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饵》 1.鲛人之饵 病娇鲛人攻x温柔霸气师父受, 鲛人是攻!别站错攻受! ——————————————————— “时辰到了!” 随这一声吆喝,身体被推到船桅边上,冰冷刀刃划过手腕,血流汇成一缕,顺着指尖缓缓淌下去,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激起一星涟漪,他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恐惧却自骨髓深处蔓延开来。 他的死期将近。 不多时,就会有饥饿的鲛人循着他的散发着异香的血液而来。 他浸泡在由雌鲛尸身制成的药液整整四十九日,血液的气味闻起来就像一条柔弱的雌鲛,是成年雄鲛最喜爱的食物,他将被撕成碎片,尸骸沉于海底。 这般悲惨的死去,却怕是连一滴痕迹也不会在那画卷上留下。 鲛人浮上水面时,海水涨潮,天现异象,绚丽至极,宛如天女散花,凤凰涅槃。古往今来,帝王皆渴望长生不老,当今渤国国主也不例外,一心奔赴极乐世界,便命他在宫殿墙上绘下此景。 鲛人为笔,人饵为墨。 这画绘了十年,如今终要大功告成,国师断言,要以画师之血完成此画,方能以诚心感动神明,而他就成了最后一个牺牲品。 楚曦攥紧拳头,望向水面中自己苍白的面庞。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雷鸣,夜穹上方果然隐现一道虹晕,仿若天女挥袖,将层层阴翳驱散,霎时风浪骤起,那船夫跃到送行的大船上,将栓舟的锁链一解,他连舟带人便被卷起了惊涛骇浪间。 楚曦紧紧扶住船沿,强忍眩晕,挣扎着腾出一只手,将靴子里藏的匕首拔了出来。 “曦儿……曦儿?” 一声熟悉的呼唤随风飘来,忽远忽近,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听着竟像是他亡母的声音,楚曦怔住,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波涛汹涌的水面上,竟浮出一个曼妙的人影来。 一时他有些恍惚,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去, 那人影刹那便消失不见了,一道水痕却剖开波浪朝他迅速袭来! 鲛人! 一个念头雷霆般在脑中炸响。 楚曦盯着那水流来处,攥紧手中匕首,如画卷上高悬的笔尖——若要以他命为墨,他偏要毁了这幅画! “哗啦”,一声水声自近处响起,船身猛地向后一倾。 楚曦趔趄了两步,跌坐在船尾,昨夜宫里的老太监阴阳怪气的嘲笑还犹在耳畔——鲛人性淫嗜血,不但同类相食,也喜食人。像公子这般容貌俊美,又浸泡了雌鲛尸液的人饵,它们自然最喜欢。 可怜啊可怜,贵为王室血脉,公子的命怎么这般凄惨! “啪嗒”。 一只白森森的手爪搭在了船沿,五指尖尖,宛如厉鬼。 楚曦手中匕首已然出鞘,就当他蓄势待发之际,那鲛人慢慢爬了上来,露出一个头。 楚曦一下子愣住了。 一双琉璃般剔透的蓝眸望着楚曦,闪闪烁烁,除了那对半透明的翼状尖耳,这鲛人看上去竟像个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孩,只是少有人类孩童拥有如此绝世的美貌,一眼看去,虽不辨雌雄,却妖冶绝伦,远超王宫中那些名动天下的美人。 楚曦抓着匕首,高举着手,竟刺不下去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幼鲛爬了上来。他退了一步,却被它抱住了腿。他盯着它,见它仰起头,张了张嘴,耳根两侧的小腮一颤,发出“哇”地一声哭音。 它这一哭,他顿时有些无措,进退不得,见它那墨蓝的鱼尾在船上甩来甩去,似在砧板上苦苦挣扎,颇有点可怜。楚曦心想,不知是不是因楚曦这一身雌鲛气味,让他将自己当成了鲛母?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声厉嘶,抬眼看去,便见近处一条奇长鱼尾一闪而过,掀起一层大浪,腥咸海水迎面扑来。 楚曦以袖护面,只听身下那小鲛连连尖叫,尖指甲勾进皮肉,他吃疼将它一踹,顿觉一股大力袭来,险些将他拖倒! 一看之下,楚曦不禁大惊,只见船沿冒出一对利爪,抓着小鲛的尾巴往水中拖。小鲛将他腿脚死死抱住,鱼尾拼命甩动,晶莹的鳞片片脱落,鲜血四溅,一张狰狞人脸浮出水面,如修罗恶鬼,森森獠牙外露,口里淌出涎水,似想一口将小鲛囫囵吞下! 他恻隐之心一动,举匕朝那对利爪狠狠斩去! 锋利刃光闪过,惨叫之中,那利爪齐腕而断,当下松开,楚曦一把抱起小鲛,巨浪滔天,船只猛烈摇晃,只见一道水痕在附近徘徊来去,洇出一片淡紫,将暗蓝海水染得瑰丽如霞。 他握紧了手中刀柄,一刻不敢放松警惕,若是那恶鲛再扑上来,他定要斩断它另一只手爪。 好在那觅食的恶鲛似也忌惮他的利器,绕船游了几圈,便潜入水中远去了。 海浪渐渐变小,霞光万道,天中现出那画卷上的异景。 小鲛在怀里不住哭泣,显然死里逃生,心有余悸。 楚曦心中涌出一股悲哀,拍了拍它的背脊:“你我同为胞族不容, 也算同病相怜。” 似听懂楚曦的话语,怀中哭声戛然休止,脚踝被滑溜溜的鱼尾卷住,他垂眸看去,小鲛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泪光盈盈地看着他,真像只讨食的小奶猫。如此神态,如何让他不心生怜爱? 他摸了摸他的耳朵:“你是鲛,我是人,终究不是你娘亲,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还是趁那恶鲛没来,早些离开罢?” 怎料话音刚落,小鲛便又哇哇大哭,一双蹼爪在楚曦背上胡乱抓挠,楚曦疼痛难忍,只得将它抱得紧了紧:“罢了,罢了!” 小鲛不哭了,抽泣两声,睁大眼睛等着他下一句。 “今后我护你便是。” 浩渺大海上,一人一鲛紧紧相拥,似风中残叶上两只小小的蝼蚁。 2.弱水三千 因非但侥幸活了下来,还得了只小鲛人,楚曦不敢在白日靠岸,只得在夜间把船划进一处荒废渔港,把小鲛裹在渔网之中,偷偷潜回自家府邸。他的住所极为偏僻,位于渤国西南海岸,人烟稀少,他浑身透湿,抱着一团被渔网行走的奇怪之态才未吓到谁。 不想惊扰到府中其他人,楚曦未敲门,径直翻墙而入,活像梁上君子。府内已是一片素色,设了灵堂,若有人撞见他深夜回来,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匆匆走进走廊,便见楚曦那管家元司揉着眼睛迎面而来,避之不及,他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你你你——” 感到小鲛在渔网里不安的扭动,楚曦一把将它扛到背后,嘘了一声:“元四,别怕,我不是鬼,是人。” 元四傻住,张大嘴:“啊……” “啊什么啊,让开,我要回去歇息。” 元四看了浑身狼藉,身上还挂着水草的楚曦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那,那条鱼,奴才给你放厨房炖锅鲜的……” 小鲛哆哆嗦嗦地往楚曦胳肢窝里钻,鱼尾不住抖动。楚曦使劲儿把它夹紧:“谁告诉你我打回来吃的?是养着赏的。” 进了房,楚曦便将门栓死,冲进后苑那池塘前,抖抖渔网,把小鲛放入水中。它鱼尾当空一甩,竟划出一道虹光,跃入池中仍久久未散,一尾鳞片将水面耀得宛如蓝琉璃一般,流光溢彩。 楚曦惊愕不已,见它在池里来回游了一阵,适才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找出那本厚厚《穹庐异志》,翻到记载鲛人的那页,果见其中一行写着:“鲛中之王,尾色墨蓝,见之则现虹彩”…… 他救起来的这条小鱼仔,竟乃鲛中之王? 不是吧,鲛中之王会被逼到跳上船来向人求助? 又翻一页,见:“鲛王乃水中魔王,身怀妖力,容貌奇美,见者易被其所惑,沦为鲛奴。鲛奴需奉鲛王为神,唯命是从,一生不可背弃,否则非但大难临头,更将引发天下大乱……” 楚曦:“……” 他……这是摊上了个祖宗了? 扭头看了一眼池塘,小鲛正趴在池边岩石上,水蓝的双眼的瞅着他,修长鱼尾在水中一甩一甩的,搅起道道水痕,撒娇也似。 “你看着我做什么?”楚曦问。 小鲛伸出蹼爪攀住他的双腿,咂巴了一下嘴。 楚曦心下一软。他现在是被这小鲛当娘了,它正向他讨食呢!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子,刚到走廊就遇上了送饭菜来的元四,见他步履匆忙,元四奇道:“公子,你又要去哪?” 楚曦没答,接过饭菜就进屋了。 藏在水底的小鲛听见脚步声,立时窜上了水面。 “这些都是人吃的饭菜,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楚曦在池边坐下,夹了一筷子粉蒸肉递到小鲛面前。它鼻头抽动几下,却没张嘴吃,却顺着筷子一路嗅了上来,停在他手腕处,深深吸了一口。 楚曦心里“咯噔”一下,没来得及收手,顿觉腕部一阵刺痛,竟被这小鲛张嘴咬住了。尖尖撩牙扎破皮肤,血一下涌了出来,尽数被柔软的舌尖舔去,如饥似渴的咂吸起来。 “喂,你!”他头皮发麻,忙使劲一甩胳膊。 小鲛摔回池中,一瞬凶相毕露,却在楚曦抬头之时,已变回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整条鱼缩在池边一块岩石后,瑟瑟发抖。 楚曦看它这般模样,着实气不起来,手腕上两个小洞也不深,没渗多少血,可看来这鲛人喜食人肉却一点不假。他回屋洗了洗伤口,没叫管家来,自己上了点药,心下有些忐忑,要不明日便将这条鲛王放回去?这念头一起,便听外头又传来“哇”的哭声。 楚曦一阵头痛,又想起在船上他说的话来,罢了,他既承诺护它,不能失信,再者那书里所言他……虽不大信,但还是谨慎为妙。 它咬他,莫不是因为渴求新鲜血肉? 如此琢磨,他走到桌案边,将青瓷鱼缸里的一条鲤鱼捞了出来。大头芙蓉鲤在他手心不住扭动,嘴唇一翕一张,像在骂他。楚曦有点舍不得,这条鲤鱼他养了几个月了呢,可这会儿夜深人静,他又不能派人去买鱼,那小祖宗又哭又闹,真是没法。 楚曦回到池边,蹲着把鱼递过去,手一滑,鲤鱼落进了池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还没看清,那鱼便已被一双纤细尖利的蹼爪攥住,小鲛埋头狼吞虎咽。楚曦这才瞥见它后颈至肩部竟赫然有几道长短不一的伤口。白生生的皮肉外翻着,狰狞得很。 ——不消说,定是那条追着它的大鲛干得。 楚曦顿生怜意,取了方才用的止血粉,小心翼翼地为它搽上。还未碰到,小鲛便一扭头又咬住了他手腕,喉头呜呜有声,目光凶狠,俨然就是只受惊的小兽。他养了只弃猫,刚捡来时也是如此,因为老被宫里的小太监欺负,所以防备心理格外的重,他自己当初也一样。 他忍痛没缩手,把药粉涂在了那几道伤口上,又用生肌膏贴好。这些药品都是他自己研制的,药效比外面药店里卖得好的多。 丝丝凉意从伤处袭来,似乎不那么疼了。 小鲛犹豫地松开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只雌鲛来。 这雌鲛生得白白净净的,有一双黑亮的眸子,像海底的夜明珠,有着很柔和的光亮,在鲛族里算是很漂亮的长相,只是没有鱼尾,而有一双腿脚,这没什么奇怪的,以前他听他的同族说过,他们在发情期后是能化成人形的,只是无法蜕去鲛人的尖耳,听母亲说,他的姐姐就是因为这个被专贩鲛的人抓走了,再也没回来。 可这只雌鲛的耳朵是圆而小巧的,和他完全不同。 这不是他的同族所化的人,而分明是只人类啊! 他又看了一眼楚曦的胸口,他雪白的衣袍湿透了,贴在身上,胸膛平平坦坦,没有雌性的双乳——还和他一样,是个雄的。 他不禁有点后悔跟这个人类上岸了,但他又喂他吃的,又给他疗伤,不像是要害他的。比起这人,海里更危险。他刚丧母,年纪又小,虽是鲛王后裔,却无力一统现在分崩离析的鲛族,那些异母兄弟们会活撕了他,不容他有化人上岸的机会。 他须得等,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汲取力量才行。 听说人类都很傻,很好诱骗,他们在海里吟唱几句鲛人的歌谣,便有人跳下来。他见过他的同族怎么对待那些人类,他们通常会先与他们交合,等他们孵化出鲛卵来,就撕成碎片分食。 他不会这么对这个救了他一命的人——如果他及时喂饱他的话。 见那人还低着头给自己的手上药,他凑了上去,撑起身子,讨好地舔了舔他手腕上鲜血淋漓的牙印子。 楚曦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差点仰面摔倒。 但见小鲛委委屈屈地缩了缩头,琉璃眸子水汪汪的,似在认错,跟那只被他捡来的小猫伸爪子挠他以后一模一样。 楚曦叹了口气:“好了,没怪你,你不必怕我。” 小鲛便立马凑上来了,咂着嘴,拱了拱他的手,表示还要。 楚曦:“……”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这是。 半个时辰后。 楚曦看了看空荡荡的鱼缸,心里有些惆怅。得,以后是不用养鲤鱼了,他养了条大的,一晚上能吃掉一缸子鱼。现在这鲛王还小,以后可怎么办?一直养在后院池塘也不是个事啊。 罢了罢了,以后再说。 目光扫过桌案,桌案上仍是他临走前的模样,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只是蒙了一层薄灰。他用掸子扫了扫,一迭画卷里掉出片东西来,落到地上。捡起一看,却是城隍庙里的蓍竹签子。 裂了一半,是个大凶卦,他却当真没死。 当日有位神秘老僧将这与他,只道他命中有劫,却会大难不死,说得倒真一点不假。 将签子随手放到一边,他磨了点墨,提笔写信。 明明没多少要写的,写着写着却困倦起来。 梦里,他伏卧着巨大的鲲鹏掠过天际,云翳在身下翻涌如海,万千小鱼便在云海上下腾跃,摇头摆尾,竞相争宠,而他视若无睹,手执一玉龙头,朝云海间一粒星辰舀去,嘴里笑吟: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唱罢,他醉醺醺地提起龙头来,里面却无星子,反倒有一尾小鱼,是条幼小的鲛鲨,通体墨蓝,唯尾鳍有一点红,似有人无心点缀,却甚是可人。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怎么就取着你这小东西了?” 他点了点那小鱼脑袋,却被它一口叼住了指尖,痒痒的,亲吮也似,他心下大悦,一弹指送它跃入前方的天门。 但见它化出人形来,成了个黑袍红履的幼童,俯身朝他跪拜,抬头时,四周变了景象,天门前的幼童身形也变高变大,成了个挺拔少年,天穹电闪雷鸣,足下云海燃起熊熊烈焰,犹若炼狱。 鲲鹏仰天长鸣,他向下坠去,但见那少年一跃而下。 黑袍当空飞舞,在烈焰中化成暗红如血的夜幕,遮天蔽日,一双灼热的手将他紧紧擒住,他一掌劈去,天地崩裂,日月无光。 唯一双血红妖异的眼,在他下方的黑暗中倏然睁开。 撕心裂肺的阵阵狂笑当空响起,贯彻云霄。 “师尊,原来你给我的承诺,全部都是哄骗我的么?” “哈!” 楚曦惊醒过来,身上冷汗涔涔。 脑子是一片混沌,做了什么梦亦是想不起来了,只有些支离破碎的零星片段,也拼凑不个什么,心却狂跳不止,似有余悸。 3.饥肠辘辘 怪了,做了什么噩梦吓成这样?他摸了摸胸口,深吸了口气,方觉身上粘腻不堪,起身要去沐浴一番,又想起水池有主了。 到池边一瞧,可不,小鲛在水底水草间蜷成一团,睡得正酣呢。 月光透水,那鱼尾末端的一抹红跃入他眼底。 不知怎么他心里一跳,只觉眼熟得紧。可方才把这小鲛救上来前,似乎是没见到的。看起来,也不似伤口渗血形成的。 他定睛细看,却发现小鲛身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膜”,是从它嘴中吐出来的,脖子以下最为密集,仿佛结茧一般裹住了上半身,一直连到池壁上也有,极薄的一层,上面还缀着粒粒发亮的物事。楚曦捞起来一看,竟是珍珠。那层“薄膜”在月光下如五色琉璃,流光溢彩,摸起来更细滑无比,却比丝绸不知柔韧几倍。搭在手背上,更是衬得肤如凝脂,比原本更白了几分。 楚曦震惊,都传鲛人泣泪成珠,能产鲛绡,果然是真的。难怪,鲛珠在市场上千金难求,一尺绡纱更值万金。许多贵族子弟们趋之若鹜,天南海北地赶来渤国,往往贩鲛制品的客船还未出港,就被买家的船半路拦下,争购一空。 他这是……天降横财了? 楚曦双眼发亮,有点想把鲛绡全捞上来,可看了一眼水底酣睡的小鲛,又下不去手。他虽正需要钱,但这跟薅羊毛到底不一样,珍珠是它哭出来的,鲛绡是它吐出来的,又哭又吐的,肯定还是受惊了。还是跟这小祖宗商量一下为好,否则跟做盗匪似的。 想着,他又把手里的宝贝放回去,起身走了。 水底一双眼悄然睁开,盯着离开池边的背影,幽幽发亮。 这人为什么不拿呢? 听说人族都贪得无厌,看到鲛绡与珍珠就像发了疯,为此肆意捕杀鲛族,有些人铤而走险跑到海里,结果丢了性命;有些人侥幸得偿所愿的,殊不知自己已成为成年鲛族们暗中追踪的猎物。这些在人族看来价值连城的宝物,其实都是鲛族撒来捕食的网呀。 这人若是拿了,他就能迷惑他,一点点把他给吃掉了。 小鲛摸了摸可怜的胃,咽了口唾沫。 他胃口大,在海里一次能吃掉一整条鲨,几条鱼怎么喂得饱他呢? 楚曦出了走廊,见宅内灵堂撤了,挽联下了,已恢复了原本模样,看着总算舒坦了,只是宅内冷冷清清的,空有一地月光。 本来,除了管家元四,护院昆鹏,厨师长生,书僮梁萧,他的府邸里,也就还有两个门客四个仆从。被送去献祭前,他把元四以外的人都遣散了,连自小伴他长大的梁萧也送走了,如今连帮他磨个墨的人也没有,堂堂一个公子活成这样,也是够凄凉的。 “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听见这低沉嗓音,楚曦回过头,见一个高大人影自月光里走来,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脸庞,浓眉星目的,正是昆鹏。 他惊道:“昆鹏?你怎么回来了?” “我就没走,一直在替公子守灵。”昆鹏盯着他,眼圈发红,欲言又止,他是楚曦捡进来的孤儿,除了这儿也没处可去,终是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将楚曦一把抱住,便嗅到一股奇异的甜腥味。 这味道分外熟悉,昆鹏却想不起在哪儿闻过,只觉万分不适,忙将怀中清瘦的身躯松了开:“公子,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海腥味罢了。”楚曦摇摇头,看着他笑道,“没走正好,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苏涅和罗生的下落。” 昆鹏浓眉一拧:“公子还要寻他们?那两个异邦食客,在的时候挥霍无度,餐餐有肉,出入有舆,成日逍遥,都快把公子吃空了!公子一出事,他们便跑得无影无踪,公子还要养着他们么?” “树倒猢狲散,人之常情。”楚曦淡淡道,“他们是我的谋士,不是死士。这回他二人也是说动了卿大夫刘桓求过王上,奈何他一心要我死,又有何法?你以为他是随便挑个人去献祭的么?” 昆鹏忿然:“王上让公子动笔画那副画时,定是便想好了以公子的命画龙点睛罢!” “呵,”楚曦呵出口白雾,“我是谁?公子曦啊,十二年前名正言顺的王储。当今王上若知晓我没死,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昆鹏咬咬牙:“公子,我替你杀了那昏君。” 楚曦无声一哂,细长眼皮下漏出一星冷意来:“要能杀得了,我早动手了,轮不着你。那昏君身边的禁卫军,个个都是拔尖的。” 昆鹏不语,他这公子,平常看着温文尔雅,芝兰玉树的,却不是个可以搓扁肉圆的性子,他只是能忍。真把他逼急了,比谁都大胆,都决断。他想起那年发大水,他一人抱着颗孤树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冲进海里,公子硬是将手里的浮木给了他这素不相识的孤儿,自己抱着孤树撑了几个时辰,亏得公子命大,才没被溺死。打那以后,他便发誓要跟在公子身边,替他出生入死。 想着便湿了眼眶,又道:“公子,干脆你跑吧。” 楚曦被他说中了心思:“我也正有此意。” 昆鹏问:“公子打算去哪儿?我听闻,再过一段时日,便有南瞻部洲的客船过来,公子可以借此机会离开。再说,公子不是还有个胞兄就在南瞻部洲?” 楚曦一笑:“我已写了一封信,你明日替我去送。” 此时,一阵冷风拂过,楚曦打了个喷嚏,才觉得冷。昆鹏忙烧了桶热水来,替他提往寝院。