到他沦落到此处时,唯一给他送饭的竟是谢灵玄。 谢灵玉呆怔地望着饭匣,深深地觉得他这哥哥反常。 从前那木讷的,任人欺负的书呆子,好像忽然开了窍。从前谢灵玄必不敢违拗母亲的意思给他送饭,如今他却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谢灵玉从不相信会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存在。 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两章,往下翻还有一章~ 第6章 烧烬 因着养病的缘故,谢灵玄一连在府邸中歇了十几日。 期间不断有内侍将公文奏折送到谢府中来,不少都是涉及到徭役农桑、刑罚赋税的国之要事。 陛下已一十六岁,去年便已亲政,却还总是把自己当学生,做决断前总习惯先问问帝师的意思。 三月初里雨事频繁,沙沙的春雨从天色微明就一直下着,水云居湖畔草色一新。 谢灵玄在窗前执笔浅阅,批完交予内侍。 内侍点头哈腰地道,“大人的伤寒可已大好了?陛下渴盼着您进宫一趟。您不在的这些时日,陛下的功课都荒废了。” 谢灵玄道,“陛下早已亲政,我也不再是陛下的老师。以后这些奏折,还是应该陛下亲阅。” 内侍道,“您从前教陛下读书,陛下最信任的便是您。您的病若再不痊可,陛下就要亲自来府中探望您了。” 谢灵玄清思片刻,“我进宫觐见陛下就是。” 先帝去得早,少帝八岁即位,身上的担子重,被翰林院的大学士催得日也读书夜也读书,更有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可怜小小的少年饱受折磨,身形也比同龄人瘦削些。 谢灵玄在少帝还未践祚时便是太子太师。东宫的诸位大学士中,也唯有他懂得寓教于乐,肯温言相呵,将那些奥涩的学问深入浅出地讲给少帝。 如今少帝虽亲政了,却仍对谢灵玄依赖得很,满朝文武在他心中的份量还不及谢灵玄一人。 春雨稀稀落落地沾在雪袍上,谢灵玄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远远看见少帝居然在雨中相迎。 年轻的皇帝眸光热忱,全是对老师的崇拜,上来便说道,“先生一来十几日不上朝,那帮老古董快把朕折磨疯了。” 一群内侍匆匆忙忙地追上来,为少帝撑伞。 谢灵玄微微一笑,如杏花春雨般柔和。 “害了场大病,怕染了病气给陛下,是以才向陛下多告假几日。” 进得殿中,少帝将自己这几日摹的字帖给谢灵玄看,叫他品评;又拿出镇国大将军扩充军队的奏请,“先生怎么说?朕可要答应他们吗?” 语气甚是稚态,还宛若在上书房念书一般。 谢灵玄不过多插手干预,只和煦地鼓励少帝放手去做。 其实他观少帝送来的几封奏折,看得出少帝对许多朝政大事已有自己的见解,只是怕犯错而没有自信罢了。 少帝委屈道,“母后常指责朕做错事,唯有先生和颜悦色,最是懂朕。朕对先生永远深信。” 蹉跎了一会儿,出了太极殿,天空中千丝万缕的银针还没有停歇之势。 谢灵玄抬头眺向天空,灰蒙蒙的恍若空无一物,又仿佛浑浊至极,混淆了世间的万般色彩。 去年冬天一连发生了几场雪灾,雪灾引起了严重的疫病,致使长安城周遭不少郡县的百姓成了难民,流离失所,一股脑儿地涌入长安城。 谢家是名门望族,又是相门之家,自当救济苍生百姓。从去年入冬以来,谢府一直开自家粮仓,施粥施粮,建临时窝棚。 从皇宫出来后,谢灵玄顺道去了城外。 他本就是位极人臣的右相,难民们见了他,无不齐声欢颂。 严冬难熬,若非这一件布衣、一口粥,不少人早已死在雪地里了。 谢灵玄和施粥的官员谈了几句,正好碰上五十多岁生着白胡子的左相爷商贤。 两人地位差相仿佛,常一起在朝中-共事。 互相吹捧寒暄后,商贤问道,“闻澜河流域出了匪人,右相落水险些丧命,可是真的?” 佳儿佳妇 第7节 谢灵玄面色如常,只说无碍。 商贤又问,“澜河水湍急,船既沉了,您又不会凫水,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谢灵玄礼节性地答,“全倚仗上天保佑。” 商贤目光黯了黯,撇嘴。 常听说澜扬一带的匪人猖獗,连镇国将军多年来也不能完全铲除。 沉船,匪人,外加不会凫水,若这样还能留住性命,运气好得过分了吧。 商贤忽然闻见谢灵玄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便一笑。 “这是什么香?从前您从不染沾着胭脂味的女儿香,如今生了一场病,也逆情转性,陷在温柔乡里面了?” 谢灵玄眉尾一扬,轻嗅了下衣袍间的隐隐香味。 那味道如嫩寒清晓,好闻是好闻,却也着实沾了些儿女情长的意味。 忽然想起,是温家那什么小姐前几日送来的。他当时以为是小事,便没在意,没想到竟熏得他浑身都是。 谢灵玄表面上莞迩一笑,眉目深处却杂有几分不悦。 乘马车回到府中,水云居边上那片绿萼梅林为风雨所侵,不少花瓣落在地上。冷风一吹,颇为潇潇。 已是用午膳的时辰,谢灵玄叫小厮二喜去祠堂给他那弟弟送饭。 狎妓纳妾,原不是什么大过错,只算纨绔子弟们的通病。若因此饿死了人,便不好了。 不过送去的饭菜也仅保证谢灵玉不被饿死,尽是些粗食菜羹。当着祠堂中满门列祖列祖的面,怎么能大吃大喝。 至水云居,黛青正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差点撞在谢灵玄身上。 黛青吓得战栗,登时跪在地上。 谢灵玄乜了她一眼,“往哪里去?” 黛青小心翼翼地答,“去见弦姑娘,每日午膳后弦姑娘都会送香料来。” “不必去了。” 黛青睁大眼睛,略有疑惑。 谢灵玄抿了口冷茶,茶色酽浓得很。 “我前些天吩咐你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吗?” 黛青答,“以前的物件大部分都烧完了,这几日弦姑娘新送来的物件,还没来得及处理。” 谢灵玄盯了一会儿天色,雨水密如联珠地从房檐下留下,哗哗如注,越下越大。 他面无表情地说, “待一会儿放晴了,你们拿着她的那些东西去烧了。也不必避讳着人,就叫她瞧见。以后香料也好,别的也罢,不相干的人或物,不要入水云居半步。” 黛青呼吸着凉丝丝的空气,替温初弦感到冷。 “是。” 可怜那些精致的物件了。 谢灵玄冷呵一声,径自离去。 二喜刚好送饭回来,禀告说谢灵玉仍然倔强不肯吃饭。谢灵玄听了,也不甚在意。 他淡淡吩咐了另一桩事,“温家的母女在宅邸住了好几日了,寻人去母亲面前吹吹风,是时候该送客了。” 甚是烦人。 · 春雨从枝叶空隙间洒落,把林中梅花敲打得七零八落。梅瓣又滑又湿,落在地上,委顿成烂泥。清寒扑面而来,一点春日里的美感也无。 温初弦独自在梅林中。饶是举着伞,额发湿了,身上薄薄的纱衣也湿了,风一吹让人感觉透心凉。 她不愿走,怕黛青来了找不到自己。又怕辛辛苦苦调制的香料洇湿,玄哥哥会不喜欢,便将小匣子收在怀中,用身体掩着。 过了很久天晴了,黛青却还没来。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温初弦不禁往前走了几步,扶着一粗壮的梅干,往水云居的方向望去。 她承认最近她确实勉强了,连日来的调香让人身体吃不消不说,香的原料也太贵了,她一直入不敷出,靠点当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贵重首饰来维持。 不过那日听黛青询问香方,想必玄哥哥多少是喜欢她的半江红的。 他难有喜欢的东西,她说什么也要给他。没钱买原料这种丢脸事,可万万不能说。 等了半晌,水云居旖旎的湖色边,隐隐出现了一道彩虹,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黛青和云渺抬着一箱东西,伴随彩虹从拱桥上走下来。 温初弦不想让谢灵玄觉得她在偷窥他,默默躲到了黢黑的梅干之后。她身形虽瘦削,却还是露了一小片衣角在外。 黛青假装没看见,和云渺两人在一片青石上生火,随后一件一件地将箱中的东西丢了进去。 有蔷薇色的薛涛笺,小笔筒,干枯的绿萼梅花枝,还有一小匣一小匣的香料,连同焚香用的博山炉也一同被烧了。 噼里啪啦,发出爆响。 云渺说,“她娘是个扬州瘦马,凭瘦马留下来的香方也配给咱们公子调香?公子叫烧了,可见着实脏得很。” 黛青别有深意地说,“希望她以后不要再送东西了。公子和她有缘无分。” 火苗凶狠地把所有东西化为灰烬。 温初弦躲在树后面,将这些对话清清楚楚地听见。 她垂了垂眸,面无表情。 扬州瘦马之女? 其实倒也无所谓,她从小就是这样被骂大的,听习惯了基本心里没什么波澜。 她感到浑身发冷,呆怔怔地往前走几步,跟游魂儿似的。 刺鼻的烟钻进她的鼻窦,引得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额头也隐隐有些发烫。她恍惚意识到,自己在雨中站了太久,有些烧热了。 心窒息般地疼,更多的还是一种叫羞辱的情绪,自取其辱。 云渺完成了主子的吩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叫小丫鬟来打扫地上那圈黑黢黢的炭灰。 黛青来到温初弦面前,将她叫住。 温初弦一双眸子中布满血丝,前几日熬夜制香今日又溅了雨水,生了炎症。 她低哑地问,“是玄哥哥叫你们这么做的吗?” 黛青模棱两可地说,“公子确实不喜欢,姑娘以后自己留着吧。” 温初弦道,“如果是因为我娘亲的缘故不喜欢,你能不能和他解释一下,这香方完全是干净的,前几日我才第一次调出来,绝对没在那种地方焚过。” 黛青无奈。 她只好将谢灵玄的话转达,“公子说,您几次三番地往陌生男子房里送东西,还知不知道廉耻了?” 温初弦脸色顿时苍白了一瞬。 你还知不知道廉耻了? 这话像在她心头撞了沉重的一记钟,余音不停地回荡,震得人心慌。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从前在学堂时,她也总是日日送谢灵玄小物件,远比现在还多,谢灵玄却不曾介意过。 如今,他竟如此愠怒。 温初弦拭干眼泪,头晕得越发厉害,嗓子也隐隐发痛。 她难堪得紧,不敢回顾,只渴望一头睡去。 回去时,何氏忽然张罗着要回府。 何氏昨夜还兴致勃勃地谋划接下来几日要陪长公主游园,不知怎地忽然要回府,只说家中老爷思念,在谢府逗留已久,不得不回去了。 长公主出门相送,再三舍不得温芷沅。 温初弦恹恹地靠在马车上,瞥见温芷沅戴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绿镯,原来是戴在长公主手腕上的。 她忽然晓得谢灵玄为什么要烧她的东西了,她哪里是他什么未婚妻,温芷沅才是他的未婚妻。 何氏热热络络地告别了长公主,一行人就此启程。 温初弦忍不住掀开轿帘,怀着几分自欺欺人的希冀,朝谢府又望了望,却始终没能看到谢灵玄的影子。 她惹了他生气,走了,他也不会瞧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作者:男人,以后有你受的 第7章 惩责 温家老宅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子,虽也是风水宝地,古树参天,但和布局精巧的谢府比起来,终究是差了一筹。 方一进了温府的门,何氏那满脸的笑容便消退了,阴着脸将温初弦叫了来,用戒尺责打。 “不要脸的东西。” 戒尺上生着倒刺,每一下都疼到肉里,手都快被打烂了。 温初弦挨了几下,唇上已是半点血色也无。 温老爷看见了,沉声问,“这是在作甚?” 何氏虽不是温初弦的亲娘,到底是名义上的母亲,平日里碍于面子,不愿落下苛待庶女的骂名,从未下过今日这般的重手。 何氏道,“老爷可知,妾身为何带着咱们姐儿提前回府?” 温老爷皱眉,“你临走时说要把沅姐儿的婚事谈成,半个月后才回来,这才几日。” 何氏恨然,“是了。这女在谢府背着我日日纠缠谢公子,送花送香,好生不知羞耻。惹得人家谢相直接递话给了长公主,叫妾身好好管管女儿。妾身活了半辈子,还不曾丢过如此的人。” 温老爷闻此脸色阴沉了下去,那谢灵玄不仅是相府的主君、他未来的女婿,更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一句话就能毁掉他仕途的人。 佳儿佳妇 第8节 温老爷瞪了眼温初弦,沉声,“打死了好。” 他只想着自己仕途的亨运,忘记了自己当年醉酒和谢公爷定下婚约的事。 按照那婚约,谢灵玄原本就该是温初弦的未婚夫婿。未婚妻关怀自己的未婚夫,错处原没那么大。 当下温老爷怕受连累,匆匆备礼,去给谢灵玄赔罪。 何氏余怒未消,又抽了温初弦几下,将她锁进绣阁做绣活儿。 绣阁偏僻少人,已长久无人进去了,落满了尘土。 温初弦原淋了雨水在发低烧,手心又挨了这十几下戒尺,心力交瘁,终是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送饭的嬷嬷摸她的额头滚烫如热水,急忙禀告何氏。何氏怕出人命,命郎中去绣阁为温初弦医治,却依旧没松口放她出来。 温初弦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梦中反复重复着谢灵玄问她的那句——你知不知廉耻? 泪水干了,却又流。儿时那温存和蔼的玄哥哥幻化成一个虚影,离她越来越远。 他明明跟她说过,他珍重他们的婚约,绝不会负心。 他也明明说过,他欢喜于她。 他爱吝她送他的所有东西,贵的贱的,都被他锁进一个箱子中。他曾指着那箱子和她说,“阿弦,这是咱们的秘密。你要把它填满哦。” 如今,他一把火烧了。 难道一场风寒,真的夺去了他的记忆,叫他性情完全变了么? 温初弦迷迷糊糊,也不知是药还是什么,舌根苦得很,也麻木得很。 这一场病一连五六日才见好,何氏每日派人给她送两餐。其余时间,温初弦便抱膝在昏暗的绣阁里发呆。 这日的膳是何氏亲自送来的,“过几日我带你去谢家,把你和谢公子的婚事退了。” 温初弦默不作声。 何氏道,“你若答应,之前的丑事便既往不咎,我会重新为你物色一门好婚事。你娘的骨灰,也可以破例迁入祖坟。” 温初弦低声说,“我不退婚。” 谢灵玄只是暂时失忆了,他会想起来的。 何氏声调陡然升高,“你再说一遍?” 温初弦垂下头,没有再说。 何氏冷笑道,“你还真是不知好歹,以为用点子香料就能勾引到谢公子。你不想想,现在这桩婚事除了你在坚持,还有谁放在心上?若非谢公子有意退婚,我们有本事逼他么?” 将饭丢下,拂袖而去。 温初弦怔怔,有些迷茫。 何氏这话,杀人诛心。 失忆只是她强行为谢灵玄解释的借口,如今看来,谢灵玄根本就不是失忆了。 而是变心了。 天底下原无专一的男子。 · 在绣阁被关了几日,除了送饭,绣阁冷僻至极。 唯一偷着来探望温初弦的,便是她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全哥儿。 全哥今年只有十二岁,还在学堂上私塾。 当年温初弦的娘入府时已怀了温初弦,后来在生全哥儿时难产,撒手人寰,临终叫她们姊弟互相扶持。 温初弦从绣阁窗栅中勉强伸出一只手去,摸摸全哥儿毛茸茸的小脑袋,扬起微笑,“全哥儿乖,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回去温书吧。” “大娘子说明日不准我再去私塾了,所以今日不必温书了。” 全哥儿甜甜一笑,露出两枚小酒窝,“我要陪着姐姐。” 温初弦心下黯淡,定然是因为自己不肯退婚,大娘子才迁怒全哥儿,不让他去学堂。若是因此耽误了乡试,那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更觉得心灰意懒。 眨了几下眼,将泪水咽回去,一时破罐破摔,便想答应了退婚。 如此又过了两日,才终于有家仆将温初弦放出去。 还是嫡小姐温芷沅为她说了好话,言道半江红的香方是她亲母留下的,温初弦一片缅怀亡母之心,倒也情有可谅。 反正谢公子也没有追究,此事不如大事化小。 人人皆称赞温芷沅手足情深、淑贞贤德。 无论是不是真的手足情深,温初弦都得亲自去谢温芷沅。 温芷沅的闺房堆满了金线、凤钗,和一件还未绣成的火红嫁衣,就快要嫁了。 “你别怪母亲,母亲也是为了温家的面子着想。这不,草草关了你几天,就把你放了不是。” 温初弦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她瞥桌上的庚帖,隐隐瞧见一个谢字,想必温芷沅和谢灵玄互换的婚书。 她不悲不喜地笑了一下,颇有点释然的意思。 说不羡慕是假的。 温芷沅叫她坐下,却给她介绍了一桩生意。 原是近来南城张家的老爷子犯了癔症,膝下孝子张夕正四处寻找一种能平心静气的香料。 听闻温初弦手里的半江红香方奇特,于癔症之人大有益处,便想重金求购。 温芷沅道,“你放心,张家不会白拿你的香料的,每调一两给十金。原料也都是他们送,你只管在闺阁中调香就好。” 温初弦对这事没什么反感,“母亲同意了吗?” 自从谢灵玄烧了她送的香料后,她早已对调香一门沮丧至极,许久没再碰。如今听闻自己娘亲留下来的香方竟还有人重金相求,心中微有愕然。 温芷沅笑,“这便是母亲的意思,母亲是疼你的。” 温初弦浅应下了。实话说,前些日子给谢灵玄做香料花费了不少,如今她最需要的就是钱。 只有钱才能让全哥儿继续去私塾读书,她自己也需要钱来攒嫁妆。 温初弦走后,丫鬟素萤过来问,“小姐何不把张家公子的情况多跟弦姑娘说说?毕竟老爷和夫人已经把她许给张公子了,不日就要做夫妻的。” 温芷沅叹,“如今她心心念念的,皆是玄哥哥。那张夕是个鳏夫想找续弦,明白和她说了,必会引起她的嫌恶,她更死不肯和玄哥哥退婚。借着香料的名义,慢慢叫她和张公子接触接触,她自然就知道张家公子的好了。” 不过说起来,张夕虽是鳏夫,却也不是什么浮滑的浪子。把温初弦嫁到张家,并非把她往火坑里推。 张夕举人出身,本本分分,如今做着香料的生意,富得流油。家中唯有一个患癔症的父亲,新妇嫁过去后没有婆母,直接稳坐大娘子的位置。 这桩婚事,原是十分实在的。 · 自打那日谢家二哥儿被拖走后,长安城外青玉巷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谁不知谢家的权势大如天,经谢家一闹后,无人敢在此寻欢作乐。 若按以往,青玉巷的姑娘出阁后,老爷公子们都会把她们接走。 然花奴在出阁之夜遭遇了这种事,干巴巴地闺阁里等了谢灵玉数日,也不见他的踪影。 姊妹们都说,花奴这是遇上负心汉了。不过谢家二哥儿出手阔绰,就算做不成他的妾,也能捞到不少油水,已经很令人羡慕了。 花奴却暗暗不信谢灵玉会辜负她。 她手中攥着谢灵玉随身的玉佩,那是他一出生就佩戴的,上面刻着“长安中书府”几字——这样贵重的东西他都赠与了她,又怎么可能弃她而去。 这一边,谢灵玉终于被从祠堂里放出来,草草跟长公主认了错,仍然被禁足在家中,不得不出门。 小厮二喜专门负责看着他,形影不离。 谢灵玉虽惦记着花奴,奈何长公主看得太紧,着实找不到机会出门。 谢灵玉闲居家中,难免时常与长兄谢灵玄碰面。 二人狭路相逢。谢灵玄只微微笑笑,“弟弟虽情深,但若还敢找那妓子的话,只怕母亲会真的饿死你。” 谢灵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满怀敌意地说,“谢灵玄。你不要太得意。” 第8章 讥嘲 从谢府回来后,温初弦时常梦魇。 年少时与谢灵玄共同识字的往事总是跳跃地浮上心头,酸中带甜,甜中夹苦,不知不觉就让人在午夜泪水洇枕。 他说她不知廉耻,她很委屈,是真的委屈。谢灵玄这三字就刻在她心间的石头上,她是真的喜欢他啊,怎么舍得就此放手。 缘着这故,几日来温初弦一直睡不好。 有时候实在睡不着了,便起身点盏油灯一连几个时辰地调制香料,把自己累到极点再睡,也比不停地梦见谢灵玄要好受些。 香料做好后,便送到张家去了。 温初弦想起谢灵玄对此香的不喜,担心张家人也把香随手丢了、烧了,便特意嘱咐小厮,若是张公子不喜欢,便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无论半江红的香味如何,都是母亲一辈子的心血。拿回来自己用也好,她不忍糟践。 没想到张家老爷用了这香,癔症却奇迹般地好转了。 张公子很是欣喜,登门拜谢,送来了黄金和各种礼物,指名想求见温初弦。 以往何氏都不准家中女儿与外男相见的,今日竟破例答应了。 温初弦推诿不得,匆匆梳洗妆罢,心不在焉地来到前堂。 何氏说张夕是个做生意的本分人,没有叫人放屏风,温初弦和他就那么面对面地见。 所幸张夕是位谦冲守礼的君子,虽没有屏风,他眼睛也没有乱瞟。 浅问了一下温初弦的姓名后,他问,“不知那香方小姐是在哪得来的?唤作什么?” 温初弦只说是亲母留下的半江红。 佳儿佳妇 第9节 张夕说,“如此神妙的香方,怎么好让它埋没?不如这样,我把长安城东麓的香粉街买下来送给小姐,全给小姐开香粉铺子,小姐自去经营——就当是小姐此次救治我爹的谢礼。” 一条……街? 出手阔绰得过分了。 温初弦抬眼来看张夕,只见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儒雅稳重,丰姿英伟,像一颗成熟而润泽的珍珠,哪里像市侩的商人。 “小女只行了举手之劳,受公子如此重的谢礼,着实不敢。” 虽说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在长安开铺子,把母亲的遗愿完成——但是是开一间铺子啊,不是一条街。 如此赤-裸裸的馈赠,背后指不定隐藏着什么代价,她怎么敢要。 张夕没强人所难,见温初弦态度疏离,洋洋一笑,没有再提。 见他浑身绫罗,举止不凡,腰间所佩的和田白玉更是一丝瑕疵也无,便知他不是说大话,的确有能耐买下一条街。 “但我还是想从小姐这儿续订一批半江红的,希望小姐可以成全。” 张夕岔开了话头,他带来的金灿灿的金子,茶叶、糕饼,都是送与温初弦的。 温初弦惶恐,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别人如此厚礼。 “继续为您制香可以。但这些礼太重了,我不会收,请您拿回去。” 张夕摇了摇头,“劳小姐玉手调香,一铢千金也不为过。” 目光脉脉,流露爱慕之意。 温初弦黯淡地躲避。 张夕见此,不再纠缠,这便告辞。 甫出了温家门,何氏身边的方妈妈便急匆匆地追上来。 “张公子,之前冰人说我家姐儿年轻貌美,不是骗人的吧。公子相中了吗?” 张夕点点头,很坦率。 他今年二十有五,已娶过一妻,又是做大生意的外场人,不像情窦初开的小子那般畏头畏尾。 “贵小姐美得不像凡人,是神仙。” 方妈妈听这话,知他是相中了。 想来也是,弦姐儿随她那卑贱的亲娘,生得一副风花雪月的芙蓉面,那张细腰更讨男人喜欢。 张夕已做了两年的鳏夫,见了这般颜色怎能不动心。 “我家夫人要提前问您一句,您家中没有妾,或是您先夫人留下的哥儿、姐儿的吧?” 张夕愕然,“当然没有。若有那些拖累,哪有脸面来贵府求亲?” 方妈妈道,“那就好,我们夫人怕落人口舌,说苛待庶女。” 张夕道,“妈妈且放心。” 又惋惜说,“不过刚才见弦姑娘心神不宁,略有冷淡,八成是看不中我。能否结为佳侣,还是看缘分吧。” 方妈妈暗暗哼一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心心念念的,乃是中书府的右相郎,岂不是痴心妄想。 夫人为她择了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她不要,难道她还真想嫁谢灵玄不成? 张夕并不知这一节,方妈妈也不敢多嘴,好言好语地将他送走了。 垂花门内,何氏和嫡小姐温芷沅正闲谈。 温芷沅问,“母亲,方才那张夕公子出手竟如此阔绰,上来就送了初弦一条街?” 何氏不以为然,“那是张家给弦姐儿的聘礼,聘礼单子上有的。今日送来的这些金条、茶叶,也全是聘礼单子上的。” 虽说商人属下九流,不如书香门第的名头好听,但张家是皇商,张夕又身负举人的功名,在长安城颇算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 除了是个鳏夫外,并无其他缺点。何氏自认这门亲事并未亏待温初弦。 温芷沅恍然,“原来这就是聘礼了。” 何氏道,“还是得赶紧把弦姐儿的婚事定下来,才能叫她死了这份心,不再纠缠谢家公子。” 温芷沅想起谢灵玄马上就是自己的夫君了,不禁朱唇轻轻抿起一笑。 · 张夕来过之后,温初弦一直窝在闺中,为张家调制香料。 在谢家发生的那些事情,已叫她没脸见人。 如今无论她走到哪里,贵女们都在议论她追求谢灵玄不成的丑事,她成了全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料。 有时她被羞辱得厉害了,真要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脸皮太厚了。 谢灵玄,谢灵玄,谢灵玄。 她在火红的薛涛笺上,伴着两行清泪,以唇吻他的名字。 若是他,可以喜欢她。 哪怕只有一日。 有多好? …… 一个月后,人间四月天。 花树堆雪,叶稠荫翠。 太后娘娘在西山的九宴山庄办了一场诗会,遍邀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暗中为少帝留意未来皇后的人选。 如此盛会,汇集了不少青年才俊,谢灵玄自然也在。 温芷沁极力劝温初弦也去,说是一家子姐妹,缺了谁都不好。 温初弦并不想去,她晓得温芷沁不是真心邀请她,只是想看她笑话,和那些贵女们一起揶揄她罢了。 最终她还是去了。 温家三姐妹,全部到齐。 太后娘娘办的盛会,热闹喜庆,盛况非凡,自不必说。 谢灵玄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根本不用找,就可以轻轻易易地望见他的身影。 温初弦穿了身素色的衣衫,远远望见了他,默默地避开。 一贵女揶揄道,“谢公子就在那里,温小姐还不冲过去跪舔?” 众人哄堂大笑。 全长安都知道温初弦爱谢灵玄快爱疯了。 温初弦脸有菜色,有了上次在谢家的教训,她早已不敢再在谢灵玄面前抛头露面了。 诗会处处皆是热闹,唯有溪水边僻静少有人来,她便躲到溪边去,独自一人呆着。 溪水明澈如镜,偶尔可以倒映拱桥上人来人往的影子。 越是避着谁,越是看见谁。 从溪水的反光中,谢灵玄和温芷沅并肩走上拱桥。 温芷沅羞涩,轻轻趴在拱桥上,谢灵玄就伫立在她背后。 清风吹过,饶是水波把他们的光影打得七零八落,还是能看见他们挨得极近。 原来他对别人也是温柔的。 温初弦将溪水搅乱,狼狈地离开。 妒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四月的风也好生得寒人,刀刀割在泪痕上,吹得人生疼。 这厢温芷沁正和几个贵女在竹林间饮甜酒,见了温初弦,便唤她过来坐。 “你看见我大姊姊了吗?” 温初弦拢了拢头发,垂下双眸,“没有。” 她本生得秀丽可爱,此时髻发蓬松撑开,如花轻体,坐在众人之中,饶是素衣简髻,也无法令人忽视。 甫一坐下,一陌生的公子便凑到她面前,“小姐唤作什么名字?” 男人眉眼弯弯,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脂粉味,领口也没扣好。 温初弦回避,“姓温,闺名不敢擅称。” 那男人压低了声线,“什么不敢擅称,小姐大名早已名满长安。听说小姐对谢相穷追不舍,百般的温柔小意,怎么到了我这儿闺名就不敢擅称了?” 一边说,攀上了温初弦白嫩的手臂,“……我可以也拉拉小姐的手吗?” 温初弦如浑身电击,激灵一下就把手抽回去,险些给那人一巴掌。 但见周围几个贵男贵女都含笑看着他们,温初弦这才明白,这些人是把自己看做水性杨花的女子了,谁都可以来沾一下便宜。 温初弦难堪至极,霍然站起。 那公子仍拉着她的裙摆,“小姐也真是偏心,对谢灵玄热情似火,却连一点好脸色也不肯给我。” 有人附和,“这是国公府左相爷家的商子祯商公子,对女人最好!” 温初弦下唇咬得泣血,夺路走开。 众人再次哄笑,商子祯紧追不舍,跟在温初弦身后,喋喋不休地说,“小姐何必这般无情呢?那谢灵玄有什么好,我家不比谢家差,我夜里活儿也比他好,小姐踹了他跟我吧。” 他是风月场的老手,边说着手已经攀上了温初弦的肩膀,将她搂住。 温初弦扭开,回首给商子祯一巴掌。 她急喘了几口气,“公子自重。” 商子祯摸了摸脸颊,脸色阴沉下来。 “不过是扬州瘦马之女,你和谢灵玄苟且了多少次,跟我这儿装什么冰清玉洁呢?” 他抓住温初弦,更急更狠的一巴掌已扇过来。 佳儿佳妇 第10节 温初弦拔下头上的一根尖钗,存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正当此时,浓荫之中忽然吹过一阵清风。 温初弦抬起头,一人半倚在树边,目色幽幽。却不知何时,谢灵玄在此处,听得了他们的对话。 商子祯顿时一愣。 四月里午后本有些暑热,却不知怎地凉得瘆人。 谢灵玄长眸掩着,虽没说什么,周遭空气却是阴沉的。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有木有小宝贝在啊[探头探脑] 可以卑微求一个小小的收藏和评论咩? 第9章 不白冤 商子祯怎料到谢灵玄会乍然出现于此,心头甚是发虚,想自己方才说了他不少坏话,还戏狎他的女人,怕是不大好收场。 论辈分两人虽是同辈,但谢灵玄早有官位在身,又是少帝帝师,在朝堂上乃是和他父亲分庭抗礼的人物。 他只是想玩弄玩弄温家的庶女,并不想和谢氏结仇。 当下笑逐颜开,放开温初弦,点头哈腰地到谢灵玄面前,“世兄怎么在此?小弟在家做了半年的闲人,竟一时没认出世兄,真是得罪了。” 谢灵玄微斜地抱臂,匀净的下颌稍稍扬起,瞳仁中洒上点从树隙间漏下的阳光。整个人虽染在暖色中,神情却冰冷。 “确实闲得很。” 商子祯浑身凉飕飕的。 完了,方才那些诋毁的话,肯定都被谢灵玄听见了。若是谢灵玄在他爹面前告黑状,他这条小命休矣。 当下忙不迭地拱拱手,“小弟还要侍奉太后娘娘,便先告退了,改日再向世兄请罪。” 这话当然是客套,什么请罪不请罪的。 谢灵玄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商子祯见势赶紧跑。却听前者漫不经心地说,“要请罪,亲自来我府上即可。等你三日。” 商子祯拍了拍腿,直嘬牙花子。 温初弦狼狈地站在原地,吞咽了一嗓子,难堪得恨不得跳进溪水里去。 凡女子无不希望自己时刻都是光鲜亮丽的,怎么愿意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如此窘困丑陋的一面。 况且谢灵玄已经警告过她,不要再死缠烂打。今日这场相遇,怎么看怎么都像她蓄意安排的。 温初弦喑哑着嗓子,抬起通红的双眸湛湛望向谢灵玄。 尽管他不喜欢她,尽管他就要娶别人了,尽管他无情地将他们之间的物件烧得一干二净……她还是忍不住委屈巴巴地唤他,“玄哥哥。” 谢灵玄正待要走,闻声才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像是刚才根本没注意到她一般。 随口客套了句,“那是个登徒子,以后少理会就是了。” 他没有再说别的,刚才救她显然只是恰巧,和救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无甚区别。 温初弦唇角颤了颤,心头栗酸。一月来的思念像满溢的湖水,从他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就决堤了。 她像是着了魔,不受控制地奔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眼泪也决堤了,簌簌不绝流下。 “玄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已泣不成声。 让她抱一须臾吧。 从小到大,她因不受主母疼爱,从来都是最懂事内敛的一个。偏偏遇上了谢灵玄总是失态,赔上了自己的名声和脸面还不够,知道前面是个无底的黑渊,会粉身碎骨,还是往前冲。 谢灵玄身子略滞,一片灰冷地说,“放开。” 温初弦紧扣的十根手指,被一根根地掰开。她仰起下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他,手上的骨节极疼极疼,像是剜在心上。 她黯然垂下头,“玄哥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们从前的情意,难道你真的都忘了么?” 谢灵玄斜眼打量她,那目光闲闲淡淡,和方才打量商子祯殊无不同。 他捏了捏她雪白-带泪的脸颊,“你就那么想勾搭我?” 语气轻薄而迷离,充满了风花雪月的意味。染着冷意的笑,浑如在捏一个纠缠不休的歌姬。 温初弦一恍惚,以为眼前的不是他。 她那玄哥哥,纯善有德的玄哥哥。 谢灵玄抚着她的柔颈,拨弄她鬓间的耳坠,戏谑说,“那不如弦妹妹来给我当外室?我与你买一间宅子,咱们日日交颈合卧,可满足了弦妹妹的愿望?” 温初弦全身顿时滚热,似发了恶疾。 她眼珠圆瞪,瞳孔无限缩小。长削的指甲抠进了肉里,深深地,抠出了血。 她难以置信,“玄哥哥,你……说什么?” 谢灵玄阖了阖眼,笑得幽幽。那唇角的微笑,哪有丝毫的温度,分明只是玩谑和轻薄。随后,未有半分留恋地离去。 温初弦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世上,远有比“你知不知道廉耻”更恶毒万倍的话。 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谢灵玄确实不喜欢自己,很不喜欢很不喜欢,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的那种不喜欢。 她甚至怀疑他在报复她,报复她一直夹在他和温芷沅中间,报复她一直死缠烂打地烦扰他,所以他才会说出这种话。 谢灵玄,他真的不是从前的玄哥哥了。 温初弦颓然软倒在冷硬的青砖地上,心中坚持已久的信念轰然倒塌。 她怔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地从林子里走了出去。 温芷沁等人正在玩飞花令,饮酒助兴,温芷沅也在。 见温初弦回来,衣衫多有凌乱之意,众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谁都看见,刚才那生性风流的商小公爷追着温初弦去了。那一位可是常日混在万花丛中的主儿,就没女人能从他手上逃出去。瞧温初弦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多半是被商子祯占了便宜了。 温芷沅嗔温芷沁胡闹,都是自家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能让商子祯这般欺负温初弦? 当下温芷沅将温初弦拉了过来,上了自己的游船。正待好好安抚一番,温芷沁却先开口调笑,“初弦,商公子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你放了?” 温初弦乜了她一眼,目光已说得上是怨恨。 温芷沁自然不怕她。 “你再瞪我将你眼珠子剜了。” 温芷沅连忙打圆场,将两人隔开。 “自家姐妹,都是闹着玩的。初弦,你不要放在心上。” 为了吸引两个姊妹的注意力,温芷沅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 那玉佩润泽精致,触手生凉,镌刻有鸳鸯的图案。 “这是今晨长公主送与我的鸳鸯佩,给你们瞧瞧。” 温芷沁率先接过玉佩,别有用心地瞥向温初弦,嘻嘻笑道,“长公主又送长姊东西啦,看来谢家大夫人的位置,非长姊莫属了。” 温芷沅戳了戳温芷沁,低声责怪,“少说一句。” 对温初弦说,“初弦,你要不要也看看?” 温初弦草草看了两眼,挤出一个极淡的苦笑。 “嗯。挺好看的。” 说罢,就要将鸳鸯佩交还温芷沅。 谁知此时船体忽然摇了摇,温芷沅没接稳,鸳鸯佩扑通一声掉进了湖水中。 温芷沅一时着急,差点落泪,“鸳鸯佩!” 温芷沁立即抓住温初弦的手腕,“你怎地如此恶毒,嫉妒我长姊和玄哥哥的定情信物,把它抛入湖中?” 温初弦愕然,百口莫辩。 她已顾不上其他,盯见湖水清澈,鸳鸯佩正缓缓在水中下沉。 连一向通情达理的温芷沅都满是怀疑,以为温初弦嫉妒得眼红滴血,故意将鸳鸯佩毁去。 像被一盆冰水浇中,温初弦刚在谢灵玄那里碰了钉子,就又蒙受这不白之冤。 她秀眉蹙了蹙,甩开温芷沁的手,竟纵身也跃入了湖水中,决绝又干脆。潜游了两下,便捞到了鸳鸯佩。 温芷沅和温芷沁两姐妹一时被吓傻了。 不愧是卑贱之人养大的。温初弦这个样子,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风范。 温初弦重新爬上了船,将鸳鸯佩拍到了温芷沅的手中。 湿漉漉的发丝贴着她淡白瘦削的脸颊,湖水顺着她睫毛淌下。 “我没故意扔你的东西。你好好拿好了。” 她喘着气,肩膀柔弱得不禁风,话语间是骨气,也是赌气。 温芷沅愣了,还是第一次如此正眼看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妹。 她水性居然这般好,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一场游船不欢而散。 温芷沅和温芷沁两人嘀咕了一阵儿,也就忘记了此节,各自饮宴去了。 对于温初弦来说,今日却是极为惨淡的一天。 她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抚着自己浑身潮湿的衣衫,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谢灵玄的羞辱,温芷沁的欺负,温芷沅的陷害,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想哭,有种失望却又孤立无援的感觉。 佳儿佳妇 第11节 她真是不禁要怀疑,喜欢谢灵玄这事,本身就是大谬特谬。 如果她不抢谢灵玄,何氏就不会针对她,温芷沅也不会和她耍心机,温芷沁也不会处处看她不顺眼。 她日子会比现在过得好。 玄哥哥早已不是她的玄哥哥了,落水伤寒真的带走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 他那么陌生冷漠,像一个与她从来素不相识的人。 数日以来,自取其辱的事,她做得还少吗?她的那点执念,或许迟早会害了自己。 温初弦想,如果何氏再找她退婚,以迁她亲娘的骨灰入祖坟或是其他什么为条件,她应该会答应。 这段年少的爱恋,已叫她太累太累。 这桩本就不相配的婚事,退了便退了吧。 嫁给谁都好,只是别叫她活得这么累了。 她独处了一会儿,闭塞的心情稍有缓解。 正想找地方换身干净衣衫,便见一个婢子匆匆忙忙地朝她奔来,手里拿着一方玉佩,颇有怒容。 “弦姑娘,你偷偷用劣品调换了我家姑娘的玉佩,心机如此之深,还要不要脸?” 那婢女气势汹汹,温初弦认得,是何氏身边的人。 温初弦懵,“我何时调换了你家小姐的玉佩?” 那婢女展开手中鸳鸯佩给温初弦看,果见那玉佩纹理粗糙,玉质浑浊,边角处有磨损,哪里是温芷沅方才手中的那一块。 “我家小姐原本感激你帮忙捞玉,没想到你藏着如此龌龊的心思。你虽爱慕谢郎如狂,却也不该偷窃嫡小姐的东西。” 言下之意,自是温初弦蓄意将鸳鸯佩丢入水中,然后趁捞玉之际调换,以次充好,占为己有。 近来她为追求谢灵玄做出了不少荒唐事,因妒生恨偷窃玉佩也不稀奇。 “那是我家小姐和谢公子的定情之物,你快点还回来!” 婢女哭了,一边抹着泪,用尖锐的嗓音催促道。 饶是温初弦常自一副隐忍的好脾气,此刻被平白无故地指责一通,也甚觉有气。 “我没调换你家小姐的任何东西。” 平常的东西不会碰,谢家送的就更不会碰。 她喜欢谢灵玄是真的,但她也要脸。 僵持难下,婢女便拽着温初弦去见何氏。 好巧不巧,厅堂之中长公主也在,其余几位官眷贵妇也在。温初弦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谢灵玄却也在。 温初弦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避开他的目光。 温芷沅坐在何氏身边,眼睛微有红肿之意,想是刚哭过。 长公主说,“弦儿,沅儿的鸳鸯佩你若是拿了,交出来便好。伯母送你一方新的。”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来都是温家的家事,皆因两个少女爱慕谢灵玄而起。 长公主作为谢灵玄的生母,不忍惩责温初弦。都是知慕少艾的年岁,女孩子家又脸皮薄,若是偷窃的事情传出去,可就没法嫁人了。谁年少时又没犯过一两件错事。 温初弦唇角抽搐,视线低着,连手指都在抖动。 她极难堪,倔强地说,“长公主,大娘子,我确实不曾拿过任何东西。” 声音很小,好像不想让谢灵玄听见。 为什么她每次出丑都让谢灵玄恰好看见? 她甚至不敢瞧他的神色。 长公主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弦儿,那鸳鸯佩很重要,你现在交回来,咱们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的话,就不好办了。” 不然的话,便将温初弦以偷窃罪论处。 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过大堂打板子,名声算是彻底毁了,羞也羞死了。 温芷沅还在母亲怀里哭,小声念叨着鸳鸯佩。 何氏叹道,“弦儿,谢郎君对你无意,你做这些和自毁清白有什么区别。就算你不想退婚,也不能脸皮都不要啊。” 温初弦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冤蒙不白,她们要她交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她猩红的眼窝移向谢灵玄,眨着泪水,渴盼他能为她说一句话。 谢灵玄不动声色,只微眯双眼,视线漫不经心地在温初弦身上游走。 审视,戏谑,好奇。 那冰冷的神色,好像和她之间隔着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墙壁。 “拿了就交出来吧。” 这样的事,说来只算妇人之事、内宅之事。内宅无大事,他来旁听倒不是想为了谁主持正义,纯属恰好在罢了。 温初弦抽噎了下,知向任何人求救都没用,低声重复了句,“我没有偷。” 长公主以为她嘴硬,叹道,“那便搜吧。” 看向何氏的意思,何氏也同意。 一个说偷了,一个说没偷,搜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次来九宴山庄的诗会,每个姑娘带的东西不多。搜温初弦的东西,费不了多长时间,主要是颜面扫地。 谁听说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因嫉妒姊妹的未婚夫而偷窃,进而被主母搜身搜房的? 温初弦脸上火烫烫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承受这不白之冤,又为何被人如此羞辱,当众被搜,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明明她只是心悦谢灵玄罢了。 而且,她已经打算退婚了,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了。 长公主望向自己的儿子。 说来老公爷隐退,近年来谢家都是谢灵玄在主事。谢灵玄又和温初弦素有青梅竹马之谊,交情匪浅,若是谢灵玄反对搜寻,她倒不能一味坚持。 没想到她那儿子神色无澜,不经心地转着手中茶杯,像在茶楼瞧戏,一个字也没说。 长公主这才放心说,“搜吧。” 温初弦自然没有任何权利说不行。 第10章 情诗 太后举办的诗会来了不少贵族,何氏怕家丑外传,只叫身边一个嬷嬷悄悄去温初弦房里搜,并没有大张旗鼓。 温初弦的随身之物很少,珍爱之物也唯有一个花纹瑰丽的小香匣,贴身不离。此刻被大力撬开,从里面翻出许多纸张,有的已泛黄发皱,有的却墨迹犹新。 一笔一划皆像谢灵玄的字迹。 温芷沁将那些情诗抖落在众人面前,露出上面的簪头小楷,字字句句皆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连枝共冢至死不渝之类的情深之句。 “母亲,长公主,她偷偷临摹玄哥哥的字迹,还偷写这样酸了吧唧的情诗。” “还画了好多张玄哥哥的小像,盖印章。” “她居然把玄哥哥的饮食喜好,举止习惯,甚至衣衫上的花纹都记下来……天呐……” 众人传看。 温初弦站在中间,看着自己最私密的东西被众人翻看嘲笑,犹如在烈日下被褪得只剩一件亵衣,一鞭子一鞭子地被行刑。 她脸红得滴血。如果旁边有一把剑,她多半抹脖子了。 屈辱和嘲笑,已经到了她再也承受不住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谢灵玄也在看。 他手里的那一张信纸,刚好是写着连枝共冢至死不渝的那一张。那是当年他写给她的,她爱得跟宝似的,私下里临摹了无数遍。 这一张是她认为临得最好的,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自己的秘密香匣中。如今却要被拉出来,供众人瞻仰。 长公主骤然见了这么多私物,又见温初弦面如死灰,心知伤了闺阁姑娘的自尊。她瞥向谢灵玄,问他的意思。 谢灵玄轻笑,神色从容,淡淡地品鉴,“诗不错,字丑了些。” 温初弦手心紧攥,亲身体味何为自取其辱。 何氏也没料到温初弦倾慕谢灵玄这般深,匣子里竟装着男女的……情诗,大为尴尬,叫嬷嬷把小香匣还给温初弦。 “拿回去吧。……以后不准再写了。” “要懂得守贞洁,知廉耻……晓得么?” “不得再纠缠谢公子。再写的话,家规处置。” 何氏越说越颜面无光,温家满门的脸,在谢家母子面前都丢尽了。 温初弦无法遏止地啜涕了声,抢过小香匣,夺路而逃。 一路上,她都感觉自己在悬崖上滚落,头重脚轻,全身每一个骨节皆是痛的,被羞愤所笼罩,恨不得投河。 她没法忘记,方才谢灵玄神色间流露的鄙夷和不屑。 也没法忘记,他要她做外室。 或许在他眼里,她这种纠缠不休的倒贴庶女,不过是交颈合欢的玩意儿,就只配一夜消遣吧? 她十分后悔随身带这个匣子,谢灵玄明明知道匣子里都是他们之间的回忆,却还是一味地放任旁人搜寻。 她有种心被一下子捅碎的感觉。曾经,那坚决不退婚的磐石般的信念,已被消磨干净。 …… 鸳鸯佩之事不了了之,据说是温芷沅不小心拿错了,平白误会了温初弦一场。 温芷沅是何氏掌心的明珠,集万千疼宠于一身,就算冤枉了温初弦也是白冤枉了,一句道歉不用说。于温初弦而言,却是实打实被践踏的尊严。 佳儿佳妇 第12节 她晓得,偷窃鸳鸯佩的事,根本就是何氏和温芷沅蓄意安排的——甚至还有谢府长公主的份,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主动放弃谢灵玄。 若她还是不肯退婚,会有更多更细碎的折磨,往她心窝上戳,风刀霜剑,叫她生不如死。 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和家长对抗,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谢灵玄看到她写的那些情诗时,心中作何感想?鄙夷,好笑,恶心。他当时的神色那样冰冷,未曾顾念她一丝一毫。 或许这桩诬陷之事,他本身也知道。 他想要悔婚去娶温芷沅,所以默许这些事来恶心她。 事后,何氏出奇地没有训责温初弦,而是和颜悦色地说,“鸳鸯佩的事,原是沅儿错怪你了,你别怪她。过几日母亲把你的亲娘迁入祖坟,再和你爹说说,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就当是补偿你,可好?” 温初弦神思游离着,轻蔑地笑了下,终是点头了。 何氏见她答应,喜笑颜开,“这才是好姑娘。诗会还有几日,你好好和姊妹们玩。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母亲是不会亏待你的。” 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长公主和何氏都令下人不得外传,来参加诗会的许多人还是知道了,温初弦因爱慕谢郎而偷窃玉佩的事。 她的身份和其他贵女比本就是低微的,这下子更被孤立,在众人眼中宛如怪胎一般,全身上下哪里都是笑料。 接下来的两日虽无风波发生,温初弦过得却也不痛快。 人人都嘲笑她,没人愿意靠近她。无论是饮宴还是游湖,大多都是她一个人,孤孤零零的。 也唯有谢家那浪荡的二公子谢灵玉,和她同病相怜。 谢灵玉因为在青玉巷梳笼了一个妓子,被长公主一气之下关了禁闭,直到这几日的诗会才被放出来。 可怜少年郎被关了好几天,面色惨淡,萎靡不振。在他那光芒万丈的大哥的衬托下,无人注意。 人人都觉得他是个浪子,不愿靠近。因而每每温初弦独自一人饮宴时,都能看见谢灵玉坐在她对面喝闷酒。 两人时不时地对望一眼,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对方的处境,百无聊赖地移开目光。 直到诗会的倒数第二日,谢灵玉和温初弦的坐席被安排在了一块,谢灵玉才主动和温初弦寒暄了一句。 “听说你倾慕我哥?” 温初弦以为谢灵玉也是来揶揄她的,便道,“谢公子不是也喜欢了一个歌姬娘子?” 谢灵玉恹恹说,“歌姬怎了,我就是喜欢花奴。你这种大家小姐看不起歌姬么?” 温初弦道,“没有,挺好的。我娘就是歌姬。” 谢灵玉懒懒地哦了一声。 两人无话,各自喝了会儿闷酒。 “我哥要娶别人了,你就死了心吧。” “已经死心了。” “你出身太差,他看不上你的。” 温初弦酌了口酒,“看不上就看不上吧。” “……” 谢灵玉没想她这么看得开。 “特遗憾吧?” 温初弦眉心微动,似想起了辛酸的往事。 清酒辣得她喉咙有些痛。 她坦诚说,“有点。” “不过我和他好过。虽然他现在变心了……变就变吧。” 谢灵玉眸光停滞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没变心。” 温初弦颓然瞥谢灵玉一眼。他这话太荒谬,她都懒得接话。 谢灵玉见她不以为然的样子,憾恨地砸了咂嘴。 他胸口怦怦直跳,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将心头话说了出来,不说他可能会被闷死。 谢灵玉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温初弦,你眼瞎,枉他对你一番深情。” “枉谁?” “谢灵玄。” 温初弦本来不委屈,被谢灵玉给说委屈了。 她撇了撇嘴,脸蛋嘟着。如今的谢灵玄待她,也能叫一往情深? 她小声嗔了句神经,起身就要走。 谢灵玉在背后说,“温初弦,你就没觉得,我那哥变化太大了么?是什么样的恶疾,让人一夜之间性格大变,忘掉所有从前的记忆?” “世上根本没有这种恶疾。一切都是障眼法罢了。” 温初弦猛滞,“什么?” 谢灵玉见她狐疑,破罐破摔地灌了口酒。 “罢了,跟你也说不明白,就当我是发神经吧。我就知道没人相信我。” 温初弦长吸一口气,感到了些许不寻常,却又说不准。谢灵玄大病一场过后,的确跟换了个人似的。 但这说不了什么,世上也确实有罕见的失忆之疾,能让人须臾之间性情大变。 两人各有各的疑虑,一时难以互通。 正说着话,何氏身边的方嬷嬷忽然来叫温初弦,说商议回家之后相亲的事。 谢灵玉听她要相亲,鄙夷地耸了耸眉,拎着酒壶自顾自地去了。 方嬷嬷望向谢灵玉,责怪道,“姑娘怎么和这个登徒子混在一起,真是晦气,还要自己的名节不要?” 温初弦不在意,反正她的名声早就毁了。 来到湖心亭见何氏,何氏叫她坐下,说起了给她选的夫婿——正是前两天来温家买香料的张家公子。 “张家祖上是仕宦之家,曾做过中书侍郎。张夕这一辈虽不为官,却是长安第一皇商,皇宫的香料、瓷器无不是张氏供应的。张夕许诺,若你肯嫁,愿出十里红妆,外加之前许的一条街。他没有妾室,你嫁过去后是唯一的大娘子。 ” 何氏将张家的情形说了一遍,虽是拣着好处说的,却也并未掺假。 温初弦静静地听着,没问一句。那日与张夕见面时,何氏居然没让放屏风,她当时就猜到了。 年少的爱恋,美梦,情郎终究化作镜花水月。温初弦仰仰头,似有几分感慨。 谢灵玄或许真的是错的那个人,从来就不值得她倾慕。 过了半晌,她冷静地说,“全听母亲安排吧。” 作者有话说: 注:山有木兮木有枝一句出自《越人歌》 男人最近越来越猖狂了,属实欠收拾 第11章 雨中吻(上) 她终还是屈服了。 左右何氏希望如此,长公主希望,谢灵玄也希望。 何氏见她过分顺从,倒超出意料,犹豫着要不要把张夕曾经娶过一妻的事告诉温初弦。不过怕温初弦因此而反悔,还是没开口。 何氏道,“那好,明日诗会结束后,我们便回府,给你安排婚事。” 温初弦随口应下。 仿佛心头长了个缺口,无法填堵,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何氏知她对谢灵玄一往情深,恐一时难以接受,便叫温芷沁等人领着她四处转转。 天空又开始落雨了,雨色空濛,千千万万的雨丝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像湖中的神明在落泪。 九宴山庄的蚂蚁舟,一舟只能乘两人。在这样斜风细雨的天色中出湖,最是清凉闲适。 自从温芷沁知道温初弦偷偷给谢灵玄写情诗后,对她的嫌弃已达到了极点。赁了一艘蚁舟,和温芷沅两人荡舟去了。 “你便在此等着我们回来接你吧。” 温初弦独自一人站在岸边,呆郁无神,凉风时时掀起裙摆。 她想起从前曾对着月老许愿披凤冠霞帔嫁给谢灵玄,脸上一阵冷一阵烫。 月老何曾保佑了她,终究是遥不可及的幻梦罢了。 雨丝窸窸窣窣,沾湿了她的衣袍。湖面上已再没空的蚁舟,只有她孤孤单单,孑然一身。 温初弦冷了,擦了把脸上的水,觉得这天地间都好生无趣,转身就要走。 却在此时一艘蚁舟隔着漫漫水色朝她划过来,招呼她上去。温初弦以为是温芷沁她们回来接她了,弯腰上了舟。 一抬眸却愣了,舟中之人不是旁人,是谢灵玄。 温初弦顿时窒息了一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风烟俱净,山抹微云,他眉尾沾了雨,那颗红痣美得那样惊心动魄,曾印在她魂上,除了他还能有谁。 温初弦微颤了下,随即垂头低声说,“谢公子……对不住,我走错了。” 说着便要下舟。 可蚁舟已随水面漂动,离了岸边。 温初弦只得又回来,黯淡地坐在角落处。 谢灵玄神色幽幽,单手轻轻支颐,似在打量着她。蚁舟离岸越来越远,自不是温初弦上错船了,而是他蓄意要接她的。 他洋洋的目光,像春日暖阳天里飞舞的柳絮一样,令人痒,自重逢以来他从未这般注视过她。 “温小姐怎么不唤玄哥哥了。” 佳儿佳妇 第13节 这话听起来像问候,又像沉甸甸的羞辱。 温初弦不豫,捧起桌上的茶喝一口,暖呼呼的。 待茶饮带来的暖意流遍全身,她低下头,才积攒出了一点勇气,极小极小声地唤了句“玄哥哥”。 或许她不该再不知廉耻地叫这一句。 谢灵玄阖阖眼,将一张发皱的纸放到她面前。 温初弦只浅瞥了一眼,便知是自己的情诗,上面写了连枝共冢生死不渝的簪花小楷。 “昨日忘了还给弦妹妹,今日在湖边恰好看见了你,便特意还来。” 温初弦蹙着眉,手指挣扎两下,就想把那张纸拿回来装在衣袖中,揉了撕了。 谢灵玄的指尖却点在纸张的另一端,她怎么也拿不走。 温初弦愕然抬眸,见一片清风鉴水之下,他眉宇间的神色令人难以读懂,凉丝丝的,夹杂几分浪挑的轻薄。 他笑说,“前日叫弦妹妹来与我做外室,不知妹妹考虑得怎样了?” 温初弦脸色煞白,手指顿时僵在原地。 她难过地说,“你不喜欢我便罢了,为何要和她们一样,百般羞辱于我?” “羞辱你?”谢灵玄重复这三字,唇角仍然是笑的,却比雪色还冷,“那弦妹妹是什么意思?故意将那些私相授受的情书在大庭广众下展露出来,让我看见,也让你那娘和姊姊看见,不就为的是这个么?” 温初弦既悲且怒,已忍不住溅泪。她起身想走,可蚁舟正在湖心,四面尽是百尺之深的湖水,她又走哪去。 她只好死死攥着裙摆,哽咽地解释道,“鸳鸯佩不是我偷的,那些诗……我也不想被别人看见。那是我最私密之物,我一直好好锁着,从不示人。我也从没想坏你的名声,你原谅我。” 谢灵玄就静静看着她。 “是么。” “可名声已经坏了。” 他亦起身,随她来到蚁舟狭小的船头。温初弦的衣裙早已被雨水打湿了,裙下冰肌玉色依稀可见。他就径直挑上了她的下颌,温柔地欣赏着她全身美妙的弧线。 “如果弦妹妹不是存心的,为何要将私密之物随身携带,而不是放在家中呢?” “弦妹妹知道……这几日有多少人议论咱们么?” 温初弦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处于这样仰视的角度下很难呼吸。 为什么随身携带很好解释,因为她喜欢他,每晚都要给他写情诗,离开一天都不行。可这也正好加重了她策划了整个事件的嫌疑。 谢灵玄放开她,温初弦剧烈地呼了几口气。 他一边眺向远山的青碧色,一边像揉宠物似地揉了下她的脑袋,力道很大,只如惩罚和报复,没有半分爱怜之意。 “如果弦妹妹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我认输了。只是以后不要再耍这样的小心机,很让人不喜欢。” 温初弦泛着泪光,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浑如心涧的溪水冻了,又冷又绝望。 她破罐破摔地说,“我会和所有人解释清楚,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与你没任何关系,这可行了?你以后爱娶谁,都是可以的。” 她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已经委屈到了极点。说实话,她心底已经不把他当成青梅竹马的谢灵玄了,只像在应付一个位高权重的陌生人。 谢灵玄冷讥道,“弦妹妹打得一手好牌,得了便宜又卖乖。怎么,你刚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表现得情深款款至死不渝,就要将负心无情的罪名加在我头上?” 他轻轻地掐着她的脖子,染了几分凉薄的缱绻,小声在她耳边呢喃说,“你这双晶莹的眸子,总是哭,哭给谁看?如今事情闹到这般,你叫我娶别人,是娶你那心机深沉的姊姊吗?还是说,干脆咱们也不外室不外室的了,我直接娶了你?好处皆已被你温家占了,你还有什么脸哭。” 温初弦感到呼吸渐渐收紧,像是被棉絮堵住了喉咙,她极沮丧,却又说不出来话,只磕磕绊绊地道,“我……我没有。” 谢灵玄的手不知何时已离了她的喉咙。温初弦仍在咳嗽,只恨蚁舟太小,除了投湖之外别无转圜的余地。 温初弦怎么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被最敬爱的人这般看轻。 她的身体已经凉到了极点,终于转化为愤怒,推开他,“谢灵玄,我从没想过要坏你名声,也没设计过任何事。你这便送我上岸吧,以后我会烧掉那些信纸,与你再不相见。” 谢灵玄一嗤,蚁舟仍然在湖心打转,哪有半分回转的意思。他俯身,撑在温初弦两侧,唇色红得滴血。 温初弦一起一伏,大喘着呼吸,定定看着他。 他挑弄地撩了撩她额头的一缕碎发,说是生气,却又旖旎得很。那神色,已和逗弄勾栏卖唱的妓子差不多。 他温柔地勾了勾唇,一笑之间已如千刀万剑齐齐朝温初弦射过来,将她戳烂了。 “是不是很想?” 温初弦决然地躲开。谢灵玄却轻轻巧巧地将她的脑袋笼在掌下,落下报复似的一吻。 湖畔对岸有人驻足,已瞧见了相拥的两人。 温初弦第一次这么想离开谢灵玄。 湖水深深,她那么想跳下去。 谢灵玄从未吻过她,可不知怎地,她觉得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谢灵玄。她喑哑的喉咙,已叫不出玄哥哥三字。 那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吻,一点也不甜蜜幸福,如遭酷刑般极是令人难熬。她熬了好久也没熬过去,咸咸的泪水落在唇边,只余瞪眼空叹。 雪袖滑落,谢灵玄的半截手臂露了出来。 他的手臂骨节分明,像冰凉的玉,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皆夹杂着缱绻的味道,无关深情,只是一晌贪欲。 温初弦艰难地掀开眼皮,随之怔住了。 他手臂上并没有任何伤疤。她那玄哥哥,曾为了替她挡谢灵玉的刀而受了伤,一条浅浅的疤痕在他右臂靠近手肘的地方。 而此刻,那个地方空空如也。 谢灵玉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忽然梦魇般响起。 是什么样的恶疾,让人一夜之间性格大变,忘掉所有记忆? 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恶疾。一切都是障眼法罢了。 温初弦顿时溺死在深渊里,眼前的天光一丝都没了。 像是长久被困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纸屋中,纸被捅破了。 感受到她的挣扎,谢灵玄放开她,拍了拍她的脸颊。 温初弦这才注意到,他手骨关节上布了一层茧。 她那玄哥哥,养尊处优,除了常年写字留下的笔茧外哪有什么茧子。 而他手上生茧的位置,恰恰是紧要部位,像是……持剑的。对她的随意一拍,那手劲儿自然而熟稔,浑像老练的屠夫。 谢灵玄,可是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温初弦怔怔瞪大双眼,想要尽力看清眼前人。雨丝落在她的眼中,她眼睛瞪得越大,越能看得清楚这张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 除了双生子,世上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却在此时,谢灵玄正了正她的脸颊,“你在看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害,挨了一天的糟心事,到了晚上发稿子和你们见面,忽然又感到好开心,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确幸咩? 第12章 雨中吻(下) 谢灵玄察觉到了温初弦的异样,可他那半截手臂仍然明目张胆地露着,仿佛料定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温初弦吞咽了下嗓子,求生的本能越过了其他所有情绪。 她那脆弱如瓷的脖颈,就在他手中。 轻轻一扭,便断了。 无论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谢灵玄,她此刻的生死都由他说了算。 她努力将心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去,两只柔荑握住了他掐着她的手,“你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我?” 谢灵玄嗤了声,一下一下地拂着她的头发,爱怜得紧,“这不是弦妹妹自己求的么?” 温初弦挺直脊背,“你想怎么样?” 谢灵玄平静地说,“那还得问弦妹妹想怎样。” 雨大了。温初弦抱紧双臂,冷得牙齿相击。 谢灵玄微有不怿,大发慈悲让她回到船篷里,随手脱下了一件外袍给她披。温初弦裹着衣衫,颓然盯向船板,暗暗藏匿自己的心思。 蚁舟船头狭小,船篷也没大多少。温初弦琉璃似的眸子闷然闭着,怃然失意,面颊被凉雨激得红酣酣的,像白茉莉上的一点红。 她檀口微抿,内敛地蜷缩身子,不与谢灵玄的目光对碰一眼。 他们本已是说不清道不出的情人关系,此刻独处,任何一个眼神一点动作都能引起不好的意味。 相比之下,谢灵玄显得闲情逸致得多。他无甚装模作样的情绪,一边淡啜冷茶,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点着温初弦青涩稚嫩的鼻尖。 姑娘安静老实地靠在他肩头,那姣好的面容,樱唇雪肤,皆被他玩弄在触手可及的股掌之中,稍稍一低头便可以吻到她的额头。 牛毛细雨,湖上起雾,远处近处的亭台楼阁皆隐没在沼沼雾气中。 他忽然捏了下她。 “唱个曲儿来听听。” 温初弦浑若没听见,一动不动。 谢灵玄沉沉道,“唱得好,便送你回去。” 温初弦深然盯了他一眼,开嗓,唱了支她娘亲常哼的歌儿。 她娘亲从前是风尘中人,这歌儿自然是取悦男人的。 谢灵玄品赏地闭起眼睛。缥缈的歌声传遍了湖边的两岸,仿佛山的棱角水的波纹都被软化了。 她直直唱了三遍,唱得喉咙干哑,他才伸手捂住她的嘴,给她灌了一口又冷又酽的茶。 温初弦羽睫轻颤,被那口茶呛得难受。她软在他怀中,硬着面孔,阴阳怪气地问,“玄哥哥还满意么。” “弦妹妹唱什么都是天籁之音。” 谢灵玄拨弄她盈盈的眼波,启齿微笑,“其实凭弦妹妹这般好颜色,为扬州第一歌姬也不为过。要你这般倒贴于我这凡夫俗子,真是屈才了。” 佳儿佳妇 第14节 温初弦知他在羞辱自己,嘲讽地苦笑,自己又端起冷茶灌了口。 他从前从不说这些伤人刻薄的话,如今却信手拈来。 性情何止大变。 “那玄哥哥把我送回去吧,你答应我的。” 谢灵玄不疾不徐,“若是我们现在回去,他们会看见的。弦妹妹想被他们看见吗?” 温初弦懒懒地说,“反正玄哥哥的名声已经坏了,他们看不看见无所谓。除非玄哥哥另约有佳人,怕被看见。” 谢灵玄笑笑不作声。 蚁舟终于离了湖心,缓缓朝岸边靠近。黄柳丝纤长杂乱地垂在湖边,落下一池的树影,近岸的湖水边零零落落地洒了黄濛濛的花瓣。 刚靠岸,温初弦便跳上岸去。 一众路过的婢女、宫人见了她和谢灵玄同游泛舟,皆驻足目瞪口呆。 谢灵玄目送她上了岸,才慢悠悠地答她方才的话,“若弦妹妹愿意,我也可以抛弃其他佳人,独娶妹妹。” 温初弦回头,讥说,“玄哥哥说真的吗?” 他唇角挂着微笑,实分不清爱与憎。 那态度迷离,只像随口一说,不像认真的。 “自然是真。” “咱们走到这一步,还有其他退路吗?” 温初弦哂,不再理会。 从前对他义无反顾的热忱,此刻只余一片灰冷。 今日原是在九宴山庄的最后一天,谁料会发生这般的变故。 回到居所,见何氏的脸色极为阴沉,阴得可以滴出水来。 温芷沅和温芷沁两姐妹一左一右,想是把谢灵玄和温初弦游湖的事告诉了何氏。 何氏忍不住质问,“温初弦,你已答应了张家的提亲,缘何出尔反尔,又上了谢家公子的船?难道你还死心不改,妄图谢灵玄娶你么?你知道外面的流言说得有多难听吗?” 温初弦早知何氏会兴师问罪,便顺从地跪下,“母亲,今日原是女儿上错了船,不怪两个姊妹。” 何氏有疑,看向自己两个女儿。 原是温芷沅和温芷沁两人抛下温初弦,独自去游湖,才使得温初弦落了单,错上了谢灵玄的船。 “我叫你二女多多陪伴她,你们就是这样陪伴的?” 温芷沅和温芷沁从没受过母亲这般疾言厉色的责备,委委屈屈地跪下。 “女儿……女儿……女儿不想和这不干净的女子同乘一船!” 温芷沁带着哭腔喊道。 “外面的流言说,我们温家的女儿都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就因为她,连我和长姊都骂上了。” 何氏扶着额头的皱纹,道了句“住口”,叹息连连。 她严肃地对温初弦道,“罢了,此事就算是沅儿和沁儿的过错。不过下不为例,我要你答应,今后再不许与谢家公子见一面!想也不准!” 温初弦深吸一口气,不甚在意地说,“女儿记住了。” 温芷沅悄悄瞪向温初弦,那目光混杂了一点嫉妒,实说不上友善。 何氏怕节外生枝,晚宴时匆匆吃一口,便向太后娘娘辞别。 太后娘娘看中了尚书周家的长女为皇后,此刻正忙于和周夫人说话,对于温家母子辞不辞行并不在意。 温初弦随姊妹们跟在何氏身后,四下望了一眼谢灵玄,见他座席是空的,并不见人影。 谢灵玉在角落处喝闷酒,正好与左右张望的温初弦对上。 温初弦朝他悄悄靠近了一步。 谢灵玉好笑,“怎么,温小姐又在踅摸我哥?” 温初弦不理他的揶揄,低声问道,“昨日-你与我说的话,有没有撒谎?” 谢灵玉一愣,玩世不恭地说着正经话。 “若撒谎天打五雷轰。” 温初弦蹙眉,厌恨烦恼,难以消歇。 如今的这个谢灵玄,究竟是不是谢灵玄? 如果他根本就不是谢灵玄,为什么和她那玄哥哥生得相差无几? 一切都太奇怪了。 谢灵玉瞧出她的意思,提醒说,“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害人害己。” 温初弦自不用他来提醒。 此时何氏也已和太后告别完毕,准备套车回府。长公主出来相送,握着温芷沅的手赞赏个不停,显然是很满意这个未来儿媳妇。 长公主小声在何氏耳边说,“叫弦姐儿退婚,她答应吗?” 何氏道,“她已经答应了。” 长公主余光瞥了一眼温初弦,这才放下心来。 “也好,等将这桩荒唐婚事彻底退了,我再去和玄儿说他和沅儿的婚事。” 温初弦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头痛欲裂。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停地萦绕着她,谢灵玄不是谢灵玄。 他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连长公主这亲生的母亲都认不出来。 他到底是谁? 马车颠簸了一路,到达温府的时候,全哥儿活蹦乱跳地来迎接温初弦。 “姐姐!” 温初弦蹲下来抱住全哥儿,全哥儿高兴地说,“姐姐,大娘子已经准我重新回家塾读书啦!我要背诗给姐姐听。” 温初弦见小孩子如此欣悦,不忍拂他兴致,也随他笑了笑。心下却明白得很,都是因为自己答应和谢家退婚,全哥儿才得以重返家塾。 何氏这是要告诉她,她姐弟俩过得好与不好,全在一句话之间。若是她再敢妄想谢灵玄,何氏不会叫她们好过。 温初弦早已无所谓了。自从怀疑谢灵玄的真实身份后,她对他的一腔爱意已变了味儿。 在九宴山庄与她泛舟的那个人,眼神那样冰冷,神态举止那样轻薄无行,根本就不是谢灵玄。若非她当时假意顺从求饶卖乖,恐他会把她当场扼死。 接下来的几日温初弦懒惫,常自深居简出,除了张家公子张夕偶尔来探望她以外,并未与外人相见。 从张夕的口中,温初弦得知了一些长安的风云。 原来临寻一带又发生了疫病,谢灵玄作为当朝右相,往临寻赈灾去了,十几日都不在长安城中。怪不得那日在九宴山庄一别匆匆,不见他的影子。 不过他在与不在,都不影响何氏和长公主谋划退婚一事。 四月二十七这一日,雾蒙蒙的天色迷人眼。 温初弦随何氏来到谢府,准备在退婚书上印自己的手印。 这桩糊里糊涂的婚事,终于结束掉了。 谢灵玄怪罪她坏他清白的名声,这下好了,彻底一别两宽了。想来那日他怒气虽盛,等一回来见到她这封知趣懂事的退婚书,应也会放过她了。 今后他愿娶谁娶谁,她愿嫁谁嫁谁,都和彼此再无关系。九宴山庄蚁舟上发生的那些事,就让它彻底沉入湖底,永不见天日吧,只当从没发生过。 印下手印的那一刹,没有想象中的悲切和不舍,温初弦只觉得寻常。若说其他情绪,她只能感到疑窦和隐忧。 如果现在的这个谢灵玄是冒牌货,那么她真正的玄哥哥被弄到哪去了? 他掉入了冰冷湍急的澜河水中,定然已经遭遇了意外。 罪魁祸首,到底隐藏在哪个角落。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定亲 退婚后的几日,都平平静静的,什么事也没发生。 婚退了,温初弦便把谢灵玄抛到了脑后,有时陪着全哥儿温书,有时窝在绣阁里做绣活,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倒是温芷沅十分忙碌,何氏常常带着她去见长公主,许是她和谢家的婚事快要定了。 那日天色晴好,圆圆的红日当空,温家新凿的小池塘上睡着一对毛色润泽的鸳鸯,时节已步入了初夏。 张夕又带着一大群贵重的礼物前来拜见,整整一十八抬的红箱,箱箱都以红花红布覆盖,乃是来下聘礼的。 他张家是数一数二的富商,此番不是寻常纳妾,而是正经八百地娶续弦夫人,故声势做得浩大隆重些。 温府前头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谁都要感叹,那曾经爱谢家郎死去活来的温小姐,终还是嫁作他人妇了。 垂花门内,温初弦将自己调好的最后一小斛香料交给张夕,张夕含笑接住。 何氏喜笑颜开地说,“以后你们就是夫妻了,不必再这般来回交易了。以后在闺房中,妇人为夫君做多少香料都是使得的。” 张夕面上有红潮,室内明烛映衬,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温芷沁亦带了红花,笑嘻嘻地推了温初弦一把,将她和张夕推到一处。温初弦神色凝重,并欢喜不起来,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经温老爷点头,张夕和温初弦同游静济寺。 四月末大多数春花已开尽,山寺的荼蘼却还是一簇簇一群群的,香海如雪,令人心旷神怡。吮吸花香,一时可以忘忧。 张夕和温初弦各自跪下,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磕了头,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住持要了他们的生辰八字,算了一签,签文都是大吉大利,天作之合,上上好的姻缘。 静济寺远在前朝就有,风雨屹立,已经了上百年。 张夕携温初弦攀山寺高峰,亲手将代表姻缘的牌子挂在了寺中那棵百年老树上。山风簌簌,掀得人衣袂翩飞。 佳儿佳妇 第15节 张夕是娶过一妻的人,因此格外会照顾人。山风微冷,他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温初弦披。 温初弦忽然想起那日在湖心,谢灵玄也曾给她披过衣服,不知怎地很难受,恶寒。 她像一时陷入白日梦,眼前浮现了真谢灵玄被打了一棍子、落入冰冷的河水中的场景。他无论怎样扑腾挣扎都不管用,最终溺死,生生被谋杀。 然后鸠占鹊巢,另一个人占用了他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谢灵玄。 她捂住口鼻,忍不住吐了出来。 张夕始料未及,急忙取了随身清水和巾帕给她。 他以为自己冒犯了她,“对不住温小姐,我来送聘礼、和你出游,都先经了你家父母的同意,并没存着逼婚的意思。” 温初弦又咳嗽了几声,吹吹山风,神智渐复。她见张夕一脸挚恳,心下愧疚,都是她自己沉浸在往事中难以自拔,又和张夕有什么关系了? 她长吸了一口气,惭声说,“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 张夕迟疑,“其实,我对你和当朝帝师的事,略有耳闻……” 温初弦最忌旁人提及此事,“那是我之前犯下的糊涂事,现在早已忘怀了。” 张夕问,“是真的忘怀吗?” 温初弦点头。 “父亲母亲已安排我与你在一块,我不会再惦记他人。” 她如一瓣洁白的梨花般坐在青石上,诚恳而说,一颗朱色的处子之砂,若隐若现地在夏日轻薄的绉纱间。 张夕看了几眼,知她仍是清白之身,这才欣慰。他随她坐下来,悄悄地试探过去,碰触她的五根柔荑。 “之前答应小姐的一条街,我会如约送与小姐。还有我张家的中馈,还要小姐来主持。我真心倾慕小姐,还望小姐忘记那些负心薄幸之人,将余生交予我吧。” 温初弦随口嗯了声。 山花开得葳蕤,她起身摘了朵花。张夕随她过去,妇唱夫随,撇去方才的话头不谈,只说些彼此都轻松快乐的话。 张夕偷偷唤了温初弦一声娘子,与她牵手。温初弦迟疑,终是没抗拒。 两人虽差了八九岁,此时携手同游,却也不算膈应。 张夕给温初弦讲起了他先妻的事,言道他先妻做衣裳、打首饰样样精通,和睦妯娌,淑慎贤良,是四邻俱夸的好媳妇,只因得了恶疾才故去,实为大憾。 温初弦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张夕给了她金山银山的聘礼,只是想再要一个贤德妻房,她做便罢了。 山花似霰,处处皆是明净的翠绿。 张夕给温初弦折了开得最盛的一朵桃花,插在她鬓发间。 一只蝴蝶被吸引着,落在温初弦微翘的鼻尖上。 两人都怕吓跑蝴蝶,嗅闻芬芳的花香,却一动也不敢动。终于温初弦还是憋不住,打了个喷嚏,和张夕对视,会心笑起来。 张夕沾点自豪地夸她,“我比蝴蝶还美的好妻房。” 温初弦一怔,避过头去。 她没有脸红,好像一辈子所有的脸红都在和谢灵玄荒唐的那几年中用光了。 细想来,张家的婚事虽是何氏强加给她的,却也不算不合心。张夕家境殷实,是个正人君子,和他在一块并不累。 嫁作这样的人为妇,算是她很好的归宿了。 日子无论好坏重新开始,多好。 回去以后,何氏将张家送来的聘礼单子给温初弦过目,实是一笔不匪的数目。再加之温家本家出的嫁妆,足够得上十里红妆。 温初弦想到自己出嫁后,年幼的全哥儿独自在这家中,不免要受人荫蔽才能好好长大,便主动将自己的一半嫁妆留下,蓄意讨好何氏。 何氏本来很眼红那些聘礼,见温初弦如此大方,倒严词拒绝了。 “你嫁过去后,孝顺公公,侍奉丈夫,就是对温家最好的回报了。” 温初弦柔眉顺目地说,“以前女儿多有冒犯母亲的地方,请母亲宽怀原谅。全哥儿尚且年幼,求母亲好好照顾他。女儿今后在夫家,会时时感激母亲。” 何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回到闺房后,两个婆子送来嫁衣,叫温初弦试穿。 猩红的嫁衣上镶嵌了波斯的红宝石,端是贵重无两,发出数不清的耀光,映得整个闺房都红渗渗的。 温初弦以往也偷偷给自己绣过嫁衣,那时候还幻想着嫁给谢灵玄,从没想到自己成婚能这般体面喜气。 亏了张夕特意到蜀地买来月光锦,费了十多个绣娘七天七夜的苦工,才终做成。 她靠在缎面柔软的喜服上歇了会儿,余光忽然瞥到妆镜边的小香匣——那个呈有很多张蒙昧的情诗、在九宴山庄让她当众蒙羞的东西。 窘困伤怀的往事又浮上心头,温初弦烦乱不已,唤丫鬟将其丢了。 想了片刻,觉得自己应该和那人学学,断就断得干净,于是又改口叫丫鬟将小香匣烧了。 今后身为张家妇,自不会再碰这些年少无知的羞耻东西。 …… 因着张夕的力捧,长安城的许多香铺都开始售贩半江红,许多年轻姑娘钟爱香料那独有的茉莉花清幽,竞相买香,几乎是人手一瓶。 张夕毫不藏私,源源不断地将卖半江红所得金银平分给温初弦,银票实在太多,就连何氏也有几分艳羡。若张夕没娶过妻,再有官位在身,何氏都想把嫡女温芷沁嫁给他了。 临江的一条街衢整整有一十五家香料铺子,都是张夕祖上的铺面,此番全部作为聘礼送与温初弦,兑现了当时送她一条街的承诺。 给温初弦专门新开的那家店铺,牌匾挂了三个圆润的正楷“香染居”,开业之日,来客拥挤,络绎不绝。 温初弦亲自过去,目睹自己的香染居开业。 室内装潢甚是精致,笔挺林立的多宝格上摆满各色古器,各色香料被置于小格匣中,供客人往来挑选。 想她娘亲一辈子沦落风尘,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间铺子卖香粉,托张夕的福,竟能轻轻易易地达到,真是令人感慨万分。 待过些时日将娘亲的骨灰迁回祖坟,一切就都圆满了。 店铺的伙计脚夫过来讨好,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叫道,“老板娘!” 众人嘻嘻哈哈成一团,张夕笑骂。 温初弦也被这喜庆的氛围感染,唇角弯了弯。 她望向自己的香染居,一股微小的平安喜乐之感缓缓涌出。 今后,这一条街的铺子都是她的,她端着大娘子的款儿,可再也不用为银钱的事发愁了,嫁给商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了。 她和张夕两人,虽不是一见钟情,但在以后的日子中,至少能和睦共处,这便不枉了。 温初弦感觉自己前十七岁的年华,竟都虚度了。 直到此刻,才终找到了点做人的真妙谛来,体味了一把事业和银钱都握在自己手上的、踏实又温暖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小温:很圆满,正文完吧。 谢灵玄:? 第14章 三人 临江街是条繁华的街巷,街上的一十五家香铺乍然归了温初弦,大小事宜可真不少。 成婚前的几日,温初弦整日与张夕学习经营之道,忙得应接不暇。 张夕也乐意教,别的未婚夫妇你侬我侬,他们二人却能在账房泡上一整天,连温芷沁都戏谑他们是老夫老妻。 香染居是温初弦最大的心血,她对里面的每一份香膏、香丸的配制都力求完美,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白日的时光常常不够用,要焚膏继晷地算账制香。 她从前熬夜制香,总是为了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如今熬夜却实打实地为自己。 摸着每日靠自己的香方挣来的一叠叠银票,温初弦感觉心窝里像是在流蜜。有了钱,腰杆子就是硬气。 全哥儿该考乡试了,何氏犯了头疾去不了,温老爷懒于应付,温初弦便自行套车去送全哥儿。 他年岁尚小,这一次本没打算能考中,不过是考来试试,是以温初弦没给他什么压力,只说些勉励的话。 左右她现在腰包鼓,若是全哥儿一考不中,来年还能塞些钱送他去城里大学士庄先生开的私塾。有名师点拨,定然会事半功倍。 这么计划着,温初弦实感看到了曙光,日子越过越好了。 长安城车马鳞鳞,无上繁华。身处闹市之中,虽嘈杂刺耳,却多了几分朴朴实实的人间烟火味儿。 考完试后,全哥儿看见路边一间不起眼的香铺,便扬起胖嘟嘟的小手,稚气团团地问,“阿姐,那间铺子,是,是不是你开的?” 温初弦本有意炫耀自家本领,此刻正好被搔到痒处,便道,“不是,阿姐的铺子可比这个气派多了。” 全哥儿拍手大叫好。 温初弦扬唇微笑,她生平哪有这般得意过,必得让弟弟看看,她是怎么做长安城冉冉升起的一颗小富婆的,便叫车夫去临江街,给全哥儿走马观花地观赏她的铺子。 香染居是街上店面最漂亮的一家,温初弦从带锁的金柜中取出账目,以及她们娘亲留下的珍贵香方。 全哥儿问,“是不是全儿今后好好读书,也能做阿姐这样的大掌柜?” 温初弦笑笑说,“话虽如此,可父亲母亲必定更希望你走上仕途。” 两人说话间,正好碰上了一灰头土脸的小厮,那人见了温初弦,惊愕一声,迎面便拜。 温初弦一时没认出来,那小厮说,“温小姐不认得小人了吗?小人是公子府上的二喜呐。” 原是谢府的二喜。 温初弦下意识黯淡了下,自定亲以后,她总是忌讳谢府和谢府的人,怕再度沾染以前那些难堪事。 此刻正好碰上了,倒由不得她闪避,只客套地叙了寒温,“是你啊。” 二喜望了一圈周围,小声和温初弦道,“我家公子明日回来。听说这一次公子在外事办得顺利,心情尚佳。温小姐若有心就明日去谢府,私下里把您的情意说出来,公子必定不会拒绝。” 温初弦哭笑不得。想二喜还不知道,她婚事早定,如今看谢灵玄已恍如隔世了。 全儿张开手臂,小奶包似地鼓起腮帮子,“我大姐姐要嫁给张夕哥哥为妻了,你不要瞎说话!” 二喜顿时石化,愣在原地。 温初弦将全哥儿揽回身后,对二喜说,“多谢小哥儿好心,只是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二喜隔了片刻,才堪堪反应过来,怀着遗恨,磕磕绊绊地说,“温……小姐,您怎么忽然如此无情,另嫁他人?” 佳儿佳妇 第16节 温初弦平和地说,“原是我不敢高攀。希望玄哥哥将来也可以觅得佳缘,白头偕老吧。” 二喜踯躅着,那脸色极为窘迫难堪。 “我家公子前段时间失忆,才暂时冷落了小姐。您可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啊。” 温初弦摇摇头,“小哥儿谵语了。”耐心耗尽,不再多言,拉了全哥儿离去。 二喜捶足顿胸,在后面说,“温小姐!公子这些日可把你挂在嘴边,常自念叨你。你这般另嫁他人,他该有多失落?” 温初弦只佯作没听见。 套车回了府,温初弦心头一直乱糟糟的,不安又恶寒,被全哥儿安慰了两句,才略有好转。 何氏说得对,谢灵玄根本与她不相配,若非她从前不顾一切地倒追于他,日子又岂会过得那样艰难?如今她手中握着实打实的安乐幸福,万不想去破坏。 况且,谢灵玄,有可能根本不是谢灵玄。 隔日,张夕要和她一起去香染居对账。两人没有套车,而是相携走在街上。 仲夏时节,柳曳翠烟。万木蓊郁,郁郁青青。香染居门口被移植了几株泪柳,千丝万绦,随炎炎夏日的热风飘舞,带来了几丝清凉。 到了午时,温初弦见香染居门口的朱柱上有一处掉了漆,便安排工匠修补。张夕见她额上渗出细细香汗,拿巾帕擦去,笑着叫她别累着。 沿街小贩中有人叫卖饴糖,两人便将小贩拦下来,讨买了一串。 张夕腰缠万贯,却偏不给自己买,左右缠着温初弦要吃她的饴糖。 两人只好共同捧着,你一口我一口,甜丝丝的糖渣儿弄得嘴角都是。 张夕含笑给温初弦擦了擦嘴,“好了,这么大人了,也爱吃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温初弦鼓鼓嘴,腹诽你不也是。 便在此时几行官兵涌出来,鸣锣开道,叫无关百姓躲避。 温初弦猛地一凉,想起昨日二喜曾说那人今日回城。 百姓们不欲惹事,纷纷躲避。 温初弦和张夕混在众人里头,见几匹马发白如雪,精瘦如电,拉着车过去了。百姓们议论纷纷,各自又散开,喧杂起来。 温初弦耸耸肩,正打算和张夕走,却见人来人往中,一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后头,灰扑扑的,和前方那豪华气派的阵仗比可差远了。 主人轻轻掀起窗幕,微有几分疑惑地说,“弦妹妹?” 嗓音轻如鸦羽。 张夕和温初弦同时回过头去。 却见谢灵玄一身淡淡薄薄的雪袍,眸中清辉,凝聚于她。 数日不见,他面容未变,周身那清俊透脱之意越发浓重起来,丰神潇洒,巍巍踞坐,衬得周围所有人颜色尽失。 温初弦如芒在背,顿时难熬起来。 她微微福了福礼,礼节说,“世兄。” 谢灵玄根本没注意张夕,瞥见她手中吃了一半的饴糖,冲淡和平地漾了唇。 “远处瞧着像你,果然是你。在街上闲逛,就为了买这东西?” 温初弦蹙眉,悄悄瞄了下张夕。 张夕面带微笑,简单行了一跪礼,随即起身不卑不亢地颔首说,“谢相。” 谢灵玄目光下移,“这位是?” 张夕知温初弦和谢灵玄从前的过节,也知她见了谢灵玄就像老鼠见了猫,便自己答说,“草民张夕,城南一经商的无名小卒,刚刚与初弦定亲。相爷奔波在外,想还不晓得。今后在下随初弦一道,唤您一声世兄吧。” 谢灵玄哑然失笑。 他打量着眼前这对璧人,以及二人紧扣的手,抿了抿唇。 过了会儿,他才缓缓说,“早闻张氏香料名满天下,一直缘悭一面,今日还真是个好日子。” 张夕道,“我与初弦不日即将成婚,到时盼着世兄和长公主也能驾临,同喝一杯喜酒。” 温初弦没想到张夕如此刚直,当着谢灵玄的面,就这般直白地把婚事说出来,不由得面容微变,脊梁骨凉得很。 谢灵玄神色云迷雾锁,那匀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马车的窗棂,说不出的犀利和别样意味。 阖阖眼,却仍是光风霁月。 “若有机会,一定。” 温初弦一时讷讷,望向谢灵玄,说了句,“多谢世兄赏光。” 谢灵玄嗯了声,温柔有礼,意味深长。 张夕揽了温初弦的肩头,“那我和初弦还有事忙,便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去世兄府上亲送请帖。” 谢灵玄幽幽道,“好。” 温初弦不想在这儿继续呆着,和张夕匆匆离开。谢灵玄的笑越淡,越凉,越瘆人,令她浑身难受。 谢灵玄瞧两人成双的背影离去,很久很久,才面无表情地道,“走。” 谢府,云渺和黛青两人正在水云居做事,见谢灵玄回来,莫名感觉有股阴郁的气质。可他神色静宁,举止如常,说是生气,却又不是。 谢灵玄没在水云居停留,径直去到了长公主的寿康居,坐下来喝杯茶。 他一边呷着香茗,一边不经意地提起,“儿子从前有一桩婚事,怎地出去一趟,回来就没了?” 长公主正要和他说此事,“那原是你父亲定下的糊涂婚约,前几日娘亲跟温家的夫人商量,终于为你退了,解决你这桩后顾之忧。” 谢灵玄神光散淡地说,“其实也不算太麻烦,那女孩常常喜欢粘人,有时候也有几分可爱。留下便留下吧。” 长公主道,“你放心,温夫人已为那庶女安排了一个鳏夫嫁,以后她有夫君管着,必不会再纠缠烦恼于你 。” “母亲已为你安排了另一桩婚事,温家嫡女温芷沅沉静贤德,又会孝父母、知分寸,懂管家,给你做大娘子最合适不过。” 谢灵玄没理会长公主的话茬儿,轻声说,“要不母亲还是把退婚书要回来罢。” 长公主眉头一皱,“怎么,你对那庶女动了心?” 谢灵玄垂了垂眼,“那倒不至于。只是我谢家乃是门庭醇雅之族,逼着一个小小庶女退婚,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长公主道,“这一节玄儿不必忧心,母亲会为你扫清一切,你只等着迎娶沅儿便好了。” 谢灵玄淡淡笑了一下,点头,起身告辞长公主,没多说什么。 长公主独自坐在高椅上,有点不明白自己这儿子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真香的开始 第15章 不情之请 那天在街上遇见谢灵玄的车后,温初弦许久都没再出门,待在闺房中备嫁。 迎亲定在六月初五,那一日已叫冰人提前算过,端是好光景、宜嫁娶的。 待嫁的日子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只如流水一般,平平静静地过去。 温初弦每日调香制香,还要看铺子掌柜送来的账本,件件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核对,日子过得甚是充实。从前那些龌龊的人和事,像褪了色的墨汁,渐渐都已离她远去。 最后一次见到谢灵玄,是在谢温周三家的家宴上。 隔着繁复喧哗的席面,她看见他正和长辈们斟酒侑觞。那谈吐举止甚为折节谦恭,翩翩有礼,怎么看都是一个雪胎梅骨的君子。 他偶尔目光与她对碰,也是轻轻一瞥即移开,并无逾矩之处。 温初弦暗中叹了口气,略略心安。 席间小憩,宾客尽欢。 温初弦就着盛宴的喜庆氛围,也多饮了几杯果酒。她是花一般的年纪,微微的醉意浮上脸颊,白里透红,如海棠初醉,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含苞欲放的美丽,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谢、周、温三家几代来都互有联姻,乃为世交。温初弦跟在姊妹们身后,按礼数给族中兄长敬酒。 周遭闹闹哄哄的,轮到谢灵玄时,她不好特殊,也将羽觞抬起,低声道了句,“世兄请。” 谢灵玄亦抬起羽觞,示意了一下,“多谢世妹。” 他是谢周温三族中最闪耀的一颗紫薇星,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追随者无数,肖想者无数,一举一动都能引来绝对的目光。 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他们从前有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皆是温初弦的单相思。此刻温初弦来敬酒,许多人不禁开始起哄,轻轻吁出声,这便使本就嘈杂的厅堂更加混乱。 温初弦垂下头,神色间尽是躲闪之意。 谢灵玄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借着周遭的嘈杂,漫不经心地谈起,“听说弦妹妹已经定了人家了?” 温初弦内敛地嗯了一声。 谢灵玄问,“是哪一家?” 温初弦说,“张家,香料商张家。那日世兄已见过了。” 谢灵玄微微颔首,“几日不见,妹妹的佳缘就已定了,真是可喜可贺。” 温初弦矮了矮身,“谢世兄。” 谢灵玄抬手将她扶起,俯身在她耳边时,口吻轻轻慢慢,“那日还玩笑说我娶弦妹妹,如今看来,还真是一句玩笑话,终是无福与妹妹共渡百年了。” 温初弦眉心下意识一动,从他身边避开。他周遭那旃檀的气息划过鼻尖,令人心乱神迷。 她轻声说,“从前是我年少无知,多有得罪世兄之处,还望世兄原谅。” 他道,“自然谅解。只是妹妹从前与我也有婚约,即便退婚,也该提前知会我一声。好聚好散,事情也有个结尾。似这般忽然对旁人投怀送抱,还叫我乍然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真继承了母志,朝三暮四脚踏两只船呢。” 温初弦一颤,脸色白了几丝,“母亲和长公主交换了退婚书,我以为你都知道。” 谢灵玄阖眼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 他眉眼第一次这般黯淡,流露有细不可留恋和遗憾。 淡白的手指扬起来,怀有几分温柔,竟欲当着人拂一拂温初弦的脸蛋。好言好语地跟她说,“……那日咱们在蚁舟上一叙之后,我亦盼着,和弦妹妹共度余生来着。” 温初弦却躲开了。 “那世兄此刻知了。没有提前知会你是我的过错,不过婚已退了,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世兄了,咱们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佳儿佳妇 第17节 谢灵玄被-干巴巴地拒在那里,静默了片刻,却又笑了。 他收回手去,沉沉问,“照弦妹妹这么说,是决意要嫁给张夕了?” 温初弦被他审视,喉咙卡得难受。 她吐出一个字,“是。” 谢灵玄幽然说,“弦妹妹小时候脾气是柔的,教你什么话你都肯听。如今却有了自己的主意,学会独当一面了。” 温初弦揣摩他话里若有所指的意味,再看他充满凉意的目光,雪霜般的神色,暗自心惊。 “那玄哥哥到底想怎样?” 他亦庄亦谐地提议,“不如妹妹把那商人的婚事退了。” 温初弦僵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敬酒之声时时涌来,端是热闹非凡。两人身处喧哗之中,却宛如被隔绝一般,瞳孔中只折射彼此。 她定定神,摇头说,“不可能。” 颤了颤肩膀,脆弱而坚韧。又说,“玄哥哥从前对初弦弃如敝屣,虽绝情,却也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如今却顾左右而言他,吃回头草,传出去未免叫人耻笑。” 谢灵玄施施然挑了下长眉,悄声说,“弦妹妹的心思还真是难猜,从前费尽心机追逐于我,弄得流言满天飞,转头却琵琶另抱,无情无义地退婚。妹妹这是把人玩弄到手了,就随手丢掉,选下一个目标么?” 温初弦秀雅柔弱的红唇死死抿着,细汗涌出。 谢灵玄弹了下她嫩白的鹅蛋脸,雪上加霜,“弦妹妹如此喜新厌旧……不知张家公子日后可也是这般下场?” 温初弦斜眼冷冷,忍不住反驳说,“谢灵玄。你这是在逼我么?” 谢灵玄道,“我怎生会逼你,我哪字不是与弦妹妹和颜悦色地说的。” “你到底图什么?” 谢灵玄掐了下她桃腮,轻浪地说,“光图妹妹这副好颜色,还不够么?” 温初弦黯然地打掉他的手。 她唇角忽然翘起来,靠近一步,淡声说,“谢灵玄,你不要太过分。” “你真的觉得,你偷天换日,鸠占鹊巢,伪装他人的事没人看破吗。你非要逼我去长公主面前,把你做了什么都说出来吗?” 这几句话,说得极低极低,直达耳蜗。 温初弦说完便与他拉开距离,漠然瞧他的反应。 谢灵玄闻此,略略怔了怔,随即释然一笑。 “我只是随口一提,弦妹妹说这样重的话做什么。” 温初弦道,“点到为止,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似浑不在意她的威胁,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没再坚持。 “好吧,既然弦妹妹不愿退婚,那便算了。妹妹愿嫁谁便嫁谁罢,大婚日我都会去喝一杯喜酒,祝妹妹百年好合。” 温初弦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竟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事实上,她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还都是谢灵玉提点的。若说真正的证据,她手里还并没有,更加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何人。但凡他多问一句,她就会哑口无言地露馅。 可他偏偏没再提,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仿佛他真的没有企图,只是舍不得她嫁别人一样。 温初弦遁回到人群中。 这席面吃得五内郁结,再也没法好好进行下去。温初弦回去与温芷沁她们坐在一起,犹自心怦怦直跳。 即便是那个青梅竹马的真玄哥哥,她对他也是敬仰中带有微微的怕的。在意识到谢灵玄不是真的谢灵玄后,那种怕便压过了敬仰,更衍出几分恐惧来。 他的面容永远看上去温和,可他的心思永远令人猜不透。 那一边的何氏正在和长公主热络地说话,不用想也知道在撮合谢灵玄和温芷沅的婚事。 温芷沅是温家的嫡女,门面所在,全城有名的贵家淑女,她的婚事可不能像温初弦的这般草率,每一个细节都要严丝合缝地安排。 温初弦原本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此刻却也一字一字地听着。她又一颗一颗地吃桌上的果子,大口大口喝酒,试图分散注意力,将心头的不安掩过去。 终于熬得席面结束,众人各自回府。三家的贵族子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足也有二十余位。 温初弦混在人群中,自始至终也没再敢朝谢灵玄望上一眼。 临别辞行之时,温家三姐妹向长公主拜别。 谢灵玄也在一旁,他与两位年轻官员说着话,神色静宁,落落大方,并非是温初弦想象中那般窄心窄肠的记仇样子。 何氏叫三姐妹尤其是温芷沅向他告别,他亦淡淡尽礼数,无有异样。 温初弦懵了,无论他的真实身份是谁,他现在真的很像谢府的长公子,像极了。 温初弦寒惧更甚。 她感觉自己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斗。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暗暗决定,出嫁之前所有宴会都推掉,再不出门了。 …… 谢灵玄站在众人之间,目送了温家母子离去。周围对他的阿谀奉承之词如潮,他却像浑没听见。 温家姑娘还挺聪明的。 他那弟弟,亦甚聪慧。 他清思片刻,付之一笑,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第16章 横祸 靠着温初弦手中的奇方,张家的香料生意如鱼得水,越做越大,吞并了长安城其他几个香料皇商,一时风头无人匹敌。 他家本是皇商,专事皇家用香之事。张夕将温初弦手中的香方改良后,进献给了宫里的太后娘娘和陛下,又得了一笔不匪的赏赐。 温初弦听说少帝都焚上了她的香,心头没有丝毫高兴,反而怔忡不安。 她只是一个小人物,如何能经得起陛下的信赖。她劝张夕急流勇退,可张夕刚得了皇宫的褒奖,正自上头,哪里听得进去。 大婚前的五日,张夕忽然被刘公公召入了皇宫,便再没出来。 随即北镇抚司的人夜半来到温府,清一色的肃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帝,凌驾在各路大小官员之上。凭温老爷官位再高,只要还是人臣,就不得有所反抗。 温老爷疑惧不已,还以为自己被对家弹劾了。 指挥使陆风长驱直入,亮出腰牌,说是锦衣卫办案,直接带走了温家小姐温初弦。 诏狱内,是不见天日的牢房,暴酷的刑具,呼天抢地的哭嚎声。 温初弦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女,连锦衣卫也未曾见过,乍然被单独带到此处,如何能不怕。 陆风询问她和张夕的关系,温初弦说有婚约。 这才知道,送进宫的半江红香中含有足量的七星莨菪,使得少帝夜半晕厥,现下张夕已被下了狱了。 温初弦如堕五里雾中,浑身凉透了。贡品出了差错,那是何等罪名。 好在锦衣卫并未对她用刑,问清了情况,便差人将她送了出去。 温老爷和何氏早等在诏狱外,见温初弦被送出来,一股脑儿地迎上去。 夤夜之际,天空如泼洒的浓墨般黑得令人心慌。老鸦呀呀地叫,落在树梢儿上,精绿的瞳孔盯向地面上的人。 温老爷压低嗓子怒斥,“你个不孝的逆女,香料何时进贡到了陛下手中?你到底加了什么?” 温初弦隐忍地咬唇,“女儿按照香方配香,不曾擅改一味香料。” 何氏虚弱地流泪,“你为何还要嘴硬,是想殃及全家吗?若非我和你父亲连夜卖老脸去敲谢府的门,求谢相代为斡旋,保你一命,你焉能这般全头全尾地从诏狱里出来?” 温初弦满腹委屈,怎生料到这不白之冤会忽然降临在自己头上。她惘然极了,谢灵玄为何要帮她,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阴谋? 香染居已被锦衣卫查封了,那里面保存着温初弦和张夕原始的香方以及香料。 明日会有大理寺少卿专门前来审查,鉴别香料中是否有不妥之处。 温老爷和何氏带温初弦一同回了府,一夜之间阖府人心惶惶,谁也没能入睡。 温初弦辗转难安,仔细回忆了近来所用香方,每一味香料皆经她精心调制过,即便香品不佳,也绝不会有毒有害,应不至于害得少帝夜半晕厥。 现在唯一的希冀,就是明日大理寺少卿能查清真相,还香染居一个清白。 好在所有用过的香料和香方都存在香染居的库房中,这些都是她和张夕清白的证据。 时至盛夏,天干物燥,夜晚空气中浮动着热浪,凉席黏身,更添心烦意乱。 温初弦躺在玉枕上,喉咙里干巴巴,脑袋更如被千丝万缕的麻线缠住,冰鉴里的冰根本不足以驱逐暑热。 想她身处闺房尚且如此难熬,张夕被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又受了多大的苦楚? 临近天明之时,温初弦才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儿眼皮。 只不过打盹儿了一炷香的光景,醒来天已微明。 府中默寂如斯,静得可怕,连小厮脚夫的走动也无。 温初弦有种不祥的预感,问了个丫鬟才知道,原来不知哪里的火星飘到了临江街,香染居起了熊熊大火,殃及了街上其他的一十五间铺子。 温老爷刚刚得知此事,带府上所有的男丁去救火了。 温初弦身子颤了颤,一口鲜血差点急呕而出。樱唇上毫无气血,白得像纸。 香染居怎能被烧?那里保存着所有证据不说,更是她这些日来苦心孤诣的心血所在,到底是哪里来的天火,要将她逼到绝境。 临江街,长安城的潜火铺来了,备足了牛皮水袋和洒子,却依旧难以阻挡滔天似的火势。 温初弦亲眼目睹,张牙舞爪的火苗蹿上香染居的雕梁,似阿鼻地狱里的恶鬼,炙热的空气要把人的魂儿都烤干。 可怜香染居那般精致的装潢,里面名贵的香料、古器,以及她焚膏继晷研制出来的香方,凝聚心血的账本,皆付之一炬,化为焦炭。 佳儿佳妇 第18节 温初弦哽咽,有种莫大的难过和伤心,似失了神智,冲过去亲自拿了水囊救火。两个婢女见此,冒死将她紧紧拽住,三人差点被烧塌的横梁砸中。 香染居虽然只建成了不足月余,但就像她自己的孩子,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心血在里头,那是她自己的事业。 可如今不白之冤落在香染居上,一把修罗恶火,把她赖以生存的事业都焚没了,也把她娘亲的遗愿焚干净了。 待终于遏制住了大火,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赶到了此处。 临江街整个皆是焦糊冒烟的断壁残垣,哪里还有什么查探的必要。 裴大人质问,“奇了,知道本官今日要来香染居清查香料,恰好就有这么一场火。温小姐莫不是心中有鬼,蓄意毁掉罪证?” 何氏正扶着昏厥的温初弦,温老爷怒道,“裴大人,小女也为救火砸伤了腿,现在还未苏醒。您这般含血喷人,污蔑我温家,还有一点良心么?” 大理寺和温氏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裴大人见温老爷正在气头上,改口说,“温大人且息怒,下官非是那个意思。” 温老爷沉哼一声,抱了温初弦上马车。 裴大人拦道,“温大人,贵小姐和陛下中毒之事有关,得先交给下官,带回大理寺问审清楚。” 温老爷气得双眼圆瞪,说不出话来。 何氏搭腔道,“裴大人!是谢相发话,恩准吾家女儿回府的,裴大人也要拦吗?” 裴大人微愕,随即脸孕笑容,“原是右相的意思啊,下官自不敢阻拦,老爷夫人这便带小姐回府吧。” 温初弦昏昏沉沉中听到他们争吵,只觉眼皮重得很,恶心难受,浑身的骨头如碎了般。 她真是好冷,像在冰窖里,希望全无的那种冷。那沮丧而又绝望的感觉,让她觉得就算现在一觉睡过去,长眠不醒也没什么。 曾经那执掌中馈、经商攒钱的美梦,还真是一场美梦,经不起一点打击。 她在内心深处还在担忧着张夕,可身体的疲累已达到了崩溃的极点,脑袋一歪,就死一般地睡过去了。 …… 温初弦这么一睡,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只是待她醒来之后,一切看似都恢复了原样,平静如水。 香染居起火时,她右腿膝盖下的小腿骨处被木屑砸破了皮,虽引起了几日的炎症,但终究不算什么大病,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婢女来给她换药,温初弦问,“那些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来了吗?” 婢女道,“老爷夫人替小姐挡了,您就安心养伤吧。” 温初弦又问,“张夕呢?” 婢女摇头,面色有些难看。 “估计还在大狱里。” 温初弦松松垮垮地靠在枕席上,沮丧无比,心下明白自己和张夕这桩婚事八成是黄了。 进了诏狱那种地方这么些时日,能不能活着都很难说,更别提此事还与谋害少帝有关了。 香染居的一场大火,把他们之前留存的所有香方和料子都毁去了。 这下死无对证,张夕即便能逃脱谋害少帝的罪名,也难脱进献贡品不利的疏职之罪。 她长叹一声,只觉得前路黯淡艰难。 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人虽然允了温初弦回府,但毕竟她的嫌疑难以洗脱,派了许多官兵暗中守在温府外,并不允许温初弦出门。 许多远近亲戚以为温家害了什么诛九族的大罪,避之不及,纷纷与温府断交。 平日里风光无限的贵妇何氏,也体味了一把世态炎凉的滋味。唯有谢府的长公主纯善耿直,眼见温府势微,仍来探看何氏和温芷沅。 温初弦前些日子因为开香铺刚抖擞了精神,乍然又沦落到此境地,有些难以接受。 全哥儿的乡试放榜了,果不其然没考中。 全哥儿过到温初弦的床边,巴巴恳求温初弦送他去大学士庄先生的私塾,好隔年再考。 温初弦苍白的面颊上尽是苦笑。 之前她确实打算花一笔钱,送全哥儿去庄先生的私塾的。可如今的她,自身难保,哪里还支撑得了全哥儿的学业。 就连她娘亲迁祖坟的事也搁置了。何氏憎恨温初弦是灾星,总是给温府带来灾祸,连累府中其他哥儿姐儿,连见她一面也不愿。 五月虽是烈日炎炎,温府却比深九寒冬还冷。 于温初弦而言,香铺没了,婚事没了,娘亲的迁坟之愿没了,弟弟的学业也没了——只在一夜之间。 从前引以为荣的欣悦事,只在须臾间就变成了昨日黄花,七零八落,委顿成泥。 她又变得孑然一身了。 虽是活人,却和行尸走肉相差无几。空有双手双脚,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喉管,任人蹂催宰割,无丝毫的反抗之力。 作者有话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抱紧可怜的女鹅…… 第17章 彀中 静济寺。 时辰还早,淡青色的天畔间一轮红日将升未升,山间弥漫着迷迷蒙蒙的晨雾。 寺中僧侣却已完成了晨起打坐,笃笃的木鱼声回荡在清冷的山涧间。 工匠搭在架子梯上,用金漆给观世音像描镀了一层金身。 老住持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观音像最后一笔金镀完,双手合十,转头道,“阿弥陀佛。多谢公子为小寺修缮佛像,功德无量。” 谢灵玄亦双手合十,柔和的佛光一圈圈映在他白净紧致的下颌线上,尽显明净与虔诚。 他颔首回礼,默念,“阿弥陀佛。” 小和尚们大多没见过谢灵玄的风采,躲在朱漆柱后,偷偷朝他眺来。 静济寺虽身处深山,也并非完全不知外面的风云。近年连遭凶年,洪水瘟疫,惹得长安城外难民如潮,亏了这位谢相开设粥棚,施钱赈灾,才救了一大批百姓,免得黎元涂炭。 这一位谢相爷,虽是红尘中人,在众僧眼中却和普度众生的神明差不多。 小和尚们早闻谢灵玄的名讳,高山仰止,敬仰不已,今日好不容易恰逢谢灵玄来到寺中,这才破了清规,争相一睹其容。 谢灵玄察觉他们,温和一笑,并不指责。 小和尚们倏然惊喜,吓得一溜烟儿跑走。 黛青和云渺撑伞在宝殿外,百无聊赖地等待。 黛青感慨道,“咱们公子年年为佛像镀金身,添香油钱,大几千两的银子,皆掏的是公子自己的腰包。” 云渺坐在青石上,满是抱怨地揉腿,“公子为何每次都走路上山?虽显虔诚,我这脚也磨出水泡了。” 她想诽谢灵玄一句滥好人,却又碍于主仆身份,不敢出口。 自公子失忆后,对她的恩宠消减了,苦活累活却增多了,连带莫名其妙的习惯也多了不少。 黛青道,“你别抱怨了。公子一向是信佛的,怎能坐轿上山?” 前夜温家夫人来,夜半敲门,那样无礼,公子还不是见了。若不是公子漏夜往北镇抚司走一趟,那惹事的温小姐早就被过堂上刑了。 可见公子心慈,对人对佛,皆是如此。公子心中到底是有温小姐的,前些时日的冷淡,不过是失忆罢了。 过会儿谢灵玄打道回府,仍是步行下山。 云渺想赢回自己的恩宠,服侍左右,殷勤地给谢灵玄撑伞。 天边泛起玫红的光辉,山间晓雾未散,日头虽出来了却并不热,云渺这举动实在多此一举。 谢灵玄叫她把伞拿开,云渺不听,反而靠近了几分。 “奴婢是公子的人,服侍公子是应当的。” 她今日搔头坠髻,轻轻傅粉,娇盼婉转,浑身每一寸尽是明晃晃的勾引之意,不是去佛寺该有的打扮。 谢灵玄睨向她,不置可否地嗤了声。 方一下山,就遇上了温家的人。 原是温老爷担心少帝的龙体,怕因前几日的事获罪,故诚心求恳谢灵玄到温府走一遭,指点一二迷津。 温老爷不傻,如今温家虽逢大难,但若傍上了当朝帝师这棵大树,足可高枕无忧。再者说,谢灵玄还算他未来的女婿,岳丈找女婿帮忙,原是顺理应当。 谢灵玄听罢,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温府的掌事自是大喜,千恩万谢,飞快地回府报信去了。 …… 温老爷求谢灵玄一叙,是因为五六日过去了,大理寺那边仍没查清真凶是谁。 这件事一日查不清楚,温家就一日背负损害少帝之龙体的黑锅,温老爷怎能不急。 张夕从诏狱被转到了大理寺狱,连同张家的几口子人都被抓了。 张父本就患有癔症,遭遇这一番变故后,油尽灯枯,还没到大理寺狱就死在了途中。 张夕身遭不白之冤,又经丧父之痛,人已形销骨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他托人给温初弦送来一封血-书,言说他对温初弦仍有爱意,但此番恐难以翻身,没准要被发配流放,希望她可以等他。 温老爷怎么会容许。 他在太后娘娘面前负荆请罪,言明温家绝无二心,才使得温家满门老小逃过一劫。 温老爷怕温家满门都获罪,此刻看张夕犹如瘟疫,直接退回了张家的嫁妆,毁去了婚书。更训斥何氏糊涂,胡乱与张氏这等不清不白的人家攀亲。 这样一来,温初弦先被谢府退婚,再又和张家退婚,二嫁不成,早已被长安城的人家们视为克夫命硬的扫把星,避之不及。 任凭温府门第如何高,温初弦如何美貌,都再无冰人敢上门提亲。 这一场变故委实给温府带来巨大震慑,几日来温初弦如坐蜈蚣之背,病恹恹的没精神,连话也不怎么说,整个人眼见着愈来愈消瘦。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不允她出门,她常自抑郁地坐在如意踏跺前,手里紧攥从前香染居被烧糊的碎片,和张夕送来的那封血-书,呆怔怔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身子骨本是弱的,幸而没进到那诏狱中受严刑拷打,否则心力交瘁,真就要芳魂陨命了。 佳儿佳妇 第19节 直到那日午间正要用膳,一阵极为凄厉的哀嚎声忽然透过耳膜。 原是张夕的乳娘扮作仆妇模样混进温府,趁送饭的机会靠近温初弦,对她迎头便拜,哭嚎道,“温小姐!我家哥儿在牢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求求温小姐救救我家哥儿吧!” 张家其他亲眷病的病,死的死,这位乳娘看着四十来岁年纪,从小奶张夕长大,情同母子,这才冒死混进温府求温初弦救命。 温初弦刚要扶起乳娘,家丁便来了,七手八脚地将乳娘叉走。 乳娘的指甲犹死死地扣着门板,“小姐救救我家哥儿吧!他被那些锦衣卫折磨得发高烧,口中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啊!” 乳娘被拖走了。 家丁向温初弦道歉,“惊扰小姐了,竟叫这疯婆子混了进来。” 温初弦点头,空惘惘地站在原地。 张夕是冤枉的没错,他只是一个老实的生意人,这些横祸本不该降临在他头上。 她隐隐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她得想办法救救张夕。 若他能平平安安地出来,香染居烧了就烧了,他们夫妇一体,从头再来,还可以东山再起。 这一头,温老爷正敞开府邸正门,携何氏以及家中众仆役焦急地等待谢灵玄的到来。 也叫嫡女温芷沅站在一旁,想谢灵玄念在未来妻子的面子上,或许会通融襄助温家。 谢灵玄虽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却非是摆架子的人。既答应了温老爷的邀约,时辰一到,如期地出现在了温府门口。 温老爷见他到来,大喜之下,亲自迎了上去。 何氏紧随其后,悄悄推了女儿温芷沅一把,叫她上前去迎候未婚夫。 温芷沅柔美婉转地凑在前面,谢灵玄却洋洋不睬,只与温老爷说话,浑似没看见她一般。 叙过寒温之后,温老爷把谢灵玄单独请到茶寮。屏退了妇人,温老爷心怀惴惴地问起,少帝中毒昏厥一事到底怎么判了。 谢灵玄答说,“世伯放心,此事大理寺只认为是张氏的疏漏,不会连累贵府和贵府小姐。” 温老爷凝眉说,“有世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张夕要被流放还是怎样,自是罪有应得,我已退了小女和他的婚事,以后管不会再有一点勾结。……只是太后娘娘恐对温氏也生了疑忌,几日来免了我好几样公职。谢温两家本同气连枝,温氏蒙此不白之冤,还得托付世侄在太后娘娘面前代为说情。” 谢灵玄平静地说,“世伯托付,晚辈自然应承。不必如此紧张。” 温老爷听谢灵玄轻轻易易地答应下来,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抿抿唇,想唤谢灵玄一声贤婿,套套近乎,却又怕过于僭越惹人不快,踟躇着没开口。 却听谢灵玄主动问起,“弦世妹这几日可还好吧?” 温老爷一愣,还以为他问的是沅儿。 随即道,“好,很好,北镇抚司的人没敢对她做什么。就是前几日临江街起火时她胡闹,不小心伤了腿,不过也是些不起眼的轻伤。” 谢灵玄长嗯了声。 温老爷见他神色尚佳,见缝插针地道,“沅儿这几日一直思念世侄,不如我叫夫人尽快和长公主商量好,及早将你们的婚事办了,世侄以为如何?” 谢灵玄垂眸,噙出一个凉如水的笑来,缓缓说,“世侄不才,确实想讨您的一位掌上明珠。” 温老爷一愣,听他这意思,看中的人竟不是沅儿。 “不知世侄心悦的是……” 谢灵玄凝神片刻,摇摇头,却未曾明说。 清风隔窗洒入茶寮中,带来清凉。 他想要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谢狗八成是我写过最阴的男主了 第18章 阁楼之上 温府老宅是一处三进三出的朱墙宅院,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流萦绕整个府邸。 水的尽头有一处秀气的阁楼,阁楼有两层,四面临窗,清凉通风,只有一条木梯可以萦纡而上。 夏日里阁楼两岸溪水白而冽,太湖石林立,古雅别致,端是府上一处极好的消暑纳凉之地。 自张家和香染居出了事后,温初弦便生了几分抑郁,畏惧见生人,宁愿独自呆在阁楼上抚琴。 她从前惯喜欢明快活泼的调子,如今的琴声却低低哑哑,常常越走越险窄。 温老爷为了明哲保身,已退了她和张家的婚事。 她定了两次亲都没能嫁出去,蒙上了扫把星和克夫命硬的恶名,以后定亲肯定分外艰难。提前搬进这处阁楼,也算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 清风动树,枝头几瓣零落的白花洒入阁楼。温初弦消沉懒困,只觉得万事万物都黯淡无聊,埋头伏在矮桌上假寐。 天欲雨,阁楼窗户的纱幕被风吹得四处飘舞。楼底木门没关,四敞大开地吹进许多冷风。 曲转回环的木梯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温初弦耳朵动了动,支颐回望,却见谢灵玄静静地站在阁楼之上。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他已朝她轻轻踱过来,一身素带白纱,随步履亦带来了一袭冷香,侵夺其余诸香气息。 温初弦微一震颤,这明朗的装束和干净的容颜,曾是她眷恋极了的,可此刻相见,只余戒备。 谢灵玄打断她的遐思,“怎么,不认得我了?” 她低头,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 谢灵玄似看出她的心思,扫了眼阁楼,缓缓说,“原是今日来拜访世伯,听闻弦妹妹的香铺遭火劫,伤了腿,特求了世伯恩准,来探望一二。” 温初弦寒暄说,“多谢。” 她独居在阁楼,身上所着的衣衫并不多。冰肌玉骨,只隐没在一层极轻极薄的纱裙之下,清丽白腻,仿佛是琉璃打造而成的,一碰就碎。秀丽的容色,就这样直白地展露出来。 谢灵玄坐下来,弹了弹衣袍,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 他们二人吻也吻过抱也抱过,刻骨的情话也说过,心照不宣,此刻没有外人在,双方都没必要再装模作样。 谢灵玄伸手,“数日不见,过来,让我瞧瞧你。” 温初弦疏离地乜视他,一动不动。 谢灵玄淡淡失望,也不介怀。 温初弦已经憋了太久的闷气,直接问他,“香料的事,是不是跟你有干系?” 谢灵玄道,“有。当然。” 温初弦捏紧了骨节。 “你到底做了什么?” 谢灵玄风平浪静地答,“做了什么……弦妹妹怕是有些健忘,是谁把你从诏狱里捞出来的?那些锦衣卫不好说话,我赔了很大的人情在里头,却要被妹妹这般疑忌指责。你若问我做了什么,我不就应你父母的恳求,救了你么。” 温初弦隐忍,面对他,她总是这般笨口拙舌,被一两句话轻易驳得哑口无言。 是了,这些时日她一直暗自揣测是谢灵玄策划了整件事,可揣测终究是揣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害了她。 甚至反过来,他救了她。 温初弦冷冷说,“我不信你只做了这些。” 谢灵玄长长地叹了声,“你对我有偏见。” 温初弦一怔,对他有偏见么? 她从前可是最爱慕敬仰他的。 她之所以对他心灰意冷另嫁他人,完全是缘于他先对她弃如敝屣,刻薄无情的。数次枉顾她的自尊心,当众羞辱于她,哪有一点情分在。 为何在她已经把心给了旁人之时,他又这般锲而不舍地来纠缠她? 连日来一桩又一桩的打击已让温初弦在崩溃的边缘,她想要钱,自己的香铺,想要十里红妆,想要母亲的骨灰能入土为安……可这一切都被一场火焚没了。 她怎能不恨。 她只想要凡世那种微尘般的幸福,怎么就那么难。 “你放过我罢。” 温初弦颓然蹲下来,纤瘦的手臂捂头,泪水簌簌如雨流。 谢灵玄怜悯似地垂了垂长睫,睨向她。 “弦妹妹,别这样。” 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再度朝她伸来。 温初弦倔强不肯动,谢灵玄主动将她揽在怀里,柔和抚她的背。那动作似宠似怜,和煦如秋天新生的蒲公英。 他平和又善解人意说,“好了,莫哭。香铺烧了,我可以重新再给你建一座。你娘亲的骨灰想进温家祖坟,我也可以帮你和温老爷说通。咱们之前有婚约,你嫁给我同样是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你要执掌中馈,谢家的中馈也随你执掌。” 温初弦抽噎着,一时沉湎在他暖阳般的怀抱中,恨且憎。她知道自己是在饮鸩止渴,在喝毒-药,可须知毒-药使人上瘾。 这些日子以来,温老爷和何氏对她没有一丝好脸色,无时无刻不在指责她,甚至怕她冲撞了府中其他姑娘,将她赶到这偏僻无人的阁楼。 这般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也就唯有今日的谢灵玄。 或许他还不是谢灵玄。 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警醒她,此刻她正躲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这个人可能就是杀死真正谢灵玄的罪魁祸首。 温初弦存有最后一丝清醒,揪皱了他的雪袍。 她眸中满是血丝,嘶哑声线开口,跟他摊牌道,“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把玄哥哥弄到哪去了?” 他道,“说什么傻话呢,我就是谢灵玄啊。” 温初弦倔强地摇头。 “你不是。我和他一同长大,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熟悉,你虽然确实和他很像,但还不是他。你分明就是另外一个人,对不对?” 他哑然失笑,掐掐她的雪腮,笑得甚是有恃无恐。 “那弦妹妹就嫁了我啊。这样的话,你有一辈子的时间,仔细揣摩我到底是不是谢灵玄。” 温初弦知他不会轻易承认,撇了嘴,心头的暗恨却愈发深沉。 佳儿佳妇 第20节 她伏在他怀里,筋疲力尽地谈条件,“你帮我把张夕救出来。我……可以嫁你。” 谢灵玄嗯了声。 “何以为证?” 温初弦没好气,“我名声彻底坏了,已经嫁不了别人了。就你一个还愿娶的。” 谢灵玄笑笑,“我从不相信名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温初弦蹙了蹙眉,烦乱不堪。 他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肩膀,招招摇摇,得寸进尺,并无半丝妥协的意思。 “那你想怎样。” 她紧咬牙关,虚飘飘地害怕……生怕他说的是那件事,当场要与她发生肌肤之亲。 没想到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不如弦妹妹为我写几个字吧。” 两人共同来到书案前。 毛笔蘸满了墨汁,一张成色尚好的熟宣铺在温初弦面前。 谢灵玄轻轻携住她的肩,“从前弦妹妹为我写过许多情诗,不想误入火堆,现下想来好生遗憾。恳求妹妹再为我写一副罢。” 温初弦攥着毛笔,凝力在笔尖,百般踯躅难受,不愿下笔。 她如今身陷囹圄,有事相求于他,终究是拗不过,便想随便写些吉祥话来敷衍。 不想他却按住她的毛笔,幽声说,“就写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吧,你从前写过的。” 温初弦笔尖颤了颤,知这四字中私相授受的含义,便更不愿下笔。 从前的那些情诗烧了就烧了,倒是干净的。 如今再写,落于谢灵玄之手,免不得被他抓住了把柄。若他拿着这东西到外人面前说辞一番,到时候她就是想悔婚也不行。 她犹犹豫豫,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讨价还价,“换别的行不行?” 他柔漾地摇了下头。 “不行。” 温初弦窒闷难当,恨得面如金纸,想把毛笔隔窗丢了。 谢灵玄指骨刮她的脸颊,“写吧,写了我就去帮你救那商人。” 温初弦闻张夕的名字,长叹了一口气。她一字一字地道,“你要信守你说的话。” 难堪地闭上眼,迟钝艰难地落笔,终是费力气写出了连枝共冢生死不渝的那八字。 谢灵玄将那张宣纸拿了过来,轻轻叠好,面容多了几分欣慰之意。 他吻吻她,用低得只有她才能听到的话说,“乖的。” 除了她的好容色,他确实逐渐觉得她的人还不错。 一个察觉了他秘密的人,不握在手边,总是难以放心。 为此耍点手段,倒也是值得的。 温初弦被那男人松松拢住,只觉得自己从一个深渊掉入一个更深的深渊。 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对,将来一定会后悔,可现下为了救张夕的命,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明晚仍然是6点 第19章 告别 六月初五这日原本是张夕来温家迎亲的大好日子,却因为出了香料这档子事,喜事差点变丧事。 晨曦时分浓雾弥天,云翳沉沉,非但没有半丝喜庆的氛围,反而令人心头闷热不快。 缘着与张家的婚事作罢,温老爷叫人把张夕送来的嫁妆都撤走了,连同那件镶嵌红宝石价值连城的嫁衣,也一并退回去了。 温初弦不太明白自己这父亲怎么想的。温老爷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把她嫁给谢灵玄么?否则前日怎么容许一个外男进入垂花门内的阁楼。 可何氏那边,明摆着还想与谢家攀亲,温芷沅还在日日讨好长公主。 若是自己捡了这桩大便宜,嫁了谢灵玄,何氏和温芷沅又怎么能甘心。 温初弦既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 万事随它罢。左右她被困在这闺阁中,手无寸铁。 约莫又过了两日,温老爷进宫回来,喜孜孜的,面带红光。 原是谢灵玄在太后娘娘面前,为温老爷说了一两句通融的话。太后娘娘对温家的疑虑打消,将温老爷官复原职,给了赏赐安抚。 温老爷没有什么雄心,一辈子都是平平庸庸的官场人。温氏的满门平安无虞,已经足以令他高兴了。 这几日温家都浸在愁云惨雾中,一家人摆了一桌宴,小庆了一番。 席间,人人均默认这场灾祸是温初弦带来的,加之她的出身本就不讨人喜欢,对她颇为冷淡。 温初弦食欲不振,吃了两口谎称吃饱了,匆匆离去。 温老爷见温初弦的背影远了,对何氏道,“夫人,我有要事跟夫人说。” 何氏惶惶,“怎么?” 温老爷撂下筷子,低声道,“以后别叫沅儿在谢侄面前晃悠了……谢侄中意的那人,不是沅儿,而是弦儿。他这次帮了我们,全是看在弦儿的面子上。” 何氏顿时脸色发黑。 “怎么可能?” 温初弦,她一个扬州瘦马的女儿,水性杨花的性子,臭烂的名声……谢灵玄怎么会看上她? 她这个母亲,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被比下去。 …… 下午温初弦正在房中练字,北镇抚司的一位锦衣卫忽然来接温初弦。 这次倒不是来找茬儿的,而是带她去大理寺狱看望张夕的。 温老爷有些惊愕,温初弦却似早就预料到一般,已经提前梳洗妥当了。 那人虽有百般害处,胜在还守承诺。 温老爷不欲再与张氏有瓜葛,不想让温初弦前去。温初弦却一反之前柔顺的性子,定要和张夕去见最后一面。 大理寺,温初弦还没进牢狱,就看见张夕一身布衣,肩上挎着一个包袱,在侧堂等她。 他消瘦了不少,肤色也黢黑了,原本圆润的面颊露出了萧索的颧骨,下巴上生了一圈青灰的硬须。后背佝偻着,双目鱼眼珠般黯淡无光,乍一看都让人认不出来了。 他身上的铐镣虽已解开,却难掩新伤旧疤,和浑身那股一蹶不振的颓废。 温初弦眼眶湿了,怔怔走到他面前。 张夕瞧自己的丑陋样儿,愧仄地避过头去。 “温……小姐。” 他声线也坏了,是被拷打时生生喊坏的。 两人相识短短月余,虽说不上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感情,可温初弦之前度过的那段欣悦时光,那段能昂首挺胸、憧憬未来的日子,皆是张夕给的。 “你……放心,我没供出你。他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你。咱们没有做过的事,怎么能认。” 张夕局促,张了半天嘴就挤出这么一句。 温初弦心下更是酸涩不堪。 “我知道。” 张夕欲言又止,竟似哭了。 他望向她姣好的容颜,想用手背轻抚一抚,可他手臂抖个不停,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是咱们缘分浅。” 张夕最终长叹说。 温初弦踮起脚尖,主动抱了他一抱。 她甚至想吻一吻他,可旁边有锦衣卫盯梢儿,她得顾忌着世家女的颜面。 “你接下来要去哪?” 张夕无精打采地说,“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死罪虽免了,大理寺少卿却判我三十年流放,明日就启程去琼州,从此再不回长安了。” 温初弦凉了半截,到那瘴疠之地流放三十年,他们此生还能再见么。 张夕见她伤怀,勉强荏弱一笑,改口说,“好吧,三十年后我若不死,还回来长安。小姐别哭。” 温初弦听他还打趣,破涕为笑,怅然摧心。 外头等待的锦衣卫已不耐烦,进来催促。 张夕无可奈何,被看押走。 温初弦想今后与他参商永隔,生死茫茫,再会无期,便拔足追了上去。 张夕深深望她,那目光中不仅是怜爱,更含有无尽的担忧。 张夕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忽然瞪大眼睛,示警地提醒她,“千万不要嫁给他!他,他杀了……” 不及解释,已被差役带走。 不要嫁给谁? 温初弦惑然一瞬,随即明白。 从张夕那隐忍而畏惧的神色中可以猜出,他是想说,叫她别嫁给谢灵玄么?张夕提了一个杀字,又想说谁杀了谁? 温初弦早就猜到,香料这事不是偶然。她,张夕,哪怕是少帝,都只是台上的牵线傀儡,任幕后黑手操纵。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先杀了她的玄哥哥,又棒打鸳鸯,拆散她和张夕,毁坏她经商的香方和名声,更一把火烧了她呕心沥血经营的香铺街,连带张夕也一并发落去了琼州。 佳儿佳妇 第21节 ……几乎毁了她拥有的一切。 温初弦感到一阵恶寒,捂腹大喘着粗气,从未如此憎恨过一个人。 · 何氏从温老爷那里得知谢灵玄中意的人是温初弦后,立即给长公主写了封信。 毕竟姻婚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长公主出面,定可叫谢灵玄回心转意。 长公主收到信后,也没料到谢灵玄放着温婉贤德的沅儿不娶,心悦于那个不知礼节毫无德行的庶女。 还没等长公主唤人,谢灵玄已提前出现在了长公主面前。 只见她那从小到大恭顺、从未有违过孝道的儿子毫不避讳,直说要娶温家小姐温初弦。 他和温初弦互通有无的书信摊在桌上,墨迹犹新,字字句句写着至死不渝。 长公主看了,暗自咬牙切齿。 谢灵玄解释说,“之前温小姐为了倾慕儿子,闹出了情诗的事,人尽皆知。如今温家落难,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在这时候退婚。儿子若要娶新妇,她是最好的人选。” 长公主严肃道,“她那样的出身,怎么配你?母亲和温家夫人都决不允许。” 谢灵玄道,“母亲,您怎么能拆人姻缘?” 他神色幽幽,好像质问,哪有半分少年时软弱怯懦的气质。 长公主在一瞬间感到了自己这儿子的忤逆和陌生。 “你若一定喜欢温初弦,可以要。不过只能收房做妾,不可为妻。” 谢灵玄淡淡,“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同娶温家两姊妹?且不说温家父母会不会答应,儿子这般做,还有人伦么。” 长公主拍案怒道,“你既知道利弊,还执意要那庶女?从前你事事都听母亲的,如今和灵玉学得也贪图美色,忤逆不孝了是吧?” 长公主在闺中时就是强势的性子,如今老而弥辣,声声责备如雷,直灌入耳。 十几年来,她在这大儿子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无论仕途还是婚事,都得安排得严丝合缝,不能出一丝差错。 谢灵玄无奈地笑笑,眉眼又恢复了孝顺和恭敬。 “儿子不敢,儿子惶恐。” 长公主厉声说,“你要以那庶女为正妻,做我谢家的主母,除非我和你父亲咽气。沅儿比那庶女出身好上千万倍,也端庄千万倍,更对你情深一片,没成婚就日日来服侍我这个婆母。你舍得辜负?” 谢灵玄垂首,“不敢。” 长公主追加说,“玄儿,从小到大,哪样事你不是听爹娘的?爹娘哪样事害你了?你一时沉迷在美色中,说出这等不知分寸的话来,母亲只当没听见。须知,娶妻要娶贤。” 谢灵玄见长公主动怒,唯唯诺诺地安抚道,“母亲息怒,儿子听母亲的便是。” 长公主这才稍稍消气。 从小到大,这两人与其说是母子,倒更像是同袍。 谢灵玄中探花、为帝师,皆是长公主在背后悉心指导、出谋划策之故。 她这儿子也一向把她当成天神,但凡她说个不字,他以往是不敢反驳的。却不知怎地,落水后性情变得这般反常。 长公主难以放心,待要再说几句温芷沅的好处,谢灵玄却信然开玩笑说,“母亲一味想让我娶温家嫡女,也得提前问问人家的意思。若是人家不答应,却又如何是好呢。” 长公主一愣,“不可能,沅儿怎会不愿,她一直是最倾慕你的。” 谢灵玄却默然摇头。 “世事难料,母亲还是别把话说得太死好。” 说罢,没有再留下别的,敬然起身拜别。 长公主从没见过儿子这般忤逆的一面,脸色涨红,甚是不快。 可无论如何,成婚的事,她绝不会让步。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是典型的传统式父母了,容易把自己的孩子养成妈宝 谢狗:但我是钮祜禄谢狗[冷漠脸]。 第20章 书斋 谢氏雄踞长安百年之久,说是累世公爵之家,其实到了灵字辈子嗣并不丰。 论起女娃,长公主膝下有谢蕙儿,桂姨娘有谢兰儿。 男丁便只有谢灵玄、谢灵玉,以及旁支的谢灵骐这三位哥儿。 好在上天垂怜,子嗣虽不多,胜在出了谢灵玄这么一个百年不遇的文曲星,令谢家大大扬眉吐气,稳居天下第一名族。 说来谢灵玄为人谦冲,守诚识礼,又郎艳独绝,得一副世无其二的好姿容,年纪轻轻便是帝之太师,朝之右相,不知被多少有女儿的人家惦记。 他的两个通房黛青和云渺心里都明白,他已二十有三,婚事绝拖不过今年年关,便早早地为自己谋划起来。 说来这两人都得过谢灵玄的宠爱,在谢府的奴婢中也有地位,原待新夫人一进门就扶为妾室的。 偏偏一场落水风寒,谢灵玄记忆全无,性情大变,忘记了从前的主仆之谊。原来最受宠爱的云渺,在他失忆之后一次宠幸都没得到过。 如今新夫人马上就要进门了,云渺如何能不急。 她本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奴婢,长得虽小有姿色却并非倾国倾情,离了夜里的那点好处,还指望男人能记她到几时。 那日午后,阳光甚晒。 谢灵玄在书斋里小憩,云渺打扮妥当,轻轻过去,将他手中的卷书抽走。 只这么一细微的动作,男子缓缓睁开眼皮来,疏离地望向她。 云渺怵了怵,“公子休息一会儿吧,仔细读久了书伤眼睛。” 谢灵玄顺她的意思点了下头,被她扶到了罗汉榻边。他半倚在玉枕上,倦意散漫,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迷离。 云渺将香炉搬近了些,抱扇为他扇风。香雾细细,炉中碧篆被她加了极其微量的欢合散,男人很少能拒绝。 云渺刚要试探着解开谢灵玄的衣带,谢灵玄眼皮微阖,轻淡问了她一句,“记得你家在城南的青玉巷附近。” 这一句来得甚是突然,云渺愣了一愣,“原来公子还记得。” 谢灵玄道,“怎会忘记。 ” 他短思片刻,“你家中有一花甲之年的父亲,还有一垂髫的小妹。” 云渺点头,“当年奴婢一家快饿死了,是公子给了奴婢一口肉汤喝。从那一刻起奴婢便是公子的人,永不改变。” 谢灵玄不在意地一笑。 云渺嗅着欢合香,只觉得谢灵玄不醉,她已有几分醉了。望向他那萧萧肃肃的面容,爱慕之情抑制不住,低声说,“公子,今日让奴婢服侍您一次,好不好?” 谢灵玄却依旧沉静。 “你这副好容色,留在谢府,还真是屈才了。” 云渺一僵。 他平平淡淡地说,“我已命人和青玉巷的鸨-母打过招呼,待你去了之后,格外照料于你,月钱也为你开双份。你我主仆一场,就此散了吧。” 云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颤颤问,“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公子要赶我走吗?” 谢灵玄瞧她涕泗横流,神色冷淡。 待云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抬手唤了人。 仆役将云渺拖起来,顺便将香炉里正在燃的脏东西处理掉。 云渺以为欢合香露馅,自己才被发落,拼命地道,“公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您一定要如此无情吗?就算您要娶新夫人,难道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吗?” 谢灵玄挥挥手,人被仆役们拖走。 云渺哭嚎了一路。 黛青正在后堂浣衣,闻此暗自后怕。 幸而她耐得住,没像云渺那般明晃晃地勾引公子,不然今日被发落的定然也有她一个。 庆幸过后,黛青又有点落寞。 公子此番,是真够无情的。 云渺虽爱逢迎,到底也侍奉了他多年。如今说打发就打发了,还是发卖到青玉巷那种地方,叫人心凉。 公子失忆了一遭,手段仿佛比从前狠了许多。 黛青不禁念起那位即将过门的温小姐。 公子清理通房,自然是为了她。 只是如此明晃晃的宠爱,待那位小姐踏入这深不见底的谢府门第后,是福又是祸。 · 别了张夕后,温初弦知自己的婚事被那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想要便要他想丢便丢,皆不是她能做主的……也便心灰意懒,再无以前打点香染街那般精气神。 温芷沁气势汹汹地来找了她两次,斥责她夺抢温芷沅的婚事。 温初弦疲于应对。 曾几何时的她,确实想和温芷沅争夺谢灵玄,也确实做梦都想嫁给谢灵玄。此刻想来,根本就是眼瞎,痴傻的错付。 若非她一开始执迷不悟,招惹于他,哪有现如今的无穷烦恼。 虽然何氏和长公主还坚决不答应,温老爷却已默许把温初弦给了谢灵玄。 谢灵玄偶尔会来探望她,并不勤,每每也只是品茶赏花,待不多时就走,也没什么逾礼的举动。且每一次都是正大光明地报知温老爷与何氏知晓的。 他真是装得好生光风霁月。 他瞧着是不会放过她的了,偏偏又如此不疾不徐,按部就班。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鹿斋是温府私邸中的一处藏书阁,温初弦几日来除了在阁楼上抚琴,也常往那里去散心。 有时她正埋头读着话本,谢灵玄就会不声不息地进来,两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擒住她手中的书卷。 佳儿佳妇 第22节 温初弦抬头乜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他,“这是我温府。” 他静宁地道,“自然知晓。” 温初弦问,“谢相最注重名声,这般三番两次地出入温府,就不怕声名狼藉么?” 他暗嗤了声,淡淡解释说,“距我上次见你已过去了五六日,如何算频繁出入,况且未婚夫妇相见并不违礼。” 温初弦黯然坐在一旁,也不说话。谢灵玄的长身微微倚在书架旁,伸手欲碰一碰她,却被她有意无意地躲过了。 他亦不着恼,感慨说,“从前你影子似地跟我身后,一声声地唤玄哥哥,甩也甩不脱。如今却这般冷淡模样,妹妹的心意真是好生令人难以索解。” 实话说他碰触她的感觉并不难受,微凉的温度,像雪片融化在肌肤上的感觉,宁谧而安详。 可温初弦怎么能轻易忘却他对她做过的事,是他害得张夕家破人亡,也是他在谈笑风生间,将她呕心沥血的事业毁得干干净净。那看似藏着许许多多温柔的手,残忍无两,快把她的皮骨剥净了。 温初弦就他方才的话头,讽刺说,“玄哥哥错了。当初是玄哥哥先断爱,到我母亲面前告我不知廉耻,害我挨了十多下的戒尺,手到现在还疼得很。如今却又巴巴来找我,你的心思才真是难以索解呢。” 谢灵玄一声痴笑,划着她掌心的纹路。 “是我错了。” 他道,“弦妹妹若气不过,便也拿戒尺打回来罢,我绝不还手。” 温初弦暗呵,互相虚与委蛇罢了。 谢灵玄得了她的手还不够,轻缠她臂,那缱绻的力道,竟游走在她肩腹之间。她真是浑身发寒,不情不愿地闪到一边去。 他浮上些许不快,“还为张夕守着呢?” 温初弦最忌张夕二字,水葱似的长指甲要扣入肉中,却被他不轻不重地一抬,握住了。他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嗓音,好奇问,“三十年,弦妹妹等得了吗?” 温初弦闭目,故意气他,“等得了。若不是玄哥哥从中作梗,我和张夕早就成婚了。” 他果然有一丝生气。 可那怒意转瞬即逝,并没过分显露。 温初弦倚在他怀里,仰着下巴眺他脸上那不悦的神色。他那丰神俊朗的好仪态,原来也会生气啊。她笑了声,涌上几分报复的快意,随即又栗六发抖,怕他一怒之下会直接扼断她的脖颈。 没想疼痛并未到来,谢灵玄也没杀她。他眸中的温度冰冷,单手掐在她的腰上,那样狠地叫她骨肉分离,另一手却捂住她的嘴,不让发出半点声音来。 温初弦被疼得泪花直流,谢灵玄却清然笑了,哄小猫似地揉她的头发,轻浪地晕开她唇间的一点点胭脂,品尝了一番。 他悄声说,“原来这般简单就能让弦妹妹莞尔,我之前倒是绕弯路了。若是取笑我能让妹妹开怀,成婚后妹妹日日取笑都行。” 温初弦从他怀中挣开,对着他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力道比他刚才掐她的力道还大。他墨眉蹙了蹙,忍着疼让她咬了。 又蹉跎了好一会儿,温初弦才终于熬到了谢灵玄离去。她身上已浸染满了他的气息,明明是平心静气的冷檀味,却不知怎地令人这般心烦意乱。 她叫人备了热水沐浴。 要好好洗一洗这恼厌的气息。 伺候她的小丫鬟见谢灵玄出入温府,只为见她,艳羡不已。 趁着温初弦沐浴周遭没人,小丫鬟偷偷跟她说谢灵玄为了大婚,发落了屋里的通房。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虽未成婚,谢灵玄爱妻敬妻之名早已在长安城传开,广受美名。 谁也不愿把自家女儿嫁去宠妾灭妻的人家,谢相这般做,真是很拎得清了。 丫鬟敬慕谢灵玄,添油加醋地说了他许多好话。 温初弦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却不理会。 从前她知道他有通房,还会吃醋。 如今却觉得,他好端端地把人赶走,实在是凉薄无情,心下倒怜悯起云渺那女孩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查访[微修] 张氏作为昔日长安第一皇商,经此香料之事的打击后一蹶不振,张夕流放,张父亡故,族中其余子弟获罪的获罪,迁徙的迁徙,俨然如一盘散沙,树倒猢狲散,败落得不成样子。 因所有的黑锅都扣在了张氏的头上,温家没有被此事牵连。 案已结,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卫兵便从温府外围撤走了,温初弦也不必再禁足家中,重新可以自由出入。 但流言蜚语像黑霾一样弥漫在长安城中,人人都说张夕是因为沾上了温初弦这晦气的扫把星,才倒了如此血霉。 温初弦虽在闺中,流言也多少传到了她耳中。 她知这一切都是那人的手段,他做事向来悄无声息,且不留余地。张夕没死在狱里,已经是他所谓的仁慈了。 大理寺的兵撤了后,温初弦决定去漕帮码头走一遭。 那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就变成谢灵玄的,在某些被忽视的角落,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张夕临走前叫她小心谢灵玄,应该也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她能抓到证据,到长公主面前去揭发他,或许还有逆风翻盘的可能。 温初弦欲出门,便跟何氏谎称说,要去城外祭拜张父。何氏对张家也很惋惜,见她有孝心便准了。 温初弦佩上帷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的。她得防备着周围有谢灵玄的眼线。 码头上熙熙攘攘,都是些下三滥的商户走卒。温初弦询问两个人,他们连谢灵玄是谁都不知道。 正有些失望时,忽听背后一人说,“果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小姐,你这样单纯地打听下去是没用的。” 温初弦倏然回头,却见谢灵玉不知何时在她身后,懒洋洋地倚在一棵树边。 “这里的人大多是贫民,对于朝中走船之事并不知晓。你就算挨家挨户打听上三天三夜,也抓不到那人的一点把柄。” 温初弦不悦,“那你在这里作甚?” 谢灵玉扶了扶额。 两人一同走在嘈杂的河边。 原来谢灵玉早就不止一次地跟长公主怀疑过谢灵玄的真实身份,但长公主每每都认为他神智错乱。 他皮肤晒得有些黑,已在码头周围逛游了大半个月,就是为了能抓到一些证据,然天不遂人愿。 “澜河两万多里,横跨大半个九州,光在长安城的漕帮码头转悠,找到证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稳妥的办法是打探清楚谢灵玄当日到底是在哪里落水的,周围又有哪些人目睹,顺藤摸瓜地找下去。不过如今你我势单力薄,只能先从长安城查起。” 温初弦沉默,从头查起么?她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谢灵玄已说了要娶她,许不日就有迎亲之仪。 谢府幽深森严,她做了那人的新妇,估计是不允再抛头露脸,单独出门了。且她的清白,也要丧陨在一个连真实名字都不知的陌生人手中了。 庭院深深,她一个妇人,还不是只能听夫君的。 谢灵玉是男人,自不懂她为女儿的艰难。 他身上有浓浓丁香的味道,是他一贯爱用的。温初弦与他一靠近,也沾染了些丁香在身上。 “你若愿意,咱们一起,从头开始仔仔细细地查我哥的事。一定能揪出那人的狐狸尾巴。” 温初弦忧,“太慢了,还是快点好。” 谢灵玉却不以为然,“他不是寻常角色,此事急不得。” 两人说着话,闻见空气中一阵忽浓忽淡的脂粉味。原来漕帮靠近青玉巷,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青玉巷来了。 谢灵玉脸色忽然暗淡起来,他心心念念的花奴姑娘就在青玉巷中,他却忌惮着长公主之命,不敢进去与她相见。 温初弦随他叹一声。 谁都有自己的为难。 “我正在偷偷攒钱,很快就能在长安城买一套外宅,把花奴接到我外宅中去,到时候看我娘还怎么管。” 谢灵玉透露说。 温初弦嗯了声。 想那花奴姑娘,也是一位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 今日白来一场,温初弦正灰心丧气地准备回府时,忽遇一群乞丐过来乞讨。 乞丐群中混了一个姑娘,形销骨立,瞧着甚是可怜,竟有几分眼熟。 “你是……云渺?” 温初弦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女孩闻声,也讶然朝温初弦眺来。 她眼中现出雪亮,似抓到了救星般,奔过来扑通一下子跪在温初弦脚边,涕泗横流地叩了一个头。 “温小姐!求求温小姐救命吧!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温小姐和公子说说,准奴婢回府去吧!” 她衣衫褴褛,哭哭啼啼地说了一大通,温初弦听得云里雾里。 谢灵玉也认得云渺,原是云渺胆大妄为,竟在谢灵玄的熏香中掺了那种药,意图爬床,这才被发落了出来。 按谢灵玄的意思,是要她为妓养活自己。 云渺不愿,宁肯沿街讨饭也不入勾栏,这才沦落到和乞丐混在一起。 温初弦听罢,慨然道,“他又做了一桩孽。” 谢灵玄见温初弦竟向着云渺说,不禁哑然失笑。 “按理说,你跟她是情敌。” 温初弦不理,扶起云渺。虽然云渺浑身油腻肮脏,却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想到未来在谢府孑然一身的日子,温初弦忽然生了个念头,问云渺,“你的身契可在自己手中吗?” 云渺连连哽咽点头。 “在的,在的。” 温初弦将云渺带了,回温府。 左右云渺的身契在手中,她收了云渺,权当是买个奴仆,不算什么大事。 叫一个体面的大家丫鬟乍然去为妓,和叫人去死差不多了。 佳儿佳妇 第23节 “你先与我走罢。” 将来若是云渺养得熟,跟她一条心自然是好。即便养不熟,她嫁到谢府后在某个时刻忽然把云渺拿出来,重新塞给谢灵玄做通房,也能重重地恶心他一番。 · 温初弦这趟出门,祭拜张父是假,伺机打听谢灵玄的把柄是真。 何氏却并不知这一节,不放心温初弦一人出门,暗中派了两个家丁跟踪于她。 却不想家丁窥见了温初弦和谢家二哥儿谢灵玉见面。 何氏登时怒火中烧,满以为温初弦脚踏两只船,同时勾着谢家的两位哥儿,欲把温初弦叫来质问。 温芷沅阻止她,“母亲稍安勿躁。” 何氏恨然说,“谢灵玄原是你的夫君,被这蹄子横刀抢去,她还不珍惜,暗中与二哥儿那浪荡子勾结。” 温芷沅从很早就开始讨好长公主,学习各种礼仪,就为了有朝一日入主谢府,为右相夫人。 如今谢灵玄却口口声声要娶温初弦,温芷沅心里自然是急的,却不是干着急,她比何氏多了几分隐忍的智慧。 温芷沅道,“初弦和谢家二哥儿交好,倒不全是一件坏事。” 何氏惑然。 温芷沅道,“女大不中留,张夕的事既然黄了,母亲迟早还要再为初弦谋婚事的。若初弦喜欢谢灵玉,母亲也可以撮合她和谢灵玉在一块。” 何氏登时鄙夷地皱皱眉,谁不知道那谢灵玉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身无功名不说,还养外室,宿歌女,不堪至极,和他那哥哥可谓天渊之别。 