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日志】我的TA》 序章.回想 今天的天空异常明亮,大三升大四的暑假,顺利通过转学考的语昕正收拾着在c大学三年来的书籍、考卷等资料。 三年前的她,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迅速。她将原文书一叠一叠的装箱,其馀书册则分门别类的放好。整理的过程,她发现在一张尘封已久的旧包装纸里,有一本封面平凡无奇,还些微泛黄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唤醒了她心底深处最温暖的记忆,因为承载着太多、太浓烈的回忆,她翻开扉页的手指不堪盛情的涌现,不自禁的颤动着。 这是她大一的普化实验日记,当青涩的文字跃然纸上,令她怀念,且歷久弥新的身影随即升现脑海。 那一抹身影,曾是语昕本能性的恐惧,并游走于她每一天的战战兢兢与至喜。如今,他与记忆里的种种情绪,已和这一路走来的她融为一体,成为她无法,也不想抹除的纯粹底色。 实验一 今天是我大学生涯的第一堂课。 同学们都满怀期待地,想早日认识将同甘共苦四年的伙伴吧。 越是这么臆测,越凸显我潜意识的弔诡,因为我不怎么希望开学第一堂课太早开始,踟躕不前的恐惧一直縈绕在我的心头。 我打开笔电,为这里程碑似的一刻做好准备。学期的头两个礼拜,c大全面线上教学,多亏这段缓衝期,我仍能慢慢爬梳繁丝乱麻般的思绪。 上课前十分鐘,所有事物皆使我烦躁不已,无论是时间的流逝、写着“普化实验”的共享画面,抑或同学多比自己小一到两岁的事实,都像法官判处死刑地宣告我再无转圜馀地的失败。 「好烦躁。」 我明白这样的情绪不可取,毕竟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不能让这种负面阴霾无限上纲。 为了防止自己成为仅存本我的野兽,我努力的把千头万绪拋诸脑后,至少专心迎接大学第一堂课。 望着越来越多同学出现的会议画面,我依靠放空,逐渐找回自我的冷静。 所有同学于我而言有如处于陌路两端的生疏,一张张目不暇给的面孔在我的脑里呈现一片空白,似千帆过尽,无法多驻足分秒。 剎时,一面脸孔闯入我空洞的目光,我游走的意识则在下一秒被莫名其妙地拉回现实。对突然惊醒感到狐疑的我定睛一瞧,只见萤幕的左上角出现一位配戴黑色口罩的男生,那双整齐的浓眉与有神的炯眼是我下意识觉得最合眼缘的面容。 我的知觉竟会为一个陌生脸孔而甦醒,我瞥向萤幕右下角的显示时间,现在是九点零九分,这是天意要我收回漫无目的的杂思吧。 九点十分,我身不由己的大学生涯正式拉开序幕,我翻开笔记本,打起精神迎接未来长期的奋战。 「各位同学,我叫简文则,是你们的实验助教,这堂课由我全权负责。」 我屏气凝神的抬头,发现声音正源自那张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面孔,他原先于不起眼角落的影像现下已被钉选到萤幕的中央。 「首先是实验室规则。」他为今日的课程起了个头。 他的名字像上一代人,嗓音听起来沉厚稳重,有种沧桑的时代感,原来他就是我们的助教。这终归是我人生首堂“助教课”,不管是他的台风,还是教学模式,对我来说一切无不充满新奇。 正如是想的同时,萤幕传来的锐响使我的心头微微一震! 「你们不准给我在实验室里喝水!谁知道你们喝到的是水而不是盐酸?」 「实验课一定要给我穿实验衣,抓到一次没穿就扣实验成绩五分!」 与他浑厚嗓音大相逕庭的命令式严厉,衝破每句话中的“给我”二字,彷彿他本人就在同学们眼前,狠狠指着我们的鼻头训斥。 身为化学系硕班学生的助教,居然这么严酷可怕,高中无科展经验,也从未正式做过实验的我该怎么办呀? 恐怕之后的每堂课都要被他西北雨雷声般的骂声追着跑了吧! 不是说祸福相依? 怎么发生在我身上的就只有接连不断的噩运呢? 当下,我的心思全纠结于油然而生的恐惧,那自脚底一路窜往头顶的发麻,使我完全没有开怀迎接实验课后,本系新生讲座的心情。 学长姐们见视讯萤幕一派寂静,彷彿歷经战火摧残的死寂,赶紧以幽默的口吻打破比储放液态氮的冷冻库还冰冷的气氛。 「你们上一堂课是普化实验……,化学系的助教很机车吗?」 视讯萤幕的每个黑色画面框间,分散各地的空气不约而同的凝结。大家没敢应声,想必都和我一样焦急得很吧! 「其实助教再机车,都不比实验室所在的理学大楼阴森恐怖。」开啟话题的学长故意压低嗓子,营造压抑诡譎的氛围:「二战时,有架战机坠毁于理学大楼前的空地,就算战后重建,加盖了三层楼,大楼里仍频传灵异事件。今年是c大创校九十周年,校方还打算颁发毕业证书给那位飞行员......」 「还有啊,理学大楼的二楼以上是......」 讲座之后的详情我没多做留意,这种都市传说哪会比接下来的化学实验与助教可怕? 儘管对学长姐非常不好意思,但一想到那未知的实验课,我不得不拿出实验记录簿,趁他们还在间聊时着手研究下一堂实验课的内容,并开始准备实验预报。 学长姐们聊得越起劲,我提笔的右手抖得越厉害,这时的我好羡慕学长姐能这么愉快自在。眼看纸本密密麻麻的实验药品与步骤,再望向萤幕中学长姐的笑脸,这就是择己所爱后的模样吗? 实验二 时间在眨眼间流逝,今天是我人生第一堂实验课。 一想到得面对凶巴巴的助教,我的心七上八下,唯一支撑我千斤顶般沉重步伐的,只剩对c大实验室规模的好奇心。这点好奇心居然能成为我上课的仅存动力,人心真是神秘到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摆满各式高端仪器、採光明亮的室内设计与琳瑯满目的稀有化学药品等等,我任由未知的想像充斥着脑海。 然而,当我踏入实验室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景象与我的幻想彷彿位于柏林围墙的两端。 掉漆的墙面、昏暗的灯光、佈满裂痕的地面,和与高中规格相比几无二致的玻璃瓶罐无不大开我的眼界。唯一不曾在高中实验室目睹过的仪器佈满灰尘,上头写有“台湾一流大学”的标籤早已褪色。 嗯……,都说理学大楼是日治时代的老建筑,这就是所谓的歷史底韵吧。 但歷史感又如何呢?我还是那么的徬徨与卑微啊! 我走到标着我座号的实验桌前,望着在讲台整理教材,一身雪白实验袍的助教,竟恨不得墙面时鐘的时针与分针能立刻指往十二点的方向。 「没穿实验衣的马上穿上!」 人生第一堂实体实验课在助教绷紧五官后,正式拉开序幕,我的悲剧也在实验室里轰轰烈烈的展演。这悲剧之名,就是我一无是处的笨手笨脚。 身为生活重心多放在读书考试的书呆子,只有参考书的理论知识。而实验课恰又是两两一组,每个人得彻头彻尾的包办整个实验过程。 面对琳瑯满目的药品与器材,我的脑筋一片白茫茫,完全使不上力。连从事简单的色层分析实验,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已濒临炸掉实验室的边缘,还拖累了处处包容我的好组员。 无论我再努力的想帮上忙,脑回路总是不合我意的打上好几个死结,加上助教不时在实验室里一圈又一圈的巡勘,我连最简单的裁剪滤纸都能心慌意乱。 手拿需要谨慎使用的毛细管,儘管我频频安抚焦躁的心,潜意识的恐惧依旧原封不动的烙印于手心。尤其当助教犀利的视线往我这里扫过来,甚至对上眼时,我抖动的手指不由得一紧,险些一把掐断和自动铅笔笔芯一样粗细的毛细管。 「对不起、对不起,我拖累了你的成绩。」我不停的向组员——一位叫做洁瑜的同学道歉。 「没关係啦,我也没多好,只要不要让那个看起来不晓得在凶几点,名字还俗到爆的傢伙知道就好。」幸好洁瑜丝毫不嫌弃我的愚笨,还愿意以半开玩笑的口吻缓解我紧张的情绪。当下的她根本就是人间的天使。 虽然做实验是我的罩门,又非我所爱,但为了洁瑜与承担所有分内事的责任,我还是硬着头皮,失败了便重新来过,一步步的完成最基础的实验。 做完实验的同学一一离场,助教亦关上一盏又一盏的后排电灯。即使过程中不断遇上瓶颈,视助教为洪水猛兽的我们俩始终不敢发出求救信号。 不意外地,我们落为当日最后完成实验的组别。我们的实验宣告结束时,整间实验室仅剩我、洁瑜与助教三人而已。 尷尬不已的我将实验数据交给助教检查核章时,满脑子都是实验垫底的后果,诸如拖累洁瑜的实验成绩,以及纵使我非常期望忽视,却在眼底愈渐强烈的助教气场。恐怕等会儿他就会在我面前炸得四分五裂吧。 交出实验记录本的我害怕得低俯着头,当下的我小心翼翼地紧盯实验数据,大脑则高速运转。 我紧张地闔上双眼,心想他若刁难我们的数据,我得先准备好服务员式的笑容、和气的口气、虚心受教的态度,三项缺一不可……。 「其实评分和实验的快慢无关,重点是你的实验精神。」 霎时,身边出乎我意料的一声打住我活跃的脑神经突触。此话一落,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来,他随即将盖上“助教”印章的实验记录簿交还给愣然的我。他铁定听到我与洁瑜的对话了吧,那时的我只感到惊惶且洋相百出。 但,会是我看走眼吗? 那双杏仁状的炯炯大眼轻轻一眨,黑色口罩底下的半张脸彷彿是浅笑着的。他此刻声音的平稳柔和不仅拥有抚平我忐忑不安的魔力,也与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极不相符。 「谢谢......助教。」为了掩饰慌乱,使自己看起来能自自然然,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微笑。 「不客气。」助教轻声地回应,此时,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我发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看到我们仍愣在原地,他催促着我们:「好了,我要锁门了。」 助教说出这句话后,我们俩这才意识到已经佔用他太多时间,赶紧飞也似的离开实验室。 不过就算离开实验室与典型巴洛克式建筑主体的理学大楼,那一声:「不客气。」依旧回盪在我的脑海,诚如百年老榕的苍翠般浑厚,并带着风拂似的温柔。 助教或许没有我想像中的可怕。 实验三(上) 第三次实验课的前一天中午,我与洁瑜一起到学餐吃午餐,这几乎是我们开学后的日常。 因为实验课的机缘,洁瑜成了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她的年纪小了我快两岁,在陌生的环境里,我的潜意识仍逐渐视她为唯一的依靠。 这么说来我真不成熟,比我还小的洁瑜都没有这么软弱,无论社团、系学会或班级事物她都尽可能的尝试,努力适应大学生活,而我却对这些事物毫无心力。 午餐时间,眼前五顏六色排成一列的自助餐菜色,是每天难得能够让我暂忘这些烦恼的避风港。 我出神地望着青绿色蔬菜上闪烁的油光,突然间,不远处的喧嚣直直撼动我放空的心思。 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球则以最微小幅度瞥向声源,身后洁瑜的视线亦不幸的放在门口那位,自带光环一般,却是我丝毫不敢当着她的面相认的人。 「哇,他就是大一医学系的系草吧,长得很帅欸,人帅又会读书,他上辈子该不会拯救了世界吧!」 洁瑜发出与学餐里其馀女同学一样的惊叹,那光景一落入眼底,我浑身就像惊觉虎豹近在身边的羚羊,着急的想要逃跑。