临到门前时,楚曦停了停步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待会看见什么,别大惊小怪。” ――他既要养着这小鲛,要瞒身边的人,也是瞒不下去的。 莫不是公子又捡了活物回来养了? 昆鹏做好了心理准备,进了门内,楚曦朝那池塘瞧了一眼,水面上一片平静,小鲛还在睡。谁知一入房门,他便当石化了。 门上,墙上,全是湿漉漉的鲛绡,活像个盘丝洞。 昆鹏一脚踩在珍珠上,差点摔了一跤,热水洒了半桶。 这难道是那小鲛知晓他缺钱,送礼来了? 楚曦一脸震惊地顺着足下一溜水渍看到池塘处。小鲛从水里露一双眼,偷偷窥去,见两人手忙脚乱的收了鲛绡,瞳孔缩了一缩。 收了,收了就是他的猎物了! “这是……” 楚曦还未开口,便见昆鹏一步步朝池塘走去,双手都攥成了拳。他心中一紧,顿觉不妙,忙抢步拦在了他身前。昆鹏一脸见鬼的神情,指着池塘道:“公,公子,为何这儿会有鲛人?” 楚曦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却听“唰”地一声,昆鹏竟已拔了佩剑朝池中刺去,小鲛吓得从水中一跃而起,他想也未想便纵身扑去,将它护在怀中,肩膀当即袭来一道剧痛,血溅三尺。 “公子!” 楚曦摔进池中,怀中滑溜溜的身躯一下钻了出去,窜进池底水草间。他忍痛扶住池壁,被昆鹏一把拉出了水。 “公子,你!” 眼见楚曦肩头血如泉涌,昆鹏急忙将人扶进房内。扒去外袍,一道血痕赫然横亘在玉器似的肩头,分外扎眼。他急红了眼,抖着双手地替人包扎上药,心底一阵阵的疼:“公子,你罚我罢!” 楚曦虚得没力气骂他,倚着床架:“你方才胡来什么?” “那可是个鲛人!”昆鹏脸色阴沉沉的,声音也嘶哑,“公子被献祭给它们,为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了,却竟带了条回来?公子,你是中了惑了!我爹当年也是……”他愤愤地,“才害死了我娘。” “……我倒没听你说起过,嘶。”武人下手没轻重,疼得楚曦直吸气,“我没中惑,那小鲛是我救的,你不许动它。” “可……” “我说了不许就不许。”楚曦斜目睨他,眸光有些凌厉起来,一缕湿发贴着修长颈项,混染着零星的血,模样说不出的煽惑。 昆鹏像烫了一下低下头:“知晓了。” 楚曦往镜子里瞧了一眼,见伤口仍在渗血,便道:“这伤得缝,你去把我匣子取来,还有,柜子里的那**麻沸水。” 昆鹏立即照办,他手笨,缝得楚曦简直如遭酷刑,他自学的医术虽然了得,这会儿却没法料理自己,只得受着。他失血不少,人已困倦至极,还未缝完,便已睁不开眼了,嘴里却还喃喃吩咐:“昆鹏,帮我擦洗擦洗,我身上脏得很,难受得紧。” 知晓他家公子素来讲究,这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自然忍受不得,昆鹏用湿毛巾替他仔细擦洗了一番身子,又用苏合香汁洗了发,楚曦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因是侧卧着,腰线便软塌下去,形成一道优美的曲线。昆鹏不敢多看,灭了灯便赶紧退出去了。 小鲛盯着从房里出来的高大人影磨了磨牙,把他列入了自己的食单。与其吃救他的人,不如吃这个恶人。 看上去更能填饱肚子。不过那人为什么要奋不顾身的救他呢? 还受了伤,好像不轻的样子。 小鲛仰头朝那已灭了灯火的窗子看去,嗅了嗅池子里弥漫的血腥味,心里无端端涌起一股难受劲来,搅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套。 他埋头在水里打转,“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血水,却更饿了。 很喜欢,很喜欢这人的血的味道。 就好像很久以前尝过,然后刻骨铭心的…… 记住了一样。 4.如影随形 他爬到岸上,鱼尾弹了一下地面,他便借力窜到了台阶上,推开门钻了进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在黑暗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卧着那儿,很安静,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偷偷摸摸的爬到了他身边。男人面朝着墙,背对他,一头长发披散着,发丝间露出来瘦削白皙的肩膀。肩头处贴了片黑漆漆的东西,跟他给他用的一样,有一丝血迹从底下沁出来。 小鲛小心翼翼地把那黑东西揭了下来。 男人睡得很沉,一点也没醒。 雌鲛的气味已经消退了,他嗅到人族血肉香甜的气味来。他的皮肤看起来那样白嫩,不像他们鲛族的皮那样坚韧,又没有鱼的鳞,嚼起来一定很可口,他还没有捕食过人,真的很想尝尝。 小鲛咂咂嘴,强忍着一口咬下去的冲动,舔了舔那道鲜红的伤痕,嘴里吐出一缕鲛绡,细致的把男人的整个肩膀都卷了起来。他的脸蹭到男人尚还湿润的头发,人族的头发这么软,这么细,摸起来比海藻还要舒服,闻起来有一股很让人安心的淡香。 他把头埋到发丝间,身子挨到了男人的背。 是温热的,唔,比靠着冰凉凉的池底也舒服一点。鲛族成年化人后都会变成温血,所以他们在海里也会喜欢比较温暖的水域。 他惬意地眯起了眼。 这一夜,梦里没有了那些如影随形追杀他的异母兄弟,却有一片巨大黑影从他的头顶飞过,像鱼,又像鸟。有个白衣人影伏在那片黑影上面,长发如练,衣袂飘飞,身姿极美,却看不清面目。 他在下方仰望着他,发狂的追,追了不知多久,突然一脚落空,坠进无底的黑暗里去,一直沉进了冰冷汹涌的海水里。 他睁开眼,一滴眼泪朝高远的海面上飘去。 楚曦一觉醒来就感觉有点小崩溃。 这小鱼仔怎么跑到他床上来了? 这缠了他半边身子的鲛绡又是怎么回事? 楚曦有种捡回了一只蜘蛛精的错觉,他撑起身来,艰难地把肩膀上的鲛绡一点点撕开,这动静却没将小鲛弄醒,鱼尾还紧紧卷着他的一条腿,嘴里呼噜呼噜的吐着泡泡,睡得十分香甜。费了好大功夫,他才将鲛绡撕扯下来,扫了一眼肩膀,便不禁一惊。 昨夜那道剑伤哪还有影? 肩头一片皮肤竟已平滑如初,只留下一道不起眼的红痕。 这鲛绡还有疗伤的功效?以后倒是可以拿来入药。垂眸见小鲛还没醒,他只好又躺下,试着动了动被卷住的一条腿。 ——腿麻了,动弹不得,且他一动鱼尾便缠得更紧了。 啊,不但像蜘蛛精,还像条小蛇妖。 看着小鲛可爱的睡相,楚曦有点不忍心把它弄醒,无可奈何地榻上挺起尸来。盯着那一会大一会小的泡泡足有一个时辰,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听闻鲛人都昼伏夜出,恐怕是真的,他若不动,怕是这小鲛能一直睡到天黑去。他抱住大腿,缓慢地屈起来,握住了鱼尾与尾鳍相连处较细的部分,冰凉的鱼鳞滑溜溜的,一下全张开来,像无数妖娆的指甲挠过楚曦的掌心,痒得他打了个抖。 好容易才抽出腿来,扭头便遇上一对碧蓝的眸子。 那眸中的瞳孔是棱形的,近看有点骇人。 楚曦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立马下了榻:“你……醒了?” 小鲛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白日光线下看,它真是漂亮得不可方物了,一头长及尾部的头发竟然并非夜间看起来的纯黑,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冷色,光泽度之好,胜过最上等的云夜丝缎,上躯的肤色简直白得在泛光,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上半身的皮肤其实也覆盖着一层极为细小的鳞,像抹了一层淡蓝的银粉,连脸上也有,那双琉璃眸的眼尾天生上挑,是凤眸的形状,弧度极是妖娆,又隐隐透着锋锐,一眨眼就跟小钩子似的勾人。 楚曦暗叹,都说鲛人皆天生貌美,果然不假,小时候就已经这样了,长大必是个倾城倾国的大祸水。 这小祸水在他榻上甩了甩鱼尾,鼻底的泡泡,叭,破了,紧接着肚子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 ——又饿了。楚曦忍俊不禁,把他抱起来往院子里走,迎面便遇上元四,两人当场愣住,元四瞠目结舌,如遭雷劈,楚曦把小鲛往池里一扔,甩了甩手上的水,一脸若无其事:“怎么了?” “啊……” 元四合不拢下巴,瞪着池塘双眼发直。 “那个……” 楚曦拍了他脑袋一把:“什么事?” 元四如梦初醒:“公子,有人上门来吊丧。” 楚曦蹙眉:“这还用来告诉我?自然闭门不见,省的被人知晓我还活着,节外生枝。” “可我见那人面生,又带了许多人来,怕是来意不善。” 他心里一沉:“怕是吊丧是假,搜人是真,来得倒快。” “公子,你从后门走,先避避。” 楚曦点点头,扫了一眼池塘,小鲛双耳竖起,似也警惕起来,这小鲛怎么办,他不能把它甩这儿吧?万一被人顺便抓走了怎么办?鲛人性子野烈,通常一被抓就绝食自残,所以活鲛人极为少见,何况还是鲛王,那可是无价之宝,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昆鹏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帮公子办事。” 楚曦立即回屋收拾了物件,取了褥子,走到池边,还未开口,小鲛便从善如流地往褥子里一钻。楚曦把他背了起来,压低声音道:“等昆鹏回来,让他去城西渔港的龙王庙寻我。你收拾收拾,也跟他一起来,记住,别让人跟踪了。” 元四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奴明白。” 估摸着他走远,元四才将前门打开。 但见门前立着一年轻男子,身着立领窄袖绛紫双鱼长袍,手里一展银扇灿灿生辉,十根手指上八根戴了戒指,异常浮华,一张面孔端得是艳冶柔媚,眉宇却透着一丝煞气,不似来吊丧的,再看他背后,一排十来个黑衣轻甲卫士,活像群起而至的索命乌鸦。 元四心里发寒,仍是满脸堆笑:“敢问阁下是?” 那人一笑,白牙森冷,收了折扇,朝他一揖:“在下乃御前中尉玄鸦。公子曦献身祭天,尸骸无踪,王上心中悲痛,欲追封为子爵,故命我们来贵府收拾几件衣物,好替他做个衣冠冢。” 且说禁卫军在府中大搜特搜之时,这厢楚曦背着小鲛箭步如飞,已到了城西那栋废弃的龙王庙中。 龙王庙年久失修,又遭遇过一次海啸,已是塌了半边,墙壁上生满海藻,乍看跟个坟冢差不多。 渔夫们都嫌这儿不吉利,不来此地打渔,只有楚曦偶尔会来。 楚曦打开褥子,把小鲛放入庙前已塌陷入水的台阶下,转身进了庙门,从佛像底下挖出一枚用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将黑布剥开,漆黑的庙内便是微微一亮,转瞬又暗了。 那物事乍看起来只是个形状古朴的青铜戒指,并无稀奇之处,可戒环上镶嵌一枚暗红的圆形石头,不知什么质地,里面隐隐流动着血丝状的光晕,像是一枚兽瞳。这奇石是他幼时吐出来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何物,便做成坠子挂在颈间当护身符。偶有一次带着进了宫里,竟被他那王叔身旁的国师注意到,拿着把玩了许久。 碍着他父王的面子,才没向他讨要,后来父王死了,他王叔便派人明里暗里找他要,他只好借口弄丢了,将这奇石藏在此地。 每逢他将遭遇凶险,这奇石便会发亮,他亦会感觉心绪不宁,此次被献祭,若不是他预先有所感知,将匕首藏在身上,恐怕凶多吉少。数次逢凶化吉,也都多亏了它的存在。虽不知这奇石为何如此神奇,却也绝不能容它落到那妖言惑众的国师和他王叔手里。 刚将戒指戴到指上,便听外面传来一声尖锐嘶鸣,混杂着人的低吼。楚曦一惊,拔出袖间短刃,放轻步伐走到庙门前,顿时一愣,那小鲛扑在一人身上,尖牙毕露,利爪掐住那人脖颈,张嘴要咬。 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昆鹏。 “小鲛!别咬他!” 忽听这一声厉喝,小鲛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去,昆鹏挺身跃起,一脚把他踹得翻进了水里。小鲛疼得呲牙咧嘴,转身钻进了水里。 “公子,我一回来就见那些禁卫军……跟土匪一样,你没事吧?” “没事。”楚曦摇摇头,见昆鹏颈间爪印鲜血淋漓,蹙着眉头扫了一眼水中。飘着一片海藻的水面平静无波,肇事者已经没影。他有点哭笑不得,取了随身携带的药粉替昆鹏抹上。爪印极深,刀割也似,皮开肉绽的甚是吓人。 “这小鱼仔,下手也真够狠的。” “我都说了,鲛人是凶兽,自然养不得。”昆鹏满脸厌恶。 海藻底下,一双幽暗的眼睛窥视着岸边两人。 ——那两人正说着悄悄话,那个叫“公子”的人把手放在想杀自己的人颈间,动作就像昨夜给他喂鱼时那样温柔。他忽然暴躁起来,抓着才捕到的鱼狠狠啃了一口,嚼得满嘴鱼鳞咯吱作响。 “信可送出去了?” “嗯,一早便交给了信使,现下信鸽都已放出去了。”昆鹏顿了顿,眼圈微红,“公子……” “怎么了?”见他脸色不对,楚曦顿感不详。 “元四他,”昆鹏齿缝里挤出几字,“玄鸦要把他带走,他自尽了。” 半天没有回应,昆鹏抬眼看去,见楚曦面无表情,薄薄的唇没了血色,一双手却攥成了拳头,指缝里渗出些血来。 元四在府里待得比他要久,公子如何能不伤心? 那玄鸦乃国师玄夜的心腹,手段狠绝,当年就是他带头逼宫,把楚晋王和夫人双双逼死,害得公子没了爹娘,落魄至此,只能在仇人的荫羽下忍辱偷生,不得不助纣为虐花了十年替暴君绘制那副极乐之景,如今画一完成,他们就明目张胆的来索楚曦的命了。 昆鹏擦了擦他手上的血,心疼极了:“公子,你可莫要去寻仇,我们寡不敌众。” “我知晓。”楚曦慢慢松开手指,“南瞻部洲的船到港之前,我们便先在这暂避罢。等入夜了,我们去西港冥市换些路上用的盘缠。” “我…方才从府里拿了些这个,怕是以后用得着。”昆鹏从怀里取出一迭鲛绡,上面缀着粒粒珍珠,熠熠生辉。 楚曦又朝水中看去,水面上毫无波澜——多半是吓跑了。 跑了也好,他自顾不暇,要护着这小鱼仔更是不易。 只是,竟有点舍不得。 罢了,又不是小猫小狗,到底是凶兽啊。 小鲛盯着楚曦,心一阵乱跳。他是在看什么?找他吗? 他在水下仰头望他,只觉这情形莫名熟悉,好似他已仰望了他许久,久到他在水下再多待一刻,就会被闷死一般抓心挠肝。 他悄悄游近了一点,又游近了一点,却见他们站了起来。 ——他要走了,要把他抛下了。 这个念头在心中叫嚣起来。 他倏地窜过去,一把攥住了楚曦的脚踝,张嘴吐出了一大团鲛绡。 脚踝这么一紧,楚曦被吓了一大跳,低头便见双脚似被缠成了一个茧,小鲛嘴里还在不停吐,双眼哗啦啦地往下掉珍珠。 楚曦愕然:“你……” “公子!”昆鹏见状就想拔剑,被楚曦一巴掌按住了手。 这小祖宗干嘛呢?怕被他丢下所以拼命示好吗? 楚曦心都化了,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便被它湿漉漉的手臂缠住了脖子。啊呀,黏死人了,这是只鲛人吗,分明是只小猫咪嘛,才养了一天,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双蹼爪死死攥住了楚曦的头发,小鲛抬起眼皮,瞟了一眼旁边僵立的昆鹏。他冲他笑了,上挑的眼眸里妖光流转,嘴唇挑衅的咧开来,伸出细长的舌尖舔了一口楚曦的脸颊。 真的很软,还有点淡淡的甜。 5.劫数难逃 湿软的舌尖掠过皮肤,痒得楚曦打了个激灵。昆鹏看得毛发耸立,上前就想把这水蛭一样的鬼东西从他家公子身上扒下去,小鲛一头扎进楚曦的怀里哇哇乱叫,鱼尾死紧死紧地缠着他的腿。 “昆鹏!你给我……住手!”楚曦被缠得眼冒金星,都快喘不上气了。这小祖宗活像株蔓藤要在他身上扎根了,昆鹏这小子爆脾气,一个劲的逼它,这俩活宝是要整死他才罢休吗? “好了好了,没说要丢下你。”楚曦拍了拍怀里小鲛的背,柔柔地哄,昆鹏听着肺都快炸了,黑着脸敢怒不敢言。素闻鲛族阴险狡诈,果然如此,他这公子性情良善,被这鬼东西赖上了! 小鲛心里得意洋洋,他其实不屑这么讨好人族的,但这招很有效。 收了他的鲛绡,就是他的人了,他休想摆脱他。休想。 楚曦在临水的石阶上坐下来,撕扯脚上的鲛绡,小鲛余光瞥见一点红光,定睛看去,目光不禁凝聚在他食指的戒环上。 那颗宝石在夜色里幽光流转,红得灼人。 灼得他眼睛一瞬都剧痛起来,几欲流泪。 失神间,鱼尾也松了一松,滑回了水里才如梦初醒。 “诶,你是不是想把这些送给我?” 小鲛点了点头。 楚曦垂眸看着他:“有人在抓我,我得离开这,现在必须去附近的一个地方,把这些换成钱,才能带你一起离开。你能不能听懂?” 小鲛嗷了一声。 真聪明 楚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结果腿又被缠住了。 他扶额:“那个地方不能带你去,你等我,我会回来。” 小鲛摇了摇头,心底冒出一种没来由的巨大恐惧来。 他本能的觉得,这个人一走,他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这恐惧甚至激起了他捕食的冲动,他的脊骨弯曲起来,流线状的背肌绷得死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尖牙利爪随时能发动致命的袭击。要是这人把他推开,他就撕碎他,吞到肚子里去。 昆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鬼东西的异状,握紧了手里的剑柄。 楚曦却先认输了:“昆鹏,我记得冥市也能走水路去对吧?” 昆鹏:“……” 他必须得找个机会把这鬼东西干掉! …… 冥市就是海边的秘密集市,只在深夜出来。数十条船一艘连着一艘,泊在布满暗礁的水域。船上不点灯,只靠涨潮时出现的磷虾群照明,远远瞧去蓝幽幽的一片,像坟场上的鬼火,故曰冥市。 若是不明真相的路人撞见,准会以为是海里的亡灵回来聚会,吓个半死。 昆鹏支着桨,小心避开水里的暗礁,楚曦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船尾,小鲛寸步不离地跟着,不禁有些担忧。这冥市中人都是下九流,不是善茬,捕鲛人怕也不少,万一小鲛被他们发现…… 听见前方的人声,他把它的头往水里按了按。 船缓缓驶入冥市,蓝盈盈的磷光随水流照亮眼前经过的方寸天地,只如走马观花般匆匆瞥去,楚曦便瞧见了大鲵、肥遗、文鳐、蛮蛮,还有许多辨不出名字的,长有尖齿的贝、壳生灵芝的龟、嘴如鸟喙的蛇…… 忽而见其中一艘亮光浮动,一戴着斗笠的人蹲在船边,在水中清洗什么。可不正是鲛绡么? 这定是贩鲛的人了。 待他们靠拢,那人抬起头来,斗笠下露出一双浊黄而贪婪的眼:“二位贵客,是来买货,还是来卖货?” 楚曦从袖间取出一团鲛绡,一比之下,他才发觉这小鲛吐出来的鲛绡光泽如此之好,顷刻便令那贩鲛人手里的黯然失色,如麻布遇上了丝绸。那贩鲛人自是双眼发亮,啧啧称奇,双手探了过来。听声音,他已是上了年龄,一双手却莹白如玉,想来是因经常清洗鲛绡的缘故。这一摸,他便爱不释手了:“这鲛绡,怎么卖?” 楚曦压低声音:“这么多,不止一尺了,怎么说也值万金。我不要元宝,要金叶子。” 贩鲛人沉默了一会,笑了:“嗨,我今日是来卖货的,没带这么多现钱,不过我的落脚地便在西港附近,不如你随我去取?” 这冥市中人非盗即匪,不敢光明正大的卖货,都是因以前干过杀人越货一类的勾当,谁知他落脚地是不是贼窟,他傻了才去。楚曦摇摇头:“我没什么时间,你带了多少钱,我便与你换多少,或若你有什么好流通的值钱货,我也能与你以物易物。” 贩鲛人略一思忖:“二位若是要出海,倒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楚曦:“哦?” “你等等。” 那贩鲛人回头在身后箱中取出一物来,竟是个人头大小的螺,楚曦蹙起眉毛,正奇怪此物有何稀罕,就听见一声喟然长叹。 “唉,命啊,都是命啊。” 那长叹竟是从螺里传出,径直灌入他耳膜深处,在他脑中回荡。 “你听见什么没有?”楚曦扭头,见昆鹏摇了摇头。 这时,他余光又见螺中黑影蠕动,仔细一看,只见那碗大的螺口中,竟探出了一张惨白苍老的人脸! 这情形好不诡异,楚曦背脊一阵发凉,冒出一层毛毛冷汗来。 “公子曦,你命中有劫啊。” 听这人面螺竟直呼他名讳,楚曦更是毛骨悚然。他曾听闻这人面螺乃是海中最古老的生灵,能未卜先知,凡是它的预言,无一不应验,不听劝告者下场往往悔恨莫及,且世上之事,上到天界下及黄泉,它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堪称万事通,亦能看穿人的前世今生,故而在海中能引领迷途的亡灵往生。 他定了定神:“你说什么?“ “这劫数乃你命中注定,将如影随形伴你左右。” 