何氏虽只是温初弦名义上的母亲,却也不愿和这样的人攀亲,给温家蒙羞。 温芷沅却劝道,“谢灵玉和玄哥哥都为长公主所出,乃是一样的人,分什么贵贱。况且谢灵玉这样恶的德行,在长安城肯定是寻不到好亲事的,长公主一直为此发愁。” “母亲若把初弦嫁给谢灵玉,既让她进了高门,又除了长公主的一桩心事。再者她与我今后同在谢府,姐妹可以相互扶持。于温家于谢家,不都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她和谢灵玉,我和玄哥哥,自是两对佳偶天成。” 何氏闻言转怒为霁,她这几日担心温初弦抢了谢灵玄去,攀了高枝,压自己的女儿一头,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亏得沅儿兰心蕙质,提出这么个主意来。 何氏舒了口气,“如此看来,弦姐儿暗中偷见谢灵玉,确是一桩好事。只是玄哥儿那边……似跟你爹指名道姓要了弦姐儿。” 温芷沅笑道,“玄哥哥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母亲和父亲当什么真。再说玄哥哥即便在朝中炙手可热,也终究是您和爹爹、长公主的后辈儿。婚事大事,怎能由得他自己。” 何氏一想倒也在理,玄哥儿的性子打小起就柔驯怯懦,被那玉哥儿欺负得手臂鲜血直流,也不敢吭一声。 面对姻婚大事,长公主不会由得他胡来。眼下他虽想娶弦姐儿,但被长公主训责几句,应就不敢再提了。 难道凭他那孝顺劲儿,还敢和他爹娘作对不成?怕是绝不可能。 再者说,谢灵玄虽想娶弦姐儿,她和温老爷不嫁弦姐儿给他就是了。 这些个公子虽读得几年诗书,在朝中看似顺风顺水,到了大家族里还不是得服从人情理短那一套,怎能不低头。 何氏摸摸自己女儿的头,释怀地一笑。 该是她女儿的,谁也抢不走。 前几日她还担心温初弦真嫁了谢灵玄去,现在想来,却是杞人忧天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结个婚怎么就这么难。 小温:你不该反思自己么。 第22章 有疑 那夜少帝熏了张夕进献的香料后,夤夜昏厥,被一众太医围着调息疗理了十几日,龙体才渐渐好转。 在这期间,一直都是左相商贤暂摄监国之职,阅览百官奏折,处理国之大事。 商贤因是太后娘娘的堂兄才得中用。太后娘娘是多疑的人,怕百官趁少帝病弱而夺权,唯信得过娘家人。 上书房内,少帝面对成堆的奏折直发昏。 他病的这些时日,落下的朝政可真不少。如今他既已痊可,太后娘娘便督促他亲自再看一遍,以免在大事上出现纰漏。 昨夜落了一场霪雨,直到翌日巳时三刻方停。乌云在天空未褪,紫红色的云朵中闪烁点点寒光。 少帝揉着酸痛的脖子,隔窗眺望远处,隐隐见一个人影提匣而来。 “老师!” 他远远唤了一声,撂下笔,轻松怿然地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谢灵玄和煦浅笑,礼数周全地矮身,给少帝行了礼。 他道,“陛下病了这么些时日,定然落下不少功课。臣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少帝委屈地眨眨眼。 “不瞒您说,这段时间朕做事束手束脚,不敢顶撞母后的意思。朕虽是皇帝,却事事都要听左相和母后的,实在憋屈。” 谢灵玄没立即答,和少帝一同到了上书房内,坐定,才耐心解释了一句。 “太后娘娘愿意叫左相爷辅佐您,乃是因为左相爷姓商,和太后同姓。臣虽从前有幸教过您学书,却不是辅佐您的最佳人选。” 少帝不平道,“若论起血缘,朕也姓谢,朕和您的关系更近才是。母后舍不得自己的权力,这么久不放权,是想架空朕罢?” 少帝原不是冒失的性子,也就当着谢灵玄的面,才敢吐露这些心里话。 他甚至怀疑,前几日那些有毒的香料就是太后下的,目的就是让他身体荏弱,理不了朝政。 谢灵玄不动声色,只沉静地听着。君王虽未完全长成,却也有了自己的立场和意志,他身为臣子怎好随意置喙。 少帝抱怨了一会儿,怀着希望问他,“老师愿意帮朕吗?” 他想做真正的、独立的君王,而不是谁的傀儡。 谢灵玄幽深地瞥了他半晌。 少帝有些紧张,生怕他也是太后那边的人,不同意他对抗太后。 半晌,却听谢灵玄沉沉说,“可以做。” 少帝舒了口气,心抖地放下来。 谢灵玄补充道,“……不过要徐徐而图之。那商相爷,还是您名义上的舅父呢。” 少帝受到了鼓舞,“只要老师肯帮朕,朕相信没有什么事做不成的。” 少帝最想听谢灵玄给他讲朝政上的手段,像如何收拢皇权,如何削藩,如何克制外戚这一类人……甚至想谢灵玄现在就告诉他如何压制太后和商相。 谢灵玄温言相呵,“陛下大病初愈,还是该好好休息,这些日后臣慢慢讲予您听不迟。” 少帝略有失落。他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心头有了刺,不拔除就很难受。 不过忽然又想起,太后说谢家马上就要有一场喜事了,老师会忙些,自然一时没法详讲这些事情。 他还是□□懵懂的年龄,尚不能意识到成婚对一个人来说意味什么。 只暗暗盘算,老师若是大婚,他必定是要亲临的。 …… 谢灵玄别了少帝后,出得宫门来,瞧着时辰还早,便对车夫道了句,“去温府。” 马车一路疾驰,到温邸大门口时,却见温初弦披了件斗篷上一辆马车,刚好离家。 谢灵玄目送她离去,却没叫住她。 至府邸内,温老爷热络迎接了他,请至了清风堂,道,“真是不巧,弦姐儿刚出了门,世侄若是再早来一刻都能赶上。” 谢灵玄道,“不知世妹去了何处?” 温老爷道,“城郊,这几日她总去拜祭张家父亲。” 话一出口,有些后悔。 当着谢灵玄的面,怎好提张家的事。 谢灵玄却平和道,“无妨。应该的。” 又等了大片刻,直到黄昏时分,温初弦还没回来。 温初弦不在,谢灵玄便和温老爷下棋品茗。 温老爷巴不得与这位极人臣的世侄多接触接触,特撇了友人的诗会不去,专门在家陪伴谢灵玄。 几个时辰以来,谢灵玄只和温老爷谈论太后和商相,以及少帝的嘱托,温初弦倒好像被他忘到了脑后。 直到日头将要西沉,温初弦才匆匆归来。 她浑身微有香汗,发髻亦凌乱,像是被风吹到了,却不似去了安静的墓地。 见谢灵玄正在家中,畏愕了一瞬,“世兄怎么在?” 温老爷斥道,“怎地去了这么久?白费谢侄等你许久。” 温初弦见此,乃知谢灵玄知她拜祭张父的事。 她自然没去拜祭张父,这只是借口,实则这几日来她都与谢灵玉会面,暗中查探谢家大哥儿落水的端倪。 但此节,是万万不能在谢灵玄面前露馅的。 她随口扯谎,“父亲息怒。女儿路过书摊,瞧上了几本话本,一时沉迷,才耽误了工夫。” 抬眸眺向谢灵玄,明媚的眸子别有含义地弯了弯,“只是几本话本而已,玄哥哥不会怪罪初弦吧?” 谢灵玄随她笑笑,“怎会。方才我与世伯相谈甚欢,受益匪浅,并非虚度时光。” 温老爷明白谢灵玄对自家女儿的心思,寻个由头退了出去。 已是黄昏时分,清风堂里凉意阵阵。 暑热已过夜色未至的一段时光,是极惬意舒适的。清风堂三面邻水,近俯可见池塘中秀丽幽香的芙蕖,远眺可赏远方的黑色群山。 明明是自家地盘,温初弦却如芒在背,浑身紧梆梆的难受。近来她真是越来越不愿意与他独处,总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谢灵玄自顾自地坐下,“不给我看看?” 温初弦问,“什么?” 佳儿佳妇 第24节 他色淡如水,“自然是弦妹妹新买的话本,我倒好奇,到底是什么精彩绝伦的桥段,连妹妹的魂儿都勾住了。” 温初弦唇角沉了沉,“在我房里。我方才放回房了。” 这话自是临时胡编的,她哪里买什么话本了。 谢灵玄道,“去拿罢。” 温初弦无法,慢吞吞地回房间,挑了几本面皮还新的话本书过来,敷衍说是新买的。 谢灵玄信然扫了两眼,也没怎么仔细看。他的深意仿佛不在话本上,而只在她身上……他将话本松松卷了,轻薄地挑起她白净的下颌,“原来弦妹妹喜欢看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温初弦闪头躲避,轻声讥道,“玄哥哥从前不都是制止我读这些闲书的吗?怎地忽然愿意陪着初弦了。” 他无甚在意地笑,“人总是会变的。” 温初弦不信。 黄昏的金光洒在池塘上,荡漾一池金线。 谢灵玄柔柔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引到身边,抱她坐膝上,只如怀抱满怀的糯玉温香。温初弦局促难安,内敛地垂着眼。 他不喜她这副木讷的模样,随手拣了果盘中的一枚樱桃塞进她朱唇中,复又揉了揉她唇边的红汁,轻辱道,“叫我碰一碰你,好不好?” 温初弦愕惊,瞧见他眸底那微微簇起的风浪,说不尽的旖旎和缱绻,乃知碰字的含义。 她斩钉截铁地摇头。 谢灵玄心照不宣地挑挑长眉。 她被迫补充道,“咱们还没成婚,不合礼数。” 谢灵玄云淡风轻,“与你玩笑的。” 温初弦藏匿着自己的心思,只表面迎合他。 她不会嫁他的,他真是妄想。待时机成熟,她一定要到长公主面前去告他,把他是个可恶的冒牌货的事抖落出来,为真正的玄哥哥和张夕报仇。 谢灵玄没有就此放过她,又细细碎碎地来挑弄她。温初弦甚是不习惯,从前和张夕相处时,两人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何曾有过这般明目张胆的时刻。 “你身上抹了什么东西,这样幽香?” 他微有疑惑。 温初弦嗅了嗅自己,哪有什么味道。 她白了谢灵玄一眼,觉得他没事找事,一个字也懒得理会他。他却擒了她冰玉般的手指来,含在唇上肆无忌惮地咬了口,回味道,“……仿佛是丁香的味道。” 温初弦吃痛,嗔然缩回手指,叱骂,“变态!” 谢灵玄浑不在意,倒是悠悠想起,家中弟弟谢灵玉身上也常染有丁香。 他沉思片刻,慢慢夸了她一句,“你倒是挺有孝心的,常往张家的坟地跑。” 虽是夸的口吻,却冷瘆瘆的,哪里有半分夸的意思。 温初弦心中发虚,没有接话。 好在暮色将至,谢灵玄没在温府呆太久。 送谢灵玄出门时,全哥儿正好蹦蹦跳跳地经过,见温初弦喊了声“大姐姐”,却对她旁边的谢灵玄茫然无措。 温初弦眉眼顿时黯淡下去。 她不想让全哥儿接触谢灵玄。 谢灵玄却已蹲下-身去,温和地拂了拂全哥儿的头。 “这便是全哥儿吧?” 他出手向来是阔绰的,初见便解下随身玉佩,赠予全哥儿。 全哥儿得了这么一块漂亮的好物,一时心悦诚服。 “谢谢大哥哥!” 温初弦不动神色地挡在弟弟身前,将谢灵玄和全哥儿隔开。 她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谢灵玄当场就要掐死小孩子一样。 谢灵玄哑然,瞧出她的抵触之意,微微一怔。他如她所愿,转身离去。 “改日再来探望弦妹妹。” 温初弦将弟弟护在身后,僵硬地答应。 待谢灵玄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她一把抢过全哥儿手里的玉佩,想也没想就丢入旁边的池塘中,扑通一声溅起水花。 全哥儿惊,哇哇大哭。 温初弦坚定,那人的东西,她弟弟可不能要。 …… 谢灵玄出了温府,犹回味着温初弦身上淡淡的丁香味。 他不相信偶然。 看来她和他那弟弟见过了。 她和谢灵玉纠结在一起,又想做什么。逃婚,为张夕报仇,抑或是想把他的真实身份挖出来? 谢灵玄掐了掐眉心。 他明明想息事宁人,长公主,谢灵玉,温芷沅,一个个却都横在他眼前,闹得人心烦。 作者有话说: 准备放个大招~ 第23章 借花献佛 长安御马道的望月楼,是天下第一名楼,菜品曾经得到了先帝的金口嘉许。 桃花鳜是这里的名菜,来往的客人大多会点上一尾。 放眼望去,在此用膳的贵人们大多身形富态,满身赘肉,油光锃亮,一副人间富贵样儿。却唯有西南靠窗的雅间中,一人面似雪月,茶白衣袖,卓然于众人之间。 谢灵玄今日,在此约左相爷商贤一叙。 本朝以右为尊,官制中右相略高于左相,本质上其实是同级。 只因商贤今年五十岁高龄,儿子商子祯也和谢灵玄这般大了,却还要被年岁少的谢灵玄压一头,甚觉丢面子,便在朝中暗暗和谢灵玄较劲儿。 今日谢灵玄约见他,却不谈朝政,只是寻常小聚。 托了太后的福,商相爷近来独揽大权,本就得意,被谢灵玄好言好语劝了几杯酒,眼皮便朦朦胧胧地浮上几分醉意。 饱暖思欲,商贤叫了曲儿。 却不料歌女是个蠢笨的,调子接二连三地出错,弹断了好几根弦。商贤兴致败光,随便花银钱打发了。 夜色浓了,天边隐有月影浮动。 商贤和谢灵玄离了望月楼,路过青玉巷时,恰好看到一妓子在楼下,芙蓉面,美妙腰姿,端是人间尤物,抱琵琶在月下独坐。 商贤虽已年近花甲,但家中娇妻美妾无数,总也宠不够。 他当场叫人停了马车,问那妓子姓名。 女子自称叫花奴,是青玉巷的头牌,只不过前些日已出阁了。 缘着长公主极力反对的缘故,花奴被谢灵玉梳笼后,一直没被接走,仍然和众姊妹住在青玉巷中。 可怜她日日都盼着谢灵玉来,望眼欲穿,谢灵玉也没再出现。于是她便怀抱琵琶,每晚在门前等待。 此刻,一锭银子放到了她面前,商贤拍了拍腿,叫她坐过来。 花奴难堪着,不肯近前,猛地瞥见旁边那位丰神朗朗的公子和她的玉郎有几分像。 谢灵玄却没分一点注意力给她。 商贤喝了酒后,臃肿的脸更红。 “唱曲来。” 青玉巷的妈妈猜得商贤的身份,不敢得罪,只劝花奴说负心薄幸的谢灵玉已将她忘了,不必再为他守着了。 花奴下意识看向那个和玉郎长得很像的公子,可他却在凉薄地瞧热闹。 花奴别无他法,只得开嗓。 咿咿呀呀地唱了半晌,商贤将她搂住,带入怀中,同时将更多的银两塞到她怀里。 花奴不从,只说自己已出了阁了。可她本是风尘女子,说这种话无足轻重。 商贤兴致正浓,直接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别院,丢到床榻间,用肥重的身躯压住。 …… 翌日,商贤给谢灵玄传来口信,说喜欢昨夜的妓子,就此留下当个妾室。 谢灵玄回信说,“那一位姑娘与我也不相识,相爷要留下便留下,原没必要和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到青玉巷和鸨-母说一声就行了。” 商贤自是付了翻倍的银两,从鸨-母手中赎走了花奴。 别了商府的信使后,谢灵玄往书斋去。 经过谢灵玉的清晖居时,忽撞上一鬼鬼祟祟的人影。 谢府是豪门大族,小厮婆子偷盗主子财物之类的事,倒也寻常。 谢灵玄静静站在原地瞧着,等那人携包袱从草地里拱出来,才轻轻咳了一声,吓得那人登时双腿发软,掉落一地的玉石金银。 竟是常在府中走动的小厮二喜。 从二喜身上掉落的东西,都是谢灵玉平常戴的。 二喜行偷窃之事本就心虚,乍然见了谢灵玄,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 “大公子饶命!” 谢灵玄凉凉打量他,“怎么,府上给你的例钱少了?” 佳儿佳妇 第25节 二喜哽咽,浑身筛糠。 从主子房里捞油水这事,二喜从前畏怯,本不敢行事的。 只因近来家中弟弟患恶疾,需要一大笔银两,他若不偷些东西出来,父亲就要典当幼妹来给弟弟治病……他这才冒险行此勾当。 他存着侥幸心理,觉得旁人都做,他若不做,便是吃亏了。 二喜毁得肠子都青了,他偷盗的金银不少,若是送到官府,可是剁手之刑。 谢灵玄问清了缘由,善解人意地道,“你幼弟患病,原是情有可原。这些财物,你可以拿去。” 二喜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捣蒜似地磕头谢恩。他现在可算明白,为何外面的人都把公子当成活菩萨了。 二喜哆哆嗦嗦,欲向那些金银摸去。谢灵玄却黯着眼色,长靴不轻不重地踩在他手骨上。 二喜登时疼得钻心,却强忍不敢吱声。 谢灵玄缓缓说,“……但我亦有个条件,要你应允。” 二喜猛然抬头。 谢灵玄平淡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二喜听罢,面色如土。 他只得答应。 “是,小人……小人明白了。” · 这一头,谢灵玉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花奴姑娘被商相爷抬入了商府。 彼时他正在澜河码头边,好不容易和温初弦一起找到了一个船工——那船工曾在水监当过差,曾亲眼目睹了谢灵玄落水。 谢灵玄的真实身份或许马上就可以水落石出了,二喜却忽然来报信说,花奴姑娘昨夜被商佬抢走了。 谢灵玉一时发晕,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怎么可以?他的花奴怎能落于人手? 他还在努力攒钱,给花奴买外宅,他明明已经快要攒够了。 谢灵玉再也顾不得其他,火急火燎地别了温初弦,直接回了家门。 他第一个怀疑长公主。 是长公主一直反对他和花奴在一起,如今长公主为了永绝后患,狠心把花奴当玩物送给商佬,是很有可能的。 贵族间的那点事,还有什么干净的了。 刚一入家门,就见温家那心机深沉的嫡女温芷沅,正在陪着长公主。 只听那女人和长公主谈起自己,“……您别叹气了,灵玉弟弟只是一时落入迷途,才和妓子混在一起。待儿媳过门后,定清肃家风,辅佐玄哥哥的同时,督促玉弟弟读书,让他走上正途。” 谢灵玉暗暗听着,清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真是忍无可忍。 好大的野心,还没进门呢,就想当他谢家的主,管束他了? 长公主毕竟身份尊贵,想不出送妓子给商佬的事。定然是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在背后怂恿指使,害了他的花奴姑娘。 谢灵玉一时热血上头,没有多想,径直推开了门。 “你想得美。入我谢家的门,下辈子吧。” 长公主和温芷沅都没料到他在门外,同时都惊了。 长公主愣了愣,肃然道,“玉儿,你做甚么?” 温芷沅略有尴尬,缓缓站起来,“灵玉……弟弟。” 谢灵玉睨着她,比冰霜还冷,“花奴的身份便是再低微,也是活生生的人。你为了讨好我娘,出此龌龊的主意,把她献给一个白毛老贼。黑心肠的女子,你还算是人么?” 越说越生嗔怒。 温芷沅怔怔站在原地,浑然被他说懵了。 ——原是长公主来信说谢灵玄已被说服,回心转意,不娶温初弦娶她,她今日才特来陪伴长公主,顺便与谢灵玄一叙的。 此刻玄哥哥还没见着,她这才和长公主说了不到一炷香的话,怎么就成恶毒女子,害谁了? 长公主拍案怒道,“谢灵玉!你疯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灵玉青着脸不理,转身拔足而去。 这个家,哥哥不像哥哥,母亲不像母亲。 他真是心灰意冷,失望至极。 既然长公主他们如此不顾及亲情,狠心毁去他最珍视的姑娘,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名门脸面了。 不就是商氏么。 他要亲手把花奴姑娘抢回来。 …… 谢灵玉走后,温芷沅又怔怔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绷住,溢出泪来。 她最是个稳重得体的,似这般当众哽咽,还是第一次。 长公主连忙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慰。同时叫来了二喜,怒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疯了不成?” 二喜怯懦地答道,“原是……是……二公子梳笼的花奴姑娘,被、被商相爷看重了。商相爷昨晚把人抬走做了妾室,二公子知道后就急了。” 长公主心甚焦恼,为了个妓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他们母女争吵了,若传出来还不得叫外人笑掉大牙。 长公主拍拍温芷沅,“好孩子,那逆子混账,不干-你的事。” 温芷沅一向是温老爷夫妇的掌上明珠,确实没挨过这样的骂。 她忍着哽咽,眼尾还是红彤彤的。长公主道,“玄儿呢?去把玄儿叫来!他媳妇被欺负成这样,他还不知来哄一哄!” 谢灵玄倒是在府中,姗姗来迟,得知情由后,不好多说什么。他依长公主的意思抚慰了两下温芷沅,软声道,“是弟弟太冲动了。” 温芷沅瞧向谢灵玄,瞧他那温柔如春水的面容,知书达礼的举止,更觉得他比那混账子谢灵玉好上千万倍。 “玄哥哥。” 她委屈地叫了一声。 好在玄哥哥是个老好人,已被她拿捏到手。 毕竟谢灵玄是长子,无论谢灵玉再怎么反对,今后这个家也是她这个长房媳妇说了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谢狗又是不怎么当人的一天 一切尽在计划中 晚上好~ 第24章 阴差阳错 从谢灵玉考不过院试的那一刹那,长公主就已对他失望透顶。 这个小儿子怎样都无所谓,长子谢灵玄才是长公主打造的最完美的一块白璧,容不得生出一点点瑕疵来。 温芷沅被谢灵玉胡乱指责了一通,还在哽咽中。 她本只有三分伤心,但见此时婆母也在,未来夫君也在,便不由得想多讨些怜爱,把三分伤心硬生生演成了七分。 长公主让谢灵玄带她去吹吹风,好遣散悲忧的情绪。 谢灵玄纹丝不动,却没有答应的意思。 长公主无法,实不知该怎样撮合这对未婚夫妇。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谢灵玄若想抛弃沅沅,娶那瘦马之女温初弦,她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温芷沅见此,为免尴尬,只得自己说不想去。 谢灵玄却忽然退步说,“不如择日?午后儿子还要奉旨进宫一趟,着实抽不开身。改日我亲自命人将请帖送到温府中,接沅世妹同游。” 长公主听他肯妥协,暗暗点头。 温芷沅亦有些惊喜,转念一想,玄哥哥毕竟有孝顺之名,既然长公主勒令他携自己同游,他又焉能不从。 她佯作羞赧一笑,“沅沅等着。” 约莫过了两日,一封请帖果然送到了温府,言说要邀温小姐往长安城的天星湖同游。落款是谢灵玄。 温芷沅告知何氏,何氏面露得色。 对于和谢灵玄出游这事,温芷沅原本没报多大希望的。 谢灵玄虽答应改日,但更像是迫于长公主压力之下的客套话,没想到他竟真的送了请帖来。 他果然是个被仁义礼智孝熏陶坏了的君子,事事都活在条条框框中,守信得过分。 温芷沅就愿有个这样的夫君。 这样的男子好驾驭,心机也玩不过她,她将来虽在内宅中,却可以通过夫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书读得也好,没准将来可以给她挣来诰命。 谢府的侍卫将温芷沅接了去,却不是用谢府平日一贯的简素马车,而是一辆胭脂色的金丝软轿,看起来甚是豪奢。侍卫也是个陌生的脸儿。 天星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天气闷热,太阳毒晒,侍卫从冰囊里拿出一小杯漉梨汁,殷勤地送到温芷沅面前。 金丝软轿不比马车,四面不透风,温芷沅摇着团扇,灌了一口冰梨汁,“多谢这位小哥儿。” 那侍卫道,“为公子和温小姐效命,是小人的本分。” 金丝软轿走得似乎不是寻常的长安城大道,而是小小地绕了一下路。这些本是小节,温芷沅也没在意。 左右谢灵玄已是她的囊中之物,还怕飞了不成。 …… 花奴被商贤抬回相府后,惨失清白,成了商贤的第七房妾室。 她在三天之内寻了三回的死,却均毫发无伤,商贤派了三四个老嬷子,昼夜不停地看管她。 佳儿佳妇 第26节 谢灵玉这一头,却已纠集了一群江湖人马,死死地盯着商府。 只要花奴姑娘一出门,他立即就将她抢回来。即便商贤要去长公主面前告状,他也顾不得了。 花奴骤然遭此横变,每日在相府中以泪洗面,没熬几日就病倒了。 她本是个极为柔腰弱骨的美人,被关在相府里,心力交瘁,恐一时就要香消玉殒。 商贤舍不得这新得的美妾,见她面色蜡黄,实在是虚得紧了,才答应放她出去散散心。 他只道花奴是个寻常的贞烈歌姬,不知她和谢灵玉早通曲款,且谢灵玉气势汹汹,备了人马伺机要抢人……否则花奴即便病死,他也不会允她露面。 谢灵玉已领人蹲守良久。 长安城内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谢灵玄和手下几个蹲守在人多的地方,只待花奴的轿子过来,就立即下手夺人。 毒辣的日头,已将他浑身晒得滚烫,眼球中也布满了血丝。 二喜在路边的饮子摊为他买了碗漉梨汁,谢灵玉正渴,一口灌下去,却觉漉梨汁的味道有些怪,许是被太阳晒馊了。 待了良久,终于熬得花奴的轿子出现。胭脂色的金丝软轿,果然是商府一贯的奢华作风。 谢灵玉低吼一声,再也忍不住,三拳两脚地带人打杀了随行护卫,将轿子抢了去,出奇的顺利。 他心脏怦怦发飙,得了花奴的软轿后不敢多留,直接带回了自己新买的外宅中。 连日来的离别已叫他控制不住自己,谢灵玉从后面一把搂住花奴的纤腰,狂热的思念倾泻而出,对着花奴一阵密如联珠的疯吻。 “花奴!” 也不知是被太阳晒得还是怎地,他的呼吸都是热的。花奴的身躯似比平日略丰满些,同样烫得怕人。 谢灵玉喘了口粗气,转过花奴的身子,却发现那人哪里是花奴,分明是个陌生的女子。 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那女人肤如凝脂,面似牡丹,此刻正似喝了岩浆一般,奄奄一息地吐着气。 她身上衣衫半袒,不少都是她自己扯掉的,含着泪,想死都不能,似乎中了那种……药。 谢灵玉如遭雷劈,恍然明白了为何自己的身躯也这般热。 他认得这女人,这女人便是害了他花奴的温芷沅。 只是,她为何要在此刻作祟,偷偷摸摸假扮成他的花奴,害他抢错人? 还未待问,温芷沅哇地一声哭出来,一巴掌朝谢灵玉脸颊打来。 她中了药,没有力气,连耳光都是软塌塌的,脖颈处还残余方才谢灵玉的吻痕。 温芷沅怎么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 她本是应谢灵玄之邀,往天星湖踏青的。路上喝了一杯漉梨汁后,就头晕脑涨,随后被疯狗似的谢灵玉抢到此处。 “你疯了么!” 她上气不接下气,“谢灵玉,你个登徒子,为何要如此欺辱于我?” 谢灵玉彻底懵了。 那药已散入四肢百骸,他耷拉着眼皮,脑袋嗡嗡响个不停,视线也模糊了,只觉周身烫冷交加,腔子里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他常在风花雪月之地流连,晓得这药是个什么。 理智快要崩溃之际,他只有一个念头。 是谁要害他? 是谁偷龙转凤,将他的花奴换成眼前这个女人?花奴又在哪? 花奴冰清玉洁,若被那肥蠢凶暴的商佬所玷污,必得一条白绫悬梁,自戕了去。 思及此处,谢灵玉又急又悲,只恨不得背生一双翅膀,飞到花奴身边去。 偏生卧房的门被死死地锁着。 他嘶哑地叫了两声“二喜”,那仆不知死哪儿去了,喊声如石沉大海,半点回应也没有。 那嗓音,喑哑极了。 他也没料到短短半炷香的光景,嗓子就被毁成了这样。 “别喊了。” 温芷沅忽然出声,同样隐忍而羞耻地抱紧双臂。豆大的汗珠从她姣好的面容上蜿蜒滑下,她浑身也在抖,抖得厉害。 谢灵玉染有薄怒,挣扎着踱过去,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 “温芷沅,我还真是小瞧你的心机了。你既心慕谢灵玄,为何还要凑我的热闹?你温家这一根线,还想钓两条鱼不成?我真是……” 话未说完,他脸上一阵钝痛,已又挨了一个耳光。 温芷沅乌云般的发髻松散下来,一双杏眸缠满血丝,倔强地瞪他。 她哽咽了,吞了一口泪水,“谢灵玉!我从没想过要你。我明明和玄哥哥同游,怎么就变成了你?我知你看我不顺眼,却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毁我清白。” 她平日素来沉静温雅,这般说话已是气极。 两人互有怨怼,都认定是对方算计了自己。 他们是两只长着尖刺的刺猬,此刻都把自己的獠牙对向彼此,恨不得对方死。 可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靠近在了一块,像被什么巨力吸引。 是那碗掺了药的漉梨汁。 无论多壮的汉子,硬抗着也会体元爆裂而死。 谢灵玉艰难地眨了眨眼,没再反唇相讥,而是哐当一下,把面前的女子抱住。 温芷沅为药力所驱,亦无可抗拒地抱住了谢灵玉。 两人打着滚,哗啦啦撞倒了博古架上的玉器和瓷器。 天翻地覆,天花烂坠。 他们都是走投无路。 两人的心都在泣血。 · 商府。 花奴被七-八个护卫护着,平安地从商府出来,又平安地回到商府。 商贤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她自始至终没看见谢灵玉的半个人影。 · 谢灵玉的外宅内,二喜把门锁紧了,才敢战战兢兢地离开外宅。一路纵马疾驰,到天星湖,跪到那人的面前。 “小人已按公子吩咐把事办好,求公子饶过小人的家人!” 天星湖边水波粼粼,谢灵玄沉静伫立在岸边,衣裁白雪,目色深沉,似已等候良久。 “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大招进度【2/3】 微调了前面一些章节的内容,捉了一下错别字 第25章 婚事定[微修] 温芷沅被谢灵玉光天化日下横抢去这事,如墨汁滴入白水,迅速蔓延,很快谢温两家都知道了。 原是谢灵玄应约在天星湖等待温芷沅许久,也不见人影,派人一寻竟发现谢灵玉将温芷沅抢到了自己的别院,且给姑娘喝了那种药……被发现时,两人衣衫不整,生米煮成熟饭,已在别院行了周公之礼。 长公主知道这等荒唐事后,一夜之间发也白了,脸也黄了,皱纹生了数十条,恨不得用鞭子笞死谢灵玉。 温家那边更是如遭雷劈,何氏晕去了两次,温老爷也和礼部连告了五天假,没老脸出去见人。 何氏怎么想得到,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落在自己那一向贤淑懂礼的女儿身上?天也塌了。 温初弦得知此飞来横祸后,也甚是惊诧。 她近来暗中查探谢灵玄的真实身份,和谢二哥儿谢灵玉常有见面,倒没想到他会……觊觎温芷沅? 谢府内,谢灵玄来到长公主面前,提醒长公主舍弃了他和温芷沅的婚事。 “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儿子心里也甚遗憾。不过……既然弟弟倾慕沅世妹,儿子自不能夺弟所爱,请母亲收回成命罢。” 长公主不待他说完,便遗恨地挥挥手,“母亲晓得,母亲晓得。” 沅儿已和谢灵玉有了肌肤之亲,自不能再嫁给谢灵玄,为谢家的主母。 长公主来到温家,温家乱成一团麻线。 何氏大悲之下一病不起,温老爷忙于劝阻吞金自尽的温芷沅,也弄得身心疲惫。 倒是温初弦安安静静地过来,给长公主上了一杯茶,叫长公主先坐下等等。 长公主望向温初弦,想起自己从前对她多番苛刻,浓叹了声,接过了茶,“好孩子,谢你了。” 温初弦一怔忡,长公主无奈而疲累的面容就在眼前,不由得心念一动,心口咚咚乱跳,冲口就想把谢灵玄是假的的事告诉她。 长公主是谢灵玄的母亲,应该很容易就能辨认自己的儿子才对,何以被蒙蔽了这么久? 然她忽又想起谢灵玉向长公主揭发过多次都不成功,以那人的手段,必藏有其他后招……便生生抑制住话头,没敢此刻出口。 这时温老爷搀扶何氏走了出来。 此事,人人皆看得见,是谢灵玉抢了人家温芷沅小姐的轿子。 长公主羞愧理亏,主动开口道,“葆葆他此番确实胡来了。我谢家愿担责,就此解除了沅儿和玄儿的婚约,叫沅儿嫁与玉儿吧。” 葆葆原是谢灵玉的乳名,谢灵玉谢葆葆,长公主在他小时候老这么叫。此刻一时忐忑不安,竟把乳名脱口而出。 何氏却死也不肯让亲生女儿嫁与谢灵玉,“长公主,沅儿和玄儿的婚事万不能就此了之。退了与玄儿的婚,那是要了我家女儿的命呐。” 长公主为难,“本来这是一桩好婚事的。可沅儿和玉儿……有了那种事,不清不白,她还怎么嫁玄儿?” 佳儿佳妇 第27节 何氏被这句话激怒,“玄儿也有两个通房,我们从前可从没嫌弃过。沅儿对玄儿痴心一片,如今惨遭横祸,还是你那小儿子做的好事!玄儿是懂事的,最听你的话,你就让他委屈一下,又能怎么样?” 长公主脸色亦铁青下来。 温老爷见两个贵妇剑拔弩张,从中劝和,“不如……都让一步,叫玄儿同娶了弦儿和沅儿?弦儿为妻,沅儿为妾,也是和美的。” 他这么说,实是已默认了给那烂臭登徒子谢灵玉做妻,不如给贤德有才的谢灵玄做妾。 温老爷早知谢灵玄对温初弦情之所钟,他与谢灵玄同在官场,不敢得罪,怎么都是要把弦姐儿嫁了给谢灵玄的。 如今温芷沅与谢灵玉有了苟且,她若不嫁谢灵玉,其他好亲事肯定也寻不到。与其配个贩夫走卒,还不如沾弦姐儿的光高嫁了去,当个贵妾。 长公主和何氏却同时怒了。 何氏斥道,“天下竟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要自己的嫡女为妾!若要嫁,也该弦姐儿为妾,沅姐儿为妻才是!” 温老爷愣。 长公主烦恼不堪,眼见两家谁也不愿退,只得先行回府,问问谢公爷的意思。 可谢公爷是个典型不管事的,平日里只爱好礼佛和玄谈,不用抱太大的指望。 长公主真是悔,若当年没生下谢灵玉这小畜生,一无是处还拖累全家,焉有今日的祸事。 沮丧伤怀之时,也唯有她长子谢灵玄存有理智,帮她出谋划策。 按理说谢灵玄的未婚妻为弟所夺,应当大怒大嗔,生出兄弟阋墙之祸来也不稀奇……可他却还是唯唯诺诺,遇见什么事逆来顺受,夺妻之恨竟然也能忍。 谢灵玄叫谢灵玉亲自去温府,负荆请罪。 长公主惊讶,“怎能如此?温家人现正在气头上,火冒三丈,见了玉儿还不得打死他?” 谢灵玄只说,“且叫他去吧。” 谢灵玉被母亲和兄长逼着,百般无奈之下,带上谢府珍藏多年的御赐之物,往温府去赔罪。 谢灵玉是个叛逆性子,虽说赔罪,礼数却也不到位。 温老爷还顾忌面子,叫他入门,温家那性情如火的大哥儿温伯卿却直接将谢灵玉打了出去,连带礼物一起丢进了烂泥中。 温伯卿是轻车校尉,常年在沙场上历练,手硬得很。 谢灵玉和他口角了两句,不敌,骨头被打折了,摔了出去,浑身擦破了十余处。 谢灵玉被惨兮兮地抬回谢府。 长公主又气又悲,牙齿相击,质问谢灵玄,“玄儿,你怎么能害你弟弟?” 谢灵玄冷淡扫了眼谢灵玉腿上浸血的伤口,漫不经心地说,“去告他们吧。” 长公主懵了。 “告?去哪?” 谢灵玄唇角微漾,目光蓄满轻淡冰冷的光,随口道了句,“自是大理寺狱。殴打郡王,毁坏亵渎御赐之物,乃为大不敬,按律当斩。” …… 温伯卿进了大理寺狱。 殴打郡王不是普通官司,可以以刺杀皇亲罪论处,大理寺的裴大人将其收押。 长公主在床边照顾谢灵玉,谢灵玉连着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 温府急疯了,派人来了好几次,直言要见长公主,长公主不知如何是好。 她下意识依赖谢灵玄的意思,谢灵玄悄然无波地一笑,“母亲现在可以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嫁女给弟弟了。” “毕竟谢温两家是世交,不好闹得太僵。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长公主也认为该当如此。 温老爷、何氏,还有温初弦都来了,嫡长子入狱三天,将刚强的温氏夫妇折磨得濒临崩溃。 长公主给了个台阶,“温老爷,夫人,我们两家是世交了,只因玉儿伤得实在太重了,我们谢家没办法才报了官。若你们让沅儿嫁给玉儿,咱们就还是亲戚,此事可以大事化了。” 温老爷和何氏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来此,本就是妥协的。 大理寺裴大人是个铁面无私的,抓住温伯卿殴打郡王的把柄不放,几日来十八般酷刑轮流上,已快把人折磨死了。 何氏哑着嗓子开口,“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劝好了沅儿,她可以嫁谢灵玉,但有两个条件,不然沅儿宁肯死。” 长公主叹气,“你说吧。” 何氏道,“第一,我们要你谢家出足够多的聘礼,沅儿嫁谢灵玉,聘礼要和嫁玄儿一样多。” 长公主点头,“这是应该的。” 何氏继续道,“第二,沅儿虽是二房媳妇,却也要谢家的管家权,做管家的主母娘子。” 长公主有些为难,说来谢灵玄才是长子,将来的管家权也应落在长房媳妇上,只怕他会不答应。 何氏却再不肯妥协。 长公主无法,只得来问一问谢灵玄的意思。 谢灵玄妥协说,“母亲不必介怀。儿子将来要娶的人是弦世妹,她身体孱弱,自是管不了家的,管家权送给弟弟媳妇也好。” 长公主见他谦让,稍稍释然。 “你终究还是认定了弦姐儿。” 谢家答应了温家所有的条件,温芷沅和谢灵玉的婚事也就算落定了。 只叹温芷沅那般步步为营地谋划一场,最终也没能嫁了谢灵玄去,实是命运弄人。 于谢灵玉而言,娶谁无所谓,他更想揪出在背后害他、害花奴的那个人。 花奴永远地落在一个白毛老贼手里了!他恨啊,恨得骨头都快碎了。 当下婚事谈成,泼墨般的夜色也已降临,冷月照影。 谢灵玄出来招待温家夫妇,请他们到侧堂用些茶水点心,稍作休息。 他四下望了几眼,找个人。 仿佛记得,方才温初弦也跟着来到谢府了。 谢灵玄喊住了二喜,问了句,“人呢?” 二喜道,“回公子的话,温小姐方才和长公主到内室去了,神神秘秘的,表情还很慌怕,不知要说什么秘事。” 谢灵玄挥手打发了二喜,神色不怿。 作者有话说: 大招【3/3】,即将娶到女主 狗子以后会得到惩罚的,很惨 周日v,会有万字更新 第26章 迎亲前夜[微修] 温初弦到长公主面前揭发谢灵玄,实是一个临时的决定。 除了手臂上的那个伤疤外,她实在没有其他实质性的证据,来指责这两个几乎神似的人。 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克服心中怯懦,决定奋力一搏。时间不多了,她不想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嫁给一个陌生人,累上一辈子。赢的可能就算再少,她也要试试。 或许,和被逼急了鱼死网破差不多? 长公主见她如此担惊受怕地来到自己面前,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温初弦说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现在的这个人不是谢灵玄,您真正的儿子已经被替换了。” 长公主还没等她说完就露出不耐,“行了弦姐儿,这话玉儿早就说过。玄儿就是玄儿,有什么真的假的,难不成你也神志错乱了不成?” 温初弦还没待开口,一阵寒冷的夜风将半掩的房门卷开,却是谢灵玄到了。 他视线徐徐胶着在温初弦身上,随即掀开雪袍跪于长公主面前请了安,平静而问,“母亲和弦妹妹这是在说什么?” 长公主烦恼地扶额,懒得回答。 温初弦默冷,脸已撕破了,眼下长公主在,是个对峙的好机会。不然她真等他把她禁锢起来,或者杀人灭口么? 她径直质问他,“玄哥哥手臂上有一处伤痕,经年不褪,为何你没有?” 他随和地笑笑,“自然有。是当年为弦妹妹挡刀留下的,是吧?” 说罢命人掩紧了门,轻轻捋起雪袖,露出一截手臂——果有个狰狞的刀痕。 温初弦咬了咬唇,这个秘密只有她和玄哥哥知道,而且自打那日她发现后半点没泄露风声,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能掐会算不成? 谢灵玄放下衣袖,“弦妹妹看了?许是妹妹之前记错了。” 温初弦倔强地嗫嚅,“假的。” 谢灵玄见她如此,亦不太客气地说,“我谢氏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妹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可以将旁人污蔑么?人言可畏,请弦妹妹下次自重一点。” 温初弦再欲开口,长公主却脸带严霜地打断,“够了。今日已经太累了,弦姐儿,以后别再演这样的闹剧。” 温初弦不知怎么解释她不是神志不清。长公主却再不理人,命丫鬟将她送了出去。 到门口,温初弦听见长公主悄悄询问谢灵玄,“她智力没问题吧?即便没了沅儿,疯妇也万万不能做我谢家的新妇。” 谢灵玄低语道,“怎会?母亲放心吧。我与弦妹妹不日成婚,即便她是疯妇,儿亦愿照顾她一生一世。” 温初弦听见,背后冷得发寒。 她头也不回地奔离了这母子二人。 …… 温家同意嫁二女给谢家,温初弦配谢灵玄,温芷沅配谢灵玉。 不日谢家将聘礼送了来,也按之前说定的,主动到大理寺撤掉了诉状,放温家大哥儿温伯卿出狱。 温伯卿几日来在大理寺狱吃了酷刑,恨毒了谢灵玉,自不必说。 佳儿佳妇 第28节 谢灵玄给温初弦的聘礼,成山成堆,莫说十里红妆,便是二十里、三十里亦够了。 温芷沅和谢灵玉婚前有肌肤之亲一事不光彩,温老爷和何氏商量了一下,还是不打算单独办婚仪了,就让温芷沅跟着温初弦的迎亲队伍,一道嫁去谢府。 二女同嫁,光耀平分。 温初弦和温芷沅都被关进了绣阁,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准见外人,磨性子待嫁。 只那日谢灵玄的马车忽然来接温初弦,说是香染居建好了,邀她前去一观——那铺子在张家获罪后便落到了谢氏手里,谢灵玄帮她重建好了,放到聘礼里。 温初弦不想去,提起香染居她就像心头扎了刺儿一样疼。 香染居已经被烧了,再怎么重建都是伪造的,毫无用处。 可谢灵玄的邀请,怎由得她不去。 马车中,两人相对无言。 温初弦冷淡着神色,对谢灵玄哪有新婚夫妻那股热乎劲儿。 谢灵玄今日一身天蓝色的缎斗篷,看起来很是清爽倜傥。 他主动握住温初弦的手,低问,“我又哪里得罪了弦妹妹,叫妹妹这般冷面不理人?” 温初弦道,“没有。” 他道,“那便好。” 温初弦抬头,一双妙目欲把他盯穿。 可他神色间坦坦荡荡,连一丝阴险之意也无,仿佛不愧不怍。 如今的临江街已尽焚为焦炭,谢灵玄撇去其他铺子不理,单单为她重建了香染居,室内一事一物莫不如前,甚至更豪奢富丽些。 只是在一片断壁残垣间,就这么一间铺子兀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孤独感。 谢灵玄柔声道,“弦妹妹从前有的,我都悉数给妹妹了。盼妹妹以后能和我夫妇一体,同心同德。” 温初弦毫无反应,从他怀中脱开。 他却忽然轻轻嘘一声,引温初弦的头一转,叫她正好从马车的窗隙里看到东西。 却是全哥儿。 全哥儿在私塾上学,只见窗外是刚刚下学的全哥儿,以及两个背书囊的佣人,穿行在人群中。 平时接全哥儿的马车,却不知哪去了。 温初弦一怔忡,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欲下马车,谢灵玄却冷漠地拉了她手。 长安城自古便是无上繁华,车马轿辇,连属不绝。今日本是个极晴好的天气,此刻艳阳却被浮云遮蔽住,地上处处皆是惨淡的阴影。 一滴满是凉意的汗,自温初弦苍白的鼻尖上淌下来。 她仿佛被慑了魂般,一眨不眨地盯向窗外,但闻嘶嘶几声尖鸣,一匹疯马忽然越过受惊的人群,凶蹄径而朝全哥儿踏来。那两个佣人护不住全哥儿,任全哥儿摔倒,流下一地的血。 全哥儿登时大哭。 “救人了救人了!” 有人大喊道。 温初弦飞奔着就要冲过去救弟弟。 然谢灵玄那只清隽的手,有力的骨节,却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任凭她怎样挣扎,咬、拽、摇,他都纹丝不动,如古井死水般看热闹。 温初弦哭得痉挛,苦苦哀求他放过全哥儿。她的手腕已经被勒得红了,簌簌的泪花滴在上面,如水洗的一般。 外面乱成一团,全哥儿是否被救走了她全然不知。 谢灵玄扬手,将马车的窗户关住。 一片混乱的喧哗中,唯有全哥儿的哭声触耳惊心。 他拂她带泪的面颊,“弦妹妹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妨直接问我。巴巴跑到码头边调查,还到长公主面前告发,是想跟我鱼死网破么?” 昏暗的厢篷里,他手上还有最后的一丝余温,其余地方皆是凉的。 温初弦瞪大眼睛,泛起红丝,颤颤仰视他。 “我不敢了。” 她怔怔说,一字一顿,似已完全绝望,“你放过全哥儿,我再也不敢了。你要娶我,我就嫁给你。以后你是谁也好,我再也不管了。” 他淡薄地扬了扬唇,随手揉了下她的脑袋,像揉个狼狈不堪的小宠物。 “多谢弦妹妹体谅。” 他终于放开了她。温初弦不顾一切地冲下去,冲到那片血泊里,抱起了全哥儿。然后叫了马车和郎中,把全哥儿送回府。 全哥儿满脸都是血,看上去很吓人,实际伤得却并不重,只是擦破了点皮。 那些血是看护他的佣人的血,那佣人半只手臂都被疯马踏骨折了。 温初弦晓得,这是个警告。 若是她敢继续查探他,抑或是和谢灵玉勾结在一起,逃婚,揭发,不老实,下次死的实打实就会是全哥儿。 回到温府后,温初弦亲耳听郎中说全哥儿无大碍后,紧绷的神经骤然放下来,倒头便晕了过去。 睡梦中她依稀感到一双手在柔和地抚摸她,是谢灵玄的,又似是年少的玄哥哥的,根本分不清。 她睡也睡不踏实,磨着牙,恨不得饮那人的血。 他把她和全哥儿当成筹码,和可以牺牲的东西。 她绝不嫁给他。 · 当朝右相大婚,非是小事,整个长安城都洋溢在一片喜庆之中。 少帝为谢灵玄的大婚亲自赐了旨,太后挥毫在金纸上写下佳儿佳妇四字,裱了红框,送与谢温两家,恭贺大婚。 佳儿佳妇,天作之合。 似漆投胶,恩情美满。 妻淑夫贤,如鱼得水。 谢灵玄少年成名,世族们人人都羡慕温初弦嫁得这样一个完美的夫郎。 想温小姐那样爱慕谢右相,当初死缠烂打,弄得满长安人尽皆知……如今也终于得偿所愿,嫁得意中人了,定然是掉进蜜罐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聘礼中还有两件特殊的,其一乃是一人高的天然灵璧石,上篆刻有温初弦亲手写下的“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乃是夫妻二人情谐意美的见证,将随温初弦一道抬往谢家。 这其二,便是谢灵玄曾允诺温初弦的事,亲自找到温老爷,以女婿的名义,恳求把温初弦和全哥儿亲娘的骨灰,迁入温家祖坟,永享世代香火。 温老爷对温初弦的娘亲亦有愧疚,便答应下来。 迎亲前一晚,温初弦漆黑如瀑的长发散下来,面对冷冰冰的铜镜,宛如行尸走肉。 全哥儿的精神还未完全恢复,可她明日就要出嫁,已经不能再照顾全哥儿了。 张开红红的指甲,她手心里握有一样东西,是她托云渺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外面弄来的。 那是一小包鸩粉。 她要下在新婚的合卺酒中,和他同归于尽。 她要看看人人敬仰的谢右相,是怎么在新婚之夜,在温柔乡里暴毙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v,万字肥章已经放入存稿箱里,是两位主角大婚+洞房的内容,17日零点发,也就是六个小时后~v章前三章评论区都有红包掉落,求求小伙伴们这两天不要攒文~谢谢小伙伴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27章 洞房花烛[三合一] 七月流火天色转凉, 初十立秋这日,温府门前放燃爆竹,挂满红幔和大红灯笼, 喜气洋洋,鸣鼓聒天。 在一片清朗的秋光中,府中的两位小姐出嫁。人头攒动, 喧沸盈天,一片吉祥喜庆。 远在天边寒星蒙蒙亮时,温初弦就被嬷母们叫起来, 上彩妆、点绛唇,里三层外三层地披嫁衣, 佩戴那铅沉沉压死人的凤冠。 她一头青丝被尽数盘上,冰凉的流苏垂在耳畔, 一晃一晃的。纯洁的珍珠白得那样瘆人,无半点令人欢悦的温度。 明明是一场婚仪, 却感觉更像一副枷锁套在身上。 全哥儿本来伤得不甚重,此刻好得差不多了,来喜房见温初弦出嫁前的最后一面。 他不意间摸到了温初弦袖中的那一包粉末,稚气地问这是什么。 温初弦想了想, 笑着也答,蜜糖。 全哥儿嚷嚷要吃, 温初弦却远远地拿开,说这是洞房里新郎官要吃的,全哥儿可不能提前享用。 姐弟俩抱在一起, 一时无更多的言语。 温初弦怅然想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抱弟弟了, 咽泪装欢, 千言万语都藏在心中。 只愿杀了谢灵玄后, 全哥儿可以在温老爷和何氏的照顾下平安长大。 谢府迎亲的队伍已至温府门口。 谢灵玄衣履猩红,一身袂带飘飘的新郎装束。妍皮不裹痴骨,端是性如白玉烧犹冷,在众人眼里他实在是一位妙之又妙的俊新郎。 众人闹闹哄哄地在温府门前拦新郎,文武各出了三题,却没能难住他。 红包洒了漫天,谢灵玄笑吟吟地漫步而来,躬身拜见温老爷与何氏。 吉时已到,正堂内温初弦头遮大红盖头,与谢灵玄双双跪于父母面前。 温初弦的所有视线皆被盖头挡住,昏茫茫的,一片甜浓的红光。 左手牵着象征同心同德的红绸一端,右手还将那一小包鸩粉紧紧而攥,神不守舍。 谢灵玄端了茶,奉于温老爷面前,请吃新茶。 温老爷笑呵呵,客套说道,“你们夫妻以后要互敬互爱,白头偕首,共挽鹿车。” 谢灵玄礼数周全地拱手。 “岳父请放心。” 佳儿佳妇 第29节 奉何氏茶,何氏深吸了一口气,才教训温初弦道,“弦儿,你以后得孝顺公婆,服侍夫君,贤淑贤德,绵延后嗣。” 那话语中,说不出的不甘和遗憾,似颇怨温初弦攀得高枝去。 温初弦垂首,“遵母亲命。” 礼罢,夫妇两人被允起身,每人牵红绸的一端,由谢灵玄引着温初弦往外走。 屋外刺目的明光射-进温初弦的眼中,她脚步一滞,忽然好怕。 厚厚的红盖头蒙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怕被人扼住咽喉,以后在那深不见底的谢宅中孤立无援,耗上一辈子,粉身碎骨。 温初弦走了,温老爷和何氏出来相送,却都没哭。 说来,温老爷和何氏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几个嫡出的子女,与温初弦的感情并不深。如今她既攀得金枝去,嫁了谢灵玄一步登天,自然也没必要假惺惺地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中弥漫着吉祥喜庆的火-药味。 被盖住眼睛的感觉真的很无助,一路上温初弦只能跟着谢灵玄走,穿过层层人群,出府上喜轿。 来贺喜的人实在太多了,这过于浓烈的喜庆感让温初弦有种错觉——如果她不是嫁给谢灵玄,只是嫁个普通人,张夕,李夕,王夕……她的一生都会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她此刻也不必如此忐忑不安,视死如归。 上轿时,是谢灵玄亲自扶着温初弦,他提前替她包住了喜轿的棱角,轻轻弯腰,将她搀上喜轿。 他的举止还是那样温柔,仿佛七月里荡漾的秋水,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觉得他还是她爱了十三年之久的玄哥哥。 旁边有几个发小贺喜,祝词都是“恭贺弦妹妹得偿所愿,终于与意中人喜结连理”。 长安城中许多待字闺中的女子甚至都把她当做典范,勇敢地去追求心上人……万一和她一样成功了呢。 温初弦面对这些贺喜,疲累又沮丧。 没有一点热乎高兴的感觉,她浑身都凉透了。心里的那根弦儿,时时刻刻在紧绷着。 她暗暗摩挲手中的鸩粉。 就算她今晚趁他不备下在合卺酒中,她又真的能杀了他么? 他是个城府深的人,不能轻易被瞒过。要骗他喝鸩酒,必定她自己得先喝。他死了,她亦得死。就算她侥幸活着,背负毒杀丈夫的罪名,也会被判斩首。 百忧如线,缠作一团。 在一片喧闹中,喜轿开始缓缓走动。 谢灵玉这头,引着温芷沅的小轿,在后徐徐跟着。 如温老爷所愿,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谢灵玄和温初弦身上,并没注意到谢灵玉夫妇。 聘礼和奁产混在一起,陆陆续续拉了三条街还多。 这桩婚本是奉旨成婚,太后御赐的“佳儿佳妇”牌匾被高高举起,明煊煊的,跟随迎亲队伍一道移动。 还有那块镌刻连枝共冢的灵璧石,亦招摇过市地展示在众人面前。人人都知,那是温小姐亲手写下给谢家郎君的。 大家族之间大多为了政治而联姻,少有这样恩爱和美的婚事,谁看了不道一句佳话。 至谢府,长公主等人翘首以盼良久。 一向不爱露面的谢公爷也着了新袍,换了副泥金扇面,喜气洋洋地等着两个儿子的婚队。 仆役率先一步到谢府,将御赐的佳儿佳妇的牌匾挂在喜堂的双喜字之上,满堂生辉。 随即迎亲队伍至,温初弦在众人的一片感叹声中,落轿,跨火盆,随谢灵玄一道入正堂拜天地。 赞礼生高亢嘹亮地喊了三喊,谢灵玄与她一道三叩首,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檀郎谢女,佳人配才子,端是天作之合。 三拜三叩首,温初弦恍然意识到,自己和他真的成了夫妻。她曾发誓绝不嫁给他,但现在却还是嫁了。 她将手心里的东西捏得愈发紧了紧,像抓住最后一点救星。 谢公爷是个随和淡薄的人,全过程浅笑个不停,见儿女如此,甚是满意。 长公主却遗有深忧,端着一副勉强的微笑,受了二人的礼。 至礼罢,新娘被送入洞房。 那根红绸被谢灵玄撇了不用,他独独握住她的一只玉手,在她耳边关切问,“弦妹妹这是怎么了,手这般凉?” 温初弦登时浑身滚热,如芒在背——被他抓住的那一只手,正好攥着那包鸩粉。 她下意识想瞥向他,可红盖头却把她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她只得假作镇定,回答道,“我没事。” 他淡笑了声。 温初弦趁机把手抽回来。 谢府中谢灵玄的住所叫水云居,今夜的新房便设在此处。 温初弦对这地方并不陌生,从前她对谢灵玄死缠烂打、送这送那时,不知来了多少次。 那边的绿萼梅林她还记得,她在那里淋过雨。甚至脚下的如意踏跺都是熟悉的,她曾经在静济寺给谢灵玄求了吉鱼,盛鱼的木盆就被她偷偷放在第二级台阶上,可惜他不要。 这一切都恍如隔世,温初弦忽地感到一股剧烈的震颤和辛酸。 原来她曾经那么爱过他啊,当时当日,披上嫁衣嫁给他的场景不知被她幻想了多少次。 站在外人的角度,她真的是得偿所愿了。 黛青在腰间系了红绸,随众人一起等候新娘子。新房被布置得满目皆是洋红,帷幔垂挂,焕然一新。 温初弦和谢灵玄同坐在喜褥之上,崔嬷嬷过来洒桂圆、花生,每洒一下唱一句祝词,祈愿夫妻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主君吉祥,主母吉祥!” 一块白布被心照不宣地交予二人——那是长公主所赐,用来验新妇的落红,明日要把染血的布交回去。 黛青各剪了两人的一缕头发,扣为同心结。此刻温初弦还不允揭盖头,只得浑身僵硬地配合这一切。 她看不见外面的东西,只觉得洞房里挤了很多很多的人,似同时有一百张嘴和一百双手在挥舞,摆布她,让她泛冷汗,如陷枷锁中,窒息无力。 她很不舒服,却又不能当着谢灵玄和众人的面表现出来。 一碗蜜糖水被端上来,她和谢灵玄各饮一半。 温初弦把勺子拿进盖头里,小口小口地喝着,只觉得喝的不是蜜糖水,苦得涩人,比黄连还苦。 谢灵玄见她喝得慢,拿了瓷勺隔盖头亲自喂她。 她隐隐能听见他的笑影。 众人开始起哄。 “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瓜瓞延绵,宜室宜家。” 谀词如潮。 飘进耳朵里,温初弦眉心刺疼。 哪里是吉祥话,生生世世,倒像诅咒。 此时才是正午时分,喝过蜜糖水后,谢灵玄要出去敬酒。 少帝亲自驾到——对于谢温俩家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致荣耀,自然不敢怠慢了。太后娘娘犯了头疾不能远行,人虽未到,赏赐却不少。 除此之外,长安城的商氏、周氏家的主君主母也都来了。其中以左相商贤最为招摇,送了不少的翡翠,以及九龙盘等珍稀的药材。 以今时今日谢灵玄在朝中的地位,他大婚无人不想来沾沾喜气,顺便奉承讨好一番。 城中许多被他救济过的难民,也自发地搭起席面来,诚心祝贺他新婚,甚至九州许多其他地方的贵族们也不远千里前来道喜。 传闻温小姐爱了谢家郎十三年,谢家郎也不负她,予她十里红妆,亲自到陛下-面前求了赐婚。 从温芷沅被退婚到谢灵玄成婚,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谢灵玄和温初弦佳儿佳妇的名头已传了出去。 喜房内,闲人退散,温初弦留在喜榻之上。 龙凤花烛明烈灿然,光芒跳跃,灼得人发怵发慌。 这才刚入秋银骨炭却已烧上了,烘得房内晕热。双喜字越看越红,宛若花烛淌下的烛泪,又好似人血……从口中喷出来,溅在墙上的。 温初弦说自己饿了,将丫鬟打发出去弄吃的。 她得了片刻的独处,揭了盖头,摊开手掌露出那包鸩粉,粉末早已被汗水洇湿了。不过不要紧,不影响毒性。 一壶醇香的合卺酒,就静静摆在桌上,壶上雕刻着锦绣的缠枝花纹。 温初弦慢慢朝它们靠近。 脸色蜡白,心头乱纷纷,慌怕不堪。 寒立半晌,终是将手中粉末统统抖落了进去。 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乍然落地,她盯着酒壶,忽然捂脸哭了起来。脆弱的身体也如被寒风吹荡,摇摇颤颤,包满了泪,浑身都冷透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无比残忍和阴毒,她长这么大以来,该礼佛礼佛,明明一点恶念都没动过。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决心杀他的。 他明明曾是她最爱的人,比命还重。从前她宁愿自己死,也看不得他受一点点的危险,怎么就走到了以命相搏这一步。 他被毒死了,她即便侥幸活着,也要被官府抓起来吧。 丫鬟很快弄了吃的回来,有荤有素,足足有五六样。 温初弦一筷子也没动。 凤冠流苏压得她骨骼沉重,她不想吃,只想吐。 她垂眼僵坐在喜榻上,又熬了两三个个时辰,夜幕终于一点点地落下来,房内却依旧被龙凤花烛照得宛若白昼。 丫鬟算计着姑爷快来了,帮她把红盖头重新盖住。 片刻便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忽然又静了。 丫鬟轻道,“姑爷。” 温初弦右眼皮跳了跳。 那人来了。 只听沙沙的脚步声,如雪落在松木上那般静宁。 佳儿佳妇 第30节 丫鬟被驱逐走了,喜房内只余她和谢灵玄。 温初弦的五指暗暗攥紧,渗入骨白色,呼吸情不自禁地窒住,不安地等待他走过来。 一片阴影徐徐将她遮住,旋即头顶一轻,红盖头已被他轻轻掀开。 明光泄入,如千万根尖针,刺得眼睛直痛。 一阵酒气飘入鼻中,她抬起头来凝视他,见谢灵玄一身暗红喜服,长身玉立,雪白的肤,漆黑的发,七月澄澈秋水似的眼波,唇角凝结着笑意。 谢灵玄将红盖头随手抛在一边,陪她坐下来,一边替她摘去头顶的凤冠。 “怎地还戴着这个,不沉么?” 他爱怜地揉一揉她被压得红肿的额头,将她揽在怀中,亲近吻了吻,吻也似绵绵的秋雨。可这轻柔如对婴孩的动作,只让温初弦如瘿附体,痛得难受。 温初弦仰起头来面对他,黑眸如死水般无神。 喜服既撇开,她身上只着了件薄薄的红纱,勾出一腰玲珑的身段。檀口抿着,如点樱桃。玉白小脚,如霜赛雪。无论有情无情,都是个极美丽的物件。 谢灵玄观赏了许久。 他眸中染了些暗,将她按在喜榻上,松软的喜榻陷了进去。 “弦妹妹真是美的。” 谢灵玄神色轻薄,隐有风月之意,肆无忌惮,“娶到妹妹这般一个美人,是我的福气。” 酒气将他们二人萦绕,温初弦吐气如兰,亦不紧不慢地欣赏着他。 “玄哥哥只爱我的容色么?” 谢灵玄不答,掐掐她白茉莉花瓣似的雪腮,流露若有若无的欲色。 男人对女人那种。 “在你面前,我都快变成好色之徒了。” 温初弦叛逆地一笑,“若我哪一日毁了容,变得貌若无盐,说不定玄哥哥就厌倦了,把我扫地出门。” 他眯了下眼,“那我必定时时为护花使者,护你永葆容颜。” 温初弦道,“玄哥哥……” 谢灵玄弹了下她的脸蛋,嘘了一声打断道,“咱们既已成婚,今后便不再是世兄世妹。你该允我唤你一声娘子,你亦该唤我一句夫君。” 他说得专注,温初弦怔怔,却不甚愿意改口。她推诿道,“明日吧,明日才是新婚第一天,明日再行改口不迟。” ——如果有明日的话。 谢灵玄由她,将她腰间的白玉扣解下。那一截细腰,不盈一握,已落在他掌中。 “那我们早些安置了,让明日快点到来?” 他眼尾有些泛红,实有三分醉,方才喝了不少的酒。芙蓉帐内,他双臂撑在她身畔,酒意,旃檀,糅掺满怀的香,实是冷淡又放浪,英俊美好的新郎官。 温初弦窝在他怀中,低低嗫嚅了一句,“可合卺酒还未喝,怎能名正言顺地共眠?” 谢灵玄摇了摇头,“备了。但方才已饮了太多的酒,此刻却喝不下了。你我今后有的是独酌的机会,也不少这一杯合卺。” 温初弦见他推诿,心头咯噔,还以为自己的心机败露了。 片刻见他神色如常,乃壮着胆子说道,“你饮了许多,我却一杯未饮。合卺酒只在今夜是合卺,过了今夜,喝再多的酒都不是了。” 他掀起眼皮轻淡地看了她一眼,目色窅深,“那好吧,你既愿饮,我陪着你便是。” 温初弦心下栗六,实不知自己的心思能否藏得住。鸩粉她已提前下入合卺酒中,鸩酒入口,只要沾舌一点,立即便会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两人共同来到桌边。 谢灵玄将两个小巧的羽杯排开,拿酒壶依次斟了酒。 酒醇透光泽,甚至泛着丝丝梨子般甜美的香气,令人沉醉,在灯烛下半点看不出异样。 他骨节白净的手将其中一杯送到她面前,温文雅致地说,“这一杯敬弦妹妹。” 温初弦转了转眼珠,微微笑,纤纤玉手持起那杯酒。 椒房上绯红的喜字借烛影倒映在酒水中,仿佛真的像蜜掺进了酒,平添暖融融的滋味。 可她怎生能忘得了,便是这只骨节白净的手那日将她死死攥住,任凭她如何苦苦哀求,哭嚎,服软,他都无动于衷,那般凉薄残忍地叫她亲眼看着全哥儿是怎样被马蹄践踏。 毁她事业,断她姻缘,囚她自由,害她亲人。 她对他的爱意早就消磨光了。她憎他入骨,宁肯跟他同归于尽。 温初弦举起酒杯,手臂与他交缠在一起,把合卺酒送到了红唇边。 “这一杯我也敬玄哥哥。” 红唇在银具上留下一片浅浅的粉红印子,她仰头将合卺酒一饮而尽。 睁开眼,见谢灵玄亦把酒杯倒扣,饮得一滴不剩。 温初弦弯了弯唇,留恋地望向窗外的一钩清月,快意,又有种站在黄泉路上的释然感。 酒过喉咙,并没有剌嗓子的感觉,相反酒中掺有淡淡的梨花香,如喝了满杯的梨酿入肚。 谢灵玄伸手过来抚她胭脂色的脸,她也没躲,怀着淡然地凝视谢灵玄……她在等他身子颤,等黑色的脓血从他唇边狂喷而出。她想看看他这张光风霁月的脸,是怎么疼得狰狞断肠,七窍流血的。 那鸩粉是断肠花做的,她跟云渺索要之时,只说家中老鼠成灾,要去药老鼠。 人若饮下,一时半刻便会发作。 没想到等了良久,喜房中还是静得死寂,只余龙凤花烛噼啪爆响。 谢灵玄神色如常。 他靠近她,舐去她唇角残余的一滴酒痕,那举止似在故意玩弄她,多少含了点不怀好意在里头。他密向她耳边,窃窃问,“好喝么。” 温初弦缓缓而疑窦地盯向他。 她出了层冷汗,却佯作镇定,幽幽打趣,“……玄哥哥真百毒不侵不成?” 捂了捂自己的腹部,却也不疼。 谢灵玄闲然道,“这漉梨汁,原本是用梨果酿成的,酒味极淡。我念着弦妹妹酒量浅,不能饮烈酒,便兑了些漉梨汁进去,弦妹妹果然还算喜欢。” 温初弦脑子嗡嗡响,明明是沾上必死的鸩酒,是她亲手调制的,怎地就变成了漉梨汁酒?她明明连房间都没离开过。 可无论事情的真相是怎样,此刻都太晚了。谢灵玄既将鸩酒转换,想必她所做的事,已被他察觉。 温初弦难堪之极,又心灰意冷至极,起了身就想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喜房。 可刚走了两步,身子便颤了一颤,脑袋昏茫茫地欲摔倒。 谢灵玄从身后将她扶住,一声不哼地将她打横抱起,抱在了喜榻上。 他轻轻跪在她枕边,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眼神里的坚冰慢慢消融成软弱的溪水,瞳孔空盲盲地找不到焦距;又看她荔枝果肉般的面颊上浮起酡红,一点点升温,艰难呼吸,满怀恨意地瞪他。 他握了她的手心,“我听说漉梨汁的酒味虽淡,但人喝了一时三刻就会醉,看起来果然不假。娘子以后与我出入长安城各地,少不得出席面应酬,这酒量还得好好历练才好。” 温初弦身子好热,好难受,却被一种想和谢灵玄接近的原始冲动所驱使。 她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默笑而不语。 温初弦纤眉蹙了蹙,一言不发地拽了谢灵玄的衣带,将他拉到榻上。 她从未有过这般心荡神迷的时刻,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从云巅虚飘飘地跌下来,往醉乡去了。 方才那般刻心腐骨地憎恨他,此刻与他却色授魂与,恨怨全忘记了。 她忽然想起温芷沅喝过的,那杯不知名的漉梨汁。 男女之好,以此传情。 五味杂陈上心头,温初弦仰头怔怔望向他,眼瞳浑浊,绝望地说,“你这么做,就不怕天理报应么。” 谢灵玄阖阖眼。 “若有弦妹妹陪着我,我便不怕。” 温初弦咒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轻叹,“可能吧。” 合卺酒只倒了两小杯,还余甚多在壶里。 温初弦大抵明白了自己刚才喝了什么,只是不知他究竟什么时候把她的鸩酒掉了包,变成夫妻旖旎的合欢之酒。 她多少觉得自己耍小聪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杀得了谢灵玄。 谢灵玄将浑身无力的她抱在膝上,解去她身上最后一层冗余的衣裙。 交杯合卺,自然喝得越多,夫妻越情谐意美,百年好合。 他又倒了两杯,隔着幽凉的唇悉数都喂给了她,由不得她说不。 那些带药的酒入口后,似生出千百条藤蔓来,将她流动的血液都凝固住。 温初弦又喝了足足三杯,头昏脑涨,意识逐渐消褪。 花烛明晃晃地闪,灼人眼直疼。谢灵玄善解人意地灭了两支,喜房内黯淡许多,他垂下头,柔软的长睫贴在她微烫的额上,不住地吻她。 温初弦攀附他的脖颈,将头埋进他怀中,声泪俱下地恳求他不喝了。 谢灵玄将她泪痕纵横的脸抬起来,冷眼旁观了片刻,觉得甚满意。 他说,“多饮些酒,醉了,一会儿你可能会舒服些。” 温初弦扭过面孔去不理会。 他将她的脸颊扳回来,细声问,“弦妹妹方才是想杀我么?” 温初弦额头渗出细汗,破罐破摔地说,“可惜被你发现了。你也怕死。” 他微谑说,“弦妹妹忘了,刚才那一杯是合卺酒。若我喝了你也免不得要喝。弦妹妹这般青春年少,叫你到黄泉路上陪我,我心中实在不落忍。” 许是合卺酒的麻痹,温初弦的脸病态地红,“那你此刻知道了,打算怎么报复我?再调一杯鸩酒把我也杀了?或者再去伤害全哥儿?” 谢灵玄忖量一忖量,“你是我妻子,我怎会杀你。” 他轻轻易易地揭过方才的事,将她抱在喜榻上,落下重重帷幔。 狭小的泛着红光的空间,只是他们二人的。 佳儿佳妇 第31节 他将她的全身轻佻地抚遍,含有万种情思,真真假假,“我方才就算真喝下那杯鸩酒死了,亦不会怪你。美人裙下死,做鬼亦心甘。” 温初弦吐了个酒泡泡,浑身由内而外地热。明知躲不过,便盼着这件事早点过去。她懒得跟他多说。 谢灵玄与她十指交扣,已将她压住,两相厮磨间问她,“以前没经过?” 温初弦噙了几滴泪水,默冷着,咬他的肩膀不说话。 纱幔轻动,片片落花被狂风暴雨打落。相互拥抱的两人,被合卺酒的醉意所驱使,已分不清情意是真是假。他平日一贯温柔,此刻却无情得很,将她折磨得求死不能,却兀自不放手。 温初弦忍疼,喃喃回答他方才的话。她的神志已十分模糊,组织措辞甚为困难,但犹锲而不舍地说,“……没有。不过玄哥哥从前和两个通房姐姐日日夜夜不分离,要笑话初弦了。” 泪珠悬在她眼眶中,她就是不肯落下,向他屈服。 谢灵玄却擦了擦她的眼泪,厌恶地道了句,“我也没有。” 温初弦迷离之中,差点忘了他并不是谢灵玄。 谢灵玄捕捉到了她的冷哼,浮上几丝阴翳之气。 他大力滑过她开开合合的蝴蝶骨,叫她痒恨得受不了了,才毫不留情地讽刺说,“你从前那玄哥哥,口上说着对你情深义重,心心念念,背地里还不是两个通房整日宠着。与旁人共侍一夫,你不觉得恶心?” 温初弦不悦地拧了拧眉头,哑口无言。 她知玄哥哥有通房。 可她爹亦有小妾,她兄长温伯卿也养了好几房姨娘,似乎世间寻常的男子都有一两个妻妾。 她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便习以为常地以为,男子有通房是顺理应当的,女子一生只忠贞一个男人也是顺理应当的,玄哥哥并无大错。 可此刻谢灵玄所言,却像捅破了层窗户纸般,叫她无言以对。 她内心微有动容,却嘴硬不肯在他面前服输,口不对心地道,“那我亦爱慕玄哥哥。” 他笑,“爱一个死人?” 温初弦倏然一冷,似被冻僵了。 玄哥哥死了么? 他既敢这么说,那应是死了。 谢灵玄却再不给她走神的机会,引得她体内血液沸腾,折刚为柔,似胶投漆地缠绵在一起。 温初弦为药效所控,眼色虽迷离,却仍隐有雪亮,倔强似黑夜中的明星,就是对他永不屈服。 谢灵玄沉了沉气息,手掌毫不客气地将她的双眸捂住,随即更猛烈地缱绻于她。 温初弦眼前一片黑,浑身瘫软无力,只如堕入了无尽的深渊。 两人折腾到了半夜,也没有睡。 子时过半,月上中天,夜空幽阒,夜色飘逸曼妙。 温初弦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当时一心惦记着与谢灵玄同归于尽,也没有食欲。 此刻一切尘埃落定,希望落空,她若想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免不得要吃些东西。 谢灵玄压在她身畔,修长有力的手臂将她勒困住。他不曾困倦,午夜仍神采奕奕,零敲细碎地挑引她。 温初弦被他灌了药,此刻药效大部分已消,便伏在他心口,无精打采地说一句,“饿了。” 谢灵玄挑挑眉,柔声调侃,“大子时的,你叫我找人给你备膳?” 温初弦想了想,若是传出去她一个新妇午夜还在叫膳,定然遭人耻笑。 不过转念一想,耻笑就耻笑,左右嫁给谢灵玄就已经是最糟糕的事了,还有什么她接受不了? ……权衡再三,还是说,“你放我下去,我把桌上的桂圆和莲子吃一吃。” 谢灵玄道,“还真是贪吃。” 却没放开她,依旧将她的细腰缠绕。温初弦怕被他再这么磋磨下去,自己会晕,很委屈很委屈,极力抵抗着。 男人晚上用了席面敬了酒,俨然酒足饭饱了,她却还空落落地饿肚子。 眼见她生气了,谢灵玄才淡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将她抱起来,走到湢室去洗洗。温初弦懒洋洋地伏在他肩头,骨头缝儿里还是醉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谢灵玄帮她洗,温热的浴水混掺玫瑰花露,一瓢一瓢浇在她清丽白腻的手臂上,如浇玉笋。 温初弦靠在湢桶上困乏地闭目养神,黄灿灿的花烛映照下,三千青丝如烟霞般散乱,当真如一朵微晕的娇花。藕臂上一颗朱色的守宫砂,却已磨淡颜色消失了。 谢灵玄垂头,情深款款地拢着她乌黑的长发,别有兴致地低吟道,“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温初弦微微掀开一点眼皮,讥然,“你也会吟诗?” 他一边摆弄她,一边面不改色地说,“我虽不比你真正的玄哥哥那般十八岁就中探花,却也是识字的好么。” 细品,竟含着点无辜。 温初弦静默。 “认识的字跟我差不多?” 他徒然失笑,“比你多些?你自幼不好好念书,在私塾常常瞌睡打盹,文章写得还不如谢灵玉好,和你可比不得。” 温初弦叹,她本来就是家中庶女,去学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个恒,加之当时玄哥哥又在,她一心都扑在玄哥哥身上,导致书念得很差,如今被这人如此嘲笑。 她把身子缩进湢桶,阴阳怪气地评说,“你对温谢两家的事,倒是很清楚。” 谢灵玄幽幽睥向她,温初弦乜着眼,清眸中带一点点隐藏的狡黠的光。 他问,“想说什么?” 温初弦随口道,“没想说什么。” 谢灵玄俯下-身,手环在她下巴上。温初弦颤了颤,感受了他身上那强烈的体温和男子气息。 她握住他的手,讨价还价地说,“以后不要伤害全哥儿好么?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谢灵玄抓了一把玫瑰花瓣揉在她脸颊上,“你仿佛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温初弦怃然不乐。 软硬兼施,虚与委蛇,她什么都做了,可什么都不管用。 谢灵玄不理会她这别有用心的试探,洗罢了将她从湢桶中捞出来,浑身裹上白绒绒的浴袍。 漉湿晶莹的水珠挂在温初弦的发丝上,映衬她黑的眼珠更黑,白的脸颊更白,红的唇更红,浑似一朵出水芙蓉,纯洁得想让人毁掉。 谢灵玄不知又发哪门子神经,大半夜地又扣着她淡粉色的唇吻去,狠毒摧花,弄得她身上的浴袍也掉了,几近窒息地求他放过。 他说得没错,他就是个好色之徒,随时随地轻薄于人,根本肆无忌惮。 温初弦气急败坏地躲了开去,却依旧无法脱离他的怀抱。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他今晚仿佛真的一刻都不让她睡了。 挣扎间,她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委实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谢灵玄哑然失笑,将她抱了出来,回到喜房中,桌上已摆了一碗热汤饼,一叠回马葡萄,一叠西川乳糖,一叠花笋干,和四样点心。 他还真叫黛青半夜给她备了膳。 温初弦也没客气,拿起双箸风卷残云地吃净。反正是他欠她的,她受之无愧就是了。 谢灵玄淡淡笑意,“吃我你倒还真不客气。” 温初弦吃得发噎,又灌了一大口水在嘴里。她有意识地多喝水,好尽快将身体里残余的那些催欢的漉梨汁排出去。 寂寂深夜,两人在闺房中叫了一桌子菜,一个大吃大喝,一个闲情逸致地看着,传出去还真是不像话。 不过谢灵玄本就不是守旧礼的人,温初弦亦已不在乎那些虚名了。 填饱了肚子,温初弦倒在床上,始觉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谢灵玄灭了所有的烛火,在黑暗中缓缓摩挲她微鼓的肚皮,不可及的飘忽。 她鄙夷地睨向他月影下的轮廓,警告他道,“你以后不准给我喝那种药。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不能强迫我。” 谢灵玄的剪影微动了动,一身都是清冷的月光。 “你亦给我下了鸩粉。这是一报还一报。” 温初弦困了,真是疲累不堪,委实再无半点力气和他争辩。 她松垮垮地向后一歪,倒在了谢灵玄的臂弯上。与他一靠近,空气中便有一丝旖旎的气息弥漫,仿佛他马上又要将她按住,再来数次。 她刚要说自己累极了实在体力不支,经不住他再折腾,谢灵玄却先冲淡地说,“睡罢。后半夜不折腾你。” 她哦了一声,天不顾地不顾地阖上沉重的眼皮。谢灵玄轻轻地拍着她,似温暖的海浪拍在身上。 幽幽的凉风伴月从窗缝儿中吹进来,舒适惬意,两人虽依偎在一起,却并不暑热。 七月初十成双夜,夜半无人谐鸯侣。 真情假意,皆付在香簟爽眠中,分不清天高地远。 …… 午夜,谢府白日的喧闹已回归静寂,鞭炮的火-药味渐渐在空气中散去,夜黑风高,四下漆黑一片,唯有二公子谢灵玉房里灯火通明。 喜榻上,温芷沅抱紧枕头,蜷缩在角落里,谢灵玉站在窗边,唉声叹气地眺望一轮秋月。 他们已经如此对峙了将近一个时辰。 本朝民风古旧,对于未嫁娶的男女有肌肤之亲一事,视为伤风败俗。 因此谢灵玉和温芷沅的婚仪并未大办,也无谢灵玄他们那般喝糖水、闹洞房的仪式,就只是把温芷沅连带她的嫁妆和聘礼抬进谢府而已。 又熬了片刻,谢灵玉实在是熬不住了,眼圈都有些发黑。 他瞥了瞥埋头沉默的温芷沅,欲言又止,“……要不,你往里去点?” 好歹这也是他的床,没有让他睡地上的道理。 温芷沅却摇头不肯。 经上次在外宅的肌肤之亲后,她已对这男子有了阴影,更怨谢灵玉毁她清白和前程,恨还恨不够,哪里肯与他同床共枕。 若不是谢灵玉那日疯狗一般地抢她,莫名其妙,她一个温氏嫡女,岂会这般不声不息地嫁了?玄哥哥又岂会另娶她人? 谢灵玉晦暗着脸色,心里不服气,便强行在床边坐下。 “这是我的床榻,你若是不愿意睡,就去桌子上或者地面上。” 温芷沅嗔怒,“你……!” 谢灵玉满不在乎地挑挑眉,自顾自地躺下,和衣而睡。 他还没忘记花奴,当然不会对温芷沅有什么别的心思,他只是太困了要睡觉而已,他总不能在窗边站一宿吧。 佳儿佳妇 第32节 温芷沅无法,只得往里缩了缩。 她小声诽道,“登徒子,哼。” 谢灵玉不屑。 “心机女,你也没好到哪去。” 那日,明明是她扑上来的,扑得他措手不及,怎么好像她很委屈似的。就因为温芷沅横插一脚,他没把花奴姑娘救出来,该委屈的人是他才对。 温芷沅气不过,转过头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灵玉没头没脑,“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自是你偷偷摸摸喜欢我。” “谁偷偷摸摸喜欢你了?你别这么虚荣好不好?” 温芷沅急了,粉白的小脸溢出泪来。 “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惜忤逆兄长,也要把我抢过来?” 谢灵玉也急了,支起胳膊反驳道,“谁想抢你了?那日我要救的人是花奴,你平白无故来凑热闹,我还觉得你偷偷摸摸喜欢我呢。” 温芷沅不语,许是女孩子羞了,难堪地避到一边。 谢灵玉暗自琢磨着可能有人害他,但他又抓不到证据,暂时难以言说。 他满不在意地说,“你也不用委屈。不想嫁我好办,我还不想娶你呢,过些时日咱们就和离。” 温芷沅颓然,埋怨地说,“和离有什么用,我的名声都被你毁了。我恨你一辈子。” 谢灵玉道,“随你。” 他真觉得温芷沅心眼儿小,那点子聪慧全都用在毫无意义的内宅争斗上了,怎么就不跟他一起想想,到底是谁害了他们? 那日他和她都在不知情下饮了催欢之物,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定然是有人暗中谋划一切。最大的利益者,也一定就是谋划全局的人。 谢灵玉苦思冥想着,越想越乱,越想越睡不着,若真是那人害了花奴,他连怎么跟那人拼命都已经想好了。 房间门窗关得紧,凉爽的夜风吹不进来,屋内凉席黏身,一片燥热。 谢灵玉翻了个身,浓浓叹一声。却听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温芷沅那女人倒是能吃能睡,这就着了? · 青州道。 张夕从六月里就往琼州去,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刚走到了青州。 青州凄风冷雨,地处潮湿,常常浑身生跳蚤,痒痛不堪。 张夕本一头乌黑的长发,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就剥落了许多,也白了许多。 他身上戴着枷,本以为今日又吃不上饭了,官差却将一个红彤彤的喜饼递到他跟前。 “吃吧,长安城的谢氏大婚,特意给你送来沾喜气的。” 张夕一愣。 谢氏? 巨大的痛苦袭上心头,浑如剜心。 他惦记的女子,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人。 张夕吃不下去喜饼,赌气似地丢到了一旁,宁可饿着。 · 翌日天亮,谢府的崔嬷嬷来叫早。 新婚第二日是婆母见新妇的时候,新妇必得梳妆打扮,整理好了,恭恭敬敬地随夫君一起给公婆递上一杯新茶。 寻常人家的公婆少不得要训上两句,即使叫新妇去站规矩,新妇也得老老实实地受着,不得有一丝怨言。 崔妈妈是掌管水云居的领头嬷嬷,今后温初弦的起居就由她和两个小丫鬟照料。 眼见日上三竿了温初弦还没起,崔妈妈连忙柔声将其唤醒。 “夫人!夫人,今日可不能睡懒觉了。” 温初弦惺忪地揉揉眼睛,青丝散乱在枕畔间,一身的吻痕还没有褪。经过了昨夜,她已彻底成了妇人,浑身上下既青涩又成熟,多了几分魅力。 崔妈妈将那块白布从褥下拿出来,见上面沾满了猩红的血迹,满意地笑一笑,继续催道,“夫人快些吧,二夫人早早就去了长公主面前,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您可不能落了脸,赶紧梳洗梳洗也去吧。” 温初弦昨夜被谢灵玄磋磨了半夜,此时实是头痛欲裂,懒散地不想动,却拗不过崔妈妈-的喋喋不休,只得起身梳洗。 刚要拿起胭脂,手却被另一只骨节匀满的手握住。 初日阳光洒下,晶莹有若透明。 谢灵玄早已穿戴妥当,恢复了那般端仪君子的模样。他浅笑着弯下腰,瞧向铜镜里的她,“娘子,可否要为夫帮你上妆?”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有红包~v前三章都有 标注: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一句出自宋代秦观《春日》 第28章 新妇 他一来, 温初弦的睡意一瞬间就消褪了,皮肤激灵灵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心有余悸地回忆他昨夜是怎么把她按在被褥间,如时起时伏的风暴, 弄得她骨头都快碎了,上酷刑……她恐惧摇摇头,不住地向后缩。 那一身的吻痕, 颜色到现在还深得很,一点没消呢。 她这般白兔似地惶恐,反倒勾起面前男子的兴致。谢灵玄轻轻一伸手便勾住她的脖颈, 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不无变-态地说, “别浪……你越这样,我就越想把你毁了。” 温初弦难堪地撇撇唇, 脸色铁青。 这算倒打一耙么? 谢灵玄坐下来,随意拿胭脂涂在她淡粉色的双唇上。他兴致正浓, 描描画画,左右是玩谑她的那点美色,根本就没用心给她打扮。 崔妈妈绷着嘴在旁边看着,虽然心下焦急, 却也不敢吭声。 温初弦不悦地拂开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谢灵玄无动于衷。玫红柔腻的胭脂外染在温初弦的唇角上, 他凑近来品了品,“原来胭脂是这般味道,不是甜的, 竟是苦的。” 温初弦羞赧难当, 抬手欲掠他一耳光。不过这个念头她只是想想, 如今她是妻, 他是夫,在世道中夫为妻纲,且她又深处谢府,完全落于他的掌控中,怎能忤逆夫君。 她敢怒不敢言,着实气自己的懦弱,愀然不乐地坐在妆镜边,垂头不语。 谢灵玄含情脉脉地凝睇于她,见她真气苦了,指骨腻腻地刮了下她雪腮,“怎么,不高兴了?” 温初弦齿冷,低低道,“怎敢。只是今日要面见婆母,若是去得晚了惹长公主不高兴,夫君自然可以全身而退,我却会被罚站规矩的。” 谢灵玄轻捏她的下颚把她捏过来,给她盘上了发,又簪了几根朱钗。他的手修长灵巧,饶是坐着也比她高挑许多,做这些妇人家的事竟毫不费力。 “娘子不必担心这些事。我那娘亲非是恶婆母,不会因为这点事就罚你的。” 温初弦额头磕在他肩头上,直等待他把自己的头饰插好,才抬起头来,客套地道了句,“多谢夫君告知。” 谢灵玄欣赏着她脸上淡淡扫开的红妆,两颗黑水银丸般的眼珠,真是个美丽的尤-物。娶这么个妻子到手,以后养在闺房中,闲时逗弄几下,夜夜疼宠,原是他赚了。可面前的女人,此刻却心有戚戚焉地皱着嘴,似鄙夷又似根本懒得看他,令人不悦。 他忽然道,“笑给我看。” 温初弦被迫扬起脸。 不知谢灵玄又犯了什么神经。 她没有任何权利说不,僵硬地笑了一下,殊无欢喜之意。 谢灵玄微现笑容,“这才美。” 他一起身,温初弦嘴角的弧度立退,斜眼冷冷,手背做磨刀之状。 两人蹉跎了许久,才终于装束妥当,一同前往长公主的新月居去敬茶。此时秋阳高照,枝叶上的露水都被晒没了,只余空落落的白印子……温初弦心中直叹气,新婚第一天她就去晚,必得挨长公主一番训责。 至新月居,果见谢灵玉与温芷沅夫妇到了良久了。 温芷沅早已敬过茶了,此刻正坐在长公主下首,叙叙而谈天地玄黄、茶道养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热络络——温芷沅与长公主相处还和未嫁时一样。 她丈夫谢灵玉则是个懒散的,坐在椅上哈欠连天,百无聊赖,也插不进话。他怎会对请安这种事感兴趣,原是温芷沅强拉硬拽他来的。 谢灵玄与温初弦一来,长公主脸色沉了沉,显然有些不大高兴。 寄住在谢府的孀妇芳姨娘也在,她见了温初弦,倒是一脸和善地微微笑。 谢灵玄跪下,“儿子给母亲请安。” 温初弦随他跪下,消沉地说,“儿媳给婆母请安。” 其实她若存心想讨好长公主,可以说些软话。可这些时日发生的事,真是令她心灰意冷,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把她的日子弄得一塌糊涂。 她本不是嘴甜的人,此刻谢灵玄又在旁边,她更说不出那些阿谀奉承的话。 好在长公主是大户人家有身份的人,非是市井的恶毒泼妇,虽心有不乐,却也喝了温初弦递来的儿媳茶,没有为难她。可无论怎么说,温初弦都远远地被孝顺懂礼的温芷沅比下去了。 崔妈妈将长房昨夜染血的白布送给长公主,长公主只浅瞥了一眼,便叫拿下去了。 眼下儿女俱在,长公主便问了件正事,“过几日是公爷的五十大寿,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长公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此言一出,就有沉沉的压力砸下来。 谢灵玄漫不经心地呷着酽茶,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谢灵玉则抱手臂昏昏欲睡,更懒得管这些小事。 芳姨娘冲温初弦努了努眉,鼓励她好好回答,弥补刚才的错失。 芳姨娘原是谢公爷大哥的妾室,丈夫死后,家境败落,长公主怜她独自带着一个女儿无依无靠,便让一直住在谢府。 温初弦檀唇轻抿,无论愿不愿意,她现在都已是长房媳妇。今后她被囚困在这内宅之中,能活动的范围只是这一亩三分地。 人情-世故她得学,孝顺公婆她得会,侍奉夫君她得做。 想来,还真是有些无奈的悲哀。 她在脑海里绞尽脑汁想了一套措辞,方要开口,却被温芷沅抢先道,“……公公是随性的人,不喜热闹,儿媳想着五十大寿咱们府上自己热闹一下就好,等到花甲大寿时再为公公大办。儿媳早已备好了一副金鱼钩做寿礼,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想必公公爱垂钓会喜欢。不知婆婆以为如何?” 温芷沅说话的语气浑然天成,只似平常闲谈,礼仪得当,哪有半点紧张了。 佳儿佳妇 第33节 温初弦眨了眨眼,被晾在一旁,只得把话憋回去。 长公主满意地说,“沅儿说得有理,我再问问公爷,还有什么要置办的。” 温初弦略有尴尬,她作为长房媳妇,明明是该管家的。长公主却越过她和温芷沅说话,她夹在中间,颇有种被冷落的滋味。 回首看向谢灵玄,见他神色自若,眼神只似流水,袖手而旁观。 长公主道,“既然如此,那沅儿你明日就去准备,待寿日小办一场寿,不要太铺张就好。” 又扫了眼谢灵玄,问,“玄儿觉得怎样?” 谢灵玄随口,“内宅之事,全凭母亲做主。” 长公主点点头,也没再问谢灵玉的意思。她唤温芷沅过来,直接拿出一串钥匙交给她,“以后账房内务都由你管,有不明白的再问娘。” 温芷沅内敛一笑,“儿媳定不负母亲所托。” 温初弦见此,心下无奈,更觉得自己是个透明人。长公主从前想让谢灵玄娶的人本是温芷沅,如今自己乍然占了温芷沅的位置,自然不受待见。 不过倒不是什么大事。 此时谢灵玉冲她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原来透明人不止她一个,这儿还有一个。也亏得他们当初没被撮合成夫妻,不然他俩就是一对透明人夫妻。 温初弦又在旁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温芷沅在出嫁前,谢家已许给温芷沅管家权,怪不得长公主有什么事都和温芷沅商量。长辈间讨价还价,却把她做牺牲品了。 她这个长房媳妇,还真是个摆设。唯一的用处,似乎就是在夜里取悦谢灵玄,乞怜他庇护她施舍她,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毕竟他那样纵容疯马去踩踏全哥儿,温老爷和何氏也毫不在意,忙着温芷沅的婚事,甚至根本没去追查,就那么轻飘飘揭过去了。 她怀疑就算有一天谢灵玄杀了她们姐弟俩,也会被当成一场意外,如这次一样轻飘飘地揭过去。 ……出了新月居,谢灵玄握了握她微微发凉的手,“刚才怎了?脸色那样不好?” 温初弦若有若去地剜了他一眼。 明知故问。 她默然摇摇头,“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谢灵玄陪她徐徐走着。谢府移步换景,秋日里落叶翩飞,在地面铺上一层黄毯,白水潺潺,当真是清雅至极。 谢灵玄闲淡地道了一桩事,“你弟弟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和伯父说过了,叫他到我谢氏的家塾中来读书,由大学士庄先生亲自教他。” 温初弦眼前忽然雪亮,停住脚步,怔怔抬头问他,“那我可以时时见到全哥儿了?” 谢灵玄深沉地睨她。 他不喜她这般深情真意地对另一个男人显露欢颜,无论那个人是谁,有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欢笑与伤怀,都应该随他而动,为他而生,取悦他,在意他,好处由他拿捏。 温初弦见他不语,已知答案,失望地掩了掩眸。 谢灵玄携着她的腰紧了紧,漠然说,“不是不准你们姐弟相见,只是你老见他,他会分心,书自然念不好。你也不想让他将来一事无成吧?” 温初弦不以为然,她总算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既不给她管家的权利,又将全哥儿牢牢控在手中,将她困在内宅中,难有作为……就是为了牵制她,叫她寻不到机会去调查他的真实身份。 温初弦心情低落,只得乖顺地道,“嗯。” 谢灵玄奖励似地啄了啄她额角。 她此时实处在谢府的风刀霜剑之中,外有长公主和温芷沅为难于她,内有谢灵玄暗箱操纵着一切,她真是陷于泥沼之中,举步维艰。 前路漫漫,真是一眼望不到边。 只是恨不会磨灭,表面装得再柔顺,恨意也会潜藏在心底,慢慢酝酿,等待反戈一击的机会。 温初弦深叹,忍,必须要忍。 …… 这一头,谢灵玉他们夫妇也辞别了长公主,从新月居出来。 两人明明是夫妻,并排走却离得八丈远,谁也不靠近谁。 谢灵玉嗤之以鼻地提起,“温芷沅,你的心眼儿真比针鳖还小。抢你自家姊妹的管家权,你抢得很欢快嘛。” 温芷沅对这讽刺的话假作不理,“不用你管。” 谢灵玉哼了一声,一离开长公主身边,她的贤良淑德就都消失了。 “谁管家谁累,真不知你抢这累活儿做什么。” 温芷沅把长公主给的那串钥匙收好,讥道,“你一个男人哪里懂得。” 谢灵玉倔,“小爷我还不爱懂。” 在温芷沅心中,深觉得自己嫁谢灵玉这么一个烂臭男人,此生是无指望了,所以才把所有希冀都移到长公主身上,比以前更卖力地讨长公主欢心,以此博些前程。 毕竟她以后长久呆的地方是内宅,内宅是长公主说了算。温初弦虽撞大运嫁了玄哥哥,玄哥哥却不能插手内宅的事。 温芷沅适天认命,谢灵玉却认为她在些无聊的事情上下功夫。 真正该关心的,不应该是那日给他们下药、害他们到一块的人吗? 温初弦小姐和他,是唯二两个察觉到那人身份作伪的人,可却先后出事。 先是温小姐的未婚夫婿张夕被流放,后又是他阴差阳错地和温芷沅有了肌肤之亲。 如今温小姐落在那人手中,他又被温芷沅这世俗的臭妇纠缠,日日被逼着读书,且因日夜苦思冥想如何救花奴而心烦意乱……无论他们俩谁,都没法再继续查探真正的谢灵玄在哪了。 那人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可叹他那娘,堂堂长公主之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被一个冒牌货蒙蔽了这么久,轻信仇雠,疏远亲子。 那人是否真的爱慕温初弦不得而知,但那人确实为了娶到她而不择手段,做了很多外人无法得知的事。 谢灵玉忽然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温芷沅那厌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却是催他去读书的。 小厮二喜应二少夫人之命,买回了一大包笔墨和书本来,谢灵玉狐疑地看了二喜一眼,也没有用。 他记得分明清楚,那日那杯迷魂的漉梨汁,就是二喜递给他的。 他没法再相信二喜了。 · 下午长公主将温初弦和温芷沅叫去训了话,芳姨娘也在,大意是叫她们多多注重礼仪,言行举止要得体,莫要在外面丢了谢家的脸面。 当世女子,在夫君面前须自称妾身。因长公主的丈夫谢公爷是入赘,长公主自不必这么叫,但两个儿媳妇却要守规矩。 浑浑噩噩听了好几个时辰的训话,耳朵也起茧子了。 晚上回到房间,温初弦卸了环钗,换上寝衣,黛青端了一盆热水过来,殷勤地侍奉温初弦洗脚。 温初弦见她很是眼熟,问,“你是黛青?” 黛青欣慰道,“夫人还记得。当初夫人追慕公子,奴婢每每都帮夫人送东西,帮了夫人不少忙呢。” 温初弦脸色顿时黯淡,不欲再提那些旧事。 黛青一下一下地撩水在她脚面上,温和而舒适,似在无声地提醒她什么。 温初弦道,“你既帮过我,这些粗使活计你便不用再做了。过几日我和公子说说,还你身契,从此你便出府去做个平头良民吧。” 能摆脱贱籍,原是大恩赏,黛青却深恐说,“夫人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只愿伺候夫人和公子,这一辈子都不离开。” 她眉目忧然沉着,特意加重了公子二字。 伺候夫人和公子,主要是伺候公子。 在床榻上。 温初弦哦了一声,心下了然。 黛青原本就是谢灵玄的通房,这是来讨要名分来了。 黛青必是瞧着谢灵玄表面上无限宠爱温初弦,事事依从,觉得跟她讨要名分必定可以成功。殊不知她自己还是人家的彀中之物,哪里做得了谢灵玄的主。 温初弦问,“公子幸过你了吗?” 黛青脸忽然红了,见温初弦面色淡淡还算温和,便小声嗫嚅,“回夫人,幸了。” 温初弦嗯了声,不置可否,也没说太多。 黛青心里打鼓,却又不能逼着温初弦答应,只得隐晦地求温初弦大度一些,男人不会只娶一妻的,太过善妒会遭人嗤笑。 温初弦也笑黛青天真幼稚。 她如今所处的难处,外人又怎么能知道。 片刻谢灵玄回了房,温初弦懒困得很,动也不想动,却惦记着长公主的教诲,起身帮他除了冠,去了袍。这举止或许存了几分讨好的意思,也是她对大家族规矩的屈服,不和他对着干。 他却无足轻重地言道,“不爱做可以不做,我又没逼你做什么。” 温初弦沉默,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已是这个时辰,她垂眸,主动解了自己腰间的玉带。 谢灵玄也没客气,熄了灯,将她放倒在床榻间,风和雨便朝她袭来…如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飘摇。 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是情深款款的情话。她却想着如何找到他的致命缺点,然后一击致命。 作者有话说: 本章持续派红包,明日仍是零点更 第29章 回门 七月十三大婚后的第三日, 温家两女由夫君陪伴着回门。 盈盈秋水,淡淡远山。立秋后天气凉得很快,霜露既降, 木叶尽脱,碧空中有几片被揉碎的白云,一派风烟俱净的好光景。 回门的排场豪奢极了, 光是奴仆就带了八九个。宝马雕车镶金带玉,车篷四角各挂有一串小风铃,随车叮当作响, 风雅之至,恪尽三槐遗风, 彰显谢氏翰墨鼎食之家的风度。 温初弦不想让温老爷和何氏心中忌惮,故特意梳了委婉低调的倭堕髻, 又着了身花青的素服,使自己看上去尽量不那么招摇。 ……可哪里用其他刻意的铺排, 谢灵玄的所过之处,就是最大的排场。进士郎,帝师右相,再加之其本身风姿挺秀的美姿仪, 走到哪里都很难不引人注目。 今日他倒也没怎么刻意打理,雪青袍服, 漆发高高挽起,端是一副不染浊流的清贵模样。秋阳透过马车的窗格映在他身上,留下浓重而斑驳的阴影, 仿佛他本身就是这样亦黑亦白。 佳儿佳妇 第34节 相比之下, 虽是同样的马车, 二房那边却显得黯淡多了。 谢府的长房夫妇, 本就有太后赐予的佳儿佳妇的美名,如今这般高调回门,引得长安城不少的百姓争相围观。 温初弦坐在马车中,闻得铺天盖地的惊羡声,犹如皇后出巡。她如坐针毡,浑身不安,把马车的车窗拉紧了,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面孔,太丢脸。 谢灵玄却神闲气定,静宁地遥望着市井街头……仿佛他就是蓄意要把排场做大,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夫妇的恩爱。别人的妒火和憎恨,亦是他想要的。 谢灵玄蓄意如此,倒使得温芷沅和谢灵玉的马车在后面,像仆役跟班一样,默默无闻。 温芷沅坐在马车里,脸色比铁青还铁青。谢灵玉倒是满不在乎,背着双手哼小调。 温芷沅实在怨恨自己所嫁非人,不由得嗔道,“谢氏一向节俭,玄哥哥以前茹素,是最内敛低调不过的。为何今日玄哥哥如此招摇?” 谢灵玉轻蔑地说,“他一直这样,你刚知道哦。” 温初弦不悦地掐了掐指甲。 夺得了管家权又有什么用,一旦出了谢府的门,还不是那温初弦把风头占尽。 若玄哥哥和她成了眷侣,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她该享受的吧。 至温邸,温老爷和何氏早在门口迎接。见了这般排场,温老爷没说什么,何氏却面带假笑,暗自怨恨自己的嫡女被比了下去。 众人下得马车来,温老爷迎上前只顾着和谢灵玄说话,冷落不学无术的谢灵玉。 温初弦和温芷沅一同拜见主母,何氏对前者爱答不理,只扶起了自己的嫡女,别有深意地说:“嫁什么男人不重要,女人活在内宅中,把管家权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自是说给温初弦听的。 温初弦哑然,被谢灵玄这么一弄,何氏记恨她炫耀,她以后八成连娘家都没了。 他故意的吗? 用午膳时,一家子围坐在一桌,浃浃洽洽地用膳。 温老爷有意结交谢灵玄这女婿,特意从名楼品芳斋请来了庖厨,凉热共做了一十八道菜品,又找来了绍兴的女儿红陈酿来款待谢灵玄。 谢灵玄却之不恭,“多谢岳父款待。” 温老爷道,“今日回门,贤婿千万不要拘礼。都是一家人,放开了怀饮酒,不醉可不准走。” 谢灵玄微笑。圆桌只有那么一小块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表情各异,或多或少地留意着谢灵玄。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左右全是陪衬,谢灵玄才是名副其实的主宾。 温初弦没情没绪,自顾自地持筷吃着她就近的小凉菜。 她爹有求于谢灵玄,自然百般讨好奉承,她却懒得理会这些虚情假意的寒暄,也厌恶这种令人发昏的热闹,只想着赶紧吃完离席。 没想到一枚藕片却夹在她面前,玉筷暗红如血,藕丝洁白如雪,谢灵玄半带轻笑说,“娘子先尝一尝。” 他声音不大不小,自然而亲昵,一出口宛若一条无形的红线缠在他和她二人之间,分外有旖旎之意。 温初弦一愣,知道他是个轻浪的,行事肆无忌惮,没想到竟肆无忌惮至此。桌上的众人也不约而同地愣了,谢灵玄的筷子却悬在半空,波澜不惊地柔声催促,“张嘴啊。” 温初弦蹙眉,缓缓而木讷地张开嘴。 她不理他,他反倒来招惹她。 藕片到嘴里,她记不清什么味道了,很怪异就是了。 他要与她做佳儿佳妇,外显于世,宠溺都明晃晃地摆出来。以温初弦对谢灵玄的了解,他不是招摇肤浅的人,做事总是暗藏玄机,即便超乎常理,在他自我的一套逻辑中也是融洽的,在日后某个时刻发挥巨大的威力。 外人看来的恩爱和宠溺,内地里却败絮一片,脏乱不堪。 谢灵玄既要做戏,温初弦便陪他。她笑笑,随着他的话头,“多谢夫君。” 持筷亦给他夹了一块藕片,“父亲准备的菜品都是百里挑一的,夫君也尝一尝。” 谢灵玄顺从地吃了,唇上的弧度柔和动人。 温老爷陪笑,说些放之四海皆准的客套话。何氏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脸色却阴沉得滴水,很难不说嫉妒。 听说谢灵玄花了重金,把全哥儿送到大学士庄先生的学塾中上学,只是为了博温初弦一笑。宠妻的名声,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温芷沅微羡之余,面子上不想落人下风,手肘悄悄戳了戳谢灵玉,示意他也夹菜给她。 谢灵玉却一杯杯地只顾着自己饮酒,对温芷沅的小动作置若罔闻。温芷沅觉得自己嫁了个扶不上墙的男人,真是遗憾不已。 温家本就瞧不起谢灵玉这烂姑爷,被谢灵玄这么一比,更觉得他毫无可取之处,徒然嫁了嫡女给他,吃了大亏。 温家大哥儿温伯卿也在席上,瞧着谢家两子却觉得道貌岸然,呕心得很。 他尤其记恨谢灵玉,都是因为谢灵玉去大理寺把他告了,才使得他入了大狱受酷刑,好几处伤口到现在还没好。 “二哥儿的功名考得怎么样了?” 温伯卿知谢灵玉废人一个,哪有什么功名在身,便故意往痛处戳。 谢灵玉岂会不知。 他淡淡饮了一杯冽酒,说道,“正在考。不过我谢氏乃皇亲国戚,世代的读书人家,在下自幼受家风熏陶,就算考不中,也比外面的那些武夫清贵些。” 温伯卿的轻骑校尉是个武官,谢灵玉此言自是讽刺他是个鲁莽武夫。这么一说,却不意间把整个温家都骂进去了,暗示温家不是世代读书人家、没家风熏陶。 何氏撂了筷,虽不重,却已脸色不妙。 温芷沅连连给谢灵玉使眼色,叫他道歉,谢灵玉却眉尾挑挑,也撂筷而去。温伯卿怒,起身就要追谢灵玉去,再给他几拳头。 温老爷尴尬,本期待着谢灵玄这大哥能管管,但见谢灵玄眼底清明,目光如染了冷香,漫然而观,含笑观赏眼前这一切。温老爷有点无助。 温初弦见此不禁嗤笑,他们这帮人无一晓得谢灵玄那凶残的真面目——他本就不是什么伟岸有德的君子,亦正亦邪,无利不起早,甚至邪气占九分,伪善只占一分,且又是个假的谢家人,怎会管这等子龌龊拌嘴的闲事。她那爹指望谢灵玄压场,从中斡旋,却是打错主意了。 她和全哥儿受的那些苦,温老爷终于也该体味几分了。 温老爷见此,只得自己喊了声,“都坐下!回门之日丢脸,算什么话!” 温伯卿怀着闷气坐下,吞了口气。 谢灵玄这才不轻不痒地道,“岳父且息雷霆之怒。是弟弟脾气太爆了些,口无遮拦,还求岳父宽怀原谅。” 温老爷道,“贤婿这是哪里的话,一家人提这些做什么。” 用过了膳,温老爷请谢灵玄到书房去,说是新得了一批字画,邀谢灵玄共品赏……其实只是附庸风雅的借口,他真正想和谢灵玄谈的还是官场上的那点事。 温初弦是内宅妇人,朝堂上的事不好多听,便主动去到她曾经的闺房中等候谢灵玄。 她还有一桩重要的事没办。 她的闺房,才小别了短短三日,就有种触景生情的感觉,既熟悉又辛酸。想她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拿鸩粉在手,实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 云渺早已在闺房中等候温初弦,殷切地迎上来,“夫人!” 温初弦点点头,将门窗仔细关好,才悄声说,“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云渺掏出一小包中药泥丸,“备好了。奴婢特意问过郎中,这丸药就是女子用的避子丸,里面含有红花,食此丸的女子是不会有孕的。” 温初弦接过来,放在鼻下嗅了嗅,当场用水送服了一颗。 随即她小心谨慎地把剩下的丸药揣进一个小布包里,小布包塞满了女子的贴身秘物,亵衣、红兜……只有藏避子丸在这里面,才能瞒过谢灵玄的眼睛,带入谢府中去。 云渺实在不懂她这是何苦。 原来温初弦在大婚前就想到了一切可能,叫云渺提前备下避子的药物来,不要煎汤只要丸药,就是为了婚后避子。 可嫁入相府门第,以谢灵玄为夫,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却不知温初弦为何还要偷偷避孕。 云渺欲言又止,“夫人,这药很伤身的,您要不别吃了。其实您要想在谢府站稳脚跟,让公子长久地怜惜您,得有个孩子傍身。” 但见温初弦面露怅怨,似心里憋了许多话,与传闻中的那幸福模样并不相同。 她冷色着,断然说,“我不会给他生孩子的。” 云渺暗暗咋舌。本来云渺被温初弦所救,一心以为找到了救星,可以重回谢灵玄身边……她一个低微的奴婢,又被破了身,漂泊在外也没有好日子过,还不如回到公子身边当通房。 可如今看这温初弦小姐,好像和公子怨尤不浅,指望不大。 云渺还是跪地恳切求道,“夫人别忘了答应奴婢的事!奴婢若能重回谢府,以后抱扇捧盂,侍奉夫人和公子,一定没有不尽心的!” 温初弦定了定,咽下舌间丸药的苦味,“你真想给谢灵玄当妾?” 云渺内敛地落泪。 温初弦继续道,“他那样无情地把你赶出来,让你做妓,你一点不恨他?” 云渺急忙说,“奴婢怎敢恨公子?当日原是奴婢动了歪念头……做错了事。”顿一顿,又唯恐温初弦不允,“奴婢不会跟您争公子的宠爱的,您用药的事奴婢也半点不会说出去,只求夫人可怜可怜奴婢,给奴婢一个机会吧!” 温初弦轻嗤,她那亲夫君还真是长安城的抢手货,这两日间已先后有两个婢女上赶着给他做妾。他那么一个冷血凉薄的男人,有什么好呢? 想来云渺和黛青现在仍对真正的谢灵玄有情,却不是对他。 …… 新妇不能在外过夜,天黑之前必须回到谢府。 一日的省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这么结束了。 回途之时,谢灵玄果然注意到了那小布包,好奇地问她那是什么。 温初弦低垂眉宇,嗫嚅说,“一些贴身的亵衣罢了,夫君也要看么?” 打开小布包。 谢灵玄啧然只叹,“我谢府还缺你几件亵衣不成,用得着你特意从娘家带?” 温初弦道,“贴身的衣物,总要穿旧的才舒服。” 谢灵玄的笑如秋月般皎洁,嘴里却冒出些肮脏不堪的话,“你不穿仿佛更好看些。”悄悄跟她说罢,用拇指浪佻地刮了下她的眉心,那盈满欲蚀的色-气,仿佛随时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温初弦周身一麻,略有惧意地颤了颤。 马车一路颠簸,温初弦说自己困了,靠在谢灵玄肩上合着眼睛,心里盘算另一桩事。 何氏说得没错,女子身困内宅,不能只靠丈夫,还是得握有管家权,才是实打实的倚靠。 只有手里有了实权,才能与谢灵玄对抗,才能调查出他的真实身份,才不是他手中的鱼肉。 虽然现在长公主把管家权交给了温芷沅,但她努力努力,未必没有夺回的可能。 这管家的权利,她还是得争。 入秋之后天黑得比以前早了,白昼肉眼可见地减短。戌时落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虽不大,却将残夏的暑气带走了,萧瑟的秋风荡涤大地。 夜晚水云居内一灯如豆,谢灵玄陪伴温初弦临窗而坐,一边聆听窸窸窣窣的秋雨声,他一边用鲜红的千层花花瓣给她染指甲。 温初弦解开褙子,袒着肩腹,松松垮垮地靠在美人榻上,跟个乖巧的木偶似地任谢灵玄摆布。 他温柔时是真温柔,是那种藏进骨子里、揉进血液里的温柔,比从前的谢灵玄会撩多了,是讨女子喜欢的那种温柔。可惜这和风细雨哪里是他的真面目。 佳儿佳妇 第35节 片刻,谢灵玄道,“伸直了手。” 温初弦木然把纤纤的十指伸直,蔻丹涂得很匀。 她柔静地客套道,“谢谢夫君。” 谢灵玄很满意,任蔻丹在秋风中吹干,才将她揽在膝上。 雨夜里四下都很静,黄扑扑的小烛将人映得犹如烟霞色。他一时兴起,没有睡意,就在竹席上躺下。 凉雨入窗,乱分秋色。一枕清风倚头欹,实在清爽得很。 他道,“倒难得有这样一场好雨,把暑热都消去了。” 温初弦不怎么高兴,断断续续地求他一句,“谢灵玄……你……” 他沉了一沉,低语,“别叫这个。” 温初弦问,“那你是谁?” 他却不答了,只装作没听见,只浅浅拥住她。他不喜欢谢灵玄这个名字,更不喜欢她情深款款地唤他谢灵玄……仿佛她在隔着他唤另一个男人。 不错,他一开始用手段将她弄到手,圈在身边,一是为了就近控制她,不让她出去胡说谢灵玄的事,二是多少贪图她的美色,想尝尝她桃腮的滋味。 如今却食髓知味,上了几分瘾。 夜里没她也行,有她仿佛更好。 他从前确实动过杀她的念头,甚至在九宴山庄的那个蚁舟上,本打算活活将她扼死。他从前对谢灵玄的一切,包括通房、相好、未婚妻都不感兴趣,那一刻却忽起了欲念,把她放走了。 他在她身上系了一根无形的红线。既然她那么喜欢谢灵玄,那他假作谢灵玄娶了她也无所谓。 可就在几日后他走公差回来时,却正好瞧见她与另一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 他第一次那么想冷笑。他不能容忍。 他便下了点狠心,把她心心念念的香料铺烧了,又把张夕流放了——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有什么怜悯情敌的闲情逸致,本待直接杀了张夕的。可她却十分有意思地和他谈条件,说要用嫁他来换张夕的命。 他斟酌着答应了。 左右弄死张夕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要她点头应婚却不容易。 只是谢灵玉和温芷沅、长公主和何氏还横在他前面,泰山一样地阻挠他的婚事,且谢灵玉和温初弦搅合在一起,不断地调查他。 他这才牺牲了个无辜的姑娘,将花奴送给商贤。那花奴姑娘,是谢灵玉最致命的软肋,一击必中。 继而在二喜的帮助下,两杯漉梨汁将谢灵玉和温芷沅凑成了一双,解除了成婚的最后障碍。说来,娶温初弦还真是不容易。 他是信仰佛法的人,知道自己死后是要下十八层业火地狱的。 可他亦只是个俗人,还摆脱不了尘世的欲念。 财力,权利,尊崇。 和美色,温初弦。 作者有话说: 19日的更新~ 20日晚上十一点半更新哦 本章仍有红包 第30章 避子 纳妾(一) 隔日谢灵玄起早入朝, 温初弦作为妻子要跟着一同早起,为他梳洗,穿戴朝服官帽。 他居家时总喜着酽白之色的素衫, 此时却一身玄黑,袍绣日月章纹和紫云白鹤,腰系双璜佩, 显得他肃穆又雅正……仿佛天一亮,昨夜那些轻薄浪浮的恶行都与他无关,人家霁月光风, 清白正经得很。 “夫君早去早回。” 温初弦最后为他扣紧了水玉腰带。 谢灵玄鸦羽般的柔睫眨了眨,双手拢住她十根纤纤的玉指, 放在唇下贴了贴。 无关深情,只是那点子风月事还意犹未尽。 “多谢娘子。” 谢灵玄的指节在她秀丽的容颜上滑动, 惹得她躲躲闪闪,避无可避。他晕开一个眷恋的笑, 含沙射影地讲,“此刻时辰还早,我再陪陪娘子罢。” 一边说已经抱起了她的腰。 温初弦双脚离了地,惊呼一声, 被摔在匡床罗帐中。 他从前说过她越躲他就越想毁了她,此刻他俯身靠近, 她不敢躲闪,却又不得不躲闪。 谢灵玄也不知从哪学来的好本事,把她弄得衣衫凌乱发丝乱飞, 自己的那身官服却半点褶皱也没有, 拿捏的分寸恰到好处。 她不知道他怎那样重欲。 温初弦不冷不热地提醒他, “时候已经到了, 该走了。不然要误了正事了。” 他怎肯放手,“你便是正事。” 温初弦只得任自己的脖颈平白又多了数个红痕。她冷哼一声,两只手推在他的心口上,无情地道:“……夫君白日里还纠缠不清,知廉耻么?” 谢灵玄滞了滞,竟听她说这个。 记得,这句话是他曾说她的。 那会儿还是在谢府中,他刚变成谢灵玄,温初弦总是死缠烂打地给他送东西,跟个小尾巴似地追他个不停,惹得他实在烦厌了,才叫人给她递了不知廉耻四字……没想到时候过了这么久,她还记得。 谢灵玄哑然失笑。风水轮流转,自己竟也有被反过来说不知廉耻的一天。 他神思一飘远,温初弦便趁机如滑鱼般从他手中逃脱。 她拢了拢凌乱的头发,那张狐狸似的芙蓉面上流露不屑,还有极轻极轻的哼,是故意说这话来讥讽他的。 谢灵玄不怿地抚额,随手勾住她的一条裙带,将她连人带腰地带回来。男女之间体力悬殊,他毫不费力就可以将弱骨纤形的一个她锢在榻上,跟摧折一朵白山茶似地简单。 “还动?” 温初弦挣扎了半天,却只是困徒之斗,水汪汪的青眸空盲地瞪他,敢怒而不敢言。 谢灵玄目色如霜,直等她的力气耗尽了,才问,“弦妹妹,这是还记得你那玄哥哥?” 纱幔轻动,清晨的凉风拂过肌肤,透骨凉。 他问话喜欢一针见血地问。 温初弦的头抬也不是,低也不是。她晓得怎样回答才能愉悦他,可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逢场作戏地讲,“是啊。十三年的青梅竹马之谊,刻骨铭心,怎能轻易忘记。” “刻骨铭心。” 谢灵玄尾音微卷,风平浪静地回味这一句。他扬起一个冷色的笑涡,捉住她竭力躲闪的下巴,轻蔑玩弄几下,讲,“那你是想说,我虽得到了弦妹妹的人,却永远得不到你的心?” 得到人却得不到心——这是佳人才子话本子上常见的一句话,如今用来形容她的心情确实很贴切。 她道,“是呀。夫君是夫君,竹马是竹马。初弦真正爱的人,永远都只有玄哥哥一个。” 谢灵玄眼色微暗。 定了定,还是牵住她的手,如月光流水般温柔说,“是么?我此生能得弦妹妹的色相,已经很满足了。” 温初弦道,“多谢夫君宽怀大度。” 他淡淡否道,“大度…那却不是。这话只允你说一次,下次不要再提了。” 温初弦歪头,“那初弦如果不小心再提了呢?” 谢灵玄恶意一笑,笑中宛若带了三千世界的万般肮脏。他没跟她兜圈子,直接告诉她,“你弟弟的命。” 温初弦登时凝固了。 他虽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可过往他开的玩笑都成了事实。 她脸上阴云阵阵,恨不得立即反扑上去,啮他的肉饮他的血。可这一腔幽怨,最后还是硬生生化为了妥协。 她暗叹一声,示弱似地抱住了他,用轻红酽白的脸蛋蹭了蹭他袍服上硬邦邦的绣纹,低声嗫嚅,“妾身方才想逗夫君一笑才故意说谎的,我既嫁了夫君,又怎敢想其他男人。” 谢灵玄和煦地拨拨她鬓间流苏。 “坏东西。” 拧了下她的耳朵,重得很,疼死了。 清晨就这般在两人的勾心斗角中虚度过去。 光景真的不早了,温初弦假笑着目送他完全离去,抑制住冲口欲呕的感觉,从妆奁的最底层掏出一颗避子丸,就水吞了下去。 药苦极了,麻得人舌根发酸,但她却必须得吃。她嗓子眼儿痒得很,呛得满眼都是泪水,差点又呕出来。 黛青在卧房外守着,见公子离去,便推门进去收拾床铺。温初弦痛苦捂嗓子的样子,正好被她给瞧见。 “夫人……?” 温初弦咳嗽了几声,面色不善地盯向黛青,“做什么?” 黛青讪讪,“夫人,奴婢来帮您收拾床铺和鞋袜。” 温初弦随口嗯了一声,双眉蹙着。 她手扶脑袋,自顾自地出去了,随即传来轻轻的呕吐声。 黛青一人在屋里,闻见空气中残留的药味,甚是狐疑。 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害喜了? 可温初弦才刚嫁过来啊,一般女子有孕一月才会害喜,怎会如此之快。 黛青着手整理散乱的衣衫和被褥,余光却忽然瞥见,妆奁匣最底层的小屉有一条缝儿。 那是何物? 打开一看,竟是几枚极腥极酸的药丸。 黛青偷瞄着温初弦没注意,手指颤抖地拿起一颗。 才刚新婚不久就吃药,定然不是什么好药。 温初弦不会就是用这药……迷住公子的吧? 佳儿佳妇 第36节 · 回了门之后,温初弦便是谢家妇了,每日能活动的范围也就是垂花门内的那几间庭院。 从前她总是羡慕谢府的雕廊画栋,做梦都想踏进这里,不想真一深陷其中反倒向往墙外的生活。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她既存了要争夺管家权的心思,处事便不像前几日那般懒散。每日晨昏定省,都是按时地去,服侍长公主,陪伴长辈,无不敬顺。 长公主原不是刁钻刻薄之人,见温初弦有孝顺之意,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些。 只是温芷沅实在太会人情和世故那一套了,常常抢了温初弦的话去,长公主更愿意和温芷沅说话。 温芷沅和温初弦暗暗较着劲儿,谁都觉得目前对方更占优势。 因温初弦刚嫁过来,水云居暂时是黛青和崔妈妈服侍她。 崔妈妈在谢府做了一辈子事了,忠心稳重,自不必说。黛青原是谢灵玄的通房,年轻貌美,服侍温初弦怀着别的目的,总是或暗或明地求温初弦给妾室名分。 温初弦一概都婉拒了。倒不是她善妒舍不得谢灵玄,若要给谢灵玄择妾,她早就有了一个人选,云渺。 云渺还被她放在娘家里,等需要的时候再叫过来。 云渺比黛青的心机浅些,且又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将来必会对她忠心。黛青则自我的小心思太多,她并不能驾驭。 黛青只道温初弦心胸狭窄,容不下妾室。心有不甘,质问了一句,“夫人,您真要如此绝情么?” 眼睛通红,语声沉重。 温初弦无动无衷。 要是从前的她,或许还会悲天悯人地滥善。 可谢灵玄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折磨,早就把她的心磨得冷如铁石了。 黛青怀着暗恨,希望全部落空。 实在没想到温家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女,嫁到了谢府竟变得如此善妒专横,也当真是真人知面不知心。 从前温初弦巴巴在公子面前讨可怜的时候,还不是自己帮她送这送那,暗地里助了她多少,如今她却连一个妾室都舍不得给自己,也真是卸磨杀驴的忘恩负义之人。 黛青捏了捏拳头,忽然想起温初弦房里的那些药丸。 既然温初弦先无情,那就别怪旁人无义了。 …… 公爷的寿辰一日近似一日,因温初弦讨了长公主的喜欢,长公主多少放了一些管家权给她,叫她在旁边辅佐温芷沅,跟着学。 温芷沅除了送一枚金鱼钩给谢公爷外,还绣了一幅子孙万寿图,明艳绚烂,很是精心。 温初弦也想绣个东西送与谢公爷,苦于时日太短,来不及做到温芷沅那样了,便退而求其次绣了一件纱袍,上面同样蕴含了吉祥福寿之图样,预备寿日当着长公主的面送给谢公爷。 其实谢公爷是个随和的人,送什么都会喜欢,怕只怕长公主挑刺儿。 温初弦恍然想起,她那玄哥哥就随了谢公爷的性子,逆来顺受,脾气好得近乎软弱。他堂堂当朝右相,但凡会耍点心机,又岂会沦落到落水遇害、为他人所替身的下场……? 几日来,温初弦除了晚上相伴谢灵玄,白日里几乎一直在赶工刺绣,绣得眼都花了。 午间用膳时,刚要拿起筷子,却听得腕管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酸痛不已,原是连手腕也累坏了。 自打香料铺被烧后,她一直颓靡不振,还没有过这般抖擞的时候呢。 这管家之权,她必得从温芷沅手里夺过来,为了揭发谢灵玄的真面目,也是为了自救,更是为了救全哥儿。 公爷寿辰那日,谢府门口悬挂彩灯笼,分外喜庆。 谢家家大业大,虽只是一场族内小宴,算起来也有十余个人。除了双谢双温夫妇外,还有未出嫁的谢蕙儿,芳姨娘和谢兰儿,旁支的谢灵骐等等,再加之戏子乐工,仆役丫鬟,熙熙攘攘地热闹一大片。 子侄们轮流为谢公爷拜寿,献上贺礼。温芷沅献上子孙图和金鱼钩,温初弦趁机也将自己绣了多日的衫衣拿出来,送与谢公爷。 两个儿媳妇不好厚此薄彼,谢公爷只说两样宝贝都喜欢。 他捋须对长公主建议说,“乐康,以后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叫沅儿把管家钥匙分一半给弦儿,以后就让她们这些年轻人当家吧,你我该享清福了。” 长公主无奈摇头,宠溺地笑,“偏你会省心,那副死德性和二十年前一样。” 转头对温初弦说,“有他替你说话,以后你就和沅儿一起管家吧。还不快谢谢他。” 温初弦心喜,真情实感地说,“儿媳多谢公公。” 温芷沅脸色有点不豫,却还是轻声贺道,“恭喜初弦。” 继而谢灵骐为叔父献上两匹玉马,随即又和谢灵玉两人穿上彩衣,上演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娱亲,引得阖府上下其乐融融。 谢灵玄早已拜过了寿,也送了寿礼,闲坐在一旁静水无波地瞧热闹。 温初弦回到他身边,他漫不经心地瞄了瞄她腰间那半串钥匙,“娘子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 温初弦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他是否因为她捞了一半的管家权而不满意?毕竟他之前断了她的所有后援,只想像提线木偶一样操控她,并不愿意她从长公主那里得到好处。 她解释道,“我闲居闺中,原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才想跟着沅姊姊学管家的。夫君放心,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的。” 摘下腰间钥匙,欲给谢灵玄过目。 谢灵玄却兴致不高,接也不接,不近人情地说,“既然得了,就好好拿着吧。捂热了。” 他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 什么叫焐热了? 然不等她参悟清楚,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就突然过来,请她过去一叙。 遥望高堂上长公主的神色,刚才还慈笑满面,这会儿却已铁青发黑。 谢灵玄生冷地阖阖眼,却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早知道长公主会找她。 温初弦心下咯噔,有种很不妙的预感。 来到长公主面前,长公主冷冷起身,和她一起到后堂去。 两人独处,长公主上来便道,“放下。” 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和颜悦色。 温初弦一懵,随即明白长公主是叫她放下管家钥匙。 她怯声问,“不知儿媳哪里做得不对,惹得婆婆……” 思忖方才拜寿,她事事处处礼仪都做得到位,长公主也满意,怎地转瞬之间就变脸了? 长公主没等她说完便斥道,“跪下。不孝的妇人,你自己说你最近在吃什么药?” 温初弦闻这句话,忽如五雷轰顶。 原来是为这。 作者有话说: 这几日入v,更新时间比较乱。以后日常固定晚9:00更新,不见不散~ 第31章 避子 纳妾[微修] 长公主将一枚黢黑的药丸抛到她面前。 “你和玄儿才新婚, 就暗地里用避子药,是存了几个意思?你是嫌弃玄儿,还是嫌弃我谢家, 想断我谢氏一脉的后?” 原来谢公爷是入赘的驸马,本姓不是谢,入赘后才改姓谢氏。 长公主本身的姓才是谢, 是皇亲,国姓,谢灵玄和谢灵玉兄弟俩都是随母姓。 先帝子嗣单薄, 三十几才得了少帝这么一个老来子,封为太子。 长公主深恐此事, 盼着有生之年能四世同堂,比谢公爷更看重后嗣。闻温初弦竟做出避子这种荒唐事来, 忍不住脾气,对她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 温初弦见此, 委实无话可说,颓然垂下头来,“儿媳不敢欺瞒婆婆……确实用了。” 长公主怒气未平,“当年你一心追慕玄儿, 也是个痴情种,如今为何这般拎不清?殊不知寻常人家三年无后, 丈夫是可以休妻的。若非玄儿告知,我还被蒙在鼓里。你说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温初弦吞咽一嗓子, 青丝略有些散乱, 一时无语。 为什么? 自是因为谢灵玄不是谢灵玄, 是个强占她的恶-鬼。 这般缘由, 她早已在大婚前就试图告知长公主,长公主却不肯相信,反以为她神志不清。所有人都被那人骗了,就她一个人清醒,确实很像疯子。 温初弦气息杂乱,羽睫轻颤,跪在地上泪光点点。 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哽咽地说,“儿媳……怕死。” 长公主讶,“怕死?” “儿媳的娘亲当年就是因为生弟弟而血崩,落下了恶病,不到一个月就撒手去了。儿媳是亲眼看着她走的……所以儿媳也怕,会因为生子而死。” 她这话半真半假,虽是临时编出来的理由,却也是长久以来埋在她心底的一件症结。 女人生子如同在黄泉路上走一遭,即便她嫁给了张夕,这桩事也是照样要担心的。 长公主闻此,面容稍微和缓下来。 她育有两子一女,倒是晓得生养的艰难。 “原来你是为此,倒情有可原。不过你这孩子糊涂啊,那药丸里含有红花,是伤身的。长久用下去,确实不会有孕,但你的身子骨也被这东西耗净了骨血,要折寿的。” 长公主继而又絮絮说了些生养之类的话,温初弦唯唯以应,只道自己知错了。 内心却打定主意宁可折寿,也绝不怀谢灵玄的孩子。 她不晓得谢灵玄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是妆奁中她的药丸被发现了吗? 可她这几日忙于刺绣,明明都没离开闺房,若他偷看她的妆奁匣,她一定会察觉。 难道他真能隔空探物么? 然无论怎样,好不容易到手的管家权,却板上钉钉地被收回去了。 长公主沉沉道,“家里的事有沅儿,你就先不用插手了。回到水云居去抄佛经,三日内不准出门,好好静思自己的过错。” 说罢拂袖而去。 温初弦一人瘫坐在原地,魂不守舍。 这种辛辛苦苦挣的广厦在一瞬间轰然坍塌的绝望感觉,她已经是第二次经了。 佳儿佳妇 第37节 上次也是,她的香料铺子一夜之间被淫火烧掉,也和谢灵玄有关系。这次又因为避子的事忽然被揭发,她刚到手的管家权飞了。 谢灵玄就好像她的灾星一样。 她后知后觉,总算明白谢灵玄那一句“捂热了”是什么意思。她竭力争取了半天的东西,确实还没焐热就没了。 想来温芷沅会很高兴,又可以独揽大权了。 而她就比较可笑了,像一头被蒙上眼箍的驴子,拉着磨盘一圈圈地绕柱而走,时有微不足道的挣扎,立即就会被扼杀掉。 温初弦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时,寿宴还没有结束。 谢灵玉和几个年轻谢氏子弟在斗酒,沸反盈天,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觥筹交错,热闹得令人听不清东西。 谢灵玄身边,正站着黛青。 见了她,黛青略有心虚之色,低着头躲躲闪闪,退到后边去不说话。 温初弦登时明白了几分,她这是被身边的丫鬟给背刺了。只因她不肯给黛青妾室的名分,黛青便到谢灵玄面前告密,以此换得谢灵玄的怜惜。 温初弦好恶心,走到谢灵玄面前,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避子药是我偷偷吃的。你若气不过,杀了我也好,莫害全哥儿,不必去长公主面前告我。” 他瞪了她一眼,烦躁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屋去,“别在这发疯。” 谢灵玄单臂提起她的那一截细腰,几乎是将她直接架回去的。 此时众人皆在祝寿,长公主和谢公爷的新月居热闹非凡,水云居却冷寂得可怕。 黛青紧随其后,也回到了水云居,却被谢灵玄冷冰冰地关在门外,嘎咔一声从里面反上了锁。 匡床罗帐内,藤簟纱衾,薰炉上方笔直的香雾被两人的动作带得散乱,辛辣浓烈,熏得人直发呛。 妆奁小匣内的那些避子丸,已尽数被扔了。 谢灵玄的气息压过来,清冽如洒兰雪。他将她两只不断扭动挣扎的素臂扣住,控在背后,“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将避子药藏在亵衣包袱中,瞒天过海,好心机呐。” 温初弦隐忍地咬着唇,唇上泣血。她倔强反抗他,如在身前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就是不想有孕。今日-你发现了就发现了。” 谢灵玄鄙夷嘲笑,“很硬气啊。” 他忽然松了手,侧身放开她,凉凉道,“既然不愿意在谢府呆着,那便滚。带上你的东西,滚回你温家去。休书我随即给你奉上。” 温初弦板着面孔,不情不愿地起身。 她脸上的泪痕早已纵横交错,心口一起一伏的,手指颤抖,像是已达到了崩溃的极点,弦就快要崩断了。 然她就像一株夹在墙缝儿中顽强生存的蒲公英,仍维持着尊严。 谢灵玄把她的嫁妆单子丢出来,和她的其他衣物首饰一块甩在地上,弃如敝屣。 “这些全是你的东西,我谢府分毫未动。和离就和离,别整天一副不情不愿的哭丧样儿,真以为谁非你不可么?” 纸张衣物,珠钗首饰,以及他们从前的定情信物飞了个漫天。 一张浣花冷金的薛涛彩笺正好落在温初弦脚边,一角已被揉皱了,其上写有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原是那日他请求她写下的。 温初弦冷笑一声,在谢灵玄的注视下弯腰将它拾起来,然后寸寸撕为碎片。 谢灵玄轻吸凉气,太阳穴跳得厉害。他惯来是算无遗策冷静自持的,第一次这般不受控,浑身上下都透着极阴冷的气息。 咔咔的裂纸声,落在他耳中,分外闹心。 温初弦极低极低地哽咽了声,道,“我当然要走。” 默默收了嫁妆单子,真就离去。 她背影那么孱弱,只是个纤瘦弱骨的小姑娘,可她又是那么坚决,不知好歹,愚蠢厌人,连他的一句气话都分不出。 谢灵玄的右眼皮跳了跳,冷怒以消歇。只得劝自己那女人的滋味尝都尝了,也该弃掉,留在身边有什么好处。 若她敢到外面乱说他的身份,杀了就是。 却又见温初弦走到门口,低低的咳嗽演化为剧烈的咳嗽,虚弱软倒,竟脸朝下地直接往硬地面上栽去。 谢灵玄眉心微皱,生出些怜恕来,冷冷上前搀住她,才没叫她撞得头破血流。 …这才看见,她面白得如纸,一点人气都没有。 许是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她浑浑噩噩地张开眼睛,仍那般执拗,眼溅泪花,“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说了和离让我走的。” 谢灵玄眸中如覆玄冰,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将她软绒绒的脑袋揽在怀里。 他长长吮吸了一口气,克制性子说,“什么和离,你现在这个样子连府门都出不去,出去还不是一个死字。” 温初弦啜啜涕涕的,真像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 他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到卧具深处绵软的锦榻上。她不依不饶地欲起身,却被他从后面锁住,连同她那不老实的手臂都动弹不得。 “别闹了。” 谢灵玄阖眼,声音愈转愈沉闷,压着警告,“…别得寸进尺。” 温初弦仍在哽咽着,许是哽咽得太剧烈了,噎得喉咙都疼。 谢灵玄把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转过来,吻去她眸上清亮亮的泪水,放柔了声音,“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你是我妻子,我怎会真赶你走。” 说出休妻的那一刻,他确实只是试探,等她放下-身段来求他,毕竟他手里还握有她的亲人。 可她好似什么都不顾及了,要跟他鱼死网破,那么在意她那点可笑的尊严,当真地离去。 食髓知味,久尝成瘾。 他怎么舍得真放手,让她就这么走…即使为了她这副赏心悦目的皮囊。 他忽然有种认栽了的感觉。 罢,罢,罢了。 温初弦渐渐平息了哽咽,其实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她真庆幸谢灵玄就这么放了她。 明朗的天光就泄在眼前,下一瞬却头重脚轻,谢灵玄又将她给拉回昏沉沉的屋中。 他就是她的枷锁,将她层层束住,死生也脱不开身。 她道,“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他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头,“不生。” 温初弦感觉眼皮沉重极了,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谢灵玄没饮酒却有莫名的心浮气躁,怀中女子葳蕤盛开,如一朵带露的百合花。他气不顺,越看越想把这株花拧断,连根拔起。 直等她睡着了,谢灵玄才沉沉推开房门。 是人都能看出他心情并不好,阴郁得很,仿佛随时把谁的脑袋揪下来。 秋风簌簌,谢灵玄站在风口中,仰头对天,半晌才觉得太阳穴没那么疼了。身上的衣袍被秋风荡得生凉,他僵然垂眼,唤来了小厮二喜,吩咐去抓一副药。 …能阻隔男子精血的那种药。 二喜听后愕然,却又唯唯诺诺,不敢多问。 谢灵玄失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生还有这般良善的时刻。 黛青一直守在门外,方才听得谢灵玄和温初弦争吵,也不敢进去。 此刻见谢灵玄独自一人吹冷风,黄昏下黑沉沉的影子拉长在地上,微显萧索寂寥,便壮胆子走上前去,“公子?” 她手里抱了一件斗篷,原是给谢灵玄的,此刻却不敢僭越上前给他披上。 谢灵玄闻声扫了她一眼,目光黯冷,如藐视一只蝼蚁。 黛青暗自咬牙,早已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查清夫人吃了什么药?” 谢灵玄岿然伫立,没有回答的意思。 隔一会儿,才懒洋洋,“查清了。” 他的态度神秘又迷离,有种无形的威压在其中,令黛青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她只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通房,即便靠着揭发主母来获得一些些蝇头小利,也绝不可能让谢灵玄正眼看她。 正当犹豫之时,谢灵玄却忽然含了几分厌弃之意,补充说,“她拎不清自己的身份,被母亲禁足了三日。多亏了你细心大胆,把这件事禀告于我。想要什么赏赐,可以尽管说。” 黛青听他如此说,猛地受宠若惊。自谢灵玄落水失忆后,她还从未感受过他的一丝温暖。 她惶惶然跪下表忠心,“奴婢是公子的人,事事为公子留心是应该的,不求任何赏赐。” 谢灵玄居高临下,仿佛透过皮囊,已把她的心肠看穿。 “真不求赏赐?” 黛青脸微红。 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面对如此英俊有才的谢灵玄,说不动心是假的。 “奴婢……” 她被谢灵玄几句话弄得心潮澎湃,瑟瑟发抖,怎么也说不出做妾两字。她明明已被他破过身,早已是他的通房了,却还要这般紧张。 谢灵玄长眸眨了下,散漫替她说,“想给我做妾?” 黛青怦怦直跳,位份已唾手可得。 “奴婢愿侍奉公子一生一世。” 谢灵玄哂,随手招来了二喜。 “带她去做纳妾的文书。” 二喜立即应了,对黛青道了句请。 黛青犹豫,事情好像和她想象中不一样。虽只是纳妾,对于她来说却也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却被他随意打发个小厮,就这般草率地挂上位份。 不过黛青非是得陇望蜀之人,心愿已达,谢恩道,“奴婢多谢公子。” 谢灵玄转身而去,连一个眼色也没多施舍给她,令人分不清有情还是无情。 若说他喜欢她,他的态度实在冷淡。 若说他不喜欢她,却不明白他为何要主动提出来,纳她为妾。 · 温初弦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头微微有些烫,似是在低烧。 佳儿佳妇 第38节 长公主命她禁足三日,是从她醒来以后开始算的。 她不能出门去,别人却可以来看她。 寄居在谢府的芳姨娘,特意带着女儿谢兰儿过来探望温初弦。 谢兰儿今年十六,刚刚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很是讨人喜欢。 芳姨娘劝她道,“女子活在世上,就像一片叶子随波逐流,就算是嫁了鸡狗都得受着,何况你嫁了玄哥儿这么一位人人羡叹的妙郎君。避子的事,以后还是别做了。” 芳姨娘原本是谢公爷那边的亲戚,丈夫死后,她一个守孀姨娘带着女儿,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似温初弦这般年轻貌美,身居谢府夫人的高位,还有夫君庇护,是她怎么也羡慕不来的。 温初弦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芳姨娘见她听不进去,又好意劝道,“咱们妇眷走不出垂花门,许多事还是得靠男人才能办成。在内宅里跟自己夫君和婆母对着干,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温初弦懒洋洋,不想继续这话头,转而看向谢兰儿,随口夸道,“兰妹妹长得可真水灵。” 芳姨娘闻此,注意力果然被转移,笑呵呵夸赞起自家女儿来。 谢兰儿快到了出嫁的年龄,芳姨娘想给自己女儿搏一门好亲事,这才谁都恭维,谁都捧着。 温家两女嫁进来前,她总带着谢兰儿讨好长公主。如今温家两女来了,她便开始有意巴结新妇们。 别看芳姨娘对温初弦和善又温和,好像很推心置腹的样子,她在二房恭维起管家的温芷沅时,更卖力十倍。 谢兰儿趴在温初弦床前,好奇地道了句,“弦姐姐,你和大哥哥那样恩爱,为何还要纳妾哇?” 话音未落,芳姨娘已连连给谢兰儿使眼色,叫她住口。 温初弦却已听见了。 “纳妾?” 谢灵玄纳妾了,她竟不知道。 芳姨娘只得解释道,“是那狐媚子的黛青,勾搭公子,混了个妾室名分。一个奴婢而已,怎比得上你们的御赐大婚,你好好养身体,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温初弦嗤,谢灵玄爱纳谁纳谁,确实跟她无半分关系。 不过黛青这丫头背刺于她,今后还要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她却是容不下的。 那些人怎么勾搭争夺谢灵玄她不管,但不允许有人踩着自己上位。 …… 今日是新妾过门之日,崔妈妈为黛青在水云居安排了一小间居所,作为新房。 黛青戴了朵牡丹花,唇涂唇脂,一身娇俏的嫩粉红,坐在榻上等候谢灵玄。 黛姨娘——她利用自己的心机和手段,终于给自己挣得了黛姨娘的位份。 然从酉时起一直等到了亥时末,花烛燃尽,良夜过去了一半,却也没等到谢灵玄的半片影子。 残月冷照,独守空闺。 她恍然意识到,是自己妄想了。 谢灵玄虽纳了她,却根本没把她当妾室看,甚至没当人看。 …… 谢府水沼多,到了夜晚杳霭流玉,朦胧的月光下到处一片迷蒙。 戌时,温初弦已歇下了。 谢灵玄走入水云居正房,守夜的崔妈妈见他竟不陪着新妾,略略惊讶,张口欲语,却被男子沉沉挥了下手,给驱出去。 谢灵玄没点灯,而是径直来到温初弦床畔,一只手熟悉地探入她薄如蝉翼的寝衣中。 温初弦睡梦中一个激灵,很快被他弄醒,惺忪转过头来,惊问,“你怎么来我这儿?” 明亮的月光下,她一身洁白的寝衣,腕白肌红,鬓云乱洒,那懵懂而害怕的样子,充满了臣服的意味,令他很是受用。 谢灵玄轻淡若无地滚了滚喉结,目光缓慢流淌。落在温初弦眼里,实像看猎物的蛇。 他懒得回答她那些无意义的问题,开门见山地褪去她那最后一件寝衣。 来她这儿,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了。 温初弦两只手并在一起,死死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她涩声求他,“你允我吃药吧?我现在真的还不想怀孩子。” 谢灵玄冷说,“那些药已经被丢出去了。” 温初弦暗恨着咬唇,气氛很是沉闷。 他讥道,“怎么,不愿意?” 甩开她紧握的手,掐了她雪白的下颚过来,“我竟不晓得,你脾气这么倔。” 帘帐半开半闭,昏黯的夜色遮挡住了一半的视线。 谢灵玄猛地低下头,攫住她的唇。 温初弦被他掐着,只能心不在焉地承受,动也不能。她眼珠迟缓地冻着,实找不到任何从他手下逃脱的法儿。 他拥有的权力太大,手腕太多,她跟他交锋过那么多次,没一次是成功了的。今晚他纳了新妾,原以为可以消停一晚,不想却还是要受磋磨。 谢灵玄察觉到她神思的游离,心感憎厌,孽生出一点恶意来,“嫁给我,就那么让你委屈?” 温初弦如中败絮,给了他一个字,“是。” 他道,“那也得给我忍着。” 温初弦懒得跟他多费唇舌,索性不再说话。有时沉默是很好的武器,可以伤人于无形。夫妻间的情谐意美,全靠彼此两相心悦。若一方变成了木头,另一方难免也跟着索然无味。 谢灵玄果然败光了兴致,将她推在一边,随手燃了一盏油灯。他低低咒了一句,恶毒阴冷,听着令人寒毛倒竖。 温初弦紧抱了被子在跟前,一眨不眨地盯向他。她忤逆了他,仿佛和忤逆什么恶-鬼差不多,很害怕他下一瞬就拿来什么凶器,将她直接了结了。 衣衫凌乱地抛诸在地上,平日里他不离身的那串檀木佛珠,也被毫不可惜地丢在地上,磕坏了棱角。 谢灵玄在桌边,倒了一碗浓黑的药汁在碗中,一饮而尽。 温初弦不知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许是一开始他就命人备好了。 空气中弥漫着苦和腥的混合气息,浓浓的草药味,仔细闻还有隐约的血腥,让人觉得这一碗黑黑的药汁是极有毒性的。 谢灵玄将干净的瓷碗底给她看,道了句,“放心了?” 他停顿了片刻,过来将她重新吻住,这一次却吻得心安理得,狂风暴雨。透过那苦恶的药味,温初弦明白过来他喝了什么。 她将他的手臂抓住,纤纤的长指甲掐进他肌肤的纹理里,重重讽刺道,“你还真是贪色不要命,为了这朝夕之欢,居然自己去吃药。” 谢灵玄冰凉柔腻一笑,“你不也是?” 他用心是险恶的,既已做出了这等牺牲,就不会轻易放过她,敲骨吸髓,把她的好处都讨尽。 温初弦怫然不悦。 帘帐全部放下来,月光已完全被挡住,眼前变成一片混浊的昏黑。 心头的一切酸甜苦辣,此刻皆化作流水,潺潺流动在他们这对互相诅咒的伉俪之间,将他们带向漩涡的深处。 他们明明是至亲至密的夫妻,却更像仇雠,斤斤计较,尔虞我诈,谁也不肯后退半分。没有硝烟的对抗中,连月光都被揉碎。 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晚桑好~ 一日不见,甚是想念 明日还是晚九点更新 第32章 妾室茶 昨夜又下了一场寒雨, 一池萍碎,秋气潇潇,芭蕉的残叶上覆了一层严霜。 因禁足的缘故, 温初弦哪儿也不能去,清晨醒来不愿动,躺在床榻上闷闷地睡回笼觉。 谢灵玄早已出去上朝了。待他归来时, 她却还没起。 他在她枕畔坐下,凉丝丝的手不怀好意地触碰她,带来了数分外面的清寒之气。 “母亲叫你抄佛经思过, 你就是在被衾里思过的?” 被他这么一冰,温初弦是睡不着了。 她反唇问, “那夫君要去告状?” 谢灵玄支颐忖度片刻,“有可能。” 温初弦用被子浅浅蒙住脑袋, 烦闷着不想理会他。 谢灵玄却又作恶来招惹她,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小冰雹, 贴在她温热的蝴蝶骨上,冰得温初弦立时惊起,狼狈地躲开。 “你做什么!” 他施施然,“方才早朝回来, 路上偶然见了今年的第一块霜雹,特意带回来给娘子一观。” 小冰雹只有栗仁那般大, 被他轻飘地托在手心里,融化了一些晶莹剔透的水出来。 温初弦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背,到现在还凉渗渗的。 她阴阳怪气说, “那还真是要多谢夫君有心了。” 谢灵玄月白风清一漾, “娘子不必客气。” 他笑起来很好看, 有唐伯虎点秋香时三笑徒然当一痴的感觉, 柔柔润润,如秋雨般凉,令人怦然心动。昨日因避子药而生的猜忌和隔阂,此刻仿佛烟消云散了,两人都心照不宣原谅了对方。 温初弦齿冷,她觉得他长得还行,或许是因为他和玄哥哥有一张一模一样脸的缘故。 只是不知玄哥哥那样板正严肃的一张脸,被他用起来怎任地浪浮。 玄哥哥从不苟言笑,偶尔笑一下也必用袖袍挡住,严依古礼,端凝如山。 传闻他常常读书到深夜,偶尔幸那两个通房的时候,也必定一夜只叫一次水,克制己欲,颇有人臣之德。 而眼前这个人,跟克制哪沾半点边。 佳儿佳妇 第39节 谢灵玄叫人将半融的冰雹拿了下去,一边净着手,“你咳得厉害,身子太弱。我已和母亲说了,病好之后管家的事也不用你插手,你就呆在房中养病即可。没事也不要走出垂花门去。” 他长身玉立雅致如君子,天上月,人间雪,说出来的话却藏有险恶用心,弹指间将她架空。 温初弦好不容易挣得的管家权,就被他这么一句话给否了,还借着身子弱养病的籍由不允她以后再争。 温初弦眼神阴郁,冲口就想问一句凭什么。但争辩于事无补,还会招来他更刻薄的对待,被迫只得深深咽了一口气。 “好吧。” 她就像他手心的一朵菟丝花,圈在篱笆中,任由催折揉捏。 无论后宅还是朝堂,都是他的天下。 想要以卵击石,实在太困难了。 谢灵玄捏捏她的桃腮,指缝间染了些皂角的清透味道。他总喜欢这样奖励她,好像充满眷恋的爱抚。在温初弦眼中,却如一把钝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一点一点把她的意志消磨净。 ……或许有一天她真的斗累了,真就把玄哥哥抛在脑后,和他这般日久天长地过下去。 半晌温初弦梳洗罢,崔妈妈过来送姜汤。寒露时节,秋气重,寒气也重,姜汤是驱寒的。 温初弦最厌喝这些苦味的东西,只叫崔妈妈放下,自己却不喝。 谢灵玄正执一本古卷浅浅批阅,闻此,劝她道,“喝了吧。” 温初弦摇头拒绝,“苦。” 谢灵玄朝她挥了一下手。 温初弦略有迟疑,还是走过去伴他坐下。谢灵玄差人送上两枚醴甜莹润的莲子,持一枚放在指尖上,放在她唇边,“自己含了去。” 温初弦白了他一眼,抬手要拿走莲子。他却动了动指尖,移走莲子,似笑非笑的眉眼中泛起一丝贪婪的光芒。 “是叫你含,听不懂?” 温初弦这才明白,他那清白皮囊下的险恶用心。 她微微俯身,用浅色的唇将莲子撷走,咀嚼了片刻,才将姜汤一饮而尽。 谢灵玄指尖覆了一层晶亮亮的涎,还有几排齿痕——那么一刻的工夫,她还咬得那样狠。 “狠心的东西。” 谢灵玄眯了眯眼,挟住她的后颈,迫她把那小排纯白的牙齿露出来,“再敢咬我一下,就把你这一颗颗齿全部卸光。” 温初弦哼了一声,和他对峙,半点不肯落下风。 恰在此时崔妈妈过来报说,黛姨娘来了。 今日是黛姨娘为妾的第一天,按规矩妾室是要给主母敬茶、听训的。 温初弦略有不自在,纳妾之事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但谢灵玄还没正式跟她说。 他对黛青,是爱,是怜,还是养着?他态度不明,她怎么好苛待了他的爱妾去。 眼见她阴沉脸,好似一个拈酸吃醋的小妇人模样,谢灵玄心头略微愉悦了几分。但他仍静默坐着,瞧手中那本泛黄的古籍,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温初弦不悦。早该知道,他要是能善良地解释,那才是破天荒了。 “夫君昨晚为何不歇在黛姨娘处?” 她主动伏在他的膝盖上,别有用心问,“毕竟是人家姑娘的洞房花烛,夫君既收了人家,怎好叫人家独守空闺?一会儿黛青定要怪我这个主母窄心窄场,独占夫君,容不下妾婢。” 谢灵玄哂,说出些轻慢的话来,“别人碰过的女子,我没兴趣。” 温初弦不屑,他这话仿佛在说她没被别人碰过,他有兴趣——他真是骨头贱,宁可自己喝药,也要磋磨她。 她嗤之以鼻地甩过头,淡淡斥道,“庸俗。” 片刻黛青被允进门,她今日身着天蓝的单色袴裙,头插小银簪,很是端庄得体。只是眼圈之下略显黑青,似乎昨夜睡得并不好。 黛青捧了茶到温初弦跟前,见谢灵玄竟也在,惊讶之外,稍有慌张。 温初弦道,“不必理他。” 谢灵玄淡淡剜了她一眼。 黛青只得跪在温初弦面前,将新茶举过眉顶,“主母请喝妾身的新茶。” 温初弦慵懒接过了茶。 摆谱儿,她是故意的。 一来谢灵玄既收了黛青,那肯定多少对黛青有点感情,欺负黛青就是给谢灵玄添堵,她乐意。二来黛青害得她禁足,她心中还记恨着。 温初弦道,“凉了,再重新沏来。” 黛青脸色略黑,只得重新沏来。 瞧谢灵玄,他垂头翻着古卷,无动无衷。 温初弦又难为了黛青两次,黛青唯唯诺诺,令她觉得索然无味,只得随训责了黛青两句,便叫人走。 本来她自己还是旁人的囹中之物,又有什么正经话能训导黛青呢。没有气到谢灵玄,着实遗憾。 黛青夹在这两人中间,也捕捉到了一丝丝微妙的气息,有些尴尬。 她隐约意识到谢灵玄并非真心纳她为妾,似是别有所图,但究竟图什么,她又想不清。 这偌大的谢府,俨然如一盆火坑,各人挣扎在其中,都怀着自己的心思和诡计。 相比长房的勾心斗角,二房却别有一番天地。 自娶了温芷沅后,谢灵玉被逼得日也读书,夜也读书,夫妻两人之间相敬如冰,全无半点花前月下的情致。 谢灵玉深感娶了一个古板可厌的妇人,哪有花奴的半点好,一月中有半个月都宿在书房,推诿着不与温芷沅亲近。 温芷沅亦不理会他,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孝顺长公主上,在新月居和账房呆的时候倒比在自己房里还多。 谢灵玉见此,更加看不上她。 “你那么爱钻营,不如直接给我家当管家,做什么二夫人,贻误了我。” 温芷沅嗔,“你又在胡说什么?” 谢灵玉耸耸肩,满不在乎。 温芷沅耐心劝道,“夫君,你我既已成了夫妻,便是改变不了的了。你老这么浑浑噩噩的算什么话,还是应该好好努力一把,把院试考下来,好好争口气。你现在这样……” 谢灵玉最厌恶旁人劝他读书,“你莫管我。” 在他内心深处,温初弦也比温芷沅好些,起码跟他聊得来,不会这般像老妈似地催他。 温芷沅叹息,“就是因为你身无功名,全无长处,婆婆才要把我的管家权分给初弦。” ——幸好温初弦后来又自己犯了错,那部分管家权才重新回到她手中。 谢灵玉道:“你真是小气,那些个累活儿,就算分一点给温初弦又有什么关系,别老窝里斗。” 温芷沅不满他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气微重,“那是我的聘礼啊,若不是有管家权,我凭什么嫁你。” 谢灵玉听她话里话外全是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不悦说,“那一半的管家权是我爹提议给温初弦的,你要是不忿,跟我爹说去。” 温芷沅实感无能为力,她和这个丈夫,性子实在大相径庭,一点共同话头都没有。 谢灵玉忽然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说,“我秘密打听到,长房新纳了妾室。等我把花奴从商佬手中救出来,也要把她抬为贵妾,到时候你可不要阻挠。” 温芷沅闻他还惦记着那妓子,登时便怒了。 “你做梦。” 她好歹是世家贵女,让她与花奴那妓子为伍,互称姊妹,却是绝不可能。谢灵玉若有本事把人抬进来,她就有本事叫那妓子有进无出。 “婆婆不会允许的。” 谢灵玉不以为然,想着既然谢灵玄都一妻一妾,他怎么就不能。况且他和温芷沅的这桩婚事本来就荒谬,他心中真正爱慕的人是花奴。 将来若是找到适当机会,他还是要和温芷沅和离,与花奴长相厮守的。 …… 水云居这一头,近来新安置了四盏琉璃风灯,叮咚作响熠熠生辉,伴随园林的假山假水,焕然如水晶仙境。 屋内,多宝格上摆满了珍珠玛瑙器皿、玉如意,连地毯都嵌有金纹,仿佛谢灵玄把盖天下所有罕有的珍宝都找来给温初弦了。 