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牙》 第一章:月崖 在广漠无边的修仙大陆上,有一句世世代代流传的俗谚。 “跋地三千尺,天下惟武山;幽谷万丈壑,世间独月崖。” 幽幽长夜,枫族领地。 木屋内。 “月崖幽谷万丈,这句话可真不错。”族中年迈的耆老缓缓闭上了眼睛:“那里,可是终年不见日的深渊啊。” “啊?那山谷真这么深吶?”一群孩童围在老人身边,双眼睁得大大的,熠熠闪着星火,不知是炉焰黄晕的反射还是好奇所致。 “阿爷~你给我们讲讲,好不好嘛~”扎辫子的小女孩捧起老人宽厚的掌左右摇晃,撒娇似的甜甜道。 老人脸上经年累月歷经沧桑的纹路皱在一起,开怀的笑了。 他伸出另一隻手,指间升起火苗,投掷向半明半灭的炕火。小小的火球瞬间与炉焰融合在了一起: “在武山与世界交界处,有一嶮峭的断壁,我们称之为‘月崖’。” 枫族生活在群山环绕中,自祖先探勘大陆以来就是如此。 在环抱的山里面,最高的山峰被早先来到这个地方开垦的族人们命名为‘武山’。 武山上最神圣的祖地,位在一处山崖边。 根据口耳相传的故事所言,在那里看见的月亮,是整片茫茫大陆最美的,所以所有族人们一概将那块圣地称为‘月崖’。 由于歷史渊源,族人们对月崖都有一股天生的崇敬,老一辈的人们甚至相信,月崖是世界的尽头,边缘再过去便是一片荒芜。 会这么认为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在月崖之下,确实有一处荒芜之地──幽谷,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深渊里有些什么呢?无人知晓。那是一个从歷史纪录以来便未曾有人成功往返的地方,就是最古老的羊皮卷轴也没有详尽的记载。 有人云:“风烟经年繚绕的虚无境。” 亦或曰:“魑魅魍魎群魔乱舞之殿堂。” 这些形容是否属实?我们不得而知。从未有人实际到达过那里,诸多流言皆凭臆测,谁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传言中,那里是个不毛之地,杳无人烟的地方。” “在夜中,那里无边的黑暗是你们所不能想像的。”老人补充道:“比最深沉的子夜、最乌黑的檀香木还要黑。” 老人道出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传说,孩子们静静地听着。 “……” 夜色清冷,屋内的光却很暖。 长夜漫漫,苍穹里无数的星子悄然俯瞰大地,如同木屋不灭的暖色一样,用自己的光静默无声地守护人间。 而,在远方山谷底,在光无法照亮的一个角落,某个人也正仰望星空。 沉温年仰头,视线穿过上方层层叠叠互相掩映的松针、略过几乎遮住整片天空的云雾,直视子夜。 隔峦重嶂,遥不可及。 相较于头顶之上,身陷深渊的他虽然左右也是漆黑一片,处境好像没什么不同,但还是忍不住想抬头,再次仰望天空。 或许是因为,外面的黑,是自由的吧。他想。 他在这里多久了? 想不起来。 孤单着,孤单着,好久好久了。 不过,也不全是孤独的吧。还有星星陪伴呢。 “一、二、三……”细数天上点点亮光,他骤然察觉:“岁月过得好快啊。” 月换星移,又是一季过去了。 星星闪耀着,夜还在继续。 第二章:庆典 翌日,东南隅初绽曙光时。 “都准备好了吗?”族长对后头排得陇长的队伍喝道:“出发勒!” 清晨时分。枫族那宛如行军般的队伍,沿着濛濛天色上路了。 “呼…呼……”扎辫子的女孩儿走在队伍后段,迈动小短腿努力跟上脚步,十分吃力地。边走口中还唸唸有词:“这大冷天的,我们没事来爬什么山啊……” “就是。” 走在最后的一个黑皮肤少年也抱怨:“说要来看祖灵地……” “就是一块大石头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啊!”异口同声,默契十足。 见有人附和,许是找到志同道合朋友的心理,女孩更来劲了,和着黑皮肤少年又是一番碎念。 “……” “哥,你说是不是啊?”她下完结论,对另一个,前面的男孩道。 “哥……哥!” “啊…”前面的男孩一大早便被她如此唸叨、疲劳轰炸惯了,并未在意,只是打了个呵欠而后敷衍道: “喔。”有点睏,待会再找机会睡一下。 与前段肃穆的队伍相比,后半段显然是热闹、近乎鸡飞狗跳的。 如此一氛围引起了前头的注意。年龄稍长的领班转头,见后面排队排得歪七扭八的三人,训道:“晚辞、晚唐、小黑,跟上!” “知道了,菁哥。”黑皮肤少年瘪瘪嘴,识相地回覆。 沉默了好一会,队伍依旧在前进。那黑皮肤少年走着走着渐渐又憋不住话了,向前探头道:“我说晚辞啊~” “嗯?”忽然被叫到,男孩有些懵逼:“小黑你又犯啥神经了?” “喂!我才不是小黑咧!” “那不然呢?”穆晚辞这下倒全醒了,笑调侃道:“……大黑吗?” “……”嘖,展现我良好的修养,不跟你计较。 小黑…又或者大黑,在心底暗骂数声后还是摸摸鼻子开口了:“昨天阿爷讲的故事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就是深渊底下有很多妖怪飞来飞去的那个嘛。“怎么了?” “我们待会要去月崖祖灵地祭祀哎!”小黑强调:“那个临近深渊的月崖哎!” “蛤?所以?”他不明所以,甚至是有些不以为然。 “蛤什么蛤!你都不害怕吗!”小黑想想便打了个寒颤:“万一你待会带领祭祀的时候……” “忽然有一隻手,从深渊里窜出来抓你怎么办?”小黑边说边比划,伸手扯了扯前面女孩的辫子:“像这样。” “哇啊啊!!!”女孩──穆晚唐正听得认真,猝不及防被扯辫子,吓好一大跳,蹦得快要离地三尺高了。 --- 吓唬他人,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登顶后,在大树下罚站的少年即是最好的例证。 脊背靠着树干,小黑仰头叹了口气。 “活该。”穆晚辞风凉道。“谁让你每次都去惹她。” 小黑摇头:“嘖,你不懂啦。” “不懂啥?你们那点破事,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 发小当这么多年,真不是当假的。小黑心底的那点心思早被他摸透,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我妹可兇了,你有点心里准备哈。”反正看热闹嘛,不嫌事大。他拍拍小黑的肩:“要想当我妹夫,你还差得远呢。加油吧。” “唉。”小黑思量许久,最终只发出这声感慨。 “话说,你就没个喜欢的对象嘛?”小黑语气中满是好奇,骤然把脸凑到穆晚辞跟前:“梦中偶见綺丽也行啊!” “咳咳咳!”被如此一说,他也是噎得够呛。缓过气,穆晚辞扳正脸义正严词:“没有。” “喔,好吧。”小黑像极了盼子成婚的老母亲,失望道:“可惜了,难得今天穿这么帅,也没个喜欢的姑娘可以显摆。” 帅吗?穆晚辞拽起衣摆,仔细端详了会。 是挺帅的。 虽然这件歷届留传下来的祭天玄端,稍大了一些,不是很合身,可凭藉自身的气势,少年还是把它撑起来了。让这件衣服的宽松不再是缺陷,反倒突显出少年劲瘦精实的线条。 “……我真好看。”穆晚辞丝毫不带脸红地道。 --- 巳时刚过,日正中央。人间阳气最盛,正当良辰吉时。 临近深渊处,围绕着祖上立下的石碑。 祭祀台已架设完成,大戏即将上演。 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枫族原先在各地游歷的子孙们都回来了,齐聚在一块,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将要踏上祭祀台的剎那,穆晚辞脚步忽然停了。 低头,俯瞰,台下或期盼或默祷着的面容。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再犹豫,他步履坚定地走上祭台。 第三章:坠谷 与庄严的古乐相随,他抽出腰间配的匕首,舞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开始朗诵古老的祭辞,少年身上浮光涌动。 祭天玄端的华丽无庸置疑。