楚曦奇道:“如影随形?我这劫数……是个人不成?” “非也,非也。”人面螺眯起双眼,“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乃上古魔物一滴眼泪所化也。他执念甚深,公子,你需好好化解,循循诱导,将其引入正途,方能避免一场灭世浩劫。” 楚曦满腹疑问:“这劫数何时到来?” “已经到来,正在你身后呢,公子。” 楚曦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船尾,便见小鲛正探头探脑地往他这窥望。 “贵客,这人面螺如何?听见什么没有?” 楚曦回过神来,贩鲛人已把螺口盖住,他便问:“这螺值几何?” 贩鲛人目光贪婪:“嘿嘿,你手上有多少鲛绡,这螺便值几何。” “倒是坐地起价。”楚曦如此腹诽,却已动了心,有小鲛在身边,鲛绡怕是不缺的,但这人面螺却可遇不可求。正想着,贩鲛人已站起来,拍了拍身后一个货箱:“若你不想要,我还有其他的。“ “那是何物?” 人面螺突然又开口道:“公子,接下来有危险,快些离开!” 他话音刚落,货箱上盖的黑布便被揭下来―― 那哪是货箱,分明是个兽笼! 笼中有一团蜷缩的黑影,楚曦划亮火折子照去,当即愣住。 鳞鳞光点自火光里闪现出来,勾出一道鱼尾,鲜血淋漓,鳞片残缺得只余七七八八,惨不忍睹。鱼尾以上连接着的女人身躯,更是瘦骨嶙峋,一团杂草似的乱发间,露出一对漆黑的孔洞。 ――眼睛竟已被挖去了。 “鲛人的鳞,可比金叶子值钱。”那贩鲛人笑着从鲛女尾上拔起一枚鳞片,引得她又浑身一颤。楚曦的船猛然一晃,一道水痕朝那对面的船袭去,迅雷不及掩耳间,贩鲛人已被拖下船去,但听一声惨叫,一个血淋淋的头颅便被抛到了船上,双目还圆睁着。 四下一阵惊呼,有人大喊:“鲛人!鲛人!” “快,快拿渔枪!” “别让它跑了!” 楚曦纵身一跃,落到那兽笼前:“昆鹏,拦住他们!” 说罢,他抽出匕首,将笼门几下撬开,一脚将笼子踹下水去,水花四溅间,一抹影子自笼中窜了出来,那小鲛迎了过去,二鲛双双遁入水中。楚曦恍然明白,那雌鲛应该就是小鱼仔的母亲! 找到母亲,应就不再需要他了罢,也好。 此时数条船已包抄过来,楚曦忙抓桨划水,奈何暗礁嶙峋,船行不快。昆鹏跳过来,拔剑护住他后背,气喘吁吁:“公子!” 转眼间,二人已被团团包围。 数杆渔枪对准前胸后背,若他们稍不安分,便会瞬间被戳成筛子。 楚曦环视四周,平静道:“诸位,我二人深夜前来,只为买卖。这人之死,乃鲛人所为,诸位也看见了,并不关我二人之事。” “不关你的事?你将这鲛女放走,拿什么赔?” 黑暗中,一声冷笑响起,周围甫地静下来。楚曦顿觉食指隐约发烫,垂眸看去,见戒指上那枚红石正微微发亮,不由一惊。 来者绝非善类,对他更是不怀好意。 这莫非是玄鸦为捉拿他而设下的圈套? 可他如何知晓他会来冥市? 这一念头闪过,便听呼啦一下,一抹人影自旁边船上踏水飞身而来,落至他面前。此人着一身长及脚踝的鱼皮斗篷,配合着脸上那似笑非哭的罗刹面具,在月光下一眼看过去,甚为诡谲。 瀛川不语,借着月光朝眼前之人看去。 即便是光线昏惑,一眼看去,眼前男子亦是姿容慑魄。他肤色雪白,长眉秀目,脸似一块璞玉雕成,只着一袭寻常无奇的缥色深衣,头发随意束起,便显得清冷高贵,超凡脱俗,宛如谪仙降世。 ――呵,可不就是谪仙降世? 听见此人一声嘲笑里透出丝丝恨意,针一样扎人,楚曦蹙起眉头,只觉这处境万分不妙,正欲动手反击,那男子抬起手来,动作极快伸出手指在他胸前一点!楚曦避之不及,当下心口剧痛,向后栽去,抬眼只见那人极长极锐的指尖挑着一缕血,往水中一甩。 “公子!” 昆鹏弯腰将他扶住,低头察看他胸口伤处,楚曦摇摇头,示意他冷静,不用看他便能觉出这伤口并不算深,只是伤及皮肉。 这神秘人不是想伤他性命,目的到底何在? 一块礁石后,倏忽钻出了一条黑影。 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礁石上不再动弹的雌鲛,狠狠一甩尾,便朝前方追去,如一只利箭极速剖开海水,转瞬就游近了那些船只,四下张望,目光落到其中一艘船上时,他浑身一颤。 那人仰卧着,胸口血流如注,不知是否还活着。 他的眼前闪现出一幕相似的景象来―― 男子也是这般卧着,双目紧阖,发丝散乱,胸口一个可怖的窟窿汩汩冒血,将它全身上下染得一片鲜红,唯一张脸苍白得可怕。 一股不可名状的痛苦在胸腹中炸裂开来,他头疼欲裂,鱼尾上鳞片剑拔弩张,身下水流震荡翻涌,迅速聚成了一道涡流。 “快看!鲛,鲛人!” 6.孤岛妖兆 “快看!鲛,鲛人!” 小鲛?楚曦一惊,闻言望去,果然见不远处凭空出现了漩涡,湍急水流卷托起一抹黑影,又见那面具人亦扭头在看,朝漩涡的方向抬起一只手臂,手腕发颤,竟似情绪异常激动。 他暗道糟糕,难道这人是为抓小鲛而来? “小鲛!快走!” 楚曦话音未落,那面具人五指合拢当空一攥,漩涡顿时水花四爆,掀起滔天大浪,小鲛已在水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曦举目四望,发现一道三角形的水痕却朝另一侧极速袭来,船上众人纷纷朝水中泼洒灰白的粉末,一股香灰味弥漫开来。鲛人乃妖物,故而香灰这种辟邪之物也能让其退避三舍,这点,楚曦也是知晓的。他定睛看去,见那水痕果然饶到几丈开外,心下担忧,小鲛应是替母亲寻仇来了,可这帮子人哪里是好对付的? “老大,那好像是只幼鲛啊!” “快,还不快撒捕鲛网下去!这回可赚大发了!” “小鲛,危险!快离开!” 他高喝一声,便听一串奇异的吟唱声忽然飘了过来。 那歌声之美妙,音色之殊奇,胜过世间任何一种乐器,如泣如诉,又暗藏锋锐,似至醇至烈的美酒穿肠化做利刃,直逼心魄。 楚曦听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他只是失神,其他人却是如遭酷刑,纷纷捂住双耳,怎知歌声无孔不入地钻进脑中,一瞬便令七窍俱淌出血来,连那面具人亦未幸免于难,咳出一口鲜血,一伸手扼住楚曦咽喉:“让他停!” 楚曦回过神来,愕道:“你以为他听我的?” “他怎会不听?”那人恨恨笑道,手指顷刻收紧几分,尖甲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楚曦张了张嘴:“你不松手,我怎么喊出声?” 待颈间手稍一松,楚曦便手腕一扭,袖间一枚防身薄刃闪电般朝他小腹刺去,那人闪身避开,指甲与利刃堪堪擦过,“铿”,竟激起一声金石交错的声响。见这看上去温润柔弱的男子一瞬如变了个人,身手凌厉漂亮,仿如玉石开裂骤见寒芒,面具人孔洞里一双眼眸杀意暴涨,掌心聚起一簇蓝焰,这电光石火之间,楚曦瞥见他那只手泛着点点光斑,竟像覆着一层细鳞,还未看清,只听“噗嗤”一声,一只血淋淋的利爪自此人胸前贯穿而出! 那人闷哼一声,翻入水中,反应却是奇快,一跃跳到另一艘船上,却似不甘似的,还远远回头看了一眼,才纵身遁入黑暗之中。 “快,快逃,鲛人来了!” 船上其余人见状,也是接连跳船,四肢并用拼命划水,可口鼻耳目却被鲜血糊住,哪能游出多远,一个一个都溺毙在水中。 小鲛嗅见血味,饿虎扑食地抓住一具尸体,大口撕食起来。 嘎吱嘎吱…… 夜间的海面一片寂静,唯有骨肉肢解的声响格外清晰。 楚曦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屏住呼吸去察看身旁的昆鹏,昆鹏已然昏迷过去,被他拍了好几下脸也毫无反应。 探了探鼻底,发现好歹有气,又摸了一下脉搏,他才松了口气。 这时,“哗啦”一声,一道凉意自背后袭来,继而腰间一紧,一双湿漉漉的小蹼爪从他腋下探来,把他死死搂住了。楚曦浑身僵硬,却觉腰间那双小蹼爪在微微发抖,没有半点伤害他的意思,反倒像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他心一软,耳畔回响起人面螺的话来。 “执念甚深”,莫非指得是对人族的仇恨?也是,这小鲛,不就是一个目睹了母亲惨状的而发起狂来复仇的小孩子么? 可循循善诱,将其引入正途…… 这小鱼仔到底是妖兽,本性凶残,能听他话么? 他硬着头皮扭过身,摸了摸身后小鲛的脑袋:“小鲛?” 小鲛头也不抬,鱼尾一拱,扑进他怀中来,撞得他险些翻下船去,堪堪稳住身子,便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差点便吐了。垂眸瞧去,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楚曦发现小鲛尾鳍末端的那缕红色更暗了些,且像有蔓延上来的趋势。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惨景,楚曦吸了口气,极力保持镇定,柔声问:“小鲛,你娘亲呢?” 小鲛摇了摇头,将他抱得更紧了,双耳一抖一抖,显然是在哭。 楚曦想起那雌鲛奄奄一息的惨状,心想定是没活下来,不禁有些心疼,这小鲛的感受,与他幼年丧母时大抵差不了多少吧。 发现小鲛嘴角还有些血渍,他忙用袖子替它擦了擦,又掬了捧海水,把一双蹼爪洗净,连指甲缝里的血污也细细清理了一遍,一抬头,便见一对琉璃眸子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瞅着自己,眼底清晰的映出他的脸,也没在哭了,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他松开手,小鲛盯着自己的蹼爪好一会才缩回去,好似不知该把它们往哪儿搁般缩在胸前――真是个小可怜,楚曦轻叹一声,又见小鲛仰脸凑近,噗地吐出一团鲛绡,粘到他胸口伤处上。 真是暖心死了。楚曦心尖微热,捏了捏他耳尖。 听见远远有动静传来,他转头察看。 岸边火光愈发多了,显然水师已被惊动了。他抄起船桨,小鲛反应奇快,一下跳进水里,推着船游动起来。 见它如此善解人意,楚曦一哂:“小鲛,带我到附近的岛上去!” 船立时行得飞快,在海中乘风破浪,须臾,便抵达了一座小岛。 楚曦环顾四周,岛上没有亮光,想必也是没什么人烟。 他将船拖上浅滩,昆鹏还没醒,他就在几个货箱间翻找出了些遮雨的布,在船上搭了个简易的帐篷。来回挪动间,一个圆形物事咕噜噜滚到了脚边,没待他看清,就听一声哀叹响了起来。 他头皮一麻,低头看去,这不是那人面螺么? “天命啊,天命――” 它这一声长叹不像是被摔着了,反倒像是对他叹的。可这人面螺,口朝下,埋在血水里,模样颇有点凄惨。楚曦蹲下,把它翻了个面,那苍老的脸便又探了出来,嘴里咳出一大口黏糊糊的血痰。 楚曦猛退了一步。 其实他本来有点洁癖,但前段时日天天被泡在鲛人血里,生生把这娇贵毛病折磨没了,但遇到特别脏的东西还是会有条件反射。 “公子啊,我们也算有缘,关于你的劫数,我且再多说几句。” 楚曦看了一眼在浅水区累坏了趴着休息的小鲛,点了点头。 “咳咳,你先喂我一口海水。” “……” 他抱着螺跳到滩涂上,把螺口浸入水里,小鲛把头凑了过来,人面螺一下子慌张起来,脸缩了进去:“哎呀哎呀这小魔头怎么来了,快快快让他走开,我与你说的,一个字都不能让他听见!” 楚曦:“……” 这人面螺难道认识小鱼仔不成?“小魔头”又是什么鬼? 好容易才把小鱼仔赶到一边,他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这人面螺被一吓,也不故弄玄虚了,语速快了许多:“我说,那小魔头就是公子的劫!他缠上了公子,公子就得好好教他!鲛人成年后是可化人的,你若不把他教好,以后会酿成弥天大祸!” “如何教?” “你得先赐他个名字,再教他说话写字,礼仪伦常,让他知善恶,明是非,懂礼仪,知伦常,明白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楚曦头有点大,这岂不是养孩子? 眼前晃过那些尸骸,他心头一紧,诚然,小鲛心怀仇怨,又大开了杀戒,若没人好好教他,恐怕以后真会杀戮成性…… 他想了想,又觉奇怪:“可这小鲛为何会是我的劫?我是它的救命恩人,它知恩图报,方才在愤怒之际,它也不曾伤我一根毫毛。” 但见人面螺眼睛一闭:“天机不可泄露。” 楚曦忍住一拳把它的脸揍进去的冲动,举起它来,作势要扔。 “天天机真的不可泄露!公子!你欺负我一个老人家像什么话!” 楚曦道:“你一个螺,倚老卖什么老?” “万物皆有灵…” 楚曦抡圆了手臂,人面螺嚎叫起来:“他他他前世与你有渊源!” 楚曦一怔:“有何渊缘?” “他前世是你弟子,所以今生还愿意听你的话。” “弟子?你之前不是说他是什么上古魔物的眼泪所化吗?怎么又成我弟子了?”楚曦吃惊地把人面螺放了下来,却见他缩了回去,瓮声瓮气道:“其他真的不能说了,泄露天机可是要遭天谴的,我一把老骨头,实在是受不起,公子,你就放过我罢。” ……螺肉里哪有骨头。 “胡说八道。”楚曦腹诽道,心中却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杂绪。 前世?太荒谬了罢。 “那你知不知晓,那面具人是什么人,因何目的到来?” 人面螺打了个呵欠,然后一声不吭了。 楚曦无可奈何,脑子很乱,实在困倦极了。帐篷里挤不下两人,他便清理起其中一个宽敞的货箱来,打算腾出点地方睡觉。箱中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都有,可吸引了楚曦注意的,却是一支笔。 他向来喜好收藏好笔,忙拾起来细看,只见那笔杆似由白玉所铸,上雕有精细的纹路,笔尖漆黑,柔韧无比,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制成。将这笔握在手里,他便有些技痒起来,竟想当场作画一副。 又看了看箱中,箱底还有一个卷轴,他点燃火折子展开一看,绢帛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略略读来,像是修炼什么功法的秘籍。 而修炼这功法的法器,正是他手上这笔。 “咳咳,公子,”忽听人面螺又出了声,楚曦微愕,“你手里卷轴乃上古修仙之法,你骨骼绝佳,性情坚忍良善,正是适合修仙之人。那海盗头子将其从沉船中捞出,能落在你手上,也是命中注定,不妨细细读之,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见青年执着笔,若有所思状,人面螺目光微动,忆起数百年前他在穹幕上信笔挥毫的潇洒身姿,不禁暗自了唏嘘一番。 “可惜了,我对修仙没什么兴趣,不过习些术法傍身倒是不错。”楚曦云淡风轻地一笑,“那日后可要多麻烦你了,老螺。” 人面螺在壳子里翻了个白眼,若要算上前世,这小子并没有比他小多少,皮相年轻罢了,还不是因为他当年被这小子和他徒弟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害得只剩下一魄……他郁闷了半晌,他憋出一句:“公子,今晚要变天,有雷雨,你找个地方避避为妙。” 它说完这话不出半柱香,楚曦就听见头顶隐约传来一串闷雷声――他不禁腹诽,这人面螺,专门预测坏事,这该说是预言准还是乌鸦嘴? 抬起头,他便望见穹幕上云翳翻涌,一轮弯月竟似被这海面上的鲜血染成了极为不详的赤红色,犹如一只妖异的眼睛。 一滴雨水落在额上,他蹙起眉心,心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不安。 他翻进那货箱中,正要关箱盖,刺溜一声,一抹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了进来。楚曦哭笑不得,却听外头雷鸣阵阵,便只好把漏在箱外的半截鱼尾也捞进箱里,合上箱盖,侧卧下来。 箱内一片漆黑,唯有一对近在咫尺的碧蓝光点忽明忽灭,似两簇鬼火,颇有些糁人。楚曦头皮有点发麻,伸手去遮,只听一串低低的呼噜声,小鲛湿答答的鼻尖蹭了蹭他的掌心,一双蹼爪把他搂住了,跟着鱼尾也缠了上来,将他勒得一阵窒息。 他心下哀叹,这绝对,绝对比这么大的人类孩子还要黏人了多了,简直是还没断奶的奶娃娃啊! 罢了,刚刚没了娘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丧母那会也难过的每天尿床来着…… 他认栽的闭上了眼,在摧枯拉朽的雷雨声里慢慢入了睡。 7.洞中独处 次日一早,刚推开箱盖,楚曦便惊呆了。 四周茫茫一片,皆是海水,这还不算什么,他们压根就不在船上,一个孤零零的箱子在海面上漂,那船连带昆鹏都无影无踪了。 莫非是昨夜暴雨涨潮,把箱子和船冲散了? 这么大动静,他竟然睡得毫无察觉! 楚曦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鲛,它眨巴着眼睛,也是一脸困惑。 见它唇边没有血迹,蹼爪也干干净净,他才放下了点心―― 好歹不是它把人吃了。 楚曦站起身来,没发现小鲛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 他真是觉得倒霉透顶。好在箱子漂得不算远,有小鲛相助,太阳升起时便回到了附近那座小岛上。一上岸便变了天,他只好在沿岸一处临水的洞窟里暂时落脚,怎料这雨一下,一整天都未停。 他找了些树枝,在洞中生了火,烤了小鲛抓来的鱼吃过,就研读起了那秘籍来。看了一阵,已有所悟,正看到一句“九流分逝,北朝苍渊”,心中一动,看向趴在旁边水洼里的身影:“小鲛。” 小鲛竖起耳朵,朝他爬过来。 楚曦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今后有名字了,就叫沧渊。沧渊,谓之沧海也。你是鲛王,是海中之主,这名字,再适合不过了。” ”沧…渊。” 沧渊眨眨眼,只觉这情形万分熟悉,恍惚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似乎许久之前,也有一个人赐过他名字。 他声音比人类孩童悦耳许多,极是魅惑。楚曦一怔,又道:“我叫楚曦。”他顿了一顿,想起人面螺的话,“以后,我就是你师父。” “楚…曦……”沧渊嘴唇翕动,声线微颤,“……师父。” 只是念出这二字,肺腑便似撕裂开来,阵阵锐痛。 他蹙起眉毛,两行泪水倏然从眼角滚落下来,凝做珍珠四处乱迸。 楚曦诧异地替他擦了擦眼角:“怎么就哭了呢?” 沧渊困惑地摇摇头,楚曦心想这小东西大概是想起母亲来了,抬起他下巴来,认真道:“若是你不知道的事,就说不知道。” 沧渊鹦鹉学舌般的:“不…知道。” 楚曦忍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头,沧渊盯着他修长莹白的手指,伸舌舔了舔。楚曦忙缩回手,小鲛虽还小,可眉眼妖冶的已远胜女子,这般像只小猫似的舔人手指,看着实在有点…怪。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这小鲛是雌是雄的,他还不知道呢…… 取沧渊这个男娃儿名字是不是不太合适啊?万一是雌的呢? 楚曦往下瞟了一眼,可鲛人腰腹以下俱是鳞片,哪里看的出来? 细看又实在不妥,他咳了咳,告诫道:“以后不许乱舔人,我,或者其他人,都不行。” 沧渊抬起眼皮瞅着他,委屈巴巴的。 楚曦:“想知道为什么,就问,为什么。” “为…什么,嗷?” 楚曦嘴角抽搐着,憋着没笑出声:“因为,你日后成年,也是要化人的,你得学着像个人一样,不可以乱舔乱咬,知道吗?” 沧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眼睛却还盯着他的手。 楚曦正色:“明白了,就说,明白。” “明…白。” 楚曦见他如此温驯,心下大悦,不由又想,这小鲛脾气这么暴,他的话倒是听,万一以后要面对别人呢,便道:“还有,以后要求别人做什么事,要在开口时第一个字就用,知道吗?” 小鲛像模像样的答:“请――” “请师父做什么?” “请师父,抱嗷。” 楚曦微微一笑,细长秀目灿若星辰:“乖。” 沧渊呼吸一滞,浑身鳞片亦愉悦地轻颤起来,发出细碎的响声。见他神态可爱,楚曦一阵手痒,轻轻抚去,只觉那鳞片似在争先恐后的向他讨宠,挠得掌心酥-痒酥-痒,沧渊惬意地眯起眼皮,整个扭到了他怀里来,喉头呼噜个不停:“请师父…师父……” 楚曦被他黏得受不住,拍拍他的背,把那条缠人的鱼尾扒开来:“好了,师父肚子饿了,你去捉点鱼来可好?” 沧渊不太情愿地扭了扭尾巴,却仍是听话地钻进了水洞里。 不一会儿,他就满载而归。楚渊去洞窟附近的溪涧里寻了些淡水和野果回来,把沧渊捕到的鱼放在岩石上烤。他府中人少,偶尔也亲自下厨,对烹鱼别有一番心得。这是条鳕鱼,楚曦把它包在叶子里烤得外焦里嫩,又把野果碾成浆抹上,登时香味四溢。 见沧渊馋得双眼发直,楚曦乐得不行,小鲛哪曾吃过熟食?生肉如何比的上烹调后的美食?他自然不会放过教化沧渊的好机会,一把拍开沧渊伸来的爪子,折了两根树枝:“喏,用这个夹。” 