当下脑筋只想着不能被他看见的我,和洁瑜说了一声:「这里很多人,我去别的地方买午餐就好。」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夺门离开,一定让洁瑜觉得很莫名其妙吧。 幸亏洁瑜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可这样的我能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像若是让同学知道最赤裸裸的我后,会是什么反应。该是说,赤裸裸的我的模样让我觉得无比羞耻。 虽说已经有了定见,我的思绪仍旧纷乱,就连晚上闔上眼,乱糟糟的纷扰都还会趁机霸佔我空间的脑海。 我赶忙坐起身,打开檯灯,翻开转学考的书籍,死命的苦读,不让脑袋有任何发间的机会。每当我这么做,心灵就会得到短暂的寧静,那时的我这般深信。然而隔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由于彻夜未眠,隔天的我比以往还要迟钝。我背着背包来到那栋巴洛克式的红瓦建筑,脑筋不由自主的停止运转,与昨夜一放任心绪空转便焦急不已的状态不同,今天的我已无力再考虑其他事物。 称得上浑浑噩噩了吧,居然把助教是让我敬畏的存在这件事也忘得一乾二净。正当我行尸走肉的经过实验室门口,一股淡香闯入我休眠的脑袋,一把摇醒了我。 惊醒而来的我险些撞上正打算出来的助教,他打量了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我,竟默默的让道。 这算是一种幸运的体贴吧,可我的寒毛仍不由自主的直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当我走到自己的位子,放下背包拿出个人配备时,接下来的事物教我真正体会到今日恐走不出实验室的恐惧── 我忘了带实验衣。 助教第一堂课有说过,没有实验衣就不准做实验。洁瑜亦无可奈何,只能惊慌失措的呆看着我。 望着她一身满佈皱摺的雪白色实验袍,那时的我澈底觉得纵然使用同一个桌面,我与她所在的世界却隔着银河系般遥远。 没办法,我只能咬紧牙关,到讲台向助教认错。 助教听了我的说词,整齐浓密的眉头一沉。与上回下课时的柔和口吻不同,儘管他不曾破口大骂,不怒自威的凌厉还是让我紧张到不敢抬头。 「不是说过好几次,实验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吗?到底有没有心思做实验?没准备好的话就别来上课......。」 锐利的字眼突破本质实属温和端正的声线,字字刮着我心底。那一刻,我领会出死刑犯的最后一餐究竟是什么滋味,无论食物再甜,舌根一嚐都会化为难以下嚥的苦味。 但被责骂是我咎由自取,因为我就是这种任何事都做不好的人,我该庆幸助教不是会当眾嘶吼,让人处境更难堪的类型吧。 我没胆量瞻量助教的神色,本以为他会继续责备,毕竟骂人哪里只有一句的?然而,当薄薄的汗珠爬满我额头时,助教发出轻细到令人疑惑是否误听的一声:「唉。」 紧接着,我的眼角馀光瞄见他脱下自己的实验衣,递到我直盯着地面的眼前。 「这借你,下次别再忘东忘西了。」 我愣愣的接过实验袍,赌上生命的偷看一眼助教,只见他忙着调配实验的药品,注意力没有再放在我的身上。 实验三(下) 衣服残有助教的体温与香味,我小心翼翼的穿上它。实验袍相当合衬助教的身形,穿在我身上显得宽松。 眼看我平安无事回到实验桌,正以颤巍的手指捲起袖管,洁瑜惊讶的端详那襬长过膝的实验袍。 「天啊,我以为助教会骂死你,他竟借你实验衣?」 此刻的我因为方才的过度紧张,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今天的实验一如预期,蹩脚凌乱极了,可这次除了再次受挫于我的一无是处外,还多了件得细心留意的实验衣,这真是我最心力交瘁的一次实验。 尤其是盛装药品,经歷课堂前的心理折磨,我的手已不再受制于大脑,比上次实验抖动得更加厉害。更不巧的是,助教刚好往这区步巡而来,内心的疙瘩与尷尬一併脱离我的意志,使我反射性的回避。 不晓得动作自不自然,但我唯一能确信的是,预定盛装十毫升的浓硫酸,我仅盛到一半,故得重新排队,自然多花不少时间。 我们这组又拖到最后才核章下课,收拾个人物品后,我将实验衣摺好,恭恭敬敬的捧还。 平心而论,他没有把我赶出教室,还出借实验衣,我该心怀感激了。纵使心里彆扭,我依旧乖乖向他道谢:「谢谢助教。」 「不用谢。」他如同上次实验课,只淡淡地说了这句话。他把实验衣收进纸袋后,便抱起一大叠结报,准备锁门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我某根筋顿时不对劲,想着骂也被他骂过了,我既穿走他的实验衣,又拖累他的下班时间,自己若只有一句“谢谢”,心里还刻意与他过不去,未免太不厚道了。 行动首次快过我的思考,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欠缺考虑,最勇敢的一次了吧。 「助教,我帮你把结、预报搬回研究室吧,谢谢你借我衣服。」 助教有些愣住,彷彿很意外我会这么提议,他本就明亮的眼睛轻轻地与我表面镇定,实则内藏翻腾巨浪的瞳孔交会,好像略带踟躕,且饱含我无法看清的千思万绪。总是板着一张脸的他也会有这样子的反应与眼神啊。 随后他将一小部分结报交给我,剩馀一大叠仍拽在他的怀里。 后头的洁瑜看得目瞪口呆,我大概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因为事态发展远比梦还不真实。 「你先走吧,我等等就到。」我这样告诉洁瑜,随即跟上助教的脚步。 没想到助教的研究室就位于盛传闹鬼的理学大楼六楼,也对啦,鬼会比冷面助教可怕吗?碰上他的气场,鬼早逃之夭夭。 在助教的引领之下,我来到了六楼。在一扇老式的木门之后,一间摆设各式各样精密仪器的实验室就在我眼前逐渐宽阔。 虽说里头摆满了无温度的仪器,亮煦的灯光却给人莫名的暖意,整体氛围一点都不像学长姐说的那般阴森,想必他们从未来过顶楼实验室吧。 助教将结预报放在一盏檯灯下的座位,我也跟着把手边的纸张放到上头来。不知何时,他竟翻阅起一整叠作业里最为独特显眼,以绿色纸张书写的报告。 「你是刘语昕对吧。」 「对......。」 我难为情的回应。当初家里有太多绿色计算纸,间放也是可惜,所以就拿来当作结预报纸,未料竟这么特出。 「没事啦,你的实验心得写得满好的,实验课的细节你好像都记得很清楚。」助教像是觉得严谨的师生氛围不太自在,因此一扫实验时一本正经的语调说。 他的讚赏出乎我的预想,教我措手不及。 「谢谢助教......我平时会写上课日志。」 「这样啊,很不错阿。」他放下我的结预报,双眼儘管未看向我,口吻却渗着略带抑制的温情,「快去吃饭吧,谢谢了。」 这模样与上课时几可把人震倒在地的威严判若云泥,看到助教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总算明白,当我提议搬结预报时,那似乎满含温润的眼底,甚或他逕自借我实验衣的乾脆从何而来。 不像毫无保留的我只剩羞耻,最赤裸裸的助教其实是温柔吧。 实验四 今天的实验内容是用铝箔纸製作明矾。但实验过程特别归特别,都没有心情的转变来得让我讶异。 就算助教还是一张扑克脸,以令大家不敢造次的表情监看实验全程,我却不再跟前几堂课一样一不小心瞄到对方,便吓到退后五公尺远。 儘管我依然笨手笨脚,自从心境的改头换面,实验的执行倒顺畅许多。 例如本次实验得操作抽气过滤机,前面不少组同学因操作不当,使溶液回流导致机械故障,惹毛助教无数次。可是助教威怒的神情与严酷的口吻已不再令我胆战心惊。 正因为不那么畏惧,冷静即时相随,悲剧才未降临于我身上。 当下我总算体会惊与惧是一体双生的情绪,两者交互作用是坏事的主因。好在上次下课主动帮忙助教,突破了矗立在我心口的高墙,今日上课才能比往常稍加得心应手。 此外,到讲台盛丙酮时,即使助教就在附近,且周遭只有我一个学生,我已不会紧张兮兮,能保持平常心地尽我的责任。 最后一滴丙酮落入手中的量筒时,一段对话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欸,週末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我们实验室在揪团。」 「谢谢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原来是隔壁班的女助教想邀冷面助教去看电影,学姊的口气相当轻快,学长的语调也不像面对学生时的严肃,只是中间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感。 学姊似乎不想轻易放弃,遂半开玩笑的问:「欸你是多忙啊?」 「我这里是真的忙。」 「我们这边可没那么夸张,你上面是惯老闆喔!」 「也不能这么说......」 「啊,还是说你没钱?会兼实验助教的大部分都需要钱吧!」 学姊就是打定主意非约他出门不可,不晓得结局会是什么? 盛完丙酮的我为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便假装自己还未完成手边工作,谋求更多时间的驻留。 「齁唷,对啦,我就是穷啦~」 我知道助教一个月薪水不是很多,但完全想像不到会自他这个冷脸人的口中听到不正经的抱怨,那像拗不过对方才出此下策的口吻险些让我噗哧笑出。 笑意害我不小心将手中的量筒磕碰到玻璃烧杯,清脆的喀响使两人不约而同的停止谈话,快狠准地往我这里看过来。 当助教发现我目睹他们的对话时,炯然大眼难得呆愣几秒,我能猜想得到他此刻的内心戏。 看着我勉强维持住的淡然表情,他居然笑了,那抹浅笑旁的耳朵还透着薄薄的红晕。 先前总是一副只供人瞻仰的冷峻样者是他,方才打笑的语气与害臊的淡笑也出自于他。我所敬畏的助教,拥有两个反差的面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一剎那成了印象中的永恆,不晓得我是吃错什么药,那瞬间,我竟觉得会绽露靦腆微笑的他有点可爱。 或许正是我明白,会笑得像个孩子的人一点都不可怕。 但也因为我这边的插曲,予他转移注意的良机,使隔壁的女助教计画落空,这点还真是我的罪过,对学姊实在不太好意思。 今天的实验较以往顺利,虽然我们这组仍然垫后,我们的明矾结晶纯度却是所有组别中最高的。 自从开啟了上回先例,加上几次平和的互动,我这次同样主动提议帮助教搬结预报。经过刚刚的意外,总觉得助教单独和我站在一起的神态,比起从前任何时刻已没那么生疏。我的潜意识正不自觉地将他划入或许可以和平相处的社交地带。 纵然显得得寸进尺,可我的意志一直怂恿我打破一路的平静。 「助教都住在楼上吗?」我好奇地问,纵使声音仍微颤着,却不似上回的结巴。 「喔对,因为得顾着实验,我都待在实验室居多。」 不知道是不是我主动开头的缘故,他话里的每丝声线都比往常充满善意。 这为尝到甜头的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继续问:「听大家说理学大楼晚上会闹鬼,助教好勇敢啊,都不会怕吗?」 