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繁》 楔子 夜秦颐州城。 急骋的马车奔行在静心山里,在林中刮起一小阵风、捲起一带尘浪,夕阳倾西,晚霞覆满半片山头。 前头车夫奋力挥了几下马鞭,加快行车速度,马蹄急急踏响,没多久,衝出林叶来到一片阔大的地。此时的夕阳依旧悬掛空中,而那片土地上,有一座庵堂。 庵堂的红木斑驳,石阶生苔,处处透着一股老朴之气,倒是门匾上的三大字还算看得清楚―― 静心庵。 赶在人家落锁前抵达,车夫松了一口气,整理好仪容下马,上前敲了门。咚,咚,咚。 像极犍槌敲在木鱼上的声音,刚好也符合这景致,静心庵是一座供人修行的尼姑庵。 据说从前朝便座落在这了,有一点歷史,颐州百姓基本对它不陌生,但因位置荒僻邻近边疆,本地往外的人们普遍没听说过,却意外在高门大户的圈子里小有名气。 若说让后宫女人最闻之色变的地方是冷宫,那么对后宅的女人来说,静心庵大抵如是。早先年前的静心庵只是官府用来羈押女子囚犯的场所,如前朝旧人、罪臣之女,由庵里师姐进行管教和监督;衍生到后来,连一些世家大族也会将族中品行恶劣、犯大错的子女送进来,算是个半官府半民间机构。 静心庵与官府是互利又互惠的关係。就像他今日便是奉了知府大人之命前来传递消息送些衣物,让庵人新的一年也有足够衣服穿。 车夫在外头等候,没多久门开了,走出几位尼姑。「张师姐,别来无恙。」他笑道,因为对方是修行人士,笑容也不敢太过张扬。 认出是府衙跑腿的僕役,为首的师姐頷首回礼,纳闷道:「这个时间点,知府大人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其实也不算要紧。」车夫摆了摆手,「想必师姐也听说北疆战事已告一段落,这几个月各处兵马都在清扫蛮夷馀孽。咱颐州邻近战区,尤其是这静心山。」他道:「知府大人让小的转告师姐,不日便会派兵严加巡逻,还请师姐放心。」 静心庵偏远,事情知道的慢,张师姐道了谢,「贫尼会让庵里人多加留意,消息公告城墙总会知道的,还劳烦你跑一趟。」 车夫客气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其实,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他转向一车子货物的马车,「年刚过不久,颐州百姓们除旧佈新,大人集中各家各户整理出来的衣裳,看你们用不用得上。」 静心庵嘛,一来地势崎嶇难行,访客不多;二来是座尼姑庵,男子不敢踏足;三来是所女子监狱,寻常女子根本避之唯恐不及。少了善男信女们,香油钱还真是少得可怜。 「当然是需要的,近几年庵里多增不少人,东西又更紧凑了。」张师姐笑道:「替我谢过知府大人。」 两人寒暄一番,车夫将货箱卸下,既是男子,便止步于门口,馀下便由庵里人自行抬进去,他也要回去覆命了。 张师姐走向内唤了人手来帮忙。 「你、还有你……你们现在去把外头的箱子给搬进来。」 陆陆续续有几人个出来,门外顿时多了声响,准备离开的车夫好奇望去,只见清一色都是十三、十四岁的女孩子们,想来张师姐秉持敬老尊贤,挑了年轻点的来做劳务。 女孩们朝气蓬勃,抬箱子还不忘打闹,发出咯咯笑声,惹得师姐出来训斥,却也让这荒郊野岭之地增添生气起来。其中一位瘦小女孩独挑一只大箱,显然力气不够用,搬起时摇摇晃晃的。 「当心点。」车夫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 女孩从箱子后探出头,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车夫看得一愣。 「染青赶紧的!就差你了。」 听到庵人的叫唤,女孩忙向车夫道了谢并加快步伐。等她一入内,身后大门也随之关上,发出喀啦声响,落锁了。 静心庵前又恢復空荡荡一片。 车夫站在原地默了刻,叹气上马。 早闻千古以前官府在选址时,正是看中静心庵地理偏远,与皇城天涯两处,把囚犯丢去那,能眼不见心不烦。那些被送来的女子们自然也是无人问津任其生灭。 因此才会格外教人惋惜吧,如花似季的女孩们来到破败的庵堂,如芽未开而先凋,如鸟未飞而翼折,就此埋没此生。 马儿嘶鸣离去,达达蹄声回响在树林里,上方天空昏红杂染,晚景有些苍凉。 第一章(1) 京华城的墙头上,旌旗迎风猎猎。 那是象徵胜利的赤红色,随风摇盪间,绣着烫金的秦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远就能看见,自祈王打了胜仗以来便一直掛在上头。 城门早在黎明时分敞开,两侧士兵们忙盘查来往不绝的人潮,沿街摊贩茶馆开始吆喝揽客、妇人上街採买……京华乃夜秦之国都,位处山灵水秀之地,交通四通八达,又有皇城坐镇,即便天刚亮不久,城里已一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而天刚亮,一匹马自远处官道奔来,马上的人高举文书,城门士兵看见,驱赶民眾退至两边,竟省去检验,让马穿过人群直往皇城方向过去。 「是传令兵啊。」 酒楼二楼凭栏而坐的客人俯视一瞧,倒了杯酒,「想必是攸关北疆的消息。」 和他同桌的一群人也应和道:「可不是,能这般畅通无阻进城的不是战事还有什么。」但即便说到战事,面上却无一人紧张,反而轻松随意。「看来祈王又打了胜仗囉,刚好碰上咱们今天的酒席,是该好好庆祝一番!」 眾人抚掌而笑,唤了跑堂来加点酒菜,巧的是,楼内其他客人在同一时间也相继加酒,好似大家都说好要同庆似的。这也不奇怪,若早个几年,但凡关于北疆战况大家都是心如死灰,意志消沉,可自打战场改由祈王交手后,夜秦便再无半个败绩。 因此就算没瞧见传令兵手里的文书半字,大家也坚信是个好消息。 「祝贺我夜秦大败蛮夷!」 杯酒相撞,一时之间,楼里欢呼此起彼落。 传令兵捲起烟尘消失在街道尽头。 当满城百姓们都在欢庆时,京华唯有一处仍是寧静无声。 风过柳树,细叶如丝。 一迈入二月,离会试的日子就不远了,学堂内的学子各个埋首苦读,心如止水,彷彿与世隔绝般,外头的喧闹来到这也只剩清囀的鸟鸣,和那细碎的书写。 教习先生满意的点点头,穿梭在座位与座位之间,时不时弯身替哪个苦思不解的学生指点几句,忽见后方有人撑着下巴打盹,他眉头一皱,快步过去。 如今会试迫在眉睫,谁敢如此散漫! 可没有一棒子将人打醒,待看清那人的装扮后,教习先生只是挑了挑眉。 这学堂本不是一般平民老百姓来得起的地方,学生们背景大有来头,但那学生的衣衫却华贵更甚他人,可显而之,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世家大族的子弟嘛,肯来学堂就不错了,别指望他们还认真向上。他们不用十年寒窗,自有家里人撑腰铺路,考科举只是拿个文凭,还是三分靠实力七分靠门路才考到会试的。对于这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弊处,教习先生不禁感叹一番。 转头看去,一袭白衣少年在人群中坐姿挺拔,面庞专注,写策论的笔振振不停。 当然,世家大族里还是有凭真枪实弹过来的。 「小公爷。」教习先生走上前,眉眼含笑道:「会试在即,小公爷勤分之馀,可别忘了休息,要是像之前那样只顾操进,拖垮身子,反而于考试不利。」 「先生所言极是,仲川晓得分寸。」白衣少年止住笔,笑容和煦,声音醇醇。在全国学子都挑灯夜战日夜不輟的时刻,怕只有他会收到这等建议。一旁小书僮伊璐拍拍胸脯道:「先生不担心!我有按时提醒少爷吃饭、睡觉,断不会让少爷累垮的。」 教习先生笑着说几声好,看着少年復又提起笔,动作行云流水,仙露玉珠的字随即跃然纸上,与清俊的面容相称,美好的像幅山明水秀图。 教习先生不禁又感叹一番,此感叹和方才的截然不同。 国公府家的长子秦仲川,人称小公爷,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后还能承袭父爵,他才是含着比谁都大支的金汤匙出生,却丝毫不愧于父亲秦国公爷冠在自己身上的名衔。 小公爷气质出眾,待人谦和,最难得可贵的是肯积极进取。上回乡试一举得了亚元,放在别家都要放鞭炮昭告天下了,只有小公爷自己犹觉不足,闭门苦读多天,险些将身子搞坏。 教习先生觉得很感动,位高者本该以身作则,严以律己,这才是当士大家族的典范啊,否则入朝都要被那些寒门才子看不起。 再转向那位打盹的学生,眼里就多了几分凌厉。 「那边那个谁!还不快快给老夫清醒过来!」 当秦仲川下学堂回府时,已近夜幕低垂的时候。 下人纷纷点起灯烛,燃升的光点一路沿着朱红大柱回廊,像串起金丝般的网,风铃噹响,秦仲川的身影穿行其中,朝的正是秦国公书房的方向,后头还跟着伊璐。 「现在刚过亥时三刻,少爷跟老爷问安完得赶紧回房梳洗,才能赶得上丑时以前就寝。」伊璐边走边算着时辰,「那篇没写完的辞章先收在我这,明天再写也不迟。」 「不用担心。」秦仲川轻声道:「我既下了学堂,就不会再动纸笔了。」 「这就好,少爷要维持好现在的作息,才有体力应付接下来的考试。」伊璐松口气,饶是如此,还是一把将宣纸折起塞入怀中,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此举让秦仲川一哂,颇有些无奈。 其实也不怪伊璐百般防范,秦仲川向来固守自己的原则,就像跟他说不用考科举,他还去考;考就算了,要他不用认真,还读到废寝忘食不知调息,如此苛求完美的做法连教习先生都看不下去。 但最近倒是肯听劝了,很难得啊。 前方的人走得愜意悠间,似乎在赏景,见此伊璐配合放慢脚步,可四周昏暗,有的也只是烛火闪动,没什么好瞧的。其实这条也并非通往秦国公书房最近的路,但不知何时起,秦仲川经常走这里,就像不知何时起,他那执拗的性子就被劝住了。 究竟何时呢,伊璐回推时间,推着推着,脑海刚要浮现谁的一双灵动大眼,便被前来的步伐打散。 「少爷。」 走廊另一头来了个人,正是秦国公书房里的老僕,秦仲川快步上前,伊璐回过神也跟了上去。 原来是秦国公听闻秦仲川回府,特意派老僕告知道:「老爷尚与朝中几位大人在书房论事,夜已深,少爷今日先去歇息吧,不用探望了。」 闻此秦仲川眼里一讶。 下朝各大官员聚集叙政本是常态,尤其秦国公乃朝廷大樑之一,许多官员为其马首是瞻,常常会来府上聚会,但……「这个时间点,父亲他们还没结束?」 老僕点了点头,没有回避直言道:「今早宫中收到祈王来信了。」 秦仲川微愣,顿时想起白日的传令兵。 难不成战场出事了? 但他很快就撇除这个想法,任谁想都是不可能的,如今夷族大势已去,只差捉拿夷族太子忽札尔了。 还有什么事,值得各大官员此刻聚集在国公府的书房秉烛夜谈? 老僕道:「少爷可还记得,几个月前,陛下传了一纸手諭给祈王。」 几个月前,正是夜秦打完北疆决定成败的关键一场战役,皇帝的手諭里提到欲派朝中林将军去接替战场馀事,好让祈王能卸下职务歇息,加紧脚步回京、接受封赏。 秦仲川点了头,「记得。」 老僕道:「祈王……回信了。」 这般意味深长的语气,那表示所有事出有因都在这封信上吧。 