那副太后娘娘御赐的“佳儿佳妇”墨迹被挂在正堂中央,进门的人都能看见。 另外夫妻石也被安置在了水云居的小湖边,篆迹犹深,入石三分,一笔一划皆是温初弦亲手写下的。 谢灵玄本就有极好的名声,自幼生于门庭醇雅的谢家,又纯善有德,风雅和蔼,腹箴甚广。这样的人会宠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天下哪里找这样相爱的夫妻去。 长安城中,谢灵玄和温初弦早已是完美夫妻的范本,人人羡叹的佳话良缘。 两人才成婚不过一月,便有数不清的话本子涌出,字字句句皆言他们的恩爱故事,佳人配才子,在长安城卖得极好,常常一上货就被抢光。 谢府内,温初弦被长公主禁足在水云居中,虽只有短短三日,谢灵玄还是给她找来了大堆的名人古籍、诗书字画来供她解闷。 从外人看来,他对她真的很好,她也真心爱他。这样的夫妻会生出龃龉反目,打死也难以置信。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谢灵玄给了她无数珍奇异宝,却就不让她手里留一丁点的铜板和碎银子。 他当着人面口口声声说天涯海角相随,实际上却借着养病的籍由,将她困在内宅中,连垂花门都不让她出。 外人还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谢灵玄。 给足了宠爱,却没有一点权利。 他防她防得还真紧呢。 近来谢灵玄新纳了黛青做妾,温初弦暗地里盘算,能不能把他纳妾的事宣扬出去?就说他变心了。 只有打破外人对他们那恩爱不移的印象,她才能慢慢突出重围,告诉世人这一切都是假象,谢氏早已被鸠占鹊巢了——而不是她疯了,要控告最亲近的枕边人。 可这主意同样打错了。黛青自从纳进来以后,就像一个透明人,彻底被雪藏了。自是那人下的令。 谢灵玄仿佛只是想用一个姨娘的位份养着黛青,就像把一只羔羊养在羊圈里,等有需要了再杀。 小厮、婆子、婢女,来来往往出入谢府的下人那么多,都似变哑巴一样,无一人敢嚼舌根。 别说把他纳妾的事宣扬出去,谢府其他院子的人甚至都不知黛青已成了姨娘。 他想做什么,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那日温初弦咳嗽病倒以后,谢灵玄便常常在百忙之中亲自抽空照顾她。 佳儿佳妇 第40节 一日三餐,都是他安排好,给她端过来的。 那膳不是普通的膳,而是掺了各种中草药的药膳。 温初弦知道,他给她吃这些,不过是想给外人制造一种她身体孱弱的假象。整天病恹恹的人,自然无法管家。 那人的心机似一张网,分布在任何角落。 · 这日长安城有灯会,舞龙画狮,人群如潮,煞是热闹。 回马大道,左相爷商贤带着爱妾花奴坐马车巡街,走马观花,赏着长安城美妙绝伦的景色。 自花奴入了商府的门后,商贤虽垂涎她的美色对她日也抱着晚也搂着,但毕竟只把她当消遣的乐子,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可怜花奴受商府大妇的妒忌,常常挨欺负,一站规矩就是几个时辰,站得腿僵硬如石。甚至有时候,商府那浪荡的嫡公子商子祯也来欺辱她,她别无办法,只能忍气吞声。 谢家的灵玉郎,自从和温家嫡小姐成了婚后,仿佛真将她给忘了。 长安城今日分外喜庆,商贤和花奴游到半截,却与右相谢灵玄不期而遇。 ——又是那个和玉郎长得很像的男子。 花奴禁不住偷偷多看了两眼,闻他也姓谢,便猜到他是玉郎的哥哥或弟弟。 那位名满九州的帝师,不会就是他吧? 叙过寒温后,商贤问,“谢相怎地独身一人,没佳人在陪?此等良夜,实在辜负了。” 谢灵玄抬了下手中的油纸包,淡笑说,“原是为内子买些蜜渍樱桃,片刻便回。” 商贤捋着胡子,“都知谢相和夫人乃是一对贤伉俪,近来却有些风言风语,说您喜新厌旧,成婚不日就纳了新妾。老夫当时就不信,今日一见,传言果真是假的。” 谢灵玄清思片刻,“哦?竟有这等传言?” 商贤道,“都是些混账话。老夫听在耳朵里,就忘了。” 口上这般说,塌陷的眯缝眼儿却在审视打量着谢灵玄,充满狐疑之意。 谢灵玄悄立半晌,却没着急否认。 “是有这么回事。” 他靠近一步,放缓了音调,低语说,“……瞧着那婢女顺眼,就收了。相爷既知晓了,可莫要传出去。” 商贤瞥了谢灵玄一眼,面露得色。 果然。情报没错。 男人,任凭表面上再装得云淡风轻,暗地里谁不栽在色字上。 商贤道,“老夫也有年轻的时候,也爱美女子,这点事自然懂。只是贤夫人竟不吃酸?” 谢灵玄戏说,“她自是狠狠闹了一大场,把定情的诗都撕了,吵嚷着要和离。这等丢脸之事,却不必多说了。” 商贤道,“谢相年轻有才,今后两位佳人在怀,可有的忙了。” 谢灵玄笑笑不作声。 半晌别了谢灵玄,商贤琢磨着,什么时候安排自己那线人再见一面。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谢家家大业大,欲损其根基,必得从小事着手,令谢氏人祸起萧墙,自相残杀,从而破其金汤。 光是纳妾这件事,只要他去朝中挑拨一番,谢灵玄宠妻有德、伉俪情深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不过商贤还不急,鱼儿既已上钩了,何不搏个大的呢? 当下准备套车回府,却见花奴怔怔,仍朝着谢灵玄远去的方向望去。 商贤没来由地大怒,狠狠将她抓了过来。 “你看什么呢?” 花奴登时惊惧交加,在他肥大的手里瑟瑟发抖。 “妾、妾身……” 商贤更生气,不愧是妓子,水性杨花,见到比他年轻英俊的郎君,魂儿就被勾去了是吧? 花奴被商贤拽上马车,踉跄之中,从衣裙间掉出一物,叮当落在地上。形如玉璧,精美润泽。 商贤给拾了起来,一看之下,上面竟刻有“长安中书府”五个楷字。 长安中书府,那便是右相府,谢府。 商贤的眼色顿时狠辣起来。 “你从前的恩客中,还有谢府的人是不是?谢灵玄不会就是你相好的吧?” 花奴畏得已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也不敢把谢灵玉三字供出来。 “回去再收拾你。” 商贤抛给她一句。 若谢灵玄真和花奴这妓子有干系,那乃是天助他也。扳倒谢府,指日可待。 · 午后长公主前来探望温初弦,她听闻温初弦因禁足而患了急病,难以放心得下,便特意来看看。 彼时温初弦正昏沉沉睡着,实没想到长公主会亲自前来,趿鞋也来不及就起身过去拜见。 长公主慈悯地扶她起来,问她病情如何。 温初弦得蒙长公主问候,心下略暖,婆媳二人一时多说了两句。 偏生黛青不合时宜地凑上跟前来,叫长公主得知了谢灵玄竟私自扶正通房的事,坏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从小到大,谢灵玄都是最听她这个母亲的话的,如今竟不告父母就纳妾,实令长公主微有忿然。扶正通房虽是小事,却也得报予她知晓。 温初弦心想真正的玄哥哥要纳妾,一定会提前报备。而那人散漫惯了,自是我行我素,却不会。 可无论怎么样,长公主都被黛青气走了。温初弦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和长公主说几句软话,把管家权重新求回来,却落空了。 想黛青表面上恭顺,暗地里却不停地给她使绊,闹她的心。 温初弦隐隐不快,带了陪嫁丫鬟乐桃,往水云居的小湖边走走。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云清风冷,秋湖边多有萧瑟之意。 温初弦伫立在湖边,瞥见那块默然挺立的夫妻石,不由得摸了摸。 石上大字篆刻的是她和谢灵玄那八字誓言,小字刻的是两人的名字。 残阳如血,洒落下来,有些伤人眼。 她忽然生出恍惚之意来,觉得这刻的谢灵玄三字是玄哥哥,她真正嫁的人、与她誓言的人也是玄哥哥……而那人只是一场梦,一个替身,迟早会像这落日一样西沉。 温初弦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乐桃道,“帮我回趟温家,把一个叫云渺的婢女叫来。跟她说,我之前答应她的事现在兑现。” 从前她收留云渺,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恶心谢灵玄。 如今把云渺重新叫回谢府,不仅可以恶心谢灵玄,还可以制衡那不可一世的黛青。 一个妾也是娶,两个妾也是娶,她这个主母可是做得很大度的。 乐桃躬身应了。 刚吩咐完这一句,就觉背后有人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 温初弦乍然回过头来,却见是谢灵玄。 他拂了拂她微凉的手臂,“怎么站在冷风口里?” 温初弦定定神,随口答,“屋里闷,出来走走。” 谢灵玄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给她提了一小包蜜渍樱桃,没开包就由内而外地透着甜腻的蜜香。 温初弦怕他听见她方才的话追问起来,便主动说,“夫君今日比平常晚了些回府,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他点了下头,“算是吧。路上恰逢朝中故友,便多叙了两句。” 谢灵玄揽了她的腰,将她带回屋里。 甘甜的蜜渍樱桃融化在口中,分外喜人。谢灵玄的人品不行,品味却还不错。 她风卷残云地吃光了,还不忘一句真好吃,谢谢夫君。 谢灵玄柔漾一笑,伸出手来,替她擦了擦嘴角。 擦罢,他沉沉开口说,“今晚我要宿在别处,你自己好好的,早点睡。”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怎么那么喜欢管人家叫xx东西 标注:1‘三笑徒然当一痴’出自《集杭州俗语诗》,作者清朝黄增 2‘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出自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第33章 偷龙转凤 温初弦一口蜜渍樱桃还没完全咽下去, 猛然听见他这么说,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 他终于要幸黛姨娘了么? 她垂下头,美睫轻颤, 不显山不露水说,“知道了,夫君要歇在何处都可以, 不必和我讲。” “谢娘子体谅。” 谢灵玄思忖片刻,又密向她耳边道,“……你放心, 这样的日子不会很长。待了结了这件事,我日日都陪伴你。” 温初弦哑然失笑, 了结?了结哪件事? 她倒是希望他的事永远了结不了,这样的话, 她便不用再跟他同床共枕了。 她巴不得他多纳些个姨娘,最后将她淡忘, 和离出门,倒省了她自己的事。 谢灵玄来此只是为了告知她一声。待她吃罢了蜜渍樱桃,他半晌就要走。 想也不用想,是往黛姨娘那里去。 佳儿佳妇 第41节 临走前, 他又道,“今晚下霜天气寒冷。我不在, 你夜里莫要往外面跑。” 是特别嘱咐的一句。 温初弦唯唯以应。 谢灵玄见她温顺,笑影如倏聚倏散的泡影,闪现了一下。他将她抱在怀中, 摩挲着她垂在背后如黑绸般柔滑的长发, 深深吮吸了一口。 “乖一点。” 温初弦双手耷拉在两侧, 任他抱着。 不知怎地, 心头隐隐浮现怔忡和不安。 谢灵玄别了温初弦后,霭霭暮色已经到来。秋月如镀了一层洁白的银,天空中几朵若有若无的暗云绕月而行。 谢灵玄独自用过了晚膳,才往黛青那处去。 黛青早知悉谢灵玄今晚要来,备足了佳肴和美酒,都是她亲自下厨做的,谢灵玄却暴殄天物一筷子没动。 卧房内,明晃晃的烛光谧然燃烧。 黛青将自己新烹的香茶捧与谢灵玄喝,她点茶的技艺虽不如云渺,却也是在谢灵玄身边磨练了好几年的,他的喜好她都清楚。 淡若无味的雪顶梅尖旋转在烫水中,谢灵玄啜了一口,柔韧幽深的眉目间却不见丝毫笑意。茶味太淡了,从前的谢灵玄会喜欢,他却不喜欢。 黛青略有紧张地在旁边服侍,她也不晓得她为何要紧张,可能是太久没服侍公子了吧。 从前服侍公子,无论在榻上还是榻下,公子永远都和和气气的。可如今公子却变得默冷,更和她们有一层无形的疏离感,令人不敢靠近。 饮罢了茶,谢灵玄问,“纳你为妾的事我暂时按下了,没叫任何人扬出去,你怨我不怨?” 黛青拘谨说,“妾身怎敢怨公子?妾身……” 谢灵玄打断,“只因我与她才刚刚成婚,此时传出纳妾的事,未免有损声誉,所以才委屈了你。” 黛青道,“妾身晓得,一切都以公子的声誉最重要。妾身只愿陪伴公子左右,服侍您和夫人便好。” 谢灵玄点了下头,却直白指出,“可我这般做,府中许多人都不知你的身份,甚至还把你当女使使唤,例钱用度也皆不是姨娘应有的,你不怨?” 黛青略一哑然,这确是她的痛处。 实不相瞒,谢府人口太多,若谢灵玄为了佳儿佳妇的名声而有意雪藏她这个妾,不昭告众人,众人是无从得知她这个新妾的存在的。 就连长公主也是偶然来水云居才发现此事,遑论外人了。 黛青合时宜地现出几点泪光,对谢灵玄道,“回公子,妾身委屈,却不怨。为了公子您的名声,即使府上的人永远不知妾身,妾身也甘之如饴。” 谢灵玄清寂片刻,若无其事。 是了。连谢府自家人都不知道的事,商贤又是从哪听说的? 他色淡如水一笑。 是细作。 想那谢灵玄身边,早就潜伏了他人的细作,窥伺已久,至少数年。 “今夜我安置在你处,你先去净身沐浴罢。” 黛青无所适从地揪了揪裙摆,从前都是她服侍公子沐浴的,如今怎地公子叫她先去沐浴,那谁来服侍公子? 她犹豫着,“公子,不用奴婢伺候么?” 谢灵玄道,“我已洗过了。” 黛青这才自行去沐汤。 黛青一走,谢灵玄独自坐在屋内。 窗牗大开,寒凉的夜风洒进来,一圈圈黑色的漩涡揉进谢灵玄的眼底深处。 他抬手将手腕上那串檀木佛珠丢到一边,扣了扣桌子,两个黑衣的行者顿时出现。 谢灵玄清冷问,“人带来了?” …… 少顷,黛青洗罢了回到卧房来,却见卧房一片漆黑,灯烛不知何时被灭掉了。 她试探叫了两声,“公子?”却无人应答。 黛青惴惴不安,摸着黑想把烛火点起来,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摔,径而倒在了罗汉榻上。 她膝盖磕得有些痛,随即感觉有人压了上来,揽住她的腰身。 黛青长叹了口气,“公子,原来您在这儿。您怎么不把灯点起来?” 谢灵玄不语,昏暗中,他的皮肤好粗糙,一摸之下满是砂砾感,下巴竟还有细细密密的胡茬儿。 黛青微讶,她刚才没留意,公子的胡须竟这样扎手么? 谢灵玄一言不发,只不住地抱她,似乎很激动似的,还有点点滴滴的泪水滴落在她肌肤上。 黛青霍然一惊,随即浓情渐动,“公子,您这是怎地了?” 谢灵玄把她的手心拿出来,急切地在她手心乱比划,仿佛是在写字。不过黛青匆忙之间根本辨不清他要写什么。 她柔声说,“公子,您要什么?为何不能直接吩咐奴婢去做?” 然任凭她怎么问,谢灵玄都像变了哑巴,就是一声不吭。 说来倒也奇怪,方才他还对她冷冷淡淡的,这会儿却浓情蜜意,跟久别重逢一般。 黛青心头升起疑惑,借着月光仔细看了面前男子一眼,见那张脸确实是谢灵玄无疑,这才安心。 她温柔地搂住他,将他亲住。 他身子剧烈颤了颤,随即也不动弹了,躺在罗汉榻上。 …… 另一头的冷月清辉下,温初弦披了斗篷,和女使汐月一同等在水云居的一个小侧门前。 她黄昏的时候曾叫乐桃回温府一趟,把云渺叫来。乐桃是骑快马去的,此刻算起来时辰差不多了。 趁今日谢灵玄歇在黛青处,温初弦才能得以偷偷从卧房溜出来。否则有谢灵玄在,定然是不允她从娘家乱带人的。 半晌小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人来了。 云渺见了温初弦,又感激又喜悦,上来就要给她行叩拜大礼。温初弦怕动静太大被人发现,连忙阻止了。 主仆几人正待回房之时,不远处的抄手廊猛然有一行人影过去了。 一刹那间,温初弦嗅到了一股极熟悉极熟悉的气息,仿佛从她记忆深处涌来,她一瞬间凝固了。 汐月安慰道,“夫人宽心,不是朝咱们来的。许是运煤的佣人。” 温初弦摇摇头,那几人的背影很快隐去。 她盯看了良久,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半晌才怔怔翕动双唇,自言自语说,“刚才……我好像看见玄哥哥了。” 汐月不禁疑惑。 玄哥哥,那是夫人对公子的爱称吗? 刚才那几人指不定是哪院子的小厮,怎么会是公子。 就算是公子,他们夫妻二人日日都见,夫人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 想来公子今日歇在黛姨娘处,夫人心头抑郁,才有感而发吧。 · 翌日黛青梳了妇人髻,很早就过来给温初弦请安。 黛青昨夜刚承了雨露,今早粉面含娇,浑身上下都透着旖旎的味道。 昨夜谢灵玄虽然很奇怪,但对她还是疼惜的,可比白日里暖乎多了。 黛青请求温初弦说,“妾身想给家里写一封信,将这喜事报给他们知,不知夫人答应么?” 温初弦无精打采,精神很差,乐桃正给她揉太阳穴。 “写吧。写完给我看一眼,我叫人送出去。” 黛青喜悦道,“多谢夫人。” 谢灵玄从前对她弃如敝屣,疏离冷淡,黛青总是在温初弦这世家女面前抬不起头。 没承主君的宠,家里人并不相信她捏住了谢灵玄的心。 干爹曾训导过她,男人都是见色忘智的东西,要想揪住他们,必得在床帐里。 只有她夜里伺候了谢灵玄,干爹才能真正放心。 如今她名正言顺地被娇宠了一夜,而且她特意借着月光看了那人的脸,衣冠相貌,确实就是公子本人没错。 报给干爹,干爹定然会高兴。 黛青有些得意忘形,给温初弦敬茶时洒了水,却也没跪地求谅。 温初弦自然晓得这妮子得了谢灵玄的宠爱,有底气了,再不必对她这个傀儡夫人奴颜婢骨了。 温初弦本来已把云渺从温府叫来,预备着好好整饬整饬黛青这无法无天的婢子的,昨晚却整夜梦魇,睡不着觉,今日精神全无。 她不会认错的。昨夜闪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玄哥哥。 她虽然没看清脸,但她与他青梅竹马情谊匪浅,他身上的气息和感觉是不会说谎的。 可玄哥哥不是已经落水死了么,怎会月夜诈尸般地出现在谢府?谢灵玄又怎么容许? 太多的疑团如迷雾遮在眼前,再这么下去,温初弦真要怀疑自己的神志会出问题。 午后黛青把家书写好,交予温初弦验看。都是些寻常叙家常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温初弦便叫人封了口,送将出去。 黛青暗暗藏了一个小心机,她使用的信笺是特制的,表面上只写了些不疼不痒的话,其实浸泡在水中后,会浮现出另外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来,那才是她真正要传递的情报。 她干爹是商府的商相爷,她此番就是要把谢灵玄幸了她的事告知商贤。 为了掩人耳目,书信从不送到商府去,都是送到城外一个寒窑里——她名义上的娘家。商府会派密使过来取走。 做细作虽然凶险,但按这一套办法做下来,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几年里她从没出过差错,谢灵玄在落水前常忙于读书,性格温懦,也从没发现过。 眼见温初弦答应了帮她送信,黛青心满意足,却在此时忽见一婢子上来给温初弦递果盘,一看之下竟是云渺。 佳儿佳妇 第42节 黛青恫然一惊,那个因下迷-药被公子赶出去的贱-婢,竟还能回到谢府中? 重见故人,云渺扬眉吐气,主动上前一步,“黛姊姊,许久不见。如今我服侍夫人。” 黛青这一惊实匪浅。 温初弦蓄意养了云渺在身边,是想给公子再添一个妾室,分她的宠么? 常听闻,大家族的主母不会自降身份下场斗妾室,温初弦眼见她得宠了还不慌不忙,原来是算计着这一招呢。 云渺长得比她貌美些,床帐内也更狐媚些。从前她和云渺同为通房时,云渺就总是占上风。如今乍然回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心里再不愿,表面也得装作一团和气。 黛青勉强道,“……是,好久不见。” 云渺这么乍一出现,黛青如掉了刺的刺猬,方才那股洋洋自得劲儿全没了。 温初弦嗤,看来她找到了一把制衡黛姨娘的利器。 当下她还有话要跟黛姨娘说,便叫云渺把果盘给黛姨娘端过去,主动示好。 温初弦道,“难为你昨日刚承恩,今儿就这样勤勉地给我请安。我这主母也没什么好东西要赏你的,妆台上那对明月耳珰你便拿去吧,以后便是一房的姐妹。” 黛青满以为温初弦对自己满怀敌意,此时见她竟温言相呵,起身拜道,“妾身多谢夫人赏赐!” 当下屏退了周遭众人,温初弦要和黛青单独说些妇人的私房话。 “你在公子身边多少年了?” “五年了。” 温初弦哦了一声,“那你和云渺两人,都是很了解夫君的吧。” 黛青道,“不敢。不过妾身服侍公子衣食住行,没有不尽心的。” 温初弦想从最熟悉谢灵玄的人开始下手,把他是假非真的事捅出去,便蓄意引导说,“夫君之前落了水,病了好一阵,如今晚上常常头疼。你们在服侍夫君的时候,也要小心仔细着。” 她这话说得隐蔽,黛青不疑有它。 “夫人提醒得是,公子从前喜喝味淡的茶,五年来口味从没变过。可昨日妾身给公子沏了淡茶,公子却兴致寥寥。妾身已记住,今后为公子沏酽茶。” 温初弦长长叹息,“夫君患了失忆症,一开始连我都认不出来。你们之前烧我送的东西,不就是他吩咐的么?” 黛青略有些惭愧,“其实那日妾身也不想烧夫人的箱匣,只是公子有命,不得不遵。” 温初弦絮絮叨叨,“夫君的性情变化真的好大,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这几日读话本,偶然看见双生子兄弟互相顶替,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你说夫君会不会也有什么双生子兄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这话包含的意味太深沉,含有明显的挑拨,黛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夫人说笑了,这事怎么可能。” 温初弦笑笑,“确实,我随口一说。” 黛青低头蹙眉,连连眨着眼睛。 她不是傻子,岂能听不懂温初弦话里话外的暗示。难道公子性情大变不是因为失忆,而是因为换了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焉能有两个长相完全一样的人? 黛青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 是与不是,这都是一条重要的疑点,她得告诉干爹。 …… 水云居的卧房中摆了一尊白衣菩萨相,谢灵玄每日早晚三炷清香,膜拜,念《保安经》,许愿心。 他闭目念经的样子干净纯粹,一身白雪袍,无恶念无恶心,万法皆空,众善奉行,跟初冬第一片雪花般纤尘不染。 温初弦不知他这样的人信佛,到底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惩戒。可能他死后也怕下地狱吧,所以才这般虔诚地在佛前赎罪愆。 眼看着三日之期就要满了,温初弦即将解除禁足,可长公主命她抄的佛经还一字未动。于是她便临时抱佛脚,抄写经文。 谢灵玄见了,不疾不徐地坐在旁边的雕花旧木床上,凝视了她一会儿,伸手招呼,“过来。” 温初弦目不斜视地运笔,“我还没抄完佛经。” 他道,“来坐我膝上抄。” 温初弦撇了下嘴,浑当没听见。 坐在他膝上抄佛经,算哪门子的虔诚,是渎亵。 “你不要在这时候为难我了。” 谢灵玄见她冷言相拒,也不以为忤。长笑之下,恰好有温初弦已抄好的一沓佛经放在手边。他信然捻起一张,打量半晌,其上是温初弦墨迹未干的簪花小楷。 他漫不经心夸道,“字有进步。” 旋即竟以纸角引火,丢在烛台上烧了。 温初弦额角登时猛烈一跳,怒说,“你做什么?那是我刚刚才抄好的。” 谢灵玄不闻不顾,施施然又捻起两张,夹在两指之间,纸角蹿上了烛火。 他玩笑说,“娘子若一刻不过来,我便毁去娘子的一张墨迹。瞧是娘子的墨迹多,还是我的耐心多。” 温初弦怎想到他如此恶劣,脸上掠过阴沉之色,撂下笔,奔上前就要把经文抢过来。 然他目光灼灼,食指轻轻指了她一下,含有警告。温初弦为之所慑,只得颓然站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把手里没烧完的东西烧了。 烧罢,他掸了掸手,好整以暇地问,“长记性了吗?” 温初弦檀口紧抿,五指攥成了拳头。她喉咙微涩,唇珠轻动,被他活生生气哭了。 ……那是她抄了一下午的啊,因她的字丑,重写了好几遍才写出这几张像样的,却被他弹指一挥间轻蔑地毁去了。 她眼圈红了,忍不住抽噎了下。 很难想象,一个朝夕敬拜白衣菩萨的人,毁起佛经来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可恶。” 她实在气不过,张口就要咬他的手。 谢灵玄长眸微眯,他上次说她再敢咬他就卸掉她所有的牙,仿佛是真的,此刻她的下巴被他托起,上下颚合拢不到一块。 饶是此刻身体已被制于人,温初弦也心火难平,指甲一下下地去掐他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她使劲儿挺大,片刻就将他掐出青紫来。 谢灵玄失笑,直费了点力气,才将她两只不屈不挠的手腕扣住。他的五指原是清癯颀长的,以指为绳,一只手就能将她给箍住。轻轻往她膝窝一踢,她便弱柳似地跪倒在他面前。 可怜姑娘微乱的发丝,含泪的双眸,气愤又委屈,好像一个被拴了双手的囚徒,拼命挣扎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只鞋也被甩掉了,露出玉白的小脚。 谢灵玄留一只手制住她,另一只手抚摸她最漂亮的眼睛,品赏她黑瞳中愤怒的波浪。 他直接朝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吻了下去,风花雪月地沉醉问,“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温初弦唇间的口脂被他吻得飞红。 “想,太想了。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一笑,“可惜你办不到。” 温初弦竭力挣扎两下,谢灵玄那只骨节崎硬的手,仍似铁箍似地阻止她双手的分离。他们之间的力气悬殊那么大吗? 他明明神色自若,一点使劲儿的感觉都没有,她却累得气喘吁吁跟登山一样。 温初弦委实累了,她挣扎得手臂和肩膀都酸疼。她只得瘫坐在地上,颓然咬着唇。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偿。 谢灵玄将她提了上来,兜兜转转,她还是坐到了他膝上。温初弦骨软力竭,瘫在他身上,木讷地不想动,近来她真是越来越憎恨他了。 “夫君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她定定质问他,“抄不完佛经,明日婆婆定然要不悦。你是想害我继续禁足么?” 谢灵玄微微笑,允诺说,“我会替你求情的。” 温初弦暗自呸了一声,他白日里要忙朝政的事,怕是面都不会露。 当下谢灵玄将那些碍事的经文都撤了,打横抱她去床帐。温初弦本闭目等死,忽又想起他才刚刚碰过黛青,顿感一阵恶寒。 她伸手臂去挡,谢灵玄凉凉道,“药已喝了,那女子我也没碰,别再无理取闹。” 温初弦怎生能信,黛青今日红颜娇羞,连避子汤都喝过了,他竟也能睁眼扯谎说没幸过。 她不怀好意地盘诘他,“夫君到底使了什么锦囊妙计,把黛青给瞒过去的?” 谢灵玄怎会中她这样的圈套,轻佻地掐了下她的下巴,“既是锦囊妙计,自不能说的。还望娘子相信枕边人。” 温初弦慵然假笑,她今日已经旁敲侧击地透露一点秘密给黛青了,只不晓得黛青蠢不蠢,能不能认清眼前这个可恶的赝货? 良夜沉沉,月光霭霭,浮动一池星月。她柔如柳丝的手臂攀在他肩上,把头埋进他心口间,纯真地问,“夫君,你不是谢灵玄,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我以后不爱谢灵玄了,只爱你。” 指了指不远处的白衣菩萨,“当着佛面,你可不能扯谎。” 她这一句话实说得九转十八弯,吞吐闪烁,仿佛只是闺房间一句闲闲的密语。 他扫了眼白衣菩萨的玉像,却不肯上钩,低低哑哑地笑说,“娘子说什么胡话,我就是谢灵玄啊。” 温初弦心下失望,困乏乏地倚在他肩膀上,不断回忆着昨晚看到的人影。 那一瞬间,她感觉玄哥哥就在她身边,却与她擦肩而过。 她打了个哈欠。罢了,万事随它吧。 “明天你要替我求情呃。” 温初弦丢给他一句,怕他又贻害了她。她不管了,明日长公主若问起来,她就把所有黑锅都推到谢灵玄头上,本来也是他害她抄不完佛经的。 不过谢灵玄在外一向品德良好,把他如此恶劣的行迹说出去,恐无人相信。 谢灵玄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力道忽大,把她带入更浓重的黑夜中。 作者有话说: 玄哥哥:(手心焦急写字)我我是真的,救救我 温初弦:(文案)恩爱是假的,救救她! 作者:两位嘉宾倒是情侣款。 谢灵玄:? 佳儿佳妇 第43节 第34章 考验 时光如白驹过隙, 漫如流水。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谢府中洒扫的仆役丫鬟已添了棉衣。 这日, 皇宫却发生了一场大事。 少帝就长安城的难民安置之事和太后发生了争执,并且以自己已亲政为由,婉拒太后继续垂帘听政, 且要罢黜把持朝政已久的相国商贤。 太后一怒之下,竟利用手中权柄将少帝关了禁闭,命其在映月阁中思过, 非旨不得外出。 一国之君被关禁闭,也真是一件新鲜事。 少帝即位时年岁太小, 朝政一直都落在太后和外戚商氏的手中。 如今少帝虽有亲政之名,却和傀儡皇帝差不多, 事事都要太后点头才能实行。 太后权利大如天,随便给少帝安个不孝的罪名, 想将他幽禁就幽禁。 说来少帝虽是皇帝,在朝中却没自己的死忠之臣,势单力薄,独自被拘在映月阁中, 虽是人君之尊,每日却只能用一顿膳。 放眼朝中, 如今能和太后的母家商氏匹敌的,也唯有长安城的谢氏——那个十八岁就中探花,弱冠之年就为当朝帝师的长公主之子谢灵玄。 黛青是商贤放在谢灵玄身边的细作, 已经替他监视了谢府将近五年。 那谢灵玄, 之前就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文人, 为人毫无城府, 还有些愚忠和愚孝。他母亲长公主虽有几分精明,却终究是个女子,无法入朝为政。 近年,谢氏空有个皇亲国戚的头衔,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商氏架空了大部分,商贤原指望着近来就将其连根拔起。 不想那谢灵玄落了一场水后,忽然性情大变,似开了窍般,心机和城府一夜之间就有了,圆滑狡诈,处处与他为敌,甚至还占上风,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几日前,黛青又给商贤送来了一条重要情报,才令他重新又有了思路。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万一现在的谢灵玄根本就不是以前的谢灵玄呢?万一是什么人用了高超的易容术,易容易声,化作谢灵玄的样子呢? 于是,那日在寿康宫中,商贤假借探讨学问之名,将谢灵玄当年高中探花的文章拿出来,当着太后的面,让他解释其中奥义。 那篇文章写得实在锦绣,当年惊艳了整个长安城的文人学士,实是字字珠玑。 也是因为那文章,使谢灵玄有了东宫学士的资格,成为太子之太傅。 若非本人写就,外人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商贤踌躇满志,本等着谢灵玄出丑,不想后者神情自若,竟洋洋洒洒地解释了出来,反叫太后娘娘斥责商贤无理取闹。 商贤惊愕之下,以为自己的算盘打错了。 出了寿康宫,谢灵玄淡淡讥道,“难为相爷这般爱学问,百忙中还和在下论起当年的文章来。在下不舞文弄墨多年了,差点被相爷问住。” 商贤冷声道,“探花郎风采不减当年呐,还真是英雄出少年。” 谢灵玄柔淡地阖了阖眼,“哪里。” 商贤琢磨着今日自己冒失了,定是黛青那死丫头传错了情报,回去定然要狠狠鞭笞她一番。 谢灵玄却又不经意地提起,“近来和水工部的人碰了个面,恰好听到一荒诞传闻,竟说是相爷当日在船板上动了手脚,才使得在下险些命丧澜河。不过我与相爷一样,都是明辨是非之人,觉得传言是假的。” 商贤闻言面色登时阴沉下来,“谁说的?” 张口便要绷不住。 然谢灵玄正一眨不眨地睨视他的神色,胸有成竹,商贤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套话了。 他急而转了口风,呵呵笑说,“传言自是荒诞。老夫与您同朝为官,乃是忘年交,怎会行那等丧阴德之事。” 谢灵玄清和说,“是呢。” 今日实是开局不利,晦气至极,商贤匆匆寻了个借口,离开皇宫。 谢灵玄睨向商贤的背影,眸中冰冷而漆黑的雾气一闪而过。寒冬时节,他浓重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黑得令人可怖。 他没着急离宫,唤来了太极殿的一内侍,“去报了太后娘娘知晓,说本官要去探望陛下,求她老人家恩准。” 内侍大讶。 没听错吧,陛下忤逆太后娘娘被幽闭,百官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触霉头,这位右相爷却要往前冲? 谢灵玄看出内侍的惊愕,“本官曾教导陛下学书,如今陛下犯了过错,本官难辞其咎。请内官告知太后娘娘,说本官有办法说服陛下,向太后娘娘赔礼认错。” 内侍听到此处,才急匆匆往寿康宫去了。 谢灵玄当下绕着太液湖,缓缓往映月阁那边踱去。 快要到映月阁时,内侍果然带着太后娘娘的口谕奔了回来。 “回相爷,太后娘娘允您与陛下一见,但有个条件,要您一定把陛下劝服。” 有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谢灵玄便名正言顺地进入映月阁。 少帝被关在一间背阴的殿中,猛然见谢灵玄竟来了,感伤得直落泪。 “老师?” 几日来的饮食不足已叫他脚下虚浮,少帝跌跌撞撞地跑来,满眼都是热泪,“您来看我了!我就知道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他一时感激涕零,连朕字都忘说了。 说来,文武百官,无不是少帝的臣子。但一遇见太后逞凶,纷纷避之不及,也确实只有谢灵玄一人肯来探望。 锦上添花虽好,却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更令人刻骨铭心。 谢灵玄言简意赅说,“陛下不宜和太后硬碰硬,先和太后认个错,以后的事情从长计议。” 少帝恨然,“那商贤实是奸佞,朕此番被母后幽禁,都是他在背后挑唆的。朕宁可皇位不要,也绝不向这些外戚低头。” 谢灵玄道,“陛下是天下之君,自然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但此刻陛下-身陷囹圄,须先解了这一时之困,臣才能帮您谋划后续之事。” 少帝听到此处,眼前忽一亮,现出希望来,“老师想到对付商氏的办法了?” 谢灵玄轻微点点头。 “太好了。” 少帝把眼睑上的泪擦去,“朕先在此拜谢老师了!此事若成,朕愿将江山分予老师一半,与您共坐河山!” 谢灵玄淡薄说,“臣拿陛下俸禄,辅佐陛下乃是应当,却要您的江山做什么。” 半晌谢灵玄离去,少帝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无限感怀。 老师生了一场大病,比以前做人更通透了。 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是藏不住的。 可他不知为何,更喜欢现在这个解他囹圄的老师,而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和他清谈学问的老师……虽然从前那个对他也不错。 谢灵玄这一趟去探望少帝,实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人人皆叹他是忠心贤臣,有臣节,不畏难,经他这么一带头,朝中许多摇摆不定的臣子纷纷上奏为少帝说话,太后迫于压力只得暂时放了少帝。 经此一事,谢灵玄在朝中的地位堪称一日千里。 许多人从前只畏怯谢家的威势,如今却被他的高风亮节所吸引,真心敬慕起来。 …… 清晨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枝桠之上挂满晶莹剔透的冰碴儿,雪似一层白色的绒毯,将整个天地盖住。 辰时三刻,雪花渐渐停了。 天山共色,银装素裹,谢府的亭台楼阁浸在一片雪雾之中。 温初弦去给长公主请安,心中惴惴。托谢灵玄的福,她手里只有几张佛经,都不够长公主让她抄的一半。 然见了长公主,长公主却并未责怪她,慈然说,“这几日-你病了。玄儿都跟我说了,叫你先不必抄经,好好养身体吧。” 温初弦微愕,连连谢恩。 原来那人早跟长公主打过招呼,却害得她昨晚白担心一场。 从新月阁回来,温初弦心下放松,一时贪恋雪景,在外面多逗留了一阵儿。 她披了一件茜红的棉斗篷,伫立在满目的素雪中,实是美艳至极,如携冰裹雪的相思豆,一点点红,姣然于雪景之间。 水云居的小湖结冰了,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温初弦兴起,便欲去湖边戏冰,汐月和乐桃两人死活拉着她不叫去。 “湖边刚结冰,冻得还不牢靠。夫人若是跌进冰湖里,公子非把我们的皮扒了不可。” 温初弦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她蹲在地上堆起一个小雪人,又和乐桃打了两通雪仗,才感胸中的闭塞之意略减。 玩得正兴起时,一双茶白银纹长靴却出现在她视野中。 温初弦怔怔抬头,见是谢灵玄来了。 轻快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他眉间落了些碎雪糁儿,伫立在她面前,阴翳的暗影将她遮住。 温初弦略僵。 “你回来了?” 谢灵玄低低嗯了声,上上下下打量她,视线黏腻而锋利。 温初弦被他盯得发毛。 每次他用这样的目光看她,都没什么好事。上次他指使乱马踩踏全哥儿时,也曾这般看过她。 汐月和乐桃两人见了谢灵玄就像老鼠见了猫,拘谨地站在一旁。 温初弦指不上她们俩,只得讪讪给自己解围。 “我……和汐月正要打雪仗,夫君一起吗?” 谢灵玄俯身下去,冰凉的手指眷恋地摸了摸她沾雪的眼眶。他眉目间的神色跟天边的雪雾一般,实是温柔的,却不知怎地令人毛骨悚然。 “随我进来。” 温初弦慢吞吞地起身,不知他要做什么,后背有点出虚汗。 外界雪光朦朦,直衬得卧房内更加昏暗,她最不喜欢在幽闭黑暗的小空间内和他独处。 谢灵玄随手褪了长斗篷,坐于匡床边。往日他的话很多,今日却沉静如斯。 温初弦给他温了杯茶。他倚靠凭几,墨眉微蹙着,“今日累了,求娘子帮我捏一捏腿吧。” 佳儿佳妇 第44节 温初弦哦了声,坐在他身畔,手指轻轻掐起他的腿来。对闲窗畔,雪花在外沙沙,悄无声息地下着。两人之间的氛围也安安静静,很是不寻常。 温初弦替他捏了片刻,待要去揉一揉他太阳穴时,手指却忽然被他握住。 “够了,多谢娘子。” “好。” 她欲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很紧。 两人平常这般肌肤相触,谢灵玄都是狎昵而浪浮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此刻他目光染暗,杳无一点欲色。 “……夫君?” 谢灵玄道,“今日在朝中,有人拿当年中进士的文章弹劾我,怀疑我是假的。” 温初弦心下倏然一紧,双唇无声开合了两下,表面却装作茫然的样子。 “那夫君定然平安度过吧?” 谢灵玄专注地端详她,仿佛要从她那不诚不实的外表中,挖出她那些隐秘的情绪。空气迟滞地流着,卧房内本就暖热,此刻因两人的对峙更显烤得慌。 “马马虎虎。不过你那玄哥哥写的文章,辞藻太过华丽,略有以文害用之嫌,一时间还真不好背。” 温初弦听他这么说,就是平安混过去了。 失望一瞬间涌在心头,随即她敏感地意识到……他是在刻意和她说这件事。 她悸然一惊。 平日里他从不跟她谈朝政的。 难道他已怀疑她了么? 原是前几日她发现了一些端倪,黛青写给亲人的家书,信纸质地粗糙,隐有粘稠之意,似非寻常的信笺。 她当时便猜黛青可能并不忠心于谢灵玄,说不定是谁的细作,她便抱着试试的心态,将谢灵玄是假的的消息透露给黛青。 没想到还真如她所猜那般。 朝中果然有人弹劾了谢灵玄。 温初弦尽量掩盖自己那一丝丝的异样,若叫谢灵玄发觉这消息是她透出去的,等待她的一定是极恶毒的惩罚。 她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柔若无骨靠在他怀中,“夫君平安无虞便好。” 谢灵玄弹了下她微翘的鼻尖,“娘子可知道,若是今日我背不出来,会有什么下场么?” 温初弦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夫君会被降官么?” 他含蓄微笑,喃喃说,“不止哦。冒充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乃是欺君死罪,再被扣上一个科举舞弊的罪名,判个五马分尸也差不多了。到时候娘子与我可就要阴阳两隔,再无聚首之日了。” 温初弦血管里一阵凉,五马分尸……怎么感觉他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呢? 她早就存了想把他灭掉的心思,他该察觉到了,他不会故意给她提供思路的。 此刻谢灵玄五指一下一下梳拢着她的头发,直通头顶,好像五个黑窟窿,要直接把她的天灵盖贯穿。 温初弦浑身抖了一下,甩开他的手,弱弱埋住他的腰,“夫君别说了,我害怕。” 谢灵玄嗤笑,清风般温柔地轻拍她背,“我只是随口一说,娘子这般紧张做什么?娘子怕,以后朝中这些事我便不讲了。” 温初弦嗫嚅,“……我是担心夫君。” 谢灵玄漾起一个笑涡来,揉揉她的脑袋,“娘子放心,为了娘子,我也一定好好的。” 温初弦随他假笑,像个僵硬的泥偶。 忽然想起,那日黛青来给她请妾室茶的时候,谢灵玄正在看一册书。 当时以为是普通的古卷便没察觉,此刻细想来,他那时不会就在看玄哥哥的文章吧? 可是,他又是怎么料到朝中会有人弹劾他的呢?若说凑巧,也太说不通了。 温初弦知道自己正在跟一个强大的对手对抗,且还是孤军奋战。 那日她夜里偶然看见的人影,没准是玄哥哥的鬼魂……他来找她了,要她替他报仇。 当下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情酽意浓。外面无边的雪景,是赏心悦目的陪衬。 温初弦被他细细密密地吻着,渐渐也有几分沉醉。 她晓得她现在是认贼作夫,但为了从他身边逃开,她只得一次次地献身,不知要献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今日也是夫妻互演的一天 第35章 红颜殒命 说起来, 相爷商贤养的许多干女儿,都是些吃不上饭的穷苦孩子。 他挑选这些女孩中伶俐的,到了十二岁时就给她们喂一种叫红螺花的慢性毒, 然后把她们送到各个世家去,替他刺探情报。 解药需隔段时间就服一次,如果有哪个女孩敢背叛他, 结果唯有一个死字。 商贤对这些女孩是主子,亦是父亲。这些年来靠此招数,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敢背叛他。 此番, 商贤本想借黛青一举扳倒谢灵玄,却不想被谢灵玄反咬一口。 他大为恼恨, 秘将黛青叫了来,狠狠责罚了一顿。 黛青要服侍谢灵玄, 脸上不能留伤,商贤便叫人用针扎她身上。 大大小小, 全是针孔。 “贱妮子。忘记是谁把你养大的了吗?竟吃里扒外。” 黛青泪水涟涟,惶恐不已。 干爹在她心中的威严比天重,她怎么敢递假情报? 谢灵玄身份有异一事,她原是听温初弦说的, 若有错,那一定错在温初弦。 商贤细加思忖之下, 觉得是黛青的身份已败露,谢灵玄和温初弦夫妇两人才合起伙来耍弄他。 “倒是小看了这对夫妻。” 商贤厉声问,“那谢灵玄, 确实幸了你?” 黛青拼命地点头。 商贤默然片刻, 既然黛青的身份已暴露了, 那就是一个废人, 再留在谢府也于他无好处。黛青毕竟是谢灵玄的妾,纳妾的文书也在,不如利用此机会,狠狠地将谢灵玄一军。 商贤将黛青招呼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回去后,找个机会死在谢家。” “讹给温初弦,就说她作为主母凌虐妾室,务必把事情闹大。你死后,老夫会好好善待你那双年迈的父母。” …… 他要去太后面前参一本,揭发谢氏长房夫妻那佳儿佳妇的名声下,实际上却是一对恶夫毒妇。 · 黛青别了商贤后,失魂落魄地回谢府。 她怔怔擦干眼泪,眺望天边渐渐陨落的夕阳。 谢府中的仆婢们仍然忙忙碌碌,各自顾着各自的事情。 黛青熟门熟路地回到水云居,见云渺正和汐月一起,笑语声声,在小湖边给夫人搭一个小秋千。 云渺曾与她不睦,黛青前几日还把云渺当成眼中钉,琢磨着怎么除去……此时看云渺,竟也不讨厌了,甚至有种想抱一下的冲动。 黛青木讷地走过去,如个行尸走肉。 云渺有些狐疑,“她怎了?” 汐月摇头不解。 到了正堂内,温初弦正坐在凭己边调香。 黛青双唇无声开合,哑然想叫一声夫人,却没开得了口。 干爹对她有大恩,曾在她快饿死时候给她口饭吃。谁也救不了她,她唯有按干爹说的做。 温初弦发觉她,“黛青?过来,帮我嗅嗅这斛鸡合香的味道。” 黛青痴痴过去,僵硬地嗅了一下,心不在焉。 温初弦嗔怪道,“蠢材。罢了罢了,不用你了。明晚婆婆办了场立冬小宴,你是房里的姨娘,也换身新衣裳一同去吧。” 黛青嘴角抽搐,辛酸之意倾泻而出 以姨娘的身份,堂堂正正吃席面吗? 这是她平时求之不得的东西,可现在看来,也无足轻重。 她嘶哑地说,“谢谢夫人。” 温初弦信然嗯了声。 半晌谢灵玄归来,温初弦起身为谢灵玄更了衣,两人说些不疼不痒的私闺话。 黛青站在一旁,恍恍惚惚,也没心思细听他们说了什么。 只依稀瞥见,温初弦踮起脚尖在谢灵玄耳边说悄悄话,谢灵玄报之以柔如涟漪的一笑……他们在含情脉脉地凝视彼此,确实是一对佳偶,郎才女貌,极为匹配的。 这样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光景,她好羡慕。 她也想活着,像温初弦那样被公子捧在手心里,风光体面地活着。 可惜再也没有希望了。 要完成干爹交待的事,她首先要招惹温初弦,引得温初弦惩责她,然后她再按照干爹的话自戕,把凌虐妾室的名头扣在温初弦头上。 可眼下,他们妻妾三人气氛融洽,还找不到机会。 晚上用膳,谢灵玄破天荒地也叫黛青上了桌,三人围坐在同一张桌上。黛青故意将羹汤洒在了温初弦身上,还抢了温初弦刚要夹的一块鸡肉。 温初弦眉目黯淡了下,不大高兴。 佳儿佳妇 第45节 谢家尊卑等级分明,冒犯主母乃是大罪。黛青垂下头,暗自吞了口泪水,静待谢灵玄将她拉出去打板子。 没想到谢灵玄却只轻描淡写地瞧了她一眼,“不是故意的吧?给夫人请个罪,便算了。” 黛青很敷衍地道歉。 温初弦不悦,却也没发作起来。谢灵玄亦不再追究此事,这茬儿便没找起来。 三人用罢了膳,温初弦仍不爱说话,仿佛耿耿于怀方才的事,谢灵玄却也没安慰她。 黛青听见谢灵玄对自己说,“今晚我歇在你处。” 黛青怦然。半晌,又浑身慌冷。 她是干爹供养大的,效忠干爹是理所应当的。可这么多年来,她更爱慕的人是公子。即便他变得喜怒无常,对她冷情,不闻不问,他还是那个温文有礼的翩翩君子,永远不会逼她做什么。可干爹却会。 夜晚雪色一清,云开月朗,耿耿残灯黯人影。 谢灵玄歇在她处,抱她在身上,仍如前日一般急切又激动。 黛青淌下泪,在他的心口上一圈圈地吻着。前日他们刚刚欢好时,郎情妾意,甜蜜无限,如今她却心事重重,再也不能专注其中。 “公子,公子。” 她不停地呼唤他。 谢灵玄仿佛比她更急切,牵了她的手心来,又锲而不舍地写字。 黛青烦躁地收回自己的手,什么怪癖,都到这时候了,他为何还要这般惺惺作态? 他方才和温初弦谈笑风生,此刻对她,却连张口说一句话都不愿么? 谢灵玄见她缩手,空落落的,露出无辜又悲痛的神色,在月影下很是模糊。 他紧接着又莫名其妙起来,恨然捶墙,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像是天牢某些被毒哑的犯人一样。 黛青微悔,再次将他的下巴吻住,安慰道,“公子,您到底想说什么?” 谢灵玄的胡子茬儿很短很硬,可黛青明明记得方才他用膳时下巴光洁,是不蓄胡须的。 他真是奇怪,灭了灯就像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行为古怪至极。 谢灵玄忘情地将她抱住,像是想告诉她什么,不断敲击她的后背。 黛青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觉得以前那个温和近人、宠爱她和云渺的公子,乍然间又回来了。 公子,他真的很令人看不透…… 辰时,天刚蒙蒙亮,黛青醒来就见枕畔的谢灵玄已经不见了。 她抱紧被子,傻傻地吮吸了他的气息一会儿,昨夜的温存还萦绕着她。 她怅然若失。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害公子,也不想跟温初弦作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多好,可惜她的命不由自己。 今日,她必须要害到温初弦。 她已经想好了。湖面刚刚结冰,冻得还不结实,她拉着温初弦一块跳湖。 运气好的话,她在黄泉路上找到个作伴的。运气不好,温初弦被救上去,她殒身冰湖,也算完成了干爹交予的任务。 此举定会引起轰然大-波,招来谢府的很多人。到时她留下一封血书,控诉温初弦专横虐妾,一定可以如干爹所愿毁了佳儿佳妇的名声。 只是,这么做太对不起公子了…… 别人她倒不在乎,主要是公子。昨晚她还和公子好事成双,今日就这般构害他,实在是良心过不去。 当下房中无人,黛青推开卧房的小门,却猛然见谢灵玄还没走,就闲闲淡淡地坐在外堂内,啜着一杯又冷又酽的茶。 昨夜的他情深义重,此刻天亮了,他又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黛青过去,“公子,您这么早就起了?怎么也不叫醒奴婢……奴婢马上为您换了热茶来。” 谢灵玄却止住了她。 他雪白的衣袖,如山巅的白月。 他若有所思地问,“黛青。你说,干父母和亲父母的养育之恩,孰轻孰重?” 黛青略有些失态,“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谢灵玄放下手中的酽茶,“夫妻之恩和主仆之谊比来,又是哪一方更让你看重?” 黛青懵了,脑袋像热乎乎的酱子,糊成一团。 她与干爹之间是主仆之谊,她和谢灵玄之间是夫妻之恩。 所以,公子想问她什么? 黛青结舌道,“奴婢……” 谢灵玄打断,“我昨夜对你不好么?你爱不爱慕我?” 他眸光清寒,一句亲近之语,听来挺像例行公事的拷问。 黛青呆呆答,“奴婢自然爱慕公子。” 谢灵玄继续,“那这么说,就是夫妻之恩更重些了?” 黛青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冒出冷汗来。 谢灵玄指腹轻轻捻了下,无足轻重地道,“你为了你干爹背叛我,原无可厚非。但那两位老人家生养的大恩,你也不管不顾了?” 黛青一惊,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忽陷入绝望的煎熬中。 她噗通地跪在地上,扒住谢灵玄的长靴。 “公子!求您手下留情!他们二老是无辜的,一切皆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被逼无奈,才背叛了公子!奴婢的父母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求公子高抬贵手,饶过他们吧!” 她那一双父母,现还在城外难民巷子住着,常常生病。 谢灵玄异常平静。 “说说,你今日打算做些什么?” 他用靴尖轻碾黛青的手指,不紧不慢盘诘道,“商老爷握了你重要的东西,我就没有么?” 十指连心,黛青钻骨地疼。 急泪喷涌而出,她慌怯地想和谢灵玄求饶,说自己不再帮商贤做事了……却猛然想起自己已吃了红螺花,进亦死,退亦死。 谢灵玄嗤笑,起身凉薄而去。 黛青紧跟了几步,泣不成声地嘶吼。 “公子。如果我如了您的愿,您会放过我的父母,让他们不受商府的迫害么?” 谢灵玄微一滞,侧眸睥向她。 他不清不楚地说,“黛青,你跟了我数日,该晓得我是疼你的。” 黛青泪水纵横地揪住他的衣角,追忆着昨日的温情。 可怜她生而为婢,太渺小,渺小得跟蝼蚁一样,根本就看不清孰真孰假,亦不知道这几夜与她欢合的另有其人——那个人的确曾经娇宠过她和云渺,但如今被毒哑了嗓子,几夜来曾用手心写字、敲打、呃呃叫等各种方式,试图透露自己的身份,向她求救,却都被她糊里糊涂地错过去了。 白天夜里,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她的态度当然也南辕北辙。 谢灵玄走了。 黛青如死水般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忽然凄然一笑。 罢了。她这一生,也就这样吧。 来世,却不要再生在贫贱之家了。 …… 午后云渺收拾床铺时,发现黛姨娘吞金自尽,差点当场吓晕过去。 公爷的生辰还没过去多久,长公主见不得这些个脏东西,便叫人速速处理掉。 豪族府邸家大人多,常有丫鬟小厮身故之事。 谢府中,知道黛青是谢灵玄姨娘的人并不多,也就是常在水云居服侍的那几个下人。 二喜的嘴巴一等一的严,其他人如崔妈妈、汐月、乐桃等,也皆是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自不会不合时宜地宣扬丧事,惹主人家心烦。 一个姨娘死了,主家是没必要挂白幡大办丧事的。像长公主这般赐了一口厚棺,又给黛青家里送米送粮,已是仁厚的主人家了。 倒是温初弦闻此事后,郁郁不乐,颇有感伤之意。 她怎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昨日黛青还在谢灵玄面前卖乖,故意弄脏她的衣衫,与她作对……今日却就变成了一具尸身。 汐月提醒她道,“夫人一时接受不了黛姨娘的死没关系,可千万别在公子面前露出伤心模样来。公子不喜欢黛姨娘是真的,冷冰冰没看尸身一眼,连口棺材都没叫给,棺材还是长公主善心赏的。您可莫要在这节骨眼触公子的霉头。” 温初弦漫不经心地讽刺说,“他昨夜还与黛姨娘翻云覆雨,今日就连看她尸首一眼都不愿,如此冷血无情,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汐月惶恐,哪里敢接这话,只叫温初弦别再多言。 这一头,商贤秘密得知黛青已死的消息后,急盼着谢府能生出什么丑闻来,说主母虐欺妾室,主君冷漠无情之类的话……然等了许久,却只得知黛姨娘是由于突发恶疾而殒命的。 本朝中,男子纳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便再恩爱的夫妻,男子有一两个通房也像用膳要使筷子一样天经地义。没有虐欺妾室这一条,根本无法撼动谢灵玄近来积攒的好名声。 商贤不知道黛青怎么搞的,居然会把此事搞砸? 莫不成,她真对那谢灵玄动了情? 可无论如何,黛青一死,他在谢府再没眼线了。 偌大的一座谢府,原来如透明般掌握在商贤手中。如今那根傀儡线骤然被掐断,谢府如覆了一层厚厚的迷雾,神秘又黑暗,再也让人看不清了。 谢灵玄,或者说披着谢灵玄皮囊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商贤入宫,却不意间与冤家不期而遇,彼时谢灵玄正要上马车离宫。 商贤寒暄,“听闻贵府上新死了妾室,您这是着急回去奔丧呢?” 谢灵玄道,“确实出了点事,说来也甚是惋惜。” 商贤不依不饶,夹枪带棒地说,“谢相前几日才新得了爱妾,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半开玩笑,“莫不是家中大妇逼得太紧,闹出人命来了吧?” 谢灵玄不露痕迹,“那倒不是。仵作说她是中了一种毒,才突发恶疾故去的。” 佳儿佳妇 第46节 商贤一听毒字,眯起了眼睛,鼻头的肉瘤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谢灵玄淡色的唇在微笑,“相爷想知道是什么毒吗?红螺花,毒得很,要人命的。” 商贤不豫,避轻就重说,“谢相还真是怜香惜玉之人。” 谢灵玄道,“彼此彼此。相爷那夜对花奴姑娘一见钟情,不惜强抢入府,岂不是比在下更多情?” 商贤彻底沉默。 两人各怀心思,互有把柄在对方手中,此时对峙谁也不落下风。 自从商贤那日见到花奴的玉佩后,就一直怀疑谢灵玄和花奴有一腿。此刻见谢灵玄刻意提起花奴,果然猜得不错。 只是此人也真是冷情,为了对付自己,竟将心爱的情人拱手相送,娶温家那无聊无味的庶女?看来他们的那些恩爱,尽数都是装出来的。 黛青既死,看来以后若要对付谢灵玄,还得落在花奴身上…… · 黛青去后第三日,恰逢朝中官员的十日一休沐。 长安城郊外的静济寺,绕寺溪水已经结了霜。残雪未消,山中木叶尽脱,偶尔传来的敲钟声给寒山更添了数分凄迷之意。 今日是谢府例行礼佛的日子,因长公主犯了头疾不便远行,便只有长房和二房的两对夫妇前来,为寺庙添香油钱,许愿心。 马车行到山脚下便停了。谢灵玄礼佛心诚,从不坐轿上山,温初弦也只得陪他一道走着。 二房的温芷沅夫妇本无步行之意,但见谢灵玄如此,也只得效仿起来。 静济寺的香客见是谢家人,禁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 但见长房夫妻男的博雅,女的柔美,端是天作之合,那种扑面而来的贵气,渗入骨子里,实是外人羡慕不来的。 温初弦怔怔望着头顶偶尔一闪而过的飞鸟,心中却不断浮现黛青死时那张灰青的脸。 黛青的死肯定和谢灵玄有关系……她暗暗忖度着,或许是谢灵玄发觉了黛青往外传消息,所以狠心绞杀? 可那日的情报,明明是她暗中授意给黛青的。黛青死了,是不是代表她也很危险了?谢灵玄暂时还没动她,或许她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她脸蛋被寒风吹得生疼,发丝乱飞,伴有一丝怅然。这样阴沉的天气里,看什么都索然无味,万事万物都是忧伤的。哒哒的木鱼声从山顶传来,更添人心境间的落寞和冷清。 谢灵玄挽她的胳膊,“娘子发什么愣?” 温初弦荏弱地摇摇头,嘴角的淡笑秀雅而柔弱。谢灵玄怜溺地将她的头揽在怀中,“最近发生的事很多,烧一烧香,可以除除晦气。” 他那柔如鸦羽的漆睫,就咫尺之距地贴在她额上,微掩一双雪水般澄澈的长眸。温初弦真是明白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表面上如此干净的一个人,怎会拥有那样肮脏的手段和内心? 黛青的今日,会不会就是她的明日? 她温顺低下头来,“都听夫君的。” 谢灵玄吻她,“好乖。” 佛寺的钟声被敲响,无形荡涤着人的魂儿。 宝殿之前,谢灵玄跪在团垫之上佛前三叩首,一举一动莫不至诚。温初弦也随他跪下双手合十,喃喃祝祷了半晌。 谢灵玄睁开眼睛,好奇地问她,“娘子许了什么愿?” 温初弦说,“妾身愿郎君身常健。” 谢灵玄哦了一声,蓄意问她,“娘子不想与我和离了么?” 温初弦眸中柔光闪了闪,跟一只断了翅的蝴蝶一般,脆弱而柔驯地落在他手中。 “妾身早已想清楚了,既嫁了夫君,便生生世世都是夫君的人,除非夫君厌弃了我。” 他缱绻笑了笑,兴致来了,当着佛面竟也肆无忌惮起来,“那若是你的玄哥哥有朝一日回来了呢?娘子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我?” 温初弦目光染了冷香,差点隐藏不住怨恨。 他究竟有没有杀玄哥哥,玄哥哥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她的一只纤细的手腕,正被他攥住,像一根金丝绳无声无质地捆在她身上。 温初弦侧过头,红晕淡淡。 沉恨细思,她还是应该忍,隐忍。 过了良久,她轻声呢喃,“你。” 谢灵玄宽宥说,“其实娘子若不想和我做伴了,我亦是放的,只愿娘子将真心话吐口。” 温初弦仍不为所动,“初弦心中只有夫君,若离开夫君,宁愿常伴青灯古佛。” 他终于满意了。 “我记住娘子这句话了。” 出了宝殿,谢灵玄还有些事要和方丈谈,便留下温初弦一人独自览景。 谢灵玉和温芷沅夫妇在那边瞧霜叶,他们夫妻俩平日里打打闹闹,谁也瞧不上谁,难得有今日和谐赏景的时候。 温芷沅让谢灵玉做一首诗来,以彰显文采。她羡慕别人家的夫君文采高,有官位,便也想让谢灵玉有这般的出息。谢灵玉却最厌恶在玩乐的时候谈学问,撇着嘴不理温芷沅。两人一来二去,话不投机,又吵了起来。 温初弦告知汐月,“我想独自静静,你不用跟过来了。” 汐月为难,“夫人……” 温初弦语气微重了些,“他都没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你敢?” 汐月叹,“好吧夫人,岩石陡峭,您一定要小心。” 温初弦一声不吭地撩起裙摆,独自踱上山去。 她越过了亭子,脚步没有停,继续往上攀去。山风像刀子簌簌剌在她皮肤上,站在山顶,天空旷远而高耸,云雾环绕,时有凄迷的飞鸟一掠而过。 她忽然想跟谢灵玄一了百了,从这里溜下去,只要她能侥幸不死,山高水远,谢灵玄一定就再也寻不见她了。她也不必再当他的禁囚,白天里给他撑门面,夜里供他玩弄取乐。 温初弦长长吸了一口气,山风清凉,头脑也跟着略微清醒了一些。 罢了。 她暂时还跟他豁不出去。 她得留下来,她还想知道玄哥哥的死因,她还想为玄哥哥报仇。 汐月远远望见她实在是太接近悬崖了,顾不得其他,奔上前将她扶下来。 谢灵玄正在底下的一块青石边等着,见了她,“怎么去那么高的地方?” 温初弦道:“不高的,那下-面是缓坡,人可以走到丛林里去。” 从缓坡走下去,只要她速度够快,就可以逃离谢府。但她没敢。 谢灵玄应了声,“既然不危险,娘子方才怎么不下去玩一圈?” 温初弦道,“怕夫君找不到我担心。” 他怜惜,“娘子是善解人意的。”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她动逃跑念头的那一刻,就已踏入他的圈套中。 那看似平缓的坡下-面,实则铺了一张细细密密的软网。原是捕鸟用的,捕温初弦也恰好。 只要她敢踏下去一步,软网就会立即收起来。 到时她会像牲口一般被吊起来,然后在众人的瞻仰中,重新献祭到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月下舞[微修] 因礼佛的诸多事宜还没完, 黄昏时众人在静济寺用了素斋。住持安排了敞亮干净的厢房,夜晚便在山寺中留宿。 晚间能听到僧人们的念诵声以及清脆的木鱼声,竹露滴清响, 宁谧好入眠。虽已是冬日,厢房中却并不如何寒冷。 温初弦自出嫁后,一直蜗居谢府, 连垂花门都没怎么出过。乍然听闻要留宿山寺,颇有几分新鲜感。 但她终究是个到哪里都需要夫君陪着的妇人,喜欢或不喜欢, 都不宜流露过多的情绪,只得顺从夫君的意思。 世人大多羡慕她这种得嫁高门的女子, 殊不知高门规矩多,一入深似海, 谁背负枷锁谁知道。 用罢了晚膳后,温初弦回到厢房, 见谢灵玄半倚半卧在床榻边,手中把玩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箫,乃是静济寺的方丈所赠。 月光洒在厢房地面上,如泠泠的雪。 谢灵玄不知又来了哪门子的兴致, 问她,“会跳舞吗?” 温初弦不自在。 “嗯?” 他眨眨眼, 起身持玉箫,慢条斯理走到她面前来,眷恋似地揉揉她白嫩的脸颊。 昏暗中他的双眸显得很凉, 像染了一泓寒水。 温初弦愈发挺直脊背, 她和他的距离渐渐拉近, 就在她以为谢灵玄又要吻她的时候, 却被他忽然摘下斗篷,揽起纤腰,带到厢房外。 外面,山间的一溪清月笼罩淡淡纱,打出淡青色的光芒,比谢府中的月亮更通透更真实。 但任凭山中夜景再迷人,此刻也令人无闲心欣赏。 山风猎猎吹过衣袍,初冬之时节,冷得深入骨缝儿里。 温初弦穿衣单薄,脱了斗篷后有一件葱白素绸外袍。 她捂了捂手臂,可怜巴巴,“夫君……” 谢灵玄不为所动,叫她站在月光下,自己则在一块青石上稍坐。 “把外袍也脱了,跳给我看。” 温初弦秀眉蹙起,伫立着不动。花了片刻的工夫,才明白他是在继续刚才那话头,叫她跳舞。 虽然周遭静谧无人,但让她这般在佛门之地跳舞,她实在难以做到。更何况他神色这样轻佻,分明是在想法儿羞辱她,是个可恶的见色起意之徒。 她万分不情愿,脸色的红润在一点点地消逝。 “落雪了。” 温初弦托起手心的一片雪花,弱弱乞求他,“夫君,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佳儿佳妇 第47节 谢灵玄却很有耐心,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手里玉箫。 “落雪没关系,娘子跳起来就不冷了。” 他唇角文然的笑意,儒雅极了,如一抹清泉……可月下的眸光,却像一匹邪恶的灰狼,糟践她,阴暗无情,志在必得。 温初弦忽然想起上次他烧毁她佛经的事,若再忤逆他,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是屈服了。 缓缓褪下了冗长的外袍,露出里面白若雪的纱衣,又拔下了几根簪子,使得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散下来。 冷风吹过,她一身弱骨直摇晃,冻得她唇角微微发紫。 谢灵玄道,“跳。” 温初弦眉目低垂着,甩起长袖。 天上的雪花越落越多,像一枚枚凄清的梨瓣,吹得她发丝四处飘舞。 她不情不愿,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一身白衣,更添了几分忧愁之意。 谢灵玄瞳孔中倒映着她,渐渐拿起手边玉箫,横在唇边,奏了曲《凤求凰》,曲意亲切温柔,如风之轻。 原来他今晚忽然神经兮兮地逼她跳舞,是为了配他新得的箫。 点点的雪花,同时落在两人的肩头。 花前月下,吹箫舞袖,原是极风雅的事。 温初弦木然听在耳中,却哪有半分的郎情妾意。 真难听。 她冷得很,箫声呜咽凄清,使她更冷了。 论起吹箫来,世上之人唯有玄哥哥吹得好,玄哥哥才是真正的文雅,其他人都是拙劣的模仿。 她挥着袖,玲珑窈窕的身段,冰肌莹彻,一览无余地现在谢灵玄眼前。 跳了半晌,冷意还真消失了。 谢灵玄说得没错,她初时冷,跳得多了浑身便会发起热来。然色不迷人人自迷,热的又哪里只是身上的温度。 一曲罢了,谢灵玄来到她身畔,将她抱起。 厢房的门被紧紧扣锁。 床榻上,他依依问,“好听吗?” 温初弦细细吐着气,浑身还是温的。 “好听。” 她不愿受他支配,不落下风地问,“那初弦跳得好看吗?夫君看了一场,可看够了?” 霜冷月圆,窗棂半开半闭,满庭都是月。 谢灵玄啄住她,深深叹说,“好看,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了。” 他一开始娶她,确实只是因为她是最了解谢灵玄的人,把她拢在身边方便控制她。 可如今却更多是为了色,为了瘾,甚至那一句“好看”都是发自他内心的实话。 他对她,说不上爱,却也绝说不上不爱。只能说他是一个正常男人,如果需要一个长久的榻上之伴,她会正好。 如果她听话的话,他也愿意宠着她。如果她不听话,他也能狠下心葬送了她,两人的关系大抵就是如此。说什么迷恋,情深不渝,非她不可,却是不至于。 谢灵玄将玉箫丢在一边,熟门熟路地将她按住,褪开了衣衫来。 温初弦下意识缩了缩,推辞说,“……佛门清净之地,夫君今晚就放过我吧,莫扰了神灵。” 谢灵玄浑若未闻,径而埋头,在她秀白的脖颈间留下一小块吻痕,疼得紧,温初弦直冒冷汗。 “拒绝的理由蹩脚了些。” 他轻轻启口,温柔命令说,“好好躺下。” 温初弦无法,认命阖上双眼。 也是,他哪里是什么善男信女,什么神灵不神灵的,他哪会在乎。 只是不知,他今天有没有喝那种药。 她心有迟疑,手上动作也跟着迟缓了些。 谢灵玄不怿,拍了拍她的纤腰,悄悄威胁说,“专心一点。不然还带你去外面林子里。” 温初弦一下子就怕了。 她再不敢神思游离,把鼻尖掩在他衣衫间。当她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淡淡若无的草药味时,才眉目一舒,放心下来任他摆布。他喝了药。 山月有风,一切都沉沦在夜色中。 残叶沥沥作响,夜晚是漫长的寂静和热闹。 …… 直到翌日午后,小雪停了,谢府众人才启程回府。 谢灵玄出手阔绰,又给静济寺添了不少的香油钱,方丈自然阿弥陀佛念感恩。 温初弦早习惯他这般伪善的模样,站在一旁百无聊赖。 说来,谢灵玄这次也真放得开手,没派什么手下守卫,温初弦身边就只有一个汐月。他许是信了她死心塌地,所以不再刻意派人看管她了。 温初弦有些后悔昨日独自在山顶时,没有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跳下缓坡去。若是她当时能鼓足勇气逃掉,现在没准已经和谢灵玄此生不见了。 这一头,二房的温芷沅作为谢家的管家主母,是个好面子的人。眼见谢灵玄与方丈谈话,她也凑上前去,添了点香油钱,像模像样地说上两句。 温芷沅当然不是多虔诚的人,只是长公主爱礼佛,她作为媳妇要想得到婆婆的宠爱和信任,就得事事都往婆婆的所爱靠齐。 温芷沅和方丈说,想花重金请回去一尊白衣菩萨相,朝夕上香供奉。 方丈自然乐意,谢灵玄亦和煦颔首,“这是积德的善事,弟妹有心了。” 温芷沅见谢灵玄夸她,微有羞赧,“谢谢玄哥哥。” 谢灵玄嗯了声,道,“我书房还有几卷佛经,若弟妹有心,可以借走翻阅。” 温芷沅展颜,惊喜说,“可以吗?好,玄哥哥,我回去就找你借。” 谢灵玉在一旁,见两人眉来眼去的,嗤之以鼻。 他是不喜欢温芷沅,但温芷沅对谢灵玄就客客气气,对他就疾言厉色,实属看人下菜碟,令人不爽。 谁不知道,温芷沅本来是要嫁谢灵玄的。想来她现在还对谢灵玄旧情难忘,稍微逮住点机会,就想死灰复燃。 谢灵玉看向温初弦,本指望她能管管,没想到温初弦在一旁漫不经心。 谢灵玉烦躁,只得自己出手,将温芷沅拉到身边。 他指桑骂槐,“你要请白衣菩萨回去,可莫要摆在咱们卧房。我从小就畏厌檀香的味道,一闻那东西就浑身起红点。积不了德,反而倒霉。” 温芷沅见谢灵玉又来坏事,皱眉小声道,“你何时有这样的毛病了?当着佛祖的面,可别乱说。” 谢灵玉嘴犟道,“我自幼就有。” 一双灼烧的眸子,剜向谢灵玄。 谢灵玄无辜一笑,也不愠怒。 温芷沅长叹口气,跟谢灵玄赔礼道,“玄哥哥,他在开玩笑呢。” 谢灵玉冷冷,“可不是玩笑。” 谢灵玄见此,和和气气说,“既然弟弟畏惧檀香气味,弟妹可以把玉像放在我的佛堂。闲暇时来供奉烧香,也是可以的。” 温芷沅刚要说,“甚好……” 谢灵玉再次打断道,“不许。我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还不知道吗,一把佛像放在水云居,温芷沅更有理由和谢灵玄私下见面。到时他当了活王八,没准自己都不知道。 温芷沅这下真的恼了,沉声对谢灵玉道,“你做什么?老在佛祖面前出言不逊,就不怕遭报应么?” 谢灵玉就见不得她维护外人的样子,怒道,“我若遭报应死了,谢家就绝种了。你也得做个孀妇。” 此话一出口,周遭忽然陷入一片可怕的沉默中。 温芷沅又愕然又狐疑地盯着他,一旁的方丈脸色也甚严肃。 方丈忍不住吐口一句,“二公子这是说什么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谢灵玉大悔,自责地拍了拍头。 绝种……他真蠢,他晓得谢灵玄不是谢家人,别人却不晓得。他方才一时怒气攻心,竟给说漏了嘴。 谢灵玉略有余悸地瞥向谢灵玄,见他正幽幽打量着自己——眼神说,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谢灵玉太阳穴剧烈跳动,暗暗咒骂了句,甩头而去。 温芷沅讪讪,跟谢灵玄赔礼道,“玄哥哥,夫君他近来读书很累,所以才说错了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谢灵玄谅解,“自然不会。都是一家子兄弟,谁没有个失言的时候。” 温初弦本在边上抽签,想着能抽中一个上上签,算算谢灵玄的死期,却不想听到谢灵玉说什么绝种不绝种的话。 她嗤了声,随即又叹谢灵玉也太莽撞了。 谢灵玄又不是他亲兄长,不必顾忌什么骨肉亲情。若想给他点苦头吃吃,简直易如反掌。 · 缘着温初弦前几日身子孱弱,长公主一直没让她管家。 温初弦早已丧心丧气,也懒得再和温芷沅争什么管家权。左右挣了半天即便到手又怎样,还不是被那人说毁去就毁去。 他既要把她当菟丝花养着,便不允她长出一根尖刺来。 长出来,就要无情减掉。 黛青的死像是一件说忘就忘的事,无人缅怀无人提起,就当水云居从没她这个人。 温初弦本想给黛青烧点纸,但一想黛青生前曾害过她,便作罢了。 她存心想给谢灵玄多纳几房妾室,便在那日用膳间,叫云渺过去给谢灵玄斟酒。 佳儿佳妇 第48节 云渺原本就是谢灵玄的通房,如今再回榻上服侍他,应该也没什么。 谢灵玄见了云渺,浮现几分不悦。 “你什么时候把她捡回来了?” 温初弦揣摩着他可能爱听的话,道,“夫君喜欢温柔小意的,妾身便按这标准给夫君寻了一个人,云渺正好合适。” 他沉沉道,“温初弦,你少自作聪明。” 温初弦甜然微笑,“多谢夫君提醒。云渺过去是犯了些小错,不过妾身已训导过她,她保证以后安安心心侍奉夫君,不会再惹夫君生气。” 云渺见此,立即跪在谢灵玄面前,哭天抹泪地表忠心。 谢灵玄眼底冷光闪了闪,似有愠色。但他的朝中之事千头万绪,实懒得多理会这些小事。 无论如何,云渺终于是留在温初弦身边了。 往年立冬谢府都是有一场小宴的,今年因为黛姨娘殁了,长公主觉得晦气,便将立冬小宴推迟了几日。 温氏嫁了两个女儿给谢氏,谢家和温家亲如一家。 这场立冬小宴,长公主便邀请了温老爷和何氏一同前来,一大家子暖融融地坐在一起,也好驱散冬日的寒气。 聊了会儿天,这才知道温芷沁也定人家了,这几日便要嫁了。 温家大哥儿温伯卿也来了。 气氛微有些尴尬,想当初谢家为了迎娶温氏二女,曾将他状告到大理寺。温伯卿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对谢家人都不甚看得上。 谢灵玄和颜悦色地和温伯卿招呼,他却也爱答不理,话里带刺地讽了谢灵玄几句。 温老爷怕儿子得罪了谢灵玄,连连赔罪,谢灵玄却不甚在意一笑而过,“都是手足同胞,世伯说这些做什么。” 温老爷好言好语道,“自然,自然。” 半晌七宝擂茶端上来,色香俱全,温芷沅叫人给温伯卿斟了一大碗。 温芷沅和这个哥哥乃是一母所生,从前在温家时,温伯卿就最疼爱温芷沅。如今眼见温芷沅所嫁非人,温伯卿对谢灵玉一直怀恨在心。 谢灵玉也知温伯卿看不上自己,亦不正眼瞧温伯卿。 众人闲谈了半晌,温伯卿却忽然腹痛起来。 温老爷以为他只是寻常的屙屎溺尿,叫他自行去解决,也没怎么当回事。没想到温伯卿还没走到门外,就面色苍白地捂着肚子,剧痛难忍……落了下来。 在场的众人顿时惊愕万分,谢灵玄也略惊讶,将温初弦抱在怀中捂住她的鼻子。 长公主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温老爷与何氏简直无地自容,老脸都羞得通红,“混账!还不滚下去!” 温伯卿艰难地答,“是,父亲……” 可他身子颤了颤,满是虚汗,似肝肠寸断一般,根本动不了。两个谢府的小厮过来,才将他搀到溷轩去。 谢灵玉此时终于忍不住,憋出一声笑来。却见何氏对他怒目而视,长公主、温芷沅等人也在瞪着他。 显然,众人都以为是他给温伯卿下了泻药,引得温伯卿当众出丑。 在场之中,除了谢灵玉和温伯卿素有仇怨,谁还能行如此龌龊勾当?只有谢灵玉刚才笑出了那一声,最有嫌疑。 谢灵玉收起笑容,为自己解释了句,“是他自己吃坏了肚子,与我可没关系。” 何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就要绷不住脾气。 长公主斥道,“逆子,你是不想活了吗?” 温老爷沉下脸来,“贤侄,这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了点?伯卿虽与你有过口角,但你也不必这般羞辱人吧?你叫伯卿日后还怎样做人?” 谢灵玉蒙受这不白之冤,也有几分恼了,“我说了不曾就不曾!” 温芷沅垂着头,帮兄长也不是,帮夫君也不是,哽咽着哭了起来。 一顿好好的宴被搅合了,谢温两家俨然成了对峙的局面。 还是谢灵玄清醒地提醒了一句,“伯父快命人去看看世弟吧,别再真出了好歹。” 温老爷这才一拍脑门,匆匆派身边小厮前去溷轩察看。 然下药之人着实手段狠辣,琢磨着要了温伯卿的命……温伯卿那么雄壮的一个习武之人,转眼之间就被耗得孱弱不堪,甚至连行走的气力都没有。 儿子病成这样,温老爷和何氏也没法回府,守在温伯卿身边彻夜照顾他。 短短的半个晚上,温伯卿就去了溷轩数次,到最后开始吐,面如金纸之色,俨然只剩最后一口气。他哭,抱着何氏的手臂说疼,到了后半夜,却又发起滚烫的高烧来,口中喃喃不断地说胡话。 温伯卿那样一个男汉,骨头本是硬的,此番实是被折磨得求死不能,神志模糊,才流泪喊疼的。 何氏悲痛欲绝,一时恨不得谢灵玉死。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凭谁也无法入眠。 谢灵玄把温初弦送回闺房,亲切地帮她盖好被子,“娘子先休息,那边的事还没完,我作为长子,须得过去帮衬一二。” 温初弦道,“夫君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谢灵玄留恋说,“待你兄长的病势稳定下来,我就回房来伴你。” 温初弦乖然说好。谢灵玄吻了下她额头,帮她把灯火熄了,羽白的身影踱入黑暗中。 说来,温初弦是家中庶女,和温伯卿这嫡出的大哥哥之间无甚感情,甚至温伯卿还帮着温芷沁欺负过她,是以他今日出了丑,她也不在意。 不过谢灵玉实在是无辜。 她知道,给温伯卿下泻药,既让他丢尽了脸、又丢了半条命的,另有其人。 那个若无其事哄她睡觉的人,外表干净极了,内心还不知道多肮脏。 毁人的名节名声不眨眼,下手毒辣不留余地,确实是那人的一向风格。 温伯卿直到后半夜才稍稍清醒,又上吐下泻了几场。 温老爷、何氏和长公主等人一直在旁边照顾,谢灵玄亦安排郎中,连夜给温伯卿治病。唯有谢灵玉心中憋屈,没有露面。 次日清晨,温伯卿终于不用再跑溷轩了,却还是歪在床边浑身无力。 谢灵玄替谢灵玉给他致歉,“弟弟不懂事,竟开这样的玩笑。望世弟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已下令锁死消息,今日世弟腹泻之事,绝传不出谢府去。” 温伯卿忿然,忽陷入绝望中。 他这么大一个人当场屙稀,若是传出去,那该是多大的丑事?给他一把刀子吧,他不用活了。 温伯卿欲发火,但见谢灵玄神色蔼然,满是关切之意,加之又有当朝右相的威严,他这火便没发起来。 他慨然道,“大公子,之前我以为您和那谢灵玉是一伙的,才那样跟您挑刺儿……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 谢灵玄不介怀,“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温伯卿叹,心下对谢灵玉的怨毒越发浓重了几分。 此番温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温伯卿当场出丑,温老爷和何氏到长公主面前,说什么也要讨一个说法。 长公主把厨房的下人、丫鬟都叫来,挨个审问了一大通,都没说出个端倪来。 倒是有几个丫鬟仿佛看见,二公子谢灵玉曾鬼鬼祟祟地靠近过七宝七宝擂茶。至于那几个丫鬟是不是在做伪证,却不得而知。 温家人已认定,是谢灵玉给温伯卿下了泻药。 长公主也很生气,当即将谢灵玉给叫了过来。 可怜谢灵玉百口莫辩,众人都认为是他给温伯卿下泻药的,就连温芷沅,也站在了兄长的那一边。 谢灵玉绝望道,“你们是不是什么坏事都直接污蔑在我身上!我就那么讨人厌吗?” 长公主抬手叫了声,“玄儿!把他给我绑起来,重重地打。叫这逆子还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 乃是叫谢灵玄亲自命人打。 长公主这么做,原是留了个心眼。叫旁人打,下手未免没轻没重。但谢灵玄是谢灵玉的亲兄长,让他出手惩责,既可以给温氏夫妇一个交代,又可以免得谢灵玉被伤得太重。 虽嘴上一声声叫着逆子,但谢灵玉终究是长公主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终究是舍不得这个小儿子的。 谢灵玄遵母命,命二喜拿起棍棒,朝被绑在条凳上的谢灵玉走去。 他俯身浅笑,在谢灵玉耳边道,“弟弟,母亲叫打,兄长不能不遵,还请你忍着点,莫要怪罪兄长。” 谢灵玉心口如聚着一团火,却又不能把谢灵玄怎么样。 他那娘是不是疯了,竟把他交给这人打?这哪里是他的亲哥哥,又怎会顾念半分手足之谊? 在静济寺时他才刚说漏了嘴得罪这人,此刻他落到这人手里,还不得直接被打残? 不及多思,二喜扬起棍子,已开始打。 如雨点般的棍子落下来,谢灵玉牙关紧闭。他本以为谢灵玄会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把他打个半残,可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得却不甚重。 温老爷和何氏却看出长公主的猫腻,何氏道,“长公主,既您有心惩责谢灵玉,就不该叫玄儿打。玄儿自幼宅心仁厚,怎么能下得去手惩戒这逆子?这打得可比挠痒痒还轻。” 温芷沅虽不满谢灵玉这夫君,但毕竟嫁都嫁了,平常她都是向着谢灵玉说话的。但今日眼见自己的亲兄长被害成这样,高烧不退,实在恼恨,便也狠下心来没求情。 长公主被人抓住了把柄,迫于无奈之下只得朝谢灵玄道,“玄儿,你那么轻飘飘地做什么?打死这逆子!” 谢灵玄淡淡提醒,“母亲,弟弟已经很难受了。” 长公主厉声道,“你也要忤逆母亲吗?打!” 谢灵玄无可奈何。 他对二喜道,“重些打吧。” 二喜一愣,问,“公子,把二公子打到什么程度?” 谢灵玄思忖片刻。 “母亲说叫打死。” 他顿一顿,冰冷说,“那便打死吧。” 作者有话说: 注释:1.‘竹露滴清响’五字引用自唐代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2.‘色不迷人人自迷’引用自清代黄增的《集杭州俗语诗》 第37章 听戏 话本先生 佳儿佳妇 第49节 二喜浑身一颤, 虽不忍如此,却终究无法违拗主子的命令。 他虽名义上是二公子房里的小厮,身家性命却都握在大公子手中, 大公子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二喜重新再打,力道比方才明显大了许多。棍子上生有倒刺儿,噼里啪啦地落下去, 是骨肉分离的钝响。 谢灵玉初时还强犟着不叫,半晌就忍不住闷哼出声,再后来脑袋一耷拉, 没动静了。 谢灵玄悄立在窗畔边,开了折扇。 骨断筋折的声音很好听, 光明正大行凶的滋味也很令人受用。只消再打两下,他那弟弟就要变成尸体了。 二喜战战兢兢地道, “公子,二公子已经受不住了。” 谢灵玄长睫阖了阖, 却依旧没有叫停的意思。 直到长公主惊悲交加地带人奔过来,才厉声阻止了这一切。 “玉儿!” 长公主扑了上去,见自己的小儿子臀部血浸,面色惨白, 一动不动,呼吸也没了, 心疼得差点晕过去。 她怒瞪谢灵玄,明明叫他行刑是护短的意思,怎么就变成了催命? 长公主想质问一句“你怎能对你亲弟弟下手如此重”, 可温家人俱在, 她又不能说出口。 谢灵玄矮身在长公主身畔, 柔声问, “儿子可惹了母亲生气?儿子是按母亲的命令惩罚弟弟的。” 长公主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只是一时气话才说要打死谢灵玉,自然不是真要小儿子命的意思,怎能假戏真做? 她脾气上头,就想破口斥责谢灵玄。 那一瞬间,她涌上来个极奇怪的念头,眼前这个人不是她怀胎十月、教养十年的玄儿。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不是玄儿呢,他不是玄儿是谁。 温老爷与何氏也赶了过来,见谢灵玉被打得如此惨烈,胸中郁气略略消了些。 温芷沅轻呼一声,扑上前去,深深懊恼自己刚才见死不救。 她泪水如洒,恳求长公主道,“婆婆,快把夫君抬回去医治吧!不能再打了!” 长公主吼了声,“还不快把二公子抬走!” 谢府俨然乱了。 罚也罚了,骂也骂了,温老爷自觉再在谢府待下去无味。谢灵玉已被打成了这样,再闹下去,怕是长公主要翻脸了。 温老爷叫人用一副担架床抬了虚弱的温伯卿,就此告别,他们两家都需要静静。 他们离去时,长公主也没亲自相送,只叫人传话说改日亲自登门赔罪。谢灵玄代替母亲,将温老爷一行人送出府门。 谢灵玄道,“母亲忙着照顾弟弟才未相送,并无轻慢岳父和岳母大人的意思,还请二老宽宥。” 他的手轻轻拂过温伯卿所在的担架床,留下一小瓷瓶药丸。 “此乃秘制的止泻之药,世弟用了,不日就会痊可。” 何氏收了药,含泪道,“多谢贤婿,整个谢府也就贤婿一位明白人。沅儿没和你走到一块……真是福薄。” 谢灵玄礼貌浅笑,月白风清。 “人生本就是处处有遗憾的。” 温老爷又恳求谢灵玄不要将温伯卿屙稀之事泄露出去,否则长安城的贵族们一得知,笑话可就闹大了,温家没法在长安城继续立足。 谢灵玄允诺道,“此事我早已想到,还请岳父放心。” 温老爷颤颤,鬓发微白,仿佛一日之间衰老了十岁。 何氏上了马车,在马车上铺了软垫,贴身照顾温伯卿。 温老爷也欲上马车,临行前忽然想起自己那庶女儿,便问道,“贤婿,昨日用膳间见弦儿闷闷不乐,她还好吧?” 谢灵玄道,“她很好。” 温老爷欸然长叹,自言自语了句,“她终究是怨恨我这父亲的,今日连出门送我都不愿……” 又道,“贤婿,先告辞了。” 谢灵玄颔首致意。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浮云蔽日,晨光只有淡淡的一圈。 他礼数周全,直到温家老爷的马车消失在大路上,才转身回去。 …… 温伯卿因腹泻丢了半天命,谢灵玉这一头却也高烧不退,口吐白沫。 他臀部伤得太重了,几乎被打烂了。郎中给他的烂肉清了好几次,才勉强结上血痂。 长公主对着昏迷的谢灵玉,一边落泪,一边恼恨。 这孩子也真是糊涂,他虽与温伯卿不睦,却也不能下泻药啊。若非他犯下如此大错,她这母亲又怎么舍得把他打成这样。 对于温芷沅来说,处境还更难熬一点。 一边是亲兄长,一边是夫君,她夹在中间,哪边都不好得罪,实如居于炭火之上。 她本恨谢灵玉害她大哥,但一见谢灵玉可怜得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禁又心软下来。 谢灵玄过来探望谢灵玉,带来了许多补养的药材,还有宫廷御药。 长公主本想责怪他为何要下如此狠手,转念一想,原是自己说要把玉儿打死,玄儿才如此做的。 玄儿着实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小时候就木讷听话,性软又孝顺,分不清真假话。 以前也有人说过谢灵玄愚孝愚忠,长公主还不以为然,此番却实实在在吃到苦头了。她好生懊恼自己,为何把玄儿管得那样死? 谢灵玄轻轻跪于长公主膝下,为长公主递上一张巾帕。 “儿子惹母亲伤心,是儿子的不是。” “儿子打弟弟之时,总想着母命不能违,手足之情也不能断。于是便想了个愚钝的法儿,先按您的吩咐笞打弟弟,若弟弟真被儿子打死了,儿子之后自尽在弟弟坟前谢罪便可。如此,既可全了对母亲的孝顺,又全了手足之情。” 长公主哑然失笑,知自己这大儿子愚孝,不想愚孝到如此地步。 “玄儿,”她载愁载叹,“你真是个傻孩子。你已二十有三了,已娶了妻室。有些时候,也别老那么听母亲的话,你也该有点自己的思量了。否则你这般没心机,在朝中是要吃亏的。” 谢灵玄道,“是。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长公主上了年纪,昨夜熬了一宿没睡觉,心力交瘁,有点支撑不住。 谢灵玄双指轻轻为长公主揉了两下太阳穴,“母亲不如先去休息休息吧。弟弟这里,有我照料着。” 长公主怜惜道,“你昨夜也跟着熬了一宿。” 又嗔怪,“那个温初弦,堂堂长房主母,可真会省心的。她自家哥哥上吐下泻,她倒睡得挺踏实。” 谢灵玄开解说,“是儿子叫她睡的。她身子弱母亲知道,不能长久熬着。” 长公主哼了声,不再言语。她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在丫鬟的搀扶下先回去休息。 谢灵玉还昏迷着,静谧的屋室内,正经主子只剩温芷沅和谢灵玄两人。 男已婚女已嫁,这般独处实在不便。 温芷沅便也寻个由头,退到别的地方小憩。 过了半晌,谢灵玉悠悠醒过来,趴在床榻上,艰难扯开一条眼缝儿。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雪青色的衣角,带有浓烈的艾草香。 谢灵玄问候,“醒啦?” 谢灵玉费力欲转过身去,可稍一动,浑身就疼得如撕裂一般。 “什么味儿?” “艾草。” 谢灵玄挥手,叫人把熏艾的盆子拿远一点。 谢灵玉哑着嗓子,荏弱地说,“你,你把艾草放在我鼻前烧,是想呛死我……吗?” 谢灵玄不以为然,“若非如此,怎能让你快点醒转过来?你晚醒转一分,母亲便多担心一分。” 谢灵玉深恨,恨不得剜其心啮其骨,可他此刻只是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废人。 他径直对谢灵玄,“我问你,温伯卿的七宝擂茶,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问我?”谢灵玄品味了半晌,凉凉说,“好弟弟。你觉得我凭什么要回答你呢?” 谢灵玉一语塞。 捶了捶床,还是不屈不挠地说,“你把我的命留到现在,是不打算杀我的吧。” “就算要我死,我也得做个明白鬼。” 谢灵玄道,“咱们都是谢氏一门的子弟,荣辱与共,同气连枝。在外人看来,你做的也就是我做的,谁也跑不了。” 谢灵玉额头冒冷汗,“你承认了。” 成婚以后,他虽被温芷沅催得老是读书,却也在闲暇时间不停地调查谢灵玄。 只要有一点证据,他都不能放过。而且他一直都小心翼翼,从没引起过谢灵玄的注意。若非前日他在静济寺不小心说漏了嘴,又岂会遭今日这骨肉分离之苦。 “你霸着我大哥的位子,究竟还要占多久?” 他也想直接揭发谢灵玄,可所有人都相信谢灵玄,他根本做不到。 谢灵玄道,“这次只是小惩,望弟弟引以为戒。真若生出什么阋墙之祸来,母亲会伤心的。” 他微微俯下-身来,深自隐晦,“……你该晓得,无论父亲母亲,还是蕙儿、兰儿、骐儿,甚至后院颐养天年的老祖宗,他们都不是我的亲眷,亦与我没半点血缘关系。我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谢灵玉心下沮丧,眼前这人不但鸠占鹊巢,整个谢氏一族也拿捏在了此人的手中。对方握有绝对能胜的筹码,除了屈服,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也是这么制服温初弦的?” 提起温初弦,谢灵玄现出柔静的弧度,“她可比弟弟要可爱得多。” 谢灵玉恼躁不堪。也确实,他一个大男人还如此被动,温初弦她只是一个深闺妇人,且又嫁给了这人,拿捏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和温初弦都晓得真相,却一个被棍子打残腰身,一个被囚困于闺中郁郁不得志,他们想说出真相,暗处的手却将他们的嘴都捂住,叫他们出不了声。 罢了罢了。 谢灵玉心里对自己说。 佳儿佳妇 第50节 他好累,暂时斗不动了。 · 温伯卿和谢灵玉两人斗得死去活来,这一头的温初弦却唤了府中养的伶人,听她们轻捻琵琶慢捻琵琶,饮酒玩乐,打发时光。 管弦丝竹之声细细从水云居飘出,颓废靡乱,毫无节制,给家风清正的谢府平添一丝纸醉金迷的味道。 长公主本就因谢灵玉一事窝火,见温初弦如此逾矩,将她叫过来谴责了一通,顺便把那几个家养的伶人赶出了谢府。 “你大哥哥和玉儿都病着,你还有心情听这些靡靡之音?” 温初弦跪在长公主面前,木无神色地听训。 温伯卿和谢灵玉两人之所以会两败俱伤,都是那人从中挑拨之故。长公主不辨忠奸,反信谗而嗔怒,黑白不分,她能有什么办法。 长公主只被那人整了一次,就如此烦乱不堪几欲崩溃,而她天天都活在那人的阴影中,精神上所受苦楚更超百倍,若不找点乐子,她还不得疯了。 可无论怎样,长公主都不许府上人再听戏作乐了。 挨了一顿训,温初弦无精打采地回到卧房,见谢灵玄正在。 彼时他正持着一把剪刀,闲情逸致地修剪吊兰狭长的枝叶,染得满屋都是清幽的兰香。 温初弦例行公事地叫了一句,“夫君。” 谢灵玄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又剪了两片兰叶,才道,“被骂了?” 温初弦轻微点了下头。 谢灵玄道,“母亲近来心情不佳,须得找个人排气,你恰好撞上了。” 温初弦听他这话中似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微有不悦,就欲走开。 虽然他八成不是什么孝子,但玄哥哥确实是大孝子,他现在既然用着玄哥哥的身份,表面上就得装作恭顺孝敬的模样。 谢灵玄动动手指,信然将她捞过来。温初弦脚下不稳,顺势坐在了他膝上。 他逗她说,“其实娘子若真想听戏,也不是不能。” 温初弦顺着他话头,“那夫君愿意违拗婆婆,帮我把那几个伶人找回来?” 他否然,“那却不行。不过,我可以带娘子出去听。” 温初弦玩味地泛出几分喜悦,“夫君说真的?” 谢灵玄牵动柔情,宠溺地掐了掐她的一双小酒涡,“当然是真的。” 他顺手拿起旁边的剪刀,从她衣领处剪下去,直将她好好的一件裙衫开了膛。冰冷尖锐的剪刀锋刃从她温热的皮肤上划过,依次经过她的心口、肚皮,令人不禁激灵灵发寒,有种被开膛的不是裙衫而是她的感觉。 裙衫稀烂。 温初弦窘迫,难过地说,“夫君不是要带我出去吗,剪我好好的衣衫做什么,我就那么任人欺辱吗?” 谢灵玄依恋地贴了贴她额头,“我怎舍得欺辱娘子?娘子如此柔盼动人,我喜爱还来不及。” 他将她那散乱的裙衫剥去,只剩下一件洁白的亵衣,笑说,“是要带娘子出门。只是娘子乃一女裙钗,去那地方多有不便,得换了身男子装束来。” 温初弦这才明白过来,他要带她去的多半不是什么好地方,否则何以只容许男子进而女子就不方便了呢? 勾栏,秦楼楚馆,红尘之地,还能有什么正经的了。 说来他也真离经叛道,原来玄哥哥洁身自好,连那种地方看都不会看一眼,他却还要刻意把她带到那处去玩乐。 当下衣衫尽毁,谢灵玄拿了件他的袍服给她换上,又用根质朴的素簪,将她的长发挽了。 他站得稍远了点打量她,慢慢品咂,见姑娘还是一副秀雅柔弱的模样,粉脸冰肌,玉笋芊芊,又哪有半分像男人了。 谢灵玄略有苦恼,“罢了。” 将一件连帽的厚斗篷遮在她身上,直接将她的腰身和容颜全挡住。 温初弦眼前一黑。 只听斗篷外的他搂住她的上身,将她往上提了提,她双脚几乎悬空,“到了外面,咱们莫要暴露夫妻的身份,娘子便唤我一声哥哥罢。” 他将她滑腻似酥的小脸捞出来,迷乱的气息倾洒而下,“……反正你本来就是我的弦妹妹,再做一回弟弟也无妨。” 温初弦轻呼一声,脚下不稳。 “那夫君还派人跟着吗?” “既要背着母亲带你去听戏,便不能带人。就咱们二人,看完了就回来。” 温初弦内敛地抿抿唇,她还是第一次着男人的装束呢,双臂缠住谢灵玄的窄腰,娇盼畏怯地说,“那夫君可不要离我远了,我怕。” 谢灵玄莞尔说,“自当寸步不离,守护娘子。” 两人一道出了水云轩。有他伴着她,过谢府大大小小的门只势如破竹,无人敢阻拦。但若是温初弦一人想出门,即便有丫鬟跟着,也会受到层层盘问阻挠。 原是在高门大户中,内宅妇眷一生都要在垂花门内过活,绣花鞋都不能沾尘土,轻易不能抛头露面的。 谢灵玄没叫马车,和温初弦相携走在长安城平坦的大道上。 此时温初弦乃是一副小公子装束,按理说他们不好牵手,否则容易被人当成断袖,但谢灵玄哪里在乎这些,一路上与温初弦谈笑自若。 这还是他第一次私下里带她出去,走在喧哗热闹的街衢上,和其他往来的夫妻无有不同。 冬日里长安城的风本是干燥的,此刻却更增些旖旎和缱绻的味道。或许谢灵玄本身就是一个风花雪花的人,浪荡刻进骨子里,和他在一起就没法当个清白正经人,时时刻刻都得跟他一块风花雪月。 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温初弦恍惚,忽然有种今生她就要这般和他走下去,做一辈子夫妻的感觉……随即连连暗呸,她为何要咒自己呢? 走了些时候,谢灵玄带她来到一栋甚是风雅的阁楼之前,牌匾写的是群玉阁三字,银钩铁画。 这里常有戏班名家出场,还有说书先生讲才子佳人的话本,许多富商贵人往往一掷千金,就为了捧自己喜欢的角儿。 温初弦将斗篷往上掀了掀,果然,出入这里的都是大贵大富的男人,却没有女客。 谢灵玄重新把她的斗篷棉帽压下,携她踱了进去。 他显然是风月场的老手,进了门之后,直奔二楼雅间,都不必和主人家打声招呼。 一名叫玉宝儿的姑娘殷切为他上茶点倒酒,温初弦暗暗怀疑,他在外面究竟有多少姘妇? 温初弦颇有点不自在。 谢灵玄着实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见她局促,蓄意用折扇挑起她的下颌,“娘子醋了么?她们都是常在这里侍奉的姑娘,对谁都这样,不止单单对我。” 温初弦愣了愣,恬然一笑。 她亦开始演起戏来,低低说,“不是说以兄妹互称么?哥哥怎么还唤初弦娘子啊?” 他玩弄着她樱桃般的绛口,谑然,“我想了一想,还是不喜欢管你叫弟弟,总觉得跟叫谢灵玉似的。别人发现就发现吧,我愿带娘子来玩乐,别人管不着。” 他既揉她的唇,温初弦便一口轻咬他的手指,舌尖摩挲,一边不甘示弱地道,“那若叫别人发现夫君清白外貌下有多脏浪,强娶世家女,还带着妻子逛勾栏,夫君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群玉阁的灯火亮,谢灵玄凹凸有致的侧颜上也染了一层甜浓的光。 “左右我现在与娘子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的名声坏了,娘子也没法再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所以娘子会乖乖的,对吧?” 两人无声厮杀,话语夹枪带棒,缠绵缱绻的外表下却和宿仇一样针锋相对。 此时楼下的角儿已扮上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九转回环的音色,顺着楼阁流动,填满整个阁楼,大堂中的客人纷纷叫好沸腾起来。 南边,还有一位新来的话本先生,正敲响惊堂木,绘声绘色地说着书。 他说的故事虽然也精彩,但远难比戏曲儿更夺人心魄,相比之下冷清了许多。 温初弦哪里是真心喜欢听戏,她在谢府中整日与伶人作乐,不过是想逃避谢灵玄。此刻她与谢灵玄坐在一起,如芒在背,早就没有听戏的兴致了。 倒是话本先生讲的故事有几分意思,她便侧目去瞧。话本先生朝楼上眺望,也看见了她。 过了片刻,有一身体微胖的富态老者过来,胳膊搂了一如花似玉的女子,却是谢灵玄的旧相识。 谢灵玄寒暄道,“不想在此也能遇见商老,真是缘分匪浅。” 商贤也没想到谢灵玄会在此处,笑呵呵道,“老夫本以为谢相只爱惜家中夫人,不肯来这种风月之地的,所以便没有相邀您……” 说到一半,忽瞥见谢灵玄身边的小公子。谢灵玄与她举止亲近,神色狎昵,那小公子亦面带红晕,娇靥浅浅,仔细一看,却哪里是公子,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商贤瞳孔滞了滞。 谢灵玄漫不经心地竖手指在唇边嘘了声,“相爷莫怪,内子实是馋了听戏,在下才无奈出此下策的,相爷可莫要大声张扬。” 说着拍了拍温初弦的臀,“娘子快给相国见个礼。” 温初弦浑身发麻,暗自对谢灵玄厌憎一瞪。恶心,坏透了。当着外人的面,他竟也敢碰她。 起身略略矮身,“见过相爷。” 商贤看得老眼都直了。他本就是个重欲之人,本以为花奴已是人间绝色,却不想温初弦更比花奴美十倍——那股子淡雅的贵气,兰心蕙质,一看就是深闺大院里的明珠,却不是花奴那种风尘女子可以望及的。 常闻谢家佳儿佳妇的名声,今日才识得了温家女的庐山真面目。怪不得谢灵玄弃了温家嫡女择这庶女,当真是月里嫦娥。 一时间,商贤竟有点嫉恨谢灵玄。 不知把这样一位美人养在闺房,平日有多少乐子?黛青那丫头勾引不到谢灵玄,真是有原因的。就连他怀中的花奴,蓦地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然谢灵玄已叫温初弦坐下,斗篷一拉,重新将姑娘的容颜遮住。他款款叫“娘子”,一声声的,仿佛在告诉别人,姑娘是他的。 商贤脸色不妙,捣毁谢氏的念头空前剧烈,只恨不得立时把温家女给抢到手。 谢灵玄腻腻地抚摸温初弦的背,“相国要一同坐坐吗?这场戏唱得好,还没完。” 商贤道,“不了。” 老狐狸似的一双眼仍钉在温初弦身上,渴望再看一眼她容色。然姑娘却被谢灵玄按在斗篷中,怎么也看不见了。 商贤无声无息又吃了个哑巴亏,携了花奴,转身离去。心里的痒意,却一发不可收拾。 温初弦给商贤见过礼后,谢灵玄就把她捂在宽大的斗篷里,连口气都不让她喘。仿佛她只是他私人拥有的漂亮物件,他炫耀一下给旁人看,随即立马收起来。 她怏怏不乐,知自己被当成了这些男人尔虞我诈的工具。 商贤走远后,谢灵玄才把她的斗篷摘下来,让她呼吸几口。 他刮着她精致的眉骨,“以后还真不能让你常出门,实在招事。” 谢灵玄兴致尽了,也不管戏有没有唱完,便将她带走回府。 温初弦虽还不想回府,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得逆来顺受地跟他走。 她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只是他的一个私人物件,抛弃宠爱,都随他心情。 两人方出了群玉阁,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似有人在追逐他们。温初弦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说书的话本先生。 佳儿佳妇 第51节 话本先生头裹青巾,面色皎然,文质彬彬,一副蕴藉儒雅的书生模样。因为追赶他们,发丝都奔得散乱了。 他站定,气喘吁吁地道,“草民拜见二位贵人。” 温初弦不明情状,谢灵玄打量他,浅浅地点了下头。 话本先生鼓足了勇气,径直说明来意,“二位是谢府的贵人吧?草民斗胆,想记述您二位的爱情故事,写成话本,传扬出去,流芳百世。不知二位贵人可否说一说是如何相识相知到相爱的?” 作者有话说: 好事者出场 谢灵玄:不接受采访,gun 第38章 欺负 这一问多少有些唐突, 谢灵玄支颐不语,温初弦未得他授意也没有多言。 凭地位而言,谢灵玄是长安城有名的贵族, 和话本先生这种贱籍小民根本没有交集。 但对于话本先生来说,收集故事乃是天性。 他已经穷困潦倒多时,好不容易在此遇见长安城有名的才子佳人, 灵感忽生,想着若能把谢氏夫妻的故事写成话本,必然可以大赚一笔, 摆脱现下的窘境。且又听说谢相待人亲和,良善谦让, 所以才斗胆上前一问。 话本先生渴盼两人回话,谢灵玄神情矜持, 问向温初弦,“娘子以为如何?” 温初弦抬眸, 见他唇角氤氲一抹笑影,是自然流露的偏宠。可这溺宠之下,却是冰冷的控制。 她根本只是他的一个禁鸾,他虽这般彬彬有礼地问她, 却只是一个伪装,真正答不答应哪里由她做主。 她依偎在谢灵玄臂间, 乖巧又懂事地说,“妾身全听夫君的。” 于是谢灵玄道,“对不住这位先生, 夫人今日累了, 恐不方便。改日有缘再叙。” 听他委婉拒绝, 话本先生不免失望。 当下略有尴尬, 只好道,“多谢贵人。那……有缘改日再叙,哦,我叫萧游,就是长安人士,您二位要想找我还来群玉阁就成。” 见两人般配地站在一起,又叹道,“贵人夫妇真是恩爱,羡煞旁人。” 谢灵玄致意了下,便和温初弦离去。 萧游怔忡,随即也释然。 那样尊贵的贵人,本就不是轻易可以接近的。 看来他要写新话本,还得另谋出路。 一出戏没唱完,温初弦就被谢灵玄拽了回去。 她心里还在回味着刚才那话本先生,但谢灵玄既不喜欢,她也只好心照不宣地不提。 长安城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路边恰好有卖饴糖的,隔老远便飘来甘甜的蜜香。摊主是一对老夫妇,满满人间烟火的气息。 温初弦眼神黯淡,露出些微异样。 想从前张夕也给她买过饴糖,那饴糖尝着是真的甜,如今追忆起来还口舌生津。 彼时她还是自由身,对未来满怀憧憬,而现在却被谢家妇的身份绑住,事事身不由己。 谢灵玄发觉她六神无主,便刻意停下来,也给她买了两支饴糖。温初弦拿在手里舔了一口,甜得腻人,嚼之无味,便不想再吃。 谢灵玄微微低下-身来,深奥的眼睛观向她,“张夕买的饴糖,娘子就吃得津津有味。我给娘子买,娘子便味同嚼蜡?” 他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沉甸甸的,暗藏玄机,不甚友善。 视线射过来,是直白的质问。 温初弦顿时一惊,有种被威逼的感觉。饴糖本身是甜的,此刻尝在嘴里却变苦了。 她刻意展露欢颜,无辜地眨了眨眼,尝试对他讨欢讨怜,“不是啊……夫君给我买的,我也很喜欢。” 谢灵玄睥着她手中东西,“那就吃净。” 他又开始发神经。 温初弦只得遵命,强迫自己咬了一大口。甜浆一股脑儿糊在嗓子眼儿,麻木了味觉,甜到极处,是苦和恶心。 摊主夫妇看得目瞪口呆,饴糖从来都是细细地品,一丝丝吃,从没有人这般如狼似虎像吞馒头似地吃饴糖。 可谢灵玄无动无衷,静静监视着她。他心情尚可时,总是习惯性地染着轻笑,此刻唇线却有如一条凌厉的线,冷得似冰。 温初弦忍着反呕吃净了,腹中腻腻的不舒服,差点呛出眼泪来。 谢灵玄落在眼中,亦不怜悯。 温初弦晓得他内心从没把她当回事,也不欲跟她做什么长久夫妻。他要的只是她的绝对顺从,夜里一次次褪开她的衣衫,汲取她的色。 她鼻腔酸得很,眼前这个男人不爱她,却还是毁掉了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的一生。她爱玄哥哥,他便毁去了玄哥哥。她爱张夕,他便毁掉了张夕。 他将她禁锢在手中,一点都不珍重她,纯纯恶意,肆意欺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和他长久养下来的私窠有什么区别。 当下手里还剩一支饴糖,谢灵玄不依不饶地说,“还有呢。” 温初弦咽了咽被割得生疼的喉咙,“我不吃了。” 谢灵玄眉梢微挑,“嗯?” 温初弦绝然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甩开。谢灵玄手心一空,荡过一阵凉凉的西风。 “我就是不想再吃了。你若生气,要杀我也好,就杀了我吧。” 她又放了重话,实如一条被旱死的鱼儿,放弃了挣扎。 她最大的过错就是知晓了他的秘密。左右她的性命都握在他手中,他这么一日日地折磨她,不过就是为了灭口罢了。她早死,还早超生。似这般一日日作戏下去,真是令她五内作呕。 温初弦默然不动,等待谢灵玄脸上现出怒容。 谢灵玄确实有几分阴暗,她这样忤逆他,他当街杀她也是敢的。 温初弦手指颤抖,不知怎么因为一支小小的饴糖,就走到了生死边缘。她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非得做他的囚宠,连不吃一支饴糖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有来世,求求神明别再让她投生在温家,也别再遇见谢灵玄了。 她深深闭上眼睛,一抽一抽哭。 隔了半晌,疼痛却没有到来,谢灵玄长长唏嘘了口气,似妥协般,放柔语气,将她搂住,“……怎么老说这些杀不杀的话,你是我妻子,就算别人要杀你,我也会护你周全,你又怎么老疑心我会杀你?你这样,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见她那么魂不守舍地思念张夕、眼中全然无他的样子,就浮起烦乱的心思,恨不得毁掉她。 她既已经嫁给了他,为什么还要想着旁人呢? 他承认,他不是对她生气,他是对张夕生气。他……妒忌。 他确实曾经能将她无情杀掉,甚至就在前两天,他还觉得她若不听话自己能立刻送她上西天。 可他高估自己了。 以为她只是一个榻上之伴,他不会动情的,可这睡着睡着,渐渐就有了难以割断的眷恋。 温初弦被谢灵玄揽在怀中,仍在不住抽噎。她有个毛病,若不落泪就死不落泪,一落泪就止不住,窒息难以呼吸。 谢灵玄微悔方才自己撂下的话,柔柔拍打着她漂亮的背,帮她顺气,帮她打开那被泪水阻塞的呼吸。 他欸然道,“对不住娘子,方才是我语气重了。那东西你不爱吃就不吃吧。你不喜欢,我们就再也不吃它了,好吗?” 温初弦双眸泛光,仍是通红通红的。 谢灵玄慨然将她吻住。他不算什么良善的人,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腥,也从未有过败绩。可她一哭,他蓦然有种心碎的感觉。 明明以前都还不这样的,就只是这几天的事。 他其实喜欢旁人叫他们佳儿佳妇,羡叹他们的爱情,除了伪装,更有种他真得到了她的感觉,而不是谁的替身。 这种隐蔽的情绪,只在他内心暗暗滋生,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不敢说谋爱二字。 他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舍不得她,可她一如既往地恨他。他一直和她虚与委蛇,不肯将真心托出,只是不想承认他输了。 除了她,他没输给过任何人。 今日他故意将她带来勾栏,原是要利用她的美色,引商贤上钩的。 可中途他就反悔了,只浅浅让她行了一个礼,就将她从商贤的视线中拽回来。 商贤那样色兮兮地盯着她看时,他没有一丝一毫敌人上钩的快意,有的只是冷冷的自心底涌起的杀意。 那一瞬间,他想把那老东西的一对眼珠子剜出来,丢在地上剁碎。 不知从什么时候,温初弦已经不再是傀儡妻子了,他现在已经容不下任何人觊觎她了。 所以戏听到一半,他就叫她回去。 路边卖饴糖的老爷子见年轻夫妇小有龃龉,插口说,“公子怎么敢惹媳妇落泪?要是我家这位母大虫,早就棍棒伺候喽……” 老婆婆闻言脸色微红,抄起手边笤帚,“老不正经的,胡说什么?” 那老爷子后退连连,温初弦本正在伤怀中,蓦然瞧此场景,倒忍俊不禁。她注视着旁人,谢灵玄却只注视着她。 他不知何时拔下她发髻间的一根羽钗,用上面绵软的羽毛搔她的侧颊,好生麻痒。 痒意刺挠神经,就容易令人发笑。 温初弦绷着嘴角,抽噎了两下,就是不笑。她将他撇去,自行走开。谢灵玄依依追上来,牵住她的手,将她的十指都扣住。 谢灵玄压低在她耳蜗边,诚恳祈求道,“娘子笑了。求娘子原谅我吧。” 他不会告诉她,他刚才之所以那样,是由于嫉妒……嫉妒一个家破人亡,被流放的人。 温初弦被他颀长的身形所遮住,不自在地掖了掖额前碎发,嗫嚅了声,“嗯。” 虽然毫无感情,但已经代表了妥协和原谅的意思。 她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虽然她此刻仍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谢灵玄既已下场哄她,她就得见好就收。 两人走在长安城的澜河边,澜河水浪大,即便冬日也不会结冰。 清凉的风洒在温初弦脸上,一会儿就吹干了她的泪水。 谢灵玄抚挲她的面孔,柔软细滑恰如一缕流云,“脸都哭花了,回去得好好上点润肤膏才行。” 温初弦应着。还记得玄哥哥就是从澜河船毁人亡的,河中的滚滚白涛,倒像是谢灵玄的帮凶。 她纷乱不堪,主动拽了拽谢灵玄的衣袖,“你带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了。” 佳儿佳妇 第52节 谢灵玄一眼就看出她眸中的怅惘,停了片刻,“好。” 温初弦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这么说就好像鸟儿着急回笼似的。 不过不管了。 · 谢灵玉那日被打得不轻,趴在床榻上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来地。 温芷沅白日要管家、算账,夜里还要照顾谢灵玉,这些日来劳累不堪,常常莫名其妙就腰疼,脾气也跟着差了些。 眼见谢兰儿年岁到了,芳姨娘便琢磨着先把谢兰儿的婚事定下来,明年谢兰儿十七,正是出嫁的好年龄。错过了这几岁,可就嫁不到好人家了。 芳姨娘求温芷沅给谢兰儿物色一门好亲事,最好是读书人家,郎君如谢灵玄那般气度冲夷的。 温芷沅忙着照顾谢灵玉,哪有闲心给谢兰儿物色人家,只随意说了个举人。家中也是续弦,和当年张夕的情况差不多。 芳姨娘心比天高,后半生就托付在女儿身上了,一门心思指望谢兰儿能嫁入侯爵府邸。 她撇下老脸来,再三请求温芷沅给找个门第好的。 温芷沅道,“倒是有一户好人家,不过对方不是读书之家,是将军,门宅也是封了侯的。现下正缺一名贵妾,若兰儿愿意,可以嫁过去。他家主母病病歪歪,不会给兰儿气受的。” 芳姨娘一听温芷沅竟要自己女儿当妾,心顿时就冷了。 她的女儿虽不是谢府正经小姐,但毕竟也是从谢府出门的,唤长公主一声“姑母”,怎能给人为妾?贵妾贱妾,还不都是妾? 枉她这些时日来日夜巴结温芷沅,温芷沅居然就这般回报她们母子。这位精明的二夫人,心肠可真够硬的。 心灰意冷之下,芳姨娘重新又想起了温初弦。 温初弦不管家,所以她去水云居去得不怎么勤。此时想来,芳姨娘深自后悔,连忙准备了礼物,和谢兰儿一道去拜访温初弦。 和二夫人相比,大夫人温初弦实是一个随和可亲的人。她常自一副慵懒的样子,不理诸事,前些时候还因听戏被长公主责罚,实是一个省心的主儿。 谢兰儿没怎么接触过男人,但她见二嫂那样劳累奔波,长嫂却整日悠闲,幸福圆满,被大哥哥养得跟一朵春醉海棠似的,便心向往之,觉得长嫂才真是嫁给了完美的郎君。 她将来若嫁人,也盼着能嫁一位如大哥哥那样的。 芳姨娘跟温初弦套了会儿近乎,便将来意说了,想叫温初弦帮忙给谢兰儿说亲。 温初弦想了想,虽有些为难,还是答应了。 一来兰儿这女娃娃很可爱,又懂事,她是喜欢的。二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芳姨娘又是谢府的老人了,她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万一以后有用得上芳姨娘的地方呢。 芳姨娘见温初弦答应,千恩万谢。 她拉着温初弦的手,“兰儿若真能得嫁高门,老身从此和夫人一条心。” 自是要效忠温初弦的意思。 温初弦心中暗暗记下。 …… 二房的谢灵玉被棍打一顿,颓靡了许多,精气神儿也灭了。 他本是个浑身带刺的,经此一难之后,却只窝在书房中看四书五经,碰见谢灵玄也不再阴阳怪气了,只不亲不疏地唤一声兄长。 温芷沅有时候打趣一句,“谁叫你年少时常常欺负玄哥哥,这下被打,实在是报应。” 从前谢温两家子弟在谢氏学堂上私塾时,谢灵玉一身痞气,看不惯谢灵玄那般呆板死读书的样儿,常常撕毁谢灵玄的功课,用墨汁在他脸上画圈,打得谢灵玄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如今哥哥一夜之间性情变了,再无被欺负的光景了。 别人不晓得,温初弦却清楚得很,谢灵玉这是被那人给打服了。 人都是骨肉做的,那样狠的棍棒落在身上,谁能不怕?谢灵玉若仍然不服,还不知有什么更狠毒的招数等着他。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 谢灵玉既显露妥协和归顺之意,那人倒也没揪着不放,兄弟二人相安无事。 甚至有时候,谢灵玄还很宠这个弟弟的。他作为皇帝帝师,谢灵玉的功课他也是指导得了的。 一时间,谢府难得的平静。 然这平静没持续多久,谢府就迎来了一位客人——商府的大公子商子祯。左相商贤有不少儿子,商子祯乃是最得宠的一位嫡子。 温初弦识得商子祯,当日在九宴山庄诗会时,商子祯曾轻薄辱慢过她,欲拉她的手、碰她的手臂,她记忆犹新,端和谢灵玄一样是个轻浪无耻之徒。 商氏和谢氏两家一向不睦,商子祯此番无事献殷勤,自没什么好事。 他只说是代替父亲前来送谢公爷的寿礼的,可谢公爷的生辰已过去了许多时日,未免目的不纯。 长公主不喜欢这些纨绔子弟,懒乏着不见,只叫膝下两个儿子招待。 谢灵玄虽和商子祯是同龄人,朝中地位、官位却都比商子祯高太多,自也蔑视于他。他马马虎虎地摆了一场宴,人也不来作陪。 谢灵玉却和商子祯颇聊得来,两人都是不爱读书的世家子,从前常常一起逛勾栏,便多喝了几杯。温芷沅作为二房的主母,也为两人张罗了几个菜。 酒过三巡,谢灵玉醉倒在酒桌上,往梦乡里去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商子祯跟他说要往溷轩去一趟,他摆摆手,也没在意。 再醒来,却是被几声夹杂尖叫的哭泣惊醒的。 谢灵玉浑身一激灵,唤了小厮,小厮却也茫然不知何故。 往后花园去,见花园中乱成一团,他夫人温芷沅正披着一件长巾,浑身上下都湿了,狼狈不堪,脸颊上还有一个轻淡的五指印。 随身丫鬟素心亦水淋淋,泣不成声,“……夫人担心您喝醉了,要带着奴婢去给您送件衣衫。不想半路上却遇见商氏那登徒子,他醉得不轻,见夫人貌美便趁天黑糟践她。夫人坚决不从要喊人,惹怒了商氏那恶徒,他便将夫人和奴婢都推下水来了!” 还未冻结实的湖面上,果然有一个大冰窟窿,底下都是彻骨凉的水。 再一看温芷沅,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被冻得有些恍惚。 谢灵玉血液沸腾,气得发抖,摘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温芷沅身上,“没事吧?” 温芷沅含泪摇头。 谢灵玉看了看她的脸蛋,还好伤得不重,这会子已看不出红了。 长公主匆匆赶过来,见发生了这等气愤之事,身子微颤有点经不住。 温初弦闻声也匆匆赶来,见温芷沅遭此横祸,狐疑地看向谢灵玄。 谢灵玄却反感地剜了下她,“此事与我无关,你不要什么都怀疑我。” 当下众人将温芷沅和受伤的丫鬟搀回房,郎中前来问了脉,道,“二夫人只是受惊罢了,身体并无大碍。” 谢灵玉怒不可遏,“那姓商的哪去了?” 商子祯却早就逃了。 谢灵玉重重锤了下桌子。 温初弦见此,也抛去了旧日隔阂,将温芷沅抱在怀中细声安慰。 她悄悄问,“商子祯碰了你哪里?” 温芷沅声轻如蚊,尽是屈辱,颤颤对温初弦说,“……腰。脖子,还有……” 再往下已说不下去。 后花园不像水云居那样夜晚也灯火通明,林立的太湖石背后,正好有一大片死角,下人少巡逻,灯火照不到,挨着溷轩。 想来温芷沅就是在那处恰好遇见了商子祯。天黑,她身边又只跟了一个小丫鬟,自然抵不过雄健的商子祯。虽喊人,待家丁赶到时,人却已落入湖中了。 温芷沅越说越委屈,一向清醒理智的她,竟也分寸全失。 谢灵玉闻妻子受如此侮辱,骨子里那股硬汉劲儿又被激发出来,直欲持刀直接杀到商府去……可他没有武艺在身,连温伯卿都能把他打得筋折骨断,又怎么抵得过高手如林的商府护院呢? 眼见谢灵玉和温芷沅都情绪失控,谢灵玄挥手叫众仆婢退下,房内只留下两谢两温四人。 谢灵玉平日与谢灵玄针锋相对,但遇到这种事,毕竟是同一阵线的自家兄弟。 他恳求谢灵玄明日上朝时,在天子面前弹劾商氏。谢灵玄毕竟深得陛下信任,由他出面,陛下一定会惩罚商氏的人。 其实经过上次棍笞之事后,谢灵玉就已隐晦地向谢灵玄低头。此时愤恨过度,已顾不得面子了。 谢灵玄沉吟片刻,没说答应,也没不答应。 “我可以帮你在陛下-面前告状。但是,你莫要抱什么太大的希望。” “此话怎讲?” 谢灵玄不答之答。 其实谁都明白,像这般年轻男女之间的小打小闹,在朝中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算不上,根本掀不起什么水花。 温芷沅本没受什么伤,即便告上去,太后也就随随便便叫商子祯道个歉,轻轻淡淡揭过此事。 商氏本就豪横,得了太后的欢心,连陛下都敢幽禁,这么小小的一桩案子,自然撼动不了。 谢灵玉叫了声可恶,真是恨死了自己不学无术,妻子被人欺辱到这份上,他却束手无策。 “那叫婆婆出面?” 温初弦淡声问。 谢灵玄对她笑了笑,道,“娘子所言,自然可以。但却也没甚用。” 长公主出面又怎样,就算长公主亲自找到商贤,换来的也只是商贤不轻不痒的道歉,顶多再假模假样地打商子祯两下。 商氏不是什么清白之家,这些年来那商子祯糟蹋了多少姑娘,其中也有不少是侯门绣户的,最后还不都不了了之了。 温初弦沉默了。 她知道谢灵玄一定有办法,且一定是恶毒至极的办法,能给商氏毁灭一击的那种,就看谢灵玉夫妇豁不豁得出去。就像他当年整治张夕一样,张夕那样炙手可热的皇商,还不是一夜之间就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了。 谢灵玉和温芷沅都死死盯着谢灵玄,等他把那法儿说出来。 谢灵玄静穆的眼珠淡而温和,建议说,“如果真想为弟妹报仇,可以抓住这次机会,弟妹忍着委屈再受一点伤,削耳,骨断,头破血流……什么都行,叫那商子祯犯下些无可宽宥的大错来,咬死了他奸女害命。虽要不得商氏满门的命,却也可以稳稳要了商子祯的命。” 作者有话说: 狗子太重口了,谢灵玉和温芷沅两脸懵逼中 初弦表示已经习惯了 第39章 欺负(二) 趁现在, 狠狠再掌掴温芷沅一下,或者削掉她半片耳朵,制造些大伤出来, 赖给商子祯。否则温芷沅毫发无损,是闹不出什么水花来的。 谢灵玉当场便怒发冲冠,否决道, “不行。亏你说得出来,她已经被姓商的恶徒欺负成这样了,我怎能再伤害她?” 佳儿佳妇 第53节 温芷沅的一双妙目惊愕而悲痛地缩了缩, 仿佛难以理解她那个一向板正温善的玄哥哥,何以会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来。 事不关己, 谢灵玄只是建议一下,听不听全凭谢灵玉夫妇俩自行决断。 谢灵玉质问道, “你不帮就是不帮,出这种恶主意火上浇油作甚?若今日出事的是温初……嫂嫂, 你也舍得将她削耳断骨?” 他前几日才刚被谢灵玄整治过一场,心有余悸,腰臀到现在还咝咝啦啦地作痛,便下意识觉得谢灵玄没安好心——这人平时也确实没什么好心。 谢灵玄襟怀坦白, “她不会遭遇这种事的。” 语声虽轻淡但笃定,好像在说似你谢灵玉这般窝囊废物, 才会让妻子遭此厄劫,别人谁会像你这样。 谢灵玉无论如何也不理解这先伤己再伤人的损招儿,更疑谢灵玄居心不良, 治完了他, 又来治他的夫人。 事实上, 谢氏这等门庭醇雅之家养出来的子弟, 大多温儒,秉持中庸之道,平日里讲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习惯于逆来顺受和息事宁人,更遑论主动去诬陷伤人了。 谢灵玉虽浪荡叛逆些,却也耳濡目染,受了家风熏陶。 温芷沅端庄秀丽的面颊上覆了一层白灰,伤怀之余,更是失望。 若说她之前还对玄哥哥有一丝旧情,玄哥哥今日这话,算是彻底把这一丝情意断送了。 他……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狠心之语,是不是今晚她掉进冰湖里死了,才正合他心意? 他还真是对她一点旧情都不顾。 谢灵玄幽幽提醒一句,“你们可要想好了。放着今日的机会不用,等同于姑息养奸,日后说不定徒惹更多的烦恼。” 谢灵玉知谢灵玄的意思是斩草除根,但要让他再重伤如此可怜的妻子,他绝对狠不下心来,那不是人干的事。办法那么多,肯定不是只有这一个的。 “不必你管。” 谢灵玄见此,无奈哂了下。 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 要治商氏须得以恶治恶,仁心仁术却很难管用。 “好吧。” 谢灵玄柔柔唤了温初弦一声,朝她勾勾手,“娘子。来,咱们走吧。” 温初弦其实还想留下再陪伴温芷沅一会儿,只得起身,朝他走去。 谢灵玄自然而然地将她的纤腰揽住,临走前道,“弟弟弟妹多保重。”便踱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出了二房,温初弦挽着谢灵玄的手臂,吹拂夜风,缓缓徐行。 洒在地上斑斑驳驳的月光虽如水般清亮,但要回水云居,他们也要经过太湖石后那大片昏黑的死角。 角落虽暗,有谢灵玄在,一点不令人感到害怕。 温初弦心想他心肠虽然坏透了,但为人确实足够强大。这种强大是一面屏障,将她困在其中的同时,也将外界的危险隔绝了。 只要她愿意一直做他的菟丝花,依附他而生,他就会赏给她安乐日子。 可惜她不愿意。 当下只有两人,温初弦别有用心问,“夫君今日怎么管了二房的事?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谢灵玉的吗?” 谢灵玄道,“娘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停下脚步在冰湖边,洒了一身的月色,月色美丽而通透, 温初弦清眸转了转,“先听假话,后听真话。” 谢灵玄怫然不悦,拧了拧她的耳朵。 “贪婪的东西。只能选一个。” 他手心微凉,温初弦耳朵被他拧得生疼。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撒娇似地扭了下玲珑的双肩,佯作赌气说,“罢了,夫君若不说,我便不问了。” 谢灵玄慵然瞧向她,眼底不知不觉染了欲色。他靠在了湖边的青石边,漫不经心,“娘子想套我的话,总该付出点代价。你若过来取悦取悦我,我便真话假话都告诉你了。” 温初弦心下齿冷连连,表面却娇依依地皱眉嗔怒,“现在是在外面,你莫要乱来啊。” “那你浪什么?” 他那些充满暗示意味的话在她耳边晕开,凉凉如水,“怎么,娘子连在勾栏都敢对我百般小意温柔,此时在自家府邸中,却矜持起来了?” 他弹了下她的绛唇,“装呢。” 温初弦含情脉脉地扫向他,谢灵玄淡色的双唇轻微抿了下,似在等她一献芳泽。她笑靥生两腮,羞红暗生,如他所愿,蜻蜓点水般主动吻了他一下。 她缠缠绵绵求他,“夫君告诉我吧。” 谢灵玄故意品咂了片刻,似在回味滋味。 他意犹未尽,“太淡了。” 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回房再继续和娘子说罢。” 说着便大步踏回水云居。 谢灵玄走得快,如腾云驾雾。 温初弦被晃得昏昏沉沉,心想到了那榻上还不是他的天下,又怎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 谢灵玉和温芷沅夫妇俩商量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决定让长公主出面,到商府去兴师问罪,解决此事。 谢府原来就是长公主的私人公主府,长公主在谢家的威严是无人能比拟的。 在谢灵玉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只要母亲一出面,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长公主这几日着的急有点多,头疼病犯了,拖着病体往商府走了一遭。 第二日,商贤来登门赔罪,带来了许多赔礼,说他已打了商子祯二十鞭子,将商子祯关在家中闭门思过。 可这话有水分。谢灵玉今晨去给温芷沅买补血的药时,明明还看见商子祯活蹦乱跳在暖香阁中,左手右手各抱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谢灵玉当即便点出此节,商贤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说,“贤侄怕是看错了。长安城中人多,两个人相像也是有的。” “你胡说。” 谢灵玉双眼如欲喷出火来,就是眼前这个老匹夫,霸占了他的花奴姑娘。夺妻之恨,不可饶恕。 “你若想护着那小杂种,我不会答应,我母亲亦不会答应。” 商贤听到小杂种三字,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论起辈分,他是长,谢灵玉是少,小辈是不能这般横冲直撞地和长辈说话的,即便长辈有错。 长公主咳嗽了一声,沉沉道,“玉儿!” 谢灵玉红了眼,仍不依不饶。 气氛有些紧绷,商贤撂下一句话,“贤侄儿,好自为之吧。” 起身就走。 谢灵玉盯向商贤那肥重的身躯,想起他夜夜都把花奴压在身下的样子,冲口欲呕……谢灵玉冲过来,叫了家丁,“事情没说清楚你就想走?” 商贤一怔,随即傲慢地挑了挑眉,回头问长公主,“怎么,不让走,长公主今日还留老夫用午膳不成?” 长公主委曲求全道,“相爷请。小儿不是那个意思,望您多多海涵。”转而对谢灵玉斥道,“玉儿!下去。” 商贤讽道,“老夫与贵府大公子私下甚好,同在朝中为右相左相,乃是忘年交。本以为贵府公子个个都如谢相那般,不料却想错了。” 朝谢灵玉轻呸了声,扬长而去。 商贤从前倒是没想到,谢府原有两位公子呢。花奴从前的那位恩客,不一定是谢灵玄,还有可能是谢灵玉。谢灵玉庸庸碌碌又没心机,若花奴真和谢灵玉有一腿,可更方便他行事了。 谢灵玉像个落水狗一样颓然坐在椅上,受人如此侮辱,他真是想哭。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又哭不出来。 他好恨自己之前的浑噩度日,好恨自己为何没有功名和官位在身?若他也是官,不用太大,就能去朝中找陛下告状,教训商氏这帮无法无天的恶徒。 他想读书的念头空前剧烈,为了夫人和母亲,他也要读书,今年院试他一定要考过,说什么也得去做官。 长公主见此,却找不到安慰谢灵玉的话。 她原是先帝之妹,靠山都在先帝身上。先帝一死,太后独掌大权,她那个年轻的侄儿虽做了皇帝,却和傀儡一般。 谢府表面上风光富贵,其实已经外强中干,真正的势力大不如前。若不是出了玄儿这么一个文曲星,谢氏早就没落了。然……玄儿又是个温吞的性子,还很依赖母亲,必不可能去朝中跟商贤尔虞我诈地争斗。 谢氏一门的荣耀和前途,实处在一片黑暗的迷雾中,看不到希望。 有时候长公主真是恨自己不是男人,自己若是男人,驰骋朝中,肯定没有任何一人敢欺负她谢家人。 二喜在前堂听了个大概,便一路小跑到水云居去,把情况告知谢灵玄。 谢灵玄正手持鸟食,临于窗畔,闲情逸致地撩弄一只羽毛雪白的鸟儿。他解颐逗那鸟儿笑,鸟儿发出如珠玉碎溅般悦耳的歌声。 听完二喜的话,他淡漠的神色,也没半分波澜。 “弟弟和母亲此刻一定都很伤怀吧,” 他道,“你去库房捡些补品,送了给他们,叫他们知道我欲安慰他们。” 二喜躬身领命。 谢灵玄随即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弃了鸟儿走到内帷,妆镜旁,正坐着一位午困方起的佳人。 他忽然有种金屋藏娇的畅快然,幽情微漾,从身后将她圈抱住,嗅见她身上甜润的嫩香。 姑娘浑身一颤,弱弱回头,“你来啦?”那副无辜又清白的样子,实比鸟儿要有意思千万倍。 温初弦艰难眨眨眼,她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不动,都能让眼前男人如居火炭之上。 谢灵玄的手好像见肉生根一样,只要一抱住她,就褪不得动分毫。她陷在他手中,被他千般捻弄了片刻,午睡刚刚上好的妆又弄花了。 她难过说,“我不见人了?” 谢灵玄霁颜,美,宜嗔宜喜,她生气都那么好看。他将她娇小的身子拎起来,笑说,“不见人更好,我今日不必入朝,你还陪我在榻上。” 两人正耳鬓厮磨间,汐月忽然进来报说芳姨娘带着谢兰儿来了。 芳姨娘近日来常往水云居跑,几乎一日两三趟。谢灵玄略有不悦,挥挥手就打发了。 温初弦一急,双臂伏在他膝上,“别,夫君还是允我见见芳姨娘吧,再怎么说也是家中的长辈,不好拒却。” 谢灵玄事多,险些已忘了谢府还有这么一位孀居的姨娘。 他抬起温初弦清丽白腻的下巴,眼中疑色点点,“你何时与芳姨娘走得这么近了?” 佳儿佳妇 第54节 温初弦依赖地握住他的手蹭了蹭,“夫君忘啦?芳姨娘有个女儿,兰儿妹妹,如今到了该成婚的年龄,所以芳姨娘托我说亲呢。” “哦。” 他淡淡道了声,“那是小事,娘子给她说便是。却不必时时相见。” 汐月还在卧房内,听谢灵玄说了这话,心领神会,默默退出去。 汐月和乐桃都是谢灵玄的下人,有时候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两个丫头就奉为圭臬。他既说不必时时相见,以后芳姨娘自然便不能时时来了。 温初弦心下暗恼,他至于像防贼似地防着她吗?她憎厌无比,却只能委曲求全,道了声,“嗯。” 谢灵玄揭过此事,将她温柔地压在枕席上,热热烈烈,却又要染指她。温初弦推推搡搡,与他讨价还价了半天,却还是没能逃过。 …… 半晌终于熬得谢灵玄暂时离去,温初弦从榻上爬起来,实感筋折骨断。 云渺过来给她洗,她懒洋洋地倚在床帐边,软弱无力。梳好的妆发一遍遍地被弄得散乱,她也不想再梳。左右那人今日闲在家,指不定何时又闯进她的闺房。 洗罢了,云渺将一张单子送了给温初弦,说是水云居的下人们过几日要见家人,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些人名。 温初弦不爱管这些小事,只瞥了一眼,就欲交回给云渺。却在这一瞥之下,猛然发愕……那上面居然有萧游两字。 好熟悉的一个名字。 那日在群玉阁遇见的话本先生,仿佛就叫这两个字。 她不禁呢喃出声。云渺听见了,略有紧张地问,“夫人,萧游是奴婢的兄长,怎么了吗?” “你兄长是写话本的先生吗?” 云渺答道,“夫人,是的。奴婢生下来就没爹娘,一直和兄长相依为命。” 温初弦暗暗了然,也不是什么大发现。 她道,“没事,就是觉得这名字眼熟。你和你兄长好好见吧。” 云渺欢欢喜喜应了,温初弦无奈,这小丫头也太容易高兴了,若是谢灵玄有她百中之一好糊弄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去□□,写得不长,明日会多更一点,么么哒~ 第40章 夫妻龃龉 几日后云渺、汐月她们都到会客堂去见家人, 除了崔妈妈无儿无女外,几乎水云居的所有下人们都去了。 谢府原是宽厚慈仁之家,无论签没签死契, 都会允许下人一年与家人们会面两次,并且还会额外赏赐许多金银丝绸之物。 自从温初弦做了长房主母后,便更慷慨些, 除了赏银和月例,额外再给每名下人多赐了些应时的柑橘、茶叶,引得许多小丫鬟一大早就来谢恩。 萧游来谢府见妹妹云渺, 一路上见谢庭的绮丽园林山水,不由得心下敬畏。 像这样的大户人家, 自有种肃重威严在其中。萧游谨言慎行,只垂着眼眸随大流走, 没有东张西望。 会客堂闹闹哄哄,挤满了热泪盈眶的一对对母子、兄妹。 萧游找到云渺, “许久不见,阿妹可胖多了。” 云渺道,“是夫人的赏赐多。阿兄,我能重回谢府, 都是夫人收留之故。” “夫人也来了么?” 云渺摇头,“夫人怎会来这儿。不过夫人喜欢清晨在小山上抚琴, 阿兄你眺一眺,可以望见。” 萧游推辞,“我们本是蒙了主人的恩才相见的, 怎好在此时乱眺主人。” 虽这般说, 目光还是不经意地朝那边山亭扫去, 见一个朦胧模糊的女子身影, 笼在如纱的晨雾中。 那日在群玉阁,他曾偶然近距离见过她的面孔,只觉她婉婉有仪,是位令人羡叹的尘世富贵花。 此时看来,她独身一人在小山上抚琴,雾寒霜冷,倒多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寂之意,却与那时的甜美幸福又截然不同。 萧游知那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人,收束心神,“主人家正在抚琴,我们还是不要逾矩才好。” 兄妹两人站到了会客堂里面,屋檐挡住视线。 萧游摘下包袱,将事先准备好的银两交给云渺。 “近来不景气,阿兄只攒了这么多,你先拿着。” 云渺掂了掂银子,“你最近的话本卖到钱了吗?” 萧游道,“靠着人情,混进了群玉阁,我在那里面说书,旁边还有个戏班子,勉强卖出了几本话本。银子不多,你将就着用吧。” 云渺将钱袋丢还给他,“我不要。你辛辛苦苦赚的这点钱,还不如夫人赏赐的茶叶贵。” 萧游拂了拂妹妹的头,“别嫌少啊,阿兄总有发达的那一天。等咱们找到了阿爹,就不必过得这般辛苦了。” 云渺也不知道他们爹是谁,只知有个穷娘。据说他们爹是个富贵人家的大老爷,若能相认的话,她就也是位小姐呢。 云渺想起萧游前几日来信说在写新的话本,信誓旦旦,保证一定能大卖,便问他写成了没有。 萧游有些尴尬,他原本打算用谢家夫妇的爱恋事迹写一话本,却不想那日在群玉阁被拒绝了,这事便搁置下来。 他简单把在群玉阁遇见谢灵玄夫妇的事说了,云渺道,“公子确实不喜欢别人打扰,夫人却是个随和的人。阿兄要想写的话,暗中观察就是了,再不然我把我看到的告诉阿兄,阿兄的灵感自然就有了。” 萧游想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便点头应下来。 半晌,崔妈妈将众人送出谢府。萧游回头朝垂花门后的那处小山望去,琴声和姑娘都已消失了。 他叹了声,那人有显赫的家世,良缘美满的丈夫,尊贵的地位。如此人生,已经圆满了。或许他和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在笔下的话本故事中了。 · 那日商子祯在谢府闹了一场,温芷沅受惊不小,躺在床上连歇了好几日。 瞧见妻子那憔悴的面容,谢灵玉深感惭愧,日日除了读书,便伴在温芷沅身边,给她削果递水,照料起居。 夫妻两人自成婚以来,一直互有隔阂,像这般妻贤夫淑,还真是头一次。 谢灵玉在内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不如就把花奴忘了吧。 温芷沅毕竟已成他的妻子了,今生他注定得伴在她身边了。她聪明,贤能,又孝顺父亲母亲,端是个好妻房。 他已经辜负花奴了,如今温芷沅因为他结交狐朋狗友而挨了欺负,他又怎可执迷不悟下去,再辜负了她? 温芷沅养了好几日病,还是病恹恹的,腰疼得厉害,常常呕心嗜睡。 谢灵玉不晓得她究竟得了什么病,焦急之下,托长公主的关系从宫中找来了御医,亲自为温芷沅医治。 等候半晌,进得屋内,却见妻子面目潮红地靠在枕榻边,长公主亦嘴角上扬。 谢灵玉这才恍然,温芷沅是有喜了。 长公主本想暂时不叫温芷沅管家了,让她好好养胎,温芷沅却并不愿意。左右她月份还小,连显怀都没有,家中的事她还可以管的。 温初弦闻此喜讯,叫人打造了一对长命锁,送去给温芷沅未出世的孩儿。 两姊妹从前颇有隔阂,但自打商子祯一事后,隔阂解开,彼此亲近了许多。 平昌侯爵府的夫人办了场马球会,两人一块去了。 都是谢家妇,温芷沅又有了身孕,相伴而行还能互相照顾些。 温初弦记得芳姨娘的托付,有意为谢兰儿物色合适的人家。见马球会上有不少青年俊杰,便派汐月留意着,若有俊俏的男子,记下名字,回去说给芳姨娘听。 她留意年轻俊杰,却不知有人正在角落处,淡淡瞻仰着她。 萧游上次听了妹妹云渺的劝,准备暗中记下温初弦的良缘事迹,这几日常常跟随她。 见温初弦出门参与马球会,他便也做了一份杂活儿在草场。一边在角落里洗马,他一边偷闲,拿张纸和一杆笔,隔老远眺望她,将她的音容笑貌记下来。 温小姐不喜欢笑,但一笑起来,却宛如春花初绽,美艳不可方物。有时候看她笑了,萧游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 但他笑一下就立马收住,绝不敢叫她察觉到他的存在,也时刻不敢逾矩、忘了她是一个有夫之妇。 萧游写下了数行文字,字字皆是真情实意的,他以前可从没有过如此文思泉涌的时刻。 以前读《洛神赋》时他常常纳闷,曹子建如何能妙笔生花地凭空写出洛神那般神仙妃子来?一见温初弦,他豁然领悟了。 几个时辰下来,萧游灵感不断,毛笔也写秃了,以至于马都没洗净,挨了管事的训斥。 马球会临近结束之时,人影散乱。 萧游怕跟丢温初弦,离她稍稍近了些。 远眺见温初弦离开高台,走到一雪袍男子身畔。那男子生得长眉星目,端是一表人才,熟练地伸手揽了她的秀肩,将她带走了。 两人共同上了一辆马车,随即人影不见。 萧游怔忡追了几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便是谢灵玄了。他那日在群玉阁曾见过一面。 他自嘲地笑笑自己,羡慕人家的恩爱美满做什么。 温小姐是仙子般的人物,或许也只有谢灵玄那样的人中龙凤,才配与她成为眷属,伴在她的左右。 …… 一日的马球说累不累,说轻松却也不轻松。温初弦虽并未下场打球,但坐在高台上,背也坐僵了。 回到水云居,她倒下就想要睡。可谢灵玄在旁边,她就算再累也不能现在睡,须得强颜欢笑地和他说话。 “我今日为兰儿妹妹找到合适人家了。” 她倚在谢灵玄膝上,双眼安静而无神,“……是清河的王家。他家五公子今年二十,还未成婚。夫君看可以吗?” 谢灵玄不甚在意。 “你对别人的事倒很上心。” 将她扶正起来,抱坐在膝上,手边正好摸到一沓厚厚的书本。 “这是何物?” 随便打开了其中一本,里面全是些才子佳人缠缠绵绵的故事,幽会,私奔,亲嘴,暗通曲款,没一本是正经书,也没一本能登得了台面。 谢灵玄早知温初弦素来有两个嗜好,一调香弄粉,二则是看这些檀郎谢女的话本故事。 “这些个禁-书,母亲是不叫看的。你藏在你温家闺房偷看就罢了,还敢带到谢府来?” 用书本轻拍她头,略有责问之意。 佳儿佳妇 第55节 温初弦将他的手撇开,“夫君若不让看,那我便不看了。” 他笑说,“是母亲不叫看,又不是我不叫看。” 说着将那靡靡的书页打开,露出其中最荒诞的一页,凑在她耳畔,和她一块看。 “娘子念给我听听。” 温初弦在他膝上,本就如坐针毡,此刻他又将这样的一页放到她面前,逼着她一块看,着实令人面红耳赤难堪至极。 她败下阵来,勾住他的衣袖祈求道,“我不要。” 水漉漉的双唇鼓着,求他放过,可他眼中的色彩却愈加斑斓,谐然说,“那要不娘子直接演给我看?” 温初弦浑身发冷就想逃,可谢灵玄却哪里容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拉住。 他总喜欢这样秽乱地摆弄她,一臂挟在她纯白的脖颈间,一臂缱缱绻绻地落于她腰上。 她重心离地面极低,膝盖弯曲,很难不跪下来,求他,却也是不管用的。 谢灵玄用冰冰凉凉的玉如意勾住她的后颈,“……这样做对不对?” 那一页书还开着。 温初弦真是后悔,后悔没早点把这破书给撕了烧了,竟叫这人给看见了。哪里是他演给她看,明明就是反过来,她被迫着演给他看。 他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竟如此轻浮地对她?即便是夫妻,也该相敬如宾。即便是闺房之中,也该互敬互重,像亲人一样——这是玄哥哥以前跟她说过的。 她从小见过温老爷与何氏那样不冷不热的夫妻,也见过谢公爷与长公主这样密如亲人的夫妻,轮到自己时,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落到这样一个恶徒手中,连看个话本都要被他戏辱。 “谢灵玄。” 她隐隐磨着牙,最后的通牒,“你放开我。” 这种通牒当然无用。他有什么怕她的呢?左右房门一关,他便是绝对主宰,想把她弄死都行。 想她在外面也是如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冷艳高贵,端庄有仪,谁会知她暗地里如此媚贱地跪在一个男人的膝下? “温初弦。”谢灵玄喊了声她的名字,亦真亦假地说,“我近来仿佛愈来愈欢喜于你了。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令人喜欢的。” 他想说,他不欲再吃那药了。 他想和她要个孩子,就像谢灵玉和温芷沅那样。 原来他主动吃药,是不允她有他的孩子,怕她偷偷留种借此对他产生威胁。 可前日闻谢灵玉居然有了,他没来由地一阵烦乱。论起恩爱,他们要比二房的恩爱一百倍。凭什么谢灵玉有了子嗣,他却没有呢? 他改主意了。他也要她给他生,而且只要她生。 温初弦只是一个深居内宅的妇人,即便她晓得他的真实身份,也无力反抗,他可以轻轻易易掌控她的人生。让她生下一个他们的骨血,又有什么干系,她就算什么都知道,也威胁不到他。 谢灵玄将她吻下来,没有任何阻隔的,温热的一个吻,没夹杂任何苦涩的汤药味儿。 温初弦敏感地洞察到了他的心思,也晓得他给自己带来的会是什么。她流下一行急切的泪水,不停拍打着他试图反抗。他今日没有吃那药,她不做。 一下下毫不留情的击打,是绝不妥协的执拗。她虽就在他臂下咫尺的位置,冰冷的眼神却仿佛在千里之外。 那样疏离,淡漠……她一开始知道他不是谢灵玄时,就是这样冷淡无情。相处了这么些时日,还是分毫未变。 谢灵玄心灰了灰,忽然感到一阵极大的痛苦折磨。他放下-身段,尝试着柔声和她商量,“初弦,咱们能试试吗?” ……试着养一个孩子。 可温初弦却轻轻给他一巴掌,擦了把泪水,从他身边退开了。 他在妄想什么? 他毁了她多少东西——她生平至爱的玄哥哥,张夕,全哥儿,蒸蒸日上的香料铺子,管家权,自由,和她的清白。 他可以冷冰冰叫她吞下那么糊嗓子的一口饴糖,也可以叫她滚,不愿在谢府呆着就滚。他从前不喜欢她时,甚至叫她给他做外室。他亲口承认过,只喜欢她的色。 可如今他却说,想试试和她养个孩子。 多么可笑。 见她要走,谢灵玄拉住她的手,“坐下。” 他凹凸的五官如覆寒霜,微微泛着一些些冷怒。 僵持了半晌,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叫二喜进来,送了一碗那药。药是滚烫的,散发着湿漉漉的腥气,他抬碗闷头饮尽,也不管烫不烫。 温初弦如尸般坐在一旁,看着他喝。 谢灵玄将碗丢开去,发出铛地剧烈的一声响。喝罢了药,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碰她。他沉闷地笑着,“你还真是拧。” 室内鸦雀无声,他讽刺了她一句,温初弦不做声,只当没听见。 她收起心里盈满欲蚀的恨意,默默褪了自己的衣衫。他亦没客气,直接覆了上来。 若说他之前是想求她怀孩子而低声下气,现在条件没了,一丝一毫的怜惜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对那一碗药的报复,只是让那一碗药喝得值罢了。 月光如霜,被诅咒的夜晚。 …… 因商子祯轻辱温芷沅一事,谢灵玄应谢灵玉之请,递了个折子上去给太后和陛下,小小地告了商贤一状。 太后最忌讳旁人说她商氏外戚专权,震怒之下,勒令商贤赔罪,且态度不得傲慢。 商贤得太后之命,在家中摆下一道诚意十足的宴席来,专门请长公主和谢灵玉,说是要当场赔罪。 温芷沅要养胎,便没前去。 谢灵玉到来后,商贤果然叫商子祯对着谢灵玉三鞠躬,算是彻底把此事揭过去了。 商贤对长公主道,“此事原是小老儿教子无方,冒犯了二夫人。今日这场赔罪,还望长公主您能收下。” 说着叫人拿上来了许多珍贵的南珠、玉器、字画,悉数都是送给谢家的。 长公主无奈,此事闹到这份上,也就只有双方都退一步。 她违心说,“相爷不必如此多礼。” 商贤又问起谢灵玄,“谢相怎么不曾前来?是还不肯宽恕我那逆子吗?” 原是谢灵玄在太后面前弹劾他,他才被迫赔礼道歉。此刻道了半天歉,正主儿却没来。 长公主敷衍道,“他诸事缠身,走不脱。” 谢灵玉听商贤假惺惺地道歉,哼一声,吃了几大口冷酒。商氏父子虽道歉了,但不轻不痒,他仍有一大口恶气窝在心头。 半晌,商贤拍拍手,叫自己的美妾前来献舞。只见那姬妾边跳边唱,虽涂了胭脂却掩不住愁苦之色,不断朝谢灵玉看来。 谢灵玉猛然一怔,拳头不禁捏紧了。 那女子,正是他曾朝思暮想的花奴姑娘。 待乐音止了,商贤拍拍手叫花奴过来。如今的花奴已是他的第七房小妾,商贤肥大的手朝花奴肩膀拍了拍,令道,“去给长公主、二公子满上。” 长公主立即倒扣酒杯。她不喜这等乱七-八糟的女人,自也不受其人的倒酒。 花奴慢吞吞地过去,拿着酒壶,给谢灵玉斟酒。 谢灵玉目光有些涣散,怔怔盯着花奴。她虽金银钗环穿戴在身,身形却比以前瘦了许多,透过衣袍的轻纱,还能隐隐看见些许伤痕。 两人对望着。花奴似悲非悲,倒的仿佛不是酒,是泪水,是她日日夜夜盼着谢灵玉把她救出去的泪水。 酒洒了一点出去。 谢灵玉还没缓过神来,就见商贤冲过来,狠狠拧了花奴一下。 “贱妇人,怎么伺候二公子的?连个酒都倒不好?” 花奴被拧得捂住双臂,唯唯诺诺,不敢应声。她仿佛早已被打怕了,连为自己解释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商贤气势汹汹,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仿佛骂的不是花奴,而是谢灵玉。 谢灵玉见花奴被欺辱,隐忍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他蹭地一下挡在花奴身前,推了商贤一把,商贤臃肿的身躯踉跄连连。 “住手!” 商贤被推得一愣,商子祯急而过来,扶住父亲。 “谢灵玉,你敢推我父,想动手吗?” 谢灵玉将地上可怜兮兮的花奴扶起来,“你们居然欺负……一个姑娘家,你们还有半点良心吗?” 他怒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得实在没道理。 花奴是商氏自家的妾,人家想怎么就怎么,谢灵玉这般英雄救美,实已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商贤,他和花奴有一腿。 长公主急忙赶过来,劈头盖脸骂道,“玉儿,你做什么?疯了吗?” 长公主瞧那女子,这才意识过来——原来商贤的这位妾室就是从前玉儿痴迷的那妓子。 她见谢灵玉为这妓子又生事端,“还不快松开手!” 谢灵玉还拉扯着花奴的手臂。 闻长公主斥责,才如梦初醒般放下了。 花奴擦了擦眼泪,默默回到商贤身后去了。 长公主又给商贤赔礼,这一场宴本是商氏给谢氏赔罪的,此刻却反过来了。 商贤眯着眼睛,“二公子莫不是看上了这姬子?直说便是,一个下人而已,小老儿送了给二公子。” 谢灵玉咬牙切齿,又陷入难过中。他晓得他今日有点冒失了,但花奴被这白毛佬如此欺辱,他又怎能袖手旁观,他还是男人吗? 见谢灵玉不语,长公主沉声替他答道,“相爷莫要开玩笑了。咱们继续用宴,继续用宴吧。” 