听到我这样说,助教好像又笑了,只是隔着一层碍事的口罩,我没有证据断定。 「鬼不可怕,难以应付的是人。」 这句话让我联想到隔壁班的女助教,助教儘管常常摆着比南极中心还冻寒的冷脸,平心而论,他戴着口罩的顏值不差。可惜助教是足不出户的理工宅男,肯定会对刚刚的邀约感到尷尬为难吧。 助教似是对这方面不大感趣的换了个话题,我们踏上同层阶梯的剎时,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他的发问吓得我暂时停止呼吸,他是怎么看出我心里一直不太平静的? 有这么明显吗? 我自认为偽装的很好,没料到助教会是如此敏锐的人。 他精明的视线轻轻扫了我一眼,淡然的说:「不想说就算了,我没有立场要你讲。只是想说我不是不能聊,毕竟在实验室里待久了也有点枯燥。」 他说话的同时,已打开六楼实验室大门。眼前光亮刺目,我的双眼几秒后才适应实验室的光度。 我环顾这些乾净整洁的摆设,包括看起来极高端的实验分析器材,这分明得是热爱实验的人才能有条不紊的维持,这样的助教竟也会说出这种话。 今天的助教在在打破我的既定印象与偏见,他明明是个会笑,又在意学生的好助教、好学长,我先前却把他看作瘟神,能躲多远就多远。 「谢谢助教的关心。」 愧疚感如海啸把我吞噬,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正蠢蠢欲动,可我无法精准描述。若以较为贴切的比喻,大概像是体内荷尔蒙的高速分泌。 我往后得对助教友善一点。 实验五 在助教的课堂保持最佳状态,等同于向他致意吧。上次实验课结束后,我便开始为下次的实验做足准备,像是地毯式研究所有步骤细节、上网观看教学影片等,务求对每个环节瞭若指掌。 实验明明与我的将来无关,我居然会一股脑的付出这么大心血,人心果然难以预测。 这回实验课,我是全班第一个到场的,当下约莫八点四十分,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或许是嫌弃理学大楼阴森,预备鐘响前,同学不会提早到场。 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毕竟这种传闻多为人吓人,吓死人。助教不也待得好好的? 时候尚早,我在实验室外的一隅,于脑海预演几次实验流程。正当我投入到忘记时间与空间的存在,规律的足音如万籟俱寂的宇宙中凭空冒出的空远音波,由远而近的传来。当下才八点五十分,这时间点会是谁来了? 我偷瞟了一眼,视线恰巧对上一双修长的大腿与紧实的屁股。因为身高限制,我的平视视线偏低,如又微微俯视,总是会瞄到一些尷尬的部位。一道悠远的淡香伴随逐渐接近的身影,我大概猜到对方是谁了,连忙将双眼的焦距往上移动,以免让对方察觉易使人误会的眼光。 说时迟那时快,当我抬眼时,仓促的目光恰与他从容的视线交会。这时的我如一隻迷失方向的小鹿,而他则似以逸待劳的猎豹。照这样看来,他肯定早就注意到我了,包括我那不小心也不怎么正经的注视。 这是我头一次偷窥被逮个正着,心跳声好像已响遍整栋理学大楼。当望着他的人,他的屁股与大腿便会不受控制的佔满脑海,使我心虚地垂下眼眸。 「你今天来的真早。」 助教在开锁的同时与我打了声招呼,这声寒暄温润到像是没有意会出我方才有多么的失礼。 「助教你早啊......。」我尷尬不已的回答。 直到他进到实验室,打开一盏又一盏的日光灯与两排墙面抽风机,我才胆敢蹲下身子,让抽风机的嗡嗡作响弭平内心的难为情以及胸口的起伏不定。 「可以先进来坐喔。」 头顶上方的窗口突然传来助教的声音,该不会连我自行吸收情绪的丑态都被全程目睹了吧? 他话一说完,我假装蹲着是为查看背包的回答:「我先检查东西是否有缺漏。」 我迅速的拉上包包拉鍊,丝毫不敢与探出头的助教对视,快步走进实验室。 不过说也奇怪,经过一大早使我差点心脏病发的插曲后,我的眼神总会不自觉地瞄往助教的方向,不像前几次上课避之唯恐不及。 「我去问助教萃取液怎么会是这个顏色。」 「不要啦,等一下被电。」 「没关係我去就好,总比想破头有效。」 遇到不明所以的环节,我会下意识的想请教助教,期待听到他的声音,想要拉近两人的物理距离。 行动以前的我总是这样的企盼。可实际行动后,闻着他独有的香气,细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我却会脸红心跳地埋怨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 矛盾的心理就像行简谐运动的物体,离质心遥远时只一味盲目接近,当真正抵达质心时却急着尽快远离,我变得好奇怪。 不过撇除情绪变得难以捉摸这点,归功于事先的认真预习,加上请教了助教,今天我们是全班最先完成实验,也是唯一成功结晶出咖啡因的组别。 这是我这几个月来难得具成就感的宽慰时刻,虽说实验比大部分组别早结束,我仍想同惯例一样分摊助教实验结预报的重量,所以先到实验室外等待助教。 每逢实验课,我与洁瑜的午餐时间总是默契十足地分开行动。 等待过程,无聊的我沿着实验室外的走廊,走向类似展览室的小房间。之前丝毫没有时间可以游逛的我无半点犹豫,好奇的走进展览室。 展览室里的玻璃橱柜只有少少几样物品,包含一个残存焦痕的老型飞行头盔,以及一块已看不出原样的军服布料。 昏黄的灯光透过单薄透明的玻璃,映照在展示物后的故事墙。展间的主题是理学大楼的灵异传说主角,那位死在理学大楼前的飞行员。 飞行员名竹间纪夫,生于大正年间。17岁的他以全校第二名的优秀成绩从州立第二中学校毕业,旋即取得总督府高等工业学校(c大前身)的入学资格。 然而,1939年二次大战爆发后,日军战况日益吃紧。时局使然,他毅然决然放弃在学学籍,远渡日本报考东京陆军少年飞行兵学校。由于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台湾籍身份的他被长官破例择选为飞行员。 1944年10月,台湾空战重创日本空军,敲响日本帝国的丧鐘,但那短暂的几天却是竹间生命最辉煌的尾声。 竹间凭一人之力打下数架敌军战机,贡献了敌军鲜少损失数字中的可观数量,可惜最后仍寡不敌眾,遭敌军击落。 为避开人口密集的住宅区,以及他无缘的高等工业学校,他用尽生命气力使燃烧成火球的战机掉头,最后坠落于当时人烟较少的理学大楼前方空地,以自己的灰飞烟灭换取无辜百姓的生命,得年24岁。 阅读这段文字,我的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内心的澎湃愈燃愈烈,彷彿可以感受到竹间纪夫死前强烈的意志。 同时,不平的情感亦从烧得稀巴烂的布料与头盔直扑我的胸口。为故乡牺牲,临死前还抱着乡人能平安无事的意念之人,死后怎么可能变成厉鬼? 闹鬼传闻是骗人的,如同助教说的,鬼不可怕,人心才是。 「你没先离开啊?」 助教正巧从后头叫住我,儘管他依旧面无表情,但语调听来溢着讶异。 「等着搬结预报啊。」我掛起豁然开朗的笑容,回头走向助教。 迎着我身影的助教,眼底透散着我第一堂课从来不曾,也不敢想像的温柔。那澄澈的瞳孔里,竟包覆着我的倒影。 他将三分之一叠的报告交给我时,同步说着:「你们这组今天做的很好。」 「不是因为助教教的好吗?」 看到他眼里的倒影,我的心乘着飞鸟,飞上苍穹的顶端,语气也忍俊不禁的俏皮起来,这亦是前几堂课的我没胆奢求的。 竹间纪夫一定不是厉鬼,因为我看见了他的精神;而眼前的助教呢,本质一定不是大家口中的不近人情,因为他的温度恰在我那时的眼底。 实验六 第六个实验是滴定与校正器材,这次的实验异常简单,大概一小时就全数做完了,过程也中规中矩,虽然记录无关实验的事物不符日志的本质,但真的没什么好特别赘述的。比较值得一提的,反倒是晚上的所见所闻。 傍晚五点多,我前往附近的自助餐店买便当,途中跨越理学院时,天已渐渐的沉闇,剩微不足道的夕暉在挣扎,校园道路的路灯倏忽亮起。 明亮如日光的路灯,在我眼里却不比理学大楼六楼窗户透出的薄薄灯光耀眼。 助教就在里面吧! 冒出这种想法的我不免惊讶,怎么连路过都会想到他呢?此外,接下来的心血来潮更让我讶异莫名。 我加快前去自助餐店的脚程,孤身一人的我,硬是买了两个便当。 这本该是我心甘情愿下的决定,回程之后却反受忐忑不安袭扰,不由得越跑越快,期待与害怕失望的心情紧紧绞锁在一起。 好奇怪,但不讨厌。 我独自一人奔向黑暗,上了六楼,我敲了敲底端缝隙闪烁一线亮光的木板门。随后,阴暗的楼梯间顿时比白昼刺眼,曾让我害怕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 「你怎么来了?」令助教感到意外的并非我敲了门,而是我怎么会来。每次我的现身彷彿都会紧随他的讶异。 便当塑胶袋如十公斤重的哑铃,使我的手荒唐的颤抖。我微侧着身体挡住手中的便当,「助教晚餐解决了吗?」 他听到我的问题先是一愣,而后才慢慢的吐露:「还没有......」 「我买了两个便当,我们一起吃好不好!」没等他的声音落定,我羞地将塑胶袋平举至我与他的视线之间。 等待他的回音像经几年般漫长,这一刻他若是拒绝了,我的黑歷史铁定会多添一笔,并徒增往后上课的尷尬。看吧,我又吃错药了。 「喔好啊,谢谢。」 咦? 我没听错吧? 他这是答应了对吧? 我心中的大石瞬间落地。 这一声谢谢怎么那么小声? 当我放下平举的双手,助教已回到实验室,在他的书桌附近多找来一张椅子。 「你坐这里吧。」他向还站在门口的我说。 意识到可以和他多相处片刻,我兴奋地跳到他身边。直到发现他直楞楞的视线,我才惊觉黑歷史非添在邀约被拒绝,而是自己得意忘形的失态。 我只敢低垂着头,僵硬地将便当放到书桌上,难为情到有如被世界拋弃。 这时,我听到一道清亮的笑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本该要因觉得新奇,既而将此剎那珍藏,可一想到笑的对象是我,便一点心情也没有了。 他一边脱下黑色口罩,一面说:「不要紧啦,很可爱啊。」 方才是我首次听见他的笑语,这回则是我头一次目睹他的整张脸。 他的下半张脸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但多看几眼便会发觉上下半张脸合在一起根本绝配,拥有走在路上我会多加留意的气质。 为了逃避尷尬与见到他完整五官的羞涩感,我赶紧拿出便当,把注意力放在菜色。 我不晓得助教喜欢吃什么,所以尽量挑选较大眾口味的菜色,肉也是选接受度最高,若是素食主义者也好直接挑掉的滷排骨。 本来还胆战心惊,怕点了他不喜欢吃的东西。但出乎意料的,他虽观察了一眼才动筷,可在动筷之后,他倒是一副许久没吃过东西的模样,新鲜的问:「这都是你喜欢吃的吗?」 「是啊,因为我不知道助教喜欢吃什么。」我害羞的说,深怕对方不满意。 他对着眼前的食物,若有所思的说:「我应该没有不敢吃的东西。」 听助教这么一说,我放心的打开便当,脱下口罩一起享用。事先没有考虑周全的我,不晓得在他面前吃饭是如此不安的一件事,我满脑子都是自己难看的吃相,与洁瑜用餐时明明没这么多顾忌啊。 我只敢小口小口的吃,并回忆与洁瑜相处的经歷,希望将它原封不动的应用在当下,以缓解所有的瞻前顾后。我拚命思索任何关于助教的话题,虽然我有许多想知道的事,包括他身上的香味、仅止他一人的实验室等等。 「助教为什么会选化学系?」然而,这是我当前所能想到最自然的问题。 