「祈王大概是拒绝陛下的好意,」这么一想,秦仲川已然明白,「惹陛下生气了。」 「少爷说得不错,祈王信里说追剿忽札尔事关重大,不好假手于人,待他砍下对方头颅后会速速回京。」老僕解释得更详细些。 天子体恤功臣,派其他将领去为其分忧,谁想功臣不辞辛劳,自愿负责到底……这着实谈不上什么大错,至少,皇帝不该为此而动怒,官员也不用为此而紧张。 但是祈王。 秦仲川站在栏边远眺,年轻的容貌上有洞悉一切的惋惜。 既身处权贵之中,从小他便听过祈王这号人物,知道他是先帝爷最小的皇子,排行二十一,与当今圣上足足差了两轮;还知道他各方面表现都不错,与皇帝感情深厚,比起手足,两人更似父子。 在以前这些评论就是全部了,是他对祈王所有的认知。 直到五年前爆发的那场战役。 北疆之战,灭了整个夜秦的傲气,独独成就一人辉煌。 秦仲川想起那到现在还风靡各大茶楼酒肆的说书故事,讲得是夜秦危如累卵之际,贵为皇族的王爷自告奋勇要去北疆力抗蛮夷,肩扛江山,为国亲征。 然后他做到了,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不但一举扭转劣势,击退敌人,也一战成名。 祈王。 夜风瑟瑟,吹得教人有些心凉,廊道的烛火也变得摇摆不定。 秦仲川轻叹口气,从前有文种自刎越王剑,后有韩信亡于长乐宫。王者可与患难,而不可与同乐。当年那个率领大军打败敌人的少年,如今却成为皇权眼中的敌人。 现在祈王手握半片江山军马,深受百姓簇拥,朝廷呼声高涨,论名论权已超过当朝各皇子们,皇帝自要想个名头赶紧将人召回京好回收兵符。 「祈王犹年轻气盛,好胜心强,对兵家事难免执着。当然,也可能是发现自己受到猜疑,在跟陛下赌气。」老僕愁眉苦脸,把书房里官员的神情都带出来。「总之,他一拒绝陛下,陛下忌惮更深,事情就更麻烦了。」 君臣猜忌向来于国不利,一边是帝王一边是功臣,尤其皇帝与祈王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手足。 左右为难,确实让各处官员都很紧张啊。 秦仲川叹口气,「现在可有夷人踪跡了?赶紧让父亲通知各州官府先行准备,好一起协助大军清扫,这样会快些。」 「有,祈王在信里有提到。」廊下风铃叮噹作响,有风来袭,伴着老僕的唇音而去。 「好似在……颐州。」 那声音出了国公府围墙便消逝不见,风继续吹着,拂过大半片夜秦疆土,来到颐州城,来到城外的静心山,呼啸谷间,变得格外猛烈。 山里的林树剧烈摇曳,沙沙簌簌,拨乱的枝叶底下,幢幢黑影涌动不绝。 静心庵的师姐正在巡逻。 就寝时间,各处斋院都已熄灯,唯有手上灯笼兀字亮着,圈起一处昏黄,在摆动间摇摇晃晃,提着灯的影子也随之摇摇晃晃,人与影都行走在道路上。 本来都好好的,她也要去交班了,夜里却传来一声拖长的吱呀。 师姐打呵欠的手势就这么顿住,辨出那是老旧木板被推移的声音,可大门早落锁了。 她精神立马提了起来,飞快去西院挑出一隻最为兇猛的猎狗。庵人趁夜出逃是偶有的事,师姐的步伐气势汹汹,可当看到敞开的门前涌入乌压压的人群时,她完全没想到。 猎狗先警觉低鸣几声。 看着脚下被斩落的门锁,师姐颤颤将灯笼越提越高……很多隻脚,是一大群人……穿着狐裘大衣,是猎户吗……可猎户哪里用得着这把大刀……灯笼缓缓升高,刚到最高点便直接啪声掉地。 是夷人! 一束寒光劈过,夷人没有让她说出这句话,将所有声音拦截在一弯血月之中。他们收回大刀,觉得应该万无一失了,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漏了一处。 「凹呜——」 一声嚎吠直直窜上,像点燃预警的火苗,西院猎狗们相应炸响。 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章(2) 几乎是不用多久,静心庵里已是风云变色。 猎狗叫了! 为什么叫了? 有人逃走吗? 不是…… 好、好像是…… 是夷人! 夷、夷夷夷人!? 夷人来了! 「快逃啊——」 整座庵堂翻起了惊滔骇浪,庵人心慌尖叫,争先恐后地往后门跑去,四周混乱成一片,灯笼被高高扔起,转眼又被踩得稀巴烂。 夷人鍥而不捨紧追在后头,他们虽是杀戮的那一方,面容却是焦虑不已。现在全国夜秦士兵都在追杀他们,本想悄悄溜进来避风头,谁料这外观看起来破旧的庵堂里竟有这么多人,更没料到他们还养了一群示警的狗! 既然行跡败露,那便要杀人灭口了。 大刀落下,血花飞溅,夜里惨叫不绝于耳,随风传遍各个角落。 传到院落一间不起眼的仓库里。 「染青我们现、现在该怎么办?」 仓库躲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女孩们,各个面色惨白,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在这种时候选择躲避起来恰好避开夷人追杀的视线,可即便如此,外头杀声如此骇人,依旧是令人惶惶不安。 而他们嘴里喊的女孩,正贴耳在门板上,细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女孩的面庞冷静,眼睛明亮如灯,在这时刻分外安定人心,眾人都在等她发话,原因无他,因为早一开始,便是女孩建议他们先躲起来的。 静心庵向来为了方便管治出口只有前后两大门,夷人为了不让庵人有机会出去通风报信,势必会把门都堵起来,如此,急着逃出去的人们反而成为首要灭除目标。女孩说了,倒不如先躲起来见机行事。 眼下夷人既能闯进来,表示山脚驻守的士兵不用指望了,眾人不由转而依赖让他们逃过一劫的女孩子身上。 也不知听了多久,人终于从门前踅了回来。「外头声音转小了。」她说道。 大家面上随即一喜。 「那我们可以出去了?」 那明亮的双眼转向开口的那人,「你是想活命,还是想出去?」 这话还真是……那人哑口无言。「当、当然是想活命了。」面上有些訕訕,不行出去就说不行嘛。 女孩点了头,神情却无半分嘲弄,好似那就只是一个二选一的问话。 「想活命的话,只要待在这里就可以了。」她说到道:「夷人不是为了杀人才来庵里的,他们是为了避开官兵追剿、找个吃食或休个憩,只是,没想到会东窗事发。」 静心庵毕竟不是什么普通的庵堂,虽没有重兵把守,既要关人,便有维持一切秩序的能力,像管制山脚要道进出的士兵,像追踪捕人的猎狗。 「所以他们不会闹大动静,更没空搜遍整座庵,等山脚轮班的士兵发现不对劲前就会离去了。而在那之前,你们只要躲起来不被发现就好。」女孩继续道。 这番话说得在理,眾人都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干嘛一定要出去呢,真是不要命了……他们听女孩的叙述平稳,像在解释选项似的,让人忍不住想接着问,那如果想出去呢? 这时外头的动静又更小了,女孩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门前,伸出手,竟似欲推开门。 到嘴边的疑问瞬间换成惊吓。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只见女孩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我要出去啊。」她说道:「外面都乱成一团了,想出去只能趁现在。」 想出去还真的是出去,是不想活命了吗! 女孩一笑,「我指的出去不是这里,是静心庵。」 眾人犹不能反应过来,门已被奋力推开,外头冷风立马呼啸灌进,听起来像远方的凄叫声,大家吓得缩回角落,待再探出头来时,门前已无女孩的踪影。 墨染青孤身在甬道上穿行。 此时外头的情况与她料想的相同,比起最初的惊乱,只剩一片死寂,空中血腥随风扑鼻而来,夜色不够浓稠,隐隐能见那些倒在地上的人体。 看来局势已被夷人所掌控了,庵人不是想明白了跟着躲起来,就是成为刀下亡魂,那么现在反而是出来的最好时机,既然没人想逃出去,夷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会再大张旗鼓地追杀了。她想,大概都聚集在伙房那吧,当然也还不能掉以轻心。 前方出现了火光人影,墨染青飞快闪身缩进一旁巷弄,转角走出的夷人正手持火把四处巡视,与她一擦而过,留下一瞬间的骤亮后渐行渐远。 墨染青待人走远后才出来。果然,即便是最好时机,还是一件不要命的事。 她便这么躲躲藏藏地前进,没多久,东边的石墙就到眼前了。静心庵南北为门、东西围墙,现在出口都被守得密不透风,若要出去,只能靠翻墙。 但……仰头看去,那石墙虽非高耸入云,却坚实可以,别说是狗洞了,连一块缺角也没有。她也没有一点功夫的底子。 好在石墙旁边有树。 不会轻功不打紧,她会爬树,墙旁佇立了一整排高大又茂密的落羽松,远远超过墙的高度,如果爬上这棵树,就能越过这面墙。 这也不怪静心庵设计有疏漏,墨染青已经开始动作。毕竟每个庵人在被送来之前都非富即贵,不是娘娘少奶奶就是小姐,娇生惯养,师姐们当然不觉得他们会爬树,更何况……她双手扶稳,一脚踏实枝干,另一脚也到达了最高点。 墙的另一头景色随即一览无遗,是平坦无一物的土地,爬上树又如何?你要下来,只得往下跳。 而这个高度,没死也会伤,伤了就跑不远,最终只会被猎狗或士兵们捉回。墨染青站在墙头远眺,她看到远方的大门果因夷人聚集而相对通明,再依循其他零星的火点,可大致估测哪里有夷人在徘徊,她的脚下目前仍是乌漆墨黑一片。 是跳下去的良机。 她深吸一口气,除了抚平心中怯意,还有那一丝兴奋与期待。今夜不一样,今夜夷族来袭,庵里乱成一团了,没有师姐、没有猎狗、没有官兵,没有人顾得上她,没有比此时逃出这里再更好的机会了。 想活命,还是想出去。 她当然想活命,但她想活的命,得是有意义的命―― 绝对不是困在这一方静心庵里。 奋力抱头一跳,墨染青咬紧牙关让自己无论多疼也只发出一声闷哼,却依然免不了身体撞击地面时的重重碰响。 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那声音很快便引来附近夷人的注意,墨染青不敢停留旋即起身,忍着左腿传来的阵阵剧痛,一拐一跛的往前方林子深处迈去。 夜晚的山林本该是静謐无声,可此时却充斥着急沓的脚步。 快一点!再快一点! 墨染青往后头看去,夷人们的身影已逐渐逼近,整个树林都是飞逝的火光,夹杂那听不懂的吼叫,紧咬她不放。 前方不远处起了一大片浓雾,只消躲进雾里,夷人便不容易捉住她。墨染青一开始还有些庆幸自己侧身着地,只伤及臂膀和一条腿,忍一下都还能走动。可到后来,左腿却越发使不上力,越发沉重,让她恨不得此时自己能长出一对翅膀。 必须再快一点!就快到了! 她半拖着脚半蹬着腿,身后传来破空的急箭声,似乎受到老天眷顾,有好几支都有惊无险的越开她。眼看就要进到雾里了,墨染青面露大喜,这时,不知哪来飞出一把短刀,钉住裤脚,她整个人往前一扑。 再抬起头时,夷人已来到眼前。 墨染青心中一凉。 那夷人睨着眼看她,露出了不屑又得意的笑容大摇大摆走来,他的大刀正挑在肩上,随着两人迫近的距离也改由双手举起,越举越高……在夜里映出磣人的银光。 墨染青闭上眼睛。 刀子却没有挥落。 