长公主本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这些年来向谁低过头,又跟谁低声下气过……为了谢灵玉,却也委曲求全了。 谢灵玉坐在角落里闷闷不乐,觉得自己活得如此失败。 妻子被人欺辱,喜欢的姑娘也被人横刀抢占去,别人打骂,他也无能为力。 这世上,焉还有比他更窝囊的人吗? 谢灵玉忽然想起了那人,谢灵玄。 他从前对那人嫉恨如仇,现在倒觉得那人有点厉害。起码跟那人合作,他不会被欺辱成这般。至于那人是不是他真的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真大哥有什么好,从小到大就只知道读书,帮衬过这个家又帮衬过他吗?反倒是那人去朝里帮他告状,逼商氏设宴道歉。 今日,若有谢灵玄跟着,商佬还敢不敢如此放肆? 佳儿佳妇 第56节 这一场宴已吃不成,长公主匆匆别了商贤,带谢灵玉走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今日商贤蓄意把花奴溜出来,绝对是别有用心。谢灵玉那样鲁莽,怕是已经叫他得逞了。 “你夫人才刚有了身孕,你就在外面惦记那妓子,对得起她吗?” 谢灵玉听了长公主的质问,蔫头耷脑,也甚惭愧。 长公主想息事宁人,更怕温芷沅听了此事后,会动胎气。 “回去后就当此事从没发生过,不要和沅儿说。以后把那妓子忘了,懂吗?” 不消长公主提醒,谢灵玉也不敢和温芷沅说。 他本已下定决心好好和温芷沅过日子,谁料花奴一出现,把他的心弦弄得散乱。 …… 这一头,谢灵玄既不喜外人时时跑到水云居来,温初弦便只好到芳姨娘的住所去,和她说谢兰儿的婚事。 芳姨娘一个孀居的姨娘,住得并不好,连床帐都磨得有些发透。怪不得她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女儿谢兰儿身上,渴望嫁得高门呢。 温初弦把清河王家的情况说了下,虽属远嫁,但毕竟是一户家世显赫的人家,且又是做主母,嫁女还算划得来。 芳姨娘很满意,温芷沅给她们找的婚事太差,她们本来已不抱希望了。闻温初弦找到这么一户好人家,十分惊喜。 谢兰儿听了,一味揪着问对方人品如何,家产如何,人长得又有大哥哥几分英俊。 温初弦道,“比谢灵玄好看很多。” 谢灵玄在她心中那就是最丑恶的存在,是个男子都比谢灵玄强的。 谢兰儿一听比大哥哥还好看很多,芳心窃喜,羞答答地不说话了。 芳姨娘叫谢兰儿退下,拉住温初弦的手。 “夫人,老身以后,和你就是亲的。兰儿也是你亲妹妹,我们母女俩,就都依仗您了。” 芳姨娘虽然只是谢府中的小角色,却时时能在长公主面前,说得上话的。 长公主一向对温初弦颇有微词,有芳姨娘从中斡旋,相信婆媳之间的关系能和缓不少。 了结了这桩事,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今日长公主和谢灵玉都不在府中,去商府赴宴去了。 温初弦慢慢踱回水云居,湖边,成婚时那块夫妻石仍静默屹立着,叫人看来十分扎眼。 她心里不舒服,极想移去这块夫妻石,敲碎,火焚,可谢灵玄在,又怎么容得她。 室内,谢灵玄正在。 温初弦本以为他跟着长公主一道往商府去了,不想他却躲闲在府中。 “哪去了?” “芳姨娘处。” 他一问,她便一答。 两人昨晚小小生了一场气,今日还心照不宣地冷战。 汐月给二人摆了午膳,菜品不多,四菜一汤,甚是精致。两人各自动了筷,冻结的空气在之间迟滞地流动着。 就在这场膳快用完时,谢灵玄才没情没绪地提起,“记得十二月初十是你的生辰,想要些什么生辰礼,便说吧。” 温初弦淡淡道,“多谢夫君,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道,“说。” 温初弦道,“全哥儿,我想见见全哥儿。” 他饮了口酒,“不行。换一个。” 温初弦咬唇。 问她想要什么,却又不答应她,那他还问她做什么? 他只不过是叫她说出他想送的礼物罢了。 “钱。” 她又随便道了个字,“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你给我吧。” 谢灵玄支颐瞧向她,“这一屋价值连城的宝货,还不够你用的?” 温初弦斜眼冷冷。价值连城的传世之宝?她不要,她只想要能花得出去的钱,能在外面买一碗面吃的钱。 她懒得跟他纠缠下去,“那夫君自己决定吧。你送我什么我都要。” 谢灵玄讥笑了声,“什么都要?那昨夜送你个孩子,你怎么不要?” 温初弦尖锐的手指甲骤然掐了掐掌心。 她挑衅道,“我就是不想。” “为什么?” 温初弦笑笑,“因为你不是玄哥哥啊。永远不是。” 谢灵玄幽凉的唇也随她笑了。 他起身,颀长的身姿临于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影子将她深深笼罩住。 “信不信我把你关起来?” 他目光如流水,似要把她溺死一样,“不要脸的东西。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温初弦仰着头,目之所及,只有他轻缓的雪衣云袖。 她好快意。 提到玄哥哥,他生气了。 她咀嚼着他的怒意,沉默不语。激怒他,她能得到的好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在他的威势之下,她没法不低头。 谢灵玄似怜似厌,拂袖而去。 他一走,水云居的门也随即关上了。重重的两道大铜门,把外面的一切天光都遮住了。 温初弦强迫自己苦笑了一下,随即又想哭。 她其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她好无助,又好难过。 除了全哥儿外,无论谢府还是温府,没有她一个亲人。 玄哥哥死了。 这世上,再没人会把她当回事了。 …… 次日一早,谢府却又发生了一桩事。 花奴姑娘坐在一顶软轿中,被送到谢府,说是商贤慷慨赠妾,二公子既喜欢花奴,便将她送了来。 花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身契、放妾的文书也一并都随她送来。 路人指指点点,一个身着艳服的妾室停在中书府门口,算是什么事。 长公主大怒,立即便叫人抬走。花奴从轿子里走出来,拿着自己的身契,跪在了谢府的朱门口。 “奴婢与二公子谢灵玉早有肌肤之亲,如今无处可去,求长公主发发慈悲,收留了妾身吧!” 她泪流如注,从颊上不绝而下。 长公主气得险些晕了过去。 谢灵玉闻声急忙奔出来,见花奴竟找上门来,顿时也惊呆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温芷沅不可能不知道。 温初弦很快走了出来,看见了花奴。 谢灵玉不知该如何跟妻子解释,挠着脑袋不敢言语。 温芷沅定了定神,还是先将花奴给请了进来,有什么事到了院里再说。无论怎样,她是二房主母,都要以谢府的名声为先。 毕竟外面围观的人太多了,谢氏是门庭清白之足,可容不下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这般跪在门口。 到了府中,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商贤放了花奴,叫她来投奔她心心念念的谢二公子。 一边是贤德温顺的妻,一边是年少挚爱的花奴。 谢灵玉俨然陷入史无前例的纠结中,难以自拔。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小伙伴萌 第41章 对峙 逼迫 正堂内, 长公主、温芷沅严肃坐在高椅上,谢灵玉走来走去,花奴跪在地面, 气氛紧绷到极点。 长公主发了大火,欲叫人把花奴抬回商府去,可商府却口口声声说花奴是谢灵玉的, 闭门闭户,再不肯要人了。 花奴啜涕不住拭泪,温芷沅那炯炯的目光, 灼烧向谢灵玉,好像在无声质问他。 谢灵玉惭愧难当, 他确实不忍再把花奴送回商府那个火坑,想要收留花奴。可妻子才刚有身孕, 他怎能在这节骨眼儿上负心薄幸地纳妾? 长公主怒极,径直拍案, “来人!拖下去打死算了。” 反正她谢家是不可能让这种风尘女子进门的。 花奴浑身震颤,谢灵玉一惊,拦在花奴面前,“娘, 万万不可!” 他乞求地望向温芷沅,仿佛在目光中已给她磕了千万个头。 温芷沅浓叹, 只好妥协,对长公主道,“婆婆, 咱们谢府确实不能容下风尘女子, 可直接打死也不好。这位姑娘, 就先……留下做个奴婢吧。” 谢灵玉和花奴的旧情谁都知道, 温芷沅这么说,就是默认允许谢灵玉养一个通房。 通房是无名无分的,养多少都无所谓,但妾不行,妾是要有月例、有正式纳妾文书的。想来,玄哥哥也有两个通房呢,谢灵玉纳一个,也没什么。 长公主都替谢灵玉羞。 想沅儿原本是要嫁玄儿的,阴差阳错之下才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小儿子。 佳儿佳妇 第57节 如今葆葆还和这等不干不净的女子纠缠不清,若是叫温家人知道了,还不找上门来? 温芷沅看出长公主的忧虑,“婆婆您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父亲母亲和哥哥他们的。” 她这般善解人意,更令长公主愧疚。 长公主伸手,将温芷沅拉到自己身边,抚了再抚。 花奴被李妈妈带去,暂时丢到二房一极隐蔽的偏房中。 从新月阁出来,温芷沅和谢灵玉并排走着,相顾无言。 “你对不起我。” 温芷沅说,“我没有不让你纳妾,我有了身孕,你寂寞想找个妾室,也可以理解。有什么事你跟我明白讲,不必把人拉到谢府门口来,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手段逼我答应。” 谢灵玉见她误会他,肝肠寸断,“你放心,咱们只把花奴留下来,给她一个住处,让她好好活着便罢了。我决计不会碰她的,我跟你发誓。” 温芷沅冷冷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自己走了。 谢灵玉站在原地,望着妻子的背影,茫然若失。 …… 幽深的中书谢府高墙中有两房夫妻,成婚时何等盛况,可谓十里红妆无上繁华,如今才过了三个月,便各生龃龉,如昨日黄花,凋零殆尽。 水云居的院门被关了。 腊月的天空黄云铅垂,小雪纷纷,下了将近一整日。临近黄昏时西风才渐渐停歇,镰刀月牙浮上天空,隐隐两三稀疏黯淡的星星。 温初弦睡了许久,醒来时周遭昏暗,静悄悄的屋子里死气沉沉。 “给我口水。”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靠在软枕之上,哑声唤了句。 半晌无人应答。 云渺不在,汐月和乐桃也不在。 沉寂的屋子,紧闭的房门。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起身,自己从茶壶里倒了口冷白开。 喝罢了水,又怔怔坐了一会儿,仍没人理她。 透过窗棂,近景苍白而单调,一堆堆残雪之下,有的只是那已落灰破旧的夫妻石,一池冻冰的湖,还有墙角几片新生的霉斑。 温初弦走到房门边,试着敲了两下门,先是轻轻,然后剧烈。 “有没有人?” 隔了半晌,才听一个急切的脚步声走过来,将房门从外面打了开。 “夫人。” 是崔妈妈。 崔妈妈是听到她的声音,从小厨房那边奔过来的。 “……老奴见您睡着,就先去为您热饭,方才没听见您叫。” 温初弦哦了声,“她们呢?” 崔妈妈道,“汐月她们都暂时被调到别处去了,老奴陪着您。” 温初弦想起来了,原是她忤逆了那人,那人把她关了。 水云居两扇厚重的铜门,上了锁。 算着时辰,她也被关了将近一天了。 崔妈妈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来,是素菜和白米饭。瞧那成色,还是昨晚送来的,翻热了好几遍。水云居的下人从不敢如此懈怠她,敢这样,自是那人授意的。 温初弦持箸夹了一大口米饭,放在嘴里,味同嚼蜡,却还是一口一口吃着。 他想让她自生自灭,她偏不能让他如愿,她偏要活得好好的。 崔妈妈有些不忍。 想夫人弱骨纤腰,雪清玉瘦,平时可是娇花一般的女子,羹汤用得比宫里的还好,哪里吃得下如此粗饭。 可公子既不叫备膳,谁又敢违拗。 崔妈妈把青菜往温初弦这边推了推,“夫人,用些菜吧。都是嫩的,老奴把黄叶子都挑出去了,尝起来味道会好些。” 温初弦夹了口,全咽了下去。 她略略有些干呕,但忍住了,灌了一大口水。吃罢了,又回到榻上躺着。 “婆婆还没来救我吗?” 长公主是管这个家的,很顾面子,不会看着她这般被锁着而坐视不理的。 崔妈妈道,“夫人,长公主也病了。” 二房因为那名叫花奴的风尘女子,已经闹翻天了。长公主忙于此事,自顾不暇,一时急火攻心便病倒了。 水云居被锁了,长公主根本不知晓。 温初弦苦笑一声,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崔妈妈劝道,“夫人,您跟公子服个软吧。您是做妇人的,这辈子也走不出这深宅大院去的。公子以前待您多好,您夫妻俩多恩爱,全长安城的人都羡慕。公子不是刻薄之人,您跟公子认错,公子一定会放您出去的。” 温初弦不在乎,俨然左耳进右耳出。 米饭青菜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见到那人。只要心似已灰之木,吃什么也都不重要。她虽被关在水云居,却不用夜夜呕心地和他肌肤相亲、受他的玩弄,再好不过。 白衣菩萨还供在卧房内,三支檀香袅袅燃着。 温初弦静默闭上眼睛。 既然长公主救不了她,她就只能求菩萨保佑。如果菩萨再不怜悯她,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偌大的水云居,像是空冢荒阁,白日里不点蜡烛,连个鬼影都不见。 从前那满屋子的下人都被遣散了,就只留一个崔妈妈照顾她的起居,日日给她送些清汤寡水来吊命。 有时候崔妈妈巴巴望着窗外,叹一句,“公子从来都是仁善的,这回对夫人怎地如此狠心,一连这么多日都不来看夫人一眼。” 温初弦每每听到此处,扬起一个苍白惨淡的微笑,不接话茬儿。 狠心?他惯来如此。 他现在还算良心发现,每天还叫人给她送一顿素饭,或许再过几日,若她再不低头,连这点素饭都没了。活活饿死她,他能干得出来。 挨了三日。 晚上,温初弦一边嚼着最后一顿素饭,一边呆滞地望向窗外簌簌落下的雪。雪花扑在窗棂上,她感到一阵冷。 雪地中,似缓缓朝她走过来三个虚影,一个是全哥儿,一个是张夕,还有一个是玄哥哥。他们离她越来越近,朝她摆手,还对她笑。 温初弦眼神迷离,也扬了扬唇,她欲伸手摸一摸窗户,眼皮却猛地一沉,径直栽了下去。 崔妈妈刚为她热了些粥进来,忽见她头朝下摔在地上,额头摔破了一角,鲜血直流……哐当一声,吓得粥碗摔碎在地上。 “夫、夫人?” …… 雪地里哪有什么玄哥哥,原是温初弦她发烧了,出现的幻觉。 说发烧,烧得却也不重,只是因为这几日心情苦闷,又吃得极差,孱弱的身子一时支撑不住才病倒的。 二喜知温小姐性命无虞,才赶到梅花谷去禀告谢灵玄。 梅花谷和群玉阁一样,都是秦楼楚馆。偌大的长安城中,有无数个这样专供达官贵人出入的馆子。 这种消遣的地方,只要付足了银两,从不缺柔美又温顺的人间绝色。 雅间内,谢灵玄正和大理寺的裴让大人饮酒。 暖阁中熏风阵阵,夹杂极其强烈的胭脂味。虽是十二月寒冬,室内的花儿却开得比阳春三月都艳。 一道道菜品随流水送到客人面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都是江南一带的绝味。 二喜伏在谢灵玄身边低语了两句,谢灵玄垂着眼,沉吟了一会儿,“死得了?” “夫人性命无虞。” 谢灵玄持杯在唇边,饮了口冽酒。酒液灼伤喉咙滑入腹中,是又冰冷又辣痛的感觉。 隔了一会儿,他缓缓说,“既然死不了,那便不必放她出来。给她吃点好的,把她的命给我好好留下,其他的不变。” 二喜领命而去。 裴让在旁听几耳朵,多少猜出他们夫妻不睦。但他一个外人,还是下属,自然不宜多过问。 当下好言好语地给谢灵玄又满上了一杯,拍拍手,叫上来两个姑娘。 “这两位都是江南新来的美人。去,给这位爷松松肩。” 两位美人应声而去,秀眸流光,甚是羞涩地朝谢灵玄瞥去。这位客官有一副好皮囊,骨相极美,唇色绯然,再加之那样清贵华然的身份,令人动情。比起那些大腹便便的恩客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美人粉面含娇,纤纤玉手从桌上拿了一颗党梅,就向他喂去。 “爷请。” 不想梅到唇边,谢灵玄却不为所动。 美人从没见过如此坐怀不乱的客人,只得讪讪收回。明明是污浊的风尘之地,这一位却像天上雪一般。 谢灵玄又小酌了数杯,自顾自,也没有理会那美人。直到有些醉意上头,他靠在椅背上,长睫遮了遮,才泛起凉凉的一笑,“这双眼睛,倒生得不错。” 美人蓦然被夸这么一句,顿时心跳怦然,手下动作也迟滞了。 裴让闻言瞧向那美人,眼睛?他倒是觉得美人的细腰更动人。 随即明白,那美人的眼睛生得有几分似温家小姐,都是饱满的桃花眼,所以才有幸得了一句夸。 以前临江街的香料铺子被烧毁时,裴让曾见过温小姐一面,确实长得倾国倾城。后来谢灵玄娶了她,他以为也只是玩玩罢了。现在看来,倒不一定是玩。 眼下气氛旖旎,裴让本以为谢灵玄要留这美人过夜,却不想斯人兴致寥寥,披衣起身走了。仿佛刚才夸的那句就只是随口一夸,没任何其他意思。 裴让上前想送一送,谢灵玄却已消失在夜色中。 上了马车,车夫问他去哪。 佳儿佳妇 第58节 谢灵玄阖着眼睛,心头一瞬间闪过温初弦虚弱发烧的样子,刚才二喜来报,好像她还摔破了头。 沉吟半晌,他还是冰冷而厌烦说,“别院。” …… 那日温初弦晕去后,送到水云居的膳比以前好了许多。 她因直接栽在地上磕破了头,有一个女大夫进来给她医治。 温初弦醒来时,头上已裹了厚厚的白布,一些养颜养肤的膏药覆在了她脸上。 温初弦惺忪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了声,“玄哥哥呢?” 崔妈妈一愣,随即以为她这是在找谢灵玄。 崔妈妈握住温初弦羸弱的手,泪如雨下,“夫人,公子也惦记您,给您送来好菜好饭了。” 温初弦浑若未闻,空洞盲然的双眼,仿佛还在寻找些什么。她怎么记得她合眼之前明明看见玄哥哥了,怎么睡一觉就没了?难道真的是她的幻觉吗? 崔妈妈把好菜好饭端在她面前,还把成盒的养颜膏都拿来,连声谢天谢地,公子到底还是心疼夫人的。 温初弦木然愣了一会儿,才从残梦中走出来。这些饭,是他看在她闹病的份上,从指缝儿里流出的怜悯,赏给她吃的。 她抓起一盒养颜膏,冷嗤。 崔妈妈一个外人不晓得内情,他这哪里是惦记她,分明是怕她破了相,一张丑脸再没法服侍他,所以才派人保养她的脸的。 水云居的大门仍紧锁着,里面除了她和崔妈妈并无其他人,和之前一般无二。 温初弦不知他怎么如此大胆,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禁锢她数天?怎么说,她也是官眷贵妇,温家之女。她想去告他都没地去告。 温初弦问崔妈妈这些日谢灵玄有没有来过,崔妈妈踟躇难言。 温初弦心下了然,他这是铁了心在等她先屈服,否则就送她上黄泉。可她屈服的代价是什么? 生孩子,背弃玄哥哥,给仇人生子。 想到这一节,她真是心如死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崔妈妈劝她早日跟谢灵玄服软,温初弦不听,只漠然度日。 病好之后,她一日日地调香、练字,有时候实在闷了,就去夫妻石边上的小秋千边荡一荡,百无聊赖地望天空。 愚者自困,她这算是强行把自己的心境打开了? 崔妈妈却觉得和公子较劲儿,是她傻。这夫人看着年轻貌美,脾气也太倔了。 萧游那日与温初弦一见后,得了许多灵感去。这几日他仍写信给云渺,求妹妹将温小姐的行踪告诉他,他好暗暗跟了去,如上次在马球场一般。 只要能远远瞻仰一下她,萧游就很满足了。 云渺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爽快,而是模模糊糊,顾左右而言它,最后悄悄跟他说,“阿兄。我家夫人被关起来了,暂时不能出门了,更多的你也别问了。” 萧游当场愣住。 关起来了,被谁关起来了? 她有那样一位善气迎人的丈夫,丈夫是必不可能关她的。 想来是谢府那位位高权重的长公主刁难媳妇,才将她给关起来的。说起嫁入高门,外面风光,内里也实在是辛酸。 只是谢家公子为何不替她说话,任她被关了这么些时日? 早闻右相谢灵玄德行好,乃是长安说得上名号的孝子,如今看来果然不假,竟怕违拗母亲,连为妻子说一句话也不敢。 萧游叹息连连,虽说此事与他无关,还是不由得替那位温小姐感到不值。那在他心尖上奉为神明的人,却也要受如此委屈。 只盼着能再见她一面,用手中的笔,给她一个更温情顺遂的故事。 那日温初弦给芳姨娘留下话,说是给谢兰儿找到了婆家。芳姨娘满怀欣喜,本期待她再来,却等来等去也再没见到温初弦的人影。 犹豫之下,她带着兰儿亲自往水云居走一趟,这才发现水云居大门紧闭,横着一条死寂的重锁。 芳姨娘惊愕交加,欲打听水云居发生了何事,下人们三缄其口,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芳姨娘心下焦急,只得去求长公主。 长公主缠绵在病榻之上,这几日也是起不来床,闻此,甚是惊讶,“玄儿怎会如此?” 可长公主也没水云居的钥匙,救不了温初弦。 唤来了谢灵玄,谢灵玄道,“原是她这几日生了急病,儿子怕染给母亲和弟弟,才暂时落了锁的。” 长公主松了口气,“那也不该如此对那孩子。她病好些了吗?” 谢灵玄道,“好些了。” 长公主商量道,“那不如去了锁吧?只是急病而已,这般像犯人似地关着她,传出去还以为我谢氏是什么薄情寡义的人家。” 谢灵玄点头,“母亲不必担忧了。” 出了新月阁,谢灵玄将崔妈妈唤来。 崔妈妈惶恐,跪在谢灵玄面前,忐忑不安。 谢灵玄倒也没多问什么,只问温初弦最近如何。 崔妈妈谨慎答道,“回公子,夫人的病好了,近来独自调香练字,没闹,也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您送的饭菜,她也都干干净净地吃了。” 谢灵玄嗯了声。 调香,练字。 不错,她倒闲情逸致得很。 眼见谢灵玄脸色染了些冰冷,崔妈妈急忙补充道,“公子,夫人心里是有您的,那日昏迷着,还一声声唤您的名字。” 谢灵玄轻轻重复,“我的名字?” “老奴亲耳听见,夫人唤您玄哥哥。流着泪哽咽,真真是打心底里喊出来的,还抓着老奴的袖子,把老奴当成了您。若非夫人真心惦记您,绝不会用那种语气的。” 谢灵玄眸色却更寒了。 崔妈妈越解释,越像在打他的脸。 他方才还清和的神色,闻了这句话后,像是掀起一阵恶浪。 玄哥哥。 那唤的哪里是他。 她是不是真想死。 …… 花奴入了门。 按规矩,妾室要给主母请妾室茶的,可花奴不是正经的妾,名义上只算谢灵玉暂时收留的一个通房,所以并没资格给温芷沅请茶。 晚上,下人来问谢灵玉歇在哪处。他已经连在书房睡了三天了,堂堂二房主君,老在书房中睡像什么话。 可谢灵玉没法选择啊,一边是他亏欠许多、年少挚爱的花奴姑娘,一边是他同样亏欠许多、怀着他孩儿的发妻,去哪屋留宿另一方都必定伤心,他实在是抉择不了,才逃避在书房中过夜。 下人道,“二公子,长公主传来话,叫您今晚必须去二夫人房里。” 谢灵玉一愣,想起母亲这段时日为他操劳实在太多,不忍再拂其意,便顺水推舟道,“好吧,去夫人那。” 到了屋里,温芷沅正在做针线活儿。 见谢灵玉来了,让出一个位置来给他,也不和他说话。 谢灵玉惭愧道,“娘子。” 温芷沅道,“想去她那就去,我又没限制你什么。” 谢灵玉道,“我不去她那。你还怀着孕,我答应了你,绝不碰她的。” 温芷沅讽道,“那等孩儿生下来,你就再不来我房里,可以专宠她了?” 谢灵玉哑然。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芷沅没更多的话和他说,被花奴这么一闹,原本缓和的夫妻关系又冷淡了许多。 熄了灯,谢灵玉欲搂一搂她,温芷沅却背过身去,沉默拒绝。 谢灵玉抿抿唇,只得作罢。 睡到子夜,忽听小厮来急切地敲门。 “二公子,花奴姑娘听您留宿夫人这儿,在厢房中悬梁自尽了!求您过去看看!” 谢灵玉猛地惊醒,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再一看,月色正平静,妻子正睡着,窗外又哪里有什么小厮了。 谢灵玉喘了几口气,原来是场梦。 老天爷,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受这种折磨? 他擦了把冷汗重新躺下,逼迫自己合上双眼,却再无睡意。 · 温初弦以为她一直能和谢灵玄对抗下去的,只要他们谁也不低头,就能对抗到天荒地老。 一日,两日,三日……她苦苦挨了十日,在暗无天日的水云居里,伴着一个老嬷嬷,强打精神,每时每刻都在告诉自己不能低头。 十二月初九,是她生辰的前一天。 崔妈妈从外面给她带来消息,说有得了肺痨的病人死在城南的护城河中了,寄住在大学士庄先生处的全哥儿喝了脏水,也染了肺痨。 温初弦登时如遭雷劈。 她怔怔问,“死了?” 崔妈妈摇头,“还没有,但人病得很重。” “快点告诉父亲母亲!” 温初弦急泪涌出,有些语无伦次,“让他们把全哥儿从庄先生那儿接回来,一定有办法医治的。” 崔妈妈伤怀道,“夫人,您家老爷和夫人早就得知此事了,但却不想插手。” 温初弦难以置信,“为什么?” 佳儿佳妇 第59节 即便全哥儿不是嫡子,到底也是家中男丁。 她那爹爹,难道为了怕染上肺痨,连父子情分都不顾了吗? 崔妈妈道,“夫人,您别急。” 原来前几日,有个邋里邋遢的男子找上温家门,向温老爷讨要儿子,硬说全哥儿是自己的。 那男人脸生得很,约莫有四十的年纪,口音甚重,扬州人士,一看就像是打秋风的闲汉。 他口口声声说温初弦她母亲兰娘当年服侍过他,且没饮避子汤,生下的儿子原该是他的。 这话自然荒诞,全哥儿是在兰娘入府后才怀上的,家里人谁都看见了。 温老爷恼怒之下,就欲将这邋遢汉轰出去。 那邋遢汉提出滴血验亲,何氏以家族血脉为重,便叫验了。不想那邋遢汉竟真能与全哥儿的血相融,而温老爷与全哥儿的血却不融。 温老爷信以为真,气得五内生烟,丢人丢到了家,只恨没早些时候掐死全哥儿这小杂种。 温初弦听罢大感荒谬,“滴血验亲的融与不融,皆可人为操控,父亲怎可如此武断?” 崔妈妈道,“夫人,他们说在场的许多人都看见了,您父亲遭遇了这种事……是要面子的。” 温初弦心急如焚,当下要务是救全哥儿的性命,得了肺痨的病人总是咳血,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哥儿死吧? 明明温家出面就可以救全哥儿的命,这时候却忽然出了个闲汉,仿佛是故意的一般。 故意的。 温初弦一道雪亮,浑身如凉水浇透。 她冷冷道,“我要见谢灵玄。” 崔妈妈支支吾吾,“老奴现下也传不出去消息,只能等下午送膳的人来了,再跟他们说。” 温初弦抽噎了下,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手掌就开始重击水云居的大铜门,一边打,一边喊。 铜门冷硬覆霜,没击两下,她那双柔荑似的手就裂开了口子,沁出道道血纹来。 崔妈妈大急,在一旁阻拦,“夫人,您快住手,您这样喊是没用的!外边人是听不见的!” 温初弦转而苦苦哀求崔妈妈,她知道崔妈妈一定能见到外人,哭声震天,血泪都快出来了。 崔妈妈本不想蹚这趟浑水,见她实在可怜,只好松口答应了她。 “但是公子愿不愿意见您,老奴不敢保证。” “他会见我的。” 温初弦吞咽了口泪水,嘶哑地说,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是问我生辰想要什么礼吗?你跟谢灵玄说,我想通了,我想要个孩子,求他过来看看我,给我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谢狗一天不作妖都难受 第42章 悲哀和解[微修] 温初弦妥协了, 从前她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以为只要自己不松口,就能和谢灵玄一直冷战下去, 老死不相往来。 殊不知她错了,她根本就低估了人心的险恶,也低估了那人手段的险恶。他确实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 让她主动求到他面前。 崔妈妈说得没错,她一个手无寸铁的深闺柔弱妇人和朝中右相斗,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想来她还真是自取其辱呢, 当初他要跟她养孩子她不听,徒劳无功挣扎了十多天, 吃了那么多苦和白眼,最终还是她先低头, 哭得稀里哗啦地求他生。 谢灵玄是典型的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他疼与不疼她, 全看她听不听话,愿不愿意死心塌地服从他的意志。 温初弦觉得自己活得委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与年少时最爱的人成婚,得了世人都羡叹的伉俪缘, 怎么就生了这么多业障。 崔妈妈将她扶起来,速速将那女大夫唤了来, 给温初弦的手包扎。 她敲得也真够狠的,半副手掌红得血染,女大夫怕留下疤痕, 给敷了重重的一层药。 温初弦的泪干了, 在床上枯坐如尸, 任凭女大夫和崔妈妈摆弄, 万念俱灰。 她一早就晓得向谢灵玄低头是什么后果。救全哥儿就是他们的一场交易,从此以后她做他的玩乐之物,无论他怎么作践她,她都得欢笑陪着。 温初弦怔怔望着窗外的天空,第一次滋生了不顾一切想逃的念头。 什么弟弟,什么世家女,什么荣华富贵,她都不要了。玄哥哥的仇,她也不报了。 她受够了。 崔妈妈托女大夫将温初弦的口信带了出去,温初弦焦杀地等了许久,也不见谢灵玄的人影。 崔妈妈劝她不要焦灼,“今日非是休沐之日,公子也要入朝的,夫人且耐心等等吧。” 温初弦心中怦怦打鼓,虽然她开出了给他生子的条件,但谢灵玄是否还要她,并不好说。 以谢灵玄在朝中的地位,随便一招呼都有一大把女人,没理由在她一棵树上吊死。 在她跟他冷战的十多日里,谢灵玄指不定与多少美人有了鱼水之欢,他想要孩子,谁还不能给他生。 就算他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也可以直接把她休了,或者关死在这儿,扶别人为正室就是了,他可以选择的太多了。 原来,他的一丝丝怜爱,也得上赶了求。 温初弦想得头疼,躺在榻上小憩。 她实在不知她还能为全哥儿走到哪一步,没准哪一天眼睛一闭,就再不睁开了。 昏昏懵懵躺了许久,感觉有人轻推了她一下。 温初弦立时惊觉,“他见我了?” 崔妈妈点点头。 “公子问您有什么事情,唤您去书房。” 她起身趿鞋就要走,崔妈妈道,“夫人,还是梳妆打扮一下吧。” 温初弦瞥了下铜镜中的自己,确实面目苍白,发丝蓬乱,弱骨瘦腰,丑极了。 她现在还讨谢灵玄喜欢的估计只有色,这个样子去见他,他必然厌恶,她便救不成全哥儿了。 崔妈妈给她上妆,用发油轻梳她及腰的长发。 为了让脸蛋看起来白皙圆润些,温初弦涂了不少的玉颜膏。那膏有很强的蔷薇花香味,一股脑儿堆在脸上,呛得人直想咳嗽。 她又额外上了一层玫瑰粉,想极力打造出那种白里透红的样子,那人喜欢这种。 崔妈妈惋惜道,“夫人,您现在太瘦了,脸根本撑不起来妆容。” 择衣裙时,温初弦没选择什么太富丽繁复的衣袍。左右无论多豪奢的衣袍一会儿都要被撕下来,她还不如直接穿件简单的,于谁都方便。 水云居的大门没开,小侧门却为她开了一条小缝儿。 汐月和乐桃正在外面等着她,此番就是由汐月带她去谢灵玄的书房。 主仆数日不见,汐月乐桃有叙旧之意,温初弦则垂着鱼目似的双眼,径直走开。 左右她们都是谢灵玄的走狗,和她能有什么交情,这假惺惺的旧,不叙也罢。 汐月和乐桃都有几分尴尬,紧跟着温初弦过去了。 她们要去的不是水云居内的小书房,而是中书府的主书房。 那里和谢家的藏书阁连通着,曾是玄哥哥夜以继日苦读的地方,藏了玄哥哥毕生真爱的数以百计的古籍。 如今,它们却都属于另一个人。 没人知道温初弦心里有多恨。 久违的谢庭园林,厅殿楼阁,朱栏画栋,绿梅盛开,端是如从前一般精致好看。 主书房是谢府最机密之处,门前有精兵守卫,肃穆安静。一般来说,家中女眷孩童是不允靠近此处的。 汐月和乐桃把温初弦送到正书房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书房静谧,温初弦忽然萌生退悔之意,她不知道进去以后还能不能全头全尾地出来。 可这犹豫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她还是绝然迈步走了进去。 室内是熟悉的冷旃檀香,淡而尖锐,冽冽如青灯古佛边的线香,越往里走越幽深。 缓缓转过一面屏风后,谢灵玄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他一身简练明净的白绢霜袍,身姿修长,静处时如深谷墨石幽兰,正持一根毛笔,专注在案上写着什么。 温初弦伫立在他面前,嘴角抽搐了下。 他抬头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微滞。 几日不见,她竟瘦成这样。 骨瘦嶙峋,一点人色都没有。虽面上涂了厚厚的粉,还是难掩那一身的病气和萧条。 谢灵玄顿了顿,放柔了语气,“你找我有事?” 温初弦双眼如两泓消融的溪水,脆弱得跟纸糊的一样。 “我来,求你救救全哥儿。” 她声腔发颤,缓慢而哽咽,每个字之间都有微微的停顿,“我错了,我向你认错。如果你还要我为你生子的话,我也答应。只求你别把那样的脏水泼到我弟弟身上,也别让他生生咳血咳死,他……才那么小。” 她的目色黯冷而空洞,像一个大病久不愈的人,没一点精气神。 谢灵玄没想到,仅仅十几天的禁足,就已将她折磨成这样。 他阖上眼睛,撂下笔。 是隐隐的针扎感。 她的泪水,一滴滴滴在他心上,烙下滚烫的印记。他的痛感越来越猛烈,像是一把锥子,将他的心搅烂。 没有过,以前从未有过。 他本想着,只是不让她出去罢了,衣食都给她备着,她不会怎样。他治别人,可远用过比这更恶毒千百倍的手段。 他没料到她脆弱如斯,会变成如此形销骨立的模样。若早知道她受不了,他不会……他不会把她一个人关在那里那么久的。 谢灵玄深深地阖了阖眼。 佳儿佳妇 第60节 温初弦见他不语,轻扣腰间的玉带,解下了自己的衣衫。细滑的绸缎从她肩上滑下去,无声地落在地上。 她还在继续褪。 谢灵玄就那么看着。 他心软了须臾,想要阻止她,但没开口。 他那样卑劣地绕了这么大个大圈子,不就是期待着此刻吗? 他在假模假样什么。 温初弦美丽的桃花眼中光泽全无,可她还是反手握住他,主动坐到了他的膝上,去碰他的唇。 冷冽的唇瓣中,夹杂了冰冰的泪水,甜的,更咸。她的唇依旧是那么软,充满了令人着迷的味道。 谢灵玄知自己此刻不该留恋,但他无法推开她。他贪婪地苟且在这一瞬间的温存中,这久违的肌肤相亲中。没人知道他这几日寡居在别院中,是怎么跟上了瘾似地想她的。 那日他听见崔妈妈说她在梦里都在喊别的男人的名字,心都快被妒火烧焦了。他知道,此刻的温存是他用卑鄙手段偷来的,她的手那么冷,泪那么多,她心里一定憎恨他,咒他去死。 可他却还在悲哀地留恋,哪怕再多留一瞬。 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他仿佛是中了温初弦的毒,被她给慑住心魂了,今生就非她不可。他之前不是这么执拗的人的。 宽大的书案上,许多卷轴、纸张被横扫而下。 谢灵玄把她抱在书案上,痴痴问她,“你想我吗?” “想。” “想我死?” “……” “想我死也没关系。” 谢灵玄自顾自地说着,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浑身每一寸的染指。 温初弦如身在荆棘之中,她知道,是眼前这个男人蓄意将肺痨病人喝过的水给全哥儿喝,才叫全哥儿染上肺痨的。 也是他派人去温府大闹一场,污蔑她和全哥儿不是温家的子嗣,是野种,她们姐弟俩才落到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的。 桌上的花瓶被碰倒了,碎了满地的瓷片。 混乱中,温初弦拾起了其中尖锐的一枚,从背后向谢灵玄的脖颈扎去,想和他同归于尽……可却被他顺手握住了纤细的手腕,缠缠绵绵,瓷片应声而落。 原本肃穆的书房被弄得混乱不堪,温初弦悲伤地想起这里是玄哥哥最喜欢的地方啊,没准玄哥哥死了,魂儿还留在这里,可谢灵玄却要在这里玷辱她。 谢灵玄心肠是硬的,饶是她摆出这样一副可怜样儿,还是没轻易饶过她。放她从水云居里出来本是一场交易,她既然心甘情愿地交换,此时还没付出报酬呢,他不会因为她落一两滴眼泪就停手。 直到谢灵玄摸到她微微烫的额头时,才清醒过来。 …… 再醒来之时,温初弦躺在水云居宽大舒适的床榻间。床褥略有些凹陷,谢灵玄就倚在她枕畔,一下一下地抚摸她。 他的眼睛有些落寞,迷离,怅然,柔情似水,多种情绪糅杂在一起,脉脉注视着她,也不知已经注视了多久。 温初弦肚子饥饿地叫了下。 “给我点吃的。” 她低声说,掺杂了颤抖和恐惧,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转头瞥向他,泛红的眼睑周遭亦含了交错的泪水。 “你若想杀我,给我来个痛快的吧。别饿我。” 她是最爱吃的。从前玄哥哥在时,长安城的小吃街杂食店都被两人吃遍了,她总是一遍遍地吃不耐烦。可这些日子以来,青菜和白米饭令她一直吃得不好,她时时都活在被饿死的恐惧中。 “活活饿死……太难受了。” 谢灵玄颇不是滋味。 他素来是个冷情的人,却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心痛。他实在痛悔那样关她,叫她现在如此神志恍惚。 他将她从身后抱起,柔声道,“你傻了,你才刚刚吃过,就又要吃。” 温初弦被他倾斜地搂着,不语,只簌簌眼泪如雨流。 谢灵玄忙改口道,“好啦,你要吃,我就喂你吃,你喜欢吃多少都行。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他挥手唤来了点瘦肉粥,却不敢给她吃太硬太辛辣的食物。温初弦拿起勺子,啪嗒啪嗒的泪珠掉在瓷碗上,碎成晶莹的数瓣,吃不下去。她确实是不饿的,可心中的恐惧却时刻告诉她,她饿。 谢灵玄不忍,将汤匙轻轻从她手中接过来,舀了一勺,吹凉,喂给她吃。见她这般,悔意似吐信子的毒蛇,时时刻刻咬噬着他的一颗心。 他想将来他若死,就入业火地狱,活活饿死吧,她听到他得到这样的报应,没准会开心。 谢灵玄喂给她一口,她便乖乖吃了。喂了将近半碗,他便撂下汤匙,不再喂了。她此刻根本不饿,皆因幻觉才老说想吃饭,若吃多了必然上吐下泻。 摸一摸她的额头,果然还有些发烫。前些日她发的那场低烧,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初弦。” 他将她抱得紧紧的,贴在她耳边问,“你冷不冷?” 发烧的人都爱冷。 “不冷。我热。” 温初弦眼皮半合着,轻轻挣扎了下,“你放开我。” 谢灵玄微放开她一些,却仍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没有超出他所能触及的范围。 他扶了下额头。 他做了什么。 他明明爱她……却又为何,如此伤害她? 他聪明一世,此时却沦为嫉妒的傀儡,如走火入魔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是无比期望自己就是谢灵玄,那样,之前她像个小影子似地追着他,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玄哥哥,就都是对他的。她也会心悦于他。 谢灵玄命人拿来了些冰袋等物,又亲自给她灌了点汤药。她想睡,他就在旁一直陪着她好了,她想吃,他就拿给她。 只要她能好好的,他不要她的臣服了,不要了。他臣服她。他亦不妄想什么孩子了,那药他吃,他一直吃下去。 哪怕她像之前那样虚与委蛇地对他。 温初弦喝下退烧的汤药后,又躺下了。她仿佛还有点神志不清,秀美的容颜挤出一个荏弱的笑来。谢灵玄黯然,转身欲去,却听她细细地嗫嚅了声,“……玄哥哥。” “你给我唱个歌谣来听听,好不好?” “就是你以前经常哄我睡觉的那个。” 谢灵玄回过头来,漆黑幽深的眉睫下,映出点温暖、迷茫,又落寞的光。 嫉妒吗?嫉妒死了。 也该死。她又把他当成真谢灵玄的替身了。 他长长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一次,只有一次,算是他赔还给她的。 等她清醒了,他就掐着她的脖子指名道姓地叫她明白,她男人到底是谁。 谢灵玄声音微凉,倚在她床畔,缓缓给她唱了起来。 他歌声轻柔,调子宛如插上了羽翼,飘飘欲仙,愈升愈高。 这首歌谣他唱得其实并不熟,只听过谢灵玄给她唱过一次,略有些忘词。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有意模仿谢灵玄的嗓音,好让他和谢灵玄达到完全的一模一样。可此刻,他用的却是自己本来的音色。 沉睡中的温初弦晓得这并不是玄哥哥的声音,而是那人本来的声音。可她实在全身力气都耗尽,没法再叫他闭嘴了。 许久谢灵玄从卧房出来,汐月和乐桃等人都在守着。 谢灵玄道,“她发烧了,好好照顾她。” 就只有这一句吩咐。 汐月等人躬身领受。 二喜奔过来,问他温家的那全哥儿怎么办。 谢灵玄道,“也治好。” 二喜问,“那温老爷那头……” 那日的闲汉给温老爷留下的阴影不小,现在阖家都认为全哥儿是兰娘与别人的杂种,甚至怀疑温初弦都不是亲生的,要把她也族谱除名。 可闲汉这件事,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它本是在朝堂上向对方泼脏水的一种手段,为了逼温初弦低头,才用在她身上。 “公子可要还全哥儿和夫人的清白?” 谢灵玄沉默片刻,遥望阴沉沉的天空,风无纤埃,雪无微津,细小的雪糁儿落在他手心里,片刻就融化了。 “不必。” 他淡淡道了句。 她没有亲人,受尽万人排挤唾骂,会更合他心意。她被泼脏水,染上杂种的骂名,亦是他想要的。 待她被所有人都抛弃时,就会晓得,这世上唯有他会对她好,唯有他是她的依仗。 就像这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一样,她也在他心中。 · 转眼,花奴已经来谢府数日了。 在这种家风清正森严的大宅院里,花奴那样的出身,几乎人人唾弃,人人看不起。若非谢灵玉时时护着,她根本就在此活不下去。 谢灵玉虽然每日都来看花奴,但绝不从她这里留宿。花奴满心以为,自己成了玉郎的人,今后就可以恩爱美满,高枕无忧了,可糟心事还是一件接着一件。 她苦苦挽留谢灵玉,“花奴从前与玉郎的百般恩爱,玉郎对花奴发过的誓言,难道玉郎都忘了吗?” 抛开尊卑不论,明明是她先和谢灵玉定情,然后谢灵玉才遇见温芷沅的。 谢灵玉想起晚上的那个噩梦,难以拒绝花奴,耐心跟她解释说,“现下还不是时候,夫人正有着身孕。” 花奴问,“难道玉郎就让我这么无名无分地跟着你?你那日在商贤手中救下了我,明明是对我有情的。此刻又对我不闻不问,何如当日从未救过我。” 谢灵玉沮丧道,“你知道的,母亲是不允你进门的。我不能把你抬为妾室,却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再也不受那商佬的欺凌。花奴,你要信我……” 花奴点点头,梨花带雨起来。 美人落泪,谢灵玉心口一热,忍不住上前就抱了抱她。 佳儿佳妇 第61节 两人自在群玉阁成婚后就一直分别,这还是第一次抱。 然而便是这么短暂的一接触,谢灵玉忽听到一声冷笑,从门缝中传来。 温芷沅的身影滑过去。 花奴也是一惊。 谢灵玉苦叹一声,来不及顾忌花奴,便追了上去。 “娘子!” 温芷沅回头质问道,“偷腥的猫,昨日-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对得起我腹中孩儿吗?” 谢灵玉登时又要发誓,温芷沅却瞧也不瞧他一眼,拂袖而去。 谢灵玉脸上烫辣辣的。 他实如行走在双重迷雾之中,进退维谷,浑然不知如何是好。 花奴亦追了上去,看见痛苦纠结的谢灵玉,便晓得她的玉郎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玉郎了。 如果她是自由身的话,她会独自收拾了包袱离开,自动退出。 可是她做不到。商贤放她的条件是,叫她在一个月之内怀上谢灵玉的孩儿。 商贤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她不得而知,但如果她不从,遭到的后果有可能是毒打或者被鸩杀。 所以就算在谢府的处境再难,她都得坚持下去。 …… 温初弦那病本就是心病,无有什么大碍,修养了几日后,精神渐渐恢复了。 那日她跟谢灵玄要吃的,又痴又傻地和他说话,除了确实有几分神志不清外,也是她蓄意惹他怜悯。 她意识到硬碰硬根本就不是谢灵玄的对手,于是她便放大自己身上的柔弱,让谢灵玄可怜,如果有幸能让他心里有一丝丝愧疚,她以后的处境没准会好些。 杀他或逃走也许会更容易。 病好之后,温初弦去给长公主请安。 听说二房的谢灵玉新收了通房,长公主为这事气病了。温初弦惦记着长公主相救她的恩情,诚心诚意地收集了冬天梅枝上新生的露水,用这东西煮茶喝颇有静气凝神的功效。 长公主好奇地问,“你和玄儿是怎么了?我怎么瞧着,你和他最近都不在一块?” 温初弦敛起内心的情绪,平静地说,“近来儿媳害了一场大病,怕渡了病气给夫君,便劝夫君不要时时与我相见。” “原来是你主动的。” 长公主恍然一声,“我就说,玄儿不是那样狠心的人,怎会舍得关你。” 温初弦心下沮丧,表面却不动声色。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逢人就说谢灵玄是假的,凌虐她欺负她云云……这种反抗根本没有用。 只要还在谢宅门里,她就还得受他的摆布,没人会相信她的话。她现在就像笼中鸽,也许只有开笼飞出去,天空才是她的。 长公主又催道,“玉儿他们有了孩子,你们也得抓紧了。为娘有生之年能不能四世同堂,就都落在你们身上了。” 温初弦冷淡嗯了声。 隔日永安侯要做满月宴,遍邀长安城的权贵。长公主身体有恙实在无法出门,便叫膝下儿女前去。 谢灵玄和温初弦一道去了,来到永安侯府,入对成双,引来许多人的驻足。 姻婚尤其是大家族之间的,就是这样,内里再是一片肮脏败絮,外表也得装作同心同意似胶投漆的模样。 谢灵玄将贺礼送与永安侯,侯爷喜气洋洋地道,“谢相与夫人才真是一对神仙眷属,恩情美满,羡煞众人。” 当日陛下赐婚,十里红妆,满城同庆的婚仪,许多人还记忆犹新。 谢灵玄霁颜微笑,“多谢侯爷。” 他与温初弦五指交扣,外人看来,确实是一堂缔约,永结鸾俦,说不尽的美满恩爱。 夫唱妇随,谢灵玄既然这般说,温初弦便也得挤出一个幸福的笑来,给所有人看。 永安侯不禁叹,若说这温家庶女,也真是掉进福窝里了,得谢郎如此宠爱。 前些时日城里还传风言风语,说温小姐并非温老爷亲生,乃是她娘和外面恩客的私生女,嫁到谢府有骗婚之嫌,谢家郎竟也毫不在乎,当真是对她爱恤到了骨子里。 这一头,萧游从云渺那里得到了今日温小姐要往永安侯府的消息,多日不见,欣喜若狂,便带好了笔和纸,也想混入永安侯府中去。 奈何侯府守卫实在森严,他这种闲人根本不让入内,萧游便只好在府门外守着,渴望待温小姐出来时候能见她一面。 他从前也是敬重谢家公子的,但自从听说温小姐被婆婆禁足,谢灵玄却因为畏惧母亲而袖手旁观后,对那谢灵玄便多了几分看轻。 此番巴巴到这来,却不欲再记叙谢氏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所有笔墨只愿留给温小姐一人。 这一场满月宴,直到临近黄昏才结束。 辞别了永安侯后,温初弦终于不用再假笑。谢灵玄和她一道出来,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 温初弦一双妙目怔怔看他。 不是孩子么? 他如她所愿救了全哥儿,她不是已经答应给他生子了吗? 夕阳万道瑞光打在亭台楼阁上,遮下一片片昏黑的阴影。 谢灵玄立于黄昏下凉凉的西风中,抚着她的面颊,爱溺地说道,“孩子自然要你生。但生辰礼,你可以再额外要一样。” 他刮她鬓间的珠花,叮咚作响。 他是真心想给她过生辰,虽然生辰已经过去了,但还可以再补上。 温初弦垂下脑袋来,沉默。 她在想一件不轻不痒,他又会答应她的生辰礼。 “戏吧。” 她低声说,“我想看戏,但前几日伶人们都被母亲赶出去了。如果你要给我补生辰,就叫个戏班子来让我看个够。” 谢灵玄将她的额往自己身边凑了凑,眷恋地吻了一下。 她温顺懂事得过分,听戏着实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其实他原本就想要她如此懂事的,但此刻,他又莫名其妙盼着她能对他活泼些,苛求一些。 “好。” 两人一道往马车边走去。 府门外,有几棵万古长青的松柏,谢灵玄不经意一转头,朝那松柏多望了几眼,随即也没过多在意,和温初弦一道上马车去了。 谢灵玄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这几日-你瘦了,我们不回府用膳,我带你去吃一吃长安城的馆子,好不好?” 马车疾驰而走。 松柏之后,萧游抱着自己的书本提心吊胆,差一点就被谢灵玄发现了。 不过他看着手里的东西,又知足地笑笑。今日除了得了许多灵感外,还额外为温小姐画了一张小像。 他画了很久呢。他舍不得放在话本里当插页贩卖出去,自顾自地给珍藏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情敌二号已上线 狗子知道萧游的存在估计又要发一场飙 长公主生的这两个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注:1‘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出自《礼记·檀弓下》:“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 2‘风无纤埃,雪无微津’化用自‘风无纤埃,雨无微津’,出自魏晋左思的《三都赋》 第43章 铃音 马车一路将两人送到了樊楼, 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数不清的贵客往来出入其中。 谢灵玄那副白玉袍风流样儿, 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所在。且他为人又十分随和,对谁都礼貌又含蓄,没有一点官架子, 救济难民,修葺佛寺,很受长安一带百姓的爱戴。 许多百姓见了他, 竟自发洒来鲜花和瓜果,颇有古时掷果盈车之待遇。 温初弦冷眼打量着, 他倒比从前玄哥哥更受欢迎些。 若说玄哥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降紫微星,谢灵玄则更像尘世的凡人, 接地气,更得百姓的欢心。 她暗叹了声, 只觉得讽刺。 外人都被蒙在鼓里了,谁又能知道,她暗地里被他困在囹圄之中,苦苦挣扎而动弹不得。 凭谢灵玄这般盛名, 她若出去告发他的种种恶行,很难不被当成疯子。 温初弦挽着他的手, 入得樊楼内,谢灵玄没叫雅间,只在三楼择了个清净的位置。 彼时斜晖返照, 华灯初上, 一对翩翩伉俪对坐于古雅的阁楼之中, 成双成对, 外人看来很是赏心悦目。 老板殷勤过来看菜,谢灵玄温柔敦厚地移交给温初弦,只叫她自己选。 温初弦虽兴致寥寥,却也得像模像样点上两道,尽挑的是死贵的。 老板欢欢喜喜地去了,饮会儿茶水的工夫,就上了一大桌子菜品。 谢灵玄持玉筷夹给她,温初弦暗暗不喜,将他玷污过的食物悄然拨出去,只吃干净的。 两人虽对坐,中间却还隔着一尺多的距离。谢灵玄片刻就发现了她这点小动作,意味深长道,“过来。” 温初弦只得依言撂下筷子,谢灵玄叫人把椅子也搬了过来,叫她并排坐在他身畔。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他监视她也更为方便。 当下他又重新给她夹了几道菜,喃喃质问道,“我亲自给娘子布菜,娘子却要拨出去?” 温初弦眼皮垂着,面无表情说,“不敢。” 谢灵玄道,“既不敢,就好好吃了。” 温初弦拿起双箸,夹起一块鱼羹,安分地放在嘴里。 他这才漾起点笑影来,散漫地靠在椅背上,五根不老实的手指在她开开合合的蝴蝶骨和长发间恣意游走。 温初弦一边迟滞地夹着菜,一边脊背发寒,他那削尖的手指像刀,仿佛随时要剖开她的脊背,令她浑身骨缝儿发麻。 佳儿佳妇 第62节 她就是不喜欢和他接触。 但她也深知抵抗无用,若是她敢从他手下移走身子,恐招来他更轻薄的对待,只得隐忍受着。 温初弦默默加快了用膳的速度,盼着早点用完这顿饭,结束这折磨人的酷刑。 谢灵玄却按住她筷子,“慢些吃,多吃些。前几日是我的错,叫你饿着了,你得多补补。你若喜欢,我日日都带你出来下馆子。” 温初弦将筷子抽走,阴阳怪气道,“我连怎么吃饭都要受您的限制了吗?” 见她倏然发怒,谢灵玄哑然失笑,低眉顺气,“……怎么火气如此大?好好,你愿怎么吃都随你,我不管了。” 温初弦埋头喝汤,不去理他。 那人的心思委实龌龊肮脏极了,隔着几层衣料,她感觉他的手在若有若无地丈量她的腰……不盈一握,那样的手法,念念在意,缱绻缠绵,不消想也知道他是在盘算着晚上如何折磨她。 这顿饭真是吃得她作呕。 温初弦如瘿附体,终于忍不住,微量动了动身子。 谢灵玄立即知觉,力道重了些,将她连人带腰勾了过来。周围熙熙攘攘,氛围热闹,他却毫不顾忌,密向她耳边款款说,“这些日子,我真的很想你。” 温初弦低语,“想我那个?” 他道,“也想。” 温初弦啐了口,世上焉有这般好色无耻之徒。 谢灵玄如羽毛般用唇碰她敏感的耳垂,调笑说,“幸亏没饿死了你。不然浪费了娘子这般仙姿玉色,着实可惜。” 温初弦咬牙,“无耻。” 他浮浪说,“你不用老担心我想杀你,我就算要灭口,也等把你玩够了再动手呢。” 温初弦冷呵,“玩够,那你什么时候腻歪?三个月了。” 谢灵玄解颐笑说,“待娘子何时年老色衰再看吧,近几年是不会的。” 温初弦肩膀颤了颤,唇珠涩然垂下来,仿佛是当真了。 谢灵玄笑容一凝,柔然搂一搂姑娘的肩膀。她怎么这么不禁闹,她怎么这么爱当真? ……杀她,是要把他的心活活剜下来吗。这样荒谬的话,她竟也信。 谢灵玄叹然敛起了神色,“不闹你了,好好吃饭吧。” 他想说,他不但不忍杀她还渴望跟她白头偕老,可她却不会信,也不愿。 温初弦道,“哪一日我若毁了容,没准咱们就各奔东西了。” 她又存心惹他。 谢灵玄不悦,正待反唇相讥,却偶遇大理寺的裴让大人和夫人。 裴让睁大了眼,热热络络地过来叙寒温,见温初弦也在,倒是下意识一愣。 这不是温家女吗? 这人前几日还说欲休了温家女,与她再不相见,这几日便又把她带在身边了。 谢灵玄对于和裴让谈天的兴致并不高,只冷淡答了两句。 裴让侧目瞥向那温初弦,果然是天姿国色,比之出嫁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风韵,只是过于瘦弱,美中不足。 不过瑕不掩瑜,已经足以让任何男人见之着迷了,无怪于谢灵玄这样将她握在手心里。 说来这温小姐也真是娇气,外人甚至没见过她单独出门。这两人成双入对地行走在长安城内,真是羡煞一众年轻才俊。 温初弦见又来了个跟谢灵玄蛇鼠一窝的臭男人,心下不怿,推辞说自己已吃好了,想要归家。谢灵玄拗不过,起身别了裴让。 裴让问,“相爷何时得了季常之癖?” 这话是揶揄,所谓季常之癖,便是怕老婆呗。 谢灵玄剜了他一眼,领温初弦而去。 裴让瞥着这二人的背影,摇头直叹。 回府后,谢灵玄和温初弦一同去新月阁,给长公主请了个安。 长公主见他们夫妻和好如初,便也放心下来,一味催着他们赶紧要孩子。 温初弦还惦念着弟弟,恳求谢灵玄道,“我娘亲是从良之后才有了全哥儿的,全哥儿他确实是我爹爹的骨肉,我也是,那日的滴血验亲一定是搞错了,求你代为说合。” 谢灵玄却摇头道,“你温家的家务事,我不好插手。哪一日-你归宁,自己去和岳丈解释吧。” 温初弦见他婉拒,更加确定邋遢汉子是他蓄意找来的,目的就是污蔑她们姐弟俩。 晚上夫妻二人就寝,虽多日不见,交颈相拥起来也冷冷冰冰。 温初弦不知他有没有喝药,不过也不重要了,只管平躺着闭目等死即可。 一夜无语。 …… 翌日一早,温初弦便回了门。 诚如预料的那样,温家人都不太欢迎她。她在谢家受的那些委屈,温家人也都不晓得。 温老爷从前对她虽不说慈爱,也算是和颜悦色。但现在温老爷怀疑温初弦并非他亲生女儿,对她爱答不理,更怕谢家人会找上门来,说他温家骗婚。 何氏从前就不喜欢温初弦,此番更是雪上加霜。 “你该在婆家服侍夫君,照料公婆,没事别总往家跑。” 这是已下逐客令了。 回门的短短几个时辰里,温初弦受尽了冷落和白眼。她是个没有娘的庶女,娘家依仗本就不牢靠,这下子真变成没娘家了。 这一切,还都得拜谢灵玄所赐。 全哥儿仍被安排在原来的卧房,小小的一个娃儿,有两个嬷嬷在照料。温初弦摸着他的额头,好在已经不烫了。 嬷嬷偷偷告诉温初弦,全哥儿这场病生得蹊跷,可能会留下后遗症——痴傻,且是终生的,以后与科举怕是再无缘了。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高烧。 温初弦惕然惊惧,闻此,伤心益甚。 泪水泫然欲滴,她积蓄无穷怨毒,蜂虿刺心,恨不得立即将那人千刀万剐。 她从未如此、如此恨过一个人。 温初弦最后抚摸了下全哥儿熟睡的容颜,决然离去。 正堂,她来到温老爷面前,主动取了一根针,和温老爷滴血验亲。 温老爷面色沉沉,没有阻止。 好在,血液融合在了一起。 她跪在温老爷面前,“女儿确实是您的女儿,请父亲不要再疑心。” 温老爷不豫,“弦儿,为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全哥儿……” 温初弦道,“父亲,我知道。全哥儿并非我温家的骨血,自然不能白受温家的养育。恳求父亲把他送到乡下去,随便找个人家过继了,免得他留在温家,给列祖列宗蒙羞。” 温老爷皱眉道,“为父本以为你会阻挠的。” “女儿永远姓温,永远是您的女儿。既然全哥儿不是温家骨血,那便也不再是女儿的弟弟,女儿不会再见他。留此祸害在家中,并无益处。” 温老爷早有处置了全哥儿这杂种的意思,之所以迟迟没动手,是怕温初弦在谢灵玄面前告状,拼死阻挠。 但见温初弦如此说,略略放心,“为父已在平民街找到了一户人家,明日就将全哥儿送过去,此事你不必再担心了。” 温初弦又给温老爷叩了个首,才起身离去。 她当然知道全哥儿是清白的,但他留在温家并非什么好事。只要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全哥儿就永远会受到伤害。 过继到乡下去,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何尝不是眼下最好的出路。 她的全哥儿,已经被那人害成痴傻了,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更不堪的事。 或许也只有狠心与全哥儿彻底斩断姐弟情谊,她才能真正没后顾之忧,放手跟谢灵玄搏一搏。 如果……如果她将来有幸能活着逃出谢府的话,她还是会去找全哥儿的。到那时,她们再做一对姐弟罢。 回府,谢灵玄亲自前来接她。 他一动不动地打量她半晌,沉沉打趣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呐,为了明哲保身,娘子连亲姐弟之情都不顾了?” 温初弦神色如常,“多谢夫君谬赞。只是我若不跟全哥儿恩断义绝,只怕父亲也要怀疑我不是亲生的,到时候我连温家门都回不去了。” 谢灵玄清风般轻笑了下,“娘子明明知道,全哥儿是无辜的。” 温初弦道,“夫君也明明知道。” 谢灵玄眉梢儿轻挑。 他凑近她,口吻轻轻慢慢。 “娘子是觉得,没了全哥儿,我就没你的把柄了?” 温初弦定定看他,“难道不是吗?” 谢灵玄释然眨了下眼。 “是啊。” 他怜宠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要夸娘子聪明呢。这么一来,娘子想什么时候离开我都行了。” 温初弦淡淡说,“夫君这是说什么话,我怎么会想离开你。初弦已经嫁给了你,这辈子都是夫君的人。” 谢灵玄拧拧她的嘴。 “坏丫头。” 净说些口是心非的话。 不过他也确实没扯谎啊,他手里的确没她的把柄了。就算她要跟他和离、离开,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 过几日清河王氏的人来了,是来相看谢兰儿的。长公主听说了温初弦给谢兰儿安排的这桩婚事,也觉得妥当,为谢兰儿添了很多嫁妆。 王氏的人拿来了他家公子的画像,谢兰儿看了,未免大失所望。 佳儿佳妇 第63节 画中之男子瘦长脸,微留髭须,容貌平平,却哪里有大哥哥千中之一的好看。温初弦说王氏子比谢灵玄还好看许多,却是骗她的。 谢兰儿不知温初弦看谢灵玄,犹如看恶鬼魍魉,主观的臆测很大。 在温初弦眼里,谢灵玄确实就是天下至丑至恶之人,她自然觉得面目平平的王氏子也比谢灵玄英俊许多,不能公正地评判其容貌。 不过论家境和条件来说,这仍是一门好亲事。谢兰儿虽有遗憾,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芳姨娘觉得男人不宜生得太俊,当以强健正直为主,见了王氏子的画像正合心意。 芳姨娘着实万分感谢温初弦给谢兰儿找的这桩婚事,对温初弦亲近更胜从前。但凡温初弦相求,芳姨娘没有不答应的。 谢灵玄答应为温初弦补过生辰,果然给她找来了戏班子,明日就会进府。 也不知他是怎么哄骗了长公主的,长公主听这些伶人进府卖唱,居然没有大怒反对,只是轻飘飘地吩咐不要到她的新月阁来闹。 温初弦不得不承认,那人蛊惑人心还真是有一番好本事。 这日一家子人正和和气气地商议谢兰儿的婚事,选个黄道吉日,却忽听二房那边的人过来禀告说,花奴姑娘出事了。 原是温芷沅赏了一些补品给花奴,花奴吃过之后便腹痛难忍,如若中毒了一般。一查验才知那些补品里含有一些些蟹油,花奴对这东西敏感,是一点不能碰的。 可来不及查清真相,谢灵玉见花奴那个样子,就已经忍不住斥问温芷沅了。 “你厌恶花奴我知道,我也答应了你,在孩儿生下来之前绝不碰她……你为何还要在饮食中做手脚,非要害得花奴殒命不可?” 温芷沅被斥了一通,莫名有些委屈。 她原是宽怀大度,才赏给花奴些补品的,不想竟成了罪魁祸首。 谢灵玉这般护着花奴,虽然她名份上不是妾室,但在谢灵玉心中的地位恐早已超越了妾室。 温芷沅肃然说,“我也不知她吃不了这东西,我犯不着害她。” 谢灵玉又旧事重提,“你从前想嫁的人是谢灵玄,对吧?以前你就费尽心机地笼络我娘和谢灵玄,城府颇深,如今你又把这城府用在了花奴身上。” 温芷沅觉得他有点不可理喻,不欲跟他争吵动了胎气,便道,“你莫要胡说,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谢灵玉独自生着闷气,也不主动道歉。 饶是温芷沅再冷静自持,不禁也有些伤心。 花奴这妓子,当真就是她谢家的祸患,来此就是搅乱家门的。说来,也都是商贤故意指使,从中作乱。 她忽然后悔那日没听玄哥哥的话。他们现在就是在养蛊,若是当日她能狠下心来委屈自己一下,赖上商子祯,给商氏重重一击,想来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不过说着简单做起来难,人都是骨肉做的,且她又怀着身孕,怎能忍受削耳断骨的苦楚呢。 温芷沅欸乃连连,对这本就扶不上墙的丈夫,更多添了几分失望。 · 隔日戏班子进谢府门,整整一十一人,准备给温初弦连唱七日的戏。 温初弦被请了去清凉阁看戏,备了许多冬日难得一见的瓜果饮子,供她边看戏边玩乐。 谢灵玄偏宠她,这清凉阁的戏台子,还是特意为她修葺的。 戏班子铺陈开来,叮叮当当咿咿呀呀地唱,好生得热闹。 不过这热闹也是台上的热闹,台下看戏的只有温初弦一人,倚在能躺能仰的小榻上,百无聊赖。 温初弦不爱看类似《武松打虎》《四郎探母》这般武戏,只同她读话本的口味一样,爱看些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 戏班子里这类的戏文也有,却并不多,那出《惜花记》温初弦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她最爱扮演樊盈盈的青衣,莺歌燕语,眉目含情,听起来别有滋味。 云渺见她喜爱青衣,面露喜色。 温初弦懒懒地问那戏子叫什么名字,欲额外赏他一些金银。 云渺答道,“戏台上的男女角色都是反串的,夫人喜欢的樊盈盈,实际上是个男角儿扮的。” 温初弦哦了一声,略有惊讶,便欲叫那青衣过来仔细瞧瞧,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那青衣顿了顿,好像还没从戏文里走出来,含情怔怔盯向温初弦。 ——萧游没想到,此生还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温小姐。 他从云渺那儿得知了谢家从群玉阁请了戏班子,想也不想,便也混了进去。 平日里萧游在群玉阁说书,戏班子老板在隔壁唱戏,两相熟稔。 戏班子老板听说他会唱青衣,且又自愿帮忙、不收工钱,便把他也招进了戏班子,一同带入谢府。 原本只盼望着,能在台上远眺温小姐一眼,萧游就心满意足了。 可此时此刻,美若天仙的温小姐却在唤他,秀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平心静气……一时间,萧游有种被心上人选中的感觉,甜的滋味。 他笔下的温小姐,仿佛在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春风吹化了冻土,万物复苏,千丝万缕的雨丝落在心头。 萧游一步一步,朝她缓缓走来。 心脏几乎已停止了跳动。 可就在此时,一双骨节清隽的手从后面将温初弦松松拢住,却是谢灵玄来了。 萧游顿时止步。 谢灵玄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玄黑的官服,也显得他整个人更有威严些。 他熟练地将她揽在怀中,狎昵玩弄两下,情同鱼水,“瞧什么呢这样高兴?” 谢灵玄一来,温初弦看戏的好兴致都没了。 她垂眸窃窃说,“没什么,就是有几出戏很好听。” 谢灵玄问,“怎么个好听法儿了,也唱来与我听听。” 他说的是要听戏,却哪有半分听戏的意思。那自然风流的态度,含沙射影,色授魂与,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戏台子上又鸣锣打鼓地唱起来,谢灵玄果然不甚在意,只瞥了一眼,就塞了颗瓤肉莹白的荔枝在她口中,浆液甘酸……温初弦却硬说苦,不肯吃。 他掐了下她的手心,“外人还在呢,别逼我动手。” 温初弦厌恶皱了皱眉。 见她认命地吞了下去,谢灵玄展颜一笑,又给她喂了一颗。 萧游曲转回环地拖长尾音,一边演着戏文,一边将二人的亲昵悉数落在眼中。 于他眼中可遇不可求的明珠,却在另一个男人手中,信手拈来地染指把玩。 就好像温小姐是旁人的私藏品,萧游未经主人允许多看一眼,都是偷了人家的。 当下暖阁酒暖花柔,阳光洒落,竹帘轻垂,全无冬日的寒冷。 温初弦今日穿了身碧蓝双色的间裙,酒红色的外袍如轻纱般拢在身上,更衬其雪肤花貌。 她跪坐在小榻之上,谢灵玄松松散散地倚在她心口前,神色迷旖,似笑非笑,仰着头,颀长的手臂抬上去拂她愁蹙蹙的眉眼。 温初弦感受到他的调情,十根柔荑也覆上去,轻轻挽住谢灵玄干净紧致的下颚。 两人一高一低,一明一暗,她却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底下的男子笼住,似谢灵玄摘的一朵花,拈在手上。 珠帘被暖风所吹摇,将两人的身影隐得若隐若现。 萧游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去看,可他忍不住。 叮叮当当的丝竹声中,萧游只隐约听见温初弦一声声服从地、管那个男人叫夫君。 她淡白的鹅蛋脸紧绷,清秀的面颊上滴着汗水,就像个被束缚住双手双脚的人一般,任那个男人随意玩弄。 萧游难以理解,更替她不值。 他不晓得,那样一个畏惧母亲的软弱男人,有什么值得她死心塌地的。 她究竟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权? 萧游的种种呃叹,都被台上的浓丽妆容隐去,台下人是根本发觉不了的。 温初弦倚在谢灵玄肩上,如个没有生气的活物儿一般,静静阖着眼睛。谢灵玄问她看完了没有,看完了便回房去。 温初弦晓得回房后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便有气无力地说,“夫君允我再看一会儿吧,我还没看够呢。” 谢灵玄温润说,“我陪着娘子。” 他从袖中拿出一对银色铃铛来,用甚精致的锦囊包住,放到她手心里,道,“送你的。” 那铃铛通体以银漆涂染,阳光下光芒微闪,呈现柔和润泽的光晕,是她的生辰礼。 温初弦托铃铛在手,微有疑色地看向他。 谢灵玄道,“戴上,给我看看。” 温初弦拆了锦囊,就要往手腕上套去。谢灵玄无奈笑叹了下,止住她的手,将一双铃铛嘎达两声扣在了她的脚踝上,一脚一只。链条不长不短,是恰到好处的好看。 “我昨夜瞧你的脚空落落的,就想着缺点什么。” 温初弦颇为不悦,这东西不是小猫小狗儿脖间带的东西么,他怎地戴在她脚踝中?没安好心。 她伸手就要给退下来,可徒然费了半天的力气,那一小截银箍却牢牢不动。 原来刚才那嘎达一声,银箍就已经锁上了,没有钥匙是退不下来的。 谢灵玄唇间洋洋洒洒的笑。 温初弦嗔道,“你做什么?”就要去揪他的衣袖逼他交出钥匙。 他受了她好几下的捶打,身子略有摇晃,却不以为然说,“多好,似这般走起路来如九天仙子,叮当作响,更衬娘子徐徐莲步,顾盼生姿。” 温初弦不想走路也发出那种羞耻的声音,连珠价儿地叫苦,急得额头也沁出细汗来了。 卑鄙,恶劣,无耻,就是他,她只想唾骂他。 戴着这么两颗铃铛,连晚上起夜也会被知晓。 下人听了去,必定要笑话她。外人听了,必定要腹诽她招摇——连走路都这般忸怩作态,炫耀他们夫妻的恩爱。若长公主听了去,也要说她少廉寡耻,不知分寸。 眼见她脸颊如潮之红,就快要急出眼泪来了,谢灵玄绵绵将她圈住,轻语道,“娘子不想铃铛发出声音被外人嗤笑了去也好办,今后就日日躺在床榻上等我,衣来张口饭来伸手,自然没有叮当声音。抑或娘子想出门的话,就等为夫抱你出去,你不必走路,也不会发出声响来。” 温初弦直想给他一耳光,不知他还是不是人,竟想出如此恶毒的主意。她愈增酸苦,戴着这滥响的可恶东西,以后她是没法见人了。 台上的《惜花记》虽好,温初弦却再没一丝一毫的兴致听了。 …… 佳儿佳妇 第64节 半晌《惜花记》唱完了,整个戏班子的人都过来领赏。萧游随众人跪在底下,瞧着温初弦仿佛并不快乐似的。 事实上,自从萧游与她接触以来,她除了当着外人的面幸福美满,私下里总是这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萧游忽然有种想做她的知音,听听她的心事的冲动。 可她自有她的丈夫在,他哪里配。 萧游怕谢灵玄认出自己来,把头埋得低低的,混在戏班子之中,妆也没抹去。 谢灵玄果然连正眼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扶起温初弦,“娘子可还能走路?” 温初弦神情极度沮丧,黯然着不语。 她微微走了两步,像个迟缓的老人一样,伴随着一两声清脆悦耳的风铃声。 叮当,叮当。 作者有话说: 谢狗真是我写过最作的男主…… 第44章 端倪 温府传来消息, 说全哥儿已经被温老爷送到了乡下一户无儿无女的家中。 对方是个老两口,姓张,平日卖馄饨为生, 一辈子无儿无女,就渴望养个孩儿,全哥儿是不是痴傻他们不在乎。 温初弦听了, 伤神半晌,心头一片冰冷,愧疚如潮水般将她吞噬。 从此以后, 全哥儿不再姓温,而姓张。阿娘临走前叫她好好照料年幼的弟弟, 她终究要食言了。 转念一想,若非睡在她枕畔的那人苦苦相逼, 她又怎会走到和全哥儿断绝亲情的这一步,全哥儿又怎会变得痴傻、被冠以杂种的骂名。 滚滚恨意充塞胸臆, 想离开谢灵玄的念头空前绝后地剧烈,仿佛她浑身上下流淌的东西不是血液而是恨。 但愿全哥儿以后可以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再不受谢灵玄的伤害。 毕竟全哥儿已被驱逐出家门, 不再姓温了,也不是她弟弟了, 好与坏都和她再无干系。 晨间一醒来,温初弦还惺忪着睡眼,稍微翻了个身, 就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清晰直灌耳蜗, 激灵灵差点把她天灵盖都掀起来。 是那两只银铃铛。 温初弦顿时睡意全无, 起身,烦闷地看向脚踝,琢磨着怎么将这银箍拿掉。 这算哪门子的生辰礼。 催命礼还差不多。 明净的晨光洒落,铃铛小小的两只,严丝合缝地扣在她脚踝上,银亮亮的,说实话还挺好看的。可惜它戴错了位置,生在了不该生的地方。 趁着汐月和乐桃不在,温初弦唤云渺拿来钳子。 云渺犹豫,“夫人,这脚镯多好看啊,您干嘛要破坏掉?” 穷人家想送给妻子一对脚镯还买不起呢,云渺就从没有戴过如此精致的脚镯。 温初弦沉声道,“拿来。” 云渺无法,只得依言。 温初弦对准铃铛和银箍窄小的连接处,不留情地钳了上去,想将银箍上的铃铛直接拧掉,免得它再发出那厌人的叮当声。 可铁钳拧了半晌,使了十足十的力气,竟然半丝也撼动不了那铃铛。 铃铛纹丝不动,躺在她脚踝上,静处时无声无息,却又充满恶意。 温初弦又恼又疑,银也不是什么坚硬的材质,为何连铁钳都拧不断?看来那材料中不只是银,谢灵玄指不定还掺了什么其他废铜烂铁。 他一天天哪来那么多坏心思,变着花样折磨她有意思吗? 云渺见温初弦如此煮鹤焚琴,心下不免惋惜,又有些羡慕公子对温初弦的好。 想她自己虽也服侍了公子好几年,公子可从没送过这样贵重的礼物给她。 尤其是她重回谢府之后,从通房完全变成了丫鬟,公子连召幸她一次都没有。 云渺道,“夫人,这里有个小锁孔,您要想摘下来,何不直接跟公子要钥匙呢?这样摘下来以后还可以再戴,您直接这样钳坏了多可惜。” 温初弦冷呵了声,钥匙,那人倒是给她啊?他只想处处和她作对罢了。 哪一日趁他睡着,她也给他脖颈间戴个狗链圈,然后也把钥匙丢掉,看看他这当朝右相怎样出去见人。 眼看时辰已经到了,她该去给长公主请早安了,便只得暂时用重重裙摆将脚踝上的东西挡住,梳洗妥当,往新月阁去。 一路上,温初弦刻意放缓了脚步,几乎一步一停。 然铃腔里的小银丸是很灵敏的,即便她再小心,也终究做不到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近身侍奉她的仆婢听了,都略有好奇地朝她望来,温初弦羞窘交加。 入了新月阁,温芷沅和谢灵玉夫妇也正在。温初弦一路走进来,叮铃当啷,引得众人目光一凝。 她略略不豫,跪地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哑然,沉默在厅堂中横亘。 “弦儿,你今日戴了什么?” 温初弦暗暗冷汗。 早想到有此一问。 她强撑着,答道,“婆婆,夫君昨日送儿媳一副镯环,儿媳今日便戴了。” 长公主哦了声,良久没说话,似乎不理解。 温芷沅眸子低着,脸色微微有些不妙。 温初弦看在眼里,晓得其中缘由。 现下二房来了一个花奴姑娘,温芷沅正和谢灵玉闹不快。 她这般明晃晃地戴着铃铛,相当于炫耀谢灵玄跟她有多恩爱,不是活生生在打温芷沅的脸吗? 可她现在正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长公主咳了声,道,“弦儿,知道你和玄儿夫妻和睦,不过这件首饰回去还是摘了吧,你一个长房主母,戴之轻浮不像话。” 温初弦嗫嚅道,“是。儿媳一定。” 她能说什么,说谢灵玄故意扣在她脚踝上羞辱她的吗? 谢灵玄名声太好,人人都知道谢灵玄是正人君子,她若那么说不但越描越黑,别人还会以为她矫情卖乖。 出了新月阁,丫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捂着嘴巴像是在说什么。府中仆婢都知道,长房夫人搔首弄姿,嫁了个好郎君就肤浅地炫耀。 温初弦觉得呕心,头也不回地回了水云居,再不想见人。 谢灵玄是什么坏毒东西变的,用这种方式在她身上做记号。他给她身上戴这种招摇作响之物,可问过她的意思吗? 虽说是给她的生辰礼,却皆凭借他的喜好,强行加给她的。 下午温初弦依旧在清凉阁看戏。她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繁冗的衣裙将她的双脚牢牢遮住,只要纹丝不动,铃铛就不会聒噪。 昨日唱樊盈盈的那小青衣今日还在,温初弦有意观察了两眼,确实,肩膀宽阔,喉结若隐若现,是个男人。 没想到在梨园行当里男人扮上女子,竟一点也不违和。 她一时异想天开,若她也穿上戏服,扮上老旦,是不是外人也认不出来她是个女人? 这样,她就算跟随戏班从谢府溜出去,或许也没人知道。 温初弦眨了眨眼,刚要细忖这个念头,脚踝上的银铃却似一副枷锁似的,及时发出叮叮几声,将她从幻想中拽回来。 萧游昨日乍然见温初弦,没有准备,情绪上有些失态。今日他已调整了情绪,唱腔更加行云流水,珠圆玉润。 他有许多话要对温小姐说,但却只能依靠绵绵唱腔,以戏代语。 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虽见面却不识。 半晌曲终人散,众伶过去领赏。 温小姐今日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躺在美人榻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但她又怔怔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似藏有深深的心事。 “先退下吧。” 她说。 戏唱完了,她只叫众伶先走,自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萧游随众人而去,却猛然又听见她说,“那一位唱樊盈盈的角儿留下。” 萧游骤然一滞,缓缓转过身来。 温初弦坐在美人榻上,与他对望。 他还佩着摇曳的流苏,脸上染着粉红的胭脂,画过的眉异常清晰,一副女裙钗模样。 萧游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是一种在极度紧张之下,自然而生的痛。 她刻意唤住了他……有什么事呢? 过一会儿,只听她淡淡夸赞说,“你唱得很好听。” 身边的侍女过来,给他送上一小块黄金,是她额外打赏给他的。 萧游定定神,受宠若惊,伸手接了。 她找他居然只有这事。 不过也是,他是给她唱戏的伶人,她除了打赏外,还能有什么其他话要跟他说呢? 萧游低头道,“多谢夫人。” 温初弦嗯了声,闭目养神。 隔了一会儿,见他还站在原地没走,略略惊讶。 “你认识我吗?” 萧游知自己现在应该隐藏身份,但当着她的面,他好似完全丧失了说谎的能力。 他抿抿唇,“小人有幸,见过夫人一面。” 佳儿佳妇 第65节 遂将那日在群玉阁的偶遇说了。 温初弦深深哦了一声,道,“先生原来就是那位说书人。” 她杏眸流转,牵动沉思,仿佛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个,却顾左右而言他,一张檀口将开未开,欲语还休。 萧游注意到,她周围有大小六七个侍女,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 最终,她只笑了下,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先生的戏唱得好,话本也写得好,还盼着先生写出更多话本来,无聊时解闷。” 萧游拱手,“多谢夫人错爱。” 新话本他自然是有,还是为她一个人写的,但这种场合却并不能说,更怕说多了惹她厌烦,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窥视狂。 他自问一直很敬重她,这些日虽追逐于她,却不曾暗地里亵渎过她一分。 两人身份有别,话头也就到底为止了。 温初弦叹了声,秀雅柔弱的身子婀婀娜娜地起来,伴随铃铛的轻响,被丫鬟搀着回房了。 那铃音萧游认得,是她夫君送给她的,她还真是喜欢,一直不离身地佩戴着。 萧游莫名涌上一股挫败和酸涩之意。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也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竟自然而然想到了这句诗。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奢求更多,能看她几眼,和她如此近距离地说话,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了。他该学会知足。 ……她是有丈夫的人。 萧游恍恍惚惚,听温初弦临走前说,“记得你们戏班子要一直在这里唱七天,明日-你还唱樊盈盈吧。” 萧游立即答应她,“是!” 当然了,他能见她的时光那么短暂,只有须臾的七日,他无比珍惜,每天下午都是第一个到这边来搭台子的。 温初弦走后,云渺欢喜地说,“阿兄真有几分本事,唱戏得了夫人的喜欢,以后可有享用不尽的金银了,你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写话本子了。” 萧游有几分自得,随即岔开话头,“你和夫人告好了假了吗?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云渺道,“当然。” 兄妹俩要往长安城的相国商氏府邸走一趟。 他们一直在找寻自己的亲生父亲,近来萧游去典当行,典当行老板意外发现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乃是商府所出。萧游和云渺的亲生父亲,很有可能就商府中人。 所以他们今日是往商府去,找商贤大老爷认亲的。 如果认亲成功,兄妹俩就不必这般为奴为婢地过活了。 甚至……萧游天真地妄想了下,他没准会和谢灵玄获得同样的地位,都是世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下意识要和谢灵玄比。 萧游洗掉了脸上艳丽的妆容,和云渺破例奢侈了一把,雇辆马车,往商府去。 兄妹俩的心情都很紧张,毕竟就要见到十几年都没相认的爹爹了,也不知爹爹会不会认他们? 至商府的三兽大门之前,萧游和云渺说清了自己的情况,还将玉佩信物奉上,烦劳护卫去通传。 护卫狐疑而鄙夷地打量他们二人片刻,前去通传。半晌归来,却直接将他们摔了出去。 那块玉佩,也被丢在地上,摔个两半。 “我们老爷说了,不认识什么萧娘,更没送出去过什么玉。你们两个识相的赶紧滚,招摇撞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云渺哎呦一声跌在青砖地上,摔破了手肘。萧游将妹妹扶起来,又拾起碎玉,又急又气。 “烦劳您再去通传一声!萧娘是我们娘亲的名字,十几年前她做过贵府的婢女,后生了重病被赶出去,我们都是萧娘之子,确实是来认亲的……” 护卫早已听得不耐烦,再次推了萧游一把。 “啰嗦什么!再不滚就送你们去见官!” 萧游既要护着妹妹,又要护着手中碎玉片,左支右绌,被推得踉跄连连。 他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却好像撞上了人,那人从背后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摔倒。 “这是怎么了?” 悠长,而好奇的一问。 护卫立时瞪大眼睛,跪地拱手道,“小人不知谢相大驾,冒犯了您,还请谢相恕罪!” 萧游回过头去,见身后男子清俊平和,正是谢灵玄。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灵玄,一时舌头紧绷,不知该说什么。古怪的滋味涌上心头,见到谢灵玄,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温小姐。 谢灵玄轻淡笑笑,“这一位小兄弟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驱逐他?” 视线缓缓移动,睨见了摔在地上的人儿,略略讶然,“云渺,你怎么也在这儿?” 云渺骤然见了自家公子,如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萧游费了半天劲儿才定下神来,道,“谢公子,我们是……” 谢灵玄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你仿佛是群玉阁的那位话本先生,是吧?” 都说贵人多忘事,萧游没想到他记性如此好。 “是。” 谢灵玄道,“怎么,今日又来商府收集灵感了?” 萧游低下头,挤出一个笑来,“贵人揶揄了。” 护卫不想让不清不楚的人扰了贵客,便客客气气地请谢灵玄进去。 谢灵玄冲萧游一颔首,礼数周全地道,“若是在谢府,必定请您入府喝一杯茶,叙叙寒温。今日在别家主人的府邸前,多有不便,便先行一步了。” 萧游道,“是,贵人先行。” 待谢灵玄走了,云渺出了一身冷汗,才长长舒了口气。 “阿兄,公子怎么会在这儿?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萧游不答。 刚才只是短短的几句话,谢灵玄也都是和颜悦色地和他说的,可不知怎地,就是让人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那人虽然清正醇雅,却自有种说不出的气场在里面。 他摇摇脑袋,迅速拉起妹妹,道,“走,咱们先走。” …… 谢灵玄入得商府,和护卫闲谈两句。 护卫道,“叫右相爷见笑了,那两人自称是我家老爷失散在外的孩儿,乃是前来认亲的。老爷一眼就认出他们是打秋风的,便叫小人给轰走了,惊扰了右相爷,您千万莫怪。” 谢灵玄道,“原来如此。” 清思片刻,平和说,“瞧他们年岁尚小,倒也不必如此苛刻,伤了人就不好了。” 护卫连声道,“是,是。右相爷菩萨心肠,您既如此说,小人以后把他们赶走就是了,不敢伤人,不敢伤人。” 谢灵玄嗯了声,转入正堂,商贤已等他良久。 商贤迎上来,“因着上次的隔阂,老朽一直没能请右相一叙,今日您肯赏光,实在不胜荣幸。” 商贤之言,自是指上次谢灵玄因商子祯欺辱温芷沅,而弹劾他的那件事情。 谢灵玄风光霁月地说,“左相爷何必当真,上次只因子祯世弟贪玩,犯下了点小错,我受母之命才不得不递了折子上去,实际上并无刻意为难贵府之意。摆宴相邀,实在不必。” 商贤哈哈大笑,“那太好了。上次老朽在府上摆宴请长公主和您,没见您赏光前来,心里一直犯嘀咕。这下听您这么说,终于能放心了。” 当下两人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 商贤早怀疑眼前这谢灵玄不是真的,便道,“您想要什么,我都能给您,谢灵玉却不能。他虽是您名义上的弟弟,我却是您更得力的伙伴。若您舍了那层亲情,和老朽结盟,朝中可再无人能和咱二人匹敌。” 那真正的谢灵玄,就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儒生。商贤打死也不信,那榆木疙瘩能一夜之间开窍,变得如此狡诈多端。 唯一的可能,就是真正的谢灵玄被一个与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容、声音的人给代替了。 商贤的老眼习惯性地眯成一条缝儿,以此试探。 谢灵玄清朗一笑,呷了口酒,却并没急着否认,或拒绝。 “我与左相爷同在朝为官,都为陛下效力,说什么结盟不结盟的话,却是见外了。” 商贤不想听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可也不能逼着谢灵玄背弃母亲和弟弟,为他所用。 欲再问谢灵玄,谢灵玄却只说饭桌上不提国事。 商贤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只得暂且撇去此节不提,说些酒肉之语。 想把现在这位谢公子的底细摸清,却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温芷沅自有了身孕后,害喜一直害得厉害。长公主怜惜她,给她备了许多滋补之物,又劝她千万不要跟花奴那通房置气,动了胎气可大大不妙。 听闻前日谢灵玉因花奴跟温芷沅生了一场气,长公主把谢灵玉叫过来,又训责了一通。 谢灵玉气头过去,也晓得妻子怀着身孕辛苦,回去给温芷沅道了个歉,夫妻两人晚上又睡到了一块去。 可无论怎么样,花奴就像他们夫妻之间的一根刺,提不得碰不得,否则就要被扎得满手是伤。 二房夫妻闹龃龉的同时,温初弦和谢灵玄两人恩爱的名头却远扬了出去。 都知温家小姐得夫君宠爱,在脚踝上佩铃铛,走路叮当脆响,摇曳生姿,是夫君的掌心宝贝……许多年轻夫人争相效仿,都买起铃铛脚镯来,一时间长安城的铃铛尤其是银铃铛几乎卖尽。 温初弦听了,引以为耻。 只要那人有心,多卑劣的恶行都能被宣扬成佳话。 晚上温初弦正调了各色颜料准备作画,谢灵玄却回来了。温初弦心中不喜,也不起身理会他。 谢灵玄走将过来,身上沾了些酒气,一闻就是刚和人饮过宴。他用手中佛珠的流苏轻撩她的脸,弄得温初弦拿笔不稳,宣纸上的樱桃画得走样。 他随手将她手下的画团成废纸,“樱桃有什么好画的。” 灭了灯,将她抱起来丢在榻边,倾身覆了上来。 温初弦嘤然有声,艰难地维持呼吸,双手被他禁锢在耳畔两侧,左右动弹不得。 佳儿佳妇 第66节 她还惦记着全哥儿的仇,簌簌发抖,死也不想让他碰,可周身的衣服却已褪了大半了。 脚上的铃铛如在风浪之中疯狂作响,仿佛是在代替温初弦求救出声,可却被淹没在一片爱憎之间,徒然挣扎。 温初弦无法,忍痛咬破了舌头,违和的血腥味弥漫在柔情荡漾的拥吻中,终于引得面前男子停了下来。 谢灵玄在黑暗中问她,“怎么了?” 他秉烛,挑起她的下颚来观赏她的脸,瞧出是她自己咬的。 温初弦睫羽轻颤,委屈地掩了掩衣衫,躲到床角深处。 灯烛的明光源泉下,谢灵玄眉眼含有欲色,恰似一池春水,凝视于她,多情却又无情。他柔声安慰她,“对不住,今日酒喝得有点多,是我粗鲁了。” 放了一句软话,他便自然而然地靠近她,将她从床角带了回来。温初弦被他揽着,如被一片轻缓的羽毛携带,可他又说了句忒恶忒恶的话,“……不过下次,你要是再敢用这种办法逼我停下,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温初弦头皮发麻,随口扯谎道,“我小日子来了,没法……” 谢灵玄哦地尾音上扬了声,“真的假的?” 他将她放开,平视于面前。 “那解开亵衣来,我看看。” 温初弦难堪,别说她没来小日子,就算小日子真来了,也不能宽衣解带给他看啊。 她忍耐极大的屈辱,怒目而视,“变-态,你还是不是人?” 谢灵玄鄙笑,慢慢品咂,“骗我,是吧。” 他起了玩的兴致,懒洋洋地靠在身后软枕上,“娘子若不愿,我自然不会逼你。只消得你把外袍递了给我,我去书房就寝便是。” 他现在衣袍还半褪未褪着,漆发垂着,醉眼迷旖,一副轻浪样儿。 温初弦不齿连连,哼了声,抬手欲将地上的衣袍拾了给他,却听谢灵玄说,“叼。” 他淡淡开口恰如和煦的柔风和溪流,其含义却拮据傲慢,不堪至极。 那串檀香佛珠,还套在他手腕上。 呸。佛相蛇心。 温初弦羞愤道,“你做梦。” 谢灵玄报之以欢洽一笑,将她重新勾过来,“那娘子就乖乖陪我睡吧。” 他放诞无礼地捏了她一下,是对刚才她反抗的惩罚。温初弦似被圈在藩篱里的猎物,一旦入了他怀中,就傀儡一般被谢灵玄掌控,无能为力。 她唯有牙齿还是自由的,便又蓄意咬起舌头来,血腥味再次弥漫在两人的吻间,格外煞风景。 谢灵玄一凝,厌恶地掰开她的嘴,甚是不喜欢,“跟你说了不许再咬,你非要咬是吧?” 温初弦反唇相讥,含有挑衅之意,“那是我的牙我的舌头,你管得着吗?” 谢灵玄气得笑了,“伶牙俐齿。” 他是个最不讲德行的人,今晚既傍上了她,不讨得些好处,哪能清清白白地放过她。 温初弦一则憎恨他,不愿与他肌肤接触,二来也实在拍疼,他眼下已然不悦了,必然会变本加厉地磋磨她一宿,这要是由得他,她骨髓还不都得被熬干。 走投无路之下,温初弦忍辱负重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定了定,真就用洁白的牙齿叼住了他外袍的一角……牙齿也沾了他衣摆上那柔韧深幽的旃檀味儿,义无反顾地甩给他,“滚。” 她这一下力气甚大,灯火昏暗中谢灵玄又无甚防备,竟被外袍给盖住了头。 他扯下外袍来,泛起些嗔意,双手不留情地一抓,便将她两只细若水葱的玉臂给剪了,“你真不想活了?” 平心而论他的压迫感还是很大的,是那种似邪非邪的危险感。温初弦本能瑟缩了下,却还是鼓足勇气催道,“我已按你说的,将外袍给了你,你赶紧信守诺言走开。” ——却没敢再用滚字。 谢灵玄的目光被烛火映得潋滟,冰凉柔腻地说,“原本是那么打算的。但对不住,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温初弦悔怒交加,她怎么忘了,他本来就不是玄哥哥那样守诺的正人君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忍乖僻之徒,怎会把守信这种事放在心上。如今两件便宜,却都被他给占去了。 当下她故技重施,又要去咬舌尖,好制造些腥味来恶心他,可谢灵玄却顺手抓起了旁边的外袍,便就是她刚叼过来的那件,勒住了她嘴。 温初弦惊慌失措地发出呜呜模糊的声音,想逃,谢灵玄却哪里容她,松松垮垮地将她手臂拢住了。 她的身体原本可以再灵动轻盈些的,可双脚上偏偏被他装了那么一副累赘,虽然小巧精致,但毕竟也是银打造的,颇有重量在的……导致她的动作迟滞了不少,被他轻而易举地捉擒。 这下温初弦再没法咬舌尖,也弄不住他讨厌的血腥味来了,只得被动地承受他给予的一切。欲反抗,那点反抗的力气却宛如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可以忽略不计了。 温初弦空瞪着他,那绝不屈服的目光中,释放出千万根毒箭,仿佛把他戳成了筛子。她怨恨地扭着身体,嘴巴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看来命数已定,任凭今晚如何钻营,她都难免要膏于他手了。 她开始呜呜呜哭起来,一颗颗冰豆子顺流而下。然这一招却也不管用,谢灵玄毫不理会,冷透心肠继续施为。 他颇为遗憾地刮着她清透的眉骨,“娘子今日偏要作怪,碰不得你朱唇了,着实可惜。明日待我下朝归家,可要双倍补回来。你给我好好记着。” 温初弦眸底含了几分哀伤,不再那么强硬,如个被猎网兜住的小鹿般,那么无辜恭顺地乞求他。 谢灵玄忽略,无情吻向她的眼睛,她那咸咸的泪水,倒成了他的佐餐品,让这个夜晚更加多姿多彩。 眼前之人,就是一个软硬不吃的可憎东西。 温初弦算是摸明白了。 她如掉进深坑里,不见天光,有谁可以救救她呢? 本朝律法对女子极为不公,女子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夫君死了也要守丧三年,改嫁被视为不耻。 她去官府告谢灵玄,即便告成功了,自己也要先吃几年的牢饭,更遑论谢灵玄是高高在上的朝中右相,天子第一信臣,只手遮天,她根本就告不赢。 跟他和离,是决计不可能,想都别想的。 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私逃。 正如上次在静济寺中闪现的念头一样,只要她走出垂花门、离了谢府,遁入那深山老林中,天下那么大,任凭谢灵玄是神仙也绝摸不到她的一片衣角。 但是,这同样是一条充满荆棘之路……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的那位话本先生。萧游看她的眼神非同一般,她能感觉出,他对她有不比寻常的感情。 然萧游是可信的吗,他又是否愿意,冒着性命之虞,将她给带出谢府去? 温初弦陷入自己的思量中,谢灵玄咒骂一句,动作微重,将她给带了回来。 他旋即灭了灯。什么忧伤哀伤,都被吞噬在一片黑暗和狂叮滥当的铃音里。 也唯有天边的一片月,静谧皎洁如斯。 作者有话说: 注:‘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出自唐代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第45章 求救 夜色刚褪, 天边几抹散乱无章的云朵,染着茜红的光,闪烁不定。 初阳斜洒在屋檐积雪之上, 滴滴答答淌着雪水。 算来,冬日已过了一大半,再过几天就是岁首了。 除旧迎新, 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昨日鸳鸯被里成双成对,温初弦累得精疲力尽,清晨蜷缩在被窝里, 朦朦胧胧地阖着眼睛,不愿动弹。 枕畔的男子跃跃欲试将她拥住, 扣紧她的十指。 一阵甜浓且濡湿的暖意传来,温初弦禁不住钻出被子呼了一大口气, 仿佛再一刻就要被他微烫的胸膛融化掉。 饶过她吧…… 她无声地求他,张口欲语, 嗓子却干哑得几近失声。 谢灵玄榨取她身上残余的那点姿色,唇埋了下她散乱的青丝,随即与她额头对贴,长而柔软的漆睫沾在她的脸颊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都含着绵绵情愫。 “娘子。” 片刻,又改口叫, “……初弦。” 温初弦还被睡意所笼罩,眼皮抵触地闭紧了些。 他又不厌其烦地唤她,一边用春心荡漾的小动作撩引她, 终于温初弦忍不住嗯了声, 不耐烦说, “你有什么事?” 谢灵玄缄默不语。 过了良久, 他才缥缈开口,“以后你死心塌地和我过日子吧,我也死心塌地。咱们做一对真正同心的夫妻,好不好。” 温初弦讥然笑了下,翻翻身,“你在说什么蠢话。” 他闻此,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体温瞬间冰冷了几分。 复又浑浑噩噩了许久,日上三竿之时,温初弦才完全醒过来,身畔的男子却早已不在了。 她揉揉眼睛,唤了汐月过来为她梳洗,问谢灵玄什么时候走的。 汐月答道,“公子五更时分就入朝去了,见您睡着,便一直没叫醒您。” 温初弦哦了声,也不甚在意。 拂了拂耳朵,耳朵有些疼,许是谢灵玄昨夜老在她耳边说话的缘故。 照铜镜,脖颈间有数枚深色的吻痕,她不得不涂好几层粉,才能勉强将它们遮住。 今日依旧在清凉阁看戏,那一位话本先生来得早,戏班子很早就搭台子开唱了。 温初弦想一个人静静听戏,不欲让周围拥着那么多婢女,便叫她们都退下。 可下了半天令,婢女们纹丝不动,没一个人听她的。 乐桃赔罪道,“夫人别为难她们了,是公子叫她们好好服侍您的。谁若是敢偷懒耍滑,公子非把她们逐出府去不可。” 温初弦明白了,这六七个婢女都是谢灵玄派来监视她的。她不晓得她人都被困在谢府了,他为何还如此念念不忘,这般看着她,难道怕她和男戏子有了苟且不成?真是可笑。 昨日萧游去认亲被商府无情赶出来,今日多少有些落寞。但一见温初弦,犹如金乌扫阴霾,这份落寞一扫而空。 他扮上了樊盈盈之后,下意识朝温初弦睨去,见珠帘之后的她竟也在注视着他,婉婉有仪,落落大方……萧游不禁心神一荡,红着脸背过头去。 他在做什么。 他脸红个鬼,他在觊觎什么? 佳儿佳妇 第67节 萧游到台下去取了些凉水,拼命打在自己脸上,也不管妆容花不花,恨不得掌掴自己两个耳光。他疯了吗,竟爱上有夫之妇? 他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的蛛丝上,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摔得粉身碎骨。 温小姐再好,也不属于他,更不是他该肖想的。 丝竹之声锵锵而起,萧游扮作女儿身上了台,唱腔却不如前几日那样滑润,中音低哑,多少沾了些生硬。 有好几处戏文,他居然还忘了词,明明这场《惜花记》是他唱了好几遍的。 视线之内,别无他物,仿佛就只有明丽尊贵的温小姐一人。她远远坐着,朝他笑。 第一场的最后一幕是樊盈盈和心爱的张生私奔,有一句唱词是“我啊愿与你花前月下,度似水流年,愿为你马前卒,座下鞍,愿为你生,愿为你死”——萧游拉长了尾音,唱出这一句,曲为心声,他眼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点热泪。 那一刻,他如进入了幻境,仿佛他就是张生,温小姐就是樊盈盈。 她正如戏文里的樊盈盈一样被逼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备受凌虐,终于在星月夜,他们鼓起勇气,暗通曲款,私奔到外面的广阔天地中…… 萧游越唱越昏,眼前如覆了一层模糊的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乍然清醒时,惊觉锣鼓丝竹声已然停了。 萧游随众伶一道站在台上,空惘惘地,再一向台下望去,温小姐身边已赫然多了个男人。 谢灵玄不知何时来了,他竟没察觉。 萧游想起昨日与谢灵玄的偶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退到众伶身后,他不是很想被谢灵玄认出来。 他瞥见温小姐亲切温柔地坐在那人的膝上,如一只降落的蝴蝶,乖乖巧巧,娇盼动人。 她的十根纤纤玉指,拿了颗荔枝,谄媚地喂给谢灵玄。 她对那男人甜甜笑着,献上香吻,那男人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萧游怅然垂下双手。 说嫉妒,却又不是,更多的是遗憾和辛酸。那人本就是她的丈夫,她和那人无论多亲密都是应该的。 盖长安城最有名的一对佳儿佳妇,果然名不虚传。听说之前温初弦苦追了谢灵玄许久,又是送情诗又是送香料的,豁出去连名节都不要了,才终于把这位青梅竹马的探花郎追到手的。 她如今既已得偿所愿,一定要和谢灵玄互敬互爱,恩爱美满到白头吧。 萧游一开始心思很单纯,确实只想记述谢公子和温小姐之间的爱情故事,写成话本大赚一笔,不知怎地就渐渐变了味。 他心中浮上一个令他自己都不耻的念头……如果,如果现在温小姐还未嫁,如果她对自己能有爱谢公子的千中之一,就足够了,他就算为温小姐死也无怨无悔。 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如果。 她注定满心满眼,只有她丈夫一人。 …… 片刻之后众伶拿赏钱各自退散,谢灵玄饮了口酽茶,神神秘秘地凑在温初弦身边,“娘子可知,唱你最喜欢的樊盈盈的角儿是谁吗?” 温初弦内敛摇头,“谁?” “那位话本先生。” 他道,“娘子不知道吧?咱们在群玉阁见过他一面的,没想到此人对话本和戏文尽皆精通,也真是个人才。” 温初弦哦了声。 谢灵玄笑语了句,“怎么,娘子不惊讶?” 温初弦眨了几下眼睛,不知他刻意提起这一节是什么意思,心中栗六不宁。 谢灵玄是怎么知道的?想来萧游卸妆后无意间被他看见了,这才引起他的注意。 当下装模作样说,“惊讶,当然惊讶,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 谢灵玄道,“是呢,无巧不成书。” 温初弦暗暗留意他的神情,见他容色淡淡毫无异样,应该就只是随口一说。 夫妻俩一边漫步在石子路上一边闲谈,长公主身边的下人忽然匆匆追过来,叫谢灵玄和温初弦过去一趟。 谢灵玄疑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那下人道,“回大公子,二房出了事,二夫人好像要小产了,长公主生了好大的气。” 小产? 温初弦暗自一惊。 下人引路到了谢府家祠,祠堂前或站或跪了许多人,芳姨娘,谢灵骐,谢蕙儿,崔妈妈……甚至连一向不理俗务的谢公爷都在。 长公主搬了把太师椅坐在祠堂门前正中央,一脸怒容。只见花奴姑娘被两个嬷嬷压着跪在地上,发丝凌乱,说不出的狼狈可怜。 谢灵玄来到长公主面前,矮身行了个礼,温初弦亦随之。 长公主肃然道,“玄儿,你来得正好。今日要用家法处死这贱婢,你来做个见证。” 谢灵玄哑然失笑,“处死?” 原是谢灵玉昨日喝多了酒,与旧日白月光故情重燃,半推半就地,就宿在了花奴房里。 翌日花奴去给温芷沅请茶,脖子上的印记都没遮好。温芷沅见此,有种被妓子羞辱的感觉,罚花奴挨板子。 谢灵玉夹在中间,替花奴说了两句好话,便引得温芷沅伤心落泪,她忽然间腹痛起来……却似是小产了。 事情的缘由就是如此。 当下长公主深以为花奴这妓子是谢家祸害,要当着祖宗的面,将其乱棍打死。谢灵玉隐忍地拦在花奴面前,死命求情。 长公主性如烈火,重重一拍桌子,“逆子!你正室的贤妻都被害得小产了,流掉的可是你自己的子嗣,你竟还相护这妓子,你还是人吗?” 谢灵玉肝肠寸断,他自然知道自己万分对不起妻子,但花奴亦无大错,就这般将她活活打死,于心何忍? 一双眼睛,期盼地看向谢灵玄,只盼谢灵玄能帮他说一句话。 其实温芷沅小产,倒也确实不能全怪花奴。 当日温芷沅曾受商子祯的欺辱,跌下冰湖,彼时已然身怀有孕,落下的病根一直没好利索。经花奴这件事一刺激,孩子保不住是正常的。 谢灵玄委婉替谢灵玉求了情,道,“母亲,我谢氏门庭醇雅,好善重义,如此将这一位姑娘打死,传出去确实不妥。” 长公主哼了声,“玄儿你心肠太软,不要插手此事。” 谢灵玄无能为力,遂不再言语。 最终长公主还是没有动手杀花奴,只重打了花奴二十板子,主要是若处死了花奴,谢灵玉必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温初弦去屋里探望温芷沅,见她脸面苍白,气色很差,出了不少的血,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温初弦恻动,安慰了她两句。 转念一想,自己的境况也没比温芷沅好多少,同样的悲哀,都是被丈夫所累。她的亲弟弟全哥儿,不就是被谢灵玄害得痴傻,还与她断绝了关系吗? 温初弦一走动,还伴随着那刺耳的铃铛响。 温芷沅泪水簌簌,甚是厌恶那声音,有气无力地说,“你不用在我面前炫耀,我知道你嫁给了玄哥哥得意。若非当日阴差阳错,我和,和谢灵玉那样了……我必定不会输给你。” 温初弦被她说得眼圈也红了,得意?她被那人圈禁,时时活在痛苦之中,又哪里有过一刻的得意? 不过这般苦楚也没法对温芷沅说,只道,“我没有半分向你炫耀的意思,你觉得光鲜亮丽的外表,内里却未必光鲜亮丽。” 温芷沅将她这话当成了矫情,伤怀之下,敌意更增。 温初弦见劝不住她,只得作罢。 谢府良久没有喜事,好不容易温芷沅得了个孩子,还没保住。 半晌和谢灵玄一同回水云居,见他神色静宁,悲喜不沾衣袖。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他既不是谢灵玉的亲哥哥,流掉的孩子自也与他无干系,他今日来瞧瞧热闹,还算是大发慈悲的。 温初弦不禁也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几日他应该是没饮那种药的,她亦没喝避子汤,若有朝一日,不,不是有朝一日,应该是很快,她这里也会鼓起来……如果她的孩子也像温芷沅这般意外小产掉了,谢灵玄是否也还是这副冰冰冷冷的态度? 亦或许,想要孩子只是他前几日的一时兴起,现在他已经不想要了,即便她有了孩子,他也会叫人给她灌药拿掉。 当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孩子之事,上次因为孩子,他关了她十多天的禁足,还把全哥儿害得差点殒命,温初弦早已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和他硬碰硬了。 她虽有满腹的怨气,却也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忍再忍。 温初弦依依拉了拉谢灵玄的袖口,弱气地恳求他,“夫君不如把我脚镯的钥匙给我吧?我摘下来保证不丢掉,装在锦盒里好好收藏着。毕竟弟妹才刚没了孩子,我戴着这个爱响的东西不合适。” 谢灵玄扬起一个凉凉的弧度,搂着她嘬了一口,“那钥匙我也找不见了,你就戴着吧。管别人作甚,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温初弦承受着他的非礼,一路叮叮当当,被他又揽回了水云居。 一招不行,温初弦便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她不喜欢听戏时那么多婢女跟着,便要求撤了那些人。 “派那么多人跟看囚犯似地看着我,夫君是连我听戏都不放心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给我找什么戏班子。” 她嗔怪半晌,又赌起气来,眼泡包着泪水,便要落下。 谢灵玄见此,软语说,“什么囚犯,我怎么不放心你了。别人家的大娘子都喜欢摆谱儿叫一堆人伺候着,偏你不。好了,你既然不喜欢人跟着,我将她们撤了便是,只留汐月和乐桃伺候你,你可满意了?” 温初弦道,“她们二人也总是惹我厌烦,你叫她们也走吧。只有你从前那个通房云渺,最是乖顺听话,合我心意,我只要她陪伴就行。” 谢灵玄沉吟片刻,却不似方才那般立时就答应。 他捏起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亦庄亦谐道,“我的通房?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通房。娘子把周围所有人都支开,是想做什么?” 他目光凉了一分,如天上的疏星淡月。温初弦仰着脑袋,怔怔凝视他清俊的五官,一瞬间有种心事被当场看穿的感觉。 她知道眼前人是个玩心计的祖宗,自己绝玩不过他,口中讷讷,竭力想编出些可信的谎言来。 可半晌谢灵玄却似释然,主动道,“罢了,些许小事,我相信娘子,不问了。” 温初弦直擂鼓,模糊嗯了声,“确实没有其他理由,我,我真的只是不喜欢热闹。” 他答应了,仿佛是宠极了她,对她有求必应。又仿佛是绝对信任她,夫妻嘛,枕边之人,本就该互相深信不疑的。 …… 温芷沅的孩儿没了,家中出了丧事,所以温初弦也不能再在家中作乐,戏班子收拾收拾,提早被请出府去了。 温初弦原以为还有数天的时间慢慢了解那话本先生,不料转眼就要分别。 有了谢灵玄金口诺言,那些个缠人的婢女终于不再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了,连汐月和乐桃两个大丫鬟也受到了冷落。 谁都知道,如今公子最宠的是夫人,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午膳用了几杯冽酒,温初弦以轻纱遮面,在清凉阁的小亭台边打盹儿。云渺蹲在她旁边,一瓣一瓣地为她剥着橘子。 主仆二人,一静一动,在这安详的午后甚是和谐。 萧游前来辞别之时,正好看见美人慵然冬困的这一幕。 佳儿佳妇 第68节 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脚步缓了。 隔着栏杆望过去,姑娘娟秀贞静,乌云般的发髻蓬松地散在两侧,作浅浅酒晕妆,端是绝色动人。她柔滑红润的肌肤如白玉,一时间把他的魂儿都慑去了。 萧游怔怔拿出随身小本,开始记叙她的睡姿。 他的脑海中有数不清的溢美之词来形容她有多好,自己心中也有数不清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要滋生而出。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不顾一切地向她效忠,即便她登时要他挖出心脏来,他也给了。 云渺瞥见了他,小声嘘,做了个手势。 萧游回过神来,立即惭愧无比。 他真是无耻,他还懂一点礼节不懂,竟对着一位熟睡的夫人臆想。 他不是人。 萧游蹙起墨眉,克制地摇摇头,转身奔开。 强大的沮丧和落寞感萦绕着他,他忘不了她是个有夫之妇,亦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已经心有所属了,她的所有爱意都在她丈夫那里,是不可能分一丝一毫给别人的。 他刚才那么盯着她看,真是亵渎了她,该死。 萧游觉得自己神志可能有些失控,决定不告而别。 温小姐的话本他也不再继续写了,只要今后再不入谢府门,他自然会慢慢淡忘温小姐,变回从前那个冷静又守礼的他。 只愿她和她丈夫在一起,一生都像现在这样意与情融,美美满满。 萧游刚一走,温初弦就睁开了眼睛。 她感觉到有人在偷看她,在这个家中,谢灵玄想与她亲近自然会横刀直入,能这般偷偷摸摸的,只有那个外人。 看来她猜得没错,那一位话本先生,确实对她有情意。 温初弦起身,略略伸了个懒腰。 云渺将新剥好的橘子奉上,“夫人怎么睡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起来了?可是奴婢吵醒了您?” 温初弦没头没脑地问,“你兄长就是写话本的萧游吧?” 云渺点了下头,不知她此问何意。 温初弦摇摇头,把橘子瓣推到一旁。独自来到栏杆边,眺望着谢府远处的风景。 她现在神不守舍,没有任何心情吃东西,一个内心深处的念头升腾上来,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她曾深深后悔,上次在静济寺没有抓紧时机私逃。 而眼下,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如果她能豁出去逃走,被谢灵玄抓回来必然难逃一死……但若是成功了,她将重获新生和自由,不用再在仇人的脚下苟延残喘,也不用再与狼共枕,如现在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 温初弦叫云渺找来了一把更锋利的钳子,依旧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朝那铃铛薄弱处钳去,虽然还没有拧断,好歹在铃铛的开口处剪出了一个缺口……很细小,勉强能将铃腔里的小银丸倒出来,叫铃铛再发不出响声。 弄完了一只脚上的,她如法炮制,又剪了另一只脚的。 云渺在一旁看着,她就算再傻,也隐约猜出夫人和公子之间似乎关系不睦。 夫人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喜欢公子,公子亦不如表面上那样宠溺夫人。 而她自己的兄长,刚才那样痴痴地远眺夫人,似已不仅仅是搜寻灵感那么简单。那种眼神,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云渺后心一阵发凉。 暗流汹涌的危险就弥漫在空气中,没有硝烟的战火已悄然打响。 剪完了铃铛,温初弦从水云居的小库房里拿了些贵重金银,往芳姨娘处走一遭。 自从温初弦给谢兰儿寻了清河王家的婚事后,芳姨娘便与温初弦格外亲厚,事事处处都巴结她。 见温初弦主动前来,芳姨娘受宠若惊。 温初弦将首饰钗环都送了给芳姨娘,又将整整一盒十二颗南珠送给谢兰儿,权当是她这嫂嫂添的嫁妆。 芳姨娘欢喜得几乎合不拢嘴,直不知道怎么感谢温初弦才好。 温初弦道,“兰儿可爱,我心里喜欢,就送了。” 芳姨娘落泪喜道,“夫人给兰儿说了这门婚事,老身已不知该如何感谢夫人。如今夫人又添了许多贵重之物,老身和兰儿着实受之有愧。” 温初弦道,“姨娘不必推辞,我也确实有件事相求。” 芳姨娘一脸逢迎,连问都没问就立即答应,温初弦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娘家兄长来了,我想借姨娘的这块宝地,单独见见兄长,和他说上几句话。” 芳姨娘疑惑,“既是温公子来了,夫人何不在水云居见,干嘛偷偷摸摸?” 温初弦黯然道,“之前因为二公子的事,夫君和我兄长生了隔阂,想必姨娘有所耳闻。初弦既想见兄长,又不想叫夫君不悦,所以才出此下策,借用姨娘的宝地与兄长一叙。” 温伯卿被谢家人害得坐大牢、上吐下泻的事,芳姨娘确实听说过,当下她信以为真,“夫人放心,就老身这点鄙陋的地方,夫人随便用,想和兄长谈多久都行。” 温初弦淡淡一笑,“多谢姨娘。” 后芳姨娘又问起温老爷近来可好一类话,温初弦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 她在想着脱离谢府的事,温家人好不好自然也与她无关了。 · 戏班子既不用唱戏,便不能在主人家的府邸久留。 温初弦给足了戏班老板赏钱,又叫人置了一场小宴,款待一众伶人,叫他们吃好了明日再走。人人都夸温初弦菩萨心肠,有大家主母的风范。 见到了萧游,萧游对她拱拱手,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等多受夫人照顾,不胜感激。日后萧某即便不能再服侍在夫人左右,也会朝夕念佛,祈愿夫人事事顺利,夫妻美满。” 他犹豫一下,长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话本,赠与温初弦,“……这一本是我专门为您夫妻二人写的话本。日后您若闲来无事,就翻两眼,算是萧某聊表心意。” 温初弦收下了。 她随手翻了两页,问,“先生今后如何打算,还在群玉阁过活吗?” 萧游惭愧地笑道,“萧某淹留在长安城中,主要是想与失散多年的父亲相认的……如今,亲没认成,以后怕是不能再在长安城待下去,便还做起老本行,云游各地,说书写话本去了。” 温初弦不语,只似怀着心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萧游亦怅然,他其实本想不告而别的,但终究没舍得,想见她最后一面。 长痛不如短痛,他虽爱慕温小姐,但温小姐恰如镜中月水中花,是没有一丁点和他在一起的可能的。既然如此,他还不如离去。 只庆幸谢公子是纯善有德之君子,非是什么薄幸无良之徒,会一辈子疼惜温小姐。 这样他即便放手离去,也可以安心宽怀。 温初弦垂下头来,手里握着他送的话本,一动不动。 萧游猜不透她心思,只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絮叨了惹她烦厌,便欲告辞,却听她忽然细如蚊呐地传来一声,“你随我来。” 这话说得突然,萧游有点愣。 瞧向云渺,云渺死死跟在温初弦身后,亦不说话。 温初弦朗声,似是故意让谁听见,“我忽然想起还有些闲置的笔墨,不如送了给先生你。” 萧游已得了足够的赏赐,不好意思再受她的东西。云渺却提醒道,“兄长,夫人既要赏赐,你领受便是。” 萧游只好答应,跟在温初弦身后。 温初弦离了清凉阁,却并没往水云居去,而是曲曲折折,把他暗中带到了垂花门内——一处年老姨娘的住处,牌匾上写着芳斋二字。 芳姨娘等候良久。她一个年老的姨娘,孤陋寡闻,见温初弦带了个年轻男子前来,便以为是娘家哥哥,热络地上前寒暄。 温初弦却面色铁青,一字不发,径直进了芳斋,寻个偏僻的厢房。 房门一关,狭小的室内,就只剩下温初弦和萧游两人。 萧游怎料到她要这般和他单独相处,大愕之下,顿时感到一丝不寻常。 她身上的幽香弥漫在幽闭的小空间内,香得人心慌。萧游的脸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顿时升到了极度紧张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令他浑身犹如芒刺附体,脑袋嗡嗡作响,热血直往上涌。 萧游怦然,怔怔道,“温、温小姐……你?” 温初弦一双瞳仁含秋水,眼尾泛红。她隐忍地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她狼狈跌在椅凳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仿佛把他带到这里,委实提心吊胆,冒了极大的风险,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自打萧游认识温初弦以来,她或高高在上端庄沉静,或沉浸在爱河中甜美幸福,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萧游见她这般慌怯,也跟着谨慎起来,压低了嗓子,“夫人,您身体是不舒服吗?” 温初弦打了个手势,萧游回头望去,见芳姨娘的影子在窗外若隐若现,探头探脑地张望,对此甚是好奇。 萧游顿时明白了,她是有些难言之隐要说,不欲叫任何人知道。 可是……他只是一个跟她萍水相逢的外人罢了,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和她丈夫说,而非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他带到这里,秘密和他说呢? 可无论如何萧游也拒绝不了她,他冲她点了点头,代表明白了她的意思。 温初弦这才叹了口气。 卸掉伪装的她,瞬息之间似变了一个人般,幽怨,委屈,浑身上下每一寸皆充斥着恐惧,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光鲜亮丽。 萧游看得直发愣。 究竟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能将她逼成这样? 萧游心痛,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温初弦面前。这样臣服的姿势,他曾在话本中写过,此时不由自主地做出来,想让她安心。 他口唇几乎不张开,用极低极低的嗓音问,“温小姐,到底怎么了?” 温初弦沉默半晌,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口咬破了手指肚,用带血的指甲在桌上断断续续地写下几个血字来。 萧游歪头去看,隐约辨认出,她写的竟是触目惊心的三字。 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笼开鹤走[微修] 萧游的眼皮茫然翻了两下, 愣了半晌。 佳儿佳妇 第69节 ……救救我? 她有什么值得他救的呢? 他不知温小姐写下的这三字,是不是他所理解的意思。 萧游疑云大作,抬头望向温初弦, 见她木然耷拉着手指,眸中黯淡无光,那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神色, 绝不像是开玩笑。 他后背也倏然升起一阵冷意来。 这时芳姨娘在外面高声问道,“夫人,老身这儿有些应时的瓜果, 要不要给您娘家哥哥端进来尝尝?” 芳姨娘还道是温伯卿在里面。 温初弦缓了缓,将情绪稳定下来, 才佯作若无其事地对外面说,“多谢姨娘, 不必了。” “好 。” 温初弦补充道,“姨娘可否遣人给我们送一壶热茶来?” 芳姨娘立即应了, 暂时离开窗外。 温初弦支走了芳姨娘,从怀中掏出巾帕来,大力将桌上的血迹擦干。 她哑着嗓子,对萧游道, “如你所见,我现在确实身处在一些……不好的事中, 需要暗中出府一趟。如果先生肯帮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恩德。若不帮,也请先生不要泄露出去, 就当从未见过我, 否则我命休矣。” 萧游听她婉言相求, 又如此郑重其事, 胸口一热,“我怎会不帮夫人?夫人想让我怎么帮你?” 温初弦沉吟半晌,才攒足勇气说出,“你把我装扮成你们的伶人,带我出府,护我决不被任何人发觉。” 萧游极是惊震,常听说大户人家的妾室因不堪主母的凌虐而私逃的,可温小姐本就是长房夫人,地位尊贵,人人称羡,又得丈夫宠惜,她何必冒这等风险偷偷出府呢? 看起来,她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麻烦。 萧游有些犯难,他们戏班子总共就十一个人,每人入府时都登记了名姓,凭空多带一人必然露馅,且温初弦又是个丫鬟不离身的内宅女眷,更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她出去。 转念一想,温小姐忽然要和他一块出府,是想和他私奔吗? 他许是戏本子看多了,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樊盈盈和张生私逃的画面来……当下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窃喜。 萧游道,“好,我带夫人出府。” 温初弦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 长久以来她一直迈不出的那一步,终于迈了出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是生是死,就在此一举了。 她幽声叮嘱道,“出府之后,我们便各奔东西,我不会连累你们,你们也不要跟着我。若是万一有人找上你们,你就咬死了说没见过我就行。” 萧游闻此,面容一凝,喜色顿时褪尽。 他原臆想着她忽然找他出府,是为了和他私奔,可她随后又说出门后分道扬镳,明摆着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利用他出门罢了。 说来,温初弦她一个内宅妇眷,这般不声不响地离开婆家,丈夫一定会四处找她的。谁带她出去,都会被扣上诱拐的名头,犯下的罪名极大。 可长久以来,萧游对她的敬重已叫他无法拒绝她。 “都听夫人的。” 温初弦又附耳几句,说了些详细的安排。 萧游越发觉得不对劲儿,凭今日温小姐这神态举止,仿佛她和谢灵玄不是夫妻,倒更像是仇人,邪门得紧。 半晌芳姨娘的茶水送过来了,温初弦敛容接过了茶水,故意说些亲戚间泣笑叙阔的话头,叫芳姨娘听见。 芳姨娘打量了两眼萧游,玩笑道,“素听闻温公子是练武的好手,不想竟生得如此苗条,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萧游不认得芳姨娘,更不晓得什么温公子,对此只能沉默不语。 温初弦解释道,“原是兄长近来肠胃不好,才消减了。” 芳姨娘哦然,“那可得多补补。” 当下不再芳姨娘处多逗留,温初弦辞别芳姨娘,又秘密嘱咐道,“今日之事,还望姨娘不要说出去,尤其不要让水云居的人知道,以免坏了我夫妻二人的情分。” 芳姨娘晓得谢灵玄与温伯卿的过节,拍胸脯道,“夫人放心吧,老身的嘴紧着呢。” 温初弦又回水云居,叫汐月翻了几尊闲置的砚台,赏了给萧游和戏班里其他几个会写字的文人。 做足了这一切功夫,温初弦才与萧游分别,叫他仍回伶人的小宴去吃酒。 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眼,暗自筹谋着明日之事。 眼见着太阳西沉,晚霞如被天上的仙人揉碎,洒了个漫天。 冬日里天空是灰的,霞光也沾满了寒意,并不美好,反而给人以荒凉之感。 清凉阁已没有伶人了,温初弦路过那里时,台子却还没来得及拆。 信步踱了进去,见一人正居高临下地望她,竟是谢灵玄。 谢灵玄亦学着戏子模样,穿了身青衣,甩着水袖,一步一唱地从台上踱下来。 “——他乡遇故知,小娘子年方几何,姓字名谁?” 他戏腔百转千回,一咏一叹,不绝如缕,似含有万众情思,唱给她的。 温初弦木然片刻,她虽爱听戏,可不会唱戏,亦不会用戏腔回答他。她刚做了亏心事,此时蓦然与谢灵玄面对面,脊背分外发寒,浑有种被抓包的错觉。 见她如此不解风情,谢灵玄倒也不失落,再以水袖绕她一周,柔软的缎料拂过她的下巴,如风之轻。 一曲唱罢,他才笑问她,“我唱得是不如那位话本先生好听么?娘子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温初弦腰间被他缠得一紧,摇摇头,“没,没有。夫君唱得比仙乐还好听。” 从前玄哥哥哪里会唱戏呢? 却不知他是何时学来的。 谢灵玄颇为喟然说,“你瞧这台子昨日还铛铛锵锵,各路神仙粉墨登场,今日就人走茶凉,只剩下你我两个闲人留恋在此。有时候,天下还真是无不散的筵席。” 温初弦内敛地问,“夫君何云如此伤感之语?” 谢灵玄道,“非是伤感,有感而发罢了。” 缠缠绵绵的水袖,将她环住。夕阳日暮中,他一改往日那淫佚无度的作派,只温柔地坐下来和她谈心。静下来的他,和玄哥哥拥有分毫不差的一张脸,也给人一种翩翩君子的错觉。 “我在想,我与娘子之间,会不会也如这场戏一般,说散就散了?” 凉风洒在温初弦脸上,温初弦道,“那夫君留恋?” 谢灵玄怃然,长眸阖起来,神情无害,如一捧脆弱的水。 “当然。” 他良久呢喃出声,“我当然留恋与娘子在一块的时光。” 温初弦听他话中似别有用意,不愿和他深谈。 她委婉将他推开,“夫君,你今日喝醉了,竟说些谵语。” 谢灵玄平静说,“我今日滴酒未沾。”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 温初弦倚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飘来的丝丝白檀清香。 时光,宛如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一样,正在飞速流逝。 想明日的此时,她已经脱离他了。 “夫君不必再说如此伤感之语,我会一生一世都陪着夫君。” 她甜甜一笑,对他许诺说。 谢灵玄微微冷笑,吻了下她,“多谢娘子善解人意。我记下了。” 他将她扶起来徐徐说,“我要去一趟青州,可能得去个三四日。在此期间不能陪伴娘子,还望娘子多多宽宥。” 温初弦迟钝的心跳怦然,蓦然惊喜了一瞬。 她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明日该如何瞒过谢灵玄的眼睛出府去,谢灵玄竟自己要出门走公务,实是天助她也。 “那夫君何时走?” 谢灵玄道,“明日一早,便走。” 温初弦踟蹰,总觉得某些东西来得太容易了些,心里实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愿夫君早去早回,”她吐出一句,“我在家中等候着夫君。” 谢灵玄长嗯了声,深自情伤。 待这桩事了结后,差不多就是岁首了。 他还等着她一块好好过这个年呢,当然归心似箭,早去早回。 只盼着,她也能早去早回。 夫妻俩一道离了清凉阁回房。 夜晚月明皎皎,床榻之上,她破例没有抵触他,轻怜密语,温雅蜜意,比平日里略多了几分迎合和讨好。情浓之处,她竟还主动亲他面颊。 谢灵玄晓得,她此刻的乖顺并不是因为他明日要出远门、她不舍他,也不是她忽然开窍了要爱他……她只是在心虚和愧疚之下,自然而生的一种胆怯反应。 细思来,还真是令人意难平。 她没心事时,从不会对他如此怡颜悦色。 待她完全熟睡后,谢灵玄才起荒凉一叹。 其实这些天,那避子药他一直都有在吃,他只是没跟她说。 那日禁足后,他见她那般落寞可怜,眼里对自己赤-裸裸的恨,便已深自歉悔,断了逼她生孩子的念头。 她想要什么,他给她便是,她不喜欢什么,他改掉便是。 她实在没必要逃避他,更没必要用这种方式逃避他。 · 花奴被长公主罚了板子,伤得很重。 谢灵玉尝过挨板子的滋味,他一个皮糙肉厚的男人都挨不住,更遑论细皮嫩肉的花奴了。 他伴在花奴床畔,泪如雨落。 佳儿佳妇 第70节 不全是哭花奴的,更多是哭他自己。 说起来他对温芷沅的感情更像敬重,对花奴是怜惜。 花奴今日所受的这些委屈,皆是因他而起的。 可他却不能明目张胆地安慰她,因为他刚刚没了嫡子,他的妻子同样需要他的安慰。 清早一起来,温家便来人了。 消息传得很快,温老爷与何氏听说自己护在手心的嫡女,被一个妓子害得小产,勃然大怒,对谢灵玉这女婿更失望透顶已极,遂派了车,让大哥儿温伯卿前来接温芷沅回府去。 温芷沅的孩子不能说流就流了,要么谢灵玉驱逐了花奴、跪地赔礼认错,要么两家就此和离,各走各路。 凭沅儿的相貌、家世条件,即便再嫁也是找得到人家的。 长公主知此事是自家理亏,说了几句软话,欲把儿媳留下,可温家大哥儿性子急躁,更胜长公主年轻时,哪里肯听,抱了妹妹就走。 一山不容二虎,若谢家不能妥善处理掉花奴,温芷沅怕就不会回来了。 长公主对谢灵玉心灰意冷已达极点,斥责道,“你已是大人,空活了这么二十几年,却功名未立,只知道与风尘女子厮混。如今铸下大错,嫡妻也要跟你和离。罢了罢了,为娘老了,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也好,自生自灭去吧。” 长公主撂下这一句话就闭门,再不肯见谢灵玉一面。 谢灵玉感觉自己同时被母亲、妻子抛弃,孤独无依。唯一愿意理他的花奴,还在床上歇着养伤,无法分担他一丝一毫的烦恼。 谢灵玉一夜未眠,不禁要问自己,花奴,芷沅,他心里在意的,究竟是谁? 如长房的那人虽然可恶,却也不曾像自己这般三心二意,闹出这等笑话来。 商贤大方地把花奴强赠给他,究竟是福是祸? 对花奴来说自然是福,但现在看来,对他和整个谢家来说,却是祸,闹得家宅不宁、分崩离析的祸。 温芷沅回娘家了,很快,全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他薄幸无良,抛弃发妻。 他还要好好做人,他还要在长安城立足。他正在努力读书,待到来年院试时他还要考功名,或许考中了,将来他还有机会做官。 这一切,都需要他有一个良好的名声,有一个操持内外的正妻……他不能担上宠妾灭妻的恶名。 妻子才是他最强大的后援,无论他爱不爱花奴,都不能为此得罪妻子,得罪温家。 谢灵玉反反复复思量了片刻,看来,他唯有将花奴送出去,好言好语地去温家请罪,甚至挨他的死对头温伯卿的一顿辱骂和鞭笞,才能将妻子追回来了。 他太无奈了…… 花奴躺在床上,见谢灵玉在一旁唉声叹气,心中五味杂陈。 她确实没有像当初那般喜欢谢灵玉了,她被商贤那老贼横刀抢去了那么多日子,谢灵玉不仅不闻不问,还新娶了妻子,将她抛在脑后,她对谢灵玉的心早已冷下来了。 如今的她,更多是为自己打算。 商贤让她在把温芷沅赶走后,力争去做二房的正室夫人,这样商贤就可以通过她永远拿捏谢灵玉,毁掉二房,进而再摧毁整个谢家。 这当然不是好事,但若花奴不做,立时就会被灭口。若做了,虽对不起谢灵玉些,但她自身的身家性命总是无虞的。 她也是没有选择。 如今谢灵玉的嫡子没了,花奴暗暗跟他说一句对不住。 可她却不后悔。 …… 晨光熹微之时,温初弦伴着谢灵玄一道起来,为他穿衣束发,送他远行。 夫妻俩平日在清晨时分独处,总是亲昵又似胶投漆的,今日却相顾无言,仿佛变成了例行公事。 谢灵玄今日一反常态地安分,没有轻薄她,甚至连一点笑影都不见,平日里他可是笑不释唇的。 这样的反常让温初弦忐忑不安,她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不想被他察觉,他这样冷淡正经,是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什么了? 临走时,谢灵玄终于和她调笑了句,“娘子是不是很盼着我走?我走了,娘子就不用这般早起晚睡了,能轻松许多。” 虽是调笑的语气,言语间却深藏疏离,不似他一贯的缱绻狎昵。 温初弦道,“夫君这是说什么话。” 她斟酌着措辞,想再向他说些效忠的话,转念一想,罢了。 左右她马上要离开谢府了,以后和谢灵玄生死不见,她此刻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便懒得卑躬屈膝地进一步向他谄媚。 谢灵玄等着,本指望她能情深款款地挽留他,见此,也便作罢。 “娘子答应了我,在家中好好等我的。” 他反过来,主动情深款款地挽留她,可挽断罗衣,却也似留不住的样子。 “……说谎,可不是乖孩子。” 温初弦颇为不自在,随口嗯了声,便起身给他披斗篷。 她贤淑地一直将他送到水云居的正门口,雪肤花颜上扬起一个笑,跟他挥手作别。 谢灵玄最后瞧了一眼她,启程而去。 温初弦站在水云居门口良久良久,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晨光中,汐月才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打断了她的思绪。 “夫人,公子都走了,您别在冷风口里站着了。” 温初弦回过神来问,“那群戏班子的伶人,都走了吗?” “快走了。” 汐月答,“他们正在收拾东西,马上就离府。” “赏赐都给了吧?” “都给了。” 温初弦哦了声,显得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回到水云居的卧房中,闲闲又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 待谢灵玄走了约莫得有一个多时辰,她才支开汐月和乐桃,以及崔妈妈等人,独独唤了云渺过来。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紧张与雀跃,对云渺道,“准备好了吗?” “我兄长都为您备好了。” 云渺犹豫片刻,不死心地劝她,“夫人,公子那样随和,对您又那么好,您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和他商量呢,干嘛非要背着他离开?他若知道了,心会碎的。” 温初弦嗤,心碎么,他不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就算是心碎了,也是他的报应,活该的。 温初弦呼吸徐缓,极力镇定地吩咐道,“你一会儿就待在我的卧房里,关紧了门,假装是我就行。等汐月她们发现了质问起你来,你不要说别的,就说在收拾我的东西就行,并没有看见我人。” “是。” 云渺知道自己正在帮夫人做一件不太好的事,公子发现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若是在那等刻薄寡情的人家里,没准还会把她送到官府治罪。 好在公子她再了解不过,温懦慈善,就算东窗事发也顶多责骂她两句,不会深责,要不然她还真是不敢帮夫人呢。 温初弦带好了银票细软,换了身丫鬟的装束,又用帷帽挡住了脸,自称是脸上起了麻疹的下人,得夫人允许出府就医,成功瞒过了水云居的众守卫。 她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垂花门,来到伶人们住的小偏厢房,萧游已在那里等她良久。 按照之前约定的,萧游给她化了个老旦的装扮,涂好几层粉,又在她细弱的腰身中夹了许多棉绒,让她的身板看上去夯实而强壮。 “差不多了,”萧游道,“夫人,您真想好了吗?” 温初弦嫌他多嘴。 萧游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和谢公子之间,到底生了怎样的隔阂?您不说,我这心里总是糊涂着。” 温初弦道,“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待出了府门,我再细细告知你听。” 萧游无奈,只得答应。 他是万万不想与温初弦分道而行的,想着等出了谢府,她要去哪,他跟着便是了。 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她不愿意再当这个谢夫人,那她就是自由身。天涯海角,他都陪着她便是。 当下二人与戏班子中的众伶人混在一块,戏班老板问起来,萧游说温初弦是他的妹妹,此番要和他一道出府去。 彼时温初弦已被画得面目全非,戏班老板并认不出来,只是对萧游的话很是疑惑,既然是妹子要同行,光明正大地走便是,何必要画成这般模样。 一行人去账房消了名字,明明是十一人,却变成了十二个。如此漏洞,账房居然也没多过问,只印了戳便放行了。 一切顺利得可怕。 温初弦手足冰冷,遥遥远见谢府正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她还是第一次不在丈夫的陪同下,从这里踏出去。 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吗?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想当日她被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抬进谢家,满心以为今生都无望了,怎料到还有重见天光的一天。 水云居内,汐月算计着时辰差不多,夫人也该睡起来了,便去敲了敲卧室门。 有一个人影正在卧房内,汐月随口便道,“夫人午膳想用些什么,还做那道烧鹅吗……” 见蹲在床边的女子哪里是夫人,分明是云渺。 “怎么是你,夫人呢?” 云渺懵懂道,“出去了吧?我在给夫人收拾床铺,一直没见到夫人。” 汐月觉得邪门,又到厢房、溷轩、湖边、花园都走了一圈,却也没看见温初弦的身影。 着人去问了长公主,温初弦也不在长公主处。又往二房走了一遭,四下都没人。 汐月这才后知后觉,冒出点冷汗来,心中暗道一句,坏了。 马车疾驰,远离谢府。 温初弦画着一副大花脸,不断留意着有没有人来追她。 见街衢熙熙攘攘,并无异样,还是难以放心。 萧游将她忧虑发愁的样子纳于眼中,也跟着难以宁定。 昨日她偷偷见他时,写下救救我那三个血字,那般畏怯的神色,似怨毒极深,怎么她不像是嫁给谢灵玄,倒像是被谢灵玄给绑架了似的。 眼下软玉温香在侧,萧游从不敢奢求,他此生还有单独跟她同乘一骑的时刻。 她身上细微的茉莉幽香撩引着他的神经,萧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禁不住诱惑,大胆地碰了一下她的肩,随即迅速缩回手,“温小姐,你不要害怕,没有人追您。” 许是温初弦过度精神紧绷,并未留意他的这点小动作。 佳儿佳妇 第71节 她双手抱着头,脆弱又无助,仿佛被什么东西长久折磨,今日终于逃出生天。 “嗯。” 她带着点颤音,余悸未消。 幽闭的马车车厢中,真的再无他人。 萧游想起之前谢灵玄把她抱在膝头的样子,血直往脑袋上涌。他难以抑制心中情愫,变本加厉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温小姐,你要去哪里?若是没地方去,先去我的民房好不好?” 温初弦瞥见了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她展臂擦了擦眼泪,不留痕迹地将肩头从他手下滑开,道,“我与先生早就说好了,出了门后分道而走。日后相遇,我再报答先生的大恩大德。” 萧游为难道,“那怎么可以?你一个弱女子,我怎么能把你丢下不顾?你想去哪里,只管和我说了,我送你去,花费我来出。” 其实温初弦包袱里带的银票和细软,远比萧游的全部家当还多,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盼着能和她多待些时候罢了。 温初弦推辞,“不用。我家人一定会来寻我的,先生跟着我,恐受连累。” 萧游想起那谢灵玄,不过是个畏怯母亲的怕事之人,之前温初弦被长公主关了那么多天的禁足,那人都不敢求情,此番就算发现温初弦不在了,顶多追过来质问两句,然后和离,还能怎样。 于是便道,“你若怕他来寻你,我替你挡着。” 温初弦不理,她只盼着昼夜赶路,远离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此番要是被谢灵玄给抓到,以那人的狠毒程度,不说死路一条也至少得缺胳膊少腿。 她不想跟萧游同行,人越多,越是拖累,况且她只是靠容色吸引了萧游,并不能完全信得过他。 此行实在过于顺利,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祸事,甚至许多预想到的困难都没发生,这倒令温初弦惴惴不安。 但她此时被外界新鲜自由的空气所包围,思绪乱得很,实在顾不得细忖这一节。 她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让谢灵玄发现不了,然后待来年水暖鸭肥,南下去湘阴,金陵,江南。 此后她的人生就都是欢笑的好日子了,再不必整日愁云惨雾守着深闺了。 她费尽力气,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暗夺 长房夫人没了, 水云居内一片人心惶惶。 自从公子撤掉温初弦身边的许多婢女后,她的行踪便开始飘忽不定。 尤其是近日来温初弦性情怪癖,独宠云渺一人, 汐月和乐桃根本就不让近身。 今日她会失踪,仿佛早有朕兆。 汐月乐桃两个大丫鬟心急如焚,派人以千里马将消息传给谢灵玄, 急于星火。 又将此事禀告给了长公主,派家丁走卒在长安城内外天罗地网地搜寻温初弦,可却都徒劳无功, 哪里还摸得到温初弦的半片衣角。 乐桃注意到,夫人妆奁下的小抽屉空了, 里面原本放的数叠银票、金银首饰也没了,连同一块消失的还有两套衣衫……便更加确定温初弦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而是走了,有蓄谋地走了。 噩讯被送到了谢灵玄那儿,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谢灵玄才回到府中。 水云居的下人们弄丢了温初弦,酿成大错,惶恐不安地跪了一地。谢灵玄闻得事情的原委后, 并未过分苛责众奴。 云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温初弦失踪时,身边陪伴的只有云渺, 嫌疑最大的人就是她。 云渺见这阵仗有些害怕,但见谢灵玄如她料想得那样,依旧维持着端凝的辞色, 并未暴跳如雷、殴打下人, 她又不那么害怕了。 她定定神, 把温初弦教给她的话说出来。 “奴婢本来在侍奉夫人小睡, 夫人忽然说要出去一趟,少顷便回,不叫奴婢跟着,奴婢便只得留下了,之后夫人就不见了。” 谢灵玄问,“便是如此了?” 云渺抿抿唇,下意识躲避,“是,公子,奴婢只知道这么多了。” 谢灵玄没再深问,遣退了云渺。 汐月原认定了云渺可疑,指望着公子能从她口中盘诘出夫人的去向来,没想到公子就这么把她放走了。 “公子,这云渺的哥哥便是戏班子的话本先生,她一定知道什么,您不如把她送官严办,才能逼她说实话。” 谢灵玄嗯了下,未置可否。 夫人没了,汐月看上去比他还急。 他淡淡问道,“记得府中刚走了一批戏子,大门一共放了多少人出府?” 昨今两日出入谢府的,除了厨房走卒、采买丫鬟、温家大哥儿,还有就是那一批群玉阁的戏子。 账房掌事诚惶诚恐,详细将拨银的单子奉上给谢灵玄。大门守卫言道,一共放了戏班子的一十二人出府。 汐月等人都记得清楚,戏班子一共有十一个人,此番凭空多出一人,定然就是夫人了。 可问起守卫,守卫只记得那些戏子是群大花脸,穿着戏服,都是男人,却并不曾看见温初弦那般的女裙钗。 事情看似陷入泥淖中,毫无头绪。 已近戌时末,夜色浓得如泼墨。 水云居内散乱的人影,如一团团张牙舞爪的黑色火焰,在躁动的空气中来回来去晃动。 惨淡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谢灵玄对月静然伫立,手心握有慈悯的佛珠。 屋里屋外虽黑压压跪了几十人,但谁也不敢吱一声。 明明公子没说什么,也没罚任何人,不知这揪心的恐惧从何而来。 群玉阁的戏班子老板等十人被连夜擒了过来,丢在冰冷的青砖石上。 老板一辈子都是卖艺的本分人,万万没想到,因为一个临时收留的话本先生,就闯下如此祸事。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都是那话本先生,说是要带妹子出府,所以才多了一个人,小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不想……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欲找班子里那位姓萧名游的话本先生,可他却也和温初弦一样蒸发了。 一同被叫来问话的,还有芳姨娘。 芳姨娘是谢公爷那边的亲戚,一个孀妇,无依无靠,漏夜被遣押至此,如何能不心慌。 谢灵玄叫人给芳姨娘赐了座,“如今水云居的乱子,姨娘也看见了。您若知道些什么,还请据实以告。” 他不曾对长辈无礼,面容还是谦卑恭顺的,却自有一股看不见的威势在其中。 芳姨娘误信了温初弦的话,以为昨日她只是与娘家哥哥相见,否则她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纵容内府女眷与外男同处一室。 她本来还纳闷,那在边疆历练过好几年的温小将军,怎么就变成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了? 这一疑点,她当时就该深究的,现在想来着实后悔不迭。 芳姨娘战战兢兢,不用逼问,就把知道的一切吐了个干净。 温初弦原对她们母女俩有大恩,她这么做颇有恩将仇报之嫌。但芳姨娘更怕谢灵玄迁怒,耽误了自己女儿的婚事,只得卖了温初弦。 临了还特意强调这一切都是温初弦自己的主意,她被蒙在鼓里,可和这件事一点干系也无。这倒不算扯谎,她确实提前不知道。 谢灵玄沉吟片刻。 迄此为止,事情算是捋顺。 他还以为她能用多高明的手段逃跑,没想到只是靠着笼络人心,用点子小儿科的障眼法罢了。 若非他有意放了水,故意选在这时候出远门,她这拙劣的计谋还真混不出去。 只是他已再三挽留过她,低眉顺气,软语央求,她却还是要和一个野男人私奔。如此决绝,着实令人悲伤不禁。 冥烟寒色,在他眸底隐秘而冰冷地燃烧。手中连珠转动的佛珠,空余一片愚慈。 长公主听闻云渺和芳姨娘闯了大祸,急匆匆地往水云居而来。 她内心深处恐惧会闹出人命来,所以想劝玄儿一劝……可这念头一浮出脑海,连她自己都被吓一跳。 她为什么要这么往坏了想玄儿呢? 玄儿从小到大都是温良恭让的,又怎么会杀人,真是杞人忧天。 到了水云居,果然见一切平静,下人们正在洒扫收拾,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芳姨娘被妥善送回房了,就连本该受责的云渺、汐月等人,也一切如常。 长公主苦笑一声,自己近来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谢灵玄瞥见了她,喟然道,“大半夜的还惊动了母亲,着实是儿子的罪过。” 