「这个吗~」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思考片晌后才回覆:「化学很像魔法。」 「魔法?」 「像木桌、这块肉和塑胶袋,看起来是毫不相关的东西,但本质上都是由碳原子经不同排列与键结构成的,不觉得化学很像让空无的世界变多元有趣的魔法吗?」 说到专业,平常话不多的他竟嘮叨起来,如同介绍自己玩具的小孩。 助教很热爱他的专业吧!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奢求了,只羡慕正成功迈向自己未来蓝图的他。不过仔细咀嚼他对化学热衷的理由,我没来由的想起那块残破不堪的军服布料与头盔,对他的说法產生质疑。 「我没想要冒犯助教的意思,但化学的发展也带来了浩劫吧,像战争之类的。」 「是呀。」助教听了这句话后顿了顿,嘴角扬起似是切身体会,我未曾见过的感性。 「喜欢化学的人,终究还是死在化学。」他低声喃喃了一句,宛如想到什么似的,转而露出唯我亲眼见证,温柔完整的笑容,「话说,你讲话怎么这么拘谨?我也只是学生而已。」 「助教是我实验课的老师啊。」 「我最多算学长,称不上老师。乾脆以后私下都互叫名字就好。」 「咦?直接叫你简文则?」 「呃嗯......,不然就像我爸妈一样叫“阿则”吧。」 助教今天异常地话多,很期待我叫他“阿则”似的。当我真称呼他阿则时,他居然绽露出很不一般,道着满足与幸福的表情。 他曾是我敬畏与好奇的存在,如今看着他迷人难得的灿笑,我发现,他已是我想要陪伴的存在。 实验七(上) 我与助教的熟悉在带来极乐后,本该伴随无穷的罪恶感。但喜悦接二连三,让我顿时忘记自己正处于多么危险,一刻不得放松的困境。 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的安乐骤变于第七次实验课的前一日。 我们的系教室多在医学院里,有时还会佔用医学系教室。 那一天,上完普通生物后,我与洁瑜一面间聊,一面下楼,准备离开医学院。 每次与她聊天,我总是羡慕她是多么的年轻,没有空白的岁月,无缝接轨的上了大学,也对自己的科系无限满意。 可自从多了我自认为可以视为朋友看待的阿则后,这样的情绪逐渐被尘封,直到下一秒鐘来临前都是如此。 转角处,下了楼梯的我们恰与上楼梯的人迎面相错。这本来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在看清正面迎向我瞳孔的人的剎那,我的身体比起大脑,率先感知到即将衝出心房的恐惧,下意识的闪躲对方。在洁瑜面前,我只能佯装没看到对方的闪避。 「语昕你怎么跑那么快啊?」 身后的洁瑜频频呼唤,她一定觉得我的举止很反常,当下加快脚速下楼的我可是连自己的名字都愿意拋弃。 不料,一隻强而有力的臂膀逕自从后方拽住我的手腕。 「姐姐,你干嘛假装不认识我?」我应该要头也不回的逃离啊,为何听到他可怜兮兮的语调时,却依然会为本能的愧疚反射性回头? 当我不争气地回首,除了弟弟光是眨两下,就足以让一票女生晕船的勾人眼睛正委屈地直盯着我,他后头的洁瑜更是以极度吃惊的表情目睹一切。 洁瑜一定在想同为大一新生,为什么大一医学系草会叫我“姐姐”吧!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一点也不想将不堪的自己展示在洁瑜面前,也不想让洁瑜知道我有事没告诉她。 我想挣脱被扣住的手腕,弟弟的手却越扣越紧。正与内心的焦急匆忙拉锯时,我口袋里的证件突然命运性的滑落,学生证、健保卡与身分证全洒满一地。 虽然弟弟因突如其来的插曲松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洁瑜见状,好意的为我拾起证件,包括上头写有我生日的身分证与健保卡,她一定看到我足足年长她一到两岁的真相了吧。 我万万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敢知道她的神情,当时的我遭绝望的响雷轰得晕头转向,已无法多加顾虑谁谁谁的想法或眼光。 「谢谢......」 我一把接过洁瑜递还的证件,一股脑儿的直奔出大楼门口。 完蛋了,洁瑜一定很失望,认为说谎成性的我很差劲! 怎么这么快就藏不住了,而且还是在这么不巧的状况? 都怪我大意,太耽溺于与阿则相处时的兴奋、期待、喜悦等等情绪,以至于忽略自己还走在钢索上,得意忘形了起来。 难逃从高处坠落的结局是我罪有应得! 只是往后我该如何面对洁瑜呢? 意识如同自由落体下坠,毫无头绪的我只能无止尽地奔跑、再奔跑。跑着跑着,隔天的实验课在我心仍旧高悬,无限混乱之际来到眼前。 上课习惯提早到教室的我,这次也早早抵达实验室,望着门口进进出出的同学,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虽然每次的实验课都是我交感神经最兴奋的时候,今天全身却反常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绷,且这缩紧至高点的情绪里,夹杂更多的是低落。 此外,最使我意外的是,洁瑜没有来上课。 所有同学一一签到,唯有她的姓名栏始终是一片空白,我的座位旁也是难得的空荡。 她实在非常厌恶我,厌恶到不知该怎么面对我,所以才选择请假吧! 我的失败、我的羞耻、我最不想面对的事物,现实是何等残酷地逼迫我展示一切于将相处四年的同窗。 完了,真的完了。 这种绝望不同于以往的失落,胸口沉重到像被活生生埋葬土里,让我喘不过气。 只是现实不允许我设限在自怨自艾中,因为洁瑜没来,又不幸恰逢比较繁重的实验量,今天的我得独自完成两人份的工作。 别组同学分工合作的实验速度是我的整整两倍,只有一人的我除了速度减慢外,还不能在繁琐过程出任何差错。 想当然,这次实验,我又是最后一名。不过也幸好经过毫无间情思考任何与实验无关事物的繁忙,我的心情才稍稍安稳了一些。实验的最后,实验室里难得只剩我与阿则两人。 我走到讲台,惯例地帮忙拿结预报,然而就在我踏出前脚前,阿则早一把抱起所有结预报,并未有让我分摊的意思。 我狐疑的凝望他,没等我开口,他率先询问:「你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我的各种状态,阿则都看在眼底,这使我莫名感动。但我能这么麻烦人家,直接将鬱闷往他身上倾倒吗? 无义务承受我负面情绪的他,会觉得我很烦,或认为我是没有用的草莓族吧。 「没事啦!昨天没睡好。」我熟练地露出礼貌自然的笑容。 「你晚上会来吗?」 「当然啦,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我为了转换心情,故意将话题扯得老远。 「买你想吃的就好,我不挑。」阿则仍然顾虑着我上课时没掩饰好的异状,口吻更加体贴软柔:「这我来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阿则是在体谅我吧,仔细想来,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和他互动的原因。 不过,我能将洁瑜的意外,与和阿则新建立起的情谊一分为二,互不影响吗? 我有办法继续若无其事,保持着毫无破绽的笑容,不被他察觉我的窘迫吗? 实验七(下) 晚上,我遵循约定,带着晚餐来找阿则。这次,研究室没有紧闭,阿则人便在门口,如同他身后大敞的木板门,正等待着我的到来。 不同以往,今天我们没有在研究室共用晚餐。研究室深处有一个小楼梯,爬上阶梯,推啟嵌在天花板的推门,漫天星斗就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半圆的穹窿张开双臂,拥我于一片寂静。 来到理学大楼的顶楼露台,四周唯有同行的我们与亙古不灭的星空。 「哇!」这让我大开眼界,每天都会仰头望视的夜空,也有这么美的时候吗? 印象中,学校一带因严重光害,能用肉眼细数的星星寥寥可数。可如今,猎户座、大小犬座、御夫座等繁星却奇蹟似地雀跃于往常沉默的夜幕。 我与阿则席地而坐,却一点也不在乎地上的灰尘是否多到会拂上裤子。眼前不管是人、时间或景物都像暂止了般,每一微动的剎那,都在转瞬间化为永恆。 「看你心情不太好,不知道看看星空会不会舒服点?」黑夜里,我看不到阿则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想像他的眼神与笑容。他此刻柔暖的嗓音比平时看得见他的人时,更教我安心与感动。 我稍稍挪动手臂,竟意外的擦碰到阿则温暖的肌肤,原来我们两个坐得如此靠近。 为什么这么替我着想? 明明只是这学期结束便不復再见的助教,却要我称呼他的小名,现在又带我到无人知晓的顶楼露台看夜景与星辰。 我想将毫无保留的自己和他分享,也想了解毫无保留的他,这是可以的吗? 我不知道。 但我此时好希望有人能够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也希望有个无论如何,都会静静听我娓娓诉说,愿意贴近我内心深处的人。 我向他坦露了一切。 我是一个就算重考两年,依旧没上目标校系,只能选择相关科系就读的笨蛋。 每次意识到自己比同学硬是大个一到两届,都在在提醒我挫败的事实。 反观弟弟不仅长得帅气,还应届考上使人仰望的国立医科,成为家人无可替代,金招牌似的存在。 虽然我爱我的弟弟,但我实在不敢在同学面前公开我们的关係,因为这段关係背后是我的年纪、我的失败,以及相形之下我的失色。我也将昨天在医学院楼梯发生的意外一併倾诉。 直到最后一个字收尾,我调整好情绪与呼吸后,阿则才缓悠悠地说: 「你说的是你的实验组员,叫李洁瑜的同学吧!她感觉不是你所担心的那种人,和她说清楚讲明白,你们的感情会更上一层楼。 你很年轻,至少未来的路比我长太多了,必会有成功的一天,这是肯定的。每一条路上各有各的际遇。每一个际遇,不管顺不顺心,都有独特的意义。 只要你没有忘记,将来的某时某刻,一定会对它出现的理由,以及存在的意涵恍然大悟。当然,你弟弟也有他该面对的考验,所以用不着那么自卑。」 他的大意大致如此,虽然无法每字每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他说这些话的语气、饱含真挚的诚心,以及敞开心胸接纳我最赤裸羞耻的温情,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际遇吗?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美好将来前的试炼与准备,我若还继续抱持鸵鸟心态,只一味闪躲,非坦然面对,肯定会错过更重要的人、事、物吧! 如此一来,我还会成功吗? 若说我当前最想珍惜一辈子的际遇是什么,我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眼前的人,和与他共拥的璀璨星夜! 假设我没选择来到这里,还能拥有这么宝贵的回忆吗? 「你说话的样子好像老人啊。」我笑了,好久没有那样豁然的笑了,「也是啦,来到c大我也遇到不少不想忘记的事物。像我啊,是绝对不会忘记简文则的。」 阿则并未马上接话,他先是缄默了数秒,而后喃喃了几个字,貌似是:「原来我会被记得啊......」 