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不上当》 第一章(第一回) 金陵城内有座金碧辉煌的駙马邸,不仅佔地比其他公主家宽广、建筑比其他公主家奢华,就连五年前婚礼的嫁妆和排场也是大明开国以来的最高规格,甚至还破例由监国太子亲自护送新娘子出阁。可想而知能拥有如此超凡待遇的女子绝不仅仅是位皇室公主那么简单,她的尊贵在于父亲是太祖爷而非当今皇上永乐帝,也就是说虽然皇太子年纪长她十八岁但还得称她一声姑姑。 朱元璋驾崩时尚不满四岁的幺女宝庆公主先是被侄子建文帝当小妹似的养在宫中,后又由皇兄朱棣亲自託付于爱妻徐皇后视如己出般的呵疼长大。虽说辈分上讲是嫁妹妹,但从她的封号并非长公主这一点就可看出皇上绝对是将她当成最珍视的女儿来对待了。 放眼天下,这片国土上想要再找出比她地位更高的女人是没有可能的,但这能表示她就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吗? 「姑姑,我好想您啊!」此刻正抱着宝庆公主手臂不放的俏姑娘是皇上货真价实的幺女朱臻晴,「身体好一点没有?」 好不容易求得父母允许出宫来探望这位只比自己大六岁又情同姐妹的小姑姑,她的撒娇功力自是比平常更高深数倍,「母妃和我听到您小產的消息都急坏了。」 「太医调养得细心,我身子也好了许多。」温柔的宝庆公主微笑着看向姪女,「皇嫂她一切都好吗?」 皇兄登基五年后徐皇后薨逝,十三岁的宝庆便改由王贵妃接力照顾,所以与朱臻晴的关係才会亲密胜过旁人。 「都好都好,倒是您气色怎么这么差呢?」还骗她说调理得不错,这红扑扑的双颊一看就是用胭脂掩饰过的,「姑姑,孩子还会有的别太伤心了。」 「我知道,」宝庆淡淡叹了口气,「等你回宫时记得帮我向皇兄皇嫂传话,请他们无需担忧牵念。」 「没那么快啦,我才刚来您就要赶我走呀。」她可是千里迢迢从京城一路奔波而来,不住上几个月怎么划算。 「我巴不得你一直住下去天天陪着我呢,」宝庆拍了拍姪女的肩膀问道:「不过你今年都十八了,皇兄还没提你的婚事吗?」 「幸好您是十九岁才嫁的人,我便以您为榜样推了好几次,」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封号也没有许配对象,「当初父皇在金川门视察相中了英俊非凡世代忠良的駙马爷,到了我这里可不许他厚此薄彼随随便便就将我扫地出门。」 宝庆公主的丈夫赵辉被朱棣看中时只是个守卫城门的小小千户,却因出眾的外貌和清白的祖上背景屏雀中选而成就了这段世人眼中的好姻缘。 「皇兄不会让你嫁得不好的。」 「难说哦,上个月临出发前我还梦到了五皇姊。」一提到这位已经过世了十年的常寧公主,姑姪俩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都收了起来,「她那时有多么不情愿嫁去云南,父皇可曾心软过?」 「桃儿,」宝庆轻唤着朱臻晴的乳名秀眉微蹙道:「如今你是大姑娘了,应当能体会继位伊始皇兄面对了多少兇险,那样的情况下拉拢沐家势在必行。」 「我知道,就跟当年皇爷爷会为了巩固军权笼络徐家让父皇娶母后一样嘛。」朱臻晴当然看得懂这些政治考量,「可父皇母后是真的相濡以沫鶼鰈情深,五姊却没有这么好的命。」 「以沐昕的出身和年纪与常寧也称得上般配,皇兄不见得一点都没有考虑她的幸福。」 沐昕的父亲沐英从太祖打天下时就跟随身边又被认为养子封西平侯并赐姓,大明建立之后整个家族更是常年镇守云南边关战功赫赫,私底下被朝野称为云南王无人敢触其锋芒。 「那五姊为什么会嫁过去短短几年就香消玉殞了?」二十三岁的年纪说是恶疾猝逝真的可信吗? 「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现在再追究又有何意义。」宝庆先对站在一旁的丫鬟吩咐:「服侍小公主去房里歇息。」又转过头对姪女说:「你去睡一觉养养精神,晚上我为你设了洗尘宴。」 「还是您对我最好,」知道姑姑在堵她嘴巴了,朱臻晴只好乖巧的站起身来,「那我可得好好灌一灌姑丈的酒惩罚他这次害你受苦。」 这本是她为了缓和气氛的一句玩笑话,谁料宝庆听了却是脸色骤变,「别胡闹了,快跟丫头一起下去。」 第一章(第二回) 第二天朱臻晴没有等到姑姑与她共进早膳,只有下人来传话说主子身子不爽快需要多静养,贴心的她一听这话便雷厉风行的拉上一个随伺出了府邸。 「如果长公主问起来就说我去鸡鸣寺了。」 那是金陵城内最负盛名的一座古剎,几十年前由太祖爷亲自下令扩建与定名,香火鼎盛教徒眾多,是迁都前皇家子弟求神拜佛时的不二之选。 为姑姑祈福的朱臻晴虔诚的在观音楼主殿内诵了一上午的经文,直到终于求到一个好籤才稍感放心的准备离开,可就在她刚走到大殿门口时却眼尖的看到了一个熟人。 「胡妹妹,怎么在这遇见你呀?」 对方也吃了一惊,忙转身开口道:「是公……」 「嘘!」朱臻晴抢先一步阻止了她,「我们出去说。」 两个小姑娘找了殿外一棵大树做临时会晤处,各自的随从便等在几步外为她们格出一方叙旧的小空间。 「别声张,我没打算让人知道身份。」要是大张旗鼓顶着名号来可麻烦死了。 「是,」芳龄十六的胡家小姐恭敬的低着头小声道:「那就请恕小妹唤您一声姊姊了。」 「很好很好,」朱臻晴朝她调皮的眨了眨眼,「我是王姊姊,记住啦。」 每次出门化名她都是借用母亲的姓。 「王姊姊怎会回金陵了?」虽说紫禁城尚未竣工,但其实皇上因为住惯了北平一直携家带眷常居过去住的燕王府,只有皇太子继续坐镇南京,双京师是永乐帝即位决定迁都后形成的特有现象。 「来探望小姑姑。」朱臻晴同样压低声音好奇的问:「内阁不是去年就全迁过去了吗?你为何没有随你爹赴京?」 这位胡小妹的爹可是状元出身的文渊阁大学士,如今更贵为首辅,是朝廷响噹噹的大人物,否则养在深宫中的小公主也没有机会结识她。 「我就留在金陵,哪儿也不去。」 「妹妹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着说着话怎么哭起来啦? 「姊姊知道解家的事吧?」似乎是终于找到了能倾诉心事的对象,胡小妹越说越伤心,红着眼眶哽咽低语,「我爹竟然背信弃义逼我取消婚约。」 「这么大的事谁能不知?可不取消这门亲事你又能如何呢?」 能与胡家结亲的解家当然也非等间之辈,惊艷世人的「永乐大典」就是由大才子解縉主编,由此可见当年他有多么深受皇上的器重和赏识,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三年前被打为太子党罪人的他凄凉的死在雪地中,妻儿也同时被打上罪臣家眷的烙印贬往辽东,几乎不可能有翻身之日了。 「这门亲是皇上指着我娘的肚子为我定下的,」胡小妹豆大的泪珠不停的往下掉着,「亮哥不管被发配到哪里都会是我的夫君,我绝不改嫁。」 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纤细满脸愁容的妹妹,听着她并不洪亮的嗓音却说出了如此不屈的话语,朱臻晴那颗向来柔软的心被深深感动了。 「没想到你竟这般坚贞。」比她那见风使舵的父亲强上一万倍。「你爹因你的坚持而妥协了对吗?」 「不,王姊姊别被我吓到。」胡小妹扯袖擦了擦眼角凄然一笑,再将原本好好裹在头上的抹额顺手拉下,「是我的决心让他不得不妥协。」 「啊!」万万没料到眼前所见的朱臻晴捂着嘴惊呼的看向她左耳,「你自己割的?」 她竟然为了逼父亲收回成命割耳自残?! 立即将抹额戴回原位重新遮盖住两边耳朵的胡小妹目光坚定的点点头,「那晚之后他便不再管我了。」 朱臻晴忙心疼的上前抱住她,「你该告诉我的,我替你去求情啊。」年纪轻轻的她居然独自承受起这么大的压力和伤痛,太了不起了。 「多谢王姊姊关怀,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比起未婚夫君正在受的苦,她这些付出都不算什么。 「等我回家之后马上替你打听他的消息。」这个忙她一定要帮。 「其实,已经有人替他捎讯儿来了。」这本是不该洩露的秘密,但她信得过朱臻晴。 「咦?」 【本回中的胡小妹之父为胡广,与解縉家指腹为婚的故事均为史实,永乐帝驾崩后解縉儿子被释放回京,与断耳等夫的未婚妻终成眷属在歷史上传为佳话。】 第一章(第三回) 胡小妹说的传信人也姓谢,不过是感谢的谢。据他自己所说正是这个巧合让他在辽东做工时结识了解縉之子解禎亮,因为他的名字是谢甄谅,两人有着同音不同字的缘分。 「你们居然被分在同一个矿营啊?」朱臻晴为了和胡小妹一起去见这个人连晚膳都不回駙马邸吃了,「幸好你身上的罪轻只被判了两年,否则他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送这封平安信呢。」 谢甄谅千里迢迢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封家书更是一份希望。 「在下钦佩解兄的不凡学识与高洁品德,承蒙他看得起在下自当不辱使命。」一表人才的谢公子讲起话来知书达理不卑不亢,也难怪能获得信任委以重托。 「谢公子之恩小女无以为报,」坚持一定要设宴款待他的胡小妹本来是想约他去酒楼一叙,可思虑更加周到的谢甄谅却提出安全为上,实在要吃顿饭就在自己租的这间独门小院吃,「您不收任何谢礼又只让我从家中随便带几个不成席的小菜,这让人实在过意不去。」 「君子之交不谈俗物,就请胡小姐不要再多礼了。」 「谢公子说的是。」 朱臻晴虽说是个纯粹凑热闹的旁观者,但也会为这种污浊世界里的一股清流衷心感佩。从小到大她接触的都是阿諛奉承利益往来,一旦亲眼看到真情实感就会动容,「谢公子不怕吗?」 解縉虽然死了,可他的罪并未跟着烟消云散。历朝歷代只要牵涉到国本之争都是腥风血雨,哪怕当今太子地位早已稳固多年也不能倖免,二皇子汉王朱高煦战功显赫自成一党,拥护他的人与拥护太子的人便形成了长期的角力对抗。但皇权是至高无上不容挑衅的,所以不论任何一方敢冒出头来都会被无情斩杀,与解家站在一起无异于惹火烧身。 「公道自在人心,大丈夫何惧之有?」怕,他就不来了。 「好气魄好胆识。」朱臻晴举杯对他敬了敬,「请!」 她这一趟跟对了,起码让她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不畏强权一身正气的人。 「多谢王小姐,」谢甄谅举杯向两位姑娘,「愿世道清平,祝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完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杯杯盏盏觥筹交错,失意的人暂时忘却了烦恼,忧心的人暂时得到了轻松,一场志同道合的餐叙进行得是其乐融融,直到「砰」的一声,随着被猛力推开的房门衝进来了一阵寒风以及一个歪歪倒倒的人。 「誒?有客啊?」这句含糊不清的吐字还伴着一个大大的酒嗝。 「林兄!」谢甄谅赶紧走上前扶住那副即将倒向饭桌的頎长身躯,「怎的喝得这么醉?」 「醉?」他用力拍了拍凑到身边的朋友嘻嘻笑着说:「还没醉呢,正好接着喝。」 然后一把推开谢甄谅又「砰」的坐到了朱臻晴身边的凳子上,「乾了!」 「喂,那是我的……」才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的她没来得及救下自己的杯子,「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无礼的邋遢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抱歉王小姐,」谢甄谅一边手忙脚乱的阻止还想倒酒的朋友一边解释,「这位是与我合租此处的林兄,今晚酒醉失态惊扰二位了。」 「他要不要紧啊?」胡小妹在一旁也看得暗自心惊,用手绢掩着鼻子轻问:「需要我让下人们进来帮忙吗?」 为了谈话方便几个随伺佈好酒菜就都退出去了。 「不要紧,我扶他回屋去躺好就行。」说着谢甄谅也把这位林姓仁兄的一隻胳膊架到了肩上。「我去去就来。」 「回屋?」不受控的男人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像又来劲了一样单手一挥高声嚷嚷:「我还没喝完呢谁敢让我回屋!」 「林兄,我这里还有客人要招待,你消停消停吧。」谢甄谅脾气也有点上来了,不悦的沉声道:「你如此三天两头耍酒疯成何体统?」 「提桶?」酒鬼男嘴角一扬高兴的搭腔说:「好好好,提一桶上好的汾酒来!」 「林兄你!」想气死人是不是? 「算了谢公子,」忍无可忍的朱臻晴拉着胡小妹一起站起身道:「今晚我看是吃不下去了,你还是专心照顾他吧,我们改日再约。」 这种疯男人她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了。 「是啊谢公子,」胡家小姐毕竟也是高官之女,平时哪里见过这么荒唐无状的男子,满眼嫌弃的跟在朱臻晴身边附和:「我与王姊姊先走一步,请留步。」 「对不住二位。」也只能如此了。 「慢走,」姓林的这会儿倒不用旁人搀扶便能稳稳站在桌边立定,一副奸计得逞的笑容大喇喇舒展在脸上,因为身边的谢甄谅没空看他,而唯一回头瞪他的朱臻晴会不会因此发现他是装醉根本就无所谓。「不送。」 反正他要骗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两个时辰后,当谢甄谅跟全城的人一样都睡翻过去时,他绝不会想到比自己还先在一墻之隔的房间睡下且鼾声如雷的林兄此刻正站在离这间破旧小院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跟别人「间聊」。 「七少爷,您既然已经回金陵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少啰嗦,自然是因为本少爷有要事在身,」身上还散发着淡淡酒气的一方语气却是清朗正常,「要是敢坏了大事饶不了你。」 「属下不敢。」 「谅你也不敢,」偽称自己姓林其实是顏家老七的顏济桓没好气的啐了一声,「你找到我是因为我在常州钱庄兑了银子吗?连那里也被大哥收了?」 就是怕在金陵露馅他才提前换了银票,谁想还是防不胜防。 「回七少爷,正是。」 「气死我了,」他大哥是想把整个江南都买下来不成?「要不是到处都姓顏我也不至于躲得这么辛苦。」偏偏这件棘手事又推不掉。 「七少爷可有用得到属下的地方?」直接从城外跟到这里的他还没来得及回府稟报大主子,「若能为您分担一二早日解决也好啊。」 「不用,」顏济桓断然拒绝道:「这事只能我自己做,你只需告诉我如今城内哪些钱庄跟家里有关係就行了。」 谁让他离开这么多年,早已什么都搞不清楚。 「这个嘛……」那下人表情为难的抬头看了看天色。 顏济桓立即心领神会的翻了个白眼,「那就告诉我有哪几家跟顏府没关係!」 「这个嘛……」 第一章(第四回) 之前顏济桓假装囊中羞涩与谢甄谅一路分摊车马费又合租住处为的是不动声色接近他并取得他的信任,而这两天一直缠着谢甄谅硬要一起吃饭却是因为钱袋千真万确要见底了。 公平的说他本不是个爱挥霍的败家子,十一岁就离家的他根本没来得及沾染上富家子弟的种种恶习就上了苦寒的天山一待便是九年,中途偶尔回家也是来去匆匆赶得昏天暗地,所以他绝对是顏家几位公子中最像小老百姓的一个。 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不是在家长大的顏七公子也错失了商贾世家特有的氛围熏陶导致他对钱的认知比较薄弱,唯一会的就是需要什么买什么,人家卖多少他就付多少,用完了再拿着大哥每季差人送给他的宝钞去兑银子,下山六年来从不大手大脚的他倒也没遭遇过短缺的窘况。 除了这次。 「林兄,」城中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谢甄谅正头痛的看着坐在他正对面的合租同伴,「这几日你怎么没再去会朋友了?」 两人刚到金陵时他天天不见踪影又每每喝得酩酊大醉才夜归小屋,问他就是朋友应酬,那现在是怎样?好友都绝交了? 顏济桓夹着小菜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早有对策的应声道:「谢兄那晚教训得是,我也觉得不该再日日荒唐,那些个狐朋狗友不见也罢。」 「原来林兄都听进去了。」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谢甄谅苦笑的说:「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唉!」顏济桓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既然不能靠他们帮我谋份差事那也只能自己来了,只是要在偌大一个金陵城立足谈何容易啊?不知谢兄你那边是否有进展呢?」 内心同样不怎么坦荡的谢甄谅拿起茶杯来尷尬的喝了一口,略微思索后答道:「原本为朋友送完了信我就该回辽东老家了,可胡小姐想亲自做些衣裳鞋子託我带走才不得不多留一阵子。」 「那敢情好,如此我便有时间再找下一个合租人了。」 「是啊,来此之前就听许多人说江南遍地是黄金,」出身贫寒的谢甄谅不禁难掩艷羡的感叹:「可也须知都城居大不易啊。」 纵使如他这般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也照样要先为五斗米折腰,机会永远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非抓牢不可。 「谢兄所言极是。」 谢甄谅眼中出现这种隐藏不住的野心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正是对钱权有着如此强烈的嚮往才催生了他这种鋌而走险的勇气。利用胡家千金为突破口的做法非常聪明,不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由背后的主子授意,可惜不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谁让他老早就被盯上了呢? 「谢公子,你约的这个地方真让我好找。」顏济桓的观察与解读暂时被迫终止了,破坏者是朱臻晴。「誒?怎么这个人也在?」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发现了眼前那个碰过自己酒杯的冒失男人。 「王小姐,又见面了,」顏济桓站起来对她作了个揖,「那晚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见过林公子。」朱臻晴是有教养的金枝玉叶,当然不会在别人已经赔礼道歉后还不依不饶,虽然她对这人印象可说是十分之差。「一点小事请不必介怀。」 「王小姐,」谢甄谅见他们气氛缓和了也就放心开口道:「不知胡小姐那边为何又突然传讯约见?」 照她原本的意思应该要等针线活都做完才碰头啊。 朱臻晴在回答之前先是看了一眼顏济桓,但显然对方没有接收到她想要传达出的「自觉回避」四个字,只好无奈假笑着要求他说:「林公子方便让一让吗?」 「我还没吃完,」不上道的人指了指手边的碗盘又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王小姐坐这里即可,谢兄听得见。」 「谢公子?」朱臻晴忍耐的转过头去给了对方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没关係,林兄不是外人,」谢甄谅表现得颇为大度的说:「他知道我是为辽东挚友远赴金陵探亲来的,胡小姐家教甚严不便外出才请了王小姐代劳。」 「喔~~原来都是自己人。」朱臻晴拉长语调表示收到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也大大方方道:「胡妹妹的马车出城门便会被家中发现所以才让你约一个城内的地方等我消息,她让你待会儿跟我带来的随从走。」 「这是?」谢甄谅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确实除了王小姐的僕人还多出一个。 「她兄长也想见你,」朱臻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 话暂时还不能说得太满,但胡小妹跟她都很欣赏这个男人,也衷心希望他可以谋得一个好前程。 「这,不合适吧。」谢甄谅强压着胸口鼓胀的惊喜,没想到他的计划尚未完全展开就先获得了胡小姐的主动引荐,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要打入胡家内部。 「合不合适见了再说,」朱臻晴自然是看不到那些躲在暗处的阴谋算计,只顾着替他开心,「你若真有理想抱负就别错过。」 「是,在下必当尽力一试。」谢甄谅也不再假意推辞了。 「真好真好,兄弟我吃饱了陪谢兄同去。」埋头苦吃的顏济桓就像长了两张嘴似的非要插上一槓。 朱臻晴是有教养的金枝玉叶,但不代表她没脾气。 「我说这位林公子!」她是真的很想不通那么优秀的谢甄谅怎会交到这样一个歪瓜裂枣的朋友,「胡小姐只约了谢公子一人。」 「是吗?」顏济桓抬起脸来用那张油唧唧的嘴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去?」 「对!」 真是长眼睛就没见过这么不懂礼貌又不长脑子的人。 第一章(第五回) 「桃儿。」 宝庆公主在称病躲了姪女好多天后终于主动去找她了。 「姑姑,」意外又高兴的朱臻晴急忙从房间里迎上前去搀扶,「您要见我让下人传个话就是了啊。」 「我精神好多了,想自己出来走走。」宝庆亲切的拉着她说:「我们去花园里逛一逛吧?」 「您想赏花呀?」朱臻晴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姑姑白里透红的脸,确认她是真的没事了才提议道:「那不如索性出府去玩。」 现在春暖花开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太麻烦了吧?每次出门总是兴师动眾的。」那些繁文縟节想到都怕。 「我们少带几个人,就像寻常人家那样不会麻烦的。」只要不抬出公主身份其实并不难办,「我最近出去都很顺利啊。」 「你还敢说,」宝庆被姪女说动了心,「要是让皇嫂知道你这么调皮她肯定会罚你抄书。」 「您不说我不说不就没事啦。」朱臻晴趁热打铁的鼓动道:「走嘛走嘛,您就行行好带我出去玩一天嘛,我都快闷坏了。」 「好啦好啦!」故意学着相同语气的宝庆作势轻拍了一下她,「我拗不过你。」 姪女这么温暖的心意怎好再拒绝呢? 这些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的朱臻晴默默记下了不少有趣的地方,为的就是等到能说动姑姑出门时好好带她放松放松。 于是她们从城西玩到城东,郊外玩到内城,赏了花看了戏,吃了路边的豆腐脑也喝了小贩推在车上沿街叫卖的芝麻糊,三个下人手上抱的全是姑姪二人顺手买的小玩意儿,直到天色黑尽了都还乐不思蜀,又兴致勃勃的上了夜游秦淮河的画舫。 「姑姑你看,」已经玩得发簪都歪了的朱臻晴一坐上位子便把船舱里的花格窗完全推开,目不暇给的望着河岸道:「那些花楼晚上可真美啊,灯笼一家比一家大。」 「是啊,想必里面就更美了。」散了一天心的宝庆也不若在家中时那样端庄自持,毕竟出嫁前她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爱玩本就是她的天性,只是被许多无形的压力逼得走样了而已。「你说男人喜欢去青楼到底是为了亲近女人,还是为了远离女人?」 好奇怪的问法。 趴在窗边的朱臻晴回头看了一眼姑姑,「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宝庆对她笑了笑,「肚子饿了吗?你刚嚷着要买又吃不下的芸豆糕还在丫鬟手上捧着呢。」 「我撑死了,哪里会饿。」朱臻晴也回给姑姑一个笑容,然后继续把注意力放回沿岸美景上,「可惜今天过得实在太快了,我真捨不得回去。」 待会儿下了船就得打道回府了。 「你想玩明天再出来啊,我不拦着你。」 「真的吗?」没想到才出来一天姑姑态度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我还以为过了今日您就要让我禁足了。」 害她这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尽量玩吧,」宝庆怜爱的用手轻轻抚着姪女的秀发,「恐怕这也是皇嫂会同意你来的原因,等回了宫说不定皇兄就要为你定亲了。」 一个女人的自由就只有这么短暂的十几年,眨眼的功夫便消逝如烟。 「哼,我才不要听父皇的命令,」朱臻晴孩子气的嘟起嘴,「除非那男人符合我的要求。」 「你有什么要求?」 「对妻子情深似海,生死不渝。」说着说着她眼神像是突然掉入一个旁人看不见的空间里一样变得有些迷离,「哪怕被滔天的权势诱惑或威胁也没有半点犹豫、一丝动摇。」 「桃儿,没有你说的这种男人。」她要以这个为目标可註定要失望一辈子了。 「有的,姑姑,」朱臻晴甜甜的笑了起来,「我亲眼见到过。」 「那他在哪?」宝庆语气里充满了不相信。 朱臻晴长叹一声有些讳莫如深的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是她深埋心中的初恋,一段朦朦胧胧最美好的回忆。 「砰!」 被巨响和碰撞惊吓回神的朱臻晴下意识的一把抱住身边同样吓得不轻的姑姑,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向下人喊道:「怎么啦?」 「请长公主息怒,」片刻之后,也才刚稳住自己身体的贴身丫头跑进船舱心有馀悸的跪下稟报,「是有条船不小心撞上来了,但幸好只是轻微的擦撞。」 「对方是谁?」宝庆威仪重现的端坐回去不悦的问:「可有露面道歉?」 「回长公主,那掌舵人只是一介草民,奴婢没敢放他进来惊扰您和小公主。」 宝庆这才想起来她们不宜曝露身份,沉默了一会儿也只好自认倒霉的说:「既然是无意而为那就算了。」 「姑姑您先安坐压压惊,」朱臻晴对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陪在这里,「我出去瞧瞧。」 就算要吃下这个哑巴亏她也得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傢伙冒犯了她们,气呼呼的竹帘一掀两厢一见,前一刻还吵闹嘈杂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王小姐?」 「谢公子?」居然是他撞了这条船?「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冒失啦?」亏她前不久还在夸此人稳重踏实。 「不是的。」谢甄谅难为情的低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还好这尷尬的局面马上就被解开了,远远一道熟悉的声音及时传进了两人中间。 「谢兄,你回来,我撞的船我来道歉!」 愣愣的看着从另一条船上追过来的眼熟身影,朱臻晴这才恍然大悟。 又!是!他! 第二章(第一回) 「林兄,这个月只剩几天了,」谢甄谅立在顏济桓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之后的种种安排你要早做打算才是。」 「谢兄这话像是在与我道别?」坐没坐相随意靠在床头的人晃着一条大长腿斜睨着他问:「你不是才得胡小姐兄长赏识谋到了差事吗?」 怎么突然一副要收拾包袱走人的模样? 谢甄谅无奈的摇摇头,「原来胡公子见我是为了警告我,王小姐会错意了。」 「警告你什么?」 「说胡家与我那好友早无任何瓜葛,若我再以此为藉口接近胡小姐便要让我出不了金陵城。」 「出不了很好啊,能在此立足求之不得。」 「林兄你真是……」 「好好好,我开玩笑的嘛,」顏济桓嬉笑着抬手安抚道:「没想到这家人如此无情势利,你那朋友不过就是家道中落变成穷人了,这边就瞧不起人家啦。」 这是当初谢甄谅在解释此行目的时骗他的说法,他便顺水推舟陪着一起演下去。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谋不到出路再待下去也是徒耗钱财,」谢甄谅转过头故作调笑的说:「恐怕林兄也所馀不多了吧?」这还是客气,以他的判断应该是山穷水尽了才对。 「嘿嘿,谢兄果然聪明,」顏济桓倒也没有不好意思,「这一路若不是有你相助我恐怕早就在路边要饭了。」 「没有的事,林兄莫要自损。」 「我是真心的,刚才在船上还要多谢你替我道歉解围。」不然那横眉怒目的小姑奶奶可没那么好打发,「你对朋友真是没话说。」 谢甄谅就是那种典型的君子中毒者,除了不可选择的出身他样样都想做到最好,身边越多人夸讚就越受用,也因此在面对顏济桓三番两次的脱序行为时才会表现得那么宽容大度。他享受这种被奉承被需要的感觉,成长路上一直强烈的渴望着活在眾人中心的场面。 有野心不是坏事,选择投机哪一方也没有绝对的对错,只可惜他的对手太熟知人性又太善于加以利用了,或许他足够有才华也够胆量,但在顏济桓面前仍显稚嫩,也就活该被设计。 「都是举手之劳,」谢甄谅谦虚的应道:「不过林兄做事的确是有些过于随性了。」 「谢兄见教的是,我以后一定改!」 才怪。 转眼到了几天后的离别日,对谢甄谅在搞什么把戏心知肚明的顏济桓坚持要送他到城门口,害得对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要走了,而是与胡家搭上线后需要表面上消失,谁想这吊儿郎当的朋友还非要送行送得那么远,真是正经事一件不成,添麻烦反倒添成了一枝独秀。 硬着头皮承接这份情谊的谢甄谅一边与顏济桓并肩同行一边暗自盘算待会儿要到郊外躲多久再重新入城最为安全,却没成想该骗的人没上当倒是没想骗的人不请自来。 「胡小姐王小姐,你们怎么也在此?」 离城门口不远的必经小径旁,两个姑娘早已等候多时。 「来把胡妹妹赶工的衣鞋交给你呀。」朱臻晴故意忽视谢甄谅身边站着的那个大活人揶揄道:「亏你送信辞行时还说不必亲自相送,怎么?买卖谈不成连答应好的忙都不想帮啦?」 「哪里哪里,在下惭愧,」谢甄谅这才惊觉自己差点把这头戏演穿帮了,因为根本不是真要回乡的他潜意识中就取消了这件事。「全因这两日千头万绪杂务太多才不小心忘了,请胡小姐见谅。」 「是我麻烦谢公子了,」明显已经哭过一场的胡家千金双手将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递到谢甄谅手上,「你的大恩大德我与亮哥永生不忘。」 「请胡小姐放心,东西我一定带到。」 此情此景,就是最没心没肺的顏济桓看了也觉动容不忍,被蒙在鼓里的痴情姑娘虽至傻却也至珍,胡广那么个自私自利的白眼狼怎生得出这般纯良美好的女儿?真是上天捉弄。 唉…… 「谢兄踏实上路,我会负责护送二位小姐安全到家。」这次为了避人耳目两个小妮子居然连丫鬟都没带在身边。 「谁稀罕你送。」朱臻晴瞪了主动开口的他一眼。 好男不跟女斗,他忍。 「谢兄别再耽搁行程了,尽早出发吧。」顏济桓权当没听见。 「那一切有劳了,」谢甄谅对着三人拱手行礼,「各位多保重。」 此去一别,他便要飞黄腾达了。 第二章(第二回) 「喂,我都说了不用你送听不懂吗?」 亲眼看到胡千金进了宅院大门后,幽静的杨柳巷里就只剩每次见面都会结下新怨的这对老仇人了。 「我是不想送啊,」顏济桓跨着大步没有要放慢将就朱臻晴的意思,「但既然答应了胡小姐我便不能食言。」 「呵,你这种人还会在意什么一诺千金呀?」她不屑哼了一声,「不用在我面前扮君子,我更用不着你假好心。」 别说她本来就不想跟这男人多相处一刻,再说她要回的駙马邸又岂是能让他发现的,于情于理都必须快点摆脱他不可。 「王小姐,」顏济桓耐下性子建议道:「这样好了,我送你到车赁站见你上了马车就算完,如何?」 那样也可以保证她能平安回家。 「就这么办吧。」朱臻晴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而事实证明,顏济桓今天出门不仅没有看黄历,还为自己出了个餿主意。 因为半个时辰后,整段路上一句交谈都没有的两人才刚踏上往车站方向的那条大街他便惊恐的双眸一睁,大白天活见鬼了似的隔着大老远与一个男人无声对望起来。 金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碰到不该出现的五哥?而且他还毫不犹豫的朝自己走过来了! 眨眼之间带着一脸探究与好奇的顏家五公子顏柏韜便由远及近而来,并且走着走着一对浓眉更是因视野中的另一个人而微微挑起,站在七弟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怎么有些眼熟? 可不管是顏济桓的失措还是顏柏韜的疑惑都不及同样已经看到来人的朱臻晴那般震惊。 竟然是他! 也幸亏她被眼前的意外吸引住了全部的目光和注意力,才没发现自己身后正有一隻手臂在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顏济桓同时慌张的指着朱臻晴再不停对五哥摇着头,不敢出声的嘴巴清楚明白的说着「别认我!」三个字。 他要是现在把身份自曝了,一定会找根麵线上吊。 顏柏韜何等聪明之人,他当然能立即领会弟弟急着传达过来的意图,不过不趁机玩一玩是不可能的。 「这位姑娘,」他决定装作是看到了这位女子才走了过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确实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你不记得我了吗?」朱臻晴擂鼓般的心跳敲得她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四年前,我们在北平见过。」 「北平?」顏柏韜将眉头皱得更紧,「你是……」 「顏大夫为我娘治过病,」没想到牢记在心的他对自己的印象却是如此浅薄,朱臻晴倍感失落的提醒道:「兴许是隔着珠帘所以你不记得我的样貌了。」 「啊!」顏柏韜顿时豁然开朗,「原来是你。」 可堂堂当朝公主怎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如果他七弟暂时不算个人的话。 「久违了顏大夫,」她像寻常姑娘般福了个身,「多年未见一切可好?」 「都好,」顏柏韜料想左右无僕的她可能也正在隐藏身份,便也没有直呼公主而有礼回道:「请恕我刚才眼拙,姑娘别来无恙?」 什么跟什么呀?五哥居然跟她认识? 被晾在一边的顏济桓突然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的直愣愣杵在一旁没人管。 「顏大夫说笑,应该是怪我长变样了,」缓过劲来的朱臻晴浅笑着又问:「怎么顏夫人没跟你一起?」 「初春天寒今日风又大,我便让她跟孩子们留在家中。」顏柏韜大概是觉得弟弟罚站得差不多了,终于良心发现的看着他说:「这位是?」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朱臻晴比顏济桓更先一步的抢话道:「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在这里巧遇打声招呼而已。」 「喔~」顏柏韜十分确定老七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是不以为然。「尊驾贵姓?」 「姓林。」抢答的还是她。 太有趣了。 顏柏韜憋着笑向他示意:「原来是林公子,幸会。」那个林字还特意念得鏗鏘有力。 顏济桓的回应则是若有似无的白了五哥一眼。 「你这人未免太不懂礼了吧?」朱臻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人家顏大夫在跟你问好誒。」 谁不懂礼了?难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直勾勾看着一个大男人就是有礼?而且她也没有两方介绍啊! 「无妨,」顏柏韜颇为宽宏大量的说:「我有事在身不宜多待,姑娘也别在户外逗留太久,春寒侵体不容小覷,请保重。」 「顏大夫这就要走?」她好想能多聊一会儿。 「是,家中长辈命令我们兄弟几个尽快归家,」说着他还无意识般的瑟缩了一下,「别看我长这么大了可照样害怕家法着呢。」 被逗笑的朱臻晴抿嘴低下头去,「那就不做害你受罚的坏人了,顏大夫慢走。」 「林公子也多保重身体啊。」临离开前的顏柏韜还不忘对弟弟射出一支冷箭。 待会儿回家可以交代下人晚膳时多添一副碗筷啦。 第二章(第三回) 每个女孩子在初识感情时都会自然而然在脑中勾勒出一副专属于她的完美画面,想象着身处其中时那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而幻境里的主角除了自己当然还得有一个神形俱佳的男子。 朱臻晴不想承认她内心期望的那个人是顏柏韜,因为对方早已有了相爱至深的爱人,甚至他们之所以有机会相识也源于那位始终无缘得见的顏夫人。 那年她只有十四岁,在亲耳听到宫中老嬤嬤隐晦谈起五姊的死又亲眼看到回门省亲的小姑姑脸上佈满愁容后,成长路上一帆风顺的她第一次对诗中那些美妙的情爱描写从嚮往变成了质疑。 她去问母亲,位及贵妃的王氏慈爱的摸着她脸蛋说在国泰民安面前男女间的小情小爱不值一提。 她又去问父皇的宠妃,远从高丽而来的权美人又心怀戚戚焉的告诉她比起自身家族的荣耀更加重要。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这不是她理解的爱与人生。 然后她遇见了顏柏韜。一个为了营救未婚妻子冒着会掉脑袋的巨大风险抓住最后机会奋力一搏的男人,一个为了信守山盟海誓毫不犹豫拒绝公主的男人。 他根本不在乎整个家族的利益也不惧怕死亡,他的情那么简单、纯粹、热烈,填满所有空隙容不下外界丝毫的侵扰。这种爱很狭窄很自私,但这正是朱臻晴最渴望拥有的。 在仅有一次的生命里,比起做公主做女儿,她更想好好做自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当年一句似假还真的试探困住了她,让她数次抗拒父皇母妃的提议将终身大事延宕至今,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知道这个期限就要到头了。 「桃儿,你在发什么呆?」宝庆好笑的拍了拍朱臻晴,「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应我。」 「姑姑?」她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笔,「呀,糟糕。」 一张铺开半天来却没写上半个字的宣纸被大大渲出一滴墨汁。 「什么东西这么难写啊?」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么久。 「这个,」朱臻晴将书案上的一个小册子翻开道:「上次我说要帮养济院做的事。」 