沧渊犹犹豫豫地把树枝抓在手里,照着楚曦的示范胡乱摆弄几下,便迫不及待地去戳鱼肉,又被楚曦捏住了手腕。 楚曦摇摇头:“唔,不合格。” 沧渊笨拙地把树枝捏出一个交叉型,“咔嚓”断了。 他眼巴巴的看向他:“请师父,喂。” 楚曦摇摇头,又折下两根树枝,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 “这样,拇指撑住这里,中指和食指用力……” 男子的掌心温润如玉,暖暖的,贴着他的手背。纤美的手指轻柔地拨弄他的骨节,沧渊感到手都要融化了,神思不禁有些脱缰。 恍惚之间,耳畔有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似楚曦又不似,陌生又熟悉。 “沧渊?沧渊?小鲛!” 听见耳畔接连几声轻唤,沧渊才回过神来。 “记住了吗?” 一缕温热的气流呼到他腮边,沧渊耳朵一抖,竖立起来。 手里的树枝“啪嚓”一下,再次英勇牺牲。 ――走神了。楚曦扶了扶额,又折了两根树枝,手把手地重复了足有十来遍,沧渊好歹才学会夹东西,可送到口里还任重道远。 这一晚,楚曦总算意识到了为人父母的艰难。 安顿好小鲛,他便出去搜寻昆鹏的下落,可外头下着大雨,无星无月,海上一片漆黑,自然是寻不着昆鹏的踪迹,他急也没法,只好暂且做罢。 这一场雨一下,就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一周,海上起了大雾。 楚曦白日造筏,晚上研读秘籍。确如人面螺所言,他根骨奇佳,天赋极高,寻常人需三年五载才能领悟的诀窍,短短数十日,他便已了然于胸。这日,他正盘腿打坐,忽觉丹田处聚起一团热意。 解开衣衫细看,他果然见腹脐处有一根脉络在微微发亮,依那秘籍中所言,是到了第一层“筑基”之兆,他已算是入了门了。 他执起玉笔,照书中所说,在掌中画出脑中所想之物。瞬息之间,一只信鸽自掌中凭空冒出,他双眼一亮,却见它扑棱了几下翅膀,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了。他却并未气馁,反倒颇为愉悦。 学是学会了,但到底修为太浅,尚需多加练习。 听见背后哗啦一声,楚曦转过身子,沧渊正从那直通海里的小洞里钻出来,嘴里叼着条鱼,一抬头,顿时扭了脖子。 鱼“啪嗒”一下从嘴里掉到了洞外,上下扑腾。 楚曦忍俊不禁,一把将那鱼按住,一掌劈晕。 沧渊回过神来,抬眼就与一双黑眸撞了个正着。 见他双耳一颤,垂下眼皮,似个做坏事的孩子,不敢看又想看,目光闪闪烁烁地往他胸前飘,楚曦有点纳闷。低头瞧去,才发觉自己没系腰带,一抹雪白的胸膛分外惹眼。他一边系,心里一边琢磨,小鲛这么害羞,别真是个雌的吧,那以后可得注意点了。 男雌……也授受不亲。 以后不能让她搂着自己睡觉了。 “师父……” 见小鲛爬过来一副又向他求抱抱的样子,楚曦立刻退了一步。 “以后不许随便对你师父搂搂抱抱的了,知道吗?” “为…什么?” 沧渊仰起头,一副受了很大打击的表情,眼看又要泣珍珠了。 楚曦扶了扶额:“因为……你以后长大就会懂了。” 说完,他又感到自己的肩膀沉重了不少―― 毕竟,养闺女比养儿子可要麻烦多了。 长大才会懂?为什么呢? 浑然不知自己被弄错性别的的沧渊想了又想,百思不得其解,便把这归咎于人族奇怪的规矩去了,故技重施地朝楚曦撒了会娇,楚曦也坚决不让他近身。他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困惑又气急败坏,钻到一边的水洞里,拿鱼儿小虾们发泄起怒火来,搅得水底下哀鸿遍野,连偷偷跟来的人面螺也挤在石缝里不敢吱声。 在水下闹了一会,沧渊便无聊起来,趴在池底生闷气。想起方才师父躲着他的样子,他的心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来。会不会以后他以后都不让他靠近了呢? 如果不让他靠近了该怎么办? 不如把师父困在这里,让他只能和他待在一起…… 一片静谧之中,沧渊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而阴暗的念头。 8.心尖泪痣 总算得了清静,楚曦便又坐下来练功。 过了筑基阶段,便要开始尝试炼精化气。他自小习武,奇经八脉早已打通,为了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以求自保,便时常将气户穴封住,久而久之,真气行至心口处就偶有阻滞的状况。 此时他才运气行过一个小周天,便觉胸闷异常,硬冲了一下,心跳突然加速,一口气竟提不上来,顿时暗叫不妙——他的旧毛病又发作了。当下摸出随身携带的医药包,取出银针,手竟抖得抬也抬不起来。心跳愈发剧烈,引来阵阵剧痛。他捂住心口,喘道:“小…鲛……沧渊……” 听见上头传来一丝低弱的呼唤,沧渊噌地窜出了水面。 只见男子背脊弓曲地伏在地上,一头墨发遮住了脸,唯独露出没了血色的薄唇,衣袍都被汗水沁透了,黏在修长的身体上。他一愣,一甩鱼尾窜过去,把人搂住了:“师,师父,你,怎么了?” 楚曦痛得浑浑噩噩,经他这雪上加霜的一抱,差点当场毙命,听见他大声呼喊又清醒了稍许,用那银针戳了一下沧渊。沧渊吃痛“嗷”了一声,才松了双臂,楚曦微弱道:“用,用我手里的东西。” 沧渊垂眸看了一眼,用蹼爪摸了摸,一连被扎了好几下,一气之下,索性俯首叼起银针来,一脸认真地等他下一步指示。 楚曦哭笑不得,颤抖着手把衣襟扯开,指了指心口的气户穴。 沧渊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凑近男子胸膛。 他位于心口处的位置,有一粒红艳艳的朱砂痣。 他盯着那颗痣,莫名发怔。 “快些……”楚曦虚弱的催促,“再磨蹭你师父就要归西了……” 沧渊聚精会神地咬紧齿间银针,缓缓刺入楚曦心口。 楚曦咳出一口鲜血,呼吸顺畅了些许,心跳却仍快。他又指指那医药包:“那里面有个小瓶子……取出紫色药丸喂我服。” 沧渊依言照办,谁知晃了晃瓶子,却未倒出一物来。 楚曦差点背过气去,真是所谓祸不单行!他头晕目眩,深吸一口气,气若游丝道:“小鲛……你去看看,附近的浅滩上,是否有种紫色水藻,长得……长得像人手,夜里会发光……” 沧渊转头跃入水中,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诶,你等等,我告诉你在哪儿!” 人面螺嘴里喷出一团气泡,想叼住鱼尾,却被甩了个大耳光,掀出水面,不禁一脸生无可恋,正好与楚曦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你,你怎么……” 楚曦喘息着想笑,不留神呛到自己口水,猛一阵咳嗽。 那人面螺翻了个白眼,用舌头顶起螺身,便往洞外走,楚曦被他的走姿震撼得瞠目结舌,却见他刚到洞口却又一停,滚了回来:“有人来了,不是善类!” 他话音刚落,楚曦便觉食指一热,戒指果然亮得通红。 人面螺一眼看见那亮光,瞠目结舌:“你身上怎么会有魔元丹?” 楚曦愕然:“啊?魔元丹是什么?这是我小时候吐出来的。” 闻言,人面螺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罢了,以后再告诉你,你先快看看秘籍里七十六页那招逆血术,临时抱个佛脚吧!” 楚曦忙撑起身子,迅速将秘籍翻到那页,强打精神默念心经,一边运气逆行血脉,流了一地鼻血之后,心跳竟渐渐平稳下来。 人面螺道:“这逆血术只能撑一会,打不过就跑!” 楚曦心想,那他何不现在就跑? 万一等小鲛回来,他岂不是也很危险? 总之把那不速之客引开再说。 思罢,他那笔,叮嘱人面螺去找小鲛,拔腿就出了洞外。 朝岛中方向走了一段路,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他回过身去,但见一抹佝偻的人影自树影间走了出来:“公子?” “元四?”见自家老仆竟然还活着,楚曦又惊又喜,却觉戒指烫得吓人,心下微妙一动。近看之下,他只觉元四满脸殷切的神情有点说不出的古怪。元四攥住他双臂:“公子,老奴可找到你了!” 楚曦状若无事:“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昆鹏那小鬼带我来的,他找了公子好些天了,这会儿去岛另一边找了公子!公子,你一个人在这儿岛上待着?” “是啊。”楚曦点了点头,元四语气甚为正常,他捉不到那古怪处在哪儿,元四笑道:“公子,我先带你与昆鹏会和罢?” “嗯,你带路。” “哎。”元四应声,转到前方,沿着海滩往前走,“公子,我方才来时,路过了一个石洞,那洞中有火有食物,是你留下的?” “嗯,是。” “我见那洞中还有珍珠和鲛绡,公子怎么忘了?不如老奴去拿?” “好。”楚曦渐渐放缓脚步,与元四拉开一段距离,盯着他身后的影子,一个驼背的老伯,影子却瘦长瘦长,若非他恰巧习了这秘籍中能识破障眼法的“瞳窥术”,恐怕会被蒙蔽过去。 元四已经死了,他面前这个,不是元四。 楚曦脚底发凉,步履却很稳,那元四并未察觉什么异状,与他一前一后往那洞中走去,往里一望,楚曦便步子一顿—— 那小鲛怀里抱着人面螺,还趴在洞里乖乖等他! 楚曦心叫,什么不是老螺应该把这尊小祖宗请走了吗! 人面螺转过脸,面如死灰:“他不听我的话,非要等着你。” 楚曦一阵无语,但见那元四骨骼“咯咯卡卡”一阵轻响,身型骤然变高变大,发出一连串尖锐的轻笑,这笑声楚曦又怎会不识! ——还好,这人是冲他来的。 玄鸦,又或者,该叫楚玉。他二人的旧账,也确实该清算了。 他足尖一点,脚下生风,往后跃出洞外,却见玄鸦并未追出来,数十个黑衣人从周围树上一跃而下,将他团团包围,玄鸦自己却一展黑骨银扇,径直逼向了小鲛! ……他还真是得了个烫手山芋啊,楚曦心想。 “沧渊,下水!” 他高喝一声,甩出袖间短刃,堪堪挡住迎面一击,又旋身闪开背后一刀,却见洞中银扇翻飞,小鲛上下乱窜,就是不肯下水逃走,心下焦灼,险险避开左右夹击,有点力不从心起来,急得大喊:“沧渊,你,立刻下水,为师以后就让你搂搂抱抱!” “……”玄鸦动作一僵,见鬼般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都掉了下来,便在这瞬,沧渊趁机一溜烟钻进了水洞里,没了踪影。 楚曦松了口气,几下劈翻围住他的黑衣禁卫,截在追出来玄鸦面前。□□已完全脱落,露出他那张艳冶的本相来,殷红唇角一勾,媚意横生,桃花眼更是顾盼生辉:“哥哥,好久不见啊!” “久违久违。”楚曦双眼一眯,懒得跟他啰嗦,手中袖刃与银扇当空交错,擦出一道刺目火光,便见袖刃立时断成了两截! 他虎口剧痛,退后几步,勉强立稳,扯起唇角冷冷一哂,月光泄满周身,似洗去他一身柔润气息,浑身上下一刹凛冽起来。 他与他这个堂弟还真不少久违,当年带头逼宫是他,上门抓人也是他,这人把“恩将仇报,丧心病狂”八个字演了个淋漓尽致。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自打把父母早亡的楚玉领进门来,他的家族便劫难不断,最后一路毁败至极,谁曾料楚玉会放着好好的公子不做,偏要做细作,与狼子野心的逆臣里应外合颠覆了整个王朝,最后还愿屈居人下当人的玩物,简直脑子有病。 见银扇翻飞袭来,他向后一仰,半截袖刃抵住直逼咽喉的扇刃,眼见片片扇刃竟似条条软蛇,扭动分散开来,眼看就要缠上他脖颈,感到有些不敌,此时,忽然怀中锐鸣一声,飞出一物,光芒陡涨,竟是看似不堪一击的玉笔,“铿”地将银扇震得四分五裂! 玄鸦脸色骤变,疾退几步:“你……法力恢复了?” 恢复?楚曦莫名其妙,喉头又涌起一股血腥味。 其实他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可能晕倒,索性抓紧笔便朝玄鸦扑去,试着使出那秘籍中一招“落笔生辉”,只见笔尖爆出一道耀眼光束,骤然变长变粗,竟变成一把光华万丈的长剑,楚曦一惊,手臂间涌出一股真气,扬手削下,玄鸦举扇相迎,只觉一股磅礴霸道的力量如惊涛骇浪当头拍来,当即被震出几丈之远。 他满脸震惊地看了楚曦一眼,下一刻,全身骨头就都软化下去,整个人融化成一团漆黑软物,钻进土里不见了踪影。 “……” 楚曦愕然半晌,只觉他自遇上小鲛以后,遇到的怪事便多了起来,连人也变得奇怪了。再看,手里的长剑又变回了笔的模样,他头重脚轻地倚着一棵树坐下,喘了几口气。 心口剧痛阵阵,他额角青筋扭动,豆大的冷汗滴淌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他自小便有这隐疾,请了无数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吐出一颗红色怪石后,每次发作便更加剧烈,像心窍里缺了一处似的。 楚曦垂眸看向那戒指,不禁一惊。 那奇石还在隐约发亮。 闪闪烁烁的,像一只眼。 混沌的脑海里,似乎有人在低声絮语,反反复复的念着那一句。 他闭上眼睛,稠密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让他有点胸闷。 他仰起头来,一滴汗水顺着修长的颈项流下来,正落到心口处。 滚烫滚烫的,像是一滴泪,灼穿了皮肉。 “师尊,如此,我便能永远陪着你了,你欢喜不欢喜?” 楚曦浑浑噩噩的咬紧下唇,全身汗水淋漓,像从水里捞出的冰雕,只有唇齿绽出了一丁点凄艳的血色。 9.戏里神魔 沧渊从错综复杂的地下水洞里游了出来,甩了甩头上的水,抬头便见一抹颀长黑影立在面前,身上斗篷随风上下翻飞。 嗅到年长的同类气息,他瞳孔一缩。那人半蹲下来,似笑非哭的罗刹面具上一对眼孔内眸光暗涌,有什么难以形容的情绪在波动。 沧渊本能地往水里缩了一缩,却看清了那人手里抓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形状奇特的铁环,环身反射着妖异的光泽。 沧渊转身窜入水中,却感到一道巨力突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 一声尖锐嘶鸣自黑暗中响了起来,楚曦打了个激灵,猛然惊醒。 小鱼仔! 他扶着树站起来,抬脚就踩到一坨硬物。 “哎呀呀,你踩着我的脸了!” 不用看,这说话的一定是人面螺。 楚曦挪开脚,弯腰把它捞起来,朝四周张望,却不见小鱼仔身影,想起方才那声嘶鸣,心一坠,自语道:“糟了,肯定是玄鸦……” “不是,是另一个人。”人面螺忽然道。 楚曦蹙起眉毛,另一个?是那个面具人? 眼前浮现出那雌鲛惨状,他心下愈沉。 “它被带去那个方向了,被带上了那边过来的一艘大船。”他垂眸,见人面螺用舌头指了指西南面,“你快追,务必得在天亮前登上那艘船。若那小魔头离了你,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楚曦蹙起眉,可筏还没造好,他怎么追得上? “有个小朋友今晚也一起跟着来了,他带了船。” 人面螺话音刚落,楚曦便听背后远远有人喊:“公子!公子!” 昆鹏? 昆鹏气喘吁吁的冲了过来。“元四”的出现还让楚曦心有余悸,他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戒指,见那红石并没亮着,才放下心来。 他立即问:“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 “还不是那个缠着公子的鬼东西!”昆鹏咬牙切齿,想起那天半夜的惊险情景,气不打一处来,“我半夜醒来,发现公子不在船上,却瞧见那鬼东西从一个货箱里钻了出来,鬼鬼祟祟的不知想干什么,我猜它多半是想吃了我!我心疑公子也在那货箱里,冲上去想把它赶走察看货箱,它把那货箱往水里一推,就扑了上来!” 说着,他捋起袖子,手臂上斑斑驳驳的全是结了血痂的抓痕。 “那鬼东西差点把我给活撕了!若不是我情急之下抓了一把石灰驱赶它,怕是就没命了!我当时喊你喊得很大声,公子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任那鬼东西拖着货箱游走了,可把我急死了!” 楚曦看着那些伤痕,暗暗惊骇,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几日,他光顾着照料小鲛了,竟没想到昆鹏与他们不是被冲散了,而有这番死里逃生的惊险遭遇。可是,想来想去,这也怪不得小鲛,它只是个娃娃,没什么心眼,估计是半夜又饿了,才会对昆鹏下手,没想到昆鹏不好对付,它又不想离开他,只好拖着箱子逃了。 没跟他说实话,也是情有可原,小孩子嘛,都是怕责怪的。 可是,这可怎么是好? 绝不能让昆鹏知晓他还要去救小鲛,否则他得气成什么样? 他心虚地问:“呃……船还在吗?” “那边。” 昆鹏抬臂一指,二人望去,俱是一怔。 只见海天交际处,有一幢发亮的物体从夜雾中现出了轮廓。 那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城池。 昆鹏惊叹:“那就是……通往南瞻部洲的客船?” 三天后。是夜。 楚曦将笔收回袖内,受分水术驱动的波流渐渐平缓下来,小船悄无声息地漂向了那艘足有皇宫主殿大小的庞然巨舟。 巨舟共有十层,富丽堂皇,巍如山岳,需要仰首才能看见上方那云翳一般遮天蔽日的白色风帆与用来远眺的雀楼,转动脖子才能目测船头与船尾的距离,它的龙骨之大,宛如海底吞云吐雾的巨蛟,两侧船舷长桨密布,动起来犹如百足之虫,蔚为壮观。 这就是大洲之间往来的客船吗? 十几年来,他都被严密监视着,不能踏出港口一步,楚曦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看这种巨舟,不禁被震撼了。 “公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厉害的法术的?” 沉默许久的昆鹏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 “也是最近几天,”楚曦笑了笑,“还没用熟,小试牛刀而已。” ――小试牛刀。人面螺心里犯嘀咕,若在几百年前,这位主子说自己“小试牛刀”,恐怕整个三界都会颤上一颤。 船上,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客多如牛毛,每层船楼都有百十来人,无人注意到底层船尾的甲板上多了两个人。 “这船不太对劲。”楚曦刚站稳,就听见怀里的人面螺道。 他压低声音:“哪里不对劲?” “不知道,就是不对劲。” “……你不是万事通吗?” 人面螺不说话了。楚曦扶了扶额,心道所谓传说果然都不可信,不过,既然人面螺觉得这船不对劲,那他们还是小心为妙。 “公子……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 一只手突然伸到他额上,楚曦扭头见昆鹏神色异样地盯着他,这才意识到昆鹏听不见这人面螺在说什么,怕是以为他中邪了。 “我们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昆鹏看了看四周,“听说这些客船对偷渡客查得很严,每夜都要查船牒,发现了偷渡客就会扔进海里。” 楚曦点点头:“我们先上楼,在甲板上太显眼。” 第一层船舱是个大戏院,上百张的桌子旁坐满了看客,走廊上也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十分拥挤,上头也不知在演什么,似是傀儡戏,戴着面具,穿着披金戴银的戏服舞刀弄剑,吊着索在戏台子上飞来飞去,烟雾噗噗乱喷,掀起下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 台下,坐在桌旁的看客装扮各异,一个桌一个风格,有一眼能辨出来自哪里,也有稀奇古怪看不出来头的。这种大客船通常会在沿线的国家挨个停上几天,所以船上从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楚曦挤到一个人稍微少点的角落,低问:“老螺,小鲛在哪?” 人面螺在螺壳里沉默了片刻:“距离太近,我定位不了。” “什么?” 周围太喧哗,楚曦没听清,低头凑近螺口,但听“嘭”地一声巨响,像什么东西在那戏台上炸开了似的,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一串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他抬眼看去,只见烟雾噗噗乱喷,一个人影从天而降,一身银灿灿的长袍上下翻飞,头上顶着个庙堂里才能见到的神像脑袋,涂得五颜六色的,极其搞笑。 又是“噗”地一声,地上跳出个戴着罗刹鬼面的人来,粉墨登场。 “诶,诸位听好!” 