曜石、夜珠炫丽不必言明,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由肩颈蜿蜒至脚踝的云纹浮绣。金银线条互相交织,缠绵成了万种云的模样。若蛟若龙,盘踞在每处襟袖;似隐似现,只有在少年舞动时才清晰可见。 无预期地,穆晚辞燃起掌心明焰,向上拋去。 随即那只云蛟也动了起来,同样化作烈焰,追随一燃一拋的火光,绕行整座会场。 一圈又一圈,最终盘旋回到少年身边。 不是屈迫,更不是困囚,而是全然忠诚地驯服。 冷肃、沉着。 不应属于这年龄的形容,竟是此刻他给人的第一直觉。 “此般年龄就当上少祭司的人真少见啊。” “听说他七岁那年就剋死了双亲,兄妹俩是由祖老爷养大的。” “真是个狠角色,这种人还是少接近为妙。” 台下人们的评论分毫不差传到了穆晚辞的耳里,他有些嘲讽地撇了撇嘴角。 人们总是有两张面孔,一张善,一张恶。 而在嫉妒和虚荣心前,丑恶的一面往往表露无遗。 去吧!都去吧! 走开!都滚远一点! 少年越发用力地舞动手中匕首,想把那些流言蜚语赶出脑外。 他从台上舞至台下,如痴如醉、如癲如狂地舞着。 一曲尽,掌声四处响起,少年簌簌喘息。 同时,穆晚辞也看见了,远处人群之中,他妹妹穆晚唐也鼓掌着,拍得比谁都热烈。 微笑还来不及掛上,他瞳孔便猝然紧缩。 意外发生的如此突然,不及防备。 祭曲终,人群散。眾人纷纷退去,丝毫没有注意到站在人群后,矮小的女孩。 祭台本就搭在悬崖附近,如此一推挤,女孩顿时站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穆晚辞推开人群,向那奔去。 “哥……”话未说完,脚下石头一松,穆晚唐步伐向后踉蹌。 来不及了。 穆晚辞在那一瞬间抓住他妹妹往身后拉。 而自己则是因为反作用力跌落深渊。 向上望,他妹妹穆晚唐和赶过来的小黑,着急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小黑啊,我妹交给你了。 照顾好她。 穆晚辞无声地说着。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而后闭上了眼睛。 一向自詡聪明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栽在这里。 糟糕,太糟糕。 第四章:偷瞥 起床时,早已日上三桿。 在悠悠闲闲地洗漱过后,沉温年披上一件外衣,撑上一把纸伞,悠悠带着茶壶晃荡到花园,准备开始一天的例行工作──泡老人茶。 虽说他是一缕飘魂,但当今这个世代,做鬼也是有讲究的,哪怕死了也要给自己培养点嗜好。 人吶,总是要在寂寞中给自己寻出乐趣,不是吗? 如今他的乐趣,便是一早泡壶老人茶,然后和朋友们聊天。 “小白~你今天好像又长高零点零壹寸了哎~” “豆豆你也是,一天不见头发又捲了点~” 别误会,这里没有其他人。跟沉温年对话的,只是花圃里一颗叫做小白的大白萝卜,和名为豆豆的菽(大豆)苗。 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来得更为精确。 也对。画了脸谱的大白萝卜还是一颗大白萝卜。 会开口说话才怪。 他果真是疯了。日子过太久,竟然无聊到可以跟菜头有说有笑、谈天说地。 管他,疯就疯,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八百一丝不苟的人。 轻轻啜一口老人茶,沉温年觉得跟萝卜对话的自己,优雅如昔。 身为一个如此优雅的地缚灵,生活讲究是必须要有的。 小小的花圃、破败的茅屋、丑丑的陶制茶壶,是他打自来到这片虚无以来建立的杰作。 横竖无事可做,也走不了,乾脆就在这边定居下来。 就在沉温年喝茶品味人生、与蔬果话理想之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流。 瞇着眼睛望向天空,远方好像有个黑点正在快速坠落。 依轮廓来看,好像是个人。 “真是的,不要老是乱扔东西下来啊。”他皱了皱眉头,自语道。 沉温年原本打算装作没看见,但实在是做不到。 不是他善良,而是因为…… 看那个人影飞的方向,不就是他的房子吗! 放下茶杯,他内心估算了会时间。 还剩三秒。来得及。 掌中纸伞用力向下扎在土地上,一道细细的裂纹瞬时从伞尖传递出去,迅速蔓延到黑影将要坠落的位置。 “开。”再敲击地面,刺眼的白光即刻爆开,结界织成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在即将落地的剎那接住了那个黑影。 “呼……”松口气。 没料到,沉温年精神一放松,手就抖了两下。 这两下,纸伞没抓牢,不小心摔了。 结界也轰然倒地。 “……”哦喔。 哦喔,人没救着,房子也垮了。 太久没练习,生疏,生疏。 他试图为自己找藉口安慰道。 --- 来到灾难现场勘查灾情,立在废墟中,沉温年蹲在地上那个人型坑旁,向下探头。 一个黑衣少年仰面朝天,静静躺在坑底。 “兄弟你安息吧。” 伤势不算严重,应该是死不了。 沉温年决定拍拍屁股,走为上策。 “…呜…呃……”坑底传来的一声呻吟,让他倒退了两步。 “……” “见鬼了。”背着受伤的男孩,沉温年咬牙切齿道。 做善事,积功德。 积善之人,必有馀庆。 沉温年默念,努力说服自己。 “我这么万中无一善良的人,肯定积德不少。” 房屋垮了,无处可去。 于是沉温年乾脆就在刚刚泡茶的花圃旁边,拣了些枯枝落叶,堆堆叠叠,勉强拼凑出间房子的形状。 手再一挥,对枯枝落叶使了固定的术法,便算完工。 他很满意,将泡茶时席地而坐的草蓆平铺在屋内,把黑衣少年拖了上去。 安置好少年,一时之间间下来了。 沉温年盯着眼前害他房子坍塌的凶手,愣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 人是救了,那接下来勒? 思考不出结果,直接放弃。这是他沉温年的坚持,坚持不做耗脑力的事。 那就算了,先去附近给摘些草药疗伤先。辛辛苦苦从人型坑挖出来的,不能就这么让他死了。 “这个……好像可以。” 沉温年拔着野菜,把所有看起来能用的、不能用的、不知能不能用的通通放进菜篮里。这又是他的另一个哲学──有备无患,不认识不打紧,全部备上就行了。 他捧着研磨过的‘药草’们打算敷在少年的身上,却在视线触及少年时陷入了沉思。 --- “沉温年,你来这边看看啊!这里这里!”朋友大声呼唤。 听到此声,他毫不犹豫地靠近:“怎么啦?” 朋友拉他站得更靠近了一点,指着下方深渊道:“那里,有特别的东西!” “嗯?哪里?” “就是那里啊。”趁他接近的时候,朋友手一推。 下一刻,他坠入了万丈深渊。 不敢置信。 震惊、忿恨。 还有任何时刻都比不上的懊悔。 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了吧。 凌乱的衣衫,累累的伤痕。 嘖。 害他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沉温年后悔莫及。救他回来果然是个错误的选择。 不过算了。现在这黑衣少年,可是他的要债人呢。等他醒过来,药材费、场地费还有垮台的房屋,都会跟他讨回来的。 那现在,做些什么好呢?沉温年想了想,忽然有个主意。 他转过身,闭上眼,回想自己当年的长相,摇身一变。变成与草蓆上少年年龄相仿的模样。 没有原因,纯属好玩。 也许还有另一部分是,他不想把现在的自己暴露在任何人眼前。 不管在谁面前都不能毫无防备,这点他深深了解。 方才为了搬运方便把少年打晕了。少年大概,还要再睡好一段时间,他不会知道的。 --- 沉温年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却有一点小小的疏失。 从头到尾,少年其实呢,一直是醒着的。 穆晚辞在他转身的片刻,张开了眼,亲眼看到整个过程。 然后又在他回眸时掐准时间,乖乖闭眼装睡,导致沉温年完全没有觉察。 你打晕人的功夫也得再练练了啊。 穆晚辞以旁人难以发现的弧度扬起了嘴角,在心底默默笑着。 第五章:触碰 儘管发现了对方隐藏身份的事,穆晚辞却没有意图去深究。 救了他的人,对他应当是抱有一丝善意的。既然没有立即会被对方喀嚓两半的危险,其他太多的,也没有非知道不可的必要。 