「原来你是认真的呀?」宝庆接过册子坐在她身旁讚赏的说:「我还只当你一时被那对母子感动才随口说了那些话,这米铺的清单是哪来的?」 「我出去玩时顺道搜集的,」朱臻晴认真指着上面一行行小字,「我一家家确认过是散户才记录在册,他们对承租分田的提议也都很感兴趣。」 「当年你皇爷爷下令各县建立养济院时也考虑过万一财政收入不足以支出时可以垦田补贴,却没考虑过任命负责官员时考考他们的赚钱能力。」 贫农出生又有个悲苦童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在建朝之初便提出了这项仁政且写入大明律,为的就是让残疾重病又无依无靠的老弱病残能有国家这最后一道保障,可具体实施下来也难免有不符初衷的情况发生。 「堂堂金陵城的养济院却被经营得那般颓败不堪,」一说到这里朱臻晴就来了气,「若不是那对被赶出来的母子活生生躺在路边被我碰上,我绝不敢相信皇太子眼皮底下会有这样的荒唐事,懒政官。」 「其实此事你交予瞻基去做最为妥当,」宝庆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他熟悉城内各级官员,要调度指挥都很容易。」 「他有他的职责又常常被父皇带在身边北巡,」朱臻晴不接受的摇头,「而且我就是想私底下看看养济院到底是如何对待公务的,难得那姓佟的老头子看我跟胡妹妹相熟以为我也是官家小姐而不敢怠慢,这件事我能做好。」 「唉,好吧,」宝庆又欣慰又惋惜的看着她感叹,「你若生为男儿身是个皇子就好了。」 那么这辈子她就有很多机会能大展拳脚做出一番事业。 「女儿身也没什么,」既然不可更改她便不在这一点上纠结自苦,「姑姑你知道我最敬佩的是谁,她的功绩又有多少皇子及得上。」 「我当然知道,」出嫁前她们一起在宫中读过好多遍唐朝和政公主的事跡,谁能不对那样一位国难当前仍能临危不乱,同时兼顾自己小家与皇室大家还面面俱到的奇女子心悦诚服?「你愿效仿她为民所想很好,但我更希望你能早日遇到自己的柳潭。」 虽是宗室安排却结为情投意合相互成就的恩爱夫妻。 「呵,」朱臻晴闻之不禁淡然浅笑,「庆幸父皇不是唐玄宗皇兄不是唐代宗,我们便无需身陷安史之乱那等困境,也就用不到那么英勇的駙马爷了。」 马嵬坡之变后和政一家跟着爷爷李隆基逃到四川又遭郭千仞叛乱,柳潭挺身而出站在最前线与叛军殊死搏斗。和政递箭駙马拉弓,一场输不起的战役被这对从未退缩的夫妇打得惊天动地流芳百世。 所谓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桃儿,」也许是被她那隐忍自嘲的笑触动了心底最疼痛的地方,也许是同样身为公主与几百年前的和政產生了惺惺相惜,宝庆无法自制的落下热泪抱住姪女难过低喃:「惟愿你如她、惟愿你如她……」 第二章(第四回) 「大嫂,我需要现银。」 「嗯?要多少?」 「一百两吧。」想想去年的整年花销应该够了。 「全都要银锭吗?」这样花起来不会不方便? 「碎银太麻烦了,我怕拿丢。」顏济桓挠着头想了想,「还是整的好。」 「行,你等等。」 可叶知秋才刚要起身去取钥匙和印章,书房门口就及时投来一道阻止,「慢着。」 「五哥?」他怎么会料到自己在这儿? 「大嫂,」特地跟来围堵老七的顏柏韜先向叶知秋点头打了招呼才把目光转过去道:「我只让你回来吃饭没让你回来要钱。」 饭桌上对他提出的问题一概不答,现在还摆出一副拿完钱就要跑的模样,当家里是什么? 「我钱袋都空啦,」顏济桓从腰间扯下一个灰扑扑的粗布袋子举起来晃了晃,「你想看我饿死在外面是不是?」 「你要是在演叫花子就拿隻破碗去路边坐着,」顏柏韜嫌弃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都几岁了还好意思向大嫂伸手,你不是在办什么不可说的大事吗?没有报酬?」 「当然有啦,」顏济桓不服气的又把袋子系回腰上,「花光了。」 噗! 叶知秋跟站在一旁的丫鬟一起笑了出来,「七弟不擅理财五弟就别难为他了。」 「大嫂,你不能再这么惯着他啦,」顏柏韜走上前拎着老七的领子后退了几步,「二十六岁的大男人还不会算钱说出去让人笑话。」 「我明明就识数。」竟敢当面污衊他,「我要的都是份内例银,你凭什么挡?」 奇怪了,府里人人都拿为什么就他不可以? 「凭你笨。」他们兄弟七个有六个都能自力更生,独留眼前这一位不思上进,「等什么时候学会赚钱了再来拿钱。」 会赚他就不需要来拿了好吗?唬谁呢! 「五弟,不如拿这一百两给七弟作本吧?」看兄弟俩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叶知秋各送了一把梯子给双方下台阶。 「大嫂的意思是?」 「你真笨得没救了,」顏柏韜敲了他脑袋一下道:「我们定个期限让你拿这一百两去赚钱,到时候连本带息还回来。」 「我哪有空做生意啊,不是都说了还在做正事吗?」顏济桓终于听懂了。 接着他便马上又被更大力的敲了一下。 「这可是一百两!生钱的方式多不胜数,你少找藉口。」普通人哪有这等好条件。 「放高利贷吗?」那个最简单。 「你大可以去试任何觉得可行的方式,包括不合律法的。」也该让老七睁眼瞧瞧现实世界了,否则他还以为跟混江湖一样只靠拳头硬就能生存,却不想想如果离开了家里的供养,他得分出多少精力来先保证基本生活。 这么宽松的条件他还有什么可不敢应战的? 顏济桓脸上一喜得意洋洋的说:「一个月,不,两个月,」小心驶得万年船,「两个月后我回来还大嫂本息。」 「要是做不到呢?」 「去祠堂住一个月,再加吃素。」 「行。」能让那么坐不住又无肉不欢的他说出这种赌注,可见是十分胸有成竹。 于是这场在大嫂见证下的打赌就此成立,待顏济桓捧着沉甸甸的一大袋白银笑逐顏开离开后,叶知秋才不解的提出心中疑问,「五弟你真那么有把握他会输?」 对这位最受宠的小叔她确实少有机会了解。 「大嫂啊,」顏柏韜望着门外深深叹息,「你看他连利息多少都没问,这还赢得了?」 「哎呀!」那可不是必输无疑了吗? 「百姓疼幺儿这句话真是在哪家都适用,大哥对他心软得太过分啦。」 这样一说叶知秋才终于认同确实应该好好教教七弟了。虽然她很清楚丈夫宠这个弟弟并不是因为他最小,而是他从未得到过娘亲的照顾,这才是全家人一直不忍心磨炼他最关键的原因。 「希望他拿着那一百两能多撑些时日。」让他单纯过日子还好说,现在他一心想用钱生钱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而顏济桓有没有达成大嫂的殷殷期盼呢? 当然没有。 那么他这次又花了多长时间把一百变成零呢? 答案是,一天。 第二章(第五回) 「顏公子,殿下让您再去确认一条新线。」还是那片隐蔽寂静的小树林,只是与顏济桓对话的人今夜换了一个。 「谢甄谅那边全妥当了吗?」在查到对方现在的落脚点后他已把那整群人的名单都交了上去。 「一点问题都没有,您安插的眼线也一切顺利。」 「好,」顏济桓放心道:「新线还是从汉王那追起?」就像他当初一路从二皇子所在的山东乐安查出谢甄谅一样。 「不,这次没有那么麻烦。」黑暗中那道声音始终恭敬着说:「他们自以为找到个绝对安全的藏身处,照殿下的原话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喔?在哪里?」 「养济院。」 顏济桓对家里都守口如瓶的工作其实一句话就能说完——为太子揪出汉王党名单。大明开国以来这些暗地里的勾当一直是交给锦衣卫做,但锦衣卫是皇上的人,而太子只是理论上未来的皇帝,目前他不仅调不动这个部门更不能调,那是僭越、是谋反。 可亲弟弟朱高煦逼人太甚胆子也着实太大,任他扩张势力的下场就等于将皇位甚至儿孙性命双手奉上,太子必须反击又要防止被皇上知道,否则解縉的下场还会继续上演。 「居然能想到那里啊,」顏济桓低笑了一声,「那我就想个法子混进去吧。」 只有像他这种家中无人为官却有绝对可靠背景担保的朝廷生面孔才是能为皇太子办事的最佳人选,儘管这任务也是被自己恩师坑的,但接下了就得好好做。 「顏公子的谋略从不让殿下失望,」那人笑着对他鞠了一躬道:「属下这就回去復命了,告辞。」 「佟大人说有人捐了五十两善款?」专程起了个大早赶来养济院要帮各家米铺签订契约的朱臻晴听到了这个最新消息。 「正是。」内心一点也不想搞什么分田养租的养济院负责人只喜欢这种简单直接的捐助。 「何人如此慷慨?」眼下不是新年也不逢大节,谁会一时兴起动作比她还快的跑来这里白送银子? 佟大人捋着鬍鬚笑瞇瞇的伸手一指,「就是那位林公子啊。」 顏济桓要求住进养济院帮忙两个月为族中长辈积德,并同时献银修葺破旧屋舍。面对这沉甸甸的诚意任谁都不可能拒绝,所以他非常轻松又自然的就达成了任务第一步。 过去在他的计划中少有超出预料的事情发生,他的算计向来精准,但最近走哪里都与老熟人不期而遇的情况是稍嫌频繁了些。 「没想到王小姐也如此有善心。」 各家米铺老闆陆续抵达,顏济桓也很快搞懂了这位大小姐今日会大驾光临的前因后果。 「林公子过奖了,我没做什么。」由他这才拿出一大笔真金白银的人来说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彆扭。 「何必谦虚嘛,你这都帮他们誊录一早上的契约书了。」顏济桓间着没事也兴致勃勃坐在旁边看了一上午,「王小姐字写得真不错。」 起笔乾净收笔有锋,倒不像大部分女子笔跡那般娟秀。 「林公子才是真人不露相。」 既然这么有钱又怎会跟谢甄谅合租那种简陋住处?这人由内而外透着古怪。 「若王小姐指的是银子那还真不是我的本事,」顏济桓撩起已经起毛的衣袍下摆随意扇了扇,「钱是整个村子一起凑的,我是被派来打杂的不肖子孙。」 朱臻晴不太信,但也没什么兴趣探究真假,将手上最后一张契书写完交给随伺后她搁下笔问:「都齐了吗?」 「回主子,还缺三家。」 「我们留下来等。」承租方是她一家家亲自谈来的当然要尽善尽美。 「那您的午膳?」养济院的清水稀粥公主怎么吃呀? 而朱臻晴想的是即便只有一碗饭她也不能佔用流民的份额。「少吃一餐饿不死。」她从案桌前站起来道:「我想去看看那对母子。」 「小的这就去问。」随伺放好一叠文书快速离开了。 「主子当心台阶。」接着丫鬟也扶起朱臻晴往院中方向移动。 「林公子不走?」为了空间够大养济院方安排的这个临时登记处连个房间都算不上,四面空旷坐久了还挺冷的。 「我中午不爱吃饭,」顏济桓对她摆摆手,「王小姐慢走。」 五哥没有跟他明说这女子的具体身份,但从她的言行举止以及可以跟胡广之女姊妹相称来看,不动脑也知道出身必定不凡。 「如果确实不相熟就离她远一点。」 五哥这句交代根本是多此一举,居然以为自己是那种随便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就会轻易动心的愣头青。 千金小姐?敬谢不敏! 第二章(第六回) 虽然不招惹官家明珠是顏济桓的原则,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事态的发展就是偏要歪那么一小点,然后便如星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 「林公子,来来来,」养济院的佟大人表面上看是个死板老学究,其实私底下却是个性好渔色的大贪官,朱臻晴以为他是不善经营才把手上那笔账管得总是入不敷出,绝想不到他极其擅长敛财,「你那一百两可真是及时雨啊,我得好好谢谢你才是。」 凡是经过他手的善款都必会雁过拔毛克扣一番,然后再根据对捐款人的观察去判断对方还有没有继续利用的价值,显然顏济桓就合了他的眼被他看中了。 「佟大人何必如此破费,」竟然招待他来金陵最好的青楼喝花酒。「还为我备了一身新衣裳。」 也不过是给钱的时候很上道的说了句四六不少五五更好,这老头子就把他当大客户了吗? 「林公子…」姓佟的用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看着他正待开口却又眼角一瞥停顿下来。 顏济桓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只见花枝招展的老鴇和几个艷若桃李的姑娘正嬉笑打闹的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上楼,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佟大人认识?」 「呵,当朝最好命的男人,」他酸溜溜的喝下一口酒咂咂嘴,「太祖爷的乘龙快婿宝庆公主的駙马爷是也。」 「喔?原来是他。」传闻此人貌比潘安确实所言不虚。「可他成亲也没几年,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狎妓?」 「那有什么好不敢的?」佟大人举杯与顏济桓碰了下,「除非被比他地位更高的人当场遇到逮了现行,否则剩下的不都是像你我这种认识也只当不认识的小角色?巴结他都来不及谁会傻傻的去向公主告密。」吃力不讨好嘛。 「大人此话有理。」哼,狗男人。 「林公子,」佟老头又把刚才的话找了回来,「老夫虽说只是个芝麻小官人微言轻,但宦海沉浮数十年也算阅人无数了,我可不信你那银子真是花来为家族祈福用的。」 顏济桓听罢立即换了个坐姿瞇着双眼回视他,「我早料到一定瞒不过大人您。」 「好说,那不如明人不说暗话开门见山。」 「说来惭愧,」他自嘲的轻笑道:「在下年纪着实不小了,却混到如今也没混出个名堂来,乡下家中确实略有薄產,只苦于一直找不到门路寻个光耀门楣的小机会啊。」 「行了,」佟大人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老夫心里有数了,咱们点到为止。」 「佟大人痛快,在下先乾为敬。」搭上这个人他就可以管吃管住光明正大的在养济院查人了,一杯黄酒仰面而尽,「日后还请大人多多提携栽培。」 两个月至少要在这老头身上分到一二百两红利不可,这就叫一石三鸟,嘿嘿! 半个时辰后,喝得差不多的佟大人也在老鴇的招呼下摇摇晃晃去了赵駙马刚才去的方向,顏济桓则藉口头痛婉拒了同赴风月的邀约。倒不是他守身如玉没来过这种地方觉得害臊,而是被那满嘴邪门歪道的老不修倒尽了胃口,今晚这乐子不找也罢。 也幸亏他没找,这间店的老闆要是将来得知这栋楼之所以能安然无恙佇立在秦淮河畔全仗顏济桓的功劳,怕不是要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 第二章(第七回) 「王?」小姐?步履微晃拐下楼梯还差几步就能走到大门口的顏济桓揉了揉直犯睏的双眼,「我是喝多了还是在做梦?」 这戴着冠巾女扮男装的白面书生是她? 「好啊,」朱臻晴只愣了一瞬便对着眼前人嘲讽道:「看来这里果真是金陵最受男人欢迎的好所在,连你也来。」 这话就有点羞辱人了唷,什么叫「连」他也来?他不配是怎么着? 「你这是要,」他上下扫了一眼大胆猜测的问:「找人?」 身为未婚女子她干嘛一股上门捉姦的熊熊气焰?守门的眼光未免也太差了点吧,这都敢放进来。 「不关你的事,滚开。」 「别别别,」虽然确实不关他的事,但好歹相识一场也见过这么多次面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闹事被打啊,「青楼里养的护院都很剽悍,你不要命啦。」 「没人动得了我。」朱臻晴又瞪了他一眼,「好狗不挡道,闪开。」 「这位大小姐,」顏济桓忍了忍气再次对她展开劝说:「我是不知道你来抓谁也不知道你身居什么高位,但我提醒你,丑闻闹大的后果不是只有男人一方承担的,你确定这么做不会伤害到你在乎的人?」 用他所剩不多的清醒脑子随便想一想,这种情况无外乎就是替娘亲、姊妹或闺中好友打抱不平几种可能,此刻大闹一场倒是舒坦了,但明天一早事情传开女方还要不要做人呢? 她要代为出头的人一定也是非富即贵,人家就真的愿意她这么闹吗? 「被我说中了吧?」一看她终于陷入了沉默,顏济桓便加紧游说道:「你确实是一时衝动没有跟当事人商量就自己衝来了对不对?」 到底是个小姑娘,仗义却欠考虑。 「别以为真是你说动了我,你们男人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趁着她还在举棋不定这个傢伙居然就自作主张把她拽出来了。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计较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的随伺呢?」这么晚了她不可能一个人出门。 「我让他在后门等我。」 「逃跑路线都计划好啦,很聪明喔。」可惜被他抓到了前门来。 「我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不需要逃!」朱臻晴硬生生被堵回来的一肚子火全往顏济桓身上撒去,「是我的马车只能停在后门,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这个混蛋!」 「王大小姐,差不多了唷,」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我可没做坏事没那等荣幸接受你的训斥。」 「你才从那种脏地方出来好意思说自己清白?」 「那不是正要离开才撞上你的嘛,少血口喷人。」 「不做那种事那你来干嘛?」还想狡辩。 「我陪佟大人来的,哎呀…」说漏嘴了。 「你们!」朱臻晴又被打击了一次,「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每个都好脏。 「这句刚才说过啦。」 「你们真是欺人太甚,」她越想越气不过,一跺脚还是决定不该被这不正经的混蛋干扰,「不行,我必须进去,你再拦着我我就要你好看。」 誒?怎么说没几句又变卦了? 「等等等等,」顏济桓双臂展开挡在朱臻晴转头就要衝进去的身子,「要不你跟我说找谁我帮你请老鴇传个话,起码让他悄悄出来也好过你这般大张旗鼓的丢人吧?」 「你真的愿意帮我?」她将信将疑的抬头看着他,「为什么?」 他们两人之前的接触决不能用友好来形容。 这该怎么说呢?顏济桓要是想得通为何会如此坚决的管这件间事就好囖。 「大概就是你的眼神触动了我吧。」最好别问他是什么眼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朱臻晴没问,她再一次因为顏济桓的话冷静了下来,「好,你去帮我找他出来。」 「敢问对方姓甚名谁?」 于是朱臻晴又沉默了。 两人就这么在冷风中你不言我也不语的面对面站着,但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顏济桓都始终没有开口催促她,直到又过了好一会儿后。 「我不找了。」她的这次出声明显晦涩沙哑了许多。「麻烦你送我到后门。」 「……好。」 她强忍泪水的那抹不甘与倔强,虽然只是转身瞬间的一眼,却让顏济桓全然不自知的皱紧了双眉。 第三章(第一回) 永乐元年五月,五公主正式册封,号『常寧』。 永乐元年六月,常寧公主下嫁西平侯第四子沐昕,恭慎有礼,通『孝经』、『女则』。 永乐六年三月,常寧公主病逝,得年二十三岁,无子。 「公主、公主,您快醒醒!」 万籟俱静的駙马邸,朱臻晴暂住的小姐楼里却传出一声声急促的低唤,随着房里的油灯被挑亮,两个贴身丫鬟忙碌的身影也清晰起来。 其中一个跪在床边两手不断轻拍着主子的双肩,直到看见她双眼缓缓张开才松口气的停住。 这是公主的老毛病了,不一定每夜都发作,但三四年下来次数也可谓十分频繁,宫中太医诊了又诊就是无法断根,贵妃为此伤透了脑筋。 「我刚才又见着那隻铜锥了,」朱臻晴直愣愣的平躺着,任由丫鬟为她小心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金灿灿的,可尖角处却沾着一缕血。」 「公主,那是梦,」另一个丫头捧来杯子半跪在床榻前,「您是睡迷糊了。」 「血在滴,弄脏了我的鞋子,」置若罔闻的朱臻晴眼皮眨也不眨的盯着床幔,嘴里还在说着她的梦境,「那两个父皇宠爱的舞姬正在一旁献艺,她们的额角也在流血。」 「公主,」两个丫鬟忧心忡忡的互看了一眼才将主子扶坐起身,「天快亮了,要不要奴婢们陪您下楼走一走?」 太医交代过有时候房里太暖太暗会加重臆症,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屋外去。 「现在什么时辰?」 「回公主,寅时二刻了。」 「我要出府。」 不管是谁大清早被人硬从被窝里拎出来生气都是理所当然的,更不要说还在宿醉的状态。 「王大小姐,你精力怎如此旺盛?」顏济桓猛揉太阳穴靠在墻边抱怨连连。「扰人清梦是不道德的你知道吗?」 「我想问你昨晚在那地方有没有见到一个身份很高贵的人?」虽然确实有丝丝心怀愧疚,但朱臻晴毕竟是公主,要说有多注重他人的感受倒也从没学过。 「有啊,高到这么高的,」顏济桓在头顶上方比了比,又对着朱臻晴腰间的纯金禁步掛饰指了指,「贵到这么贵的,都有。」 这个傢伙!「你说话能不能正经一点啊?」 「那你讲话能不能直接一点啊?」谁有精力跟她在这儿打哑谜,「若怕丢脸就不要问。」 「不是我不愿意说,但你不是金陵人又不在朝廷做事,就算我说了名字你也不认识嘛。」想来赵辉特征那么出眾应该形容得清楚。 顏济桓一时想不到朝中到底有哪位高官姓王,只好先拋出自己的疑问,「王小姐不是从北平来省亲的吗?」 「我来探望姑姑,」朱臻晴也不隐瞒了,「昨晚是想去寻我姑丈。」 「当朝严禁官员狎妓,你姑丈也是食人俸禄者?」 「当真能禁得完全我还能遇到林公子你?」那姓佟的第一个就得摘帽子。 「也对,」顏济桓也感到自己的话好笑,不禁摇头道:「王小姐如此维护姑姑倒是十分有心了。」不是正义感多到没处用就是姑姪感情确实很深。 「我只是想救她,」朱臻晴拧紧了手中的丝帕,「我不能再失去姑姑。」 常寧与她年纪相差太多,论亲疏宝庆才更像她姊姊,而本该保护她们的父皇却没有保住任何一个。 她那让顏济桓不自觉皱眉的眼神又出现了,如此倔强中藏着抵抗,不甘中又带着绝望的神情,为什么会从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姑娘眼中流露出来? 「假设真与你姑丈当面对质了,王小姐又能如何?」她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吗? 朱臻晴抬眼望向他,「我……」是啊,除了痛痛快快骂几句之外又能起什么作用? 「夫妻间的事情旁人很难插手,」顏济桓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谈,但也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当然我不是要为男人开脱,家有贤妻还花天酒地肯定是错的,但若正妻默许便无人再有资格置喙了。」 连律法也管不了啊。 「难道薄情寡义在世人眼中就那么稀松平常吗?」怎么都想不通的朱臻晴忍不住追问道:「还是我应该去怪那个擅作主张乱点鸳鸯的人?」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她父皇。 「这我就更不好妄下评断了。」莫非还能批评到她家长辈头上去不成。「依我看王小姐最该做的就是不要管大人的事,相信他们自己会处理好的。」 最重要的是不要再来打扰他睡觉了! 可惜朱臻晴根本没打算就此放过顏济桓,因为就在刚刚她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好,」她低下头去诚意十足的行了个谢礼,「但请恕我冒昧相求一事。」 这很唐突,但只能拜託他。 「何事?」突如其来的客气让顏济桓戒备陡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小妮子想干嘛? 迅速拟定出计划的朱臻晴再抬头时眼中已看不到方才的混乱,出口的语气既平静又坚定,嘴边甚至还现出一抹浅笑,「请林公子帮忙下点药。」 第三章(第二回) 「开什么玩笑啊,鬼才会答应你。」 整整一上午了,顏济桓走到哪里朱臻晴就像鬼魂似的跟到哪里,不管他怎么拒绝都无效。就说千金小姐沾染不得吧,做事想一齣是一齣,完全由着性子来。 「我考虑再三只有你最合适,而且绝不是白帮忙,我会付你酬金。」若在駙马邸下药别说赵辉本人,就是姑姑也一定会追究到底抓出现行犯,那就太冒险了。 「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啊,」一共就想了那么片刻时间,她还好意思说什么考虑再三?「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王小姐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对身份高贵的朝廷命官下毒,到底想害谁? 「青楼里鱼龙混杂,你趁乱把事先掺好药的酒换过去没人会发现,」朱臻晴生怕被反驳的又追加了一句,「而且我会在外面接应你,你一成功我就送你出城。」 「我为什么要出城?」还想杀人灭口? 「躲两天避避风头啊。」 真是村野小说看多了。 顏济桓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失去耐性语气不善的说:「说真的,以前我只当你出身富贵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却可以说是十分嫌恶。」 耍耍小脾气和僱兇杀人的性质相差可太大了。 没想到会突然被兇的朱臻晴先是窒了一下,随即又不服气抗辩道:「还说你不是为男人开脱,我姑姑小產在家身心都在受苦,身为丈夫的人却在外面左拥右抱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吗?」 怎么又变成她不对了? 「动私刑也被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顏济桓冷笑一声,「你这是知法犯法还是上行下效?」也不知是哪个奸邪官吏养出来的好女儿。 「我哪里是……」 「不用再讲了,」他颇为粗鲁的打断道:「我还有正事要做没空陪你无事生非。」 说完便往后院走去,只留下朱臻晴欲言又止的站在那儿。 「主子,他不答应就换个人吧。」她们公主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你以为我不想啊,」可眼下确实是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只有姑丈是从外面被下药才不会连累府里的下人们,我又不可能在他办公的地方找到机会下手。」也没人敢啊。 「可这位林公子说不通呀。」磨了一上午越磨希望越渺茫。 「只好等他先把事办完。」然后再接着软磨硬泡逼他就范。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后院出来的顏济桓手上多了一辆刚套好的木板车,目不斜视的直接推到流民们居住的屋舍前,扯开嗓子朝屋内高喊:「今日有谁要去惠民药局抓药的?」 稍过片刻便看到三个相互搀扶着的人步履蹣跚的现身了,「又要劳烦林公子。」 「客气,上吧。」顏济桓一边随口应声一边搭着手帮他们都坐上了板车。 第一次看到这种代步方式的朱臻晴碎步上前难掩好奇的问:「你们要出养济院?」 「对。」 「你一个人推他们三个啊?」这能推得了多远? 「很稀奇么?没见过?」他不耐烦的反问。 「没有。」朱臻晴诚实的摇摇头,「这样太辛苦了,我马车可以借你们。」 顏济桓又不屑的笑了,「能借一辈子么?」他最见不得这种心血来潮的假善心,「请不要再耽搁病人了,借过。」 朱臻晴忙后退两步让开了通道,终于发现自己在这里似乎又碍事又不受欢迎,但她并不想就此放弃,于是顶住尷尬的气氛小声说:「林公子先忙,我等你回来。」 哦,这女人真的很烦!「随便。」 养济院虽然不像外面那些塞满乞丐的破庙烂房般臭气熏天,但即便有朝廷专人维护也依然不是个适合久待的处所。 朱臻晴在等顏济桓的这个下午认真观察了一圈,这才明白为什么佟大人当时安排她在院子边的屋簷下写字,因为室内光线都太暗了而且空气中瀰漫着奇怪的味道。 再一一看过那些流民,比她关照的那对母子情况更糟者大有人在,这个机构设立之初就定下了收容标准——身残与无家族可靠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像刚才推车上那三位有两人只剩一条腿,还有一个是独臂独眼。 锦衣玉食的她从小就被母妃多次教导『莫忘世上苦人多』,她也的确把这句话牢记在心,当看到需要帮助的百姓时都会想办法出一份力,但每每目睹如此的景象也不得不感叹实在是杯水车薪。 而林公子居然可以在这个环境里安然住下还能跟流民打成一片,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随着朱臻晴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增多,心中的疑竇也逐渐扩大。表面上看他家世应该非常普通,可正如粗鄙村夫不会因为穿了华服就一夜之间变成翩翩公子,反过来思考身穿粗布衣衫的就一定是平头百姓吗? 他是没有表现出多少读过圣贤书的礼节气度,但他的反常之处恰恰就在于面对官家小姐时的态度太过寻常放松了。尤其是跟谢甄谅的拘谨知进退,佟大人的忌惮多恭维相对比,就更显出他言行的不合理。 一个口口声声到大都城来寻找出头机会的人既不惧怕她也不巴结胡妹妹,那不是蠢到一点脑子都没有就是压根不需要。 他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后者,他又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呢? 第三章(第三回) 顏济桓本已做好回养济院后再对王小姐训斥一番不欢而散的准备,可没想到这竟会成为他日后回忆两人点滴的第一次好印象。 朱臻晴居然找了一个皮影戏班子来为流民们做特别表演,而且还接受点戏。平常一到天黑就空旷无人的前院今晚坐得满满当当,包括那些行动最不方便连吃饭都由他人送到通铺边的垂垂老人都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抬到外面靠卧在了最前排,由此可见他们有多么喜欢这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 「你是怎么想到的?」顏济桓与朱臻晴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为了在嘈杂的乐鼓声中听到彼此说话身子几乎挨在了一起。 「下午我在女舍陪几位大婶聊天,听她们诉说苦闷无处排遣又自始至终愁眉不展,我便随口问她们想不想看戏?」她望着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小戏台欣慰笑着,「结果你看到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只会在意吃饱穿暖。」这是他永远都不可能考虑的方向,就算有人提议也必然会嗤之以鼻。 「可活着是很漫长的过程,再加上他们都有很难痊愈的病痛,」这些人一旦进来了几乎就都要住到死亡那天,「养济院不是监牢,病人也不是犯人。」 「所以也该有最寻常的娱乐需求,」这席话让顏济桓醍醐灌顶,于是他毫不吝嗇的称讚道:「你比我更加视他们为普通人。」而不是居高临下以施恩者自居。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懂这些,」被一个恶劣惯了的人一反常态的夸奖,朱臻晴反而感到有些难为情,「几年前我都还在做硬逼着饥荒难民吃烧鸡的蠢事。」 「因为你不知道长期挨饿的人突然吃得太油腻可能会送命。」很多人都可能会犯这种错误,发生在她身上更是正常。「我收回早上对你说的那句话。」 「不食人间烟火吗?」 「嗯,是我武断了。」顏济桓不是那种为了面子死不认错的大男人。 「你说得也不全错,」朱臻晴自我要求向来很高,「我还有很多不足。」 「明白了。」 「明白什么?」莫名其妙的来这么一句。 正经太久就会浑身不舒服的顏济桓双手抱胸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是那种别人一夸就反而会惺惺作态的偽君子。」要是谁正面指出她的不对就会被跳起来反驳。 「你!」 「誒誒誒,不要急着顶嘴,」他侧身转过头来晃起食指逗朱臻晴,「小心我要接着夸啦。」 「呵,」她才笑出一声又赶紧抬手掩住,「你这样会让别人跟你吵不起来。」 「干嘛要吵?」 「因为我要接着说早上那件事了。」 「哎唷,亏我正暗喜在心以为你放弃了呢。」乖乖,还来? 「我们现在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朱臻晴站到顏济桓面前双手合掌恳求道:「就求你答应我吧。」 「少来这套,」他岂是那么是非不分的糊涂虫,「哪有你这种逼人犯罪的朋友。」 「下泻药也算犯罪吗?」她没在大明律里读到过。 「泻药?」顏济桓一愣,「不是让我去下毒?」 「当然不是啦。」怪不得他那么坚决的推辞,「我只是想让我姑丈在家多待几天好陪陪姑姑。」 而不是每天都精神抖擞的去青楼报到。 就这样?「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还一直打断她的话。 「泻药嘛,」又可笑又逊,「我也不是太想去做。」这么下三滥的动作传到江湖去脸都要丢到姥姥家了。 「有酬金,」一看他似乎动摇了,朱臻晴忙把钱袋举在两人中间,「这些都给你。」 呃……有钱的话就可以去好好吃一顿肉了。 顏济桓勉为其难的问,「里面有多少?」 「零零整整加起来肯定不少于十两。」太好了,他这么说就是要答应了。 「十两?」顏济桓撇撇嘴角一把将钱袋拽在手中无奈叹气,「唉,聊胜于无。」 第三章(第四回) 能被堂堂駙马爷看上的青楼消费之高是绝大多数男人难忘项背的,对行情价一无所知的朱臻晴还天真的以为十两酬劳已经非常大方,却其实只够她的委託人坐在里面喝几杯酒。 是,只要能买酒这任务就可以完成,以顏济桓的功夫你让他干翻整栋楼也多花不了几分力气,真正让他伤脑筋的是朱臻晴那真相大白的身份。 当他们埋伏在青楼门口看到赵辉走下马车,朱臻晴躲在暗处遥遥一指,顏济桓的脑子轰的一下差点炸开了花。 「他?你姑丈?」 「对,好认吧?」 呵呵,可真是太好认了。 赵辉如果是她姑丈,那她亲姑姑不就是宝庆公主?宝庆的兄长是她爹,那她爹不就是当今圣上?再清晰明瞭不过的推理线,且不会有第二种解法。 呿,王小姐原来姓朱啊! 佇立在城中树大招风的顏府守备极为森严,固若金汤的高墻阻挡着任何企图靠近这里的侵入者,但今晚却遭到了一个黑影的夜袭。 立马做出反应的一名护院随即便与那身手矫健的飞贼陷入激战,快如闪电又悄无声息的打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飞簷走壁的主战场正落在老五住的连园上方。 很快,又有第三人加入了战局,来人自然就是这园子的主人顏柏韜。 「祁连,你退下。」他突如其来打出的一掌暂时止住了大家的动作。 「是,五少爷。」主子的意思便是要亲自料理此人了。 待他没有二话快速依命令消失于夜色中后剩下的两人即刻又打了起来,不过这次战况倒不如开始那般激烈,乾脆利落的对拆十几招后顏柏韜便处在了下风,很显然他武功不及对方,但这绝不表示他会输。 「找死。」别忘了五公子最擅长的医术里还有一门毒学。 而那个正打得兴起的黑影一看到那隻停下进攻的手变成了诡异的姿势,马上领悟到意味着什么的他双眸圆睁忙主动扯下面罩高喊:「五哥,别!」 眼看就要餵亲弟弟享用一口上好「补药」的顏柏韜则是单拳急收随即怒斥道:「你搞什么鬼!」 大半夜扮成歹徒跑回自己家来打架? 「我试探试探他们有没有尽忠职守啊。」任何地方安逸太久都会出现隐患,需要时不时敲打一下给点压力。 「那你不会挑其他园子吗非要来我这儿?」兄弟俩坐在屋顶上就着忽明忽暗的月光进行着不知所谓的聊天。 「你当我傻啊我敢去吵大哥?」这个建议太恶毒了,其心可诛。 「那么多叔叔的院子去哪家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嫂是习武之人,我俩再多打半刻她肯定会察觉,」顏柏韜才没空管弟弟的死活,「打扰到她休息我饶不了你。」 嘖嘖,好一股深情男人的酸臭味。 「是是是,五嫂最重要最伟大,我惹不起。」话说回来,另外四位嫂子他不照样得罪不起?顏济桓不禁为自己在哥哥们心目中的地位感到悲凉。 「你回来到底干什么?没钱了?」 「不是,」他才不要现在就对那个赌注认输,「我想顺便来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 「上次你在街上遇到我时的那个小姑娘。」 「喔~她呀。」顏柏韜似乎明白了什么,表情转为曖昧道:「想打听什么?」 真是好一个「顺便」。 「她是公主对吧?」虽然几乎已经确定了,但顏济桓还是想要一个十成十的答案。 「咦?你知道?」 「果然。」唉,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看来你好像不愿她是。」顏柏韜奇怪的问:「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我记得你说和她不熟啊。」 「其他的你就别问了我懒得解释那么多。」顏济桓语气变得有些沮丧,「你四年前去北平为谁看病?」这事他也只在某一年回家小住时听大嫂蜻蜓点水的提过,其中细节并不清楚。 「王贵妃。」 「怪不得她假借姓王。」一切都说通了。 「对啊,就跟你一样嘛。」顏柏韜语中的揶揄愈加明显。 「你那是什么表情?」笑得他后背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某人变成林公子不也是因为娘?」这俩人的思维方式根本半斤八两,一样的幼稚。「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看上人家了。」 他们家绝没有任何人会想跟皇家攀上亲戚,简直是自找罪受。 「你想多了,我来找你确定这个是另有原因。」 「真的么?」这傻弟弟脸上就差没写字了,当他这么好糊弄。 「信不信由你,」他连千金小姐都不要怎么可能会去高攀公主,五哥也真是异想天开。「问完了,我要走了。」 他没敢再低头回视,起身的同时又拉起了面罩。 「慢走,林公子。」顏柏韜没跟着站起来,只是好整以暇的仰头观察着七弟。 顏济桓白了他一眼。 「啊,差点忘了,」顏柏韜又故意拖起声调绊住他道:「半月后记得找时间回家一趟。」 「干嘛?」他又要玩什么? 「四哥四嫂要带裖儿回来给长辈们看,你这个当叔叔的好意思不表示表示?」 唉,又要破财了。 「是,我这就去抓两个江洋大盗争取多抢点银子包成大红包。」 「那敢情好,」顏柏韜裂开嘴笑得开怀,「等他们到了我一定先帮你把话放出去。」 「随你随你,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皮都要被扒光了。 这世上最坑人的地方就是金陵顏府啦。 