长公主恨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母亲说?母亲替你拿主意。那温家的庶女……也真是水性杨花,竟敢做出私奔这等丑事来。待将她追回来,我谢家便送上一纸休书,叫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谢灵玄神色隐晦,“儿子与她的婚事是陛下御赐的,怎能说休妻就休妻。若有过错,也一定是儿子的过错,儿子会把她追回来,劝她回心转意。” 长公主闻此真是泄气,深恨谢灵玄这软塌塌的性子,真是和她年轻时一点不像。劝那女人?那女人都做出这等丑事了,若不休了她,谢家门面何在? 谢灵玄扶长公主坐下,见她愁蹙蹙的烦闷不可当,便故意霁颜说起另一桩事引她注意力。 “方才和云渺闲谈了两句,才知道云渺本非奴籍,她失散的父亲原是商府的贤大老爷。儿子想她侍奉儿子一场,如今既有了亲生父亲的下落,儿子得帮她相认才好。” 长公主白了他一眼,云渺只是一个通房罢了,因年少时曾陪过谢灵玄读书,谢灵玄总是愿意宠着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考量这些个闲事。” 谢灵玄清和笑笑,“母亲勿怪,若能让她们父女团圆,也算是功德一件。儿子明日就派小轿送云渺去商府,看看商府那边认不认她。” 长公主思绪乱纷纷,只惦记着温初弦的下落,不欲理这些杂事,只挥挥手让他随便。 谢家这是怎么了,近来运势如此晦迷。 玉儿的媳妇刚刚小产怒而奔走回娘家,玄儿娶的那浪浮女人居然也跟人跑了,她和公爷就这么两个儿子,老天爷莫不是存心要亡她谢家不成? …… 温初弦失踪的消息传到了温老爷耳中,温老爷与何氏俱是惊诧万分。 弦儿一向是他们最恭顺的女儿,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且又嫁得良婿……谢灵玄不是她年少时的心上人么,她怎会和别的男人私奔呢? 当下温老爷命温伯卿带着手下,帮助谢家人一道寻找温初弦。 佳儿佳妇 第72节 病榻中的温芷沅忽然想起,温初弦前日曾说“你觉得光鲜亮丽的外表,内里却未必光鲜亮丽”,当时还觉得她矫情卖乖,此刻想来,却并不一定。 · 温初弦已出了长安城。 她手中握有路引,是萧游从戏班子老板那里帮她弄来的,所以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脱了囹圄。 再加之她身上有不少的银票,到哪里住店、用饭都不成问题,那些钱足够她在不那么富庶的小地方买下一座小院,或者几间店铺了。 谢灵玄原本说要出门走公务三四日,但他一旦得知她脱逃的消息,必然会昼夜不停地赶回来。算计着时辰,明日一早他就该到谢府了。 到那时,追兵也应陆陆续续地出动了。 温初弦私下里琢磨着,谢灵玄是朝中右相,手中权柄大于天,但他毕竟有贤德之名,事事要顾及颜面,虽要追她,却也做不出那等封锁城门之事来。 她离长安城越远,便越安全。 萧游没有离开温初弦,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一个年轻妇人,肤白貌美,又手握重金,到哪里都被视为奇货可居。不贴身保护她,他总是难以放心。 温初弦不欲让萧游跟着,甩了他好几次,可每次都被他追上。 她两只洁白的脚踝上还戴了双银镯,这东西平日养尊处优不显累,一旦走起路来却沉甸甸的如山重,她根本就走不快。 萧游追上来搀住她,温言提议说,“前面若是遇见铁匠铺子,叫人把你脚上的东西熔了吧。你这般一瘸一拐地走着,实在太累。” 温初弦停下来喘口气,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自顾自地提了提包袱,“我都说了先生老跟着我无益,你为何还如此固执。” 萧游苦笑道,“我私自把你带出来,你以为我还能全身而退啊?咱俩命数早就连在一块了。反正我也是一闲云野鹤,去哪儿不是去,你就让我陪着你吧。” 自出了谢家门后,萧游蓦然觉得,自己与温初弦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忽然消失了,她似走下神坛,从不可触碰变成了触手可及。 从前他只配远远瞻仰她,恭恭敬敬地管她叫谢夫人或温小姐,如今他却可以直呼她为“你”,甚至在不久的以后,他还可以唤她一声初弦。 萧游庆幸地想着,这一定是上天对他的恩赐,把他心心念念的温小姐送到他身边。 过会儿路边出现一个铁匠铺,温初弦进去询问是否能熔掉脚上的银镯。 铁匠为难道,“若是纯银,熔掉是没问题的。但夫人戴着,小人也不敢用火,可怎么熔得。” 温初弦甚是失落。 萧游问,“那可否劳您配一把钥匙,解开了这镯扣去。” 铁匠摇摇头。 “小人只管打铁,却不会配钥匙。且您这镯环并不像是纯银打造的,里面应还掺了不少的精金。即便您将这双铃铛解下来给小人,小人放到炉子里去烤,想来也是熔不掉的。” 两人闻此,只得作罢。 萧游见温初弦郁郁寡欢,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 那谢灵玄究竟安的什么心,送这么一副折磨人的东西给她,还摘不下来。 萧游提议要背她,可温初弦却默默走开了。 又昼夜不停地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两人离长安城已有一段距离了,都达到了疲累的极点。 温初弦衣衫沾泥,浑身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她平日里只是个被娇养在闺中的大小姐,蓦然走了如此多的路,摇摇欲坠,脚踝处都被银镯磨得发红。 疼痛之下,温初弦只好暂时停下来,寄宿在一处逆旅之中。此处是个不大的小城,人口不多,想来暂歇几个时辰无有大碍。 温初弦有足够的钱,本想要两间房,但萧游说他们待不长久,分屋而睡实在太过危险,两人在一房中会更妥当些。 “你放心,你睡床我睡地,天不亮咱们就起来赶路了,不会有不方便的。” 温初弦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 她实在太累了,周身的骨头架子都散了,倒在榻上就似一滩烂泥,从内而外地提不上力气。 只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噩梦连连,一会儿梦见谢灵玄带兵来抓她了,一会儿又感觉谢灵玄咬牙切齿地掐着她脖子要把她掐死。 萧游躺在地上难以入眠,同样心事重重。 他听见温初弦在不停地呓语,时不时还挥舞着手臂,一再啜涕抽噎……他怜惜不已,起身欲上前为她盖好被子。 其时夜静如水,逆旅简陋,连一盏小油灯都烧不起,只靠着如纱似雾的月光勉强照亮。 萧游悄悄靠近温初弦为她掖好了被角,见她这般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枕边还有湿湿的泪,柔情大动,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波澜,双唇就要沾她一下。 还没吻到她,麻酥的感觉就如通灵一般传到他双唇,如被闪电劈中。 这时温初弦低低嘤唔了声,萧游顿时后悔又胆怯,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才站稳。 他……居然趁她熟睡想偷亲她。 萧游瘫坐在原地,心摇神驰。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沓又沉重的官兵脚步声,温初弦立时惊醒。 她掀被子迅速起身,往窗户外望去。萧游也觉不对,外面果然来了许多披坚执锐的大兵,举着火把,像是来抓人的。 温初弦顿时面色惨白,提了包袱就要走。 怎会这么快?不可能的。 萧游急而拦住她,低声道,“别,你这么闯出去,会被抓个正着的。” 温初弦焦灼,“那怎么,跳窗户吗?” 那些兵来势汹汹,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入了逆旅。温初弦靠在房门后,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下一刻就听到谢灵玄那冰冷无情的嗓音。 她手心里准备了一枚锋利的小刀,若是谢灵玄强行带她回去,她就先扎死谢灵玄,然后自尽。 当下她心跳如脱兔,冷汗湿透了全身,随时备着与谢灵玄拼命。 过了半晌,却并无人来破她的房门。 隔壁反而传来女子凄厉的哀嚎声,啪嗒啪嗒的棍打声……一棍子接着一棍子,血腥味弥漫在整个逆旅中。 萧游去打探清了状况,舒了口气,“那些人不是冲你来的。隔壁住的是个大户人家的逃妾,那些人是抓她的。” 温初弦心有余悸,开了个小门缝儿朝外面望去,恰好瞧见那女子被打得浑身血淋淋的,正被人往外拖。 “呸,逃,叫你逃?天涯海角,你又能逃到哪去?” 温初弦浑身颤了下,只敢看一眼,便将门板关紧。 这句话,像是刻意说给她听的…… 怎么会如此巧,她隔壁就住了个大户人家的逃妾? 她深感此地不宜久留,不等天亮,便收拾了东西要走。 萧游问,“只是虚惊一场罢了。你那么劳累,不多歇一歇吗?” 温初弦一声不吭。萧游只好忍着足上剧痛,启程跟了她。 她也真是能吃苦有决心,脚踝都被磨出血来了,仍这么义无反顾地走。萧游一个男人,都有点吃不消。 说来,谢灵玄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她恐惧成这样? 她原是温家女,温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她若真在谢灵玄那儿受了什么委屈,回娘家哭诉便是,大不了和离,何必弄得这般惊心动魄。 萧游想来想去,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想和他在一块。 两人来到小城门边,官兵瞧了一眼他们,便放行了。没走出多远,官兵又忽然厉声将他们拦住,说是要仔细查路引。 温初弦依言将路引掏了出来,那官兵狐疑地说她有点眼熟,像逃犯。温初弦以为自己露馅了,拳头暗暗捏紧,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此刻,官兵主动说看错了,路引是真的,愿意放行。 温初弦刚要走,那官兵却又说哪里不对,横刀将她制止……就这样无理取闹地找茬儿,来来回回五六次。 温初弦的心绪就这样松了紧,紧了松,那根弦儿都快绷断了,精神被折磨得几近崩溃,官兵才终于拍拍手,“走吧。对不住了,刚才是例行公事。” 温初弦凭空泛起怒意,萧游却拉了她的手,小声劝道,“快走吧,你也说了,这不是久留之地。” 温初弦愤恚难平,这一场又一场的虚惊加起来,像白蚁一样咬噬她的意志,一口一口地将她绞剜蚕食掉。 她委屈抹了把泪水,不折不挠又继续前进。她一定要逃出去,就算是死在外头,也绝不向谢灵玄低头。 萧游拿出巾帕帮她擦泪,“你不要过于多疑,在外面讨生活本就艰难,不可能事事顺利。不过我在你身边,会罩着你保护你的。” 他的手,顺便在她细腰上流连。 温初弦不自在地移开了腰。 长久以来,她的这副容色都被那人霸占着,那人的索求无度,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现在她对任何男人的一丁点触碰,都反感到恐惧的程度。 萧游感受到了她的抵触,怔怔道,“你不要我吗?” 许是在深山老林中,他们孤男寡女,萧游已经不再怕她,她虽对他冷言冷色,可他暖暖的手心,仍试探地去牵她的手。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就这么简单,她既然都主动邀他一块私奔了,却还遮遮掩掩什么,不把心意挑明呢? “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意。” 温初弦回避着,又将他手甩开。她被逼得抱起臂来,叫他再也碰不到她的手。 “我已经嫁人了。” 她逼紧嗓子说,如中败絮,语气泛凉。 曾几何时,她是不愿提嫁人这二字的,此刻为了搪塞萧游,却也不得不说了。 “可你又和我跑出来了。” 萧游怅然若失,扯了下她的衣袖,“难道这什么都不代表吗?” “不代表。” 温初弦丢下一句话,只管一个劲儿向前走。 萧游心痛,一个劲儿地往前追。 她是畏怯,还是羞涩,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都说了,无论什么困难他都愿意替她挡着。 就在两人纠缠之时,风波却又起。 几个黑衣蒙面的强盗横空跳出来,吓了温初弦一跳。 那几个盗贼下手如电,刀向萧游劈去。萧游措手不及,下意识躲开,明晃晃的刀刃便正好砍了温初弦。 佳儿佳妇 第73节 ……的包袱。 包袱断了,掉在地上,惊起一片尘土。 那里面有数张银票、路引,还有温初弦带的几套贴身衣物。 盗贼既得手,捡起那包袱就扬长而去。 温初弦惊噫一声,脚下却沉甸甸地一绊,摔在地上。 “包袱!我的包袱!” 她知道里面的东西对她有多重要,快急疯了,苦苦求萧游,“先生你帮我追回来好不好!没有包袱,我哪都去不了!你帮我追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萧游也被摔得不轻,挣扎着起身,将温初弦也扶起来,为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别怕,是一场虚惊。” 他望了望盗贼消失的方向,“穷寇莫追,一点银钱不算什么的,我这里还有铜板,够你用的。” 要让萧游去跟盗贼搏斗,把包袱抢回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他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说书先生,有什么本事去跟持凶器在手的盗贼斗呢? 所幸他们两人都没事,钱还可以再挣。 温初弦指甲深深抠着手心的纹路,抠得都快流血了,涔涔泪水如雨下。 今日的虚惊有点多。 没了钱,她还能做什么?连一碗面都吃不起。 那些钱,是她无数个日夜在谢灵玄手下奴颜婢骨地讨好,不知挨了多少淫佚的玩弄,才攒下来的。 可说没就没了。 平白无故地没了。 只在一瞬间。 气,怒,更加意难平。 她如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里,耷拉着双手,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她好累,也好失望。 …… 暗室内,檀香香雾袅袅。 包袱被丢在桌上,银票,首饰,路引,衣物,都是温初弦的东西。 “已按公子吩咐,吓了夫人几次,未曾伤到夫人丝毫。” 谢灵玄挥挥手,叫人退下了。 他静伫在窗畔边,抿了一口酽茶。 茶色深重,明心见性,犹如苦芭蕉心。 他目光缥缈,赏着远处群山的风轻日淡。 他还真是比以前温柔了许多,也心慈手软了许多。 他不想伤害她,只想委婉地提醒她,她该回来。 良久,谢灵玄撂下茶杯。 四下清寂之中,他回首看见她的衣物,被她整整齐齐地叠在包袱中,每一件他都认识,每一件都是她常穿的,上面还染满了她的味道。 谢灵玄挑起其中一件,深切抚了抚,然后埋在衣物间,吮吸着她残余在上面的幽香。 ……仿佛又重新将她抱在怀中。 作者有话说: 抱紧我可怜的女鹅 第48章 背叛 银钱没了, 路引也没了,温初弦踽踽而行,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野外中。 现在她可算是孑然一身了。 萧游伴她一道而行, 见她那副沮丧落寞的样子,也颇为自责。 也不是他蓄意不帮她,实在是力所不及。盗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次他们只被盗了财物而没伤到性命,还算幸运呢。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萧游顿一顿, 又劝道,“况且, 我看你那几锭银元上还刻了谢氏的字样,花出去也是要招惹麻烦的, 丢了更好,咱们的行踪还更隐蔽些。” 钱毕竟只是身外之物, 她既毅然决心与谢灵玄断绝,这些谢氏的钱不要也罢。 “你人安然无恙,就是最大的幸事。” 温初弦怏怏应了声,精神仍然不太好。 “没了路引, 该如何赶路?” “这好办。” 萧游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张小黄纸来,“放心, 我这儿还有一张。小城镇查得不严,咱们两人扮作夫妻或兄妹,应该可以混过去。” 温初弦瞥了一眼, 闷然不乐。路引是别人的, 要去哪里自然也是别人说了算, 她难免要受摆布。 她本急切盼着与萧游分道扬镳, 现下倒反过来,该她求着他同行了。 萧游身上带的银钱并不多,两人不能像前几顿那样下馆子大吃大喝了,只得在路边一人买了一口茶,配上一块粗饼,将就着就当是一餐饭了。 用罢了饭,萧游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走?” 温初弦想了想,道,“尽量往村庄方向去吧。既没路引,就不要往城里走了,从村落里转过去,会安全许多。” 萧游答应了,左右他有路引,又不是什么逃妾,他走哪条路都无所谓。 他凑过来又握住她手,恳切和她商量说,“我计划着回我老家湘阴去,那里山美水美,活得也简单,你愿意和我一道吗?” 一股温热之意从他那手心中传来,温初弦不舒服地挣脱,隔了半晌,终是松口说,“行吧。” 萧游见她仍躲躲闪闪,心头栗栗含酸,一阵寂寥。 这一路上,他已数次和她表明心意了,她一直不接受,可能是真的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他。 可他想知趣地离开还不行,她的路引没了,接下来都得和他同行。 她明明有求于人,却还表现出这副清高的样子,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 萧游真是无奈又失望。 …… 谢灵玄派了顶青呢软轿,将云渺送到了商府。 云渺受宠若惊,她偷偷帮夫人脱逃,欺骗了公子,原得挨上一顿板子或是被逐出谢府去,没想到公子非但既往不咎,还如此施恩地帮她和亲生父亲相认。 她不禁对谢灵玄深深愧疚。 公子的恩德,她真是今生都难报。 夫人待她再好,却也没公子这般好。 想来也是,毕竟她服侍了公子那么多年,也算是公子的半个枕边人,公子不可能不疼她的,从前原是她错怪公子了。 路上,谢灵玄闲闲问起,“你那兄长呢?” 云渺一怔,听谢灵玄蓦然提到萧游,舌头打结有点不敢透露。 谢灵玄解释道,“我是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有商氏的血脉,今日认亲,原该你和他一块来。” 云渺斗胆问了句,“公子……不责怪我兄长带走夫人?” 谢灵玄微笑摇首,“夫人鬼点子多,你们在她身边服侍,也是知道的。想来你兄长也如芳姨娘一般,是被蒙在鼓里的。” 云渺听他这话意思,似既往不咎。 公子总是这样善,遇事喜欢把人往良善了想。就连她这种曾被赶出去的奴婢,都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当下松了口气,答他刚才的问话,“兄长云游四海,居无定所,但他会回来给公子请罪的。” 谢灵玄道,“说来,那日我在商府门前碰见你们,就该帮你们认亲的。若那样,你们兄妹俩也不至于分别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云渺一阵暖涌,“公子!奴婢已经很感激您了。” 谢灵玄点点头,并不怎么在意。 他掀开轿帘,望了望长安城车水马龙的风景。 良久轻叹说,“你哥哥也真是省心啊,竟舍得把你一人丢在谢府中。夫人没了的事毕竟和你有点牵连,若是母亲非要责罚你,我又护不住你,可怎生是好?” 云渺痴痴,“公子……” 谢灵玄温和说,“好在,你就要回商府了,没人能伤得了你兄妹俩了。” 云渺眉毛沉下来,听公子说的这几句恳切之语,心里酸溜溜的,甚是舍不得公子。 念起夫人进门之前,她和他度过的那些旖旎时光,着实令人留恋。 商府,有谢灵玄作保,云渺很容易就见到了商贤。 商贤蓦然被送来一个闺女,怎么肯认,奈何谢灵玄拿出了云渺手中的玉佩信物,又滴血验亲,都是相融的,令人推诿不得。 多养少养一个女儿倒无所谓,商贤主要不知谢灵玄又打什么主意,可不敢随意接这烫手的山芋。 直到谢灵玄亮出那句话,“若相爷认下这一位女儿,在下愿应相爷前几日之请,与您结盟,共图大事。” 商贤动作顿时一凝,他是想拉拢谢灵玄的,过了这么些时日,他原以为事情没希望了,没想到此刻谢灵玄竟倏然松口。 “那您不顾及您母亲长公主,还有与您弟弟的兄弟之谊了?” 谢灵玄呷了口酒,长笑一声。 “……毕竟如相爷所说,母亲又不是亲母亲,弟弟又不是亲弟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佳儿佳妇 第74节 “敞亮。” 商贤闻此,亦爽朗地笑起来。 “那您既然有结盟之意,以后老朽与您在朝中就是一体的,可否透露透露您的真实名姓?” 商贤早就好奇,眼前这一位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谢灵玄长眸阖了阖。 他微微凑近了一些,商贤凝神去听,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只听到轻飘飘的一声,“自是姓谢,名灵玄,字子诀。相爷糊涂了,连这都要问?” 商贤脸色一黑,绝知没那么简单就套出他底细来,也就暂时作罢。 当下两人心照不宣,已达成了某种协定。 商贤将云渺唤过来,满是爱惜地疼了一番,对下人们道从今以后,云渺就是府上的五小姐了,谁也不得怠慢了去。 云渺那日和萧游一道来认亲时,被赶出去摔得多惨,可做梦也想不到今日会如此顺利。 她激动惊喜已极,心里还惦记着萧游,眼看自己就要做大家小姐了,不能让哥哥错过这个好机会,当下鼓起勇气,磕头恳求道,“爹爹!女儿其实还有一哥哥,也是您的骨肉,盼爹爹疼一疼他,将他也认下吧?” 商贤哦了声,“竟有此事?” 谢灵玄点头道,“不错,原是一对兄妹的。” 商贤又问那男娃在哪,谢灵玄说,“她那哥哥原本在我家做伶人,日前却因为点误会,刚刚离开长安城。相爷派人快马去追的话,应该能追回来。” 商贤期待与谢灵玄结盟,称霸朝野,对谢灵玄的这些无关紧要的要求很是依顺。 当即命家中地位最高的豪仆,以最高礼节去寻萧游公子,必定要将他哄回来。 云渺听了,心下欣慰。 她和哥哥穷人变富人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她并不知萧游还和温初弦混在一块,只道萧游把温初弦带出去后,就独自走了。 云渺想,左右萧游在外闲着也是闲着,眼下回来就能当商府的贵公子,何乐而不为呢? 公子都说他无辜了,不会因为夫人的事怪罪他,怕什么。 商府的每一块砖石都像是珠玉打造的,这滔天的富贵,对人的吸引力是极大的。云渺幻想她成了商氏的小姐后,万一还能嫁给公子呢? 左右夫人走了,公子是不可能不续弦的。到时候她若嫁给公子,可不是妾,而是堂堂正正的长房主母。 她净顾着自己做美梦,忘了富贵迷人眼,爱意惑人心,很多时候好事就是这样变成坏事的。 …… 包袱被抢去后,温初弦不得不事事依赖萧游。 他对她也算好,身上银钱虽然不多,但还是尽全力给她买最好的,每走一段路,他都叫她停下来休息。 但温初弦还是有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萧游对她的示好,她还是不敢领受。 两人并排走路时,温初弦感觉萧游老是微扭着脖子看自己,像是在窥视她的心思一般。 温初弦还有求于他,没办法,只得躲避再躲避,装作看不见。对于他的多番示好,她也佯痴扮傻,岔开话头,杂以它语。 出了府后,萧游对她的尊敬确实差了许多。 不知萧游满怀希望地牵了温初弦多少次手,温初弦又难堪地甩开了多少次。 这样的拒绝,即便是傻子也能感知到了。 萧游坦白道,“你以为我这一路跟着你,只是想蹭你的银子吃喝吗?” 他的感情很复杂,羞涩,失望,渴望,混在一起,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可是嫌弃我……太穷?” 穷一直是萧游内心的症结。 他确实不比谢灵玄那样大富大贵,可他也不是天生贫贱的。他父亲,可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商氏老爷,太后的亲眷。 若能和商氏认亲,那他就也是贵公子呢,地位不比谢灵玄差。 “你既从谢家跑出来,不就是过够了那种生活了吗?为何,为何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温初弦摇摇头。 不能。 她晓得萧游或许并没恶意,她余生还很长,再找个男人过日子,也不是不行。 但萧游太着急了,让她……她很难受,浑有种被逼迫的感觉。 她才刚从阴森森的谢府中逃出来,心虚还未平复,不想这么快就又被男人缠上。 “萧公子,我们真的不合适,你就死心吧。” 后半句话说得很轻,有点心虚。 此刻的她,是不该给萧游甩脸子撂重话的。她一无钱财二无路引,离了萧游还不是寸步难行。 萧游怔怔,望着她的清秀的背影,失魂落魄,喉间苦涩至极。 他忽然怨起谢灵玄来,不知谢灵玄对她到底做了什么,让她把全天下的男人都恨上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之意席卷而来,萧游忽然好生没意思,觉得就此分别就分别吧,他也懒得再缠她了。 他要叫她知道,他虽然喜欢她,却也不是非她不可的,她没必要把自己当成洪水猛兽。 两人相顾无言,挨到了最近的一处落脚点。 那地方是个小驿馆,只给牲口换草料,不留人的,离温初弦想去的小村庄已经不远了。过了这里,就彻底脱离王畿的范围了。 温初弦将一只珍珠耳环卸下来给那看守,又赔了好几句好话,看守才终于准他们留下。 许是被她拒得心灰意冷,萧游没再像昨晚那般热情,而是主动到外面暂留一晚。 他似一时犯小性,也没再说那些挽留的话,只淡淡告诉她好好睡。 温初弦意识到萧游这是生气了,他生气不要紧,但若夜里他偷偷溜走,可就把她坑苦了。 于是晚上,温初弦睡得并不沉,多留意着外面的萧游。 临近子夜时,竟真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温初弦倏然睁开眼睛,传来几声极轻极轻的呼唤,仿佛是,“萧游公子在吗——” …… 睡在外面的萧游也听到了这几声喊,荒郊野岭的,不知谁在喊他。 萧游趿鞋下地,谨慎地踱到外面,见唤他之人不是什么山间鬼魂,而是一个年近五十、憨态可掬的老者——正在驿馆外等着他。 那老者见了他,立即拱手给他行了个礼。 “奴日夜兼程,可算是赶上了公子。” 原来这老者和身后的几个豪仆,都是长安城商氏的人,腰上挂有商氏的令牌,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 老者言道前些日子萧游和妹子前来认亲,他家老爷一时没认清信物,才将他们给赶出去,如今后悔不已,想接萧游回商府,父子相认。 萧游喜出望外,那商老爷居然肯认他,还派人不远百里地前来寻他,乍听来像是在做梦。 那老者身后的豪仆手中,带了许多绫罗衣衫、金银配饰,当场便要他换了,连夜赶回去父子团圆。 萧游却有些犹豫,“今晚不行,我……我还有些私事没办完。” 他这一走,温初弦可怎么办。 老者道,“您妹妹云渺小姐已和老爷相认了,是我们府上的五小姐。望您也速速回去,莫辜负了老爷的一片爱子之心。” 额外着重说了句,“若有什么朋友,也可一并带着,老爷都招待。” 萧游更加举棋不定了,谢灵玄肯定还在长安城中四处找温初弦,温初弦肯定没法和他一块回去。 老者见他这般拖泥带水,叹道,“老爷深知这些年亏欠公子良多,本想将世子之位偷着留给您,既然您不愿随奴回去认老爷,那便算了吧,世子之位还是留给子祯少爷吧。” 萧游紧了紧眉,“且慢,我这些年都在寻找父亲,怎会不愿与父亲相认?这样吧……我去屋里,问问她愿不愿意。” 其实不消问,萧游一瞬间就想到答案,温初弦肯定是不愿的。 但她若不愿,他能放弃认父亲,陪着她继续流浪下去吗? 若她与他情意相通,情投意合,或许还值得。可她现在如此抵触自己,再陪她再走下去也徒劳无功。 而父亲,他却已找了很多年了,不能功亏一篑。 看来唯有把自己的路引先留给温初弦,让她自己独自先走,日后有机会他再去找她了。 那老者和周围几个豪仆对望一眼,随萧游进去。 黑暗中,他们暗暗掏出了迷香,和捆扎人用的麻绳和麻袋。 这几个人中,有商府的人,也有谢府的人。谢公子已交待了,家丑不可外扬,逮温初弦这件事,务必在黑夜中悄悄地进行,不能传出一点风声去。 这般动作并未让萧游发觉,一来他走在前面并看不到,二来他脑海还被认亲的喜悦所充斥,根本无暇留意别的。 在房门外,萧游轻声喊了句,“温小姐?” 敲门没人回应。 推门一看,床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温初弦的人影。 原是温初弦早就留意着外面动静,听见了萧游和那几个豪仆的对话,提早一步走了。 她也没走多远,就躲在驿馆背后的小山丘后,蜷缩着身子,恐惧又寒冷,牙齿格格打颤,胆战心惊。 萧游卖了她…… 他要把她交给谢灵玄,以此换得商府公子哥儿的身份。 脚底扎上碎石子和荆棘了,温初弦却顾不得钻心疼痛,拼命地往远处村落的方向奔去。 黑暗中,她听到萧游焦急地喊,“温小姐——温小姐——?你在哪?” 喊了半晌,便没声了。 许是周遭地形太复杂,天又黑,并没有人追上来。 温初弦怔怔松了口气。 她柔弱的身板被十二月的寒风所吹摇,茕茕孑立,蹲下来,冷落无依。 …… 佳儿佳妇 第75节 过了良久,谢灵玄才姗姗来到了那处简陋的驿馆。 他披了件玄蓝的斗篷,颀长的身子立在清寒的月色下,“人又走了?” 二喜跪地惭然,“小的带人来晚了一步,只碰见了萧公子,却不见夫人的踪影。” 谢灵玄往驿馆的小房间走了一圈,见草榻凹下去一块,是她不久前刚睡过的。 他也坐下来,轻抚那些凹陷,顺着凹陷的弧度,仿佛抚摸的仍是她曼妙柔软的腰身。 一阵欲念浮上心头。 明明她才离开了几日,他就发觉自己已压制不住对她的想念。 人和身子,都想极了。 二喜道,“公子且放心,那位萧公子虽然犟了一会儿,但禁不住世子地位的诱惑,最后还是吐露了夫人的下落。这周围都是荒山,夫人的必经之地,是西南的那处村落……是萧公子听夫人亲口说的,绝对没错。” “那就去追吧。” 谢灵玄长吸了一口气,“寻个有意思的地方把她安置起来,我亲自接她回来。” · 没有银钱,没有食物,没有同伴,一个人行在野外是一件甚为危险的事。 随时都有可能被渴死饿死,或者被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虎豹咬死、被蹿出来的强盗砍死。 温初弦一路狂奔,虽没遇上毒蛇强盗之类的,却也着实渴饿已极。 正处隆冬之际,白茫茫的大地上萧条一片,连一颗充饥的果子也找不到。 温初弦知道自己的行踪已暴露,多留一刻都要不得。 来到预先的那村落,温初弦将耳朵上的另一只珍珠耳环摘下来,和一家人换了一顿饱饭吃。 那家人好奇,温初弦如此一个年轻妇人,怎会无依无靠地流落在外面? 温初弦只说是碰见了流匪,与家人走散了。 那家妇人道,“是了,近来这地界不安定,常常有流匪伤人,你也是个命苦的。” 那家妇人好心,又赠了一身干净行头给温初弦,额外送她两个饼子。 温初弦收下了,连连感激,这点东西虽简陋,却可解她此刻的燃眉之急。 她不敢在这村落久留,用饱了饭便立即告辞启程。 可正如那妇人所说,这周围确实有流匪,更雪上加霜的是,没走多远就被温初弦给遇见了。 许多村民拖家带口奔蹿逃命,温初弦被夹在其中,左支右绌。远处腾起一阵尘烟,果然有许许多多持刀的匪徒前来,势态汹汹。 温初弦跑得不如其他村民快,又被撞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被刀砍中了。 这时却不知什么东西替她挡了一下,随即她闻到了一股甜香,金星乱闪,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再一醒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万紫千红。 浓郁的脂粉香气透过鼻窦,周围嘈嘈杂杂,燕语莺声。温初弦艰难地爬起身来,见几个身着粉红衣裙的女子推门而入。 ……她竟是被掳到勾栏了。 几个丫鬟送来了热水,为她擦洗身上。 鸨母亲自过来为她梳头,任凭温初弦反抗、或者问她们什么,她们都像哑巴般不吭一声,仿佛她们早就心知肚明她是谁,也深谙她为何会到这里。 温初弦以为鸨母要逼她出去接客,然鸨母命人给她穿的,却并不是勾栏里常见的那种香肩半露的衣衫,只是寻常的一件素服……那衣服的样式偏保守,端庄,着实无比熟悉,温初弦定睛一看,竟是她平常穿的。 是撞样式了吗?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细嗅那衣衫,上面还沾染了她素日爱用的沉香香气。 衣衫就是她的。 温初弦惕然,心下怔忡不安,反抗得更加厉害。 鸨母将她的头发松松地梳好了,以一根简单的银簪挽就,也没给她涂什么浓艳的妆容,或是簪什么招摇的牡丹花。 除了全程不和她说话,鸨母的动作并不粗鲁,甚至还含有几分礼数。看样子,并不是要强迫她出去接客的意思。 她被掳到这儿,不像到了勾栏,更像在一间普普通通的逆旅中。 鸨母们仿佛也不是来刻意给她打扮的,只是给她收拾干净罢了。 她们给温初弦端上来饭菜,汤羹,有一道烧鹅,蜜渍樱桃……都是温初弦平日在谢府爱吃的。 温初弦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地到了这儿,鸨母又为何殷勤给她梳洗、给她上饭菜,以礼相待,这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得令人觉得恐慌。 可过了一会儿,鸨母又不再以礼相待了。丫鬟给她送来了一个托盘,托盘用红布盖着,说她今晚已被人买下了,一会儿就要侍奉客人。 瞧那意思,并不是和她商量的,而是勒令她的,和方才那和颜悦色的态度,又完全不相同。 托盘里,便是人家客人买她的酬金。 温初弦的预感极为不祥,颤颤巍巍地掀开红布,但见是一叠厚厚的银票,和几锭银元。每一枚银元上,都写着一个谢字,无比熟悉。 正是她之前被强盗劫走的那些。 第49章 屈服 温初弦摸着那些银钱, 甚为疑惧。 冷意更在她颅顶轰然炸裂开来。 只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来人是谁。 她霍然起身,可对方早有准备, 房间里的两扇窗户都被钉得死死的,用黑幔遮住。 温初弦求路无门,骨骼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栗。 她哽咽着去敲门, “放我出去!”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她想起了之前逆旅中那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女人。 那人的手段她知道,她如此私逃, 他必不会让她活着了,最起码也得残废。 温初弦形容枯槁地靠在床边, 心口一突一突跳。 并没让她等太久,很快门就开了。 一个清修的身影踱进来, 温初弦抬眼一望,果然是那熟悉到刻进骨子的面孔。 谢灵玄瞥了她一眼, 施施然来到了茶桌边。他垂着眼斟了一杯热茶,却不是自己喝的,抬手递给了她。 “娘子这几日是去哪了?叫为夫好找。” 温初弦吸了吸鼻子,沉默半晌, 接过了那杯热茶。 柔韧幽深的茗香,升清降浊, 益智清神,令她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 她放在嘴边,视死如归地呷了一小口, 唇腔微苦。 茶没毒。 是了, 她已落在谢灵玄手中了, 他确实没必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方式杀她。 谢灵玄看出她的怀疑, 不屑一顾。 轻抚她鬓间可爱的青丝,他的动作很轻柔,似秋日里一片杏叶拂面,让人抵触都无从抵起。 “娘子知不知道,母亲因为你都快急疯了。岳丈大人生怕你出什么事,这些日子也是没日没夜地找你,你却在外面玩得很欢快啊。” 温初弦握着微烫的茶杯,哑然说不出话。 她被他圈着如瘿附体,本能将他推开。他这般假惺惺做什么,慢慢折磨,还不如直接死来得痛快。 “你早就发现我了,是不是?那些强盗就是你指使来抢我的,今日也是你命人把我绑来勾栏的。” 她语言很是冒撞,索性将话挑明了,“……耍弄一个满地乱跑的白痴,是不是很好玩?” 他道,“娘子?” 温初弦漠然说,“别叫这个。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再跟你做什么夫妻,你杀了我也好,随你的便。” 谢灵玄微微冷笑,“你说的是气话吗?” 温初弦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默然半晌,“你既不愿意与我做夫妻,直说便是了,何必兜这么大圈子。” 夫妻讲求缘分,两厢情愿,情谐意美。她这样把他当成陌生人、仇雠,又怎么做得了夫妻呢。 “那。温小姐。” 他改了口,“我这么唤你,心里可舒坦了?” 温初弦嗤之以鼻,和他再说一句话都是脏了自己,起身便走。 门虚掩着,走到门外才发现有两个黑塔般的汉子守卫着,她根本出不去。 身后响起谢灵玄泠泠的嗓音,“温小姐,你去哪儿呢?” 他敲了下桌子,桌上那一叠银票发生了细微的沙沙声。 温初弦回过头来。 “我是花了重金才买下温小姐的,麻烦温小姐也讲一讲道德,让我这钱花得值一点。”他漾唇角,泛起一些些风尘的肮脏味,“既做不成夫妻,一夜露水情缘还是能成的,是吧?” 温初弦顿感到一阵耻辱,气塞胸膛,忿然走上前去,干脆利落地甩了谢灵玄一个耳光。 谢灵玄被打得微歪了下,脸侧还被她尖锐的指甲划出了血。 他缓缓回过神来,神色却仍然宁静。 摸了摸脸上绯红的血迹,悄声问,“殴打客人啊?” 温初弦扬手再打,谢灵玄却将她纤秀的手腕攥住了。他没使多大力气,只是象征性地阻止她,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她。 “放开我。” 温初弦细汗溢出,警告了句,“不然我就咬舌自尽,跟你同归于尽。” 谢灵玄眉梢儿轻佻,有恃无恐。 佳儿佳妇 第76节 “你怎么跟我同归于尽?” 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实如蜻蜓撼石柱。 他食指漫不经心地弹开她眼尾的一滴泪珠,“是你不愿与我做夫妻的。那么在这种地方,两个不认识的男女,不就得按规矩来吗?” 以礼相待,只是因为他们还是夫妻,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虽然她骗他,背弃他,还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跟他恩断义绝。 但既失了夫妻这层关系,那这一切礼数便不必坚持了。 谢灵玄松开她,大大咧咧坐回到小榻上,“过来,伺候伺候我。” 温初弦鄙夷,如石像一般凝固不动。 他笑讥道,“怎么,需要我把鸨母叫来,教你怎么做?” 温初弦嘴角颤了颤,终于,还是朝他走来。 她一双眸已红如兔目。 温初弦含满恨泪,十根柔荑径直去抓他的衣衫,把他那袭雪袍抓得皱皱巴巴。她使的劲儿那么大那么狠,像是两只利爪,直接把他抓死一般。 谢灵玄不怿问,“温小姐这是什么态度?你晓不晓得姑娘该怎么伺候人?” 他制止了她,挥手叫个人。 温初弦已泪眼朦胧,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大概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妇人。 谢灵玄道,“带她去走一圈。” 那妇人应了,拉起温初弦。 出了这间房间,外堂一片靡靡,媚语莺声,吵得人头晕目眩。 妇人自称玉娘,她告诉温初弦,姑娘面对主顾时,是要卑躬屈膝的,站得绝对不可以比客人高,眼睛也绝不能直视客人。 掌掴客人,抓毁客人的衣衫,更是不允许的。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给这儿的姑娘定的,玉娘一眼就看出温初弦不是这儿的姑娘。 玉娘道,“瞧你的模样,是大家的千金吧?怪不得妈妈把你当菩萨似地供着。我也知道,屋里那位俊公子不是什么客人,就是你的夫君。他大老远从长安城过来,日夜兼程,眼都熬红了,就为了接你回去,他心里是有你的。你去跟你家夫君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回家去吧。再这么硬刚,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玉娘絮絮说了一会儿,温初弦却浑如一滩死水,充耳不闻。玉娘见温初弦不听劝,叹了声,也不敢耽搁太久,便将人送回去。 玉娘只是个局外人,她劝温初弦的话,也都是从外人的角度提出的。 玉娘并不晓得,温初弦现在不是在赌气或逞强……她是实打实地绝望,由内而外的绝望。 她是攒足了多大的勇气,才从谢府跑出来的?兜兜转转,却一直在谢灵玄的五指山下,或者说,她根本就没跑出来过。 从一开始的出府,她就活在他的注视中。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伎俩,不过是他手指缝儿流出的慈悲,他愿意陪她玩罢了。 这种挫败的感觉,才真叫人心灰意冷。 回去再次面对谢灵玄,他正倚在如意靠枕上,微阖着双眼,静静等候着她。玉娘将房门关上,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问,“会了吗?” 温初弦迟滞地走过去,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短短几步路,走得比几千里还长。 谢灵玄的目光随她游走。 温初弦耷拉着眼皮走到他面前。 沉默半晌,双唇几度艰难开合,才终于纡尊降贵地叫了句,“夫君。” 语气冰冷无比,极不情愿。 谢灵玄轻呵了声。 “温小姐忘了,你已不做我娘子了,我们也不是夫妻了。温小姐抛弃亲眷,与人私奔,给家族蒙羞,你这一声夫君,还真是令人不敢当。” 温初弦抬脸,青涩稚嫩的雪肤上,满是隐忍的泪痕。她捏了捏拳,双膝软下,跪在了他面前。衣裙散在地上,轻软胜绵,白梅花瓣。 傲慢和清高被碾成灰尘,她已如他所愿,如勾栏女子一般侍奉客人。 “求……夫君,原谅,初弦。” 谢灵玄偏偏头,神色这才朦胧了几分。 他将她低垂的下巴抬起,眸如春水,溅出几分风月之意来。他手臂绵缠在她白雪似的秀颈上,将她轻轻提了起来。 姑娘曼妙的身姿臣服在他脚下,谢灵玄本打算再装一会儿的,可是算了吧,他装不下去了。 她背着他跟人私奔,败尽了谢家的脸面……他在来的路上,本想了一千个恶主意来惩罚她的,可眼高手低。 温初弦顺从地倒在他怀里,像个没有活气的木偶。可饶是木偶,也仍那样美丽,每一寸都恰好长在他心尖上,令他无法抑制地着迷。 他没法告诉她这几日他有多想她,他的手段如此卑劣,他有多想她,她就有多恨他。 一番握雨携云,朦胧恍惚。 芙蓉帐内,柔情缱绻,软语温存。 温初弦迎合,樱唇上却全无气血。 暗处的目光,是浓烈的仇恨。 可她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硬刚了,她把眼下的旖旎当成一场报复,一边迎合着他,一边把藏在手中的小剪刀扎向他的心窝。 谢灵玄避了避,心窝便没扎上,偏了数分。她弱骨纤腰,手上的力气本不大,剪刀又小,便没有深入到他肺叶的致命处。饶是如此,猩红的血还是从他心口一侧汩汩流出。 血的腥味,弥漫在床帐的小空间内,平添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初弦。” 谢灵玄将她覆在怀中,密如雨点地吻她,似全然没看见那伤口。 情到浓处,他说,“今生我欠你的就欠着吧,咱们就这么互相恨下去吧,也挺好的。来世让我沦落为畜,鸟衔环狗结草,加倍还你。” 这一辈子,他是没法再放手了。 谢灵玄说罢,便敲了下她手腕,她手心的剪刀应声落在地上。 …… 翌日天朗气清。 品芳楼的妈妈和少数几个姑娘知道,长安城大名鼎鼎的谢氏夫妇竟落脚到她们这里来了。 素闻这一对夫妻伉俪情深,今日竟也闹了小变扭,谢夫人离家而走,谢公子苦追挽留,两人俱是含情……这对夫妻,连吵架都能吵出一段佳话来。 不过心里清楚归清楚,谁也不敢乱说话。朝中右相,不是她们可以品头论足的。 温初弦第二日随谢灵玄下楼来,头上戴了个帷帽,据说是昨儿哭红了眼睛,今日怕羞,不肯见人。 她的表情被遮住无从得知,但她的手臂一直挽着她夫君,螓首低垂,不肯离开她夫君一步。 官轿已为二人备好了。 长安城有名的佳儿佳妇来此,虽秘而不宣,但还是引起了一些当地百姓的注目。 好几人躲躲闪闪地在暗处,想一瞥那位温氏美娇娘的风姿。 谢灵玄正要扶温初弦上轿,蓦然瞥见不远处有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专算姻缘。 瞽者摸骨测字,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喃喃自语一番,“难得二位有这么般配的夫妻相,可情路却十分坎坷,甚至遭厄运,将来一方必被另一方所克,无有善终……” 瞽者目盲,不知这二位是长安城的第一夫妇,生辰八字怎会不合,只一味胡诌些恶心人的话,好骗人畏惧,多花些银钱来消灾。 帷帽下的温初弦闻此颤了颤,似颇为动容。 谢灵玄皱眉,兴致败坏,甩下铜钱便离去。 街头骗术,大多不可信。 温初弦随谢灵玄乘轿而去,浑浑噩噩,也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她这些天在外劳累奔波,实是精疲力尽,眼皮一合上就不想睁开,一直伏在谢灵玄膝头沉沉打盹儿。 饿了或渴了,只需吱一声,片刻就会有可口之物送来。 轿子颠簸,有时候温初弦迷迷糊糊地听到谢灵玄在跟她说话。她懒困地把脸埋在他冗长的衣襟里,用他衣袖遮挡轿窗洒进来的耀目天光。 冬日的太阳,只刺眼,却并不晒。 谢灵玄扯走衣袖,换了微暖的手覆在她双眼上,善解人意地帮她挡光。 眼前的黑暗叫她的心情没那么浮躁了,可骨头还是累,仿佛怎么也歇不过来。 “离长安还有多远?” 她问,“我想水云居了。” 想那张舒舒服服的床。 谢灵玄轻声道,“这才哪到哪,还有一日呢。” 温初弦哦了声,胡乱吟诗。 “长安不见使人愁。” 谢灵玄戳了下她脑袋,“瞎诌。” 他仿佛懂得许多,温初弦从前以为他只是一个匪徒,或者是见财起意的侍卫、杀手之类的,扮成了玄哥哥的样子。 可他好像并不是只会拿刀砍人的大老粗,许多文人的事,他也能插得上话,甚至更精通。 她就不行了,她自小便不思进取,学业上也被玄哥哥落得老远。 温初弦思索着往事,柔软的睫毛如蝴蝶翅膀翕动一般,缓缓地眨着。 谢灵玄手心正覆在她眼皮上,被她刮得有些痒。 痒的当然不只有手,还有心。 谢灵玄垂下头,“……我以为,你会痛哭流涕要死要活,没想到这么快就愿意跟我回去了。” 温初弦双眼被他的手捂住,只见她唇上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不愿意又怎么样,难道被谢公子逼着再做一回妓子吗?” 她诽谤自己,又仿佛在诽谤他,“我没那么贱。” 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总要过下去。 谢灵玄轻描淡写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快到长安城境内时,谢灵玄带温初弦暂时在一处酒楼歇脚。 佳儿佳妇 第77节 这楼名为庭波楼,乃是一处天下名楼,许多文人墨客都喜欢在此逗留。 之前被接到长安城去的萧游,就暂时被安排在此。明日,他就可以去商府和商贤大老爷相认了,今后他就是商府的贵公子。 萧游已换了身绛色排穗撒花洋袍,发冠周周正正地戴好,持折扇,腰挂璎珞、荷包,手戴虾须镯,焕然一矜贵华然的美公子,哪还有之前的半分寒酸之气。 相比之下,谢灵玄那身霜白的素衣,款式简单,倒远不如萧游耀眼夺目。 温初弦头戴白幔随谢灵玄一道走进来,萧游看到了他们俩,心间蓦然坠了一坠,又觉眼饧骨软……那秀雅绝俗的温小姐,终是又回到谢灵玄身边去了。 谢灵玄心平气和地跟萧游见了个礼,“商公子。” 温初弦站在丈夫身后,不言不语。 萧游愣了愣,敛衽还礼。 他即将要认亲到商氏,不能再姓母亲的萧字,名字须得改为商游,所以谢灵玄才称他一声商公子。 萧游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若是那夜他不抛下温初弦,是不是今日站在她身边的,就是他了? 他再不是穷人了,他已取得了和谢灵玄差不多的地位。若是拿出诚心来追一追她,她说不定会松口答应他的。 谢灵玄清凉如玉石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 “……还要多多拜谢商公子。此番内子与我走散,若非商公子及时发现了她的下落,殷勤告知,不知内子还要在外面多受多少罪。此番恩德,改日必摆宴相谢。” 萧游回过神来,应了声,魂不守舍。 温小姐她今日为何要戴着帷幔?难道她如此怨他,连看他一眼都不愿吗? 本以为温初弦弃府私逃,谢灵玄必得大发雷霆休妻,至不济也得和离,没想到两人仍这般亲近,哪有半点分开的意思。 温初弦她明明还爱着谢灵玄,却还沾惹于他,这是什么道理? 萧游朝温初弦走过去,想和温初弦寒暄两句。 你若没嫁人我一定追你——这是他想对她说的,但绝知不能当着她丈夫的面。 谢灵玄此时却摘下她的帷帽,在她清秀的额头上自然而然地吻了一下,牵起她的柔荑,“娘子累了吧?我们先上楼去歇歇,之后再回府不迟。” 萧游见此,紧紧皱着眉,既嫉妒又不舒服。 他本以为温初弦对谁都是那么一副冷淡样子,却见温初弦绽开一笑,倚在谢灵玄肩膀上,乖乖巧巧地道,“好。” 自始至终竟然没看自己一眼。 原来她对别人,也会和颜悦色。 一回到谢灵玄身边,她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幸福和圆润。 萧游掐得手指都青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用温初弦来换如今的地位很值得,现在他又觉得不值了。他两样都想要。 谢灵玄遂对萧游颔了下首,“改日再叙。” 便依依和温初弦上楼去了。 萧游追上前两步,五味杂陈。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又怎样,那温小姐还不是躺在别人手中。 几日来他与她的相伴相随,竟像一场泡影,说没就没了。 他忽然动了一个从前不敢动的、甚至称得上邪魔的念头。 谢灵玄,他……只是一个孝顺母亲的温懦文弱书生,天性愚拙。 探花郎的功名,是他靠死读书读来的。现今人人对谢灵玄的称赞,是因为他母亲是长公主。 谢灵玄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缘于他投胎投得好罢了,其实他本人并无可圈可点之处。 萧游如今认了亲,已是商府的公子了。他爹爹说了,将来还会把世子之位留给他。 如果,如果他寻个机会,将温初弦占有呢? 谢灵玄一定不会怎么样,君子可欺之以方。 温初弦只是一弱女,只要困住她双臂,她肯定也反抗不过。 米已成炊,若温初弦没了贞洁,谢家那样的大家族一定会休弃温初弦的。 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朝思暮想的她了? …… 至楼阁上,温初弦脸上的笑容立即枯萎。 她脱去鞋袜,无精打采躺在床上,谢灵玄拿了个药膏来,冰冰凉凉地涂在她双脚起泡的位置。 她早已死了心,任他摆布,对于他上药过程中若有若无的挑引和轻薄已视若无睹,权当是被狗啃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谢灵玄道,“谁。” 温初弦望向床帐上繁繁密密的花纹,一边斟酌着措辞。 隔了半晌,她刻毒讽刺了一句,“别告诉我你甘心当活王八。他跟我表白心迹过好多次,碰了我的手臂,肩膀,那天晚上,他还想趁着黑天亲我。” 谢灵玄眼色果然暗了暗。 他剜她一眼,“你说这些,是想把我当枪使?” 温初弦起身,眯眼打量了一会儿谢灵玄,将脚移开。 谢灵玄手上一空,掀起眼皮,幽幽打量她。 温初弦笑笑,依恋在他身边不怀好意,“玄哥哥。我不是你的女人吗?你骨头这么贱从长安城追到这里来,不就是舍不得我这副身子吗?” 她蓄意将细腰雪肤现在他面前,以舒缓的衣袖蹭过他鼻尖,故意弄得满帐幽香,有若兰染。 “别人碰过,你愿意?还是说你当活王八有瘾?没问题,我哪一日逛群玉阁,再找七个八个小白脸来。” 谢灵玄一把将她按住,清清冷冷说,“你找死?” 温初弦畏惧了下,随即也不怕了。 她甜甜挤出一个笑来,“我只是提醒夫君。” 她扣住谢灵玄的十根手指,将他带到床畔。 她拿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腹之间,又滑到了肩头。最后,她将自己的双唇贴在了他的侧颊,宛若一瓣莲花拂面。 “他那天就是这么对我的。” 谢灵玄冷淡地甩开她。 “激我没用。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清。” 温初弦从他肩头滑下来,伸出一对玉臂,腻腻地环住他的窄腰。 她将刚上完药的玉白小脚晃了晃,铃铛哑巴了,不会响。 “我回去就把小银丸重新安回去,让它们重新叮当响。” 谢灵玄解开她的手臂,随即轻慢地将她反抱住。 “你真想跟我狼狈为奸?” 他浅笑若春风,往她心中最痛处戳去,“不想为谢灵玄和你弟弟报仇了?” 温初弦眉目中闪过一丝寒锋。 须臾,又没骨头似地仰在他怀中。 “不了。我死心了。只要你对我好,你就是我的玄哥哥。” 永结鸾俦的夫妻,瓜瓞绵绵,共萌鸳蝶。 她主动解开自己的衣襟。 “我给你生孩子,只要你别再把我关到妓馆去就行。” 谢灵玄下手,将她染指。 “你自己找的。” 温初弦嗯了声,任由他乱来。 作者有话说: 标注:1长安不见使人愁,出自唐代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2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出自出自《神童诗》 第50章 唾弃 温初弦这么说, 确实藏了一点报复萧游的心思。 她不是心胸多宽广的人,别人对她的好她记得,别人害她的每一件事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 是萧游害得她被谢灵玄抓住的。 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挑拨离间, 显得她有点坏,有点忘恩负义……毕竟是萧游把她从谢府中带出来,也是他一路上借路引给她用的。 可萧游就是背叛了她, 卖了她,她咽不下这口气。 或许以前的她会心慈手软,但跟谢灵玄在一块这么久, 她精神早就不正常了。 从庭波楼歇息了一会儿,便启程回谢府。 府中, 温芷沅回娘家了,谢灵玄这几日也不在家中住。临近岁首, 本该是和和洽洽阖家团圆,谢府却支离破碎, 一片冷冷清清。 长公主重见温初弦,并没什么好脸色。 谢氏封袭三世,乃是最重礼节和清操的诗书翰墨之族。温初弦身为长房妇眷,却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私奔之事来, 乃是犯了七出之过。 “当初苦苦追求玄儿的是你,成婚后又用避子药又与人私相授受的也是你, 闹得阖家不得安生,你究竟想怎么样?如此流荡之女子,我谢家门可容不下。” 温初弦掀起裙摆, 默默跪于长公主面前。 “儿媳知罪。” 佳儿佳妇 第78节 长公主命谢灵玄速速写一纸休书来, 将她扫地出门。 谢灵玄委婉道, “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求母亲宽宏大量,再给初弦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长公主就知道自己这儿子会心软回护,怒说,“这女人有什么好?朝三暮四,拈花惹草,哪里是世家妇的样子,传出去叫我谢家颜面何存?你长大了,在朝中独当一面了,便可以忤逆母亲的话了是吧?” 谢灵玄摇头,“那怎么敢。” 长公主对品德操行甚是看重,认定了温初弦水性杨花,不宜再为谢家妇。事实上,哪一个大家族也容不下内眷与外男私奔,还不处置的。 谢灵玄解释道,“休书儿子可以写,但不是现在。眼下弟妹正在娘家,若将初弦也休回娘家,伤了谢温两族之间的感情,弟妹恐就再也不回来了。况且儿子与初弦乃是陛下御赐之婚,即便休妻,也须得先禀明陛下和太后娘娘,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长公主听他说得有理,只得暂时打消了休书的念头,道,“即便如此,这事也不能轻轻易易就算了。” 对温初弦道,“你去祠堂跪三天,抄佛经,静思己过,不悔改不得出来。” 温初弦低头认罪,浑浑噩噩地被人带到祠堂。 本以为回到府上就可以好好休息,现在看来,还有她受的。 祠堂背阴,光线本就暗,肃穆的牌位和供品更增其森冷。 谢灵玄陪她一道来到祠堂,命人给她垫个软垫,省得膝盖跪肿。 “跪两个时辰就行了,晚上我会接你回去住。若是冷了,就喊外面的汐月,她给你送棉衣。” 他不是谢家人,自然对谢氏祖宗也不太庄敬。 温初弦冷声诽道,“假惺惺。” 他轻飘飘说,“本来我可以救你的,但谁叫你那玄哥哥太恭顺了,忤逆长公主一句都不行。我壮着胆子替你求情,已经是在力挽狂澜了。” 温初弦道,“你倒不如给我一纸休书。” “你有这样的需求?” 温初弦嗤,“左右你也不爱我,我也不爱你,咱俩也没感情,不如桥归桥路归路。你放心,你的秘密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出去,再不然你不放心就割了我的舌头,只要你肯休我。” 他微微冷笑,“你宁愿受那断舌之苦,也不愿和我一块,是吧?” 温初弦嗯了声,跟死水似的。 谢灵玄沉沉讽道,“你还真是活该跪祠堂,跪三天少了。” 说罢他掩门而去,温初弦一人在黑压压的祖先牌位前,面无表情。 第三日头上,长公主允她出来,但仍要她待在水云居内,不能随意出门去。 水云居内所有男小厮都被撤走了,温初弦知道长公主这是怕她又勾三搭四,刻意防着她。 无可厚非,但实在多此一举。 谢兰儿的婚期到了,她嫁的是清河王氏,离长安千里之遥,若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回不了娘家了。 母子骨肉生离,泪眼凝噎。 谢灵玄送走了谢兰儿后,趁热打铁就发落了芳姨娘。从外面买了间外宅和一个奴婢,便打发芳姨娘搬进去。 芳姨娘原以为女儿高嫁后就能有好日子了,没想到自己竟要被逐出谢府,痛哭流涕地不愿,求到了长公主面前。 可这谢宅到底是中书府,当家主君到底是谢灵玄。谢灵玄冷下心肠要做的事,就连长公主也阻止不了。毕竟他又不是真孝顺,只是心情好的时候装装相罢了。 无论有意或无意,芳姨娘她纵容内眷与外男独处,已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了,谢府再容不下她。 二房的谢灵玉,已前往温府多次,求恳温芷沅能回来。 温老爷因为温初弦私逃这事觉得自家理亏,便想退一步,让温芷沅随谢灵玉回谢府去。 可何氏疼爱女儿,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妾室所欺而小产,还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原谅谢灵玉。 温伯卿也记恨目无下尘的谢灵玉,劝妹妹赶紧与谢灵玉和离,火上浇油。 温芷沁已嫁人了,这几日怀着个大肚子日日在娘家陪伴小产虚弱的姐姐,也是以泪洗面。 温芷沅已放下狠话来,既然谢灵玉舍不得花奴,那便让他和花奴过吧。她会和谢灵玉和离,这几日便上山做姑子去。 谢灵玉屡屡受挫,精神不振,书也温不下去,一日日躲在房间里喝闷酒。 花奴倒是很善解人意,常常来帮他松松肩,劝他书不爱读就不读了,人追不回来也别追了。 可谢灵玉醉眼瞧着花奴,浮起一阵无名火。 如今他妻离子亡,受母亲唾弃,说来都是因花奴而起。 年少时那么爱的一个姑娘,此刻看来,也没那么爱了。他更需要的是妻子,一个能给他强大后援的妻子。 谢灵玉心情烦躁,叫花奴退下了,想自己静一静。 花奴还是第一次见谢灵玉对她如此冷淡,略略心慌,只得依言退下。 谢灵玉独酌,烂醉如泥,片刻却又有人来烦他,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滚。” 他低低咒骂了句。 抬眼一看,却是谢灵玄。 谢灵玉心头一凛。 当着这人的面,他不好太放肆。 谢灵玄打量他半晌,平淡说,“母亲叫我来看看你,果然你还是这副颓废的样子。” “你凭什么看我笑话,” 谢灵玉压低嗓子嗫嚅一句,“……你自己的夫人,不也跟人逃了吗。” 谢灵玄亦饮了杯酒,“是啊,同病相怜。” 谢灵玉无语。虽说同病相怜,但谢灵玄还是比他好一点的,起码温小姐回来了,现在人就在水云居中。而他呢,无妻无子,还没功名,挫败透了。 他对花奴生出一些怨来,他救了花奴,又给了花奴安稳的住所,可花奴给他带来的又是什么呢?烦恼,耻辱,甚至连他的大娘子都不要他了。 商氏的老贼,平白无故把花奴送给他,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他忽然好生后悔当日商子祯欺辱温芷沅时,没听谢灵玄的,一举把商氏干掉,否则怎会酿成今日的祸事。 “谢灵玄。” 谢灵玉忽然叫道。 也不知是酒意麻痹了神经还是怎地,谢灵玉有点分不清真假谢灵玄了,甚至内心隐隐觉得假谢灵玄更好……这个假哥哥是可以依靠的人,像上次的事一样,假哥哥能帮他想出一个可行的主意来,助他走出泥潭,而真哥哥不行。 他清醒时,想的是骨肉亲情,救真哥哥出来、为真哥哥报仇。酒醉迷离中,内心却又更为依赖这假哥哥。 “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谢灵玉熬不住了,没骨气地恳求道,“上次你把我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你本来欠我的,这回就当还了。” 谢灵玄面无波澜,自顾自地将杯中酒饮尽。 他似乎并没有和一个酒鬼多谈下去的意思,喝罢了,留谢灵玉一人歪歪扭扭地倒在桌上,撂杯欲去。 走出几步,谢灵玄顿了顿,还是发了慈悲,“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你既想她回来,就自己去求呗。温芷沅要上山当姑子,你就三步一叩首地磕上山去,把脑袋都磕开花,看她原不原谅你。” …… 困住在水云居的温初弦听闻了芳姨娘被发落的消息,略略惋惜。 她想为芳姨娘求情,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想来,谢灵玄是不可能留任何威胁在身边的,芳姨娘既然帮了她,以后说不定还要节外生枝,他必定要剪除。 十二月没剩几天的时候,谢灵玄要温初弦梳妆打扮,和他一道往商府去。 温初弦也不问为什么,依言把自己打扮得明明丽丽的。 重回谢府之后,她一反常态地老实,常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她仿佛就是完全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一样,谢灵玄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云渺和萧游这对兄妹认了亲,已是商府的贵小姐和贵公子,风光又气派,不比往日。 商子祯厌恶萧游这从天而降的兄弟,但听说萧游曾把那神仙似的温小姐嫖到手,艳羡不已,私下里常常拿温初弦开玩笑。 萧游比商子祯清高些,自然不会同他一般见识。 商子祯调笑无度,“装什么装,想当年在九宴山庄,我也是碰过那温初弦的。若非她运气好嫁了谢灵玄,我必把她娶来当个妾室,好好折辱一番。” 萧游心中一紧,“你那么早就认识她吗?” 商子祯得意洋洋道,“当然了。不若这样,爹爹近来要对付谢氏,若谢氏真倒了,咱二人合力把那温小姐夺过来,我半个月你半个月,夜里轮流宠惜,也算‘珠联璧合’……” 萧游不欲再听这些龌龊之语,拂袖离开。 商子祯想折辱温初弦,他绝不答应。不过,谢家败掉还真是一桩好事,若是她丈夫谢灵玄死了或者下大狱了,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一定会来求他的,到那时他也愿意救她。 否则落到商子祯这等烂人手中,她还不得为了贞洁悬梁自尽? 岁首之席面,自是盛大,商府中来了不少客人。 萧游从前都是混进这种地方卖唱的,如今,他也是商府名正言顺的公子了,第一次尝到了做主人的滋味。 他等了一会儿,谢家的夫妇便来了。 温初弦今日戴了枚凤钗,珠圆玉润,双鬓透香红,实是幽韵撩人。她一出现,其他人在萧游眼中恍若褪色。 萧游一心一意地,只想盯着她看。 虽然此刻的她,正盛开在另一个男人手中。 作者有话说: 今日因为临时有事只有这么多啦,明日会多更一些,么么~ 第51章 了结[微修] 萧游想单独见见温初弦, 跟她解释一下之前发生的误会。 她既已选择离开,为何还重新回到谢灵玄身边去,没事人似的装出一副情投意合的模样? 她为什么要这般拖泥带水, 不直接跟谢灵玄和离呢? 明明谢灵玄只是一个温懦书生罢了。 佳儿佳妇 第79节 她堂堂温家贵女若执意想和离,谢家还能强娶强留不成? 他不明白。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的隐情。 萧游过于在意温初弦, 目光停滞在温初弦身上,以至于都没查验谢灵玄送来的那三四箱金银珠宝。 谢家的礼品单子上写的是玉马,字画, 珍珠,玛瑙……是谢灵玄与长公主精心挑选的, 代表中书府的心意。 萧游叫人将这些东西直接抬到库房去,根本没兴致仔细察看。 商府每日都收到各方的巴结, 珍宝成堆成山,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 父亲让商子祯去迎接主宾,却要他在这做查验礼物这种杂活儿,还真是不公平。 席面热热闹闹,萧游趁着谢灵玄和父亲敬酒谈话的空隙, 抓住机会,来到了温初弦的面前。 “温小姐……” 他话一出口, 周遭的侍女们便狐疑地朝他注目过来。 萧游急忙改口,“谢夫人。” 温初弦挥挥手叫侍女先退下,饮了口甜酒, 面色透红如一瓣桃花。 “商公子。” 这称呼从她口中道出, 像讽刺似的。 萧游迫切道, “那日在驿馆你忽然失踪, 我急得恨不得死去。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是弃了我,又回到他身边去了。” 温初弦露出轻松一笑,“他是我丈夫,我不在他身边还能在谁身边,商公子这话真是糊涂了。” “你与他和离吧。” 萧游进一步压低了嗓子,“求求你。他愚孝近拙,事事都听他母亲的,根本就没在意过你,既然你都决定离开他,就别再吃回头草了。” 温初弦漫不经心,“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商公子这话,可千万别让别人听见。” “你根本不爱他,何必这样痛苦折磨自己呢?” “你怎知我不爱他?” 她蓄意晃了晃冗长衣摆下的一双脚,铃铛泠泠作响。 萧游眼白缠着血丝,听这声音更心烦意乱。这双铃铛,是她在出逃时千方百计想解下来的,此刻却故意拿来气他。 说她爱谢灵玄,他打死也不信。 那样一个软吞的男人,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呢? 萧游实在难以索解她为何要出尔反尔,阴晴不定,明明求自己“救救她”,如今却又不肯听他的劝告,心甘情愿留在谢灵玄身边。 她一定是在报复他。她想让他生气懊恼,却不该拿终生幸福来开玩笑。 “如果你跟他和离,我和你一块,” 萧游凑近了她一步,在她耳边说,“我向你保证。” 他现在是商府公子,她想要的富贵生活,他都可以给她,不会比谢灵玄差一点。 萧游说完此句,心跳怦怦地等待温初弦回答,却见温初弦忽然面如土色,一双秀眉紧蹙起来。 回头一看,才恍然意识到谢灵玄正站在不远处,幽幽打量着他们。 萧游始料未及,立即退开一步。 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温初弦脸色不豫,垂眸走到谢灵玄身边去。那样子哪有半分名门主母的风范,浑如一个被丈夫欺惯了的受气小媳妇。 谢灵玄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了片刻,冰冰凉凉,却并未当着萧游的面多说什么。 温初弦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开了。 萧游心下慌疑,担忧谢灵玄会因此而责怪温初弦。 仔细想想,那一日温初弦为何会那样惊慌畏惧地说“救救她”?谢灵玄必然待她不好。 像谢家这种自恃清高的门户,必然看重妇眷的贞洁。……谢灵玄该不会是那种爱打媳妇的软弱男人,背地里凌虐温初弦,所以她才迟迟不敢跟他和离的吧? 思及此处,萧游更是心急如焚。 一顿席面吃得神游天外,他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商子祯喝醉了,先回房休息。 云渺也不胜酒力,如今她已是大小姐,对谢灵玄和温初弦这俩旧主也没从前那么尊重,打了个照面,便转回闺房绣花去了。 唯有萧游还留在席面上。 他偷瞄谢氏夫妇,见两人神色如常。酒过三巡,谢灵玄借着醒酒的由头暂时离席,顺便把温初弦也带走了。 萧游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随那夫妻二人,来到会客室隐蔽的厢房中,暗聆他们的对话。 从前在谢府时萧游就总偷聆这二人。如今再做来,实是轻车熟路。 若是谢灵玄真敢下手责打温初弦,他就叫手下家丁将谢灵玄叉开,救一救她。 …… 这一处会客厢房在临近垂花门的地方,和商府几位公子小姐的房室挨着,仅有一墙之隔。 冬日里天干物燥,若是这里飘点火星走了水,恐会殃及内院,所以商贤命人在这处放了许多水缸,以备不时之需。 二喜正在忙着帮商府小厮抬礼品箱子,他明明是谢府下人,却最热心肠不过,到了商府还殷勤做事。 谢灵玄不在意这些小节,于这僻静处,单单提了温初弦来审。 “给我蹬鼻子上脸?” 温初弦知他指的是刚才她与萧游说话的事,绞着衣裙,恹恹不乐说,“不是我,是他先跟我说话的。” 谢灵玄抬了她莹润光泽的下巴,“怎么,现在会姘-头都不避着我了?” 温初弦不悦地打掉他的手。 “你别无理取闹。” 他怀有恶念地感叹道,“虽说你与我现在夜里睡在一块,白日里你心心念念的,还是你的玄哥哥,是不是?” 泛起一个寒意的笑来又说,“倘若你玄哥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朝三暮四地勾搭其他男子,得伤心成什么样?说不定他还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你算账。” 温初弦冷怒,抬手又要给谢灵玄一个耳光。 他为什么总要提玄哥哥?玄哥哥已经死了,被他害死了,他如此耿耿于怀地羞辱一个死人,真是不堪中的不堪,下作中的下作。 这一巴掌未落实,谢灵玄没让她打,径直将她双臂挽住。 她挣扎了两下,徒劳无功,便也不挣扎,气得笑了,“好吧,你说得不错,就算你把我这副身子磋磨烂了,我的心也只属于玄哥哥一人。” 谢灵玄最反感这些话,眸中的残温更褪了几分,手上只微微加大了力气,便疼得她经受不住,眼泪直涌。并不是普通的痛,是又痒又痛,他折磨人总有花招儿。 “用不用我在这儿好好伺候伺候你?” 他那些恶蛇毒蝎之语又在她耳边晕开,“……让我刮目看看,你为了你的玄哥哥,心究竟有多坚贞呢?” 温初弦瞥向他那副邪气又可恨的样子,嗤之以鼻,却不得不暂时败下阵来,以躲过旦夕之危,“别。谢灵玄,我错了,你饶过我。” 虽是恳求,却敷衍得很,一点求饶的诚意都没有。 她近来就是一只小狐狸,道歉求饶的话说得比什么都溜,转眼却还是我行我素,仍做些事说些话来把他气个半死。 谢灵玄有时破罐破摔地想,不如弄死她算了,倒省去千丝万缕的烦恼。 两人正当对峙时,忽闻窗外一窸窸窣窣之声,似人的脚步声。 门虚掩着,一人影迅速滑过。 谢灵玄抬高声线,不怿地问了句,“谁?” 他有密语要与温初弦说,来此会客厢房前,明明命商氏下人暂时退下的。 那人影本来还遮遮掩掩,闻谢灵玄发觉,便也不躲了,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竟是萧游。 谢灵玄哑然失笑,“原来是商公子。” 萧游直面谢灵玄,神色显得难以置信,却又沾点幸灾乐祸。 他咳了咳,义正言辞说,“放开初弦。” 谢灵玄疑惑地睨了眼温初弦,温初弦耷拉着眼皮,静默不语,自顾自地理着衣衫。 “什么意思?” 萧游道,“都闻谢家长公子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巨变,还患了失忆症,邪门得紧。今日才知晓,原来您并不是谢公子啊,真是演得一手好戏,连亲生母亲都骗过去了。” 很显然,方才谢灵玄和温初弦的那番话,都被萧游给偷听见了。 谢灵玄沉吟片刻,心下鄙夷,面色上依旧维持着和颜,“商公子。我夫妇来您府上做客,您却偷偷摸摸地听墙角,恐不是待客之道吧?” “若是我把此事扬出去呢?” 萧游把他打断,“……陛下,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为真正的谢公子报仇,将您抓起来问罪?” 冒充朝廷一品命官,罪名可不轻,判个车裂都绰绰有余了。 萧游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何温初弦会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变心,又为何她宁愿私逃也不敢和谢灵玄提和离——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谢灵玄。 他既撞上了此事,就不能袖手旁观。 谢灵玄面对这样的威胁,笑了下。 他回头柔腻地望向温初弦,心照不宣,仿佛在调侃她。 温初弦如芒在背,窘迫,尴尬。当初她也是这样直白又幼稚地揭穿他的,甚至还告到了长公主面前,那样拼命,到最后还不是自讨苦吃。 “确实会。” 谢灵玄轻轻附和了声,“所以,商公子您今日偶然知道了这桩事,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游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几不可察的目光落到了温初弦身上。 “如果你放了温小姐,或许我也能放你一马,替你保守这桩秘密。” …… 佳儿佳妇 第80节 会客间厢房升起滚滚浓烟时,商贤正与几位亲近的客人谈话。那几位客人都身居朝廷要职,是他的左右手。 忽听到外面嚎叫“走水了!走水了——” 商贤惊得手中酒杯都没拿住。 起火的地方在垂花门附近,一连三排房,包括会客间和几位公子小姐的房间。 商子祯正在卧房酣睡,被这滔天的火势殃及不说,远道而来的谢氏夫妇却也正在会客间休息,汹汹大火也将二人困在其中。 待好不容易救人出来时,谢公子浑身尽是灼伤,他怀中的温小姐也被烟熏到了,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睛。 冬日里空气浮躁,一起火就是一场大祸。临近的几间房室几乎全被大火燎尽,一片狼藉,总共找到三具烧得焦黑的尸身,还有好几个受伤的丫鬟和小厮。 商贤抱着其中一具哭得撕心裂肺,本就稀疏斑白的头发簌簌而落。 火起时,商子祯少爷正醉卧在房中,自是当场被烧死了,新认来的云渺小姐也被活活困在了火圈中丢了性命。剩余的一具尸身,却是萧游的,不知为何他也死在了会客室。 长公主闻商府起火的消息,惊得几欲晕去,竟弃了马车,径自骑快马赶来。 见儿子谢灵玄正阖眼昏着,手臂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烧伤,柔肠百转,心疼如刀割。 长公主抱着自己儿子痛哭,谢灵玄微微睁开眼睛,“母亲别担忧,儿子没事,初弦也没事。” 长公主真是后悔不迭,就不该让玄儿来参与商氏这不祥的席面,否则他怎会伤成这样? 问起火因,竟是宾客送的礼品箱子中藏了火油,厨房的一丁点火星飘过去,就孽生了这场祸事。 但要究到底是哪一位宾客蓄意在礼品中藏火油,根本无从查起,因为所有礼品已都变成了炭灰。 温初弦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会儿,心口的闭塞之意渐渐退去,吐出一口淤血,这才转危为安。 长公主套车,要带她和谢灵玄回去。 商贤赶过来,歇斯底里地叫人将谢灵玄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他纵火杀人,害死了他的儿子商子祯。 长公主拦在谢灵玄身边,愤愤不平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今日原是你商府摆宴,害得我玄儿险些葬身火场,你们却还要恶人先告状,诬赖我家纵火?” 谢灵玄咳嗽了声,“相爷确实搞错了。” 长公主脾气火爆,且又身份尊贵,若在平时商贤还真不愿和她直接撕破脸。 但今日之事,商贤绝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论满场泱泱宾客中,除了谢灵玄又有谁胆敢如此放肆? 府中一片狼藉,商贤手中又没有证据,实在无法强留谢家母子,只得先行放人。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告到太后娘娘那儿去,他也一定要谢家人血债血偿。 当下谢灵玄扶温初弦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中,见温初弦坐稳了,自己才上来。 他伤痕累累的手抚摸温初弦被熏得发灰的脸蛋,眸中泛起怜惜之意,“娘子没事吧?” 温初弦摇摇头,她没事,只是心口有点闷罢了。 出了聒噪喧哗的商府,外面一片风烟俱净。黄昏的碎云染在天边,颜色潋滟无两,犹如泣血。 天空极净极净,浮光天色,晚风凉凉,一切都按部就班,仿佛刚才发生的祸事根本就是一场梦。 谢灵玄也有些疲累了,单手支颐倚在软垫上,长眸微掩。一件天青色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挡不住他身上猩红的烧痕,这样的他,第一次有种脆弱的美感。 “你为什么这么爱用火?” 她沉吟着,忽然有感而发。 曾记得,当年张夕送给她的商铺,就是被他这么用一把火燎了的。 如今,他用另外一场火,葬送了他想葬送的三个人。 谢灵玄闻声抬起眼皮,清风似地掠了她一眼。 “不愿回答就算了,我就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温初弦淡淡说了句。 她其实不敢知道太多,她有点害怕,怕他也用一把火把她灭口。 “不为什么。” 谢灵玄截住她的话头。 火的颜色就像天边这灿灿似金又似血的残阳一般,明丽又剧烈,多好看啊。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者好恶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如此,便这么做了。 杀商子祯和云渺只在计划之中,杀萧游才掺了一点他的个人情绪。 萧游和温初弦相互亲密的那一刹那,他真起诛心了,对萧游,也对温初弦。但可惜最终他也没舍得动后者。 他想就算温初弦在外面给他找七个八个小白脸子,他也舍不得杀她吧。 真他·娘的贱骨头,真他·娘的悲哀。 遇上温初弦,他算是废了。 温初弦见他话头截然而止,也便知趣地不再问,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倚在他怀中。 其实萧游只要多细心一点点,就会发现谢灵玄送的那些礼品箱子中并不都是玉石、玛瑙,珠宝之下,是半箱的火龙油。 那东西见火就燃,见风就燎,只要洒上一点点就可以制造一场滔天的火势,所有即便商贤备了救火的水缸也没用。 谢灵玄不喜欢萧游,连灭口也不肯多花心思想主意,只用了个最直接的办法。他也不怕被商氏抓住把柄,仿佛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意,死了就死了,他还活腻歪了呢。 温初弦永远不会忘记,是谢灵玄将手掐在萧游脖子上,将他缓缓提起。萧游双脚乱蹬,不到一会儿就没动静了,然后才有了这场火。 谢灵玄手上的力道不小,的的确确是个习武之人。 萧游他也是,明明他有足够的机会逃跑、喊人,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威胁谢灵玄呢?妄自送了自己的性命。 想来富贵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若萧游和云渺没有认亲,就还是普普通通的布衣,虽日子过得贫苦,起码性命无虞。 从前的玄哥哥,别说这样徒手掐死萧游,就是玄哥哥手持锋利的匕首,也决计不敢伤人。否则,他小时候怎会被谢灵玉欺负成那样,还常常要她的保护。 迷乱之余,温初弦也不禁在思量,眼前与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日的男人究竟是谁? 他一定是个极熟悉玄哥哥的人,或许他从前就一直潜伏在玄哥哥身边,没准她还见过他……但他从前一定不长这样,是用了某种特殊手段更改了面容,才变成玄哥哥的。 温初弦凝噎了下,再次陷入到那些可怕的场景中,心脏一抽一抽地跳。 萧游的幽魂似就在她眼前,声声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救我?还挑拨离间,害我丢命? 她一阵慌怕,如蛆心搅肚,意扰心烦……直到身边的谢灵玄舒缓地拍了拍她的背,提醒她他还在,不要再这样炸呼呼地闹下去,温初弦才堪堪镇定下来。 日子是晦暗的,精神是晦暗的,她走在一个怪圈之中,深深为其囿困,寻不到出路。这样灰扑扑的日子,无穷无尽,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 这场火事后,商贤悲愤交加。 想那谢氏子也着实口蜜腹剑,表面上答应了要与他结盟,背地里却捅他一刀。狼子野心,根本养不熟。 商贤翌日便到太后面前,状告谢灵玄纵火杀人。虽然他手里还没实质性的证据,但太后娘娘和他沾着亲,靠这层关系,或许无需证据,就可以直接问罪谢灵玄。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灵玄将从前的旧账翻出来,反告商贤杀人害命。 真的谢灵玄落水,就是商贤暗中在船上做了手脚,才致使其差点命丧鱼腹。 商氏也没多干净,最多是狗咬狗罢了。 经此一难,商贤一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走不出来,整个商氏也萎靡下去。 太后失去了依仗,对少帝的控制远远不如前。 商氏虽被打压了,但谢灵玄伤人一千自损五百,落一身烧痕,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胜利。 真正大获全胜的人,是少帝。 外戚商氏党一没落,少帝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这个皇帝,重振朝纲,不必再当谁的傀儡了。 这一切,少帝觉得还都是谢灵玄的功劳。 老师没有骗他,当日他被幽禁时,老师曾答应帮他除去商氏,如今真如约做到了。 少帝龙心大悦之下,竟起了和谢灵玄共分江山的心思。 老师本是他堂兄,此番又如此尽心竭力地襄助他,虽有君臣这一层关系在,但恩情他终究无以回报,就算老师想做天下共主他也是答应的。 满朝文武百官,少帝能深信且愿意深信的,也唯有帝师谢灵玄一人。 那日晨光熹微,寒露滴清响,一梳浅淡的月亮还挂在天边。 水云居,谢灵玄临于竹窗下诵佛经,温初弦正跪坐他身畔,给他灼伤的手臂敷药膏。 夫妻俩一静一动,俨然是一幅宁谧安详的闺阁图。 崔妈妈忽然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公子和夫人快去看看吧,大事来了!” 谢灵玄和温初弦对望一眼,还以为怎么了,却听崔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陛、陛下陛下来府上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马上结束啦,准备开启新的一卷~ 谢谢投营养的小天使!给你比一万个心心! 第52章 噩耗 之前谢灵玄落水在家养病时, 少帝其实就存了探望的心思,只苦于太后娘娘坚决阻挠,才未曾如愿。 如今外戚商氏一倒, 太后自顾不暇,没闲心来控制少帝,少帝便微服出宫来了。 谢灵玄传道授业, 又数次相救,对少帝的恩德实在不小。少帝听说谢灵玄受了烧伤,此番借着探病之名亲自拜谢。 长公主听皇帝竟来, 大为惊愕,忙令人关紧了谢府上下各处门, 亲兵死守,闲杂人等悉数退到后院, 不得有任何闲人接近到皇帝。 谢灵玄闻此亦讶然,倒履亲自相迎。 至水云居内, 少帝瞧见了谢灵玄臂上的纱布和伤痕,不胜自责。 谢灵玄说,“商氏的事,陛下托臣良久, 臣直到今日才缴旨,原是耽搁了, 陛下不怪罪于臣已是万幸,又怎敢居功。” 少帝痛恨道,“商氏的人害得老师受伤至此, 实在死不足惜。” 又说, “改日朕要亲自在宫中摆大宴, 为老师压惊, 酬谢老师一人。” 佳儿佳妇 第81节 谢灵玄淡淡微笑道,“多谢陛下。” 少帝见周遭无人,低声道,“老师想要什么赏赐?不瞒您说,朕想封您为‘共主’,与朕同坐江山,同当皇帝。您这处水云居还是太清雅简朴了,若是您想搬到皇宫中去,朕命人辟出一间宫殿来给您……” 谢灵玄听他越说越离谱,推辞道,“一日为臣,终生为臣。微臣为陛下效劳乃是本分,并无丝毫僭越之意,这等话还求陛下以后千万莫再说。” 少帝失望,“老师,朕真的不是试探您的意思。” “臣知道。” 谢灵玄双眼眺向窗外旷远的天空,和霜枝上凝结的露水,甚是淡薄,“但那些真不是臣想要的。与水云居中一人相伴,剩活人间几岁,便足矣了。” 少帝半晌才意识到,谢灵玄说的是他夫人,只得不再提及赏赐之事。 问起温初弦,谢灵玄恬静说,“内眷妇人,怕冒犯了陛下,便叫她先退到内院去了。” 赐婚的旨意是少帝下的,少帝早就对温初弦充满好奇,今日逢缘,便希求一见。 谢灵玄无奈,这才低声对崔妈妈说,“叫夫人别那么惶恐怕羞,出来面见陛下吧。” 崔妈妈领命去了,片刻温初弦来了,薄粉敷面,雪清玉瘦,远看有如明珠美玉般清丽。她含蓄又内敛,来到谢灵玄身畔,婉然给少帝见了礼。 “臣妇参见陛下。” 少帝一凝,蓦然见了这位大姊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亲手下旨赐婚的新娘、老师花了十里红妆才娶回来的新妇,是这般模样。 ……这般模样。 他就这一个感慨,更多的说不上来了。 她和谢灵玄站在一起,还真是檀郎谢女匹配同称,盖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对的神仙美眷。 少帝虽是皇帝,但年岁尚小,于情缘之事上朦朦胧胧,并不能体味到其深层的意韵……只觉得眼前的这一位姊姊,是比宫里美人还好看千倍的。 温初弦没想到陛下只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瞧陛下的模样,倒比她还小几岁。 她心念电转,第一个反应是,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向陛下揭发谢灵玄呢? 随即意识到不能。 就凭陛下被那人蛊惑得如此团团转,恐她要是敢说谢灵玄一句坏话,就会被当成疯妇拉出去斩了。萧游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在陛下心中,那人已完全取代了玄哥哥的地位。 她在谢灵玄手下已吃过太多的苦头,实不敢再草率冒进,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谢灵玄当着少帝的面,不会怎么轻薄地对她。不过温初弦坐在谢灵玄身畔,同样如坐针毡。 她总感觉,往前踏一步就是光明的,可她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隔,就是没法突破出去…… 小皇帝离府时,谢灵玄和长公主一家子人恭恭敬敬相送。 长公主实在惶恐会冒出什么刺客来伤了少帝,婉言规劝少帝以后想见谢灵玄直接传召就行了,可千万别这般御驾亲临,吓人不说,也太危险。 少帝少年心性,哪里肯听。 他一代帝王,到今才享受到自由做决定的权利,当然要随心所欲一番。 谢灵玄晓得其中内情,笑笑不说话。 送走了少帝,他又恢复了那副散漫模样,目光脉脉,停留在温初弦身上半晌,看得温初弦颇为不自在。 “你今天,怎么好像闷闷不乐似的。” 温初弦白他,“我不是闷闷不乐,我是初次面见天颜,实在惶恐。” “这可不像你。” 他啧了一声,嗤然说,“打我的那股悍辣劲儿哪去了?见陛下那样一个可爱的小孩子,还能被吓成这样。” · 颓废了几日,谢灵玉重新抖擞精神,来到温府欲再一次请罪,求温芷沅回来,却被告知温芷沅去了山上的慈溪庵,准备落发出家了。 何氏痛斥道,“谢灵玉,当初明明是你污了我沅儿的名声,我沅儿实在没办法才嫁给你的。你得到了她却不珍惜她,养妓纳妾,害得她小产,受了多少苦,又流了多少血?如今她说看破红尘,执意要削发为尼,都是你害的,你还来做什么?” 谢灵玉跪于阶前,执拗请罪,说什么也不肯走。 他记得谢灵玄说的话,就算是三步一叩首叩到山上去,也得把自己妻子求回来。 无妻不成家,他年纪已不小,实在经不起这样闹了。 温老爷见谢灵玉颇有诚意,心软道,“女婿,你跪我们是没用的,你不如赶快到慈溪庵去,直接求沅儿原谅你。若是去晚了一步,沅儿落了发,你们今生可就再无缘了。” 谢灵玉如梦初醒,匆匆命人备马,星火之急地奔到慈溪庵去。 求见了慈溪庵的师太,师太说确有这么一位女施主在,准备剃度出家,并不想见谢灵玉。 谢灵玉知道,一个未出世的孩儿活生生没了,那损元气、丢气血之痛,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勾销的。 沅沅恨他,实是无可厚非。 他对身边小厮道,“下山。” 小厮大惊,“下山?二公子您就这么走了?” 谢灵玉二话不说折到了山脚下,掀起锦袍沉沉跪在粗砺的山路上,磕了一个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起身,往前走三步,再跪下磕头。 小厮才明白,二公子这是下了决心了,宁愿跪上山也要把二夫人请回来。 只是他一向细皮嫩肉,养尊处优,没磕两步膝盖就红肿了,如何能撑得起从山底到山顶的几千级石阶? 小厮忧心忡忡欲搀谢灵玉,“二公子!您别拿自己的膝盖开玩笑!你这么磕下去,双腿会废的!” 谢灵玉浑若未闻,重重甩开小厮。 他决心既坚,悔过心又诚,每磕一下都甚是用力,不到半山腰额头就已渗出了血筋,双膝也磨出了泡。 小厮替他叫苦,匆匆奔上山,求慈溪庵的师太告知二夫人一声,求她速速下山劝一劝谢灵玉。 温芷沅本正在庵中念诵佛经,闻此心下一软,有些不忍。 她来慈溪庵,其实并没想真落发为尼,只是见谢灵玉把她撂在娘家多日也不闻不问,才出此下策,逼谢灵玉低头,请她回去。 她深知男人本质上都是花心的,这次若是轻轻易易地原谅他,以后谢灵玉难免还和花奴纠缠不休,即便没有花奴,也会有其他妾室。 所以她要趁着这次机会,给谢灵玉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叫他至死不敢再拈花惹草,才能保证自己以后在内宅的地位。 小厮哭天抹泪地求温芷沅,温芷沅痛然紧闭双眼,忍心施为,不冷不热道了句,“若他真能磕上山来,我会见他的。” 小厮一溜小跑又奔下山去找谢灵玉,此时谢灵玉已过了半山腰,额头和膝盖全流血了,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他闻温芷沅所言,抖擞精神,顽强坚持着说,“好,既然沅沅肯原谅我,我就算是爬,也一定爬到山上去见她!” 谢灵玉这般拼命引来了周遭不少香客的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许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谢氏那不学无术的二公子,竟也浪子回头了。 也有少数人可怜温家嫡姑娘,若温芷沅嫁了谢家大哥儿,肯定被养在福窝里,又怎会有此落发出家之厄。 叩首上山说得轻松,到了后半截谢灵玉已神志模糊,必须靠小厮搀扶才能跪得下去。血迹断断续续,洒在寒凉的山阶上,淌了一路。再到后来,他膝盖和额头都已血肉模糊了。 “公子!” 此时山顶已遥遥可望。 温芷沅实在不落忍了,从庵院中出来眺望他。 谢灵玉眼前一黑,晕了。 温芷沅轻呼,急忙奔下来,抱谢灵玉倒在自己怀中。 谢灵玉气息奄奄,眼角淌着泪水,叫了声,“娘子……” 便再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时,他暂时躺在慈溪庵简陋的厢房中,浑身好几处都裹着厚厚的纱布。 和煦的阳光洒落而下,温芷沅正伴在他榻边,给他温着药。 “我可以和你回府去,”她开门见山地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谢灵玉虚弱一颤,“再让我从山脚跪上来?” 温芷沅啐了口,“我要那作甚,于我有一点好处吗?你若想我回去,须得答应我努力读书,考取功名,起码过了来年的院试。咱虽不比玄哥哥官居一品,却也总得捞个官做。若是你还不学无术,我宁愿出家也不……” “我答应你。” 谢灵玉握住她的手,打断道,“我答应你,院试,春闱,秋闱,我会一样一样地给你考下来。” …… 谢府,花奴躲在石柱后看见温家小姐的东西往回搬,便知谢灵玉成功了,他夫人已原谅了他。 人家夫妻二人和和美美,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如今商氏半死不活,暂时没空理会她。她也没必要一味和温芷沅争夺恩宠,留在二房了。若想走,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走,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能走去哪儿呢? 年少时的爱恋,都似无情的流水,终抵不过门当户对。 像她这样往深门大院里走一遭,得罪了当家主母,还能留得性命出来的,已经算是万幸了。 她还是回青玉巷去吧。 找几个恩客,靠自己赚钱,倒也不用这般寄人篱下地过日子。 只是对于恩客,她再也不会付出感情了。 · 扫除了这一切阴霾后,吉祥喜庆的岁首终于到来,瑞雪普照大地。 长公主头簪红花,乐呵呵地受了两对儿女的拜礼,各自给他们封了红包。 本是一家人,在过去的这一年中虽有隔阂,但终究打断骨头连着筋,是要同舟共济、守望互助的。 跳罢了傩舞后,谢灵玄不愿跟谢灵玉等人一道挂无趣的对联,便独独领了温初弦,到热闹繁华的长安城街市走一走。 街边处处悬灯挂彩,拥挤不透,遮帏屏,搭布棚,演连袖舞。烟火隆响,连属不绝,令人走在街衢上都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 温初弦与谢灵玄牵手,几度被人群冲散。 遍地都是红彤彤的炮竹皮子,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喜庆得不得了。长安作为本朝都城,许多洋人也慕名来访,说着满嘴令人听不懂的方言。 然极端的热闹,便是极端的孤独罢了。 佳儿佳妇 第82节 谢灵玄给她买了一个面具,是兔子头形状的,挂有两条宝蓝的穗,他说她哭起来眼红得就像兔子。 温初弦对这种带有轻辱意味的礼物深恶痛绝,便满大街寻找狗熊野猪的面具,也送给谢灵玄,他戴这些兽面具才真正名副其实呢。 谢灵玄道,“你不如买一把剑送给我,剑客才最潇洒。” 温初弦冷呵,他还主动要礼物,真以为他们在谈情啊。她戏谑说,“夫君自己就是剑了,还买什么。” 剑,便是贱。 谢灵玄眸中的朦胧清辉顿时消减了些,手上一抓,便将她挟到了角落处。 温初弦轻噫一声,被他冰凉的唇无情地堵住,吻中夹杂着小雪糁和细淡若无的檀香之气。 她的唇顿时就肿了,又红又肿,胭脂飞红。领口衣衫也沾了丝凌乱,充满了风花雪月之气,浑像刚从勾栏里逃出来的。 谢灵玄笑睨,“那现在呢,谁显得更贱一些。” 温初弦难堪地戴起斗篷帽子来,内心把谢灵玄咒了千般万遍。 好记仇的东西。 一场出游,不欢而散。 回了家门,温初弦欲唤了汤水沐浴。 谢灵玄还在,她没办法将他赶走,只得当着他面沐浴。左右这副身子他也碰过无数次了,她没什么好避讳的。 他漫不经心靠在一旁,瞧着一卷儒家经书。脖子低得累了,才抬头来看看她的身姿。看得心安理得,倒也毫不避讳。 蒙蒙天光泄进来,水花的哗哗声,和灯烛细微的噼里啪啦声,相得益彰。 晚间用家宴,公爷给家中每人发了一枝月季,是他在花圃中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长公主表面上斥责谢公爷不务正业,暗地里却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是年少时就相爱的夫妻,如今上了年纪,却还心心相印着。实不枉当年长公主弃了王公贵族不嫁,执意下嫁给公爷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亭长。 谢府的三对夫妻中,年轻一辈各怀鬼胎,倒是父母一辈更自然温馨。 温初弦无声无息地吃着眼前菜品,余人喧闹劝酒,她也不凑上前。 想来若是她嫁了玄哥哥,也会如长公主和公爷这样,到老都过得很幸福吧,可惜只余一片酸恨。 饭毕试年庚,一家人围在一起占卜来年的吉凶。 正自闹闹哄哄间,二喜忽然进来,对谢灵玄耳语几句。 二喜本是个黑脸的糙汉子,此刻却面如金纸,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温初弦好奇也想问问,却在此时蓦然抽中了上上签,温芷沅催促她赶紧开签许愿,她只得先开签,闹闹哄哄的,这岔便被打过去了。 谢灵玄驱退了二喜,神色如常地支颐在桌边,瞧她开完签。 签辞大吉大利,恭喜嫉妒声如潮。 “初弦是今年第一个好彩头!” 温初弦一时也被气氛染得喜悦,面色潮红,如阡陌暖春。 谢灵玄对她道了句恭贺,顿了一顿,“娘子随我出来一趟,有些你娘家的私事要和你说。” 温初弦一凝,随谢灵玄来到偏殿的暖阁中,忽浓忽淡的花香把室内熏得犹如热乎乎的春天。 温初弦手里还捧着月季花枝,和自己刚刚抽中的上上签签辞,“夫君找我什么事啊?” 谢灵玄信然坐下来,指了指桌上清酒,“不急,先尝尝这酒味如何。” 温初弦将信将疑地端起来,酒冽而辣,后劲儿醇深,仿佛喝上一口便醉透汗毛。 她推辞道,“这酒太烈了,我喝不了……” 谢灵玄似笑非笑,温柔雅致地又给她斟了一杯,“我敬娘子。” 酒已送到了她唇边。 温初弦无法,只得又咽了下去。 两杯下肚,就感脑袋犹如铅重,被辣出了眼泪。 她揪住谢灵玄的衣襟求他不喝了,他却依旧给她又满了一杯,“娘子再饮最后一杯,我告诉娘子那桩事。” 温初弦只得强忍着又饮下去,她头晕脑胀,意识已不是那么清醒了。 “夫君到底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谢灵玄道,“都说酒能壮胆,我劝娘子多饮一杯,也是为了娘子好。”说罢自己也斟了杯冽酒,呷了口,轻轻道,“你弟弟,殁了。” 温初弦被酒意弄得懵懵的,一时竟没听清。 她秀睫眨了眨,竭力抑制住骨髓深处渗来的冷意,“什么?” 谢灵玄垂首拂了拂她额前的一丝碎发,将她揽住,放缓了音调重复,“你的弟弟全哥儿,刚才殁了。” 温初弦微微痉挛,顿感眼前一黑。 十倍的悲痛冲破酒意,叫她有些歇斯底里,就要起身破口质问。 可谢灵玄的五指山,却将她的肩膀沉沉压住,叫她站不起来。 “你别急,我会给他一口厚棺椁的。你想开点。” 他的劝慰之语,如深山流泉。 极隐晦,含蓄,却也极冰冷,绝情。 意思是不准她闹一声,哭丧一声,毕竟这是岁首之夜,阖家都其乐融融的。 只因全哥儿之前的病未好利索,高烧又留下了后遗症,过继到乡下人家之后,缺衣少食,这才咳血而亡。死的时日,刚刚是岁首。 温初弦遽悲发颤,手中的花枝,狠狠地往谢灵玄身上抽去。 她宁愿手中花枝是一把钢刀,刀锋落下去把谢灵玄跺成两截。 谢灵玄静默不动,任她捶打,但再大的动静却不容许她发出来。 手背,已被她咬得鲜血淋漓,直到她快要把他食指的筋给咬断时,他才略略皱眉,将她的下颚掰开去。 “别闹了。” 温初弦牙齿相击,怨毒的目光,切齿之恨。若非他,全哥儿焉能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他还那么小。 她一气之下,便将老谢家都骂上了,“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谢灵玄没反驳,眸色冷黯,如沉闷的黑夜,“这事是我对你不住,那孩子的性命,我没想要的。” 顿一顿,又说,“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我欠你的。” 温初弦重重甩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便走。 他眺向她的背影,“去哪?” 温初弦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直到门口的侍卫冷冰冰地将她拦住。 “……我要去送他。” 谢灵玄摇头,“现在不行。明天早上。” “若我就现在呢?” 谢灵玄静默。 “那我只能派人把你绑了。” 隔了良久,他说。 “我谅解你丧弟之痛,可你也要明白,现在这节骨眼儿并不是你撒野的时候。” 温初弦纤臂上清晰的脉管凸起,呼吸噎得她难受。 “你现在这般哭哭啼啼地奔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岁首夜,告我杀了你弟弟?” 谢灵玄起身来到她身边,神色亦冷了几分。 “初弦,别再闹了。给我留余地,也给你自己留点余地。” 他原待不告诉她这件事的,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她,最大的顾虑就怕她受不住悲伤做出些疯癫的事来。 温初弦哽咽了下,终是妥协,摔门而去,回了水云居。 宴不吃了,烟花也不看了。 她把自己锁在水云居内,待了一夜。 谢灵玄知她伤怀,犹豫着,也没来敲门。 长公主问起温初弦,谢灵玄只说她醉了,先回房休息了。 “她这叫什么话。” 长公主听罢很是不快,“玉儿也醉了,不也在这儿陪着呢吗?” 谢灵玄柔淡笑笑,好言好语,替温初弦给长公主赔了礼。 这件事,也确实是他对不住她。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晚上好~ 第53章 祭祀[本卷完] 昨夜合家团聚, 人人尽欢,长公主特别恩准免了今日的请安,叫众人都宿个懒觉。 可远在晨光未明之时, 温初弦就起了。全哥儿的事像一块重石一样压在心头,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遥望天际,寒风如刀满目潇潇, 天与地都是苍白黯淡的。 温老爷觉得全哥儿不是自己的骨肉,所以对全哥儿的死并没什么太大的悲伤,只是捐了些钱财给收养全哥儿的那户人家, 仁至义尽。 温初弦乘了马车,直接赶往平民巷。 佳儿佳妇 第83节 棺材匠已将全哥儿装殓好了, 小小的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乌黑的厚棺中, 周围放着数朵惨白的小花。 温初弦倚在棺边,抚着全哥儿乌青的双目, 瘦削的骨骼。 听棺材匠说,小孩子昨夜瞪着大大而空洞的眼睛,死不瞑目,临断气前还在虚弱地喊着“姐姐”。 自从姐姐有了大哥哥后, 就忘记他了。 他独身一人被养在温家,大娘子排挤他, 姐姐却也不来看他。 他被赶出温家,姐姐还和他断绝关系…… 温初弦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她好后悔, 送全哥儿过继本意是保护他, 怎么就变成了催命? 愤怒开始淤积像摇摇欲坠的高厦, 是谢灵玄, 这一切都是因为谢灵玄。 她以后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谢灵玄死。 她与谢灵玄的仇,不共戴天。 因全哥儿名义上已是那对老夫妇的儿子,葬礼也不必多兴师动众。 雇了几个脚夫,便将棺材抬走了,埋的地方自然也不是温家祖坟,而是城北二十里的乱葬岗。穷人家连口厚棺都买不起,哪里有自己的祖坟呢。 温初弦亲眼目睹全哥儿被埋掉,悲由心生。 她母亲的骨灰,是她费尽了千辛万苦,才终于迁进温家祖坟的。如今全哥儿却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成为荒郊野岭一缕孤魂。 收养全哥儿的老夫妇看出温初弦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劝她节哀,尽早离开这阴晦不毛之地。昨夜才刚刚过了岁首,哪个贵人愿意在此逗留。 那对老夫妇也是苦命,一生无子,好不容易过继个儿子,还这样去了。 温初弦掏了些钱给他们,叫他们好好过日子,自己则独身在全哥儿的坟前发呆。 寒鸦乱叫,森森枯木,张牙舞爪,遮天蔽日。乱葬岗中尽是臭气浊气,时有蚊虫来吸血,她也浑若不觉。 上上签,她还真是抽中了个上上签呢。 直到二喜过来催促她该回府了,她才木讷地往回走。 …… 回到谢府,一切还是那么按部就班。 全哥儿既过继给了别人,就是别家的孩子了。温老爷尚且和全哥儿断得干干净净,谢家人就更没必要沾染这种丧事了。 值此喜乐吉庆的岁首之际,谢府中连小厮都穿红戴绿,唯有温初弦一身素净。 长公主见了,问清缘由,不悦地叫她脱下来。 非是长公主不通情面,而是这几日前来谢府拜访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温初弦乍然一身白麻,晦气不说,还以为是她谢家出了丧事。 弟弟去了,穿素服遥寄哀思当然可以,但问题是全哥儿已不是温初弦的弟弟了,名义上她穿不着。 温初弦被训斥了一顿,迫于无奈套了件颜色鲜亮的外袍,遮住那一身雪白。 头七那日,她躲到后院太湖石后一处最僻静的角落去,偷偷给全哥儿烧些纸。 在别处恐招惹晦气,此处却少有人问津。 汐月是在她百般求磨之下,才勉强答应替她遮掩。 “夫人记得一会儿早些回去,千万不可叫公子知晓。” 有谁敢在年节里烧纸的,怕不是咒主人家死,汐月怕极了。 温初弦嘶哑着嗓子答应,“我会很快的。” 汐月急得直跺脚,暂时到外面去,帮温初弦把风。 可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温初弦刚没烧几枚纸钱,谢灵玄就出现在她身后了。 他道,“今日头七,我就想到,你会来祭奠你弟弟。” 温初弦眉心微动,见了谢灵玄,刚刚平复的心绪又淆乱起来。 “你离我远些。” 她存着虚弱的狠意说,“别脏了全哥儿的这块地儿。” 那鄙夷的语气,弃之如遗,仿佛在和一条狗说话。 谢灵玄也不快起来,凄清的月光洒下来,蓦然映得他凹凸的五官显得瘆人。 她不叫他过来,他却偏走上前来,一脚踏灭了她生的柴火。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昏黑中,纸钱纷飞。她被他拎起来,压在了身后坚硬的太湖石上。 “整整七日了。” 谢灵玄的声线很冷,冷得也像凛冽的夜风,“你已闹了整整七日了。温初弦,没完了?” 若是他死,她会不会痛七日? 温初弦双手被他一左一右固定在石壁上,呼吸为艰。 惨淡的月光只能微微照亮谢灵玄的半副侧脸,他的一只长眸中,是寒冷的火焰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楚的朦胧情绪。 像情意,但更像欲色。 温初弦迷乱地笑了下,“你们谢家就是如此赶尽杀绝的吗?我已躲你们躲到这里了,你却还追到了这里。既然那么嫌弃我,何不把我直接赶出去,叫我这晦气之人露宿街头,你不是更解气。” 谢灵玄听她撂下如此绝情之语,心下一凉,亦起了厌恶之心。 “你那倒霉弟弟死了,你以后就不活了是吧?萎靡不振,满腹仇怨,你是时时刻刻都表现出来谢府凌虐你,杀你弟弟了?” 温初弦定定质问,“难道不是吗?” 那要命的肺病,不就是谢灵玄故意染给全哥儿的吗? 是他往全哥儿身上泼脏水,让温老爷不认全哥儿,全哥儿才被迫过继,落得个饥寒交迫而死的下场。 她们姐弟俩的劫数,就是从遇上谢灵玄的那一刻开始的。 “你是罪魁祸首。” 她嗓音发涩,丢给他几个字。 说罢,便从他手下挣开,蹲在地上摩擦火折子,重新生火。 谢灵玄黑漆漆的轮廓伫立在她身后,犹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点点火星重新又燃起了纸钱,暖橘色的微光,映亮了温初弦半张如美瓷般单薄脆弱的脸。 “……” 他似妥协了,放任她烧了一会儿,不时回头望望,像是在给她把风一样。 温初弦恨他的残忍和狠毒,给全哥儿烧纸,其实并不想让他在场。 可她实不敢再一次驱逐这瘟神了,只得背过头去,低低地啜涕。 她精神略有些恍惚,好几次手指差点碰到火焰,她也浑然不觉。 谢灵玄长叹一声,矮身下来,也凑在了火焰之前。 温初弦不怿,故意避开他一些,他却夺了她手中的纸钱,丢在火里。 温初弦自嘲,“我连烧个纸钱也不得安宁。” 啪嗒啪嗒的泪珠落在火苗中,顿时被蒸成了热气。 他不理,只加速把手中纸钱悉数丢入火焰。想来他是在怕长公主发现,再发起怒来。 半晌便烧完了,谢灵玄再次将火苗踏灭,这次将火折子也踢到了湖中。 “起来。回房。” 温初弦慢吞吞地起身,谢灵玄已唤了汐月,将炭灰和火圈打扫干净。 头顶,七彩斑斓的烟花盛放,还是年味儿最足的时候。 谢灵玄抓了她的手腕,入手冰凉,连带她的袖子都被攥皱了,将她拉回水云居,不容抗拒。 他脚步那样快,温初弦在后面怎么反抗捶打都是无用,她脚步踉踉跄跄,连一句放开我都来不及说。 到了水云居,他将她关在卧房中。 爆绽的烟花将卧房内映得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温初弦蜷曲地缩到了墙角中去。 谢灵玄一只膝盖半跪在榻边,伸手就要解她的衣裳。 温初弦紧紧地捂住他的手,明明决定强硬以对,此刻还不免软声央求,“别在今日,我求求你。” 谢灵玄动作滞了滞,烦躁地拨开了她的手,仍把她外袍褪下去。 半昏半明中,温初弦只剩下一件轻薄的亵衣。 她耻辱又痛愤地颤抖着,心如在泣血。 “你不得好死。” 低低咒了句。 不愧是大家闺秀,骂语都如此贫乏,同样的话要骂两遍。 谢灵玄早听腻了。 “你就不怕冤魂找你索命?” 她嘴里又蹦出一句,咬牙切齿。 谢灵玄终于淡淡反驳一句,“既然如此,那就该让你弟弟在上面好好看着,你这最亲密的姐姐,是如何在仇人手下谄媚合欢的。” 温初弦一躲,“你混蛋!” 可他却已撕下她的里一层衣衫,咔嚓,衣袂的碎片翩飞。刚要吻下去,却猛然被她里面的一身麻白衣浇灭了热情。 凄清的月光下,那麻白衣也像殓衣,充满了沉沉的死人味。 温初弦冷笑,自顾自地直起腰身来。 “谢公子对一个守丧之人也下得去嘴?” 她游移在他身边,“碰我,你不觉得晦气吗?反正你娘觉得晦气得很,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呢。” 佳儿佳妇 第84节 此时烟花的爆响声暂时停歇,周围实在太暗了,谢灵玄的神色一定不妙,但她看不见。 良久,谢灵玄僵硬的脖颈却又松弛下来,他的唇贴她极近,从那凹凸的弧度上可以感觉出,他在笑。 “不晦气。” 他的声音浓烈而清晰,“白麻衣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是你穿着殓衣,咱们也同样是一对夫妻。” 冰冷的泪水滑在温初弦粘湿的发丝上,她青灰色的双唇不断痉挛,仿佛要溺死一般,她闭上眼睛做好了承受屈辱的准备,半晌,痛苦却并没有降临。 他将她用被子裹住,竟只是睡在她身边,没有其他动作。 温初弦欲动,谢灵玄沉沉按住她的脑袋,阴声道了句,“睡。” 温初弦心有余悸。 “明日不准再穿那件白麻衣。” 谢灵玄最后放下一句话,杂着无奈。 作者有话说: 今日9:00还有一更 第54章 想念[微修] 过了年关后天气渐渐转暖, 水云居的几株珊珊修竹冒出嫩枝芽来,给萧瑟的土地平添一层活气。 初春的第一抹艳阳将冬日里的愁云惨雾荡涤干净,雪融冰消, 春回大地。 去年三月里温初弦还是一懵懂无知的待嫁女,今年却已久经人事,为谢府的长房主母了。 许是因为全哥儿之死, 谢灵玄抱了几分愧疚,这些日子以来对她格外宽纵,陆陆续续放了一些管家权给她, 账房账本的事也叫她学着做。 温初弦说想看书,谢灵玄便给了她藏书阁的钥匙。主书房是和藏书阁连通的, 这下子他的书房温初弦也可以随意出入了。 旧的一年已经翻篇,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得暂时撂下。 逝者已矣, 无论怎么样,生者还得继续活下去, 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 汐月仍在温初弦身边服侍,本以为温初弦失了弟弟,会寻死觅活自伤自残,没想到她只是颓靡了一段时间, 就又恢复正常了。 她和公子和好如初,晨起帮公子束发穿衣, 晚上服侍公子宽衣入睡,恪尽为人-妻子之责。 闲暇时候,夫妻俩还会小小地踏青一番, 如胶似漆, 岁月静好, 一切只当没发生过一样。 从前夫人和公子还总是口角, 近些日子以来,夫人性情越发得温和,两人罕有吵架的时候了。 出门巡查佣户和收租子时,温初弦常常有机会独身,若她还像以前一样不安分地想要逃跑,随时都有机会跑。 然她却再没跑过。 有时候公子接她接得晚了,她还要不依不饶地责怪抱怨,浑然就是一个依赖丈夫的小妇人。 汐月想,这回夫人是真的死心塌地了。 本来她一个已嫁的女子,弟弟没了,又不得娘家喜欢,形单影只,就算是走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天底下焉能找到第二个如公子这般珍惜她的人。 谢灵玄允温初弦自由出入藏书阁,温初弦近日便常常往藏书阁跑。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看话本,可藏书阁中正经经书多,哪有那么多话本给她消遣。 温初弦便慢慢转变了阅书的口味,看得久了,连枯燥奥涩的《诗》都能读得津津有味了。 有时在藏书阁中能遇见二公子谢灵玉,斯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院试,可没温初弦这样闲情逸致,整日温书,忙得连话都顾不得说。 春景里柳丝舒展,书房附近一色青葱,清幽雅致。 这才三月里,就有蛱蝶飞来飞去了。 谢府地气暖,垂丝海棠,总比别处开得要早许多。 这日汐月和温初弦刚借书回来,途经书房前那处柳荫,温初弦忽然停下脚步,脸色怔怔,像白日里见鬼了一样。 她忧心如捣,缓缓开口,“汐月,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哀嚎?” 汐月一凛,但见周遭花木扶疏,清风洗面,一派静好,却哪里有什么哀嚎声。 “夫人,您别吓奴婢。” 温初弦独自神伤,抿抿唇,又徘徊了一会儿,才说,“许是我听错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精神被谢灵玄折磨得出问题了,近来常常能莫名其妙地听见玄哥哥的声音。 有时她在书房打盹儿,玄哥哥的幻影就来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哀求着什么。睁开眼一看,却又空空如也。 ……许是这处书房是从前玄哥哥最喜欢的,所有他的魂影才留恋于此,不愿离去吧。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又听见玄哥哥在哀嚎,声音缥缈得很,似从地底下传来,一闪而过。 可能她因为全哥儿的死伤心过度,真魔怔了。 汐月扶她回房,一边劝慰道,“夫人最近常常熬夜看书,身体疲累,不如尽快回去睡上一觉。” 温初弦自顾自揉着太阳穴,半晌,又冷不防地问,“咱们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地牢私狱之类的?” 汐月吓了一跳,不知她此问何意,“没有。私牢那都是凶恶人家才设的,长公主殿下一向宽仁待下,又怎么会设那种东西?” 温初弦哦了声,面色仍不好看。 汐月亦有几分生疑,小心翼翼说,“夫人,您最近太累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温初弦颓然摆摆手,“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 汐月见今日温初弦反常,便琢磨着要不要去禀告公子? 上次温初弦和那戏子私逃,汐月作为贴身女侍竟没察觉出来,已挨了公子的责骂,现在汐月俨然杯弓蛇影,温初弦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不敢隐瞒不报。 来见谢灵玄,将今日温初弦疑神疑鬼之事如实说了,谢灵玄沉吟片刻,“许是藏书阁那一带风水不好吧,以后你陪夫人去时,绕条路走就是了。” “是。” 长公主正好也在,她对这些邪门怪诞的事一向敬而远之,便插口道,“玄儿,若是风水不好,改日为娘就找个风水先生来看看,动几方花木,倒不是什么大事。” 谢灵玉马上就要考院试了,长公主还默念天神保佑呢,可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差错,让小儿子再次落榜。 谢灵玄平静说,“母亲想找人看就看吧,不过儿子想,看了也无甚用处。文章写得好不好,都靠平日苦功,和风水却没太大关系。” 长公主一想也是,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灵玄缄默片刻,啜了口茶,念起刚才汐月禀告的话,不禁觉得好笑。 地牢,亏她想得出来。 当下辞别了长公主,回水云居去看看温初弦。 夫妻石边上扎了个小秋千,之前因为天气冷一直搁置着,今日倒见温初弦荡在上面瞧着本书,很轻很薄。 她静处时若一幅淡雅的古画,花钿与斜红,不失明丽。 可她脸上的神情有那样死,像一滩无澜的古井死水,快要油尽灯枯一般。 谢灵玄悄然凝视了一会儿,朝她走过去。 温初弦正在心不在焉地翻书,余光隐约注意到有人靠近,以为是汐月,直到谢灵玄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背后,她才惊觉。 两个月以来,她已学会藏匿自己的爱恨,委曲求全,在不适当的时候就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对谢灵玄,也维持着面子,不总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谢灵玄从后面轻推她的背,小秋千便荡起来。他一边荡她一边娓娓说,“听闻你今日心绪不宁,便来瞧一瞧你,不想你如此自得其乐。” 温初弦无甚感情地道,“区区小事,不劳烦夫君过问。” 谢灵玄松松拢住她的肩膀,小秋千便止住。 “我是关怀你,不要这么不识好歹。” 他轻如蝶翼的吻落在她脸颊上,激得她一阵麻痒,“……今天抹了什么东西,如此香?” 温初弦任他亲吻着,嗅了嗅自己的衣袖,却哪里有什么香,顶多是花香,他嘴里的鬼话都是为他的轻薄行为找个借口罢了。 恶心。 谢灵玄遂陪她在小秋千上坐下,夫妻二人一起轻荡起来。 扑面而来的垂丝海棠幽香熏得人有些醉,宁谧的氛围中,什么忧心烦事都被荡涤一空。 他蓄意带她荡出背阴处,春光照耀下,温初弦苍白的脸蛋也多了一丝丝活气,自打全哥儿死后她一直郁郁寡欢,此刻被阳光一照,方恢复了点柔滑红润之感。 她倚在谢灵玄的臂弯上,没有愤愤不平,没有不情不愿,仿佛这些日来的朝夕相处,已将她那些恨意都抚平。 两人既拜过天地行过大礼,那么无论多龃龉,都是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 谢灵玄希望她能放下,却又知道她不可能放下。 “玄哥哥啊。” 她忽然唤了声。 语声痴痴怔怔,缥缈虚浮,也不知是在唤他,还是在唤那个谢灵玄。 谢灵玄涌出一股微淡的酸涩,隔了半晌,还是嗯了一声。 她不说话了,一只羊角鞭髻在他心口前蹭了蹭,可怜又可爱,弱不禁风,好似极是依赖他。 谢灵玄以心问心,她爱的人本来就叫“谢灵玄”,如今他既叫这个名字,又有着一张相差无几的面容,她就应该如此爱他啊。 有什么奇怪。 之前她死活不肯爱他,反倒奇怪。 他眷恋地深吻在她发髻中,连她的头发都染了洋洋阳光的味道,软语密声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我想你。” 她秀眸如小扇子般合拢,惆怅地叹了声。 “我……想你。” 他伟岸的肩膀,清削的身姿,恰到好处的五官,笑,都是她喜欢的。 她此刻好思念谢灵玄,也好喜欢谢灵玄。 佳儿佳妇 第85节 却不是“夫君”。 一声想你叫得人消魂醉魄,谢灵玄浅浅回味了一会儿,才柔声说,“我们早上才刚见过啊。” 他这么说有些恬不知耻,他明明知道,她此刻的和颜悦色都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是在冒领。 不过顺水推舟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他就自欺欺人好了。 温初弦低低嘤咛一声,“我忘了。” “……那你能成为我的玄哥哥吗?” 她似蓦然清醒般扬起脑袋,改变了话锋,咄咄问向他。 谢灵玄有些迟疑。 能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生令人难以回答。 她是在故意下套诱他吗?他能不能成为她的玄哥哥,明明主动权都在她,都看她接不接受他。 他点了下她的鼻子,轻快说,“能成更好,不能成我也不奢求。” 温初弦面色一青,她似忍住某种剧烈的情绪,仍文文静静垂下头,“你知不知道,两个没有爱的人之间,是不能做夫妻的。你还这样逼我。” “有的,”谢灵玄冲口而出,似欲说些什么隐情,隔了一会儿,却只是简单地重申道,“有……的。” 如今他对她,已说不是没爱。 其实他对温初弦从来都不是没有感觉的,烦厌,耍弄,在意,爱……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不同的感情。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有趣。” 温初弦回忆片刻,他第一次见到她,应该是探病那次在谢府的厅堂。那时他真是以假乱真,她还真把他当成了玄哥哥。 谢灵玄浅笑了下,却微微摇头否认。 “傻瓜。早在你知道我的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了。” 只是那时她只是他眼中草芥般的一条命,哪有如今的食髓知味。 其实,她若真把他当成谢灵玄的替身,踏踏实实地和他这么过下去,他是愿意的。只怕她因为之前他犯下的那些错事,非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可,表面上还这般装可怜博同情地勾引他。 他也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从前也的确没碰过女人。当初娶温初弦,不过是看她长得漂亮,想拿来当那个工具,没什么太多的想法。 谁知道他现在已不满足,萌生出的念头,竟全是——有没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可能,能叫她心甘情愿地喜欢上他呢? 不是谢灵玄或是别的谁,就是让她喜欢上他,真正的他。 他心中隐隐浮出一个想法来。 但是那样做实在对她不公平,她若有一天发觉过来,一定、一定会恨他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因为要分卷,今日更新才分成两次~以后应该还是晚上九点更新 第55章 试探 温初弦见谢灵玄凝神, 便暗暗揣测他在想什么。 他沉思的样子很文静,眼眸微微失了焦距,露出些下眼白来, 整个人显得攻击性没那么强。 事实上,在外人眼中他本身就是个温其如玉的清善公子,只是她一直觉得他十恶不赦。 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她觉得他脸长得好, 不是因为他,是因为玄哥哥,那张脸是玄哥哥的。 她生硬地动了动, 手肘戳刺了下他,他怀中的位置让她不舒服了。 谢灵玄莞尔了下, 扶着她起来,“起风了, 娘子别在这儿多逗留了。” 温初弦抬头,正好看见寂然屹立的夫妻石, 其上并排写着六个猩红的隶字——是他们的名字,红字上已染了些许灰尘。 他循着她的目光,以为她因为这忽然不悦,“一会儿我叫人把它擦拭干净。” 温初弦冷冰冰应下, 左右恩爱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管他把这夫妻石敲碎还是焚烂。 此时时辰尚早, 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 欲回水云居中蹉跎会儿,有个暗卫模样的人前来求见谢灵玄。那人见温初弦还在,便缄口不语。 温初弦主动说退下。 谢灵玄温和道, “好。你先回水云居去等我, 午膳我伴你一起用。” 待温初弦的身影完全消失, 暗卫才跪倒在谢灵玄脚下, 低声道,“公子,那人有话托属下给您。” 谢灵玄道,“什么?” 暗卫答,“那人问您,允诺的事何时应承?公子答应放他一条生路的,不能食言而肥。那人还说,他日夜悬念一人,望公子可以让他见一面。” 谢灵玄漠然问,“谁。” 暗卫顿了顿,“温家小姐,温初弦。” 谢灵玄眉目顿时暗了。 “去告诉他,我应承的事自会兑现。至于其他,恕难从命。” 暗卫领命而去。 谢灵玄又独自静伫了一会儿,感觉太阳穴在隐隐作痛。 他信步踱到书房,看见里面摆的密密麻麻的四书五经,笔墨纸砚,都属于另外一个人,萦绕着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甚至连温初弦,都本该是另一个人的妻子。 她曾心心念念惦记的,有谢灵玄,有张夕,甚至有萧游,唯独没有他。 他莫名生出几分怅郁和悲哀来。 自己造下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藤椅上坐下来,深深闭目了一会儿。 片刻,却又来到书案前,一边沉吟着,一边缓缓拿毛笔蘸了点墨汁。 他折了张信纸,在上面写下亲密思念之语,落款是张夕。他练过运笔和控笔,亦看过张夕写给温初弦的婚书庚帖,模仿张夕的字迹不成问题。 心血来潮,他忽然想试试她心里对其他男人的分量有多重。 ……然后再决定药剂量的大小。 · 傍晚时分,乐桃将一叠信送到水云居,说是从外面寄过来的。 收到信笺不算什么稀罕事,温初弦的那些手帕交羡慕她高嫁谢府,常常会写信送礼物巴结。往常这些信笺,她都是直接丢掉的。 但今日的信格外多些,温初弦便多看了几眼。里面有一封家书甚是不寻常,褶皱,破旧,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发来的。 她打开一看,竟是张夕写给她的。 张夕…… 温初弦有点恍惚。 这个名字,很久没有提及。 她呼吸大起大落,只敢匆匆瞥一眼,便迅速合上。 全哥儿死后,她一直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甚至对谢灵玄都能忍着呕心装出一副甜蜜依偎的模样,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刻。 乐桃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夫人,这么多书信,您不拆开看看吗?” 温初弦面不改色地道,“今日累了,明日再看。你先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净手。” 乐桃应了走出去,温初弦确定周遭没人,才敢将那封信拿出来细看。 果然是张夕的字迹,字里行间,还有土腥味和血迹,看来他在琼州确实受了不少苦。书信上,写的是一些寒暄问好之语,温初弦看得胆战心惊,时不时左右望望,生怕谢灵玄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好几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都已遭了杀身之祸,她身伴恶鬼,如何能不怕。 往日的欣悦和美好浮上心头,越发衬得眼下凄凉苦涩……温初弦鼻腔发酸,忍忍忍,她究竟要忍到何时,才能与谢灵玄做个了结! 温初弦读罢,欲将信揉烂烧掉,顿了半晌,牵动柔肠,终是没忍心毁去,只将信塞进了奁匣最深处,不敢让其见天日。 说来也真是奇怪,过了这么多时日都没张夕的消息,怎么忽然就有一封信送到了谢府呢? 这信,又是怎么瞒过谢灵玄的眼睛的? 温初弦冷静下来,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惴惴难安。可那字迹确实就是张夕的,连用笔留锋的小习惯都一样,若是有人刻意仿照成这样,也太不可思议了…… 未及神思,便听得外面乐桃的声音,“公子,您回来啦。” 温初弦迅速敛了敛神色。 谢灵玄走进来脱了外袍,见她正在拆信,温初弦解释说是其他高门贵女送过来的。 他瞥了瞥如此庞大的数量,轻笑道,“没想到娘子人缘还挺好的。” 温初弦不瞅不睬,“都是托夫君的福。” 谢灵玄没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聊了些家常,又瞧书。临近就寝时,汐月端上来一碗浓浓的药汁,又腥又苦,不用想也知道是那药。 他这般当着她面喝药,是故意给她看的。因为孩子,两人可闹过不小的隔阂。 他淡嗅了下,“好苦。” 那闪烁而温存的目光,柔意欲诉,别有用心地瞄向她。 好苦啊,好苦。 像恶咒一样。 温初弦百念灰冷,坐在一旁神情木讷,待答不理。 谢灵玄吹了下药碗蒸腾的热气,并未像以前那般一口饮尽。 他迟疑地提起,“似乎记得,娘子允我以后不再喝这药了?” 佳儿佳妇 第86节 温初弦终于斜斜乜他一眼。 那日她被他抓回来,为求自保,好像确实说过这话。 “……” 谢灵玄期待了半晌,见她还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娘子若出尔反尔,便罢了。” 温初弦想起自己告诫自己的话,要忍辱负重,要讨他的信任,不能跟他硬碰硬。 勉强承认,“是。” 他静待她下一步动作。 温初弦沉默良久,终是妥协,将药碗从他面前拨开。 谢灵玄拦住她的手,“你就这么不喜欢孩子?” 温初弦情绪翻涌,那些歇斯底里的话又卡在喉咙里。 生孩子,他刚刚才害死了她的全哥儿,她就拼着性命给他生孩子,那她可真是全天下最贱的物种了。 她表面上没寻死腻活,他就觉得这桩深仇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她日日都在算着他的死期。 “我怕疼,也怕死,所以不想生。” 这话她曾用来糊弄过长公主,此刻也想不到更好的借口,便敷衍而出。 谢灵玄闻此,倒也没强硬地逼她。他怅惘叹了声,带着点隐秘的愧意,全哥儿死后,他时常这样暗叹。 温初弦知道他不可能一辈子老这样喝药的,毕竟药喝多了伤身,他岂会想做一个绝子的男人。 就算她不想给他生,过些日子他纳了妾室,他也得要妾室生。 堂堂谢府的长公子,岂能无后。 两人似陷入静峙中,谁也没有进攻,谁却也没有让步。 僵持了半晌,月上中天,夜真的已经浓了。 谢灵玄唤人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还是饮下了那碗汤药,却没跟温初弦说。 事实上,刚才他说不饮药,只是逗逗她罢了,就没奢求她答应。 他此刻之所以妥协,跟心软无关,跟舍己为人也无关,甚至跟心疼她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不是那种暗暗付出不求回报的人,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他今日牺牲的这些,希求着更大的利润,来日会要她加倍偿还的。 谢灵玄来到被褥间,将她覆住。 今日他带的白檀香囊比往日都浓醇些,唇齿间所带药味儿被遮住。 许是她不知他已喝了药的缘故,今日她反抗得尤其剧烈些,像一只被夹住尾巴的疯兔子。他稍微一疏忽,就会被她占上风,之后只得靠蛮力把她制回来。 她又流泪了,冰凉冰凉的。 谢灵玄拭去她那一点泪,反而变本加厉,更狠心无情地对她。 她见软硬都不管用,开始手忙脚乱起来,比之刚才的反抗更剧烈,更不成章法,嘴里还有低低的咒骂。 谢灵玄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锢在头顶,她才停止挣扎不动了…… 翌日醒来,女子被折磨得花容失色,昏迷在榻上。 谢灵玄趿鞋,缓缓来到了铜镜之前。 汐月近身问要不要服侍他梳头,谢灵玄默然摇头。 春阁中静谧无人,阳光透过窗栅,缓缓流淌在妆奁小匣之上,闪烁着一层圆润而不刺眼的珠光。 谢灵玄猜了一个的地方,径直打开最底的一层抽屉。 杂物之下,一封被揉皱了却又草草展平的信笺,赫然出现。他猜对了。 她可真是天真得可爱,每次藏东西都喜欢藏在这儿,都不带换地儿的。 人都说狡兔三窟,看来她就是一个傻兔子。 谢灵玄把它拿了出来,见信笺上的张夕两字被指甲掐得坑坑洼洼,一看就是她握在手中痛惜多时。 虽然早知道会这样,谢灵玄的心还是坠了坠。 一个张夕已让她留恋旧情至此,若是真的谢灵玄回来,她还待怎样? 他持信在手,真是伤心,又伤情,浑有种五脏六腑都被刺痛的感觉。 无论他承不承认,他一开始做出这封伪造的信来试探她时,或多或少地希望她将这东西丢掉,忽略掉,或者直接若无其事地放一边。 可并非如此。 沉吟良久,心底那个左右犹豫的念头,最终还是坚定下来。 …… 待温初弦沉沉睁开眼睛时,谢灵玄已不在了。 汐月过来帮她穿上衣衫,又将发髻梳好了。 汐月问道,“公子临走时叫奴婢问夫人一句,是不是确实怕疼,不想要孩儿?” 温初弦一听谢灵玄就烦,冷眉冷眼地说,“什么意思?” 汐月只道,“夫人且回答一句便是。” 温初弦料想汐月应是得了谢灵玄的某种吩咐,点了下头。 “我和他已经说好了……” 她明明烦躁极了,却不得不解释两句,怕谢灵玄又发怒,把自己置身险境。 汐月急忙道,“夫人莫慌。公子说,若您答是,便把这个给您喝了。” 说着叫乐桃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端进来。 温初弦疑色,“避子汤?” 汐月摇头,“公子未曾交代。” 肯定是避子汤了,不然还能有什么。 谢灵玄从前宁愿自己吃药也不让她饮避子汤,如今忽然逆情转性,他应是怕毒素长期积在他自己体内,以后落得个无子的下场,所以才将避子的活儿丢给她。 温初弦道,“好。” 汐月服侍温初弦喝药,又拨了枚糖莲子在她跟前,让她好受一些。 “公子说这药很温和的,您用了不会有什么大碍。” 温初弦当然知道这是鬼话,是药三分毒。 不过无所谓,只要不用怀他的孩子,就算是药性再猛的东西她也甘之如饴。 全哥儿死了这么久,她一直在想着,能不能下点毒直接送谢灵玄上西天? 可她新婚之夜已下过一次,失败了。 别疯,别疯,起码维持和谢灵玄的那点面子。 就算要同归于尽,也得是她先看着他死,她再死。 她可绝不能仇还没报,自己就先崩溃痴呆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要坐飞机去一趟远处,所以今日和明日都是一更三千多 感谢昨天给我专栏投霸王票的那位小可爱,写文这么久,我竟不知专栏还能投霸王票??惊,流下没见过世面的泪水,好开心,谢谢你! 第56章 血光灾 温初弦拿起汤匙来浅浅舀了口, 还好,味儿不算苦。饮到后来,唇齿间竟还有丝丝清爽的甜味, 宛如汤药中自带一块糖霜,奇怪极了。 她觉得这药味儿仿佛并不是寻常的避子汤,心生几分防备。 汐月说, “这药是公子为了您特意调的,把伤身的因素减到最低,和外面药铺卖得肯定是不一样的。” 用罢了避子汤, 汐月催温初弦赶快更衣,还要往临江街的香染居走一趟。 那条街的铺子本都是张夕送给她的聘礼, 后被谢灵玄给毁了,只重建了这间香染居。名义上, 温初弦仍是这里的掌柜。 张夕不在后,温初弦早已对调香之事兴致寥寥, 但眼下她欲想办法对付谢灵玄,便不能总闷在谢府中,暗暗劝自己忘掉那些往事,出门去走走。 香染居重新开业, 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和从前的热闹一般无二, 甚至有谢灵玄的力捧生意还更兴隆些。 谢灵玄这些日子多番示好,或许他真的想补偿她。虽然对温初弦来说很可笑,但对他那样一个冷心冷肠的人来说, 愿意这样哄着她玩, 已是十足十的恩宠了。 温初弦例行公事地问, “夫君为何没亲自陪我来, 今日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汐月道,“公子他还要入朝,陪不了您,您谅解一些。待来日休沐,公子一定会多多伴您的。” 温初漠不关情地应了。 她根本不关心谢灵玄来不来,其实他来还更糟糕。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汐月为谢灵玄的眼线,她既要装出一副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免不得时时做戏,好让他知道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他,根本离不开他。 她没忘记全哥儿的仇,但她没有任何能力和谢灵玄硬碰硬。 不得直中取,只得曲中求。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自己全力,让谢灵玄相信她。 哪怕能骗取到他一丁点的信任,她以后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 …… 半晌到了午时,二房的夫人温芷沅暂时撂下手中的针线活,到书房去看看谢灵玉。 谢灵玉是个爱偷懒的,温芷沅就怕谢灵玉嘴上答应她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暗地里却偷懒耍滑。她得时时盯着,鞭策那人勤恳用功才好。 侍女竹君备好了膳盒,温芷沅提了便往书房而去。 走到西厢房的抄手廊时,却不意与谢灵玄狭路相逢。 谢灵玄丰神朗朗,对着她疏离一颔首,“弟妹。” 佳儿佳妇 第87节 一袭雪白,袍袂翩翩,问礼只如落叶之轻。 两人擦肩而过。 温芷沅怔然。虽说她嫁给了谢灵玉,早已绝了对谢灵玄的念头,但谢灵玄毕竟是她年少时的意中人、毕生都不可及的一个幻梦,此时蓦然单独相遇,虽男已婚女已嫁,还是免不得心中微澜。 她站在原地慨然片刻。 总觉得,玄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就比如上次,她被商氏那登徒子欺辱,玄哥哥提出那狠辣的主意来,就不像他以往的作风……但也知玄哥哥是为了她们夫妻俩好,提出这主意乃是一片善意。 人都是会变的吧。 温芷沅安慰自己,玄哥哥如今已是朝中独当一面的人物了,不可能像年少时那么温吞天真了。 片刻温芷沅来到谢灵玉的书房,见谢灵玉竟没偷懒,奋笔疾书地写着文章,温芷沅很是欣慰,在旁边给他研了一会儿磨。 谢灵玉注意到她的脸色,“怎么你今日很惆怅似的。” 温芷沅也没什么好瞒谢灵玉的,实话实说,“遇见了玄哥哥。” 谢灵玉哼了声,她和谢灵玄在婚前的那点子事他知道。 “怎么,还对我那兄长念念不忘?” 温芷沅不理他的讽刺之语,自言自语说,“有时候还真想回到年少时去,那时候我,玄哥哥,初弦,沁儿在一块上学堂,大家其乐融融的,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夫子留的抄书功课,谁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眼,多好。” 谢灵玉道,“那时我也在学堂,你怎么不提我?” 温芷沅轻呸了声,“你那时老欺负玄哥哥,常常殴打玄哥哥,连他的功课也被你撕了丢去溷轩。我和初弦都讨厌死你了,提你做什么。” 谢灵玉无奈,谁让他这个大哥的光芒太盛了,把母亲的疼爱和旁人的敬仰都抢走了,他这才愤愤不平,想靠欺负谢灵玄来引起母亲的注意。 可是现在再无那样的光景了,现在的谢灵玄,不整死他就谢天谢地了。 谢灵玉试探性问道,“如果我问你,以前的谢灵玄,和现在的……你更喜欢哪一个?” 温芷沅道,“你不要误会,我既嫁了你,就对玄哥哥没那种心思了。” 谢灵玄打断,“不是,我是很正经地问你,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更讨人喜欢?” 温芷沅思忖了片刻,“我不知道。” 若非要说的话,她可能更喜欢从前的玄哥哥。她和初弦选男人的口味都一样,都喜欢那种不欺暗室的端凝君子,玄哥哥就是。 现在的玄哥哥,虽然也甚端凝,但总让人觉得温和中藏有棱角,礼貌中透着疏离,不似从前那般纯善。 不过都是一个人,纠结这些有什么用呢。就连她都变了,又怎能希求玄哥哥不变——她以前可是觉得嫁谢灵玉就跟死了一样,现在还不是习惯了,活得好好的。 “你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做什么?” 谢灵玉模模糊糊嗯了声,心内五味交杂。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和他妻子的不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灵玄近日来帮过他好几次的缘故,他对现在这个谢灵玄并不厌恶,甚至觉得,现在的大哥比以前更好。 细想来,那人来到这个家,除了冒名顶替了真的谢灵玄外,并未真的对他、对母亲做什么恶事,还帮了他好几次,他真大哥都没像那人一样帮过他。 那人娶了温初弦,也是好好对待温初弦的,锦衣玉食。 所以,他是不是没必要那么抵触那人,若是长久和那人做兄弟,似乎好处也不少…… 思及此处,谢灵玉锤锤脑袋,猛然惊觉。 他真是不配为人弟,非但不思报杀兄之仇不说,还反过来感激仇人。 · 深夜,子时。 谢灵玄提着烛台,缓缓叩了下墙壁的机关,一条幽深的密道便展现在眼前,曲曲折折地通往地下的某个角落。 地牢深处有一个铁笼,笼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笼中人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三分像是人,七分更像鬼。 见谢灵玄来了,笼中人扒着铁栏,喉咙里发出些嘶哑不清的呃呃声,一双浑浊的眼睛显得极度渴望。 烛台微微驱散了黑暗。 可以看见,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干净矜贵立于云巅之上,一个肮脏落魄陷于地狱之中。 他们分别站在光的阳面,和阴面。 身后能读懂唇语的下属对谢灵玄道,“他是说,求您放他一条生路,上次他帮您做了那事,您答应了他的。” 谢灵玄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晦暗冷涩的双目中,如覆了一层雪。 “放你生路,当然可以。” 他命下属把笼子打开。 笼中人惊慌失措刚要逃出,一柄长剑却横在面前。 谢灵玄道,“不过,你人走可以,这张脸得留下。只有将它彻底毁了,我才能高枕无忧,我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谢灵玄。” 说着手起剑落,往笼中人脸上划了十六七剑,笼中人捂着脸痛苦地蜷曲在地上,喷溅的血水成河。 哀嚎声欲钻透耳膜,撕心裂肺。 …… 深呼吸。 右眼皮跳得剧烈。 有种尖锐的痛感袭来,扼住温初弦的咽喉。 温初弦一下子惊醒。 原来是场梦。 这几日来像这种光怪陆离的噩梦她已做了不下十次,每每梦中情景,玄哥哥、谢灵玄都在,玄哥哥每次都在哀求哭嚎,谢灵玄在当刽子手……她有时也在场景中,却只能旁观,像个软弱无力的透明人,既没法和梦中人说话,也没法阻止梦中人的所作所为。 她有时真要怀疑,玄哥哥在给她托梦。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玄哥哥没死呢?他这般日日给她托梦,一定是为了让她去救他。可是她被谢灵玄如此困着,又该如何救得玄哥哥? 眼前一片黑,她额头上全是濡湿的冷汗,眼珠迟钝地转着,梦中情形历历在目。 月明如皎。 原来才一更天啊。 枕畔的谢灵玄亦被她的动作弄醒了,伸手燃了盏如豆的小灯,柔声问,“娘子,又做噩梦了?” 温初弦余悸在心,有些木然,没有回应他。 谢灵玄揽住她的头,手心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烛光惨淡,温初弦侧目瞥去,谢灵玄那清脱的下颌线上流动着一层暗蓝的冷色,一如梦里血腥的刽子手,和刽子手手中长剑的冷锋。 温初弦颤了颤,顿时恶寒,憎嫌地推开他。 他一愣,略带无辜地说,“怎么啦?” 温初弦心乱如麻,敷衍道,“我……有些热,你别碰我。” 谢灵玄沾了下她额头的细汗,失笑说,“确实有些热,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三月里卧房就要用冰。” 说着寻了个团扇来,握在手上。 “娘子先睡,我为娘子扇扇吧,便不会热了。” 夜还很长,远远没到天亮的时候。 温初弦重新躺下,凉风徐徐吹来。 他一边给她扇风,手指一边若有若无地滑动在她裹得严实的寝衣上,跳跃来跳跃去。 沉闷的黑夜中,空气略有些停滞。 “要不你把寝衣脱了吧。” 厚厚的一层,凉风也吹不进去,能不暑热才怪。 温初弦不愿,脱了寝衣里面就只剩下一件肚兜亵衣了,虽然她在他面前早已没什么尊严了,但如此坦诚相见还是让她下意识难受。 犹豫的工夫,谢灵玄已下手解了她寝衣的衣带,剥了开来,含有情旖之意。 他俯身,在她干净的蝴蝶骨上吻了下,唇间温温凉凉,令人发痒。 温初弦随之一颤,深深闭目,只能被迫承受这一吻。 “谢灵玄。” 她打了个突,炸了毛似地抵触, “你走开。” 谢灵玄笑靥生春,嘴角的暖意愈加深浓。 “能不能告诉我,刚才梦见什么了,吓成那样?嘴里还喊玄哥哥,是喊我,还是喊谁呢?” 她被他翻过身来按在床榻上,四肢麻木如失。 “喊你。” 她生硬地、如他所愿说。 “我不信。” 他每次轻描淡写地说不信,后面都意味着更严厉更恶意的惩戒。 温初弦顿了片刻,微微仰起脖子,在他凸喉结上印下一吻。 他将她圈在身下,她能活动的范围不多,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向他表达衷心的方式了。 她还够不到他的唇。 谢灵玄不在意地一笑,将这节揭过去。 “好好睡吧,”摇起扇子来,“我在旁边守着,不会再做噩梦的。” 温初弦连嗯一声也懒得。 佳儿佳妇 第88节 谢灵玄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轻易相信一个人的。 自全哥儿死后两个月了,他对她仍然不冷不热。像她这般夜夜用色相来奉承他,根本就得不到他长足的情。 或许她该对自己狠一些,才能在绝路中把生还的希望辟出来。 …… 清晨时分汐月照例给温初弦送一碗避子汤来,那味道还是甜丝丝的,一点不苦。 谢灵玄正在旁边,闲情逸致地拨弄一株兰花,见她喝避子汤,乜眼瞥了下也不理睬,平淡得紧,就跟看她梳妆拢发一样寻常。 左右避子汤都是她自己选择喝的,谁也没逼谁。 喝罢了药两人共用早膳,谢灵玄道,“今日休沐,随你去香铺瞧瞧?听汐月说,那日我没陪你,你还抱怨我来着。” 温初弦喝着粥,全没眼色。 谢灵玄盘诘,“嗯?与你说话呢。” 温初弦说,“食不言,寝不语。” 谢灵玄哑然。 是了,她是大家闺秀,自然什么古礼都遵守。 他挪了挪身子,故到她面前去,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受你那玄哥哥的熏陶,还真不浅呢。”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那书呆子,谁会遵从。 温初弦定定看了他一眼。 她嘴里迸出的话是,别提玄哥哥,你不配。 实际上说出来的却是和缓的一句,“别提玄哥哥,咱们之间不提别人。” 谢灵玄笑笑,心怀不善地掐了下她柔嫩的腮。 “惹人喜欢。” 饭毕温初弦上了个明丽的妆容,又在眉心点了花钿。细细的流苏从她耳边垂下来,齿如瓠犀,檀口抿着,她站在谢灵玄面前,问他好看不好看。 谢灵玄道,“好看。温初弦是最好看的。” 他是凝视了良久才说的,说得又缓又慢,仿佛含着至诚。 温初弦道,“女为悦己者容,我是为夫君才刻意打扮的。” 谢灵玄琢磨着这句话,那种将一朵花藏于闺阁,她盛开的样子只被他一个人欣赏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两人往香染居去。 温初弦才是香染居的掌柜,谢灵玄虽来也只是旁观。