更何况,每个人皆有保守自己隐私的权利。别人不愿说,他也就不问。 所以,眼下这个情况,还是继续装睡吧。 抱持此淡定的心态,他安安稳稳地乖乖闭眼躺平。 但很快地,穆晚辞就淡定不下去了。 等等等,等一下,他他他他他……他在做什么?!! --- 将少年的里衣扣子一颗一颗解开,沉温年不禁感慨万千。 这少年似乎有练武的习惯,表面上看着瘦,身上的线条却挺精实。 纹理分明又恰如其分的腹部线条、深深向下隐没的腰线…… 简直就像是在窥探一座完美的、要献给众神祇的雕塑品。 唉,人与人之间果然是有差距的。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软肉,他只这么想着。 等意识到的时候,沉温年已经自动自发地伸出手,戳了戳少年的腰。 “……”都是男人,被他摸两下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再戳了两下。 揩油揩够了,沉温年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这才安分地开始上药。 由上而下,指尖沾上草药磨成的泥,或流连或蜻蜓点水地,抚过每处瘀血的地方。 --- 淡淡药草味。 丝丝凉意,渗透入骨。 一种道不明的感觉自被触碰处蔓延开来,穿透过四肢百骸,抵达到每根发稍末端,触电般地酥麻。 比起身上的疼痛,这点无法描述的感觉才是最磨人的。 像小兽未长齐的爪子,在他心上挠啊挠,痒意难耐。 经歷那么多事,他还从未像此刻一样煎熬过。 穆晚辞真觉得,放任这样子下去,迟早要糟。 那人显然没有察觉到他复杂的心理活动,手上动作未停,继续在他身上放火似的点着。 耳际红得发烫。 他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烧起来了。 --- 天生少根筋的沉温年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通红的耳尖,不过动作倒是停了。 上半身大致是完工了,那……剩下的呢? 他指腹停顿在少年腰处,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认真思考到底要不要把少年的裤子扒下来上药。 沉温年转头,不去看:“罪过了。” 在下定决心之时,他手腕忽然被抓住了。 驀然回首。 少年睫翼扑朔,按奈许久,终是睁开双眸。 “初次见面,承蒙搭救。”沙哑的声音之下,他的眸子极亮,灿然灿然,光芒甚至盖过了被血染上的脏污。 瞳孔深深的黑,无穷无尽,深邃的,让人一眺望进去,就在里面迷了路: “我的名字叫做穆晚辞。” --- “啊嘶!痛痛痛!你能不能轻点啊!”悽惨的哀嚎声,惊起了草屋外一树的渡鸦。 “又不是第一次换药了,你就不能忍忍吗?”学着他的语气,沉温年面无表情地,用力拉紧手上用来包扎的布条。 “嘶……” “好了,别嚎了。”沉温年拍拍少年的背,道:“完成了。” “多谢。”听闻此言,少年如蒙大赦,飞快的从草蓆上窜起:“那我出去打猎啦!马上回来!” “去吧去吧,一路走好。”对着少年向外飞奔而去的背影,沉温年头也不回地应到。 然而等少年走远了,他微微上翘的酒窝便再也压不住。 自遇见少年那天算起,一晃七旬已经过去了。 在近三个月中,他的生活出现许多重大的改变。好比说,早上泡老人茶时照例多备上一个的杯子;又好比,每日起床,床踏边尚未退去的馀温;再好比──每天总是踩着欢快步伐的少年。 如此充满人的气息,让他差点有了活着的错觉。 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喧喧嚷嚷,吵吵闹闹,是他现在每天生活的写照。寧静的生活不再,很喧嚣,很烦闹,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令人讨厌。 “烤好了,给你。”穆晚辞将手中一串肉递给他,自己则捧起剩馀的啃得津津有味。 鬼没有味觉,也不需要藉由摄食来维持生命,一方面为了不让少年起疑,每次开锅,他多多少少还是会吃一些。 “谢谢。”咬了一口,他道。 嚐不出味道呢。 不过,看少年满足到放光的表情,他彷彿也知道了那是什么滋味。 另一方面……他很享受和少年一起品味食物的时刻。和他以往喝茶一样,喝的是种感觉。 活着的感觉。 第六章:拥抱 “话说,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啊?”沉温年起了个话题,试图问出几个月以来没有得到的答案。 “唔……说来话长。”闻言,穆晚辞放下手中啃得七零八落的烤肉块,没有接话,而是再度把问题绕回他身上:”那你呢?你来到此处,又是为何?” 直视他瞳孔最深处:“这位……沉大帅?” 哦,忘了还有这桩事。当初给少年自我介绍时,他报的就是这名字。 当时稀里糊涂地就取了‘大帅’这么个奇筢名。现在想来倒也无可厚非,以他这相貌,这才雋,这气韵,不叫‘沉嵇康’已经算是谦逊的了。 ‘大帅’这个名字好啊。‘大’此字,尾部波势如鸿鵠逸飞,尽显浩瀚意境;‘帅’一字,更是画龙点睛之笔,锋芒毕露,逍遥洒脱中又带点……拘谨。 二字合而为一,简直,他整体精神的最佳体现! 好吧,他如何自评此先暂且不论。 总之,少年对他‘浩瀚洒脱拘谨’之类的鬼扯谈是半分也不信,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说词来搪塞,乾脆就这么拖着。 “沉大帅?” “嗯哼。”毫无心里负担的接下少年的这声唤,他道。 “……”对方滴水不漏的反应让穆晚辞无处寻跡,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你问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穆晚辞接下了方才对方试探的直球,没有再反问,而是开口道: “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要听吗?” 你不愿说,那就由我开始吧。 穆晚辞看着对方的眼眸,开口讲述了他的故事。 “从前从前,有一个命中带剋的男孩,在枫族出生了……” “‘万年孤煞星、灾祸之根源’诞辰那天给人算命时,卜者是这么说的。” “照理来说,这样一个孩子方出生就应该被拋弃在荒郊野岭。可他阿爹阿娘不仅没有如此,还硬是把他一点一点地抚养长大。” “可惜,好景不常在。七岁那年,这灾星终是验证算命者所言,在一场意外中剋死了世上对他最好的两个人。” “阿爹阿娘走后,这个灾星是真正一无所有了。他本该放弃的,但还有一个唯一阻止他的理由。” “……他发誓,要好好守护妹妹直到有一天不再被需要为止。” 多年过去,一路上磕磕绊绊,风风雨雨。 男孩爬到了比任何人都要高的位置,然后又跌了下来。 最终,来到你的眼前。 “……这就是全部了。”穆晚辞将过往收结,望向他。 “……”沉浸在属于少年的故事里,沉温年没有说话。 一时片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忽然很想抱抱眼前这个少年。 从心所欲,他便这么做了。 大步向前,将少年和他淡淡苦味的过往一併拥入怀中。 “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现在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过去,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可以笑着道出的篇章吧。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有关于我的故事。 这句话里蕴含的情绪很复杂,几分叹息,几分遗憾,亦有几分释怀,全部搅在一起,说不清是哪种苦味的成分占了绝大数。 此种复杂,穆晚辞尽收耳底。 像是要阻止某种滋味满溢出来一样,他不由得得伸手,回抱,将这个拥抱固得更牢一些。 霎时间,心,就安定了。过往种种,以及尚未订定的来日,皆沉淀在心底。 如同潭深之处的砂烟般,再掀不起波澜。 