噗了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脸上。夷人应声倒地。 等墨染青再睁眼,便见一把长剑贯穿他的胸膛直插入土中,来势有多猛烈,溅起的血花便有多高。而与此同时,其他夷人们也随后赶到,似是看到什么脸色骤变,竟顾不得她又调头回奔。墨染青亦顾不得擦拭满脸的血往后看去。 身后白雾繚绕如丝、反滚捲动,其中一个巨大黑影正缓缓浮出,是一匹马,马上还坐着人。 月光被叶缝筛的稀稀疏疏,墨染青没瞧清楚那人生得什么模样,只觉他迎风而来,有着无法忽视的气势。或许便是这样的气势吓跑了那些蛮夷子。而他抬臂一挥,浓雾随即又衝出一大群人马,震得山摇地动,越过她直往夷人逃离的方向而去。 是驻守山脚的官兵吗,没想到那么快就察觉不对劲了……墨染青松一口气,那口气里还有些丧气。千辛万苦跑到这,大概又会被送回去庵里吧,她想,但全身力气彷彿被抽乾般,再也提不起任何劲,眼皮子也变得好沉好沉。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那人翻身下马朝自己走近,一步两步……是一双绣着狼面的军靴。 她最终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第一章(3) 轻风拂过脸庞,鼻尖隐隐嗅到了药香,耳边更是人声阵阵,昏睡一整天的墨染青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不在静心庵里。 她甚至都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四周是平坦的地面稀疏的矮树,由篱笆圈出一大块范围,不像是山中;而她人在茅草搭建的大棚子底下,周围也躺着其他伤患,不过清一色都是女性,看来有按性别划分,因为远远的,其他棚子里有两个男子起了口角,引来士兵前去管制。 竟然有士兵,这里难道是什么营地吗? 墨染青看着自己已被包扎好的左腿不断猜测,很快地,巡视的医女发现她,上前关切道:「小姑娘你醒啦?」 医女递给墨染青一杯茶水,替她检查伤势,也顺便解了惑,「此处为官府临时设置的救难营,来收纳你们这些被夷人伤害的无辜民眾。」 这么一讲墨染青也就了然,顿时放心不少,想着自己应是被后来救下她的那一群官兵送来这里。 此时医女起身道:「我去请大夫过来瞧瞧,你先待在这,别乱走动。」 墨染青很乖巧地点头,而事实是她的左腿被包得跟萝卜一样粗,动一下都难。她在等待的期间里将周围景色又观察得更仔细些,发现营区环境整齐乾净,人多却不杂乱,大夫也不是只有两三隻而是一大群,竟还规划了粥棚以供用餐。颐州知府简直比想像中更用心对待此处。 然而几番看下来,却没有看到同是庵里的熟面孔。 很快地,医女已带了一个老大夫折返回来。 那老大夫是这几天负责照看墨染青的大夫,一见人就絮絮叨叨一番,「你那腿齁,嘖嘖……伤成那样怎么能继续跑呢?看吧!肿得比萝卜还粗……」他重新换药并自豪说道:「好在老夫妙手回春,专治接骨,若修养得好的话,一个月后重新走动应不是问题。」 墨染青正处在千头万绪中,见老大夫是个话多之人,想了想,决定套个话,「那个……夷人后来怎么样了?有抓到吗?」 老大夫随手一挥,「哎这你不用操心,要对咱们夜秦军队有信心呐。那群蛮人夜袭站哨的士兵偷偷溜进山,还想躲到静心庵里安身,刚好被一网打尽!只可惜里头没有忽扎尔。」又忍不住碎念蛮夷太子是遁地了吗,怎么就是抓不到。 「静心庵?」墨染青惊呼一声。 「可不是嘛。」老大夫道:「据说庵里的情况惨不忍睹,为此官府还特地在那也设置了一个营区,专门供给庵人使用,也好集中管理。」 「这样啊……」 老大夫没有注意到女孩闪烁的眼神,霹哩啪啦又自顾说了一堆,说完犹不觉得过癮,看着女孩问道:「对了,你是从哪来的呢?你的爹娘呢?」 「我……」墨染青一愣,眼匡立马就泛红了,低头囁嚅,「我不知道,爹娘……爹娘他们叫我快点跑,不要被夷人抓到……」说到这已说不下去,轻轻啜泣起来。 旁边医女狠狠瞪了老大夫一眼,那一眼彷彿在说「人家刚死里逃生,瞧你问的是什么东西」。老大夫也慌了,连声哄道:「没事没事,你爹娘若还活着……呸呸,你爹娘说不定就在这营区里呢,过几天定会来找你!要好好养伤才能和他们相见哦。」 墨染青听着老大夫和医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心知哪有什么相见的爹娘?静心庵里的人不会被送来这里,看来是昨夜那群官兵把她误认为山里的村民了。她一边庆幸一边忧虑,得好好藏住身份,千万不可教人发现。 第二天,女孩的父母没有来找她,老大夫和医女远远看着她独自坐在棚子底下一整天,两人只能面面相覷。 第三天,依旧如此。 又过了几天,女孩可以自己撑着枴杖走路了,老大夫二话不说带着她绕了营区一圈,登登登指了三处。那棚是前山脚万封区,这里是后山西屯,还有那边,那棚子的人大都是西南的黑牛村,你找找,有没有像你爹娘的? 女孩很认真地将每一顶棚子都走遍,还看了许久,回到老大夫身边时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自那日之后,老太夫和医女再也不敢和她提起爹娘之事。 这日,金乌升顶,正值正午,墨染青揣着木碗撑着拐,一跛一跛的去粥棚领餐。 粥棚前已大排长龙都是人,她随着队伍缓缓前进。救难营虽名救难营,却一点也不惨淡,这里的日子实在舒适,除了规定一条离去的人无法再进以外,其馀的都可待到伤癒为止。她靠着一条断腿和孤苦无依的身世已在这白吃白喝多日。 但营区迟早会关闭的,总该先好好琢磨以后。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声惊呼在不远处吃饭的人群里响起,惹得旁人侧目。饭点时间营里最为嘈杂,许是今日天气燥热的关係,音量又大了好几倍。墨染青一扫周围,大家三两聚在一起似兴奋地在讨论什么,前方排队的人潮也是,声音都传了过来。 「什么时候会来啊?我可要擦亮眼睛看看!」 「听士兵说是邻近傍晚,我也等不及了,百闻不如一见!」 人们一阵摩拳擦掌,不说还以为在期待什么千金难买的花魁大秀。 「……你们说的是什么事,有谁会来吗?」 身后的声音清嫩,眾人一转头,发问的女孩正张大眼睛疑惑看着他们。 「小姑娘你还不知情吧,」其中一人笑着解释道:「你可有福啦!」 闻言墨染青疑惑更深,已有人忍不住抢先开口。 「祈王啊!大英雄要来探望咱们了!」 「这救难营也是他建的呢,勇杀敌不说,还对百姓如此体贴入微,天底下哪有比他更好的人!」 「这话说得没错!有生之年能目睹真容,我死也无憾了。」 「哈!得了吧你!这让把你从鬼门关捡回的大夫情何以堪?」 大伙儿哈哈笑成一团,突然哐啷一声,眾人看去,方才的女孩已目瞪口呆,手里木碗在地上軲轆滚一圈。 祈王! 这资源完善的救难营为官府管辖没错,但当初一手规划并申请设立的人正是祈王。 祈王追捕夷人一路追到颐州来,明日又要啟程继续赶路,在临走之前顺到来救难营访查走一遭。 当墨染青将此事说给替她换药的老大夫听时,却发现后者十分淡定。 「你不知道?」老大夫半抬眼皮,懒懒往周遭指去,「这些那些是祈王让人搭的,唔……还有这、这,所有供应的药材物资都是祈王号召颐州当地豪绅们一起捐赠的;就连大夫,也是请各家医馆义气相助……」他捋了捋自己的鬍子,加重语气,「你竟然不知道?」 天,有人告诉她吗。墨染青哑口无言,只怪自己当初害怕身份曝光所以不常跟其他人有太多交集,加上老大夫平时很聒噪也很口无遮拦,她以为从他口中得知的消息已够灵通了,偏偏该讲的全都没讲。 老大夫一副事不关己地继续缠绕绷带,忽地咦一声,古怪抬起头,「你跟着别人一起瞎期待做啥?你不是见过祈王了吗?」 墨染青一愣。 「你就是被祈王救回的啊。」老大夫道。 她的眼睛倏然瞪大,猛然想起那晚从浓雾走出来的人。 原来,救她的不是城里的驻兵……是祈王的军队吗? 「你竟然不知道?」老大夫又惊了,「我没告诉过你?奇了!我以为我都说了……那老夫我是祈王军营里的军医我跟你说了吗?」 「……」墨染青抽了抽眼角,大概把敬老尊贤这四个字放在心中默念了数十遍。 老大夫摊手道:「那晚你因伤先被祈王带回军中,交由老夫处理,这不,隔日我就跟你一起被转来救难营了……天哪!老夫还忘了说,明日以后会由别的大夫来照看你,祈王啟程,老夫也要回去归队……」他说到一半,外头传来民眾激动地叫喊。来了来了、快快快……棚里的人们霎时跑没大半,女孩也不例外,咻得起身,撑着枴杖跟出去。 老大夫呆了呆,望着一下子空盪盪的棚子,皱起脸,「有那么稀罕的?不就是个人物嘛!」 稀不稀罕,在军营天天见的老大夫可能不觉得,但对颐州百姓们来说,答案肯定是的。 他们这里有多穷山僻壤,看百年前静心庵为何会成为万中选一的地点就知道。曾几何时能有机会迎来大人物的大驾光临? 尤其还是祈王。 天边云彩逐渐染红,接近日暮时分,营地门前满满都是人潮,几乎所有营区的人都聚集在这了。行动不便的人有医女搀扶着出来,或是搬了矮凳坐下;伤得更重者甚至由士兵背着,只为看一眼也好。 祈王出征那年只有十六岁,到今年算下来依旧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英雄出少年啊。大伙儿嘰嘰喳喳讨论不停,唯有拒绝人挤人的老大夫坐到高台上,一脸兴致缺缺。 没多久,只听守门士兵高喊一声殿下驾到,祈王的仪仗终于出现在营前,不是多大的排场,只是由士兵们护驾的队伍,就连坐轿也无,显得更加平易近人。眾人随即刷声跪地下来,膝盖尚未着地又听士兵改口祈王让大家免礼,便赶紧蹬脚跳起,人形如浪潮起伏,人声如雷鸣轰动。 「祈王殿下!大恩人!」 「救国英雄!」 「夜秦战神!」 整个救难营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那个令北疆夷族闻风丧胆的男子,那个拯救夜秦于水火之中的男子,像来的是一道曙光,人人都激动不已,热情迎接。 墨染青也夹在人群之中探头探脑,奈何行动不便身形瘦小,被遮得严严实实不说,还被挤得东倒西歪,只能就着数百道混乱的人缝,瞥见队伍正中间是一抹烈红的身影。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大家切勿推搡!」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维护秩序,都快被挥来的手给挨懵了,这里真的是伤者救难营吗?围观的老大夫也在叹为观止,民眾见到祈王一个一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简直比狗皮膏药还管用…… 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地看到了什么,惊讶起身。 人群里响起了一声惊呼,当然,这声惊呼立马就被淹没,无人听见,只是一个人影也随着惊呼落下往前一扑,压倒一小角人浪,手中一根细长不知何物的东西更是在同一时间飞了出去。 