锣鼓喧天,那俩人摇头晃脑地拉开架势,打起架来。 “且说那几百年前北溟神君与遗墟魔尊惊天动地的旷世大战,搅得三界混乱,生灵涂炭,天穹碎裂,大地崩塌……” “北溟神君为打败遗墟魔尊,拯救苍生,甘愿以身殉天,承受天刑七天七夜,借助上穹神力将遗墟魔尊与其帮手靥魃封回了冥渊!” “自己却不敌天刑之威,终止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又是“噗”地一声,那“北溟神君”后头炸开了一蓬火光。 楚曦笑喷了。 “北溟神君”拔剑指着地上打滚的“遗墟魔尊”:“你就是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魔,只要除掉你,苍生便能得救,死我一个神又何妨?” “我要死了!死了!”“遗墟魔尊”哇哇大叫,上蹿下跳,好不滑稽。 见楚曦看得津津有味,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人面螺一脸菜色,默默地把头缩了进去,发出一声叹息,可惜在满室的喧哗里几不可闻,无人听见。虽然都过去七百多年了,被传得乱七八糟的……可,北溟果然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错啦,错啦!哎呀,真是胡演一通!”突然台下响起一连串娇笑,那声音极富穿透力,竟盖过了嘈杂的喝彩声。 “遗墟魔尊呀,不是被北溟神君打败了,是自己跳回冥渊里去,自绝生路的!” 说话的是个面容俏丽的红衣女郎,她坐在桌上,一条**踩着椅背,手里的一条带刺的鞭子甩来甩去,风骚又泼辣。 “你这小妮子,知道个屁,”隔壁桌有个戴斗笠的青衣人站起来,大笑了一声,“遗墟魔尊修炼了几百年才窜出来毁天灭地,哪会自己跳回去,他怕不是有病吧,莫非还是想家了?哈哈哈哈哈哈――”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气氛愈发火热,台上也是精彩依旧。 “你才胡说!我祖师奶奶可是亲眼看到了!” “我祖师爷爷还是魔尊他叔叔的舅舅的二哥他儿子呢!” “滚!” “哈哈哈哈哈――” “……” “楚曦,那些红衣女郎是修极乐道的妖魅,以吸男子精气为生,青衣的是巫咸国的灵巫,都不是好惹的善类,你离他们远些。” 楚曦正听得饶有兴味,忽然听见人面螺开了口。 “那些白色羽衣的人,则是灵修,你可与他们结交。” “修仙世家?”楚曦把注意力从戏台上收了回来,往台下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张桌子上坐着一名男子,广袖深衣,袖摆缀着片片绯羽,飘逸若仙,身旁还坐着个绯衣短褂的俏丽少年。 “这等高人,招惹不起。”他扯开视线,走到通往二层船舱的楼梯上时,尽管知晓小鲛不大可能会在这儿,还是往底下看了一圈。 正与身旁少年说话的绯衣男子抬头看了一眼,不偏不倚地与楚曦的目光撞上,两人同时一怔。男子生得一副清朗如日月的好相貌,美中不足是那对颧骨有些高了,给人以冷漠高傲之感,所以他明明是从下往上看,楚曦却觉得他有种“在看脚下蝼蚁”的错觉。 只是他这只蝼蚁,似乎不巧引起了那美男子的注意,他一对斜飞入鬓的眉毛拧了起来。那种表情既似震惊,又惊喜,还带着点愤怒,如果按楚曦画人像的经验来看,那就是当“终于找到了欠自己八百万两黄金的人这下可以追债了”时会出现的臭脸。 楚曦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没错,是在看他。 一瞬间,他有种最好不要跟那个高傲美男子搭话的诡异直觉,于是在对方站起来之前,就脚底抹油的上了楼。 昆鹏小声问:“公子,你跑什么啊,那人认识你?” 楚曦摇摇头,心里有点犯嘀咕,他见过那人么?没印象啊。 啧,不管了,先找到小鱼仔再说。 10.蜃汽鬼船 第二层船楼是个大赌坊,烟雾缭绕,纸醉金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一团一团光着膀子围着赌桌玩得浑身大汗。 楚曦匆匆转了一圈,正待上楼,就听见人面螺低喊起来:“等等等等,你走慢点,我好像,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楚曦心道,搞了半天人面螺是靠闻的,鼻子比狗还灵啊。 “在你右前方,有个人——” 楚曦抬眼看去,目光在那张赌桌附近转了一圈,定格在其中一个断了一臂的胖子身上。他自幼画画,识人记物都过目不忘。 他见过这个人,在冥市。 他左右看了一眼,随手拿了件别人脱下的衣物,走向角落的井屏,打算进去易个容,结果迎面撞上一人。 那白衣傲骨男用那种睥睨众生的眼神盯着他,楚曦心里一阵发毛。 “请问,阁下……认识我吗?” 那人盯了他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认,识。” 楚曦只觉这三个字要是能变成剑,他已经被戳烂了。 “那……阁下请让让?” 那人一动不动。 昆鹏甩起狠来:“这么看着我们家公子,你找死呢?” “哎,昆鹏,收敛些。”楚曦生怕动静闹大了惊动那人,伸手把昆鹏往后一拦,对那傲骨男一揖,低声道,“得罪了阁下,请多包涵,我这随从年纪小,出门在外,不太懂事。” “鲲鹏?”傲骨男表情总算有了点波动,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转瞬又敛去了,淡道,“你们也可够随便的。” 人面螺心道,可不是嘛,一个转世不换脸,一个转世不换名字,真是一对主仆,找起来可省事了。 “你,跟我来。” “啊?” 楚曦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傲骨男捏住肩膀,已经的出了赌坊,此人抓着他就像抓着一片羽毛,行走间脚不沾地,他根本没法挣扎,心中一悚,知晓自己是遇上了高人。 昆鹏在后面追得吭哧吭哧,转瞬已被甩出老远,他们一路上了六七层,到了一间客房门前才停下,里边跃出个绯衫的少年来。 那少年生得漂亮机灵,眸若点漆,像只小鸟儿,他盯着他端详了片刻,突然双眼一亮,蹦蹦跳跳的走了过去。 楚曦一瞟,见他走到昆鹏面前,垫脚仰头“啾”地亲了他脸一口。 昆鹏傻了一下,这半大小子的脸“唰”地红了个透,往后窜了一大步,跳到了船栏上,指着他:“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绯衣少年笑嘻嘻的:“嘻嘻,打招呼呀。” 这修仙世家打招呼都是这样的么? 楚曦惊叹不已,胸口一紧,整个人被拽进了房内,门在身后嘭地关上,那傲骨男轻飘飘的往椅子上一坐,道:“跪下。” “啊?” “听不懂么,跪下。” 人面螺气若游丝:“这大逆不道的……” 楚曦有点懵:“敢问阁下,为何?” 傲骨男:“我见你骨骼奇殊,是适合修仙之人,有意收你为徒。” “收徒?”楚曦一阵莫名其妙,这人一副要讨债的架势把他抓上楼来,结果是想收他为徒?他这是踩了哪门子的狗屎运啊。 不知为何,先前这人面螺提起“修仙”二字,他只是无感而已,此时,却无端端的涌起一股哀厌之意,心里愈发担心小鲛,好似这明明不相干的两者挂在一杆天枰上,一端为责,一端为情。 他不欲在这里多纠缠,站起来就走,哪知他刚拉开门,一阵劲风袭来,吹得那门猛地关紧了。他拉了几下门把手,没拉动,顿觉不耐,手里聚起一团真气,一掌狠狠拍去,那门仍是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不冷不热地挑起眉梢,随意一揖:“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惜在下心无大志,对修仙并无多大兴趣,而且在下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如此,似乎有点强人所难罢?” 傲骨男半晌未语,似乎脸上有点挂不住,还努力维持着高冷之态,双颊却因恼怒泛起一层薄红,连眼圈都红了。 楚曦竟有种自己欺负了他的感觉,而且还莫名有点习惯。 怎么这人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么? 看起来也约莫有个三十岁了,怎么这幅脾气? 他心里好笑,脸上一本正经,又道:“阁下,我…先告辞了?” 那人脸彻底垮下来,声色俱厉的:“你……好大的胆子!你分明已有基础修为,练得还是我尧光派的法门,不拜入我门,岂非偷学?我尧光派对偷学者惩处极为严厉,是要毁去双目,断其筋骨的。你若不愿拜师入门也可,就请自罚之后再离开罢。” “……”楚曦愕然,这人显然是在逼他了,自毁双目自断筋骨他肯定是不会干的,不禁有点头大,便迟疑道:“容我,考虑一下。” “限你今晚决定。”那人一拂袖,走了出去,“这间上房留给你了,还有里面那件衣服也是。” “多谢。”楚曦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远远抛下一句:“灵湫。” 这名字有点耳熟,但楚曦想不起来在哪听过,思索间却嗅到一股香味。桌上搁着一盘包子,一壶茶,包子还是热的。 他拿包子咬了一口,又倒了杯茶喝,手不禁一顿。这哪是茶,分明是酒,醇厚甘甜,回味无穷,他时常出入皇宫,也算喝过不少好酒了,可没一种比得上嘴里这种,怕是琼浆玉液便是如此。 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顿觉一阵舒畅,心口的淤塞感减少了不少,一股真气在筋脉中畅游,目光游离着落到墙角处,那屏风后似挡着一个人影。他走过去一瞧,便觉眼前一亮。 那是一套与那灵湫身上式样差不多的深衣,大体也是白的,但袖摆上缀饰的羽毛不是绯色,而是他最喜欢的缥色。 不知怎的,他只觉这套衣衫就像为他量身定制的,穿上试了一试,腰身不宽不窄,袖摆不长不短,果真十二分的合身。扬手投足间,袖摆上的羽毛轻盈浮动,宛如波流涌动,极为潇洒飘逸。 再揽镜自照,镜中之人既陌生又熟悉,似他又不似,他将束发的缎带解松了些,一任如墨青丝垂下,只觉如此才更合适。 他摸了摸自己的倒影,这动作绝非出于自恋—— 而是一种没有来由的情绪,在他眉宇间凝聚成一道折痕。镜子里他自己的表情,就像想告诫他什么事一样,手指点在他心口处。 那里正隐隐刺痛。 他拨开衣襟,心口上朱砂痣比之前更艳,似乎要滴出血来。 用指尖戳了一下,便浑身一颤。 正发怔,听见门口进来的脚步声,他甫地回过神来。 “公——”昆鹏足下一顿,见镜前之人回过身来,白衣胜雪,青丝逶迤,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楚曦从旧衣中取出那玉笔,见他还睁大双眼看着自己,一哂:“如何,不合身么?” “嗯,不不不不,合身!”昆鹏先点头,又摇头。 楚曦想了想,嫌这衣服太打眼,那旧衣却已很不干净了,他实在忍不下去,想了想,便把旧衣披在外面,然后在额间化了个符咒。 再瞧镜中已换了张面容,又将昆鹏也叫到镜前来,如法炮制。 回到赌坊中时,已近子时,赌桌边却依旧是人声鼎沸。 “他不在这里了。”人面螺顿了顿,似乎有点迟疑,“在底下。” 楚曦正要迈步,又听他道:“等等。” “你这样去不行,那个人身上有股很重的煤炭味。” 楚曦心中一动,煤炭味,那人定是在最底层烧煤炭的动力舱了,说不定,就是个船工。 人面螺道:“用隐身术,在第一百七十五页。” “……” 楚曦一阵无语,居然还有隐身术,他怎么没发现? “救我……” “救命,救救我们……” 沧渊在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醒了过来。 浓郁稠白的蒸气犹如厚重的云霾覆盖在他目之所及处,他的正前方有几个巨大的铜鼎,鼎下燃着幽蓝的焰火,那是蒸汽的来源。 “救命…救命啊……” 方才在他昏迷时听见的那种呼救声再次传了过来。 在他的背后,头顶,两侧……无处不在。他艰难地转动头颅,然而脖子上扣着一道沉重的金属环,令他从颈部以下都动弹不得。 他垂眸看去,发现连尾巴也被几根指头粗细的锁链束缚着,链身上有细致的雕纹,像是什么古老的文字,他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一种浓烈的恐惧感涌了上来。 但这种恐惧并非源于此刻的境地,而是因为楚曦。 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里? “师父……” 沧渊抖了抖干裂的嘴唇,却什么声音也没不出来,但若有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觉得这呼喊该是声嘶力竭的。 可自然是没人回应他的。 师父会来找他吗?还是就这么把他抛弃了? 对了,他那时候亲口赶他走的。 他一定是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要他了。 恍惚间,一抹若鱼若鸟的巨大黑影自头顶落下,他仰头望去,那颀长人影衣袂飘飞,俯首垂眸瞧着自己,一双细长黑眸泛着冷意。 他们不过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中间却似乎有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一句话说完,那背影便乘风归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浓重的恐惧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狂乱的滋长出来,如同一簇一簇的荆棘,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扎穿了,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开始一阵一阵的发抖,眸子愈发的亮,像燃起了两簇鬼火,一低头咬住颈间的枷环,扭摆头颅狠劲撕扯起来,尖尖獠牙在金属上磨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噪音,好似在嚼啃仇人的骨头。 “别咬了,咬不断,我们都给他困在这儿啦!” “咔”地一声,半颗断牙迸落到地上。 沧渊紧咬着枷环,分毫不松,抬起眼皮循声看去。 只见咫尺之处,一张凄惨的人脸自舱板的木纹间浮显出来。 …… 昆鹏刚拉开舱盖,一股水蒸气立刻溢了出来。 楚曦用袖子挡了挡,与他奇怪地对视一眼。这蒸汽竟然不是热的,而是冷的,像是从什么极寒之地刮来的风,能冻得人打哆嗦。 昆鹏率先跳了下去,楚曦紧随其后纵身一跃。 落脚处一片潮湿。 昆鹏低问:“公子,你到底要来这儿找什么?” 耳闻附近传来脚步声,楚曦食指比唇,“嘘”了一声。耳闻附近传来脚步声,楚曦食指比唇,“嘘”了一声。 因为技术不佳,他这张易容出来的脸卖相也不大好,一有表情就歪鼻斜眼满脸褶子,像朵烂菊花,冷不防把昆鹏吓了一跳,嫌弃的挪开了视线,忽然觉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着公子还是跟长相有点关系的。 “哎哎哎,你们快点,把燃料加进去!” 一个粗嗓子的吆喝声传了过来,楚曦往那方向走了几步,见浓重的水蒸气中透出几个巨大炉鼎的轮廓来,数十个人影在炉鼎周围穿梭来去,显得太渺小了,像一群蚂蚁在蠕蠕爬行。 其中一个站在一架搭在炉壁的梯子上,挥舞着手似乎在指挥,下面的人则一个挨一个把什么东西往烧炉的蓝色火焰里扔。 他又走近了些,透过前方大风箱的缝隙定睛细看,猛然一惊。 他们运的所谓燃料,哪是什么柴灰? 分明是一个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人。 他们甚至还是活的,却都表情呆滞,不知道挣扎,有的是被扔进去的,有的甚至被推了一把,就自己跳了进去,烧得皮焦肉哭。 这情形诡异得像是一场活人祭祀,楚曦背后发凉。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瘦长黑影,那张似笑非笑的罗刹面具像在无声地监视着这一切,透出一种冷漠的残忍。 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公子,我觉得,我们最好,下船。”昆鹏拽了一把他的袖摆。 楚曦没答话,仔细地看了一会,确认这些被烧的都是人族之后,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团影子从雾气里爬了过来,两人俱是一惊。那是个蛇首鱼身的怪东西,生有走兽似的六只利爪,正嘶嘶吐着红信,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人面螺道:“快走,是冉遗!食人的凶兽,它能闻到你们的味!” 那只冉遗爬速奇快,话音刚落就已爬到了他们跟前,楚曦闪身一避,跳到旁边一个汽缸顶上,冉遗鱼尾一甩,就朝昆鹏气势汹汹的冲去,昆鹏反应也是极快,一下跃了上来,冉遗扑了个空,一口咬住了汽缸旁成堆摆放的煤炭。楚曦生怕惊动了那面具人,拍了把昆鹏:“哎,你把这看门兽引开,我去去就回。” “公子!你去哪儿!” 楚曦跃过几个汽缸,来到船舱另一头。 他的面前是一扇看起来很结实的铜门。 要过去也没什么难的,他记得秘籍里的穿墙术。 正要画符念咒,就听人面螺“哎”了一声。 “嗯?” “你还是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来吧。” 楚曦疑道:“为何?” “你有心疾,血气不足,真气难以维续太久,再用法术恐怕会诱发心疾再次发作,恐有性命之虞……唔!”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把他的嘴捂住了。 人面螺默默流泪,这个脾气跟几百年前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 “啰嗦死了。”楚曦懒得废话,一手执笔,在那门上迅速画了个框,纵身穿了过去。尚未站稳,额角就浮出淡淡的青筋来。 这里面也有个大炉鼎,但焰火比另一端的还要旺,还要蓝。但这蓝焰并没起到照明作用,反倒像把光线吸走了,使四周格外黑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一步一步朝里走去。 越往里走,便越寒冷,凉丝丝的水蒸气无孔不入的往皮肤里钻,一直渗透至骨髓,周身泛起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污浊之物如潮水一般正从四面八方朝他聚拢而来。 “好鲜嫩,好纯净的味儿啊!” “哎唷,这是有新鲜的燃料送来了吗,我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啧啧,瞧,还是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嘻嘻嘻……”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人面螺“唔唔”乱哼,示意他快走。 楚曦原地站定,捏紧笔杆,想像上次一样把笔变剑,可此时他显然已到强…弱弩之末,手里的笔竟毫无动静。 空气变得越来越黏稠了,他像陷进了沼泽里,脚步也难以迈开,突然食指处隐隐发热,一点灼红的亮光犹如腾起的火焰,猝然照亮了周围方寸之地。在看清四面的景象时,楚曦头皮一麻。 那从上至下从左到右的舱壁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一张张人脸的纹路,像水面的波浪扭曲起伏着,在见光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咯吱咯吱……” 就在这时,楚曦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 人面螺好容易摆脱他的手,喘气道:“这光撑不了多久,你真气就快耗尽了!那些玩意是蜃灵,这根本就是艘蜃气船!” “别出声。”无暇思考“蜃气船”为何物,楚曦又把他的嘴捂住了。 “咯吱咯吱……” 那种细碎的响声又传了过来。 楚曦朝里走了几步,隐约瞧见一长条影子,闪烁着点点微光。 他放轻脚步,把手举起来,容光照面积扩大了些。 那团影子被惊动,猛地一缩,抬起头来,满嘴鲜血淋漓,一双眼亮得骇人,瞪得极大,死死盯着他,喉头里发出阵阵凶狠的嘶鸣。 “小鲛——沧渊!” 沧渊浑身一僵,嘶鸣声戛然而止,眼睛却还瞪得大大的。 楚曦反应过来,朝脸上一抹,恢复了自己的脸。 那双碧蓝的眸子瞪得更大了,眼底倒映着眼前雪白的人影。 ——他来了,竟然来了。 “啪嗒”,“啪嗒”,“啪嗒”…… 泪水成串的滚落下来,溅迸成珠,在舱板上激出清晰的声响。 楚曦觉得这声响像砸在心尖上似的,疼得他旧疾又要发了。 他连忙弯下腰抱住了这小祖宗,想先安慰安慰他,谁料沧渊一口叼住了他肩头,不肯松口了,牙像断了半颗,扎在肉上糙得很,也不知这两天吃了多少苦头。楚曦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背,哄道:“好了,别怕了啊。从此以后,上天入地,师父都护着你。” 11.情初萌芽 沧渊的呼吸一紧,胸腔里不听使唤的活物骤被这句诺言给拴住。 上天入地……都护着他?不会丢下他? “先松开,啊,让师父把你身上这鬼东西弄开。” 苍渊犹犹豫豫地松了口,呼吸还很急促,呼哧呼哧的。 那笔的光线开始一闪一灭,楚曦忙凝神察看扣住了小鲛脖子的玩意。那是一个不明质地的金属环,环身上刻有些特别的纹路,像是符咒。他摸了一圈,也没摸到开口在哪儿,顺着连接的锁链一路摸下去,也没有找到什么锁,不禁有些焦急。把那锁链拽起来一点,一动不动的鱼尾就甩了甩,接着,一双湿漉漉的手臂就把他脖子缠住了,垂散在脑后的头发也被小蹼爪攥得紧紧的。 “……” 他当这小鱼仔为什么不要抱抱了呢,原来是动不了。 “老螺,这符咒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人面螺道:“我只看得出来是魔修法咒,可怎么破就不知道了。” 魔修?小鱼仔怎么招惹上魔修的? 楚曦有点头大,略一思忖,心中有了个主意,提笔就那铜环上画了几下,一个锁扣登时出现在了环身上。他立即又在手里画了把钥匙,插进锁眼一拧,“咔哒”一声,那铜环竟然开了。 人面螺瞠目结舌,楚曦也是有点意外。 虽说秘籍上写“点石成金”这等雕虫小技只能保持极短的时间,可以骗骗人而已,但开锁只需一瞬,如此,可以算是歪打正着了。 他弯腰把小鲛抱起,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这短短一天不见,小鲛似乎个头大了……那么一点啊。 便在瞬间,手上的光突然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方才已经消失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 “灯灭了,灭了,快出来!” “我饿了,好饿呀……” “闻着味了,在那儿呢……” “别怕啊,有师父在。”楚曦抱紧小鲛,唯恐他受惊,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生怕撞到炉鼎,只好摸索着舱壁慢慢走,掌心所触之处却竟是软的,像人的皮肤,冷不丁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东西上,有一条又长又湿的软物紧紧卷住了他的手腕。 “哎呀哎呀,尝到味了,好鲜哪!”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曦一惊,退后一步,猛甩手腕,那软物却顺着他的胳膊游上来,这时怀中身躯动了一动,惨叫猝然传来,那软物当即断成两截,从他手臂上滑了下去。 他忙顺着舱壁继续走,一只潮湿的蹼爪把他肩膀往里一拢,便朝舱壁上抓去,刹那,啊啊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楚曦一连踩到了好几条断舌,终于冲出了门外,后怕之余不禁暗暗咂舌: 这小鱼仔,竟然不惧那些鬼东西,还保护了他! “公子!” 刚抱着小鲛爬上汽缸,他就听见昆鹏的呼喊。 楚曦点点头,那看门的冉遗已被遛得精疲力尽,趴在煤堆里像条咸鱼,心道这小子身手真不错。昆鹏一跃爬上了通往上层的绳梯,把舱盖推了开来,往外探了探,才低头道:“公子,快!” 楚曦跳到离舱口近的汽缸上,犹豫了一下,先把小鲛往上托去。 大抵是舱口光线不错,楚曦听见昆鹏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完蛋,要出事。 楚曦心想。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沧渊往上一扑,舱口处就传来一阵厮打声。 楚曦扶了扶额,也跳上绳梯,却险些被砸下来的舱盖夹了脑袋,幸好他反应极快地缩了脖子,才逃过一次断头台。 舱盖一关,外头又平静下来,再打开,一只蹼爪和一只手便同时伸了下来,两双眸子齐刷刷的看着他,一个比一个睁得大。 楚曦叹了口气,感到自己未老先衰,十分艰难地爬了上去。 “师父——” 还没站稳沧渊就开始求抱抱,楚曦听见昆鹏抓在手里的剑都抖得嗡嗡响,但没法子,谁让小鲛没腿,没法走路呢,总不能让昆鹏抱着罢?这么想着,楚曦无可奈何的弯下腰,把沧渊抱了起来。 隐身术已经失效了,术法有冻结时间,短时间内无法再施,楚曦只好用旧衣裹住沧渊的尾巴,可他的鱼尾明显变长了些,比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双腿还要长,尾鳍拖地,他没办法,只得把沧渊扛在肩上,让昆鹏搭把手。两人上楼梯时,昆鹏走在前面,一只手抓着裹在衣服里的鱼尾,手背青筋直跳,活像抓着一条大便,可能大便也不至于让他难受成这样,脚步重得似能把楼梯板凿穿。 楚曦提心吊胆的:“昆鹏,你轻点走路!想把人引来啊!” 昆鹏愤愤道:“引来最好,最好把这鬼东西扔出去!” “师父,唔,他抓得我,疼~” 沧渊在楚曦怀里扭了扭,轻声抱怨,昆鹏一听这鬼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抓着它跳下楼同归于尽,胳膊却还被楚曦掐了一把:“你手劲小点,别把它抓伤了!” 昆鹏顿时无语凝噎,这鬼东西的鱼鳞硬得跟铁片一样,他一用力,它就刺猬似的把鳞片全竖起来,他还没嫌扎手呢!果然长得漂亮就是待遇不一样是吗,他当年还小的时候,公子也没这么宠过他! 好在此时夜已深,船上大部分人都入了睡,他们上楼时才未引来什么人注意,那面具人也没追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房中。 一关门昆鹏就撒了手,怒气冲冲:“公子,你费这么大劲,不会就是为了救它吧?它还什么,叫你师父?公子你收个鲛人做徒弟?它跟着你学什么啊?学武功还是学画画?” 楚曦轻描淡写道:“都学,不行吗?” 昆鹏气得把门一甩,出去了。 楚曦喝道:“昆鹏,你去做甚?” “学它,去吃人杀人!” “喂,房间里有包子!” “不饿!” 楚曦扶了扶额,这昆鹏真是让人不省心,都怪他平日只督促他好好练武,没想过让他修身养性,脾气臭得不行,横起来连他也怼。 他把沧渊抱到榻上,缠在他脖子上的双臂不肯放。 楚曦才想起这小鲛是个雌的,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拍了拍它的背:“沧渊,没事了啊,松手,让师父看看你的牙怎么样了。” “嗷……”沧渊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腻歪得没边没际。 楚曦冷不防给它舔了一下,忙扭头闪开,把它双臂从脖子上扯了下来,回身拿了烛台过来,一手托起沧渊的下巴,目光稍凝。 不是他的错觉。 三天不见,不止鱼尾变长了,这脸也像长大了一两岁,眼型稍微狭长锐利了些,有了一点十三四岁少年人的棱角,容貌比初见时更昳丽了几分,总体来说还稚气未脱。 是因那铁锁上符咒的关系么? 他心想着,殊不知鲛人本就长得比人类快,幼儿时期是很短的,少年时期较为漫长,成年后容貌则不再变化,故有长生不老之说。 楚曦暗忖着,轻道:“啊,张嘴。” 沧渊听话地张开了嘴,露出左边一颗断了半截的獠牙,悬在那儿摇摇欲坠,还在淌血,已经是种无法保留的状态了。 楚曦一阵揪心,这得咬得多用力啊,把牙磕成这样,这个年纪的人类孩子是还会换牙的,不知道鲛人是不是也如此。 唉,反正换不换都得拔。 “师父给你把这断牙去了好不好?” 他说这,用指尖碰了一下那颗牙,一股本能产生的杀戮之欲窜上脑门,沧渊险些一口咬了下去,硬生生忍耐着,乖乖点头。 楚曦环顾四周,他随身携带的医具都落在那洞里了,只能用现有的东西凑合凑合,也不知道什么法术可以用来拔牙。他用酒淋了一遍手,又给沧渊喝了一点,拔了两根头发丝,将断牙自根部缠住,轻轻一拽,断牙就脱落下来,再看牙槽竟已冒了个尖尖。 ——是新牙。 楚曦有点惊喜,呀,鲛人换牙这么快的么?果然跟人类不同。 又喂了点酒进去,他才合拢沧渊的嘴:“漱漱口。” “咕咚”,沧渊喉头一动,不知所云地看着他。 楚曦扶了扶额:“漱口的意思是,不要吞下去,要吐出来。” “唔!”沧渊打了个嗝,脸颊有点泛红,一双天生魅惑的眼睛水汪汪的,楚曦与他对视一眼就有点头皮发麻,只好避开了视线。 “牙疼不疼?” 沧渊摇摇头。 算了,喝了酒不疼了也好。 想着,他拾起旧衣,给沧渊擦拭唇畔的血迹,手指时不时触到他的脸,他的指腹生着时常习武握笔之人特有的薄茧,令沧渊脸上发痒。这种痒意一直沿耳根爬下,蔓延到他的胸口里去,痒得透彻心扉,他忍不住舔了男子手背一下,搂住他的腰撒娇:“师父,我渴。” 楚曦点了点头,怕是不止要喝,鲛人到地是水中生灵,离水久了肯要出麻烦,想起之前换衣时看见屏风后有个浴桶,他过去一瞧,见那浴桶里有水,里面还有花瓣,也不知有没有人泡过。 多半是那个灵湫准备给自己的。 啧,真矫情,一个大男人还花瓣浴,娘里娘气的。 他推开屏风,正准备拖浴桶出去,突然心口袭来一阵剧痛。 糟糕了…… “砰咚!” 沧渊猛然听见一声闷响,然后那边便没了动静。 “师父?” 12.辨我雌雄 沧渊猛然听见一声闷响,然后那边便没了动静。 “师父?” 他叫了一声,没听见回应,心里一紧,连滚带爬地下了地,便见楚曦倒在浴桶边上,不省人事,慌忙托起他头:“师父,师父!” “别嚎丧了!你师父都是为了救你强撑到现在,心疾又发作了!”人面螺从角落里挪过来,“你在他心口放点血,我教你。” “会写字吗?” 沧渊摇摇头,突然痛恨起自己来。 人面螺翻了个白眼:“那画线你总会吧?你先解开他衣服。” 沧渊点点头,扯开楚曦衣襟,一眼瞧见他雪白胸膛上那颗殷红如血的点,不禁呼吸一滞。 “在他的心间痣周围划个叉放血,你小心些。” 原来那颗东西叫“心尖痣”。 沧渊甫觉心跳快了几拍,忙聚精会神,指尖小心翼翼地绕着那颗心间痣划了两下,因为不忍用力,只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人面螺吼道:“用力点!你以为你在给他挠痒痒啊!” 沧渊一个哆嗦,戳深了些,总算有暗红色的血流了出来,但血既稠且少,没流多少眼看又要凝固,他想了想,扶着桶沿撑起鱼尾,同时拽住了楚曦的胳膊。这一拽,他才发现这个成年男人竟会这么轻,他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拽起来,抱也是不费力气。 他用鱼尾托起他的背,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放进桶里。 一缕鲜血混杂着飘散的乌发浮到水面上,像一层水墨绉纱。 沧渊嗅到了从水里慢慢溢开的人血香味。 他一点也不饿,有的只是恐慌。浸了水后,男子的脸更显苍白,他闭着双眼,漆黑的睫羽如同一对溺死的蝶,凝停在那里,好似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幅样子眼熟得可怕,沧渊托住男人纤细的后颈,近乎呜咽的在他耳畔嘶唤:“师父,师父,师父……” 人面螺暴汗:“你这样叫他醒不过来的,你跟我念。” “心无去来,即入涅盘。是知涅盘,即是空心。言若离相,言亦名解脱;默若着相,默即是系缚……” 沧渊跟着念,他本来一句话都说不顺,一下听这么长一串,念得是颠三倒四,被人面螺暴喝了几次才念清楚,便也牢牢记在脑中。 须臾之后,楚曦睫羽一颤,有了些意识。 他轻吟了一声,喉结上下滑动着,像鲛绡内包裹的一粒珍珠。 沧渊盯着他的喉结,眼睛眨也不眨。 楚曦迷糊间抬起眼皮,便见一对幽碧光点在近处闪闪烁烁,鬼火也似,一瞬以为自己还在那船舱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看清是小鲛瞅着他,眼睛瞪得太大,所以在暗处显得格外亮。 它凑得极近,睫毛上的水珠子都快掉到他脸上了。 楚曦抬手把它的头扒开了点,动了动身子,却是动弹不得,一看果然整条鱼尾都在桶里,把他腿脚卷了几道,活像根麻花,这情形实在有点难以言喻。 ――什么叫男雌授受不亲,这就是啊! 楚曦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了,有气无力喝道:“你……快点松开。” 鱼尾磨磨蹭蹭的松了开来,他打了个喷嚏,见沧渊撑着桶沿起身,他目光不经意掠过它腹下三寸位置,定睛一看,便不禁一愣。 ……小鲛……是只雄的? 楚曦一阵汗颜。 闹了这么久,他竟然连沧渊是雌是雄都没分清楚,只因鲛人那处平日都是覆在鳞片间,若非离得近了,还真辨不出来。因他惊讶之下多看了一会儿,沧渊害羞得把那处捂住了,又把身子埋进了水里,吐了个泡泡:“师,师父……” 楚曦状若无事地站了起来,心道,不就是小鸡鸡嘛,他们都是雄的,害什么臊呀,这小家伙。他忍俊不禁,揉了一把沧渊的脑袋,心里轻松了一大截,总算不是养闺女,这下可省心多了,搂搂抱抱撒娇什么的也无所谓了,没关系,男娃儿嘛,随便抱。 想归这么想,沧渊又黏上来时他还是有点受不了,起身出了浴桶。 一出水,便冻得打了个抖。虽正值七月,海上还是有些冷的,他出门也没带什么换洗衣物,可真是有点麻烦,只能先睡下了。 刚准备宽衣解带,一阵敲门声便传来。 “谁?” “我。”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进来。 楚曦一阵头疼,只想假装已经睡下,门却已被打开,一人不请自进,不是那灵湫是谁?他这幅狼狈样大抵是把对方惊了,半晌无语,直接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楚曦:“哎,那里面――” ……泡着小鲛的牙。 “噗”,下一刻,灵湫就呛得喷了一地。 “咳咳咳,呸呸……这是什么东西?” 灵湫把那颗断齿从地上捡起来,看了一眼后立马甩掉,那张冰山脸也绷不住了,表情就跟吃了屎一样难看:“你在…做什么?” 楚曦:“拔牙。” 灵湫的脸色更扭曲了,嘴角都轻微地抽搐起来。 “你的牙长这样?” 楚曦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一瞬后道:“你不是为这个来的罢?” 灵湫微仰下颌:“自废筋脉,还是拜入我门,你二选一。” “若我拜入你门,我以后需要做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下船以后跟我去尧光山修行便是。我见你有隐忍之相,想必是心怀抱负,想成就一番大业……” 话未说完,角落“哗啦”一声,那屏风倒了下来:“不,许!” 沧渊盯着房里的不速之客凶凶磨牙:“不许……跟他去尧光山!” 这一句倒是蛮顺溜的,一个埂都不带打。 楚曦竟然有点欣慰,却没见灵湫面色铁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沧渊,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字:“他……” 因这反应跟昆鹏当时差不多,楚曦这次面无表情,对答如流:“他是我养的鱼,不巧长了个人的身子。” 灵湫显然被这套极其扯淡的说辞给噎到了,一时语塞。 楚曦腹诽,不就是只鲛人吗,这人看上去见多识广的连鲛人也没见过?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桌上的玉笔,考虑是否要先发制人,却见灵湫并无动作,不像是太过震惊,倒似是如临大敌,进退两难。 听得身旁传来低低嘶鸣,没待沧渊暴起伤人,楚曦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进了桶里:“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不会丢下他。” 灵湫倒吸一口凉气:“不成!你可知你这是惹祸…” “啊――” “砰!” 他话未说完,便被下方一连串动静打断,垂眸只见一个球状物骨碌碌地滚到他足边,朝上的黑洞里倏然钻出张脸来。 看清这面孔的刹那,灵湫双腿一软,差点便跪了下来。 “打住――我有话私下与你说。” 听见脑中响起这苍老而熟悉的声音,灵湫险些热泪盈眶。 于是楚曦便看见这傲雪凌霜的美男子一脸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抱着个螺冲出去了,不禁瞠目结舌。灵湫一路走到船舷边,把人面螺摆好,然后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那架势活像要给祖宗烧上三炷香才好。不过,楚曦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灵湫沉声:“您怎么会在这儿?” 人面螺道:“跟你一样,见到天兆便寻来了。” 灵湫扫了一眼房内:“我前些时日夜观天象,见北方有晨星闪动,立刻从天界赶到这儿,原以为只会找到北溟,没想到那小魔头竟已经缠上他了……早知如此,就应该早点动身,实在是失策。” “这都是命中注定。”人面螺叹道,“再过数日就是鬼月,又将有百年一遇的日蚀,正是百魅横行的险要时刻,小魔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缠上北溟,你以为是赶巧?” “这么说……” 人面螺点点头,目光变得深邃又凝重。 “他执念太深,怨怖过重,怨怖生心魔,心魔生魔欲,何况熬了七百年才化出这滴眼泪,这一世,生来本性便极恶,如受到诱导,必会再次化魔。这世上,唉,也只有北溟能拴住这小魔头……” 灵湫冷声:“您也不想想那魔头把北溟害成了什么样。若不是为了替他挡…”他一顿,有点哽咽,“北溟当年一个上神会魂飞魄散?您倒忍心看着北溟被他继续纠缠,重蹈覆辙。” “是重蹈覆辙,还是重获新生,现在断言,为时尚早。” “莫非您已有对策?” “这船驶向何处,尚是未知,且先让他缠着罢。不知,北溟这七魂六魄都残破不堪的状态,又能撑到何时。” “既然如此,为何您不直接告知北溟前世之事,如此,难道不是能让他小心提防那小魔头?若小魔头先恢复了记忆,我只怕……” “唉…你以为我不曾试过?前几日我便想提点他,才刚一开口,便引来一阵电闪雷鸣,极不寻常。后来我想,北溟曾受过天刑,魂中必带有罚印,贸然泄露天机,只怕会招致天怒,得不偿失啊。” 耳闻这一句,躲在一旁窥听的某个人唇角微勾,是个极冷的笑。 “喂,谁在那儿?”刚从楼梯走上来,昆鹏就一眼瞧见角落的人影,当下低喝一声,箭步逼去,未待他近身,那人影就纵身跳到底下一层,一抹绯色袖摆像一片落花飘入了阴影里。 13.半夜偷窥 昆鹏一愣,想起之前那莫名其妙的一吻,不禁有些郝然。 那个小子,来这儿做什么? 抬眼瞧见走过来的男子,他便明白了过来。 “昆鹏?”此时楚曦走到门口,正要关门,瞧见他便喊了一声。 暖黄的一缕烛光从门缝里投出来,勾勒出男子颀长的身影,如同以前他看家护院时每夜都会看见的景象。一瞬,他就想走过去,像以前那样,守着他的公子的门,直到天亮。可看见楚曦足下露出的鱼尾时,向来尽忠职守的少年把头一扭,怒气冲冲的跑了。 “……” 楚曦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把门关上了。回头,沧渊还趴在地上警惕地盯着门口,楚曦把他里边拖:“好了,去睡觉了。” 沧渊不情愿地扭了几下才爬进桶里,一下水就抱住他的腰不放:“你说,不丢下我。” 楚曦忍笑:“不丢,刚才不是说了,不丢下你吗?” 这一急,结巴也不打了,字正腔圆的,看来得多吓吓。 “不过,你要是不好好学说话,学吃饭,师父就把你丢了。” 甫一说完,腰间手臂就勒紧了几分,勒得楚曦一阵胸闷,连忙改口哄了他几句。别看这小鲛漂亮得像个小妖精,又成天撒娇,力气却大得骇人。想起前几日那血淋淋的画面,他心里一阵发毛,若真把沧渊惹恼了,把他整个人徒手撕烂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师父,我要学说话,学吃饭,学写字。你,不许丢下我。” “好了,好了,”楚曦掰开他胳膊,“该睡觉了啊。” 他如此哄着,却不知这句话在这小家伙心里拐了多少道弯,又有多么认真。之前对人族的世界毫无兴趣,甚至带着一些与生俱来的恐惧与厌恶的的沧渊,现下已是决定要努力变得像个人了。 