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这个拥抱真的会上癮啊。 下顎抵着对方的肩,穆晚辞觉得。 对方比穆晚辞稍矮些,他必须弯腰才能像这样拥抱他。虽然这姿势有点累,但他还不想放手。 如果可以,不放手,将岁月定格成永恆就好了。 我愿意等,等到你愿意开口坦白一切的那天。 到那时,你会亲口告诉我的。你的名字。 你说是不是啊? 沉、大、帅? 第七章:方阵 只是,在他的‘总有一天’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是穆晚辞始料未及的。 平平淡淡的日子有如白驹过隙般飞逝。 某一日,抚着新落成房屋的窗框,看着少年在堂前忙进忙出的身影,一句话倏地从沉温年的嘴角冒了出来:“穆晚辞,你……”欲言又止。 刚开口,他便后悔了。 然,一言既出駟马难追,话已出口,断然没有再收回的意思。他下定决心,将方才嚥下咽喉的字句,不甘不愿、艰难地,吐了出来: “穆晚辞,你,想回去吗?” 新建的木框不是很稳,穆晚辞一手搀扶,一手给角落上桩,百忙之中抽空回道:“回去?回去哪里?” “回家。”沉温年低低的道。 见平时总是聒噪得没一刻停下来的傢伙,今日忽然变得沉默寡言,穆晚辞挺意外,半开玩笑地道:“这房子好歹有一半是我盖的,也算是我家啊。” “不是这个啦!”沉温年脱口而出:“我是说上面那个,有你家人的、你真正的家……”声若蚊蝇,气若游丝。 “且慢。” “先不论我想不想,以现下的条件──”他指向距离万丈的崖顶:“也要我‘能’回去才行啊。” 一时间,沉温年没有说话。 穆晚辞看了看他严肃的表情,这下真震惊了:“不是吧。” “真的能回去?!!” --- 自那日起,他们除整顿新居之外,还多出一项待办事务──画方阵。 穆晚辞斜倚在稻秆堆上看他忙活,口中叼着的小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这东西真能让我回去?” “当然。”沉温年轻捻以红叶磨碎製成的粉墨,一挥、一撒、一拉、一耙,原先不甚明显的半圆弧清晰了些许;灵葱似的的手指再掠过地面,划拉出行行鳞次櫛比、密密麻麻的咒文。 然写着写着,许是用心不专的缘故,手下的字歪了两行。 “唉。”功亏一簣,但他看起来没有意思失败的气馁,反倒还有点……愉悦。 明明可以好好把它画完,却故意在后两行毁了全部,干什么呢?沉温年压下不可抑制的愉悦,对自己骂道。 当初救治少年是为了让他负起修缮房屋的责任,结果现在新居落成半月有馀,怎么又不肯放人了? 罢,权当作是偶一为之的任性吧。他找了个理由说服道。 说到底……再任性,也任性不了多久了。 残缺的阵,迟早有画完的一天;意外带来的恩赐,在故事的最后总要归还给苍天。 少年终会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而他的生活,也终会回归平静。 死水似的,平静。 在此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抚下不存在的汗水,沉温年与少年道:“天快黑了,今天就先这样吧。” --- 对方彆扭的心思,穆晚辞大概看出了几分。 而他内心深处也是同等纠结。 初知晓可以回去的消息,期待、希冀、将再见家人的喜悦盈满心头,他确实欢喜。可欢喜之馀,无故的躁动又不免翻搅,在脑海里喧嚣着,叫嚷着放它出去。 他很凌乱。 是朋友分别时必经的起伏吗?他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在过往人生里,所言‘朋友’于他,可谓少之又少──那黑不溜丢的傢伙算是一个──因此他无从从过去的经验寻找解答。 但捂过心口失序的心跳,他明白自己并不想就这么算了。 你向来嘮叨的碎唸、时常迸发的幼稚、有时顽固的坚持、偶尔展露的笑顏、稀少表述的温柔......数月来生活的种种,恍然中,已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还是希望,每个曦光灿烂的早晨,都有你不经意微笑着的早安。 既已得知内心的想法,他便不再坐以待毙,开始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你有办法把我送回去,我自有办法回来。 在心底,穆晚辞无声道。 而你,明日又会怎么‘手抖’呢? --- 这段‘手抖’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一则,每天坚持手抖委实辛苦。他怕再这么抖下去,穆晚辞终有一日会怀疑他癲癣发作。 再者,他不可能永远自私地留住一个想走的人。 是以,今日他做了决定。 “我走啦,沉大帅。”少年站在完成的方阵中央,对界线外的他挥了挥手。 “嗯,一路顺风。” 双掌合十,他啟动了方阵。 霎时间,周围寧静的空气皆朝此聚拢,由下而上盘旋,围绕成柱的样子,将少年脚下踩的阵法团团包围地裹在中间。 起风了,枯枝残叶摇晃得喀喀响,柳树折得弯腰,他额前散落的青丝亦向后飞扬。 “穆晚辞!” “你是我来到这片黑暗以来唯一看见的光亮,谢谢你来到我的生活,也谢谢你带给我那么多回忆。” “虽然当初是我救了你,可其实我,才是最后真正被拯救的那个。”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经歷过最快乐的时光。” “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能够遇见你!” 狂风不止。逆着风,他朝那个方向拚尽力大喊。 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听见。 不过心意传递出去,便已足够了。 “还有,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沉温年!” 树静,风止。 少年存在过的痕跡悉数看不见了,似湖面烟波与清晨的凝露在朝暾初至人间时那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无跡可寻。一同经歷的过往有如一场大梦,弹指之间,人醒,梦碎,美好不復存在。 他不想感叹,因为那样显得很矫情,而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所以沉温年只是转身,踏着来时两个人的足跡,独自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些路,走着走着就变成一个人的了。 他将影子甩在身后,不再回头,不去留恋。 直到...... “喂!”顷刻间,沉温年彷彿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幻听似的遗留在后。 明知不可能,还是禁不住回了头。 下一片刻,便被某一熟悉的黑影拥入怀,扑来的重量使他后退了两步。 “你…….!” “嘘──”见他欲开口,穆晚辞率先将食指抵在唇上:“我忘了一样东西。” “什么?”盯着那张脸,他傻傻地问。 “忘了跟你说再见啊!”眸光流转,穆晚辞的眼盛满了日月星辰: “我们还会再见的,沉温年。” 第八章:回来 红光一闪即逝。 少年再次离开了。 沉温年愣愣站在原地,好一会都没弄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来了,又走了? 鬼生活过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当真是见鬼了。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忘记多久前,族中的教书先生教了他这样一句诗词。当时也没彻底了解就胡乱地背,当今想来虽仍是一知半解,但好像又参透了他的些许含意。 大意是:我来了又走了又来了又走了。 此情此景,无可名状地适用。 穆晚辞从旧时登山的小径上一路走下来,心情颇好。 方才发生的事,既不是沉温年想的灵异事件,亦非升天前的回光返照,而是他的一项能力。 