阿则答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的模样,让我忍不住的笑说:「当然囉!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名字与你的人。」 「你是硕二吗?快毕业了吧?」 他听到我的问题,顿了一会后才慢慢的应声:「......对阿,要毕业了。」 他的声音有点沉重,却有着独有的浑厚沉柔,彷彿毕业这件事带给他繾綣的眷恋。 「希望你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像你这样直往自己的目标迈进的人,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说这句话时,儘管我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带着呵护与珍爱的注视。那一刻,我总算理解前些日子心底各种奇怪的波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不是疯了,也不是吃错药,是我喜欢上这个人了。 实验八 阿则的建议带给我无穷勇气,隔天一早,我直接前往洁瑜的宿舍房间,和她说清楚讲明白。 两天以来的胡乱瞎猜果然还是亲眼见证来得可靠,一进到洁瑜的房间,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当下我总算知道洁瑜请假的理由。 不是对我失望,不是不晓得如何面对我,而是她这个月较为严重的经痛老毛病。 洁瑜依旧掛着可亲欢快的笑脸,为昨日的缺席向我道歉。当下的我热泪盈眶,想起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正如阿则所说,她不是我所担心的那种人,她是遗落凡间的天使啊。 我忍着鼻腔的酸楚,着急的解释:「洁瑜,那个前天......」 「你说那件事啊~你真的很见外欸!你弟都跟我说了。」洁瑜不等我讲完便滔滔不绝地抢先说:「我不在乎你的年纪,那没什么!你没听说这学期想得书卷奖的同学,他是復学生,甚至还大我三岁吗?」 看得出来,洁瑜极不乐见我们之间的情谊为明明可以说开的猜疑牺牲,所以才拚命地安慰我。 眼见我也珍视这一份缘分,说完最重要的心里话后,洁瑜松了口气似的,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是说,你干嘛不跟我说医学系草是你弟?你知道他前天望着你的背影,表情有多受伤吗?根本走失的小奶狗。他一定超听你的话吧,好羡慕你有这种姐控帅弟弟~」 没想到前天的举动让他那么委屈,因此当他抓住我手腕,问出那句话时,才会引起我的愧疚感啊。我没打算让他这么伤心的,看来之后得好好和他陪个不是。 「欸,语昕啊,我是不是可以叫你大姑?」我还在思考该如何补偿最亲爱的弟弟时,洁瑜的一句话使我跳脱原本的思维,瞬间傻愣。 「为......为什么?」 「唉呦~身为好朋友,帮我介绍一下啦,我想认识~」 我无法辨明洁瑜半恳求半撒娇的模样究竟是认真的,抑或只是带动气氛,逗我笑的。 不过这都代表她完完全全的接纳我最不希望外扬的丑陋面貌,愿意捧心和我交换真情,和阿则一样! 「叫大姑就算了,之后我再多帮你刷存在感。」 「喔耶!语昕最棒了,我好爱你!」 「好肉麻啊!」 虽然我故意戏弄回去,却感受到如阿则所判断,与洁瑜更加浓厚的友谊,毕竟我与她之间再没有会成为隔阂的隐患。这都要感谢阿则赋予我的勇气,才能即时抓住稍纵即逝的幸运。 岁月如梭,转眼间已来到第八次实验课,这是最后一次正式的实验课,再下回便是期末考了。虽说有心,任何藉口都是好理由,可一想到之后不能再假借课业名义与阿则见面,还真有些不捨呢! 最后一次在阿则面前穿上白雪般的实验袍,我格外珍惜每分每秒,也把握能以学生身份,偷偷窥视阿则逡巡在实验室的时光。 可能是最后一堂实验课了吧,儘管在外人眼中,他仍然冷静庄严,但从不同以往犀利的眼神,可以隐约窥探出他的沉重。 阿则也对这堂实验课感到不捨啊,这副模样映在我的眼底,直射于我对熟悉事物的离情,或许是这样的情感使然,眼前的阿则越发闪耀。 阿则接近时,我们若有似无的眼神交集,与拥抱不像洗衣精或香水的淡香,我多希望时间永远驻留在这满足的一刻。 「你怎么一直看着助教?」 我的举止明显到连洁瑜都看出来了。不过无所谓,我们已不是连这类小事都得互相隐瞒的关係,我只想大方的分享,他已经走进我曾无色彩的眼里。 「助教很香啊。」 「啊?」洁瑜一脸不敢置信,视线不停在阿则与我之间游移,「有吗?我没闻到。」 「有啦,他往这里走来了,你仔细闻。」我小声的说。 「真的没有啊!」洁瑜依照我的说法深呼吸后,不大理解的回答。片刻,灵光一闪的她说:「哈!因为你喜欢助教的费洛蒙,才会帮忙他搬结预报齁!」 「哪有,你小声一点......」 洁瑜没有非常大声,但偏偏选在阿则巡到这附近时发话。不晓得是巧合,还是听到洁瑜所言,他突然瞥向口罩底下满脸害臊的我。 洁瑜目睹我的惊慌失措,在阿则回到前方讲台后才说:「哎呀~别害羞,认真说,助教长得挺不错的,可惜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你不怕他,他就是你的了。」 我听完差点脑溢血,只是尝试向洁瑜透露对阿则的些许好感,她就让我这么难为情,要是她发觉我私下都直叫他的小名,会是什么反应? 我将实验课捧在手心,千方百计地保存与挽留,可它依旧悄悄地从我的指缝间流泻而逝。转眼间,下课的鐘声共振着心中难捨的叹鸣,最后的一秒终究从我手心滑落。 我走向一丝不苟地收拾器材的阿则,拾起他桌前的纸张,这是最后一次帮他搬结预报了吧! 根据阿则的心细,一切一定逃不过他的双眼,但他却含笑的问:「你们和好了?」 「是啊!託你的福。」 对于他的明知故问,我心怀感激,因为这提醒了我,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有了他,才有这段缘分。 阿则将实验袍收进纸袋里,故作捉弄的问:「你是因为味道,才帮了我一学期的忙吗?」 他听到洁瑜的那段话了! 那时的对视不是巧合,而是他听见那段话的缘故! 「才不是呢~」我害羞的低下头,未想到阿则会拿我开玩笑。 「好啦!下次上课就是期末考,在这之前你先不要私下来找我了。要好好唸书,不要因为实验在你的将来派不上用场,就用混的。」 「我是这种人吗?」我这才一甩方才的羞臊,不服气地抬起头。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一直很认真~」 在我仰起头的瞬间,一隻温暖的大手按了我的头顶。虽说阿则的抚摸极尽轻柔,彷彿考虑着我的感受,可惜那短暂的抚摸是他下意识的举动,毕竟他收手迅速。 然而,我隐约察觉到,他非常努力的延续最后一堂课的馀韵,他的瞳底无时无刻都刻印着我的轮廓,不愿它化为梦幻泡影。 幸好他伸手的瞬间遮蔽了我们对望的视线,否则他将看到我混杂心跳声的矜持与羞涩。 我想,再次见面定要坦白我满怀的谢意,与这段时间总是敲探我心扉的悸动。 期末考(上) to阿则: 这段时间蒙受你的照顾了,这几堂课以来,我们这组总是佔用你的时间,实在很不好意思,感谢你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解答。 除了学业,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但是当得提笔写下,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与你相遇,是我当今人生最幸运的事。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记笑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最留恋的温暖,这份温暖将是我迈向未来的动力。未来,你毕业了,儘管我不再是你的学生,可我仍想继续陪在你的身边,无论是以学妹、朋友或是任何你愿意的身份,成为你最忠诚的支持。 果然,“喜欢”这两个字还是用写的比较自然,且不那么难为情。 我一面写着期末卡片,一面描绘阿则收到卡片的表情。 他会面无表情的收下? 还是礼貌地微笑? 为了避嫌,这一个星期我完全没有与阿则见面。明明每天见面时,内心的情感并不见这么强烈,怎么才分离一星期,我的心火却无时无刻都在炙热的燃烧? 开眼闔眼,是阿则的喜怒哀乐。 沉淀思考,是只有自己目睹过的,阿则的温柔。 行走在路上,任何与他轮廓类似的人,总是让我不自觉的多留意一眼,直到确定那并非阿则。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晓。 我第一次这么期待考试的到来,这就是所谓的恋爱使人反常,且对象竟然是几个月前让我吓得连半句话都无法好好说清楚的助教。 人总是做出与自己预期相反的决定呢! 以反覆的斟酌字句,和认真复习实验课本的内容填满每一天。转眼间,期末考已成了眼皮子底下的事。 时隔一个礼拜再见到阿则,他变得比我的想像还要耀眼,只是不晓得是否缘于间隔一段时间的再度相逢而显得怯生,每当我发现自己出现在阿则的视线,他总会刻意闪避。 不过没关係,考完期末考,傍晚我又能继续找他聊天,将不再有触碰又收回手的矛盾与不知所措。 不枉费我的苦读,考卷里的每个观念,每题计算,我皆得心应手。不到一小时,我已悉数写完,外加检查了两三回。 记得那时,我是全班前几名交卷的。我事先将卡片藏在外套的口袋,缴交考卷时,顺道从口袋取出卡片。 「这个给你。」我以因心脏的怦然而微颤的双手呈上,在边缘为平直直线的卡片之上,他的面容宛如中午直射的日光,从视网膜照进我的心田。 那不是面无表情。 也不是礼貌的轻笑。 幸亏同学们此刻都还在埋头苦写考卷,没有人特别理会这里,讲台也只有我与他二人,才能目睹我毕生难忘的景致。 他是笑着的,但那抹笑意不是这段日子我所见识过的一顰一笑。 他的笑意承载着靦腆与羞涩,他的耳朵透着晚霞一样的红晕,因笑靨而弯曲的炯炯大眼则饱蕴着与面容的极乐不同,一抹淡淡的哀伤。 一张卡片背后的各种复杂情绪交织成当下的他,连黑色口罩都无法遮掩那流淌于真心的挚情。 「谢谢你。」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是多么小心与呵护似的接过我的卡片。 我喜欢阿则,包括他的眼底、他的口吻,以及这段期间以来他的一举一动。我亦确信,他怀抱着和我相同的心情。 就算他对我的情感,没有我对他来得强烈,至少我相信,这堂课结束后,我们一定会是朋友,正如同他叫我“语昕”,我叫他“阿则”。 这堂课告一段落后,晚上一到来,我们的友谊才正要开始,我自信与如此坚信的走出实验教室。 然而,当我傍晚带着同一份心意与心情,来到阿则的实验室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门课已经结束了,我不想让学生参与我的私领域,以后你别再来了!」 期末考(下) 傍晚,我满怀五彩繽纷的期待,抵达理学大楼六楼。 然而,一进到研究室,阿则的一句话使我不明所以的愣在原地。 日光灯越明亮,他的背影越是阴暗。本该是浑厚如万里晴空的嗓音,如今通通变回初见时,让人不寒而慄的冷酷严厉。 