第三章(第五回) 把热衷出去打野食的姑丈成功留在家中之后,功成身退的朱臻晴便开始天天往养济院跑。这让伺候她的那些下人们感到很不解,毕竟距离回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前不久主子还说等天气转暖定要到玄武湖好好游玩几天的话也半句不再提。 她已经玩腻了吗? 「林公子,上次你跟我说不能代替病人去惠民药局是为了防止冒名对不对?」分文不收的药店如果不施行严格的领药规定必将引来很多鑽漏洞的人。 「是啊,怎么了?」又推了几个人来回的顏济桓把板车的前后都绑上绳子再扎扎实实打好结,因为待会儿他还要用同一台车去搬运济粮。 已熟悉这里每日工作内容的朱臻晴站在既不会妨碍他动作又方便谈话的位置,「那如果将药材仓库改设在养济院,伙计每日晚上过来盘点时顺便帮有需要的流民抓药是否就能解决现在的问题?」 「嗯……」专心弄完手上的活,顏济桓才转过去看着她道:「或许。你该不会这几天都在想这件事吧?」 「我确实是,因为那太不合理了。」如果改天无人接送他们,难道朝廷准备的那些药材就要躺在柜子里生虫发烂吗? 「你还真是爱操心。」不过这之于她身份而言也无可厚非,就像商人在意自家货品,农民爱惜自家稻子,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她既是一代明君的女儿,懂得苦民所苦本也应该。「那你想好如何实施了吗?搬迁仓库可没想象中简单。」 须知这类机构的官员皆有得过且过的共性,没有谁会愿意配合这种捞不到好处的改动。她是公主不假,可手中没有实权身份再高贵也枉然,见多识广的官场老油条们有的是办法打太极。 「那当然,」朱臻晴微笑着说:「所以在找佟大人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如若办得成自是好事一桩。」但先来问他是什么道理?「王小姐又何须听取我的意见。」 「我早说过了,」她偏着头露出灵动活泼的神态,「林公子是真人不露相,如果你都认为可行那就一定可行。」 「千万别,你一摆出这种样子我就害怕。」对这个小姑娘可大意不得,顏济桓一想到她身上流着的血脉就脊背发凉,论勇论谋试问天下间又有谁家比得过? 「上次的事真的谢谢你,我姑丈现在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不必谢,银货两讫我们谁也没欠谁。」够了,拜託好听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 「还有之前对你说过的那些不礼貌的话也请你原谅。」 「好说好说。」完蛋,怎么又被姓朱的盯上了?他看起来就真这么好用? 「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待会儿还请林公子从旁为我推波助澜一番。」他的口才她信得过。 「唉,」不出所料的顏济桓推起车边走边嘟囔,「好个雷厉风行的小姑奶奶。」 他对朱臻晴也算十分瞭解了,一旦拒绝,等着自己的就会是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那我就先替大家谢谢你啦。」她已摸透了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绝不可能会错他的意。 但最后该道谢的是顏济桓。他万万没想到正是朱臻晴的歪打正着竟一下子就帮他解开了一个从住进来起就始终未能解开的谜题。 她想要用来囤放药材的是个间置仓库,里面堆着一屋子几乎无法再利用的破铜烂铁,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好选择。但佟大人想也没想一口就否决了,理由牵强态度生硬,任朱臻晴费尽唇舌也坚决不点头。 虽然她傻了眼,但一直保持沉默的顏济桓却茅塞顿开,他终于知道自己遍寻不着的关键物证被藏到哪里去了。 「王小姐,」在无视了朱臻晴好几次的求助眼神后他总算开了口,「佟大人不肯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是吗?」顏济桓的突兀表态顿时让她心中打了个思量,一条阵线的同伴没头没尾莫名站在了对方立场,那可能就是要退一步的时候。 「养济院还有许多废弃屋舍,另行评估再决定也不迟。」当着佟大人的面无法把话说得更清楚,只希望她能生出一点默契助他过这一关。 朱臻晴脸上表情依然呈现着被拒绝的不开心,她微微噘着嘴示威似的看了眼还在捋鬍鬚的佟大人,又更加生气的瞪了瞪隐隐紧张的顏济桓,「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能选得比我好多少。」 成功了,她的聪颖从不让人失望。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两人相携离开养济院走得足够远之后,朱臻晴站在无人小径上用严厉的语气逼问:「我可是帮了你的恩人,不说清楚就太不够意思啦。」 顏济桓不禁失笑,「我这厢都还没来得及言谢你倒先邀起功来了,不害臊。」 「为什么要害臊?」她故意扬着不可一世的俏脸,「为我聪明的头脑还是善于读心的领悟力?」 「哈哈哈,过去我只当自己脸皮比城墻还厚,如今认识你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真是越来越可爱有趣。 「承让承让。」跟他相处时朱臻晴的状态一次比一次放松自在,这些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说的俏皮话也就自然而然的溜了出来。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让她愿意完全放下戒备的外人,甚至產生了向他坦承真实身份的衝动。 这冒险的想法意味着什么呢?朱臻晴不敢细想。 「誒?这桃花什么时候开的?」走着走着,顏济桓愉悦的指着两株从树丛中伸出的新枝,「前两天路过还什么都没有。」 住养济院的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一眨眼都快五月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朱臻晴也欣喜的抬眼望向那两朵盛开的花朵。 「春江水暖鸭先知,」身材高大的顏济桓准备伸手去摘,嘴里吊儿郎当的开着玩笑,「该去宰几隻鸭子加菜啦。」 「别摘别摘,」她忙衝上前拉住他胳膊央求道:「让它们好好留在上面吧。」 「我以为你想要。」顏济桓垂下眼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娇容竟有些走神。 而朱臻晴也回望着他脸颊微热的说:「我的名字跟它有关,所以才多看两眼。」 「喔~」生出私心的顏济桓没有及时提醒她手还掛在自己身上,只扯出一副坏笑转移她注意力的逗问:「那敢问姑娘芳名可是王仙桃?」 第四章(第一回) 「别以为你说个很难听的名字就可以将我唬过去,」朱臻晴放开了他,「我也不吃你那套。」 「哎呀,被发现啦。」顏济桓没正经的耸耸肩,背着手大踏步往前。 「你们退远一点。」她心领神会,转身对随从摆了摆手再小跑着跟上去。 「王小姐想问什么?」 「很多,」她坦率答道,「不过最想问的是林公子为何要在人前装得那么,那么……」 「又蠢又贱?」淑女不讲粗话,所以顏济桓替她讲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这有什么,」虚名有何值得在意,「很多时候人要表现得笨点才交得到朋友,太精明了会让人產生戒心。」 又是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那你为什么非要与谢公子结交?」若问得不够精准,想从这人身上得到哪怕一句实话都难。 顏济桓笑了笑,「一个姑娘家总是不停的动脑筋好辛苦呀。」 「怎样?」朱臻晴扬起下巴极不讚同的反驳,「非要我们女子呆头呆脑被男人随便耍随便欺负才是对的么?」 「不敢不敢,」谁敢欺负她啊,「算我说错了,你就当没听见。」 「真不知你是哪位夫子教出来的,」每次气完了人又逗人家笑,「无赖。」 那些诸如一言九鼎、以诚相待的君子准则根本别指望他有。 「王小姐觉得不习惯是因为仙界待久了,」顏济桓意有所指道:「只要有空多看看凡间就会发现像我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 人性本善的期待是註定会落空的。 「这么说来你一定不肯告诉我关于仓库的真相囖?」跟他聊天真的很有意思,就像在下棋。 「可以回答啊,不过不保证真假就是了。」想要几个答案他都编得出来。 「这应该是你对我说过最真的一句真话了。」朱臻晴没辙,只能投降。 两人顺着小河穿过垂柳茵茵一路走到了城南,顏济桓特意走到这边是想带她来一个风景秀美处赏景,这里由于阳光充足富有水源,当季鲜花总盛开得最早。他对金陵有深刻记忆的地方不多,此地便是印象之一,小时候家里的花园若逛腻了,几位婶婶就会带着年纪尚幼的孩子们来踏青。 可惜多年不曾故地重游的这里竟也出现了变化,在必须经过的一座小桥头立着一块前方止步的告示牌。 「那边似乎是私人领地。」朱臻晴举目远观,看到有不少工匠正在搬运砖石。「好像在筑园建房。」 「被人买下来了,」顏济桓颇为遗憾的与她望着同一方向,「唉,此路不通。」 「你以前来过吗?」否则他怎露出一脸失望的模样。 「我只是听过有人提起城南花美值得一游,看来没找对。」 难道是因为她刚才说了喜欢桃花才兴起的念头? 朱臻晴顿时心里暖洋洋的,「其实这沿途的青山绿水也很美啊。」 「你倒懂得随波逐流。」作为公主,她确实出人意料的好打发、能将就。 「是随遇而安才对吧。」 「嗯,都可。」只得转头原路返回的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这么好的地界又被不知哪个臭富绅佔去了。」 「话也不能这么讲,既然有人买必然有人卖,表示这片土地本就是有主的啊。」如今太平盛世总不可能谁敢强取豪夺吧。 「那当然啦,我只是看不惯那些财大气粗以为有钱就可以佔尽一切的人,」虽然他的出身最无资格这么说,知情者听到绝对会朝他吐唾沫星子,但他千真万确是这么想的,「为富者十个有九个不仁,剩下一个是大奸。」 「胡说,」朱臻晴断然否定道:「富人中也有好人,不该一竿子打翻。」 「我看你那么关心养济院还以为你是站在穷人那一方的。」终究是个贵胄脑。 「对他们伸出援手与站在什么立场无关,」再说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我就认识出身十分富贵同时又至情至性之人。」 「你自己?」脸皮确实够厚。 「哪是啊,」朱臻晴脸上一红,「你还记得上个月我们在杨柳巷遇到的那位顏大夫吗?」 「记得,如何?」 「金陵顏府的大名你就算是个外地人也不可能没听过吧?他就是那家中的少爷,也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五哥?世上最好? 顏济桓庆幸自己没有正在喝水喝汤,「你们很熟吗?何以如此认为?」 「具体细节我不方便说,总之他就是很好也很有钱,拿来反驳你的观点最合适不过。」 哈哈哈!请容他先在心里狂笑三声为敬。 扯过一条长长的柳枝不客气的打在朱臻晴头上,顏济桓同情的看着她道:「多来凡间走走吧,傻孩子。」 第四章(第二回) 端午刚过,宫里来接公主的人马便在駙马邸现了身,打得朱臻晴措手不及。 仓库的事情做得有头没有尾,京中又传来胡广病逝的消息,她只得放下手上一切杂务随大皇兄登门致哀,再花了不少时间陪伴胡妹妹,还有姑姑那头临行前也有诸多交代,害得她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招架这千头万绪。 最让她对这混乱局面感到烦躁不已的原因是没空去找林公子,她要走了,却还不知道此人尊姓大名,那往后还怎么找他?难道此生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她不要。 「王小姐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居然又一大早派人把他从被子里拉出来。 「我白天和晚上都抽不出空间了,对不起。」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没关係,」看出她是真的很焦急,顏济桓便也正下脸色关切的问:「怎么了吗?」 「我要回家了。」朱臻晴从头到脚整个人都透着浓浓的沮丧。 这句话成功让顏济桓从睡意中清醒过来,「这样啊,我都快忘了你是来省亲的。」 时间过得真快。 「我,」她难过的低着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金陵。」母妃对她的纵容只会有这么一次。 「王小姐是想让我把仓库的事处理完吗?」其实他在某些方面也是个胆小鬼,不敢询问对方是不是专程为道别而来。 怕会错意,怕自作多情。毕竟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还太脆弱,并且来不及相互印证。 朱臻晴一听,更是不好意思道明真实来意,只顺着他的话道:「可以麻烦林公子吗?我会付你报酬。」 顏济桓随即弯起他那对好看的星目,「不必了,你也不富裕。」别看她是公主,其实能支配的银两远不及富商之家的子女,有限得很。 「你这样说叫我很难为情。」 「别在意,就算我离开养济院了也有法子盯着药局的事完成。」绝不会辜负了她的一片善心。 「林公子接下来可有新打算?」当初捐赠五十两说要住满两个月,日子也到了。 「再去找地方赚钱囖。」那个奸诈的佟大人果然不负他所望,无法再成功从他身上榨出更多钱财后便直接了当翻脸让他尽快滚蛋。 他的离开会跟到来时一样顺理成章,绝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去哪里?」 「去,」顏济桓似乎忽然看懂了那双明眸想传达的含义,于是话锋一转试探着说:「先去一趟扬州办点事。」 如果她是走水路回京,必从那里登船。 「扬州?太好了。」朱臻晴忘情一呼,「你愿不愿意多送我一程?」 他猜对了,这也许代表自己并非一厢情愿。「我不想在路上干扰你的随伺,陆路这一段就不跟了,但我承诺一定会为你践行。」 对这个小姑娘的感觉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还需要最后再确定一次。 京杭大运河作为连接南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一直像中原的血脉般存在,歷史上反復经歷数次堵塞疏浚,耗费人力物力不计其数,终于永乐七年再度打通整条航线,也为南货北调人口迁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冬天河道还在结冰时朱臻晴只能乘坐马车颠簸南下,现在正值春末夏初搭船归家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三个丫鬟五个护卫,一路上把她伺候得周到又安全,这期间她不知从车中探出多少次头想要找到按理说速度应该跟自己差不多的林公子,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有几段官道是必经之路,他不可能走岔啊,人呢? 越等越没底的朱臻晴就这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扬州城,她的船必须再经过随行护卫的彻底检查方能出发,所以今晚会宿在客栈里。 他说要为自己践行,难道会算好时间明日一早等在码头吗? 第四章(第三回) 「公主,林公子求见。」 天色刚暗下来,在房里无精打采关了一天的朱臻晴便等来了她最想听到的消息。 「快请。」 「回稟公主,林公子说不方便进您的闺房,请楼外相见。」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懂礼节了?还是那五个孔武有力的护卫吓到了他? 「那就走吧。」 朱臻晴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饰又整了整衣领,不出片刻便带着丫鬟走出了客栈,接着她就发现人家说的践行远比自己以为的隆重很多。 「林公子,你这是?」他左右手上拎得满满噹噹的是些什么? 「天快黑了,我请你去河边吃晚膳。」顏济桓脸上笑得灿烂,语气更是轻松。 「你要做饭啊?」朱臻晴似乎看到了铁锅,「大布袋里是吃的?」 「你问那么多干嘛,跟我走就是了。」两个人傻站着讲话可不会讲出一桌菜来。 「主子,」一听他们要离开,护卫中的小队长忙恭敬的提醒道:「您此时走太远恐安全有虞,不妥。」 「笨蛋,」顏济桓早知道会被阻止,「担心就跟着一起去嘛。」当下人的怎会反过来限制主人的行动。 难得看平常趾高气昂的御林军吃瘪,朱臻晴不禁暗暗好笑的帮腔,「你们这么多人还保护不了我一个的话,回去就撤了你们的职。」 「主子息怒,」发作不得的小队长只得转而妥协,「属下们自当护您周全。」 总算商量完毕无人再有异议,顏济桓这小小的出游计划才得以顺利进行。当一个人身份过于高贵,所得与所捨之间究竟孰重孰轻真的很难说清,这种生活在他看来实在可怕。 「先申明,我身边这几个丫头都不擅长中餽,」一行人跟着来到一处停着颇多渔船的河岸,水面点点渔火延绵数里煞是好看,「我们只能赏景为主饱腹为辅了。」 「你这个大小姐啊,说到做事就只能想到假以他人之手吗?」顏济桓笑着唸她的同时也有条不紊的将所带物品找到合适的位置摆放好,「放心,我负责做。」 「也负责味道吗?」朱臻晴帮他打着下手,把一些碗盘挪到了平坦的大石上。 「好不好吃都得说美味,」他拿出火镰快速生了个小灶,「这是基本礼貌呀。」 「我可不爱骗人。」这话刚一出口她就悄悄吐了吐舌头,心虚的看了对方一眼,「这些东西是现买的吗?」青瓷做工都十分精緻,不像便宜货。 「你真看得起我,」他身上就剩几十蚊了,一隻碗都买不起,「餐具是上亲戚家借的,野菜野菇山里採的,野鸡是我活捉的。」 「林公子是扬州人?」 「不,我大嫂是扬州人,」一切准备就绪,几道借叶家厨房提前处理好的时令菜拿出来热一热就可以开吃。「她娘家离这儿不远。」 「原来你真的会做饭。」朱臻晴看他熟练的操作不紧不慢,随着灶火越烧越旺饭菜香味也飘散四溢,「我不曾见过男子下厨。」 「王小姐不曾见过的又何止如此。」 「你好像很不感冒我的出身。」或者说他厌恶所有的富人。 「别那么敏感,我绝不是针对你,」顏济桓忙到一个段落便停下手在灶前盘腿坐下,「只是有些忌惮。」 该不该现在就挑明他其实早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了呢? 朱臻晴内心瑟缩了一下,「我能问你的名字吗?」如果他会因此而反问自己,她会据实已告。 「顏瑺。」也罢,就在今晚坦诚所有吧。 第四章(第四回) 可惜口头不比书写,偏偏他的名字唸起来又很容易让人產生错误联想,「延长?」朱臻晴轻皱双眉暗忖:他家怎么为他取了这么个名儿,林延长? 「嗯,我出生的时候害我娘性命垂危,所以爹希望我能为她添寿。」 「原来如此。」还好她刚才没有冒冒失失的嘲笑他,「那你家乡何处?」 「怎么?要查我户籍?」待会儿他就要说出自己是顏家人了,倒也不必大费周章套他的话。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如果你愿意谋个功名,也许我帮得上忙。」佟大人做不到的事在她手上不敢说易如反掌,但也一定能求仁得仁。 顏济桓哪有不明白她意思的,这种试探也真是难为她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若要来日还有机会与你见面相处,就必须功名在身?」 大明公主不和亲,皇室子孙的婚配也不讲究门第相当,因此连赵辉那样的低阶小吏也能飞上枝头,那么顏家如果主动求娶公主旁人必不会笑他们是痴人说梦,说不定还会称讚天作之合。 顏济桓是喜欢朱臻晴的,但前提是他的生活不可以因她而发生颠覆性的变化,这个前提在达成共识之前,两人还不能谈到更深远的未来。 「你不想吗?」这难道不是每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礼物? 「我有我的抱负,」看她表情好像太过严肃了,袖中的纤纤玉手也纠结在了一起,顏济桓放松的笑着道:「不是只有为官才能解救苍生为民谋福。」 他才不会像其他駙马那样成亲后头一件事就是向老丈人讨官做。 「也许,确实是我见识太少了。」可她没有条件去认识这广袤的天地啊。 「也许,不久的将来会让你看到。」他一边聊着一边把青菜鸡肉小心分装好,依然用安抚人心的温柔嗓音对朱臻晴轻语:「今晚只宽心赏月,来日的烦恼留给来日。」 「谢谢。」她双手从顏济桓手中接过小碗,戚戚然道:「等我回去要再见就难了。」 身为一个待嫁公主,她的烦恼不在来日,却在眼前。 「我会去找你。」唉,小妮子那秀气的眉头就不能舒展一下么? 「没你以为的那么容易,其实我是......」 「嘘!」正要自报家门的朱臻晴话音被两个人同时截断。 首先是顏济桓,紧接着就是护卫小队长,然后几乎不分一二的同时飞身而去。 「保护主子。」原本守得比较远的几名护卫闪电般全围了上来。 遇到刺客了。 马上弄清怎么回事的朱臻晴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点庆幸突如其来的状况阻止了自己的衝动,是天意让她不要急着说吗? 还是老天在提醒自己,这个男人她还看得不够真切? 望着墨染似的天空,想着那惊鸿一瞥的轻功,她那颗向来多疑的心又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意外打乱的不仅仅是朱臻晴的思绪,也打回了顏济桓差点就坦白的言语,故意漏掉一招把捉人功劳让给小队长后他便认为今晚肯定不是个相互示好的良辰吉日。 虎头蛇尾的送别小宴就这么草草收场,本来也不打紧,可事情坏就坏在第二天一早在那人声鼎沸的码头边,面对再一次提出日后相见无望的朱臻晴,他非要玩心大起故弄玄虚的凑到对方耳边说了一句:「我说能去找你就一定办得到。」 「为什么?」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因为,」直到吊够了人家胃口,在船锚圈收完毕船头已转向的那一刻,顏济桓才洋洋得意的将悬念揭晓,「我早知道你是谁,祝公主一路顺风。」 朱臻晴震惊的双眼连同转为苍白的脸色因船隻的远离而被自认开了个好玩笑的人忽视了。 两人此时都料想不到,短短三个月后他们便结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更没想到这段姻缘开始得会那般的不愉快。 如果知道他们将来会成为一对怨偶,想必一定会后悔没有在昨晚或是今晨将该讲的话一口气说完。 第四章(第五回) 「大嫂,这是二百两现银。」 「誒?还真赚到了?」正抱着小儿子在池塘边餵鱼的叶知秋把孩子交到一旁的乳娘手中,稀奇的看着七弟手上那个大布包,「我就说你五哥太小瞧你了嘛。」 虽然超出了一点点打赌时限,但能把本金翻倍很出乎大家意料了。 「呃,不是。」顏济桓脸上泛起一阵尷尬,「这是亲家大哥託我拿来的。」 「我大哥?」叶知秋疑惑的又看了一眼他手上,再示意丫鬟上前接过,「你去扬州啦?」 「嗯,所以就顺道把淳儿的例银带回来了。」他姪女顏婍淳是家中第一小富婆,从出生起就一直领着父母两头的份例,叫他这当叔叔的看得眼馋。 「原来是这么回事,」于是叶知秋转而担忧的轻问,「那七弟你自己的呢?」 「没空赚钱,输就输吧。」他现在满脑子记掛的都是北平那边,没心思理会其他。 果然。「趁现在无人知晓,我借你一笔去向你五哥交差如何?」她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 「多谢大嫂,」顏济桓也知道把全家人都当自己孩子照顾的嫂子肯定会帮他,不过没什么必要。「吃一个月的素斋清清肠胃也不错,我愿赌服输。」 「你真想好了?」 「我求之不得呢。」住在祠堂里正好躲个清静。 求亲之前必然得去再见她一面,虽然朱臻晴的心意他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可嫁娶大事一旦提出就是一辈子,决不能光凭一时兴起衝动而为,他再三强迫自己要冷静、要考虑周全。 不过,难得回金陵一趟的老四却成为了让他下定决心的关键人物,就在二人一场短短的谈话之后。 「你架子真大啊,还要我来见你?」与顏柏韜长得一模一样的顏柏昶个性却比那个孪生弟弟阴冷了许多,如果不是心爱的妻子想回来跟家人们相聚,他才不会在乎什么骨肉亲情。 「我这不是正在祠堂受罚嘛,」虽然很久没见了,但天南地北的兄弟几个每次碰上面都是互相拆台不讲客气的,倒丝毫不显得生分。「而且出去找你肯定会被五哥抓到,还嚷着要我拿大红包。」 「你怎能年復一年活得如此穷困潦倒还心安理得不思进取?」即便因身体不好从小受到诸多限制,但顏柏昶也依然可以不靠家里单靠自己高明的经商手段赚大钱,所以更加不能理解七弟这副德性。 「说得真轻巧,」只把椅脚拿来靠背屁股却坐在地上的顏济桓撇着嘴抱怨道:「你们不能因为自己做生意不费力就以为人人都擅长,力有未逮又不是什么罪过。」顏家最不缺的就是商贾人才,少他一个一文不亏。 「我是无所谓,」端坐在圈椅上的顏柏昶撩了撩衣袍下摆,「反正住半月我们就要回广州了,你再怎么邋遢也碍不到我的眼。」 「这么快?」 「有事?」他自己都常年不在家现在管兄长住多久干嘛? 「呃,说不定会有。」例如留下来吃喜酒。 觉察出七弟神态有异的顏柏昶微瞇双眼居高临下的看向他,「你该不会是在外面捅了什么大娄子不敢告诉大哥吧?」 「我才没有。」顏济桓快速的否定中明显欠了点底气。 「那你心甘情愿把自己关起来做什么?」真当别人傻?「就你这点小伎俩也只骗得过这府里十二岁以下的,兄嫂们不戳破是给你留着面子罢了。」 来之前老大顏孟曦有交代,谁能第一个把这霸佔祠堂的傢伙赶出去谁就可以带走一隻小猫崽。 既然能被当作奖励,那猫当然就不可能普通。一年多前最疼长孙女的顏大老爷重金託人从波斯为顏婍淳带来一对通体雪白的鸳鸯眼长毛猫,深得家中老老小小喜爱之馀都在眼巴巴盼着能得一隻牠们的后代抱回自己屋里去养。上个月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母猫生出一窝,僧多粥少之下竟天天有人跑去毓园抢猫。 要不说有钱人的快乐穷人永远不懂呢,这真是间出屁来了。但不管顏孟曦本人有多不屑这种行为,任何有利用价值的人事物落到他手上都不可能轻易脱手,不拿好处来换一根猫毛都休想带走。如果有人好奇顏家何以稳居金陵富庶之首十数年屹立不倒,那在认真瞭解顏大公子此人之后必会得到最满意的答案。 顏柏昶不要猫,但他老婆想要,所以顏济桓今天才能翘着二郎腿在祠堂里等到四哥的「屈尊」光临,否则还真以为这位冷情四哥会想他呀。 「四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还在一心为自己婚事举棋不定的当事人要是发现自己地位不仅不及各位嫂子和姪女侄儿,现在连隻猫都不如不知作何感想? 「谁?」 「沐昕。」 第四章(第六回) 顏柏昶一听毫不犹豫便站起身来,拂着肩上看不见的灰尘面无表情的说:「原来你得罪了沐家人啊,我这就去稟告大哥趁早将你逐出家门,免得连累全族。」 「誒誒誒,」半躺在地上的顏济桓利落的一个翻身迅速抓住四哥衣襬急道:「起码听我把话说完嘛。」太无情了吧。 「不想听,我该回留园吃药了。」 「我只是想问问他为人,还有关于常寧公主的死因。」 在闭关静思之前他偷偷潜入宗人府查了当朝每位公主的下嫁对象,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几乎没一位获得良配。朱臻晴的大姊永安公主去年薨逝,駙马也因获罪停了俸禄,二姊永平公主其子犯下谋逆罪被贬为庶人。三公主安成、四公主咸寧分别嫁给已故西寧侯宋晟的两个儿子,前者十年前就因军中连坐被褫夺了爵位,后者则因继承父兄侯位常年驻守边关不得擅回中原。 五公主嫁的駙马家世最高名声最大,但常寧也是姊妹中最短命的一个,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位看起来远离权利斗争又能够留在金陵享福的宝庆,那金玉其外的窝囊丈夫是如何的败絮其中顏济桓比谁都清楚。 好可怜的金枝玉叶啊,待字闺中的朱臻晴简直就是岌岌可危前途一片黯淡。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知道?」顏柏昶把衣襬慢悠悠的从老七手中抽走。 「因为你从十六岁开始每年夏天都住大理,与当地权贵往来甚密,」赚钱他是不在行,但说到探查内幕顏济桓可就当仁不让了,「就算你长我五岁又不同住,我照样把你身家弄得明明白白。」 他学成下山都六年多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早就把五位哥哥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六哥跟他一起长大更是毫无秘密可言。 「我是见过沐昕几次,但绝谈不上相熟。」 「那就够了,」四哥眼光那么毒,见一面也够他判断其性了,「你认为他会是那种对妻子下毒手的人吗?」 「问得这样直白啊?」顏柏昶转身面对他道:「要是我说不会,你信么?」 他这副语气显然已是先入为主,哪还有客观可言。 「四哥,这对我很重要,请你千万别骗我。」当顏济桓正经时,脸上就会不自觉的出现一种肃杀之气。 要不是常寧早逝多年,顏柏昶都快以为七弟是想为她报仇雪恨的恋人了。「皇上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那就是了! 「沐昕失手打死公主畏罪谎报我可以理解,可皇上为什么也不追究?」沐家对朝廷贡献再大又怎大得过皇权,当今圣上并非手无实权的宝座傀儡,他为什么咽得下这口气? 「常寧公主不是嫡出,生母又早亡,朝中谁愿冒着得罪沐家的风险做她靠山?」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宫里并不都是母凭子贵,更多的时候该说是子凭母贵才对。如今中宫虚悬王贵妃从品阶上虽已站在最高位置,可她只是平民出身娘家背景不值一提,与徐达大将军之女徐皇后的家世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王贵妃所蒙圣眷保得住自己却保不住女儿,朱臻晴在皇上心中的珍贵程度也不会比常寧高到哪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见老七像石化了一样站在眼前久久不出声,顏柏昶盯着他双眼厉声说:「我警告你,不要把江湖上那套杀伐恩仇带进家里来。」 他已经被另一个江湖大侠顏家老三坑过一次了,谁再敢来第二次就别怪他翻脸。 「跟江湖半点关係都没有。」顏济桓长吐一口气叹道:「你先别急着带四嫂回去,还有小裖儿,说不定我还要请他帮七叔一个大忙呢。」照金陵的习俗,成亲前一夜新郎倌要找童男一起睡新床,当然要选那个最小最可爱的。 「什么忙?」不是在讲沐昕吗?这又是扯到哪了? 「别问别问,这事需先问过大哥才轮到知会你们。」要想求亲成功,就得先求家里的定海神针。 促使他拋下重重顾虑的不是定了这门亲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而是如果不娶朱臻晴她很有可能会遭遇什么。感情不深成亲后还可以培养,可若嫁错了人便是一生尽毁。 顏济桓无法承受将来为她担忧看她受苦,这就足够确定对她的感情究竟属于哪一种了,再见一面已无必要,至少他自己如此认为。 第五章(第一回) 朱臻晴在北平的家准确来说此时还不能叫做皇宫,紫禁城虽然在永乐四年就开始兴建,但中途因经歷两次皇上北征而拖延工期至今未能竣工。她那出身武将的父皇被民间称为马上天子,好战好斗个性暴戾,即便登基继承了大统也由于更喜欢北方的天高地阔毗邻边关,寧愿带着家眷常居过去当燕王时的老巢,也不愿待在从气候到饮食都早已不习惯了的金陵。 皇上是出了名的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结发妻子徐皇后离世以后更是没有谁敢再轻易违逆他的旨意。满朝上下唯有一个皇太孙朱瞻基敢偶尔捋捋龙鬚,至于整个后宫也只有王贵妃的话还算有几分重量。 朱臻晴在扬州登船前已经想好一回家就要求母妃为自己求一道指婚的圣旨,她想嫁给那个古里古怪的林延长,直觉告诉她,这男人能带来幸福。然而,她连做场美梦的时间都来不及拥有,就立刻被对方那句话打破了所有幻想。 为什么他会知道?何时知道的?细细回想两人从交恶到交好,这其中的转变原来并不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好,而仅仅是源于得知了她是公主。事实证明,除了这个与生俱来的特殊身份,她朱臻晴根本吸引不了林公子的半点注意。毕竟在他眼中有钱人家的子女都是四体不勤五穀不分,她身上哪有任何了不起的优点值得让人欣赏。 「桃儿,」王贵妃摸着女儿的额头担忧问道:「你回来都好几天了,怎看上去仍是如此疲乏?莫不是病了?」 「母妃,我没事。」她只想懒洋洋的靠在娘亲肩上什么都不做。 「还骗我,」王贵妃低下头盯着她双眼,「这几晚你夜夜发作,我正考虑招哪位太医来为你诊一诊。」 当初同意让爱女去金陵散心就是採纳了太医的建议,说对她的病情有好处,如今倒好,反而更严重了。 「算了吧,看来看去一点用都没有。」这是心病,汤药只能治体肤。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贵妃其实已另有打算,「桃儿,要不我再为你把顏大夫请来吧?」宫里的不行只能往宫外找了。 「顏大夫?」朱臻晴随即摇头,「不行,不能让外人知晓。」若是被问起她梦魘的起因,五姊的家丑就要被洩露出去了,绝对不行。 「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么下去呀,」如果连她这唯一的宝贝女儿都照顾不好,还顶着头上那贵妃头衔何用?「不许你讳疾忌医。」 「母妃,明明您就能救我。」过去问那件事娘亲总以她还小为由搪塞过去,今年她都虚岁十九了还不够大吗? 相依为命的母女之间是何等默契,此话深意自无需过多言明。当四年前第一次听到女儿描述梦中所见时她就料到终有一日纸会包不住火。 王贵妃沉默半晌抬手在朱臻晴娇容上轻抚叹道:「我若证实了你的猜测不会让你更加害怕吗?」 「可您不承认我不也一样怕得夜不成眠?」真正讳疾忌医的人不是她啊。 「那两个舞姬确实是被沐駙马打死的。」女儿所谓的梦是年幼的她无意中亲眼撞见留下的阴影,「四年前你听了老嬤嬤们对常寧的议论便触发了那个记忆。」 早料到是这个答案的朱臻晴双眼立刻蓄满了泪水,「父皇怎能容他猖狂至此?」 「舞姬本就是駙马所献,他极擅揣摩圣意深得你父皇的赏识,又怎会为了区区姬妾坏了翁婿关係。」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朝廷栋樑,不过酒醉时踩死两隻螻蚁何足掛齿? 「那五姊呢?」既然在皇宫内都敢行兇杀人,远在云南时那目中无人的禽兽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你真信她是病死的吗?」 踏入深宫多年,见过多少更加血腥骯脏的王贵妃何曾会信这种说辞,但她也只能对女儿点到为止,「死无对证,诬告成罪。」而且,并无人要为常寧伸冤,遑论质疑了。 「母妃,」朱臻晴突然哭着抱紧了母亲,「我不要嫁人,我不要招赘駙马,您送我出家吧。」 她彻底吓坏了,再也不敢对未来夫婿报以一丝丝痴心妄想。 第五章(第二回) 「胡说八道,」搂紧怀中啜泣不已的爱女,王贵妃目光坚定的对她承诺道:「我已向你父皇求得恩典可全权做主你的婚事,必定会为你挑个称心如意的。」 「称谁的心,如谁的意?」别说姓沐的姓赵的了,就只看他家姓朱的那些男人们,又有谁不是妻妾成群喜新厌旧,「我们天天困在这方寸之地能去哪里找?」 前车之鉴歷歷在目,看家世不准,看相貌也不准,连她自己出去一趟花时间谈过心的也不准,根本不可能有了呀。 「谁说没有?」女儿这么一追问倒是在她脑中逼出一个主意来,「你忘了顏大夫不就是你从小就喜欢的好男人吗?」 「他有妻子了,母妃您千万别棒打鸳鸯。」那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我哪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王贵妃轻轻斥责道:「当年安亲王举荐顏大夫为我治病是因为安郡王与顏家走动十分密切,要知道安郡王向来自视甚高对品行操守十分看重,这表示顏家的确教子有方,不如我派人去问问可有适合人选?」 这样一来她嫁去金陵也能待在太子关怀范围,总不至于被欺负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一旦顏大夫成了自己人,她再有什么病痛也就不必诸多顾忌了。 「不不不,我不要嫁去顏家。」这让人情何以堪,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虽然他对自己无意,两人也做不成夫妻,但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顏家哪位公子这么倒霉要娶一个心有所属的妻子,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桃儿,你听娘说。」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王贵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我知你心怀天下有许多想做的大事,若你已篤定了男人都靠不住,那为何不去一个安稳之地自由自在的生活?」 「女儿听不懂。」嫁了人还怎么自由自在? 「我们可以跟顏家达成一个默契。」他家富可敌国却无人涉入官场,这正是最理想不过的商议对象。 「什么默契?」 六月初,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打破了顏府的平静,六公主赐婚与顏家七公子顏济桓,八月择吉日完婚。 这桩毫无预兆的指婚本来就已经够奇怪了,更怪的是皇上女儿订下婚约即行册封礼这一惯例被莫名取消,甚至也不赐駙马邸。原因只由宫中来的贵妃亲信传了简短口諭告知当家主母,丰厚的嫁妆红册也一併送到了叶知秋的手中。 府中上下很快便从错愕转为喜悦,这么一门光宗耀祖的亲事意味着从此顏家大姓不单单象征着「富」更显示着「贵」了,真可谓锦上添花喜上加喜。 而其中最喜的自然就属准新郎本人,连自画像都才画到一半对方居然就为他把后面的麻烦全省了下来。虽然他还没想通是怎么被朱臻晴识破身份的,但以小妮子的聪明机敏会反过来耍他这一道也不足为奇。 