年少便当上祭司,总是需要一些本领,自然非素食之辈。 这就是他的能力之一──模仿。对方曾经使用的术法,他只要看过几次就能大致还原出一个类似的。纵使冒牌的效力多少要比原先的打些折扣,但在面对他从未接触过的术式时,倒挺堪用。 此时拿来运用歪打正着。 只要沉温年残存的方阵没有被抹去,他就永远可以再次回到他身边。 --- 岁月在如此之中,辗转过了若干年。 “沉温年~沉温年!” “你老叫我的名字干什么。”沉温年扶额,斜睨训练中途偷溜出来、现正捧着一本古籍赖在榻旁的人:“吃饱撑着就去把门外的柴给劈了。” 这次难得少年并未听从他的命令,继续靠在榻上:“沉温年~” “干嘛。”他也难得的有耐心。要知道换作平时,他肯定一爪子就拍下去了。 “没事。”滑过书角翻了个页:“只是忽然想喊你的名字。” “无聊。” 放下手中的书,他又凑了过来:“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那……沉大帅?” “好了好了。打住。”早知道有一天要告诉他,当初就不应该取这个名字,怕是会被笑话好久吧。沉温年耳尖不可避免地有点红,急忙切换下一个话题:“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一件事。” “前段时间消失了那么久,回去之后你家人都没问吗?” “有啊。”他道:“扯些‘掛在崖下树枝边上被别人救助’的鬼话他们就相信了。” 说完又补充:“没办法,谁让祖老爷不太管事,而我妹又是个心思单纯的笨蛋。” “……”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当初见到你时你那绝世好兄长的风范去哪了?!全拿去餵狗了吗?! “说到这个,我妹可真是长大了啊。”他默掬一把辛酸泪:“以前整天缠着要别人讲故事的小女孩,现在都学会嫌弃哥哥了。” 事情是这样子的。 在他回去的某个午后,他心血来潮想说要带穆晚唐去她旧时最喜欢的村外集市逛逛,结果这丫头直接回他一句:“跟人有约”就快快乐乐地出门了;想找老黑出来叙叙旧,那傢伙也说去约会,徒留他一人与墙壁乾瞪眼。 亲生妹妹被拐走,死党也衝着爱情的光辉跑了。 而且,拐走他妹的人就是他死党。 他心里那个苦啊。 简直不知道该怪他妹抢走了他最好的朋友,还是怪他最好的朋友抢走了他妹。 “噗哈哈哈哈──”听完他的遭遇,沉温年毫不留情地笑到。 “女大不中留啊~”歷经沧桑的他只有这声感怀。 “他们还说:‘将来我有对象就会体会到那种感觉了’,体会体会,体会个毛啊!” “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对象啊~”他可怜巴巴地歪头望向沉温年。 见状,沉温年则是答到:“要看哪家姑娘这么不幸,上辈子没烧高香被月老牵错线了唄。” “谁说的,我可好了!”穆晚辞以谜之自信道:“像我这样,贴心便宜好用不黏人的,现下哪里找?” 贴心,是真挺贴心。每每沉温年泡茶前某人事先烧好的热开水足以证明;便宜好用也是真,送他一样东西他能开心好几天。但…… “随处可见。”这句话有两层涵义,回答上面的问题为其中一层,另一层……即是字面意义的‘随处可见’。许是间来无事,最近少年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还老爱背后灵似地跟在别人后头,几近一侧首、一回眸随处可见的地步。 不黏人?假的。沉温年凭藉自身经验,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 “好啦,时间不早了,该回去啦。”沉温年再次瞟向少年,大有一种‘再不走休怪我踹你下榻’之感。 “喔。”心不甘情不愿地,穆晚辞踏上了归程。 第九章:忌日 --- 又来了,老把我当小孩子,每到这个时刻就赶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原先不依不挠的他顿时了然。 快到那一天了啊。 身为鬼的沉温年,每年都有一个特别的日子。 可随意改变容顏、法力较平常人更为强大……只馀魂魄的鬼魂们具有这些优势,可相应的也必须付出点代价来换取。 每年的那一天,强留在人间的鬼魂们会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压迫以及鑽进意识底的疼痛,越是执念深刻、法术高强的魂魄感受越深,有些熬不住的甚至会直接魂飞魄散,就此消失于三界之中。 忌日。 沉温年每年最特别的那一天,就快到了。 你问穆晚辞是如何得知的?自然非出自沉温年所言。那么好强的人,又怎么会主动开口吐露呢?只得由着他自己一步一步摸索,亦步亦趋地,大致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沉温年绝非普通人,甚至……不是人类,他知道。 或许他应该感到害怕,并且敬而远之,但很奇怪地,他没有。 沉温年非人,那又有何妨?──很多时候,情感不是简单的‘神祇’、‘鬼魂’、‘人类’可以定义的。无论你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你都是‘你’。 只要是你,我便断然没有放弃的理由。 从今以后无数个这样的日夜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就像往年一样。 --- “唔……”天旋地转,沉温年明显感觉到,时刻近了。 跌跌撞撞衝进里屋,半途却步伐不稳栽倒在地。 白天虽也难熬,但还不至于疼到难以忍受。唯有夜深人静、万籟俱寂之时才是最痛苦的。 他难受地蜷成一颗球,将头埋在双膝间。 “为什么要推我下去……为什么……?” “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回答我?” “我没有抢你东西……没有……” “为什么…” 恍若午夜梦回。 意识模糊的他彷彿又回到了开始那段日子,不断的呢喃着,曾经最深的执念。 疼,好疼。 椎心刺骨,恨不得魂飞魄散的疼。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甫来到的穆晚辞衝进房门,见这模样心中一紧,快步过去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至榻上。 忽然被触碰,神智不清的沉温年似见着了救命稻草,双臂攀上他的脖子,抱得死紧,怎么都不肯撒手。 “疼…谁来救救我……” 往日他灿亮的星眸忽地黯淡了,光与热都如风中残烛般,奄奄一息。 一下一下顺着怀中人的背,穆晚辞也难受。心上好像被谁开了道口子,心如刀搅。 疼的头痛欲裂,疼的刻骨铭心。 “没事了…没事了……”对方疼得难耐张口咬上他的肩,穆晚辞闷哼一声,仍不松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催眠似地道。 清晨时分,安抚好熟睡的沉温年,穆晚辞悄然离开了。 肩上的齿痕隐隐作痛,心上某处柔软的地方也是。 第十章:波动 过了那晚,沉温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生活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穆晚辞知道,在笑得云淡风轻的背后他经歷的是怎样一段过往。 而,穆晚辞好像也当作没事了,如同往常,很默契地不去询问。 万事回归平静,好像真的没事了。 但,只是‘好像’。真相其实不然。 尤其是──他内心的波动,更有如惊滔骇浪,一波復一波,久久不能平息。 发现一个很可怕的现实后,穆晚辞是再也无法正常和沉温年相处了。 什么事呢?穆晚辞难以明说,只得举个例子告诉你。 上次和某黑的谈话是这样的: “隔壁的张三李四洪五的小孩都满月了,你什么时候才要找个姑娘啊。”被派来催婚的小黑有苦难言:“拜託你赶紧成亲吧~你再找不着对象,兄弟我就快给逼死了!” “……知道了。”用膝盖想也知道,必定又是祖老爷在犯愁。他老人家当真想抱曾孙想疯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光知道,还要行动才行啊!”