那样,他不至于在师父需要他来保护时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好容易才把沧渊胳膊掰开,楚曦刚走到榻边,就打了个喷嚏。 沧渊有点紧张,伸长脖子:“师父,怎么了?” “没事。”楚曦随口答着,吹灭了灯,开始解腰带。窗外漏进来一线月光,自他逶迤垂落的青丝泄下,湿透粘附在背上的衣衫被褪到腰间。这过程有点缓慢,让沧渊想起他们鲛族蜕鳞时的情形。 男子的背脊逐渐裸-露出来,发丝间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若隐若现,像微风掠过海面撩起的波痕,在他的目光里蜿蜒起伏。 沧渊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那道波流就隐没在了被褥下。他有点小小的失落,兀自睁着眼睛往那窥看。 榻上人影把湿发撩起来,搭在榻边,转过身睡了。 昼伏夜出的沧渊百无聊赖,在水里吐了几十个泡泡。 听见房间里的呼吸声逐渐悠长起来,便偷偷爬到了榻尾,扒拉开楚曦的被子,“哧溜”一下,似条大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可饶是他小心翼翼,楚曦还是醒了过来。 他真气损耗过度导致旧疾发作,又在水里泡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发烧了,浑身烫得厉害,迷迷糊糊间,只觉一条鱼尾缠了上来,冰凉凉的鳞片活像往身上抹冰渣子,虽有点扎人,却也十分降热,又想着是个男娃儿无所谓,便由着他了。 可沧渊实在是黏得太紧了,鱼尾双臂一齐缠着他也就算了,头还要搁在他颈窝子里,拧麻花一样的睡姿,天还未亮,楚曦就睡不着了。烧是退得七七八八,半个身子也麻了,动都动不了。 扭脸一看,沧渊不知是比他醒得早还是压根没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这么近的距离下,楚曦有点招架不了,心道若沧渊是个雌的,他真要怀疑这是来专门勾他魂的小妖精了。 一晃神,耳根子就被舔了一口:“师父,饿。” 楚曦一惊,随即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鱼仔还是改不了乱舔人的习惯,简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本性倒是难移,一醒就向他讨食。啧,好吃死了。 看来从今天起,得好好教教他。 一动身子,楚曦便觉后面铬着团什么,鱼尾转瞬松了,腰间双臂却还没放。他拍了拍它的蹼爪:“放手,师父给你去弄吃的。” 沧渊恋恋不舍地撒了爪子,楚曦一掀被子,他就“嗖”地从榻上窜入了桶,整个身子埋进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做贼似的。 楚曦忍俊不禁,坐起来,摸了一把榻边椅子上挂的那件缀羽深衣。 这衣服不知是什么质地的,不像丝绸,也不像锦缎,保暖又轻薄,晾了半个晚上便干透了。 在白日光线下看,竟看不出一根缝制的线,却能看见细致精美的底纹,泛着点点微光,像是将由漫天星云织就一般,他脑中不禁冒出“天衣无缝”四个字,忽然便对那个尧光派生出了一点兴趣。 他拾起中衣,起身下了榻,赤-裸颀长的身子骤然呈现在晨曦中,比夜里瞧得更分明,沧渊呼吸一滞,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水。 楚曦循声看去,只见“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沧渊露在水面的半个脑袋都缩不见了。――明明是个带把的,怎么跟个女娃儿一样?难不成他除了教沧渊如何做人以外,还得培养他的男子气概? 楚曦想着,心里直乐,慢条斯理地系好了衣衫。 一推门,便见一人坐在门前,怀里抱着佩剑,背脊挺得笔直,已是睡熟了,足边还搁个提笼,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他心口一暖,弯腰想把昆鹏扶抱起来,不料这一碰,人便醒了,一蹦三尺高,脸上泛起愠色,从齿缝吐出两个冰渣子:“公子。” 楚曦抱臂倚着门,温言道:“小鹏。” 昆鹏最受不了他这语气,一下子脊梁都软了。 见他脸色软化,楚曦笑了笑:“别生我气了,啊。没提前告诉你一声是我不好,可里边那小家伙没了我不行,你当初跟我回来的时候不也这么大?都是个大人了,怎么非要跟一个孩子较劲?” 沧渊听得清楚,噌地从水里冒出头来,爪牙外露,剑拔弩张。 昆鹏火冒三丈:“公子你看看它那样,那是孩子吗?” 楚曦扭过脸。 沧渊耷拉着耳朵,泪盈盈地望着他,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楚曦心咯噔一下:“别哭,乖啊,师父没说赶你走。” “砰”,昆鹏闷声不响,甩门走了,大有离家出走的架势。 罢了,闹个几天也就好了,楚曦叹了口气,把提笼拿到桌上,掀开盖子,里边赫然是几个包子,一盘清蒸鲳鱼,是他爱吃的菜。 沧渊嗅着香味从桶里爬了出来,楚曦把他抱到椅子上,就见他自己把筷子抓在了手里,调整好了姿势,拿得像模像样的,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像在等他表扬。楚曦点了点头:“嗯。” 沧渊愉悦得双耳乱颤,正要去夹鱼肉,却被扣住了腕子。 “沧渊,那天夜里,你是不是袭击了昆鹏?” 沧渊摇了摇头。 楚曦冷下脸来,盯着他:“跟师父说实话。若你敢骗人,晚上就别再想跟师父一块睡,师父最讨厌说谎的孩子,知不知道?” 沧渊双耳又耷拉下来,垂眸不语,眼圈却慢慢红了。 “他,先打我的,我讨厌他。” 楚曦蹙了蹙眉,暗忖:按昆鹏那个暴脾气,那天夜里看见沧渊跟他睡在一块,指不定还真是他先动了粗,把沧渊逼急了。那时沧渊就是只完全没经过教化的兽崽子,下手狠了点也情有可原,虽然本性凶顽,可单纯的就像个孩子,应该不会耍什么心计的。 “师父,你,是不是想,把我丢了?” 沧渊沉默半晌,突然蹦出一句。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极其尖锐,像喉头里藏着一把利刃,将牙齿都绞得咯咯作响。 楚曦被吓了一跳,见他牙关紧闭,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生怕他把新牙又弄坏了,连忙捏住沧渊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一眼看去,果然牙床里鲜血淋漓,舌头咬出了几个洞。 楚曦真是不敢再训他了,他没料到这小鲛人脾气这么烈。 他怀疑他真要把沧渊丢了,说不定沧渊会来个殊死一搏,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在他面前自残而死,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也不知何时依赖成这样的,是丧了母所以认定他了? 如此想着,他心间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绪,一阵胸闷,可仔细去辨别时,它便如一道轻烟也似,转瞬消失了。 “别动不动就说师父要把你丢了,你被抓走,师父没来救你吗?” ……… 14.迷失冥界 “别动不动就说师父要把你丢了,你被抓走,师父没来救你吗?” 沧渊眼神稍软,委委屈屈的:“那我还可以,跟师父一起睡吗?” 楚曦默默扶额:他哪能不让呢? 不让他还能安生吗? 指不定半夜就跟昆鹏拆起房子了呢? 这两个活宝打起来他拉的住吗? “那你答应师父,以后不许跟昆鹏掐架。他不惹你,你也不许惹他。哪天动了手,夜里就不许跟师父一起睡,记住了吗?” 沧渊很乖地点点头,肚子咕噜噜的响了一声:“师父,饿。” 楚曦痛快应允:“行了,吃吧。” 沧渊夹了一筷子鱼,塞进口里,显得还挺斯文,就是嘴角漏了一滴汤汁不知道自己擦,楚曦忍了又忍,还是顺手给他抹掉了。 沧渊忍住舔他手指的冲动,舔了舔嘴角,夹起了一个大包子,筷子一滑,啪,掉到了桌上,楚曦笑道:“这个可以用手抓。” 沧渊如获大赦,抓到嘴边,一口一个,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不住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人类的食物,等他吃完楚曦才下筷。沧渊把鱼吃的干干净净,包子倒没再动一个,盯着装鱼的盘子眼睛发绿,还是很饿的样子——也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一条鱼哪里喂得饱?楚曦道:“等会师父再给你弄几条来,啊。” 见他起身要走,沧渊又把他抱住了:“不要了,鱼嗷。” 楚曦纠正:“是,不要鱼了。” “是,不要鱼了,要师父嗷。” 楚曦哭笑不得,这小鱼仔简直黏得他没办法了,要寸步不离吗? 对了,莫不是因为害怕? 那个面具人……今天恐怕会发现他不见了。 “沧渊,那个人,为什么抓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沧渊若有所思地摆动耳朵,先是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下,又道:“抓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他是什么人,是我的同族。” 楚曦发现他一次要回答两个问题就不成了,遣词造句乱七八糟的,但好在听懂不成问题——同族,那个面具男,也是个鲛人? 他眼前顿时闪过那人泛着奇异光泽的手背,心道难怪。 如此看来,沧渊的母亲会出现在冥市并不是巧合,而是就是那个面具男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恐怕,从小鲛被他带上岸起,面具男就在跟踪他们,听到了他与昆鹏的对话,所以提前等在了冥市。 可身为沧渊的同族,为何要抓他,还用符咒把他缚住? 沧渊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楚曦蹙起眉头,愈发觉得他似乎被卷进了一个漩涡般的谜团里。 人面螺呢?对了,昨天它被那个灵湫带走了,就没送回来…… 咕噜噜…… 足底传来一串动静,楚曦低头便见它从榻底滚了出来。 “你找我啊?”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人面螺仰面朝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今天早上!我从你的脚底下滚进来你也没看见,哼,目中无人的小子。” “……” 楚曦心道,你是人吗?你是个长着人脸的螺啊!但还是螺啊! 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他把人面螺从地上抓起来,放在桌上,与沧渊一打照面,人面螺就愁眉苦脸的想往壳里缩,楚曦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捏得他大叫起来:“哎哟喂,夭寿啦,夭寿啦!欺负老人家,简直丧尽天良,你你你你你做什么你!” 楚曦手指收紧:“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那艘船上!你是不是跟那个面具男是一伙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说!” “我我我我跟他不是一伙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我我就是一个螺,我漂到那艘船边,被人给捞起来当海货卖的!” “你刚才还说你是人!” “我口误不行吗,唉哟喂,夭寿啦,鼻子都要给揪掉了……” “你当我傻吗?你一见面就能说出我是谁,又一路跟着我,引导我练那修仙的秘籍,上这艘船来救沧渊……”楚曦蹙起眉头,细细想来,这人面螺确实也没害他,反倒一直在帮他。 他松了劲,人面螺深吸一口气,扭了扭通红的鼻头:“我说了,你遇见我,是命中注定,公子命里的劫数关乎天下苍生,我乃世间最古老的生灵,自然有责任引导公子渡劫……啊唔!” 楚曦往他嘴里塞了个包子,淡声道:“懒得再听你啰嗦什么有的没的了。从现在起,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我就噎死你。” 沧渊偷瞄了“和颜悦色”的楚曦一眼,双眸亮亮的,人面螺在心里哀叹,好,这小魔头八成是通过差别待遇发现他师父有多宠他了! 北溟这个脾气就是这样,好起来比谁都好,狠起来比谁都狠! 人面螺忙不迭的点头,楚曦拿出包子:“那面具男到底是什么人,他想要做什么?你说这艘船是蜃气船,又作何解?”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人面螺顿了顿,“但我能猜到他想做什么。所谓蜃气船,就是海底的千年老蜃吐气形成的船,这种船本该是载海中亡灵往生的渡舟,是行往另一个世界的,根本不可能搭载生者,但这艘船却……” 听人面螺解释了一番,楚曦才弄明白,这艘蜃气船显然已不是第一次伪装成活人乘坐的客船了,想必是潜卧在船底的老蜃吞噬了不少魂魄,底仓的舱壁上会出现那么多的脸,它们都是屈死之人的怨气所化的“蜃灵”,因为无法往生,便只能附着在船体上,而向来懒惰的千年老蜃却绝非出于自愿吞噬生者的魂魄,相反,是有一位灵力高强者将其缚在了船上,就像他们在底舱看到的那样,那些炉鼎里,多半不是别的东西,就是千年老蜃,面具男投喂活人给老蜃作为养料,从而获得驱动这艘船的燃料“蜃气”。 楚曦问:“可那面具男到底要让这艘船去往何方?冥界?” 人面螺摇摇头:“恐怕没这么简单。” “为何?” “因为……”人面螺扫了他和沧渊一眼,“你们在船上。如果只是想吞噬活人魂魄修炼什么的话,那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们?” 楚曦心道:莫非又跟他的什么前世有关? “说吧,你找上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螺犹豫道:“你,唉,你还记得在楼下听得那出戏么?” 楚曦想了想,全无印象。 这时,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闷雷。 人面螺吓得连忙改口:“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提。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快离开这艘船。可若我们既已上了贼船,想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唉,若我想的没错,我们现在恐怕已不在人间了。” 楚曦背后一凉,立即推开窗户,但见天虽是亮的,可四周海面上都笼罩着浓稠的雾气,若离开船,不出三米就会完全迷失方向。 “我们不在人间,莫非在冥界?” “也不在。若到了冥界,断不会如此风平浪静。我们应该是在中阴界,是人界与其他界的交界,尚算安全,可再过一阵,就到了鬼月,船要是靠了岸,就不知会到什么地方了。” 听人面螺语气变得阴森森的,楚曦手臂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沧渊似也害怕,一下扑到他怀里来,鱼尾把人面螺横扫到墙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楚曦摸了摸怀里的脑袋:“不怕,师父在。” 人面螺艰难地翻过来,头上肿了个大包,嘴里还在念叨:“但船只要一靠岸,你们就需尽快下船,比一直在船上来得安全……” 没错。楚曦看了一眼楼梯口,心道,不知那面具男何时会寻过来,从昨夜到现在已经有近十个时辰了,怎么说他也该发现了。 想起秘籍中某一页,他心中一动,把沧渊放进桶里,去房中取了玉笔,在手心画了个界符,走到门口,便用匕首将手臂割破了一道口子,沧渊见状一下窜到他身边来,抓住他的手:“师父!” 楚曦用另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里边待着,师父要用这个法子保护你。没有师父的允许,不许出来,听到了么?” 沧渊不情愿地扭了扭尾巴,凑近他手上的伤想舔,被楚曦躲了开来,拖着鱼尾扔进了桶里,头撞到了桶壁,一气之下钻进了水中。 人面螺道:“你要画个结界?” “是。”楚曦点点头,把门关紧,用笔蘸了血,绕着周围的甲板走了一圈,一直画到楼梯口。幸而也许是这因顶层的雅阁没什么人住的起,只有他们几个在,否则这情形定会把人吓到。 画完阵法,楚曦便坐了下来,闭上双眼,默默念出着那秘籍中的法咒,一道热流自丹田处涌出,一缕光亮从他肚脐中的脉络缓缓游向手腕,然后从指尖聚向笔尖,将那血迹一路点亮了。 楚曦一睁眼,便不禁一惊,心下不免忐忑。 他修为尚浅,却记得这“画地为牢”的法术是修到金丹期才能学的,因他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内容扫过一眼也就记下了,没想到这第一次用便能成功,难道是他真的天赋异禀? “咳,你悟性不错……”人面螺干咳一声,如此评价这曾震撼三界的上神未免让他觉得有些汗颜,硬着头皮道,“不过,你修为不够,还需勤加修炼,该多向灵湫讨教讨教。这阵法有些不足之处,也可让他来弥补,否则,以你的法力,持续不了多久。” “嗯。” 楚曦握住渗血的手腕,心觉它所言的确有理。 站起身来,门便被推开了,一缕物事凌空缠上他手腕,门内影子一闪,却是没了踪影,楚曦笑着摇摇头,卷紧了腕上的鲛绡。 人面螺低声嘀咕:“那小魔头,倒是挺熨帖的。” 楚曦却听得一清二楚:“是啊,别看他脾气歹又娇气,却知恩图报得很,我愈发觉得,我这徒弟收得不亏,养儿子我也认了。” 人面螺心叹:不亏……待这小魔头长大,有你头疼的时候。 15.魔物袭身 便在此时,楼梯口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楚曦警惕地扭头看去,但见一抹白影翩然而至,脚不沾地的避开了地上所有血迹,垂眸扫了一眼:“这是你画的结界?” 他脸上无甚表情,语气却透着明显的嫌弃意味。 楚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作了个揖:“还请灵兄赐教。” “叫我师父,我就赐教。”灵湫仰起下颌,却听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你别闹了,适可而止。就算你出师已久,也好歹是他开山弟子,这么没大没小,哪天北溟恢复了记忆,不一剑劈了你才怪。” 楚曦犹豫着,想喊他一声师父,权当是缓兵之计,却见他脸色忽变:“啊……罢了,你既然不想拜师,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说罢,他在楚曦肩上一拍。 楚曦顿觉一股热流灌入筋脉之中,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调运了一下内息,丹田处真气沛然充盈,不禁讶然:“你?” 灵湫冷冷道:“你既已拜入我门,我便赠你些法力,不必客气。” 没想这人一副苛刻模样,倒还挺慷慨,楚曦一哂:“多谢。” 灵湫不答,四下张望:“你们有没有看见丹朱?” 楚曦:“丹朱?” “我弟子,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少年,穿绯色衣服。” “我看见了,昨夜。”一旁响起另一个声音。 昆鹏从楼梯口一跃而上:“他跑到楼下去了。” “奇怪了。”灵湫蹙起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掐指一算,脸色便沉了下来,楚曦隐约感到不太妙:“怎么了?” “我感应不到他。” 楚曦心道:“不会掉到海里去了罢?” 但见灵湫走到船舷边,一扬手,袖间便飞出一只绯羽小鸟,振翅朝海面飞去,却还未飞出几米,轰隆一声,头顶突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天空一瞬乌云密布,海面上翻起了滔天巨浪! 