顏济桓一边在心里笑她鬼精灵一边欣然接受了四哥五哥的揶揄,走到哪里也都坦然享受着家人们的祝贺,还有严肃认真的聆听了爹与大哥的郑重交代。 从小到大不知禁足为何物的七公子生平首次那么心甘情愿的待在家里连大门都不想跨出,高枕无忧的期待着大红花轿抬进已被佈置一新的「望园」,并在脑中盘算着待红盖头掀起,该怎么先发制人给她一个作为进门惊喜的小小「惩罚」。 第五章(第三回) 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巹嘉盟缔百年。 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间夜会德星贤。 当朝最后一位公主的出嫁规格虽然比不过几年前的宝庆,可要论起夫家财力却远远超过歷年来的任何一位駙马,因此在迎亲排场上也为她补足了面子,赚足了惊叹。 金陵城中的许多百姓犹记得十一年前顏家大公子娶妻时的盛况,如今也算是旧梦重温风华再现。顏府此举态度很明确,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会尽其所能倾其所有的善待公主,绝不让她遭受到一丝丝下嫁商人的委屈,也绝不让她因丈夫的寂寂无名而承受冷言冷语。 说他们是畏惧皇家威严也好,说他们是趁机巴结圣意表忠心也罢,总之单从这场极尽奢华的婚礼来看,哪怕让最难伺候的宫中礼官开口评价也说不出半个不字。表面功夫这边已然是没得挑了,但新房那边关起门来什么样儿却只有两位新人自己才清楚。 「你?」头戴凤冠的朱臻晴在鸳鸯红盖掀起的瞬间本能的一抬头,立刻失声惊呼道:「你是谁?」 莫非她饿了一天头昏眼花了?这位穿着新郎蟒袍立于身前的男人居然与林公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反应怎会如此奇怪? 「我是谁?」顏济桓指着自己的鼻子,莫名其妙的反问:「才多久不见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过去真的邋遢到跟此刻判若两人那么严重吗? 「真的是你!」这个声音这个语气都没错,「可你为何会在这里?顏府的七公子呢?」这人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啊。 「我就是顏家老七,」原本掛在顏济桓脸上的喜悦全都瞬间结成了冰霜,他锁紧眉头问出心中的猜测,「就在刚刚你都还以为我姓林?」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识破他偽装的身份,她准备好要嫁的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不仅假装不知道她是公主,连姓名家庭也全都是假的,她恋慕了那么久的林延长到头来只是一个虚设。「耍我很有趣么?」 「我耍你什么?」朱臻晴的指责更加激起顏济桓的怒意,「是你瞒人在先倒还反过来怪别人不拆穿你?」 「我不愿显露公主之尊为的是更自在的与人相处,没有任何恶意。」可他的隐瞒从头到尾都是阴谋算计,「早在那日偶遇顏大夫你便知悉一切,为何不向我坦承?」 这对兄弟联起手来欺她到底是什么居心? 「你别乱往五哥头上扣帽子,」他俩之间的是非恩怨不要牵扯无辜旁人,「你的身份他并未向我透露半分,也是我坚持不让他洩露我是谁,其馀的旁枝末节都与他无关。」 「这么说你承认是自个儿要计划耍我了?」还好,她敬重的人没有让她失望。 「我最后再说一遍没有人想耍你!」顏济桓突然想通什么似的上前瞪着朱臻晴,「我大嫂说后宫有口諭,贵妃与公主之所以挑中顏家全仗五公子珠玉在前,所以,」他感觉胸口像被利刃刺中般难忍痛楚的求证道:「你想嫁的是顏柏韜的胞弟,想进有他在的顏家,对不对?」 她亲口在自己面前说过的呀,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就是五哥,他怎么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忘得一乾二净! 「我娘什么时候派人来传过这种口諭?」朱臻晴紧张的后退了一步,双手撑在了还摆着合巹杯的红木圆桌边,「她还说了什么?」 「让我家上下务必要好好照顾你、疼爱你,」顏济桓高大的身躯又往前倾轧向她,逼得两人四目近在分毫,让朱臻晴的所有情绪都在那对红烛的映照下一览无遗,「任你做你想做的事,任你见你想见的人,当然,顏家若有什么难处与愿望宫中自会相助,你我可各取所需。」 这确实像母妃说得出的要求,可她也只是想保护女儿,这又没有错。 「我不懂,你看起来似乎很生气。」但他凭什么? 「看起来?」顏济桓不禁冷笑了一声,「公主殿下,请你把似乎二字去掉。」 「为什么?」朱臻晴不可思议的回击道:「我才是那个有资格生气的人吧?」 「何必说得这么客气,」他重新站直让出彼此间足够的距离,「你是公主,想怎么生气就怎么生气,哪需要谈什么资格不资格。」 「请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的可以吗?」虽然林公子就是顏济桓,可他现在的模样神态真的好像变了一个人,「在扬州时你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间应该还有不少误会需要解开,但朱臻晴转念一想,如今正是最为两全其美的情况啊,她既听从母亲的安排嫁入了顏家,又嫁给了真心喜欢的人,假日时日幸福可期,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于是朱臻晴放软语调,试图稍加缓和这僵持的气氛,「我一直很期待你来北平找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码头匆匆一别来不及说的千言万语现在有的是时间诉说。 可惜此时顏济桓望着她只觉得心灰意冷,完全无视了她的主动示好,「我是替你去教训赵辉时知晓你身份的,还想问点什么?」 「原来如此。」朱臻晴看他脸色仍是难看,只好又小心翼翼的说:「你是不是累了?如果你今晚不想再谈我们可以改日再……」 「那请容我问公主最后一个问题吧,」顏济桓一看她想赶人了便打断道:「问完我就放你去休息。」 「什么?」 第五章(第四回) 「既然你应允了贵妃的安排,又如何等待林公子去找你呢?」圣旨六月就下来了,等于她回去后根本没有犹豫就对这门亲点了头,怎敢面无愧色的说期盼着他去北平相见? 「我,」朱臻晴这才终于明白新婚丈夫到底在恼她什么,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解释得清的,但又非解释不可。「因为开船前你突然对我那样说,所以我以为,」不行,不能再刺激他说他是骗子了,「以为你不会来,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 至于回家后与母亲的谈话,她对婚事的绝望等等细节,以他这张铁青着脸的模样恐怕是听不进去的。 「责任还是在我就对了。」因为他隐瞒了身份,因为他说了谎所以换来同等回报都是活该。「多谢公主明示,辛苦劳累了一整天,请尽早歇息吧。」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洞房花烛夜,他这是气到新婚第一晚就要分道扬鑣吗? 「你的陪嫁嬤嬤教过我了,没有她的传召駙马不得私自接近公主殿下,」顏济桓深感疲乏的对她行了个礼,「只要你不去为难五哥欺负五嫂,其他任何事我都由你,保证这辈子都相安无事。」 「我是来跟你们做家人不是来当公主的!」他为何说话要这么难听,把她的为人想得这般不堪,「我们是夫妻了呀。」 「对,我差点忘了。」顏济桓回眼扫到桌上还动都没动过的两隻红玛瑙酒杯,「该演的我一定会配合。」说罢便伸手要去拿酒,心里再怎么难过也得把交杯酒喝了才行。 可没有看过他如此严肃的朱臻晴并不瞭解他只要一认真就会面露兇相,再一看到他长臂直愣愣朝自己这边伸来,又因扬州那晚亲眼见识过他武功有多么高强,出于人之本性下意识就抬手护住了头脸。 鏗鏘一下,同时闭上双眼的朱臻晴听到了杯子碎裂的声音,吓得她把脑袋更往宽大的衣袖后缩去。 「我不是沐昕,」顏济桓讲这几个字时几乎要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在相处过那么多时日对他有过那么多认知后这女人竟然还会把他当屠夫看待?这真是奇耻大辱。「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动手打你,也不会做出赵辉做的那些丑事让你蒙羞。」 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婚姻会开始得这么难堪,他在明媒正娶的妻子眼中会是这般一无是处。 「我不是有意的。」朱臻晴睁眼看到他们的交杯酒正顺着桌沿流到地上,又内疚又焦急的向他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抱歉,你只要记住我这几句承诺就够了,」顏济桓极力压抑着失落的情绪为她扬起一个安抚的笑脸,「别害怕,就算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五哥,他不会让我欺负你的,请只管安心。」 「我相信你。」朱臻晴不能完全看懂他究竟在为什么而悲伤,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你还是要走吗?」还是选择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走了你才能安心睡觉。」她就像隻易惊的小白兔,初来乍到被一隻粗鲁的大野狼吓得瑟瑟发抖,「我去把你的奴婢唤来,你先坐到床上去,不要踩到这些碎碴子。」 做不成她喜欢的人就不要趁人之危佔她便宜,这一点点君子之道他还是懂的。 第五章(第五回) 对于因人口眾多几乎年年都有婚丧嫁娶要办的顏家而言新进一房媳妇本不算什么,但碍于公主身份终究不同旁人,也就使得府中的老老小小自有约束不敢与之亲近,见面说话时也都谨守礼节保持距离,这让朱臻晴在备受尊重的同时也等于倍感孤独。 在夫家,她锦衣玉食的程度竟比出嫁前更甚。虽然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不代表他们朱家就一定是天下最富有的人家。国库的钱不归皇家子女支配,好战的父皇也一直将每年税收大部分放在军备上,后宫例银向来用得紧巴巴,反而是如今做了七少夫人日子倒过得更加富足奢华。 但这并不值得高兴,朱臻晴看着摆了一桌的精緻早膳没有任何胃口,花厅里站了一屋子伺候她的丫鬟,可坐着的主子唯有她自己。顏济桓从不陪她吃饭,就好像在讽刺她出身似的永远把主位让给她端坐,把岳母大人的交代执行得彻彻底底。 「啟稟公主,四少夫人求见。」从院外碎步上前的下人恭敬的对主子通报。 而手握象牙筷正发呆的朱臻晴则是双眼一亮即刻回道:「快请。」 四嫂顾盈心是她在这个家里最大的救星,是唯一一个不忌惮她身份从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得很热情自在的人。 「七弟妹,你还在用早膳呀?」开朗大方的四少夫人带着一个丫头踏进了厅堂内,「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没有,」朱臻晴忙站起来抬手请客人上座,「四嫂挨着我坐吧,陪我一起再用些好吗?」 「好啊,」顾盈心笑着应承,「等吃完了我带你去连园玩。」 「连园?」朱臻晴一边示意下人为四嫂添碗夹菜一边小心的问,「五哥五嫂他们不是不在吗?」 成亲之后她也只在一大家子都在的场合下见过五嫂一面,温柔内向的对方旧事重提的再三对当年之事表达谢意,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昨晚回来啦,」顾盈心喝了一匙银耳羹,「这趟五弟他们是回邦媛娘家祭拜先祖,在湖南而已并不远。」 「长途跋涉的他们今天不需要休息吗?」朱臻晴真的很怕又带给人家压力和困扰。 「你是还不认识你五嫂,」觉得嘴里这道汤羹味道很不错的顾盈心乾脆自己站起来为七弟妹盛了一碗,「她呀天生劳碌命,不管前一晚多累第二天也照样早起,不信待会儿你问她什么时候醒的,我保证不会超过卯时。」 「谢谢四嫂,」朱臻晴感动的接过汤碗,「那好,我跟你去。」 幸好还有眼前这位心无城府诚心待她的嫂子,否则这新婚生活就真的太凄凉了。 连园在长房一支的七个园子中毫不起眼,既没有大公子的毓园人口多佔地广,也不像四公子的留园那般只要四少夫人在就有耍不完的新鲜玩意儿看。内敛沉静的五少夫人行事低调从不张扬,无欲无求的她除了练武便是守着丈夫和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怡然度日,是偌大顏府中很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夫人。 不过只要有顾盈心在情况就会有变,睁眼就间不下来的她不敢找忙碌的大嫂玩必然就会找其他人,近水楼台的五弟妹可不就是首当其衝?再加上俩人的夫君是双生子,她们的妯娌之情自然更深,以至于顾盈心逛连园时就和逛自家花园一样的随便。 「七弟妹,这是送你的礼物。」吴邦媛微笑着将一个香包递到朱臻晴手上,「里面装的是安神药草,外面花样是我绣的,针脚不够工整还请笑纳。」 「五嫂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她睡觉不安稳的事是谁透露出去的?会是顏济桓替她拜託五哥配药吗?在她心中升起了隐隐的期待。 「是大嫂交代我们的,」宫中女官传口諭时说公主睡觉可能会认床,请大少夫人吩咐顏大夫想想办法,「我不擅长女红,这荷包也是在大嫂亲自指点下绣成。」 「这样啊,」朱臻晴掩下失望拿起香包在鼻边闻了闻,「好沁人心脾的味道,多谢各位兄嫂费心。」 人人都拿她当家人为她着想,除了她的丈夫。 「等哪天觉得不香了就告诉我,五哥会再为你换新的。」 「好。」 「为什么没看到你家那对小可爱呀?」一旁的顾盈心左看右看都没找到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不点,「不会又去毓园玩猫了吧?」 吴邦媛抿嘴一笑,「你猜对了。」回湖南这些日子兄弟俩还因为没有小猫玩闹过几次呢。 「还好夫君为我要到一隻,裖儿也不用吵着往毓园跑了。」免得她头疼。「那五弟也跟着去啦?」 「在这儿不是么。」这头话音刚落那头便接上了话茬。 第五章(第六回) 朱臻晴循声转头,看到顏柏韜正从门外走进来,「五哥。」她年纪最小,当然要先打招呼。 「真可怜啊,一定是大清早就被四嫂硬拉来了吧?」对顾盈心个性很瞭解的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五弟别把我说得这么吓人,」被当面戏弄她也不会示弱,「你该感谢我们来陪邦媛解闷才对。」 「那是该谢,」顏柏韜嘴上敷衍的应付着,手上却轻柔无比的把妻子牵了起来,「二位慢坐,要不到园中帮我餵餵鱼也行,我们失陪一下。」说完就拉着吴邦媛往里屋去了。 「他们突然有要事吗?」不明就里的朱臻晴疑惑的看向四嫂。 「你别觉得奇怪,」顾盈心哪里坐得住,便拉着七弟妹去花园消耗体力,边走边为她解释,「你五嫂以前受过重伤,虽然早已痊愈可你五哥总是十二万分的谨慎,刚才他一定是从药房里出来,可见是又有新补药让老婆试喝了,因为连味道也是要邦媛尝过认可了才行。」 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只她一个,其他就算是亲生儿子生病了照样良药苦口一视同仁。 「他们好恩爱。」朱臻晴羡慕得心口好难受。 「七弟妹,」顾盈心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和七弟的情况跟我与夫君很像,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像其他几位兄嫂是先相知相爱了才成亲,但你看我现在也很快乐啊。」 其实她早瞧出端倪了,婚后还在各过各的这对小夫妻跟他们当年何其相似,这也是她为什么总主动来找朱臻晴的最大原因。最能感同身受的顾盈心不忍看到小姑娘如此孤立无援。 「顏家男人都很好的,或许表面上冷淡,但总有一天会放开心胸好好对待妻子,你要有信心。」她等了三年多才等到丈夫的爱,个性活泼的七弟应该不会让老婆等那么久吧。 「谢谢四嫂。」这番鼓励差点让朱臻晴听哭了,但她还是不敢说他们的情况其实不一样,明明在指婚前就已经认识且產生了好感,却还发展成了这种局面。「我会等。」 「公主回来了。」从连园回到望园,朱臻晴惊喜的看到顏济桓正坐在堂屋里看书。 「是駙马来了,」他们的互称已准确说明了二人的关係在婚后月馀依然是原地踏步,「等很久了吗?」 「半个时辰吧,」顏济桓看了一眼妻子的右手,「又有人来巴结你了?」 「不是,」朱臻晴不太自在的把香包捏了捏,「是五嫂送我的。」 「原来是打连园回来啊。」顏济桓偏头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水。 「是四嫂拉我去的,」她忙大声强调道:「我没想过要自己去。」她不可能明知那里是癥结还故意挑衅丈夫。 「不用这么紧张,我又没说什么。」他感到好累,好像不论说什么话都会被对方曲解。开玩笑也好,陈述事实也罢,怎么讲都能引起她的过度反应。他何尝不想缓和两人间的紧绷,可连一段正常的对话都是奢望。「我来是因为收到了楚郡王的帖子,他因进京见太子把今年的生辰宴办在了金陵旧邸。」 「你想去吗?」 朱臻晴一点都不想参加这种宗室宴会,半个月前新婚燕尔的他们第一次偕同出席类似场合,那些脑满肠肥的皇家子弟讲话夹枪带棒句句有刺,都在拿顏济桓没有官职空有钱财的背景做文章。而明明那么能说会道的当事人竟然全程都不反击,任由那群小丑出言嘲讽。 「我没有特别的想法,公主去我就去。」被人议论也无所谓,大男人嘛,说两句又不会死。 「那就算了。」她捨不得让夫君再受委屈。 「好,」顏济桓没有意见的点点头,「我去书房写回帖。」 「等等。」朱臻晴急忙叫住他。 「怎么?」 「天也不早了,」她明显眼露期盼的说:「写完就留下来用午膳好不好?」 过了这么久,再大的气也该消去不少了,他们真该找机会好好沟通一次。 顏济桓淡淡一笑刚要答应,从宫里陪嫁出来的侍女却匆匆忙忙跑到主子跟前急稟道:「公主,东宫来人请您与駙马爷赴宴。」 「现在?」都这个时辰了这会儿过去不会太晚吗? 「回公主,是皇太孙殿下从北平回来了,太子妃娘娘临时起意邀您一起为殿下接风洗尘。」常年跟在皇爷爷身边的朱瞻基难得回金陵一趟,他母亲会这么激动也可以理解。 「皇嫂就是性急。」也有可能是她这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侄儿很快又要离开,朱臻晴回头抬眼望向身后的顏济桓,见他表情淡然的頷首,于是洩气的朝丫鬟们吩咐道:「备车,更衣。」 她渴望的破冰,只好又再等等了。 第六章(第一回) 东宫太子朱高炽是永乐帝的嫡长子,体肥臃肿日常多病,比起驍勇善战高大威武的二弟汉王朱高煦可以说是形貌欠佳。但他个性温和体恤百姓,在家里对谁都和顏悦色笑口常开,是个人畜无害的大胖子。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认定他的太子之位与其说是来自幸运的出生顺序,不如说是沾了他有个好儿子的光。传闻朱瞻基出生那天,当时还在做燕王的爷爷朱棣梦到一柄象征皇权的大圭,醒来之后长孙便降生了。 这是天大的吉兆,也给了燕王一个发动靖难之变夺取侄儿朱允炆皇位的动机。好圣孙朱瞻基被视为天选之人,要保证他能继承大统自然就得先让他爹当上皇帝,所以即使朱高炽再怎么不得爹心,这太子大位坐得也算稳当。 不过真正的智者是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至少不能全信。想一个能在皇上身边当一把手二十来年的人,武力已是睁眼可见的不济事,若脑力也不堪用还妄想抵挡得住眾人的虎视眈眈,哪有这等美事?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做了我的妹婿。」趁着朱臻晴被皇嫂拉去话家常的空隙,行动不便的朱高炽便把顏济桓单独叫去了书房,「可惜啊,以后那些偷鸡摸狗的事都不好再让你去了。」 这张各方权贵面前的生面孔很快就会为人熟知,他就又少了一个可用之才。 「承蒙殿下赏识,没了我自有其他更好的人选。」正好他本来也不想涉入太深。 「唉,说得轻巧。」像他这样允文允武各方面能力都拔尖的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你还是坚持不让桃儿知晓你我间的关係?」 「殿下,日后万一皇上追究到我头上来,她不知情有利脱身。」一日为太子做过事终身都可称为太子党,依前例所循,有皇室血脉至少可以保命,只要她从未参与其中就能平安。 「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朱高炽自己也知道与二弟每一回合的较量都极度兇险,他当年保不住解縉,如今亦无把握能在真的出事后力保外姓妹夫,「罢了罢了,你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既然嫁出去了,就尽量离泥沼远一点。 「太子爷,駙马爷,你们这是打算留在书房开个小灶啦?」因儿子回到身边而掛着一张大笑脸的太子妃张氏象征性的在门框敲了两下,「再不出去可没人管得住前厅那位任性的皇姑姑了。」 「这就来,这就来。」太子忙从门外唤进两名随伺慢慢扶他起身,「我腿脚慢,你们先去。」要都跟着他一起可有的等了。 「让你再吃。」张氏笑啐了丈夫一句又转头对顏济桓道:「就请駙马先去拦住你那小娇妻。」 「公主到底做了什么?」他这厢听得是一头雾水。 「小姑姑,快还给我。」很快,一前一后衝向书房这边的姑姪俩就回答了他的疑问。 第六章(第二回) 只见朱臻晴手上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脚下不停的朝顏济桓站的位置跑,三步之后就跟着皇太孙朱瞻基。 「快帮我快帮我,」直觉就是该往丈夫这里躲的公主将怀中的宝贝往他下意识抬起的手上一放,立刻转过身去展开双臂挡住了差点剎不住脚的侄儿,「哪,你输了,这对小猫归我了。」 「这也太赖皮了,刚才你可没说可以请帮手。」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皇太孙虽然已是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可心性却还像个小孩子般爱玩爱闹,跟这位从小一起在皇爷爷身边长大的幼稚姑姑更是熟稔得很。 「駙马爷是我夫君,不能算帮手。」朱臻晴得意的歪着脑袋看他,「说好啦,谁先把猫抱到这边就算谁赢,少小气。」 「我小气?」朱瞻基气喘吁吁的反驳,「这对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北平带回来要送人的,快还我。」 搞什么啊?听明白的顏济桓低头看向正在自己的云锦宽袖上练爪功的两隻小毛球,差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这尊贵的妻子真是好兴致,居然跑到太子府里来抢猫。 「送人?」朱臻晴表情曖昧的凑过去嬉笑问道:「你倒懂得雨露均霑俩不得罪嘛。」 一年前父皇亲自为最疼爱的长孙赐了婚,正室侧室风风光光一次办齐。 「知道你还抢。」其实朱瞻基只打算送给与他青梅竹马的侧妃,但也懒得纠正了。 「我是长辈,你不能忤逆我。」朱臻晴挺了挺腰板,移步挪到顏济桓身边开始伸手逗猫。 「每次说不过我你就搬出辈分压人。」又来了又来了,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你搬出你爹来压我啊。」朱臻晴看也不看那个吹鬍子瞪眼的侄儿,一隻手轮流摸着小猫一隻手自然而然的便搂在了丈夫的腰上,就跟那次为了阻止他摘花而无意间搭上他手臂一样。 「别掺和我啊,你们自己的矛盾自己解决。」经验丰富的朱高炽这时候才一步一喘的走到战圈中,但也没有要停下调解的意思,「我要去吃饭了,你们不饿我饿。」然后领着同样事不关己的太子妃走了。 终于找到插话空档的顏济桓垂目轻问:「要带回家养?」 陪她来这一趟是对的,相当于回娘家的她显得特别轻松愉快,专属于她那些最吸引人的娇俏调皮都在没有拘束下展露无遗,可见闷在顏府时她确实一直在压抑自己。 「可以吗?」丈夫温柔的嗓音和眼神让朱臻晴心中一暖,「你同意吗?」 「这有什么好反对的,」顏济桓看她问得如此小心翼翼觉得很过意不去,「我还可以帮你做猫架。」 是该释出善意重归于好了。 「呃,」朱臻晴脑中嗡的一声突然响起了警鐘,于是略显慌张的话锋一转道:「我跟瞻基开玩笑呢,待会儿就还他。」 胡闹够了的她清醒的意识到一个严重事实,绝对绝对不能在此刻说出这对猫是想为五哥家的双胞胎要的,毕竟他们之间的关係比薄冰还脆弱。 「我听到了!」危机解除的朱瞻基立即眉开眼笑的从小姑丈手中把猫又抢了回去,还不放心的多退出几步,「请二位快入席吧,侄儿要好好敬你们几杯。」 第六章(第三回) 顏府很大,大到不是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会迷路,顏府也很小,小到顏济桓有心事时几乎找不到可以大醉一场的角落。 从东宫回来的这个夜晚,他特地等护院以外的所有人都睡了才悄悄提着一壶酒来到望园屋顶,可是还没喝完就被五哥抓了个正着。 「你怎么来了?」 「在药房忘了时间,出来就发现你在这。」顏柏韜瞄了眼他手指勾着的细颈酒壶坐了过去。 「呵,骗鬼。」顏济桓不理他,又自顾自喝起来。 「这门亲事不是你要的吗?」为什么成亲以来他没有一天开心? 「她喜欢的人不是我,」酒壶被随意的扔在了琉璃瓦上,「她甚至不愿意对我说真话。」不就是两隻小猫吗?她以为自己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吗?何至于怕他怕到连这种谎都要撒的地步? 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不讲道理不受控制的,他并不怪朱臻晴喜欢五哥,还同情她爱上了一个註定不会有结果的人,在王贵妃主导一切之下她能做的反抗微乎其微。 「既然已经做了夫妻,你总要努力试试。」自怨自艾喝闷酒能有什么用。 「我不求能赢得她多么深刻的青睞,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好好相处。」自己彆扭,她更彆扭。「陌生人当不成亲人也当不成。」爱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以前想法多么天真,以为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就像练武一样只要有心就能从无到有,可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想如何?」顏柏韜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无需设计和预期的,那明明是像呼吸般最自然的存在。 「我想?」顏济桓两眼发直的看着夜空,「我想过回从前的生活,四处游荡随遇而安。」 「你不能拋下妻子,你成家了。」顏柏韜很严肃的提醒他。 「知道。」如果他坚持不做官,那么就必然要做一个吃软饭的绣花枕头,可这也是他心甘情愿的。「我会留在她身边。」娶她就是为了保护她,又怎么可能松手放弃。 「那不就得了?」顏柏韜站起来拍了拍七弟的肩膀,「天气变冷了,我们已决定陪四哥同回广州长住,明年夏天三哥说好要带三嫂和孩子们去吃荔枝,你们也一起来吧。」 「明年?早得很啊。」他眼前都顾不完了还约什么明年?顏济桓撑着头仰视着兄长,「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现在发现自己是笨蛋了?」 「呵,」他低下脸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现在发现如果不是聪明到无所不能还不如当个一无所知的笨蛋。」 谁能想到意气风发的老七会因为娶得贵妻而颓丧消沉成这副模样?感情真的是一件太过奥妙的事,任何人都无法顺顺利利的过关。 「世上没有谁可以无所不能,」顏柏韜帮不了他太多,只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敲了下弟弟的木鱼脑袋,「你少在这里装可怜。」 「谁跟你装可怜。」他最多就是心情鬱卒。 「我懒得跟你废话,」个人幸福个人担,这可不是他的责任,「反正就是我们要走了,你不要总把人家一个人晾在家里,别欺负人家。」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走吧走吧,」顏济桓又勾起了那壶还没喝见底的酒,大袖一挥道:「你走了,伤心的也不是我,走吧走吧。」 他的世界竟因加入了一个人而坍塌,真是可笑又失败。 嗝!他打了个酒嗝,「太可笑了。」 第六章(第四回) 失去了四嫂五嫂的陪伴,朱臻晴重新体会着成亲之初的百无聊赖。家里虽然还有位大嫂,可她实在太忙了,忙到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所剩无几,没人忍心再去无端打扰。而且仍是那个老问题,只要朱臻晴一现身,大嫂就要为她特地安排一系列的招待,也就使她不敢随便再去任何园子串门。 深秋的金陵其实很美,金黄的落叶飘在空中铺满街道,城中好几处风景怡人的湖畔山脚都引来游人如织。可对另一群人而言深秋却意味着寒冬将至,一年中最难捱的季节即将到来。 心中从不忘记百姓之苦的朱臻晴又去了养济院,不再需要避讳公主身份后说起话来显然是分量更足。顏济桓当初承诺她一定会盯着的惠民药局已在这里正常开张数月,那对她照拂过的母子也过得很安稳。 「公主殿下,这些是粮食与冬衣的库存单请您一併过目。」溜须拍马的佟大人庆幸当时没有怠慢过这位“王小姐”,如今说不定还能讨点奖赏。 「与各家米铺的合作进行得都顺利吗?」坐在佟老头的位子上,朱臻晴仔细的瀏览着各项账本。 「殿下您亲自牵线开头的事自然绝无半点差池,」佟大人弯着的腰始终没直过,佈满皱纹的脸上一片諂媚之色:「微臣就是不眠不休也必将尽心竭力,不让您对流民的恩泽受丝毫损害。」 「你在说什么呀,」朱臻晴嫌恶的看了他一眼,「若有遇到困难就快点提出来。」 「没有没有,殿下请放心。」要是承认有,岂不是自认办事不力。 「我要去看你说的那些冬衣究竟什么样。」休想拿漂亮数字来糊弄她。 「啟稟公主,那库房阴暗尘多恐会污了您千金贵体,不如让微臣差人带几件出来与您查看可否?」 「佟大人,」朱臻晴盖上账本哼了一声,「你不要再耍滑头了,如今本公主可是住在金陵,就算天天来监督你办公也有的是时间,再敢不说实话我就去一趟东宫帮你传话,听懂没有?」她没有实权,但自有能收拾他的人。 「请公主殿下息怒,」姓佟的没想到这娇滴滴的小公主是来真格的,立即双腿跪地俯首惶恐的答道:「冬衣年年都缺,今年稻米收成也不尽理想,微臣还在四处想法子募捐。」 「又是募捐?」这人是当乞丐当上癮了吗?「我限你一天时间把各项短缺盘清列出,明日我这个时辰再来如果看不到想看的,你这身官服就别穿了!」 朱臻晴终于找到了能充实生活的正事,接下来的日子便开始早出晚归想尽各种办法为养济院开源节流,那因婚姻不顺的鬱结情绪也得到了极大的紓解,她的心总算又慢慢找回了从前的明朗。 公主是找到转移生活重心的方向了,那反观駙马爷顏济桓呢?显然不及她如意。金陵是他的家乡没错,可他的成长阶段却是远在关外,一个不管从任何方面都与中原截然不同的苦寒地。他好舞刀弄剑胜过诗词歌赋,虽不至于目不识丁不通文采,但跟几位出口成章的兄长比起来确实要逊色不少。 于是无处可去的他异想天开的跑去跟侄儿姪女上书斋,高挺挺的坐在最后一排也不觉得难为情,惹得家人和下人们都窃笑不已。 第六章(第五回) 「你一天不标新立异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几天之后,最难得见到面的大哥顏孟曦便在学堂外堵住了他的去路。 「不是你们总笑我粗鄙武夫嘛,趁着有空来补补学问不是正好?」又不是在外面上私塾,这脸也丢不出顏家大门不是? 「说得好听,」身姿挺拔的顏孟曦负手而立,站在哪里都像尊神一样不怒自威,「像你这种没有长进空间了的老学生,就别去破坏翰林院老夫子的一世英名了。」 能被他家重金聘请来当小姐小少爷们西席的先生都不是泛泛之辈。 「你们才是一天不损我几句浑身不舒服。」走了四哥五哥,耳根子才清静没多久又来了毒舌王。 「同为夫妻,相较七弟妹所行所为你如何不汗顏?」这段时日以来他在外面交际应酬已听到不止一次夸讚恭维,都羡慕顏家娶的公主贵不在身份而在品德。 「她做得好就好啊,看我干嘛。」朱臻晴的志向一直在此,现在也算是如鱼得水。 「你就不担心越来越配不上人家吗?」听妻子说他们俩过得一点都不像新婚,想必是公主不满意这一文不名的駙马了。 「她不需要我配得上她,」烦都快被这些论调烦死了的顏济桓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人家不就是为了方便一展长才才挑中我嘛,进门那天我们就约法三章过了,我保证不会吃喝嫖赌伤她尊严,她则负责给我荣华富贵。」 顏孟曦浓眉皱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心安理得被老婆豢养? 「那你想要我怎么办?」大哥有什么立场露出那么嫌弃的眼神,「我不适合做官又不会经商,唯一擅长的跑江湖也因为成家不能动了,想静下心来读读书还要被亲人耻笑,难道为了显得我没有不如妻子要去限制她出门吗?」 别说本来就没人敢拿家规压公主,就算有人反对他也会站出来支持朱臻晴施展她的抱负,女强男弱的局面是他们必须接受的结果。 「我自己都不怕丢脸旁人倒来说三道四。」到底关他们什么事。 龙困浅滩说的就是七弟这种情况吧?每个人都有各自适合的天地,但现在他的蓝天大海被这门突如其来的指婚封禁了,被迫接受一切的他连声抱怨都没有就默默承受下所有,确实不该再过多苛责。 「以后你的例银加倍,」沉默片刻的顏孟曦对他宣佈了最新决定,「银库若要收账你去负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七窝在家里成为废人。 「啊?哦。」顏济桓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个好差事,「多谢大哥,可是让我插手了不会惹其他房不高兴吗?」家规是不允许大哥以外的任何子弟参与家族生意的。 交代完的顏孟曦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前只丢下一句:「我的话就是家规。」 有活干了的顏济桓手头终于又宽裕了不少,而这时也进入天寒地冻快过新年的时节了。 「你想要什么礼物?」都有事可做的俩人现在相处得还不错,心平气和也心如止水。 「什么?」这天朱臻晴正蹲在花园里堆雪人,因这没头没尾的问话愣了一下,「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顏济桓也跟着蹲在一旁,往那个还不够胖的小雪人身上补雪,「过年啊,小淳儿跟我要了一支宣州紫毫,你要什么?」女孩子不是都爱收礼吗? 「淳儿喜欢写字呀?」临近年关不能出门,他们聊天的机会也渐渐多起来。 「嗯,她爹擅画她擅书,小小年纪写得已是自成一派。」 「我有一本赵孟頫的真跡帖可以送她。」朱臻晴陪嫁的好东西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那几本名人真跡。 「那她准高兴。」顏济桓又想起也看过妻子的字,「你写得也不错啊,有空可以去跟小丫头切磋切磋。」 「好。」 「你还没说想要什么呢。」第一个雪人堆好了,他又在旁边开始做第二个。 「我不是小孩子了,」能这样陪她比什么都好,「倒是家里有什么过年的规矩你得赶快告诉我,免得我失礼。」进门这么久了,始终没有任何人为她介绍过夫家家规。 「没什么特别的,我自己也没遵守过。」根本没在家过过几次新年的他哪记得那么多繁枝末节,「倒是初二以后大哥要陪大嫂回娘家小住,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别怕麻烦直接跟我说,我尽量帮你。」 就这样吧,把她当成自家小妹照顾,大家都不用尷尬。 「那你,你……」朱臻晴红通通的手在雪地里胡乱抓着,她怯怯试探道:「你愿不愿意除夕到我那去守岁?」 他们成亲四个多月却还未同房过一次。平时无缘无故她实在做不出主动让嬤嬤招駙马侍寝这种事来,那趁现在用这个藉口他总该听得懂了吧? 「可以啊,」不就是谈天说地吃吃喝喝,「你要喜欢爆竹我就多做几个给你玩。」 「我喜欢。」没被拒绝的朱臻晴高兴极了,忙又确认了一遍:「那我们约好啦?」 「嗯,」看她一笑顏济桓嘴角也不自觉跟着上扬,「说好了。」 第六章(第六回) 也不知是新嫁娘头一年在夫家八字都比较轻,还是老天嫌给他们的考验还不够多,本来都计划好要怎么开心过节的朱臻晴大年三十一早就感到头重脚轻额头发热。 「公主,奴婢马上去稟报大少夫人为您宣太医吧?」她的贴身丫鬟急得团团转。 「不许,」她这边一旦传出生病,整个顏府今晚都不用过年了,「谁敢洩露出去我打断谁的腿。」躺在床上裹着棉被仍然冷得发抖的主子还不忘说着最狠的威胁。 「可您这样拖着万一变严重了怎么得了?」到时候她们的下场可不仅仅是腿断而已了。「而且您这个样子也瞒不住大家啊。」 「帮我把駙马请来。」她头痛手痛全身都痛,此刻只想见他。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本能就会寻求自己最喜欢最亲近的人依赖,朱臻晴这昏昏沉沉中的选择其实已经把心意表达得再明确不过了,只可怜那位她倾心的木头丈夫偏偏在这件事上笨到了姥姥家。 「你怎么了?丫鬟说你反胃想吐?」在祠堂听到的当下顏济桓吓得不轻,谁知周围的长辈们全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笑脸看着他,就连做事最周到的大嫂也推他赶紧回望园看看,难道不应该先请大夫来看吗? 「你们都退下。」朱臻晴屏退左右后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又主动从被中伸出一隻手去拉住他,「可能是风寒,但我不想坏了府里过节的气氛。」 「你手有点烫,」顏济桓一把将她柔荑握紧,再用另一隻手探向她光洁的前额,「头也是。」 「冷冷热热反復交替,就算看了大夫也是得靠多休息。」这种常见病症谁没经验呢。 「一定是那天在外面玩雪玩久了。」他稍微放下心来,「大嫂说了,准我们不用去吃年夜饭。」 