那东西飞越喧嚣的上空,去向不妙,眾人瞠目结舌,一瞬间,欢呼声变成抽气声。 然后啪的一声,被祈王两侧眼明手快的士兵一掌握住,定睛一看,原来是根枴杖。 那根枴杖交到祈王手中。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这下子不用士兵发话,大家都变得很安分,不只很安分,还不约而同后退好几步。潮水迅速退去,露出方才跌倒的那人,就趴在原地。 妈呀! 老大夫的鬍子一抖。 那不是墨小姑娘吗。 墨染青此时模样艰难地撑起身子,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着实可怜,而她孤零零一人开始在找不知何处的拐杖时,更可怜。 民眾们实在不忍告诉她她的拐杖现在在谁的手中,又做了什么好事。 四周依旧悄然,女孩的手还在东探探西探探,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怎么连一个人脚都没摸到。她抬头,发现眾人都离她远远的,而面前的士兵正唰啦啦在退开,一人从中迈步出来,手持那根枴杖,停在她面前。 暗红的衣襬,栩栩如生的狼面。 原来就是他。 女孩僵硬了一下,视线从那双狼面军靴缓缓攀升。上回见面在深黑的树林,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形容朦胧;这回天空霞光满溢,他同样低头俯视,一袭红服几乎与景色融为一体。 衣袍浓烈,容华清冷。 有一双深幽深邃的眸子。 原来传说中的人物是长这样啊,再多的描述还不如亲所见闻。 祈王于昊渊。 女孩连忙爬起跪地,磕头认错。 「殿下恕罪,民女不是有意冒犯!民女……」 「且慢。」 墨染青不知何故,她馀下的话还未说完,衣襬轻扬,面前人已倾身下来―― 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讶然。 「把头抬起来。」 第一章(4) 「把头抬起来。」 金黄色的幄帐里,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 闻言墨染青照做抬头。皇家的军帐很宽敞,是四阿式顶长方形的款式,烛光旺盛,映着里头的摆设都在闪闪发亮。地上铺的是金丝水波纹地垫,两侧红木长桌沉穆,里边那一扇《八骏图》屏风更是博人眼球,将周穆王游崑崙山的八匹良驹都刻画得形态俱足,四蹄生烟,飘逸灵动,彷彿要衝了出来。 墨染青暗暗将内景尽收眼底,都观赏一轮后,前方男子依然一声不响盯着她看。 她还摸不清现在的情况。 当时在救难营里祈王没有怪罪她的行为,只是看了眼便还她拐杖让她退下;而突发事故,民眾也冷静许多,不再吵闹,访查顺顺利利结束。没料一到晚上,竟来了个士兵,说祈王有事召见,请她去军营一趟。 她在来的路上还遇见已回来军营的老大夫,本想藉着他的一张嘴旁敲侧击问个所以然,结果老大夫知道她被召见时比她还惊讶。 墨染青跪坐在地万分不自在,儘管膝下有柔软的蒲团,可她脚上还带着伤,对方的视线也令人如坐针毡。 她的脸是有什么吗? 可祈王没有发话,她也无从得知,本想偷偷回瞧对方一眼,一对,却对上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惹得她心一惊,急忙垂下眼帘。 也不知过了多久,祈王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就是那晚在静心山里的女孩?」 墨染青小心翼翼地点头,「正是民女,民女也是今日才碰巧得知救我一命之人是殿下。谢殿下!殿下救命之恩民女没齿难忘!」她恭敬说道,倒也不奇怪祈王怎么现在才认出人来,因为那晚夜色太浓她没看清楚他,他可能也没看清楚,尤其当时她还被喷了一脸血,很狼狈。 祈王嗯了声,没怎么放心上,「举手之劳而已,既是夜秦的子民,怎能死于蛮夷的刀下,不必多礼。」 墨染青原以为他还会接着说什么,没想到就没下文了,祈王的视线转投注在案上的卷轴,神情专注,指节轻敲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既不是来追究白日的事,也不是因为认出那晚的事……墨染青忍不住按了按发酸膝头,真的想不懂。 她犹豫片刻,决定先开口询问,「殿下……」 而就在这时,祈王心中也有了主意,他望着墨染清,悠悠道:「你知道最好的报恩方式是什么吗?」 「嗯?」 祈王一笑,「不如,来我底下做事如何?」 墨染青愕然看他。 但让她更愕然的事还在后头。 「你名为墨染青,年初一月时被送入静心庵,是里头的庵人……」祈王的语调不疾不缓,而他每说一个字,地上的人便越惊骇一分。 「看是要回去,还是为我做事,你自己选吧。」 室内大概安静了好一阵子了。 面前的祈王嘴角掛着笑意。 墨染青却已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了什么。 她听了什么。 无论是他说的还是她听的,她都不敢相信。 于昊渊抬袖为自己倒了杯茶,他虽着一身张狂的红,言行举止却很是沉稳,还有些置身事外的淡然,彷彿世事就像那一只定窑白瓷盏,尽在掌握之中。 「我……」墨染青吞了吞口水,人家都把自己的底细翻出来了,令她一点掩藏的馀地也没有,只能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的容貌吗?」 于昊渊没有回答,虽没有回答,那带着深意看她的眼神,却足以说明一切。 「你可识得汪念笙?」 墨染青一顿,摇了摇头,全然没听过的名字。 「你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 原来是像了谁,墨染青恍然明白。也只能是这样了,不然她真的想不透以自己称不上多倾国倾城的姿色怎么会引起祈王的注意。 这人前一秒还说不必多礼,下一秒就要求她报恩,还威胁掺半的那种,真是什么话都给他说尽了。墨染青心里一顿编排,尤其,对于他需要她的一张脸做什么,她一点底也没有。 唯一能料见那必定不会是什么容易的小事,没准还凶险至极,否则方才他也不会考虑那么久了。 墨染青看着眼前气定神间的祈王,再想到自己白日还兴冲冲的想见此人,觉得自己就是羊入虎口。 她在救难营里朝他扔了拐杖,乃有意为之的。 当时她想先藉此引起注意,并告诉祈王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再告诉他父母已双亡家也无可归,还望能收留。当然,收留不大可能,她想嘛,眾目睽睽之下,祈王就算拒绝,也会施捨一点帮助的。 她本想从他身上捞一些之后要用的盘缠,但现在看来,她是坑了她自己。 墨染青眼睛闪烁,捏了捏掌心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 手中的茶杯放下,于昊渊一笑,漆黑的眼瞳看过来,像蕴含着什么,越发不可逼视,「我……」 「殿下还是不要说了!」墨染青急急喊停。 于昊渊张口到一半,挑了眉,「又不想知道了?」 墨染青道:「有些事知道的越清楚,越乱了心神;知道的越清楚,也越没得选。殿下现在还能给我选,但说完以后就不见得了。」 于昊渊看着她一刻,下頜轻点,算是同意她说的话,「那你慢慢考虑吧。」 他重新抄起书卷,大概是觉得她会考虑很久,在未知事情安危时,墨染青确实会犹疑不决,但若只在祈王底下做事和回到静心庵两者择一,她几乎没有犹豫。 祈王能要她做什么,冒死的事吗,她都敢冒死逃出静心庵,当然也敢冒死不回去。 「民女愿意为殿下效力。」 案旁的人眸中一闪,放下卷轴,对这坚定不移的答覆颇感意外。「你可确定?」 墨染青点点头。 于昊渊微一扬眉,「你倒是敢应下。你要知道,就算你答应了,我随时都可能再反悔。我不见得非要用你这个人,这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届时,你可能连活命的机会也没有。」 墨染青想这人还真奇怪,她答应了他的威胁还不够,还要恐吓她,这算磨练心志的一种吗?至少,让她听明白一件事:他要她做的事可能不至丧命,但如果表现得不好,他会要她的命。 羊入虎口,墨染青又哀念一次。 「比起敢不敢,民女更不想回去庵里。」 于昊渊一愣,眼神扫过她的左腿,想起在静心庵目睹的惨况,问道:「那晚前后门都被封死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墨染青如实稟告,「爬树从东边围墙翻出来的。」 于昊渊眸中一丝惊色闪过,目光流转在她身上片刻,然后笑了,似是玩味,似是满意。他说道:「救难营里可有重要物品?」 墨染青摇头。 「那好,今晚便在军营住下,等明日一早随大军一同拔营。」说完,半抬了手。 墨染青知道这是让她可以退下了,她在地上一拜,撑膝起身,拿起拐杖,一拐拐走了出去。 外头夜色清朗,旷野无边,遍地祈字军旗抖动,经风这么一吹,墨染青才发觉自己背部早湿了一片冷汗,她走在领路的士兵后头,步态却坚定,眸光亦明亮。 内头,于昊渊坐在位上若有所思,待金黄的帐帘重新覆上,室内又回到空荡荡的一人。 「你看着如何?」他问道。 这句话落下,那扇八骏图屏风后随即走出另一人,身手如影。 「遇事冷静,头脑清晰,行动果敢……还算有几分胆气。」亲信对方才发生的种种下了简评。 「胆气肯定是有的,你别忘了,她怎么说自己逃出静心庵的。」 嗯,翻墙出来的。 姑且不论那墙对他其实不算高,外边也有草皮作缓衝,就论一个不会武的小姑娘敢从上面跳下来,也实属难得。当然,这可能只是情况逼急所故,亲信还是不以为意道:「但就是个小姑娘。」 「确实是个小姑娘。」这点于昊渊没有否认。 小姑娘的身板还跟小鸡仔一样,瘦小的似乎风吹易折。 亲信有些放心不下,「那殿下还要用她?她和那汪念笙……有如此相像?」 于昊渊的手指摩挲着下巴,「汪念笙真人我印象浅薄,但论起画像……」他想起在救难营里女孩抬头看他的那一刻,「初见第一眼,也不知是画像更逼真一点,还是她更逼真一点。」 亲信还想再劝说什么,于昊渊已先道:「我知道,单凭外表就决定人选是草率了些,尤其她只是一个未经训练的门外人,但论这个,」他手中的卷轴摊开在桌上,那是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底下人调查出对女孩的所有资料。 「综观这些,要下这步棋,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亲信不再出声,他的视线落在卷轴内文的第一行,即是五个字:京华太尉府。 是啊,谁想得到那小姑娘身后背景竟如此惊人。 于昊渊也在看那书卷轴,「总得试试看再说。而且你少看一点,她,有野心。」 野心? 「野心在于,为了离开静心庵可以选择翻墙;野心还在于,为了不回静心庵可以选择为我所用。她对人生有所追求,乃至于寧愿犯险也不愿在庵里偷安一生。用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比用一个什么都不要只要活命的来得好。」 人有所求,便容易掌控,又或者,人既有所求,便愿意被掌控。 