他肯定亲展我送的卡片了吧,他读了后,心得呢? 这就是他的心意? 宛如置身平行时空的衝击,使我顿时喑哑。摸不着头绪的我好不容易才组织出几个字:「那为什么还要向我示好?」 「我从没对谁示好。」 我艰难地开口,而阿则的口吻似是比我还苦涩。不知是我的移情作用,还是真如他所说,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从他决绝的语句里,我彷彿听见了那紧咬的牙关。 他脸上的口罩使我无法得知下半张脸的表情。那也许是故意的,但我不懂,为什么就算咬紧牙关,任凭双目流淌着无法拦阻的体贴,他还是要将那些话说给我听? 「为什么?你真的这么想吗......」 「不要自作多情!」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任何可能透露心底的情绪,他这次的口气无比冷漠,对比早晨的温煦显得更加绝情。 这算什么? 你带我望遍的天涯星空、 你抚摸我头发时的温柔、 早上收到卡片时,你情意深切的靦腆灿笑...... 这些究竟算什么? 我不喜欢死缠烂打,我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麻烦他人。在善意与温情的引导,我愿意一点一滴的将毫无防备的自己与你分享。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一股怨气与委屈衝上我的喉际,我忍不住受挫的激动,声音颤抖到令我觉得可笑:「如果你早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就不该对我这么好,早上也不该露出会让我误会的笑容!」 说完,我头也不回的跑下楼。我已经没有勇气揣测他的心情、他的表情,以及与他有关的任何感受。在那之后,他会是什么模样,我不敢,也无从得知。 我的步伐在离开理学大楼后,越来越缓慢无力,最后,我一人茫然的走在回去宿舍的道路,刚修理好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有整条人行道那么长。 我失恋了。 莫名其妙的,连朋友也当不成的失恋。 回想起上礼拜与阿则相视的温存,对比刚才他毫不迟疑地拒我于门外,现实突然变得与梦境一样模糊。 阿则,终究还是那个学期初,我所畏惧的冷面助教。 当我满怀期待时,发展总会事与愿违。这副狼狈的样子,真不想让任何人瞧见。 宿舍房间的门口,洁瑜似乎有事找我,但在看到我后,她立刻将原本要和我说,看来不大重要的事拋在脑后,着急的关心:「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当下的我肯定面无血色吧,吹了一路的冷风加上情绪的波澜,脸上还有血色才怪。 「没~」 「你去找助教了吗?」不等我说完,洁瑜随即睁大饱含惊讶的双眼问。 关于情感方面的事物,洁瑜非常的敏锐,敏锐到我只想当隻土拨鼠,挖个地洞埋藏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默然的点头。 洁瑜从我的语态釐清事情原委,忿忿不平的骂说:「欸不是,我有目击你送卡片给他的现场,他那夸张害羞的笑脸连口罩都藏不住,一脸就对你有意思啊!还搞得你那么伤心?根本渣男欸?」 「我不知道......」我沮丧的说,先前他明明看起来满满真心诚意,我曾说服自己相信早上以前的他是真正的他,但经过刚刚的打击,我已无法理性辨析。 「没关係,我还不会回家。」洁瑜似是捨不得看到我的萎靡,义愤填膺的说:「他的研究室在哪?我明天一早陪你去问清楚!」 这时的洁瑜又再次拥抱了丑陋灰暗的我。胸口有如被大石块顶着,闷得难受,倒不如痛哭一场好受。但不晓得为什么,失恋的我哭不出来,彷彿这样的情绪已然化为肉体的一部分,无法随意割捨。 在洁瑜的陪伴下,阿则会跟我说清楚吗? 阿则是真心排斥我,抑或另有我不晓得的隐情? 毕业(上) 一夜翻来覆去,大部分的人在寒冷的夜晚里理应倒头就睡,我却毫无睡意,一大清早的就起床刷牙洗脸。 在冰冷自来水的冲洗下,我的脑海不停倒带着昨日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与每一瞬间的眼神变化。 激动与愤恨的情绪经过一晚的沉淀,已逐渐平稳。然而回归理性之后,他的举止越经推敲,越显得不合常理且破绽百出,总觉得他背后有着我不晓得的秘密与苦衷。 他不愿分享吗? 若他不愿与我分享,代表只有他单方面打开我的心扉,我仍被他拒于心门之锁的无穷远处? 我不想把心力放在会使精神与体力疲弊不已的鑽牛角尖上,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他确认清楚。 昨晚被恋爱脑宰制的我实在太不谨慎了,今天我一定要坚持住自己的阵脚与理性,就算当不成朋友,我也想知道他的态度为何非要判若两人。 约定时间一到,我便到约定地点等待洁瑜,不过奇怪的是,洁瑜并未如期出现。 洁瑜忘记昨晚的约定了?她那时分明信誓旦旦,和我一样着急呢。 我到洁瑜的房间查看,幸好她的室友是我们的同窗,毫不见外的就为我开门。 洁瑜果然还沉浸在梦乡。这实在太不寻常了,除了上次实验课的生理假,洁瑜从来不曾缺席或迟到,可今天的她居然睡过头。 被我叫醒后,洁瑜揉着半睁半闭的眼睛,问我:「语昕?好早啊~怎么了吗?」 「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找实验助教吗?」我强压内心的焦虑,故作一点也不着急的问。 「找助教?实验课不都结束了吗?为什么找助教?」 看来她将昨天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了,不过为难的是,另外一位同学在场,我不好意思直白点醒她,只能想尽办法拐弯抹角:「我昨天从理学大楼回来后,你不是说今天一早要陪我去向男助教问清楚?」 「男助教?」洁瑜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男助教?我们的助教不是女的吗?我忘了真对不起,你昨天是发生什么事得找助教啊?」 这些话更是让我摸不着头绪,什么女助教? 一直以来,我们的实验助教都只有他啊? 今天以前,活在我们对话里的人一直是他啊! 昨天洁瑜还质疑他是否为“渣男”不是吗? 当我不能理解洁瑜怎么如此反常时,洁瑜的室友说话了。 「语昕,你昨天是梦到什么吗?居然把助教当成男的,人家正妹助教要哭了喔~」 她以开玩笑的口吻逗着我玩,但大家与我的记忆相去甚远这件事让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赶紧上网搜寻c大这学期的普化实验助教名单,居然,名单上完全不见那熟悉俗气的名字,我们的班级课表上,只写着大大的几个字: 「助教:林巧紜」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为何眼前的事物与我记忆里的一切截然不同? 而且,只有我的记忆与其他人相左,彷彿今日以前,我都活在与同学相异的平行时空。 所以我不只自作多情,还是一个疯子吗? 一个活在自己世界的,澈底的疯子? 我不信! 我不相信那段时间,由恐惧化为欣喜,再由欣喜转为暗恋,这些明显刻印在心灵与肉体的感受全是我的幻觉! 我走在这条路上的际遇与最不想忘记的际遇,岂可能都是泡影! 理学大楼,我得赶紧去理学大楼,那一切缘起,我记忆里最柔软、温暖,也是充满我喜怒哀乐的地方一趟! 我的双脚再也忍俊不住的直奔,奔往我最为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理学大楼。 理学大楼的外观、一楼的实验室与竹间纪夫的展间,一景一物都与我的印象吻合。 我自信的认为,举世皆醉,我是独自醒着的那人。 所有血液高速的衝往头顶,我则随着这样的感官前往这一切最有力的证明——六楼研究实验室。 然而,当我一脚踏上六楼的地板,我的自信再无支撑的重摔在地,碎成粉末。 六楼...... 是一片虚无、黑暗的废墟,空气因尘埃而无比混浊,破旧的木製桌椅与废弃的实验器具横陈满地,袭满土尘的窗帘在微透的一线孤光里轻轻飘扬。 所以说,我真的疯了? 我没疯!我相信我自己!我也相信深埋心底,支持我勇敢迈向未来的动力! 我的心被掏空似的,全身十分僵硬,那个惟我拥有,从开学第一天起的回忆,重复放映在我的脑海。 剎时,一则非只有我才持有的模糊记忆像涟漪一圈一圈的涌现。 新生讲座时,学长曾说过一句被我遗忘至今的话: 「理学大楼的二楼以上是废弃多年的废墟。」 这段话证实了,我的记忆还是有与集体记忆相容的地方,但思及我与大家而言,如不同块拼图的印象,洪水似的恐惧朝我袭来,高过脑门,窒息般的将我淹没。 我快步逃离理学大楼,我有多久没有感到这么不安,得逃离这栋承载我各种温情与美好的建筑?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不敢肆意停下。这是曼德拉效应,还是我的虚假记忆? 如果一切皆为不曾存在的虚假,为什么他的外表、声音、味道,以及他曾说过的字字句句仍歷歷在目? 那位名叫简...... 等一下!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一阵刺骨的冽风贯穿我的双膝,我的双腿顿时丧失移动能力。 毕业(下) 他的名字明明叫作简...... 他明明要我称呼他阿...... 那双拥有无限体贴与柔情眼神的主人,我分明记得的啊! 我记得,因为那已深深烙印在我全身上下。 只是为什么,连他的名字都渐渐消失在我遍寻的记忆里? 我曾说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简...... 就在这时,刺耳的喧嚣把我拉回当下的时空。原来我已从理学大楼,跑到位于文学院校区的操场边缘。操场的看台正在举行某场纪念活动,校长、副校长甚至是市议员们都西装笔挺的共襄盛举。 看台上掛着长长的红布条,上头写着: 「九十周年校庆!睽违七十五年的毕业典礼——竹间纪夫」 新生讲座的学长姐曾说过,学校为了纪念竹间纪夫,打算在今年,也就是创校第九十年时,颁给竹间纪夫毕业证书。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在我预定的记忆之中。 但是,当校长在记者的镁光灯前拿出为竹间纪夫订製的毕业证书,副校长同步举起竹间纪夫的半身像时,我的双眼突然无比腥热。 「这是我们特别向日本政府求得从未公开,竹间先生当年在东京陆军少年飞行兵学校的毕业照~」 那张用精美画框錶着的照片中,一位身穿挺拔西式军服的青年逕直刺入我的眼眸。无论是大盘帽缘底下不苟言笑的面容、浓密整齐的眉毛、炯炯有神的大眼还有高挺秀气的鼻樑,都与嵌融在我脑里的他一模一样。 「竹间、竹间~」我对着那朝思暮想的容貌喃喃着。 登时,我意会出:「竹间合字就是简!」 想通这一点后,综合新生讲座的资讯,一个超乎常理的推测隐隐浮现心头。 好荒唐,真是太荒唐了。 虽然我的理智难以置信,但是,这是除了我疯了之外,唯一合理解释这一切的不合理。 我不晓得自己如何度过这行尸走肉的一天,记忆的缺失与可能事实的震撼无不使我的心思紊乱不已。 不知不觉的迎来我习惯到理学大楼与他分享晚餐的傍晚。