「对不起,连累你不能好好过年了。」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朱臻晴的脸也烧得通红。 「别说这么见外的傻话了,」顏济桓帮她把被子掖了掖,「瞧你这运气,真够背的。」嫁不到如意郎君还要受病痛折磨。 「我运气明明很好。」今晚绝对是她嫁为人妇后最幸福的一晚。 「你先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才能守岁。」现在快天黑了,睡一觉时间刚好。 「那你呢?」莫非他又要走了? 「我就在房里陪你,中途要是哪里不舒服随时叫我。」 于是早已体力不支的朱臻晴便在顏济桓的注视下渐渐睡去,小夫妻的首次同房并没有浓情旖旎,却在这风雪之夜的一盏油灯下显得异常温馨。 他们错过了一顿团圆饭,也错过了辞旧迎新的子时鐘嚮,错过了大园子里火树银花的烟火,但有幸没有再错过彼此。 「我不知道你睡觉会有梦魘。」她睡了很久,真正清醒过来时天际已经泛白,接着就在耳边听到了这句轻语,并转头看到一张忧虑的脸。 「嗯?」朱臻晴还无法适应一睁眼就看到丈夫的画面。 「先起来润润嗓子。」顏济桓小心扶她靠在枕头上端来温热适中的热水,耐心待她一点点喝下放回杯子才再开口道:「之前也发生过?」 按病症她应该是喊冷喊热,可辗转反侧间喊得最多的却是怕,这很不寻常。 「我不是每晚都会发作的,兴许是因为身体太累了才会。」好不容易留住他,朱臻晴不想就这样把他吓跑。 可她闪烁的眼神引起了顏济桓的疑心,「你是因为怕我吗?」这是她习惯了几个月的房间,唯一有变的是床边多了一个他。 「不不不,」她忙用力的摇头否认,「我从不怕你,真的。」洞房之夜伤过他的举动一定要澄清。 「别紧张,放轻松。」还说不怕,她额头上汗珠都吓出来了。 顏济桓拿来湿布巾为她擦汗降温,心疼的摸了摸朱臻晴比年初相识时消瘦了些的脸蛋,「是不是我不愿做官让你很没有安全感?」 昨夜他看着这张不安稳的睡顏想了很多,细细思索着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大紕漏让本对自己印象不错的朱臻晴最后决定放弃嫁他。想来想去只有扬州那场离别宴时他的回答没有让这位金枝玉叶满意。 这很合理,身为公主她从生下来身边接触到的男人就都是肩负朝廷重责的,所以她接受不了哪个堂堂七尺男儿一辈子碌碌无为,更别说那个男人还是她的夫婿。连那草包赵辉也当着正一品五军都督,那么她会希望自己的駙马从政绝对是情有可原。 「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当初说过的那句话真的伤他那么久那么深以至介意至今吗?「虽然我确实强迫你娶了我,对不起。」指婚是不能拒绝的,他接受得无可奈何。 「不用抱歉,」顏济桓把她轻搂入怀浅浅一叹道:「感情之事是唯一神仙也强求不了的,你没错。」实在没必要一直背负着这么重的心理负担面对他。 他一再的想开导朱臻晴做回原来那个快乐的姑娘,可这番话听在心思向来过于敏感的对方耳中又有了另一层意思。 「你,有中意的人是吗?」她痛苦的问出了口。 顏济桓紧了紧怀中的佳人自嘲一笑,「有啊,可惜她不喜欢我。」 误会越结越深了。 把脸埋在丈夫胸前的朱臻晴悄悄抹去掉下来的泪水,好半天才酸着鼻子回他道:「那我们,我们做朋友好吗?就像过去一样。」 最起码不要剑拔弩张再说些伤害彼此的违心话。 「好。」除了抱紧她,顏济桓自知已不能更进一步了。「我们就做朋友。」 第七章(第一回) 达成共识的「好友」终于没有再辜负良辰美景各自神伤,朱臻晴退烧后俩人便在望园中悠哉悠哉的观雪赏梅。打赏下人们开年红包的同时也不忘派人往养济院送去鲜肉和白麵。 「你若想亲自去我可以陪你。」天冷路滑,即使有随从顏济桓也不放心身体刚好的朱臻晴单独行动。 而且最主要的是,既然不做兄妹要做朋友,不就也表示他仍有追求心上人的机会?当然要处处体贴、力求表现。 「不,我如果去了他们反而会过不好这个年。」诚惶诚恐的又是磕头又是谢恩,那一桩美事就办坏了。 他们此时正盘腿并肩坐在暖阁的软塌上,透过擦得乾净明亮的羊角瓦望着空中飘下的鹅毛大雪,松竹梅纹的青花炉里点着凝神香,烘托得这间屋子犹如世外仙境。 「宫里的女人都得这般懂事么?」她们的作风完全不同于那些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藩王。 「歷史上外戚干政的教训太多了,所以自皇爷爷开始就很在意后宫德行,」朱臻晴侧身在矮几上端起茶壶为顏济桓添满杯中热茶递给他道:「除了皇祖母可以毫不避讳的议论朝政之外,再无任何人敢越雷池一步,哪怕是母后在世时也从不妄议堂上事务。」 「这也就是皇室宗亲婚配不论门第的原因吧?」反而是家世越平凡越好。 「是啊,」她先回头看了眼墻上那幅侄儿画给她的戏猫图,再把视线转回丈夫身上,「父皇那么喜欢瞻基,为他挑选的正妃也不过是个济寧百户的女儿,这可是将来要做皇后的人。」 天下已定,她爹再也不用靠拉拢权贵世家来巩固宝座,相反还会严格杜绝强强联手里应外合,从宝庆到皇太孙再到她自己都是同一个意思。 「岳母大人是真心疼你的。」顏济桓轻抚着她的愁容,不让她又因这个话题鑽进牛角尖里,「我虽然称不上是多好的选择,但想来她也是尽力了。」 只要妻子愿意接受现实,总有一天能看出他一两个优点来吧? 「你就是最好的人选。」朱臻晴抓着他的手便不愿再放开。 「对呀,」好歹他身上还佔着一点血缘优势,「你觉不觉得其实我跟五哥有些相似?」事实上他们兄弟七个长得都挺像,一起走出去不用特别说明也看得出来是一家人。 现阶段能做个让她退而求其次的替身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策略,先突破她的成见再取得她的好感,然后一步一步达到最终目标。在三十六计里这叫什么呢?欲擒故纵?暗度陈仓?还是借尸还魂? 噗,不能这么说五哥!胡思乱想中的顏济桓差点没憋住这个坏笑。 「乱讲!」 「哎唷!!」突然被一双小手掰过去的脸好痛。 「你们一点都不像,」朱臻晴生气的看着他。「我不准你再胡说。」 「行行行,」顏济桓两隻手掌一左一右覆盖在她手背上投降道:「我是从天山上捡来的,跟谁都不像行了吧?」 那个完美无缺的「尸体」他不要了,改成李代桃僵。师父夸过他最大的长处就是遇事灵活懂得变通。 「天山上真的可以住人吗?」他从十一岁待到二十岁,一定吃过不少苦头。 「当然可以。」顏济桓把手放下来,再塞了一个手炉给她抱住,「那里世世代代都住着牧民,活得好好的。」 「我听说,关外女子长得都很漂亮。」很想打探出丈夫究竟中意谁的朱臻晴藏着小小心机的说。 「还不错吧,三嫂就是半个胡人,」顏济桓撇嘴笑了笑,「三哥可一直夸耀他妻是人间绝色。」 才一半就绝色了,那要是不折不扣岂非美若天仙? 「你也有这样的朋友吗?」她紧张的问。 「美人啊?」顏济桓看她点了头便撑着下巴想了会儿,「唉,师父不近女色,他的徒弟和奴僕都是男子,我连个师姐师妹都没有。」还谈什么美人。 「原来如此。」朱臻晴暗喜在心,这样至少可以排除哪天会冒出一个跟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竞争对手来,压力瞬间小了不少。 「不过每月上山来送菜的老农有个很标緻的女儿,有时老农忙不过来就由姑娘送,师兄弟们可高兴了。」 朱臻晴抱着暖炉的手紧了一下,「你与她很相熟么?」那就是他中意的人吗? 「熟啊,我还常跟她丈夫一起喝酒呢。」 呼!差点被抠下一块的手炉逃过一劫。「可还有其他姑娘常与你打交道?」 「多得很啊,」顏济桓手指间不下来的在茶几上画着圈圈,「学艺也不都是一直在山中纸上谈兵,十六岁以后师父就常把我赶出去实战歷练了,关外不比中原儒学盛行,爱打架的女侠满大街都是。」 而且很多都比中原南方男人高壮,绝对不能轻视小瞧。 「真希望能见见外面的世界。」她不会武功又没有异域女人的风情,到底还能靠什么去赢得夫君的心呢? 「真想看也不难啦,总有机会的。」暖烘烘香喷喷的房间让顏济桓有些昏昏欲睡,才刚想歪在一边躺下来就又吃惊的睁了睁双眼,指着朱臻晴的手奇怪问道:「你干嘛把炉子上镶嵌的红宝石掰下来啊?」 第七章(第二回) 浑浑度日的时光流逝得不知不觉,转眼就到了上元节。顏府本就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从两天前起更是又掛上了更多各式各样的精緻花灯,每条掛穗下还吊着各房提前写好的灯谜,不论主子下人、男女老少,谁猜出来了都能拿着谜面去找出题的人领赏。 「字条不同的顏色就代表不同大院,」顏济桓带朱臻晴到外院踏雪间逛,途中停在一方大大的云石影壁前看着满眼的灯笼为她解释,「例如我们长房是赤红,二叔那房是黛青,往下还有湛蓝、杏黄、月白、石绿等,这样才方便大家去兑礼。」 「好有意思。」第一次听到这种玩法的她抬起藏在裘皮斗篷中的俏脸仔细打量,「赤红的不少啊,都是谁写的?」长房这边不是除了公公和他们之外,其他园子都跑空了吗? 「淳儿和衽儿写的吧,每年最积极做这事的都是孩子们,」顏济桓翻了几张掛得比较高的纸条看完了又放回去,「可能上个月就都准备好了。」再交给负责做灯笼的下人们一条条配对。 「真有趣。」 「可惜今年六哥没回来。」看够了的俩人继续聊着天往前走,「他最擅长做小玩意儿了,有他在的元宵就一定会有盏灯王。」从花样到做工均属一流。 「六哥人在哪里?」这位唯一尚未娶妻的兄长没有参加他们的婚宴,也不似赶不回家的二哥三哥那样捎来贺礼,就像消失了一般。 「大多数时候他住南昌。」顏济桓看到一支白梅开得甚好,伸手慾摘又想到她不喜欢折花只得作罢。 「那离金陵不远啊。」 「他不想回来就算了,大哥也拿他没辙。」当然不能老老实实告诉妻子,小气的六哥是因为讨厌朱家人才故意避而不见的。 「为什么?」关于夫家的每位亲人朱臻晴都很想仔细瞭解。 「发懒囖。」说谎自然如流水的人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别聊他了,我们也各写一张纸条如何?」为了转移她注意力,顏济桓兴致高昂的提议道。 「出灯谜啊?」单独出给对方猜? 「不是,我们去写许愿条。」他牵着朱臻晴绕过一处假山抄了道近路往望园方向回去,「留到明年元宵的时候再打开看看有没有实现。」 这游戏也算是他童年的保留节目了。 「不实现会怎样?」有罚则吗? 顏济桓回头看到她问得一脸正经不禁失笑,「再许一次嘛,真笨!」这机灵的丫头就是会在一些莫名的事情上显得特别单纯认真。 与下人刚磨好墨退出房门就写完愿望的夫君不同,朱臻晴捲起来藏在文房四宝架上的那张可是写了不少字。心有千千结的她不敢太乐观,但又极度希望来年能够美梦成真。 一年后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虽难以预料,但眼下最为可喜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已有超过十日没有再梦魘发作。连续的好眠给了她平稳的情绪与身体状况,儘管仍是独佔一床,但有一种无形的陪伴给了她任何其他人都无法给予的慰藉,心底那扇恐惧的大门正悄无声息的缓缓关闭,紧锁。 第七章(第三回) 不事生產的开心大年终于过完,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各司其职的人们也收起玩心该干嘛干嘛去了。顏家生意其实是全年无休的,所以到了正月底就已经累积着好几笔大帐等着入库,那么负责此项的人也就得认命上工。 「好奇怪啊,」二月还没走到一半,吃饱晚饭的顏济桓便坐在暖塌上看着手里的钱袋皱眉头,「我记得上个月领了不少银子啊,怎么就剩这点了?」 「这是全部的例银吗?」朱臻晴也好奇的走到他身边,「你都放在一个地方呀?」 「嗯,」他视线还停留在仅剩的几块碎银上,「放不同的地方我会忘记,最后就找不到了。」这种亏他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吃。 「所以你就每天都把所有的钱带在身上?」哪有人像他这样随时带着全副身家走动的啊,怪不得总用得那么快。 「可能就是因为头几天嫌重便乱花,等到了月底又不够,」顏济桓烦躁的挠了挠头,「算钱真的好麻烦。」他怎么能知道每个月什么时候需要买什么,月初该留多少?如果都省给月底那月初不也相同的拮据受罪? 「呵,」朱臻晴眉眼笑得弯弯的也坐了下来,「你若信得过我,我来帮你打理。」 「你愿意?」他一副得救了的表情,「你不嫌麻烦?」 「不嫌。」这是身为妻子的分内之事。 「就这么说定了!」他好像将烫手山芋扔出去般把钱袋迅速放到朱臻晴手上,充满感激的说:「你想怎么管都行,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不能反悔。」他衷心盼望这辈子都不用再自己理财了。 她欣然接过的同时也一语双关的答道:「我绝不会后悔的。」 「你真是我的大恩人,」顏济桓很自然的一把将她抱住喜笑顏开的说:「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最近忙养济院都顺利吗?」那里就像个无底洞,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麻烦。 「没有,都应付得来。」朱臻晴最享受的就是这个时刻,儘管他们始终没有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可心里也感到十分甜蜜。「倒是有件怪事想跟你讲。」 「嗯?」 「我白天竟然在知府衙门遇到了谢公子。」 「谢甄谅?」顏济桓放开了怀中人。 朱臻晴点点头,「他跟我说被胡家下了逐客令之后又得遇贵人峰回路转,还谋到了陈大人手下的一个小小职位,想不到吧?」 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位置就是顏济桓交代府尹陈福亲自安插进去的。 「确实有点意外。」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你们聊了很久么?他知道你是公主了?」 「知道了,但他有公事在身没谈得太多。」这个人她并不关心,只是这场重遇倒提醒了她当初没套出的那个疑问来,「你还是不能说吗?」 为什么那时要隐瞒身份刻意接近谢甄谅,又为什么在之后断得乾乾净净? 「咳,」顏济桓假咳了一下,「我新学会一个很神的戏法,想不想看?」 唉,他还是不肯说。 第七章(第四回) 在自己喜欢的事上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朱臻晴迎来人生中第十九个年头,粉中透红的桃花又开了,大嫂也提前告知会为她举办一场隆重的生辰宴,让她儘管拟出想要邀请的宾客来尽欢。 她最先想到的便是还在家中守孝的胡妹妹,虽然这三年中胡广子女不能出入别人家中参与红白喜事,但自己去陪她说说话并不违背礼制。 「辽东那边有消息了吗?」几句简单寒暄之后朱臻晴就问起了解禎亮的事。 一身素装的胡小妹愈加清瘦,她微微叹气摇头道:「自一年前谢公子离开便杳无音讯。」 「你不知道他人一直在金陵吗?」之所以会这么快聊到这个话题的用意也正在于此。 「公主您是说谢公子没走?」怎么可能呢? 「看来他确实对我们说谎了。」接下来朱臻晴就把事情前后对她说明了一遍,「你大哥没能把他赶出城去是因为留在家中守丧盯不到他么?」 否则哪个贵人会为了区区一介平民得罪胡广家的大少爷,硬要把谢甄谅留下来,他又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才干。 「没有啊,我兄长因位在兵部所以由皇上特准以忠慰孝,灵柩安葬后便戴孝復职了。」这是武官与文官最大的不同,他们的职责由于关係到前线军队的生命便有了折中之法。 「也对啊,」朱臻晴把这点忽略了,「那你大哥怎容得下谢甄谅呢?」不管远在辽东的那个未来妹婿有多不具备威胁性,早就跟亲家闹翻的胡家公子为何会对特地来向妹妹通风报信的人网开一面,还由着他有了朝廷正职? 太不合情理了。 胡小妹却不在意这些,只忧伤的想到,「这么说我为亮哥做的衣服鞋子岂不是都没送到他手里?」刚过去的这个寒冬他可有足够御寒之物? 「真是耽误别人的坏蛋。」朱臻晴去年回北平后就忙着出嫁也忘了这头的承诺,不禁自责的拉起对方手说:「我马上去为你办这件事。」不管是打听解禎亮的消息,还是为他送去物资书信都非做到不可。 于是从胡家离开后她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让丫鬟交代轿夫先去趟东宫,她又要把长辈身份抬出来打压那位好圣孙了。 「你娘还跟我说你在用功,」到了太子府朱臻晴便轻车熟路的在侄儿书房里找到了正主,手上还抱着从大嫂那里抱来的白毛狗狗。「你这斗蛐蛐神功练到第几层啦?」 宽大的书桌上没有书本,只有一个翠玉罐子。 「小姑姑来啦。」半趴着的朱瞻基无精打采的跟她打了声招呼,「请坐。」 「咦?」这么有气无力的皇太孙可真少见了,「跟谁置气呢?连最喜欢的玩乐都逗不笑你怕不是已病入膏肓?」 「姑姑别取笑我了,我这会儿是真心烦。」他盖上蟋蟀罐子把狗抱到了自己腿上,二十岁的年纪却摆着十来岁的臭脸。 「说来听听。」看来要指望他帮忙之前还得先为他解决烦恼。 第七章(第五回) 「胡氏怀孕,小月几天都没正眼看我了。」 「她不一直是这性子吗?」朱臻晴早就见怪不怪,「从前伴你长大时还称得上天真烂漫,如今既为侧妃怎么反倒吃起正妃的醋来?」 被侄儿暱称为小月的孙氏年方十岁时就被大嫂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挑中,送到外孙身边当同龄玩伴,自然也是有培养来当未来皇太孙妃的意图。小姑娘很争气,明丽活泼深得朱瞻基喜爱,太子妃张氏也把她当女儿养。 就在人人都以为两小无猜的他们一起长到适婚年纪便要结成夫妻之际,最疼孙子的皇爷爷竟跑出来横插一槓,坚持听取司天监的意见硬要他娶那个身处「天意所示」之位的胡家三女为正妻,朱瞻基再得宠也拗不过老天爷的旨意,更拗不过当今圣上,身边这正妃位子一夕换人丢得是莫名其妙。 「小月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我哪里忍心责备她。」成亲以来他赔了多少不是,送了多少礼物都觉得难以弥补。 「善祥比你们俩都小,又备受你冷落,」到现在还胡氏胡氏的叫人家,「好不容易怀了孩子,你别再纵容小月欺负她。」虽然朱臻晴也是认识孙氏在先,但旁观者清,真正委屈的人明明是才十七岁的胡善祥。 「我哪有功夫纵容谁啊,过两天又要走了。」内忧外患搞得他焦头烂额。 「回北平?」她不解的问,「韃靼那边又有动静了?」只有需要北征时父皇才会必须把皇太孙带在身边。 「不是韃靼,是二叔。」这个家族老矛盾全家都很清楚。 「又要闹了,」但太子汉王在外面斗得再怎么激烈,关起门来也都是她的哥哥,谁输她都不愿看到,「多的我不听了,正巧你帮我个忙。」要去北方刚刚好。 然后她就凑到侄儿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一通。 「说起来他被发配辽东也是你爹害的,你敢不帮。」交代完朱臻晴还不忘给他施加压力。 「没说不帮。」朱瞻基没怎么犹豫的就答应了,感叹道:「患难见真情,胡广女儿此心实属难能可贵。」 「只愿他们终有一日苦尽甘来吧。」 「小姑姑,你有没有遗憾过自己生在帝王家?」世人只道他们应有尽有,却看不到他连娶妻都没有自由。 「遗憾什么呢?」生在普通百姓家真的比较快乐吗? 「若我不用承担重责可去做个教画的先生,」朱瞻基充满嚮往的展开了憧憬,「在山脚下筑间前有池塘后有草屋的小家,与小月生三子二女隐世而居,孩子喜欢什么都行,我绝不限制他们。」 朱臻晴跟着他的描述也想到了那个画面,微笑承认道:「听起来确实很美。」 如果那幅画里的人是她和顏济桓,就最完美不过了。 第七章(第六回) 「七弟妹。」赶在晚膳前从东宫回到家,还没走到大院门口朱臻晴就碰上了叶知秋。 「大嫂。」她忙迎上前去。「您这是要去哪儿?」 「五婶娘家老夫人病了,我要去探望。」所以她穿着正式的外出服。 「这一去一回岂不是把吃饭都耽误了?」进门半年多,她几乎没看过大嫂有一刻轻松坐着。 「不碍事,我下午吃了不少点心。」叶知秋拉过朱臻晴的手亲切的说:「总没空陪你真是过意不去,最近城南那边桃花开得极美,让七弟带你去走走。」 「城南?」她想起去年没能进去的那片山林,「之前我们就去过了,可惜已被其他人家买走。」 叶知秋掩着嘴笑了笑,「就是你们大哥买的啊,七弟日子永远过得糊里糊涂。」家中的事也一概不知。 「啊?」 「园子已经修好了,你们得空就去玩吧。」无暇再聊下去的叶知秋微笑着交代,「快回去吃饭,我先走啦。」 开心的朱臻晴想立即告诉顏济桓这个好消息,他们现在的关係很融洽,这个邀约也必然不会被拒绝。于是跑回望园的她直接就去了駙马住的西楼,那是她平时没藉口踏入的地方。 「那堆扔完了里边还有一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两个下人抱着一摞杂物恭敬的从她身边走过,再往后几步才是他们的主子。「公主。」 「在做什么?」他为何手里拎着一个包袱? 「你回来得正好,」顏济桓语气中带着歉意,「我有事要出一趟远门,大概两个月。」 「这么久?」 「对不起,你的生辰我回来再补。」谁听到这种话会高兴呢。 「不,我不是怪你。」朱臻晴低头看着他的行李问:「去哪?会不会很辛苦?」以习武之人的脚程,要花上两个月的远行想必是路途坎坷了。 「去北方帮师父办点事,」见她没生气他也就放下心来,「药库管事刚才来过了,五哥走时留下了配药单子让他们定时帮你换香包,新的在你房里。」 他不担心朱臻晴会被家人怠慢,唯一记掛的就是那梦魘的毛病。 「我睡觉已经安稳多了,」明知夫君是个走南闯北惯了的大男人,可这要孤零零独自上路的模样还是引得她心疼,「出门在外,要是你钱又花光了怎么办?」 「我会打猎饿不死,」顏济桓很有自知之明,也不嘴硬保证绝对不会遇到口袋空空的情况,「别忘了我还会做饭哪。」要不师门中为什么唯有他被要求必须学会这项技能?师父他老人家比谁都想得周全。 「早知道你走得这么急我应该早点回来的。」不,她今天就不应该出去。 「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但绝不能不带随从,有任何事记得找大嫂。」眼前这张脸有让人眷恋的魔力,他得赶快离开。 「路上一定要小心,」不管有多捨不得,她也得道别了,「我等你回来。」 「嗯,你快去吃饭,」顏济桓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抚了一下,「走了。」 朱臻晴哪还有心思吃东西,目送他远去后心不在焉的踱着步又回到了西楼,看两个下人抱着一堆旧衣从駙马卧室中出来,她便想不如亲自去为夫君整理以慰相思。 从没进去过的房间跟她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空间不大摆设也少,看不出他间暇时都以什么打发时间,这里就好像真的只是拿来睡觉而已。 一边环顾打量着一边在床沿坐下,又看到枕旁有件胡乱扔在上面的衣裳,应该是他出门前换下来的,丫鬟还没有收走拿去浆洗。 如果他们是一对贫寒夫妻,家中只有一间屋一张床,是不是心中期盼的亲近会更早到来?而她也会天天为丈夫洗衣做饭,就有更多理由找他说话。 多讽刺啊,该是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却只能有事才见面交谈,除非她病了才能获得多一些的关注和体贴。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难道他们上辈子不够虔诚才让今生的婚事变得如此不上不下?他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会不会刚有点起色的关係又重新回到原点? 咦?这是…… 朱臻晴将手中的衣裳凑近到眼前,盯着一处又看又摸,「来人。」 「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 「这是駙马今日穿的吗?」早上他们没有约见,她不能确定。 「回公主,是七少爷白天出门穿的,回来后换下就走了。」他楼中的丫头给了肯定的回答。 「你下去吧。」既然没猜错,那事情可就费思量了,他的身上怎会有这个呢? 第七章(第七回) 「姑奶奶殿下来啦,您早啊。」 两天后,天一亮就在皇太孙面前站着的朱臻晴感觉得出他心情好多了,「你姑奶奶在駙马邸养胎呢,等我待会儿去帮你回个话,说要去看望她如何?」宝庆才是朱瞻基的姑奶奶,他敢乱称呼就不要怕后果。 「开玩笑嘛,小姑姑我这正忙呢您千万别再给我添麻烦了。」那天不是都答应她了吗?怎么又来了。 「我知道你今天出发,带了胡妹妹的书信过来。」朱臻晴从怀中把一封厚厚的信塞到侄儿手中,「衣裳鞋子她来不及做了,你一定要让派去的人买好整套送去。」 「是,记下啦。」 「你到底是去山东还是北平?」二哥要有什么小动作也不敢在父皇眼皮底下搞才对。 「北平呀,」朱瞻基将信收进怀中,「二叔与胡家势力结党,我要去盯着内阁。」 「胡家?」二哥这条线倒是选得够力,胡广虽然死了,可生前佈下的党羽联盟必不会随着他的去世而分崩离析,「唉,你爹呢?」 「还不是老样子,让我不许轻举妄动更不可对长辈不敬。」就算二叔骑到他头上来也得孙子似的陪着小心。 「谁问你这个,我问他人呢?今儿出门了吗?」 「没,我娘让他一定要送我出城。」所以难得没有大早就进宫。 「喔。」奇怪,朱臻晴脑子里总觉得有什么事串在了一起,可一时又想不明白。 「你这会儿去书房找他应该在,说不定正在玩狗。」 狗? 对了,就是狗! 「大皇兄,你要为我做主。」她气势汹汹的衝进太子书房,一屁股坐在书案边盈盈欲泣。 「怎,怎么啦?」胖墩墩的太子爷吓得都结巴了。 「我新婚不到一年就被駙马爷欺负,你管不管?」她用手帕遮着脸控诉。 「欺负你什么了?」上次小两口一起来不还好好的嘛。 「他外面有人了,为了出去见相好连我过生辰都不愿意陪,你马上差人帮我把他抓回来治罪。」 「这……」朱高炽额上开始冒汗,「这种事没有确实证据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啊。」 「他是好人?」朱臻晴把手帕掀开一个角,「这年头出去打野食的是好人,独守空闺的倒成了坏人?皇兄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我没有啊,」这可更冤枉他了,「只是问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嘛。」光凭一张嘴就来告状,岂有此理呀。 「我不管我不管,他两天前火急火燎没一句交代就趁夜跑了,要不是心虚不可能不告诉我去什么地方,」朱臻晴好多年没在大哥面前表演撒泼了,生怕演技被识破只好又背过身去,微微抖着双肩哭诉:「你今日不答应帮我我就去求小姑姑,小姑姑不帮我我就直接跟瞻基一起回北平求母妃,母妃再不理我我就面圣请父皇降罪顏家。」 「使不得使不得,」朱高炽脸色大惊的拉住小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不可胡来。」 要是妹夫为了帮他跑腿把全家人的命都跑没了,他拿什么赔啊。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我的駙马到底去哪儿了?」顺势转头的朱臻晴手帕一放沉着脸掷地有声的问。 「去山东了。」糟糕,说漏嘴了。 终于逼问成功,好累。 「既然他老早就在为你办事,为什么不早点知会我呢?」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他怕你牵涉其中将来被父皇问责。」朱高炽的心中对妹婿不免升起一抹同情,真不容易啊,娶了个这么厉害的老婆,日子过得一定战战兢兢。 「糊涂,」朱臻晴气愤的跺了跺脚,「我知道了将来万一出事才能保他呀。」 「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要不是事出紧急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他也不会破例又开这个口,「趁着北方那边大家还没见过新駙马才寻了个方便,之后绝不会再动用你的人行了吧?」 「他不喜欢参与朝廷这些事,大哥你要说到做到喔。」尤其是去碰汉王的地盘,这实在太危险了。 「看出你心疼这个駙马啦,」家宴也往外推,差事也不让他做,还用上了小时候的暱称撒娇,「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顏济桓那边绝对是守口如瓶。 「很简单,」朱臻晴指着睡在皇兄腿上的那团,「前天我在他衣服上看到几根狗毛,这狗是关外进贡的品种,大街上可遇不到。」 再一听到二哥跟胡家勾搭上了,谢甄谅就明显是汉王党,试问谁没事会隐姓埋名去盯一个汉王党呢?丈夫不愿挑明的一切反向一推便全摊在了眼前。 「打小你就机灵,越大鬼主意越多。」也好,起码不容易被欺负。「现在放心了吧?待会儿跟我一道去送瞻基啟程。」 「错。」歪着头又算计了一圈的朱臻晴纠正皇兄道。 「什么又错了?」还没完吶? 「是您和大皇嫂送我跟瞻基一起出城。」 第八章(第一回) 朱臻晴长这么大没有真的怕过谁,即便是她那权倾天下一言九鼎的父皇,也因聚少离多而未能对她產生出多么真实的威慑力,宫里的事又向来有母亲顶着、姑姑宠着、皇兄让着,这般养成的天之娇女自然是活得顺风顺水。 除了被那种自己想象出的未知危险扰得心神不寧之外,还有谁能有本事让她打从心底感到惧怕呢?答案就是顏济桓。 不是怕他动手打人暴力相向,而是怕他因自己的言行而生气嫌恶。照相识以来对这个人的瞭解,他不会仗着男人的力量优势欺负弱小,但也不会把女人当成弱者无原则退让,有错他就会讲,完全没在客气。 硬要跟着朱瞻基一起出发,同样走京杭大运河水路北上,只是下船地点在山东的朱臻晴自知理亏,留下一封要去陪姑姑小住数十日的书信给婆家就消失的行为,放在哪家也是极为不妥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真的被骂也只得低头承担,谁让她这次如此衝动任性呢? 「啟稟公主,前面那间大杂院便是与駙马约定好接头传讯之处了。」 「小声点。」从被称为『九达天衢』的入京必经站德州又往东赶了两天路,她才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来到乐安。「你们俩送到这儿就行了,我自己过去。」 如果被训也不至于太丢面子,而且她不想有顏駙马责骂六公主的传言流入宫去。 「可是主子,」护卫为难的说:「殿下再三叮嚀属下必须要看着您与駙马爷见着面才可撤离。」 唉,大皇兄这人做事就是太周到了。「好吧,」朱臻晴妥协的退让了一点,「你们再往前跟几步,亲眼看着我进院子然后等在外面,一刻之内若我不出就代表找着人了,这样行不行?」 「属下遵命。」皇太子吩咐过,要求公主听话一定要适可而止,太死板坚持会适得其反,万一让她不高兴的溜了,这脖子上的脑袋大概就该搬家了。 「走吧!」她深吸一口气将行李从护卫手中拿过去,脸上一副壮士断腕的严肃神情,心中下定决心不论对方再怎么骂她赶她也不要回头。自己是为保护他而来,绝不是来捣乱的。 顏济桓看到如此意外出现在眼前的妻子究竟会作何反应呢? 「咦?」正在院中扫地的他先是睁大眼睛一愣,接着便喜上眉梢的拎着大扫帚一阵风似的刮到朱臻晴面前,「你来啦?」 他居然没有生气?还是尚未来得及反应? 「我……」她要站在这里解释吗? 「正好正好,」顏济桓随手帮她把包袱挎到自己臂弯,轻搂着她肩膀一起往院内走去,「我待会儿要出门,你现在来我还有空煮饭给你吃。」 这下换成朱臻晴意外不已了。「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会来吗?」莫非已有飞鸽传书走在了她前面? 「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家里太无聊了呀。」大杂院的佈局并不复杂,很快他们就进到了顏济桓个人的房间。 把妻子按在一张小木凳上坐下又为她倒了杯水,「累不累?想睡一下吗?」 「谢谢,不用。」朱臻晴一口喝光才斯文的擦了擦嘴角问:「你也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儿怎么来的?」 「自然是知晓我在哪儿的人告诉你的,」不是皇太子就是皇太孙嘛,「既然你人都来了,要瞒的也瞒不住了,我干嘛要多此一举重新问一遍?」 顏济桓做事向来简洁,只有他认为很重要的事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些不重要的如果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反正结果已经造成。 「你不怪我?」他是在办正事不是在游山玩水。 「你别怪我丢下你就谢天谢地了,」妻子找丈夫本就天经地义。「你愿意来陪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他这几天间暇时一直觉得冷清寂寞,与从前隻身闯荡江湖那种自由肆意的感觉相去甚远,真乃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当初他看到这首词还嘲笑徐再思写了句废话,却原来是他不解风情不懂风月之美。 「我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顏济桓的回应让朱臻晴感动莫名,她将杯子放回斑驳的小桌上,「要是二哥那边有些什么,我会尽全力帮你。」 越相处越折服在他的这份胸襟之下,这男人的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事实上全源自于他的自信与宽容大度。 「你呀,」摸着这张思慕中的娇顏,「不要总是不停的动脑筋就好了。」同样的话时隔一年再说出来,他的语气充满了怜爱。 想太多的人註定会活得比较累,与身份背景都无关,该怎么教她做一个轻松的傻姑娘呢? 第八章(第二回) 「这边是厨房,那边是茅厕,院子里的水井太小只适合打水做饭,洗衣裳和洗澡要去外面的小河。」顏济桓煮了一锅麵填饱两人肚子后粗略为朱臻晴介绍着生活环境,「其他屋的人每天出门早,要等天快黑了才见得到,我大概每天午时过后出去,回来时间不确定。」 「我记下了,」她从袖中摸出钱袋,「没带太多银子,先放三两在你那儿好不好?」不敢一次给完,怕他又一日清空。 「就说你来了真好吧。」顏济桓欣然收下,「平常家事你会做多少做多少,做不了的就等我回来,别太勉强。」 「对了,上哪去买菜呢?」 「小市集隔三差五的换地方,你可以跟着住东屋那家黄大嫂一起,她每天午前去田里为丈夫送饭,一个时辰就会回来,不懂的都可以问她。」大杂院一共住了五家人,来这里也不过几天的顏济桓和他们已相处融洽。 「可那位大嫂不认得我啊。」待会儿就剩她一个人了,会不会吓到人家? 「你跟她介绍自己嘛,」换好外衫顏济桓拿起冠巾边绑边说道:「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林家小娘子了,不要说漏嘴喔。」 「我猜到了。」朱臻晴笑着为他在脑后做整理,「请问林公子家乡何处做何营生?」这些基本情况总要对一对。 「家乡苏州,来找失散的母家亲戚。」 「那我为何会晚到几天?」她的贸然出现要怎么解释呢? 「路上夫妻吵架你哭着要回娘家,我就生气把你留在了附近花官镇的客栈,今日起床深感后悔就去接了你过来一同安顿。」 真佩服他扯谎总是张口就来。「因为之前还在气头上,所以即便没提过有妻子也不显得突兀了,对吧?」 「没,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老婆,」住进来的第一天他就昭告天下了,「话说回来,你上哪儿去弄来这些粗布衣裳啊?」 如果她穿着綾罗绸缎找上门,那倒确实需要花点功夫装扮掩饰。 「我听到你的落脚处就想到你一定又跟当初接近谢甄谅那般了。」所以她在德州准备的行李全是布衣荆釵,身上的首饰也在下船前拔给了朱瞻基保管。 「就知道你聪明。」整装完毕,短暂重逢的夫妻俩又要短暂分离一下了。「我今晚争取早点回。」转过身的顏济桓有点不捨的看向她。 「不用特意为我早归,办事要紧。」朱臻晴亦是眼露眷恋,「夫君慢走。」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再称呼他为駙马了。 「太文雅,不好。」明明听在耳里很受用,他却装模作样的摇起了头。 「那,官人?」 「不还是差不多,不好不好。」 「七郎或者七爷?」 「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排行老几。」 「相公。」这回总没错了。 「再换再换。」 还不行?「……我想不到了。」她从小熟悉的那些称谓可半个都用不上。 终于把身为人夫的癮过够了,顏济桓这才心满意足走到竹篱笆旁回头道:「那便随你高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先走一步啦。」他必须快点跑,不然聪明的小娘子很快就会发现被耍了。 生活中不再是形单影隻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第八章(第三回) 朱臻晴在准备出嫁那段时间跟着母亲学了中餽,王贵妃是苏州人,教她的当然就是正宗的苏式烹飪。什么糖粥、酥饼、小餛飩、蕈油汤麵等等当地的代表性美味都倾囊相授。 这方面不算有天赋但以勤补拙的小公主进了顏府后一直想找机会为駙马下厨,现在时机终于到了,现实的状况又偏偏无法展示真正的手艺,让她好生失望。 「我刚在外面听黄大嫂说你们一起去买了菜,」天黑才回家的顏济桓与朱臻晴面对面坐在房中唯一一张小破桌前,「菜呢?」 眼前只有一盘小米餑餑一盘野菜。 「卖的菜太贵了,黄大嫂便领着我去附近山坡挖了一堆这个,」她很抱歉的指着有好几处缺口的土陶盘子,「还有这餑餑,里面几乎没有细白麵,大概不会好吃。」 「怎么了?」她那一脸心虚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也弄丢钱了啊?」 「没有,但黄大嫂买不起的东西我肯定也买不起。」她不可能一边跟丈夫与大家租着同样的烂房子一边大鱼大肉。 「懂了,」顏济桓讚赏的点头微笑道:「不过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跟他们说我是个廩生,稍微吃好一点也不奇怪。」 廩生者,秀才分三等中的上等也,朝廷供禄米津贴可养家糊口。 「那顶什么用啊,粮食在你苏州老家,银钱一年才四两。」根本没有任何条件吃饱穿暖。 「这么少?」没有真正考过秀才的顏济桓不禁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改口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等于在抱怨决定价钱的皇上。 