视线转向前方空荡的软垫,女孩方才临走之时跪在那磕了个头,低低的头颅,长长的发辫垂在颈侧,动作毕恭毕敬。 于昊渊又勾起那一模一样的唇形,似是玩味,似是满意。 「太尉府的千金竟会爬树……」亲信见他指间轻轻滑过卷轴上的几行字,悠悠道:「你说,她真是因为这些原因被送进静心庵的吗?」 第一章(5) 墨染青刚入军队的隔一天,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军旅生活,从颐州循着夷人踪跡要去甫州,路途遥远,祈王看在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的份上,格外开恩给她配了一辆马车。 这生活当然不怎么好过,餐风露宿,晚上也是野外就地扎营,好在墨染青在静心庵里吃过清苦,不是细皮嫩肉的底子,一连几十天下来,倒也捱得过去。 而这段时间里祈王都没再传见她,也没有任何吩咐,反倒派了老大夫过来,继续医治她的腿。 就不说老大夫再见到墨染青时有多愁眉苦脸了,本来以为可以下岗休息,没想又被迫上工,病人还是同一个,而且这回上头还指示要他再加把劲赶紧把人治好。 墨染青也以为老大夫这爱开话匣子的人,定会追问她进来军中的原由,她正苦恼能不能说,但老大夫显然非常明事理,半句问题也不问,吐嘈她阴魂不散的话倒是说个不停。 就这样,当墨染青的腿已恢復到能不依靠拐杖走路的程度时,军队也抵达甫州安营扎寨。老大夫解脱了,墨染青在某总程度上也算解脱了。 而隔天,祈王便发了话下来要见她。 明黄的帐篷一如那晚宽敞气派,在白日里更是看得一清二楚,墨染青垂首迈着小步子上前,里头祈王正与人相谈甚欢,见到她进来,声音也渐渐收住。 「墨染青见过殿下。」她行礼道。 于昊渊看了她一眼。「跟你介绍一下。」他面向坐在下首的人,墨染青方才进来时便听出是女子的声音,此时抬头瞧去,原来有两人,一年长,一年少。 「这是徐丽。」于昊渊按着长幼先介绍了那位盘发的妇人,才换另一位,「这是招宿。」 墨染青朝他们二位点了头,正要开口自介,那妇人已驀然起身,怔然看着她,半天才出声道:「天啊……这、这也太像了……这就是殿下提到的那位墨姑娘吗?不说我还当是夫人再现呢。」 她上前拉着墨染青细细瞧看一番,惊喜过后,神情转为落寞,「……可夫人要是还在,也不是这般年轻的模样了。」 这举动多少有些唐突,墨染青不知该作何反应,见徐丽沉浸在思绪里悲喜交加,也不好意思出声打断,只好看向于昊渊。 于昊渊替她解释道:「徐丽以前是汪念笙的贴身丫鬟。」 墨染青顿时瞭然。 此时的徐丽也缓了过来,面露歉笑:「对不住墨姑娘了。夫人离世已久,我甚是想念,一见到你便绷不住。你唤我一声徐姨便好。」 原来说像,是真的像。 「徐姨好。」墨染青没放在心上,回礼一笑,「我是墨染青。」 她这一笑,徐丽又起波澜,万般滋味在心头,眼匡也隐隐闪着泪光,只是碍于祈王还在场硬是忍住。 于昊渊却是宽宏对她道:「不如你就同她说几句话吧,让她也认识认识汪念笙,不用在意我。」 墨染青心头没来由一跳,看着祈王捉摸不定的神情。她有预感,当她知道了汪念笙是谁,就会知道他到底要她做什么事。 不过抱持好奇,墨染青与徐丽一同做到红木桌旁,徐丽用那双泛红的双眼端详她的面容,欣喜心伤,感慨怀念,最后叹一声道:「姑娘的眼睛真的很像很像夫人,圆如明月,亮若星辰,任谁看了都会离不开眼的……」 这句话也就此打开回忆之门,徐丽将思念的苦水全部倾诉在这与逝者相像的女孩面前,如江海重新倒涌,滔滔不绝,自小时候两人如何认识开始说起,是同村的人。 原来还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墨染青心想。从徐丽的言词之间,可知她与汪念笙交情深厚,感情紧密,连小时候两人第一次闹脾气是为何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认真听着,却时不时会瞄向上座的男子,也没在做什么事,就一派泰然望着他们,好似也一起在聆听。 还有那位…… 墨染青没忘这室内还有一个人。 那唤做招宿的女子始终没说过半句话。 她有没有在听墨染青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一旁,要说全然不动吗……还是有,但顶着木然一张脸。 那人虽没说话,一身装扮还是透露了身份。坐姿如竹立,黑衣轻便俐落,长发高高束起,再加上肩背一把扁长柳叶刀,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墨染青心中猜测招宿的来意,更确切来说,她在猜测祈王请这两个人来的用意。总不可能只是大家认识一下吧。 徐丽已讲到自己后来怎么成为汪念笙的丫鬟,此时她吐出来的字字变的清晰,在墨染青一心多用的脑袋里慢慢集结成绳,当一个关键词出现时,倏地一綑,打结―― 中止全部思考。 「……在建昭三十七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年初秋枫叶已如火,念笙嫁入睿王府。初入豪门之地难免畏怯,我身为她的好姐妹,便随她进府作伴……姑娘?」徐丽发现面前的女孩形容僵住。 「徐姨你再说一次……嫁去哪?睿王府?」 「是啊,念笙是睿王府的妃子。不过现今不该这么称呼,该改称『先』睿王府才是。」 墨染青深吸一口气。 关于于昊渊要她做的事,她想过非常多。 她长得像汪念笙,无非做的就那些事:人是生者,她偷梁换柱;人是死者,她以假乱真。现在浮现的这一个,当然也在万千想法中的其中之一,然而是离她最遥远的,也是最不真实的。 转头看去,于昊渊的唇角正微微扬起。 不……会吧。 睿王。 就算一个人再怎么足不出户深居简出,对于睿王是谁,还是会知道的。 就像人们知道祈王一样。 偌大的帐内只剩两个人,待徐丽和招宿双双退下后,墨染青回到上回的姿势,端坐在软垫上。 光线实在太充足了,她在满堂辉亮之中,显得很微小。 于昊渊看着她,扶膝微倾身道:「可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了?」 做什么……墨染青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不敢轻言开口。 睿王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承太子之前的封号。 她有这故人似的面貌,做的当然是有关故人的事。汪念笙从前是潜邸的女人,要知道,这府邸的主人如今已在那巍峨的皇宫之中。 答案呼之欲出。 「你听好,」于昊渊道:「我要你入宫。」 果然。 成为帝王妃。 即便心中有谱,此时听他亲口说出,墨染青还是呼吸一滞,「我……」 「你应该知道。」于昊渊往后一靠,整个人在椅上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墨染青此时才注意到他背倚着是一整张完整的狼皮,毛泽银亮,纹理细緻。 「你没有选择。」他的瞳眸深幽。 在那样的注视下,墨染青简直不能动弹。 是了,上回他还有所保留,未曾明讲;这回既已开口,便没有选择了。 其实说起来还是有,不是要不要回去静心庵,而是还要不要命。 墨染青发现自己竟在这种时刻还能联想起上回祈王说她不能死于夷人的刀这句话,换而言之,他祈王的可以。 「我知道。」墨染青嚥了嚥口水,「我就在想殿下这么做的……原因。」 「你想说的是目的吧。」 墨染青没有否认,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后者听起来更侵略性一点。 于昊渊也不在意,伸出手指按了按眉心,神色淡淡,「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正要开口,面前的人已准备好要洗耳恭听,见这样子,他微微扬了眉,「这回怎么不喊停了?」 墨染青一愣,訥訥道:「因、因为知不知道,都是那样了……」 这倒让于昊渊一笑,点了头,「正是,所以说,告诉你也无妨。」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弓架前,上面摆满各式身姿的弓,也插满羽箭,他轻抚过箭翎,语气悠悠,「你可知,陛下如今已放心不下我了?」 墨染青不知情,但就算不知情,也能很快便猜出意思。 飞鸟尽,良弓藏。 面前的男子指尖停在一把弓上,「此非吾愿见,却在所难免。我在北疆立下战功,于百姓是幸,于夜秦是幸,只有于天家,是不幸。这世上人人都可以出风头,但不能抢了天家的风头,即便那风头,也不是我要抢的。」 弓弦撑张,一扬间,錚声清鸣。 一句天家是不幸,似有万般无奈在其中。 但比起无奈,墨染青听出的,更多是不服。 人在其位,便谋其政,尽其责,却要他人来臆测有心无意。 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去拯救天下苍生了,他若失败是情理之中;他若成功,必是惊艳四座。 北疆天寒地冻,局势险峻,蛮夷凶残,刀枪无眼,你行,要不你来。 皇家复杂,皇帝与祈王即使兄弟和睦,终归不是同胞共出,差一半的血脉,还是差。 墨染青眼底闪过一丝难查的黯色,复杂的,又岂止在皇家。 于昊渊道:「但话又说起来,陛下会这般不放心,得归咎于慈寧宫太后娘娘,她在之中推波助澜,欲将我除之而后快,难免疏离到我和陛下的关係。自母妃早逝以后,这后宫,我便需要人手了。」 「所以殿下希望我入宫能留意太后娘娘,又或者,牵制住她?」 「不错。」于昊渊满意地点头,眸光一闪,「但往更广的说,是为我办事,那些宫人办不到只有位高之人才办得到的事。」 这整句话短短的,唯有位高之人四字,在墨染青耳里如金石掷地,回响不绝。 她突然陷入沉默了。 那沉默说不上是抗拒还是忧虑,还是其他负面情绪,或许皆不是,因为她的眸子还是很明亮,只是多了一些若有似无的东西,不知在想什么。 于昊渊微微拧眉,「你若是在担心以后的话未免担心得太早了,不如先担心眼下。我说过,端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上阵,这其中少不了要临阵磨枪一番。」 墨染青抬头看他。 于昊渊也在看她。 军中无女装,他没让人买,墨染青穿的是最小件的短褐,裤管宽松、衣袖宽大,穿起来像什么掛了衣服的竹竿。 他终于告诉她招宿和徐丽来的用意。 「招宿是来教你功夫的人,你身子骨太差,需要锻鍊,于心志和应变也有益;至于徐丽,经过一番谈天你也知,她是这世上最熟知汪念笙的人。像一个人不止于皮囊,你长得像,并不够。」于昊渊淡淡道:「入宫这事真正凶险之处不在入宫,而是在入宫以后。深宫似海,危机暗伏,侍君、御人、斗争……说是一方战场缩影也不为过,你在顾着自己人生安全时,还得身兼己任,若没准备好,我又何必让你上场?这样,你可懂了。」 墨染青慎重地点点头。 「殿下……我可否请教你一件事?」 「说。」 墨染青道:「汪念笙当年在睿王府,是不是深得皇上喜爱?」 于昊渊注目她一小段时间,从头听了那么多,她唯一在意的却是这个,然后他勾起嘴角,「是,这也就表示,你不会失宠。」 