况且他对香料一门一知半解,根本帮不上忙,做起事来还不如打杂的小伙计利索。 他闲闲道,“要不然下次我还是不来了,看你们柜上挺忙的,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都快容不下我了。” 嗅了嗅几味香料,更感力不从心。 “若是我帮了倒忙,就不好了。” 温初弦垂眸说,“叫夫君来不是为了别的,有你伴着我,我心里才踏实。” 谢灵玄哦了声。 默然无语。 她垂眸仿佛是羞怯了,她今日嘴巴也异常的甜。 外人见他们妻贤夫淑,都忍不住羡叹,天底下焉能有这般如鱼得水的夫妻。 谢灵玄表面上微笑受着这些赞扬,内心却无有波澜。 他将她拉到暗处,密朝她耳边说,“又是演戏么?其实当着这群市井小民,你没必要总这般。” 他从前倒是愿意她恭顺一些的,可现在他更渴望触及到她的真情实感,无论恨,怒,怀疑,总是有血有肉的,比这些虚伪的恩爱更令他珍惜。 温初弦笑一笑,“夫君说什么,我答应过,我以后会真心与夫君过日子。” 她揪住他雪白的衣襟,将他带向她,踮起脚尖来蜻蜓点水地吻一下,眸中蕴含着甜浓的光,每一丝都是挚爱。 谢灵玄任她亲了,色授魂与。 他双唇也被这一吻染上了些胭脂红。 姑娘吻罢便走,继续调她的香料去了。 谢灵玄摸摸唇角,不由自主地舔了下,没情没绪。 难道,竟是他想错了么。 她没想象中那般倔强,也没因为她弟弟的死特别贞烈地恨他,不需要他用那种卑鄙又肮脏的手段曲折地攫取她的心。 她就这么轻轻易易地,屈服了? 谢灵玄慢慢回到前堂,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听她给客人们讲解香料的各种配方和用法。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乃至每一个细致入微的神色都落在他眼中,毫无异样。 他心下忽起怜悯,或许他从前对她太严苛不近人情了些。 她爱他这个事实,就那么难以置信吗,他为什么就不能相信? 这一忙就忙了四五个时辰。 谢灵玄倒也有耐心,一直安静等待她,没催促或捣乱。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才相携走出香染居。 谢灵玄问她,“唤马车么?” 温初弦摇摇头。 她痴痴指向远方高吻苍穹的群山,和山顶羊毛云朵样儿的火红夕阳。 “不了,能和夫君在晚霞中走走,很舒服。” 谢灵玄霁颜,也由她。 她忙了一天了,脚步还是那样轻快。他被她牵着,都有点跟不上。 “若是将来有机会,我想去蜀都看看,听说那里有雪山。” 长安是见不到雪山的。 或许是因为天边碎云的模样形如雪山上皑皑的白雪,才令她有感而发。 “夫君带我去吗?” 谢灵玄显露些柔意来,“你要我随着的话,我就一定去。” 她忖度了片刻,遗憾叹了声,“恐怕是不成的。你是当朝右相,日理万机,一日都走不开身。” 谢灵玄澹然说,“若你有命,我亦可以为你辞去这些俗务。” 他那朗眉疏目滞了滞,如深谷中清冽的溪流和风。他似有顾虑在,双唇几度开合,才犹犹豫豫问她, “我和你归隐,好不好?” 温初弦从未见过他如此柔弱忧郁的模样。 归隐还不简单,他直接掳了她去远无人烟的地方,不就归隐了么,还用问她。 可他眼下确实在认认真真地问她的意思,他想和她好好谈情,或许他有那么一点点想和她做真正的夫妻了。 温初弦没直接拒绝,“可右相的担子,谁来挑?我可不想做一个千古罪人,害朝廷失去一肱骨。” 谢灵玄迂回委婉,“你傻了,当朝右相本来也不是我啊。整日批阅公文,编纂那些八股文实非我擅长的,心力交瘁。若真有一天他回来了,我还是会把这官职还给他的。” 他。 谢灵玄口中的他,自然是指玄哥哥。 温初弦的心骤然一沉。 谢灵玄这么说,是暗示玄哥哥并没死吗? 难道她这几日做的噩梦,竟都是真的,就是玄哥哥在向她求救? 仇意流淌在血液中,温初弦后槽牙咬着,尖锐的指甲想扑上前去,把眼前这张冒代玄哥哥的脸撕烂。 可她也深知,面前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男人,她的一丁点细微表情的流露,都有可能让她这两个月以来的谄媚讨好前功尽弃。他对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信任,也会随之崩塌。 温初弦抱住他的腰,将面孔埋在他衣衫中,以此遮挡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那太好了。” 怨毒的冰泪,硬是被她装成喜极而泣的热泪。 或许是没看见她脸的缘故,谢灵玄并未发觉她情绪的异样。 他顺势揩干她的眼泪,差点想说,要不避子汤你就别喝了——这话几度盘旋在口中,还是咽下了。 他终究是不能全然信任她的。 “好端端的,哭什么。” 温初弦扬起湿漉漉的一双眼,仰望他。 两人谈到了此处,情真意切,一切都水到渠成。她那只如玉般滑腻的柔荑,扪在他的心口上,深怜密爱。 她呢喃,“夫君。既然你不是玄哥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的眼神那样赤忱,没有任何私藏的心眼。既然要决定归隐,两人便该以诚相待,她这么问,只是要了解真实的那个他罢了。 谢灵玄知道这个问题对他不利,不告诉她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旦告诉她,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但他总不能骗她一辈子。 情到浓处,他暂时忘记了那些机关和算计,贴在她耳边,悄声说,“初弦,我,其实是……” 温初弦聚精会神地听着,很快就能从他口中套得真实名姓了,却在此时,她余光蓦然瞥见一支白羽利剑射来。 ……是朝着谢灵玄后心去的,那支冷箭完全处于在谢灵玄视线的盲区中。 顷刻之间,温初弦闪过许多念头。 她下意识狠狠抱紧了谢灵玄的身子,让他在那一顷刻动不了,好被利剑穿胸而过。 佳儿佳妇 第89节 可随即,那日在水云居看见的黑衣下属又让她心头一凉。 他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有暗卫呢。 这支不知从哪来的箭,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 她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她蓄意谋杀他成功还行,一旦败露,定会遭到他十倍百倍的羞辱和报复。 情势如电光火石,只在眨眼的工夫。 谢灵玄也很快察觉,刚要回头,却被温初弦拽着转了个身,那利箭便没能刺中他,而是刺进了温初弦的肩头。 呃。 温初弦顿时吐了一大口血。 与此同时,暗卫也蹦了出来,将随即而来另一支箭挑断。 原来如温初弦所料,暗卫就在附近,即便温初弦将谢灵玄抱住,冷箭也根本无法伤到他。 场面乱成一团,百姓四散奔逃。 谢灵玄没顾得抓刺客,见温初弦吐血,情切关心地将她搀起,“初弦?你怎么样?” 疼是真够疼的。 温初弦昏昏沉沉,自己好像低估了那一箭的威力,离一命呜呼不远了。 谢灵玄将她打横抱起,护上了马车,咔嚓撕下自己的衣衫给她暂时包扎止血。 温初弦临晕前,还听到他失态的嘶吼,“人呢?谁做的?把她给我救回来……” 血水染红了温初弦的半副衣衫,这一箭,是她替他受的。 周围实在太嘈杂了,所有混乱的因素都淆混在了一处。 温初弦失了神志,也不知道刺客有没有被抓到,只觉得自己被谢灵玄抱在怀里,周身冷得很,像被冻住。肩胛骨如同破开了一个洞,吹着凉风,留着血。 她渐渐失温,疲累闭上眼睛。谢灵玄不停地在叫她,他沾满血迹的手黏糊糊的,平日清健的筋脉,此刻却像垂暮老人一样苍白无力,一直在颤抖。 “初弦,初弦……?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睡……”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温初弦手背上,捻了一捻,竟是他的泪。 他流泪了,原来他也会流泪。 暗卫将刺客擒了来,原来刺客并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物,只是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汉子。 那人口中不住咒骂,“凶手!你把我家公子像狗一样关在地牢中,自己却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要你死!也要温初弦这认贼作夫的贱-妇死!” 暗卫将那人堵了嘴擒开去。 周遭百姓见了,纷纷恶寒,如惊鸟一般。 暗卫欲问一问谢灵玄该如何处置此人,却见谢灵玄下了马车后,紧紧抱着昏迷的温初弦,直直往最近的一处医馆奔去。 他神色那样脆弱又失魂,仿佛心都在泣血。 “公子……” 暗卫畏惧,不敢近前。 谢灵玄见温初弦伤成这般模样,心一抽一抽地疼,真如肝肠寸断。他怕了,这一次他真的怕了。 明明有暗卫在,她为什么还那么傻,替他挡箭?温初弦的身体很冷,冷得人心慌,他不住求祷漫天诸佛,不要让她再冷了,不要了,他不要她死,不要,不要,如果阎王爷非要索一人的命去……那就他吧,左右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早就该死了。 可她不是啊,她就一懵懂的小姑娘,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反而被他害过几次……她不该死啊,她不该。 冰冷漆黑的雾气氤氲在谢灵玄的眸中,凝结成冰。 他实万念俱灰,什么城府,什么尔虞我诈的算计,在她的命面前什么都不值。 曾经的他能毫不手软地要她的命,如今她真遇上死难了,他却一心一意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回她的命。 那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什么谎言都掩盖不了。 好在温初弦的伤势只是看着吓人,箭避开了要害,伤得并没想象中那样重。 黄昏已过,日薄西山,医馆的大夫本打算打烊歇业了,猛然见这么一浑身是血的公子抱着一浑身是血的娘子过来,吓得一跳。 谢灵玄眼尾眼眸皆是猩红一片,脸色却白得像纸,开口就要大夫救人。 大夫岂敢怠慢,立时取来了金疮药。 谢灵玄不肯离去,只半跪在温初弦床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仿佛变成了一尊行尸走肉。 大夫料想他应是受伤姑娘的情人或夫君,也不敢出言轰他,只战战兢兢地为温初弦清理伤口。 直到温初弦的血止住了,谢灵玄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一松。 仿佛从死亡和地狱的深渊里回来的不是温初弦,而是他。 谢府得知消息,长公主、谢灵玉、温芷沅等人亲自到了。 谢灵玄迟滞地走出来,长公主见他一身是血,吓得心跳差点停了。 “玄儿!你可受伤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灵玄瞥了眼长公主,只字未言。 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疼的,仿佛被人用钝刀子一刀刀地割。他撇开长公主等人,独自从人群里走开。 余人欲追上来,却被二喜拦住了。 二喜最懂他家主子。 谢灵玄刚才还在想,她到底是在虚与委蛇地骗他,还是真的愿意爱他了? 随后她就为他挡了箭。 他冷冷给了自己一耳光,为他之前的怀疑而愧疚。 好在,漫天诸佛听到了他的祷求,没要了她的命。 若是她死了,他就把自己的命也赔给她吧。 他欠她太多,根本还不清了。 谢灵玄深深地阖上了眼睛。 接下来他想恳求神佛的事,就是她能痊可过来,别留下什么病根。 只要她能明眸皓齿地对他再展露一次笑颜,便是叫他死、常伴青灯古佛,下辈子沦落为畜生,他都心甘情愿。 温初弦。 他输了。 他承认他爱上了。 彻彻底底地输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长,补了一些些昨天的 晚些时候会再小修一下错别字什么的 第57章 地牢 医馆大夫非是什么名医, 医术上并不算多高明,只能勉强帮温初弦止住血。 情势稍稍稳定后,谢灵玄便命人将温初弦护送回了谢府, 并向少帝求了宫里的御医为温初弦问诊。 水云居内,温初弦虚弱地躺在层层锦被之间,唇色苍白。 御医中有专门治箭伤的名手, 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叫她转危为安。 她的伤没有深及肺腑,本就没有性命之虞。但受惊过重, 恐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其实事发时, 暗卫已做好了护主的准备,若非温初弦忽然横冲直撞打乱了暗卫的阵脚, 夫妻二人都不会受伤的。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他们夫妻俩情深义重, 温初弦看见了利箭朝自己丈夫射过来,自是不可能无动于衷,以身相挡,乃是情理之中。 谢灵玄守了温初弦一会儿, 确认她并无大碍后,关上房门, 缓缓走出来。 他神色静宁了许多,已不复方才的那般失态,加之褪去了那染血的袍服, 七尺九寸的身长立于夜风中, 仍是平日那副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的模样, 只是眉眼间多有几分忧郁伤怀之意罢了。 长公主过来, 拉着自己儿子左右看了三遍,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谢天谢地,玄儿没事。” 长公主毕竟是谢灵玄的母亲而不是温初弦的母亲,遇上这种生死之难,关心自己亲儿子毕竟比关心儿媳妇多些。 谢灵玄脸上现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劳母亲挂怀,是儿子的不孝。” 望见长公主身后同样忧心忡忡的谢灵玉、温芷沅夫妇,“弟弟弟妹,也请放心吧。” 温芷沅用巾帕擦了擦眼泪,谢灵玉有点搞不清情况,总觉得这一场刺杀另有隐情。 长公主欲往紧闭的卧房中去看看,却被谢灵玄拦下了。 “母亲,她刚睡下,就让她好好歇一歇罢。”他柔哑地说着,沾了些含蓄而隐晦的关怀。 长公主见他如此护妻的模样,只得作罢。 儿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媳妇了,终究是不可能老围着自己这母亲转了。 像玄儿小时候,多依赖她啊。 商氏虽前几日和谢氏生了隔阂,但还是派人前来慰问,不怀好意,颇有几分刺探情况的意思。 温家的温老爷闻此消息,也亲自到了,带了许多的补品和药材。 不过这些人,都被谢灵玄给婉拒在门外了。 温初弦醒来已是后半夜的事了。周遭静谧安详,香炉里的凝神香悄无声息地燃着。她缓缓撑开眼皮,别无旁人,唯有谢灵玄枯守在旁边,居高临下地拥着她。他滑腻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眼珠如一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夹杂淡淡的悲伤。 从他眼中,透出了情。 佳儿佳妇 第90节 “没死?” 她喑哑说了句。 “没死。” 温初弦哦了声。 经历这么一场风波,两人都相顾无言。 “你不是恨我,恨到想我死吗?” 良久,谢灵玄悒然叹了声,“为何还这般不顾自己的性命?” 温初弦没力气说话,更不想答这一问。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想他死,箭射来的那一刻,她也无比渴望能穿透谢灵玄的后心。但须知时机不到,她最终还是表现出一副深情的样子,以小搏大,借此换取他的信任和内疚心。 “……” 谢灵玄见她不愿说,也便作罢。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替他挡箭,他的人生中都从没体味过这般温暖。 即便她是别有用心,日后要反过来利用他,他也认了。 温初弦欲动一动,肩头的创口却疼得厉害。她好渴,想要喝水,谢灵玄便衣不解带地在一旁照顾她,帮她取水、喂饭。 他惯来是体贴入微的,虽平日里被人伺候惯了,蓦然伺候起她来,还是善解人意恰到好处。 两人此刻相处,一个是如初阳般刚刚冉冉滋生的爱意,一个却是心灰意冷步步为营的仇意。 “是谁要杀你?” 她现在的内心很焦灼,也很忐忑。 临晕前,她听见了刺客的咒骂,言语间的意思,竟然好似是……玄哥哥并没有死,而是被谢灵玄给幽禁起来了。 绝对不是幻觉的。 玄哥哥还活着——她昏迷中,就是靠着这一点点信念,顽强存活下来的。 谢灵玄见她有此一问,隐晦,并未直接告诉她。他垂着眼皮,似乎在恳求她别再问了。 可他越是不说,温初弦就越狐疑,内心越坚定自己的猜想。 可玄哥哥若没死,这么长时间他到底被关在哪?难道真被谢灵玄像狗一样对待吗? 温初弦感到一阵恶寒。 谢灵玄喟然说,“抱歉,现下还不能与你明说,我答应你,过些时候我一定将所有真相都据实相告。” 温初弦不相信,他从前也是这般敷衍她的。如今她以命相搏,却还是不能得到他全部的信任。 遇刺的消息传到了宫里,少帝心急如焚。 他甚是为难,西南边陲连连战败,本来他这几日欲请谢灵玄往边陲走一趟,鼓舞鼓舞士气,如今发生了这等子事,谢灵玄怕是不能远行了。 可商氏败落后,放眼朝中,能有威望代替皇帝抚慰士兵的,只有谢灵玄一人。 若谢灵玄不能去,少帝就得御驾亲临边塞,那意味着十足十的危险。 当下担忧,少帝便欲套车,亲去谢府。 身边的内侍连忙拦下,劝少帝说谢相此刻本就筋疲力尽,若是陛下前往,谢相免不得还要花费精力跪迎陛下,更加无法好好休息……少帝闻此,无可奈何,只得留在宫中。 内侍前去谢府探望,将少帝的话带给谢灵玄。 见谢灵玄一身白衣,颇有种憔悴之感,内侍便不忍把西南边陲的战事说出来,怕他一口拒却。 没想到谢灵玄却答应了,“受伤的原是内子,微臣并无大碍。还请侍官转禀陛下,陛下有命直接下旨即可,不必问微臣的意思。” 内侍如遇大赦,千恩万谢个不停。 “相爷宽心,陛下会稍过几日,等尊夫人的伤势好些了,再下旨请您前去的。” 温初弦在床榻上躺了三日,伤口渐渐结痂。她勉强可以下地活动,却仍不能做什么剧烈的动作,晚上亦不能和谢灵玄亲近。 她惦记着刺客的事,听汐月说刺客已被擒住了,那人是个失心疯,现下被关在谢府的地下暗牢中,等候处置。 地下暗牢… 温初弦默默思忖,谢府果然是有地牢的。 那刺客到底是不是失心疯不一定,谢灵玄故意把谁说成失心疯,谁就会变成失心疯。 她沉重吸了口气,“我要亲眼看看那刺客,问问他为什么要伤害夫君。” 汐月为难极了,“这可不行啊,太危险了,公子不会允许的。” 温初弦冷冷道,“把夫君叫来,我亲自和夫君说。” 汐月拗不过,只得前去传话。 半晌谢灵玄就来了,他见温初弦竟起身,忙走几步将她扶住,微微责怪说,“我才刚离开一会儿,你怎就这般不老实,若伤口重新裂开可如何是好。” 他从前关心她总带有做戏的成分,如今却自然而然,掺了几分真情实感。 温初弦实在没力气,虚软倚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闻见他身上丝丝清健的男子气息,蓦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心扉上的弦,猛然被拨了一下。 她激灵片刻,随即觉得无比恶心,像是蛆虫在她腹中来回翻滚搅合。 她怎么能,对他心动? 不是情愫的那种,是身体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她内心明明对谢灵玄无情,却不知怎地,身体麻痒得很,一瞬间竟对他有那种渴望,恨不得他把她压住。 当下羞辱交加,温初弦欲狠狠给自己一巴掌,甩甩脑袋,努力忘掉这一切。 她跟谢灵玄说要见刺客。 谢灵玄犹豫,软声解释说,“很危险的。你伤还没完全好,何必去地牢那种地方呢?” 温初弦道,“我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的,只是想明白明白到底是何人置我于死地。夫君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看着我。” 谢灵玄欸乃说,“什么看着不看着的,娘子莫说生分话。你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原也是应该的,我亲自陪你去就是。” 温初弦道,“多谢夫君。” “但有一桩事要先问问娘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驻留在她身上片刻,含有微淡的审视之意。 “那刺客,原是你玄哥哥从前的一个死忠侍卫。他此番放暗箭,原是在为你玄哥哥鸣不平,想杀了我报仇,却不想误伤了娘子。娘子以为,该如何处置他呢?” 温初弦额头一跳。 “按朝中律法,刺杀一品官员,该当如何?” 谢灵玄淡淡道,“五马分尸。” 温初弦暗自捏紧了拳头。 谢灵玄那风清月白的神色深处,藏匿了不可见的凶光。 “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不,你懂。” 谢灵玄温和地打断,捏住她的手心,“娘子且说该怎么做。若娘子想放他一条生路,我便放了,毕竟他也是一个忠仆。” 温初弦全然笼罩在他的试探之下。 明摆着,她若为那刺客求一句情,就会引起他的怀疑,这箭伤便算白受了。 谢灵玄凝神静候她的反应。 冷意如蛇,蜿蜒在温初弦的脊背上,连空气都是令人窒息的。 她静默半晌,缓缓抬起谢灵玄的手,放到了自己裹着厚厚纱布、刚刚结痂的伤疤上。伤疤凹凸不平,纱布上还渗着残余的血迹,触目惊心。 这个位置,他可以隐约摸见她的心跳。 “我既愿为夫君死,人和心就都是夫君的了。以前的谢灵玄是谁,谁又想为他报仇,都与我无干。” 随即,她又带着他的手,摸向她臂间守宫砂的地方。 守宫砂早已褪去,现在只剩一个浅淡的印子,是他让这东西褪去的。 她把自己的贞洁给了他,就是她向他表达效忠和臣服的最好方式。 谢灵玄眸色染了暗,“我明白了。” 他命人拿了件长斗篷披在她身上,又细致地给她戴了帽,怕她着了地牢里洇湿的潮气。 “我现在便带你去地牢看看那刺客,不过娘子答应我,不要多看,怕你晚上又做噩梦。” 说着,他竟将她打横抱起,又平又稳地抱着出去。温初弦使不上劲儿,伤口自然不会裂开。 地牢不在什么肮脏恶心的地方,竟就在书房的地下。 这一处和藏书阁连通的主书房,温初弦开春以来曾来来回回去过很多次,也就是在这里,她听到过玄哥哥鬼魂般痛苦的哭泣声。 这里果真是有一座地牢的。 事实证明,她听到的哭泣声并非空穴来风。 谢灵玄也不避讳她,当着她的面开了地牢的机关,现出一条长长的、细窄的曲梯。 黑暗无比。 温初弦嘴角抽搐了下,这一幕她仿佛在梦中见过。 玄哥哥会不会就被幽禁在此处?他是不是如梦中那样,被谢灵玄给毁了容? 谢灵玄抱着她一直走到了地牢深处,又闷又热,令人喘不上来气。 他将她放下来,扶她站稳以后,才轻轻指向不远处的一间牢室——那里有个被钉在架子上的人,瞧那模样,正是那日的刺客了。 人垂着脑袋,已被割了舌头。 温初弦毛骨悚然。 谢灵玄低低道,“他就是伤你之人。这人也是谢家家奴的儿子,你玄哥哥原来的左右手。按理说,母亲和谢灵玉应该都认得他的,只可惜他脸被毁了,这才落得这般境地。你若好奇,可以再走近些,浅浅瞄一眼他的模样,但不要多看。” 温初弦胸口闷得不行,牙缝儿间挤出几个字,“你把他怎么了?” 佳儿佳妇 第91节 这个他,也不知指的是眼前刺客,还是真正的谢灵玄。 谢灵玄摇头,“没怎么,只是不能说话罢了。” 答得,仿佛也既指眼前刺客,又指真正的谢灵玄。 地牢的阴风吹过温初弦的面颊,悲愤已快到她忍耐不住的程度。 这里还不是地牢的最深处,继续往里走,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牢室。 细细微微的啜涕声,从那里飘来。 温初弦有种很强烈的感觉,玄哥哥就在这儿。 他在哭,他在等着她救他。 或许,只要点亮几支蜡烛,玄哥哥就能看见她。 温初弦抬步就要往更深处走去。 身后的谢灵玄却将她牵住,声音出奇的温柔,“看也看了,我们走吧?” 她扭了下-身子,下意识就想甩开他,可他像来时那样,依旧将她抱出了地牢。 暗室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关闭,从始至终,她都没能离开谢灵玄身边一步。 从阴潮的地方走出来,蓦然见了阳光,温初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谢灵玄无可奈何地笑叹一声,仿佛责怪她自讨苦吃,非要来这种地方。 温初弦暗暗忖度着,左右她已知道了地牢的入口在书房,今日暂且离开,哪一日等谢灵玄不在府中,她独自再来就是了。 若玄哥哥真的还活着,且被圈禁在这暗牢中,她就算拼了命也一定要把玄哥哥给救出来。 这般心思,自然不能叫谢灵玄察觉。 …… 因温初弦受了箭伤,膳食便比之前多了许多温补之物。 那一道甜汤是谢灵玄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他亲自用汤匙喂她喝,仔细吹凉,才送到她嘴边,浑如对待个婴儿一样。 温初弦品着甜汤的滋味,那种糖霜一般的甜,倒和避子汤的感觉十分相似,很奇怪很奇怪。 她不喜欢这种甜味。 欲推开,谢灵玄却婉言说她身子虚弱,该多喝些。 温初弦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多和他计较,只得喝下。 用罢了膳食,汐月和乐桃端上来纱布、药酒和药膏,又到了给温初弦换药的时刻。 谢灵玄摆摆手,叫她们撂下东西退下,他要亲自给温初弦换药。 温初弦不明白他那么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为何要做这种低三下四的活儿。可被人照顾的感觉很好,只要躺着不用动,全身就会被按压得很舒服。 尤其是被谢灵玄照顾,他手过之处只如风之轻、如落叶之颤,并不像汐月她们手上没轻没重的。 “还疼吗?” 他揭去了她肩头的纱布。 温初弦嘶了声。 疼的。 谢灵玄将清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面,重新将纱布扎紧。 他缓缓俯下-身去,一吻也如药膏般清凉,印在了她肩头纱布之处。 “这些伤,是你为我受的,” 他说,“我永远记得。” 温初弦趴着身子,将脸埋在枕头中。 “若是我被一箭射死了,你会如何?” 她幻想了片刻,有悲有喜,流露极为复杂的神色,“那我就永永远远与你再不见面了。” “不会。我会随着你。咱们殉情。” 温初弦难以想象从他口中会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来,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才不要,黄泉路上还要见到他,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不要什么殉情,她只要他自己一个人去死就行了,她和玄哥哥两人要在世间活得好好的。 可谢灵玄却明显比她沉湎许多。 “你会不会爱上我?” 他忽然问。 声音有些缥缈,和胆怯。 温初弦缄默无言。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若是强行回答,就是不会。 永远不会。 如果用那句诗来说,就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都不会。 他将她害得落魄至此,他几乎剥夺了她的所有,还指望她能爱上他,永不可能。 温初弦轻轻阖上双目,装作已睡着的样子。 谢灵玄长叹一声,继续用团扇给她扇风解暑。 “睡吧。” 他想着,她既那样义无反顾地替他挡箭,应不是对他一点爱意都没有吧。 不然,她干嘛要那样拼命地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她是个惜命之人,她好几次都怕他杀她,她说过她不想死的。 哪怕只有微尘般的一丁点爱意,也如暗室逢灯般,足以照亮他的后半生了。 · 为了照顾温初弦,谢灵玄整整告了五日的假。 回朝那日,温初弦基本已无大碍,可以自由下地活动了。 庆幸就庆幸在箭并没有喂毒,否则即便温初弦皮肉伤得不重,也会被毒液蔓延全身,哪里能像现在这般好得这么快。 去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叹道,“你的伤刚好,就别顾着这些虚礼了。玄儿把你捧在手心里,若是累着了你,玄儿反倒要责怪我。” 温初弦低声道,“夫君怎会,儿媳亦不敢。” 长公主烦躁,挥挥手叫她退下,并没有和她多聊的意思。 长公主身边的樊妈妈将她送出来,解释道,“夫人莫怪,长公主殿下上了岁数了,脾气就这样,并不是针对你的。” 谁都知道,谢灵玄就是长公主手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是长公主一力将他养育到大的,她对这个儿子有十分深厚的亲情,这个儿子就是她的东西。蓦然见谢灵玄对另一个女人掏心掏肺,对自己这母亲却不闻不问,自然心里会不痛快。 樊妈妈道,“大公子这几日忙于照料夫人您,都不向长公主问安了,您有空多劝劝公子些。” 温初弦道,“原来如此。” 那人又不是长公主的亲生儿子,自是想问安就问安,想不来就不来。 若是玄哥哥,这些孝道肯定不会省的。 想当初云渺和黛青那两个通房,还是长公主买下来,拨了伺候玄哥哥的。 玄哥哥本不近女色,但大户人家的公子若没有通房伺候,便是异类,且这两个通房又是长公主拨的,他便只得都收下了。 但玄哥哥是正人君子,即便没有谢灵玄,她好端端地嫁给玄哥哥,玄哥哥也不会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的。 倒是谢灵玄,那样重欲好色,若有妾室定然无节制…… 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思绪就扯远了。 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今日谢灵玄不在,自己还要再往地牢里走一趟,看看能不能从那刺客手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辞别了樊妈妈,独自一人悄悄往藏书阁那边走去。 却不想中途遇上汐月。 汐月道,“奴婢还在寻夫人您呢,您的伤还没好利索,怎么乱跑。” 温初弦大为失落,有汐月看着,肯定是没法再探地牢了。 她扯谎说,“我害怕,府上关着个刺客,夫君又不在,我怕刺客会逃出来伤人,一时心慌,才想往湖边走走散散心。” 汐月信以为真,安慰道,“夫人不必害怕,陛下已下了旨意,昨晚就将那刺客处决了。” “死了?” 汐月点点头,“陛下眼里可揉不得沙子,那贼子竟敢刺杀公子和您,犯的乃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已五马分尸,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作者有话说: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出自汉代佚名的《上邪》 第58章 重逢[修改细节] 刺客被灭口了…… 那刺客一定还知道些玄哥哥的事, 但永远地闭嘴了。 温初弦一时黯然失色,没想到谢灵玄的动作这么干脆,没经刑部和大理寺的裁决就杀了人, 而且名义上还不是他动的手,是少帝。 少帝是天子,天子要谁死, 谁就得死。 谢灵玄手上干干净净,还是那个施粥赈灾、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慈悲右相。这样恶毒的刑罚,原是陛下降的旨, 与他无关。 将来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觉得刺客疯了, 连菩萨般和善的谢右相都要刺杀,活该五马分尸。 温初弦脑袋一阵眩晕, 汐月见她脸色不妙,还道她肩头的箭伤复发, 连忙将她搀回水云居休息。 “奴婢多嘴了,吓着夫人,奴婢再也不说了。夫人仔细自己的身子!” 温初弦摆摆手,表示没事。 她脊背升起一阵阴恻恻的冷意, 仿佛这谢府就是一座幽深不见底的坟墓,会吃人, 更加为玄哥哥而隐忧。 佳儿佳妇 第92节 刺杀朝廷一品官员,确实是重罪,谢灵玄本该也是这种罪, 如今却生生转嫁到了别人头上。 若是真正的玄哥哥回来了, 众人会认为谁是真正的谢灵玄呢? 以那人蛊惑人心的能力, 陛下、长公主等人会不会反过来以为玄哥哥是假的? 温初弦觉得很恐怖。 绝对不能。 真的就是真的, 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这世上一定有公道在。 当下在汐月的搀扶下回了水云居,汐月又殷勤为她端上来甜汤,叫她喝下压压惊。 温初弦心不在焉地舀了两口,甜汤还是那种奇异的甜丝丝的感觉。 她本来一开始很不喜欢这个味道,如今却也喝习惯了。口渴的时候喝这个,竟意外的很解渴。 她总觉得,避子汤和甜汤的味道是很相近的,却不晓得这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为何会味道相近。 不单甜汤、避子汤,她近来的饭菜尝起来都沾着甜。若说谢府小厨房用了同样的原料烹制,也说不通。 已到了午时,汐月扶温初弦在美人榻上休息一会儿。 近来她甚是嗜睡,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心口疼。她本来身子就纤薄,这下子更像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了。 汐月说:“如今正处于春残夏初的季节,夫人前些日子又刚刚受了重伤,身子微有不适是正常的。” 温初弦迟疑道,“不是,不是春困,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什么虫子咬啮在她心肺间,钻来钻去,恶心极了。 汐月认为她就是心重,劝慰道,“郎中每隔三日就会来给您请一次平安脉,夫人若真身体抱恙,郎中会诊出来的。” 温初弦一想也是,郎中是靠脉象治病的,总比她这些疑神疑鬼的自我感觉要准。 被谢灵玄磋磨了这么久,很难说不是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才老是这般恍惚,幻想些实际上没有的疼痛。 温初弦有些沮丧,不肯承认自己神志不清的事实。她先叫汐月退下,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恶心想吐,神志恍惚,虚困乏力……这一切可都像极了害喜。若非避子汤日日都喝着,她真以为自己有孕了。 晚些时候谢灵玄下朝回来,又叫郎中给温初弦前前后后诊治了一遍,确认其伤势并无大碍,亦没有孕。 郎中走后,卧房内只剩温初弦和谢灵玄两人。 窗棂开着,萤火点点,夜色中的凉风洒在二人身上。 她心困意懒地伏在谢灵玄膝上,自嘲说,“最近老是心口疼,可能快要死了。我小时候,温家有一个姨娘就是心口疼,没过半年就一命呜呼了。” 谢灵玄眉心微锁,“不准胡说。” 温初弦默然,只得住口。 帘幕半掩半闭,谢灵玄忽然攫住她的唇。 情思万种,酿就一池春色。 温初弦双手是自由的,就垂在两侧,可是她却没有推开他。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那种痛苦的感觉又来了,像是一根傀儡线,牵引着她的四肢去迎合和奉承他。她的神志被剥蚀,拒绝他,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犹如中了迷魂药。 曾几何时,她也主动在床榻上讨好过谢灵玄,但那些都是怀着目的的,且由她自己操纵。她现在却好痛苦,就宛如她的心、身子都对谢灵玄上了瘾,神志却在强烈抵触,神志和身子完全是矛盾的。 ……其实平时她独处时还好些,只要一接触到谢灵玄,身体就会情不自禁地动情,然后心酷似被万虫咬啮一般,中了咒着了魔,一心一意想的都是他,再容不下其他。 她怎么可以如此下-贱? 仿佛此刻她比谢灵玄还更渴望些。 心口好疼,好疼,谢灵玄便替她轻轻地揉。 他一碰她,她愈加难受,断断续续啜涕起来。 她不想如此在仇人的怀抱中苟延残踹,更不想对仇人有一丝一毫的心动。 她眼角咸咸的眼泪,却被他亲密地舔舐去,成了助兴的佐餐品。 温初弦在一片泪眼朦胧中抬眼去瞧谢灵玄,只觉得他无比英俊,每一寸都是她眷恋的样子。 流水般的爱意将她吞没,让她昏昏沉沉,竟觉得救玄哥哥也没那么重要了,和他长相厮守才最重要。 她真是疯了。 她好渴望他,近乎病态的渴望。 但他只要一离开她,爱意又像烧烬的冷灰,一点不剩。 她就这样在爱恨之间反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情到浓处,谢灵玄清冽的嗓音缓缓响起,“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陛下要派他去西南边陲走一趟,鼓舞边疆士兵作战的士气,一去可能就要十几日。 因为温初弦有伤在身的缘故,他已经拖延了好几天了。如今她伤势已经无大碍,他真的该走了,不然就有违皇命了。 温初弦悄无声息地应一声。 爱意刚刚褪去,恨意还没袭来,她此刻对他无情无感。 也许是今晚明月太过凄清的缘故,两人的氛围多少染些悲凉。 自从谢灵玄娶了她以来,他还没出过这么久的远门。 “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 温初弦轻缓地吐着气,沉默中藏着令她自己厌恶的、对他不由自主滋生而出的深情。 宛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按着她的头,一定要她爱上谢灵玄,舍不得谢灵玄。 明明她清醒时那么恨他,恨不得他死。 “你不是想归隐吗,等我回来咱们就走,再不问这些凡尘世事了。” 温初弦讽说,“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你都舍得下?” 他唏嘘道,“那些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啊。”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抢?” 他阖上双眼,“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任他在人世间再是呼风唤雨,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一微尘寸草般卑微的凡人罢了。 “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温初弦黯然。 从他的话语和神色之中,她感觉到,他很渴望她能答应和他一起归隐。 这样的要求,若在平时她肯定会冷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可是此刻,一想到拒绝之语,她的心头肉犹如被虫子咬啮般地钻心疼。 她痴痴怔怔道,“我等你。” 这话也不是她的本意,仿佛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操控她的嗓子,迫使她说出来的。 谢灵玄满意地爱抚着她,荡漾如春风一般。 “嗯,我记着了。” 左右不过十几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到时她和他远走高飞,远离谢府,也远离过去不堪的一切。 他会弃了谢灵玄这个名字,另给自己取一个,崭新开始。 他什么都不要了,把属于谢灵玄的那些东西都完璧归赵,他只想要她。 谢灵玄轻轻将她放平,她也没反抗。 “娘子。” 他知道她肩膀还有伤,并不敢太粗鲁。 自从温初弦受伤后,两人已经数日没有亲近过。 这次之后,又要很久见不了面了。 他会时时刻刻都想她的。 也希望,她如他想她那般,想他。 …… 谢灵玄翌日便要走了。 他身为当朝右相,走公差原是常有之事,倒不必多大惊小怪。 临别时,他单独唤来了暗卫。 “将那人放了吧。” 之前为了抓出细作黛青,那人曾代替他与黛青共度了几个晚上,作为回报,那人要求他放一条生路。 暗卫犹豫,“公子何不斩草除根?” 若是再出了那日的刺杀之事,该如何是好。 谢灵玄却有自己的思量。 “不了,不可言而无信,你们以后也不必再跟着他了。” 吩咐完暗卫后,谢灵玄来到水云居,与温初弦辞别。 姑娘依偎在他怀中,恋恋难舍的样子,亦真亦假。 谢灵玄的手心贴在她的心口,想起近来给她吃的那些东西,忽然有种罪恶感。 他这么做,也许太卑鄙了些。 但是没办法,他要她。 佳儿佳妇 第93节 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只能是他的。 左右他今生已十恶不赦了,再多一件也无所谓。 夫妻二人,就此别离。 温初弦目送谢灵玄离去,他一走,她的心口便没那么疼了。 她宛如从盲目的热忱中脱身出来,终于又恢复冷静了。 汐月将避子汤端来给她喝,昨夜两人同房,还没用药呢。 温初弦怕怀上谢灵玄的孩子,多喝了小半碗,弄得舌根儿又甜又涩,胀得难受。 汐月盯着她那副严肃的神色,实在不知她这是何苦。若是被长公主知道她和公子一直避子,还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呢。 喝罢了药,温初弦开始盘算自己的计划。 谢灵玄走了,谢府就是她的天下了。只要避开他的那些眼线,她一定可以找出幽禁玄哥哥的地方,把玄哥哥救出来。 温初弦去了藏书阁看书,汐月不放心,怕公子不在她又动了歪心思,便一眨不眨地站在藏书阁外守着,监视温初弦。 温初弦暗暗叫苦,汐月这丫头着实对谢灵玄一等一的忠心,在汐月的眼皮子底下做些隐蔽的勾当,并不太容易。 她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循规蹈矩。眼看着日子飞快流逝,谢灵玄就要回长安来了,温初弦内心甚为焦急。 第十三日头上,终于叫她寻到了机会,单独进入书房。 她来到机括旁,按谢灵玄那日的办法如法炮制,地牢果然再次缓缓打开。 温初弦心跳得厉害,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持灯台进去。 越往下走越黑,她好担心身后的石门会忽然关上,把她永远困在这地牢中。 希望一切无恙…… 地牢虽阴暗,却也并没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她循着石阶一直下到了地底,来到谢灵玄那日带她来的地方。 那间曾囚困刺客的牢室已空了,只剩下一些残余的血迹和绳索。 温初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进一步靠前,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关着什么其他的人,忽然听到一极轻极轻的呼吸声。 寂静的地牢中,这声呼吸听得分外清楚。 温初弦沁出了冷汗。 “谁?” 有个人,躲在了墙壁背后。 温初弦腿有点发软,但还靠上前去。 那人仿佛更怕她,脚步不住躲闪,直到避无可避,才跌跌撞撞闪出来,双手捂住头,痛苦地做出一副遮挡的姿势,仿佛怕温初弦殴打他。 ……这是把温初弦当成了什么凶神恶煞。 温初弦也有点怕他,微弱的烛光隐约映见他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衣,头发也甚是散乱,在这阴森森的地牢中看上去跟鬼一样。 她是来找玄哥哥的,可不是来打鬼的。 温初弦一阵怯懦,却还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将灯烛拉近了些。常听说鬼怕火怕光,她有烛台在,即便是鬼也伤不了她。 那人果然是极为怕光的,躲得比之前更厉害。 温初弦瞥见了他的面孔,却是……谢灵玄。 一瞬间,她心都凉了。 完了。 谢灵玄竟诈她,其实他并没走,静候在地牢中,守株待兔? 她几近石化在原地,等待谢灵玄不跟她玩了,走出来处置她。 她原本也该想到,谢灵玄不会那么愚蠢地泄露机关,这么轻轻易易叫她探进来的。 停了半晌,“谢灵玄”却依旧没走出来,仍像老鼠怕猫一般躲她。 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向温初弦,她这才隐约意识到,她这是……找到玄哥哥了。 谢灵玄和玄哥哥,原本就长得一张一样的脸。 她方才太过紧张,竟下意识地以为是谢灵玄忽然出现。 像长久以来心上的坚冰忽然被太阳晒化,温初弦忽然加快速度奔向那人,泪水像山崩海啸一样流出,哽咽地叫了声,“玄哥哥?” 那人身子也颤了颤,似对这个称呼颇为动容。 他缓缓站起身来,肮脏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失魂落魄,似并不相信温初弦会出现在这儿。 他嗓子哑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却可以从口型中看出,他在喊,弦妹妹。 弦妹妹——! 第59章 见天光[再修版] 长安中书府乐康长公主之嫡长子, 姓谢,名灵玄,字子诀。 史官说他性聪颖, 纯善,孝悌,自幼秉持庭训, 和蔼谦恭。 眼前的这一位,才是正主。 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玄哥哥就在眼前,温初弦满溢的情绪无处发泄, 眼泡中浸满了辛酸的清泪。 她从未敢奢想过自己能这般幸运,如此容易就和玄哥哥重逢。 她朝他飞奔过去, 脚踝上的银铃铛随风叮叮当当作响。 子诀!玄哥哥。 谢子诀虚弱极了,被她这么倏然一抱, 纸糊似的身子连连踉跄,有些支撑不住。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臃肿青紫的五指, 涕泗横流,竟不敢碰一碰扑在自己怀中的姑娘。 温初弦抽噎着,闻见谢子诀身上丝丝血污和肮脏的气味,感受到了他皮肤下微小的战栗……他好像很冷似的, 恰如一只被人殴打惯了的可怜的犬,大伤小伤鳞次栉比, 触目惊心,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挨了多少苦头。 相比之下,温初弦头戴珠翠, 肤如凝脂, 实在圆润富态得不像话了。 她怯怯捧住他的脸, 一遍遍确认, “玄哥哥,真的是你吗?你为什么不跟弦儿说话?你为什么……不抱一抱弦儿?” 谢子诀努力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喉咙里却如堵棉絮,徒然无功。 温初弦这才明白,玄哥哥一定是被那人灌了如哑药一类的东西,毁了嗓子。 愤怒的火焰裹住意识,她真想拿起一把刀,把那人碎尸万段。 玄哥哥本是人中龙凤,造了什么孽被害成这样? 胸膛之处传来尖锐的酸痛。 最近只要一想到谢灵玄,她必定血液发凉,浑身不适。这次仿佛更剧烈些,她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来。 谢子诀惊得一跳,呕哑的嗓子模糊不清叫嚷几声,手足无措地给她擦唇上的血。 温初弦感到了他的关怀,略略欣慰,弱声说,“玄哥哥,我没事。” 低头看自己吐出的黑血,似有一些颗粒大小的白点混杂其中。但地牢中实在太暗了,她根本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 谢子诀见她吐血,也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许久许久不见,他瘦得不成人形,如柴棍一般,头发也稀稀疏疏,落了许多。手脚粗皲,伶仃纤弱,哪有从前风光探花郎的半分风采。 落水之后,他虽侥幸没死,却一直被囚困于此,虽在谢府之中,却与父母、弟弟,乃至青梅竹马的恋人天人相隔,始终无法得见一面。 那种从云巅跌落谷底的绝望感觉,旁观者根本不能体会。 他心里苦啊,比黄连还苦。 温初弦最怕自己做的那个噩梦应验,忙察看谢子诀的脸有没有毁容。 谢天谢地,他脸色虽枯槁些,却并没有被剑划伤。若是沐浴一番、仔细调养,应还能恢复从前的那副模样。 温初弦悲喜交加,“太好了,太好了。” 她一把拉住谢子诀的手,“玄哥哥,我带你走。” 谢子诀被她拉得趔趄了下,畏畏缩缩,好似并不敢离开地牢。 他有什么话亟需要对温初弦说,可惜口不能言,便只得蹲在地上急急写字。 温初弦将烛台靠近了些,才知道他是怕被人追杀,才徘徊在这地牢中不敢逃出的。 她疑,“玄哥哥,你是怎么从铁笼中出来的?” 那铁笼的重锁,已经打开了。锁头齐整,没有丝毫破损的痕迹,像是被钥匙正常打开的。 谢子诀抑郁地摇着头。 温初弦又问说,“那,玄哥哥你知不知道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 她一直想查清谢灵玄的真实身份。 谢子诀仍缄默难言,淌着泪,仿佛回忆那些事令他十分痛苦。 温初弦不敢问了,连连轻拍谢子诀的背。 “玄哥哥别怕,别怕,有我在,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无论怎么样,她得先把谢子诀救出去再说。 趁着谢灵玄不在,得让玄哥哥赶紧与长公主相认,戳破谢灵玄设下的骗局。 谢子诀浑浑噩噩地跟在温初弦身后,踏上了通往地面的台阶。 从前有铁链锁着,他只能望向这石阶,如今双脚亲自踏在这里,滋味很奇妙。 他精神恍惚,长久以来在黑暗中苟且偷活,已叫他的眼睛十分畏光。 温初弦手中那盏如豆的小灯,对他来说恍然跟个大火球一般明亮。 佳儿佳妇 第94节 跌跌撞撞被温初弦牵着没走两步,他便摔倒下来,肺如漏气一般嗬嗬踹。 石阶又窄又细,谢子诀这么一跌,险些栽个头破血流。 温初弦惊觉,连忙搀他,手中的烛台便没能拿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灭了。 谢子诀头晕目眩,借着温初弦的力道才勉强站稳。 烛火一灭,两人顿时陷入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谢子诀踹得厉害,也虚得厉害。他在温初弦手心写字,温初弦费了好大劲儿,才辨认出是个“饿”字。 他已不知多少天没吃过饭了。 温初弦疼惜极了,感同身受,宛如被饿得发昏的人是自己。 瞧着谢子诀这副模样,眼下两人是无法一同上去了。只得她先去给他拿点吃的,多少叫他恢复些体力,再谋其他。 另外烛台也灭了,她还得再寻个火折子来重新点亮。 “玄哥哥,你等我。” 她密密叮嘱,扶谢子诀在稳妥的地方坐好,便欲摸索着上去。 刚走一步,便感裙摆稍紧,原是被谢子诀揪住了。 昏暗中,他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涕声,舍不得放手,怕她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温初弦退身一步,紧紧抱了下他。 “玄哥哥,你放心,我既找到你了,就一定会救你上去的。” 说罢她便放开他,一阵风似地离去。 裙摆从指缝间飘走,谢子诀手心空荡荡的,仅余一片凉。 他头脑懵懂,眼睛也不大好使,却借着方才的烛火隐约瞥见,她梳的是妇人髻? 她嫁人了。 经年不见,她嫁了谁呢? 也是,他自己遭遇横祸,不生不死这么多年,她早该找个好人家嫁了。 空空荡荡的地牢中,充斥着黑暗。 阴风吹过,谢子诀难熬地搂紧了双臂,只觉得自己比孤寂还孤寂,比凄凉还更凄凉。 …… 温初弦沁着微微香汗,从地牢中爬上来,呼吸骤然畅快。 窗明几净,天光明朗,空气新鲜。 这一切都令人无比珍惜。 她感慨良多,此刻却来不及细思,仔细将书房的机关归位,然后抖净了周身的尘土,又灌了一大口水镇定心神。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佯装刚从藏书阁里出来的样子,唤了声,“汐月。” 外表冷静,心跳属实已飙到了极点。 汐月推门而入,“夫人看完书了?有何吩咐?” 温初弦擦擦额上细汗,掩饰自己的紧张。 “饿了,叫小厨房送些饭菜和饮子来吧。” 现下还不到传膳的时候,但温初弦要吃,厨房就会专门为她做。 汐月应了,告知乐桃去准备。 温初弦额外嘱咐了句,“要些粥和软的点心,我吃不下太荤太硬的。” 玄哥哥不知被那可恶的谢灵玄囚了多久,定然不能骤然大吃大喝。 如今来看,救玄哥哥出来应不难,只是她该如何跟长公主解释,玄哥哥才是长公主的亲生儿子? 谢灵玄不日就会归来,她的时间并不多。 若被谢灵玄发现她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大势去矣。 玄哥哥现在一无钱二无势,身子又这样孱弱,根本就不是那人的对手。那人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反过来指责玄哥哥是假的。 怎么办……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谢子诀应先逃出长安去,避避风头再说。以卵击石非是良策,他不能跟谢灵玄正面较量啊。 可是,谢府毕竟是玄哥哥的家,长公主也是玄哥哥最孝敬的母亲,让他这样抛家弃母地跑路,又何曾公平。 温初弦越想越乱,差点把谢灵玉给忘了。 在这个家中,除了她之外,唯一知道那人是假的的人,只有谢灵玉,或许谢灵玉愿意帮忙。 蹉跎了一会儿,汐月就把饭食送来了。 温初弦接过来,说自己欲边看书边吃,叫汐月等人不要打扰。 汐月迟疑道,“夫人,还是回水云居用膳吧。藏书阁中都是古籍,万一沾了污,公子是要责怪的。况且奴婢从没听说谁在书房用膳的……” 温初弦冷笑道,“我堂堂一个夫人,连决定在哪儿用膳的权利都没有么,休要多言。” 说着也不管汐月,径直扣紧了门。 她胆战心惊地躲在门板后,见汐月等人又回归原位了,才敢悄悄重新扭开机关,端着饭菜和蜡烛入得地牢中去。 谢子诀狼吞虎咽用了饭后,神志方恢复了一些。但他不能吃太多,胃已被饿出毛病来了,吃多了就要反呕吐掉。 温初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慕之人受如此苦楚,对谢灵玄的怨恨之意不禁又多了一层。 她口中时隐时现一股血腥之意,心口疼,吐血…… 温初弦悲凉又无奈地叹,她可能,真的时日无多了吧。 命运真是弄人,她才刚刚跟玄哥哥重逢,便又患上了怪病。 两人肩并肩坐在了一起,衣料互相摩擦。本是温馨旖旎的恋人重逢之景,此刻却宛如有一层冰冷而坚固的墙,隔在他们中间,再不复当年的亲近甜蜜。 温初弦时时刻刻都感觉,自己身边坐的是谢灵玄。 周遭太黑了,那两个人又生得极为相似,很多时候并不能让人辨得清。 谢灵玄带给她的阴影,阴霾一样笼罩着她,可能她这辈子都甩不脱了。 可反过来想,那人给玄哥哥带来的苦难,何尝不比她深重一百倍。 食罢了之后,温初弦仔细拉着谢子诀,一步步从地牢里捱出来。 外面的天光猛然开朗,谢子诀痛呃一声捂住眼睛。 长久不见光的人,双目病得很厉害。 温初弦急忙拿了自己的手绢要帮他挡眼,他却摇头推开了,倔强地睁开眼睛,盯向眼前的一事一物。 书奁,笔架,砚台,湖笔,古画……谢子诀捶拍胸膛,椎心饮泣,颤颤跌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摸着书房的地毯、桌椅的腿,嗅闻满屋的书香味。 这是他的书房啊,书架上都是他费尽心思才搜罗来的古籍。 这一切都是他的。 温初弦见他这般悲愤,也跟着恻然神伤。 那人不爱文墨读书,所以书房根本就没怎么动,这里的一事一物都差不多是原来的样子。 “玄哥哥,”她压低了声线,只得说些话来安慰他,“你放心,我会帮你夺回来的。” 她叫谢子诀先在此处等候,自己则去藏书阁。 谢灵玉要准备院试,常常在这里读书,运气好的话,她没准能遇见。 然在藏书阁转了半晌,也不见谢灵玉的踪影。 温初弦做了个临时眼罩戴在谢子诀双目上,又等了片刻,才从楼上望见谢灵玉背着书囊姗姗而来。 ——原是他今日偷懒来着。 温初弦眼皮跳了跳,坐在原地不动,等着谢灵玉上阁。 谢灵玉慢悠悠和外面的汐月等人招呼完,才踱步而入。见温初弦正在,也不意外,瞥见了谢子诀,才浮上几分惊讶。 “哥……?你回来了啊,怎么没去见见母亲?” 他颇有点反应不过来,过去拍了拍谢子诀肩膀,玩笑道,“怎么出一趟门,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这不像你啊?” 谢灵玉手劲儿不轻,谢子诀捂着胸膛,虚脱咳嗽了声。 两行清泪,顺着通红的鼻翼顺流而下,谢子诀唇角痛然皱了起来。 真是悲哀。 如今他再世为人,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那人了。 见温初弦神色严肃,谢灵玉呆了呆,终于感到不寻常了。 他缓缓收回手去,半晌,沉然吸了一口气,双目瞪大,极是难以置信。 “你……” 谢灵玉吞吞吐吐,不敢说出那个字眼。 谢子诀更为激动,欲把眼罩摘下来,瞧一瞧阔别已久的弟弟。他像被什么东西噎住,空洞地张着口,喉咙卡了半天,也卡不出一个字来,反倒是泪水越流越凶。 “你是……谢灵玄?” 谢灵玉完全木然了。 他那反应不像是见了亲哥哥,倒像是见了鬼,此刻更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你竟、还活着?” 谢子诀捶足顿胸,呜呜哭着一把将谢灵玉抱住。他有千言万语要跟自己弟弟说,只是不能开口罢了。 谢灵玉却僵了,双手耷拉在两侧,如一块魂魄被抽没的冷石头,除了惊吓,一点重逢的热忱都没有。 “他没杀你。” 谢灵玉吐出这四字。 佳儿佳妇 第95节 温初弦时刻警惕着外面的汐月等人,生怕动静大了被发觉。 谢灵玉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漠然将谢子诀推开,独自来到角落处蹲着。 谢子诀茫然,还以为弟弟不认他,温初弦难过道,“给他点时间吧玄哥哥,那人……那人在这个家,已经很久了。” 谢子诀倏然扭头看向温初弦,尽管他双眼还覆着黑布,那委屈和酸楚之意已盎然于脸上。 他这才明白,幽禁他的仇人代替他成为了谢灵玄、成为了弟弟的哥哥,甚至成为了弦儿的夫君。 他本以为自己失踪的这些日子中,所有人都在疯了似地找他,亲人们一定都颓丧极了……没想到没有他,一切都过得好好的。 谢子诀相信弦儿,弦儿是不会真的嫁给那仇人的,她和仇人一定是假成婚,她是个坚贞正直的女子。 心下这么想,略略好受。 温初弦将事情的原委讲给谢灵玉听,谢灵玉花了一点时间,才接受了真的谢灵玄回来了这个事实。 谢子诀想把一腔子的话写给谢灵玉知道,可兄弟二人生疏无比,谢灵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看他费力气写出来的字。 谢灵玉低声道,“你放心,母亲和父亲他们都好着呢,我也娶妻了。兰儿嫁了,蕙儿也定亲了,家里一切都好好的。” 谢子诀喜极而泣,重重点点头。 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要去叩拜母亲长公主。他失踪的这些时日中,不能侍奉双亲,一直抱愧于心,此刻只恨不得将二十四孝上的事迹挨个做一遍,以孝敬长公主。 谢灵玉和温初弦异口同声说,“绝对不行。” 对视一眼,两人又同时苦笑起来。 是啊,长公主是被那人迷惑得最深的。谢灵玉在长公主面前揭发过谢灵玄无数次,温初弦也在大婚前拼死揭发过他一次,都被长公主认为是疯魔,愤怒地赶出去了。 此刻谢子诀好不容易才脱了囹圄,若是这般冒然打草惊蛇,怕是会被那人反咬一口,反说谢子诀冒充朝廷命官。 谢子诀闻此,悲从心来。 为人儿子,却不能认自己的父母亲,没有比这更伤他的心的了。 谢灵玉沉吟半晌,道,“我不管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既然能脱身,那就是天大的好事。过会儿等天黑了,我会派马车把你送出长安去,走得越远越好。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沅沅,希望嫂嫂也别泄露出去。” 最后半句说得有点后悔,当着谢子诀的面,他仿佛不该称温初弦为嫂嫂的……但平时叫惯了,顺口就说出来了。 温初弦蹙眉问,“非走不可吗?” 谢灵玉确定,“非走不可。” 回看谢子诀,见他无限哀伤又留恋地伏在书案上,抱着自己曾用过的笔筒、狼毫,鸟儿恋故林,徘徊不肯去。 温初弦叹道,“玄哥哥他不该走,该走的是那人。” 谢灵玉道,“我也知道。但是,你想和那人拼硬手腕吗?你比我更晓得那人。” 温初弦无奈地摇摇头。 “所以,为今之计走是最稳妥的办法,要走还得快点走。今日已是第十三日,那人一时半刻就会回府,若发现他逃了,他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温初弦也实在走投无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玄哥哥好好地活着,将来未必没有重回谢府的机会。 谢灵玉迅速为谢子诀收拾了一身行头,又找面纱把他的脸遮住。 谢子诀任人摆布着,失魂落魄,极不情愿离去。温初弦亦不忍,一声玄哥哥叫不出口,便泪如雨下。 谢灵玉咬牙道,“你先走,到外面安顿下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其实谢灵玉更好奇的是,谢子诀究竟是怎么忽然逃出那人的魔爪的。 他这大哥被关了那么久,之前一直没逃,偏偏谢灵玄不在的时候就逃出来了,过于巧合,实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 直觉告诉他,事情太容易了些。表面上的好事,内里可能藏着险恶的陷阱。 温初弦亲自为谢子诀穿好衣衫,答应他道,“玄哥哥,你先走。等我摆脱了那人,便来找你。” 谢子诀眼圈红了,死也不肯放开她的手。 他在地牢中日日夜夜赖以活下去的希望,就是他的亲人们和她,如今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她为何不能和他一起走呢? 就因为她嫁人了吗? 可名义上,她嫁的也是谢灵玄,不是别人,就是他啊。 温初弦含有隐忍的委屈,迟疑了许久才艰难出口,“玄哥哥,我……我早就已经不是姑娘了。”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手臂。 那里,本该猩红的守宫砂,早已没了。 谢子诀浑身剧烈地颤了颤。 天塌了。 他本以为温初弦会为他守身如玉,不会和仇人在一起的,不料却想错了。 她和那人,不是假成婚,是真成婚。 谢子诀怔怔转过身,心爱的姑娘为仇人所玷污,他像吃了虫蛭一样痛苦又恶心。 “玄哥哥。” 温初弦又唤了他一声,谢子诀却茫然不理。 谢灵玉伤怀,催道,“行了,要叙旧等以后吧,先把命保住再说。” 拉起谢子诀,想趁着即将到来的夜色,让谢子诀扮成自己的小厮,速速混出府去。 谢子诀抽了抽鼻子,带有天真的倔强,竟犹豫不肯走。 他又在桌上写了半天字,大抵也是问陛下好不好,太后好不好,那些朝中旧友好不好,问到最后,还问了黛青和云渺那两个曾经服侍过他的姑娘好不好。 他是个忠臣,孝子,也是个多情之人,对谁都不忍辜负,对谁都不薄情。 哪怕只是奴婢,他也惦记着她们,不把她们当成可以随意抛弃的草芥。 谢灵玉急着要他走,哪有心情回答这么多。谢子诀也甚是拧,单薄的身子钉在原地,面色憋得通红,怎么也不肯离去。 温初弦知道这确实为难玄哥哥了,便心软道,“起码让玄哥哥见见长公主吧,远远磕个头也行,他是最挂怀母亲的。” 谢子诀向她投来感激又悲伤的目光。 谢灵玉没办法,只得松口道,“好吧,我带你去新月居,远远地看母亲一眼,但你绝对不能和母亲说话,母亲真的不会信你的。你不知道……除了你之外,那人对母亲,也、也一直很孝顺。” 若是与长公主相认,实在太冒险了。蓦然一张与谢灵玄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面前,连晓得内情的谢灵玉都震慑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更别提长公主了。一旦长公主喊人,阖府就都知道了。 这府上,每一个角落都藏着谢灵玄的眼睛和耳朵。 作者有话说: 错别字和一些错误已修改 第60章 逃亡 长公主的新月居守卫森严, 要想混进去其实并不容易。 好在有黑夜做掩护,谢灵玉让谢子诀扮成自己的小厮跟在身后,倒也成功瞒过了守卫的眼睛。 月色沉沦, 星月无光,树叶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据说今夜还有一场暴雨。 三人明明都是长公主的后辈子嗣, 此刻却躲在芭蕉树后,鬼鬼祟祟,如见不得人一般。 长公主还未就寝, 远远能望见她和公爷正在庭院中赏月,老夫老妻, 笑语声声,意洽情融, 甚是和谐。 谢子诀蓦然见了曾经最疼他爱他的生养父母,脉搏剧跳, 激动不能自已,亏了被谢灵玉死死拽住,才不至于鲁莽闯出去。 他感极而悲,只得颓然跪在冷硬的青砖地上, 砰砰对着二老连磕了三个头,用力甚重, 额头都磕青了。 谢灵玉提心吊胆。 长公主虽上了年纪,却耳不聋眼不花,稍微有点动静她就会察觉。 谢子诀这么做, 等于不顾自己的性命, 左右他还活着, 什么时候不能给长公主磕头呢, 为何非要挤在这个时候? 要知道,那个人公差已经走了十三天了,事情肯定办得差不多了,今晚就回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谢灵玉急不可耐,等谢子诀磕完头,便立即将瘦弱的他提起来。 谁料谢子诀本就气血两亏,情绪激愤,被谢灵玉这么一提,起身太猛太急,竟头重脚轻地晕过去了。 谢灵玉始料未及差点喊出来,还是身旁的温初弦轻嘘了声,扶谢子诀倒在自己怀里。 两人将谢子诀拖着远离了长公主的居所,谢灵玉皱眉抱怨,“他身子骨这么差,怎么远行?怕是到外面也得死。” 温初弦踯躅半晌,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我和玄哥哥一起走吧,我路上照顾他。” 谢灵玉拧着眉毛,“你疯了吧?” 温初弦闭目,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内心其实渴望和谢子诀一起走,只是囿于她那名义上的夫君,迟迟不敢动念。 如今玄哥哥这般虚弱,她怎么能坐视不理,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远行? 谢灵玉冷笑道,“他若自己走,或许还有一分逃出去的可能。你要跟着,那就是催命,那人知道你不在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不知道。” 温初弦双手捂在胸口上,忧郁说,“我下午吐血了,心口也越来越疼,可能……大限就要到了。剩下的这几天里,我只要和玄哥哥在一起。如果我们最终没能逃出去,被谢灵玄杀了就杀了吧,我无所谓了。” 谢灵玉焦急道,“怎么如此突然?他没给你找郎中吗?” 温初弦摇摇头,并不欲多提。 谢灵玉难过了半晌,说,“即便你得了恶疾,也不能和他一起走。说句不好听的,你死了就死了,也是寿数将尽,冥冥中注定的。可是我哥才刚刚重见天日,他不该死,谢灵玄若是抓到了你们,必然会杀了他的。” 温初弦左右沉思着厉害,“是有风险,但是,眼下并无其他办法。若我和玄哥哥死在一块,也是很好很好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不就死在一块了吗,他们来世还能相见。 谢灵玉好不容易追回了妻子,又准备院试,过着好好的人生,是不可能冒那么大风险护送谢子诀的。 谢子诀身体太孱弱,需要有人照顾。 现下唯一愿冒死相伴的人,只有温初弦。 佳儿佳妇 第96节 谢灵玉丧气叹一声,不再反驳了。 “我只能掩护你们出谢府,之后是生是死,会不会被那人碰见,你们就听天由命吧。” 缓了缓,“……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若你们真逃出去了,等安顿下来给我来个信就行。” 温初弦答应了。其实没必要说得那么悲壮,落在谢灵玄手里这么久,她受尽了折辱和苦楚,早就将生死看开了。 况且,她得了心口疼的病,也就有半年活头了。 她现在的感觉就是,心脏被七八条虫子蠕动钻孔,有时候夜里疼起来,恨不得把心脏剜出来丢掉。 每逢疼时若谢灵玄帮她揉一揉,总能暂时好一些,但治标不治本。 这毛病得的,就好像蓄意让她离不开谢灵玄一样。 汐月半晌见不到温初弦人影,已经着人来新月居这边寻了。 长公主听说温初弦不见了,和公爷面面相觑,“她并没来新月居啊。” 汐月心急如焚,但此时月上中天,谢府早已落锁了,温初弦是不可能出府的,怎会平白无故地消失? 水云居的人到处在喊温初弦,甚至找到了二房。 问温芷沅,温芷沅亦摇摇头,说没看见温初弦。 汐月第二次遭遇温初弦莫名其妙失踪一事,想到之后谢灵玄必然会厉然指责,绝望地跟乐桃说,“夫人失踪了……” 忽又想起前几天闹刺客的事,便召集水云居的家丁出门去找人。 “夫人一定是被刺客劫持走了!快去找夫人,把夫人救回来!” 二喜闻声过来,汐月如遇救星,她知道二喜最得公子重用,一定有办法找到夫人。 二喜一听温初弦不见了,也是面如土色。 “公子惦记着夫人心口疼的毛病,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见夫人,此刻已进长安城了。夫人她、她怎么能被歹人劫走?这不是要了公子的命吗?” 汐月惊道,“什么,公子已经回来了?” 二喜捶足顿胸,顾不上多解释,便骑了匹快马奔出去迎谢灵玄。 前日那刺客穷凶极恶,在大街上就敢行凶伤人,如今同伙来了,必然也是心狠手辣的恶徒。 夫人落在这些恶徒手中,只有公子才能救夫人!若晚一时三刻,恐怕夫人就要香消玉殒了。 二喜马蹄疾驰,急于星火。 幸而谢灵玄原定今晚回长安,二喜没过城门,就在街衢上遇见了谢灵玄。 谢灵玄从边陲一路赶回来,稍有疲惫。 算来,他走了整整一十三日了,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也不知谢府这段日子怎么样。 离家,只有甚短的距离了。 他掀开马车帘幕,却忽见二喜纵马奔在大街上风尘仆仆,不禁微有疑色。 试探叫了声,“二喜?” 二喜从马上跳下来,没站稳,直接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说,“公子!汐月姊姊说夫人被歹人劫走了,您快去救救夫人吧!” · 谢灵玉趁着自家娘子应付汐月等人的工夫,悄悄将温初弦和谢子诀领到了自己的卧房之后,给了他们行头和细软,叫他们从一个隐蔽的小洞钻出去……这洞,还是他当年为了和花奴私会偷偷挖的,自从和温芷沅成婚后就再没用过,此刻把散乱的砖石搬一搬,凑乎着还能用。 “离了谢府就走吧,走得远远的。” 谢灵玉扼叹道,“这事我会烂在肚子里的,你们放心。” 亲人临别,泪眼无语凝噎。 夜风吹拂过,氤氲着离别的惆怅。 这一别,很可能就是生死最后一面了。 温初弦背紧了包袱,一手搀扶着瘦骨嶙峋的谢子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从谢灵玉的洞里钻出去,到了一条野径上。 谢子诀依旧说不了话,脚步轻浮得很,一步一踉跄,温初弦并不敢走快了。 长安城虽没有宵禁,但这时候外面的城门已落锁了。要想出城,唯有走水路,还不能乘正经八百的客船,那是要路引的,只能期望于花重金租赁一条野船。 温初弦来到河边,野船的船夫爱答不理,说今夜有大风,河口的浪头太大,根本没法走船,一不小心给风浪卷住,是要船毁人亡的。 在谢府中还不觉得,此刻站在这河岸边,风又恶又急,如钢刀般吹得人摇摇欲坠,瑟瑟发抖,根本站不住脚。 这种天气,根本是不能行船的。 可惜她等不了,谢子诀也等不了,必须赌一把命。 见船夫不肯冒险,温初弦只得又加了不少金银,那野船船夫贪婪,见钱眼开,勉强答应开船。 船夫没好气地说,“这种天出船就是找死,船若沉了,俺自然会水能逃,你们做了水鬼,可不要怨俺哩!” 温初弦不跟他废话,率先上了船板,见谢子诀力气太差,没法跳将过来,只得又跳回岸,负谢子诀手臂,生生将他背上船来。 谢子诀叹道,“谢谢你,弦妹妹。我……我总是那么没用。” 温初弦怜然挥挥手,还提这些做什么。 在她的连连催促下,船夫终于开船。老天爷似故意跟他们作对一般,澜河下了大雨,河水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子,黑风恶浪更是将月亮都刮得无光。 忽听砰地一声爆响,船似撞上了什么礁石,船夫慌慌张张道,“坏了坏了,漏水了。” 漏水……完了。 温初弦心都凉了,谢子诀瑟瑟缩缩地搂住温初弦的手臂。 天有不测风云,这种暴雨中强行出船,出事的概率很大,即便被淹死也是活该。 正当危急之时,身后轰隆隆一艘大船朝他们驶来,船上的人大声呼唤,隐约听见是“夫人——”二字,竟是谢府的船追来了。 谢子诀顿时惊悚,蜷缩在角落里,不住发抖,“别抓我,别抓我……” 可他们的小船被撞坏了,漏水太多,船马上就要沉了。 温初弦心灰意冷,终究还是难逃一死吗? 远眺追船船头,见一模模糊糊的白影,如索命的白无常一样。 没人穿白袍能有这般气势…… 是谢灵玄来了。 温初弦忽然绝望。 他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存着同归于尽的心思,站在船板上,浪头一过,她就被打入到了波涛汹涌的河水中,与此同时,船也沉了。 谢灵玄喊了声,“初弦!” 随即竟也不顾性命,跳入了水中。 第61章 替身的替身 温初弦晓得被谢灵玄抓到也是个死字, 所以跳河时根本没带犹豫的。 今日反正也倒了血霉,索性就做个了断吧。 冰凉的河水灌进她的鼻子、嘴巴,大雨如漫天坠下的钢珠, 噼里啪啦,砸得人生疼。 温初弦虽然也会水,但她心念俱灰之下放弃挣扎, 双手双脚不到片刻就抽筋了,身子也越来越沉,须臾间就要溺入河底。 死就死吧, 解脱了。 可谢灵玄凫水追到了她。 她被大水冲得越来越远,那么多家丁下水去捞她, 谁也没能捞着,唯有谢灵玄拉住了她的一条手臂。 他和她仿佛就是两块磁石, 永远相互吸引。 簌簌霪雨,温初弦重新又落入到了谢灵玄那熟悉的怀抱中, 平日丰神俊朗的他此刻也狼狈无比,被大雨浇透了,竭力将她沉重的身子拖上岸。 他是冒死跳入河中救她的…… 那一刻,温初弦的心被一种奇异的温暖包围, 膨大起来,热热的血流袭遍全身, 控制着她,让她难以遏制地渴望谢灵玄,有种想把谢灵玄搂住狠狠亲吻的冲动。 她好厌恶这种感觉, 一旦和谢灵玄有身体接触, 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难道她真爱上了谢灵玄不成? 理智和情绪厮杀在一起, 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谢灵玄引着她往船岸那边游去, 漉湿柔软的后心完全暴露在温初弦眼前,没有任何护甲、坚硬衣物的遮挡。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卖力在救她。 可是她一点也不感激他。 温初弦手揽在他后心上,全哥儿悲惨的死状如梦魇般浮现在眼前,新仇和旧恨交织在一起,她想让眼前男人也尝尝,堕入地狱的滋味。 风浪中,她拔下了头上一枚尖锐的长银簪,借着冲撞之势,用尽十足十的力气,戳向谢灵玄的后心,对准了他肺腑心脏的位置。 原拟将他戳个对穿,可即将刺入皮肤的那瞬间,温初弦忽然心悸了下,这一刺便稍稍偏离了些位置。 血水如团团升起的暗花,顿时染红了一大片河水。 船上的汐月、乐桃等人,河中会水的众家丁们,都在急急呼唤着他们,河岸河水全都是人。 暴雨,血水,场面混乱极了。 “公子!夫人!” 雨水刷洗在温初弦面上,混着泪水,她大吼了声,狠狠从他背部将带血的簪子拔-出来。 谢灵玄身子颤了颤,顿时呕出一大口猩红的血来。 他淡色的唇艰难地翕动,滔天巨浪中双耳失聪,只能从口型来依稀辨认,他在唤她的名字。 随即便沉下去了。 佳儿佳妇 第97节 温初弦失魂落魄,手骤然一松,筋疲力尽,凶器簪子掉进了河底。 与此同时,前来救生的家丁终于接近到她,将她捞回了岸上。 · 再醒来时,风平浪静,却已在水云居绵软干净的拔步床上了。 温初弦额头上裹着一层纱布,原来她被救上来时撞到了头,受了点轻伤。 她撑开眼皮,怔怔望向天花板。 万念皆无。 甚至有点辨不清,自己这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汐月跪在她床边,喜出望外,“夫人,您可算醒了,您都睡了一天多了,公子快急死了。” 公子…… 温初弦喑哑地重复着这个字眼。 “是啊,公子也昏迷了许久,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奴婢比划您。” 温初弦缓缓歪过头去,眼神变黯。 她记得,她在河中曾把利簪刺入谢灵玄背心,竟没能要了他的命吗? 也真是天意弄人,谢灵玄此番没死,不知还要怎样折辱报复自己。 而玄哥哥,一定已经被水淹死了吧。 温初弦灰心丧气,苦笑一声,实在怃然提不起精神来。 汐月奔出去报喜,不一会儿谢灵玄就被人搀扶着来了。 温初弦余光扫见他的身影,避过头去,不愿理睬。想来,他定会质问她为何恩将仇报,在河中背刺于他。 她当时确实就是想杀他,此刻编不出谎话来,坐以待毙吧。 谢灵玄坐在她床边,隔了一会儿,却也没碰她,彷徨无措,口齿咿呀不清,吐不出字来。 温初弦这才惊觉过来,回头见身前男子眉高鼻挺,瘦弱得不像话,满心满眼都是关怀的神色……不是谢灵玄,而是玄哥哥。 她破涕而笑。 汐月怀着忧戚解释道,“夫人,公子不知被河里的什么东西伤了嗓子,二喜救得公子上岸时,公子就已经说不了话了。” 温初弦暗暗明白,汐月她们这是把玄哥哥当成谢灵玄了。 说来也真是巧合,一开始所有人都把谢灵玄当成玄哥哥,兜兜转转了一圈,玄哥哥又被误认为是谢灵玄。 汐月护主,怕温初弦嫌弃公子变成了哑巴,絮絮叨叨地为公子说了不少好话。 温初弦烦恼不堪,挥手叫汐月先退下。 卧房内只留下她和谢子诀两人,眼见谢子诀虽仍容色枯槁,但已换了锦衣华服、有了人样儿,便知他与长公主等人见过面了。 被误认倒也好,她之前一直苦思冥想谢子诀该如何回归谢府,如今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玄哥哥成了谢灵玄,回到原点,倒省了不少力气。 谢子诀因为落水被谢灵玄代替,谢灵玄又因为落水被谢子诀代替……很难说不是宿命的刻意安排。 谢子诀又悲又喜地握住温初弦的手,嘴巴张着,好想告诉她他们成功了。 不仅成功了,而且大获全胜,他可以不必离家出走了,以后他能侍奉在双亲身边,堂堂正正做回谢府长公子了。 温初弦也替他高兴,高兴中,却又飘浮着一层隐隐的忧郁,不知为谁而忧郁。 谢灵玉也过来看他们了,屏退闲杂人等后,谢灵玉严肃地问道,“他死了吗?” 温初弦知谢灵玉问的是谁,沉默半晌,哑声说,“他流血了,遭受重伤,又沉入河水中无人打捞,八成是死了。” 谢灵玉闻此,不知什么滋味。 那人帮过他好几次,本以为那人城府深沉,只手遮天,强大到无人能敌……没想到乍然就这么死了,轻轻易易地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更好。” 良久谢灵玉垂眸说,“左右你也希望他死,他死了,天下也能安宁和平些。” 虽是对着温初弦说的,谢灵玉这话却更像在安慰自己。 其实不单谢灵玉,温初弦也怅然若失,被一股莫名的难过笼罩,几近抑郁。 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空洞,仿佛那人就是水云居的灵魂,那人不在了,水云居就只剩下个空壳,寂寞无依。 奇怪的是,那个人死了之后,她的心口就不再疼了,转变为淡淡的酸。若说从前是爱恨交织,此刻就只剩不绝如缕的思念了。 明明她比任何人都更想他死,也是她亲手送他上黄泉的。 她的一部分精神宛如被什么东西缠住,无论谢灵玄死不死,她都无法摆脱谢灵玄。 “还去打捞他的尸体吗?” 谢灵玉问了句。 温初弦双眼无神,“不用,就让他被大鱼拆解入腹,他罪有应得。” 谢灵玉嗤了声,觉得在水云居里呆着无趣,自顾自地出去了。 谢子诀听谢灵玉还欲去打捞那人的尸体,愀然不乐。 谢灵玉到底是不是他弟弟,他被害成这般模样,谢灵玉还要大发慈悲给仇人留全尸? 他着实恨毒了谢灵玄,恨不得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怎会想打捞他的尸体。 温初弦欲劝慰,“玄哥哥……” 谢子诀嗔然扭过脸去,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夫人不是他的了,弟弟也不是他的了。那人都死了,为什么他们一个个还想着那人? 温初弦手在半空悬了会儿,见谢子诀如此不悦的模样,讪讪缩回手去。 “玄哥哥,我会治好你的哑疾的,你不要生气。” 谢子诀见她如此迁就自己的模样,心肠不禁又软下来。 被人玷污,原不是她的错,她也是苦主,他不该迁怒她的。 两人互有心事和隔阂,虽咫尺之距,却难以依偎到一起。 谢灵玉走后一会儿,二喜却又来了。 这奴神神秘秘过来,点头哈腰地跪在谢子诀脚下。 “公子,您之前说回来就辞官和夫人一块归隐的,叫小人先行打点。小人不敢怠慢,这些日子已为您寻了一处佳山佳景,您和夫人什么时候去看看?若不成小人再换。” 谢子诀隐忍着,二喜说的这些,都是原来谢灵玄的打算吗? 他缓缓看向温初弦。 温初弦秀眉微拢,亦有些失神。 她晓得谢灵玄奸诈狡猾,罪该万死,再遭什么报应都是活该,但却没想到,他竟真心想和她归隐。 那还是她之前随口应给他的承诺来着…… 她眼窝深陷,呼吸为艰,一股酸潮之意没上心头,将她吞噬。 除了她的神志执意抵抗,血液、皮肤、浑身的每一寸仿佛都在倾诉着,对那人的情愫。 温初弦脸色苍白,被极为复杂的情感折磨。她不是心甘情愿爱上谢灵玄的,却被体内的东西控制着,不得不爱,不得不思念。 二喜见这夫妻俩气氛诡异,谁也不说话,有点懵,只得自行先退下。 好生奇怪,公子嗓子一哑,连性子都变了。这般温温吞吞,哪里是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公子。 · 水云居的长房夫妇二人死里逃生,稍稍安顿之后,便到新月居去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听闻谢灵玄再度落了水,还在河水中流了血,急得心都快碎了。 她这个儿子是不是与水有冤,每次靠近河啊水的都逢大灾小难。 谢子诀掀袍跪在长公主面前,情绪俨然比长公主还激动。 长公主颤巍巍地伸手道,“玄儿,让为娘好好看看你。” 谢子诀感怀得险些晕过去,被长公主揽在怀中,热泪流了满面。 长公主爱怜抚摸着谢子诀的嗓子,痛然说,“孩子,你这喉咙是怎么了?你若今后都说不了话,可怎么办?要了为娘的命啊。” 谢子诀蹭蹭母亲的膝,只顾着哭。 温初弦黯然插口道,“婆婆,若能请个御医为玄哥哥善加医治,这嗓子未必不能痊愈。” 长公主多少有点怨恨温初弦,此番若非温初弦出事,自己儿子根本就不会遭此灾厄。 “劫持你的人到底是谁,可查清了吗?” 温初弦默然摇头。 长公主咽了咽喉咙,心里甚为膈应。 温初弦终究是谢家妇,深闺女子,就这般骤然不清不楚地被歹人劫走,实在对温初弦的清白有损。 待一会儿屏退了温初弦,长公主在谢子诀耳边密密叮嘱,“晚上睡觉时你要留意些,看看她还是不是清白之身。若……若万一被前夜的歹人给玷污了,谢家是万万不能承受这种耻辱的,你唯有休妻一条路了。” 这话宛如在啪啪啪打谢子诀的脸。清白之身?弦儿早就被另一个男人霸占多时了,哪还有清白之身。 谢子诀有苦难言,更可悲的是,连母亲都把他当成那人了。等自己的喉咙恢复后,他一定要亲口跟长公主解释清楚这一切。 在长公主怀里腻乎了一会儿,谢子诀方找回了点自信做人的感觉。 母亲就是他最坚强的后盾,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母亲在,他就都不用怕。 才出了新月居,二喜就巴巴过来报信,说陛下听闻他落水甚是担心他,叫他若无恙的话速速进宫一趟,陛下有许多问题要请教。 谢子诀当时就愣了。 入宫,见陛下吗? 久别经年,陛下还能认出他吗?他教给陛下的四书五经,陛下还记得吗? 冒充他的那个人不懂学问,也不知有没有把陛下带入歧途。 佳儿佳妇 第98节 想到此处,谢子诀真是捶足扼叹。 …… 长公主和谢子诀有密语要说,温初弦便被赶了出来。 她知道玄哥哥最孝敬的就是母亲,一朝母子重逢,她在一旁也确实不方便。 她在汐月的陪伴下回了水云居,一路上看见夫妻石、刻有佳儿佳妇的牌匾,门口的冰湖、小秋千,处处都有谢灵玄的影子……仿佛他随时都会不声不响地从身后浅笑着冒出来,说一句“娘子又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温初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意识虽顽强地排斥着谢灵玄,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她确信她内心没有动情,身子先自然而然地动了情。 那人在时对她是一种折磨,不在对她仍是一种折磨。 她崩溃蹲下来,双手捂住头。 汐月连忙问询,温初弦指指胸口,虚声说,“汐月,我这里好疼,你请个郎中来治治我好不好,我,我好难受。” 或许描述得不确切,她并不是皮肉上的那种疼,更多的是精神的疼。 一想起谢灵玄,她不知不觉就会很伤心。 汐月将她搀回了床榻上休息,命乐桃去请府上郎中过来看病,自己又一路小跑去找公子。 每每夫人不舒服时,只要公子替她揉一揉,夫人总能恢复过来。 郎中匆匆而至,给温初弦把了半天脉,却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郎中说温初弦脉象很平滑,她在幻想一些根本没有的疼痛,可能是心病郁结所致。 温初弦听出郎中的意思了,变相说她神经病。她嗔怒,将茶杯砸向郎中,郎中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 谢子诀回到水云居,汐月赶紧对他道,“公子,您可回来了!夫人又开始难受,您看怎么办?” 在她心目中公子就是神一般的人物,比那些庸医灵验多了,无论多棘手的事,公子一定都有办法解决。 谢子诀不知所措,比划了半天,大概意思是请郎中。 汐月道,“公子,奴婢刚刚为夫人请过郎中了,郎中治不了,唯有您能治。” 她好生纳闷,这些废话以前她哪里需要和公子说,近来每次夫人犯病,不都是公子给揉好的吗? 怎么今日公子跟失忆了一样,整个人呆呆讷讷的。 温初弦断断续续喘着气,低语道,“汐月,别为难玄哥哥,玄哥哥不知道的。去给我做一碗甜汤来吧。” 她口中干燥得很,这时候倒上瘾般想念那个甜甜的味道。 谢子诀来到温初弦面前,愧疚垂下头。 他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对不起,乃是惭愧他不能替她纾解病痛之意。 他是读书人,又不会医术,怎么能治得了心口疼的病呢? 温初弦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示意他不要介怀。 其实这病很奇怪,只要不思及那人就好。她方才忽然发作,也是看到了水云居的夫妻石和秋千的缘故。 汐月端来了甜汤,温初弦一口饮下,感觉好受许多。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喝这甜汤的。 据说这甜汤是那人亲手做的配方,她既已亲手将他杀了,报了大仇,就该把过往忘得干干净净,他留下的东西她也不应再沾染半分。 今日,着实迫不得已。 甜汤就像她的解药,一碗喝下去,她就能暂时平复心绪,抑制对那人的……动情。 谢子诀坐在一旁,忐忑不安地偷瞄着温初弦。 温初弦面容潮红,气色却憔悴,她这样子不像是生了恶疾,倒像是中了花楼那种催欢的合欢药。 但明知她一直在府上,绝无可能真中那种药。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她想念她原来的那个夫君,想得快要发疯,已经到无法抑制身体渴望的地步了,所以才这般幻想出疼痛来,如火焚身。 谢子诀忽然想起长公主说的话,感到一阵愤怒和耻辱,眼眶发酸,又要落泪。 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弦儿和那人已经成婚甚久,不知同房了多少次。 她竟对那人的身子形成依赖了,所以才这般痛苦,她自己还不承认。 真是……莫大的羞耻。 对她来说,也是对他来说。 他谢灵玄的妻子,却对另一个陌生男人欲罢不能,他就算脾气再好,也免不得气苦伤怀。 谢子诀冲了出去,要出去吹冷风静静,温初弦在背后急叫他,他充耳不闻。 刚才被温初弦用茶杯摔出去的郎中还没走,见谢子诀出来,讪讪上前去,将温初弦的病势说了一遍。 “小人虽不算名医,却也研习医书二十多年了。小人确信,夫人并无什么恶疾。” 郎中瞥着谢子诀脸色,弱弱建议谢子诀今后可以多陪陪温初弦。 夫人二十出头,成婚又不算太久,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谢府虽是清贵之家,那事却也不能太克制,否则夫人这般被抑制着,迟早会真憋出病来的。 “毕竟您和夫人,也是一对恩爱夫妻不是。” 郎中话还没说完,谢子诀便悲愤地招手,叫人将郎中赶出去。 太欺负人了,欺负到人头上了。 郎中字字句句都在说,他自己的妻子,之前是怎样与别人鱼水之欢的。 他第一次这般恨。 谢子诀虽然苦恼不堪,却还是得强提精神,更换衣衫,进宫去见陛下。 他无精打采地回到卧房中,温初弦已经好些了。 汐月已将他要进宫见陛下的事说了,温初弦忍着难受起身拿来了衣衫,伺候谢子诀换上。 “玄哥哥进了宫暂时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要轻易和朝中旧友碰面,弄不好就会露馅的。” 谢子诀恻然沉下嘴角,露馅儿? 他本就是真正的谢灵玄,如今有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需要谨言慎行、藏手藏脚的人反倒是他了吗? 这世道好不公平。 虽有点憋屈,谢子诀还是慢吞吞地点头,答应了温初弦。 温初弦对他浮现一笑,又拿来了鞋靴,与他穿上。 她是如此贤淑的,事事都为他着想,就是他从小到大都想要的贤内助。 可谢子诀细思半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了,她一直管他叫玄哥哥,却从没叫一声“夫君”。 难道她管那个人也叫玄哥哥,不叫夫君吗? 谢子诀黯然神伤。 …… 浑浑噩噩地进得宫去,宫中还如以前一般富丽堂皇,却叫谢子诀感到无比陌生。 他听了温初弦的话,没敢冒然把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一路上谨小慎微,颇有种做贼的感觉。 一路上有官员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 谢子诀惊异地发现,就连从前的一些死对头,例如商氏的人,都执礼甚恭,更有甚者听说他落水受伤,竟然主动上前来嘘寒问暖。 他以前虽高中了探花,却只能在陛下-面前当个末流的帝师,许多年岁大的大学士都压他一头。如今看来,他的地位提升了不少。 谢子诀觉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不知道那个人利用他的身份做了什么,才积累到这般威严……可千万别是什么坏事。 觐见少帝,少帝顾不得穿鞋,便忧心忡忡地跃下龙椅,“听闻老师受伤了?朕真是急死了,想去亲自探看老师,母后死活不答应。” 谢子诀受宠若惊,连忙跪下,对着少帝深深一稽首。 微臣惶恐。 他口型说得是这个。 少帝皱眉,敲敲脑袋,“朕真傻,忘了老师您的嗓子坏了。” 说着唤来了内侍,赏了谢子诀许多珍稀药材,又赐了三四名太医,要太医们一定治好谢子诀的喉疾。 谢子诀如坐针毡,欲谢恩偏偏又说不出话来,只得额头点地,不住叩首。 少帝扶他起来,“老师为何和朕如此生疏?” 手一接触他瘦削的身板,“不过几天不见,您怎么就消减了这么多?可是西南边陲的事太过为难?……朕下次一定不会再麻烦老师了。” 谢子诀唯唯诺诺地点头,之前的谢灵玄不是他,他当然不知道少帝所言何故。 少帝一下子看出了端倪,他之前那个聪颖通达的老师哪去了?怎么落了一回水,性子变得如此温吞? 少帝试探地问,“老师,您又失忆了吗?” 上次失忆,老师从只会叫他读四书五经的老师,变成了雷厉风行帮他扫除朝政之敌的老师,如今又落了一次水,老师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少帝是帝王,帝王最是多疑,他隐隐感觉,面前的谢灵玄不大对劲儿。 谢子诀听少帝这么问,急忙从座上站起来,屈膝又要跪。 少帝无奈地扶他起来,“您若是劳累,就先回府上去吧,朕晚些时候再亲自探望您。” 君臣相处得好累,少帝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了依赖感,也没有了那种亲近的感觉,两人从无话不谈的师生骤然变成了普通的君臣。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谢灵玄关于如何处置商氏余孽的事,话到嘴边,也懒得问了。 谢子诀被关在地底下这么久,与世隔绝,少帝所担忧的这番内情,他是不明白的。 君臣两人客套了一阵,少帝便差人送他带着赏赐回去了。 谢子诀从没受过这般恩赏,又按繁文缛节谢恩了半晌,少帝郁郁不乐。 他之前很急于把那个假谢灵玄的事说出来,如今有点留恋于那人创下来的声望和地位,竟也不想揭穿了。 佳儿佳妇 第99节 左右那人已死,他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 从前的他,哪得陛下这般恩宠、百官如此敬重。他从那人手中受了那么多苦头,如今讨些恩惠来,也是顺理应当的。 当下打道回府,温初弦一直翘首在门口等着。 她见他平安归来,才舒了口气,和颜悦色地朝他迎过来。 “玄哥哥,你回来了。” 谢子诀见她美丽的容颜,也情不自禁地走快了两步,拥向温初弦。 弦儿一直是他爱重的人,虽生了一些龃龉,但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之间的情意是任何人无法破坏的。 如今仇人死了,他重生为人,妻子有了,地位有了,也能侍奉在父母身旁了。他为何要把她虚无缥缈的贞洁瞧得那样重呢? 看着如血的夕阳,只觉无限美好。 他该知足。 第62章 不适[修] 温初弦一笑, 欲挽住谢子诀的手,谢子诀犹豫片刻,还是将她推开了。 他眼波温柔地瞧向她, 以作提醒。 他们是谢府长房的主君和主母,在房里如何亲近都没关系,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可不能失了礼节, 得时时严苛要求自身。 在大门口就搂搂抱抱,实在不成体统。 温初弦脸上的笑容一凝,随即明白玄哥哥是重礼的正人君子, 怎会跟那人一般纵浪浮滑。 她肯定是被那人轻薄惯了,才冒冒失失地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今后她是玄哥哥的妻子, 要守在玄哥哥身边,这些坏毛病她须得强迫自己改过来。 晚上传膳时, 谢子诀要陪伴长公主一道用,温初弦作为妻子, 理当也奉陪。 但和婆婆用膳,她颇有些不适应。 从前那人都是叫水云居的小厨房单独做,夫妻两人单独吃,这样想吃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然当着长辈就不同了, 免不得要拘束些,时刻注重礼节, 且长公主年事已高,爱礼佛爱吃素,要陪长公主用膳, 就也得跟着吃清汤寡水。 谢子诀对此倒不在意, 帮长公主盛饭盛汤, 事事力求亲力亲为。 长公主骤然感到了儿子的关心, 笑得合不拢嘴,母子俩和和洽洽。 温初弦也在想,是不是自己从前的生活过得太放肆奢侈了?哪有新妇不侍奉婆婆的,她从前没尽孝道,现在迁就吃些素斋,也该忍耐。 长公主和谢子诀母慈子孝,她被晾在一旁,从始至终维持着假笑,笑得肌肉都僵硬无比。 用罢了膳,谢子诀和温初弦写了张纸条,意思是——弦儿以后日日伴我过来吧,母亲喜欢热闹,咱们夫妻俩以后就和母亲一起用膳。 温初弦踌躇道,“可是灵玉弟弟他们……好像每日都在自己院里吃自己的。” 谢子诀又写:不思别人,只思自己。咱们俩之前没能侍奉在母亲膝下,着实遗憾,现在即便付出十倍的努力,也弥补不了内心的愧疚。 温初弦见他如此坚决,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回到水云居,谈起了前几日被五马分尸的刺客,谢子诀栗栗寒酸,颇为愤慨。 那人名叫铿夫,从小就一直伴在我身边。他是个良善之人,一直对我尽忠,何辜遭到五马分尸的酷刑? ——他如此写道。 刺客是谢灵玄动手杀的,温初弦对此知道得也不太多。 倒是汐月看见了公子如此颠三倒四的话,插口道,“公子忘了?那人刺杀夫人,夫人因为为您挡箭受了伤,陛下这才下诛杀令的。” 谢子诀顿时暗悔,自己原不该写这些逾矩的话的,这下被汐月瞧见了,汐月肯定要怀疑。 怀疑也无所谓,那人都死了,他现在就是长房主君,像汐月这些不忠的奴婢迟早要被发落掉的。 不过,他刚才听见了什么,弦儿竟为那人挡箭? 谢子诀疑怪又悲然,更加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想,弦儿是真的爱上那人了吧? 一提起谢灵玄,温初弦就头痛欲裂,被谢子诀如此盯视,更添浑身不舒服之意。 她和谢子诀拐回了卧房,吩咐汐月先下去,关紧了门,才和谢子诀解释道,“玄哥哥你别误会,我当时确实走投无路,才替他挡箭的。我和你一样恨他,否则那日在澜河中我也不会下手杀他。” 谢子诀忧形于色,挥手比划了两下,意思是弦儿莫急,她说的他都懂,汐月那丫头不忠,惦记旧主,还是尽早轰出去吧。 温初弦为难,“轰走汐月,其实也不管用。水云居的大部分下人都是那人找来的,若说惦记旧主,他们都惦记旧主。如今你才刚刚安定下来,乍然发落这么多下人,会惹人非议的。” 谢子诀浓叹一声,听她说得有理,只好暂时作罢了。 惦记旧主。 不知道弦儿是不是也惦记着? 两人坐下来捋顺近一年发生的事,只觉得千头万绪。 谢子诀忽然想起黛青和云渺,这两个可怜的姑娘都服侍过他,都对他很好很好,如亲人一般,可他回府后就一直没看见她们。 温初弦喟然说,“她们早不在了。” 那人对通房不感兴趣,黛青先被他逼死了,后云渺也死在商氏的那场大火中了。 谢子诀耸然动容,决意要为她们立两座冢,不能让她们的魂魄无处落脚。 提起黛青,谢子诀蓦然忆起,那日谢灵玄曾要他做替身,和黛青共度几个晚上。 他当时被囚在深不见底的地牢中,除了答应别无它法,便趁机恳求那人能放他一条生路。 温初弦恍然,原来谢子诀早就在府中出现过。 只是与一个通房共度春宵的事,那人那般好色轻浮,为何不自己来呢? 想起从前他在床榻上对她的百般折磨,睡一个女子,对他来说应是信手拈来的事,可那人却舍近求远,费力气把谢子诀放出来,究竟是为什么? 斯人已死,无人索解得透。 温初弦惘然若失,似含深忧,泪珠又卷土重来,浮上眼底。 只要一思及谢灵玄,她总是很悲伤,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的悲伤。 自恋一些说,他不碰别的女人,是因为他只对自己好色吗? 想来,她和他相伴的那些日子里,虽不知他暗地里养了多少姘妇,他明面确实没碰过其他女子,一个通房妾室也不曾养过。 可他每每与她相伴时,却总索求无度,常常彻夜与她软语温存。 他最喜欢和珍惜的东西,就是门口的夫妻石,还有和她那“佳儿佳妇”的名号。 他最后死,还是为了救她而死的,毫无防备地把后心亮给她,才被她一簪子刺中而溺水的。 他似乎付出了许多,可他又完全不值得同情。 他拆散她和张夕,强要了她,让她尊严丢尽,还害死了全哥儿。 爱与恨在心头来回厮杀,温初弦斗地动念,颤然举步奔出来,见门口冰湖边的夫妻石果然被擦干净了。 之前他们一块在这里荡秋千,看见夫妻石上落了微尘,他说要擦干净,还真擦了。 冷夜的清辉洒在身上,温初弦闷坠坠的,险些栽倒。 谢子诀追了出来,见她身子倾斜,慌忙扶了她一把。 她心头凄凉阴暗,自从谢灵玄死了后,她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念起他沉尸河底,为大鱼所分食,她就一阵酸颤。 这种情绪,是极为病态的。 她就像被下了蛊一样。 谢子诀不痛快,知她这副样子是心病又发作了。 他将她送回卧房,给她拍背顺气,过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温初弦苦涩地说一句,“谢谢你,玄哥哥……是我对不住你。” 谢子诀怜然,他们从小时候就互有情愫,风风雨雨走到现在,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母亲叫他试一试温初弦的贞洁,他不能不遵,但总觉得若这么做,是对不起初弦的。 初弦的身子肯定不清白了,他心里明白得很。接受她作为妻子,就得接受她残缺的事实。 谢子诀虽然觉得窝囊,但还是不想休弃她。如今的他也没心思再重新找一个姑娘办一场大婚了,就和弦儿这般相互迁就地走下去吧。 夜已深了,该就寝了。 谢子诀犹豫片刻,轻轻脱掉了自己的外袍。 他在做夫妻之事时很是克制,一夜最多叫一次水,所以弦儿跟他在一块,也不会很为难的。 温初弦还有些气息不匀,但见谢子诀已褪了外袍,便往里去了去,腾地给玄哥哥坐上床来。 她一直爱玄哥哥……她在心里默念,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和玄哥哥今后是要天长地久地做夫妻的,这事躲得了一天,却不能总躲着。 况且她从前最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能徜徉在玄哥哥的怀抱之中吗? 如今夙愿终于要实现,她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两人分离,重逢才没多久,彼此都还不算十分适应。 灭了灯烛后,相顾无言地躺在床上半晌,笔杆条直,两人都僵硬得无以复加。 谢子诀怀着怯意,黑暗中试探去碰一碰温初弦的手。 她的柔荑颤了下,克制着自己不去躲。嘴腔好痛,鼻腔好痛,酸得像是喝了十几斤的老陈醋。 玄哥哥碰她,她却不知怎地,谢灵玄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躺在谢灵玄怀里时,似乎没这么多顾忌,只要他不闹她,她能很安稳地睡到天明。 他的怀抱,曾经也是很暖很暖的。 一想到谢灵玄她就受不住,现下眼眶发酸,全身都开始麻痛了。 谢子诀见她不抵触,便握住她的手。 他守礼地俯身下来,也脱去了她的一层衣衫。她身子颤了颤,同样没说不悦之语。 佳儿佳妇 第100节 谢子诀近一步将她搂近,欲吻她的双唇时,温初弦忽如万箭穿心,周身痛苦不堪,惶然捂住嘴巴起身,瞪大眼睛,口吐污秽之物,弄得满地都是。 谢子诀彻底愣了。 他就那么恶心吗,值得她呕吐? 急而知会守夜的汐月,汐月将蜡烛点燃,收拾温初弦吐出的秽物。 晚上是和长公主用饭的,温初弦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都是些泛着黄汁的水。 黄汁中夹杂着一点点血迹,不过很明显就能看出来那不是五脏六腑受伤,应只是她吐得太猛,把喉咙或鼻腔不小心弄破了,才有的血迹。 血迹之中,杂有极为细微的小白点。 谢子诀忙着照顾温初弦,只瞥了一眼,也没多想,秽物就被汐月打扫走了。 温初弦虚弱地躺在枕席上,还有点没缓过来。 谢子诀见她如此排斥,心下忧戚,也便不再逼她。 “你好好睡吧。” 他本想说他去睡书房,但一房主君睡书房成何体统,若被长公主知道了,恐还会惹她老人家生气,便只得委曲求全,跟她凑乎一宿。 温初弦甚是惭愧,她想说,她的这些反应皆不是由她自己控制的,都是失控的,可就是解释不清。 换位思考,若是她柔抚玄哥哥时,玄哥哥吐了,她也会极为难过不舒服吧。 她耿耿于怀,尝试着去碰谢子诀。 灯烛又重新熄灭了,这次谢子诀却没再碰她。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从他的叹息之声中隐约分辨出,他叫她先睡。 他是个再板正不过的正人君子,本来做这事就畏手畏脚放不开,温初弦还这般用呕吐来羞辱他,他的兴致早就败得一干二净了。 温初弦见他不理会自己,讪讪无语,只得也避过头去。 两人相敬如冰。 膈应的夜晚,膈应的月亮,膈应的空气。 · 翌日温初弦很早就被叫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才五更天。 天蒙蒙亮,汐月唤她赶紧起来,她得去给长公主请安。 谢子诀早已起了,已洗漱完毕,正等着她一同前去。 温初弦昨夜吐得厉害,这时候还没缓过劲儿来。她浑身无力,懒懒的不想动。 汐月还以为他们昨夜做那事太猛,但见温初弦的衣衫还完好着,竟还是昨日穿的那一套,不禁暗暗纳闷。 公子和夫人,从前的感情可是最好的,怎么一夜之间漠若两路。 “公子说,给长公主请完安,顺便在新月居用早膳,所以才这般早叫您的。” 温初弦一听还要和长公主共用早膳,内心就觉得煎熬。 “你去问问玄哥哥,我能不能不去?身体还有点不舒服……” 汐月道,“好的夫人,这不是什么大事,跟公子说一声就行。” 汐月去偏厅找谢子诀了,半晌,却又面露难色地回来。 “怎么?” 汐月支支吾吾地说,“夫人,您还是赶紧起吧,公子说怠慢父母不好,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汐月原是谢灵玄的人,对谢灵玄的话说一不二。如今谢子诀就是谢灵玄,所以她下意识也把谢子诀当成天神供着,对他的命令不敢有违。 不过汐月也觉得奇怪,从前公子自己都不会去给长公主请早安,早上从来都是任温初弦恣意贪睡的,她们这些奴婢若弄出点动静吵夫人,公子还会轻言责备……如今怎么一反常态,主动叫夫人去请早安了呢? 不单这一条,公子近来都很奇怪。 落水后回来的公子,仿佛比之前重规矩了许多。 温初弦浅叹一声,清醒了,起身更衣。怕是她从前跟谢灵玄懒惫惯了,今日才这般怠慢。 为人媳妇,孝敬公婆是应当的,玄哥哥既如此提醒她,她原不该推诿的。 只是从前也有那么一个男子,从没逼她去给什么不喜欢的长辈请安过。 温初弦气色有些差,欲挑一件嫩粉桃的长裙穿上,好提亮气色。谢子诀却缓缓走过来,恳求她不要穿这种明丽的颜色。 今日是浴佛日,长公主必然要沐浴熏香、礼佛烧经的,全家人都穿素净的衣衫,温初弦乍然如此明晃晃,哪里合规矩。 谢子诀自己,今日就穿了一件暗灰的长袍,低调内敛,素无花纹。 温初弦摸着谢子诀柔滑的料子,有些恍惚。 想从前谢灵玄的衣匣中有无数件白袍,无论任何时候,他都是一身雪色。 微风洒面时,白袂翩翩轻扬,实是张扬又招摇,他做事可不如玄哥哥这般细腻用心。 最终她还是听从谢子诀的话,换了身灰扑扑的百褶裙。 谢子诀知她委屈了,微有疚然,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个谢字。 世家礼仪中,妻子不能和丈夫并排走,要稍稍在丈夫身后一点,丈夫昂首挺胸,妻子温良贤德,以显男尊女卑之意。 谢子诀走路时,腰板笔直。 温初弦跟在后面,不声不响。 入得新月居,温初弦随谢子诀一起,恭恭敬敬跪地叩首,给长公主行了个大礼。 长公主不甚拘泥,“平常行这些礼作甚,玄儿快点起来。” 她其实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只要儿子常伴身边,她心灵有个寄托就行了,倒不是让儿子天天行这些俗礼。 长公主私下里问起谢子诀,昨夜有没有查验过温初弦的身子,谢子诀支支吾吾。长公主一下子看出端倪,脸色隐隐黑了下来。 谢子诀连忙低声求道,“母亲莫要生儿子的气,母亲要儿子检查,儿子今晚检查就是了。” 长公主道,“你就是喜欢她,一味偏袒着她。” 谢子诀惶恐道,“儿子都听母亲的,只愿孝敬母亲,母亲能平安喜乐就好。” 长公主知自己这儿子对温初弦情有独钟,当年要他娶沅沅他不听,不就力排众议,非娶了温初弦么。 如今就算温初弦真被那日的歹人玷污了,玄儿怕也要袒护她,不肯说实话的。罢了,只要他们小两口你情我愿,她这婆母又何必非做恶人,拆散人家呢。 想到此处,便说,“你何时赶紧让母亲抱个孙儿,就是对母亲最大的孝敬了。” 长公主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四世同堂。 谢子诀闻此,脸色郁郁,更是忧懑。 她昨夜与他亲密接触还呕吐来着,如何能为他生孩子? 若要生孩子,母亲肯定期望抱男娃,若是个女娃,母亲怪罪下来怎么办?他到时候得先替初弦道歉,她生孩子已够辛苦了,不能因为男娃女娃的事再受责备。 谢子诀情不自禁地越想越远,连自己怎么教导儿子、让儿子读什么经书都想好了。 他虽然知道他是在幻想,不过幻想的也是接下来几年要发生的事。 初弦现在还没从过去走出来,总不能永远走不出来。 两人和长公主用早膳,是一些馍馍,还有点素粥。 温初弦胃口不佳,吃两口觉得噎得慌,便有些吃不下去。 但当着长公主的面,规矩森严,她怎能邋里邋遢地剩饭剩菜,只得强逼着自己又喝两口。 她确实有剩饭这个不好的毛病,在水云居用膳可以随心所欲剩,现在却不能再那般了。 饭罢,谢子诀不必入朝,便去整理书房。 他得把书房里那人的气息清干净,另外把和藏书阁连接的那个地牢永远封死。 地牢在那里,他总认为书房很恐怖,走不出被囚的阴霾。 水云居门口的那个小秋千也被拆了,温初弦作为长房主母,老玩孩童的这种轻浮之物实在不像话,也影响水云居整体庄敬的氛围。 门口写有“谢灵玄温初弦”、“连枝共冢至死不渝”的夫妻石本来也要被拆掉,但苦于石头太过沉重,寻常家丁拆不掉,必须寻工匠来拆,便暂时搁置下来。 那块佳儿佳妇的牌匾落了灰,被取下来,束之高阁了。 二喜是谢灵玄的人,谢子诀肯定不能再用。 他另外雇了个小厮,名叫三旺,顶替了二喜水云居总管的位置。 三旺过来给温初弦磕个头,温初弦欲前往书房,瞧瞧玄哥哥把书房改造得怎么样了。 三旺欲言又止地拦她,直到温初弦怒了,三旺才不得已说,“没有冒犯夫人的意思,只是公子找了风水先生,现下正在书房处察看风水,您去了多有不便。” 女子性属阴,若靠近书房,风水就不准了。而且女子本属闺房,做女红、绩麻,无论书房还是藏书阁,都是一个家族最为秘密权威之地,女子是必不允许靠近的。 汐月见这小厮无礼,愤然说,“放肆,就是公子叫我们夫人随意进藏书阁的,公子把整个藏书阁都送给我们夫人了,叫我们夫人随便去,我们之前也去了许多次了。” 三旺为难道,“小人只是奴,怎敢为难夫人?都是听上头主子的吩咐。” 汐月声音软下来,“……是公子亲口说不让夫人过去的吗?” 三旺连忙摇头,“公子从未说过。” 不过这些还用说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温初弦道,“罢了。” 左右她去书房也不是去看书的,只是去看看玄哥哥的。 玄哥哥自然不会说这般伤人的话,她身在大宅院中,有些规矩实在不得不遵从。 三旺也看出温初弦神色不妙,奔过去禀告谢子诀。 谢子诀片刻便放下手头活儿匆匆赶来,在纸上写字:对不住,方才是风水先生说不让家中女眷靠近的。 他怕温初弦会生气,几乎是半跪着去握她的手。他虽是书生,却也不是墨守成规的古板之人,女子不能进书房这种荒谬的规矩,他是不可能坚持的。 等风水先生看完了风水,弦儿当然可以随意进出书房,他还指望初弦能时时伴他读书,给他磨墨呢。 温初弦忍下来,不去就不去书房吧,她这几日在房中看书就是。 她一走动,脚踝上的银铃就在叮咚作响。 谢子诀犹豫了下,还是鼓足勇气,恳求她把银铃摘下来。 佳儿佳妇 第101节 脚上挂铃,太色了。 简直伤风败俗。 作者有话说: 晚些时候还会有精修 第63章 空冢 温初弦掀开裙摆, 下意识看向脚踝。 她困难而乏力地抬起脚,窘迫说,“我也摘不下来。” 谢灵玄当初给她戴的时候, 锁扣嘎达一下就扣上了,后来他也再没给过她钥匙,这脚镯她便只得一直戴着。 谢子诀觉得她总戴着一个死人送的东西晦气, 而且这铃铛就像在她身上印上某种戳记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昭示她是别人的。 最主要的是,温初弦脚上悬挂这旖旎之物, 实在不端庄,不匹配她右相夫人的身份。 若他送温初弦礼物, 必然是一枚钗子或是项绳之类的,岂会送如此不怀好意的浪荡之物。 温初弦叹道, “不如玄哥哥改日为我请一个匠人吧?如果用火,没准可以烧熔。” 谢子诀心想用火烧很有可能伤到她娇嫩的皮肤, 此法并不妥当,还是应该找个手段高明的配锁匠配出一把钥匙来,将这脚镯和平解开。 他比划两下,说等摘下这东西, 他再重新送给她一对新的。 温初弦微淡笑了下,点点头。 风水先生还没走, 谢子诀还得继续回去改造书房。 温初弦独自在水云居中呆之无味,便欲去全哥儿的坟前祭拜。她成功为全哥儿报仇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全哥儿。 今日是个阴天, 墓地的天空苍白寂静, 时有一两只黑色的飞鸟掠过。 汐月陪她一道去, 走到半途, 天就落下了银针般的春雨。 淅淅沥沥,绵雨凉凉。 二十四骨的油纸伞撑起来,主仆两人踽踽行在初春的寒风之中。 温初弦看见许多坟包,空荡荡的,却并没有刻有墓主人名姓的木牌。 汐月说那些并不是坟包,而是穷人家挖土造坟,随手把土堆在这里而已。虽然拢起,却并不是坟,也没有人埋在下面,只有土包前有墓碑的才是坟。 温初弦哦了声,还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顺着蜿蜒小径来到全哥儿的坟前,温初弦把篮子里的酒拿出来,洒在坟包上。小孩子不能饮太多酒,她特意带的是甜甜的果酒。 又把鲜花摆在全哥儿的坟前,画了个火圈,安安静静地为他烧纸钱。 汐月要撑伞为温初弦挡雨,不能帮温初弦烧纸钱了。 汐月絮絮叨叨说,“夫人,您别怪公子。” 温初弦没搭话。 她既不知汐月说的是谢灵玄还是谢子诀,也不知道汐月指的是全哥儿的死,还是今早书房之事。 “其实温小公子过继到这户乡下人家后,公子每隔三日都会叫奴婢去探望,每每都是带着衣食和钱财的。温小公子到后面病得太重,实在回天乏术,否则公子不会坐视不理的。” 温初弦低低嗤了声。 她冰眸依旧冷淡,似乎根本没被汐月的话所打动。 “他既然巴巴做了这么多好事,怎么不跟我说,叫我也感动感动?” “公子怕您生气吧,” 汐月说,“……也有可能公子近来又是走公差,又是改造书房的,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温初弦盯着全哥儿的坟,汐月把谢灵玄和谢子诀弄混了,她却不会,谢灵玄欠她的每一笔账她都记得很清楚。 恨只恨,谢灵玄死得太容易了。 就那么掉入河中溺死,着实不解气。她就应该把他绑起来,千刀万剐,把他的骨髓都放干……却也不能抵过他害全哥儿的罪孽。 半晌一阵冷风吹过,将柴火给吹灭了。温初弦叫汐月再去远处找些干柴火来,自己则看向临近的一个无名的小坟包。 她似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慑住,鬼使神差地朝那坟包走去。随手捡起旁边一根粗树枝,用指甲划开树枝的皮,刻出了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谢灵玄三字,随即插在了坟包上。 做完这一切,她自己都被吓一跳,惊悚得连连后退。 她这是在做什么,给谢灵玄立冢吗? 当着全哥儿的面,她怎么能给谢灵玄立冢,叫全哥儿如何瞑目? 而且谢灵玄是玄哥哥的名字,并非那人的真名。她这般把谢灵玄三字刻在树枝上当墓碑,岂不是咒玄哥哥死吗? 毛骨悚然。 可能她的神志真的出问题了。 温初弦一阵自厌,将那树枝从土包上拔下来丢在地上,践踏了好几脚,又发疯似地把小土包给碾平了。 一泓冰冷幽凉的泪,从她眼瞳正中滴落而下。 像是在哭她自己,却更像是为谢灵玄流的。 汐月找了干柴火回来,见温初弦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土包边,满地都是散乱的脚印,略略惊诧。 “夫人……” 温初弦落寞地说,“回府。” “回府?” 才刚找了柴火来,夫人就不烧了? 可温初弦已绝然离去了,冒着雨,汐月丢下柴火,急忙跟了过去。 一个还未成型的衣冠冢,就荒凉而糟乱地丢在荒山野林中。 …… 恰逢春天,枯柳萌芽。 漫山遍野缥缈着空灵之气,凄清的云雾,时隐时现。 刻有谢灵玄三字的树枝躺在地上,被雨水濯洗,泥淖即将将它掩埋掉。 一只干净白皙的手,把它捡了起来。 · 少帝赐给谢子诀的御医来了,专门来医治他的哑疾。 人人都知道,谢家公子落水之前,嗓子是好好的。可奇怪的是,谢公子的嗓子看起来像被灌了哑药才哑的,却并不是因为落水。 那日谢公子回到长安后,直接去救他被歹人劫持的夫人去了。这一过程很是短促,他又怎么可能误食哑药呢? 众御医着实百思不得其解。 众人不得要领,乃是因为不知落水的前后完全是两个人。 谢子诀却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他当然可以把真相用纸笔写出来,斥诉原来的那个谢灵玄是假的,他才是真的,让一切水落石出。 可一旦这样,一来现在他在朝中享受的一切尊崇待遇可能就没了。死对头再也不会畏畏缩缩地避开他走,陛下也不会再那样尊敬他了,他可能还得回到翰林院去,做个屈居末流的太子太傅。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妻子初弦被另一个男人玷污了那么久,那个男人还雄踞在谢府之上,光明正大地做了那么久的谢灵玄。 他何其废物,谢氏何其废物,文武百官、乃至陛下太后又何其废物,竟无一人认出来冒牌谢灵玄。 若真那样,谢家第一世族的名望可就都败光了,连皇家颜面都被抹黑了。 他做活王八的事,也会成为街头巷尾永远流传的笑料。 谢子诀是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为了各方的颜面,他宁愿继续忍辱负重,打碎牙咽肚子里,做原来那个谢灵玄的替身。 这一番实是颠黑倒白,真变为假,假变为真。 有一位御医特意送了只千年老参给他,热泪盈眶,恳挚地说,“下官听闻相爷前几日遭恶难,尊夫人为歹人所劫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特意将老参带来献与相爷,聊表寸心,望相爷千万要收下!” 这御医原受过谢灵玄的恩惠,他入太医院的资格本被人冒名顶替了,是谢灵玄提携了他一把,对他实是恩重如山,所以他才异常激动,闻谢灵玄身体有恙,将家底最珍贵的草药都献来了。 谢子诀憋闷不快,似这般感激涕零的谢意,他这几日已经经历无数次了。可这些人感激的都不是他,而是原来的谢灵玄……那人之前究竟播撒了多少小恩小惠,才蛊得这满朝官员都对他敬若神祇? 谢子诀不声不响地将老参收了,蔫头耷脑。 趁着御医在,谢子诀想让御医给温初弦也瞧瞧。温初弦最近老是心口疼,看看她到底得了什么毛病。 温初弦躺在美人榻上,一层轻纱隔在中间,御医把脉问诊。 两个年轻御医都什么没诊出来,说温初弦脉象平稳,只是有些虚火罢了,饮些消渴茶即可,并不是什么大事。 那一位年高德劭的老御医再次为温初弦诊脉,沉吟了许久许久,额头上直冒汗珠,最后从齿缝儿间溢出一句,“夫人这脉象不寻常啊……” 谢子诀心头骤然一紧。 “可是什么恶疾?” 老御医缓缓摇着头。 谢子诀叹了口气,却又听老御医犹豫地道,“夫人,好像是中毒了,所以才会频频心口疼痛,恶心欲呕。” 这回谢子诀和温初弦都惊了。 中毒? ……怎么可能呢? 近日来每天温初弦都是和谢子诀一起,陪着长公主用的三餐,若说中毒,为何谢子诀和长公主都好好的呢? 若说不是因为食物而中毒,水云居内、温初弦随身所触之物,也皆寻常,每日有人清扫换洗,绝无中毒之理。 老御医解释道,“尊夫人的脉象实在过于奇怪,下官也只是猜测,并不敢确信。” 以老人一辈子的问诊经验,隐约感觉温初弦的症结在心脏。 佳儿佳妇 第102节 可是从脉象上来看,温初弦就只像是中毒了。若真想探明究竟,除非华佗在世,将温初弦的心剖出来看看,才能水落石出。 谢子诀颓然,温初弦也有点泄气,她可能真是得怪病了,连御医都诊治不了。 老御医又问,“夫人这心口疼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温初弦思忖了片刻,却记不清具体时候。总之最一开始疼,谢灵玄一定是在的,她那时还没把玄哥哥救出来。 她本可以告诉御医,她只要一想念谢灵玄,就会心口难以抑制地辛酸。但谢子诀还在这儿,在旁人眼里谢灵玄就是谢子诀,这般像极了撒娇的肉麻话,她怎么能说出口。 谢子诀见老御医也摸不清具体症结,便挥挥手送客了。 既然所有御医都似是而非,觉得温初弦根本没病,那么温初弦八成就是没病。 他暗暗觉得,一定是温初弦还对那人念念不忘,日夜思之如狂,才想得浑身疼了。 谢子诀忍着委屈,好生耻辱,对温初弦也不禁生了几分怨怼。 那人是他的仇人啊,那人鸠占鹊巢,害得他不人不鬼,多么可恶……她怎么可以反过来爱上那人呢? 连弦儿也背叛了他。 · 这日之后,谢子诀与温初弦之间再不提谢灵玄,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过了一个来月,谢子诀的哑疾渐渐好了,虽还是不能如常人那般交谈,但说一两个句子是可以的,再不是完全口不能言的废人了。 谢灵玉去考了院试,他精心温书良久,终于考中了。 温芷沅喜极而涕,竟在榜下激而吻了下谢灵玉,谢灵玉脸色顿时红如二月花,差点晕过去。 从此以后,谢灵玉也有做官的资格了。他本生在官宦世家,并不是平头老百姓,只要过了院试,长公主为其在朝中寻个小官做很容易。 人人都夸谢灵玉是浪子回头,从前因畏怯谢灵玉的德行而不愿结交的人家,也纷纷示好,谢灵玉感觉自己头一次如此风光地活着。 只待沅沅将上次滑胎落下的病根养好,他再有了自己的子嗣,此生便算圆满了。 长公主特意为谢灵玉摆了宴,席间态度热情,从前的那些责备埋怨之语也一股脑地没了,夸谢灵玉其实生性聪明,就是不肯用功。 像他大哥谢灵玄,可是十八岁就中探花郎呢,何等风光荣耀,谢灵玉小时候不爱读书,终究是和谢灵玄差了一大截。 长公主喜色道,“玉儿,你该多跟玄儿学学。你看看你兄长不仅文采了得,在朝中也如鱼得水,这都是学问。你以后入了官场,该和你兄长互相提携才是。” 谢子诀忙起身拜谢母亲的夸赞,笑不露齿,隐有自得之意。 谢灵玉脸色却黯了黯,没接话茬儿,继续喝酒。 待酒宴罢了,众人散场。 沅沅喝醉了,被丫鬟搀回去睡了。 谢灵玉独自一人靠在月下的抄手廊边,颇有惆怅之意。 想来,他能有今日,都是那人的功劳。 温书的这段时日里,那人指点过他怎样写文章,都不是死板周正的教条,而是切实的技巧。他就是靠着这点技巧,才赢得了主考官青睐的。 虽说院试也不是什么难的考试,但没有谢灵玄的指点,他就是不行。 那人对他的恩德有两样,院试算其中一样,二是点拨他去尼姑庵追沅沅——若温芷沅真出家了或者跟他和离,此刻他必定是孤家寡人,人生哪有现在这般圆满。 这些恩德虽小,他却一直记在心上。 那人也确实害过他,细想来,只有那一顿揍罢了。其实当时觉得疼,现在也没多疼,皮肉好了就过去了。倒是这些恩德,刻骨铭心。 他并不晓得他当初和花奴分开是被谢灵玄害的,事实上,花奴走了这么久,他忙着学书,又有温柔娴静的夫人在此,早就把花奴忘了。 如今谢灵玄惨死,连尸体都没捞上来,谢灵玉心头多少过不去。 落叶归根,好歹给那人一个全尸,来世好投胎。 看来,是做不到的了。 唉。 …… 将近立夏时分,入夜卧房内潮湿溽热。 冰坛内放了一些冰,却还是难以消解死气沉沉的暑气。 温初弦欲多放些冰进来,凉个爽快,谢子诀却说多用冰会寒气入体,明日腰酸背痛,劝她克制己欲为妙。 温初弦知他为人处世有自己的一番原则,便没拂逆其意,强忍着暑气睡下。 谢子诀靠近她,温热的胸膛隔着寝衣贴过来,浑如一个火炉。 温初弦感到一阵躁意。 谢子诀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肩膀,“弦妹妹。” 温初弦嗯了声。 谢子诀欲言又止,带些卑微的恳求,回归后第一次开口说了话,“我们试试,可以吗?” 第64章 犯错 谢子诀这一句话说得并不顺畅, 他的声线被毒哑了一回,远不如谢灵玄的那般清澈,像夏日里的鹅卵石撞击溪谷, 又凉又冽……他的声线是又苦又涩的,加之面对喜欢的姑娘进退两难,更显拖泥带水。 温初弦很热, 真的很热,烦闷的那种热。既然不多加冰,两人的距离就应适当远一些, 才不会被热死。 在如此暑气中做那种事,很黏腻, 很不舒服。 她刚欲婉拒谢子诀,谢子诀黯然说, “弦妹妹,你是还想着他, 才一直不要我吗?”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这么一直守身如玉,实在不像话,谢子诀没法和母亲交待。 长公主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抱上孙儿, 他已亏欠母亲太多,怎么能叫母亲再度失望? 温初弦道, “没有。” 谢子诀燃起一点希望,“那我们……” 温初弦犹豫了下,不想让旁人误会自己为那人守贞。 她不爱谢灵玄, 她一直坚信。 和玄哥哥在一起是从前她幻想了无数次的, 事到临头这般推三阻四, 何苦呢。 “嗯。” 谢子诀浮上一丝喜色, 脸沾了点红,幸好黑暗中温初弦并看不见。 他是长房的主君,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窃喜,太过轻浮,传出去被人笑话。 谢子诀解开她的寝衣,她安安静静的,也没抵触。 他放下心来,继续吻了下她圆润的额头,力道很轻,是不可能引起任何不适的。 两人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些,小小的拔步床帘幕紧闭,如蒸笼一般,新鲜空气没剩多少。 温初弦欲拉开帘子,让凉风多少吹进来一些,可谢子诀却又阻止,“不行啊,弦妹妹。” 他现在衣衫不整,非礼勿视,怎能拉帘子,万一守夜的奴婢给偷瞥见了,伤风败俗,过于有辱斯文。 温初弦浮躁道,“没人会看见的,玄哥哥你放心吧。” 谢子诀难过地说,“若弦妹妹一定要这样,我们便就此作罢吧。” 他为儒者的风骨,至死不能丢。 温初弦怔然眨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威胁了。 她告诉自己要迁就,可细一思忖,自己迁就得已经够多了。 本以为只要谢灵玄一死,她和玄哥哥就可以恢复到以前的生活,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今看来,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东西,许多观念相悖,为人处世的准则也相互膈应着。 她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一颗心炽热地朝向玄哥哥的感觉了。 温初弦默然无语,谢子诀自顾自地走下榻去,披了件衣服,眺向清冷的月光。 他在怨她。 明明放不放冰,拉不拉帘幕只是些小事,小得不能再小,两人却谁也不肯让步。 本该软语温存的良夜,变成了分崩离析。 …… 过了良久良久,许是到了后半夜,温初弦沉沉睡了。 谢子诀独自守在月下,心里憋着一口气,恨恨不已,依旧抑郁难平。 他搂搂自己的肩膀,顾影自怜,也无处可去,只得又躺回了拔步床中。 梦中的温初弦双眉紧蹙着,时不时说一句呓语,睡得并不安稳。 谢子诀伤感和爱慕齐至,欲伸手抚一抚她绝美的睡颜,她却先抱住了他的手臂。 谢子诀怦然心动,顿时袭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他也真是,跟她较什么劲儿? 她愿敞开帘幕,那便敞开呗。 弦妹妹只是一个弱女子,能依靠的只有他,他不该这样窄心窄肠地惹她伤心。 温初弦嘀嘀咕咕了几句梦话,荒诞不经,勉强能听清是夫君明天别陪我去香铺了,你在那里杵着太碍事……谢子诀哑然失笑,香铺?他何时陪她去什么香铺了?真是怪话。 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从前的谢灵玄。 那人死了,她却在睡梦中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谢子诀一阵酸妒,啪嗒啪嗒两滴眼泪落下来。 弦妹妹,太羞辱人了。 他抹抹眼泪,伤心得无以复加,觉得自己真是软弱极了。 可弦妹妹心里就是有别人,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难道把弦妹妹这颗肮脏的心挖出来,再给她重新换一颗干净的吗?再不然他休弃了弦妹妹另娶? 佳儿佳妇 第103节 没有一条路是走得通的。 谢子诀在温初弦身边睡不下去,悻悻走到庭院中。 月影散乱地萎落在地上,显得他无比凄凉。他牢骚满腹,自己就是个多余的。 夜已深了,守夜的丫鬟们也已睡了,并没察觉到谢子诀。 他怔怔蹲坐在门口,裹紧单薄的衣衫。 吹吹夜风吧。 夜风入怀能排解怅郁,古诗都是这么说的,他今夜姑且也试试。 总之他不要和温初弦睡在一起,听她呓语别的男人。 …… 翌日东方既白,清晨洒扫的丫鬟竟发现公子睡在水云居门口,歪着脖子,丫鬟大惊失措,连忙过去叫醒谢子诀。 虽是初夏之夜,这般露宿一宿,还是很凉的。 谢子诀被冻得有点呆讷,通红的鼻翼,盲然的双目,一副委屈又落魄的模样。 水云居卧房的门还关着,夫人还未起。 丫鬟慌忙把虚弱的谢子诀搀回房里,却在此时听到一声轻咳,竟是长公主正站在身后。 ……脸色无比阴沉。 谢子诀捂着虚弱的胸口,一见母亲,顿时石化。 原来长公主这几日见温初弦和谢子诀的关系似乎不对劲儿,今早特意赶来看看,不想一进水云居的门,就见自己儿子露天而宿。 谢子诀惶惶,困意顿时散了,挣扎着上前去,弱弱争辩道,“母亲……” 长公主眼一瞪,“住口!她呢?” 目光瞥向卧房紧闭的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竟背着母亲,把你赶出来?” 温初弦还在惺忪中,就被三四个粗手大脚的嬷嬷拽起来,连梳洗都没来得及,押在了水云居的正厅上。 长公主正一脸怒容地坐在高处。 谢子诀低头站在母亲旁边,在长公主的威势下,他想求情却又不敢。 温初弦睡意还未完全褪去,脑袋完全是懵的。 “我还纳闷你们为何成婚那么久都没孩子,原来你就是这么把自己的亲夫君赶出去,自己在房里睡大觉的!” 谢子诀在外面熬了一宿,身上被露水打湿,又打喷嚏又咳嗽,萎靡不振,楚楚可怜。 长公主最疼爱这个儿子,把谢灵玄当成自己的心头肉一般,从小到大,可是一块皮肉都没舍得动过。 “亏得他前些日还冒死跳入水中救你!亏得我每每问起,他还替你遮掩!” 长公主恚愤难当,如欲爆裂, “如此无子,不事父母,又霸凌自己的夫君,你已经犯了七出之过了。我谢家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大佛,便让玄儿给你一纸休书,你哪来的回哪儿去吧!” 自从那夜温初弦被歹人劫走后,长公主就一直怀疑她身子已不洁,靠着谢子诀苦苦遮掩,才将此事暂时按下去。 从温初弦嫁到这个门起,吃避子药、和戏子私奔、懒惰晚起……已做了太多太多不守妇道之事,早已不配为一房主母。 长公主身为婆母,为了儿子的体面一直在隐忍,今日是可忍孰不可忍,必定要谢子诀将这无德妇人扫地出门。 谢子诀扑通一下子跪在长公主面前,嘴巴无力张着,双手不住比划。他急火攻心,没好利索的哑疾又重新犯了。 长公主怜然扶起自己的儿子,心软道,“玄儿!如此妇人,你还要她作甚?她不肯给你生子,难道你就一辈子无子吗?你已二十四了,旁人到这个年纪,男娃女娃都有好几个了。母亲看你这样,实在心疼。” 谢子诀眼圈泛红,挨屈受气,执着地替温初弦说情。 弦妹妹是他最爱重的人,他此生是一定要娶她的,求母亲原谅。 长公主无奈,琢磨着云渺和黛青那两个通房既死,不如叫玄儿再纳一两个妾室,谢家的香火不能断。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温初弦跪在远处,像个祸水一样被人深恶痛绝,根本没有任何人听她解释。 若说她把谢子诀赶出去,实在冤枉她了。 昨夜明明是玄哥哥先愠了,她没低声下气地哄而已。 她知道玄哥哥被谢灵玄关在地牢里很惨,可这段日子,她过得同样艰难。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谢子诀给她一纸休书也好,她回温府去,一生不嫁就不嫁了。 这段青梅竹马的感情已死,如枯木病树,两人心间的爱意都消减了,执意坚持下去,彼此都很累。 左右御医都说她中毒已深,恐怕没有多少日子的活头了。人世间这些累人的事,她不用再过多顾忌了。 摸摸心口,这几日倒是不怎么钻疼了,有可能是她回光返照。 长公主罚温初弦去站规矩,几个嬷嬷看着她,站了将近两个时辰。 那几个嬷嬷都是长公主的心腹,在府中是老奴了,比芳姨娘等人的地位还高,又泼辣眼睛又尖,站得温初弦腿筋发直,虚汗连连。 谢子诀过来,求嬷嬷容情,和温初弦说几句话。 他用嘶哑的声音告诉她,不要顶撞母亲。 温初弦说,“玄哥哥,你跟母亲求求情,我快站不住了。” 谢子诀深自歉咎,双眉垂下来,“弦妹妹,我会和嬷嬷求情,给你拿些水来喝。你千万别让母亲知道,否则她老人家会生气的。” 站规矩是长公主下的令,谢子诀也违抗不了。 他的性命和功名皆是长公主所给,养育之恩大于天,况且今日长公主乃是为了气不过他露宿才罚初弦的,他不能违拗长公主,以怨报德。 温初弦空落落地抬起眼眸,心都凉了。 玄哥哥啊玄哥哥,难道你眼中只有你母亲,却没有我吗? 说长公主对他有生养之恩,难道她就对他没有救命之恩么? 片刻谢子诀便把水取来了,喂温初弦喝了一小口。他不敢让她喝多,怕她喝多了要去溷轩,到时候更难受。 温初弦耷拉着眼皮,瞥见了自己的手指。也不知她是眼花了还是怎样,她竟看见自己的手指隐隐发紫。 谢子诀也察觉了,急而托起她的手掌。 果然,十根纤长的手指,指尖处都隐隐积淀着一些紫色。这并不是什么吉祥的预示,十指连心,十指上出现这如中毒般的淡紫色,很可能意味着她的心脏真的出毛病了。 谢子诀慌疑,“弦妹妹……?” 温初弦默默将手抽回来,藏在了衣袖之下。 她并不欲解释太多,中毒了,就是中毒了。左右温家人也不喜欢她,长公主也看她不顺眼,这人世间怕是再无一人在意她,中毒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子诀咬着唇,下定决心,“我去和母亲说,免了你站规矩!母亲一定会为你请大夫的,弦妹妹你别怕!” 说罢便离去了。 温初弦叹一声,算了吧,连御医都解不了的毒,长公主又能怎么样。 谢子诀过了良久都没再回来,许是和长公主交涉得并不顺利。 最后让温初弦免于站规矩的,还是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 大理寺的裴大人传话过来,说捞尸人在澜河中捞到一具白袍尸体,外貌已高度腐烂,被鱼虾啃食得不成样子。 但剥去水草和烂泥,竟从那具尸体上找到一个铜铁令牌,上面刻有“长安中书府”几字。 白衣,水尸,长安中书府。 这不禁令人联想起了前些日子,落水的谢家公子。 可谢灵玄早已被救起,好好的正在中书府中,这具尸体又是谁呢? 此事引起了一阵恐慌,所以裴大人要请中书谢府的主君主母一道前去,辨认辨认那尸体是谁。 这消息一传出,别人还好,温初弦和谢子诀却同时惊诧万分,更怔忡不安。 不用想也知道,那平白无故出现的尸体肯定是谢灵玄的。 谢子诀如今身份尴尬,若真被裴大人怀疑是假的,可怎生是好? 当下禀明了长公主,两人一道去河边认尸。 浮尸被捞上来的地方,已经被官兵层层围住了。 谢子诀内心先入为主,认定了那白袍男尸一定是谢灵玄,只匆匆瞄了一眼,就捂住口鼻,干呕起来。 裴大人打趣道,“世上焉有这般奇怪的事,这男尸和谢相生得如此相似,怕不是您的双生兄弟吧?” 谢子诀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裴大人玩笑了。” 裴大人说,“当然是玩笑。” 温初弦见了那浮尸,身上一阵烫一阵冷。 谢子诀畏惧死人,呕吐不已,被扶着到一旁休息了。温初弦却怔怔跪在地上,靠得那尸体极近极近,腐物和秽物弄脏了她的衣裙,她也不在意。 肮脏之气,催人肠。 他从前,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如今得了报应,身体被鱼虾咬烂,都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裴大人看出温初弦情绪有些崩溃,意味深长地问,“谢夫人觉得,这具尸体是谁的呢?” 温初弦漠然说,“我不知道。” 裴大人低声说,“夫人要小心些,似您这般奇货可居的夫人,许多居心不良之人都会觊觎。若有人趁虚而入,借着公子落水之际冒替,以骗取您府上的万贯家财,可真是很棘手了。” 温初弦目光顿时警惕地扫向他。 裴大人干巴巴一笑,点到为止,不再多提。 她疑云大作,裴让这话,带有明显的暗示意味。 裴让是谢灵玄的好友,从前他和谢灵玄聚会她见过,他对谢灵玄十分庄敬,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巴结的程度。 可方才裴让对谢子诀,言语试探,傲慢,哪有半分的敬重在。很明显,谢子诀不是谢灵玄的事,已经被裴让察觉了。 温初弦不欲再看那浮尸,森森的白骨,肿胀的烂肉,都有种强烈的感觉催动在她身上,让她的心宛如被绞剜一样,悲伤、忧郁,好像极为舍不得谢灵玄死。 可她自己清楚,她绝不爱谢灵玄。 佳儿佳妇 第104节 真是太反常了。 没有任何理智的证据,直觉告诉她,这具尸体不是谢灵玄的。 她甚至精神错乱到不相信谢灵玄就这么死了,她觉得他仿佛还窥视在她身边,午夜,清晨,或是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就会噩梦般地又现身,她没有那么容易摆脱他。 谢灵玉来了,求裴大人通融通融,他欲带走这尸体。 裴让疑惑,“一具肿胀恶心的浮尸而已,贵府的大公子和夫人都说不认识,二公子何必要带走呢?” 谢灵玉有口难言,他其实觉得这具尸体就是谢灵玄的,才想把它带回去,立个冢。 给那人的魂魄一个容身之处,他也算跟那人生死两清了。 裴让道,“整个谢府,也就二公子还有点良心。” 谢灵玉不理会他这意味不明的话,叫人抬了尸体走。 经过温初弦时,谢灵玉问,“你还要他吗?” 温初弦语气冷硬,“我要一个死人做什么。” 谢灵玉道,“那你干嘛哭?” 温初弦下意识擦向眼圈,那些湿湿的东西,应不是泪,只是河边的雾气凝结在眼睑处。 “我没哭。” 谢灵玉挠了挠头,“随你。” 众人都走后,河边一片空荡荡。 白色的浪花扬在空气中,激起一片微尘。 裴让伫立在河边良久,像个诗人一样长叹一声。 他自言自语说,“既然彼此都放不下彼此,为何就不能出来见一面呢?” …… 认尸之事只是小节,后面并未出现什么人什么事,威胁谢子诀的地位,亦没有人揭穿他。 谢子诀想谁要揭穿他自然是徒劳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谢灵玄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坦荡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只是长安城中有谣言说,那日谢公子已落水溺亡,连尸体都泡肿了,现在的谢灵玄是个赝货,蓄意易容成了谢相的样子,鸠占鹊巢。 他虽面目和谢相一模一样,但夫妻恩爱是装不出来的。 传说温小姐死活不肯从他,夜夜都把他赶出房门外睡。 温小姐从前和谢相是多么情投意谐啊,两人形影不离,温小姐冒死为谢相挡过箭。 如今温小姐乍然违情逆性,夫妻漠若两路,也暗示了现在的谢灵玄根本就不是从前那个受人爱戴的谢相。 她一定认出了谢灵玄是被人伪装的,才不肯委身的。 更有人猜测温小姐是被这个假谢灵玄劫持,有苦不能说,否则早就从谢府逃出去了。 长安城最成名的一对模范爱侣竟落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城中不少难民都受过谢灵玄的恩惠,闻此谣言,信以为真,人人都激愤异常。 静济寺的住持师傅们闻此,也暗自默诵《大悲咒》。 谢相为静济寺捐过不少香油钱,更抄经礼佛,那样一个积福积德的善人,实不该遭如此灾厄。 只愿假冒者尽早得到惩处,还屈死的无辜者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谣言传到了宫里,进了少帝的耳朵。 少帝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觉得老师变了,原来竟有人有如此滔天恶胆,害死了老师不说,竟还代替了老师。 可恶可憎至极。 …… 谢子诀自从认尸回来后,就郁郁不乐。 水云居就是一座阴霾的牢笼,这里笼罩着从前那个谢灵玄的影子,逼得人发疯。 谢子诀叫来了几个工匠,把夫妻石敲碎打烂,然后丢出谢府。凡是跟从前那谢灵玄沾边的东西,都被毁了去。 御医又来了几次,谢子诀的哑疾倒是一日比一日好,温初弦手指的青紫却日渐严重。 下人们都以为温初弦得了绝症,但她却并无丝毫不适。除了指尖青紫,她面目红润饱满一如往常,哪有身患绝症之人的憔悴。 这些反常之处,实在令人百般难以索解。 因为谢子诀露宿之事,长公主算彻底把温初弦恨上了。只是谢子诀万分舍不得温初弦,不愿和离,长公主才暂时没逼着他下休书。 不过长公主买来了一个良妾,名叫采菱,塞进了水云居,以作生子之用。 谢子诀为难,不肯要,一切都让温初弦决定。 弦儿才是长房主母,妾即便将来生了孩子,也是要寄养在弦儿膝下,唤弦儿一声母亲的。若弦儿不答应,他决计不纳妾,即便跪死也要母亲收回成命。 不想温初弦听罢,却答应了。 谢子诀喜极而涕,对着温初弦道谢连连,同时又不禁惭愧。 他是个看重尊卑的人,妻永远是妻,妾永远是妾,绝不会如旁的那些混账人家那般,做出宠妾灭妻之事来。 弦儿和他做夫妻,尽可以放心。 温初弦有气无力地笑笑,实不知作何滋味。 曾经,她以为她无法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如今看来,好像也无所谓了。 都是虚无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重见他 采菱过来给温初弦磕了头, 是个贤淑又沉静的女子。 她家中原不算十分贫困的人家,只因父亲生病,弟弟又需要银两上学读书, 她这才被逼无奈,卖到谢府上来做妾的。 人是长公主挑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采菱也曾听闻过谢灵玄和温初弦传世的爱情故事, 从没想过这样和美的夫妻还会纳妾,因而第一次来到水云居,多有惶恐不安之意, 生怕温初弦是那种酸妒的主母。 温初弦心神不属,也没有训话, 赏赐些寻常之物,便叫采菱退下了。 纳妾这种事她早经过, 从前谢灵玄也纳妾,还是两个,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长公主知道温初弦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对,好好收了妾室,心头稍稍宽慰些。 若是他们夫妻真的和和美美,她这婆母何必上赶着纳妾呢? 此番温初弦做得实在过分, 长公主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当晚是采菱和谢子诀的新婚之夜, 谢子诀却在温初弦房里陪了很久。 温初弦清楚,他是怕对不起她,愧疚难安, 才留在她房里不去的。可他毕竟已纳生子的妾室了, 一天不去两天不去, 怎能永远不去。 “你听母亲的吧。” 谢子诀一愣, 神色木然,“弦妹妹你怪我吗?我只想与你联床夜话。” 温初弦脸有极淡的笑容,“不怪。你再不过去,母亲怕是要生气了。” 谢子诀听到母亲,才悻悻决定离去。 他披上外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迈出门说,“……弦妹妹,不如以后我唤你娘子,你唤我一声夫君吧?” 温初弦的淡笑立即凝固,从前那人也总是管她叫娘子,这个称呼给她留下的阴影可不小。 但她还是妥协,“嗯。” 谢子诀真心感受到她并未嗔怒,放心地去采菱房里了。 温初弦兀立在原地,茫然若失了半晌,卸钗环,更衣,就寝,一切按部就班。 汐月在一旁照顾她,见公子竟真的宿在妾室房里了,也跟着忧伤。 “夫人,您可千万别伤心,公子原来不是这样的。公子今夜陪了您这么久,足可见公子心尖上的人是您。” 温初弦无甚感情,“没事,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汐月深沉叹了声,就是说,公子落了一次水,怎么性情变化那么大呢? 从前他对夫人多温柔多体贴,长公主罚夫人站规矩,他又何曾坐视不理了。 温初弦独自睡下,熄灭了灯烛,汐月在外守夜。 这一宿做了很多的梦,先是谢子诀与采菱温存的模样时时浮现在眼前,被惊醒了一会儿,后来恍惚又梦见了谢灵玄。 那个梦真实极了,谢灵玄就卧在她身侧,依依在她耳边说话。 他说的是,娘子,我好疼。 他背部裂了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很瘆人。 谢灵玄的手游移在她的心口前,忽然变成一只利爪,笑着说,娘子我要你和我一块疼。 随即就将她的心挖了出来,心上千疮百孔,全是白色的虫卵,蠕动钻来钻来,无比恶心。 他说,中了情蛊,你还想独善其身么? 温初弦一下子被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但见外面月明星稀,安宁静谧,哪里有谢灵玄。 梦境是自明心迹的一种方式,温初弦都没意料到自己对他这般牵肠挂肚。 这个梦若是再不醒来,恐她就要走火入魔了。 她余悸未消,不禁去摸摸自己的心脏。幸好,还在,还会跳。 汐月闻声进来,点了灯烛,见她这般脸色苍白的模样,连忙道,“夫人的病又犯了,奴婢现在就去叫公子来帮您揉揉!” 温初弦拉住汐月。 佳儿佳妇 第105节 “不。” 今夜原是谢子诀和采菱第一次圆房的日子,若她这般半夜把谢子诀叫到自己房里,无论真有病还是假有病,长公主都会觉得她蓄意使绊儿,往回拉男人,身为主母和一个妾室争风吃醋。 所以她即便疼死,也不能叫回谢子诀。 况且谢子诀又不懂医术,即便来了也无用,徒然跟着着急罢了。 “递我口水吧。” 汐月将温水拿过来,服侍温初弦喝下。 汐月纳闷,何时夫人对公子也需要这般委曲求全、小心翼翼了? 以往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仿佛都是公子,夫人和他在一起,多亲密无间啊,现下全都变味了。 温初弦喝了水后,略略宁定,重新又躺下来。 良夜寂寂,静室幽幽。 待温初弦睡下,那抹雪衣才缓缓踱上前来。 他凝注了她半晌,轻轻坐在她床畔。见她那双眉紧皱,似在忍耐着痛苦,他的一颗心也化作流水,脉脉淌着怜惜。 他伸出手来,用春风似的力道,揉了揉她的心口。 他对她讲,睡吧,睡吧,今夜那些东西不会再入梦了。 温初弦在这力道的作用下,逐渐松弛下来,疼痛仿佛一时间消失了。 在看不见的暗处,她的小拇指,也窃窃勾着他的一片衣角。 · 谢灵玉院试中了后,不欲再往上考,便在朝中寻了个武官做。职位不大不小,也就和温伯卿差不多。 长公主要强,想让小儿子官做得更高些,便托谢子诀在朝中帮帮忙。谢子诀已位极人臣,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应是信手拈来。 可谢子诀却踟躇不愿,他为人清直,像这种舞弊之事,是敬而远之的。 “弟弟只学了这么短时间,就能考中院试,不如继续再考下去,堂堂正正为自己谋个高官做,何必要偷偷摸摸地靠家族关系呢?将来想起来,未免不安。” 长公主知他素来两袖清风,遂不再提此事。 可这话传到二房那里,谢灵玉和温芷沅都不是很高兴。 读书是多么辛苦的事,谢子诀居然让谢灵玉像那些寒门书生一样十年苦读? 泱泱赶考者那么多,有几个最终能考中进士的,谢子诀这话,明显就是自私,怕招惹是非罢了。 谢灵玉对自己这亲大哥不禁又失望了一层。他骨头硬,性子傲,既谢子诀不肯帮忙,他就不再求,决心要靠自己之力当上高官。 谢家是名义上的长安第一豪族,处在权利漩涡的最中心,被无数人死死盯着。 很多时候,只要暴露一个小小的破绽,就会被人越扯越大。 关于谢灵玄被人替身了的谣言满天飞,文武百官大多相信谣言不会空穴来风,谢家族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以言喻的大灾祸。 况且现在这个谢灵玄行为举止确实奇怪,哪里有以往半分的光风霁月,跟个书呆子差不多,更加引起旁人的怀疑。 少帝一向最信赖宠爱谢右相,但他也对长安城流传的恶语流言坐视不理,足可见少帝也对这个谢灵玄的真假遗有疑虑。 他们所有人都习惯了那个处事圆滑的谢灵玄,把谢子诀原来的模样都忘记了。 我弱敌便强,谢子诀在朝中的温吞表现,引起了许多心怀不轨之人的针对。 从前谢灵玄创下的威严和地位迅速土崩瓦解,那些连抬头看一眼谢灵玄都不敢的小人,如今也能光明正大地弹劾他了,且用词十分尖锐,不留情面。 其中就包括商氏。 商贤弹劾谢灵玄共计一十八条罪状,包括冒充一品朝廷命官、诱引朝臣养妓、诬陷张氏皇商、强占温家女、逼温家女勾栏为妓、毒杀温氏幼子、火烧商府等等。 商贤自从死了儿子后,一直蛰伏隐忍,暗中收集谢灵玄的罪证,就是为了反戈一击。 一十八条罪名,条条诛心,排山倒海地朝谢子诀砸下来,最轻的一条罪名都是髡首之刑。 