「本来就少嘛,」朱臻晴无奈的看着他笑笑,「你我一路从南到北离乡背井寻亲,身上哪还剩多少馀钱。」要扮穷人,她反而比顏七公子演得更像。 「也对呀,这么说我连那堆麵条都买得太过奢侈。」自省的人开始啃那盘杂粮餑餑,「难为你了。」这回可真得跟着没用的夫君吃苦囖。 「我没什么,」最难的是那些真正的穷苦百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黄大嫂说上一次尝到肉味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心里好难过。 「咳咳,」餑餑确实太硬了,顏济桓呛了一大口差点噎到,「求你行行好,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背离骚。」他儿时最讨厌的就是背屈原写的那些长篇大论。 「先别说话,」朱臻晴忙起身为他倒了杯凉水,后又被他那抱怨的模样逗笑,「你不爱读书?」 「不爱。」好意思装作廩生的他答得毫无愧色。「我看你倒是喜欢拽文,以前在家里都读些什么?」 「女则、孝经、烈女传,」见顏济桓每听一个名字就皱一次眉头,她又急着讨好似的追加道:「我还喜欢看春秋左氏和资治通鉴。」 「嗯嗯嗯,真不愧是名门之女。」他给的夸奖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敷衍。「很好很好,还有吗?」 「我不说了。」朱臻晴娇嗔的吃了口刚夹进自己碗中的野菜,「呕,好难吃。」她赶紧放下筷子捂住了嘴。 「噗!」幸灾乐祸的顏济桓正要大笑却又再次被餑餑中的细沙呛到,「咳咳咳咳…哈哈哈哈…」 不行了,这滑稽的场面害他实在吃不下去了,事实证明,有些苦不是硬着头皮就能吃下去的。 「你真烦人。」同样无法再保持正经的朱臻晴也跟着窃笑不已,好半天才停住道:「怎么办呀,我们俩这一关可怎么过?」 第一顿就吃成这样,以后天天吃岂不是要饿成人乾? 「没关係,明早等院里人都走空了,我打两隻鸟来烤。」过去钱袋再空他也没有少过嘴里那口肉,这点小困难不值一提。 「那就有劳相公啦。」她甜甜的笑着说。 烛光摇曳,这言笑晏晏的模样看得顏济桓一阵心驰荡漾。「呃,那我先收拾,你梳洗梳洗准备就寝。」他也正好去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 第八章(第四回) 吃饭问题有了解决办法,接着就轮到睡觉的考验了。特地多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才重新回房的顏济桓,再进门时朱臻晴已脱下外衫披散了一头青丝,未施粉黛的素顏略显疲累,但双眼依旧清亮。 咿呀作响的小床只有一张,轻轻一翻就有沙沙声的填絮薄被也只有一条,两个至今未曾同床共枕过半次的人在微弱的残烛下一站一坐尷尬相对。 「我睡地上,你早点休息。」作为男人他必须先表态,床笫之事若无你情我愿他再是名正言顺也绝不会做。 「地上那么凉,连个垫褥都没有如何睡呀?」山东还在春寒料峭,四处漏风的房子夜里冷得人直打颤,而且这种土坯屋可没有他们住习惯了的平整地砖,地上凹凹凸凸并不乾净。 「我多年来幕天席地什么不能睡,你就别操心了。」明天除了打野味还得偷偷捡些乾草来铺地才行。 「给你添麻烦了,」朱臻晴除履上床失落的躺了下来,「这次办事需要多少时日?」她要这样害他不方便的生活多久? 「已有眉目,不会太慢。」见她躺好了,顏济桓便也将蜡烛弹指一灭就地枕臂而卧。 「原本,相公可有打算事了之后再去别处?」既然都出来了,他不会不想去见见心上人。 「为什么这么问?」一室的黑暗阻挡不了习武之人的视力,没有放下床帐的朱臻晴也逃不过一直在看着她的顏济桓。 「怕你不好意思直说,」夜深人静,她心中的伤感也如约而至,「我来只为确保你在乐安可全身而退,之后若你还有其他安排,我,不会妨碍你。」 「不管有什么安排也得先送你回家。」他们的关係就是这么奇特,每当看似能更进一步下一刻便快速熄火冷却,她脸上的笑容总是不得延续,开心着开心着又心事重重起来。 还是忘不掉吗?放开过去完全接受他真的那么难吗?又或者,他确实不是朱臻晴命中那个对的人? 「你喜欢的人是在北方吗?」她好讨厌这种畏缩隐晦的对话方式,她受够了不能开诚佈公的感觉,「如果你想去找她请直言不讳的告诉我,甚至,有一天你想要纳妾也不用担心母妃会生气,我一定为你们求情。」 她的心意已经表达得这么明显却仍是得不到回应,一个丈夫成亲半年还不愿碰妻子,这答案已没有转圜的馀地。 「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我纳妾?」还有此时她脸上那副心灰意冷的表情又代表何意? 「在来找你的路上,瞻基对我说了二哥二嫂的事,」顏二公子十八岁从军一直守在榆林重镇,也在皇上第二次北征时贴身护卫过皇太孙,「原来他们认识。」还很熟。 「那又怎么样?」二哥关他纳妾什么事? 「除了尚未成家的六哥,其他五位兄长人人都有一段好姻缘,也都有了孩子。」她最惭愧的就是不问清楚一切逼婚了没有选择的顏济桓,虽然没有恶意,但却实实在在让他成为兄弟中唯一婚姻不幸之人,她是罪魁祸首,她难辞其咎。 「你到底想说什么?」现在连子嗣都扯出来了。 「我尽不到的职责就找个你喜欢的人来做,母妃父皇都不会说什么。」这是人伦常理,天子也管不着。 洋洋洒洒一堆废话,不就是想正式宣佈不打算为他生儿育女吗?行,共处一室又没有丫鬟奴婢可以求救,她这么急着说明不算冒犯,更不能说她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行!那他也明明确确回个话让公主安心。 「第一,我不会对你用强。」顏济桓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单拳收得死紧,「第二,顏家家规不许纳妾,睡吧。」 第八章(第五回) 「林娘子,你可真爱乾净。」大杂院里白天只有朱臻晴和黄大嫂在家,一来二去也相熟了许多。这天午后俩人各抬了一盆衣裳去河边浆洗,「日日都见你在洗衣扫洒,连共用的地方你都帮大伙儿清扫收拾。」 「间着也无事,活动活动筋骨罢了。」好在她常观察下人做事,学个皮毛还算有模有样,但要论起真正的标准来,那可差远了。 「看你这双手,从前家中定有奴僕使唤吧?」黄大嫂是过来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对小夫妻出身不凡,尤其是晚来几天的小娘子,每晚都要丈夫劈柴烧水供她沐浴。 「家道中落,不提也罢。」都说坏习惯是会传染的,朱臻晴现在的撒谎技术也是更上层楼了。她认真搓洗着每件衣裳的袖领处,动作慢慢悠悠。 「常言道苏杭富甲天下,你们呀饿死的骆驼也会比马大。」啪啪啪啪,黄大嫂用力挥舞着手中的锤衣棒打得水花四溅。 「黄大哥家是大同人,为何你们会跑到乐安来做佃户呢?」 大杂院里有务农的黄家夫妇,有一对卖唱谋生的刘姓父女,还有两家「每日绝早入局,抵暮方散」的服役匠工,真是民籍、匠籍、贱籍都凑齐了。 「过不下去了,不跑就得死在那儿。」 「是出什么事了吗?」如今天下太平休兵养息,无缘无故怎么会死呢? 「我夫家祖上本有三五亩薄田立身,后被当地乡绅强占了去才沦为佃农,」黄大嫂手脚利落的拧着洗好的麻布外衫,不悲不喜的讲述着自家故事,「日子虽苦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可去年赋税加重,我们种出的粮食连交租都不够,还要另外花钱买粮凑数,家里哪儿还有钱啊,借又没处借,人人都穷,想豁出命去当强盗都抢不到银子。」 「朝廷征税这么重么?」她记得北方税收规定一直比南方少,如何到了百姓头上仍是这般不堪重负? 「光是朝廷的我们还可以应付,逼死人的是代王。」 代王朱桂,太祖皇帝的第十三子,也是当今皇上最纵容的十三弟,行事残暴荒淫无度,朝中多次上奏弹劾都被顾念骨肉亲情的永乐帝压了下来,数次劝诫屡教不改,是朱家头一号麻烦人物。 「对不起。」他们家真是害了好多无辜的人。 「什么?」她道什么歉? 「勾起黄大嫂的伤心事。」顏济桓悄悄跟她说过,黄家老的小的都在出逃路上病死了,记得千万别再问人家怎么没有子女。 「唉,人活着总要往前看,」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苦,「想点高兴的,咱们待会儿再走远点去找找还有哪儿能摘到桑葚如何?」 买不起水果更买不起糖,穷人的快乐就在山林寻果之中。 「好啊,那我快点洗。」不搓那么仔细了,她挽高袖子操起棒槌一通猛打。 「这就对了嘛,照你刚才的洗法别的都甭做了。」 在乐安的日子无疑是辛劳的,但朱臻晴却过得有滋有味。原来做个事必躬亲的小媳妇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毕竟她上无公婆需要侍奉下无幼儿等着抚养,顏济桓又从不提半点要求。真正履行了他自己曾经讲过的话:好不好吃都要说美味。既然享受了别人劳动成果的好处,就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这是基本礼貌。 在这里得到的每一句夸讚和感谢都是源于她真诚的付出,不用再去猜测对方的友好和善意是不是仅仅因为她的身份。这种认同感是踏实的、质朴的,让她感觉到自己有用,有优点,是值得结交的人。 那日柳树下,顏济桓要她从天上到凡间来看看,她现在终于看到了,虽不完美却比天上温暖。黄大嫂说「树挪死、人挪活」,所以他们从炼狱逃了出来。而她自己不也是从深渊逃到了水面?人,就该活在有人味的地方。不论丈夫爱不爱她,都是她这一生的救命稻草,她会终生感激。 「相公,」端着一盆温水从厨房回来,朱臻晴对正在往地上铺乾草的顏济桓柔声道:「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 「我想做些白麵馒头和白米饭糰给大家吃,」她把水盆轻轻放在桌上,「可是想不到要用什么藉口。」 「这个嘛,」顏济桓站起来拍掉手中的碎草屑,很自然的坐到桌边闭着眼睛仰起头,「就说你卖了我几幅字画赚的钱,饭食中可以再添点肉末。」这种东西没有行情价,目不识丁的贫苦百姓也不懂,糊弄起来不容易被发现。 「好。」朱臻晴高兴的应了一声,拿起擦乾净的剃刀十分小心谨慎的为丈夫刮鬍渣,「到时候我就说是趁黄大嫂出门送饭时卖出去的。」 「嗯,聪明。」 「你别乱动,」她惊呼着急忙把刀移开,「割伤了怎么办?」 「这能割多深啊,看把你吓成这样。」顏济桓睁开双眼伸臂握住她拿刀的那隻手,轻轻贴在自己喉结上,「除非你割的是这里,那我还会怕一下。」 「不要说这种话!」俯视着这张嬉皮笑脸,朱臻晴气得眼泪一下子就充满了眼眶,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没轻没重的。 「誒?」他立即收起戏謔挺身坐直,执起她手仔细查看,「我弄疼你了?」 「没有。」她用力闭了几下眼将水气吸了回去,「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好好好,」他真糊涂,怎么又忘了妻子最惧怕血腥杀戮。「下次不会了,跟你道歉。」 「我要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这是她最真挚的告白,也是最直接的爱意。 「感谢岳母大人,」顏济桓一个翻腕便轻易把她捏在手里的剃刀抽走扔在一旁,然后牢牢抱住她感慨的说:「将你教得这么好。」心系百姓、善解人意,聪慧可人、温婉大气。 「你满意我这个妻子吗?」明明不爱,可为什么每当拥抱时他们都如此亲密?每到此时就会让她產生似假还真的错觉,好像自己就是他喜欢的人。 「不能更满意了。」娶她之前的诸多顾虑现在回想全是杞人忧天,这样的妻子无可挑剔。 毫不犹豫的回答给了朱臻晴莫大的勇气,她安心靠在这副结实宽厚的胸膛上闭眼问道:「我们会做一辈子夫妻吗?」 「会。」毋庸置疑。 「谢谢你。」 第八章(第六回) 「三月四月江南村,村村插秧无朝昏,红妆少妇荷饭出,白头老人驱犊奔。」 「林娘子又拿我寻开心。」黄大嫂拎着被丈夫吃空的食篮刚踏进院门,就听到笑脸相迎的朱臻晴正对着自己念诗,「我一个乡野拙妇哪来的红妆?这儿也不是江南啊。」 嘴上虽是这么抱怨着,但其实她非常爱听那些即使不明其意却又朗朗上口的诗词小调,再经由这位苏州来的小娘子那婉转动听的嗓音传出,真是享受。 「红妆在这儿不是?」朱臻晴背在身后的双手突然变出几朵盛开的芍药,「我来为你簪花。」 「哎唷,这么大这么艷的花我戴了惹人笑话,」黄大嫂忙笑着闪躲,「留给你自己和刘家小妹去。」 「都有份,我们都要戴。」朱臻晴个子比对方高动作又更灵活,不由分说就将最大最红那朵插在了黄大嫂的发髻上。「刘妹妹爱淡粉,这朵留给她晚上回来簪。」说完就把另一朵桃红色的戴在了自己鬓边。 她素来不爱摘花,认为那是在为花折寿,可身边一起生活的这些女子命里拥有的美丽与鲜活已经太少太少了,她们需要这种小情趣小调剂。两害相权取其轻,就让这应时应景的花儿带给她们短暂的快乐吧。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真是会闹。」黄大嫂喜滋滋的挎着食篮往厨房走,「也多亏了你家相公的字画,今天我那当家的三口两口就把满满一大碗饭全吃光了。」 「黄大哥这么捧场,那我明日再为他多准备一些。」自从厨房里有了白米白麵,院里的主要掌勺人就成了朱臻晴,因为其他人都不敢随意烹煮,生怕做得不好浪费他们一片心意。 「不用不用,他哪吃得了那么多,倒是张家兄弟和董家兄弟每日去矿山服役辛苦,都留给他们。」 「好,我都多做些。」黄大嫂走远了,朱臻晴只好提高声调。 叩叩叩!这时大门突然传来一阵有力的敲门声。 「请问夫人有何贵干?」从门缝中看到外面只站着一位已婚打扮的美貌少妇,朱臻晴便拆下了门栓轻问。 「姑娘是新租客吗?」那少妇笑顏如花大大方方的说:「黄大嫂在不在?」 「在。」原来是黄大嫂的朋友,「请进。」 等她将门完全敞开迎客进来,朱臻晴这才发现此人不仅面若芙蓉还风姿绰约,虽无华丽衣饰却美得十分耀眼,举手投足间洒脱颯爽,让人不知不觉就将视线停留在了她身上。 「是唐三姐啊!」在厨房闻声而出的黄大嫂一看清是谁便惊喜的迎了过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语气中充满了亲切与喜悦。 「黄大嫂,别来无恙。」少妇拉着她双手嫣然一笑,「我来乐安办事需借宿几日,不知方便与否?」 「方便,方便!」黄大嫂好像与有荣焉般的向朱臻晴介绍道:「这位是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善人、活菩萨,别看年纪轻轻,可大家都愿称她一声唐三姐。」对不少受过她帮助的人而言也算一种尊敬。 「唐三姐,幸会。」明显比对方年纪小的朱臻晴先行了福身礼。 「这位是上个月跟着丈夫一起搬进来的林娘子。」黄大嫂继续充当介绍人。 「林娘子生得这般蛾眉曼睩,一看就是水乡佳丽。」唐三姐亦端庄回礼。 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会新来一位这样不凡的客人是朱臻晴没有想到的,但更没有想到的是当傍晚院中其他租客皆陆续返回看到她的反应竟都与黄大嫂毫无二致,可见活菩萨的美名有多么的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民间怎会有这样的奇女子,她又究竟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默默坐在一旁听他们开怀叙旧的朱臻晴始终盯着唐三姐那张神采飞扬的侧脸,心中不断猜测着各种可能,世间果真有女人可以走出家门广交善缘,生活得如此精彩。 晚膳多个人也不过是多双筷子,吃素的来客不会为大家造成任何负担,相反还带来了十两银子贴补收入微薄的在座各位,除了朱臻晴有礼婉拒,剩下的都欣然接受,对于并不是软骨头贪图嗟来之食的他们而言,这举动代表着绝对的信任与诚服。 「林娘子,你家相公每日都忙到那么晚才回来,我看你就不要等他与我们一道先用吧。」 「没关係,我还不饿。」她也知道作为唯一不动筷的人坐在他们当中有些尷尬,可是独自回房更显失礼,也只能继续乾坐下去。 「寻亲之事有着落了吗?」豪爽的黄大哥关心问道。 「还在寻访,不太容易。」 「林娘子家是要找人吗?」唐三姐适时插入了话题。 「对呀,找人应该问您最快啊。」黄大哥一拍脑门,「这十里八村谁能熟得过唐三姐。」 「快快,把你们家的情况与大伙儿说说。」 「我怕说不清,还是等相公回来再由他讲吧。」没对过的词单方面乱说肯定会穿帮的。 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不论如何说其实都骗不过唐三姐,因为…… 「唐赛儿?」没等太久,终于风尘僕僕回到大杂院的最后一员只用这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就展示出了他与对方关係匪浅到什么程度,同时也是大家第一次听到居然有人对活菩萨直呼闺名。 第九章(第一回) 顏济桓已经连续三晚自己打水剃鬚了,晚饭还是会留,但再没有之前佳人作陪的好待遇。小娘子不主动跟他说话了,态度突然冷淡得就像寒冬腊月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睡着了吗?」从厨房洗完自己的碗碟回屋,还没烧完的蜡烛已灭,显然是老早就躺上床的她又起身吹掉了。 没声音。 「你身体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将放下的床幔掀开一边重新掛好,只看到一堵纤细的后背。 「我最近回来得晚是因为事情快结束了,」凭直觉判断,顏济桓可以肯定妻子一定还醒着,所以就继续自说自话,「等全办完了带你去玩好不好?」 这么无聊的日子闷坏了她,还要日日操劳家事粗茶淡饭,会不高兴使使小性子也很正常。 没回应。 「或者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顏济桓快要在床边给她跪下了,他从不知道哄女人会如此艰难。「你若再不理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唷。」 那背影下意识动了一下。 「我就猜到你是在装睡。」立刻被他逮到的朱臻晴让一股巧劲轻抱了起来,既没有弄痛她也不容她再反抗,「干什么?想吵架啊。」 「我又吵不过你。」她气呼呼的瞪着双眼,「再说我并没做错事,为何要吵?」 「难道我做错什么了?」不可能呀,他们这三天连互动都少,哪来的机会犯错? 居然还装蒜?「不是你说过隐瞒身份之事绝不可曝露吗?那为什么要告诉她?」 「你说唐赛儿?」顏济桓眼神狐疑的回答:「我第一晚不就告诉你十年前我就在天山认识她了,她自然知道我真实姓名,师承何处。」 一听到他把人家名字叫得这么顺口朱臻晴就一股无名火烧得滚烫,「那我的身份为什么也一併说了,有必要向一个多年未见的熟人稟报得那么详细吗?」 「不是,也不算我说的。」 「还有,」朱臻晴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打断他道:「人家已经嫁人了,你为何还一直赛儿赛儿的叫?」他连一次桃儿也没唤过。 「因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嫁人嘛,完全是出于习惯。」名字而已,叫什么不都一样是那个人?难道他姓林的时候就不是顏济桓了?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她知道我是公主,今晚还故意唱『琵琶记』来讽刺我。」这女人简直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吃饭的功夫便当着大家的面表演了一段南戏,但什么不好选,偏偏选了讲述一个已婚男人进京赶考被迫娶丞相之女的故事。 这齣戏最有名的桥段便是男主角蔡伯喈的「三不从」。一开始他不愿听从年迈老父的要求拋下双亲和结发妻子进京考功名,后来又不愿接受丞相的提亲拋弃糟糠原配改娶千金小姐,第三就是不愿在朝为仕、宦海沉浮。 如果顏济桓在对唐三姐说起自己婚事时没有表现得满腹委屈,对方又怎会察觉到他的切身感受唱什么「琵琶记」? 第九章(第二回) 「既然她知道我是金陵顏府的七公子,自然就会知道去年下嫁与我的六公主是你,我没有特地向她提起。」他俩至多就是在重逢后避开旁人单独聊了几句近况,「她故意唱这段戏应该只是在讽刺我。」毕竟当年他曾信誓旦旦的说过绝不会娶名门贵族。 「你有什么不满意我的地方大可以直接对我提,何必透过不相干的外人。」他说对这个妻子不能更满意果然是谎话,「除非她很重要,她就是你求而不得的那个心上人吗?」 越讲越伤心的朱臻晴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才放下去又一串接一串流出更多。 「慢着慢着,你可别乱造我谣。」顏济桓起身拿来洗脸巾覆在她快要发大水的红红小鼻头上,「擤!」 「啊?」 「鼻涕都快流出来了。」 「那你转过去。」她怎么能在他眼皮底下做这么不文雅的事。 「快点,」他又催促了一声,同时单手微微施力,「擤完了我才要回答你。」 急着想知道答案的朱臻晴只好拋下淑女的矜持照做,连擤了两次仍是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准备好了。」有什么巨大的打击都儘管来吧。 顏济桓先是深吁了口气,又揉了揉她乱蓬蓬的头顶,「你怎会如此在意一个妇人呢?」这表现简直就像是在吃醋,可她明明连自己纳妾都不排斥。 「她很美很受爱戴,更重要的是丈夫已经死了。」他乡巧遇已恢復自由身的旧爱就不会生出什么新想法吗?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感到吃味?」如果她真的是出于嫉妒,那就该趁机引导她正视自己的心意了。「既然平时那么喜欢动脑筋,不妨也在这上面细细思索一番。」 有些人对感情的变化比较迟钝,搞不好在朝夕相处中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原本不爱的丈夫而不自知,他必须趁热提醒。 「不需要想啊,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她又不是笨蛋。「倒是你这般心虚,始终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否认就是承认。 「我不喜欢她,从来没喜欢过。」总不能因为少年相识,讲话也比较随便就乱定他的罪啊。 「那她对你呢?」 「她深爱着亡夫你看不出来吗?」如今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死去的男人。 「这个也不是。」朱臻晴懊恼的咕噥了一句,「那究竟是谁嘛。」 「你再说说为什么吃味?」她不也没有正面回答。 「吃味你都不懂?就是看到自己丈夫跟其他女子有牵扯而不高兴,你比我大好几岁还装什么白纸一张。」 这个两头便宜都要佔的霸道小娘子,居然敢反过来指责他?「不管我装什么都比你一边不喜欢我一边装吃醋强。」 「谁说我不喜欢你了?你这是听谁乱嚼的舌根?」 「不就是你当初亲口承认喜欢五哥,我可没乱说。」 「我喜欢五哥?」朱臻晴瞬间呆住了,一剎那全身就像被闪电劈到般连通了所有关节。 「看吧,一提到他你就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刚才到底在心存什么幻想?「我知道他是世上最好,但再好也只属于五嫂,你非放手不可了。」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一直对我若即若离,」新婚之夜她只以为他生气沾了顏府的光才屏雀中选,又被她刺激是个骗子是个会打老婆的莽夫,更气她背弃了与「林延长」的约定。却原来最根本的问题点在于误会了她不爱他?「天哪,我们俩怎会这么傻!」 「要说就说你自己,我可不傻。」 「你傻!」朱臻晴已快要被内心的狂喜撑破了,她跪坐在床上主动搂着顏济桓努力抑制住快要迸发的泪水,「你喜欢的人就是我对不对?但你以为我心里没有你才一直不敢承认,对不对?」 这次,她绝不会再上当了。 「你,什么?」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哎呀!你真是傻到家了。」朱臻晴直接凑上红唇献出了自己生涩的初吻,「我爱你你也爱我,就是这么简单。」 第九章(第三回) 「相公。」 「嗯?」 「天亮了。」 「嗯。」 「我该去做早膳了。」 没有听到等待中的那声「嗯」,朱臻晴只好又道:「你每日不都是此时便起了吗?」虽然他出门晚,可从不贪睡。 「不要,」顏济桓收紧双臂自后方把她圈在胸前,整张脸都埋在那白皙秀頎的玉颈上撒娇似的说:「我好不容易又有床睡了却要赶我,真没良心。」 「谁赶你啦?」如此亲暱的动作剎时让她从双颊红到耳根,「那你继续睡放我先起来。」 「不急,待会儿我们一起出去。」 「为什么?」朱臻晴在他怀中转了个身,看着那双仍未睁开的眼睛开玩笑问:「怕我走丢?」 「院中来生人了,」顏济桓懒洋洋的说:「你睡着没听见。」 「大半夜来人?」昨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待俩人熟睡时辰绝对不早了。「会是路过借宿的流民吗?」 这两年黄河水患不断造成沿岸大批乡民流离失所,逼不得已只能背井离乡四处乞讨。 「不,是唐三姐的人。」他学乖了,不会再因选错称呼而惹怒老婆。 「既然是她的相识,你为何忌惮?」连她单独走出这个房门都不行。 顏济桓张开双眼回视着她,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住这边这么久了,你觉得山东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不好。」朱臻晴毫不犹豫的回答。 「当年靖难之役山东因连接南北成了主战场,后皇上决定迁都北平大兴土木又让此处成了徭役最重的地方,我若告诉你他们已陷入绝境你会认为我在夸大其词么?」 「不。」她羞愧的贴在丈夫怀中,声音闷闷的说:「我很抱歉,但我无能为力。」大皇兄一直在朝中主张轻徭减税,所以她才会在两位兄长的争斗中偏向了太子一方。 「好,那今日我就带你出门去走一走。」 其实三天前唐赛儿的出现就已让顏济桓暂时将手上的事停了下来,本来按照江湖规矩,任何时间地点遇到旧友都不可打听对方正在做什么。所以即便一位公主一位駙马住在大杂院里极为不合理,她也没有多问一句,两人只谈各自主动提起的近况。 可顏济桓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事不关己便袖手旁观,因为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他必须弄清朱臻晴身边每一个人的情况,所以特地抽身去探查了唐赛儿的底细。 「林公子今儿要带小娘子一同出去呀?」 夫妻俩起床梳洗完毕便一前一后出了房间,趁着锁门的功夫与正在晒萝卜乾的黄大嫂打招呼。「是,带她去踏青。」 「你们江南文人真是风雅。」 同样也在院子里帮忙的唐赛儿先看了一眼顏济桓牵着妻子那隻手,再抬起视线与他心照不宣的对视,「林公子慢走。」 而他则面带友善的回道:「代我向你的朋友们问好。」 「相公,方才你们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走出村口以后,顏济桓竟然租来一头小毛驴给朱臻晴代步,她就颇感新鲜的一边啃着从那户农家买来的大饼一边坐在上面东看西望。 待又多走出一段距离,他才吃完手中食物开口回道:「今晚回大杂院我要找唐三姐单独说几句话,你别又胡思乱想。」 「我不会再误会你们了。」朱臻晴把掛在驴鞍上的竹水筒递给丈夫,「但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事吗?」昨晚把话全说开时他们相互承诺过,今后各自不许再有任何秘密,就算是善意的也不行,那种自以为是的隐瞒实在把他俩害惨了。 「唐三姐是白莲教的首领。」此刻左右空旷的田野是最理想的私话地点,顏济桓便直言不讳的说出了一切,「她在那晚看到我后便当即确认了你的身份,又通知几名教眾于昨夜赶到了大杂院会和。」 「白莲教?」这是朱家人不可能没听过的名字,「他们的首领居然是个女人。」还那么年轻那么美。 「我从头说吧,」顏济桓牵着小毛驴没有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一览无垠的蓝天感叹道:「若不是亲自探听查访,我也想不到她会走上这条路。」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绝路。 第九章(第四回) 唐赛儿自幼随父习武练得一身不逊男人的高强武艺,又因躲避家乡灾难四处游歷广交天下豪杰,出嫁后更是跟随行侠仗义的夫家立志要惩恶扬善、济困扶危。一年前她丈夫因得罪官府被杀,坚强的她不但没有被丧夫之痛击垮,反倒义无反顾接过大旗将势力扩展更甚,自称「佛母」,法术兵法无所不通,得到了山东最底层百姓们十分虔诚的拥戴。 「她要杀我?」朱臻晴抓紧了驴鞍上的扶手,「你是带我出来逃命的?」虽然顏济桓的功夫应该很不错,但寡不敌眾又有她这个累赘肯定不能正面对决,「那为什么我们晚上还要回去?」 「你死了对她没有好处,她应该只想要你留下来当人质。」 「你的意思是他们正在计划谋反?」朱臻晴忍不住低声惊呼,「我们得赶紧去告知这里的父母官啊!」 「娘子,还记得我们在房中说的话吗?」顏济桓止住小毛驴的前行表情严肃的看着她,「你并非无能为力。」眼前就有一个机会让她能真正为山东百姓做点事。 这样的他再次吓到了朱臻晴,靠的并不是高声戾气而是良知的拷问,「我发誓今后不再骗你,所以将白莲教和盘托出让你自行决定。」 「你要我,决定什么?」 「唐三姐的山寨在青州,你若决定告发她我便带你去找高凤,」那是青州都指挥使。「趁他们气候未成,要突袭剿灭易如反掌。」 「我想先下来。」朱臻晴坐在上面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顏济桓依言稳稳抱下她,有丝心疼的护她入怀道:「但你如果不说,他们就还能帮助不少急需帮助的人。」很多时候朝廷与百姓是对立的,身为一位公主,她想站在哪一边呢? 「可是,」朱臻晴紧皱眉头左右为难的说:「到他们真的有所行动时,是不是也会伤到官兵臣子?」大明开国之初皇爷爷就镇压过一次白莲教了,不论哪方凡衝突必有伤亡,那些效忠朝廷的人难道就该死吗? 「以如今皇上的铁腕之治,任何民间起义都是以卵击石,」这天下目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白莲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到那一日只会死得更多。」如果可以劝,他更希望能够劝退唐三姐,但想到数以万计的难民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他又凭什么立场开这种口。 「既然他们打定主意要绑我,怎么会拦都没拦就放我们走了呢?」就不担心他们一去不回吗? 「我来乐安做什么她已经查清楚了,这个把柄就是她的定心丸。」一个太子党胆敢站在汉王的地盘上,不想死就得乖乖听话。 「可二哥并不会姑息白莲教啊。」唐三姐也不是汉王的人呀。 「她很善筹谋,赌的就是我不敢拿全族的安危冒险,参与国本之争是祸及满门的大罪。」理所当然就得受她牵制,要什么答应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朱臻晴慌了,「她只是要我留下来为他们保命的话我无所谓,只要能保证你绝对平安。」 「别怕,这个我自有反制她的办法,也不是我现在跟你说的重点,」顏济桓安抚的轻拍着她后背,「回到那道选题上去,你决定好了吗?」 「你其实是想帮他们那边的,对吗?」她的丈夫属于江湖,是坚持不入朝不为官也能兼济苍生的人。 「娶你之前我该帮他们,娶你之后我该帮朝廷,」顏济桓无奈一笑,「这个难题我解不开才只好辛苦你。不过放心,不论你怎么选我都尊重,也绝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係。」他不会仅仅因为这一次意见不同就改变对她的爱。 朱臻晴在心中深深感激着他的体贴,这题明明很好解开,只要继续瞒着她带走她就能不露痕跡的轻松成全唐三姐。可他遵守了承诺也没有回避身为駙马的责任,只要她说一声告,顏济桓就会成为一个破坏了江湖规矩的趋炎附势之辈。 第九章(第五回) 「我是交到什么好运能嫁给你?」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他更好的夫君。 「嗯?」顏济桓低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干嘛突然奉承我?」 「我当然选百姓,」那些载舟覆舟的权益衡量就留给谋其位者去深思和博弈,她只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解这道题,再简单不过了,「谢谢你信任我,更谢谢你把这个功劳让给我。」没有命令和建议,只有乐观其成。 如果单纯不作为便能尽一份为民爱民的心,那她再藉口自己无能为力何止是不配为公主,不配为他妻,根本就不配为人了。 天黑后开心出游一整日的俩人又回到那个破旧的临时小家,朱臻晴连稍作休息一下都没有就进厨房去张罗饮食,还劈柴烧上一大锅水准备沐浴,勤劳麻利得如普通村妇一般。 而顏济桓则叫上唐三姐走到柴房门口,没绕半点弯子开门见山的说:「不要绑她,你没有胜算。」 「喔?」这话让她意外的扬了扬眉,「那我倒想听听你的胜算在何处?」他手上还能握有什么重得过全族性命的筹码? 顏济桓从柴堆抽出一根细长的枯木,也不蘸水也不蘸泥便在地上轻易刻出了清晰的线条,木头入地之深与他脸上的怡然自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前面几笔唐三姐还看得云山雾罩,可再往后的图像却让她不由得变了脸色。 「你?」怎么画得出来这个? 「别看我读书不怎么样,画画倒是还不赖吧?」他得意自夸道:「你看,这里是杨集乡、这里是上庄乡,而两者交匯之处呢便藏着我的筹码,你觉得够不够?」 唐三姐说不出话来了。 「看来是不够。」顏济桓继续装傻充愣的戳出四个小坑洞,「那我东西南北再出四张牌,」最后已被磨得尖尖的笔锋停在了最下方那一点上,「而这里嘛,我愿称之为天牌,你同意否?」天牌就是赌牌九中最大的牌。 「你只用了三天便在人生地不熟的青州找到了我的山寨?」那里地势险峻无比,外人看来根本就没有路,是他们隐蔽如世外的巢穴,这人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准确找出来甚至画得出精准地图? 「当然不,」顏济桓随手扔掉柴棍咧着嘴举起两根手指,「是两天。」 「我不会伤害你妻子,只是借她一用。」唐三姐迅速恢復镇定还想做最后的努力,「我要最大可能的保住大家。」 「她已经知道你是何人欲行何事却没有去告发,不欠你什么了。」路是自己选的就该自己走。 「是吗?那要多谢你替我求情了。」看来这位公主很听駙马的话。 「别谢错人,这是她个人的心意,不关我的事。」 「好个不关你的事,」唐三姐淡淡笑了,「恭喜你姻缘美满。」而不是她原以为的无奈联姻。 「往后你自珍重吧,告辞。」聊完了,他该去找老婆了。 「好奇问一下,」身后响起的声音又叫住他,「我要是在第一晚就先行动手你会如何?」她开始后悔谨慎过头而错失了良机。 「你知道的,我师父不允许我们杀人。」顏济桓停步转身走到刚才画下的那片图案前蹲下,伸出右掌在上面自左向右一格格用内力抹平,脸上肃杀骤起的回道:「但谁敢碰我妻子一下,我就让他,消散如尘。」 (作者註:歷史上唐赛儿是永乐年间白莲教首领,正史中以劫富济贫民间女英雄记载的真实人物,永乐十八年二月在山东发起农民起义反抗朝廷对百姓的苛政,斩杀数名镇压官员,最后起义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她本人的下落一直成谜,也因此流传了关于她生平的诸多传说。) 第九章(第六回) 自从知道了唐三姐的事跡朱臻晴对她便愈加关注,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再怎么普通平常也好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充满吸引力。 这两天出入大杂院的生人又多了几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都对唐三姐恭敬有加。朱臻晴一边默默看着他们一边忍不住捫心自问,如果她也是个饱受欺压的村民,今日会不会也心甘情愿的追随白莲教呢? 「林娘子,有事吗?」与大家讨论完出发事宜,唐赛儿主动走到门口叫住她道:「似乎你这一早上都在等我。」 「我听说你们午后便要离开?」 「是,这阵子冒昧打扰各位了。」 「这里有三十两白银,」朱臻晴伸出双手递出一个布包,「不多,但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还请你替我用在有需要的百姓身上。」 唐三姐倒是没有推辞,顺手接过的同时也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你很中意自己的丈夫,对吗?」 「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只是奇怪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娇艷如花的唐三姐笑得一脸揶揄,「当年相识时他尚未及冠,别说懂得如何哄姑娘开心了,我们没被他气死都算命大。」 顏济桓这个人大概是不认识「怜香惜玉」四个字,除了从不放水的拉着她们比武就是讲些没轻没重的笑话,因此即便他长得玉树临风也很难得到豆蔻少女的青睞。 「我能体会。」忆起去年许多画面的朱臻晴低头一笑,「他也惹过我不少回。」 「看来是本性难移了。」于是唐赛儿收起戏謔表情认真的问:「他说一切决定都是出自你本意,我是否当真可对你放心?」 要知道不讲仁义出尔反尔是天下权贵的通病,她信得过顏济桓却信不过眼前这位朱家人,毕竟她爹的阴险狡诈世间无人可比,一脉相承的女儿又能好多少? 「你想要我怎样保证呢?发毒誓吗?」 「发誓若能应验,你根本就没机会出生。」当今皇上造反前对他亲侄儿许下的承诺半个都没实现,这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我要你站在你父亲的角度揣测他的想法,帮我想一条安全的退路。」 朱臻晴的回答就是她是否真有诚意的最佳证明,一旦她有意欺瞒,唐赛儿必能察觉。 「他,一定会对你们斩尽杀绝。」