「我明白了。」 一句话落下,没有其他多馀,全盘接受。 墨染青朝他一拜,那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短褐变得像要淹没了她,衣服袖子散开一地,只露出中间那小小一颗头颅。犹如那晚。像破土而出的小草,很坚韧。 于昊渊眸中闪烁,他想再确认一下,所以唤了亲信。「把药拿出来吧。」 亲信端了一只瓶子飘忽来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吓了一跳,这是她反应最大的时候了,在听完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又要她服下时,却很镇定。 她明白归明白,他们也要放心。 「解药需每十日一服,切不可忘,如此便能不伤身也不伤智,与常人无异。哪怕只迟了一天,也会四肢挛痛,七孔流血,最终……」亲信威吓的话都还没说完,女孩已道:「好。」 虽然没有选择,也没有挣扎。 拿过瓶子,倒出药丸,仰头服下,她还忘了给自己倒一杯水,噎着了,于是于昊渊把茶杯递过去。 亲信最后是怔然着看着墨染青离开的。 「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甘愿吗?」 身后传来声音,亲信立即回过神,转身恭敬道:「因为殿下说的,墨姑娘有野心。」 入宫为妃,为人做探,服毒明意,每一件件都不是儿戏,都不是能轻易答应的事,虽说他们亦是半威逼半胁迫,但没道理啊,没道理墨染青如此心甘情愿。 她既有所求,便愿意被掌控。 于昊渊嗯了声,又道:「那你看出她的野心在哪了吗?」 亲信一顿,摇摇头。 于昊渊提起一支毛笔。 「因为她现在在这里。」那笔头本是朝下,面向地面,而接着,手腕开始翻转,慢慢来到了指上,「等她入了宫,就会到达这里。」 笔最后被轻轻放回。 「人要往高处走啊。」 第一章(6) 隔日一大早,晨光初露鸡鸣方啼,墨染青已先去徐丽的帐内报到。 她初学乍练,一切从零开始,于昊渊紧锣密鼓替她安排作息,晨时先学人,昏时后学武,早晚不得间。 徐丽对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孩有些紧张。 「那个……好,姑娘咱们开始吧。」她有些困扰,虽说祈王交代了职务,但学一个人谈何容易,要列举出来的东西不计其数,笼统又零碎又繁琐。 重点是她也没教过。 该从何教起呢…… 「不如徐姨先同我说,汪念笙和皇上是怎么相识的吧。」墨染青提议道。 徐丽一听觉得不错,万事从头起,讲实话,墨染青首当要学的是皇上眼中的汪念笙,不是眾人的。划分好范围,徐丽清了清喉咙。 「那好,」她娓娓道来,「他们,是在一场大雨中遇见……」 皇帝与汪念笙是在一场大雨中遇见的。 正值梔子花开的时节,碰上阴晴不定的午后雷雨,两人都恰好躲进一间小庙,微服出巡的王爷,上山採果的少女。 有些事只能是命中注定,比如大雨滂沱困步,他们栖身挤在庙里;比如小庙残破不堪,男子礼让出半片肩头;比如打湿的梔子花雪白依旧,衬着少女的面庞纯净迷人。 什么东西彷彿生根了,同那漫溢四处的雨水,初开欲放的花芽。 那天大雨细密如丝,搓搓捻捻成了这条姻缘。 那天天公不作美却做媒。 而几个月过,睿王便用一只隆重的十人抬花轿,将汪念笙风光娶进门。 「虽说只是做侧室,但陛下如此大张旗鼓操办,也算是真情实意了。」徐丽叹道。 且汪念笙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步入豪门又受此礼待,放在当时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墨染青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她和陛下怎么样了?」 「后来,也是和和美美的一段日子。」徐丽眼神到这黯了黯。「终归是夫人无福消受,入府后第三年猝然病逝,才正值大好年华啊……夫人一走,我也不愿留在府里,和陛下请辞出来了。」 竟是在大好年华里。 座位上的女孩不发一语,气氛转眼变得沉默。徐丽正了正顏色道:「好了,咱们不提这些伤心事,回归正传吧。说到夫人的习性,夫人因为出身平凡,未受礼法约束,平时自在惯了,总有很多举止惹得陛下称奇。」她这么说,人也跟着站起来。 「就从最基础的走路说起,绝非什么款步姍姍,陛下总揶揄她是隻活蹦乱跳的兔子。该怎么形容呢……脚尖点地、足跟微抬,一颠一颠的……」 说得难,做起来更难,徐丽凭着记忆示范看看,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该怎么教,她自己都学不来。 「我且试试。」一旁墨染青却领会起身。 大好年华的少女,她想,那举止想必不假思索,随意无束。 「是这样吧。」 墨染青凭藉徐丽的描述加上自己揣摩,初次动作竟已抓到一点神韵,直看得徐丽一愣一愣。 墨染青继续修正。 她本来还不明白,于昊渊既要挑人入宫,找个绝世佳人便得了,偏偏选上自己,难道一个旧人面孔还比新人更得皇上垂青么? 现在她知道了,在大好年华里逝去的少女,就像所有戛然而止,会格外教人惋叹惋惜。 而当时皇帝这样的惋叹惋惜,在多年后遇到一个不仅形似神还似的女子,又会如何呢? ――汪念笙能飞上枝头,她也能谷底翻身。 女孩的眼神专注而坚定,双手交背,体态灵巧,踏出的步履轻盈。徐丽简直不敢置信,那独留记忆的画面竟一滴一点,慢慢拼凑,在眼前直至成形。 这消息不多日便传到于昊渊的耳里。 「徐丽说墨姑娘善学人,这几日的教学无不一点就通,就算偶有窒碍,也总能在隔日琢磨出来,还请殿下放心。」 帐内香炉裊裊,炭炉必剥,炉上的茶壶咕嚕咕嚕冒起泡,似乎欲滚。 听完亲信的稟报,站在沙盘前排兵佈阵的于昊渊问道:「那招宿呢?」 「招宿那边……」想到招宿的话,亲信的语气开始变得迟疑。相比徐丽的讚誉有加,招宿这可就差多了,虽还不到奇烂无比,但也就是勉勉强强。「招宿说姑娘起步较晚,资质有限,勤奋有馀,悟性不足,唯兵器……尚可。」 「哦?」沙盘里的某处被插上一支小红旗。于昊渊最终选定地点,人也抬起头来,「你说,学人跟学武,哪个比较容易?」 亲信一顿,随即肯定道:「当然是学武。」 于昊渊頷首,「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学武,一套招式,一本心法,修行无止尽,道理却恆不变;而学人,神也韵也,灵也性也,既能千变万化,又能毫无跡循――徐丽夸她学得好,」他兴致盎然道:「找个时间去看一看吧。」 「那墨姑娘的武学该如何?」 于昊渊拍掉手上的沙子,亲信见状踱步一旁,端了盆水来给他净手,一併递上乾净的巾帕。做完了这些,于昊渊回到座位,撩袍坐下。 「就这样吧。」 就这样? 亲信面露不解。 「她本就无需多厉害的功夫,日后入宫,内有宫女太监随行,外有侍卫保护,功夫能够防身就好。再者,最初让她习武之意也不在于此。」说到这里,于昊渊吩咐道:「去告诉招宿,让她如此这般安排……」 亲信眼珠子一瞪,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但祈王行事向来自有道理,他转身忙去办理。 「等会。」身后有声音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 「那个,」修长的手指露出,祈王指向前方沙盘,方才他插下红旗的位子,「把那边的军队换下,让我们底下的人过去。」 亲信随即领会。 「是。」 这声是应得又轻又短又隐晦,如同那趵趵离去的脚步。亲信走出了帐篷。 炉上的茶壶在这时烧开了,被人提了起来,水线注下,白烟升起,茶香瀰漫。 年轻的王爷端起杯子靠回椅上,并不急着喝,只是轻轻拨弄盖碗。他的神情在热气之中变得模糊,一身浓红衣料也陷进柔软的狼毛里,似要披了上去。 第一章(7) 春风和煦,花红柳绿,鸣蜩嘒嘒。 墨染青在一片绿意盎然中将面前放凉的茶水端起,前两指收拢,无名指是辅助,后边大拇指微微超出杯缘,不偏不倚是半个指甲盖的位置。 「徐姨你说的是这样吧?」 徐丽回神过来,忙不送点头。 女孩继续动作,茶明显已经凉了,她仍习惯似的先吹一下……与记忆中的画面慢慢重叠起来,睿王总打趣这样握杯岂不是会挡到嘴,这时,夫人会顶回一句。 「避开不就得了。」女孩嗔道,语气也恰到好处。 儘管知道墨染青学得快,徐丽还是瞠目结舌。 「做得很好。」她由衷称讚,「我看了多少年都学不来的东西,姑娘只凭隻言片语便能做到,真是厉害。」 墨染青笑盈盈放下杯子。 「徐姨别夸了,这种事哪端得上檯面?我只是从小做惯了。」 从小做惯了? 是指她家里开戏班子常常唱戏吗……徐丽只当这是谦虚之词。 装作这种事非一蹴而就,即便知道一个人的特徵,未得其精随,也不能成;即便知道一个人的特徵,若与己相衝,也难成。 既要善演,还要善藏。 今日天晴良好,阳光明媚,他们索性搬了桌椅到户外来。练习结束以后墨染青原地伸展双臂,舒叹一声,因为心情不错,笑容也十分洋溢。 徐丽在旁看了道:「姑娘可知,你与汪念笙最不同之处在哪?」 这引起墨染青的好奇,扭头看她,「在哪?」 「在这。」徐丽一指她的眼睛,「你们最像在眼睛,最不像也是。姑娘有一对笑眼,但凡笑得开心一点,便是天差地别的两人。」 墨染青稀奇地哦一声。 徐丽在这时又道:「对了,还忘了跟你说,殿下等会会来。」 咦! 「祈王要来?」 「姑娘学习也一段时间了,殿下当然要看一下成果如何。」 墨染青又哦一声,这声听起来为难的很,如果被哪个民眾看见她见祈王是这等反应的,怕都要骂一句不识好歹。 老大夫常常见,见到不想见,墨染青见没几次,但很想敬而远之。 徐丽权当她在紧张,安抚道:「姑娘按平时发挥便可,就刚刚表演的那一套,肯定行的。」 墨染青眉头皱起,「但殿下熟悉汪念笙吗?他要如何评断?」 「这个嘛……殿下好像只见过夫人的画像……」徐丽也被她问倒了,想了想,突然咦了一声,「不对!殿下小时候见过夫人一次呢,十几年前的时候。」 那还是个娃呢,哪能记清楚。墨染青不置可否。 但徐丽却因为想起了这件事而感到兴奋,手舞足道与她分享,「当时殿下跑来睿王府玩,才这般身高,」她比划一下,人都蹲了下去,「搆不到桌上的茶结果不小心打翻了,碰巧被经过的夫人看到,拿了帕子给他擦。两人还说什么话来着……实在记不得了。」 墨染青本来没什么心思听,一想像小小祈王被淋湿的样子,顿时没心没肺地噗哧一声。 此时,徐丽递了一条手绢到上来,机会教育,「当时的帕子就是长这样。夫人喜欢梅花,这款样式我绣了不下百次,都能闭着眼绣给她了。」 梅花啊。 那浅粉四方丝帕的右下角处正是带枝的红梅绣样,墨染青接过去想瞧个仔细,徐丽却突然慌忙地拍了她的肩。 「殿下来了。」 抬头一看,不远处比红梅更艳的身影已进入眼帘。 竟是这么快。 墨染青忙将东西揣回兜里前去迎接。 于昊渊与亲信一同来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看了两人一眼,越过去直到椅处坐下来,视线扫了整理好的周围一圈,最后落到徐丽身上,「你有跟她说了吗?」 