望向窗外,光害严重的夜空依旧空无一物,与那天在理学大楼顶楼目击的一片璀璨大相逕庭,眼前的景致与回忆里的扞格顿时大力动摇我颓靡的精神。 都市的天空明明光害严重,哪来一望无垠的星空? 那片星空一定是~ 我倏地站起身,任凭忽隐忽现的第六感引领,再次于熟悉的时间,踏上熟悉的道路,奔向记忆中最温暖的光。 我趁漫漫黑夜来到理学大楼,二到六楼的楼梯比早上更加的漆黑,我极力压抑内心蠢蠢欲动的畏惧,不停叫唤曾经光明闪耀的回忆。 六楼仍旧是一派杂乱、破败与骯脏。 我拳紧双手,一心一意的想着那片星空带给我的勇气,循着依稀的印象,越过重重障碍的黑,找到了通往露台的小楼梯。我屏气凝神,深吸了口气,将忧心与总是让我失望的期待甩在身后,奋不顾身的推开嵌在屋顶的那扇门。 门扉展开的瞬间,宛如打开平行时空的入口,星辰像是一幅无穷无尽的卷画,摊展直现于我的眼帘。 与理学大楼外所见的夜空不同,我抬望眼,内心澎湃汹涌。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不是疯了,他曾经也确实存在;熠熠生辉的点星象徵着:他还在,他没有离开。 昨天他无情的赶我走,却故意留下眼底的破绽。这样就算了,可我们不是约定好了,我会永远记得他?为什么,还要故意抹杀我最想珍藏的名字? 是为了让我食言吗? 心里的波澜越涌越高,那一片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独有的绚烂使波澜涌满我的眼眶。 「简......」 就算他不会听见,也不再现身,我仍止不住愤怒地想宣洩心里的激动,却连记忆里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你好过分、好过分!你这个大骗子!」我顿时像洩了气的皮球,不禁悲从中来,「我不是说过一定会永远记得你吗?你有讨厌我到,连让我在回忆里想念你都不愿意吗?为什么要让我忘记你的名字?为什么?」 啊啊啊~ 我本没想要流泪的,但这一瞬间,泪水却顺着我的每句质问溢出眼眶。眼泪滑落的剎那,满腔的愤怒与不平全化为涌流般的悲伤,埋没我的思绪。 我与他曾经的对话一闪而现: 「你的未来一定不可限量~」 「未来,你毕业后......」 「你很年轻,未来的路至少比我长太多了。」 我原先羡慕着朝目标勇往直前的你,现在则因为失望而怪罪你,可我却遗忘了: 竹间纪夫已经没有未来了啊!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还会指望有人能够记住他吗? 那就是他的答案啊! 想到这里,愧疚的酸楚自我的鼻腔漫延开来,情绪再不受理智管辖。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不体贴,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只是一味的怪你。」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已说不出任何有组织的话,只能不停的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脑筋一片空白之际,时间彷彿静止了一般,本来就寧静的顶楼,现在连地球成型之初,大自然最原始纯粹的波频都冻结到无法听闻。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开始漂动着朦胧悠远,在逐渐远去的记忆底处留存的味道。 「对不起......不要哭了好不好?」 这一句话,好熟悉,几近哀求,却不是我的声音。 再见 我愣愣的仰头,虽然看不清眼前人完整的模样,但那在暗影下轻轻包覆着我的温柔,与略带哽咽的嗓音却异常清晰。 他回来了。 那个给予我力量,给予我无限温情的他回来了。 当下,我再也不愿任凭这样的美好流逝,急忙忍住何时何地都能流淌的眼泪,说出内心深沉的渴求:「我不想忘记你......。」 话未落定,我便落入一个紧实的怀抱。充满安全感,带有淡香的温暖胸膛使我相信这绝不是梦,梦里没有这么深刻的温度。 怒、悲、喜等千情万绪混合成那瞬间的我,如同第一次实体上课时交出实验数据的颤动,我伸出颤抖莫名的双臂,紧紧环抱住他。 「对不起,我到了此刻才明白,我真正渴求的事物......。」 他将头靠埋在我的肩膀,伴随着肩膀上的温热,他将所有事物娓娓道来。 当年,毕业于州立中学校的他,本来是总督府高等工业学校的应用化学科学生。但逢战时家境困厄,为了争取更多配给,他顺应皇民化运动,放弃自己的前景,放弃自己的本名,报考日本的军校。 台湾空战,战机坠毁在理学大楼前,他的灵魂因此被锁在理学大楼。原以为是因为生前抱有无法得到高等工业学校学歷的遗憾,才迟迟徘徊不得离去,所以这几十年来,他常幻化成人形,与理学大楼里的化学系学生一起上课。 然而从学士、硕士再到博士,魂魄仍继续游荡,不得圆满的投胎。日復一日,记得他的家人一一老去、消逝,到最后再没有人记得他以本名的存在。后来,化学系挪到新馆,理学大楼的二楼以上正式成了废墟,只剩一楼仍作为大一的普化实验室使用。 无法“毕业”,忍不住孤独的他都会在新的学期化为实验助教,旁观来来往往,不同科系的新生。为了不引起混乱,学期一结束,他就会抹去所有人的记忆。但...... 「我以为学校颁发毕业证书纪念“竹间纪夫”,我的心愿就会圆满,但事实证实并没有。 或许我刚死不久时,了结学业的遗憾是我逗留的主因,但经过几十年的等待,毕业似乎不再那么的重要。 直到看见你在逐渐忘记我的过程中,仍拚命挣扎着想记得我,我后悔了......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遗憾不是得到学校的文凭,而是有一个我非常珍惜,且可以记得我的人,不是记得竹间纪夫,而是我的本名。 恢復你的记忆后,我就得走了。对不起,我不可能成为你的未来。语昕,你是个很善良、优秀的人,未来不论发生任何事,愿你都能毫不气馁的往前走。活得精彩的你,就是我的未来......」 「嗯......我会的、我会的!」我疯狂点头,我好捨不得他浑厚的嗓子、结实的拥抱与他此时此刻让我贪恋的温煦,可我知道,我无法也不能挽留。 这是命中注定啊~ 他注定成为我的动力,而我将是他在此世最后且珍惜的未来。 「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他在我的额间留下轻柔的一吻,像毳羽一样轻而无痕。 当我睁开眼,他的轮廓渐变的模糊,柔和的嗓音与身体的温暖亦如风般地消散。 他就连消失的前一刻都紧拥着我。 他消失的剎那,夜空七彩繽纷的星繁顿时化为落雨似的流星,无数的流星划过永常不灭的夜幕,奔往没有终点,我追也追不到的远方。 那一瞬,是我此生见过最绚烂的永恆,我的心头变得相当暖热,我不再悲伤,也拥有了面对前途大道的自信以及挑战挫折的勇气。彷彿他永远驻扎在我的心与肉体。 「简文则!」 恢復记忆的我朝流星奔赴的方向吶喊,我的声音随着最后一颗火红的星点,奔向阿则所在的彼方。 倏忽之间,天空再度回到晦暗且因光害而空无一物的初状...... 我大学生涯的第一个学期,也在这样的绝景里画下句点。 尾声.未来 实验日志的最后一字落入语昕的眼底,她深深的吐了口气。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眼,与阿则共同经歷的喜怒哀乐,已是两年前的过往。 这两年,她变了不少,变得更加自信、果决,且更加的惜情。她不再因他人的眼光而绑手绑脚,因为她知道,在某人的眼底,她是最优秀的存在,而那个人现在就活在她的心底深处。 语昕以全新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包裹她虽已放下,却万般珍藏的宝藏。 此时,她的脚踝不经意的碰触到因塞满文件而膨胀的l夹,语昕好奇的拾起,里头的纸张呈绿油油的一片,她立刻意会,这些是普化实验的结报与预报。 时隔两年,儘管已尘封收纳,再次拆封依然使语昕怀念不已。 每份结报与预报上都留存阿则批改过的痕跡,不过印象中,阿则从未在结预报上留下隻字片语,实在是美中不足的遗憾。 语昕瀏览着纸上的痕跡,细细地回忆为实验拼了老命的点滴印记。 然而,就在语昕翻到第一次实验结报的心得讨论栏时,怪事发生了。 明明当时,阿则总以一个大勾草草了结她呕心沥血的心得,到底是什么时候多了这段红笔字跡? 语昕好奇的检查每一份结报,发现每一份实体实验的结报心得空白处,都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留下长短不一的红笔字句。 实验二: 你好像心事重重?和其他同学不太一样,看起来有点抑鬱? 你很认真,做事也按部就班非常尽责,只要不那么紧张,一定会做得很好! 话说,你的结预报纸还满特别的。 实验三: 上实验课前要睡饱,做实验昏昏沉沉的很危险! 今天学长不是故意要凶你的,只是若不让你知道事情严重性,出意外了我会非常自责。 但看见你的头低垂,相当害怕的模样,想到你上次做实验的努力认真,我后来真骂不下去了。 可能吓到你了吧,上课时,你好像一直躲着我,我真的愧疚极了。不过你下课居然主动接近我,提出帮忙搬结预报的要求让我好惊讶! 你是第一个帮忙我的人,谢谢啦! 实验四: 你们是少数没有弄坏抽气过滤机的组别,也是明矾產率最高的一组。你们有这个实力,要相信自己! 很不好意思啊,让你看到我出丑。我只是想拒绝隔壁班的助教,可找不到好藉口才这么说的,你别把我误会成什么奇怪的人啊。 比起一般的助教,我的个性不怎么讨喜,多年来都没有学生想跟我说话。因此你主动开口找我聊天时,我是打自心底感到开心的。假如你愿意倾诉一直困扰着你的事,我必洗耳恭听。 实验五: 今天真是状态最完美的一天呢! 不仅早到,实验做起来也相当熟练顺利,而且,能够帮上你的忙是身为学长最开心的事。 还有,你今天专程留下来等我,我好受宠若惊。 你在等待时参观了竹间纪夫的展间对吧!几乎没有什么学生想进到那种无聊的地方,你真是特别的存在。 实验六: 你突然带着便当来找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此之前,我已有几十年没吃过任何东西了,再度回味起食物的温度,那样的温度就算我立刻灰飞烟灭,也不会消失吧。 晚上有人陪着说话还满有趣的,不然理学大楼总是安静到让我好孤单。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的小名从你口中说出会那么好听呢? 实验七: 你一个人做两人份的实验,速度比别组慢是正常的,你没出任何重大瑕疵,数据也很精准,表现得非常好,别气馁啊! 只要我存在,你在理学大楼顶楼所见到的星辰将永远恆常。不过它已不再专属于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一份惊喜。 你敞开心怀和我聊心事,说实话我当下有些紧张。虽然曾向你表明,想找对象聊天可以找我,但我其实已很久没有听人诉苦了,很搞笑吧! 我不擅长安慰人,但看到你豁然开朗,我在聊天这件事好像又找回了自信。 实验八: 看你和组员笑得那么灿烂,我诚心替你感到高兴。 当你说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时,我吃惊极了。