黑某哀号:“算我求你了~” “我怎么就没对象了?!”被念得烦了他随口道:“有对象。” “比张三李四洪五的对象都要好看。” “……”不是,我胡诌出来的人名你也信啊。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 “你有对象了?!!” 事情就是这样。 穆晚辞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对沉温年的称呼,‘对方’喊着喊着便变成了‘对象’。 细细回想,所有一同创造的回忆歷歷在目。却直至今日才彻底发觉,自己的‘习以为常’,早就变了味道。 从前或是现在,每一幕,都是他极为珍视、不愿割捨的瑰宝;或笑或苦恼着的沉温年,每一个他,都活在记忆深处,成了他最喜欢的模样。 喜欢发掘的太突然,内心的感受却不会骗人。 他喜欢沉温年,很喜欢很喜欢,想和他一同看尽人间烟火、一起走过四季更迭、永永远远在一起的喜欢。 ---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沉温年很纳闷。 以往总爱缠着他的人近来闪他闪得老远,见着他走路要绕道,偶尔见了面连说话都不利索,结结巴巴的。 这是怎么了?莫非穆晚辞天天来帮忙砍柴,还砍出了心理阴影不成? 沉温年一思量,决定把少年找来好好开导开导。 “喂喂喂!你先别走!”拽住干完活就要开溜的少年,他用看似随意,实则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好久没有一起泡茶了,留下来喝几口再走吧。”“……” 被摁在椅子上的少年没有反抗,只是回身至后厨找茶具,打算按要求给对方斟杯茶。 “啵啵──”水滚了,咕咚咕咚冒着气泡。将茶海加入沸水,温壶,后洗茶。 淡淡的茶香瀰漫在整间屋内。 透过茶汤的倒映,穆晚辞偷覷门外的人。 水色瀲灩,不知令人神佇的是茶汤漂亮的色泽,抑或是茶水中的世界。 他望着杯子出神。直到被溢出的茶水烫了一下,才如梦初醒。 第十一章:吻落 “呼──谢谢。”浅酌一口,沉温年满足地叹息,而后看向一直低头不说话的少年:“说吧,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没有答覆。 “从前几个礼拜开始,你就一直恍恍惚惚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底,我会担心啊。”到此,沉温年稍稍停顿,又一次看向少年。 “……” “你讨厌我吗?”穆晚辞忽然问道。 “蛤?”等待许久,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问题,他很疑惑地答道:“不讨厌。怎么了吗?” “…那,你喜欢我吗?”仍是牛头不对马嘴,穆晚辞问。 “喜欢啊。”他很坦然。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少年骤然抬头。 却又被他眼中的坦荡激得再次看向地面。 不是那种喜欢。 我想要的,不仅仅是那种喜欢而已。 “沉温年,我喜欢你。” 他终是说出口了。儘管害怕对方会拒绝,会就此疏远他,但他还是要说。因为他更害怕这份心意亙久埋藏在心底。 “从前,我总觉得日子太长了,光阴怎么都燃不尽。可遇见你之后我才发觉……” “一辈子太短了,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沉温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冲得有些昏。 他不是没想过跟少年在一起的日子。 那种想法令人无法抗拒。 很美好,是那种就算像他这样没有未来的人,都忍不住开始期待未来的美好。 但他也害怕穆晚辞真正喜欢的不是’他’,而是他所营造出来的表象。外貌是假的、人类的身分是假的、从前的过往是假的……甚至连第一次告诉少年的名字,也是假的。他对少年隐瞒了太多太多事。这样假的一个“沉温年”,又有甚么资格去拥有他人的真心? “我……算了。”沉温年欲语还休。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感觉如鯁在喉,他道:“你现在所看见的、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倘若真正的我不是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 倘若是那个,在无数失眠的夜里软弱无能、什么都不是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你不是人类,我知道。” “你徘徊在人间的执念,我也知道。” 人,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如果今日不开口他定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他乾脆破罐破摔,把一路以来,他所看见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 穆晚辞直视着他,眸光彷彿穿透万物,直抵灵魂最深处。 “在我眼前的,从来都是你真正的样子。” 沉温年听着,眼睛越瞪越大。 原来,在他还在试图隐藏自己的时候,少年就已经接受全部的他了啊。 没有嫌弃,没有惧怕,而是一步一步地靠近,拥抱最真实的他。 什么嘛。白担心了。 “唔—“沉温年双手环上他脖颈,用一个吻打断了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地面的两个黑影交缠,最终融成了一块。 剎那之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俩急促的吸气声,以及他失去已久、此刻彷彿找回的心跳。 怦,怦怦。 第十二章:带你 夜,垄罩在微凉之中。 月明星稀的天空清澈的宛若一汪湖水,放眼望去,净是深靛浅蔚的蓝,一幅安恬适意的风景画。 旅居在此处的浮云净消失无踪。应是找着自己的归处了吧。 游歷的浮云返家之时,迷失的少年则踏上旅途。 “好了,时候不早,快去吧。”替他整了整衣襟,沉温年于穆晚辞唇角印上一印,笑望着他。 高挺的鼻梁,低挑的眉锋。岁月刻划的眉眼,旧时锋芒毕露,而今内敛沉稳。 经过岁月的洗礼愈发成熟,少年已不再是少年了。但沉温年还是喜欢这么称呼他。因为在心底,那个少年至今仍一直住着,来了之后再没离开过。 少年已不再是少年了。 二十三四的年龄,最适合远走高飞的年纪。 这是族中古老的传统,也是每一代祭司必经的试炼,少年即将开啟一段未知的旅途。未知将来,未知归期,万事难以预测。 知晓时,出乎意料地,沉温年很平静,没有分别时的肝肠寸断,亦无疯狂的歇斯底里,只馀给他的祝福。 “藉此机会,替我好好看看这世界吧。”那时的沉温年只说了这句话。 二十三四的年龄,扛起责任的年纪。 他不愿踏上旅途。 但每个人都有他天生应善尽的天职,有些事,不是一句‘不想’就可以不去做的。 规矩终为规矩,那是拥有此身分之人必须承担的责任,代代逃不过的宿命。 他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愿拋下那个人。 “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哭丧着脸。”望着呆望在原地的少年,沉温年笑着拽了拽他的嘴角。 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回想起了之前。 --- “……再试一次好吗?最后一次就好了。” “好。”如昔地,沉温年答应道。 又是一次在阵法上加工,原先的阵被扩得更大了。 少年想带他一起走。 于是他们画了一个阵,一个,两人站上去都绰绰有馀的大阵。 可是每次透过阵法回到人间的都只有一人。 --- 每次牵着他的手踏上方阵,每次回到月崖后手心皆感觉不到温度。 