谢子诀如丧考妣,天都塌了。 他只是个读书人罢了,从小到大苦读圣贤书,如何能应对这样波诡云谲的朝政争斗? 商贤见他不回击,更认为他是做贼心虚。 谢子诀有口难言,这孽都是原来那个谢灵玄做的,与他实在无任何关系。 但他现在和那个谢灵玄绑在一起,那个谢灵玄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谢灵玄,那人死了,这些罪名就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若将真相坦白,且不说有没有人会信,明摆了就是承认他是假的,他冒充了人家谢相,下场同样会很凄惨。 谢子诀好后悔啊,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覆水难收了。 若他从一开始就大大方方地宣布自己的身份,最多就是被人嘲笑几句而已。 可现在有人要弹劾他,他才说自己不是谢灵玄,难免有临时托口、推卸责任之嫌,越描越黑,商贤正好可以反咬一口,说他临时编造谎言。 毕竟疯子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换句话说,众人心中认定那人才是真正的谢灵玄,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定谢子诀是假的了。 太后不喜谢氏,趁机也想给谢氏重重一击,好重新控制少帝。 谢子诀束手无策,只能去求长公主。 长公主退隐多年,对这些朝政之事从不过问,并帮不上忙。 她还纳闷呢,自己这大儿子一向最会处理朝中这些尔虞我诈的,怎么忽然这般懦弱废柴,为什么不像以往那样还击敌人呢? 官场和内宅息息相关着,一门主君是否风光荣耀,往往决定他的内宅是否风光荣耀。 谢子诀在朝中四面楚歌,谢氏在名流中的地位也急转直下。 许多贵妇避灾讳祸,短短几日,就不和谢氏联络往来了。 谢氏这长安第一世家,俨然成墙倒众人推之势。说来,被人极端敬仰和极端嫌弃,也就只在一夜之间。 谢蕙儿马上就要成婚了,嫁妆中缺少了一十二颗南洋明珠。南珠虽然珍贵,却并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只因谢府近来运势不顺,才使南珠都凑不齐。 翻遍谢府库房,也就温初弦手里有此物,还是当年盛世大婚时,谢灵玄亲送给她的聘礼,颗颗莹润光泽,晶透非凡。 长公主便想,先把温初弦的南珠借来用用,给谢蕙儿当嫁妆。谢氏本已式微,蕙儿若不带足了聘礼前去,一定会被婆家看不起的。 但动用儿媳妇嫁妆这种事,长公主开不了口,便叫谢子诀去游说温初弦。 “先借给蕙儿妹妹用一用,今后我会为你买更好的。” “……你不答应吗?” “弦儿,蕙儿也是你的妹妹,成婚乃一辈子的大事,左右你留着那珠子也无用,就给了她吧。母亲会感激你的,我也感激你。” 温初弦沉沉吐出一口腹中浊气。 还能怎么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以前听说丈夫在外欠了债,就会用妻子的嫁妆填补,她当时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若有若无地瞥了谢子诀一眼,“玄哥哥,你真的有在意过我吗?” 谢子诀被她问得一懵。 “我自然在意你。” 温初弦道,“若我说,那十几颗明珠,也是我的爱物,我也舍不得呢?” “弦妹妹你为什么要蓄意为难?明明那些珠子你放在仓库里,都落灰了你也不戴一次。如今蕙儿妹妹要用,你就临时说你喜欢?” 温初弦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就怒气攻心,脱口而出,“那是他送给我的,我就是喜欢。”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空气顿时冷凝到了极点。 隔了半晌,谢子诀才酸然苦笑,“你果然心中还有别人。既然如此,你还迁就我做什么,我放你和离变好了。我一早就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 温初弦也黯然失色。 她怨谢子诀这般轻视她,话赶话,就把那人给搬了出来,其实并不是真的爱慕那人的意思。那珠子也确实不是她的爱物,放在库房很久了。 但她就是意难平。 谢子诀把她的气话当真了。 对父母孝顺,对她这妻子却冷酷无情。 温初弦心下闷然,不愿再在这死气沉沉的谢府呆着,想往群玉楼去听听曲儿,品品戏。 戏能浇愁。 谢子诀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冲了,微有后悔,问她去哪儿,她却只说随便走走。 她没跟他明说去戏楼那种地方,否则谢子诀定然认为伤风败俗,阻挠她前去。 勾栏她都不止一次地去过,区区戏楼,又有什么不能去的。 谢子诀面带愁容,又问,“那,南珠……?” 温初弦披上云锦斗篷往外走,头也不回。 “给蕙儿吧。” 谢子诀失神地望向她单薄的背影,悲从中来。 他刚才说和离是假的,他舍不得和她和离。她就是她,娶再多的妾室也替代不了她。 他不明白少年时那温柔如绵羊的弦妹妹,怎么就变得如此浑身是刺。 或许他和她都有错,却彼此都那么倔强。 · 温初弦出门时,天空正下着雨。春夏之际雨水总是多一些,要随身常备着油纸伞才好。 汐月怕温初弦着了风寒,便劝她别去了。可温初弦执意要出去走走,在风雨凄凄的日子里,看戏是唯一的消遣了。 汐月叹道,“其实夫人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直接跟公子说您要看戏,叫公子派马车送您就好。公子不介意您去这种地方的,他以前还亲自陪您去呢。” 温初弦低沉道,“过往之事,休要再提。” 谢灵玄完全不介意她出入勾栏戏楼,因为那个人生性放浪。 谢子诀却不一样,他是守礼的君子,不会容忍妻子流连这种烟花之地的。 佳儿佳妇 第106节 至群玉阁,温初弦付了银钱,直直往二层阁楼上去。 此处少有女客,掌柜见竟是一位贵妇独身而来,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着。 温初弦说,“给我个僻静的地方吧,最好是雅间。” 她内心乱得很,见人就心浮气躁。 掌柜的应了,只因温初弦给的钱够多,便将她领到了阁楼的最高处,辟了一处台子,叫几个戏子单独给她唱戏。 温初弦饮了几杯酒,醺醺欲醉。 汐月劝她少喝,不然公子和长公主会生气,她也不管不顾。 几个戏子唱得畏手畏脚,温初弦一阵烦闷,将人都轰走了。 汐月也被她赶了出去,她捡起井天蓝的戏服,自己穿了起来,甩甩水袖,自顾自地哼了几曲儿。 不是说她母亲是唱曲儿的青楼歌姬么,她作为女儿,自然也会唱的。不过她只唱给她自己一人听,取悦自己。 唱了一会儿,她累了,颓然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酒意上头,她头疼得跟裂开一样,铅块坠坠。 掀开沉重的眼皮,她这才看见,还有一个戏子在台下,竟还没走。 那人扮着一副青衣模样,眼角画得甚是迤逦妖冶,一声不响,在台下看了许久。 他的妆太浓,衣衫又太秀丽,并看不出他原来的模样。 温初弦浮上一阵怒。 “不是叫你们都滚么,怎么还留在这儿?” 她冷冷的,说话有点硬。 那人歪歪头,依旧有恃无恐。他神情散淡,并不如其他戏子那般畏惧于她。 温初弦嗔意愈甚。 刚要走过去,那人却首先起身,行云流水地甩了甩水袖。 他开嗓,嗓音空灵、清透。 温初弦嗤了声。 许是个准备献殷勤的小戏子。 她没继续赶他走,而是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 “既然比我会唱,那就唱。” 她抛了锭银子给他,带有戏狎和侮辱的意味。 那人却接下来,叮地一声撂到了桌上,随即给她唱起来。 唱的是那一曲《惜花记》,演的是樊盈盈。嗓音似天畔的流云,山涧潺潺的泉水。 温初弦无精打采地听着,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这小戏子竟恰好唱到了她喜欢的戏目。 他身形颀长,高挑,扮上女的,还真像个女的。 他从台上跃将下来,柔滑的水袖一挑,拂过她的雪腮,像是在勾引与挑逗她一般,好生无礼。 水袖滑过鼻尖,传来一阵淡而锐利的香,是檀香和兰草香的混合味道。 温初弦一瞬间头晕,眨眨眼睛。 她微含讥诮,“放肆。” 可那人却缠缠绵绵地萦绕着她,连属不绝。 温初弦并不怕这样身份的人,本朝的戏子属于下九流,而她怎么说也是谢府的贵妇,尊卑天壤之别,她随时都可以喊人,将这放肆大胆的小戏子拿下。 若她平时清醒时,她一定会这么做。 可惜她现在并不那么清醒了。 群玉阁的酒,喝起来淡如白水,其实浓如烈火。 她又失控了,身体和精神越来越麻木,终于完全被另一股力量所牵制,情不自禁地随那人甩起袖子。那人亦翩翩在她身边,若即若离。 两人一块唱了一场戏,演了一场舞,配合得亲密无间,像是心心相印了十多年的故交。 这样和陌生男人接触、和戏子接触,当然会被谢子诀和长公主等人认为是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行为。 可是她喝醉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逾矩,旁人谁又晓得呢。 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温初弦神神叨叨说,“你很像一个人。” 她方向感失了,是对着空气说的。 那人轻拂水袖,将她的身子转过来。 她是在跟他说话,该对着他。 温初弦却又不说了,面对一个下九流,懒得多言。 长公主、谢子诀他们谁不是高高在上,她今日也要高高在上一回。 他神情有种迷惑人的力量,骨节分明的手,缓缓靠近她的心口,正如昨夜她做的噩梦一般,手成五爪形,似要将她的心脏抓出来。 空气中弥漫了热烈和危险的信号,恐惧的寒流流淌在温初弦心中。 温初弦本能地欲躲,可身体却像被什么法术定住了,呆如木雕泥塑。 她的心脏剧烈地抽搐。 猛然抬起头,须臾间竟以为谢灵玄就在她面前。这种在他手中无力挣扎的感觉,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放我走。” 刚才还有恃无恐来着,这会儿胜负俨然掉转了。 他无情地冷笑了下。 脸上还画着女儿的戏妆,这一笑显得甚是妖,令人毛骨悚然。 外面密如连珠的雨水打在窗户上,木窗被哐当一下子吹得关紧。 雅间本是个戏台,有几张可供客人落座的椅子,也有一张珠帘小榻。 这种地方有床并不奇怪,群玉阁,本就是半勾栏半戏楼。 床榻,自是供客人们累了消遣的。 他放开了她,削尖的手指游动了几下,将她身上的裙衫脱了个七七-八八。 也不知酒意还是怎么,温初弦就完全动不了。她如一只被剥好的虾,等着旁人来食用,这种感觉可比死了还难受。 明明她才是客人来着。 那人将序曲唱完,好整以暇地坐在了珠帘小榻上。 他睨向她,双目黑洞无光。 “好娘子。” …… “都成人家的妻子了,还特意来戏楼跟我偷呢?”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暗通曲款[微修] 温初弦悚然一惊, 蓦然被蝎毒蜇痛了头脑,死灰色的面颊如若中毒灼烧。 她斗胆重新审视面前的青衣戏子,险些栽倒。面前人是谁, 她心知肚明。 她从干裂的唇中吐出惨淡微弱的几个字,“你果然没死。” 谢灵玄鄙薄而笑,“是命大些, 没被娘子一簪子捅死。” 温初弦顿时被恐惧的狂潮吞没,绞痛难安。 她决绝就要往门外走,可房门紧闭, 从外面被锁上了。 她不得已而面对谢灵玄。 谢灵玄将那锭银两抛还给她,“谢夫人, 来我身边啊。” 温初弦阴黑的双眸中流露着恨,痴痴怔怔地过去。她那么听话, 没有任何的反抗,不是因为她不想, 而是做不到。 像有一根细细的绳栓在她的心脏上,将她往谢灵玄的方向拽。稍微反抗一点,都会疼得痛彻心扉。 他熟练将她揽住,剥去她身上最后一点遮掩。 “这些日子, 有没有想我?” 他脸上的妆容还没卸,此时在阴暗处看来, 甚是诡异。 温初弦活尸一般,顺着他的意思答,“想了。” “有多想?” “日日夜夜都在想, 想得快死了。” 谢灵玄柔暖细滑的吻层层叠叠地染指她, “何必说谎呢?若不愿意, 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他从后面握住她的一双手腕, 握得比以前又轻松了些,可见她又瘦了,因相思而憔悴么? 温初弦开始剧烈挣扎。 可酒醉之人的所谓挣扎,犹如被网上岸的鱼,任凭再怎么活蹦乱跳,都是困兽之斗。 逃生的奢望迅速消散,她咽了一滴泪水,怔怔垂下手去,认命了。 砰砰砰,她听见汐月在外面敲门,还有锁头被扯动窸窸窣窣的响动。 “夫人?您还在里面吗?” 温初弦深深吞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对谢灵玄说,“如果你不想这么快把我玩死,就放我和她说一句话。” 佳儿佳妇 第107节 若汐月把她和男人偷的事告诉长公主,她必死无疑。 她越火急,谢灵玄却越漫不经心。 “说得怎么好像我劫持你似的,咱们不是两情相悦的吗?” 他贴了贴她的脸蛋,她立时如触电一般,脸比晕红的晨曦。这些肌肤的亲密像他施舍给她的,关键她还无比渴望。 “喜不喜欢啊?” 如果她是一个风筝,那么谢灵玄与她的任何亲密接触都像是风筝线,能燃起她心底无比的爱意,让她顿时疯了似地不受控制,连恨都消磨得一干二净。 世上真没有比这更邪门的事了。 她只得悲哀地答,“喜欢。” 这时,汐月又叫来了旁人,敲门声更加激烈。 谢灵玄大发慈悲,往她身上披了件宽宽大大的戏服,将她的雪肤花腰全部遮住。 他拍了拍她的臀,轻飘飘地道,“去吧,和你的小婢女解释清楚。告诉她,你还要两个时辰才会回去。” 温初弦默冷片刻,起身,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去。 锁从外面被人开了。 她推开一个小缝儿,只露出一个头来给汐月。 但汐月能看见,她发丝凌乱,唇色红肿润泽,显然刚刚被人深吻过。颈下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也不见了,伶仃的身子骨儿完全就被一件单薄的戏服罩住。 汐月完全愣了。 “夫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温初弦晦涩而内敛说,“没做什么。” 她清澈的双眸水漉漉地抬起,是在通过眼神,恳求汐月救一救她。可惜汐月完全处于愤怒和震惊中,半点没明白。 “夫人……” “我还要两个时辰,才会回去。” 她把谢灵玄勒令她说的话说完后,便又将门扣紧了。 汐月大惊,两个时辰后才回去?那时天已完全黑了。 妇眷随意踏出垂花门抛头露面,已然不对,夫人还这般晚回去,一定会惹公子和长公主大怒。 夫人知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 夫人那样子,明显外面有姘-头了。 汐月好心痛,公子和她多么和美,全长安城的人都艳羡,如今夫人竟这般水性杨花,真要背叛公子不成? 谢灵玄在里面等着温初弦。 他淡淡讥道,“不错,挺听话的。” 温初弦亦讥讽,“我能怎么样,说你在里面,叫人来抓你?” 谢灵玄笑了,宛若千万缕的柔丝。他重新将她带入怀中,刮了刮她的鼻尖,“要抓也是抓娘子啊。这般偷偷摸摸地来外面,你那名义上的丈夫和婆母,会不会生气?” 她躺在榻上,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断断续续,“你既知道,为何还故意为难我?” 他随口说,“因为你想念我,我也想念你。” 温初弦不再说话,只余眼泪如珍珠断线般落下。 她被他慑住了,如欲窒息。 一面酒酽情浓,一面蜂虿刺心。 谢灵玄毫不留情,缱绻深处,切切问她,“那个冒充我的人,对你好不好?是我待你更好,还是他待你更好?” 温初弦死鱼般垂着眼睛,“给我口酒,我渴了。” 他如她所愿,给她灌了口酒。 她喝了个畅快,才颤声说,“你真是无耻,明明是你代替他。” 谢灵玄斜眼冷冷,“你在答非所问。” 说着加剧了磋磨,实如惨酷无比的刑罚。 她只得松口说,“你。你待我好。” 谢灵玄见她这副又爱又恨的样子,低声撂给她一句,“谁代替谁又有什么所谓,左右都用一个名字。你只需记得谢灵玄永远爱你,便足够了。” 他也配提爱字?……温初弦想讽刺他,可她实在是没力气跟他唇舌之斗,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任他说什么都忍气吞声。 “嗯。” 谢灵玄说两个时辰才会放她走,就真的是两个时辰。 没提前一刻,却也没拖延一刻。 他一件一件地帮她将衣衫穿好,就如昔日在水云居闺房中一样细腻温柔。 温初弦既无法反抗,也就享受着被人伺候的滋味。 毕竟每天早晨都是她早起伺候谢子诀,服侍谢子诀洗漱宽衣,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临走前,谢灵玄扣住她的手心,施施然叮嘱道,“明日还来这里,我候着你。” 温初弦说,“今日已经露馅了,若我明日还来,长公主怕是会把我浸猪笼。” 他幽幽打断,“别给我推三阻四。” 温初弦屈然皱着嘴角,万分不愿。 谢灵玄抚摸她滑润的长发,补充道,“若明日不见你人影,我便入谢府,把你那玄哥哥的项上人头取下来。” 温初弦惕然,怔怔望着他。 他释然一笑,“……自然是说大话的。” 他如今孤家寡人,怎么能抵得过谢府的众多家丁,又怎能伤得了当朝右相呢。 “我只是想念你罢了,你不来,折磨的只能是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温初弦靠在他怀中,醺醺如醉,酒意还没醒来。她知道她拒绝不了,自己这些日子渴望他,可能比他渴望她还厉害。 她就是一根坚韧的蛛丝,顽强而艰难地在他手下过活。可蛛丝再坚韧,也终究是那样细细的一根,多使点力气抻拽,总有绷断的那一刹那。 天色如墨,黑夜已浓。 温初弦穿好了衣衫,木讷走出门去。 汐月早已等得火烧眉毛,忍不住连声怪罪她。 “夫人也太过分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咱们府上都快落锁了!” 温初弦佯佯不睬,“无妨,若府上落锁,就找一处逆旅来落脚吧。” 汐月重重嘿呀感叹一声,急躁直跺脚。 回到谢府,果然见两扇沉重的铜兽门已关闭,将温初弦拒之门外。 想来长公主知她夜不归宿了,给她下马威来着。 温初弦在夜风中等了一会儿,也不低声下气地恳求,竟转头真要去逆旅过夜。 “夫人!” 就在此时铜门开了一条小缝儿,谢子诀的新小厮三旺探出头来,“夫人,您回来了?” 温初弦止住脚步。 三旺将她引了进去,一路上也不与她攀谈,多有鄙夷之意。 戏楼,晚归,双唇通红,任凭傻子都能猜到她去做什么了。 三旺将温初弦引向长公主的新月居,温初弦却自顾自地回了水云居。 她撩了撩头发,对三旺道,“告诉母亲一声,今日我实在太累了,明日再给她请安吧。” 三旺脸色极是难看,欲言又止。 “夫人,长公主现在很生气,您最好别这般……放肆。” 温初弦嗤笑一声,仍然回水云居。 汐月在旁边看着,都快被吓死了。 温初弦身上沾满戾气,哪还有从前半分的温顺样子。身为人家妻子,伺候丈夫、公婆是第一位的,她这般已是极不守妇道了。 刚刚休息没一会儿,谢子诀便来了。 他满腔幽怨,气势汹汹过来兴师问罪。 温初弦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不欲顶撞他,被他骂两句也是寻常。 她起身,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谢子诀义愤填膺地扇了个耳光。 啪。 温初弦被打得扭过头去,怔然眨眨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虽然被打一掌的是她,手掌发颤、泪流不止的却是谢子诀。 “世上焉有你这种……不知所谓的女子!母亲因为你都被气得晕倒了,你知不知道?” 这一巴掌,实打得温初弦的心彻底凉下来。 她之前虽落在谢灵玄手中甚久甚久,但细想来,谢灵玄却从没在皮肉上打过她半寸。 温初弦转过头来,神色冷得出奇。 她那如花娇靥刚被爱意浸润过,此刻就现出五个通红的手指印,分外突兀。 谢子诀胸口一起一伏,怔怔看着双手,似不相信自己竟真打了她。 可她确实做了特别令人难以容忍的事,他并不是平白无故打她的。 谢子诀像个柱子一样伫立在原地,在等她解释。 可温初弦却阴声说,“我困了,送客。” 佳儿佳妇 第108节 谢子诀悲怒交加道,“弦妹妹你……!” 温初弦重复道,“送客。” 汐月没办法,她从没见过公子与夫人这般剑拔弩张的样子,眼见夫人不肯让步,只得让公子先行退去,两人都需要冷静冷静。 谢子诀愤然离去,他来水云居,本是叫温初弦到长公主面前谢罪的,一时急火冲脑,只打了她,竟把这正事给忘了。 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完了。 凡大宅院里,都把妇眷的贞洁看得极重,一旦贞洁没了,这个女人和死去也差不多了。 翌日一早,长公主头风稍好,叫温初弦前去问罪。 温初弦拖延了许久才去,不是为了气谁,只是因为她不想去,不想应付那些长辈。 长公主对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逼问她姘-头是谁,温初弦听得心不在焉。 既然她已经是旁人眼中的祸水了,也就无所谓姘-头是谁了。 难道她能说,姘-头就是谢灵玄吗? 长公主这母亲不辨忠奸,不认亲子,自己就糊涂得很了,又有什么资格责骂她。 谢子诀见长公主百般诘问温初弦,温初弦就是不肯说实话,急得额头直沁汗。 他道,“弦妹妹你何苦如此呢?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何要做出这种伤风败德之事,给谢家蒙羞?” 温初弦不想跟这母子多言,随便扯了个借口,“没有对不起我的?那玄哥哥,采菱的事怎么算,那十二颗南洋明珠又怎么算?” 这些都是小事,但谢子诀连小事都没护着过她。 谢子诀觉得她实在歇斯底里,“那都是经过你同意的啊,是你亲自点头准许的,如今你又出尔反尔?” 温初弦低声道,“既然玄哥哥可以找通房纳妾室,我怎么就不能寻个男人解解闷了。” 长公主砰地一下将茶杯摔了,“放肆!你浪荡无耻,怎么能和玄儿正经纳妾之事相提并论?” 四溅的瓷片碎在地上,险些割破温初弦的手,热茶水溅了她一身。 谢子诀颓然坐在椅子上,怔怔落泪,“温初弦,你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男人纳妾,和女人不守贞洁,能是一样的吗。 他们成为夫妻这么多日子以来,她从没和他同房过,每每她一和他接触就呕吐恶心,却可以这般无羞无耻地和一个戏子暗通曲款。 据说还不是第一次。 之前她和那个谢灵玄在一块时,就和一个叫萧游的戏子私奔过。 当下谢子诀和长公主被气得抓心挠肝,温初弦却站起来要告辞。 她曾经也是很尊重玄哥哥、爱戴长公主的,后来却发现这些人并不在意她。 她现在对谁都心灰意冷。 对谢灵玄虚与委蛇,对谢子诀和长公主便直接破罐破摔。 她许多关心的东西都没了,再无必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了。 谢子诀五内郁结,本待和温初弦分辩清楚这事,宫里却忽然传来少帝的口谕,叫谢子诀进宫一趟。 谢子诀不敢有违,只得暂时放过温初弦,匆匆忙忙进宫。 温初弦见谢子诀走了,也从新月居离开。 长公主憎恶道,“站住,叫你走了吗?” 温初弦矮了矮身,沉声说,“儿媳还有要事得办,改日再听婆婆训导。” 长公主脸色涨红,拍了下桌子,刚要叱骂温初弦,自己一口气却先没喘上来,干咳了好几声。 公爷连忙在一旁帮顺气,“你这么急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弦儿也是咱们自家儿媳,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丫鬟们给长公主递水,场面乱成一团。 温初弦蹙了下眉,趁此机会,悄悄离去了。 她没想气任何人来着,只是此时不走,待会儿怕是会有更大的麻烦。谢子诀不在,长公主又那么厌恶她,直接对她动用家刑都有可能。 汐月随着温初弦出来,忧心忡忡说,“夫人刚才怎可那样顶撞公子和长公主?您这样,之后可如何在谢府中立足啊?” 温初弦微眯双眼,摸了下颊,仿佛昨夜被谢子诀打的那一巴掌今日还在痛着。 长公主和她两个人中,谢子诀更在意长公主这个母亲。 长公主难受了,他急得火烧眉毛。 而自己心头疼了那么久,他却一直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认为她是装的。 她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事她会耿耿于怀。 温初弦回到水云居涂了些润肤膏在脸上,更衣,又要出门。 汐月惶恐,“夫人,长公主这次是真的动怒了,阖府的眼睛都盯着您,您怎么还敢抛头露面?” 温初弦神色消极,倦恹恹的,却还是执意要往戏楼去。 汐月道,“奴婢多一句嘴,您真的不该如此荒唐。公子待您真的不错,他心里真的是有您的。” 温初弦苦笑,她出去见谢灵玄又不是为了她自己,为的乃是整个谢府的祸福和脸面。 她若不去,真等谢灵玄上门来揪她,取谢子诀的项上人头么? 那人做得出来。 水云居的奴婢都劝温初弦不要再惹谢子诀生气,但温初弦置若罔闻,绝然出门了。 她没有刻意打扮,但对她这种姿色天然的美人来说,打不打扮都是一种勾引,几乎没什么男人能把持得住。 汐月不情愿温初弦出门,迫于无奈,还是跟着了。若公子在,公子还可以下令将她禁足。 可现在公子进宫去了,长公主又病着,整个谢府根本无人能阻止温初弦。 群玉阁,仍是那雅间。 相同的位置,相同的人。 掌柜的似乎在刻意等着温初弦一般,直接就将温初弦引向了二层阁楼,并且将碍手碍脚的汐月留在了一楼。 温初弦一步一步踏在木质台阶上,感觉自己正做着什么逆天背理的恶行。 本朝律法之中,背着自己的丈夫与别的男人偷,确实算天下之大不韪的恶行。 但问题是,谢灵玄和谢子诀两人,究竟谁是她的丈夫呢? 论理来说,她只与谢灵玄有过肌肤之亲。但谢灵玄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属于谢子诀的。 这二人的关系,就像光和影子,相生相灭,之中的牵绊千丝万缕,根本无法理清。 谢灵玄正在等她,沉沉静静给自己沏着一壶茶。 闻她来了,“脸怎么弄的?” 温初弦没答,无声坐了下来。 两人再次见面,没有前日的剑拔弩张,只如白开水般平常。 “不小心磕的。” 谢灵玄剜她一眼,“磕能磕出五指乌青?” 温初弦长嗯了声。 能。 谢灵玄心照不宣,也不再深问。 他咽了口茶,朝她招招手,“过来。” 温初弦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去,在他的膝头坐下。这个位置她坐过无数次,他怀中的每一个角度她都熟悉。 谢灵玄指节柔柔地蹭在她被打的脸颊上,“还疼吗?” 温初弦说,“本来也不疼。” “不是。” 他叹息着否认说,“以前被你扇嘴巴的滋味我也体会过,挺疼的。” “那是我打你用力。” “他打你没用力?” “也用了。” 温初弦沉吟了片刻,“……但是没我恨你,所以打得并不疼。” 谢灵玄淡淡说,“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动手的。但他打你,要不我明日就动手吧,早日救你出苦海。” 他最后半句尾音微微上扬,沾了些揶揄之意,像真的,却又似在与她商量。 温初弦固执说,“和你在一块,才是堕入苦海。” 谢灵玄清和一笑。 “你想怎么样?” 她艰难忖度了片刻,半是商量半是恳求道,“你只拿回谢灵玄的身份便适可而止吧,不要伤害玄哥哥和长公主。你要我我就跟你,以后我也死心塌地,再不胡思乱想了,只求你留他们的性命。” 谢灵玄无有丝毫动容。 他挑起她的下颌,“记得你上次跑时,也说以后跟我死心塌地。我信了,结果你呢?反而联合外人要我的命。” 温初弦闷闷说,“这次是真的,你爱信不信吧。左右我时日无多了,也懒得跟你争了,你想怎么都行。” 她把自己的十指伸出来,放在他手臂上给他看,指甲积淀着紫色的毒素。 他托起她的柔荑,“这是什么回事?” “御医说,是中毒了。” 谢灵玄蹙蹙眉,“有办法解毒吗?” “没有。” 谢灵玄哦了声,显得有些不在意。温初弦晓得自己把自己看太重了,她死不死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左右不过他玩死了一个,再去找下一家罢了。 佳儿佳妇 第109节 他浑不走心地安慰她一句,“你不会死的。” 温初弦闭上眼睛,信了。 都无所谓吧。 谢灵玄补充了一句,“我是说真的。” “你会医术?未卜先知?” 他哑然失笑,摇摇头,“都不是。” 顿一顿说,“是祝福,祝你好好的。” 温初弦知他又在胡说。但靠在他怀中,平白无故就有种很宁定的感觉,仿佛她什么灾祸病痛都没了。 可她又明知,谢灵玄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她还真是卑贱得要命。 第67章 拿人 从前温初弦一心只有玄哥哥, 对谢灵玄深恶痛绝。如今她对谢灵玄仍然深恶痛绝,可这恨的背后,却无声无息滋生出一点爱意来, 像阴暗山谷下见不得光的蔓草,野火烧不尽。 她抑制着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对谢灵玄产生一丝丝的依赖和眷恋, 否则就是对不起全哥儿,对不起那些被他加害的人,更对不起自己……可爱意这种事, 根本就不是理智能控制得了的,情到酽时, 越是克制便越是上头。 可能是玄哥哥让她失望得太厉害了,她才转而去对谢灵玄萌生情愫的。 但谢子诀没归来时, 她的身体就已经对谢灵玄有了那种下意识的感觉。 ……她可能真的喜欢上他了,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 脸颊上的掌印被谢灵玄温润而泽的手贴一贴, 暖融融得很,比抹药还管用,没刚被打时那么刻骨铭心地疼了。 她声调很低,失神说, “你将来会不会也打我,为了某人某事, 和玄哥哥一样?” 毕竟她和玄哥哥青梅竹马的深厚情谊,都破败成了这样,满地鸡毛, 一片狼藉。而谢灵玄他是个习武之人, 打起人来肯定要比谢子诀这一介书生更疼得多。 谢灵玄说, “别胡思乱想, 我后背都给你戳成筛子了,又打你做什么。” 温初弦蓦然听他调侃,扑哧一声笑了,将他的雪衣云袖半拨未拨,露出其下一道狰狞的伤口。 创痕不大,却很深很深,差点就伤及肺叶要了性命。皱皱巴巴的,皮肤上被缝了好几针。 温初弦指尖去触碰那些伤口,也像疼在她自己身上一样。 “你对我手下留情了。” 谢灵玄解颐说,微微仰起头,笑若三月天里的阳煦倾洒。 “你原本可以直接刺死我,却故意刺偏了。” 温初弦不豫地抿抿唇,她确实就是想要他的命来着,可当时雨横风狂,人在水中飘飘浮浮,劲道不准,她这才失手刺偏了,却不是故意。 她死也不敢想象,她会真的舍不得他死。 “初弦娘子。” 他无奈地吸一口气,竟含有几分娇气。 “那日我是为了救你,才落水差点溺亡的。你好歹问我一句好,行不行?” 温初弦很是排斥给他好脸色,拒绝说,“死不死是你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虽这般硬邦邦地说着,神志却并不如表面那样坚定,甚至有点混沌不清,红润绵软的双唇轻轻俯下,在他的伤口落下比云絮还轻的一吻。 吻上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都在泣血。 无论他爱不爱她,难以否认的是,她真的抑制不住地对他动情愫了。 她无比恨自己为何这样软弱、贱骨头,被自己的仇人占去了身子还不够,竟还被他取走了心。 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事实摆在那里,任何谎言都撼动不了。 谢灵玄静静等她把这一吻吻完,神色间才泛起些朦胧恍惚来。 说他不动情是假的,他也动情了,且动得比她更早、更剧烈,表面上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以往他得到的只是她的人,只能靠逼迫她来留她在身边,现在他终于也握住她的心了。 来之不易,他很是珍惜。 温初弦问谢灵玄是怎么死里逃生的,谢灵玄只说是溺水没死,侥幸罢了。 温初弦又想问问从澜河里捞上来的那具浮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蓄意找来试探她的? 谢灵玄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楼下甚是喧哗,同时有杂沓的脚步声。 温初弦赶到窗畔边一看,竟见六七个家丁和丫鬟,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戏楼下,不用想也知道是长公主派来跟踪她的。 长公主想把她捉-奸在床,名正言顺地休她。 温初弦倒抽一口冷气,欲让谢灵玄先行躲起来,或者从什么密道逃走。 谢灵玄不在意说,“这是听戏的地方,能有什么密道。” 温初弦又将他拉起来,推他赶紧跑。他脸色暗下来,带有明显的不悦之意,一把扣住她水葱似的手腕,将她压在墙上。 “真把我当奸-夫了?” 温初弦双手不能动弹,空洞地恳求他,“你先走吧,好不好。” 谢灵玄凉薄的长眸掩了掩,“我若说不行呢?” 他今日远远还没尽兴。 温初弦说,“你若对我有一分情分在,就给我留点尊严。” “留尊严……?” 他低低咒骂了句,很是不怿。 但好在他还是放开了她,在她下唇上狠狠咬了下,随即气不顺地将门踹开,扬长而去。 温初弦微有愕然,他就这么大大方方从正门走了?若是他和长公主的人撞见了怎么办? 左右他长了一张和谢子诀相同的脸,没准众家丁会把他错认成谢子诀,她没必要担心他。 那些家丁和丫鬟果然是长公主派来捉-奸的,掌柜的苦拦,却也拦不住。 他们在楼下徘徊了一会儿,就上楼来剧烈敲温初弦的门。好在谢灵玄走了,温初弦也没什么可怕的,任他们随便搜查。 领头的是三旺,没有发现奸-夫,三旺很失望,遂严声道,“奴才奉长公主之命,请夫人您赶快回府。” 温初弦知此番回府,必定得受点皮肉之苦,心下抵触,推推诿诿,可这么多人来“请”温初弦,也由不得她不回去。 那么一瞬间,她竟有点顾影自怜之意,仿佛渴望着谢灵玄能再回到她身边,再替她把这些惹人烦的走狗赶走。 温初弦无可奈何,随众人下了楼。 汐月眼圈红了,和众家丁混在一起,一副责怪的表情。可能汐月见她如此朝三暮四,也有点看不起她,汐月可是谢灵玄坚定的拥护者。 下了台阶,温初弦如心灵感应般回头瞧一眼,见谢灵玄颀长的身影正倚在阁楼上,月白风清地笑着,俯视她。 他立于风中,发丝微有凌乱。 张了张唇,口型宛如在说,不用怕。 …… 谢子诀被少帝召入宫中,挨了少帝的一顿责骂。 御案上,整整三摞奏折,都是弹劾谢子诀的。 谢子诀跟少帝拼命解释,那些事情并不是自己做的,是有另一个人代替了他,在暗箱操纵。可这样的借口实在太过荒谬,令人难以置信。 少帝将谢子诀发落回家,命其闭门思过,等候裁决。没有圣旨,不得擅自出门。 ——虽没有降什么实质性的罪,但这已是疑心谢子诀的意思了。 谢子诀失魂落魄已达极点,他从小到大的人生路都是母亲给他安排好的,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以往有什么小灾小祸,也都是长公主替他挡过去的,可这一次的大风大浪,长公主却再也帮不上忙了。 一想到自己在地牢里被关了这么久,乍然重建见日,却官场失意,妻子跟人苟且,谢子诀如吃了死苍蝇一样膈应极了。 极端的难过催生出一种极端的愤怒,谢子诀欲找个发泄口,却找不到。 回到家,来到长公主的水云居,却又看见温初弦的面孔,他更添心烦意乱。 谢子诀幽怨温初弦,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了,瞥都没瞥她一眼。 温初弦亦没主动搭话。 谢子诀有要紧事欲跟长公主说,温初弦在场并不方便,长公主便叫温初弦先退到门外去,一会儿再算她的账。 温初弦不晓得谢子诀有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非要跟母亲一人说,却不让自己听见? 想来,应是朝政上的烦心事。 若他肯让她听一听,她没准可以代他求求谢灵玄,网开一面,得饶人处且饶人,助他走出囹圄。 可惜他把她当外人,就只和他母亲说,连让她听一句都不行。 温初弦悻悻走出新月居的正室,谢灵玉正好也在外面。 两人眼神一碰撞,谢灵玉问,“你这些日子见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问得很严肃,充满了狐疑之意。 温初弦无精打采道,“没谁。” “是不是他?” 谢灵玉直接问出了口,声腔带了点颤,“他是不是没死?” 温初弦反问,“何以见得?” 谢灵玉见她不肯吐口,叹道,“我你还不相信吗,没什么可遮掩的。” 顿一顿,又说,“我晓得你不是那种水性杨花之人,若非有特殊的缘由,绝对不会这般不清不楚地……和陌生男人纠缠在一起的。” 温初弦苦涩笑说,“你倒是比你大哥还了解我。” “所以那人是真的没死吗?你这几日见的人就是他吗?” 佳儿佳妇 第110节 听他问到这份上,温初弦缓缓点了下头。 讳莫如深。 谢灵玉也舒了一口气。 他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谢灵玄不会那么轻易死,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 欢喜吗?不是。悲伤,却也不是。 对于谢灵玄还活着这事,他半喜半忧。 谢灵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么他的亲大哥谢子诀一定就有危险了。谢灵玉之前觉得对不起谢灵玄,一直盼望谢灵玄能活着,但此刻却浑然不知该站在哪一方了。 两人浅聊了半晌,忽然间又出事了。 谢子诀被少帝罚闭门思过,等候旨意,他身为右相的很多权利都被少帝暂时收回了。 大理寺的裴让大人带着一路兵过来,黑压压的,将谢府团团围住。 中书右相府,还没有人敢如此无礼过。 长公主迎出门来,厉声质问裴让为何如此放肆,可裴让却不慌不忙掏出了搜查令。 他朝长公主鞠了一礼,皮笑肉不笑道,“得罪了长公主,有苦主状告贵府的谢灵玄谢公子是假的,杀人夺妻,冒充朝廷一品命官,下官今日就是前来拿人的。”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假变为真 谢灵玉刚刚入朝为官, 谢灵骐庸庸碌碌,在谢氏的所有子嗣中,唯有谢灵玄是顶梁柱, 全家的祸福荣辱皆系在这一人的身上。 裴让这大理寺少卿只是一个从四品,居然敢公开逮走谢子诀问罪,对整个谢府来说实是奇耻大辱。 长公主空有尊贵的身份, 却只是一个妇孺,并护不住谢子诀。 谢子诀也从没遇见过这般阵仗,又惊又怕, 百口莫辩。 他从前对朝政上那些尔虞我诈、纵横捭阖之策也读得不少,可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骤然遭难,他完全处于懵懂的状态。 若是朝中弹劾他的那一十八条罪名落实, 他可就遗臭万年了,关键是他完全冤枉, 那些事情他从始至终没做过。他死且不惧,最怕自己清白的名声受损。 谢子诀不停地跟裴让解释说我没有,那些恶事不是我做的,杀人夺妻者另有其人……可越是解释, 越显得无力,欲盖弥彰, 越描越黑。 他原本就是纯做学问的人,不适宜在宦海中沉浮。之所以能在朝中做到这么高的位置,一来因为家世, 二来因为母亲。没了母亲, 他发觉自己做任何决定都很困难。 裴让阴冷道, “有什么要狡辩的话, 回大理寺再说不迟。” 长公主在后面哭得摇摇欲坠,急火攻心之下,气血不顺,竟而瘫倒在地。 谢灵玉护住母亲,义愤填膺地要和裴让理论,同样是以卵击石。 裴让手中是握有圣旨的,此番也是陛下亲自下令,让他过来拿人的。 天子要谁死,谁就不能不死。 任何反抗都没用。 卫兵举着火把,严苛值守,连只苍蝇都不放过。整个谢府如同被抄家一般,哀嚎哭泣,满条街都能听见。 谢府所有人不分尊卑,一概都被困起来了。 长公主、温初弦和温芷沅这些妇眷,都被囚在了西厢房。其余男丁被关在了东厢房,任何活物都不准出入谢府半步。 一时间,长安第一豪族获了罪,从云巅跌进了烂泥里,人人都可以来踩一脚。 长公主和温芷沅彻夜都在哭,哭得眼睛快要滴血了。温初弦亦随之恸然,哽咽着安慰她们。 危难关头,长公主也忘记和温初弦的那点隔阂了。 现在谢府能不能逃过旦夕之危,只看大理寺的审判结果如何。 若查清了一切,谢子诀真的杀人夺妻、犯过那一十八项的罪行,那谢府满门恐怕都会被株连。 长公主悲然说,“玄儿从小就最有德行,胆子又小,如何敢犯下这滔天的祸事?定是有人栽赃嫁祸的。” 温芷沅抽噎道,“玄哥哥是最有能力的男子汉,从前这些小人想害玄哥哥,都是自讨苦吃,如今玄哥哥为何这般……软弱,为何不给那些人反戈一击?难道那些恶事,玄哥哥真的做了不成?” 群雌粥粥,哀怨漫天。 温初弦临窗而立,望向四更天的无边夜色,晓得这些灾厄皆是因为那人开始动手了。 只是她没想到,那人采用这么直接又名正言顺的方式,去大理寺状告谢子诀。他要和谢子诀当面对质,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谁能真正赢得谢灵玄这个身份。 胜负其实不言而喻。 谢子诀这样单纯,怎比那人的肮脏手段,怕是最后会被敲髓吸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已让他答应她,只夺回谢灵玄这身份便罢了,放玄哥哥、长公主等人一条生路。他当时未置可否,也不知他到底答应了没有。 温初弦虽外表平静无澜,内心却忧虑如焚。 她站在窗前眺着远方,对身后长公主等人的哭泣置若罔闻,盯着天色一点点地亮起来,从浓黑到鱼肚白,眼球上也生了许多血丝。 终于熬到了天亮。 谢府中众贵妇、膏梁纨袴皆是养尊处优的高高在上之辈,如何尝过当阶下囚的滋味。光是这一晚上的内心折磨,就快把人虚耗死了。 一缕晨光照耀谢府的时候,沉沉紧闭的正门终于被打开了。 长公主满怀期待地迎出门来,眼睛上全是黑眼圈,憔悴崩溃,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和煦的暖阳中,长公主见一雪衣白袂的公子缓缓走过来。天光遥射,他的眉目沐浴在一片粼粼的金黄中,依稀可辨认是自己的儿子谢灵玄。 像是压在心头的千钧巨石骤然落下,长公主惨然呼了一声,“玄儿!” 随即将谢灵玄抱住,痛哭成一团。 温芷沅和谢蕙儿、谢灵骐等人也围在旁边,跟着啜泣。 谢灵玄任长公主搂抱着,神色微微染些冰冷,一双青眸,却投向温初弦。 那表情,很迷,如雪迷山径,让人看不清,却直透人心底。 温初弦浑身倏然一凉,眼前之人并不是玄哥哥,而是那人回来了。 谢灵玄推开长公主,按部就班地掀袍,跪于长公主面前。 他平和中又带了淡淡的笑,解释说,“儿子不孝,失踪的这些日子里,叫歹人接近了母亲,引得母亲伤心,实万死难辞其咎。” 在场之人除温初弦外,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面前这个谢灵玄和昨晚被带走的谢灵玄,气质完全不同,言行举止也迥然有异,连痴傻之人都能认出不是同一个人。 和风膏雨浇在谢府焦灼的众人身上,宛如一剂清凉的药。从前那个亲和熟悉的大公子又回来了,全家的主心骨儿回来了,那种踏实、稳定的感觉也跟着回来了。 谢灵玄柔声安抚颓丧落魄的亲眷们,将他们好好搀回了内室,才说起事情的藉由。 原来昨日在大理寺递诉状之人,正是他。 有人趁着那日他落水之际,改头换面,冒代了他。所以这一个月以来的谢灵玄,根本就是假的。 此言一出,人人均感信服。从前众人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不对,经谢灵玄这么一提醒,蓦然感觉蒙在眼上的窗户纸被点透了,确实是这么回事。 最近的谢灵玄,给人感觉太呆了些,古板木讷,根本就不像他。可他的面容又和从前一般无二,所以才瞒过了众人得以苟到现在。 长公主哀然道,“我真是糊涂啊,居然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认不清楚。” 老人泪如雨丝,晶莹的泪水含在皱纹里,簌簌而落,黯然神伤,似乎还藏着别的心事。可她表面上显露出来的,就只有对谢灵玄的深信不疑。 “玄儿,过来,让母亲仔细看看你。” 谢灵玄淡淡尽礼数,只象征性地给长公主抱了下。毕竟长公主不是他亲母,他对长公主也没有任何依恋。 母子俩之前形影不离,密不可分,这会儿却更像是一对假母子,因为某种原因,长公主在努力扮演母亲的角色,谢灵玄在扮演儿子,互相演戏,心照不宣,谁也不戳破。 谢灵玉一早就认出了来人并不是他亲大哥,百味交杂,站在一旁默然无语。 谢灵骐愤愤不平道,“大哥竟被那恶贼代替了这么久,如今那恶贼被抓到了大理寺,真是大快人心,非得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长公主闻此,倏然抽搐了下。 谢灵玄道,“骐弟且息怒,碎尸万段倒也不必,一切只听陛下裁决。” 他不在时,感觉一家之主是长公主;他一回来,他就变成了绝对的一家之主。 长公主在谢子诀面前是肩扛天地的母亲,在他面前却只像一个垂暮老人,没有能力没有气力,只能依附于他过活。 其实不止长公主,整个谢家大厦是否就此倾颓,都依托在眼前这个谢灵玄的身上。 保住谢家的荣耀是一件很难很需要手段的事,谢子诀太软善,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保住家族。 谢灵玄安抚长公主先歇下,又和谢灵玉等人攀谈了半晌,才从新月阁里出来。 温初弦在新月阁门口等他。 “动作够快的。” 她不冷不热地夸赞一句,像讽刺,却又不是,“你要夺回什么东西,还真是比捻捻手指还容易。” 谢灵玄眯了眯长眸,不动声色。 “你答应我饶玄哥哥一命的,不要反悔。” 温初弦絮絮叨叨说着,叹了口气,安分地任他搂抱着,“玄哥哥他是个好人,只是为人迂腐了些,其实并没做过什么太伤人的事。他罪不至死,你不能要他的命。” “温初弦。” 谢灵玄漫不经心打断,“你这要求多少有些无理吧。你要是我,会不会把他斩草除根呢?” 他停住脚步,捏了捏她姣好的脸蛋。 “……万一你跟他死灰复燃呢?” 温初弦僵硬-了一瞬,迟滞说,“不会的。” 谢灵玄挑挑眉。 温初弦搂住他的腰,唏嘘着说,“这段时间我总是心口疼,但一想到你我就不疼了。” 他道,“你想说你离不开我?” 温初弦默默嗯了声。 佳儿佳妇 第111节 “所以,放他一条生路吧,算我求你。你之前欠我那么多,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谢灵玄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她。 他是个守信之人,只要答应的事,就不会出尔反尔,这一点温初弦可以放心。 回到水云居,谢灵玄看见湖边的夫妻石已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一点点残破的石渣滓。 “他干的?” 温初弦怕他动怒再要了谢子诀的性命,“我-干的,我看那上面的字褪色了,就寻思着卸掉这一块,和你重新再镌一块石头,作为咱们新的夫妻石。” 谢灵玄早已将她看穿,却没作太多嗔怪,“小骗子,说的谎言那样拙劣。” 回到水云居,水云居的许多物什都被移了位置,卧房内还添了一书案,摆满了各种酸腐的经啊书的。 谢灵玄心下不悦,叫人统统给丢了出去。 “只有你这里还和原来一样。” 温初弦轻轻一笑,“因为我一直没和玄哥哥同房。” 他旖旎问,“为什么?为谁守着呢?” “你。” 她今日嘴异常甜,许是有求于他,如她之前所说,彻底认命了。 “我和玄哥哥同房,不知怎么心会跟剜了一样疼,连气都喘不上来。” 谢灵玄长嗯了声,手指撩了撩她乖乖巧巧的圆额,“怎么还叫那个人玄哥哥?” 温初弦脸色一暗,“叫惯了,一时没改。” “那以后求娘子改过来吧。” 他蓬松柔软的发贴着她,又痒又温暖,“我听着,很是酸妒。” 一股诡异的幸福感涌了上来。 温初弦怦然,对他的冲动,仿佛比以前更强了些。 她稍稍一转头,樱桃红唇正好对上了他的下巴,随即朝他的唇吻了下去。吻是甜甜的,好像也是樱桃味。 作者有话说: 哈哈,看了一个神仙美工太太的设,觉得太好看就买了,换个新封面 第69章 处置 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吻他的时候。 和被动承受不一样, 她主动吻来时有股少女的青涩,如夏日梅子将熟未熟,掩映在扶疏枝叶之间, 透着诱人的芳香。 她的吻不会很深,浅尝辄止。 但这浅尝,已远远叫人把持不住了。 谢灵玄滚了滚喉结, 眸如死水无粼,暗哑成一片。 “你真是狐狸变的?” 温初弦愣了愣,那清白的神色, 真是纯透又无辜。 “我没有啊。” 她以为他不高兴了,尖尖的眉尾垂下来, “你不喜欢,以后我不碰你就是了。” 谢灵玄情丝如潮, “喜欢。” 快喜欢死了。 他发觉他对她陷溺得比想象中要深,此刻她也终于肯对他敞开心扉了, 实不枉他费尽心机筹谋这一场。 她的爱,真比天上的星星月亮还难摘得。他可以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雨,却一直等到了今天,才等来了她这一点点主动的温存。 他将怀中的一截小木枝拿出来, 含笑给温初弦看。 温初弦一看就认出那是何物,小木枝上还刻着断续模糊的谢灵玄三字。 “怎么到了你手里?” 她警惕地瞪向他, 嗔怪道,“原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姑娘宜嗔宜喜,千伶百俐, 怒起来都别有一番好看。 谢灵玄给她赔礼道, “对不住娘子, 不是蓄意要跟踪你的, 我那时名义上是个‘死人’,却又禁不住想见你,只有站得远远的,瞥你一眼。” 发现她给他做衣冠冢,便顺便把这根小树枝拿回来了。 “……你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写我的名字。” 温初弦捉住他的话茬儿,名字?谢灵玄三字那是他的名字吗,明明是玄哥哥的名字。 “你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罢,”她垂垂倚在他膝上,青丝如毯,散落了一榻,“事到如今,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谢灵玄道,“我没有名字。” 温初弦以为他说谎,怫然不悦。 他软语央求道,“不敢欺瞒你,我确实没有。我也不知父母是谁,从记忆里就是一个人过活。你若是喜欢,就给我取个名字吧,我以后都叫这个。” 温初弦沉吟半晌,失落地说,“我一时想不到。” 她想给他起一个讽刺他人格、却又不失寓意的名字。 谢灵玄淡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还不是你年少时不肯好好读书。” 温初弦辩道,“这跟读书却也没什么干系。” 她痴痴摸他英挺的五官,感受着他皮囊下的骨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是天生长成这样吗?” 他坦诚说,“不是的。” 阖了阖眼睛,仿佛对她无所保留。 “世间有奇术,人的外貌、声音,都是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割肉断骨,从而达到改变的目的的。” “那你为了什么?” 温初弦这么深问确实有套近蛊惑的嫌疑,可她却不会用这些话来做什么,就只是心中一直迷惑好奇,所以有此一问。 谢灵玄被她蛊惑。 他神色稍显旷远,重复道,“……为了什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为了什么,自是为了荣华富贵,风花雪月,问这世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谁不是为了这八字? 可事到如今,某些细节又发生了点改变,比如风花雪月要放在荣华富贵前面,荣华富贵变得可有可无,又比如风花雪月特指温初弦,任别的女子再美,却也无法再入他的眼。 温初弦见他凝然,大概也猜到了他的答案。 “那你想当皇帝吗?” 这话问得大逆不道,若被外人听了去可了不得。 但话赶话,既问到这儿了,她脱口就说出来了。 谢灵玄失笑道,“不至于吧。” 他是个很随性的人,没那么多远大的志向,宏伟的目标。当皇帝说得简单,实际做起来是多累的事情啊。 “你之前说想和我归隐……虽然只是为了骗我的,但如果你现在还愿意的话,我还是在等着你的。” 温初弦的心蓦然咚咚了一下。 她怔怔扬眸去看他,愕然不笑,秀美的眼眶轮廓也在颤,像是泪水说话间就要涌出来了。 他如羽毛般轻吻了下她的眼皮,她的眼皮随之闭上,吻中摇漾深情。 她喉咙干涩,差一点点就说出“我还愿意”四字了。 不是想骗他,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感动,完全就是鬼使神差,仿佛他说什么或者去哪里她都想迎合似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长地久地这样肌肤相亲下去。 可是他从前害过她的那些事,浮在心中难以忘怀。 她艰难在他的温柔乡里挣扎着,竭力使自己不堕落,维持清醒……却不知这清醒还能维持多久。 没得到她的答复,谢灵玄也不着急逼她。 这次他们在一块,估计以后就不会分开了吧,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厮守,不必急于这一时。 · 翌日天不亮温初弦就自然醒了,只因每日清晨谢子诀都催促她去给长公主请安、陪长公主用饭,连着一个多月来,她已经养成习惯了。 她醒得早,谢灵玄却醒得比她更早。 他已然穿戴齐整,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帮她穿好了衣裙,拢罢了头发,谢灵玄说,“本想与你到外面用一顿早膳,却不想今日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实在走不开身,只得改日了。娘子便先凑合凑合,在水云居自叫些喜欢的吃食吧。” 温初弦调侃道,“这些日我都去婆婆那处吃,用的都是清水白粥。如今能在自己院子里吃可太舒服了,吃什么都是美味。” 顿一顿,又严肃说,“你去大理寺,能不能带着我?我要见玄哥哥,只有见他真的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否则你休想和我在一起……” 谢灵玄老大不快,捏着她的下颌,“再敢叫一声玄哥哥,我真把他脑袋卸下来。” 温初弦悚然畏惧,讪讪摇摇头。 “不,不敢。我说错了。” 他这才去了怒火,平淡说,“去就去吧,有什么所谓,用不着这么威胁我。” 温初弦回嗔作喜,挽住他的手臂,柔柔道,“谢谢夫君。”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害了玄哥哥,她却还这般和他苟且,真称得上一对恶夫恶妇。 她现在如在泥淖里挣扎,既挣扎不出来,就只得与他同流合污。 谢灵玄微有怃然,二喜过来,给他端上一碗汤药,是治他背上伤口的。他被她刺下的伤口一直没好利索,时不时就咳嗽,这些时日他一直饮着药。 水云居的总管已被重新换回了二喜,至于三旺,八成已被杀了。 佳儿佳妇 第112节 严格来说他是个记仇之人,得罪过他的人都没好下场,却不知为何他没跟她算那一簪之仇。 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是他现在只是隐忍不发,后面还有更深更狠毒的报复等着她? 她不相信他就这么轻轻易易把她放过了,甚至还答应释放他的情敌和死对头谢子诀,他原不是这样慈善的人的。 不过现在他既愿和她好着,那她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她还中毒了呢,能活到哪一天都不好说。 谢右相谢灵玄被人冒替之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道谢子诀用谢右相的身份,暗中做下了罄竹难书的恶事。 这些莫须有的罪行,谢子诀当然没有做过,许多事情的时间也对不上。不过既然有人有心指鹿为马,翻云覆雨,这些细节便很轻易地被糊弄过去。 一夜之间,谢子诀从高高在上的进士郎沦落为阶下囚,大理寺给他判的原本是斩监候。 可谢右相慈悲啊,不忍见一条性命白白流逝,便暗中求裴大人通融,饶过谢子诀的性命,只将他流放便好。 说是流放,其实和放了谢子诀差不多,只是谢子诀以后再不能回长安城了。 人人都夸真右相有菩萨的心肠。 裴让都觉得不妥,“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也太愚慈了些。这人利用您的身份胡作非为,论律当斩,您又何必这般悲天悯人呢?” 谢灵玄云淡风轻笑说,“非是我慈悲悯人,只是家中夫人苦苦相逼,定要我饶了他的性命。” 裴让疑道,“妇人之见,您也是听的?您说将他流放,是不是叫下官暗中派人将他了结的意思?” 谢灵玄摇头道,“放了就是放了,岂有暗中相刺杀之理。他只是一介书生,又没做过什么恶事,留他一条性命也没什么的。” 裴让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落水了一遭,谢灵玄的性情真变了不成?从此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他家中养的那个妇人,真有如此大的本领? 虽然满腹疑惑,裴让也只得领了谢灵玄的命令。 依裴让的意思,还不如将谢子诀斩草除根的好,可谢灵玄却优柔寡断。 进宫,少帝也在翘首以盼谢灵玄能归来。 少帝哭泣道,“老师不知道,您被代替的这些日子里,朕日夜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江山落到旁人手中。那恶徒不是您,朕一眼就瞧出来了,谁也休想瞒得过朕。” 谢灵玄抚慰了少帝半晌,问道,“陛下就不觉得他也很熟悉吗?从前,他可也教过您学书来着,您这么只信臣而要将他车裂,实在不太好吧。” 少帝顿时凝固。 虽然他也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个老师就是假的,但他不愿承认,也没想到,老师会这般坦诚。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守江山的肱股之臣,是真的假的谢灵玄又有什么相干。 “朕以前说过,朕永远相信老师,现在和以前一样……只要老师能襄助朕将这万里江山坐稳,朕不管您是谁。” 第70章 释放 对于帝王, 江山的稳固永远比他个人喜恶更重要,况且私心来说,这两个老师中他也确实更喜欢面前的这一个。 少帝要求的, 只是谢灵玄现在是谢灵玄即可,至于他之前是谁,又是如何成为谢灵玄的, 少帝并不愿深究。 深究下去,不过伸张了谢子诀一人的正义,于皇位并无好处。 谢灵玄知悉了少帝的意思, 对他表示一番忠诚后,便离了宫。 他还答应温初弦和她一起去大理寺, 不能失约。 温初弦早早地在家等待谢灵玄。 见他回来了,才松一口气, “我以为你不带我,自己去了呢。” 谢灵玄道, “怎会,君子言忠信,既答应娘子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温初弦拧着眉头反问, “你是君子吗?” 他笑说,“虽以前不太算, 但今后可以为娘子做君子。” 修身玉立,丰神潇洒,他那清明灵秀的外貌还真像是君子。 说罢, 自然而然牵起温初弦的手来。 温初弦颤了下, 终是没有反抗, 也扣住了他。 大理寺狱, 温初弦记得自己去过一次。那时她是去送张夕,如今却在送玄哥哥。 她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被送走,真的是巧合,还是暗处有一双手在操纵着一切? 她明明知道谢灵玄不是好人,却还是魔怔般想和他在一起,真是无可救药。 温初弦要求谢灵玄留下谢子诀的命来,谢子诀就真的只剩下了命,他一身血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形销骨立,伤痕累累。 她半僵不僵,见此惨烈的场景,心中对谢灵玄的恨破茧而出,一时压过了爱意。 泪珠滚滚落下,她刚才还爱谢灵玄爱得难舍难分,现下却想一刀子杀了他。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之前一直被某种东西蒙蔽,所以才对谢灵玄有感情,而此刻蓦然醒了。 玄哥哥其实并没什么大过错,何辜要被关在地牢里那么多时日、又遭此无妄之灾呢? 温初弦刚想冲过去和谢子诀见面,谢灵玄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他现在是朝廷要犯,身上沾染晦气,娘子不如站在这里,远远瞧一眼也就是了。” 温初弦挣扎了一下,却甩不开他的手。她仰起头,冷冷说,“你答应让我见玄哥哥最后一面的,如今又出尔反尔?” 谢灵玄无奈道,“什么叫最后一面,他又不是要死了。你既叫我放了他,你以后和他还是有很多相见的机会的。” 终是妥协,徐徐放开她的手。 “算了,你愿去便去,省得我跟恶人似的。” 温初弦眼皮一跳,头脑发涨发热。 她蹒跚地走过去,靠近在牢栅外,眼眶含泪,呼唤被铁索锁住的谢子诀。 曾几何时,这铁索刚从他身上拿下来,这么快便又套了回去,很难说是天灾,还是人造孽。 谢子诀已完全失声了。 他的嗓子本来就遗有病根,这几日被如此磋磨,旧疾自是复发。就算旧疾不复发,只要谢灵玄想,也可以给他再灌些哑药——那人的狠毒向来如此。 “谢灵玄?” 她极低极低地叫了谢子诀一声,没敢叫玄哥哥,而是叫了他的大名……只怕那人听了“玄哥哥”三字会发狂大怒,从而要了谢子诀的性命。 谢子诀在一片昏晕中缓缓醒来,死水般的眼睛蓦然雪亮,他惊喜逾恒,似没想到温初弦能亲自来,嘴里呜呜模糊不清地嘟囔个不停,却比之前还差劲儿,一个完整的字都发不出来了。 温初弦这才看见,不是被灌哑药,而是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无法抑制的寒冷袭上她的后背,瞬间将她雪埋冰冻。 也确实,要灭口却还不杀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那人开不了口。虽然谢子诀还可以用写字的方式把真相传递出去,可他已被污蔑成乱臣贼子,落魄成这般模样,又有几个人肯相信他呢? 温初弦定了定神,脑海可怕的清醒。她深深觉得下一个被打入暗牢、割掉舌头的就是她……或者比这还更严重些,毕竟她掌握的真相比玄哥哥还要多。 期限就是看谢灵玄什么时候把她玩够。她和玄哥哥的根本区别就是,她是个女人,还有一身姿色可以供人索取。 温初弦眼前结了层霜,只觉得处处险阻。肩膀忽然一暖,一袭长袍盖在她身上,原是谢灵玄脱下了自己的。 他柔声说,“冷眼瞧着,娘子怎么一直发抖?可是冷了吧。” 温初弦了无生气,他朝她伸出手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后缩。 谢灵玄将她从肮脏的地面上搀起来,揽在怀中抚慰半晌,歉仄而语,“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的,吓着你了。” 他垂头在她绵软的樱桃红唇上轻吻了下,一阵热流便顺着血液流遍她全身,方才冻结的心脏寒而复热。 她对他是爱还是恨,仿佛也由不得她自己,都是由他来操纵的。 每当她将他恨得无以复加时,只要他随随便便跟她来点肢体接触,她都会迅速沦陷,口干脚软,从极恨变成极爱。 若不依从,心口就会很疼很疼,仿佛她只身一人被埋在沙漠里,只露出一个头,若想活着,便只能靠谢灵玄的施舍,给她喂水。 温初弦第一次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到底对我做什么手脚了?” 不然她的情绪、她的身体不可能不受控制。 这一句虽是质问,但更像幼鹿哀鸣,委委屈屈。谢灵玄满脸疑惑,“娘子在谵语些什么啊?” 温初弦呼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是她精神失常了。 “你一定要放了玄哥哥,要不我死也难安。” 她撂下这句话,瞧了眼自己发紫的手指,温热濡湿的泪簌簌而下。 谢灵玄将她打横抱了回去,临别时低声跟裴让说,“寻个由头,把他放了吧。” 裴让是谢灵玄的人,谢灵玄说一不二,无论给予什么命令,裴让只如走狗一般照做。 裴让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谢灵玄嗯了声。 温初弦就闭着眼睛伏在她肩头,他这样吩咐裴让,仿佛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事实上,温初弦听了这句话也难以安心。谢灵玄险恶的手段太多了,她防不胜防。 别了潮湿肮脏的牢狱,回到松软凉爽的马车中,温初弦吐了口浊气,才感觉自己由鬼又变成了人。 可还在里头的人,不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谢灵玄见她如此失态的模样,“娘子是不是还对他旧情难忘啊?” “不是。” 温初弦下意识摇头,两颊却被他松松拢住。 “娘子之前说时日无多了,要死心塌地地跟我,竟是打诳语来诓我的么?” 温初弦心头一阵拧绞,从他的抚摸下逃开。她咬着唇,冷气阴阴说,“我喜欢谁,与你无关。” 谢灵玄道,“是吗。” 她近来情绪实有些阴晴不定。 方才还千娇百媚地笑脸迎人,这会儿却又冷口冷面。 谢灵玄平静得很,破例没追究,倒让温初弦感到一些后悔。 佳儿佳妇 第113节 她干巴巴张开唇,想说两句软话,谢灵玄却扬手对车夫道,“走。” 瞧那样子,面色如常,也不像生气。 温初弦疲累地垂下眼皮,也就没再多提。 她靠在坚硬的马车上打盹儿,谢灵玄叹一口气,主动将她的肩头扳过来,让她靠着自己睡。 接触到他的体温,温初弦又多愁善感起来,不禁腮边坠泪。谢灵玄为她揩了泪,一下下摩挲她清秀的肩膀,让她心宽。 他眸底,一片流动的柔雾中,却隐藏着暗流汹涌。 …… 最终谢灵玄还是放了谢子诀,虽不知他出于何由如此“悲天悯人”,但温初弦是亲眼看见谢子诀从大理寺狱走出来的。 少帝那边很好应付,谢灵玄可以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例如人犯跑了,看守不利等等。少帝不深究,文武百官也跟着不深究。 谢子诀侥幸留得性命,却不能再留在长安城。与张夕不同,谢灵玄没强制流放他,而是叫他离开长安自生自灭。 谢子诀有满腔的幽怨无处发泄,怎么肯轻易离开这生他养他的地方,将他挚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交予非人? 这几日里,他一直蛰伏徘徊在城中不肯去。 谢灵玄知道了,也坐视不理。 谢灵玄对着白衣菩萨许下的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已抢了原本属于谢子诀的身份,就不该将原主再赶尽杀绝,否则菩萨是要怪罪的。 事情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搁置着,拖泥带水,总没个结果。 温初弦深感这次的事办得委实不像谢灵玄的风格,他向来手段凌厉干净,怎么这次一反本性,任由谢子诀在长安晃悠?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温初弦当时肯深想想,定然会发现细节的诡异。可惜她当时被病痛所困,又一心想要谢子诀活着,怎会上赶着求谢灵玄了结此事,这些反常她便没在意。 长公主这几日心态不佳,食不知味,情绪常常低落得不像话。谢灵玄并非她的亲生儿子,对她的关怀也就停留在表面上。在无需做戏的场合,谢灵玄对长公主甚至是爱答不理,温初弦则被捧成了谢府真正的女主人。 长公主那日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说,“……我这是做错了吗,可是我也没办法啊。” 话说得没头没尾,谁也没法接。 老人到了某一段年龄,总会有痴傻的朕兆,身边服侍的丫鬟都以为长公主是老糊涂了。 温初弦去看过长公主几次,但长公主对她异常冷淡,见到她就叱骂,温初弦只好不再自讨没趣。一日日的,只由二房的温芷沅伴在长公主身边。 谢子诀在时,新月居热闹极了,谢子诀恨不得时时刻刻服侍在长公主膝下。谢子诀一走,新月居又变得冷冷清清了。 接下来的几日中,温初弦也夜夜都和谢灵玄同房。 那避子药,他既没让她再吃,也没见他自己吃过。 温初弦对于孩子的事早已无所谓了,左右她中毒已深,即便怀了孕,恐怕也是生不下来的,谢灵玄总不想要一个病子吧。 若他欲养个健康白胖的孩子,大可以多纳几房妾室。 可现在看来,他夜夜都宿在自己这里,却不像是有纳妾的意思。 温初弦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思。 迷雾之后,他究竟对她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还是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利用她达到某种更大的图谋? 他已经位极人臣了,朝中再无人能与他匹敌。他又不想当皇帝,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作者有话说: 注:君子言忠信出自《论语》 第71章 变故 谢灵玄的归来, 使原本已呈颓败之势的谢府枯木逢春,重新又欣欣向荣起来。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谢灵玄与人交往时常常和光同尘, 黑的白的好的坏的都能容忍,不像谢子诀那般清高孤傲。 人人都知道之前那个异常的谢相是假的,这一位才是真的。加之少帝对谢府态度的大转变, 长安城的各个名门又开始巴结联络起谢家来。 长公主从新又成为了长安城最受敬重之人,可她却郁郁不乐,再无以前的笑容, 头上的银发、脸上的皱纹也一日多似一日。 抛开人品德行不论,谢子诀确实被长公主养成了书呆子, 并无撑起谢府的能力。 温初弦从前也臆测过,谢灵玄或许就是谢子诀的双生兄弟, 此刻看来,应该不是的。谢灵玄对长公主, 实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他不会伤害长公主,却也永不会如真正的儿子那般孝敬长公主。 可能正如他所说,他真是用某种特殊的手段改变了容貌和声音, 才变成谢灵玄的。 谢灵玉在谢灵玄的提携下,由从前的芝麻小官做到了兵马司的位置, 大体职责就是护卫京城,必要时为皇帝亲兵。虽还不是羽林卫的范畴,但官位不低, 比羽林卫还要轻松自在些。 不得不说谢灵玄是笼络人心的好手, 从前谢灵玉也求谢子诀提携一番, 谢子诀以前者功名太低拒绝了。 同样是哥哥, 谢灵玄却爽爽快快帮他办成了此事,撇开血缘关系的亲疏不论,谢灵玉夫妇内心总是感激谢灵玄更多些。 七月天色妙,盈盈紫罗丝装点着盛夏最后的暑气,谢府内曲涧涓涓,倒影插波,惊鳞泼刺,乃是一年的好时节。 自从那日谢子诀离开大理寺狱后,就再无消息。 日子过得比湖水还平静,或许对于谢子诀来说,没有坏消息本身就是一种好消息了。 若谢灵玄真那么卑鄙地暗中刺杀谢子诀,纸包不住火,总有被温初弦察觉的那一天。 温初弦从鲤池喂完了鲤鱼,便返回往水云居去。 走至窗外,听到几声咳嗽,是谢灵玄的。他正在卧房的桌案前,手中摆弄着一些破碎成渣滓的石头,一边蹙着眉头咳嗽不止。 桌上,还摆着几粒又腥又苦的丸药。 原是他之前受的簪刺之伤没好利索,落下了肺里的毛病,时不时就要咳几声,药也从来没断过。 温初弦见他竟也有今日,心头一阵快意,可短暂的快意没持续多久,就感到极度的悲伤。这悲伤没来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悲伤。 谢灵玄隔窗看见了她,牵唇一笑,招呼她道,“娘子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他生得好看,专注的时候更漂亮得过分,低垂的眉眼如重重叠叠的山峦,恰似阳春枝头桃花初绽,令人瞧得恍惚。 温初弦道,“看你在忙着,便没敢进去打扰你。” 谢灵玄轻捻一片小石片,“你来得正好。” 他原是在试图修补夫妻石。 夫妻石之前被谢子诀敲碎打烂,丢出了谢府。谢灵玄又命人将它拾了回来,现下欲修补,却有一定的难度。 他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温初弦犹豫半晌,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若是太难,便别弄了,你和我重新写,请工匠再篆刻一块石头便好。” 谢灵玄温润地扬起一个弧度,“谢谢娘子。不过我们可以要两块夫妻石,旧的我来修补好,新的我们照刻不误。” 他将桌上的碎石推到一旁,抱温初弦坐在自己膝上。说写就写,宣纸摊开,便叫温初弦将当初他们成婚时的情话再度落在纸上。 温初弦思忖片刻,提笔蘸了点墨,留下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犹记得成婚前夕,谢灵玄曾在温家阁楼中逼着她写下这几字,当时苦涩痛苦无限,现在同样的几个字再次写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她总觉得自己对谢灵玄这爱来得太快了些,仿佛头脑一热,什么血海深仇也顾不得了,说爱就爱上了。说来她真是极无耻的女人,全哥儿的一身重病都是谢灵玄所赐,如今她却在仇人怀中苟且贪欢。 谢灵玄凝视了宣纸半晌,赞道,“娘子的字比去年好多了。” 两人用簪花小楷写下自己的名字,谢灵玄将那张纸仔细收好,来日就请工匠依照宣纸上字迹的图样,重新镌刻一块新的夫妻石。 对视一笑,夕阳中心意相通,乃为一对真正情谐意美的夫妻。 …… 谢子诀许久不出现在温初弦面前,久到温初弦真的以为他离开了长安城,平平安安地到别处过活去了。 可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风波再起。 九月廿八霜降那一日,树枝上结满了白花花的冰晶。清晨雾气缥缈,长安城如泡如影的楼阁隐约其中,有若仙境。 温初弦和往常一样,往香染居去照顾香料生意。她今日要去码头边采购一批从南洋运来的秘香,然后调制一种新品。 刚到码头边,就出了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又碰见了谢子诀。 他一身布衣打扮,用褐巾将面容裹得严严实实的,见了温初弦就一个劲儿地拉她,痛哭流涕,多有歇斯底里之意,精神状态已不能说正常。 谢子诀,他居然还在长安城没走。 贴心丫鬟汐月立即大惊,便要喊人,温初弦看清是谢子诀,连忙阻止了。 温初弦扯谎道,“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汐月你先在一旁等我吧,千万不要跟过来。” 汐月是最忠心谢灵玄的,若被她认出谢子诀来,谢子诀估计就没命在了。 汐月如何肯答应,可来不及犹豫,温初弦已被谢子诀给扯走了。 谢子诀本是一个文弱书生,可这些日子来连遭灾厄,人在极端情势之下,自然迸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大力来。 温初弦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背后,数次险些摔倒。他的步子太大了,她根本跟不上。 谢子诀这样情绪失控,多少有些逼迫她跟他走的意思。她不断回头看汐月有没有追过来,喧闹的街市离她越来越远,不知怎地,忽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她不该落单。 谢子诀直将她扯到一块废旧的码头边,才堪堪停下脚步。 头巾一落,他的一张脸露出来,赫然狰狞无比——那哪里还能叫脸啊,分明就是被踩烂的鞋底子。 一道道又深又交错的猩红伤痕躺在他脸上,总共有十六七条那么多,道道皆是狠毒至极,使他浑像一个怪物,竟半点看不出他原本那清雅俊朗的样子。 温初弦没有准备,骤然见到这鬼魅一般的脸,险些被吓晕过去。 “你……?” 她脚下不稳,一把摔倒在废旧的船只和渔网上。 这张可怖的脸她从前仿佛梦见过,如今竟真成了事实。明明那日她亲眼见他从大理寺狱里出来,脸还好好的。 谢子诀泪水如雨流,嗓子里撕心裂肺地喊着什么,可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难受啊,憋得头发都快白了。 谢子诀蹲下来,呃呃呃凑近温初弦,幽怨地叫她看清自己的脸。温初弦不断后退,险些栽进身后的湖水中。 说不怕是假的,面对这样一张非人非鬼的脸,任何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畏缩。 温初弦面色如此苍白,谢子诀失望异常,以为她也在厌恶他。 他将她连搀带扶,不顾一切又往废旧码头里面走了走。 破船室中满是死鱼的臭味和尘土味,呛得温初弦直咳嗽。他的动作又太惶急,剐伤了她好几处皮肤。 佳儿佳妇 第114节 谢子诀失了理智,事实上谁被害成这样,都免不得要疯掉。 温初弦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掉,被吓出来的。她叫了声“玄哥哥——”完全是在极度惊恐中,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尝试着安慰谢子诀。 他从前是多么文弱沉静的一个书生啊,现在的他却红了眼睛,说他一时三刻要剁下她的脑袋都信。 谢子诀泪水止住了些,将她的手握住,反过来用力气,将她压在了冰冷肮脏的船板之上。地上满是渔网,还有生锈的剖鱼刀,硌得人生疼。 他赌气似地扯开了她的外袍,从那通红的眼睛中来看,他是想沾她的身子,以此来羞辱谢灵玄。 温初弦受惊过度,心肺开始针扎般疼痛。从前谢子诀在谢府中时,她一和他接触就会百般身体不适,如今许久不见,这不适仿佛更剧烈了些。 “不要。” 她恳求道。 就算是谢灵玄,她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古旧的船室里,袒露衣衫行那种事。 谢子诀却浑然不听,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孝顺父母,尊敬妻子,慈悲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今日的异常,可能与他遭受的诸多苦难有关。 他继续去扯温初弦的衣衫,却遭到了温初弦强烈的反抗。若说她一开始对他还有同情和怜悯之心,这会儿就只剩下自救之心了。 见她如此坚决地抵抗他,谢子诀好怨,更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心灰意冷之下,就瘫在了一边,对她的桎梏也松了。 温初弦借机撑起身子就要走,像躲妖魔鬼怪一样,连一丝怜悯都不给他。 今日谢子诀找上她,原本没打算伤害她,而是找她求救的。 谢子诀悲愤交加,用一张渔网兜住她的双脚,姑娘应声摔在地上,摔得额角都流血了。 他趁机追了上去,用渔网将她的双手捆住。用的力气很小,怕真勒坏了她。 他被害成了如此模样,她却还在日日和他的仇人承欢苟且。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般无情? 从始至终,她嫁的人都叫“谢灵玄”三字,他才是谢灵玄啊。 谢子诀见她摔破了头,稍稍有些后悔,上前去欲道歉。 可温初弦昏昏沉沉地瞥向他,眼波中全是冷意。 或许更深一层,是愤怒。 谢子诀登时心都凉了。 完了,弦妹妹误会他了,今日他再也无法好好跟弦妹妹说话了。 第72章 舍命相救[微修] 谢子诀他哪里挟持过人呢, 一双手是用来读圣贤书的。他的渔网束得甚是笨拙,被温初弦稍微使些力气就挣开了。 温初弦从脏乱的地面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就要往外逃。 谢子诀跪在原地, 望向她的背影,哀嚎填满整个破船室,如同鸮叫。 他就是个落入地狱的人, 如今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脸被毁容了,嗓子也烂了, 废人一个,无依无靠, 即便不杀他,他孤魂野鬼似地流浪在这长安城中, 能怎么样? 弦妹妹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如果弦妹妹也不救他, 那他就唯有从这澜河边跳下去了。 温初弦走出了两步,忽被谢子诀这啼血般的哀鸣震慑住。 她怔怔回过头来,念起儿时与他度过的那些欢美时光,呆立半晌, 心肠不由自主地软了。 毕竟他是玄哥哥,她爱过那么多年的玄哥哥。 她失神摸着自己的心口,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是玄哥哥迷失了,还是她迷失了。 谢子诀扬起脸颊, 浑浊的泪水蜿蜒在丑陋崎岖的面庞上, 嗓子里发出一些含混的哭声。 他想说他的脸成这样, 不是天灾, 而是人祸。就是她日夜温存、喊着夫君的那个人,将他的脸划了十六七剑,才把他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从此以后,那张谢灵玄的面容,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只有那人才有了。 温初弦泪如雨下,终于还是没忍心这么一走了之。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擦拭谢子诀如泉涌的泪。 她哽咽说,“你不要这样。” 谢子诀崩溃了,一把搂住她的双腿,伏在她的衣裙上啜涕起来。这个姿势他从前只对长公主做过,是极度依赖的意思。 温初弦被他抱得身子有些站不稳,恍惚间想着……谢子诀是否也怨着长公主? 毕竟谢灵玄一回来,长公主就认出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却仍然选择沉默,任由谢子诀被抓进大理寺。 先帝崩殂之后,谢氏的满门荣耀只靠文曲星谢子诀一人维持,长公主与少帝这侄儿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她手中既无实权,又无靠山,空有一副尊贵的身份,实则只能算是个孤老罢了。 从裴让一个四品官员都敢围剿谢府就可以看出来,长公主和谢氏满门实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谢灵玄他就是谢家的救星,是谢灵玄让谢府免于抄家流放之难的。 所以这个儿子不管是亲的疏的,长公主为了保住阖族的性命,都必须把他当成真的。 可惜谢子诀当事者迷,根本想不清楚这一节。他落在别人的彀中,兀自苦苦挣扎,难以醒悟。 温初弦顺从了谢子诀一会儿,谢子诀神志渐复。 事发匆忙,温初弦身上并没带什么金银贵重之物,只有一些发簪、耳饰之类的。 她悉数都卸下来交给谢子诀,叫他赁一艘船,速速离开长安。 那人既敢肆无忌惮地划伤他的脸,自然也可以要他的命。 谢子诀枯木般的手掌却死死抓着温初弦,可怜无比。 他不要一个人,他怕孤独,他要她和自己一块走。 温初弦迫然,她怎么能和他一起走呢?正如上次她和他一块逃一样,有她在,不是助力,而是催命。 “不行。” 蹉跎了许久,温初弦额头的血迹都干涸了。 她不断朝码头外面张望汐月的身影,按理说隔了这么久,汐月早该追来了,却迟迟不见影子……难不成那丫头回府去搬救兵了? 那谢子诀更得赶快走,一刻都耽误不得。 谢子诀见温初弦满是拒绝之意,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熄灭了。 他乖僻地瞪了瞪眼,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只顾着将她拽起来,继续往码头深处走。 这一处荒凉不已,早无人烟,再往里走拐到了一处洞穴,又黑暗又脏臭,地上摆了些乞丐乞讨来的食物和水——正是谢子诀多日以来续命偷活的地方。 温初弦略慌,被拉到这种地方,可算没人能找到她了。 谢子诀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摆,不断恳求她怜悯他,就差给她叩首了。 他狰狞的血肉,配上他那咄咄逼人的哀嚎声,如海浪般拍打着人,情不自禁地令人感到恫吓。 如此这般又不知蹉跎了多久,温初弦被逼得走投无路,胆战心惊地缓缓伸出手去,欲与他相牵……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初弦?” 两人登时回头。 竟是谢灵玄。 他雪青的袍服上沾了泥水,发丝微有凌乱,正沿着岩墙下来。想是汐月前去报信,他才及时匆匆赶过来的。 温初弦轻呼一声,谢子诀见了他,面如土色,第一反应是老鼠见了猫地畏缩逃跑。 他在谢府地牢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拜眼前人所赐。 可岩洞狭小,即便逃也无处可逃。 谢子诀被逼得急了,竟直接挟持了温初弦,呃呃叫嚷着谢灵玄别过来。 他一见到谢灵玄,总是这样嫉妒得失态。 方才也说了他不会挟持人,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紧绷下,他只会死用力气,勒死了人质自己还不知道。 温初弦感到肺部憋气,咳嗽卡在喉咙里,一口气都喘不上来。片刻间,她被胀得脸色通红,差点就要晕厥过去。 谢灵玄惊呼,白净的面庞沾了汗珠,焦急道,“好,我不过去,你别伤害她。” 他的目光温柔,清明灵秀,在此惶乱瘟热之地,莫名给人一种镇定心神的力量。 谢子诀这才稍稍放松下来,见温初弦双眼半闭不闭,已经快被他失手勒死了,吓得连忙放开。 温初弦摔在地上,不住剧烈咳嗽。 谢灵玄嗓音嘶哑,关切说,“……娘子,你没事吧?” 转而严正对谢子诀道,“整座码头都已被官兵围了,你若识相,赶紧放了她,或许还可以留你一条生路。” 谢子诀哈哈大笑,笑中不无癫狂之意。 他又算什么好东西呢,在温初弦面前假惺惺冲什么好人?自己这脸,这舌头,这一身的落魄,哪一样不是他造的孽? 既然有官兵,干嘛不叫进来杀他呢,干嘛只身前来,就为了在温初弦面前表现? 两个都叫谢灵玄的男人,此刻却一个站在岩洞缝隙斜射下来的阳光下,一个站在阴冷晦暗的黑暗中。一个面容英俊如天神,一个丑陋不堪类烂泥。 温初弦就在这白与黑的分界线上,被两个男人来回拉扯。 谢子诀忽然明白,今日他是没法活着走出码头了。 隐忍了许久的愤怒一涌而出,今日大家同归于尽便同归于尽吧。 他本身是个胆小怯懦之人,也鼓起了莫大的死之勇气,拖起精疲力尽的温初弦,竟要和她一起跳海。 温初弦竭力挣扎,被谢子诀用一张破渔网罩住,挣脱不得。 谢灵玄下了岩壁,靠近这两人身边。他叫了句“住手”,一面已抓住了温初弦的一片衣角,想将她救回来。 可温初弦这人质毕竟在谢子诀手中,谢灵玄心有挂碍,便不如平日那般利索。 撕扯之间,谢子诀蓦地掏出一把剖鱼刀来,扎向温初弦的腹部。 剖鱼刀亮闪闪的,温初弦心下一凉。 这回,可算真的完了。 佳儿佳妇 第115节 可痛苦并未如期而至,锋利的刀刃,扎在了谢灵玄的腹部。 原是谢子诀料到,直接扎谢灵玄必不会得手,但若改变目标,假意扎向温初弦,一定能引得谢灵玄相救,到时再杀谢灵玄就很容易了。 这一小小的假道伐虢之计果然成功了,谢灵玄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腹部血如泉涌。 温初弦登时泪涔涔,失声惊叫。她挣不脱破渔网,索性不挣了,甩开谢子诀,跌跌撞撞地来到谢灵玄身边。 谢灵玄捂着腹部,身子晃了晃,温初弦泣不成声,看着他小腹处一片血肉模糊,正常人应活不成了。 谢灵玄的手臂虚伸向前,将她拦在身后。他沾满粘稠血液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肩膀上也沾满了血。 温初弦一恍惚,上次她落水即将溺毙时,如此奋不顾身救她的仿佛也是他。算起来,他已为她奔过两次命。 只是上一次她借着他来救她的时机,毫不犹豫地用簪子刺他死命,这一次他居然还敢来?就不怕是她和谢子诀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 他自以为聪明一世,竟也如此愚蠢。 哀莫大于心死,伤在谢灵玄身上,疼却在温初弦心里。 谢子诀已完全失控了,手中的刀子仍朝他们招呼过来。 温初弦下意识闭上眼睛等死,不过这个角度,先被刀子戳烂的一定是护在她前面的谢灵玄。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谁倏然放了一支冷箭进来,射中了谢子诀的腿。 谢子诀倏然跌倒在地,手中的剖鱼刀也拿不稳了,摔出去很远很远。 可他口中兀自模糊不清地叫嚣着,像一只从地狱刚爬上来的恶鬼,眼睛炭红,要将两人撕扯着吃掉。 温初弦趁机连忙扶起谢灵玄,托着他往岩洞和码头的外面跑。 谢灵玄脚步实在虚浮,汩汩的血水在地面淌下一道暗红,朵朵溅开,触目惊心。 阳光越来越刺眼,他的体温却在飞快地流逝。 温初弦崩溃地叫道,“你不要死啊……” 她也有点神志不清了,好几次险些摔倒。 外面果然站满了黑压压的官兵,只因岩洞和码头太窄,这么多人根本无法进来。刚才那一支冷箭,便是谢灵玉放的。 没错,少帝听闻右相夫妻被绑架后,火急火燎地命谢灵玉领人前往救援。谢灵玉做了武官,属于皇帝亲兵的范畴,对皇帝的命令不能不遵。 他左右为难,里面一个是亲大哥,一个是假大哥,骨肉情和恩情之间,他根本就无法权衡。 直到有瞭望兵望见谢灵玄受了伤,情势十万火急,谢灵玉才迫不得已,放了一支冷箭,伤的是谢子诀的腿,也不是什么要害的部位。 温初弦拖着身负重伤的谢灵玄出来,军医、官兵一股脑儿地围了上去。 不是他们不忠任由主子受伤,实是谢灵玄有令在先,不准任何人擅自行动。 谢灵玄跌在地上,面色惨淡羸弱。 温初弦将他抱在怀里痛哭,染血的双手抚他的面颊,对着他又亲又吻。 “你不要死,你不能死的……” 她神神叨叨地喊着,精神快要承受不住了。 谢灵玄对她泛起一个很淡的苍白微笑,用极低的声音虚弱说,“舍不得我死?” 温初弦见他还能说话,破涕为笑,更加悲伤。 她怎么会舍不得他死呢。 这世上,她是最痛恨他的人,恨不得他死十回。 他死了,才正合她心思。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魂归[本卷完] 冰凉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淌下, 坠在谢灵玄的腮边。谢灵玄恍惚,这一滴泪,是她为他而流的。 她为许多人许多事都流过泪, 却唯独吝于为他流。今日,也算是破天荒头一次了。 值了。 为她这一滴泪,不枉他苦苦求索许久。 谢灵玄忽然有种万事完毕的感觉, 就想踏踏实实躺在温初弦怀中,就这么天长地久地睡下去。这些年,倒下的人一个又一个, 他虽是名义上的胜利者,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累。 可温初弦见他眼皮渐沉, 还以为他真到了弥留之际,快不行了。 姑娘许是有些慌, 使劲地拍他的脸,混杂着一声声的呼唤和冰丝丝的泪水。 他被引得咳嗽了两声, 却蓄意阖闭眼睛,引她焦急,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来自于她的关切和担忧。 可好景不长,很快就有军医和郎中过来, 将温初弦劝开,好为谢灵玄包扎处理伤口。 温初弦也急糊涂了, 忘记还有大夫在。她趔趄着站了起来,脚跟稍微有点不稳,一阵头重脚轻, 眼前直冒金星。 她第一次这么恐惧谢灵玄会死, 仿佛只要他装装可怜, 她对他的芥蒂就都烟消云散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服下了一种药, 作用在她心里,使她明明不悲伤,却强行变得悲伤起来。同理,她明明不爱谢灵玄,却难以遏制地深爱起来。 她现在越来越不懂自己。 大理寺卿裴让对谢灵玉说,“可以将那乱臣贼子处置了。” 处置了,自是就地正法的意思。 谢子诀还在里面,温初弦不想伤害谢子诀性命,下意识就想阻拦。可她只是一个弱质女流,在场的高官们根本没人听她的。就算是听,也来不及了。 一声号令,万箭齐发,虽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谢子诀定然被射成了筛子。 温初弦周身如遭千钧巨石般的一击,双脚虚软如踩棉花,发慌发冷,急而晕了过去。 侍女们一窝蜂地将她扶起,送回了谢府。 此番右相夫妻俩被贼子绑架,两人都受惊不小。 人人都知道这夫妻俩最是伉俪情深,乐善好施,竟不想也遭此横祸。谢右相先是被歹人所替代,后谢夫人又被歹人挟持,那歹人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专挑着谢氏一门害? 偃旗息鼓后,仵作和众人进去验尸。 谢子诀的尸体不难找,就躺在破船室的正中央。万箭穿心,他瞪着硕大而浑浊的眼珠,死不瞑目。 那场面实在太过恶寒,令人脊背发毛,不忍卒睹。 他的大部分-身体被箭贯穿,已瞧不出人形。唯有手里还紧攥着一物,仵作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的手掰开,俨然是一张女子的巾帕,还绣有兰花……甚是熟悉,谢灵玉认出,那是温初弦的随身之物。 巾帕很脏,沁着血,湿漉漉的,应该是擦过泪。想不到他临死之前,唯一悬念之人还是温初弦。 说什么母亲比妻子重要,说什么为了母亲牺牲妻子,都是被误解的。谢子诀奉行的从来都是忠孝两全,他此生真正挚爱过的女子,到底还是温初弦。 谢灵玉凄入肝脾,俯身为谢子诀合上眼。 他这个大哥,一生都中规中矩,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如果不是因为那人,一切都会好好的。谢子诀会循规蹈矩地娶了温初弦,加官进爵,平凡而荣耀过完这一生。 可如今,死了之后,谢子诀还要被钉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因为绑架千古贤相而永受后世唾骂,想来实不禁令人唏嘘。 那人就这么恨谢子诀吗,用如斯残忍的方式要了谢子诀的命? 谢灵玉曾亲耳听见,那人答应温初弦说不会杀谢子诀,最终还是杀了,设了这么一场阴毒刻薄的局。 只是如此,温初弦不会怪谢灵玄杀谢子诀,相反,还会因为前者的舍身相救而感激涕零,自此芳心暗许也不是没有可能。温初弦的心和身子,从此以后算是彻底被那人抓到了。 谢灵玉痴痴怔怔地走出码头,谢子诀死了,愿意为他哀伤流泪的竟只有他一人。遥想当年在学堂,他可是谢子诀的死对头,是最看不惯谢子诀的。 细忖来,他根本救不了谢子诀。 少帝只是名义上的皇帝,真正把朝政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是谢灵玄。 那么多人看着,谢灵玉他身为朝廷命官,诛杀乱臣贼子是理所应当的。可谢子诀又是他亲大哥,他杀谢子诀是没有人伦,如果救下谢子诀一命,则是不帮兄弟帮反贼,明摆着跟皇帝和朝廷对着干。 他和长公主一样,根本没有任何选择。 甚至连他夫人沅沅,也不知道她真正的玄哥哥已经死了,还会为乱臣贼子被诛杀而拍手欢笑。 也当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裴让邀谢灵玄一起回宫,向少帝复命。谢灵玉面色苍白,黯然相拒。 裴让讽道,“如此十恶不赦之人伏诛,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二公子这个样子,别是不忍心吧?” 身边的副将连忙替谢灵玉解释,说我家公子新官上任,没见过血,骤然见到这种血色的场面有些禁不住,以后会改进的。 裴让哦了声,“若真这样,倒还情有可原。” 谢灵玉烦躁至极,别了裴让,不想入宫,也不欲回谢府,索性往自己别院去了,睡个三天三夜再说。 残杀骨肉的愧疚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自己软弱。一接触周围这些假惺惺的人和事,就令他无比作呕。 …… 长公主听说自己的长子和长媳平安回来,先是喜极而泣,随即听说行凶的歹人已被万箭穿心就地正法,又面如土色,委顿成泥。 她舌根发苦,隐隐有一个不敢吐出的念头。 玄儿,死了。 她养大的玄儿,那么孝敬她的玄儿,死了。 明明前几天,他还承欢在她膝下,恭敬地给她倒一杯热茶。 她真是自私又狠毒的母亲。 一夜之间,长公主的头发花白了一大片,人也似残秋之叶,了无生气。 公爷说,“乐康就是心重,着急上了火,这不儿子儿媳都好好的回来了吗?” 长公主苦笑,有时候,人若能像公爷活得这么糊涂,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谢府业障太深,长公主再难住下去。 她已是风烛残年,又丧了子,本欲落发出家,常伴青灯古佛的。可她一走,公爷可怎生是好,难道老夫妻俩共同走过了一辈子,到最后公爷还要独自一人做鳏夫不成? 长公主虽欲出家为儿子超度赎罪,但也不能不顾公爷的感受。 只好由公爷陪着,一道住去了山上。 佳儿佳妇 第116节 此后,她只愿玄儿能往生极乐,什么谢氏的荣耀,红尘烦事,她再也不过问了。左右她已这岁数,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到下-面去陪玄儿了。 临走前,长公主给谢家子嗣分了家。 谢家主宅和大部分财产自是给了谢灵玄,谢灵玉出府另辟宅院,旁支的谢灵骐等人也分到一小部分家财。谢蕙儿嫁了,便不必多说。 一整个谢家,七零八落。 所有杂乱的人,都被清干净了。 真正的主君和主母,不过是水云居的那两位罢了。 其实从谢子诀敲碎夫妻石丢出去的那一刹那,谢灵玄就已起了杀心。 只是要杀,必须得讲求技法和手段。 他既期待于获得温家女儿的芳心,就不能生硬地蛮杀,不能让谢子诀死得如全哥儿一样,成为温初弦心头的一个疙瘩。 他得先恶心她,让她打心底先彻底不喜欢了谢子诀。 这不喜欢包括两方面,一是相貌二是人品。 相貌自然好说,他划花谢子诀的脸就是了,有谁能对一张丑恶恐怖的花脸动心? 至于人品,也是不攻自破。 谢子诀是个孝子,他和温初弦之间最大的矛盾就是长公主。只要寻个府中丫鬟小厮之类的,稍微一挑拨,让温初弦觉得谢子诀爱母亲而不爱自己,两人的关系就土崩瓦解了。 到了此时,再用以白诋青的法子推波助澜,让谢子诀犯些大错。 轻巧拿走几样谢子诀在意的东西,却先不伤害他的性命,等着他自己精神崩溃。再随便给他灌些曼陀迷迭之类的药物,让他神志不清,癫狂无礼,绑架温初弦也就顺理成章了。 冒充、伤害朝廷一品命官是罪无可赦的大罪,谢子诀死有余辜,而不是他滥杀无辜。 整个过程从温初弦的角度来看,谢子诀恋-母、软弱、打女人,而他一直在关怀她体贴她,甚至数次以命相救。鲜明的对比下,只要她的心不是铁打的,就不可能不动摇感动。况且她还服了那种药,不动摇也得动摇。 至于为何一定设计让谢灵玉亲手杀大哥,只是个恶作剧。 他觉得,骨肉相残会让这场游戏更有滋味些。 他想知道,面对诱人的官位和所谓的兄弟亲情,谢灵玉是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呢? 事实证明,谢灵玉的心也是黑的。 不单谢灵玉,成日礼佛吃素的长公主、少帝也统统都是伪善,这些人明明知道他是假的,却还是坐视不理,任由这场大戏演到最后。 谢子诀是所有人的手一起葬送的。 还蒙在鼓里的,或许就只有温初弦一人。 那是他精心给她打造的温室啊,他不想让这些肮脏的杀戮和算计脏了她洁白的裙角。 她就那么懵懵懂懂地躺在他怀里,爱着他,多完美,多好。 …… 温初弦在水云居足足睡了两天,才稍微提起点精神。 她如今已不做噩梦了,梦总是漆黑混沌一团,她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不住地下坠,谁也救不了她。 汐月和乐桃一直守在旁边,担心她这么继续睡下去身子会虚脱,才给她用小汤匙喂了点水。 便是这一点清凉之意,把温初弦从混沌和无力中唤醒过来。 她并没受什么伤,只是受惊过度,体力消耗太大。 醒来后,乐桃喂了温初弦一些甜食,她的力气也就渐渐恢复过来了。 温初弦独自怔怔了一会儿,问,“夫君呢?” 乐桃说谢灵玄的命已救回来了,只是现在还孱弱得紧,卧床不起,怕是没法来见她。 温初弦趿鞋下地,拢了两下头发,说,“我去看看夫君。” 汐月担心她受风,披了件斗篷在她身上。 温初弦痴痴地走在抄手廊边,盯着水云居厢房紧闭的房门,想进去,却又在犹豫。 她主动来找他,是不是意味着自此和他敞开心扉,重归于好了? 她真的能做到既往不咎么,还是说,她爱他爱得难以自拔,到了可以忽略恨的程度。 作者有话说: 本卷结束,后面进入最后一卷 标注: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出自《增广贤文》 第74章 温存[修] 温初弦内心柔情荡漾, 似含深忧。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厢房的房门。 房门发出轻微的嘎吱一声响,屋内阳光从窗棂中倾泻下来, 形成一道道混着灰尘的光束。室内放着张罗汉榻,谢灵玄就半依在罗汉榻上,一身缟素, 腹部裹着厚厚的纱布,其上被渗出来的鲜血微微洇红。 他双眼微阖着,独自一人浸在宁静的光阴中假寐。 那张漂亮的脸并没因病魔的侵袭而削减, 反而熠熠生辉起来。清萧的白衣,衬得他五官英俊而柔和, 更显其温润净澈。 温初弦缓缓踱步过去,轻轻坐在了他床边。 谢灵玄睡得不沉, 长睫掀起,便看见了她。 他对她漾起轻淡一笑, “你来了,可睡足了?” 温初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青葱指尖去抚摸他受伤的腹部。 “还疼吗?” 他反握住她,摇头道, “没事。” 温初弦唇珠微动,瞧着谢灵玄这副样子很难不动情, 盈盈的烟波中充满了浓郁的担心。 她微哑说,“是我不好,惹你受伤。只是……你不必独身前来救我, 冒那般生命危险。” 两人之间从前都只有针锋相对, 是从没说过这般客套话的。 谢灵玄顿一顿, 才情切切说, “说什么傻话,夫妻本是同林鸟,你遇上了事,我能束手旁观吗?” 他的皮囊本就是人间极品,加之这万般情丝旖旎的情话,和身上那淡淡的檀香味,真很难不让人怦然心动。 温初弦怔怔琢磨两字,夫妻。 哦,谢灵玄竟真把她和他当成夫妻,她从前只是觉得自己和他在逢场作戏的。 她嗯了声,脑袋垂垂伏在他的手心上。 终于她还是被夺去了心,完全臣服在他手上。其实说不定她早就沦陷了,只是囿于种种原因,她自己不愿承认。 衣香鬓影萦绕在怀,谢灵玄的心蓦然也荡了几分。 他冰冷的指尖稍微使了些力气,将她的下颌抬起,放肆而恣意地欣赏着她的秀色。 他说,“过来,吻一吻我。” 温初弦愣,身子忽地麻痒,如过电一般。 他的触碰总是跟一道命令似的,令她打灵魂深处难以抗拒,况且此刻下巴这样敏感的地方还在他手上,她感觉自己就像狗被拽住了尾巴,牛被牵住了鼻子。 她移动上身,缓缓来到了更靠近他的地方。红唇犹如泣血,轻微翕动着,仿佛她甚是紧张。 谢灵玄刮了下她柔滑红润的肌肤,“都多少次了,还这么不受教?” 他虚虚拍了下她的背,“放松些。” 温初弦弱弱恳求他,“若那样的话……你能不能闭上眼睛啊?” 姑娘的脸已完全红了,未饮酒而作酒晕妆。她一双清透的妙目圆睁着,青涩中掺杂些许狼狈,似是极不好意思主动。 谢灵玄幽深的黑目看着她的反应,不禁轻嗤了声。 他如她所愿闭上眼睛。 她和他不同,他自是个情场捭阖的老手,而她嫁人前被关在闺房中,嫁人后也没见过什么男人,对待自己丈夫还要这般畏手畏脚。 黑暗中等候了片刻,一记轻如白云的吻姗姗而至。 从唇的相触中都能感受到她心跳得很快,一突一突的。温初弦越是这般天真青涩,谢灵玄就越想欺负于她。他忽然使坏,咬住了她那片下唇,疼得她嘶嘶倒吸冷气,喉咙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求饶声。 谢灵玄睁开双眼,温初弦那双波光宛转的眸子近在咫尺,星星点点似含了泪光。 才这种程度,她就哭了? 还真是个娇气鬼。 谢灵玄哪里什么好心,见她博一博可怜就轻轻易易地饶了她。他现在可是病人,伤口还没愈合,她是不能剧烈挣扎惹他痛的。这一条便精准拿捏了温初弦的弱点,以至于他变了好几个花样戏她,直弄得她声腔微颤,她也没敢大幅度挣扎。 温初弦被欺负得走投无路,狼狈地后退了几步。他这一番操作,差点令她窒息。谢灵玄怀中一空,哑然凝了片刻,含笑对温初弦招呼道,“娘子躲什么,过来啊?” 温初弦喘着气,满是戒备地瞧他。 谢灵玄的一张脸极具欺骗性,表面看起来实像个不欺暗室的君子,暗地里却和君子二字不沾边。 温初弦小小恼了下,说好只是一记轻吻,怎么就被他加重成了要命吻? 她发觉自己逾矩了,哪里肯听他的话再过去,道了句,“你太过分了。”拎着衣裙便跑了。 转过身,唇角又情不禁泛起一丝笑影。 谢灵玄莞尔了下,留恋地看着姑娘匆匆逃跑的背影,无可奈何。 她怎么那么惹人喜欢呢?现在的他,只想将她囿在怀中,千般捻弄,也难消心头之痒。只可惜他还有重伤在身,否则她焉能这般轻轻易易地甩了他开去。 …… 正午时分,温初弦端了鸡汤过来。 长公主已搬离谢府,这一碗鸡汤自然不是母亲授意的,而是她主动给他熬的小心意。 她许是第一次下厨,战战兢兢地问他好不好吃。 谢灵玄尝了口,说实话不难喝也不好喝,若非要选一个,那就更偏向于难喝一点。温初弦她不愧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哪里懂得庖厨这些事。不过既然是她做的,他一概都是喜欢的,印象中她可没为自己下过厨。 佳儿佳妇 第117节 温初弦解释道,“是汐月在旁边教我做的,我手艺生疏,若做得不好,你便吐了吧,我叫汐月重新为你做了来。” 谢灵玄温柔否定,“不会。我是喜欢的。” 见他一口口喝着居然喝光了,温初弦露出微笑来,甜甜的。 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她就怕他责骂自己做的东西难喝,他便一点不提口感的事。 温初弦笑说,“那我日后天天做给你喝?” 谢灵玄一愣,“天天啊?” 他话锋转了转,微妙地岔开了话头,“那娘子也太辛苦了些。” 温初弦道,“没事,不辛苦。” 谢灵玄见她兴致正高,不忍拂其意。 难喝的鸡汤算什么,她送来的刀子他都吃过几次。 “好吧。” 他垂眼叹了声。 温初弦两腮凝新荔,笑意在颊上未褪。 她叫人收拾了碗筷,自己却不走,留下来陪着他。 夫妻二人就这般相互依偎着,享受这一段静谧安详的下午时光。 温初弦痴痴地将手伸在阳光下,明烈的光线映在她的指尖上,染了紫。 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毒是无力回天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 谢灵玄道,“你既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想来便无碍,不要老是这般心重地咒自己。” 温初弦苦笑道,“你在安慰我。” “是安慰你,也是事实。” 温初弦扭过头来,略有失望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中毒了,会走遍九州给我寻名医来瞧病的,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都没把我这病放在心上。……是不是待我一走,你就要续弦再纳小了?” 谢灵玄蹙眉,“别乱说。” 他比任何人都更晓得她这病是怎么回事,又哪里需要什么名医来医治。不过做戏需做全套,或许他是该做个障眼法,装模作样地请些大夫来,好让她感受到他是关心和爱她的。 “我明日就命人给你请大夫。御医既诊不出来,咱们就请五湖四海的民间圣手来,总有一人能将你医好。” 温初弦梨花面淡白,“我还能等到那时候吗?” 谢灵玄嗔怪地揉揉她的头,“你自然没到那样病入膏肓的时刻。” 温初弦静默惆怅了一会儿,释然了。 人终有一死,若能平平静静地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不枉了。 “我怕死,却又不怕死。” 她说出些颠颠倒倒的话来。 谢灵玄不能告诉她真相,此刻却又寻不到什么正经可信的理由来安慰她。他不想让她整日这般疑神疑鬼,否则就算没病也得闷出病来。 他斟酌了半晌措辞,密向她耳边,“你不用担心早死的,娘子若真寿数尽了,咱们就到静济寺的白衣菩萨面前祈愿,把我的寿分了给你。” 温初弦显然被这简单幼稚的谎言感动到了,诧然瞧向他,“你说真的?” 谢灵玄抿嘴笑了下。 当然是假的。 不过寿命若真可以分的话,他是真愿意分给她的。 “嗯。” 她有时候心思很沉,有时候又很天真,被这不着边际的话给安慰到了。 “你能这么说逗我开心,我心里已经舒服很多了。” 谢灵玄道,“还真是容易满足呢,这两句话你便开心了?原来叫你开心是这般容易的。” 温初弦春心一动,对他投怀送抱,说不出的情意真切。两人对彼此的感觉水到渠成,可苦于谢灵玄还有伤在身,就是无法进一步亲近。 曾几何时她那样抗拒他,如今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她也变得如此柔情似水了。 气氛正自暖和,不知哪个没长眼的敲门。 谢灵玄气有些不顺,命人进来一看,竟是二房的小丫鬟。 可以认得出来,那小丫鬟是谢灵玉贴身的。分家之后,谢灵玉和温芷沅已从谢家老宅搬走,二房的下人自然也应随着一块走。 小丫鬟胆怯地说,“大公子,二公子命奴婢前来问问,您的伤势如何,可还要紧?” 谢灵玄打量着小丫鬟。 温初弦亦看了眼他。 谢灵玄道,“已无大碍,劳你家公子惦念。” 小丫鬟大喜,解释道,“我家公子和夫人正在忙着搬家之事,才耽搁了探望您。二公子让奴婢禀告您一声,若是方便,他傍晚时分会来亲自探望您。”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卷内容 第75章 借刀杀人 长公主一走, 这个家俨然四分五裂,失了主心骨儿。分家之时,各房从同居同爨的手足变成了争夺家产的对手, 为了一间铺子、一块土地闹得不可开交,旧日的兄弟情分早就淡薄了。 更何况谢灵玉对谢灵玄是假非真一事心知肚明,按理说该老死不相往来, 却不知为何还殷勤递来口信。 但对方既要来,谢灵玄自不会冷漠拒之。他对那丫鬟道,“回了你家公子, 说水云居随时奉陪。” 丫鬟得了令一路小跑走了,温初弦黠然问, “你还敢见谢灵玉,就不怕他把你的事抖出去?” 谢灵玄轻叹说, “手足兄弟前来探病,却之不恭。他若真抖落出去便抖落出去呗, 左右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温初弦一嗤,他哪里是什么随遇而安的可欺之人。谢灵玉的官就是他给找的,怕是他已有十足的把握将其拿捏在手心。 如今谢灵玉人生正自圆满, 需顾忌的东西很多,夫人, 官位,未来的孩儿……这样一个身陷红尘的人,一定会前前后后考虑利弊, 不敢由着性子胡来的。 而且谢子诀已死, 谢灵玄成了这世上唯一的谢灵玄, 即便揭发他是假的, 也再无对峙之人,完全没有意义。谢灵玉何苦为这种有害无利的事,自讨苦吃,和谢灵玄作对呢? 或许,他真的只是来探望谢灵玄的吧。 “我有一件事悬在心里,不想瞒你,” 温初弦沉吟了许久,“……望你听了以后,不要愠怒,亦不要怪我。” 既决定以后跟他做长久夫妻,双方便该坦诚,不能像以前那样各怀心思。 谢灵玄道,“你说罢。” 她的眸光躲藏闪烁,犹犹豫豫,还是不敢说。 隔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道,“玄哥哥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怀,他不是故意绑架我,也不是故意惹你受伤的。他是个再规矩不过的读书人,没那么大的坏心,我知道。如今他死了,希望你能给他留具全尸,赐他一口厚棺,入土为安。” 她本来希求的是,让谢子诀入谢家祖坟。谢子诀对家族的依赖感很强,如果死后可以魂归故里,九泉之下他一定慰藉。 但现下名义上的谢家长公子是谢灵玄,若谢子诀入了祖坟,便是占了他的地方。谢灵玄又不比圣人宽容大度,肯定要拒绝。 于是她便退而求其次,求一口厚棺好好在别处安葬谢子诀。 谢灵玄听罢,轻揉了下太阳穴,似有些为难。 “按陛下的旨意,是要裴让等人将他的脑袋斫下来,以儆效尤的。不过娘子既如此说,我便到陛下-面前去求情,将他的身首缝回去,选一块墓陵好好安葬吧。” 温初弦乍闻陛下竟下如此惨酷的旨意,暗暗心惊。玄哥哥固然有罪,却也没到万箭穿心、死后还要被枭首的地步。 她一时莫知所措,精神陡颓,感觉这人间真是凉薄极了。 谢灵玄将她圈在怀中,密密安慰。 温初弦深沉地闭上眼睛,喉咙喑哑说,“多谢你。” 谢字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怪异。 玄哥哥本就是谢家长子,死后-入谢家祖坟顺理应当,何时变得连留个全尸都是别人的怜悯恩赐了? 谢灵玄寂然不答,只是不住吻她。 她的全部心思、秘密皆被他摸清,而她对他却还知之甚少,完全是一张白纸。 …… 快入夜的时候,谢灵玉来了,是独身来的,温芷沅并没跟着。问其缘由,谢灵玉说温芷沅正在备孕,不宜多走动,便由他一个人带着礼物前来探看。 假兄弟二人坐在一起,带着假面具,说着一些不轻不痒的假话。 温初弦注意到谢灵玉一直在瞄着自己,有些私话要跟谢灵玄说,便知趣地离开了。 屋里就剩下谢灵玉和谢灵玄两人,谢灵玉开门见山道,“我兄长他脸被剑毁容、喉哑,又疯疯癫癫地绑架温初弦,是不是都是你授意人做的?” 谢灵玄啜了口茶,漫不经心说,“你还要给我安多少罪名?” 他一身虚弱的病人白衣,浑身还裹着纱布,“……受伤的,仿佛是我吧?” 谢灵玉不理,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欺上瞒下,控制了陛下,又拿裴让那走狗当枪使,逼得我兄长走投无路,含冤被杀,更将我爹娘逼入寺庙,谢家也被你祸害得分崩离析。” 谢灵玄无计可奈,清朗一笑,“叫你一说可完了,我真是十恶不赦。” 谢灵玉怒道,“你休想含混过关。是非黑白,今日必定得说清楚。” 谢灵玄撂下茶杯,幽邃冥黑的眼珠风平浪静。 “弟弟认为我做了,实则我没做。你既说服不了我,我也没法改变你的偏见,那还有什么可谈的。难不成弟弟要抬来十八道酷刑,逼我认下这子虚乌有的罪名不成?” “你……!” 谢灵玉拳头一硬,就想冲上前动手。 谢灵玄亦不躲,他是个病人啊,哪里是身强力壮的谢灵玉的对手。 谢灵玉的拳头在空中凝固了半晌,生生又落下来。他懊恼不已,深知这一拳打下去的可怕后果。 佳儿佳妇 第118节 谢灵玄冷眼睥睨他,像瞧一条被拴住脖子而无能为力的狗。 谢灵玉胸口大起大伏,过了许久才镇定下来。他抢过茶壶,仰着脖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 “以你的武艺,其实根本不会被他轻易刺中的吧?” 谢灵玄半阖着眼,懒得回答他。 谢灵玉继续说,“你蓄意算计着被我兄长刺中,做出这一番可怜的模样,就是为了让温初弦看见是不是?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你觉得这样对她公平吗?你到底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她!” 谢灵玄淡淡说,“什么蓄意不蓄意的,事情恰好赶到那里罢了。你那大哥哥挥刀要把她扎个洞穿,难道我能袖手旁观不成?” 谢灵玉厌恶道,“你敢做不敢当,算什么东西。” 谢灵玄缓缓垂了垂眼,流淌的眸光中,只有无尽的凉。 “弟弟说这话,可真是无理取闹了。” “你那大哥哥,难道不是你亲自下令射杀的?” …… “说起来,为了自己一身的荣华富贵而兄弟阋墙,残杀手足,弟弟的狠毒程度也不遑多让呢。” 谢灵玉闻此脖上青筋倏然暴起,双眼圆瞪,全是血丝。 他近来常被心魔所折磨,最大的症结就在于,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午夜梦回想起来,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痛骂自己真是个禽兽。 任谢灵玄如何可恶,如何城府深,最终直接致谢子诀死命的,却是谢灵玉。 “你借刀杀人!” 谢灵玄摇头道,“你不过是想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内心好过一点罢了。哪有什么借刀杀人,每个人都是自愿的。” 谢灵玉这般质问他做什么,他总没按着谢灵玉的脑袋,叫下令放箭杀谢子诀吧? 谢灵玉怔怔,某些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无情撕破,汩汩流着脓血。 是他自己的自私和阴暗面,给谢灵玄助纣为虐了。偏生他现在还被困在漆黑的四壁中,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 “母亲和父亲并没做错什么,已是年迈之躯,你为什么也把他们赶去寺庙?” 谢灵玄顿时笑了。 “弟弟是不是忘了我不姓谢,你谢氏的长辈,我为何要奉养?” 谢灵玉再无话可说,咬了咬牙,转头便走,发誓今生再也不登门。 谢灵玄独自一人瞧着他的背影,自己这弟弟,到底还是太血气方刚了些。 …… 第二日,工匠传来口信,说新的夫妻石做好了。 旧的却也修补得差不多了,谢灵玄便叫温初弦亲自来看,看她更喜欢哪一块。 温初弦难以取舍,只觉得两块都好。 “不如一块放在水云居,一块放在后花园吧。” 她心肠软,对石头都念旧。 谢灵玄都听她的,如今谢府除了他们夫妻俩住再无旁人,他们想将夫妻石放哪儿就放哪儿。 又蹉跎了数日,谢灵玄的伤才见好。 他这半年来受伤很多,东被温初弦扎一簪子,西又被谢子诀剁一刀,身子板都快成筛子了。之前咳嗽的老毛病越发厉害,有时候半夜发作起来,咳半个时辰也难以消停。 原是当日在澜河,温初弦刺他的簪子本就不干净,加之河水浑浊,感染了肺部,这才落下了久咳的毛病。 每每他一咳嗽,温初弦就多愁善感起来。 多少恶疾都是从咳嗽开始的,谢灵玄不会也患病了吧? 他们夫妻俩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她中了莫名其妙的毒俨然日薄西山,谢灵玄的身子骨却也不能说硬朗。 谢灵玄并不悲观,反而调侃说,“前日还说若娘子寿尽便借寿给娘子,还真是玩笑话了,我没准会死在娘子前头。” 温初弦道,“你倒看得开。” 谢灵玄幽幽说,“初弦。” 他凝情甚坚,将下巴埋在她颈窝处。 “既然咱们的好日子都不多了,就别再相互折磨了。” 前些日子,她答应过放下一切和他归隐的。考虑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考虑得怎么样了? “咱们远离这些凡俗,痛痛快快做一对夫妻吧。” 温初弦点漆的眼珠转了转,她知道谢灵玄不是做官的料,有他在只会祸国殃民,却不会做出什么对苍生有利之事。从天下太-平的角度,她把他带走归隐,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嗯了声,若他能舍得下荣华富贵和位极人臣的高位,她没有什么牵挂的。 谢灵玄喜之不尽,“那好,我就尽快筹划此事,再过上□□十日,咱们就走,选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第76章 辞官 温初弦对于归隐之事既无反对也无执念, 近来她心口疼得越发频繁,已是半只脚迈入棺材的人了,在哪里住又有什么所谓。 只要和谢灵玄在一起, 她就能感到一股莫名的快乐,否则她就会被病魔折磨得很难受。 她美睫阖了阖,温顺地依偎在谢灵玄的怀中, “嗯,我都听夫君的。” 不知何时,二人已由当初针锋相对的假夫妻, 变成一对名副其实的伉俪了。两心连肺腑,以你之情偿我之债, 折了刚肠,化为绕指。 清冷的月牙挂在梢头, 窗牗大开,濛濛夜色宛若雪光。 虫鸣如泣, 簟纹似水。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炎炎夏日马上就要尽了,又一年的秋日来了。 上一个秋天温初弦还对谢灵玄仇意满满,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今年就爱他爱得几近癫狂,像上瘾一样, 半刻也离不开身。 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水云居的湖边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一个黄晶晶的物什在窗前转来转去。 温初弦甜笑着指道,“瞧, 萤火虫。” 她双目清炯炯的, 侧目凝视他, 充满了天真而纯粹的喜悦。 “我总以为到了野郊才能看见萤火虫, 没想到坐在家中也有如此美景看。” 谢灵玄见她如此开怀亦随她一笑,他感觉温初弦对他活泼开朗了许多,甚至有几分当年初见时她苦心孤诣追他的影子了。 现在忆来他真是蠢,若当初她将一颗心捧在他面前时他能好好珍惜,必定早就和她情同鱼水了,哪里用得着他如此曲折地算计来骗取她的真心。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二字。 他生平虽做过不少为常理所不容之事,但后悔的却并不多。温初弦算一件,全哥儿算另一件——两件后悔事,偏偏都是关于她的。 温初弦目光追逐着萤火虫,显得很兴奋。 下一刻,她的眉毛却猝然一皱,痛苦地捂着心口,像是突发什么恶疾,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声,径而晕过去了。 月光将她裸-露的手臂照得惨白,她了无生气地栽倒在他膝上,跟死了一样。 没有任何朕兆,她的病发作了。 在一旁服侍的汐月惊叫出声,奔出去就要找大夫,却被谢灵玄沉沉阻止了。 “出去。” 谢灵玄死水无澜,仍施施然在抚摸温初弦的头发。汐月毛骨悚然,浑有种公子在抚摸一具尸体的感觉。 汐月木讷地退了出去。 谢灵玄将温初弦打横抱起,轻柔放到了床铺上。他腹部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抱她走这几步略微吃力,伤口差点又崩裂开。 他跪在她床前,贪婪地凝视她绝美的睡颜。 谢灵玄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她的心口——只消这么轻如落叶般的一下,就使得她身体里叫嚣的东西安静了下来,因为他是那些东西的主人,他让它们闹腾便闹腾,他让它们静眠便静眠。 他在温初弦耳边轻轻问,“不疼了吧?” 温初弦很快有了一点意识。 她双眼扒开一条缝儿,模糊嗯了声。 “你比名医圣手还灵。” 谢灵玄道,“我不是。” 温初弦涌起悲伤,是那种怕死的悲伤。她张开双臂,害怕地蜷缩进他的怀中,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他能给自己温暖和依靠。 谢灵玄在她心口的位置,贴着双唇,沉沉吻了下。 “不要怕。” 他当然不会叫她死的,但他也不会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成为他独有的珍宝,天长地久,死心塌地。 · 翌日温初弦醒来,昨夜的急病已消亡不见,一切都好好的。 她颓然靠在软枕上,捻了捻发紫的手指,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究竟还有多少时日? 谢灵玄说给她请大夫,怎么拖延了这么些天还没请来? 他那么神通广大,估计要真想请早就请来了。 可能他就是懒得管她。 左右她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天下之间,他要多少女人没有呢?何必费力救一个病秧子。 谢灵玄嘴上甜言蜜语说得好听,实际上还是这般凉薄无情。 许是人之将死,温初弦近来分外多愁善感起来,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胡思乱想,最后把自己弄得一团伤心。 汐月过来给她梳妆打扮,见她脸色不好极了,便多上了一层胭脂。 佳儿佳妇 第119节 温初弦此刻哪还有梳妆打扮的心思,烦恼不堪,挥手就要抹掉。 汐月劝道,“夫人今日可要端庄些,公子要带您进宫面圣呢。” 面圣……? 乖乖任汐月摆布,梳洗得当后,谢灵玄在前堂等她。 少帝为他们夫妻俩被绑架一事担心良久,如今谢灵玄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进宫复命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还要带着温初弦。 温初弦不爱见生人,更遑论是金昭玉粹的天子。 她推脱道,“我那病昨夜刚发作过,不知何时又会忽然晕去,进宫面圣,不会有失体面吗?” 谢灵玄劝她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屋里。 “还是去吧,你已数日不出门,都快生霉了。我会时时都伴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害怕。再说陛下是仁德宽容之君,知你有疾在身,必不会苛责于你的。” 温初弦听他这么说,稍稍宽心。 入皇宫对于谢灵玄来说乃是轻车熟路,对温初弦这内宅妇人来说,却是破天荒头一次。 巍峨的宫宇,严苛值守的禁卫兵,处处都充满了令人敬畏的氛围。若是温初弦一人,定然寸步难行,好在有谢灵玄领着,一路倒也顺风顺水。 少帝早已在紫宸殿等候他们良久,其实他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君主对臣下的关心罢了。 经过谢子诀一事后,少帝几乎可以确定谢灵玄是假的。一声声老师,叫得便不如从前那般亲。 少帝想利用谢灵玄的智谋帮他稳定江山,却又怕谢灵玄功高震主生出异心来,所以一面巴结讨好他,一面谨慎提防他。 毕竟此人已位极人臣,手中握有滔天的权力,还是皇亲,即便废主自立为帝,也是可以做到的。 少帝本以为面对诱惑,谁都可能利欲熏心,可他万万没想到此番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君臣坐下寒暄没一会儿,谢灵玄就从袖中掏出一纸册,郑重其事,上面赫然写着辞官书三个大字。 少帝愣了,“老师,您……” 谢灵玄解释道,“如陛下所见,臣近来频频受伤,身子骨确实无法再支撑着为您效劳了。臣忝居相位多年,尸位素餐,实是惭愧,今自愿归隐回乡,再不过问朝中之事,还求陛下恩准。” 少帝一时没反应过来,谢灵玄这意思,是急流勇退?难道这万人垂涎的龙椅,他竟一点没动过心思? 随即看见谢灵玄身边静坐的美佳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温初弦乍然听谢灵玄要辞官,也是惊诧,他也没提前知会自己一声。 他之前说要和自己归隐,从此浪迹天涯海角,一生一世一双人,竟是真的。 他代替玄哥哥成为谢灵玄时无声无息,如今放下权柄,也放得如此轻松干净。 少帝捏着辞官书痛心疾首,他确实忌惮谢灵玄,却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一个人才。 “朕绝不允许老师舍朕而去!” 定是自己的猜忌被谢灵玄察觉了,谢灵玄才主动辞官,以证明为臣的清白。那一瞬间,少帝为自己龌龊的心思而羞愧。 “老师是朝中肱股,没了老师,朕如何治江山?” 少帝实有些自作多情。 他自以为是天下之主,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琢磨他的心思……实则在谢灵玄眼中,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半大的孩子罢了。 谢灵玄是个相当随性的人,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散漫。他能握住全局的脉搏,自然也能决定什么时候退出这个局。 今日前来辞官,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正如少帝猜想的那样,连皇位他都唾手可得,他想走,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在朝野呆了,随他自己的心,而不是为了在少帝面前证明什么清白的臣节。 谢灵玄扣起温初弦的手,道,“想来陛下晓得,臣发妻已患重病,光景不多了。臣做此辞官之念,也全是因为对发妻的一片拳拳之心,求陛下成全。” 温初弦被他握着,手心暖融融的。 她不曾想到,他们在这黄光灿灿的金銮殿还能气定神闲地牵手,他们要走,皇帝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少帝颓然无语,或许自己不该怀疑谢灵玄。他才刚刚亲政,太后一党还没清理干净,没了谢灵玄,他实是失了左膀右臂。 可人家夫妻要双宿双飞,他虽为人君,也无法阻拦。除了干瘪瘪地答应还能怎样,难不成把温初弦抓起来逼谢灵玄对自己效忠不成? 若真撕破脸,他这小皇帝还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 “好吧……” 温初弦和谢灵玄从金銮殿出来时,天边挂着几朵云彩,动摇不定的灿烂红光映满大地,吉光普照,祥和一片。 七月流火天气转冷,秋气潇潇。 卸去重担的谢灵玄,没有快意轻松,没有兴奋激动,一切都只如寻常。 温初弦道,“谢相今后甘心就只做个布衣了?” 他没理会她的打趣之语,含笑岔开话头,“午膳要用些什么,全听娘子吩咐。” 温初弦心头一阵蜜甜,只觉得日子过到现在,方过出点滋味来了。 从前她宛若行尸走肉,现在虽也还没完全对谢灵玄放下隔阂,却多少能接受他了。 若两人心意相通,无论春夏,都是人生好时节。 第77章 活虫[捉虫] 从皇宫回来, 谢府已等着几位身背药箱、白发皓然的医者,他们都是九州各地的名医圣手,被谢灵玄请来专程给温初弦治病的。 那些医者挨个给温初弦诊治一番, 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头冒冷汗, 似有难言之隐。温初弦见此甚是奇怪,自己怕是真病入膏肓得了绝症,才让这些医者三缄其口的。 谢灵玄道, “诸位前辈有话明说即可。” 一人保守而谨慎地道,“夫人这病蹊跷, 老朽无能,诊不出来是何症结。” 另一人也说, “在下无能。” 接下来的四五个人都是这般说辞,极为保守, 生怕惹祸上身。可看他们的样子,绝不像一无所知,更像诊出来了而不敢说。 谢灵玄用金银诱惑也不能让他们吐露实话,无奈之下, 只得送走了这些人。 温初弦黯然道,“五湖四海的名医也不过如此, 看来我真是没救了。” 谢灵玄说,“天下的医者又不止这几人,我来日再为你寻。” 温初弦苦笑道, “只怕我支撑不了那么多时日了。” 面对死亡, 有谁不恐惧呢, 从前身处荆棘之中死了便死了, 可如今她才刚与谢灵玄心意相通,就要经历生离死别,实令人凄怆。 谢灵玄不愿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岔开话头。 他讲了桩叫她开怀的事——前几日她托他给谢子诀一口厚棺,他已办到了,且还将谢子诀葬入了谢氏祖坟,让逝者魂灵安息。 温初弦又惊又暖,怜然说,“你怎么肯……?他入了谢氏祖坟,你将来可去哪儿?” 他们两个都叫谢灵玄,总不能有两块谢氏长公子的墓陵吧。 谢灵玄不在意,“死后之事皆是虚无缥缈的,况且我本不是谢家人,哪一日若真死了,娘子随意找块草席把我裹了就行。” 说着一笑,“……你之前给我立的衣冠冢,就很好。” 温初弦从没见过谁谈论生死还这么云淡风轻的,他倒是很看得开。 谢子诀生前被冠上十恶不赦的罪名,又不能叫谢灵玄这个名字,无名无分,按理说是万万不能如此不清不白地入谢氏祖坟的。 但长公主一走,谢氏这支的实际掌权人已是谢灵玄,让不让谢子诀入祖坟,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不管怎么说,她已尽了玄哥哥死后的哀荣,玄哥哥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你不准我胡说,你自己却也不要胡说。” 温初弦嗔怪了句,心下甜暖,香腮微晕,脸孕笑容,软软对谢灵玄说,“多谢夫君安排得如此妥当。” 她忽然发现,谢灵玄似乎也没自己之前想的那么坏,他很多时候愿意迁就她,有事跟她商量,他就是一个普通男子罢了。 谢灵玄很温顺,“娘子不叫说,我以后便不说了。” 他本是个极和蔼可亲的人,一点架子没有。温初弦此时看他,两情欢悦,爱意横怜,禁不住拿团扇挡着轻啄了他脸颊一下。 ——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动情,时时都想沾他的身子才好。这般无贞无耻的念头,她一直深深隐藏在心里,不敢与任何人甚至是他道出来。 谢灵玄坦然受了这一记香泽。 他嗓音柔哑,沾着欲-色,细语喁喁反问她,“娘子现在爱我么?” 青眸乜睨,万种情思,色魂授予。 温初弦目光莹然,软塌塌伏在他身上起不来。 是爱的,她悄悄说。 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爱,每一滴血都在爱。 从前有多恨,现在就有多爱。 …… 辞官的事千头万绪,一时半会儿还交代不完。 谢灵玄倒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办着,一天理一个时辰的公务,余下时候都陪伴温初弦。在温初弦看来,或许因为她临终了,他才对她格外好的。 隔日谢灵玄从朝中回来,又咳了一阵。肺里的毛病一旦落下病根,今生都很难痊可。温初弦给他炖了梨汁,他喝下去后方暂时止住了咳。 他们还要去温家走一趟,把归隐的事告知岳丈岳母。 温老爷一心把谢灵玄当成自己在朝中的依仗,听说谢灵玄要放下一切辞官,很是不乐意。 何氏对此倒有几分喜色,她自己的女婿谢灵玉老被谢灵玄压一头,如今谢灵玉做官了,谢灵玄却做白丁,总算轮到自己女儿扬眉吐气了。 温老爷见劝不住谢灵玄,只得道,“贤婿和弦儿以后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给家报个信儿。逢年过节的,也别忘了回家吃顿团圆饭。” 谢灵玄自是应承,“岳丈且放心。” 温老爷支支吾吾地说,“弦儿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温初弦虽是个庶女,到底还是温家的骨肉。 谢灵玄沉吟半晌,神色喟然,“很难说。” 温老爷知凶多吉少,也恸然伤怀。 佳儿佳妇 第120节 谢灵玄道,“无论她还剩多少时日,我都会寸步不离地守护她。即便她去了,我今生也只她一个妻房,永不另娶纳小。” 话语中,尽是恳切真诚之意。 温老爷刚才还觉得自己这女婿对初弦的重病太镇定冷淡了些,又听谢灵玄如此信誓旦旦之语,略略宽心。 人家是当朝右相爷,官场纵横的人。 即便遭遇丧妻之痛,也不能终日痛哭流涕不是。 温初弦在屏风后面和何氏寒暄,温老爷和谢灵玄的这番话,恰好被她听见了。 说起来,她也有种怪怪的感觉,谢灵玄对自己的病似乎并没那么上心,甚至他连着急也没着急过一次。 再深一点想,他仿佛知道她因何而病,又还剩多少时日。 一股幽深的恐惧升腾而起,令人心慌。温初弦乍然头痛欲裂,手中茶杯端不住,差点从椅上跌倒。 何氏连忙叫道,“这是怎么了?” 谢灵玄和温老爷闻声也赶过来,谢灵玄搀住她,柔声对何氏说,“许是娘子的病又发作起来了,我先带她回去。” 何氏傻愣愣地点头,温老爷亦不知所措。 谢灵玄说罢就将温初弦抱起来,动作很轻,温初弦靠在他的臂弯中,恍恍惚惚,如腾云驾雾一般。她犯了某种瘾,如饥似渴地吮吸着他身上一缕缕的味道,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方镇定住内心的痛苦和恐惧。 到了马车上,她虚弱说,“对不住,我最近神经兮兮的,总是这样。” 他道,“你我之间何谈这样生分的话。” 温初弦的气息起伏不定,五指揪住他雪白的衣袖,卑微乞求道,“求求你,离我近些。” 谢灵玄眯了眯眼,似若隐若现地笑了下,强大的逆光之中笑得很诡异。 他如她所愿靠近了,施舍给她一些温存。温初弦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住地嗅,吻他,摩挲他。 她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哭泣说,“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否则我会立马死。” 谢灵玄道,“我一生都不会离开你。” 温初弦哽咽,“我要你发誓。” 他举起右手,“我发誓。” 温初弦颓然下来,她这病实是蹊跷,他对她的爱居然是最好的良药,其余药石都是无用的。 谢灵玄抚慰她镇定下来,要带她回家。 温初弦却忽然说,“我不要回家,我要去趟静济寺,到佛祖面前问问我究竟做了什么孽,要受这等苦楚。” 谢灵玄摇头道,“不行,你最近虚火太旺,该好好休息。” 温初弦拽着他的袖子,“你让我去吧,不然我死也难安。” 听她又提死字,谢灵玄墨眉蹙了蹙。 他漫不经心刮着她的太阳穴,“你怎么如此执拗呢?” 温初弦搂住他的腰,一边坠着泪珠一边说,“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的,逃不掉了。你放心,即便我上了山也不会跑的,我只是想……” 她神志状态实在不佳,口不择言,想到什么说什么。 谢灵玄长叹打断道,“ 别说了,你要去便去,我陪着你就是了。” 温初弦跟没长骨头似地倚在他身上,一路上两只清素的手臂就没离开过他的腰。她从前还有几分血性在的,现下真成他的菟丝花了,离开他给予的养分就活不成。 谢氏从前给静济寺捐过不少香油钱,长公主更常年礼佛,与佛结缘,因此谢家人深受静济寺各位师父的爱戴。 温初弦跪在白衣菩萨面前叩了三首,许下自己的愿望。她又抽了一支签,签文全是不吉利之语,暗示她要孤寡一生云云。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要倒霉,往往倒霉的不是一件事,件件都要跟着倒霉的。 谢灵玄瞥了眼签文,轻笑道,“只是一支签,娘子看了乐呵就完了,不必太放在心上。” 温初弦并不径答,苍苍凉凉的,总觉得一切没谢灵玄说的那样简单。 心涉遐想之际,她喉咙忽然一痒,腹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当着菩萨和佛祖的面呕吐可万万不妙,她捂着嘴巴急忙别了谢灵玄。 没等谢灵玄回话,她就匆匆跑开了,入溷轩后从里面栓上了门。 静济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即便是溷轩,也是整洁朴素、一尘不染的。 可温初弦还是难以遏制地吐了出来,她怕脏了寺庙的地面,用手死死捧着……以为吐出的是粘稠猩红的血液,低头一看,竟只是一口清水,纯纯的,连酸涩腥臭的胃液都没有。 温初弦舒了一口气。 她最怕吐血了,若真吐血,要不了几日就魂归西天了。 刚要甩掉清水走开,蓦然间借着门板缝隙漏进来的光,温初弦瞥见清水中似有什么银晶晶的东西在动。 她愣了。 那东西极小极小,并不恶心,像散落在天边的星芒。 可近一看,却是一条条活虫在叫嚣着,涌动着。 一捧她吐出来的清水中,就有许多小碎银星。她周身流淌的血液中,心脏里,脑壳下,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活虫。 第78章 有疑 冷风卷进来, 温初弦石化在当场,震惊又恐惧。她眼前发黑,金星乱撞, 连呼吸都停滞了,恍然明白自己这些日来的病痛不是因为别的,恰恰就是这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虫子在作祟。 然而, 这又是什么东西呢? 她待要细看,清水却顺着指缝儿汩汩流逝,连同水中的东西都不见了。欲再呕出一口水, 片刻之间并做不到。 她怔怔摸向自己的心脏,能感觉到自己的症结乃在此处。周身之血循环于心, 那些东西流淌在她的血液中,作用在心脏, 日复一日,一点点摧毁啃噬她的意志。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 温初弦崩溃地靠在冷硬的壁墙上,纤薄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她隐隐感觉这些活虫不是无意中进入她体内的,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至于那个人是谁…… 门外忽然响起一两下敲门声,是谢灵玄。 他的嗓音仍是那样清冽, 清冽中带了些许的担忧,“娘子, 你还好么?” 温初弦不答,这几声门敲得如午夜惊魂一般,从门缝儿中窥见的外边人的影子, 更像是一记浓黑的鬼影, 要进来剜她的心。 大锤怦怦锤着胸口,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把枕边人做这样的比喻。 溷轩不是多大的地方, 即便她不愿开门,也无回避的余地。温初弦仰头望了一眼头顶,想从墙壁上跳逃出去,但那里是用木石封死的,她和谢灵玄之间只隔着一道单薄的门。 情急之下,温初弦竟欲装晕。 本能的求生欲告诉她,要回避谢灵玄,他是危险的。 可恰恰此刻谢灵玄的声音又传来,比之前略沉了几分,“娘子,开门。” 他仿佛能隔空洞穿她的心思。 溷轩的破门并不怎么牢靠,最顶上和顶下是空缺的,用以排出溷轩之浊气。谢灵玄在外半晌,早就瞥见她的脚在动了。 温初弦悚然,拖不下去了,再不开门,下一刻或许他就要暴-力卸门了。 她手抖得不成样子,露出一条门缝儿来。谢灵玄掐住她的手腕,将她引了出来,低声问,“怎么回事?我在外面叫你半天都不答应。” 温初弦假作痴聋,僵硬寒冷地瞪着他。 他哑然失笑,“为何神神秘秘的,不舒服的话要跟我说。” 温初弦垂眸说,“没有,我就是有点累。” 谢灵玄拿出湿帕来,帮她净了手,又将她的嘴角擦干净。 “累了咱们就回去,改日-你精神好了,再游寺也不迟。” 他的手松松锢在她的手腕上,既不使大力弄疼了她,也不让她甩掉逃脱。温初弦涌起一股奇怪的惧怕……静济寺到底还是香客云集的地方,若到了谢府,她真就孤立无援,落在他一人的手上了。 这念头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她明明那么爱谢灵玄,与他相处求之不得,为何此刻忽然又如此抵触,像被鬼上身似地神神叨叨,对他避之不及。 究其根源,或许她潜意识里怀疑那些活虫是他给她下的。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之前实给过她太多的伤害,她对他的偏见根深蒂固,所以此时会情不自禁。 “夫君。” 她嗓音嘶哑,蓦然开口阻挠,“我……我还想吹吹风,你是不是还有公事要办啊,不如你先回去吧……” 谢灵玄疑色扫了她一眼。 温初弦亡羊补牢地解释道,“我,想起刚才的签文只是囫囵吞枣地一看,并没请住持解释,这样可不虔诚……我还想再上一炷香,问问母亲在上面过得好不好,我耽搁一会儿就回去,你不用管我的……” 她的话多少沾点前言不搭后语,极力想和他撇清关系,一看就是临时编出来的。单纯的大家闺秀,藏不住心事,连说谎都这样拙劣。 一个平日少言寡语的人,忽然吐出这么一大段话来,才是反常。 谢灵玄脚步略滞,抬手抚摸她颤颤发抖的眼眶子和眶中黑水银丸的黑眼珠,眸中清晰地流露着她的畏惧和抵触。 “初弦。” 他娓娓叫了声她的名字,将她的谵语打断。唇角扬起一个轻淡的微笑,用静穆慈和的目光回应她,“你要乖呀。” 温初弦的拳头暗暗捏紧。 以鸡蛋微薄的壳硬着头皮撞向石头,是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她双排牙齿紧锁,颓然垂下头来。 谢灵玄拍了拍她的背,将她好好地带了回去。 至水云居时,光景还早。 汐月端来甜汤,近来温初弦常喝这个解渴。 温初弦眼神阴郁,从前她只是觉得这个好喝、耐喝,却不知这甜味儿能麻痹人的喉舌,使人不知不觉中饮下鸩酒还上瘾。 她一味消沉着,只打定主意不饮不食谢府的任何东西,宁肯饿死。各种香料,也是坚决不让汐月焚的。 谢灵玄正好见此情景,便将甜汤要了过来,亲自喂温初弦喝。 他先放在自己唇下细心吹凉,才递给她,“娘子请。” 温初弦一动不动,目光冷淡而具有攻击性。她就是垂死的病人,这碗甜汤会加速将她送走。 谢灵玄见她唇线紧闭,也知她心情不妙,寂然放下汤碗。 佳儿佳妇 第121节 他无奈说,“又耍脾气了。” 温初弦竭力忍耐心中的痛苦,一瞬间某些事情戳破窗户纸般点透。 这甜汤中的甜味很奇怪,初时她其实是喝不习惯的,可渐渐就对这味道产生了依赖。不单甜汤,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避子汤、她的早膳晚膳都若隐若无地含着这种味道,当时还以为谢府嗜甜没放在心上,这些蛛丝马迹其实都大为可疑。 玄哥哥给她请的那位老御医也说了,她是中毒了。若非有人蓄意安排,她的血液中怎会有碎银星般的活虫? 温初弦翻身躺下,用被子紧紧蒙住身体。 她留给谢灵玄一个疏离的背影,“我困了想先睡会儿,你出去吧。” 谢灵玄刚要碰一碰她,温初弦却往里蹭了蹭,很明显地避开。 他的手凝在空中半晌,还是收了回去,无计可施道,“好吧。” 帮她掖好被角后,静静起身离去。 温初弦假寐,心中一片清醒。 冰冷的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流淌在枕席上,原来她的枕边人从来不是人,而是鬼。 他给她下蛊,想让她死。 …… 说是睡觉,其实哪里睡得着。 躺了一会儿温初弦就起身,她实在口渴极了,自己到小厨房生火弄了一壶水。谢府的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被人动手脚,唯有她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汐月见了,嗔怪道,“夫人想喝水唤奴婢便可,何必来厨房这种脏地方呢?” 温初弦谎称说想走走,顺便就到厨房来了。 她欲言又止,胆战心惊地问出,“公子呢?” 汐月答,“公子方才入朝去了,吩咐奴婢等您醒来之后,问您晚膳想吃什么,提前做给您吃。” 他不在家。 温初弦略略宁定。 尽管肚皮饿得已快拧成了绳,温初弦还是不吃汐月做的任何东西。 后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是谢灵玉前来搬走最后一批物件。他们二房搬家已经持续好几日,今日终于要搬净了。 温初弦往那边去,谢灵玉本在指挥小厮,蓦然见到温初弦,不禁吓了一跳,“你眼圈怎地如此乌青?” 温初弦一愣,讪讪抚上自己的眼睛。 “嗯?” 谢灵玉还以为她是病痛闹的,道了句,“多休息吧。” 温初弦难以接口。 谢灵玉并不是什么正义无私的人,即便她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处境说出来,谢灵玉也未必肯站在她这一边。 所有的重担,还得是她一个人扛。 温初弦瞥见谢灵玉腰间挂着一个油纸包,忍不住一把给抢了过来。 谢灵玉大急,“嫂嫂怎么如此胡搅蛮缠?这是给沅沅买的酥饼,你怎地抢去?” 温初弦不管,解开油纸包已大吃起来。 谢灵玉又疑又怒,直看得个目瞪口呆。 “谢灵玄连一口饭都不管你的?” 汐月也难以索解温初弦这反常行为,解释道,“管的,管的,随时都可以传膳,可能……二公子您的酥饼太香了。” 谢灵玉大叹一口气,“罢了罢了,算我倒霉。” 酥饼倒好说,再买一份就是了。 可看温初弦这狼吞虎咽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禁不住美食的诱惑而贪吃,似另有隐情。 她莫不是知道了什么吧? 谢灵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子诀的真正死因被温初弦察觉了,她扛不住身心的打击,以至于心智疯癫……可她除了抢酥饼之外一切如常。 奇怪至极。 不过因为谢灵玄,谢灵玉已再不想沾染长房的事,管它长房闹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要他和温芷沅好好过日子,一切就都好。 那份酥饼的分量不轻,温初弦全给吃了,瘪瘪的肚子一下子填满了。谢灵玉从外面买来的东西肯定没问题,起码不会包含虫卵,她可以放心地吃。 自从她看见自己呕吐的东西后,就杯弓蛇影如惊弓之鸟,戒备心空前绝后的高,看谁都要害她,看什么东西都像虫卵。 只是解决了这一顿,下一顿呢? 谢灵玉和小厮们刚要离开,蓦然看见身后不远处静伫个白影,已瞧了他们良久。 谢灵玉愣了下,不情愿,却还是叫出了那个字,“哥。” 温初弦猝然回头,竟见谢灵玄在身后,无声无息。 谢灵玉不知这夫妻俩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盯向谢灵玄。谢灵玄那双潋滟的眼眸,却和善亲近地投在温初弦身上,以及她手中抢来的酥饼,别有意味。