船身剧烈摇摆起来,楚曦往一边滑去,险先跌进海里,幸而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船舷,又一手捞住了滚过来的人面螺塞进衣间。 垂眸一扫,便不由一惊,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巨大漩涡,自上而下的俯瞰,涡流竟聚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还是张颇为诡艳的面孔,涡心正是那人脸的嘴,正往上喷吐着股股水柱,使海水凌空卷成一团,犹如飓风一般,朝船的方向缓缓逼近。 楚曦愕然:“那是……” “汐吹!能控制潮汐的妖怪!”人面螺喊道,“你千万别落水!” “我尽量!”楚曦抓紧笔,驱动真气,腕部一震,手心爆出一道亮光,玉笔果然如上次一样骤然变成了长剑,剑身白如冰雪,光华流转,寒意凛冽,耀得他整个人气势超凡,宛如脱鞘利剑一般。 灵湫目光一滞,旋即足尖点地,跃至他身侧,手中拂尘甫一甩出,便暴涨三尺,燃起熊熊烈焰,看着威风凛凛的,谁料船身一斜,一道浪拍过来,噗地一下,把那火浇灭了。 楚曦想笑,又觉这不是该笑的时候,忍得嘴角都抽搐了,灵湫一抹脸,似也觉得丢脸,双颊泛起一层薄红,表情仍然冷肃:“我们得把那汐吹杀了,否则整艘船都会被它吞进去,陷进鬼域!” 说着,他一把扣住楚曦手腕:“我教你如何御剑飞行!” 楚曦垂眸,见他在掌心画了个符咒,在剑刃上一点,刹那之间,一道力道倏然将他的手扯起,剑身竟然悬浮起来。 “御剑飞行只有四字诀窍,便是,”楚曦抬眼,二人目光相撞,灵湫错开视线,“这是,当年我师父教我的。” 不知为何,楚曦心中微妙一动,同时听见一串尖锐笑声,转眼看,汐吹的脸已逼近船尾,一道巨浪凌空袭来,他抓紧剑柄,纵身跃起,身体异常轻盈地飘在了空中。还未习惯,迎面便见无数碗大的白色物体随着那道浪漫天扑来,似都有一对翅膀快速张合。 海鸟吗? 等到来近处,他才看清那些东西的模样―― 那哪里是海鸟,而是一只只蛤蜊,振动贝壳在空中横冲直撞! 这景象本该是十分滑稽的,可那壳中却是尖牙利齿,长舌蠕动,像是凌空翕张的张张大嘴,若给咬中,不死也要掉一大块肉。 楚曦不敢大意,左闪右避,被那些飞蛤口中的浓烈臭味熏得头晕目眩,屏住呼吸,随手劈烂了十来个,一眼瞥见昆鹏被数只飞蛤围住,明显有些吃力。正要下去支援,却听“砰”地一声,沧渊从舱房里滑了出来,在倾斜的甲板上径直滑向了一侧船舷。 “沧渊!抓紧船弦!” 楚曦高喝一声,劈翻一个险些咬住肩膀的飞蛤,沧渊张牙舞爪,一只蹼爪抓住了船舷,摇摇欲坠,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师父!” “来了!”楚曦一跃而下。 沧渊抬眼望去,那修长白影衣袍翻飞,长发如练,剑似长虹,姿容真是惊世绝艳,可这样持剑而来,却让他心底骤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恨意,手腕猛地一颤,竟一下就抓不住了。 他身子往下坠去,恍惚间有个声音大笑起来―― 见沧渊落向海中,楚曦俯身追去,只见他睁大双眼,连绵不断的珍珠一颗颗打到他身上脸上,心道:唉,八成是吓哭了…… 将剑夹在腋下,他伸长一臂:“沧渊,抓住我的手!” 听见他呼喊,沧渊才回过神来,怔忡地伸出蹼爪。 二人指尖相触,底下突然风浪骤起,楚曦垂眸就见那妖异的鬼脸如饥似渴地凑了上来,一口就将沧渊吞入涡心,当下心神俱颤,举起长剑,剑刃如长虹贯日,剖开一道巨浪,凌空劈下! 霎时,巨浪在他剑下分成两股,化成两条蛇形,在他面前聚出一个人形,扬手一挡,将他震了开去,楚曦踩住剑刃堪堪稳住身型,那人形就扑了过来,但见这人形虽是由水流形成,看不清面目,身姿却极妩媚,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不禁生出一个疑念。 “玄鸦?楚玉?是不是你?” 大抵奇怪事够多了,他联想起来竟毫无阻碍。 但听轻笑连连,水流分成几股,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让他左支右绌,一不留神就有水流钻入袖间,在身体上四处游窜,感觉像是抚摸一般,十分下流,楚曦防不胜防,剑势有些迟滞起来。 “舒服吗?喜欢吗?哥哥还是处子身呢,让我好生喜欢呀――” “滚开!” 楚曦气喘吁吁,一面躲闪,一面逼近那涡心,纠缠斡旋之中,上头一声轻喝,灵湫也跃了下来,帮他支开了一部分水流。 楚曦松了口气:“你帮我挡住它,我去救人!” 不料灵湫勃然大怒:“你等等!” 楚曦回眸看来,那眼神坚定如刃,像当空刺来的一剑。 灵湫身形一晃,狠狠攥紧了手中拂尘。 ――前世他要护他,要救他,此世,亦如此。 人道他威震三界,为拯救苍生而牺牲了自己,是世上最无私的神,却不知他其实亦有私情,散尽七魂六魄,只为予那一人新生。 16.痴心难改 且说沧渊虽被卷入涡心,一时不得脱困,但他是海中生灵,一入水便并不十分慌张。挣扎了一阵,好斗的天性便被激发出来,索性随汹涌水流而下,想探探这漩涡之下到底是何光景。 涡流越往下越黑暗,他愈发感到舒适,仿佛回到了母巢之中,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渐渐放松了紧绷如弦的躯体。 水流变得温柔起来,似无数双柔夷在抚摸他的周身。 四周安静下来。 “重渊,重渊……” 静谧的黑暗中,一个妖娆的声音飘来,似近在咫尺,在耳畔低喃。 那声音唤得好像是楚曦为他取的名字,又有些许的不同。 沧渊睁开眼,朝四周望去,除了卷动的海水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抚过周身的水流更加服帖,更加柔顺,甚至有了种谄媚的意思。 那声音咯咯笑着:“我的魔尊大人,我等您等得好苦啊……我熬了整整七百年才盼来了您,想必您重见天日,也是十分的不易……” 沧渊难以理解这话的意思,却本能的感到一阵厌恶,他摆动鱼尾朝涡流上方迅速游去,水流纷纷被他剑拔弩张的鳞片震开,却还恬不知耻地聚拢过来,继续阻挠他的行动,那声音亦是如影随形: “啊哈哈哈,我猜,您还放不下心中执念吧?” “可不是嘛,这还未到逢魔时刻,您就缠上您师父了……” 沧渊一怔,动作迟滞了一下,便被水流密密缠住。 “嗯~果然被我说中了,一提您师父,您就魂不守舍了,前世如此,此世还如此,您怕是还没想起上辈子的事儿吧?哈哈哈……我的魔尊大人,你可真是个痴情种……” “不过,我得劝您一句,您最新好趁早离您师父远点,别再缠着他了,跟我走罢!别看您师父看起来性子好,实则呀,是个冷血阎罗!若他万一想起您前世造的孽,恐怕又会把您打到万劫不复……” 虽仍是听不懂,一阵恐慌却蓦地擭住了沧渊的胸口。 他瞳孔缩得极小,双爪倏然张开,狠狠撕抓四面水流,五指闪出道道幽蓝寒芒,如锋利的分水刺般将涡流剖开数道裂口! “啊呀,啊呀,疼死了,魔尊大人手下留情!” “我这不是来给您出谋划策的吗?我可是您最忠心的奴仆,您倒拿我撒起气来了!我是为您好,您师父是什么人物?您就是肖想一千年也求而不得!他永远也不会爱你,不会懂你……” “他会弃你如敝屣,视你若虎狼,除之而后快!” “你在他眼里就是一只蝼蚁!你忘了当年他怎么骗你,怎么拿你当诱饵的,等你想起来,您就会记起您师父有多么铁面无私……” 滚开!滚开!滚开! 沧渊心下怒极,喉头里爆出一声嘶鸣!水流轰然炸开,那笑声却阴魂不散:“我的重渊大人……您若想要留住您师父,唯有再次入魔,唯有变强,成为这三界至高无上之主,方能困得住他……” “不然,您就再痛苦一世吧,反正熬了七百年,哈哈哈哈哈……” “沧渊!” 一个熟悉的声音劈开重重黑暗,把沧渊从混沌里骤然惊醒。下一刻,便觉一只有力修长的手攥住了胳膊,把他一把带离了漩涡。这瞬间,一条极细黑影钻进了他的一片鳞下。 水流散开,男子身上好闻的体香扑面而来,他贪婪地深嗅了一大口,而后把脸埋在了男子心口。听见里面急促的心跳,自己胸腔里一颗快要闯出胸口的野物方才安定了些许。 这话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是……是蝼蚁么? 心中突兀钻出个尖锐的念头来,像条长相狰狞的毒虫。他下意识地收紧蹼爪,攥住了楚曦的长发,却正遇上他满含担忧的双眼,这一眼仿似只温温柔柔的手,四两拨千斤似的在他心尖那条毒虫身上一点,便又让它暂时缩回了心底。 剑刃不平不稳地落在甲板上,楚曦甫一站直身体,便觉头发被拽得生疼,可怀里小家伙拧在他身上瑟瑟发抖,他又不忍把他拽开,只得挥剑小心割断了那几缕。手起剑落,沧渊便浑身一震,楚曦差点以为自己割到了他的爪子,掰开细看,又发觉没有。 上下检查了一圈,发现除了尾鳍处的红色面积更大了些,没有哪儿受伤,才放下心来。抬眼遇上一双充血的眸子,又吓了一跳。 ——吓坏了这是。 他摸了摸沧渊的耳朵,哄道:“不怕了,啊,妖怪被打跑了。” 见沧渊凝视着他,毫无回应,楚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傻了! “沧渊,还认得我吗?” 沧渊耳朵抖了抖,紧闭的唇齿里迸出俩字:“师…父。” 还好,还认人。 楚曦松了口气,垂眸在海面上寻找灵湫的身影,但见他从漩涡中捞出另一个身影,纵身飞到甲板上,怀里抱的正是那绯衣少年丹朱,看样子是溺了水,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人事不省。 再看那海面上,漩涡已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的飞蛤也不见了,只是风浪依然很大,推着船体极速前近。 此时天色已暗,船上灯火通明,楚曦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艘客船上下少说也有几百人,这会儿却竟然异常安静。按理说他们在船上船下的飞,闹这么大的动静,整艘船早该炸开了锅,就练方才他们下去斗汐吹之时,也没见船上有什么围观之人。 打从昨夜起,这艘船就似乎变成了一艘鬼船。 “公子!” 楚曦扭过头,见昆鹏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来,鲜血染红了半边胳膊,看上去很是狼狈。他喝道:“昆鹏,你先坐下休息!” 昆鹏没理睬,仍是走到了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横眉怒目地瞥了沧渊一眼,欲言又止,未免这两活宝又掐起架来,楚曦按牢了沧渊:“昆鹏,给我瞧瞧你胳膊上的伤。” “一点小伤,公子不必费心。” 一句话硬得堪比铁钉,把楚曦碰了个无言以对。这时,怀里沧渊不满地挣了挣,蹼爪在他背上乱挠,他只好先把他抱回了房,灵湫也跟了进来,将丹朱放到榻上,喂了粒丹药与他服下。 楚曦费了好大劲才把沧渊从身上扒下来,塞进桶里,一回眸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灵湫的目光,他盯着沧渊的尾巴,眼神有些异样:“楚曦,你跟我出来一下。” “怎么了?”楚曦掩上门,心下生出一丝不详。 “你那鱼……有点不对劲。” 楚曦蹙眉:“怎么?” “汐吹,乃是吸食海中溺亡者的怨念所化的妖怪,但凡活物都易被其蛊惑,我见你那鱼神色有异,恐怕已被汐吹影响,说不定,就附在它身上。你需在它身上刺个符咒,将汐吹的邪力镇住。” “什么符咒?” “伸手。” 楚曦依言伸出手,便见灵湫在他掌心比划了几下,依稀是个楔形文,只有一个字,像是个“溟”字,心中又生出那虚实不定的微妙之感来。灵湫一字写完,手指还点在他掌心,竟是有些发颤。 楚曦抬头,目光扫过他侧脸,发现他睫毛亦在微微的抖,盯着那个字,整个人魔怔了似的,不禁疑惑道:“你怎么了?” 灵湫立刻负手背身:“溟……为海神之名,可镇住海中邪魅,你用锐器刺在它身上便可。” 楚曦笑着反问:“莫非就是那个什么,拯救苍生的北溟神君?” 灵湫冷哼一声,拂袖走了开 。 怎么回事,谁都不给他好脸色? 17.情动难抑 楚曦合起手掌,啼笑皆非,语气倒是一本正经:“灵真人,方才,谢谢你教我御剑,还出手相助,您的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谁要你没齿难忘。方才我不若出手,这船怕是要沉了!” 不知怎么,楚曦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深闺弃妇的幽怨气来,不禁头皮一麻,心道难道他上辈子真欠了这人什么不成? 他扯起嘴角,有点自讨没趣的沉默了一会,轻轻一哂。 “方才经历那番险境,在下算是知晓了自身之弱小,若想将身边之人护于羽蔽之下,又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我所愿,曾是游历四方,历练自己,待足够强大时,返回母国为父母雪耻,复兴家族。谁知,这段时日,我才知晓仇人远不似我想的那样简单。” 这数十年来,周遭的一切,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我亦不得而知。死里逃生,却是从一块砧板跳进了一局大棋中。也算知晓了,于世间作乱者不尽然是恶人,还有种种魑魅魍魉,凶险远超人间纷乱。灵真人,原先,我不愿拜你为师,是因为我觉得仙,神,离我等凡人太远,我不求拯救苍生,只想做力所能及之事,保护触手可及之人,如此看来,倒是我坐井观天,狭隘了。 人面螺说,这些时日我遭遇的种种,皆与我前世有关,先前我对此尚存有疑虑,如今却已信了。想必,灵真人也与我前世有几分交情罢?我,觉得……你似曾相识。” 闻言,灵湫似有些动容,侧过脸来,眸光微闪。 见他不置可否,楚曦沉默了半晌,又笑:“你不肯回答,莫不是因为天机不可泄漏?” 灵湫扫了他一眼,神色又沉冷下来,把脸别过去了。 “也好,若灵真人因我惹祸上身,实在不值,真人不愿告诉我也罢,我自己会寻求答案,还望真人以后不吝赐教?” 话音刚落,灵湫一扬手,扔了个什么过来。 楚曦接在手里,只见竟是一枚光华流转的金丹,微微一愣。 “你尚在筑基之期,能力自然有限,此乃我门以日月精华炼制的元丹,吃了这个,修为会大进至金丹期,不必如常人苦修数百年。你若有上进之心,日后待你随我上山,我再引你继续修炼。” 楚曦愕然:“这东西想必极是珍贵吧,灵真人待我如此慷慨?” 灵湫下颌一紧,默然半晌,铁树开花般笑了一下,那笑却带着点讥诮,不知是嘲谁:“你不是也猜到,你我前世有交情?” 楚曦凝目。 “是有交情,交情还不浅,不过,我不想要这份交情罢了。” 楚曦突然那金丹觉得有点扎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前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怎么感觉人人都嫌弃似的? “反正,吃与不吃,你自己决定。” 说罢,灵湫便走到了一边。 金丹在手心滚了一滚,目光落到湿透的靴子上,周身犹有被那些水流骚扰的感受,楚曦蹙了蹙眉,未多犹豫,仰头便吞了下去。 甫一入口,一股热意便从丹田处升腾起来,渗透肺腑,不过一瞬,便汗流浃背,楚曦扯了扯衣襟,只觉五内俱焚,燥热难耐。 一回头便见他面红耳赤的,灵湫愕然:“你怎么就这样吃了?” 楚曦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然还要怎么吃?” “你快去水里打坐。房里那一桶水是我为你备的。你体内真气正在积聚成真元,经脉躁动,自然会感觉到热,熬过一阵就好了。” 楚曦推门进去,一眼望见蜷在桶里睡觉的沧渊,心下一窘,想来小家伙受惊后肯定累坏了,这会儿刚睡着,他哪忍心把他闹醒? 可这会儿,沧渊却已被惊动了,抬起头来。他眼底血色已然褪去了,一双眸子水雾氤氲,似乎还没睡醒,有点茫然道:“师父?” 楚曦有点歉疚:“你,能不能先出一下?” 哗啦一下,沧渊上身出了水,一把环住了他的腰:“去哪?” “……” 他身上滚烫,沧渊这一抱,倒是好受了不少,楚曦艰难地把身上的天然冰块扒下来,迅速宽衣解带。沧渊趴在他脚边,被落下来的衣服罩了个满头满脸,口鼻俱是那股淡雅的冷香,一下懵了。 扯下头上衣物,抬眼便正见一张修长的脊背浸入水中,一头如墨青丝逶迤流泻,发梢缀着点点水滴,在他眼前滑落。 一滴水珠恰巧落到沧渊唇畔,沁入了嘴里。 他眨了眨眼,伸出舌尖尝了一下,喉头上下滑动。 竟是…甜的。 他的目光顺着落到男子的发丝上,仰头凑了上去。 背后袭来凉丝丝的呼吸气流,楚曦神思一滞,默念的心经便乱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沧渊,这时候别打扰师父。” 耳边顿时安静下来,显然是沧渊屏住了呼吸,却并未离开。楚曦能听见鱼尾在潮湿的地面蜿蜒的细碎声响,像无数妖娆的指甲在轻挠,他心下有些烦躁,但想沧渊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好奇心重,便也没开口训斥,兀自重新凝神静气,引导真元游走奇经八脉。 走至心脉时,那种熟悉的胸闷感果不其然又来了。 跟着,一股血气便翻涌到了喉间,被他咽了回去。 生怕诱发心疾,楚曦不敢强行运气,被金丹积聚出的真元通过不了心脉,便又阻滞在心口处,热得像颗烧熔的铁球,折腾得他苦不堪言。明明坐在冷水中,每个毛孔仍往外冒着热汗,整个人像要熔化了一般,全身皮肤都渐渐染上一层绯红,喘息阵阵。 好热…… 攥着桶沿的手用力缩紧,骨节泛白,青筋虬结。 楚曦仰起头,有点喘不上气,心跳又急剧起来。 “师父?” 一只冰凉的蹼爪抚上他的侧脸,楚曦打了个激灵,只觉这凉意无比熨帖,不禁发出一声轻叹,抬手将其按了住,慢慢挪了下去。 心口处的热意顿时消散了不少,心跳却依然很快。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清晰的心跳自指尖传来,迅速沿着血管传遍了四肢百骸,令沧渊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在发抖,还是被楚曦的心跳所带动。 心脏一下一下剧烈鼓噪起来,竟比指尖的那颗还要急促。似埋葬于海底的一口古钟,被一直等待的那个人蓦然敲响。 因为等了太久太久,一刹那爆发出的轰鸣足以倾覆这天地。 砰咚,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他失神地盯着男子绯红的脸颊,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鼻尖落下的水珠却比嘴唇更先一步泄露了他的意图,男子那低垂的睫羽颤了一颤,底下的双眸便睁了开来,他立刻缩了回去。 察觉自己把什么按在胸前,楚曦忙松开了手,背后“嗖”地一下,似乎是沧渊窜了出去,又撞翻了什么,传来了砰砰咚咚的一连串动静,一个声音惊叫起来:“啊,你,这,这儿怎么有鲛人!” “――太,太可爱了!” “嗷!” “你们在做什么?” 门被猝然推开,一个声音冰锥似的刺进来。 楚曦匆匆披上衣衫,把屏风拨到一边,只见灵湫站在门口,一脸震愕,榻边,那名叫丹朱的少年正骑在沧渊的尾巴上,笑嘻嘻的捧着他的头,沧渊则凶相毕露,一副随时要暴起咬人的样子,可丹朱的双手竟形如鹰爪,殷红勾曲的指甲牢牢卡住了他的双耳。 楚曦的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一副海鸥捕鱼的画面。 ――这小子……大概不是个寻常人。 灵湫喝道:“丹朱,离他远点!” 丹朱委屈地撅起嘴,松开双手的瞬间,沧渊一跃而起,鱼尾一甩,使出一招“横扫千军”,楚曦一惊,来不及阻拦,却听呼啦一声,丹朱背后掀开一对长达丈余的赤红羽翼,一下闪出了门外。 纵然有心理准备,楚曦难免有些错愕:还就……不是个人啊。 不禁奇怪:“他既然能飞,为何会掉到海里去?” “这小子,贪玩得很,老是惹祸。让他别乱飞,他偏不听。” 楚曦暗忖,哦,八成是因为贪玩,去海上逛了一圈,结果着了道。 “丹朱,也是你弟子?” 灵湫摇头,又点头:“他是我的坐……算是吧。” 垂眸瞥见沧渊扭着鱼尾还想追出去,楚曦弯下腰,安抚意味地摸了摸沧渊的头,又哄了一会,待这娇气又暴躁的小家伙差不多消气了,便把他抱起来放到了桶里。灵湫扫了亲亲密密的师徒二人一眼,斩钉截铁地把脸避开了,好似多看一会眼里就会生疮。 待楚曦从井屏里走出来,他才没好气道:“你如何了?” 楚曦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有心疾,金丹虽聚成了真元,我却无法疏通心脉,刚才很是难耐,不敢强来……” 灵湫打断他:“你坐下,我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