他说过他想看海,我说过要带他离开。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为的便是从前的约定。 我说过要带他离开的。 那为什么每次回到这里的,都,只有我一人? “为什么?!!” 身旁空无一人的他站在原地,心头之恨无以宣洩,只得仰天吶喊着。 --- 如同约好的一样,这次少年不再执着,独自一人走上了方阵。 红光亮起,阵法再次啟动。 沉温年是地缚灵,地缚灵是走不了的。 事实就摆在眼前,很残忍,丝毫不留情面。 穆晚辞不甘心。 起风了,风在吹,刻不容缓。 起风了,他却跨出风障,跑向沉温年。 望着此刻牵着他的手再次将他拉入阵中的穆晚辞,沉温年没关係地笑了笑。 他知道少年已经尽力了,尽力想给他一个承诺的未来。 没关係的,没关係的。我本就没有明天了,不是吗? 你走吧,走去替我好好看一看这世界。看一看这片大陆上最晶莹剔透的融雪,看一看这红尘中最辽阔无边的江河,看一看这三界之下最喧闹繁华的市镇……看一看,那些被困于此地的我,再没有机会看见的风景。 因为你,我的日子才有了盼望、有了牵掛。 而今我必须学会放下。也许放手要比紧握更难,但我必须这么做。 世界之大,还有很多地方是你未曾看见的。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比起折断双翼留在我身边,我更希望你能飞出去,去追、去寻、去求索属于你的未来。 代我好好看一看这世界。 那样的话,或许透过你的眼,我也能看见山川、看见红尘、看见海了吧。 遇见你,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除此别无所求了。 第十三章:美好(完结) 对方笑了一下,穆晚辞也笑。 他笑自己蠢,竟然又一次的向上天祈求。 他不信神,因为神明从未眷顾过他。 他不信神,因为从前也好现今也罢,他所珍视的一切在流逝时,神明从未聆听过他的请求。 他不信神,如今却在向神明乞求着。 求求你,让他不要一个人。 求求你,让他不要一个人。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话,求求你,让我的他,再也不要是一个人了。 求求你了。 风在盘据,伴随少年的祈祷萧萧吹过,歌咏着古老的叹调。 求求你了。 尘土飞杨,伴随少年的祈祷团团起舞,诵读着永恆的诗篇。 求求你了。 山河撼动,伴随着少年的祈祷。 他绝望地祈祷着。 红光过后。 风烟散尽,视野渐渐明瞭。 奇峭的山壁,空阔的浩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感觉到掌心间的空荡,他第一时间回头追寻。 线猝不及防对上他的。 “成功…了?” 四目相对,皆是恍然。 不真实,又无比真实。 成功了,我们回到人间了,一起,回到人间了。 月亮之下,他们拥抱着,热烈地吻着。 斗大的月轮皎洁明亮,如一盏夜灯掛在天上,给黑漆漆的夜晚带来了一丝光亮、一丝温暖。 眾人皆言,月崖之上的月亮,是最美的。 当初他不以为然,现在却深有体会。 圆圆的月,象徵着圆满,也象徵着新的开始。 他们都曾有过破碎的过往,却也都成为了彼此的救赎。 肩并肩,踏着如牙的月色,踏着新的开始,他俩一步一步走下山。 未来一定会更美好的,他们坚信。 因为…… “没有你的岁月,不是我的馀生。” (正文完!撒花!) 后记 来自作者的灵魂吐槽~后记: 哇啊啊~粉福终于完结了,光是这个心情我就想打五百字的惊叹号了。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写下这么长篇的粉福,从原本的三篇,到后来的六篇,而后九篇,每一个阶段我内心的转折都不尽相同,删删改改,删删删删,最终成就了这个版本。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写出你们想要的结局,但还是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顺道附上我写文章时删去的沙雕片段。 1.沉温年被推下去的故事: 【朋友拉他站得更靠近了一点,指着下方深渊道:“那里,有特别的东西!” “嗯?哪里?” “就是那里啊。”趁他接近的时候,朋友手一推。 下一刻,他坠入了万丈深渊。】 朋友表示:哎呀,手滑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2.少祭司的本领: 【年少便当上祭司,总是需要一些本领,自然非素食之辈。 这就是他的能力之一──模仿。对方曾经使用的术法,他只要看过几次就能大致还原出一个类似的。纵使冒牌的效力多少要比原先的打些折扣,但在面对他从未接触过的术式时,倒挺堪用。】 穆晚辞表示:抄作业时练就的技能,熟能生巧嘛这是。 --- 3.沉温年特别的一天: 【又来了,老把我当小孩子,每到这个时刻就赶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原先不依不挠的他顿时了然。 快到那一天了啊。】 穆晚辞算了算日子。 快到那一天了啊,沉温年的大姨妈,要来了(误) --- 4.触碰: 【忽然被触碰,神智不清的沉温年似见着了救命稻草,双臂攀上他的脖子,抱得死紧,怎么都不肯撒手。】 “……香滷排骨,你不要走啊……”神智不清的他于睡眠中呢喃道。 --- 5.我知道: 【“你不是人类,我知道。” “你徘徊在人间的执念,我也知道。”】 听到这里,沉温年缓缓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嘿然道:“嘘……你知道的太多了。” --- 6.名言: 【“没有你的岁月,不是我的馀生。”】 这句话当然是打广告啦~没有你的‘岁’月,不是我的‘馀’生。 好啦以上都是我的吐槽,不要太在意,就当博君一粲吧。 番外篇 (1)朋友: “哥,你路上小心哦。” 女孩眼眶泛红,看来即将氾滥成灾。 穆晚辞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没事,我多大的人了,会注意的。” “祖老爷呢?”他四下环顾不见人影,问。 “老人家禁不起大风吹,我就没让他来了。” “那我出发了!”他扫视在场每个人,目光环了一圈,停顿于沉默不语的某人。 某黑平日喧闹不再,张口开开合合半天始终组不出完整的词汇。终始,方把千言万语憋出一句话: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你去吧,不用担心。” 穆晚辞不住笑了,这语气这台词,好比给他盖白布时会说的话。 笑声渲染至每个角落。 无声地,将紧张的氛围与离别的哀愁冲淡许多。 这才是他们啊!离情依依不是适合的节奏,笑着挥手才是不变的瀟洒。 所谓朋友,就是这样吧。 各人有各路,每段旅途遇见的人们有些能陪你走一辈子,但更多的只能陪你走一会儿,甚至只有剎那间能与你并肩同行。 身为朋友,我能做的只有在你即将转过下一个路口、开啟下一段旅途时,轻轻地对你道句‘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一路走好,顺风扬帆航行,逆风展翅飞翔。 “小心别死在路上啊!”小黑笑道:“你要是回不来了,我肯定放鞭炮庆祝三天。” “那你的鞭炮可能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了。”他向前走过几步,回眸一笑。 “可惜了。” “给我活着回来啊,我们的少祭司大人!” “还有,替我向嫂子问声好!” 对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小黑喊道。 穆晚辞頜首致意,没有再回头,向着树下走去。 那棵树下,一道白影对着他笑了笑。 距离隔的很远,照理说不可能看得到对方的表情,但穆晚辞觉得,他就是在笑。 笑得一如既往,笑得一切如故。 牵起对方的手,他俩渐渐消失在眾人的视野里。 一切如故,世界上最温柔的形容。 - (2)缘起: 告别眾人,穆晚辞正式踏上了寻找扶桑神木的旅途。 歷代少祭司的工作即是如此,平日练练术法、节日跳跳祭神舞……等等等。