不必考虑也毋庸置疑。 「如果我混入尼姑庵削发为尼呢?」 「那他就会把山东所有的出家人全抓起来问罪。」不管这个数量是几千还是几万。 「也就是说我必死无疑了。」虽然这个答案完全符合唐赛儿的预料,但亲耳听到从永乐帝女儿嘴里说出仍是感到心惊,「他何以如此心狠手辣的对待子民?」这样的暴君,不反难平民愤。 「因为在他看来,一旦违逆便不再是民而是贼。」贼,人人得而诛之。 「呵,我们是贼。」唐赛儿冷笑着摇头,「你们却是助紂为虐。」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味对恶行奉承纵容。 「可他身先士卒守护疆域,拨乱反正平定乱世,并非无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一个需要面对内忧外患的君王,任何决策都不可能做到只有利而无弊。 「你大哥会跟他一样吗?」大明百姓已歷经三代战乱,若下一任还是个以暴制暴的皇帝,那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会被他们朱家拖入地狱。 「我大哥一定会以仁治世。」朱臻晴斩钉截铁的肯定回答。 「好。」唐赛儿豪爽乾脆的回视着她,「为了这句话,我就助你丈夫一臂之力,你们也可以早点回家了。」 第九章(第七回) 「我们这下彻底变成穷光蛋了。」捧着一碗稀粥,顏济桓装模作样的吸了吸鼻子,「你学我什么不好要学我视钱财如粪土。」 「对不起,我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救济就把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了唐三姐。」如今钱袋空空才来烦恼返程路费都没了着落。 「我是不怕这种身无分文的日子,」他拉过妻子每天都在操劳家事的手在烛火下端详,「就是担心你受苦。」 「别看。」朱臻晴忙抽回已失去光滑细嫩的柔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会觉得苦。」对她而言,独自在顏府锦衣玉食的时候才像隻度日如年的困兽身心俱疲。 「瞧你可怜兮兮的。」顏济桓不由分说把她整个人拉到腿上坐着,展臂圈住她左右轻摇,「你怕我又藉口先送你回家是吗?」新婚时的阴影对她果真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坏印象。 「我什么都能忍耐也什么都愿意学着做。」她一直在极力证明自己,「请不要嫌弃我的出身。」 「嫌弃你出身?」他哭笑不得的喟叹,「你莫不是在反讽吧?」 而朱臻晴只是愁眉苦脸的接着摇头,「你不缺钱也不求名,结交的朋友又都是江湖义士,我对你来说就像个甩不掉的大包袱,除了麻烦还是麻烦。」在不屑追名逐利的另一个世界里,公主等同于废物和米虫,只有被嘲笑和轻视的份。 「唐三姐跟你说了什么?」顏济桓抬起她下巴凝视,「娶你我可没有任何怨言。」难道他被蓄意造谣报復了? 「坦白讲,我想不出你为何会喜欢我。」最早她一味在相貌外表上计较纠结真是太过肤浅,如果对那么完美的唐赛儿他都没倾心过,那一个养在深闺乏善可陈的自己又拿什么吸引他? 来了,成婚之前大哥跟他谈心时提到的女为悦己者「疑」来了。那日兄弟俩坐在凉亭里商量迎娶细节,聊到最后老大语重心长的特别提点他道:「千万不要低估女人因爱生疑的能力,你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她们会自行生出多少不存在的猜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坦白。」 「你也说不出来,对吧?」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朱臻晴语气失落的替他开了口。 「唉!」顏济桓重重叹了一声,「你就是不让我保留最后一点面子。」 「对不起。」害他在老朋友面前丢脸。 「本来呀,我是不想让你知道指婚下来那天我正关在房里画自画像这种蠢事的。」现在只能全招了。 「你也爱书画?」这跟没面子无关啊? 「笨!」他捏了捏妻子的脸颊,「想想身上没有婚约的公主要下嫁是怎么规定来着?」 「求亲者将画像与族谱交由负责此事的太监逐级呈报审查,」一时没意会过来的朱臻晴老老实实接话,然后突然顿住,「誒?」 「在扬州送你上船后我便决定要娶你了,」顏济桓用大大的手掌揉着她恍然大悟的小脸笑道:「这婚事不是受你所逼,以后无需再莫名其妙的内疚。」 「……」 「这么难理解吗?」他讶异的皱起眉继续解释,「最早我以为你很欣赏谢甄谅时的确对你不感冒,只认定你是个不明是非的官小姐,后来你在养济院的表现渐渐让我刮目相看,若不是赵辉的事让我太早知晓你是公主,也许我会更快确认对你的心意。」 朱臻晴低下头隐藏住狡黠的眼神,状似平静的轻问:「怎样的心意?」 「自然是爱慕的心意啊。」她好像又变迟钝了,也可能是源于女人常有的不自信。「你的俏丽刚好是最合我眼缘的那种,个性既不娇纵跋扈也不沉闷呆板,看待事物的观点能与我相通,这样你还坚持认为我不该喜欢上你吗?」要是说到这个地步她还不依不饶胡搅蛮缠,那就别怪他使出非常手段。 「喔。」她听完便神色从容的从丈夫腿上退回到原本的小凳子,端起自己那碗稀粥大口大口喝起来。 「就这样?」顏济桓歪着头不解看她,「喔那一声代表何意?」 「快吃呀,吃完我好洗碗收拾。」朱臻晴回瞪了他一眼。 以之前那三日的经验判断,还愿意看他跟他说话就不是真的生气,于是顏济桓终于暂时放下心来,只不过仍会默默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直到残烛即将烧尽,他还疑神疑鬼的坐在床头看着表情平和的朱臻晴忙进忙出。 「早点休息吧。」再探探她的语气如何。 「马上来。」很好,没有阴阳怪气。 「剩下没做的放着我明天帮你。」 「来了。」 烛火一灭,紧接着屋内便传来顏济桓低沉的惊呼,「这是干嘛?」那柄本好好放在盆架旁的剃刀正冰冷的抵在他喉头。「你居然气到要谋杀亲夫?」 「你真的没骗我。」朱臻晴随即把刀扔得老远感动的紧紧搂住他,「原来你真的很喜欢我。」 「听不懂。」她是不是疯了? 「你没有还手,甚至连阻挡一下都没有。」他的武功那么高,却还能在这种突发状况下压制住本能的反击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这比说一百句告白更能代表他的心。「刚才那些话你不早说、不早说!」 让她一直误会他对她的所谓喜欢仅仅是被迫接受现实,只是丈夫对妻子的责任。 「老天,」顏济桓拉开她快把自己勒断气的那双手,一个翻转将人压在身下,「你这个疯婆娘。」 大哥当初可没告诉他为人夫会玩得这么刺激。 「对,我就是个疯婆子,现在知道怕啦?」朱臻晴反搂着他的后颈又去咬人,那如巨石般叠积在心底的所有压力全都要在今夜释放一空。 「啊!」不敢拿出半点功力防身的顏济桓痛得哇哇大叫,「笑话,谁怕谁还不一定呢。」今晚不把她咬到下不来床他就不姓顏。 第十章(第一回) 唐赛儿送了顏氏夫妇一份大礼,十日后白莲教数百教徒在乐安偷袭驻兵营,不但造成民心动乱,也惹来皇上的震怒,圣旨通过八百里加急直接砸到负责这片土地安寧的汉王脸上。 整个大明处处太平唯有山东生变,这着实让战功无数以剽悍着称的朱高煦出了大丑。当然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地盘之所以会出这么大乱子,究其主因便是他花了太多精力和心思在与太子的争斗上,一个大意疏忽竟在自家后院放了把大火。 于是储位之争目前只得先放一边,当务之急是集中所有力量全力镇压白莲教将功补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别说皇位,他脑袋还能在脖子上留多久都不好说了。 汉王这头既然停下了争储部署,那被太子派来的暗访者自然就瞬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顏济桓突然无事一身轻,更乐得朱臻晴人生头一遭体验做个野孩子有多邋遢和自由。 「你就那么敷衍的写封信说不回家真的可以吗?」此刻她正舒舒服服的把头枕在丈夫腿上,举着右手用纤纤指尖不断在他下顎和脖子之间滑动,「大嫂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懂事?」 背靠一棵巨大的老榕树,顏济桓徒劳的左右闪躲着,「会痒。」 但笑得开心的朱臻晴权当没听到,他越是躲就越挠得勤快。「回答我。」 「大嫂不会说你不懂事,只会把我们看成是肉包子打狗,等哪天主动回去了倒像是捡到的。」这是顏家兄弟们的老传统了。 「你们家真好。」还有一位那么好说话的当家大嫂。 「嗯?」顏济桓板着脸低头看向妻子。 「说错了说错了,」她立即双手合十纠正自己,「是咱们家真好啊。」 「这还差不多。」 「济桓,」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直呼其名,朱臻晴再也不想叫他什么相公夫君了,「等回到金陵我就将陪嫁嬤嬤遣走,顏府也不允许再出现公主駙马的称呼。」 他欣慰的笑着打趣,「这么说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囖?」 「对呀,你只娶到一个疯婆子,没其他好处了。」 「明明是娶到一隻野狐狸,又狡猾又会咬人。」 朱臻晴顺势挽高他袖口,看着顏济桓小臂上自己的杰作得意道:「我就说你会怕吧。」 「出师下山后我便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你真下得去嘴。」被她嘬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几天都消不掉。 「谁让我厉害呢!」她爬坐起来搂抱住他开始撒娇,「我能让你这个武林高手受伤是不是就是武林高高手了?」 「凭你?」顏济桓用额头碰了一下她嗤之以鼻,「那能将三哥踩在脚下的三嫂岂不是武林至尊了。」 「三哥功夫比你还强呀?」唐赛儿可亲口夸过他身手数一数二。 「嗯,放眼江湖应该已无人能出其右,」他那种不要命的练法谁也及不上,「大概只能等十年二十年后的小瞻奥青出于蓝了。」或者再横空出世什么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 「我还没见过他们一家。」二哥家和六哥也是。 「今年夏天他们要去广州与四哥五哥相聚,」这一说顏济桓倒想起来了,「你想去么?」 「嗯…」虽然家人相聚是喜事,但过得正愜意的二人时光她还是捨不得就那么轻易结束,「今年可不可以先不去?」 「当然可以啊,我本来就懒得跑那么远。」确切说是不想主动跑去给那群人当取笑对象。 「你跟兄长们关係不好吗?」算一算他住在家里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恐怕也没多少机会与哥哥们建立感情。 「他们很爱护我,也都在尽量弥补我没娘疼的遗憾。」林氏病逝时他尚不满周岁,等于生来就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记忆。 「那为何还将你送去那么远?」年纪又那么小。 「顏府并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般风平浪静的,」他握住妻子的手与之依偎着回想道:「我跟师父走那年家里出了很多奇怪的事,最严重的一件便是负责照顾我的乳娘中毒身亡。」 「天哪,」朱臻晴紧张的僵直了后背急切的问:「抓到兇手了吗?」 「没有。」顏济桓眉头不自觉的皱起,「这是个悬案,爹找了许多能人异士都未能查出真相。」 「会不会是商家对手?」 「也许,但没有线索,」这种事凭空猜测是没有用的,「但比起外人,爹最担心的还是危机来自内部。」 「公公怀疑是其他房所为?」 「你应该不会被这种可能性吓到。」面对巨大利益的诱惑,骨肉相残的戏码永无止境。「可怜你看得比我还多。」 「所以还有一个可能是公公不愿再往下查。」又或者是已经查出了什么却无法公之于眾。 「不知道,爹对我始终三缄其口。」尤其是他长大归家以后,「说不定他很怕我发现蛛丝马跡自己查出来。」 「你真的会查吗?」朱臻晴已经相当瞭解丈夫了,看得出他眼神中隐含着不甘心。 「如果有人曾想要我的命又害我年少离家,我想揪出他来也不过分吧?」 第十章(第二回) 没了着急回家的压力两人便商量着要去哪些地方观光游玩。广袤的中原古跡名山何其多也,光是山东本地就有大名鼎鼎的五岳之首——泰山。不过他们的第一站却选择了位于最东边的登州,因为朱臻晴说很早以前她就非常想亲眼看看黄河入海的盛景。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復回。」 经过十几天的跋涉,顏济桓带着妻子终于抵达目的地,站在临海的高处远眺磅礴壮观的河水奔腾,连最不爱吟诗诵词的他也忍不住直抒胸臆。 擂鼓般的河流声震耳欲聋,万马齐奔似的争先恐后融入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中。朱臻晴与丈夫并肩而立,被超乎想象的波澜壮阔震撼得目不转睛,好半天才在身边人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水阔无边深无底,其来不知几千里。」 读书万卷怎比得行路万里,她的人生从现在起好像才真正的展开。 「你大可以在这里把古往今来所有关于黄河的诗词都背一遍,」顏济桓笑着揽过她肩膀,「想看多久我都陪你。」 「我已激动得不知所云了。」这就是皇爷爷和父皇励精图治守护的大明江山,如此的壮丽恢弘,哪里是站在雕栏玉砌的宫廷楼阁能够体会。她螓首轻依由衷感慨,「谢谢你让我不枉此生。」 「傻瓜,这有什么好谢的。」他侧头在妻子鬓边亲了一口,「你夫君别的本事没有,走南闯北上山下海最是擅长,以后还想去哪只管吩咐。」 「我们在这附近多住些日子好不好?」一天两天远远不够。 「都依你,就是可惜没有酒。」顏济桓拉她席地坐下道:「我不爱读书却独爱李白,试想能写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人该是何等的豪迈瀟洒,真遗憾生不同时无缘相识。」 「原来你喜欢李白。」朱臻晴一隻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这倒也说得通。」一样的我行我素,相同的肆意洒脱。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继续唸着这首着名的『将进酒』,「你说李白是不愿做圣贤还是不屑做圣贤?」 「他可是謫仙人呀,一个神仙还需要追求什么圣贤之名呢?」 「哼,你就敷衍我吧。」他可没教过老婆学他不正经回答问题。「累了吗?我看你近日总是睡不饱似的。」 朱臻晴顺着他的话很自然的躺在了丈夫腿上,目光却仍是捨不得从远方收回,「我想背一段墓志铭给你听。」 「嗯?」顏济桓停下抚摸她秀发的手不解挑眉。 「穠矣公主,元元之绪。圣皇之孙,肃宗之女。 今上之妹,生人之炬。德言容功,义仁孝忠。 温良恭俭,敬让宏通。率履弗越,高明有融。 下嫁于柳,猗那自久。金石着明,琴瑟斯友。 家道以正,人伦斯厚。凤凰于飞,梧桐是依。」 「这是哪位公主的墓志铭?」此时此地背这个的用意又是什么? 「唐朝的和政公主,」朱臻晴仰面对上丈夫的视线,「她是我心目中的圣贤,是我自小就最敬佩的榜样。」 原来是要与他分享心中的楷模啊,「愿闻其详。」 「安史之乱长安城尽落安禄山之手,和政与駙马柳潭带着孩子逃往四川,那时她寡居的异母姊姊寧国公主重病高烧无人救援,和政便寧可让亲生子女蹣跚行走也要将唯一马匹让给姊姊始终不弃。路上駙马砍柴提水,她烧火做饭,如果不是他们夫妻至仁至义寧国公主命绝无疑。」 「就像你对你姑姑那样。」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这张眼中越来越美的脸蛋,温柔的勾起嘴角道:「还有胡小姐。」包括那时想为五哥家的双胞胎抢猫,一切都源自那颗总替身边人着想的心。 朱臻晴把手覆在他手背上接着说:「柳潭在兄嫂过世之后将侄儿接回家中抚养,和政视如己出尽心尽责,其父肃宗登基多疾,她又不辞辛劳侍奉左右。肃宗欲赏赐田地,她一句“妹妹没有的我不要”就让给了更小的宝章公主。安史之乱结束百废待兴,颇具经商才能的和政赚进万贯钱财却转手悉数捐入国库充裕军餉。而自己家中居然连八个孩子身上的衣裳都由她亲手缝製。」 「她嫁的柳潭可是出身河东柳氏?」那个隋唐以来皇室之外最显赫的门第。 「正是。」 「原来如此。」顏济桓深深凝视着朱臻晴,「难怪岳母会为你定下这门婚事,她太瞭解你也太想成全你的理想了。」这般厚重的母爱让繈褓中便没了娘亲的他羡慕不已。 「你别误会,我跟你说这个不是为了……」 「别紧张,」他亲暱的俯下头去快速亲了几下,「和政下嫁柳潭之前他们二人也不能预知未来是否情投意合,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你在还没完全认识我时全心相待?成亲那晚是我太无理取闹了,对不起。」 她是公主啊,比常人更容易被欺骗利用,比普通姑娘面对更多兇险。因此而抱持着高于一般人的戒心何错之有?他的确是沾了家族和五哥的光才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却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说出那么多伤害她的话,真该打。 「我们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朱臻晴紧紧抱着他动容的说:「幸而老天厚爱,真的把属于我的柳潭赐给了我。」 小姑姑当初的祝福已然成真。 第十章(第三回) 在登州郊外山上做了好几天无拘无束的野狐狸,顏济桓决定不论如何也要拉乐不思蜀的小娇妻进城做回正常人,谁敢相信这位金枝玉叶居然会比他更爱以天地为家? 「我要吃几顿好酒好菜,你休想再拐我吃那些野草烂果子。」在随遇而安这件事上顏家七少输得彻彻底底。 那么爱他的朱臻晴听到这种理由当然不可能再反对,可问题是吃饭住宿的钱要从哪儿来呢? 「这好办,」顏济桓老神在在的捧高手中那方比一个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石块,「看到这上面天然长成的花纹没有?像什么?」 「嗯…竹叶?」 「没错。」他一手牵着妻子一手拿着石头解释道:「这叫竹叶石,是一种盛產于山东的石灰岩,很有行市的。」 「怪不得下来前你那么认真在巡山。」她还以为是防止迷路做记号,「我们现在拿去卖吗?」 「对,脱手后就可以找家上好的酒楼饱餐一顿啦。」 于是夫妻俩便在登州府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佔了个位置,摆起了只卖一件货物的小小地摊。顏济桓的判断没有错,品相良好的竹叶石绝对不会乏人问津,他们才在那里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迎来了识货的顾客。 「敢问阁下这方美石开价几何啊?」问价的是个娉婷少女,未及笄的发髻垂下一缕披肩,甜美的嗓音客气而有礼。 虽然这位顾客的年纪挺让人意外,但顏济桓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她,「丹崖山自採,白银十两整。」 「十两。」少女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数字,眼中浮现为难之色,「果然是块佳品。」这价钱已非常公道。 「小姐,」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凑到耳边细语,「我们没有那么多。」 两个小姑娘窸窸窣窣商量了一会儿,少女才难为情的恳求问道:「请问阁下是否可通融便宜些?」 「抱歉,不二价。」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但事关晚膳大计顏济桓可是半步都不打算退让。「姑娘如果真想要可以回家取钱,我最多可通融等你半个时辰不卖予他人。」这够意思了吧? 第一次参与做小买卖的朱臻晴看他们讨价还价一来一往煞是有趣。如果换做以前,这么秀气可人的小妹妹站在自己面前诚意相求她早就点头了,但眼下俩人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条件再装大方,她也只能暗暗替少女惋惜。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妹妹越看越让她觉得面善,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更多亲近之感,好奇怪。 「既然如此,小女只得放弃了,打扰二位。」满脸写着失望的姑娘向两人福了身准备离开。 「潘妹妹别急着走啊,」此时一个流里流气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几大步衝了过来,挡住正要转身的少女不可一世的高声嚷嚷道,「不过一块小石头,哥哥买来送你。」 「多谢霍公子好意,小女无福消受,告辞。」被惊吓的主僕二人头也不抬的绕过对方快速的跑进了人群中。 「快快快,石头快拿给本爷。」 这跋扈男人一看猎物逃了,赶紧让随从摸出十两银子,伸手就要去夺那方竹叶石,可旋即便两眼一花扑了个空。 「你要买?」顏济桓背起手扬起下巴睥睨着他。 「对对对,快点给爷拿来。」 「三十两。」对方语气越急这边态度就越悠哉的改了个价。 「什么?」那男人不敢相信的挖了挖耳朵。 「五十两。」 「他奶奶的你这做的什么生意?」居然敢明目张胆坐地起价! 「一百两。」 轻松观战的朱臻晴被丈夫逗笑了,但同时也惹来那个已气得七窍生烟男子的怒火。 「臭娘们,你找死。」今天这对不长眼的狗男女算是活到头了,毕竟在每一个地方恶霸眼里,像他们这种衣着普通的外地人都可以闭着眼睛捏死。 「啪!」的一声,随着一口刺目的鲜血吐在地上,刚才还口出狂言的男人已被一记根本没人看清的耳光打黑了半边脸。 「少爷!」 「少爷您没事吧?」两个狗腿子匆忙拥上前去查看主子的伤势,马上又被推开。 「你是什么人?」痛得眼角泛泪的受害者想反击又不敢反击,只得虚张声势口齿不清的吼问:「你知不知道大爷我是谁?」 「知道,你姓霍嘛。」顏济桓牵住朱臻晴紧紧贴着自己,「大名一定是叫祸害,对不对?」 「噗!」背后又传来一声讥笑。 「你们给老子等着,」觉得自己急需找大夫救治的男人一边被手下搀扶着往后退一边撂着狠话,「老子绝不会让你们活着走出登州,有种就别跑。」 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幼稚无力的威胁了,顏济桓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唉,出师不利,我们换条街卖石头去。」要是害他今天没卖成,晚上就去把这个祸害揪出来赔偿一千两。 第十章(第四回) 「二位,请别再往城中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之后,那道熟悉的嗓音又传了过来。 「小妹妹,」朱臻晴在一处隐蔽的屋簷下发现了那个原该离去的少女,马上拉着丈夫小跑过去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担心你们得罪他有危险所以没有走远,」双方果不其然真的起了大衝突,「趁他现在还没找来更多的帮手,我带你们从小路出城,快。」 「你与他究竟认不认识?」顏济桓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这城中没人会不认识霍大少,」少女焦急的匆忙说明,「他家有钱有势手眼通天,任何得罪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求求你们快逃命吧。」这对夫妻都是好人,她不能害人家白白送死。 「好好好,你先别慌。」朱臻晴忙安抚着急得掉下眼泪的小姑娘,「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夫君有足以自保的武功,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他们人多,还与官府勾结,你们绝对斗不过。」那么薄弱的一句安慰完全不起作用。 「怎么办?」朱臻晴求助的看向顏济桓,「你快想办法哄哄。」她没辙了。 「小姑娘,你还要石头不要?」大哥教过他,哄小孩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让她从正在哭的那件事上抽离出来。 「嗯?」少女抬起头擦了擦泪水。「阁下说什么?」 「这个,」顏济桓将竹叶石举到她鼻尖前,「还想买吗?」 「我没那么多钱。」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你有多少?」 「二两。」丫头身上一两,她身上一两。 「成交。」不等两个目瞪口呆的小姑娘反应,这方惹事的小小石头已经安然的放在了少女丫鬟的手上。「钱给我啊。」 「啊?喔喔。」两人动作同步的从袖袋中拿出碎银一起递给了顏济桓。 他开心的将货款在手掌心颠了颠,眉眼堆笑的问:「登州哪家馆子做的菜最好吃啊?」 为了不在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听到这对夫妻横尸街头的消息,少女在得知他们赚钱是想上客栈食宿后诚挚邀请两位才刚认识不久的外地人到家中做客。她富有善心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却是没来由的觉得两人十分亲切,很轻易就放下了防备。 「先父早逝,家中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请林公子和林夫人不必过虑多礼。」 答应她请求的其实是朱臻晴,一路上边走边互相聊起了基本的家庭情况,「那你碧霞奴的乳名也是娘亲取的吗?」 「是,」少女腼腆笑回,「碧霞元君是我们山东百姓最信奉膜拜的天神,又叫泰山奶奶,娘说我没有父兄保护,便虔诚祈愿碧霞圣母的照拂。」 「看得出来潘夫人一定十分疼爱你。」一个名字便能体现出母女情深。 「我记得你二伯母是叫观音奴?」顏济桓虽然不涉朝廷,但太祖爷次子秦王朱樉正室为元朝名将王保保之妹这种大事还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啊,很多孩子都以这种方式求神佛庇佑。」可惜她二伯母是皇爷爷为了招降王保保抢来的一枚棋子,在王保保死后又无情遭弃。二伯父嫌弃她是蒙古人对她百般亏待,最终还被皇爷爷下令为丈夫殉葬。「只是求仙终不如求自己。」 很显然,观音大士一点都没有照顾到命运悲惨的二伯母。 「林夫人您说什么?」走在前面的碧霞奴转过身来柔声问道:「您说我该去求谁?」 「没有,」朱臻晴转换神情朝她笑笑说:「我说刚才那个坏蛋现在一定求医问药去了。」 她硬要拉着丈夫答应跟小姑娘回家正是担忧她的安危啊。 第十章(第五回) 进到潘宅,夫妻二人便明白了为什么碧霞奴会那么想买这块竹叶石。她家整洁素雅的三进院落里到处都是精心摆放的大小奇石,有的精雕玉琢有的古朴原始,在明显经过设计的佈置中显得别具一格。 「你家很漂亮,」朱臻晴左右欣赏着四周,「是令堂爱石吗?」 「是的,林夫人。」碧霞奴将他们领到堂屋落座,又有条不紊的张罗着下人奉茶上点心,「我打记事起就看娘不停的收集各种石头,若无要事也多把时间花在雕刻上。」 「府上看起来楚楚有致,想必潘夫人品味非凡。」虽然从穿着打扮上就看得出小姑娘肯定不是贫苦出身,但真的坐进她家中才进一步发现这孩子的生活环境十分优越,不单单局限于物质上的丰足,更在于内在的熏陶和调教,「怎么没见到她呢?」这样一位面面俱到的当家人着实叫人好奇。 「母亲每日出门打理生意,傍晚才会回来。」 「那你平日独自在家都做些什么?」没有兄弟姊妹的陪伴她又作何消遣? 「我娘对我管教甚严,诗词书画皆需刻苦学习,」碧霞奴语气中并没有抱怨,相反还带着一丝自豪,「今早是因为昨夜文章答得让母亲满意,才奖励我可以出去放松半日。」 到底还是个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再沉静懂事也会有贪玩的天性,这也表示潘夫人对女儿虽寄予厚望但也并非一味的严苛打压,很懂得教育讲究张弛有度的道理。 「我已等不及想快点结识令堂了。」 朱臻晴跟碧霞奴谈笑风生聊得一见如故,顏济桓则撑着脑袋坐在一旁任由上下眼皮打架打得痛快。小姑娘为人不错,他便放心靠在舒适的椅子上补眠,除了等开饭,他对这宅子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也许是太累了,很少在打盹时能睡得那么扎实的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里娘亲还活着,站在哥哥们说她最爱的那株桂花旁吹笛,仙女似的倩影在摇曳的树影中若隐若现,一阵风吹来香味沁脾犹如身临其境。 「好香。」 顏济桓醒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母亲,但却是第一次闻到了气息,可梦怎么会有味道呢? 「济桓,」朱臻晴轻柔的拉起他手臂笑道:「你快醒醒,潘夫人在跟你问好呢。」人家女主人都回来了,他居然还睡得云里雾里。 「见过潘夫人,」他在妻子的唤声中忙站起来,「请恕在下失礼了。」 双手交握矮身作揖,再一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位优雅貌美的中年妇人,气质素净目光清澈如水,与碧霞奴不像母女倒更像一对姊妹。这么个冰肌玉骨看不出年纪的模样可真不像是能独自撑起一个家的女人。 「林公子,」潘氏手执丝帕轻置于胸前,微微俯首回了礼,「寒舍简陋,还望二位多加包涵。」 「夫人太客气了,是在下与拙荆该感谢府上盛情招待才对。」顏济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的双眸其实已将对方刚才一闪而过的震惊尽收眼底。 她是谁?为何会在晚膳时用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不停的暗暗打量自己?这间安排他们休息的西厢房内依然摆着不少石雕,其中还有几枚精緻的印章放在博古架上十分显眼的位置。似曾相识的格局,甚至似曾相识的脸。 这一切到底隐藏着什么? 「很睏吗?」顏济桓一看到沐浴完毕的妻子便立即将所有问题拋到了脑后,「我看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嗯,好累。」朱臻晴任由丈夫牵往下人已铺好的大床,有气无力的边躺边答道:「我先睡了,你也不要弄太晚。」 「知道,我沐浴完就马上回来。」他为爱妻盖好薄被又温柔的在她额头亲了一记,「乖乖睡吧。」本想倾诉的心事也只好作罢。 第十章(第六回) 朱臻晴都快不记得睡在这么柔软温暖的床铺上是什么感觉了,沉沉的一觉过后只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人也彻底清醒了。下意识想转头看看窗外天亮了没有,却刚一抬眼就对上坐靠在床头的丈夫。 「你怎么没睡?」她撑起身疑惑不已的望着他,「还是跟我一样中途醒了?」 「没睡。」顏济桓把人抱在怀中一同靠着高枕,「你现在有精神陪我说说话吗?」 「当然可以。」朱臻晴心疼的抬起手去轻抚他那对皱着的浓眉,「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这般难过的表情她从未见过。 「潘氏,是爹的人。」苦苦思索了大半夜,他终于想通那个女人为什么会面熟了。 「啊?」 「她以前是爹房里的大丫鬟,」也就是最贴身服侍顏大老爷的下人。「其实容貌上她没有变化多少,只是离开太多年我当时又还小才没认出。」 「她何时离开顏府的?」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十一岁那年,」顏济桓肯定的回忆着,「她因年满二十五岁按规矩可赎身出府。」 朱臻晴立刻反应道:「那不就是你乳娘被害时?」接着他也和六哥一起被送往天山避险。 「对,」顏济桓冷笑一声,「乳娘一死她就走了。」 「这么说,这么说…」端庄优雅的潘夫人竟然很有可能是杀人兇手?「你除了怀疑这件事,还有别的吗?」他眼中的恨意似乎另有所指。 「我在替娘不值。」他一隻拳头收得咔咔作响,「这些年来谁不夸爹对亡妻情深义重?可谁知他竟瞒着所有人在外面养了一个家。」 「如果是这样,为何养在离金陵千里之遥的登州?」不是她想为公公开脱,这也的确说不过去。 「他怎么敢养在身边?」顏济桓重重吐了口气,「大哥是这世上最维护娘的人,整个江南没有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如果让他知道了这对母女的存在,就算忤逆到将爹赶出家门我都不会意外。」顏孟曦绝对做得出来。 「公公他而立之年丧妻,你们真的不论如何也容不下他再有别的女人吗?」这也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顏家家规是娶妻后年过四十尚无子便可纳妾,所以潘氏不可能收做二房。」他平復情绪将前半夜想起的那些细节对朱臻晴缓缓道来,「我不是告诉过你离家那年发生了很多怪事,除了厨房投毒还有各房盛传爹要续絃,潘氏身份虽是下人但早已手握治家大权,惹得诸位婶婶极为不悦,大哥三哥与爹闹得很僵。闔府上下真是鸡犬不寧。」 「可我还是有一点没有想通,」朱臻晴提出自己的质疑,「公公就算再怎么宠爱潘氏,可你毕竟是亲身骨肉,怎可能明知她出手害你而不追究,再不计前嫌的继续养着她?」 「男人色急攻心起来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都做得出,我又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事实证明出事以后被送走的是自己,长大后被瞒着的人也是自己,「他缺的是女儿,难怪碧霞奴会过得如此养尊处优,你认为少了爹的依靠,她们孤儿寡母有本事活得这么好吗?」 「你说得有理。」朱臻晴感同身受的看着他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早逝的婆婆在他们兄弟心中是完美无缺的母亲,也是顏家所有见过她的人口中永远的传奇。现在活生生的证据就摆在他们眼前,公公既辜负了妻子也瞒骗了儿子,他当然难以承受。 「等天一亮,我便要去找潘氏问个清楚。」 第十一章(第一回) 夫妻俩此后再无睡意,朱臻晴抱着沉默不语的顏济桓静静相陪。她不知道几个时辰后会从潘氏那里听到怎样的辩解或藉口,虽然她对这对母女一点也不排斥,但也必须认清自己在此事上是没有任何立场劝丈夫宽宏大量的。 他生气的是父亲的隐瞒,是明明爱上了别人还要装作痴情不渝的虚偽,甚至不惜拿亡妻拼命生下的幼子做献祭。这已远远超过一个鰥夫再娶对子孙所造成的伤害,若事实的确如他猜测那般,她也同样会为无缘的婆婆感到悲凉。 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在只等他们对质。 「林公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看来是认出我了。」天色刚蒙蒙亮便急出房门的夫妇二人没想到还有人起得比他们更早,一夜未眠的潘氏此刻就站在厢房前的小院中平静以待。「不,我应该叫你七少爷。」 「你昨天第一眼就认出夫君来了对吗?」朱臻晴握着丈夫那隻又再度收紧的拳头,替他开口道:「我们想听你把当年的事完完整整说一遍。」 「那就从最开始说起吧。」潘氏抬头望着微微发白的天际,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我被卖入顏府那年只有九岁,专事负责为怀有身孕的大夫人捏腰捶背。因为那一胎她肚子特别大,身体比前面三次怀孕都更加沉重不适,所以最疼爱夫人的老爷便决定为妻子相一个手劲不要太大又细心听话的小丫头。」 「婆婆当时怀的是四哥五哥。」原来潘氏入府那么早。 「是的,七少夫人。」她接着往下叙述,「两位少爷出生几个月后,四少爷就被诊断出患有心疾,夫人便吩咐已无需再为她捶背的我去帮乳娘打下手,而正是由于在照顾小主子时表现优异,才让我得到了后来能跟在夫人身边的资格。」 那就等于是被顏家主母认可了,从此会被悉心栽培调教,也不用再做脏活累活,是每个奴婢都梦寐以求的位置。 「我很少去爹的园子,才会没有在昨日一进你家时就察觉到你处处模仿的痕跡。」还有她身上用的香,正是父亲房里的味道,顏济桓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质问:「娘对你的知遇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吗?」伤害她的孩子佔有她的丈夫。 「老爷心里从始至终只有夫人一个,请七少爷不要再错怪他。」潘氏转回头去神色满是哀戚,「夫人的离世几乎要了老爷的命,如果不是还有你们他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你说谎。」当他还是十岁孩童那么好骗?「若真如你所说那样碧霞奴是怎么来的?你又哪来的那么多钱跑到登州当起了贵妇人?」 「孩子不是老爷的!」潘氏斩钉截铁的声明道:「登州是我家乡,我从金陵回来便做了一个木材商人的小妾,碧霞奴今年才十四,是我离开顏府两年后所生,跟老爷绝无半分关係。」 儘管她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可顏济桓也不是好糊弄的,他单刀直入的切中要害,「绝无关係?你敢用碧霞奴的命发誓从未恋慕过我爹吗?」顏家只有一个人酷爱雕石,也最喜欢在书房的博古架上放置各种形状的印章。 「就算有,那也是我单方面的痴恋,不是老爷该被你们误会的理由。」她并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撒谎否认,「夫人走后我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是如何在永无止境的悲痛中受尽折磨,亲眼看到他夜夜辗转难眠睹物思人,白天又再戴上坚强振作的面具去做那个商场上人人忌惮畏惧的修罗。」 这样一个深情到极致的大男人对情竇初开的女孩而言无疑会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少爷们总责怪他为了扩张生意追求钱财近似疯狂,但却没想过那是他对妻子最直接的爱。」