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东窗事发[微修] 谢灵玉对谢灵玄虽说不上仇恨, 但也绝不是喜欢。谢灵玄身上的气质冷阴阴的,一靠近他谢灵玉就脑仁发麻。况且此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兄长,论情伦理谢灵玉都该和他断绝关系, 永远不相往来。 当下无话,谢灵玉叉手一揖,疏离地离开了。 谢灵玄也不理会谢灵玉, 径而走到温初弦身边,“你今日很奇怪。” 温初弦右眼皮猛跳,后退了一步, 淡冷说,“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办完了, 便回来了。” 他走上前揽住她的肩头,俯身熟练地对着她红诱的唇嘬了下,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归隐的吗,我这几日把朝中的事最后扫干净。” 谢灵玄一触碰, 温初弦就跟过电似的奇冷无比,起满了寒栗子。那些凸起的寒栗子微小恰似小虫子那么大,她一恍惚,只觉得自己皮肤下都是蠕动的虫窠。 她终于禁不住恶寒, 甩开他来。 “你别碰我。” 谢灵玄无辜而怔,伫立在原地, “怎么了啊?” 温初弦急喘了一口粗气,憋住泪水。 她的内心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互纠互斗,一方是对谢灵玄的憎恶仇恨之心, 一方是对他情丝万缕的爱意……两股势力不想上下, 致使她一面想逃, 一面却又情难自已地被他吸引。 这个过程很难熬, 也很纠结。 谢灵玄道,“好了好了,你先进屋休息吧。” 他买了些酒来,清冽的。 今夜花好月圆,他们又即将要归隐,留在水云居的日子屈指可数,岂能辜负好时光。 温初弦与谢灵玄席地对坐,矮桌上摆了两杯酒和四菜一汤。 明月硕大无朋,像贴在窗外的巨盘,长久映射下来令人心慌可怖。 谢灵玄举杯,“我敬娘子。” 温初弦耷拉着眼皮,狐疑睨向那酒杯,岿然不动。 谢灵玄干了,见她这般戒备的模样,牵唇一笑道,“怎么,怕我下毒?” 温初弦蹙眉,她此刻对下毒二字分外敏感。 他自顾自拿过她面前的酒杯,一仰而尽,将空洞洞的杯底展示给她看。 “别胡思乱想了,我就算下毒,也不会用这么幼稚的办法。” 不用这么幼稚的办法……所以就用隐蔽的办法,叫她半年多都发现不了,直到病入膏肓? 温初弦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直接摊牌道,“前日我在静济寺吐出了几条小虫子。” 谢灵玄听着做声不出。 温初弦觑向他的脸色,继续说,“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谢灵玄猜想说,“许是吃坏了肚子。” “不是。” 她疾言遽色地点透,“从前有御医给我瞧过,我是中毒了,有人蓄意在我的饮食中投毒。” 谢灵玄抬眸,见女子脸色铁青着,愈说怀恨愈烈。 他怃然有感,“娘子不会怀疑是我做的吧。” “我只想问你,那是什么东西?” 她忿愤难平,眼眶积蓄着泪,语气满是颤抖。 谢灵玄感到凉气透骨,他没立即答她,而是又自斟自酌了一杯,才说,“你冷静一些。” 温初弦悲怒交集,如何冷静。 其实不用他承认她也差不多能猜出来,那些东西在她的血液和心脏里,一来吸干她的精气要她死,二来腐蚀她的心智要她疯癫,还能有什么好效用了。 张夕,全哥儿,玄哥哥,哪一个不是被谢灵玄害死的,就连她自己当初也是被他强迫的。她不是爱翻旧账的人,可这些伤害恰如永不退散的阴霾,时时笼罩啃噬她的内心。 若非那些虫子,她何以会爱上不共戴天的杀亲仇人,还爱得那样快,跟上瘾一般莫名其妙? 若非那些东西控制着她,她焉能与心心念念的玄哥哥同床共枕那么久,却没亲热一次,致使玄哥哥错以为她为谢灵玄守贞,最后饮恨惨死? 为何谢灵玄不用请大夫,就知道缓解自己病症的良方?又为何她一远离他就心痛,一靠近他就舒服,从一开始的仇恨要他死到现在看他受一点伤就疼惜难过? “你真是无耻。” 温初弦怨极了,她知自己病之已深,剩下的这几日就算流落大街乞讨,也绝不在谢灵玄身边苟延残喘,令人作呕地讨好他与他欢情。 谢灵玄亦有几分伤情,追过来拽住她的手,“初弦,你别这样。” 佳儿佳妇 第122节 温初弦毫不犹豫地甩开,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脸色如金纸。 她正好跌在榻上,撞翻了蜡烛。哐啷一声,室内陷入昏暗中,徐徐的冷夜风吹拂而过,衬得月光更加凄清寒冷。 谢灵玄近身上前,怕她摔疼欲将她扶起。情急之下,温初弦拔下头上银簪,尖锐的芒尖又对着谢灵玄……她曾用簪子刺过他一次,此时走投无路故技重施。 他却并不怕簪子这种小东西,仍然靠近过来。 温初弦掉转簪尖,对准自己的脖脉。 “你再过来,我就杀了我自己。” 大不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谢灵玄脚步一滞,顿了片刻,轻轻挥手,就将她手里的利器打飞。 月色似雪色,在他侧颜留下虚缈的影儿,淹没了他的神情。 只听他冷笑道,“又用死来胁迫我是吧?” 握住她不断挣扎的双手扣在后面,将她重重压在锦被之间。温初弦如被金丝绳勒住,动弹不得。 她泪水簌簌而下,声声质问道,“为什么?从头到尾苦主都是我,你为什么还要给我下毒,我究竟哪里让你非杀不可?就为了那一簪之仇?” 他说,“我没非杀你不可,我要你活着。” 温初弦想让谢灵玄给自己来个痛快的,绝望着大笑,威胁他说,“今日你若不杀我,来日我穷尽毕生之能,必定要杀你。” 谢灵玄不为所动,“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危险的空气弥漫在二人之间,他许是觉得气氛太沉闷,戏说了一句,“……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温初弦悚然惊惧,她闭上嘴巴就要咬舌,下颌却先一步被谢灵玄捏住了。 “没用的。前日-你还要我发誓一生一世都不离开你,这么快就自己先悔弃誓言了?” 温初弦目光如钉如欲将他刺穿,“我为何被诱导着说出那些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困我的身子容易,要想控制我的心智,却是痴心妄想,永不可能。” “永不可能?” 谢灵玄霁颜笑了。 “那你就试试。” 说着他三下两下将她的衣衫褪净了,撬开她的唇。 被蛊虫控制的她,体内宛如藏着一条饥饿至极的狗,只要施舍给狗一丁点的腥味,狗就会摇着尾巴,欲令智昏地跟在主人身后乞怜。 谢灵玄本就是风花雪月的高手,被他这么一抛砖引玉,先受不了的是温初弦。她的精神虽然在疯狂抗拒着他,她的魂灵却在疯狂地爱他……这都是情蛊的无上妙用。 谢灵玄冷眼相待,却就是吊着她,不肯有下一步动作。 温初弦恸然说,“你别折磨我,不如干脆点了结。” 他止水不波,“我只想和你做一对夫妻,权柄,荣华,我都可以不要。” 温初弦咬牙切齿道,“你做梦。我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如你的愿。” 谢灵玄柔声引诱她,“忍着做什么,吻一吻我,难道你不快乐么?” 这一句话实如导火索,温初弦本就窒闷难当,有他的徐徐勾引,更耐不住情蛊的发作。若不与他这般咫尺之距贴身相合,或许她强熬着能扛过去,可此刻她的双手还被他攥着,哪里能逃得开。 两人剑拔弩张,情蛊的威力很大,沾染一点就如陷入无边泥潭。 谢灵玄在等着她主动屈服。 其实他并不愿把这肮脏手段加诸在她身上,可悲的是他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尔虞我诈、心黑手硬之事,从不知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什么滋味,更不知怎样才算两情相悦的地步。 他只是渴望她能真心爱他,不离开他,才出此下策。 偷来的爱,也是一种爱。 温初弦假意屈服引他松开自己,双手攀向他脖颈,一排银牙却朝着他的动脉狠狠咬去。 谢灵玄事先察觉,略微避了一避,才没被她咬得当场血喷。 他愠然道,“你疯了。” 淌流的血液,晕染了大半张床铺。 温初弦一笑,凄然又快意。 谢灵玄也不叫汐月进来收拾,只将她更紧地禁锢在怀中,比之之前更使了几分力道。两人之间氤氲着血腥味,恰恰在这血腥味中,两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都动了情。 情蛊发作时,若得不到喜欢的人便会心痛而死,对她是,对他也是。 温初弦最终含着屈辱和万分不愿,将谢灵玄吻住。 他没受住她这一吻,扭头咳嗽起来。 夜色中他神色煞白,清冷没有人气,剧烈得快要把肺咳出来了。 若在前几日,温初弦会担心地给他拿梨汁缓解,此刻却恨不得掐死他。 她冷冷扒开他的衣衫,也不理会他咳得如何痛苦难受,只一味在他身上索取解药,把他当成一个随意宰杀的牲口。 谢灵玄半晌才缓过气来,“……好狠的东西。” 咳势未消,他还有几分气弱,说话断断续续的。 温初弦觉得自己没落井下石,趁着他咳嗽无助之时一刀捅死他,就已经很好了。 谢灵玄又缓了一会儿,才完全从咳疾中恢复过来。他阴渗渗地瞪向她,反败为胜,重新将她按在身下。 温初弦还想倔强与他对抗,可惜再无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就那样混着自己肩头的鲜血吻她,吻中都带着铁锈味儿,又酸又涩,比世间任何至苦的东西都苦。 第80章 子母蛊 温初弦混沌了一夜, 断断续续地做噩梦。 翌日清醒过来,身上粘稠的血腥已荡然无存,想是半夜谢灵玄给她擦净了。至于什么时候擦的, 她全无知觉。 温初弦如一具死尸般恹恹歪在床榻上,醒来了也不欲起身。虽一时死不了,但活着也没滋味。 谢灵玄仍想跟她做恩爱夫妻, 对于昨晚的争吵并不多提及。远在她睡意惚惚之时,他就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字字恳挚声声泣血, 说他错了,求她原谅他。 他甚至落泪了, 冰冷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上,脆弱而易碎, 她醒着时从没见过他这般软弱。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些话恰似午夜的魔咒绞缠在她不安的梦境中, 温初弦烦不可耐,毫不留情地将他甩开。情蛊的控制失效后,跟他有一丁点肌肤接触都令她恶心。 天色泛起微光之时,她彻底被他弄得没了睡意, 丢给他一句话,“滚下去。” 但凡她的意识恢复, 决不能容忍与他同床共枕,他若不下床去她就下去。 谢灵玄的眼眶微微颤,有些恻动, 怅然犹豫了半晌, 还是下去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 纯属他活该, 自己作的。 他当初决定用蛊时就想到,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定然会恨毒了自己,反目成仇,睚眦必报,两人连表面夫妻都做不成。 但他还是做了。 他最一开始浮现这个念头,是温初弦和那戏子萧游跑了时。他设计杀了萧游将她带回来,表面上轻飘飘原谅了她,暗地里一颗心却雪埋冰冻,失望至极。 情敌实在是太多了,没有了张夕还会有萧游,没有了萧游还会有谢子诀,雨后春笋,撂倒一个又来一个,永无止境。所以他才思忖了个招儿,直接给她下情蛊,让她打源头根深蒂固地爱上自己,依赖自己。 如此,便可以一劳永逸。 她若是爱上了他,自然不会再跟其他男人跑。 情蛊是从湘西带回来的,分为子母一对,子放入她体内,母则种给他,待养成成虫发作起来,男女动情同甘同痛,感同身受,劲道极猛烈。 他对她说了谎,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没让她喝避子汤。那所谓的避子汤根本不是避子汤,而是普通的疗养药汁,里面掺了蛊卵。 另外她的饭菜中也掺了蛊卵,只不过含量甚微,令她无法察觉罢了。饮食中所含的奇异甜味,其实都非是甜,而是虫壳的味道。这些蛊物吃一两日没关系,若是长久地吃,毒素就会在体内累积,不出半年就会孵出成虫。 避子的任务则一直由他担着,那避子丸他每日都用,从没断过,所以他们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从最初的养蛊到现在已经历了月余的时光,子母蛊已完全成年。蛊毒这东西天生就无药可解,对于子母蛊来说,一旦种入人的身体就终生不可剥离,除非母蛊死亡,子蛊才会跟着消亡。 反过来子蛊死亡,却不会损害到母蛊,母是统治子的,子只能听从于母,依恋于母。母可以拥有无数个子,子却只能由一个母供养。 放在男女情愫上,被下了子蛊的一方就会无比爱眷于母蛊的一方——这是种能改变精神、使人上瘾的爱,无论这两人之前有什么深仇大恨。 种有子蛊的一方,恨可以不要,亲情、骨肉、廉耻都可以不要,眼里只余对上位者狂热的爱忱。 这些细节,在前几个月温初弦的种种异样中都可以觅得端倪。 子母蛊虽有强大的制衡力量,但同样对人施以不可逆的反噬,这反噬主要体现在母蛊上。 子蛊只是附属物,除非母蛊发号施令,否则只是在人体内虚张声势,弄出点手指发紫、头晕目眩一类的轻症,不会造成太严重的损害——这也是他之前懈于给温初弦请太医的原因。 母蛊则不同,一旦使用,往往要以折寿数十年为代价。他近来常常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半夜啼血,并不是缘于温初弦刺他的那一簪子落下的旧疾,而恰恰是母蛊反噬于他,时日无多了。 用今生数十年的时光换须臾的欢愉,从外人看来实在不值得,可他却不后悔。她爱他的时光他曾经体味过,就很值得了。 诸般恶果已然酿下,如今他能对她说什么呢,只有一句句对不起。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催动她体内的子蛊,令她不顾一切地奔赴于他。 彼时天未大亮,还不到晨起的时辰。在外守夜的汐月见谢灵玄出来,尚不知他是被温初弦轰出来的,连忙上前殷勤询问。 “公子怎地如此早就起了?” 谢灵玄半披散着漆发,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往露台去。 清晨的露台风很大,湿冷湿冷的。 他那一身白袂随风翩翩而动,清削的身姿,萧条蹒跚的脚步,显得他的背影甚是孤寂凄凉。 他自嘲着自己怎么如此糊涂,也不细加想想,即便她动了情,名义上爱的也是名为“谢灵玄”三字的男人。而他是谢灵玄么,他不是。 他是谁呢?温初弦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他没回答她,并不是因为他蓄意隐瞒,而是他真的弄不清楚自己是谁。 他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户籍的人,只记得幼时生长在贫民窟中,与一群乞丐和野狗抢食。 后来,他做过杂工当过马夫,什么下三滥的活儿都做过,那时候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像达官贵人老爷一样,风风光光活着。 贫贱的出身并不影响他成为谪仙公子般的谢灵玄,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记忆,凡事不管从前有没有接触过都一点即透。 在揣摩人心和使阴招儿上,他似乎有过人的天赋。这不能说他生性本恶,只是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他的天赋恰好在这儿罢了。 佳儿佳妇 第123节 谢子诀是个书呆子,谢家虽家大业大,底细还是被他摸清了。 改变容貌和声音,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之事。贫民窟中的人鱼龙混杂,水比朝堂还深,什么易容术、情蛊都是他幼时就知晓的。 秋残冬近,遥望苍穹一天雾气,满目霜华。 肩膀忽然被人披上一件外袍,谢灵玄恍惚,竟下意识以为是温初弦披的。前些天她也确实怕他着凉,常常如此无声无息地给他披衣衫。 回头一看,却是汐月。 汐月担忧说,“霜寒露重的,公子别在这台子上站太久了,仔细着凉。” 谢灵玄心不在焉嗯一声,还没从遐思中褪出来。他是被温初弦给赶出来的,现在回屋也是徒惹争吵。 又在露台上站了甚久,待红日东升暖回大地之时,水云居卧房的门才开了。乐桃招呼汐月过去,说是夫人起了。 谢灵玄也随她们过去,单薄的白纱衫已落满了霜。 屋内暖如春,丫鬟们来来回回地端水递钗,服侍温初弦梳洗。 见他踱进来,温初弦无言注视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上妆。她的眸子染了寒香,除了在床榻上因情蛊发作而无可奈何外,其余时光与他形同陌路,连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都带着鄙夷。 谢灵玄吩咐句,叫丫鬟们都先退下了。 他散漫坐在了罗汉榻之上,把玩她丢在上面的一只团扇,前日她刚用这只团扇挡脸来主动吻他。当时浓情蜜意,现下只余一片凉薄酸苦。 四下无人。 “我一会儿回温家去。” 温初弦静静道,“东西已经叫乐桃收拾好了。” 谢灵玄气息略滞,沉默了片刻。 “这么突然。” “事情到了这份上,也没必要彼此凑合过下去了。” 她比昨夜镇定了许多,语气也更加生硬。 “和离吧。不然,你休了我也行。” 再无挽回的余地。 因为中毒,温初弦不眠不休了多少个日夜,又多少次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到头来毒竟是自己的枕边人下的。她无法接受,宁愿被情蛊疼死,也绝不再忍气吞声委身于他。 谢灵玄阖了阖眼,深深吸一口气,“我不允。” “我没在和你商量……” “我也没在和你商量。” 她闻此眼圈红了,却寸步不让,“若我一定要走呢?” 谢灵玄面上悄然无波,冰冷柔腻的手指轻轻捻了捻。 “……” “那我只能找根铁链子把你栓起来了。” 温初弦一时语塞,瞳孔圆瞪,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她硬声唤道,“乐桃!” 骨子里的傲气被激发出来,从乐桃手中夺过包袱,起身执拗地往外走。 谢灵玄也沉沉道,“来人。” 两个遍身铠甲的魁梧护卫挡在水云居门口,手里真的拿着铁链子。他们将链条抻了抻,听主吩咐,只要温初弦敢再往前踏一步,手里的东西就会缠上她的身。 温初弦攥紧拳头,骨头都快捏碎了。她不得不扭过身来,复又回到这间压抑闭塞的卧房。 “你别逼我。我要去告你,把你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抖落出来。” 她最后忍无可忍,刻毒威胁。 谢灵玄唏嘘,缄默半晌,又淡淡一笑。 “随便你。” 新婚两载,放在别人家都是正如胶似漆、子嗣初至的时刻,能龃龉成他们这样的,也着实盖天下罕见。 温初弦心下一片灰冷,不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痰卡肺腑,谢灵玄蹙眉咳嗽不止,捂着心口有些虚弱。他懒得答她这种蠢话,信然说道,“还能图什么,钱和色呗。” “别的呢?我不相信你就为了这些。” 谢灵玄不耐烦,“告诉你温初弦,我就是个凡人罢了,爱酒色,爱雪月风花。你既然晓得自己中毒了,就最好乖乖的别惹我,否则我把你玩够了还丢到私窠子里去。” 他那张嘴伤起人来从来有如利剑,不过这话若细听,多少有些自相矛盾。 图财,他分家时散尽了家财。图权,他又辞了官。图色,天下比她漂亮的美女数不胜数,偏生他后院又清净得很。 温初弦不再问下去,瞧着自己青紫的指尖,凄然扬了扬唇,“谢灵玄,真有你的。” 谢灵玄又猛咳了几声,擦去嘴角的一抹猩红。 他缓了缓,却又浮起后悔。自己习惯了用锋利的语言伤人,却不该也这般伤害她。 还是放柔了语气,“娘子,过来。” 母蛊的无上统治力量,透过他低迷沙哑的唤声传过来,慑住她,使她无论愿不愿意都得过到他面前。 谢灵玄一把掐住她的细腰。 没人知道他有多喜爱她,多疯癫执着地沉溺于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情蛊的加持。 “好好留在我身边,”他卑微仰望她,眸中溢出星星点点的泪光,“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民告官 谢灵玄往常情绪都平淡若水,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甚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刻。算上夜里的那次,今日他已是第二次对她落泪了, 仿佛真的想让她留下。 温初弦却只觉得可笑。 他骨子里是凉薄的,谁也改变不了。 她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一根一根抠开他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指, 使的力气很大,把他冷白的指根掰得充血涨红。 她说,“不好。” 十指连心, 谢灵玄的手被她这样无情扭开,一颗心似已灰之木, 有什么东西重重坠了下去。 求之不得,原是这般滋味。 他颓然向后一仰, 微微冷笑,也不再主动恳求于她。 “那你就不要怪我。” 情蛊的催动力比想象中要烈得多, 即便两个无爱之人也会难舍难分,更何况他们并非对彼此全无感觉。 “你休想,我会保持清醒的。” 温初弦拧着眉头,极力压制情蛊对自己的控制。 他淡淡说, “你不会。” 温初弦额头汗水涔涔,厉声喊乐桃, 想讨一盆冰水她泡进去。 虽说还不是数九隆冬,但天气也转凉了。活人泡在冰水里,根本经受不住, 但这是温初弦能想到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唯一办法了。 屋外的乐桃置若罔闻, 根本听不见她的吩咐, 或许不是听不见, 而是不听。这些丫鬟仆人真正的主子是谢灵玄,后者既不让她们动,谁就不敢动一下。 温初弦虽空有一腔悲怨,却拿谢灵玄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办法。他早就把一切都算计得严词合缝,步步路皆被堵死,此刻的她如被锁在一个四壁漆黑的匣子里,唯一活路就是向他屈服。 两人曾结发为夫妻,三生石上注姻婚。两人曾是人间最称羡的伉俪眷属,才子佳人。 一朝姻缘碎,山崩地裂,离恨重叠,断送流年。 两人走不到白头了。 兆尹府巍峨的铜门之前,登闻鼓被人重重敲响,雄浑厚重的鼓声打破长安城漫长的寂静。 兆尹沈大人才刚当值点卯,就被咚咚咚的鼓响惊到了。一声接一声,可以见得鸣鼓人的意志之坚。 这面登闻鼓设在此处,名义上是做击鼓鸣冤之用的,但积年不用,鼓面早已落了陈年的灰尘。因为寻常的百姓纠纷都有衙门决断,敢来兆尹府击鼓的,一般是民告官的大案。 民告官…… 世道等级森严,白丁布衣有几个脑袋,敢告朝廷命官? 沈大人急忙命皂吏前去察看,只见击鼓者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她一身素衣立于清寒的风中,长发半散半拢,飒飒而动。鼓槌沉重,她那细白的胳膊早已不堪承受,似乎再敲一下就要折断。可她的眼神却坚定,噙着泪,射出冰冷的寒芒来,不弄得满城皆知绝不肯罢休。 就这么一个姣花照水的女子,竟要击鼓鸣冤。 兆尹府大门口已被鼓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的,沈大人命人将其全部驱散,脱口而出,“何人在此闹事?” 温初弦丢了鼓槌,掀裙跪在兆尹府明镜高悬四个大楷字面前。 她从袖中掏出诉状,定定说,“民妇要告刚刚卸任的当朝右相,谢灵玄。” …… 空气一时凝固,沈大人和周围的两位大人面面相觑。 莫不是个疯妇? 再定睛一看,不是。 堂下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谢相的夫人——那位得了世间最好姻缘的温初弦温小姐,沈大人认得。 这是闹哪一出? 沈大人提醒说,“谢夫人,此地乃是兆府尹。” 谢相的人格谁不晓得,是个雅俊蕴藉的君子,宠妻的美名播于天下。 瞧着这温小姐双目涣散,发丝凌乱,神志多少有些不清了。早闻温小姐患了病,莫不是病入心脑,被侵吞了意识,以至于疯疯癫癫地跑来兆尹府闹事? 佳儿佳妇 第124节 他们的眼神很怪异,已本能把温初弦当成疯子。 温初弦也不解释,只将自己的诉求重复了一遍。 “民妇有滔天的冤屈,要告谢灵玄杀弟夺妻,囚-禁下毒,罪名皆在诉状之上。” 沈大人接过诉状瞥了一眼,诉状很长很长,血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张雪白的素绢。 她似真有滔天的冤屈。 不可思议。 旁边的官员见状不妙,低声道,“大人,此事离奇得很,不如等谢相过来再问问情况吧?” 沈大人沉吟未答。谢灵玄和温初弦恩爱的印象根深蒂固,今日这一遭,无论如何也不像温小姐主动想做出来的,可能真是她失了神志以至于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举动来。 总不能让温初弦就这么跪在兆府门口,成何体统。 沈大人令人将她先扶进厢房,好生沏茶伺候着。一切都要等谢灵玄的意思,他才好下决断。 虽说谢灵玄现已卸任,但这种越级僭越之事他还是不能轻易做,否则很有可能仕途不保。 温初弦清楚沈大人心里盘算些什么。 “大人,民妇不疯,神志清醒得很。” 她指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冷冷说,“还请大人立即受理,秉公审案。否则,民妇就是去告御状,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大人被这么一威胁,顿时凛然。 他意识到此事并非简单的夫妻闹变扭,肃然问道,“夫人这状纸上写的罪名可有人证、物证否?” 温初弦道,“谢家祖坟、城外乱葬岗的两具死尸就是物证,民妇双手的青紫也是物证,民妇自己便是人证。” 沈大人见她意志坚决,抓住她话中字眼,又开始兜圈子,“嗯,本官会明察秋毫的。但夫人也自称了是‘民妇’,若相爷并无此罪过,您却以妻告夫、以民告官,污蔑朝廷一品官员,便是极大的罪过。” “即便您真要本府受理,也须得先滚钉板、踏火炭,以证实您确实有通天的冤屈,而非无理取闹。寻常布衣要告朝廷命官也是如此,本府不会因为您是相爷夫人就徇私容情。” 温初弦并无诰命在身,剥去谢灵玄妻子这一层身份,只是个普通的贵女罢了。 按本朝律法,为人-妻子要告夫君的,无论告不告得成,妻子都要坐牢三栽。更何况谢灵玄并非布衣,而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品命官。 沈大人讲了这么多,本待将这女娇娥吓走,没想到温初弦兀立不动,没带一丝怕的。 她干涩的喉咙吐出两个字,“来吧。” 自是滚钉板,踏火炭。 沈大人深深皱起眉来。 “谢相为何还不来?” 他低声问了句身旁的师爷,师爷战战兢兢道,“……早、早已派人去请过了,谢相说您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无需顾忌他,他……他现在只是一介布衣,不会插手您的公务。” 沈大人捋了捋额前冷汗。 无需顾忌、秉公审理? 眼下温初弦不依不饶,难道真让一个意识疯癫的病人去滚钉板不成? 温初弦一双眸子灼灼盯向沈大人,她知道这些官员相互勾结,即便不是谢灵玄的党羽,也往往恃于谢灵玄的威名。 此番若告不成谢灵玄,把他激怒了也好,他痛痛快快地了结自己,总好过日夜零敲细碎的折磨。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温初弦到兆尹府击鼓告夫之事不胫而走,闻者大多以为温初弦被鬼上身了,竟翻脸要和自己的亲夫对簿公堂。 温老爷和何氏乍闻塌天大祸,吓得两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慌慌张张赶到兆府邸,温老爷连连痛骂,温初弦这不孝的死丫头是要害死温氏全家吗? 沈大人找温老爷问明情形,温老爷也如堕五里雾中。 “前几日弦儿和贤婿回府,两人还庄敬和美得很。我婿弃官不做,都是因为弦儿病重之故,想要贴身相伴于她……他们甚至还约定好了要归隐。我女和我婿夫妻彼此恩爱是毫无疑问的,至于今日她为何忽然写此荒谬的状纸,非要把夫婿送上公堂,我也着实难以索解。” 沈大人一听这话,更加印证了温初弦神志失常之事。 他来到厢房,对温初弦道,“夫人您父亲来了,您先随父亲回府吧。” 温初弦坐在坚硬的石头床板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并不那么容易就走。 沈大人只好耐心开导道,“您的案情本府都知悉了,只是查案也需要时日不是?您先回府候着,若有消息必定告知您。” 温初弦闷声道,“大人还有良心么?” 沈大人一愣。 “大人轻易把民妇认作是疯子,又惧怕高位者的手段,颠倒黑白,对民妇的击鼓之冤不闻不问?既然如此,那登闻鼓只是个摆设,就此撤了也罢。” 沈大人循着她状纸上的漏洞,盘诘道,“夫人说右相杀您幼弟,可下官方才问了您父亲,您父亲只看见右相不遗余力地救治于您弟弟,甚至花重金给您这与温家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买了楠木厚椁。” “您说夺妻,当初乃是陛下下旨赐婚,盛世姻缘,佳偶天成,长安百姓有目共睹,右相又哪一点逼婚了?” “您说右相囚囿于您,可今日您不是好好地来兆尹府告状了么?” “您认为右相下毒害您,可这些日子以来朝野上下都知道右相为您寻药,殚精竭虑,找遍了九州名医,心力交瘁日渐消瘦,更为了您辞官归隐,何等情深。您这般荒里荒唐地谋告夫君,不是神志不清是什么?” 为了劝退温初弦,沈大人把她状纸上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都捋清楚。自古民告官只存在于话本戏文的幻想中,实际上就从没人告赢过。何况温初弦罗列的罪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沈大人就算查都无从查起。 温初弦唏嘘一声,早料到结果如此。 她一个深闺女子,怎么拧得过朝廷右相的手腕。 沈大人游说了半晌,嘴皮子都磨干了。温老爷与何氏又到大牢中将她臭骂一顿,温初弦仍是无动于衷。 她说,“你们只揪着表面不放,可长公主之长子谢灵玄曾落过两次水,第一次落水后即性情大变,你们为何没人深究?难道面容和声音一样,人就是一样的吗?沈大人说无从查起,何不将长公主殿下从山寺中请下来,叫谢灵玄与她滴血验亲,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沈大人嗔道,“荒谬,夫人怎地还怀疑起长公主和右相的血缘了。” 温老爷也喝道,“逆女还不住口!嫌丢人丢得不够?” 温初弦冷笑道,“沈大人,父亲。是我的主意荒谬,还是你们不敢给他验?” 沈大人琢磨着,“前些日确实冒出一个与右相模样相同之人,其人易容成了右相的面容,还绑架了您,现下已经伏诛。想是您记岔了,把假的做过的恶事都记到了真的头上。” 似她这般重病之人,记忆出现差错是常有之事。 温初弦反唇道,“你们又怎么确定伏诛的是假,活着的是真?若是反过来鸠占鹊巢,以假代真呢?” 沈大人怫然不悦,实觉得无理取闹,不想跟这神神叨叨的女子多言。 世间女子以温婉驯服为德,从没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 最后沈大人无法,只得关了她。 瞧温初弦的样子,虽然精神混沌,但不像奄奄一息。关她两日,叫她吃吃苦头,她自然就清醒过来了。若谢相来亲自将她接走,兆尹府自然也是放人的。 温初弦独自一人坐在寒陋的牢房中,诸身寒透,万念俱灰。 今时今日谢灵玄在朝野中的地位,恐怕比少帝还甚。百官可以不听小皇帝的,却决计不敢得罪谢灵玄。 ……即便他现在只是一个辞了官的平民。 温初弦啜涕着蜷缩起双腿来,头埋在膝盖中痛哭。哭声又细又微弱,断断续续,像秋天小鹿的悲郁哀鸣。 哭了甚久,她累了,病歪歪地靠在牢房冰凉潮湿的墙壁上。 在这阴嗦嗦的牢房中,万籁俱寂。 她好冷,也好孤独无助,抱起胳膊来瑟瑟发抖。 迷迷糊糊地再一睁开眼睛,见谢灵玄正伫立在牢房外,却不知何时来的。 黑暗肮脏的牢狱衬托下,他的出现如朗月照井,浑身都在倾泻着清澈柔和的光。 他问,“闹够了没有?” 温初弦低嗤了声,擦擦眼泪,那紧绷的双唇,漠然的神色,完全没有半分向他屈服的意思。 谢灵玄轻轻讽道,“上赶着把自己送入大牢与老鼠为伍的,你还真是第一个。” 温初弦说,“是啊,跟老鼠在一块也比和你在一块好。” 他骤然浮现了几分愠色,挥挥手,就要叫人打开牢房。 温初弦道,“怎么,谢相就这般饥不择食,连一个牢犯都要来尝尝味道?” 谢灵玄的动作一凝,低垂着双眸,眸凉如水。 他不怒反笑,笑中略带几分偏执和病态。 “你是不是觉得,把自己投进大牢,我就摸不到你了?” “告诉你我有的是耐心,你既然愿意住在这大牢里,我夜夜前来探监也无所谓,在哪儿咱们还做不成夫妻呢?”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要幸福哦 虽然文章里很不幸福 第82章 啼血 隔着一道牢栅,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步。 温初弦虽目蕴泪光, 神情却坚决。 谢灵玄虽口舌凌厉,神情却怜软。 方才撂下的那些硬话,只是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 狱卒将牢门打开了, 谢灵玄长长欸乃一声,揭过方才的话头,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和她道, “好了,别闹了, 先和我回去罢。” 他是打定主意缠上她了,她报官也好喊冤也好, 随便怎么折腾。 温初弦静默而坐,泪水只如断线的珍珠般不住流淌。谢灵玄靠近她, 云絮一样舒缓的雪袖拂上她微翘的鼻尖,心软地替她拭去眼角边的点点水花。他就是一个顶顶肮脏的人,却偏惯穿这世间至纯粹的白色,如何不让人觉得讽刺。 她嗓子发酸, 他的气息一近,就禁不住哽咽出声。 谢灵玄将她凌乱的脑袋抚进自己怀中, 犹豫片刻,还是放低身段解释道,“那东西你放心, 是不会伤及你性命的。我……我爱你还来不及, 又怎么舍得下毒害你。没事先告知你是我的过错, 我和你道歉。” 温初弦哭得更凶, 他这是亡羊补牢吗?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道歉一千句一万句又有什么用!她憎厌心起,挥手就要推开他,可五脏六腑倏然抽痛,那种浑身麻木似过电的感觉卷土重来……她太熟悉了,是情蛊发作了,这一推便没能得逞。 情蛊之发作,依靠声、味、情,其中最厉害的就是肢体接触。子蛊隔着身体一旦强烈感受到了母蛊的存在,就会开始疯狂躁动叫嚣,母蛊也会呼唤回应着子蛊,从而挑起男女之间排山倒海的情愫。 佳儿佳妇 第125节 温初弦的意识不再那么清醒了,对谢灵玄的反抗也不如方才那般激烈。好在谢灵玄还残余几分良知,没在这潮湿黑暗的牢房中对她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来。 他将她打横抱起,用厚厚的斗篷把全身都蒙了,暂时唬她睡去,好将她带回府。 沈大人等人见谢灵玄将女子平安劝了出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温老爷上前点头哈腰地赔罪,沈大人也赔礼道,“相爷,下官着实是迫于无奈,才暂且将夫人关入大牢的。至于用刑,下官万万没敢。” 谢灵玄气色不太好,晦暗冷淡地说,“沈大人,以后相爷二字不必再叫了。” 沈大人一怔,旋即明白他已辞官,连连附和道,“是,是,下官记得了。” 外人看谢灵玄如何不可惜,青春正妙仕途正好,却非要坠入情网自甘堕落,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锦绣前程,着实痴得很。而且这温小姐还不领情,以怨报德,完全不顾夫妻情谊,任谁听了都觉得心灰意冷。 温老爷颤声说,“贤婿,弦儿的病当真如此要紧,心智竟糊涂成这样?” 谢灵玄疲然嗯了声,不答之答。 温老爷黯然神伤,今日这一闹,可叫谢温两家都颜面扫地了。 何氏道,“贤婿以后可要看紧了她,莫再轻易放她出门。她今日只是来兆尹府闹,日后若糊里糊涂地自强自残,可就酿成大祸了。” 谢灵玄闻此深自隐晦,隔着斗篷吻了吻怀中女子的额头,道了句她不会,便上马车扬长而去。 其实何氏的意思是将温初弦当成疯子关起来,一了百了,可见谢灵玄这般宠溺的模样,恨不得把她当白衣菩萨敬着供着,哪里舍得真关她。 一场好戏落幕,秋风荡过梢头的最后一片残叶,凛冬将至,满目荒冷萧条。 …… 谢家夫人击响登闻鼓状告夫婿、行事魔怔犹如痴疯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不禁唏嘘,当初的长安第一夫妇竟走到这般田地。 也亏得谢相宅心仁厚,放到寻常人家早就休妻了。 那温初弦有什么好,嫁入谢府将近两年肚子全无动静,怕是根本不会生,且又得了恶疾,善妒,累得谢相堂堂一品命官房中连个妾室都无。 若论七出之过,温初弦至少已犯了三条。偏生谢相还情深至此,为她辞官寻药,不离不弃。 然大多数人看到的只是事情的冰山一角,各中缘由真正为何,恐怕只有那同床共枕的谢氏夫妻自己知道。 经过了击鼓鸣冤一事后,温初弦比之前消停了许多。 她不再那样歇斯底里地抵抗谢灵玄了,或许是认命,或许心死了,终于晓得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像螳臂挡车一样软弱可笑。 她着实天真,以为把事情闹大就有一线生机,殊不知以谢灵玄只手遮天的能力,完全可以颠倒黑白。 她所有办法都尝尽了,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只能像棵枯木似地活着,沉沦颓丧,日日如一具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谢灵玄说蛊毒不足以要了她的命,她能长命百岁地活到八十岁。温初弦听了,颤抖顺着小腿肚子爬上来,千万只小虫子在她脑髓里啃啮。 八十岁?她才将将二十,那就意味着还剩下六十年的折磨。 真是比死还难受了。 近来谢灵玄咳得越发频繁,时不时就呕出血块。温初弦虽能活到八十岁,以现在谢灵玄的身体状况看,他却不一定能活到八十岁。 谢灵玄多半是要早死的,待他死的那一天,温初弦就可以解脱了,还可以同时获得谢府泼天的富贵……可惜她彼时光想着自己的苦难,并未注意到隐藏在角落处的这一点希望,认为今生都要被谢灵玄困囿,指望全无。 初冬这几日总是落雪,雪中夹杂冷雨,寒风如刀雪欺衰柳,云翳沉沉,遍地枯寒。 天冷了,不穿棉已扛不住寒气了。每日的黑夜都那样漫长,白昼都那样短暂,举目不见日,让人恍然有种一觉沉眠过去就不再醒来的错觉。 他们夫妇两人原本约定了要一起归隐,如今看来,镜花水月。 温初弦雷打不动地每日写一封和离书给谢灵玄送去,每日也都收到和离书的碎屑,是他撕的。 他不同意和离,她写一封和离书他就撕一封。 温初弦也曾想过给谢灵玄纳几房美妾,好叫他放过自己,可惜她连水云居的门都走不出去,又到哪里给他物色美妾呢。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小腹一直平平,虽没饮避子汤也没有孕,终还是老天开眼护佑了她。 这日,已是大寒时节。 温初弦清晨半梦半醒间,动笔写了封和离书,叫汐月送给谢灵玄看。半晌出乎意料地没收到纸的碎屑,谢灵玄亲自拿着和离书来了。 他坐在她床畔,无喜无怒,外面清寒的雪气也被他带进来了一些。 温初弦下意识往拔步床的角落处缩去,忽觉脚踝一紧接着传来哗啦的轻响,原是链子又把她拽住了。 自从上次兆尹府击鼓鸣冤一事后,她的双脚就多了这东西。那只做工精美的银铃还在,牵动时还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也不难听,细听来像春天潺潺的甘泉。她的活动范围只限这张拔步床,连下去拿杯水也做不到,一日日就跟废人一样,孤寂若死灰地眺望窗外灰蒙蒙的雪景。 温老爷和何氏说得没错,她现在就是疯子啊。疯子当然要被锁起来,否则她再六神无主地跑出去闹事,可怎生是好。 天下焉有这般冷漠的父母,真是讽刺至极。 当着她的面,谢灵玄咔咔将和离书碎成齑粉,丢到她面前。 “别总做无用功行不行?” 他温柔笑说,顺便摩挲起了她的鬓角。 温初弦无精打采地将碎纸屑掸开,无所谓,她明日还是会再写的。 只要情蛊不发作,谢灵玄一碰她的脑袋,她就会恐惧恶寒。她推开谢灵玄的手,“别碰我,我今日脑袋昏涨得厉害,你一摸我就疼。” 他道,“你昨日用的也是这个借口。” 温初弦无语,沮丧闭上眼睛,懒得说话,也懒得见人。 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阵,隔窗能闻见雪屑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忽有嘎嘣一阵轻响,窗外的梅枝被积雪压折了。 屋外的空气冷而清新,屋内虽暖却沉闷。 见她不理他,谢灵玄妥协了,揣摩着她的心思,说,“……那不如我带你到外面看看雪景好不好?呼吸几口空气,没准你脑袋就不疼了。” 温初弦眸中微澜。一个月了,她整整一个月没出门了。 谢灵玄见她乍现几分人色,“走。” 温初弦却坐在床上不动,难堪咬着牙。 谢灵玄喟然说,“对不住,我差点忘了。” 他旋即命人过来解了她腿上的链子,将她从床上抱下来,还调侃说她重了不少,都快抱不动了。其实他们之间早就不适合开玩笑了,他硬要这般说松活气氛。 温初弦心下明白,不是自己重了,而是他消减得太厉害。 屋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白茫茫迷人眼。 温初弦胸口的闭塞之意略减,扑在雪地上泄愤似地滚了两个圈,又吃了几口雪,谢灵玄静静立在一旁,倒也由她。 积雪很厚,随意一捏就是一个球,记得去年冬天长公主等人在时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 他陪她一起堆了个雪人,两人都不是什么能人巧匠,堆的雪人说不出的丑,温初弦并不喜欢。 谢灵玄瞧那雪人却甚是开怀,他还对和离书耿耿于怀,“你有工夫每日给我写那东西,还不如堆一个雪人。” 雪光映射下谢灵玄的脸色好苍白,温初弦的脸虽然也白,但还是有气色的那种白。可谢灵玄不是,他白中隐隐透着青,加之他衣冠胜雪,无色如死人一般。 可他的五官面孔仍是漂亮的,恍若谪仙,凭着这一张玄哥哥俊秀的脸,世间女子很难不心动。 谢灵玄冰凉的手试探地握住她,跪在雪地又来卑微游说她,“初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咱们好好过行不行?” 沉吟须臾又放宽了条件,小声祈求说,“……不会很久的,你就陪我过一个月,之后你就完全自由了。” 腊月最后一日是他的生辰,是真实的他的,不是谢灵玄的。 若她能陪他过一次生辰,是极好极好的事。 温初弦不知他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似这般恳求挽留之语,他说得就像她送和离书一样频繁。 她漠然把手从谢灵玄手中抽出去。 “谢相是修佛之人,还执迷不悟吗?” 朱弦断,明月缺,她与他今生注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温初弦转身绝然回屋。 谢灵玄独自跪在雪地中,雪花沾满他的双肩,结了霜,他许久也没动。 落下一笑,笑比雪凉。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良辰美景终是梦。 是他自作自受。 谢灵玄眼皮沉沉阖了下,刚要起身回屋,忽然闷哼,喉咙竟忍不住欲呕出一股又腥又咸的液体。他擦擦嘴角,终是强行给忍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标注: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出自宋代赵令畤的《清平乐·春风依旧》 第83章 真相 回到卧房中温初弦双手冰渗渗的, 方才玩雪时没知觉,这会儿乍一接触到暖流,浑有种冻僵了的感觉。 谢灵玄随她进来, 拉着她一道在火盆边烤火。他从背后圈住她,亲亲昵昵地咬啮她的耳朵,温初弦怃然有感, 内心深处竟也渴望着和他接触。她知道这是情蛊发作的缘故,一时呆郁无神,任他缱绻。 她方才还疾言厉色, 难得有这般安静的时刻。谢灵玄拂去她眉间一点残余的雪,“娘子怎么忽然温顺起来?” 他神色如常, 仿佛把她刚才的拒绝抛在脑后。 温初弦自嘲道,“你方才不是陪我玩雪了么, 这是报酬。” 他一愣,也不知是当真了, 还是顺着她的话谑语一句,“原来叫你开心,就这么容易。” 温初弦嘴撇,“我没有开心。” 外面的雪簌簌下个不停, 将整个谢府点缀得有如蟾宫仙境。 那条链子谢灵玄没有再给她安上去,因为她不再歇斯底里了, 神志清醒得很。顺从他意思者即为不疯,否则便是疯子。 翌日是个吃饺子的小节,长安各家各户女儿都会归宁, 温初弦也回温家团聚。若在往常谢灵玄朝务繁忙, 肯定是抽不开身陪她的, 然现在他可算是无官一身轻, 像她的影子,天涯海角他都相随。 温芷沅和温芷沁也都领着夫婿回来了,其中温芷沁过得最为幸福,抱着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她夫君是今年秋闱的举人相公,姓江,文章是温老爷亲自阅批的,人长得斯文干净,一看就是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 温芷沅却迟迟没有孕,上次因为花奴的事她滑过一胎,损伤了元气,身子骨一直没有养好。何氏最心疼自己这个嫡长女,安慰她还年轻,子嗣的事不必太过于着急,先慢慢调理着。 然无论来了多少女儿女婿,只要谢灵玄一露面,就是无可比拟的目光焦点。他现在虽名义上没有官位在身,但积威不可谓不重,温老爷仍对他半是奉承半是巴结。再加之他丰神朗朗,比其他女婿都生得好看,更衬得他人完美无缺。 佳儿佳妇 第126节 温老爷担忧温初弦的疯病,谢灵玄替她解释道,“好叫岳丈知晓,那日娘子原是把那位假的谢灵玄做过的事当成我做的了,义愤填膺,这才去击鼓鸣冤。好在一切都已经说开,万望岳丈不要再提及此事,使娘子难堪。” 温老爷微有愕然,看向温初弦,只见她深深垂着头,双唇紧抿,一言不语,挽着谢灵玄的一条胳膊,像极了只会依赖夫君的小媳妇。 见他二人重归于好,温老爷放下心来。 “弦儿能摆脱疯病恢复正常,都是贤婿的功劳。” 话说着,温芷沁的夫婿,那位姓江的举人相公前来毕恭毕敬地拜见谢灵玄。朝中右相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论理来说谢灵玄还是江举人的姐夫,怎能不抓紧机会好好拜见。 男人谈起话来,温初弦也离了谢灵玄,到女人堆里。 她和温芷沁相互看了一眼,温芷沁主动腾出座来给她。 两姊妹从前在闺房中不大和睦,如今温芷沁嫁了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儿,脾气比做姑娘时候柔顺温婉了许多,和温初弦那点小隔阂早就不计较了。 “你近日怎么了?” 温芷沁还是不爱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就问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咋咋呼呼就去兆尹府闹事,实在不像你。” 温初弦面无表情说,“你不觉得我疯了?” 温芷沁摇摇头,“说实话,不太信。” 顿一顿,又说,“你是咱们三姊妹中嫁得最好的,惯常也是最得意的,谁疯也轮不到你疯。玄哥哥不是你从小盼到大的人吗?我们几个中,只有你嫁了梦中如意郎君。” 温初弦问,“怎么,江郎君对你不好?” “别提了,他表面上看着好,实际事事都听他母亲的,我在婆母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温芷沁牢骚几句,反应过来,“别转移话头,我在问你。” 温初弦双眼无神,遥遥望向远处那长身玉立的男子。 “谢灵玄,也只是表面看着好罢了。” 温芷沁沉默了,她如今也是一房主母,后宅那点龌龊事她自然晓得。 江府门第远不如中书府,还累得她一日日腰酸背痛、心力交瘁,想来温初弦在谢氏那大宅院中,受的苦楚必定不会少。 “你和我们不一样。长姐完全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到底和玄哥哥是有情分在的。许多事情,夫妻之间都放彼此一马,得过且过吧。” 温初弦闻此,那些泛黄的记忆混合伤感齐齐涌上心头,念起以往苦心孤诣追慕谢灵玄的日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孩子开始哭了,何氏喊温芷沁过去哄。温芷沁还有话却来不及说了,只撂下一句,“你多想想你从前有多爱玄哥哥吧,既然是自己追的男人,就别这么僵持着了,谁都难受。” 说罢便匆匆走了。 温初弦留在原地痴怔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自己与长大后的谢灵玄第一次重逢时,见的就已经不是真的玄哥哥了。可她当时一点异样都没发现,甚至觉得他很好,五官、性子、谈吐、周身气质都不如小时候那般木讷,比小时候更加吸引她。 玄哥哥从前在她心中只是一个青梅竹马的虚影,她是见了谢灵玄后才暗暗窃喜,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他的。 换句话说,她喜欢的或许就是眼前这个谢灵玄,却总固执地以为自己喜欢真玄哥哥……她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他,因为他坏,恶事做尽,更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她爱上他,就是对不住全哥儿。 温初弦神游天外,不知不觉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如此想,是因为情蛊的作用吗?还是说事实本来这样。 她感到一阵烦乱,自顾自地起身往露台去吹风,却又与谢灵玉不期而遇。后者正厌倦吵吵闹闹的前厅氛围,跑到这里躲闲。 见了是她,谢灵玉神色怪异了一瞬,开口劝她不要想不开,话语大抵和温芷沁差不多。 在旁人眼中温初弦确实是个精神衰弱的病人,谁见了都免不得规劝几句。 谢灵玉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哥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人死都死了,就那样吧。你也别太天真,就算那人不做官,无论你还是我,乃至整个温家、谢家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这般以卵击石,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喋喋不休了半天,虽是劝慰温初弦,也在劝自己放下。 直到温初弦一愣,颤声打断道,“你说玄哥哥会忽然神志不清地绑架我,都是被设计的?” 谢灵玉倏然皱眉。 错了。原来她竟不知道。 欲收回自己方才的话,可是已经太晚了。 谢子诀确实是被谢灵玄毁了容,又用某种药物摧毁了神志,在长安城中活得犹如个孤魂野鬼一般,最后才犯下大错被飞蝗乱箭射死。 而展现在温初弦面前的,却是谢子诀的死完全为一场意外,与谢灵玄无尤,谢灵玄没做任何事情,甚至为了营救她舍身舍命。 当时她真被他感动到了,如果后面没有情蛊的这个事,她可能真跟他归隐山林,自此死心塌地了。 错了,错了,一切都大错特错了! 谢灵玉见她青着脸,神色萎散,枯瘦灰死,心下也暗怪自己不该乱说话。他还以为温初弦去兆尹府击鼓告夫,是为了谢子诀一事呢。 可任凭有天大的冤屈,温初弦此刻也不能冲过去,揪着谢灵玄的领子跟他鱼死网破。自不量力的滋味她已经尝过了,即便现在在温家再闹一场,旁人只会以为是她疯病复发,而不会揪谢灵玄的过错。 谢灵玉说得没错,逝者已矣,她不该总想着为玄哥哥报仇,她或许得学会好好为自己活着。 温初弦闪身而走,脸色不可谓不黑翳难看。如此气势汹汹,说她过去给谢灵玄一耳光都信。 谢灵玉怕真出什么乱子,连忙也跟了过去,却见温初弦到了谢灵玄面前,满腹悲怨,眸噙泪水,双拳捏紧,一个字也挤不上来。 那人还闲情逸致地剐了下她微翘的鼻尖,笑问,“娘子怎么忽然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一瞬间,谢灵玉突然明白了温初弦的苦楚。 她一个女子,深闺妇人,即便抗争又哪逃得过上位者的五指山呢。连自己一个大男人都与世沉沦,温初弦能苦苦支撑到现在,神志还算清醒,没真疯癫,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百感交集,怅惘与悲痛浮上心头,人活一世,身不由己也好,作恶多端也罢,最后都化作一抔黄土,是是非非也就那样。 谢灵玉正自发痴,忽有一双柔臂搂上自己。 “夫君?” 是温芷沅。 谢灵玉从伤神中缓过来,看向自己秀美的妻子,顿时柔肠百转。 管别人呢。 左右他谢灵玉现在有官位有妻子,未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儿。只要他的这个小家圆满幸福,别人就算闹翻了天也无所谓。 一场冬日小宴中规中矩,没发生什么乱子,却也没什么值得人高兴的。 灰蒙蒙的天空布满了阴霾,许久许久不见明媚的太阳了,也有可能以后永远都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日子。 黄昏时三对夫妻各自离了温家,温老爷站在门口相送,有种众鸟各投林、树倒猢狲散的感觉。忽又觉得不祥,呸呸呸连连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第84章 权高震主 回去一路上谢灵玄细吻不断, 略显伤情说,“最近被你慑去魂儿了,离开你片刻都不行。早知道就不和那姓江的扯闲话了, 毫无意义,咱们夫妻俩的时光过一刻少一刻。” 谢灵玄这般一本正经,好像他很惜时似的, 实际上他一贯散漫得很,以往哪里把时间当回事过。 温初弦也被情蛊折磨得生死不得,沉湎在他的爱昵中难以自拔, 她气息沉重,断断续续说, “别叫我看不起你,你说这种话, 真是没出息。” 谢灵玄道,“看不起就看不起吧, 左右你对我也没什么好评价。” 温初弦心结千千,虽知道玄哥哥是被谢灵玄暗算才横死的,却也不得不委身于他。她被马车颠簸得甚是恶心,半死不活阖着眼睛, 谢灵玄将她的脑袋揽过来靠在自己肩头。 他的唇又冷又香,捻弄起她来轻佻又暧然, 仿佛无论过了多少年还像新婚燕尔时那般柔情蜜意。 寸寸倾泻的天光顺着马车的窗棂漏在两人肩头,映得她手指透明恍若无色。谢灵玄捉住她的一根柔荑放在双齿间轻轻咬一口,留下两排又细又痒的齿印。 温初弦不悦蹙眉说, “疼。”便欲把手抽回去。可他咬得却更用力些, 一边密声问, “能不能告诉我, 方才谢灵玉跟你说了什么?” 情蛊的事败露后,两人彻底撕破脸,所有虚与委蛇的关系都已崩塌。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就是,坦坦荡荡,水落石出,完全没任何撒谎的必要。 温初弦冰冷说,“他说是你害死了玄哥哥。” 谢灵玄不太在意好像早已料到。他揪住她的头发,两人咫尺之距几乎鼻尖相触,“你信么?” “我信。” 她漾起一个凉凉的笑,双手紧攥他的手腕,想从他手下挣脱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 他将她的双手扣到不碍事的地方去,“那怎么还如此平静,不跟我闹?” 温初弦失去了反抗能力,发根处微微的刺痛提醒她正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她认命地叹道,“休要明知故问。” 她也跟他闹了千次万次,哪一次管用了。 谢灵玄道,“无所谓,歇斯底里的你,温顺的你,我都喜欢。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对我的爱更多些,还是恨更多些?” 温初弦怔怔道,“恨。” 他不信,“你定然是嘴硬。” 温初弦疲累已极,“也许吧。” 和温芷沁说私房话时,她确实意识到一开始她对谢灵玄的喜欢或许并不全是因为玄哥哥。他那时性格活脱,爱说话,温柔,有时候还有点小幽默,且身居高位玉树临风,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是很难抵御的。 对于温初弦来说,一开始她就对他不排斥,后面她又误打误撞把他当成了玄哥哥,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孽缘。 谢灵玄明明起初对她没兴趣,烧毁她的东西,冷言冷语拒绝于她,却不知怎地后面又穷追不舍,酿成今日这进退两难的地步。 “即便我爱慕你,你也清楚因为什么,”温初弦无情戳破,“可能有爱,但爱是假的,你不觉得没意思吗?” 她对他此刻当然不能说完全无爱,甚至爱得很浓烈,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缘于情蛊的推波助澜。可,恨却是实打实的,只要她一息尚存,就不会停止恨他。 谢灵玄摇着折扇,悲伤笑下。 他长嗯了声,不再言语了,不过主意也没变。 温初弦想凭三言两语让他迷途知返,不大可能。 …… 树欲静而风不止,温初弦到兆尹府敲响登闻鼓之事传到了少帝耳中。 少帝对夫妻龃龉这种小事倒不放在心上,他惊讶的是谢灵玄在百官中的威信。 谢灵玄如今已卸官为一布衣,堂堂兆尹竟对苦主击打登闻鼓才送上来的诉状不闻不问、轻飘飘地以夫妻不和盖过,怕谢灵玄如老鼠怕猫,半点不敢得罪,实令少帝既惊且惧。 少帝当然心知肚明,温家小姐递上来的诉状上所列之罪名并非空穴来风,但官员不敢查。 少帝身为皇帝,幼年登基,势单力薄,最渴望的就是皇位稳固,除去乱党和外戚。之前他对谢灵玄这老师奉若神祇,不是真崇敬他的学问,而是因为谢灵玄能帮他除去商氏的缘故。 如今商氏既倒,朝中对他皇位威胁最大的权臣,变成了谢灵玄。 那个曾几何时他最依仗信赖的老师,现在是他彻夜难眠的猜疑对象。功高震主,是君主最大的忌讳,即便谢灵玄杯酒释兵权甘愿归隐,少帝也并不能完全高枕无忧。 谢灵玄为右相多年,人心笼络不少。少帝曾以共享江山来试探谢灵玄,后者表现得很清高,但画虎画皮难画骨,斯人内心是否如外表一样清高,不得而知。 自古帝王多疑,少帝也并不例外。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有时候只是身为帝王的无奈之举。 佳儿佳妇 第127节 少帝不敢正面对抗谢灵玄,便以登闻鼓敲响,案情必重大为由,下令严查谢灵玄。一边不忘了拿先帝打掩护,跟谢灵玄解释说不是他想为难老师,实是祖宗有令,若登闻鼓敲响而无事发生,以后他这皇帝可就没法建立君威了。 谢灵玄闻此 ,淡然一笑,倒也没太大的反应。他配合任何调查。 朝中官员只要不糊涂的,都看得出来前右相与陛下不和,陛下此举乃是为了斩草除根。本来谢灵玄在朝中地位是独一无二的,但由于他现已无乌纱帽在身,许多人心下惴惴,站他和站陛下的呈现一半一半之势。 众官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结果来。温初弦状纸上所列的罪名本就旷日时久,无有证据,谢灵玄做事又干净,根本难于查证。 不过少帝还是降罪于谢灵玄,他身为天子,查案是假,借机灭权臣是真,有没有罪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少帝盘算着谢灵玄手中已无兵权了,只要找个罪过,灭他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事。可还没等拿谢灵玄问罪,斯人便主动来宫里了。 屏退了众人,少帝维持着面子,“老师怎么来了?” 谢灵玄漠然坐下,拈起一盏酒,也没答少帝的话。 少帝暗怒,却不好就此撕破脸。 “老师可是为了登闻鼓的事而来?朕也是没办法……” “陛下。”谢灵玄打断道,“臣今日,只是给您送一杯酒的。” “酒?什么酒?” 谢灵玄睥睨着少帝,缓缓将手中酒杯送到他面前。 “鸩酒啊。” 他平静若水地道出这四个字,烛光在昏暗的虚影中晃个不停,衬得他晦暗瘆人。 少帝顿时脑仁发麻。 “放肆!” “……来人。” “陛下别白费力气了,您的一切守卫早已被臣支走了。既然陛下您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连一个归隐的臣子都不放过,那臣不介意和陛下同归于尽,奈何桥上再做君臣。” 少帝倒吸一口冷气,又大喊了几声,屋外一片黑暗混沌,没有任何人应他。小皇帝方知情形的紧迫,颤抖着从龙椅上下来,却被谢灵玄轻飘飘地一绊,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陛下,来吧,该上路了。” 谢灵玄森森的暗影缓缓朝少帝逼来,少帝身体尚未长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谢灵玄掰开少帝的嘴,把鸩酒灌了下去…… “不要!!” “不要过来!不要杀朕!” 少帝大汗淋漓猛然睁开眼睛,喉咙疼痛犹如撕裂,目之所及都是扭曲的。他呼呼呼急喘着粗气,三魂已失六魄齐散,仿佛真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内侍听见少帝的呼声连忙进来护驾,却见寝殿空空如也,静谧安宁得很,却不知少帝为何要喊救命。 “陛下?您怎么了?” 少帝余悸未消,失魂落魄地从黄金帐中坐起身来。 原来是场梦。 只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梦见谢灵玄灌他毒酒呢?宫外有层层叠叠的禁卫军守着,谢灵玄孤身一人,若无传召无论如何也进不来皇宫的。 “老、老师,有没有来过?” 内侍一时摸不着头脑,才意识过来陛下问的是谢相。 “陛下,没啊。” 少帝难以置信,“没有?” 内侍满头雾水,“您不是要查谢相吗,这几日谢相都被禁足在家中,怎么会到皇宫来呢?” 少帝由内而外发冷,叫内侍先退下了。寝殿内香薰缓慢而平静地燃着,丝丝香味直贯脑仁。 少帝感觉喉咙疼得很,腹部也疼得很,有种肠穿肚烂的感觉,好像他真的饮了毒酒一般。若说这是梦,梦也太真实了。 少帝惧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了足够的能力来对付谢灵玄,可事到临头,一个梦就把他吓得如丧考妣。 他也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逼人太深了? 老师都退隐了,交出了所有的权利,只为了陪伴爱妻余生,自己却还是这般不依不饶……这个梦,不会就是所谓的警示吧? 他们君臣没有什么生死大仇,之前一直都是彼此襄助的。 少帝吸了口气,沉吟半晌,先前坚定要除去谢灵玄的心,因为恐惧而软弱动摇。 他唤来内侍,犹犹豫豫地说,“到中书府去,一定把话送到老师耳朵里,就说朕只是遵照祖训,真的……真的没有一点蓄意为难他的意思。” 谢灵玄在家中本足不出户,忽闻皇宫传来旨意,说陛下圣意逆转,暂时又不查他了。 他无奈笑了笑,这陛下真是小孩子脾性,心思一会儿一变。 听说陛下是因为一个梦收回成命的,其实噩梦又有什么可怕的,鸩酒又有什么可怕的。梦是伤不了人的,傻子都知道。 他终究还是喜欢少帝这孩子的吧,这件事上心慈手软了。他本可以像污蔑温初弦一样也诬少帝为疯癫,但却没有。那只香薰,只是叫少帝暂时神志不宁,做做噩梦而已,却不会真的损伤神智。 少帝和初弦毕竟不一样,少帝是个有抱负的好皇帝,在他手下学了这么久早可以出师了,他愿意放手。 可初弦不是,她是他在意的人,若让她离开自己,他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爱恨之间 没了长公主后的谢氏本就是一盘散沙, 如今家主谢灵玄也受陛下猜忌,谪居禁足,风言风语不断, 着实给所有谢氏族人当头一击。 府中许多婆子、小厮伴当们隐隐感觉风雨欲来,卷了铺盖和一二两银子早早走了。谢灵玄任由他们,也不加以约束。 偌大个谢家老宅空空荡荡, 好不萧条。幸而水云居的下人们都忠心为主,眼见主人式微,并无一人见异思迁。 陛下虽派人来安慰谢灵玄, 却没有解除谢灵玄的禁足令。谢灵玄整日在家中练字读书,闲时与温初弦琼台赏月、围炉博古,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竟也不见他为禁足的事着急。 在温初弦看来, 谢灵玄总是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令人讨厌。是他另有打算, 还是已无了自救之力? 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呕出的东西常常带有斑斑血迹。温初弦冷眼瞧着,算计谢灵玄究竟何时能死。 母蛊在他身体中的损害是深非浅,而且他这两年来确实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了不少伤, 很多伤都是致命的。就比如温初弦的那一簪子,谢子诀的那一刀, 其实都扎在要害上。新伤旧疾加诸于身,谢灵玄能撑到现在体格已算够顽强的了。 谢灵玄之志不在仕途上,也不在少帝忧心的所谓兵权、皇位上。他病之已深, 疲累无两, 虽少帝咄咄相逼, 却也懒得再和那孩童计较。 也许谢灵玄早就算到了自己的死期, 所以才说再陪他一个月,就放温初弦自由的这种话。 可是,他凭什么呢?当初是他强的她,她的家人、心上人也都是被他杀的,她不仅在他那里失了身子,连心也被他用几枚小虫子占去。诸般好处都是他的,如今他快要死了,还要拉着她做垫背。 忽忽腊尽岁末,离谢灵玄的生辰只剩不到十日了。 他不思自救,反倒在水云居的小湖边移栽了许多绿萼梅,在温初弦看来都是些无用功。 犹记得他们的初见,就是在谢府的绿萼梅林中,那时她贪图采摘梅枝要摔,是他托了她一把。这事明明很普通,谢灵玄却时时挂在嘴边,眷恋似地追忆。 夫妻两人在雪地里摆了红泥小火炉和蒲团,弄来些猪牛的鲜肉来,淆和绿萼梅新生的花瓣清香,在雪地里炙肉吃。肉香四溢,馋得水云居的丫鬟小厮们涎流欲滴。 彼时天色并未完全放晴,铅灰的天空中落着小雪糁儿。谢灵玄持竹竿给温初弦烤肉,双手腾不开来,细细的雪糁儿便落在他长长如扇的睫毛上、漆发中、双肩上。虽只有戋戋之数,却将他衬得像冰雪中的霜人儿。 烤肉这种事寻常人做了都会烟熏火燎一脸狼狈,他做起来却闲情逸致清雅得很。 温初弦玉笋般的手轻轻伸出来,将他额角的雪糁儿拂去。她道,“若是雪大了,不如进屋去,小厨房也是能炙的。” 谢灵玄沉沉摇头道,“不好,辜负雪景,反而不美。” 话说着,第一块肉已经烤好了。谢灵玄是无师自通型的人,虽平生从未下过厨房,炙肉却也能炙得像模像样,色香味俱全。 谢灵玄将竹签递到她嘴边,笑说,“不如娘子先替我尝尝。” 温初弦贝齿微启,试探咬了一口肉。外焦里嫩,油汁四溢,是顶顶好吃的。 她心下感到一阵甜妙,欲说你辞右相辞对了,就应该不做官专心做个庖厨,日日做餐饭给我吃……转念一想,自己干嘛要这么暧-昧地和谢灵玄开玩笑?嘴边的笑意当即被她咽了下去。 谢灵玄柔声催促问,“好吃不好吃啊,瞧你这神色又笑又哭,怎么跟不熟似的。” 温初弦咽了咽口水,将竹签递给他,“是不熟,难吃得很。你自己尝吧。” 谢灵玄墨眉稍蹙,疑神疑鬼尝了口,回味片刻,“这……熟了吧,你莫要消遣我。” 见他这般认真的样子,温初弦终于忍不住,唇角溅出一抹极轻极轻的笑影来。 谢灵玄不愉,苦于他戴着好几层手套,左支右绌,并没法过来抓她。 半晌,他命人拿来了蜂蜜,匀在新炙的肉脂上,细细翻烤,肉脂便夹杂了蜂蜜的甜香。温初弦平素喜甜食,觉得这炙肉比方才更好吃几分。 她搬了小杌子坐在他身边,抢了竹竿自己也来烤,不想竹竿串上大块的肉怎么说也有两三斤的沉重,她没做好准备,竟扑哧一声将竹竿掉在炭火中,惊起一阵飞尘。 啊。两人不约而同轻呼一声,脸颊都被熏得沾了炭黑。 汐月将炙肉捞上来,已沾了雪水和炭灰没法吃了。 谢灵玄嗔道,“胡闹。” 温初弦闷闷垂下头去,表面上知错了,实际上没怎么当回事。 谢灵玄怕汹汹的火将她那金尊玉贵的玉手烫坏,便欲接过竹竿自己来烤。岂料温初弦对此似乎很感兴趣,死抓着竹竿不放。 谢灵玄无法,只得把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炙肉。两人一前一后,肩靠肩,远远看来实是雪地中的一对丽影。 她烤肉时很专注,香腮离谢灵玄不盈寸,少女身上丝丝清爽的味直入鼻窦。 起初谢灵玄的注意力还在炙肉上,并无太多其他心思,慢慢也被她搅得心猿意马,闻着甜甜美美的她心迷神醉,炙肉倒成了其次。 他鼻息贴近,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竭力压制内心的欲念,软糯的唇温温凉凉地吻了她一下。温初弦略略震颤,怪罪地盯他,一双水波的眸子包含情意,如脉脉融化的雪水。说是怪罪,却又不纯是怪罪。 蜂蜜黏腻的香气盈满整个雪地,流淌在如胶似漆的两人之间。两人是新婚不过两年的夫妻,情意本也该如蜜糖般甜。 温初弦涩然避过头去,雪白的脸颊纠结而怅惘,隔了半晌,终究还是浮现一丝红晕。她的子蛊发作了,低哑叫声夫君,仰头朝他吻去,吻到了他凸起的喉结。 谢灵玄霁然而色喜,荡漾一个笑,笑比雪花更干净、纯粹。 如果这一切不是情蛊所催使的,他们就是普天世界最幸福的夫妇。 两人这般色授魂与,导致一块炙肉焦糊得不成样子。不过撕去焦糊的外皮,吃起来还是很香,又苦又香。 餍足之后,谢灵玄陪着温初弦倚在床边看雪景。难得他被禁足在家,得这一片小意温柔的冬日时光。 倒不用担心少帝再来找麻烦,少帝连日来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到底是年轻帝王,心智手段皆不成熟,被这么随便一吓就缩头缩脚。 佳儿佳妇 第128节 夫妻俩一边赏雪一边下围棋,心思也完全不在下棋上,一盘棋松松散散,毫无厮杀之趣。 午后兆尹府的沈大人、大理寺的裴大人带人来了谢府,说是要搜府取证。 谢灵玄漫不经心地待在屋里,也懒得出门相迎。这两人都是他往日的下属,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对他怎么样。 沈大人虽奉了皇命前来搜府,到了谢灵玄面前就打退堂鼓了。 沈大人惭然道,“公子见谅,实是上头有命,我等不得不走这一趟。下官绝对不敢怀疑公子,就走个过场,马上便撤。” 谢灵玄道,“别了。既然陛下要你们过来搜府,就好好搜搜吧,否则你们也没法交差。” 沈大人为难,“下官岂敢……” 裴让说,“下官得蒙公子看重,才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此番陛下胡乱猜忌公子,都是被奸臣蒙蔽之故。下官会努力在陛下-面前为您转圜,助您官复原职。” 谢灵玄剜他一眼,“谁说我想官复原职了?” 裴让愣然,虽然谢灵玄名义上是为了妻子重病主动辞官的,但主动二字就很耐人寻味,很可能是陛下对他猜忌疏离,使他心灰意冷,逼他不得不退隐。 否则锦绣年华,仕途正好,哪个痴男人真为了一个妇人辞官? 谢灵玄喟然挥挥手,“去吧去吧,我的事你们不必多管。只愿二位大人将来能辅佐君主,前程似锦。” 神色间,竟多有黯然神伤之意。 两人见谢灵玄并未生气,稍稍舒一口气。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谢灵玄真不想当皇帝。 说白了少帝只是个张牙舞爪的小孩子罢了,如果谢灵玄真欲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细加筹谋一番就可以做到。况且他又姓谢,是皇亲,将皇帝取而代之也不算完全的谋朝篡位。 送走了沈裴二位大人,谢灵玄信步踱回屋,心口隐隐发闷,竟有种头重脚轻之感。他的病又重了,掐指一算,一月,两月,三月……自从种了情蛊后,他已安安稳稳和温初弦相处了数月了。 隔着窗棂看见温初弦正跪在白衣菩萨面前上香,神态虔诚,甚是庄敬。 她原来根本就不是信佛之人,如今也早晚三炷香了,每当上香时口中还喃喃默念着什么,八成是在许愿。 谢灵玄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不愿去打扰她这一独处的静谧时光。他也不禁在想,她许了些什么愿望呢,有没有提到他? 虽然知道她很可能在许逃离他的愿望,但若他能这么眺望着她,尔尔辞晚,朝朝暮暮,九死也不悔了。 谢灵玄长长的眼尾慈然柔和下来,若有所思。 他心念一动,欲进屋去,把子母蛊的事解释清楚。 可脚步未动,便见温初弦将香插在小香炉上,然后从柜匣深处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偶,布偶被做成人形,其上挂张黄纸条,浑身插满了细而毒的钢针,如刺猬一般,全是恶咒。 黄纸条上写有力透纸背的三字,谢灵玄。 作者有话说: 还有大概一周左右正文完结~ 第86章 迷途 一针又一针, 穿透小布偶的心脏。她究竟是有多恨,才用这种幼稚又可笑的办法来咒他?瞧这架势,这些针她已经扎很久了。 谢灵玄犹恐未真, 伫立在窗棂外深入看几眼,只觉身心恍惚,方才炙肉带来的温存美梦破碎了一地。 他死自不妨, 唯一放不下的执念就是她,可她情蛊发作时与他情深意密,暗地里却这般咒他, 实比千刀万剑砍在他身上更令他痛不欲生……她恨得这样深切,仿佛即便他人死了, 她也得把他的骨殖拉杂催烧掉,当风洒了扬灰。 火气攻心之下, 谢灵玄喉咙涌上甜腥,唇角沾上了点点血迹。他随手用雪白的衣袖把血揩干净, 溢满黯冷愁郁的双眸如刀锋般眨闪两下,推开门首径直走了进去。 温初弦闻得靴声橐橐之声,倏然一惊,回过头来, 手中东西却来不及收了。 她迫然站起身来,布偶掉在地上, 针头洒了个凌乱。谢灵玄目光在那布偶上缓缓流淌了片刻,伸手,将它捡起来。 鸦黑的长睫遮住眼底情绪, 他掂量着手中布偶, 不冷不热地问她, “为何要做这个?” 温初弦吞咽了一嗓子, 青丝散乱,泪光点点,指甲死死嵌入掌心纹路。 是了,她这些日子对谢灵玄存着切肤之恨,只要清醒时就往布偶上狠狠刺一针,用以提醒自己在情蛊发作时也不要沉沦太深,莫忘大仇。 可此刻谢灵玄发现了。以他的狠毒程度,自己定然是有死无活了。 她全然不惧,低低说道,“你既然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听遵命。” 谢灵玄失神地捏紧布偶,布偶上的根根钢针就这么径直刺穿他的血肉,滴滴答答落下绯红的血水。 身体的疼痛已令他麻木了,心上的锐痛才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犹如站在冷水盆一般,诸般希望都灭尽,这些年来为博她欢心而做的努力,不过是缘木求鱼。 他不甘问,“为何?” 温初弦冷笑了声。 为何,这个问题问得蠢了,他比谁都知道为何,他这样的人也配奢求爱吗? 问起为何,他凭什么害死她弟弟,又凭什么以一己好恶给她下蛊毒?他不喜欢她时诸般折磨弃她如尘土,喜欢她了她就也得捧着一颗热忱心来爱他?天下没有此道理。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谢灵玄嘶哑道,“你和我的性命现在连在一起,没有我,你也难逃一死。又何必如此这般,针锋相对呢?” 温初弦躁意上头,撸开自己的长袖,露出一条瘦弱的臂膀来,上面星星点点全是青紫的淤血和针眼儿。 她咬牙切齿道,“看见了吧,这些日我每当被你那要命的蛊虫折磨得克制不住欲念犯糊涂时候,便会用针扎自己一下,再在布偶上扎你一下。你若存心用药物控制我的心智,却是痴心妄想,永不可能,我宁肯一针针把自己扎死。” 谢灵玄眉心一紧,将她的手臂拽了过去,细加端详之下,手臂上或轻或重的针孔足有几十个。好在她力气不大,即便深的也没刺伤骨头。 他一时疼惜无两,又愧悔难当,“你真是蠢。”轻淡的一句话中实含无限悲意。 温初弦不耐烦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穿好衣衫,现在的她只想和谢灵玄桥归桥路归路。她刚一欲走裙摆却被谢灵玄牵住,他双眸缠满血丝,仍在苦苦挽留她,哀伤婉转,像只迷途的鹿。 他凄切含笑,自欺欺人说,“我不相信你对我一丝情意也无。” 他为何如此顽固?温初弦神态俨然,欲撇开衣角脱身而去,可她强硬的挣扎却犹如落在棉花上,软塌塌跌在他的怀中。 “起开。” 温初弦以为自己对付一个摇摇欲坠的病人轻而易举,却不想还是三下两下地被他给制住。先礼后兵素来是谢灵玄的习惯,若是软的不吃,多半他就要动硬的。 她腿软腰麻,在他怀中被禁锢得气息不顺,只觉他冰凉滑腻的手缓缓抚上她淡白的脖颈,眼色空洞又深邃,缓缓说,“既然你非要跟我闹个鱼死网破,声声咒我去死,那我今日便掐死了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与我当个作伴的。” 温初弦呼吸顿时收紧,两只手腕拼命挣扎,就是脱不开他桎梏的一分。她眼前发黑,箍在脖颈间的力气在逐渐逼紧,喉咙被大石头堵住,一点点透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她终还是要死在他手上。 再一睁开眼睛,却非是到了幽冥之境,而是在绵软柔滑的床榻间。床帐层层叠叠地散落下来,千般缱绻万般旖旎,垂垂遮住了天光。她和谢灵玄就这般一低一高,睽睽注视着彼此。 谢灵玄覆在她脖颈的手已移开了,没杀她。可他此刻想要什么,也不言而喻。 温初弦惊觉而挣扎,双手双脚不住乱动,泪水簌簌而下,“放开我,你把我掐死吧,我不和你……” 谢灵玄轻侮挑开她的陌腹,衣衫散乱了一地。 他说,“你既然把我当仇人,那么仇人自是挑你不喜欢的事做。今日有漫天雪色,老天成人之美。”稍顿,蓄意提起,“……我今日可没吃那避子的药丸。” 温初弦屈辱至极,迎面给了谢灵玄一记冷硬的耳光,啪地打在他高挺的鼻梁骨上,震得她手心都生疼生疼的。他皙白的皮肤顿时红了大片,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空气一时凝固,温初弦歪过头去,独自静静淌着泪。 谢灵玄身子颤了颤,抚摸脸颊的肿胀和唇角的血迹,仰望穹顶怅然若失。这么多年来的心机与算计,不过是一枕槐安,到头来连枕边人都得不到。 谢灵玄最终还是没有强迫她,自顾自离开了床榻。他气不顺,连摔了数尊瓷花瓶,各个都是名窑出来的珍品,就这么裂个粉碎。 汐月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闻公子和夫人吵架,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乐桃在一旁连连催促汐月赶紧把手中文书送进去,原是刚才皇宫的官儿来过了,要谢灵玄速速往皇宫觐见陛下一趟。可公子正在气头上,这节骨眼儿谁敢触霉头。 好在谢灵玄片刻便克制住情绪,沉静下来,哇地几声,又被气得连呕好几口鲜血。汐月伺候谢灵玄更衣,这才顺便把陛下的旨意说与谢灵玄听。 谢灵玄躺在长椅上,虽心神惫懒已极,但少帝的旨意不得不遵。他和少帝师生一场,总还欠个了结。 汐月压低了声线对谢灵玄道,“刚才沈大人说,公子可要小心些,陛下明摆了就是对您不善,此次入宫说不定有危险。” 谢灵玄神思游离地应了,想来他膝下既无尺男寸女,妻子又不悬念于他,孤家寡人,犹如鳏夫,即便死了又能怎么样,想来温初弦还会拍手叫好。 更衣罢了准备入宫,明知此行会有危险,等了很久,却也没等到温初弦前来相送。 谢灵玄一腔热忱贴在满怀冰雪上,心有千斤坠,终是独身去了。 …… 温初弦又在枕席间躺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她起身,见自己做的那个小布偶被谢灵玄丢在火盆里,俨然已被烧去了半截身子,黢黑要不得了。 她拿根银簪将那小人挑出来,嗅着满屋的焦糊之味,怔怔出神。 温初弦这段时间确实不清醒,常常莫名其妙就对谢灵玄爱得难以自拔。她做此布偶人,倒不是真隐藏了什么巫术、意图咒死谢灵玄。她有冤无处发,只是借小人泄愤罢了 吵了一架,两败俱伤。什么结果也没有,一片狼藉。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一切都无趣至极。 温初弦心灰意懒地趿鞋下地,顿了片刻还是到书桌前,轻轻拿起笔,在信笺上写下和离书三字,把熟能背诵的和离之辞重新誊写一遍。 这几日因为各种缘由她都没写成和离书,可万万不能荒废,还是得每日一封勤给谢灵玄送去。 另外,她要把脚踝上银铃的钥匙跟他夺过来,既然和谢灵玄断,那就断得干干净净,这耻辱的东西她总不能一辈子戴着。 和离书写好便仔细封住,交给汐月,吩咐汐月等谢灵玄回来就交给他。她自己则要买些香楮祭礼,去墓园探望探望玄哥哥和全哥儿。 汐月悲之不尽,“如今家里人走的走,死的死,奴婢们的主心骨儿就剩公子和夫人了,您二位又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非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温初弦淡漠道,“这些不必多问,你只管送信就好,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汐月抹了把眼泪,“就算您真的要和公子和离,也别赶在年关时候啊,说出来多伤人心。” 温初弦面孔一板,不欲再跟汐月多言,领了个话少听话的小丫鬟,径而出门去了。 · 少帝此番实是谋划得十分精细,才敢叫谢灵玄入宫。 他叫了禁卫军埋伏在宫门两侧,又安排了七-八个大力士躲在屏风之后,生怕那日自己做的噩梦成了真。 想必谢灵玄聪明如斯,也能预料到一旦进宫就是凶非吉,君臣交手免不得一场触目惊心的恶斗,会提前做好准备的。 没想到谢灵玄就单枪匹马地来了,和以前每次进宫和少帝下棋、教少帝读书一样,萧萧肃肃,轻松自在,看样子似全无防备。 少帝捏着大理寺送上来的罪证,本已打定主意待谢灵玄一现身就将他拿下,见斯人如此温善自然的模样,反倒不好率先撕破脸。 少帝疏离道,“老师怎么来了。” 谢灵玄按君臣之礼拜了一拜。 他反问,“不是陛下传召草民来的吗?” 佳儿佳妇 第129节 草民。他已改了称呼,不再称臣。 少帝道,“你形单影只,竟也敢往皇宫来,真是好傲慢。” 谢灵玄风平浪静,沉默不语。 无形的气场笼罩着两人,少帝强行克制住内心的怯懦,将手中的一叠证据丢在他面前,“今日传老师过来,乃是为了登闻鼓一事。这冒替朝廷命官,烧毁商氏老宅,强娶温氏女的罪名,老师打算如何解释?” 谢灵玄信然翻了翻那些所谓的证据文书,微微一笑。 “经目之事,犹恐不真。道听途说,又怎么作数?陛下口口声声说草民冒替了您的爱臣,却依旧管草民唤老师,自己先自相矛盾了。” 少帝被他抓到话中漏洞,登时语塞。谢灵玄教导少帝年逾数年,威严与崇拜早已深入少帝的小心灵中,一时半会儿拔除不得。 少帝拍了下桌子,强行做出铁腕成熟的天子模样来,“朕本来深信汝,汝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借着官位做出许多令人发指之事来,早已辜负了皇恩。” 小皇帝语速很快,声腔打颤,生怕说慢了就被谢灵玄打断。谢灵玄却点点头,一副自然风流的态度,徐徐饮了口桌上的香茗,也不怕少帝在其中下毒。 少帝指责道,“汝,汝认不认罪?” 谢灵玄问,“陛下叫草民认何罪?状纸上的吗?” 他轻嘲地捻了捻少帝的那一沓文书,“要是定罪,须得尸、伤、痕、证至少三样在,陛下无凭无据,仅仅凭着几分捕风捉影的传说就要定草民死罪,草民真是死不瞑目。” 少帝心脏咚咚跳,知又被抓到了短处,“就算定不了其他罪,但你冒充朝廷一品命官,为朝中蛀虫,上欺瞒朕,霍乱朝纲,下压制百姓,罪不可赦,朕,朕……” 谢灵玄无奈地摇摇头。 要说冒充了真正的谢灵玄,他有。但祸乱朝纲,压制百姓,他没有,他亦没做过什么卖国通敌的恶事。 当初太后把少帝幽禁在宫中,文武百官均怯馁,唯他一人冒死探看。长安城外那成百上千的难民,也是他年年在施粥赈灾,搭建住所帐篷,救弱恤孤。 “陛下自己不觉得子虚乌有么?” 少帝义愤于色,可又无言以对。他充其量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君,和谢灵玄这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比,实在不是对手。 “朕不听你的狡辩。” 少帝藏在龙袍下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准备挥一挥手,叫禁卫军齐齐冲进来,当场格毙谢灵玄。小皇帝太单纯了,心思都写在脸上,旁人瞥一眼就能料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谢灵玄委婉提醒一句,“陛下。商氏虽倒,可没完全灭呢。” 他是不想当皇帝,可不代表天下所有臣子都不想当。那商贤虎视眈眈,一日日做着黄袍加身的美梦呢。他虽命数所剩不多,但废了少帝这天真的小白眼狼,还是能做到的。 说罢,谢灵玄起身,脚步略有虚浮而去。 少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握紧拳头,却就是不敢叫人拦住他。 无论谢灵玄是不是少帝真正的老师,这些年来朝政上的心机和手段,都是谢灵玄教给少帝的。如今用这些计谋反过来对抗谢灵玄,岂不是班门弄斧,全无用处。 唉。 少帝重重叹了声,颓然倒在龙椅上。 该怎么办?他真迷茫了。 · 谢灵玄离了皇宫,遥感胸口憋闷之意愈加深重。 他不欲回府去面对那不情不愿的人儿,独自上了山,往云雾环绕的静济寺深处散散心。 捐了五十两银的香油钱,谢灵玄跪在佛前,上了三炷香。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渡一切有缘人。 老方丈见谢灵玄虔诚,过来用杨柳枝沾雪水抽打他两下,算是替他除去一身红尘孽障。 谢灵玄望向金光万丈大佛,第一次感到己身的渺小。 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 他双手合十,茫然问方丈,“迷途知返,还来得及么?” 作者有话说: 标注:1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出自《世说新语》 2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出自《金刚经》 男主不洗白,他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 第87章 屠刀 方丈面无波澜, 仿若没听见一般,捧着杨柳枝径自走开。 留谢灵玄一人孤然伫立在大佛前,鸦雀无声。 小和尚跑过来, 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稚声稚气地道,“谢施主。我师父他前年就聋啦, 谢施主有什么诉求不妨与小僧道来,小僧会转央师父的。” 谢灵玄哑然失笑。他欲回头,却朝一个聋僧说, 岂不与问道于盲同理,全无意义。面前这小僧不过十几岁年纪, 即便自己倾诉苦衷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他岔过这个话头,“小师父, 不用了,多谢你啦。” 话音落下, 便拟离开这法相庄严的宝殿。 谢灵玄常来静济寺捐香油钱,在长安城中又有善人之名,乐善好施,静济寺的僧侣们都认得他, 对他很是崇仰敬佩。 小僧清脆的童声在身后响起,“迷途经累劫, 悟则刹那间。人世之痛苦,无过于执着追求虚诞之物。到任何时候回头,都来得及呀。” 谢灵玄脚步一滞, 空盲地凝固在原地。 任何时候回头, 都来得及。 佛前莲花灯, 惯看世间是是非非。 耳边忽然想起那句柔肠百转的戏文, “是她酿就春色,又是她断送人间……” 想自己半生风尘,忙忙碌碌,颇以为掌控一切,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虚空,蝼蚁一般地降生,又蝼蚁一般地死去。 谢灵玄阖上双瞳。 罢了罢了。 · 回到谢府水云居,内宅并不见温初弦的影子。只有一封和离书被汐月恭恭敬敬地端上来,说是她留下的。 她想和离,每日送他一封决绝信,还真是风雨不动。 谢灵玄平静接过信笺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撕掉。 他默默拆开了信笺,一字一字细读里面的文字,渴望从中找到一丝她对他有情的蛛丝马迹……可读了半晌,连这一点指望也于死灰中熄灭了。 她在信中说,与其相恨相杀不如相忘于鱼水,任它夫妻也好仇人也罢,百年后还不是归于一抔黄土。 她是真的半点不爱他。那些温存的假象,不过是子母蛊发作的瘾。 谢灵玄色淡如水,将和离书放在蜡烛火苗旁,焚为灰烬。 汐月受温初弦所嘱,斗着胆子问道,“公子,夫人朝您要脚镯的钥匙。” 谢灵玄不冷不热说,“没有。” 汐月吃了一瘪,见公子今日心情仿佛很烦闷似的,更加畏怯。 “喏。还,还有就是,夫人想要‘解药’……夫人就说是解药,奴婢也不知是什么。” 谢灵玄神色暗了几分,比之方才显得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汐月察言观色立即道,“奴婢知晓了,都没有。” 速速退出去了。 谢灵玄无奈地叹息,倚在身后的软垫上。一想起温初弦,他的心就犹如被酸液灼噬,三魂七窍都疼得发慌。 情蛊世间无有寻常解药可解,若想完全解开,倒也容易,只消叫他死了、他体内的母蛊死了,她的子蛊自然也会跟着死,这样的话她就完全自由了,爱喜欢谁喜欢谁,比吃什么解药都灵。 这般缘由,他本想明明白白告知于她的,可那日当他就要开口时,却猛然撞见她用巫蛊人咒他。 他气血难平,就想叫她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也好,待他撒手归西,没准她忌惮着体内的子蛊,不敢找野男人另嫁。 谢灵玄在水云居中枯等了几个时辰,临近夜幕时,温初弦也没归家来。他百无聊赖,也不欲差人强抓她回来,烦闷幽恨,便对月自斟自酌,一杯又一杯。 常说酒能浇愁,烈酒入喉却愁上加愁。谢灵玄的酒量并不是千杯不醉的那种,却灌了自己这么许多酒。 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明月朗朗如镜,将他这般落寞萧条的样子映得一览无余。 谢灵玄昏昏沉沉,迎头栽在床榻上,头晕脑胀如欲裂开一般,腹部更是翻江倒海,酸灼的胃液混合着烈酒呕了出来,溅开一朵朵血红的暗花。 他又吐血了。以他现在糟糕的身体状况,早就不适宜疯狂饮酒了。如此烂醉,纯是他给自己催命呢。 谢灵玄病恹恹地倒于枕畔间,黑暗笼罩着视线,肺部一口气想提却怎么也提不上来。数数日子,大限将至了。 一滴冰冷的泪水坠在眼角,面前模模糊糊出现一个女子窈窕的倩影,缓缓朝他走过来……他怔怔伸出手去,欲将那缥缈的幻影抓到,却抓不到。 谢灵玄泫然喊她,“初弦。” 一嗓哽咽,声泪俱下。 他忘了,她出门去了还没回来呢,又怎会乍现在他面前。 哐啷一声,酒盏摔碎于地上,锋利的瓷片飞溅,划破了谢灵玄的脸。肠痛如绞,情蛊正闹得欢,谢灵玄却连呼吸都提不起来,那被温初弦戳过的肺部感染得很厉害,像是塞满了棉絮,透不过一点新鲜空气。 说来,人命强也强,弱也弱,有人坠落百尺悬崖而侥幸不死,有人却因为一点点风寒或感染就呜呼哀哉。 谢灵玄挣扎着将身体蜷曲成一个跪倒的姿势,对向窗外的昭昭明月。 漫天神佛啊,他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可他毕竟也做过一些好事,救济过长安城外的一些难民,出金修葺过佛寺。如果佛能听见红尘众生中卑微一个他的诉求,那就叫他死前再见温初弦一面吧,别叫他今晚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尸在这里。 谢灵玄维持着跪倒的姿势,沉沉阖上了眼皮,无有意识。也不晓得明早太阳升起时,能不能再睁开。 他手里还攥着她的一根簪,就是她用来刺穿他肺腑的那一只。 静济寺的师父没能点醒他。 临了临了了,他还死心不改。 汐月等人在外急坏了,拼命敲门,也无人应答。门被反锁了,除非里面的人主动开门,外人决计敲不开。 又过了一个时辰,温初弦才姗姗归来。 佳儿佳妇 第130节 原是上坟回来,她偶遇了几个手帕交,一时兴起,便到酒楼多聊了片刻,这才晚了。 酒友之中,有好几个俊俏的公子,他们都对温初弦有示好之意。 饮宴中途,温初弦鞋头的明珠脏了,还是一位白皮俊美的公子殷殷勤勤地给她擦干净的。 那公子姓韩,名荷风,阴阴柔柔,从前在醉风楼里当男伎的,如今想金盆洗手从良,一眼便盯上了年轻貌美富贵的谢夫人。 温初弦甜甜一笑,赏了韩荷风两锭银子。 好友李夫人见此,神神秘秘对她道,“那些男人在外面妻妾成群的,大老婆小外室养个不停,咱们女人也该对自己好些,及时行乐。今日老姊妹送你的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吧?” 温初弦面无表情,“不错。” 李夫人喜色,继续试探问,“那今晚留下?” 温初弦摇摇头。 “若叫他知道,怕是会打断这小男伎的腿。” 老虎虽然成了病猫,但本性终究还是老虎。 李夫人认为温初弦在敷衍她,不屑地撇嘴。 “那怎么会?谁不知道你家相爷是全长安城顶顶好脾气的,大善人。” 温初弦苦笑一声,不欲纠缠,就此走了。 韩荷风追上来,扭着腰肢,双眸熠熠生辉,鼓起勇气,“夫人明天还来吗?” 温初弦眯了眯眼,未置可否。 韩荷风拉住温初弦的手撒娇,“奴家等着夫人!夫人可千万别忘了奴家。” 温初弦轻笑一声,暗暗觉得有趣。 回到水云居,人人面色都不好。 温初弦还以为自己回来晚了,谢灵玄大发雷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谢灵玄犯病晕过去了。 他的病已经这般厉害了吗?以前倒是没概念。 汐月等人一开始本想等她回来拿主意,奈何苦等不至,最后只得叫家丁强行劈开房门——见谢灵玄苍白荏弱地倒在一片血泊中,身体都快凉了。 温初弦淡淡问,“他现在怎么样?” 汐月哭道,“奴婢们连夜请了大夫,幸而把公子救回来了。” 温初弦进卧房去,嗅到一股浓浓的酒味,碎裂的瓷瓶和酒渍一片狼藉。 她秀眉微蹙,“一会儿好好把这里洒扫干净,今夜我先去侧厢房睡。” 今日她也多饮了几杯,沾些疲惫。 汐月闻见温初弦身上陌生的脂粉香气,很像是去了那种男风的……私窠子。 汐月讶然落泪道,“夫人难道不去看看公子?” 温初弦径直关了侧厢房的门,打了个哈欠,已准备睡了。 她道,“不了。” …… 酒甜好入梦。 微醺之中,这一觉睡得分外踏实。 第二日手帕交的那几个姊妹又送来请帖,邀她同去知县李夫人家赏梅花。名义上是赏梅,那千娇百媚的男伎韩荷风肯定也在。 不过温初弦还是应了下来,左右闲在家也无事做。 李夫人家栽植的都是红梅,红梅暖人气血,她也该穿得喜庆些才应景。只可惜她柜盒中红裙并不多,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件白绸红鲤的双色间裙。 寒冬腊月只着一间裙多少不相宜,温初弦便配了绛色的棉斗篷在外面,倒也能抵御得住寒冷。 写完了和离书刚要出门去,见汐月端着一碗极苦极苦的药往卧房而去。 温初弦知道那是给谢灵玄喝的,拦住汐月,鬼使神差地问,“……他快死了么?” 她问得好生直白。 汐月呆讷。 温初弦沉吟片刻,又改了措辞。 “他的病好些了吗?” “好些了。”汐月面露悲伤,“公子这次真的病得很重,夫妻一场,求您去看看公子吧。” 温初弦嗯了声,手中攥着的东西紧了紧。正好她得往谢灵玄处去一趟,送给他今日份的和离书。 她随汐月一道往水云居正卧房来,本以为谢灵玄会病病歪歪地倒在床上,跟那男伎韩荷风般阴柔脆弱,却不想他并未躺着,披了件长袍临窗在纱灯前写着一封信笺。 笔走蛇龙,他低头写字的样子雍贵清冽,很是俊美好看。 十万个韩荷风也抵不上他一个。 不知怎么,温初弦心中浮上这个念头。想来也是,他是玄哥哥啊,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眷恋爱慕了多年的玄哥哥。外面的那些伎伶,又怎能和他同日而语。 谢灵玄见她来了,也微微抬起了头。 他沉默未言,直到将手中的信笺写完了,才缓缓说,“你来了。” “听说你昨夜不好,我来看看你。” 温初弦闷声说着,将手中紧攥的和离书放在他手边。 “……另外,顺便给你送这个。” 谢灵玄对那东西嗤之以鼻,神色冰冷如雾凇,瞥也不瞥一眼。 “打扮得这么样艳丽,是要往哪里去?” 温初弦双手耷拉着,如实答道,“李夫人府上。你不允吗?” 他道,“允,怎么会不允。除了你这和离书不允,我没什么不能允的。但你今日可能白费心机打扮得如此靓丽了,去了不过也是和李夫人那虔婆虚情假意几句,无甚实在意义。” 温初弦悚然惊惧。 “什么意思?” 谢灵玄笑讥着,敲了两下桌面。 “温初弦。” “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找男伎,真当我不喘气了么?” 温初弦眸子滞了滞,脊背全是触目惊心的冷汗。 “你把那人怎了?” 谢灵玄晦暗说,“怎了,我还能把他怎样,当成佛爷供起来?” “你不能杀他。” 温初弦脸部肌肉紧绷,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 “我才与那韩荷风见一面,且还不是蓄意相见的,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谢灵玄无甚情绪地甩开她,捂着心口剧烈咳嗽了几声。 “尸体在后院井里,想收尸的话自己去捞。不过我确实要提醒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是谢家妇,敢沾惹别的男人一点试试。” 温初弦受惊过度,泪水涔涔落下。阴差阳错着,她又害死一条人命。 她怒而扯下他清削手腕骨节上的檀木佛珠,扯了个支离破碎。 “你滥杀无辜,不配戴!” 修佛之人,哪有像他这般心狠手辣的? 谢灵玄漠然睨着那些碎裂的檀木珠。是了,他为了她又造一桩业障,死后下的地狱又深了一层。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这屠刀,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当暗卫来报说温初弦在外面和一个男伎谈情时,他眸中杀意如暴风雪般暴涨。从那时他就知道,苦海无边,他回不了头了。 温初弦失魂落魄地倒在一旁,极度自责,话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忘了,谢灵玄就是谢灵玄,即便他病入膏肓荏弱不堪,也只是表面,暗地里依旧藏着獠牙。这些日子他确实没做什么可恶之事,一直在卑微挽留她,才让她有种错觉,觉得他人畜无害,弃恶从善了……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谢灵玄将汐月送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唤来小厮二喜,叫他去刑部传个信,找些由头,把知县李家发落出长安去。李夫人叫人看着实在不顺眼,也就不必在这王畿重地淹留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吵架的一天,心累 标注:1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出自唐代惠能《修行颂》 2是她酿就春色,又是她断送人间化用自【清】张惠言《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的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一句。 第88章 和离 两人的关系本就微妙, 韩荷风一事,更使其雪上添霜。 那小男伎刚刚从良,本欲讨好温初弦这贵妇人, 找个大树好乘凉,不想枉自丢了性命。他被谢灵玄派人弄到谢府后院,受了多番殴辱, 才晓得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冬日里井水虽不冻,却冰凉刺骨,那小男伎身子骨薄弱, 落水后呜呼一声,立时双手双脚齐齐抽筋了。 谢灵玄折磨人的手段别具一格, 没用刀枪直接了结韩荷风,而是冷眼看着他挣扎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终见得斯人精疲力尽,浮尸在井水中。 倒不是因为韩荷风做了多么十恶不赦之事叫谢灵玄痛恨, 只是谢灵玄的行事风格惯常如此。本朝男伎比女伎地位更低贱些,一个下九流和当朝右相争女人,才是真可笑。 对于温初弦,谢灵玄本也有比这残酷十倍的手段施诸于她。可他就是犯贱, 一面对她,那股心狠手辣劲儿半点也施展不出来, 心里一万个舍不得不说,还计划着自己撒手人寰后,把谢氏这价值连城的家产留给她。 到那时, 她会变成比现在更富有百倍的贵妇, 没有丈夫没有儿子, 像韩荷风这样阴柔俊俏的男伎, 她想包多少个就包多少个。而那时他泉下无知,烂泥虫蚁咬啮肉身,死骨成尘,她找多少男人,他也再管不了了。 思及于此,难免令人怆然而涕下。 谢灵玄惚惚怔然了片刻,回过神来,眸中一片凉凉。也当真是入门莫问容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他脸色由内而外地透白,已不是正常人的白皙了,而是一种极度病态的白。 身子也是外强中干,长年累月食那种男子的避子药,重伤损了他的气血和根源,新伤旧疾叠在一块,累得他如一只摇摇欲坠的纸鹞,随时都可能溘然长眠。 当下两人还僵持着,谢灵玄沉沉提了一口气,对温初弦道,“初弦,来,过来。” 佳儿佳妇 第131节 温初弦躲在角落里,如面临深仇大寇般,又怎会听他的话。 谢灵玄不经意地捻着桌上的那封和离书,痴痴迷迷,流露很复杂很黯淡的神采。他定定睥向她,抛出个很具有诱惑力的条件,“陪我过个生辰,这封和离书,我就答应了。” 温初弦讶然抬眸,眉头紧锁。 他道,“左右我时日无多,你又是我妻。你若答应好好陪我过这几天,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和离,连谢家所有的家产,也都是你的。” 谢家作为长安第一望族,累世攒下来的铺面、土地、宅院着实不少,温初弦若得了这比横财,一跃就会成为长安女首富。 说来,谢灵玄的生辰就是后日。如此金山巨富,其实也只是买她寥寥十几个时辰罢了。 温初弦厌恶,“那都是长公主的家产,你本鸠占鹊巢,又有什么资格支配?” 谢灵玄淡冷道,“我会给你。要不要是你的事。” 这些大道理他却是不会听的。 他放柔下来音调,“你找男伎,也是因为寂寞吧?既然如此,找谁不是找呢,我还倒贴你钱财房产。” 温初弦凝神思忖片刻,家产不家产的她倒不在乎,她只想要谢灵玄签署下和离书。 若是两房名正言顺和离,那么谢灵玄死后她便不必服丧。否则,她得一身缟素三年才能再世为人。 温初弦谨慎道,“你向来朝令夕改,全然不守诺言,叫我怎么相信你?” 见她疑虑深重,谢灵玄笑了笑,径直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和离书上印下自己的指印。 他问,“现在信了么。” 温初弦冲过去托起和离书,呆呆不答。和离书按上谢灵玄的手印,再请族长做个见证就会生效,她日思夜想与谢灵玄的和离,竟在这一瞬间轻轻易易地做到了。 事情达成得太容易,反倒令人悚惧不安。她将谢灵玄的指印反复看了三遍,犹恐未真,缓慢又断续地问,“你……你就真那么想要我?” 说着侧头去盯他,听他轻轻道了声嗯,神色潦倒。 温初弦无语了片刻。 实话来讲她对谢灵玄的疾言厉色都是她强行控制的,她已中了情蛊,面对一个俊美无俦的他的依依恳求,又怎能不动情愫。那些小虫在她心间翻腾作怪,又痒又疼,滋味真的很难熬。 她妥协了,“好吧。” 谢灵玄扬起一个苍白浅淡的笑涡。 他覆住她的手背,语重心长说,“多谢娘子。” 天边重重叠起了黑云,日色不明,风湿冷又干燥,寒意愈甚。 晚些时候,谢灵玄果然请来了家族中年高德劭的族长,叫族长做好文书和见证,将分家时谢氏大房这一股的家产悉数移记到温初弦名下。 这位老族长虽平时就是个透明人,但长公主不在,族长便是名义上的最高长辈,请他见证也免得日后其他房与温初弦麻烦。 巨大量的财产铺面一记到了温初弦手中,她顿感自己身量沉甸了数倍。那样数也数不清的金银,对于她来说几辈子都挥霍不完,足可今生衣食无忧。 当然,谢灵玄唯一的条件是不让她养男伎。至于再嫁一事……他模棱两可,并未明说,大抵还是不愿的吧。 温初弦静静托着一叠文书,忽然间心里酸涩得无以复加。夕阳挂在遥遥远天上,云雾坠落下来凝落成霜,像天空流的眼泪。 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喜欢你么,别傻了。” 谢灵玄怔了一瞬,随即叹然,给出个简单的理由。 “我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不给你也没别人了。” 温初弦道,“你这是把我当亲人还是害我?你若真死了,我就是一个寡妇,带着偌大的家资,怕是会被吃绝户,还不如干干净净回温家去省心。” 谢灵玄揽住她的肩膀,甚是认真地说,“你那父亲是个势利眼,眼见你失势,又与夫家和离,必定不会好脸色待你。但你若拿着钱财就不同了,他们不敬人,总还要敬着钱。 ” 他为官多年,看人极是透彻。其实何止温老爷,何氏,温家大哥……各个都是无利不起早之徒,温初弦又是没有生母在娘家庇佑的庶女,将来若真成了一介孀妇,无依无靠,说不定会被温老爷逼着再嫁,以图官位或者天价嫁妆。 温初弦默然垂下头去,知谢灵玄言之有物。 他们相互依偎着在水云居门口的小秋千上坐下来,小秋千曾被谢子诀拆毁过一次,谢灵玄又命人给恢复原样了。 温初弦手中攥着和离书和谢家厚重家财的文书,依照约定好的,温顺倒在谢灵玄的怀里,陪他过最后这几天。 两人沉静无波地眺望着天边并不明煊的晚霞,眷眷恋恋,缱缱绻绻。 从前情蛊催动时,她总是要死要活地克制,此刻由于事先有约定在,她终于也可以敞开心扉,放下一切仇恨、无拘无束地爱他十几个时辰了。 天山共色,风烟俱净,远天流淌的碎云不是碎云,而是神游的思绪。十二月的寒风,激得人骨缝儿里都发寒,两人却谁也没提出回屋去。 寒冷诱引肝脏的病痛发作,谢灵玄口中零零星星溢出鲜血,逐渐变浓,浓得染红了白牙,满口都是。可他装得一手若无其事,心意如胶,只将她搂得更近。 温初弦让他交代一些遗言,他不好好说,偏捡些不轻不重的荒唐话,类似娘子啊我舍不得你,娘子,我心中其实一直有你云云。温初弦不爱听这等毫无意义的情话,便叫他不必再说了。 于是谢灵玄只得敛去了千言万语。他已不记得他究竟是什么时候钟意她的了,从她月下的那一舞?从拜堂成亲的一刹那?或许更早些,从那日在九宴山庄的蚁舟上,情愫就悄无声息种下了。 来年春天,你会不会带着鲜花来我坟前看看我?还是说你根本不会为我立坟,待死后只配草草拉出去曝尸荒野,待来年我早已烂泥销骨,而你新欢在侧,将我忘怀。 ——一字一字,他当面对她道不出来,只得藏在内心对自己说。 温初弦自不会那么心狠,待他故去后连一口棺材都不给他。她问他,“是不是你死了,我体内的子蛊也就跟着死了?” 谢灵玄苦笑一声,说“是”。 温初弦哦。这是她最心心念念的事,她不想让自己的后半生长久被一些恶心的虫子控制。 她说,“那你想要什么,可以拿去。” 谢灵玄已把整个谢家都给她了,她自可以也给他点什么,比如她妆台上那支价值连城的宝钗,嫁妆箱底那颗南洋明珠……只要他想要,她都可以割爱给他做随葬品。 谢灵玄怅惘了片刻,似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摇摇头,对于她的这些珍爱之物,却毫无兴趣。 温初弦栗六畏然,见他这般沉思,生怕他说出“不如你随葬我”这类的话来,她青春正好,以后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正好迎来人生的艳阳,可一点也不想死。 谢灵玄掐掐她紧绷的雪腮,解颐说,“可以的话,就把那副字给我吧。” 温初弦一懵。字?哪一副字? 没有哪一副,偌大个水云居,其实只有一副字。 谢灵玄续道,“左右你已与我和离,那东西再留着也没用,且又是御赐之物不能倒卖,即便卖也卖不出个好价钱。不如给了我。” 温初弦这才明白,他是想要新婚时御赐的那副佳儿佳妇的字做随葬。那东西有什么稀罕,废纸一张,挂在水云居早就落满了灰尘,比之她所珍视的宝钗、明珠之物远远不如,他想拿尽可以拿去。 她道,“可以。” 即便他不拿走,以后她也是要毁去或束之高阁的。 佳儿佳妇,不过是一个从未实现过的缥缈幻梦罢了,属于过去,而不属于她阳光熹微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标注:入门莫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俗语,句出《中华圣贤经》 第89章 情殇 韩荷风不明不白地死了, 无论是李夫人还是衙门的人,都未曾来找谢灵玄的麻烦。 世人惯不把下九流当人,韩荷风出身微贱, 又是个男伎,死了还不如贵人家死了两头羊动静大,根本无人重视。即便有清廉的官员为其不平, 也不敢触谢灵玄的晦气。 温初弦怨谢灵玄不明不白地杀人,本欲与之决绝,却因为和离书的缘由不得不忍气吞声, 留在他身边。待过了十二月底他的生辰,她再卷铺盖搬离谢府就是了。 理说和离这种事, 尤其他们俩这样的皇家赐婚,应先报君主, 再报与父母双亲知。待阖族长辈皆在、且有族长见证时,双方才能当面分割家财和嫁妆, 签署和离书,按手印,一别两宽各无牵挂。 可谢灵玄作为谢氏长房主君,把所有家财都留给了温初弦, 本已属于净身出户,加之他为人离经叛道, 散漫不循常理,从不把世俗礼法放在眼里,和离一事, 就这么随随便便给办了。 十二月, 二十, 大雪弥天。 夫妻俩最后一次往温家去, 将和离之事告知温老爷。 从此以后,谢灵玄再不是温家的女婿,谢家和温家两姓姻缘已彻底断送,再无瓜葛。 温老爷闻此叹息不已,遗憾得双目涔涔落泪。何氏等人也甚是震惊,温家的女儿中就温初弦嫁得最好,平素也常闻她和夫婿如胶似蜜,怎地说和离就和离了呢?荒唐得跟一场梦似的。 “这是做什么,你们两人有什么话说不开,非要别离不可?” 谢灵玄宠辱不惊,依旧是那副温柔敦厚的样子。虽和离,两人却也不像寻常夫妇那样闹得鸡飞狗跳,谢灵玄依旧自然而然地揽着温初弦的肩头,软语温声,无微不至。他们十指还紧紧扣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难舍难分,却哪有半分决绝。 “岳丈岳母二位大人见谅,和离之事,我与娘子早已商量好。今后虽和娘子分开,谢灵玄却依旧会惦记着娘子,无时无刻,不敢有忘。” 何氏一向不喜温初弦,此情此景却也不免伤感,“既然还惦记着彼此,何苦走到和离这一步呢。” 两人私下达成的约定,外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温芷沁、温芷沅她们听说温初弦竟和谢灵玄和离了,也俱是震惊不已,纷纷回娘家来探望。 温芷沅调理了大半年,终于把身子养得七七.八八,如今又有了孕。温芷沁也正准备要她第二个孩子。温家大哥儿温伯卿的长子,明年也该上学堂了。唯有温初弦孤孤零零,膝下单薄。 温老爷满心以为,温初弦是犯了什么七出之过才被谢家给休弃出来的,脸色很是不好看。然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长公主不在,温老爷也没法弄清楚。眼见谢灵玄并不细说和离的根由,温老爷再好奇也无法逼问他。 谢灵玄与温初弦对望一眼,唇角漾起月白风清的笑。那笑中仿佛在说,果然如我所料吧,若是你净身出户回娘家吃喝,你爹爹能嫌弃死你。 温初弦一仰头,猝不及防恰好撞入这个笑中,顿时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彼此的心弦间震荡,揉捏催折她的内心,浑身怦然痒酥酥的。 她的眼角骤然湿了,似与他就此别离、生死不见,苦涩痛苦,惆怅难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这张面孔,这个人,到底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玄哥哥啊,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玄哥哥。 可随即她又明白一定是情蛊作祟,才使得自己如此多愁善感,否则她恨谢灵玄还来不及,又怎会此刻忽然不舍?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模糊不清的爱和恨如千头万缕的丝线般交织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世间男女情愫之事,本不是非黑即白可以界定的。 谢灵玄见她美目上点点水光,笑意也凝固在嘴角。他贴在温初弦耳边,轻轻问,“怎么啦?”距离近得似吻非吻,饶是名义上和离了,这般亲密的动作做起来依旧轻车熟路。 温初弦努力仰头将泪水掖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揪了下他的袖子,空洞地恳求道,“带我回家吧,我累了。” 温老爷在一旁闻温初弦还要回谢府去,大为疑惑不解,既已和离,弦儿今晚竟不在家住?难道和离只是走个形式? 不过温老爷私心巴不得温初弦和谢灵玄重归于好,当然乐意她回去住,虽是迷惑不解,却也没提出来。 回到水云居,温初弦即命乐桃给她收拾衣物细软,连同当初陪嫁过来的几大箱子奁产,一并抬回温家去。 谢灵玄阻止了她,喟然说,“要不别收拾了,今后水云居也是你的,你想回来,还是随时可以回来住的。” 温初弦一愣,有点没明白他话中意思。 自是因为谢灵玄活日不多,今后水云居是空的。既然谢府的所有家产都归了温初弦,那么这处老宅自然也是温初弦的。 水云居是他们成婚之所,相伴之所,蕴藏了他们之间太多酸酸甜甜的回忆。若是将来温初弦忙里抽闲肯来这里走一趟,让水云居留存些活气,也是很好的。 温初弦迟疑了片刻,也说不上是喜是悲。 她低沉问,“你的病……真无药可治了吗?” 谢灵玄道,“也不是,万一我还能活三五十年呢。” 温初弦秀睫微颤,头抬也不是低也不是,生怕和离只是他一时哄她的,今后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又来纠缠她,再度将她强娶了去。 佳儿佳妇 第132节 念及于此,她樱唇上气血惨淡,水云居对她来说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痛苦的阴影,在水云居中她无时无刻不记得以前自己是怎么被谢灵玄折磨的。 谢灵玄见她冰清玉润的面颊上呈现苦怨之色,情感牵动,将她的手臂扣住。 他犹豫了片刻,嗓音卑微地哽咽了几分,才鼓起勇气最后挽留她,“初弦,若我说可以为了你不死,你愿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余生好好和我在一块?” 他动作幅度不大,引得她身上的环佩叮叮作响,平静的氛围中似心弦激撞在一起。 他握她握得那样紧,一生也不忍心松开。吾愿倾国以聘汝为妇,天上人间不敢忘……这是他们成婚时庚帖上的誓词,谢灵玄到现在还耳熟能详诵下来。他一直都在原地等她啊,只要她肯回头看一看他,说一声愿意,他必定舍弃一切与她永生永世在一起。 可温初弦眼色却黯淡了几分,将他的手臂甩开。 她柔哑说,“和离书已签了,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吧。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会好好陪你。” 谢灵玄的手臂被丢了回来,空落落悬在空中,五指无力地一抓,什么也没有,唯余荡过的寒风。他伤情难以名状,五脏六腑的症结又发作起来,催得一阵呕心沥血的咳嗽。 最怜蝴蝶双飞舞,只作庄周一梦看。 是了,他的人生,只如那蝴蝶一梦,末了无妻无子女无家,缥缈孤魂一般,尽是空虚。 谢灵玄释然笑笑,松开了她,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不多时少帝的使者过来,说是南疆有一处战火,请谢灵玄过去坐镇。谢灵玄已卸去手中官位和兵权,按理说朝廷上的事不必再过问,但少帝言道满朝文武中,唯信得过谢灵玄,这一趟边疆之行必须得由他前去。 这理由简单敷衍得很,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少帝忌惮谢灵玄,欲将他流放出王畿,但又恐惧和他撕破脸,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曲折的办法将他支走。 这一道旨意也并非是强硬的,少帝顾虑良多,只是先行试探试探谢灵玄罢了。若是谢灵玄强烈反抗,少帝再找别的说辞,总之不能和谢灵玄闹僵。 谢灵玄接过旨意端详半晌,漫不经心说,“陛下不欲让我留在长安了?” 直截了当将少帝隐藏的目的点了出来。 使者大为尴尬,支支吾吾,浑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陛下……他……应该……” 这位右相爷连陛下都忌惮,使者只一介小官,岂敢得罪。 谢灵玄挥挥手叫使者退下了。想来这人只是个传信的,并不清楚内中根由。少帝终究是怕他觊觎皇位,将来闹出些逼宫之事来,是以才处心积虑地想将他除去。 谢灵玄收了这道旨意,并未流露太多的喜怒波澜。 温初弦躲在门首后多少也听见了一些少帝的旨意,谢灵玄发现了她,便招呼道,“娘子,别躲了。人走了,你出来吧。” 两人虽然和离,谢灵玄对温初弦的旧时称谓却暂时没有改变。 温初弦隐忧在心,怯生生说,“你要出远门啊?” 谢灵玄点了点头,溺然揉她蓬松的头发。 温初弦问,“何时归来?” 谢灵玄长叹一声,目光空洞,隔了良久才说,“估计永远不会回来了。” 温初弦无言以对。 他们已经和离了,再无夫妻关系。按理说,谢灵玄越是凄惨,她越应该解气、开心。 可悲的是她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很忧伤心疼。谢灵玄本已患了病,又被流放,从此以后天涯海角茫茫各一方,阴阳两隔永不相见,说来真让人怆伤悲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自己刚才拒绝了他。 但也只是一瞬间。 温初弦强迫自己心肠冷硬起来,道了句,“知道了。” 便逃命似地回房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怕留恋太久,她会舍不得,去忍不住拦下他,对他道一句你别走了……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小部分内容 标注:1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诗句出处:朱敦儒《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 2最怜蝴蝶双飞舞,只作庄周一梦看出自宋代释行海《春兴》 第90章 生离 谢灵玄惘然站在原地, 怅郁若失。他在想什么?他竟奢求她能回心转意。 恨只恨他从前做过太多伤她的事,轮回往复,终是报应不爽。 十二月末他生辰那日, 雪甚雾又浓,银素素的霜花挂在冬日残缺的枝条上,月淡而白, 偶尔一两只漆黑的寒鸦呀呀而过,虽是寿诞,阖府却没一点喜庆的氛围。 这一天, 也是温初弦留在水云居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和离书就正式生效, 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死生不复见的陌路人。 厨房做了一十八道好菜, 鱼贯端入水云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空气中都弥漫着菜香。然这香气不令人心情愉悦,反而加重了水云居悲沉死腐的气息。 汐月欲请个戏班子助阵,没想到侯府的王阁老也做六十大寿,城里的名角都被请去了。无奈之下, 只得请了静济寺的慧能老禅师到府中来,写一两封疏文, 为谢灵玄的生辰祈福。 和尚到底只能念经敲木鱼,徒增肃穆罢了,哪有戏班子喜喜庆庆。 敞厅内, 谢灵玄与温初弦面对面席地对座。佳肴丰盛异常, 两人却相顾无言, 谁也没动筷。 屋外, 清风动树,传来一两声霜枝摇动的沙沙声,不似雪落,倒像两人的心弦在摇动。冻风冷雪击打窗棂,衬得本就人丁稀少的水云居越加凄迷。 最终还是谢灵玄先倒了杯酒,给了温初弦。又给自己斟满了,对她道,“干了吧。” 温初弦垂下眼皮,随他一饮而尽。清酒入喉,尝出酸甜苦辣的味道,和当初他们新婚之夜所饮的合卺酒来比,全是一个味,无有任何不同。 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杯酒本该我敬你。” 谢灵玄平日喜好动手动脚,调笑无度,今日却沉静内敛得很。他嗯了声,清和说,“你愿陪我饮酒已很好了,谁敬谁又有什么关系。” 温初弦持起酒壶,又将两只杯子斟满了。 她酒量不好,沾酒就爱醉。 “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沉吟着说,“今晚我会回温家去。……以后如果你有要紧事,可以来温家寻我。” 谢灵玄闻此神色淡漠沉郁,骨节微微泛白。 他似是不愿,喑哑挽求她道,“不能再等我两日吗?小皇帝要把我发配到边疆去,后日我就走了。” 这一走,九成此生与她再无会面之日。 温初弦意念稍动,踌躇片刻,还是理智拒绝说,“你我既已和离,我总住在你处,不合规矩。” 谢灵玄缄默。他清透的眸底暗色升起,不无遗憾地叹道,“好吧。” 见他伤怀,温初弦眉心一刺,仿佛自己也心软了。她竭力回避着他……晓得情蛊一直在操纵着她,只消得硬硬心肠忍过这一时,待谢灵玄死了,她也就彻底自由了。 她是不爱谢灵玄的,她深信。 温初弦拿起筷子,去夹桌上丰盛的饭菜来。谢灵玄却仍一筷子没动,只是不住喝酒,怨气冲天,跟魔怔了似的。他眼皮染晕几分朦胧,闷哼一声,蓦然浓稠的鲜血呕出来,把杯中清酒也染红了。轻缓若雪的白衣上,大片小片溅满了象征死亡气息的绯红。 温初弦一惊,下意识上前去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怎么了?” 他摇摇头,浅淡干裂的口唇微动,一口气提不上来难以出声,口型却依稀可辨是,他不行了。 温初弦神色微恍,抱住他的脑袋,望向桌面的酒,“都病成这样了,为何还不克制地喝酒?” 她这话听起来是怪他,其实更像怪自己。他方才饮酒时,她想着他的身子关她什么事,漠然旁观,根本没阻拦。 温初弦喊了声汐月,欲扶谢灵玄到床榻上休息。汐月也惊了,咋咋呼呼地去喊大夫。水云居的小厮仆婢们慌成一团,好不聒噪。 谢灵玄不欲寻什么大夫,死死扣住温初弦的手,执拗说,“初弦。” 温初弦的手被他握得滚烫,更心乱如麻。她陷入某种恐慌中,“你,你别死在我面前。再坚持坚持。” 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慌张落入谢灵玄眼中,谢灵玄心头闪过苦涩的甜蜜。 “我还死不了。但……有两句话,我得现在与你说。” 汐月找了大夫来,却被谢灵玄冷冰冰地斥退了。 温初弦大急,搂着他的脖子紧了紧,“你有什么话,不肯看大夫,非要现在说?” 他全然不在意,仿佛对自己的这条命也像杀别人时一样,视如草芥。喉结微动,便说,“第一是要跟你说声对不住。从前那些事,到底是我的错。若能重来一次……我不会的。” 温初弦藏住心底滔天的恨意按而不发,檀口抿成一条线,并不理会他这些话。 谢灵玄神色散淡地笑了一下,笑得无比苍凉。 他虚弱说,“我只是说给你听罢了,也不求你原谅,你不必纠结。……却还有一桩事,你还要听么?” 温初弦烧着滚烫的神经,身子晃晃荡荡的,“你说。” 谢灵玄血枯力竭,沉沉阖上鸦黑的双睫,气若游丝,声音也低得宛若自己对自己灵魂的低语。 爱你,我爱你。 神采渐渐从他清削的两颊边隐去,体力实在无法支撑他再说更多的话。温初弦将这最后一句听得个模模糊糊,怔然片刻,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情蛊咬啮她冰冷的骨头,全身如撕裂一般痛。 别死。我要你别死。 温初弦大声喊人,大夫慌慌张张地进屋,放下药箱,探谢灵玄的鼻息,只余一息尚存。 大夫见桌上倾倒的酒杯,嗔怪道,“公子的身子本已千疮百孔,实不宜再饮丁点酒了。” 温初弦顾不得解释,只求大夫先给谢灵玄吊命。 她秀气的面颊蒙上惨白的颜色,晕晕乎乎的,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希望谢灵玄死还是活。她盼了他那么久去死,此刻他真要死了,她的心却在颤栗,深刻而悲哀,滴滴都在淌着血。 她神情迷惑,忽然想起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来……无论爱恨,她这前半生终究就只有他一个男人。若是他们一开始就能做到两不相疑,会不会就不用走到这般凄惨田地? 温初弦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蹲在地上浑身无力,如酩酊大醉一般。 乐桃过来搀起她,小声问道,“夫人,您今晚还回娘家吗?不如等公子醒来再走。” 温初弦双目空洞,强迫自己说出,“不。今晚走。” 和离都和离了,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夫都在身边,各类珍奇补药也俱在,她留在水云居又有什么用。 不如走吧。 留下,只会时时活在痛苦和纠结中。 佳儿佳妇 第133节 · 谢灵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时,闻周围寂静一片,再一问下人,她果然还是走了。 无尽的爱意与失望侵占他的内心,令他跼惶难安,魂儿都从躯壳中流失掉。伤心的泪滴悬在眼眶中,终是无言淌了下来。 信手披了件衣衫出卧房去,只有几个下人在洒扫,整个水云居荒凉无比。谢灵玄呆呆仰望青灰的天空,她走了,把水云居的活气也带走了,水云居就此死了。 昨日从静济寺请来的慧能大师还没走,他应邀为谢灵玄写疏文,得谢灵玄亲自将疏文折叠烧毁,才能上达神明,起到许愿纳福的作用。 谢灵玄苦笑道,“大师不必为我费心了。今日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与任何人无尤,神明也不会赐福的。多谢大师为我逗留许久。” 慧能大师捻动手中慈悲的佛珠,“阿弥陀佛,红尘苦海无岸,谢施主为何就看不开?既然女施主已离了您,今后再无苦求的余地,何不放下一切,成全了她也成全您自己?” 谢灵玄阒然无声,纷杂繁复的情绪混在一起,竟凝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佛家讲因果陈陈相因,今日的恶果,早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种下了。 慧能大师长叹道,“若谢施主肯,就听老衲念一段《金刚经》吧。” 谢灵玄靠在霜树旁,静静听慧能大师念经。他是个红尘俗人,论起高深的佛法,还领悟不了千中之一的妙谛,却也甚是专注。熏天的权利,富贵,妒忌,仇恨,乃至温初弦如花的面孔,都恰如浮云过,空空色-色,色-色空空,他这一生看似五彩斑斓尽染人世浊流,到头来不过是一瓢清水罢了。 他出钱为佛镀过金身,修葺过寺庙。待人生末路,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时,佛便来渡他的迷津。 慧能大师怜悯众生,旨在教人领悟,五千多字的金刚经念了许久许久。他是修行之人,随身携带木鱼,哒哒哒的敲击声,像一记记撞在灵魂上的棒子,醍醐灌顶,笞打着谢灵玄。 荣华权柄皆似梦,往日执念皆成愁。 一恶入地狱,一善便成佛。佛经智慧无边,只消得领悟一二便能顿悟红尘。谢灵玄脸色渐和,灵台也不复刚才那般混沌,一点点清明起来。 慧能大师告诉他,“只要心存善念,一切为时未晚啊。” 谢灵玄怃然有感,自己这半辈子都蠢蒙无知,在迷津和苦海的无边泥潭中挣扎,害人害己。 他双手合十。 “多谢大师。” …… 慧能大师走了没多久,大理寺裴大人、兆尹府沈大人,还有兵部的好几位大人都来了。 虽说谢灵玄现下就是白丁一个,手无寸铁,这些人却都是他的手下,随时待命。 少帝欲流放谢灵玄一事满朝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许多臣子虽嘴上不说,不免还是心寒,怨少帝猜疑心太重,乱逐有功的臣子,全无人君之度。 他们今日前来,毫不避讳地说,是问谢灵玄有没有造反的意思。没想到谢灵玄还和之前一样,没半点篡位之心。 沈大人暗暗提议,“若公子不欲亲自登位,便将那小皇帝从龙椅上拽下来杀掉,再扶持一听话的皇帝,也是可行之策。” 裴大人道,“我等怎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被流放出长安?” 谢灵玄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大树,谢灵玄倒了,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少帝打算将谢氏一党各个剪除,谢灵玄是第一个,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了。 谢灵玄忖度片刻,道,“你们可以选择杀了小皇帝,也可以选择效忠小皇帝,甚至可以自己做皇帝。你们每个人都要安身立命,道路都由你们自己来选,我不会干涉一分。” 裴大人急道,“公子,陛下摆明了是将您调开长安,叫您形单影只,再偷偷寻人将您灭口。您若接旨,恐怕还到不了南疆,就会遭到陛下的毒手。” 谢灵玄落下一笑,“那也是命中注定。” 沈大人道,“养虎遗患,不如斩草除根。” 谢灵玄却摇摇头,指尖缓缓滚动佛珠。之前的那串佛珠被温初弦一怒之下扯坏了,这一串还是慧能大师临走前送予他的,原是伴随慧能大师大半辈子、开过光的圣物,叫他好生珍重,戴在身上除一除戾气,也好积德赎罪。 谢灵玄道,“多谢二位大人为在下谋划。只是,在下实在无再动干戈之心。将来如何,就看二位自己的了。” 至于他,听了慧能大师的教诲,不能再动屠刀了。 深裴二人扼腕叹息,遗憾连连。 讲真话,二人都希望谢灵玄黄袍加身,左右少帝与谢灵玄都姓谢,谈不上篡位,他们也能顺便混上个开国功臣。 少帝虽乱诛功臣,谢灵玄却多半不会。他往往对全局有很强的把控,根本不用靠杀臣子来巩固皇位。 可谢灵玄的意志却很坚决,任凭二人磨破了嘴皮子,也绝计不肯松口。 二人只得悻悻而归。 谢灵玄目送客人远去后,回到水云居,最后一次抚摸了他和她的夫妻石。石身坚硬冰冷,镌刻其上的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终是一句美好的愿景,是不能的了。 放下。是放过自己,也是放过她。 谢灵玄轻轻吻了一下夫妻石。 他将那幅佳儿佳妇的字卸下来,仔细用油布包好,戴在了身上。前几天他说要把这幅字带走的,他还没忘。 至于其他,药石,金银,甚至换洗的衣服,他都没有带。他尚存人世的时间应该短暂得很,不用再换什么衣服了。金银更是身外之物,带之徒然压身。 汐月,乐桃等仆婢,已被他提前遣走了。 谢灵玄环顾空荡荡的房子,估计很快少帝的人就会来接他,美其名曰送他去边疆,实则半路上动手将他戮杀。生离之际,他其实很希望温初弦能送送他,他甚至想冲到温家去,把她揽在怀中,抱一抱她。 可是,慧能大师说得没错,何必呢? 明知她不爱他,明知她对他只有厌恶和憎恨。 娘子,娘子。 他最后一次喊她,对着迷离的空气。 别忘了我。 作者有话说: 明日是最后一章 标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两汉无名氏以苏武之名所作《留别妻》 第91章 死别[正文完] 生辰过后的第二日, 谢灵玄便走了。 温初弦在娘家深居简出,还是从谢灵玉口中得知的这一消息。她本以为谢灵玄临走前会再来温家纠缠,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易易地隐身而退了。 温初弦得了谢家巨额的家产, 今非昔比,就算整个温氏一族加在一块,也不如她富贵。 和离之后, 女子的处境大多艰难,会受到亲戚各种白眼和指指点点,而温初弦托这些银钱和铺面的福, 无人敢蔑视于她。 谢灵玄预料得果然不错,那些亲戚即便不敬人, 也得敬着钱。 温老爷虽极为不满温初弦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和离,但毫无办法, 只得收容温初弦在娘家住下。 她才刚与前谢相和离,长安无论哪家的冰人都不敢上门提亲, 只怕惹火上身,温初弦便独自在闺阁中过着安生日子。 没有谢灵玄,一切都平静无风。 温芷沅随谢灵玉回了娘家,对温初弦和离之事也颇多怨言。她皱眉说, “当年你抢了玄哥哥去,却又不珍惜, 与他闹出和离这等荒唐事来。与其如此,又何必跟我抢?” 温芷沅心气高,一直觉得谢灵玉不如谢灵玄。当初她还在闺中时, 为了嫁给谢灵玄, 可没少低声下气地讨好长公主, 到头来全无用处, 尽是一场空。 温初弦无语片刻,上前抚摸温芷沅即将隆起的肚子,“别说了。你现在不比我得意许多?” 温芷沅念及未出世的孩儿,心下暖融融的,嘴角这才扬起点笑容。 她慨然握住温初弦的手,语重心长说,“弦妹妹,听我一句劝,你不该与玄哥哥分开的。玄哥哥对你的好有目共睹,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羡慕。不提别的,专说谢家那偌大的家资,他一枚铜钱不要,竟轻轻易易都给了你。净身出户的不是你,反倒是他。” 温初弦把眼睑闭下回避此事,脑袋昏昏沉沉。 温芷沅眼看就要当娘,话较之从前多了不少。谢灵玉过来唤温芷沅说,“娘子,母亲叫你,仿佛要说些妇人孕事的私房话。”忽见温初弦也在,眼色滞了一滞。 待温芷沅走后,谢灵玉对温初弦道,“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与他和离的?” 就凭谢灵玄的手腕,他一个大男人都深受其苦,温初弦一介柔弱女,不知如何逃出那人的手掌心。 温初弦心事郁结,“没怎么,就给他写了几封和离书,他就答应了。” 谢灵玉又奇又疑,“就如此简单?……我以为他对你有多大的瘾,这就兴致尽了。不过他不喜欢你也好,以后你也能过安生日子。” 温初弦低嗯了声,胸口发闷。 谢灵玉自言自语道,“不知他现在平安到南疆没有。” 陛下欲除去谢灵玄,定然会谋划妥当,谢灵玄此刻没准已身首异处了。 温初弦看透谢灵玉的意思,轻叹道,“他病得很重,本来也活不了几日。” 谢灵玉哦,无言缄默,没更多的话。 前几日谢灵玉在山上找到长公主和公爷夫妇了,长公主因谢子诀之死一事心灰意冷,整日吃斋念佛,任凭谢灵玉怎么请也不肯再下山来。 想来长公主也很自责,因为顾虑全族的荣华而生生害死了自己亲生儿子。好在有公爷在一旁照顾慰藉着,老两口种花种草,瞧日升日落,算是安度晚年。 谢氏败了,人走楼空,荒凉萧条。 温初弦本以为谢灵玄这个名字会永远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再无牵绊,可才没过几日,南疆就传来消息,谢灵玄殁了。 消息是从皇宫发出来的,说谢灵玄在南疆惨遭戎狄人暗刺,一命呜呼,少帝感念其功劳,特追封其相国的荣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少帝对谢灵玄有忌惮之心,寻个理由栽赃嫁祸,将他杀了。 他死之日,是新岁的一月初一。 瑞雪兆丰年,阖家欢聚之时。 丧报送到了温府,温老爷哀叹道,“可怜我婿了。” 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幸好温老爷没什么过人的本事,庸庸碌碌,无有作为,陛下不会盯上温家。 何氏与温芷沅暗自垂泪不吱声。温伯卿扼腕痛惜,“谢家人里我也就与他合得来,想他高居右相之位,怎么就……就不明不白地殁了?” 温老爷忙呵斥儿子住口,合得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陛下对谢灵玄嫌隙已深,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多半要给温家招来大祸。 谢灵玉不听温伯卿这阴阳怪气的讽刺之语,寂然一人,失神了片刻,道,“死吧,死了也好,省得再造孽。” 整个温家因谢灵玄之死一事情绪低迷,各自伤心。没人将这消息告诉温初弦——温初弦到底与谢灵玄夫妻一场,温老爷知她神志衰弱,怕她受不住打击,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然这种丧事,怎能瞒得过温初弦。 她站在窗外偷听了半晌,将温老爷和温伯卿他们的话听个大概。许是早就知道谢灵玄会死,所以她内心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她耷拉着双手,目光盲然无神,恍恍惚惚地走回自己的闺房去,脚下虚软如踩在棉絮上一般。她心迷神乱,浑身僵硬寒冷,热流冻结,一摸额头,却是烫的。 心脏处,感觉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 是情蛊。他说待他死后,子蛊就会自然消亡。 佳儿佳妇 第134节 如此看来,少帝散布的消息也没错,谢灵玄是真死了。 温初弦禁不住巨大的痛楚,双腿一跪,直直从如意踏跺上摔滚了下去。 路过的小丫鬟正好看见,大惊失错,将她扶起,“姑娘啊!您这是怎么了?” 再看她清丽的面庞,恰如金纸一般,焦黄蜡枯,没半点人色,额头也磕破了。 她涕泗横流,一手紧紧捂着心口,一手在泥土地上乱摸,疯疯癫癫说,“我的心呢,我的心丢了,快帮我找回来……”哭得个五迷三道,肠子也快呕出来了。 小丫鬟有点茫然,随即想到今日传来了谢家姑爷的死讯,所以姑娘才这般神志恍惚。 “姑娘,您冷静一些。” 温初弦剧烈地颤抖着,泪只如雨流。这些时日里任凭谢灵玄对她百般哀求,她都铁硬-了心肠不理会他,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爱谢灵玄,所谓的爱是情蛊带来的假象。 此刻看来,却错了错了,都错了。 情蛊消亡了,她的心依旧那么痛。饶是她不愿承认,对谢灵玄动情愫已是事实。 冰冷的暗流将她裹住,她口中一阵甜腥,紧接着眼前发黑,意识随之溃不成军。 临昏前,隐约看见温老爷匆匆奔来,口中还不住埋怨道,“怎么叫弦儿知道了……!” 温初弦跌入沉眠,再无一丝一毫的力气。睡梦中她的身体不住下坠,时而感觉自己在深渊里,时而又感觉在水云居那温暖的拔步床上。不断有人往她额头上敷冰冰凉凉的东西,撬开她的嘴巴灌药,可她依旧醒不过来。 直过了三日,她才勉强恢复点神志,水米沾牙。可那般憔悴的神色,蓬乱的长发,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浑然就像个被黑白无常抽了魂儿的女鬼。 她可以安慰自己,这是蛊毒带来的后遗症,然而诓骗的也就只有她自己。 何氏一边给她喂粥一边斥责道,“既然如此舍不得谢家郎,要生要死的,做什么孽要和离?这下好了,你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温初弦骨懒心灰,也疲于反驳何氏。黯黯然躺在床上,除了用膳解手便一日日睡着,不知这精力何时能恢复。和离之举,她不后悔,她有足够的理由恨谢灵玄。可现在,爱却胜过了恨。 她好生惘然。 长久以来,她一直用种情蛊的理由搪塞自己,不肯直面自己的心。她怕爱上谢灵玄,怕给谢灵玄好脸色,怕因此而对不起全哥儿、对不起之前被伤害的自己。天不逢愿,还是落得一身狼狈。 颓靡了一段时候,在谢灵玄头七那日,温初弦破天荒穿了身缟素。 她与谢灵玄已没了夫妻之名,本来不必给他服丧的。可她私心想着在旁人头七之日穿红戴绿总归不好,选来选去,便选了一身麻素。 谢灵玄殒在了南疆,他的尸首还没被找到,可能被野狼吃了,也可能少帝将他的尸首直接用药石融了。 就算找到他的尸首也没用,谢子诀已入了谢家祖坟,冢中再无他的栖身之处。埋入乱葬岗,还不是孤魂野鬼一个。 谢灵玉对温初弦道,“我见你从前在乱葬岗给他立过一个衣冠冢,不如再用起来。” 温初弦顿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回事。 两人一同到埋葬全哥儿的那片荒冢,见森森的林子里竟埋满了新旧棺材,当初的那块空地哪里还有。 原是少帝诛杀了不少谢氏一党的官员,他们府上的佣人、女眷都流离失所,草草葬于此,把原本空荡的坟茔都填满了。 坟冢上恶臭不堪,想再给谢灵玄立个衣冠冢,已是不能了。 谢灵玉道,“要不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温初弦呼吸微重,沉吟半晌,还是婉拒了。 “不了。” “死去本是万事空,活人做什么都没用了。” 重重枯树中杳无人声,一草一木浸润在寒冬的湿雾中,磷火乱飘。 谢灵玉见清瘦的她白衣素服,便知她还对谢灵玄遗有情愫,并不如她表面那般冷漠无情。 只是,斯人已逝。 惟愿她能从过去中走出来,找个真正待她好的人,了此残生。 遗憾的是,到最后他们所有人也不知道谢灵玄到底是谁。他的真实身份、样貌、经历,像一个谜一样,伴随他的死讯深埋在了地底下,再也不见天日。 死得云淡风轻,死亡带去了所有。 只知道他幼年活得不好,通晓三教九流的诸般技艺,又熟知谢家境况,有一手易容易声的好绝活儿。 但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根本无法复原他的完整人生,只能侧面窥得他小部分的经历。 温初弦与谢灵玉两人兀立许久,直至西天暮色渐浓,露水沾湿衣衫,才恍然惊觉,离坟冢而去。 · 三年后。 忽忽腊月尽头,新春到来。 温家大喜,孀寡在家的温小姐经历了丧夫之痛后,沉沦日久,终于敞开心扉,答应再嫁一位郎君。 她从前与谢家长公子恩爱的名头太盛,许多年轻公子望而却步,冰人找了三年,终于为她觅得一桩合适的良缘。 知县赵家有一俊俏举人郎,虽比温初弦小了两岁,但诚心诚意求娶温初弦。 谁不知道温初弦手中握有滔天巨富,娶了她就等于娶了金山银山回来。加之她人又生得秀丽貌美,膝下无孩儿拖累,这样诱惑的条件对于刚刚出仕的穷酸举人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温初弦对于再嫁一事心气不高,一来那些男人或图她手中巨富,或图她外表皮囊,没几个是真心对她的。 二来……那人虽已死了三年,她却还能时不时梦见他。记得他活着时说过不愿她再嫁,她一直好怕,要真再嫁了,他夜里会不会来找她索命? 温家其他孩子们都满地跑了,唯有温初弦膝下空空,无尺男寸女傍身。何氏看着着急,她作为母亲不得不为温初弦谋划再嫁之事,总不能让温初弦一辈子当孀寡吧,待将来年华老去,谁来养赡她? 温初弦被何氏催得实在无奈,只得和赵举人见一面。赵举人为人胆小,面皮又薄,不爱说话,一看就没接触过什么女子。对于温初弦这种久经人事的少-妇来说,实在不相宜。 温芷沅怀抱自己的孩儿,劝她说,“赵家一片诚心,也别拒得太死了。合不合适,先相处着看看再说。”顿一顿,落寞说,“他自然是没玄哥哥好的,你若想找玄哥哥那样的,恐怕世间再无第二个。” 温初弦听到这个名字,浑身剧颤了下,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 温芷沅急忙住口,“对不住,我又说错话了。好啦好啦,不提那些事了。午后赵举人邀你去静济寺踏春,母亲已允许了,你是去也不去?” 温初弦无精打采,“不去了吧,近来山中柳絮多,我一闻心口就闷得紧。” 温芷沅点破,“当真是因为柳絮你胸口才闷的么?这几年,你心口的毛病又何时好过。要我说,还是和赵举人去走一走。就算你不喜欢他,到静济寺求一支姻缘签也是好的,问问佛祖,你此生还有没有姻缘。” 时已近孟春,潺潺春雨,满山湖水白而冽,出门常要备着油纸伞。 远山翠色浓郁,隐然两三烟树,一排幽静的清苍。 温初弦不得已与赵举人踏春登山,一路拾阶而上,赵举人在一旁兴味盎然说着他赵家的那点破事,温初弦手举十二骨的油纸伞,心不在焉听着。 静济寺的山路她原本走过无数遍,近年来却深居闺中,一草一木都显得陌生了。不远处的薄雾深处,透来一二渺茫的敲钟声,幽远而绵长,仿佛能荡涤人的魂灵。 雨水淅淅沥沥下,冲刷山间石阶如新。 “小生虽家境不如小姐,却是初娶;小姐虽门第高,却是二嫁。你我也算门当户对了。” “小生婚后要求不多,只盼着小姐能多生几个孩儿,延续我赵家的香火。若多几个男丁,自然最好。” 赵举人絮絮叨叨,将温初弦神色惘然,埋怨道,“小姐有没有在听小生的话?” 温初弦恍若不闻,伸手去接银针般的雨滴,凉凉的,滑滑的。 赵举人见她不回应,面色一板,负气而去。 留温初弦一人在半山腰的石阶中。她也不着急回去,一个人撑伞继续把这山路走完。说好要去静济寺求签的,怎能中途而废。 林原静谧,唯余轻灵的鸟语,和时隐时现的蝉鸣。 微风拂过,还有叮叮当当的清脆银铃声,在她脚踝处。 温初弦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静济寺,聋了的老住持正在宝殿敲木鱼,哒哒哒哒。 小和尚们不爱清修,本该念佛的上午,都偷偷溜到山涧玩了。 唯有一位身形清秀的僧人,跪坐在老住持身旁,双唇翕动,平静无波地念着经。 他生得漂亮,眸似一泓寒水,墨黑的眉尾有一颗红痣。饶是修行,也比旁的僧侣要英俊三分。 诵完了经,他起身,朝老住持拜了一拜,便回到禅房中去。 静济寺的禅房都很清贫,他的更甚。一盏茶,一桌一榻,还有一副随身的卷轴,空无它物。那卷轴他素来随身携带,从不示人,谁也不知道卷轴里面是什么。 他是半路出家的,好多寺里的香客都猜测他俗时是个多情种子。凡眉尾生红痣者,最容易情痴。 据说他因为情生了很重的病,三年前是慧能大师用妙药为他续命,可也仅仅只是续命,并没除根。何时再度发病一命呜呼,并不可知。他倒也不在意这些,每日洒扫礼佛,清心寡欲,青灯一盏,无欲无求。 他回到禅房小憩会儿,换了身洗得发白的僧衣,便拿扫帚到后山的鲤池去洒扫。 那些鱼儿一直都是他在养,红的白的都有,风雨不落。许多香客愿花重金求鱼去,听说这里的鱼儿很灵,只要求来送予心上人,就能和心上人一辈子情投意合。 今日落雨,寺里荼蘼的花瓣都被打下来了,片片洒在湖中。香客亦格外少些,僻静无人。 温初弦到静济寺时,鞋袜都已湿了。她伫立在绿亭中眺望了半晌远山的幽景,才往宝殿去,给佛上了三炷香。至于姻缘签,她却没求。 静济寺灵不灵验,她还不晓得么,姻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求来也是徒增烦恼。像方才的赵举人,定然觉得她脾气古怪,回去肯定退婚。寡妇再嫁,哪有那么容易。 伞被春雨濯坏了,她只好撑着一把漏水的破伞,往后山的鲤池去。 这地方她待字闺中时常来,给谢灵玄的那些小鱼,就是她从这里得的。可惜他当时不要。 遥望小湖水汽蒸腾,形如一螺。散乱的涟漪扩散在湖面上,熏风拂拂,闪烁不定。 她看见湖边伫立一僧,背影清明灵秀,默默扫湖岸的青砖。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去,合十双手,道了句,“师父,劳驾。” 虽是个不认识的师父,但求一条鱼儿,应该也是给的。 她衣袖里装了好几枚铜板,都被雨水浸湿了。 那师父身形一凝,隔了半晌,才缓缓回过头来,微有讶然地瞧向她。 他双唇无声。 却说,娘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完结,感谢小伙伴们的一路相伴。后面的番外会交待一些男主的身世,对正文内容算是个补充。 这本从6.22连载到9.22,四十万字算是我写过最长的文了。之前几本都是一拍脑袋开文,对故事本身也不感冒,这本则是构思比较多的。灵感其实是在看婚纱摄影时候得到的,本意是想写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男主出家这个结局,也是一开始就定好的,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么写最适合这个男主。 佳儿佳妇 第135节 当然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以后写文尽量进步。谢谢小可爱们愿意看到这里! 下本大概会写《假偶天成》,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点点收藏。 这一章有个小红包,算是聊表寸寸寸寸意。 此致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