那是我就读高等工业学校时趁实验课空档,利用手边剩下的材料调製出来的香水味。可能因为我十分喜欢那样的香气,所以它就随着意识与我的灵魂融为一体了。在我死后,原以为只有自己闻得到那股味道,看来命中注定真实存在! 可惜这是最后一次实验课了,虽说本没想透露我在写这段话时,眼泪其实掉个不停,但我好想知道,也好希望我们拥有的是同一份心情。如此一来,就算你的记忆里不再有我,我也能心满意足的与这份心情一起幻灭了。 最后一学期,受你的照顾了。 这些都是阿则留下的吗? 竟然之前完全没发觉,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正当语昕的脑海浮现无数又惊又喜的大问号时,一张字里行间充满青涩少女心的卡片自资料夹内滑落~ 「咦?这不是我期末送给阿则的卡片吗?」她诧异地将卡片前后翻面查看,心想:「他没还给我吧?怎么出现在我手上?」的同时,意外瞥见卡片的背后,出现几个与实验心得回馈一模一样的端正字体。 上头写着: 「谢谢你 简文则敬上?」 那端庄的字跡还搭配挺不般配,却滑稽得让她心暖的小爱心。 这下她确定了,这些都是阿则的亲笔笔跡,亦是他临走时祕密留给她的惊喜──两人共织出形色回忆的证明。望着一如他外表与性格的庄丽文字,语昕觉得,关于阿则的一切,她已无任何的遗憾。不过阿则的内心戏居然这么丰富,试想他提笔写下这一切的心情与表情,这些语句无不可爱到使她的眼眶不禁发热。 如果当初早早收到这些回馈,她便不会对他抱持恐惧了啊! 语昕遥望窗外明朗的蓝天,一阵清风从窗口吹入,此时此刻的她隐约闻到了阿则身上独有的淡香,以及身边浮动着的,似与他拥抱的温暖,彷彿他就在身旁,凝视着她此际的笑脸。 虽然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但我不会忘记你我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因为,那曾经的光亮构成了我们远方的未来。 「谢谢你。」 「谢谢你~」 超长后记:我被助教薛丁格 lt;挡雷镇楼图:实验心得与美丽的理学大楼三楼废墟gt; 本来这篇是为华赏短篇写的,但因为今年华赏没短篇了,只能投角川。更惨的是,刚生出这部小说的我没多久立刻被爸妈传染快筛阳,真是多灾多难~ 这部是我第一次挑战现代言情,虽说是现代言情,但我还是忍不住掺了一些歷史元素,以至于让男主变得更加中二了。 关于男主简文则的发想,基本上有四个来源: 1.敝校化工系某届系主任: 我上学期有门课在化工系馆上,下课时间,无聊的我喜欢去他们的系史馆晃晃。逛着逛着,突然发现玻璃橱窗后展示一幅日治时代的学生照,照片主人的眉清目秀让我超印象深刻(不得不说日治台湾的男生顏值很高)。仔细一看,原来他是敝校应用化学科(化工系前身)创立的第一届学生,且在1961年回锅当敝校化工系系主任。 2.我的实验助教: 这位是我本篇落落长后记的主角,镇楼图红笔字的主人。 3.杉浦茂峰(竹间纪夫原型) 1944年台湾空战,时任海军兵曹长的杉浦驾驶零式战机,在台南海尾寮庄与美军对战。过程中杉浦的战机被击中,为避免坠落于村落使人民伤亡,他没有立即跳机求生,而是让飞机转往外围空旷的东边鱼塭农地方向。后来他虽然跳伞成功,却被美军击破降落伞,当场从高空坠落阵亡。台南市安南区的飞虎将军庙的主祀就是这一位飞行员。 4.我的想(意)像(淫) 至于为什么要挑暗恋助教这种题材,原因是为了纪念我之前不争气且过程超莫名其妙晕船事件。 让我晕船的实验助教拥有与《陷阱》里的南海源类似的瀏海与发色,所以朋友私下都以南海源代称他,在这篇后记就继续沿用这个绰号了~ 小说刚开始时的线上实验课,就是参考他的第一堂实验课。 那时候登上googlemeet,不晓得为什么很多人那次上线时都没有把视讯镜头关掉,刚换新环境的我无聊,就这么开始观察同学们长什么样子。这时候一个戴黑色口罩,长得还满合我眼缘的男生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 当下我的脑中闪过以下想法:「天啊!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开学后我一定要和他聊天。」 为此,我还特地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只可惜他是助教,他并非我同学的事实让我有点失望,而且整堂课下来他一直用凶的,明明好好讲大家都听得懂啊。 到这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长得合眼缘,却不知道在嚣张几点的一个人。 之后,第一堂实体实验课,儘管南海源给我的观感不好,但为了肤浅的看帅哥心态与学分狗的无奈,我还是认命的到场了。 但到了现场,他的庐山真面目让我吓了好大一跳! 他长得跟线上上课的样子有很大落差。原先在goolemeet看见的那头乌黑头发,转眼间变成美洲大蟑螂翅膀的顏色。本人配戴一副又圆又大的復古风眼镜,镜片在日光灯的映照之下反光得夸张。我经过还穿着便服的他身边时,还当他只是哪位路人甲同学而不以为意。 直到他开始上课时,听到那唯一没变的说话声音与口吻,我才赫然惊醒! 惊醒后的我只想赶快把实验做一做赶快跑路,可我忽略了我破坏狂的潜能,我们那一组在第一堂实体课就这么不幸的沦为垫底的一组(不过仔细回想,战到最后一秒对我们两人而言好像是常态xd)。 等到我把实验记录本拿给南海源盖章时,他突然发出一声与平时上课说话语调极不相符的:「ohyeah~」 !!!! 后来,再下一回上课,到他旁边盛酒精的我听见他与其他班助教聊天的模样。 「齁唷!我就是穷啦~」 ???? 原来这位老兄的凶巴巴是装出来的,他的本质ㄎ1ㄤ到爆! 自从意识到这点,后来的每次上课,他的凶凶凶、叫叫叫,在我眼底看起来都假假的。几堂课后,他在学生面前也懒得再装凶,直接露出他要死不活的社畜懒男本质,前后反差给我超深刻的印象。 发现以上两点反差后,我开始非常热衷的观察他,观察后更是觉得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戏。 例如说,他的身材会随着季节不同而有着週期性的变动。刚开学时,他的身材满普通正常的,到了冬天,竟像吹气球一样肿了好几倍,过了农历年,却又能立刻瘦回普通人的身型,不断周而復始,是个不同时节都长得不太一样的奇人。 再来,他的鞋底奇厚,他应该很在意自己的身高吧,却不避讳让人看到有作弊嫌疑的鞋子,喜欢坐到高高的实验台上让脚腾空,使鞋子见光。第一次看到他超厚鞋底的我,差点当着他的面笑出来。目测穿鞋子的他175cm,至于脱下鞋子嘛......太伤感情了,我也只有15xcm,再仔细评估下去好像不太厚道哈哈。 此外,他身上的香水味超浓,与那副在等待学生做实验时只爱滑着手机,要不就是每晚熬夜、生无可恋的模样超不搭。 会发现香水味是因为期中考时,监考中的他一直走来走去,而我又正好坐在走道边。只要他一经过,那股重到连口罩都遮不住的香水味就会呛到我想咳嗽。总觉得那次我有几题粗心都是他害的。 好啦,正常来说,我不会对这种奇人產生扑通扑通的恋爱感,加上他大我5~6岁,这年龄差是我现实生活中从来不曾考虑过的(虽然二次元我可以),但事态却常常往意料之外发展。 晕船的第一个契机被我改编成《实验五》,期中考那天,我提早到实验室外,复习待会要考的范围。读着读着,我听到一个脚步声,心想谁那么早来啊,随后好奇撇了声源处一眼,视线恰巧对上一个饱满的屁股。 在我觉得这陌生的屁股形状还不错的时候,抬起头来,发现那人正是海源兄,他也该死的看过来,跟视线放在他屁股的我对到眼!!! 更不巧的是,当下那里只有我一人,百口莫辩的我心脏跳得比放榜还厉害n倍。幸好他仅只往我这里瞄了一眼而已,可是,毋汤的事情发生了! 自从屁股事件的心跳加速后,每次看到海源兄,我都会有心跳变快,想再多瞄他几眼的感觉。不过因为症状轻微,我还以为自己可能只是跟以前一样想多挖掘他身上的笑料,所以就佛系的照常过日子。 然而,再过几堂课,命运又跟我开了个大玩笑。 以往,大家的结报上只会得到万年的红笔大勾(因为他很懒),但在某次实验后,我发现我的结报竟出现一串红笔字,就是镇楼图。 完全看不出来他是那种会留这么亲切评论的人,比我这个混爆了的心得用心一亿倍的同学明明从来都没收过助教评论,让我震惊极了! 而且他的字比我想像的要工整好多! 相形之下我的字好丑喔(*/w\*) 在看到他的亲笔字的诡异瞬间,我的心脏受到莫名的强烈爆击???? 自从心得事件后,肤浅外加涉世未深的我就这样正式上船了呜呜呜 不过他没发现我有错字,他中文应该不好(你没资格说别人) 晕船后,我期末有试着送卡片,但不是像小说里那种修饰后的词藻,而是简单直白的感谢卡形式。 收到卡片的海源兄可能因为没预想到会收到感谢卡,所以笑得很开心。不过后来我打着问成绩的假旗,试试用line密他开话题,他却意兴阑珊,诚如我对他的懒男印象。 ex. 相信他不会看popo!(希望我不会又自打脸(??w??)) 我:「高中化学老师说他在念硕班时常常直接住在实验室里,助教该不会也是住在实验室里吧?」 南海:「忙不算太忙,但也没多间就是了。」 阿所以是忙还是不忙,间还是不间? 我居然被这种薛丁格式答覆给句点? (薛丁格表示:我躺着也中枪?) 所以我就率先投降了qq 今年2月份开学,我已经没他的课了,但我意外有缘的在医学院的餐厅外看到他。那一刻,总是死气沉沉的他,此刻正精神抖擞的和前后左右一群研究室女同学聊天。今昔前后判若两人,若非他那双辨识度极高的超厚鞋子,我还真认不出来。 至于他身后貌似学弟的人呢,双手提满前方学姊们,与南海源共六人份的医餐便当,小碎步地跟在顾着与学姊说笑的学长后头,他的背影在斑马路上拉得老长,显得无比委屈落寞。 那幕影像落入眼帘,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船已经靠岸了。恰巧那一天俄乌战争正式开打,感觉就像命中注定,加深我下船的意志(这两者是有什么关係xd)。 最搞笑的是,从下定决心到正式下船,居然才过了2礼拜,而俄乌战争还在如火如荼地开打,不知啥时才会结束??_? 单纯依靠体内化学反应的晕船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在此奉劝各位朋朋们,不要觉得某某人好奇葩,不可能是自己会喜欢上的类型,就带着趣味心态仔细观察人家,不然可能会跟我一样多添了一笔黑歷史! 但凭良心讲,观察助教大人自带梗却不自知的举手投足,为那学期的我带来很多的乐趣。也因为有他,我才有这篇短篇小说的灵感,这应该算是另类的命中注定吧,所以我还满谢谢他的????? 不过我没让班上朋友们知道这段黑歷史,黑歷史就到这篇后记为止即可xd 很感谢这段时间陪我聊助教的小乌、荷香、不鱼、玥茗儿、零杺,让我决定把这篇小说挤出来! 偶爱尼们(比心) 比起三次元,果然还是陪伴我多年的平安时代老公、南北朝老公和古埃及老公比较香哈哈。 喜欢这一部的朋朋可以帮我到角川,也就是书封上的连结投个人气票。或是到我的南北朝与平安时代坑找我玩喔 祝朋朋们比赛都能得奖(*′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