徐丽忙转身说道:「方才说了。」 气氛有些微的紧张,墨染青考个试,身为教导一方,徐丽也要担责。虽然徐丽也不晓得祁王会怎么评论表现得好还是不好,她还是把流程都讲解一次。 「待会姑娘要仿照的是汪念笙一个日常小习惯,分为倒茶、持杯和应答。最后,由我代睿王打趣一句,姑娘再回覆我,便算结束。」 于昊渊听完后点了头,没有意见,对着墨染青道:「准备好就直接开始吧。」 墨染青深感彆扭。如果这是一场考核,她必须表现好;如果这只是于昊渊兴致来了想看一下,那她随便演也行。 这么一想,她就上场了。 徐丽投以鼓励的眼神。 茶几上已摆好了茶具,墨染青走上前才觉得这位子离前方观看的仨人太近了,不过几尺距离,目光何等灼灼。此时要移已来不及,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把将壶柄紧紧握住。 茶水轻沥沥倒出来,色泽微混浊,已经放凉了一段时间。墨染青照着汪念笙的习性持起杯子,轻轻吹一口。 徐丽在旁为于昊渊低声解释,「那个手指位子……那个大拇哥无名指……都是汪念笙一贯手势。还有,因为念笙幼时被热茶烫伤过嘴,自此之后无论冷热,都会惯性吹一下。」 于昊渊静静看着。 此时墨染青举杯正要转身过来,徐丽眼看时机差不多,立时化身成睿王似模似样道:「这样握杯,岂不……」谁知她才刚说到这,面前身形陡然一晃,竟似要跌倒。 徐丽馀下的话全变成低呼。 完了。 墨染青在踩到裤脚的当下就知道,完了。 汪念笙的握杯手法是个极具风骚的姿势,喝茶挡到嘴,拿也拿不稳,稍稍一震,杯子就轻飘飘的从指尖滑出去。墨染青在往前扑地的同时脑中闪现了救难营与于昊渊见面的场景。 有道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果不其然,她偏偏在这种时后货真价实地跌一次。 而杯子也如那天算计好的拐杖一般,在空中勇往直前,朝祈王飞去―― 再次被拦在亲信的一掌之中。 但有茶,从指缝迸溅、挥洒,肆意落下。 墨染青跌到了于昊渊的脚边,耳听上方一阵滴答答,感觉自己也被溅到几许。 乾脆就这么趴着算了。她心想。 空气有好一阵子都是无声。 「属下有责!」 「是我教导不周!」 很快地,亲信和徐丽的声音同时响起,同时跪下。 地上的女孩也咕碌碌地爬起来。 昊渊抬手抹去脸上水滴,以一种可说是什么也没有的表情,也不看墨染青,也不说一句,只是接过亲信递来的帕子。然而他什么都还没擦,动作却剧停,僵住了―― 视线处,一条丝滑的质料贴上脸庞,淡粉轻扬,触肤轻柔。 墨染青向前踏一小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浓缩完全,她微倾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哎呀,小殿下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就这样,轻拈丝帕,开始为他擦拭起来。 第一章(8) 空气又好一阵子都是无声的。 墨染青只是轻轻的擦,而于昊渊只是静静的看。 跪在地上的两人形容呆然,不管是那句小殿下,还是眼前的行为,都让他们如此。 直到墨染青说了下面的话,徐丽才回过神来。 「衣服都湿了。」墨染青轻轻拍了于昊渊道的脸,笑容看上去无奈,讲出来的话亦是,「下回想喝茶,让下人拿来便是了,何必自己来?」 这不就是祈王第一次见汪念笙的情景吗。 徐丽是想起了,想起也想不到墨染青敢这般行事,不知原由的亲信仍不解,可坐在一旁的祈王没有发话,他便没有动作。 此时的墨染青彷彿换了一个人,她在替于昊渊拂去水珠时,异常温柔小心;在用丝帕一下一点按压时,专注且呵护。她甚至还捧着他的脸捏了捏,像极年轻少妇对待小孩,总喜欢逗弄一番。 对,就是年轻少妇。 她现在做的,不符她那个年纪,就像个年轻少妇。 于昊渊的眸底漾起异样的涟漪,层圈层圈往外扩荡,荡出一幅儿时旧梦。 怪不得有些熟悉,原来,有人做过类似的事。 也是那样的语气,揶揄的同时却又亲暱,行为不怎么拘束,擦拭的却很仔细……他记得是用一条绣着梅的丝绢,侧头看去,正与墨染青手中那条如出一彻。 原来就是汪念笙吗。于昊渊会意一笑。 他都忘记这件事,当时的场景,当时的互动……如果要去描述是什么样,或许,就该是现在这样。 当意识到这些都只是还原,他就能很理性很客观的、单纯以她是墨染青的角度去审视她。咫尺距离,十四岁的少女嘴角带笑,她的脸庞在阳光底下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纤如蝶翅的睫毛亦是根根分明。 「可以了。」 墨染青本来已经一路擦到指尖,听到他的话,随即把手收回,低眉瞬目,人也站离数步,转变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于昊渊注视着她的目光比平常多了些柔软,片刻,才说道:「你如何知晓我与汪念笙的事?」 「殿下来之前,和徐姨有聊过几句。」墨染青自请罪责,「即便如此,还是教殿下失仪了,请殿下责罚。」说着,人也跪下来。 徐丽亦是诚惶诚恐。 「都起来吧。」于昊渊这一说,便是指了面前三人。他屏退了亲信和徐丽先,独独留着墨染青。 「你觉得,你这次表现得如何?」 墨染青眨了眨那双大眼,她觉得这是一道难题。 要说好嘛,可她前头确实失误了;要说不好嘛,她又觉得其实没那么糟。 墨染青最终採取了中庸之道,「就考核而言,我未达成原本指令,便是失败;但单就核心之处的学人,以殿下的反应来看,应该还不差。」 「没错,你是学得像。」于昊渊没有驳回这句话,第二个问题却紧接而至,「那你可有想过为何我会觉得像?明明我记不清、你亦听不全,与实际不同之处甚多,为何,还会像?」 墨染青怔了怔。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就是做得让人觉得像不是吗? 于昊渊并没有要得到答案,定定看着她,定定道:「所以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你就要听好了――我让你学汪念笙,不是要你变成她,只是要你像他,而像一个人,不用全然像。 「不用原地照搬,不用分毫不差,不用汪念笙做过什么,而你就要做什么,那是成为,那样反而会让陛下心生警戒,有所防备。你天生拥有的容貌,包括现在所学的日常习性、个性喜好都只是让你日后在宫中能站稳脚跟、博得喜爱的利器,既是利器,就要使用有度。 「你要懂得点到即止,要知道虚实参半,要掌握分寸。将来要面对陛下的人是你,这把利器如何发挥也取决于你,使用好,就是势如破竹;使用不好,就是刀面向己。说到这,你有明白吗?」 她顶着这张面容,不像,皇帝会大失所望;太像,皇帝起心猜疑,端看一把衡量适度的尺。墨染青虚心受教,「明白,谢殿下提点。」 于昊渊微微一笑,「所以说像一个人,可能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感觉一句话,只要能唤醒这里,」他伸指点了点自己额头,「记忆,只有能唤醒记忆,就是像。你方才就是这么做的。」 墨染青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于昊渊已起身离去,嘴角擒着一抹笑容,带着于平常不同的柔和,还有一点神秘。 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算不算夸奖呢? 很拐弯抹角的那种,迂回绕大圈的那种,就是他前面严肃讲了一长串指导,但话说回来,她其实有做到的这种夸奖。 于昊渊一走,徐丽便赶紧来询问,「殿下说你的表现如何?可有责骂你?」 「责骂倒是没有。」墨染青再仔细咀嚼那似有若无的话,迟疑道:「我想多半是成了。」 「成了?」徐丽一听顿时松一口气,直呼太好了太好了。「姑娘下回记得裤脚收短些,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墨染青瞧着自己松垮垮的模样有些无奈,但终归结果是好的,她扬起笑容开心庆祝。 「原来有一对笑眼。」 树荫底下,于昊渊正望着这一幕。他们未曾走远,但那边两人浑然未觉。亲信说道:「方才殿下与墨姑娘问话时,属下和徐姨聊了几句。徐姨说姑娘乍一看真的像极汪念笙,但仔细瞧还是能辨出许多不同之处,比如汪念笙就没有笑眼。」 「这是当然的,她是她,再怎么像汪念笙,她还是她,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亲信侧目过去,于昊渊胸口还有一片未乾的茶渍,突兀的深红,神情却是淡静。 「殿下对墨姑娘今日的表现可还满意吗?」 「这个吗……」于昊渊露出一如方才的神秘笑容,「得看到后面才知道。」 他收起视线,和亲信一同离去。 第一章(9) 墨染青下午便明白了于昊渊笑容里的神祕是从何而来。 她像往常一样到点便来练武场报到,照理这时段营区不练兵,偌大的场地能随意发挥,够招宿蹂躪她的了,不过她今日去,发现并不只有招宿一人。 还站着两人,便是形影不离的亲信,还有今早刚见过、现在已换上乾净衣服的于昊渊。 原来还没完。 敢情她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他才敢用她吧。墨染青顿时有了握拳的衝动。 如果于昊渊是来看她和招宿过招的话,那墨染青已能遇见结果了,这比早上的考核更容易判别表现,因为她就是会被招宿扔来扔去,再丢来丢去。她深知自己武学造诣,充其量就是用来教训市井小民,放在他们这些练家子面前全不值得一提。 墨染青怀着一颗七上八跳的心上前。 ――而验收内容也非她想得如此简单。 招宿看着她道:「姑娘,咱们今天要换个地方。」 若说练武场之所以适合练武,因其地大平坦,空旷无物,行动能够不受干扰,但现在他们换的地方,恰恰相反。 头顶绿荫遮天,虫声鸟鸣,树木垂藤,下方地势崎嶇不平,有浅溪潺潺。 军营大多时候都紧挨着树林山溪扎下,好方便打水砍柴。招宿此时带墨染青去的地方却已超出以往活动方围,是在茂林深处。 「便是这里了。」 茂林深处本该拥挤不堪,杂草丛生,他们止步的周围却不尽然。好几棵大树已被放倒,纵横摆置,长草尽除,也腾出一块空地。空地里,溪边堆叠巨石,藤蔓纠结如网,这样一个既有遮蔽物,又有足够活动空间的地方,显然是被人精心规划过。 招宿顶着那不苟言笑的脸说道:「姑娘,今天殿下出了试题来试一试你如今功力如何。」 墨染青将四周景致环看一圈,目经不远处的祈王,他找到一个绝佳观赏位子,能够一览无遗又能置身事外,或者那位子本就在规划里的一部分。 「什么样的试题?」 招宿道:「等士兵来便知了。」 墨染青下意识地皱眉。 没多久,林子里响起一阵轰隆隆,是木轮碾压过地面所发出的声音,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大,砾石滚动树枝断裂,在似要吞没一切时,便见四个士兵运着一个庞然大物过来。 随后轮子顿停,却听一声沉沉低鸣 墨染青油然生起不祥之感。 