檯面上,工作不多还享有高薪俸禄,看来是个爽缺。 但别看它这样,若有高危职业排行榜,‘少祭司’此职定是当红不让、狠甩第二名八条街。 原因出自于一项任务。 二十三岁那一年,他们必须前去东海,寻找世人唸唸不忘、互相争夺的宝物──扶桑神木枝椏。 一路上,比路途危险更可怕的,是未知。 ……自古枫族派出去的人里面,从来没有一个回来过。 归期遥遥,前路漫漫。 穆晚辞却不畏惧。 一念之差中,‘一念’既是高墙,也是出路。凡事转个念头来想,都是柳暗花明的。 至少,这次沉温年和他一起了。 - (3)牵手: “快到前面市镇了。” “我们……是不是该放开了啊?”沉温年盯着对方勾着他的那隻手道。 “不放,待会到市镇人群多,牵着才不会走散了。”他的脸道貌岸然,给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沉温年将信将疑,不全然相信他的藉口。 因为,这些日子相处以来,他发现穆晚辞根本就是芝麻汤圆──妥妥的黑心! 嘴上正经八百,心底邪魔歪道样样来。 总的说,就是以正经的名义做些不正经的事(什么事不好说,好奇的朋友们可以问问沉温年近来饱受摧残的腰。)。 扯远了,回归正题。 “那要不然,我换张面皮?化个姑娘怎么样?” 两大老爷们牵手,总归是怕他人笑话。顾及穆晚辞的脸面,沉温年有些犹豫。 “……”听到他如是说,穆晚辞向前的步伐停滞了。 “不要为了我而改变你本来的模样啊。” “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好,我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话语里读不懂的心情,是我想告诉你的答案。 世人定义的爱情,太过狭隘。 我希望,不论面对何种异样的眼光,你都不要屈就自己,委屈求全地配合别人世俗的期待。 两个男人,尔非人类,所以呢? 你是我的沉温年,我捧在手心不捨染尘的明珠,应该骄傲生活下去的沉温年。 “喔。”对方忽然如此严肃,沉温年怔怔地,有些不习惯。 “而且你看穆晚唐都很开心的喊你嫂嫂啦。” 想到那个酷似穆晚辞的女孩,沉温年笑笑,终是放下了心防。 “这可是你说的哦。你得为你说出的话负责。” “牵上了,这辈子都不许放。” 随即反手回握,十指紧扣。 微甜的温度在掌心间交互传递,绵绵延延,细水流长。 身高,是沉温年近来烦恼的问题。 任何时候穆晚辞向他讲话都要低头,吵架时让对方低头认错是很方便。 ……但其他时候就没那么有趣了。 “喂喂喂!!!放我下来!!” 某客栈里正上演着日常事件。 “哈……” 唇齿交缠,深入浅出。呼吸声夹杂着喘息,粗重的气息回盪整个密闭空间,缠绵綺丽,令人不禁浮想连篇。 “暂,暂停!”推开了对方,沉温年面色潮红,气息不稳地簌簌喘息道。 “?”穆晚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定神望向他。 沉温年晃了晃他悬盪空中的双腿,再比比被他们弄到乱的一塌糊涂的书案面。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坐这里?不公平!” “唔……那好吧。” 对方稍加思索,将他从书案上抱了下来。双脚落地的瞬间,沉温年膝盖一软,扶着案面才没有跪坐在地。 穆晚辞双手发力,很乖地将自己撑起,坐上桌子:“那,这次换你?” “……” 面对悠悠哉哉坐在桌上的穆晚辞,沉温年发现自己头顶的高度勉强与对方肩膀持平,连下巴都勾不着。 他们身高本来便相差一颗头,原先坐在案上倒还好,现在换成穆晚辞做这动作差异可就大了。 沉温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不管,一定是身高问题,重来! 他在脑海中气噗噗地思索变换身形的术法,捏了一个诀,打算将自己变高一点。 这不难办,之前有段时间他为了不让穆晚辞起疑,也曾每年都将自己‘长高’一点过。 然后……他又发现,他竟然把长高的诀给忘了。 “怎么了?”看他白忙活半天,穆晚辞好心问道。 “需要我帮忙吗?” “……好。” 半刻鐘后。 “要不,你先看着我的模样变变看?” 面对面前的人,沉温年端详许久,而后再次使出术法。 “如何?像不像?” 化成穆晚辞的模样,他嘿然笑道。 拿起铜镜观察自己,他觉得简直完美了。 单挑的眉锋、狭长漂亮的双眼、高挑的身版……完全就是穆晚辞的复製啊!他敢打包票,不像不要钱! 对方自信满满的神情令人不忍打击。但穆晚辞真的无法昧着良心说出‘很像’这句话。 眼前这个傢伙是谁啊?! 眼歪嘴斜,长长的凤眼里闪着猝狭,嘴角的笑容有些邪恶,身高说是巨人也不为过。 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这种形象吗?! “嗯。”站在真正的穆晚辞旁边,‘穆晚辞’发觉自己比对方高了不少。 好像,有那么一丢丢不像。 “再来!” “再来!” “再来……” 最后,他放弃了。 “算了吧,不玩了。”碰一声,沉温年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样子,有点丧气。 “没关係。” “你本来的模样就是我最喜欢的啦!” 穆晚辞将指腹于他双颊轻轻摩娑,安慰道。 “……”沉温年本来应该要很感动的。 可是,后来对方又接了一句话。 “那,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 (5)蝉壳: 步行多日,又到了下一处聚落。 远远辽眺城门,他们决定暂且于此稍作歇息,傍晚再进城打探扶桑的消息。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两人靠在树下,穆晚辞问到。 “好。”沿途舟车劳顿,沉温年的确是累了。没有多加推辞,他靠上对方的肩。 而后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好像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那时候的穆晚辞老了,满头秋霜,皱纹遍布。而他自己也同样沧桑满面,白发三千。 好奇怪啊,明明鬼是不会老的,他却下意识地这么梦见了。 白头偕老,与君同行。 死后的他们,也一直一直在一起。 具体的细节他不记得了,但是总感觉是个很美好的梦。 “喀──” 一只蝉壳从枝头掉落,落在他膝上,沉温年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醒了啊。” “呃嗯。”他伸了一个懒腰当作回答,蝉壳随着他的动作落下。 “?”沉温年目光聚焦在地上那个小玩意:“这是……?” “蝉壳。”穆晚辞将它拾起,举于面前阳光下。 沉温年瞇了瞇眼,目不转睛的打瞧它。 半透明的土色躯壳穿透了几丝阳光,斑驳的光晕流转浮动,在黯淡中又透露出些许亮眼。 不是多么光亮夺目的东西,却令人移不开眼。 “小的时候听我爹说过,这种蝉想要羽化成虫,必须在土中埋藏十年。” 沉温年不是没有看过这种小虫,却是第一次听见有关于它的故事。 他诧异地转头看穆晚辞。 “十载黑暗无光的岁月,换的是一瞬破土而出的光明。” “很神奇吧?” “嗯。”不自觉地伸手接过蝉壳,沉温年将它放于掌心细细观察。 十年,对人类来说都是个很大的数字。 短短一生,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又能有几个十年? 不料,虫子的一生是如此短暂,甚至更亚于人类,却甘愿耗费十载光阴换得片刻精彩,也当真是神奇至极了。 “十年,很长一段时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一个念头在他脑袋中浮现。 穆晚辞,还有几个十年呢? 手中的蝉壳不禁让他联想到方才的梦,沉温年又笑了,释怀地。 无论是人间的十年,亦或是死后的十年。 无论有几个十年,我都会陪你一直走下去的。 毕竟,那是我用数旬谷底不见天日的岁月换来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