潘氏红着眼眶直视着顏济桓,「夫人体弱多病需要日復一日的精心调养,老爷从成亲那日起便想尽一切办法要为最爱的人筑起这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夫人还在时,他忙碌是为了给妻子所有最好的东西,夫人不在了,他的忙碌只是为了不要陷入无休止的思念,因为他还有身为人父的责任要承担。」 「你讲这么多他的事到底想表达什么?我只听懂了你有多爱我爹。」她就这么不知廉耻的站在曾经的主人之子面前说这些? 「对,我从十几岁爱到二十几岁,」泪水自潘氏眼中滑落,「就守在离老爷最近的身后等了他十年,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 「哼,你是过于谦虚还是胃口太大?」顏济桓轻蔑笑道:「我娘走后的那十年你不是一步步将她放出的权利握在手上了吗?连其他各房那些正牌夫人都得看你脸色,上上下下所有内务决定皆需经你同意,不要以为我当年还小就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爹默许,哪个丫鬟敢爬到婶婶们头上作威作福?「幸亏有大哥三哥力阻,才让你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簣,没有捞到继室的宝座。」 「七少爷,」天色又更亮了些,东升的太阳也逐渐从云中探出暖洋洋的光,潘氏擦乾脸上的泪痕淡淡的说:「我可以向你证明老爷从未喜欢过我,更不要说偏袒纵容我在顏府兴风作浪。」 「怎么证明?」 「照顾你的乳娘是我杀的。」 朱臻晴捂住嘴猛抽了一口气,想不到真的是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十一章(第二回) 「因为爱而不得,因为爱而生恨,我要报復他。」潘氏看着顏济桓自嘲的笑了,「乳娘可是你最亲近的人,只有杀了她才会让你爹真正感到害怕,那时除了已从军的二少爷和住在广州的四少爷,其他五个儿子的安危他都会担心,以他那种做事滴水不漏的作风,一定会让你们都远离是非之地。」 所以老五去了老四身边常伴,最小的两个远赴天山,「本来三少爷也该和你们一起,但他放心不下不会武功的大少爷才说什么都要留下来,不过这也够了,我就是要看到你们父子分开,兄弟离别。」 「既然遂了你的愿,你又何必走?」剷除了障碍不正是继续站稳脚跟的时候?朱臻晴仍然无法把面前这个人的柔美与她亲口说出的那些话联系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啊。 「这个问题七少爷就能回答了,」潘氏收起笑容心有馀悸的说:「老爷当时请来最擅查案的江湖人,我多留一天就多增一分风险,非走不可。」 「你的意思是如果爹与你有情,你就不必大费周章的做这一切,是吗?」只需要用别的理由将少爷们送走便可顺利的当上夫人。 她用坦然的目光迎上顏济桓的怒视,「如果老爷对我有情,我这辈子都不会离他而去。」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吗?」不但坦承害死他乳娘,还毫不掩饰对他父亲的爱。 「我不怕。」比死更难熬的日子她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何所畏惧?「只求七少爷饶过我女儿,孩子是无辜的。」 「济桓,」朱臻晴屏息看着对峙中的二人,紧张的牢牢拉住他,「你不要…」她该怎么办?这个节骨眼上丈夫会听她的劝吗? 「娘!」一阵小跑就埋头衝进圈子里来的碧霞奴显然没有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来不及奇怪在场三人怎么大清早全都站在外面聊天,「林公子林夫人,你们快收拾行李跟我从后门跑吧。」 「怎么了?」潘氏忙扶住女儿还在喘个不停的身子,「为何要逃?」 「是霍大少,」她焦急的对母亲和两位当事人快速说道:「他不知怎么知道了二位客人在我们家的消息,正带着一伙人在门外叫嚣呢。」 太好了!朱臻晴差点忍不住大声欢呼出来。不长眼的替死鬼来了,这不正好拿来让气头上的丈夫泻火吗? 「济桓,快!」她二话不说就往顏济桓背上推了一把,「快去把那群混蛋揍成烂泥巴。」她也好趁他出去忙的功夫好好问潘氏母女几个心中的疑点。 「林夫人,不可啊。」碧霞奴吓得面无血色,「霍大少带的人长得都好可怕,甚至不像中原人,林公子出去会吃亏的。」 「那更好了,」关外的打起来才过癮呢。「快去快去,不要让他们打扰到我。」朱臻晴又用力推了一把,终于成功把那个黑着脸的大煞星赶了出去。 「娘?」快要急哭的碧霞奴望向母亲求助,「您快想想办法啊。」 「不要这么沉不住气。」潘氏严肃的看着女儿,「我过去怎么教你的?」 「遇事不慌,处变不惊。」小丫头强迫自己稳住情绪,但眼中浓浓的担忧藏都藏不住,「可是…」 「没有可是,」潘氏打断她,「林公子应付得来。」 好像啊,碧霞奴这个有点小委屈有点小撒娇的神态跟大哥的长女顏婍淳好像啊!朱臻晴站在旁边细细观察,仍是觉得她很像顏家人。 「潘夫人。」她客气的唤了一声。 「少夫人请讲。」 「令千金生辰是什么时候?」 「永乐三年七月二十五。」 答得这么快?「那还有一个多月便要满十四了。」难道真是她先入为主看错了吗? 「是啊。」潘氏很自然的笑了笑。 不甘心,再换个问题。「那她父亲…?」 「桃儿!」 脑子正在飞快转动的朱臻晴被吼声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不高兴的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打完啦? 确实是打完了,以顏济桓的功力跟那种臭鱼烂虾交手根本就是侮辱他。不过他的行色匆匆一脸肃杀显得极不寻常,马上引起了妻子的警觉。「怎么?」 「来。」他三步并做两步把人带到了院子的角落,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沉声问:「宫里的腰牌你可有随身带着?」 「有。」 「很好。」顏济桓大大松了口气,但立刻又神情严厉的凑到妻子耳边,「我们马上去府衙,要出大事了。」 第十一章(第三回) 「微臣见过公主、駙马。」登州知府于子仁一看清朱臻晴手中亮明的那块玉牌,急忙诚惶诚恐的下堂行礼道:「不知殿下、都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请恕罪。」 他这偏远州府怎会突有贵客天降蒞临?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知府你这官当得可好糊涂啊!」摆出皇家威严的朱臻晴十分生气的看着他训斥,「倭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居然毫无察觉!」 于子仁好像听到天书般抬起茫然空白的双眼,「什么?」 「今晨霍家大少纠集数名打手去城西潘宅门前滋扰生事,」顏济桓用最简洁明了的语句急速道:「其中便有流窜登陆的倭寇,你是怎么守的城门?」 倭寇?万万想不到事态严重到这种程度的于子仁啪的一声双腿跪地,伏下身去惊慌大呼:「下官失察罪该万死!」 「现在没空赐你死。」朱臻晴一把拉起他厉声命令,「快拿入水门的令符来。」这才是他们十万火急赶来知府衙门的目的。 登州因地势临海而设登州卫,自洪武年间便对港口进行疏浚扩展,再从四周环筑土城用以泊船舰、操水军,形成一片封闭管理的小海,与外界连通的方式只有两道城门,这就是自明以来海防军事重地之一的备倭城。其中南面为陆路供车马出入称振扬门,北面海路供战船通行称为水门。 「被我抓到的那两个倭人称他们数日前趁夜渡海上岸,已探得诸多情报传回倭国,不日便将举兵来犯,」顏济桓又再追加解释,「我要立刻出海去金州报信。」 「他们要偷袭辽东?」 「对!」 大明开国后便严格实施禁海令,没有当地州知府和卫所指挥使签发的放行文书任何船隻不得下海,山东去辽东如果走陆路再是快马加鞭也要至少十日,但若行船便是一条直线北上,顺风时四个时辰可抵,很显然顏济桓要赶去通风报信只有一种选择。 「微臣即刻随公主駙马同赴水门。」老眼昏花的于子仁终于醒了。 登州卫指挥使田睿听到如此骇人的消息也吓得不轻,马上用最快的速度备妥麾下两艘网梭船在港口待命。 「此乃营中形製最小最轻之战船,吃水八吋,装三支鸟枪,载量不得超过四员。」只有这样的特点才能符合駙马爷要求的又快又隐蔽。 「两艘船各配一名掌舵兵一名掌枪手。」顏济桓想了一下又吩咐道:「还要一套布面甲。」 「駙马都尉,若论防御您还是着文山甲最安全。」于子仁从旁建议。 「文山甲太重了,公主穿不住。」不理会在场几双吃惊的目光,他拉起朱臻晴的手做着最后交代,「待会儿一艘尽量沿外线航行,我猜倭寇还有船在海上随时侦查,我们这艘需要掩护。」 「殿下凤体贵重,是否留在府衙以策稳妥?」駙马爷想争功求表现愿意亲自去传讯他们不敢阻拦,但没必要连公主都一起坑吧? 「我信不过你们。」谁敢保证登州府里还有没有其他藏在暗处活动的倭人,他自己的老婆当然要亲自保护。「待我们的船一驶出立即紧闭水门全城戒备,已被我断了手脚绑在城西菜市口的两个倭人千万看牢别让他们死了,再有任何闪失届时二位一同问罪。」 「这?」于子仁和田睿互望一眼又同时看向公主殿下。 「这什么这?」朱臻晴娇喝一声,「还不赶快照駙马说的办!」 永乐十七年六月十四,平静多年的辽东海域危机再起,两艘航速极快的网梭船在汹涌的波涛中奋力前行,直往辽东咽喉要地金州军港。 「你会怕吗?」船舱中,顏济桓帮妻子穿戴好有金属甲片缝于布衣内里的步兵戎装,「这次是真的要打仗了。」 「我只怕拖累你和前线。」虽然她一心与全军战士并肩作战,但也知道这想法不切实际。 「不会让你陷入那种境地的。」顏济桓摸了摸朱臻晴的脸,「大帅刘荣英勇擅谋、作战经验丰富,只要抢到提前防范的先机必能全胜,轮不到我们去添麻烦。」 「你的表情可不像说的那么轻松。」从料理完那群祸害之后他脸上的兇相就一直没有褪去。 「刀剑无眼战火无情,我哪轻松得起来啊?」改握住妻子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趁现在我们都睡一下,等上了岸恐怕就没有休息的时间了。」他需要养精蓄锐才能确保身边人的安全。 「好。」朱臻晴轻柔的应声,待他合上略显疲惫的双眼后才悄悄用一隻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强忍着隐隐发作的疼痛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第十一章(第四回) 五个时辰后,当二人乘坐的那艘军船顺利停靠目的地时已近黄昏日落,下了船来不及慢慢调整颠簸半日又重新踩上陆地的身体适应期,夫妻俩便亮出通行凭证抢了一匹战马直接衝往主帅营区。 如今统帅着整个辽东地区两州二十五卫的总兵大人刘荣早年是燕王府的总旗,还在年纪轻轻时便追随燕王出生入死立下彪炳功绩,永乐帝登基后对他多次行赏,官位也一路晋升,作为朱家庆功宴上的常客他对朱臻晴可说是看着长大的长辈了。 「刘总兵,我与駙马有紧急军情相报。」凭着这层关係,他们接下来要说的事至少在可信度上已无需更多证明。 「来人,」一听完他们风尘僕僕带来的消息,刘荣当机立断发出第一道指令,「今晚增派『夜不收』探查海情,尤其是川石垒堡上务必严密监控,一旦出现异状立即来报不得有半分延迟。」接着他又传令营中骑兵步兵入夜后集结操练随时做好迎敌的准备。 「刘总兵真是雷厉风行。」他的反应可比山东那两位高效多了。 「还要多谢殿下与都尉才是。」刘荣颇感欣慰的看着这对小夫妻,「不知二位怎会人在山东呢?」 「是我逼着駙马从金陵溜出来玩的,」朱臻晴照着提前与丈夫商量好的说辞回答他道:「所以请千万别在上报父皇此事时把我们供出去。」 「这个微臣自当谨记。」越是身居高位的大臣越懂得不可得罪皇亲国戚的道理,更何况是圣上的女儿女婿,他没那么笨。 在等待前方回报的空档刘荣请了座上宾一餐军中的简单便饭,又间话了一下家常,就在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时候,边防情报最倚赖的烟墩哨兵还是传来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讯息:「东南方向王家山岛浮现火光,恐是倭寇船队。」 「传令骑兵步兵即刻整装,行至望海堝山下待命。」 「是。」 紧接着他又招来几名手下大将共商对策,刘荣指着沙盘上一一命令,「你等伏于望海堝下以我举旗鸣炮为令,百户江隆率突袭兵潜烧倭船,徐刚率步兵衝入倭阵斩杀,钱真率骑兵守在山下断敌军后路,各自完成任务后再将他们围于海边,我们便可瓮中捉鱉。」 「遵命。」 「且慢。」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的顏济桓突然出声,指向沙盘上的一个点有礼询问:「请问刘总兵这是何处?」 「一个废弃的樱桃园空堡。」刘荣顺着他的手微瞇双眼盯了片刻,又驀的睁圆扬声大笑道:「妙哉妙哉,应困敌于此处才对。」 「我愿请命率一队弓箭手埋伏堡内射杀倭寇,」顏济桓再看着江隆,「江百户烧船后莫要移动,必有最后的残馀会逃往他们登陆的原地,那时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原来駙马都尉竟是此等将才,」刘荣不掩欣赏的拍着他肩膀豪爽称讚道:「圣上佳婿,后生可畏啊!」 永乐十七年六月十五,明初最大一场抗倭战役在辽东打响。倭寇两千馀人分乘三十一艘战船登岸,以一字长蛇队形径奔望海堝,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可惜他们不知道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闪电奇袭早已曝露,人数和武器都佔绝对优势的明军正好整以暇的等着羊入虎口,整场战况的推进也与总兵大人昨晚在帐内的沙盘预演料得丝毫不差,最终结果是倭寇被斩杀千馀、生俘百馀,战船尽毁片甲不留,输得一败涂地。 「駙马率领家竖折衝张义童等斗于门中,公主及寧国彀弓迭进。駙马乘胜突刃,所向无前,斩馘擒生,殆逾五十。」 「你在说什么?」弓箭手达成使命后尽数归营,空荡荡的樱桃园内只剩下没打算要回去参与庆功的夫妇俩,一直藏在城墻上的朱臻晴此刻正用一双颤抖的手为丈夫擦拭着脸上和身上的血跡。 「顏真卿为和政公主写的神道碑。」她的声音比手抖得更加厉害。 「唉,先别擦了。」顏济桓一把抱住她上下不断轻抚着她的后背,「我又没死,你背什么碑文啊。」别人家的才女们背背风花雪月的唐诗宋词也就罢了,偏偏他怀里这位小佳人喜好就这么特别。 「我再也不想要你做什么柳潭。」全程躲在丈夫背后看他如何立于高处一箭两矢的朱臻晴吓得连哭都忘了,眼神空洞的直视着前方訥訥的重复着,「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平安。」 直到亲身经歷过今天的一切之后,她才深刻体会到那些所有关于英勇杀敌,于危难时力挽狂澜的悲壮故事真正上演时有多么的可怕,这种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流芳百世并不值得追求。 「好、好,我知道了。」他温柔的贴在妻子耳边低声安抚,「我向你保证会一直都平平安安的。」 「为什么你身上还有这么多血?」朱臻晴放开他的怀抱又再拿起手帕接着未完成的动作,哽咽着问:「到底有没有伤到哪里?」 「还不是最后赶他们往西逃的时候旁边的傢伙们砍杀得太放肆了。」他要是受伤怎么可能自己不知道?「放心,真的全是别人的血。」 「嗯。」她撇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将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跡全部擦乾净,顏济桓就一声不吭的任由她用这种方式排解着心中的恐惧。等她擦光了,也就没事了。 但很快,两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你骗我,明明就还在流血!」如果是别人的,怎么到现在还会滴到地上去?「连我鞋子都被染到了。」 顏济桓疑惑的低头一看旋即震惊的脸色丕变,因为这些暗红色的血全都是从她身上流下来的。「你怎么了?」 可他的话还没问完,妻子已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昏了过去。 (作者註:该回中描述的望海堝之战时间地点交战过程均为史实,这次抗倭大捷也让之后百年倭寇不敢再犯明朝国土,一百多年后上一回中提到的山东备倭城出了千古名将戚继光。) 第十一章(第五回) 朱臻晴小產了,在尚未觉察到自己怀孕时便失去了与顏济桓的第一个孩子。军营中没有妇科大夫更没有產婆,她只能先接受最基本的急救保住性命,后续的医治还要转移他处。 「駙马爷,还是尽快啟程回登州吧。」从辽东回京师车马需行路近千里,依公主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天的颠簸都承受不住。 「备福船。」不同于他们来时乘坐的网梭船,这种船型的特点是吃水深、容量大,船身航行中又平又稳。 「是!」 「慢着。」床上帷幔后传来虚弱的阻止声。 顏济桓立刻掀开一边探进身去柔声关切,「怎么了?哪里疼吗?」 「不可用福船。」朱臻晴摇着苍白的脸反握住丈夫的手道:「调用这么大的船需得呈报回京,不行。」 「不等上面签发,我们先用后奏。」他用另一隻手轻轻抚在妻子脸上心疼的说:「这边为你开的药都不是对症的,再过几个时辰怕又要血流不止了。」 「换沙船即可,」朱臻晴看着他坚持道:「我不想让母妃担心。」更害怕駙马被责难,刘总兵他们被牵连。 「普通沙船若遇强风大浪会很不舒服。」她哪里还经得起? 「你抱着我,一刻都不要离开我身边。」只要有他的怀抱就够了。 「好,我不会离开你,」在这生死关头,她仍是将丈夫的安全看得比自己还重,顏济桓不再耽误时间,一边为她裹上厚厚的披风一边郑重的承诺,「我保证你任何时候睁开眼睛都能马上看到我,只管安心睡。」 人生就是如此无常,总是充斥着各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不过短短几天,他们就好像把别人需要花一辈子才能体验的喜怒哀乐都快速经歷了一遍,儘管并不想要,但老天爷不会轻易对谁网开一面。哪怕她贵为公主,哪怕他一身武艺,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没有特权。 刘荣派了四名勤务兵护送他们回程,船上也准备好饭菜茶水,可顏济桓怎会有胃口享用?望着怀中睡睡醒醒的妻子自责心痛,难过得无以復加。他的粗心大意造成了不能挽回的后果,那个无缘相见的孩子将成为他的毕生之憾。眼睁睁看着至亲受苦、死亡,竟是这般痛彻心扉。 「济桓?」始终休息不好的朱臻晴又再次在颠簸中醒了过来。 「我在。」牢牢抱住她的人回应得毫无迟疑。 「还有多久到?」她声音气若游丝,双眼也佈满哀愁。 「约莫还要两三个时辰,」顏济桓轻吻着妻子的脸庞温柔的问:「想喝水吗?」 朱臻晴吃力的举起一隻手去摸丈夫近在眼前的下巴,「鬍渣都长出来了。」 他勉强微微一笑,握住那隻手替她支撑着,「等你好了再帮我刮。」 「我是不是还没有跟你说到和政公主最后的结局?」她的墓志铭很长,之前一直来不及背完给他听。 「没。」 「她三十六岁那年生下第八个孩子没多久,便因吐蕃入侵急着进宫与皇兄商议守边之策,」朱臻晴放下手紧紧贴在顏济桓胸前轻吐一声叹息,「柳潭担心她身体极力阻止,公主却坚持兄长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并质问駙马难道你没有哥哥吗?」 「柳潭最后一定会妥协。」他完全可以瞭解对方的想法。 「嗯。」她泪光闪现的点点头,「从宫中回家后的第二天,產后失调又劳心劳神的和政公主便与世长辞了。」 已料想到会是如此的顏济桓只觉喉头一阵哽咽,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也是駙马,」朱臻晴盯着他问道:「你可以告诉我柳潭在心里会不会怨恨妻子吗?」在江山社稷面前和政拋弃了他们的小家,背弃了夫妻之间的山盟海誓,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我不准你死。」他红着双眼用坚决的语气对她说:「我不会有机会怨恨你,因为你不会死。」 「和政曾经对柳潭说生死不过先后而已,如果我先死,你能时常想起我活着时讲过的那些话便是最好的怀念。如果你先死,我一定常常为你扫墓侍奉你的在天之灵。」 「不要再说他们了,」顏济桓收紧双臂牢牢搂住她低声恳求,「我们是我们,你必须活着,我不能失去你。」他们成亲还不满一年,绝不是可以看透人生轻易道别的时候。 「我会好好活下去,」虚弱的她缓缓闭上眼睛贴心安慰,「等我度过了这一劫就重生了,以后,我不再做公主,只做顏家的七少夫人。」 「对,对,」他压抑着巨大的忧虑给了妻子一个鼓励的笑容,「待你在登州调养好了我们就回家,以后望园里没有公主寝楼,你要每晚都睡在我枕边与我同眠共食。」他要用最具体的画面唤起她的期待和勇气。 这招很奏效,已经很累的朱臻晴又微笑着睁开了双眸,「我们也会像兄嫂们那般幸福恩爱对吗?」 「当然,」顏济桓回以相似的笑顏许诺道:「我还会效仿各位兄长那样对爱妻唯命是从,只要你不离开我,其他任何事我都听你的。」 她笑着流出了眼泪,「四嫂曾告诉我顏家的男人都很好很好。」果真半点不假。 「因为我们都有幸遇到了值得的人。」所以更懂珍惜与呵护。 「我真的要求你什么都可以吗?」现在她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做。 「你说。」 「我要去潘宅养病。」 顏济桓眉头再度打结,「为何?」 「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第十一章(第六回) 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朱臻晴在潘宅找到了最贴切的答案。从小到大她得到过无数人的关怀照顾,身边使唤过的老少奴婢数都数不完,但居然还是被潘氏的细緻入微惊吓到了。 每一口饮食最恰到好处的色香味温,每一床被褥由硬及柔的层层铺垫,每套内外衫的舒适与搭配,连她因卧床而披散的秀发每日用的梳头香都会随着当日摆放室内的花盆而相应变化。 大夫为她开了许多滋补药方,哪种药配哪种材质的器皿药效最能彰显,各种汤药的苦涩该附上哪类口味的蜜饯能最快压下嘴里的不适。室内清晨开门透气能暖而不热,正午关窗避阳能静心沉睡。她醒着时还有书画丝竹可以怡情,碧霞奴有节有度的早晚问安可以让她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新鲜事。 现在不止是朱臻晴受用感动,连存心想挑刺的顏济桓也哑口无言。住进来快一个月了,他甚至没有亲手照料过妻子一次,见都没有见过也想都不可能想到的种种周到使他根本插不进手,他只需要坐在一旁当个陪伴的废人,顺便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伺候,仅此而已。 「我最爱的那张小圆脸终于回来了。」这天晚上丫鬟刚伺候完朱臻晴进膳,顏济桓便开心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间聊,「气色也白里透红像朵桃花。」 「你该不是在笑我胖吧?」 「确实胖了,」他没否认,「但是我最喜欢的胖。」捏起来软软的,抱在怀中手感特别好。 「济桓,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伸出手去搂住丈夫的脖子,「潘氏口口声声恨你们恨到不惜杀人,又怎可能对我们如此不遗馀力的照顾?」这种程度没有真心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也许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顏济桓回搂着她的腰不怎么情愿的承认道:「在对待无怨无仇的人时她应该是个好人。」 唉,还在这么言不由衷。 「那我明天要与她好好聊聊,」这颗结在他心里的大疙瘩非得解开不可。「你只能听,不能插话。」 「什么意思?」她精神才刚养好就又要不安分了? 「就是啊,我怀疑碧霞奴千真万确是你亲妹妹。」 「请七少夫人不要再如此猜测了,」隔天一早来送药膳的潘氏便又一次否定了这个事实,「孩子跟顏家真的无关。」 「你不承认也没关係,」有所准备的朱臻晴不跟她多费口舌,直接把计划好的对策宣佈出来,「你说她爹是个木材商人嘛,那我就差人去黄册中查出那男人,三日之内必有回復。」包管连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 「七少夫人,请开恩。」心堤破防的潘氏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床前,「碧霞奴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依靠了,请不要让我们母女分离。」 「你是说,」朱臻晴微瞇着双眼看她,「她确实是顏家的血脉,但公公并不知情,你怕说出去女儿会被夺走?」 「老爷大概并不会认下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潘氏凄凉的回答她道:「只是我担心碧霞奴知道真相后会不谅解我。」她在女儿心目中的观感会受到极大的破坏。 「可你產女的时间对不上啊?」她离开顏府是十六年前,碧霞奴这个月才刚满十四,「还是你谎报了她的生辰?」 「不,我没有谎报。」潘氏心虚的看了一眼坐得远远的顏济桓,再垂下眼帘满脸羞愧的说:「我那时并未离开金陵,一年后又与老爷见过一面。」 「你是刻意瞒着公公回到家乡,也并未嫁人?」 「是。」 「那你的钱到底从哪儿来的呢?」就算她有生意场上的手段,起家本也总得有一些吧?一个专事伺候人的丫鬟又存得下几个钱? 潘氏深含隐忧的视线再一次投向了窗边的顏济桓。 「虽然我相信你肯定是有苦衷的,但你不说明白只会让各位少爷一直误会下去。」 从她的眼神已经可以判断,潘氏想隐瞒的对象正是丈夫他们兄弟七人。见不得人的事通常都是坏事,可善于看穿人心的朱臻晴坚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出错,她不是坏人,也没有做出对不起顏家的事。 「我不能说。」 「那就报公案吧。」她伸了伸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碧霞奴是公公的骨肉自当认祖归宗,你在这里的一切财物是不是当年偷盗东家而来也待审理,我都会让于知府一併严办。」 用这么残忍的手段逼迫潘氏实非朱臻晴所愿,但比起维护这位长辈的尊严,她更希望能尽早治愈丈夫那颗已受伤多年的心。 第十一章(第七回) 顏家上一任当家主母林氏离世至今已逾二十七载,但恐怕没有几个见过她的人能真正将之遗忘。作为洪武年间金陵城中当仁不让的世家千金之首,她的名气可绝不是依靠官至从一品光禄大夫的父亲而得。 与生俱来的沉鱼落雁之容、后天培养出的麟凤芝兰之姿,还有那丝毫不逊男儿的出眾才情,都让她早在及笄之前便声名远扬。若不是太祖爷当时为儿子婚配的人选必须出自开国功臣之后,这样集万千优点于一身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皇室以外的男人覬覦求娶。 不过不配皇族也没关係,江南有的是品学兼备的世族子弟供林家挑剔甄选。自大小姐年满十五岁的第二日起,林府的门槛就几乎被排着队登门说亲的媒人给踩烂了,可惜前赴后继使出浑身解数以求佳人青睞的公子哥们全都无一例外鎩羽而归。 直到两年后,芳龄十七的林氏突然宣佈自己已选定良人,并很快在惊掉一眾围观者下巴的注目礼中下嫁同城顏家长公子顏正雄。这是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又难以接受的组合,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官家千金,一个是满身铜臭不懂风雅的商贾之子,除了那张脸长得还算周正之外,这姓顏的到底凭哪一点打动林大小姐的芳心?他根本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 这一段从开始就不被各方看好,从结果看更印证了所有人悲观预测的婚姻,对许多间话议论者而言是拿来躲在暗地里嘲笑讥讽的谈资,是清高了一辈子的林父终究拗不过女儿意志的抑鬱心结。 却是两位当事人这一世中所做过最正确最刻骨铭心的决定。儘管相依相守只有短短十三年,但他们永不后悔。正如林氏临终前对丈夫所说,她已活出远超自己想象,精彩美好的一生。 「这是什么?」朱臻晴看着手中年代久远的纸笺,不明就里的看向潘氏问:「上面是出自谁的手笔?」 「劳请七少爷来认一认。」在这对强烈想弄清当年真相的小夫妻面前,她已不能再将秘密死守到底了。 顏济桓面无表情的走到她们之中,只低头看了几行便吃惊不已的对潘氏求证道:「是我娘写的?」父亲房里珍藏着许许多多母亲的墨宝,他们从小看到大,断然不可能不认得。 「是夫人最后那个月留下的亲笔遗言,」潘氏极其小心的轻抚着这件被她妥善保存了二十几年的遗物,神情饱含怀念的说道:「那日夫人靠坐在床上命我研墨备纸,她说要将府中一切隐患全写出来,包括哪些人绝对忠诚、哪些人易利诱变节,每一房想要什么、不能容忍什么,全都要我牢记于胸。」 「婆婆要你替她守护这个家?」朱臻晴在她的提示下又重新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她竟然连数年后望园的乳娘会生异心都料到了。」 林氏的用词很简略,大概是因为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已负荷不了提笔太久,可关于每个儿子园中事务的交代以及其他十房小叔各自院里的安排无一掛漏。 「夫人最为人称讚的是琴棋书画、体恤下人,」潘氏与有荣焉的骄傲之色在谈起主子时总是自然流露,「可很少有人知道夫人她,其实是位谋士。」管理一个大家族光靠那些诗词歌赋怎么会够呢? 意外杀出重围抱得美人归的顏正雄一直很忧心自己的身份会拖累妻子,他家几代以来都排在眾人一致认同的「士农工商」末席,从事的是良民中最不入流的谋生之道。改变那四个字的排位他绝对做不到,唯一可行的是在原有位置坐上头把交椅。只要顏府做了金陵首富,那就再也不会有人敢轻视顏府的主母,敢对她不敬。 「没有拿银子砸不动的人。」这是顏正雄常常掛在嘴边的座右铭。 他妻子是生活中每个细节都讲究到骨子里的仙女,所以他要倾尽所有去满足她一切的愿望和需求。金屋子俗气吗?一点都不。它坚固又牢靠,不怕水也不怕火,最适合拿来保护生命中的至珍至爱。 那些讥笑金银庸俗的人,不过是一群参不透其中奥妙之辈。被钱牵着鼻子走的是财奴,终有一日会死在那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元宝重压之下。只有学会怎么把钱玩弄于鼓掌之间做它的主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顏正雄为了心爱的妻子追逐首富之位,林氏则为了成全丈夫的野心替他扫去一切后顾之忧,并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提出最适合的建议。在认识彼此之前,他们各自做着最好的自己,在认识彼此之后,他们相互成就了最好的对方。 所谓神仙眷侣并不只有一种模式,不能因为看不懂就妄下结论。在夫妻相处这件事上,甚至连子女也往往都是雾里看花的局外人。 「乳娘,」把那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的顏济桓大受震撼的跌坐在床边,「竟然是娘授意你杀的。」真正的杀人兇手是当时已过世十年的母亲。 「七少爷,」潘氏眼中擒泪的看着他道:「夫人过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不能亲自照顾你长大让她愧疚难当,再三交代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她算到各房早晚会逼老爷交出治家大权,可一旦被他们得逞,各位少爷都会很危险,而其中最危险的自然是最小的那一个。」 「整件事爹究竟知不知情?」为什么一直没有提到他。 「不,夫人不打算让老爷知道。」 「理由呢?」 第十一章(第八回) 「老爷其实比夫人心软,乳娘罪不至死却非杀不可,如果提前让老爷得知了这个计划,他不见得会同意。」尤其她当时还只是在准备加害七少爷的过程中而非真的动了手。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乳娘。」只是为了逼公公将儿子们送走,婆婆大可以留下遗言直说啊。 「乳娘计策失败不会让整个阴谋结束,」潘氏看着两位小主子解释,「各房一计不成会再施一计,我没有三头六臂阻挡那么多躲在暗处的人,最关键的一点是夫人不想老爷跟手足撕破脸,乳娘离奇身亡会同时震慑双方。」 「如此一来,爹会痛下决心送走我们,叔婶们也会就此收敛,」顏济桓替她把话接下去道:「没了孩子做筹码又已打草惊蛇,他们再也不会是爹的对手。」 「正是。」少爷果然也一样的聪明,「夫人留了一笔钱给我,要我做完这件事就出府暂避,静观其后。」 「事发离开,爹会不起疑心吗?」还是她这样一个入府多年的大丫鬟。 「夫人临终前便还了我的卖身契,并交代老爷随时放我出府。」一切筹谋规划每一步都做到了滴水不漏。「我当时的理由是既然年少的少爷们都走了,我也功成身退自请回乡。」 「我猜你走后没有多久那几个爹请来的江湖人就已查出了真相,」顏济桓冷若冰霜的盯着潘氏问:「自那以后他便要求府中上下不得再提此事,对我更是讳莫如深,可见他还是对你有情一心想要保护你啊。」 「七少爷,」她苦笑道:「你还没看懂老爷的意图吗?他是要保护夫人呀。」 「公公想要维护婆婆,」旁观者朱臻晴比当局者顏济桓看得清楚多了,「他希望在你们兄弟心中娘亲永远都是那个温婉贤淑的样子。」 她进门后听上了年纪的下人们谈论过世的大夫人,无一不是在怀念她有多温柔多和顺。可见婆婆在人前营造的形象一直如此。大家都以为行事狠绝的是公公,而事实上,那是他们夫妻俩演的一出双簧戏,这一演就是一辈子。 「所以,是娘救了我的命。」 「夫人说,谁要是以为几位少爷没了娘便好欺负,谁就必须付出最大的代价。」那么聪慧强势的林氏怎可能容忍任何人伤害她的骨肉。「特别是七少爷,谁敢欺他年幼谁就得死。」 顏济桓驀的背过身去不让她们瞧见自己眼中突然充满的水气,默默看着那张泛黄纸张上略显无力潦草的字跡,想象着虚弱的母亲当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境交代下这一切,说出那些话。原来他有娘,一直都有。 朱臻晴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丈夫沉默的背影,不知该继续将碧霞奴的身世问明白还是就此打住,留他单独待一会儿慢慢平復心情,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一年后,你又为什么跟爹见面?」顏济桓没有让她们等太久,困扰了自己十几年的心结既然已不復存在,剩下的对他来说再没什么会承受不起,他只想快点听完整个故事。 「夫人当初还专门写了另一封信留给老爷,但是需要我自己判断什么时候交给他。」 潘氏说着就从袖中拿出放到了朱臻晴的手里,然后就像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般蹣跚的走到桌边坐下。 「婆婆要求公公娶你?」不,这已经不能算要求了,字里行间那么强烈的用词和语气应该叫命令才对。 「夫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从相中我那日起就一直在培养替身,她捨不得老爷在妻子死后还要孤零零的独活几十年。」所以潘氏的一言一行、生活习惯甚至穿着打扮都会那么像林氏。「可夫人走的时候我才十五岁,还不懂男女之情,于是夫人跟我说假如我有朝一日爱上老爷那就拿出这封信,如果没有便随时可以离府过想过的人生。」 「婆婆对你真好。」一个九岁就跟在身边的丫头,情同母女也不奇怪。 「夫人当然对我很好,但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因为她深知强扭的瓜不甜,一个不爱老爷的女人就算再温顺也成不了合格的妻子,那还不如不要。」 「后来你长大了,也真的爱上了公公,那这信?」 「夫人料事如神,却唯独料错了老爷的心。」潘氏撑在桌边凄楚的自嘲,「我们都以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在孤独多年后会对亡妻的替身难以把持、妥协投降,但那晚,面对我声泪俱下的表白,他只淡淡的告诉我,再像,终究不是。」 十年的朝夕相处深情守望,用尽夫人教授的一切方法竟也打不动这男人的一分心思,她彻底死心了,也将那封逼婚书永远的收了起来。 「所以最后心灰意冷的我只拿出了计杀乳娘那一封信,老爷看后说他早已知晓,并让我从此离开金陵再也不许回去。」他不需要替身,他只想继续守着妻子的回忆过完此生。 「那碧霞奴?」 「对不起七少爷,」潘氏极近羞愧的向他低头道歉:「那是我今生见老爷的最后一晚了,我只是奢求那么一点点回忆而已,对不起。」 朱臻晴眼泪掉了下来,「你真是爱惨了公公。」爱得那么卑微,那么绝望。 「我说要最后为老爷做一次夫人最擅长的那几道菜,接着……」她愧疚得哽咽难言,久久也只能再次吐出「对不起」这三个字来。 「你不必道歉。」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无需苛责计较了。 「多谢七少爷。」潘氏感激的抬起泪眼看他,「碧霞奴于我是意外的惊喜,我现在只求你不要拆散我们母女,其他让我做什么来赎罪都可以。」 「你何罪之有?」顏济桓感慨不已的望向她,「这个孩子应该是冥冥之中娘对你的感谢,所以请你替她生了她最想要的女儿。回金陵吧,往后让顏府来照顾你们。」大哥看到信后也定不会再有二话。 朱臻晴闻言立刻感动的走上前挽住丈夫,深知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有多么的不容易,「济桓,恭喜。」恭喜他认了妹妹,恭喜他从此豁然开朗。 「不了,」潘氏虽因喜极而泣满面泪水,但仍是低头婉拒,「我答应过老爷,永不再见、永不相扰,而夫人教我的一切也足够让我立足于世无须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