那声音源自士兵们运来的东西,就在一层外罩的布帘之后,而类似的声音她听过几次,像是静心庵西院里那群兇狠的猎狗。 办完事的士兵们告退离去,招宿同时抽刀轻轻挑起了那块布,好让墨染青看个清楚―― 四角铁笼里,一隻灰狼四足踏地,面露兇光,獠牙尖利,身长约六尺,其高约四尺,不只比猎狗,比墨染青都巨大。 第一章(10) 狼也,性兇猛,好结群,行进灵敏如电。世人曾言若以一猛兽喻之上古饕餮,狼尤其最。 笼子里灰狼绿莹莹的眼珠倒映着墨染青的身影,张开大嘴,舔着红舌,似已盯上目标般,令她一阵头皮发麻。 「怎么样的比法?」 招宿淡声道:「很简单,姑娘只要杀了牠就赢了。」 彼时的树荫下,于昊渊和亲信正凝神静看。 「殿下今日的试题于墨姑娘来说有些勉强了。」亲信说道。 那隻狼正当年壮时期,性情爆裂不说,气力更是旺盛。当时为了能活捉,还派出三个大汉合力拿下,如今却要交给一个小姑娘去应付。那晚听到于昊渊的吩咐亲信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场苦战啊。 「不勉强便看不出应对。」于昊渊负手而立。站在地势较高之处,他可以看清楚底下的情形:女孩什么都还没动作,狼已毛发竖立,姿态高昂,不停示威。 「有道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让她习武,不是要她身怀绝技,是要让她知道,就算本事不如人,至少,脑子要够。」 「可……」 「你说,倘若她连应付一隻野兽都不行,那将来何以应付人?何以面对君?人心难测,而伴君,如伴虎。」 亲信不好再劝言。将视线转回场上,好在小姑娘的心脏还算强大,要知道多少女孩家只是听见杀鸡声就能哭了出来,何况是面对一隻狼。 墨染青此时正和招宿做确认。 「杀死狼?什么办法都行吗?」 招宿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什么办法都行――唯独不能使用任何刀枪弩箭。」 墨染青心中一沉。在所有武学功夫里,就属兵器她还能见人,有刀刃在手,她何惧一匹野兽。但现在这样……这哪里还叫什么办法都行,这简直断了她所有办法! 要她徒手捉狼,不只捉住,还要杀之。 「好你个祈王……」墨染青都要咬牙切齿了。 这般不敬之词招宿全当没听见,她轻巧一跃,落到铁笼上方蹲坐。 「姑娘准备好了,同我说。」 招宿一坐上去,笼里的灰狼瞬即扑跳而上,奈何被带鞘的柳叶刀打回,又扑了上来。铁笼震得哐啷不停,这般一来一往几次,灰狼自知不敌此人,只能在底下愤狠狠盯着。 墨染青盘退坐地愁眉苦脸。没有招宿这样的功夫,要凭赤手空拳就击败凶狼是不可能的。既要徒手,必会近身肉搏,灰狼动作矫捷,她不见得反应的过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将狼压制住了,自己这般雨点大的拳头又奈何得了吗…… 于昊渊分明不想让她通过吧,但若是如此,又何必还出动一隻……狼? 苦恼到这,墨染青却是一顿。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昊渊给她出了这道难题,乍看之下是强人所难,仔细细想,却是合乎常理。 他在让她明白――他日入宫,多得是比自己位高权强者,多的是棘手也两难的情况,就如眼前这匹狼,总得靠自己想办法解决。 深宫似海,人心难测,而伴君,如伴虎。 至于为何不直接派招宿或其他高手?因为他们是绝对的实力,象徵绝对的权力,比如天威,无法违抗。 这只是隻狼而已。一隻有了刀她就能赢、没了刀她也该想办法赢的狼。 远方红影在万绿的茂林中灼然逼人,墨染青握紧拳头。 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开始打量四周,不能使刀枪器械,那么便就地取材,运用地景。比如这些藤蔓可绞杀,比如锋利的尖石可当刃,比如地势高低落差可设陷…… 墨染青的眸瞳乍然明亮。 「我准备好了。」 另一边,亲信也看出了动静。 「准备要开始了。」 只见站在笼上的招宿抽出柳叶刀,乾净利索往下一挥,閂门的锁头顿时如泥斩落。铁笼缓缓打了开来,伴随一声禁錮许久的怒吼,野兽终于出笼。 高处的于昊渊眼神闪了闪。 见微知着,从一个人的临危反应便能看出那人的处事能力,这场比试的重点不在于杀死狼,而在于用什么方法,树林之大,攻防兼备的场所都帮她设计好了,方法千百种,她会选哪一种。 底下一人一狼相对而视,间隔数丈距离。 灰狼悠悠在墨染青面前来回踱步,半耷的眼皮底下凶光闪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前后不停试探。反观墨染青未有任何架势,倒是游刃有馀的样子。两方之间,风起,烟尘翻滚,流动着一股较劲的气息。 野外的狼最善伺机而动,攻得教人猝不及防。前一刻灰狼刚蓄意放缓步调,一眨眼,骤然以雷霆之势往前方扑去,迅疾如风,轰然如电,带动一大片叶响。 出击了! 观场的三人六道视线都落在墨染青身上,隐隐含着期待,又或者说,在猜测,她先前没有动作,若不打算先发制人,那会打算怎么做呢?静待良机,出其不意? 那隻狼自傲心浮,沉不出气,这一扑虽饱含莫大力量,但只要矮身一躲它便收不住势直撞倒岩壁,就此取得攻机……三个武功都不低的人在脑海中已把所有可能都试想一遍。 但场中女孩没有躲避。 或许……她想的是近身搏斗。 一人一兽的距离飞快缩近,早过了能施展拳脚的最佳空间。 眾人眸底惊疑。 难不成是想给出致命的一击? 她手里持着什么东西吗?有能够一击必中无后顾之忧的锐器吗?她要怎么给出―― 没有。 这都是一瞬间的想法,所以他们也一瞬间明白女孩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站在那。 这一瞬间灰狼就来到眼前了,铺天盖地,狰狞面貌,亮出利爪,朝墨染青敞开血盆大口,那咬合之力足以咬碎各种骨头。 竟是坐以待毙!亲信脸色一变,与此同时,身边有人更快出了声。 「招宿!」 招宿手里的柳叶刀在那惊险一刻弹了出去,如骤降的流星,划破时空,直取猛兽咽喉。凹呜一声,兇狼僵直在墨染青面前,软软倒地。 所有狂风暴雨转眼消弭无踪。?于昊渊也携着亲信快步走来,面容沉冷。 「你……」他只吐出一字。 因为墨染青已抬头。 而不是他预想的那样。 不是预想中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墨染青一脸神采奕奕,眼眸晶亮无比,里头有庆幸,有欣喜,甚至还有些得意。 那得意令她挺起胸膛。「是我赢了。」 于昊渊抿起唇,地上的灰狼已一命呜呼,他明白了什么,却不显于色,「敌人在前,你束手不动,由着别人救你,就认为你赢了?」 「若在平常,我自知不敌,必会避开。」 于昊渊微扬下巴,「如若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呢?」 「那么就迎难而上。可深宫之处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容易授人以柄,落人口实。若想要全身而退――除非有锦囊妙计,不然,当假手于他人。」 墨染青一笑,「殿下让我杀了这匹狼,不一定非得由我亲自杀了牠。」 这林子里可用之材何其多,要借刀杀人,当然选择一把最万无一失、还是最不费力的刀。 荫影之下,墨染青神气的模样仍是瞧得一清二楚。 他们竟代为她的刀了。亲信对于这场刚开始即结束的比试咂舌不已。于昊渊凝望着她,没想到这样的惊艳会来自于一个小小的身躯,不知怎么的,想伸手去摸她的头,手指微微一抬,却没有动作。 收到后头。「你倒是篤信我一定会出手救你?」 「殿下若认为我上午的表现不算糟,理应会惜才。」 听了这话袖里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抬了起来,往她额头拍下,不轻不重。 「狂妄。」 墨染青啊了声摀着,心生不服,嘀咕道:「殿下难道都不觉得我表现好吗?」 于昊渊看了她一眼,微微啟唇,然后,转身吩咐招宿将周围收拾收拾。 哼。 墨染青满怀期待落空,撇下嘴角,正想一踢惨死的灰狼好洩鬱闷时,耳边轻轻飘来一句,「你表现的很好,两场都很好。」 墨染青愣住,随即心中大乐,对那背影道:「那殿下这样算是认可我了?」 「这个嘛,」于昊渊语气拖长一番,「暂且也找不到更好的。」 管他的口是心非呢。墨染青的眼睛已然笑成两道月牙,一蹦一跳地去拔起地上的柳叶刀,于昊渊的目光追随过去,那月牙像聚拢所有光线似的,在错落斑驳的树影中明亮生辉。 果然还是个孩子。 儘管某些时刻表现的过于沉着,顺从,好似无所谓也无所畏,但开心的时候也会笑,被称讚时也会得意,喜形于色,收敛不住一点神采飞扬。 于昊渊没有发现自己望着女孩的眼神带着难得的笑意。 他只是突然想起亲信说汪念笙没有笑眼这句话。 那么这笑容就不会有任何影子,是属于她的,只是独独属于她的。 第二章(1) 四月天地回暖,柳絮飞扬,杏花怒放,全天下学子翘首以盼的春闈结果也在这满城花雨中出炉。 杏榜公佈,几家欢乐几家愁,比如工部张尚书家的二少爷名落孙山,比如国公府的小公爷高中解元,再比如太尉府悲喜参半,两位少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不管如何,放榜是件高兴事,京华这几天来都热闹非凡,庆祝的流水席排长沿街,歌舞笙簫。 其中最热闹的,自然属国公府。 秦仲川不仅榜上有名,还名列前茅,这放在公侯伯爵里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事。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可就如小公爷这声称谓,秦仲川一出生即在那黄金屋之中,还能这般上进,实属难能可贵。 一时之间,前来国公府祝贺的人们川流不息,贺礼堆在秦仲川的书房内,被张家的二少爷张郃昇翻来覆去瞧看不停。 「郃昇少爷,那是给我们家少爷的礼物。」 伊璐在旁出声抗议,看见张郃昇将贺礼拆得乱七八糟的,此时又准备拿起一个,他忍不住伸手拍落。 「欸欸欸,当心点!里头是块玉。」已经瞧见物品的张郃昇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将礼盒捡起,好似那是自己的宝贝一样。 秦国公与张尚书在学生时期便是同儕,进了朝后成同僚,两家交情素来友好,张郃昇和秦仲川亦是自小玩乐在一起,但两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秦仲川勤奋好学,品学兼优;张郃昇呢,就是个典型富家子弟,不务正业,游手好间,令张尚书头疼不已。 活该每次都被教习先生揪耳朵!活该会试落榜!伊璐回瞪一眼。 张郃昇瞧他那神情噯了一声,「别这般看我,礼物也能再送人啊。你家少爷那么温文儒雅,不适合这个。」他将手里的玉刀晃了晃,有几分爱不释手,扭头对书案旁的少年笑道:「仲川,这个送我吧。」 秦中川正在瀏览一叠贺帖,闻言头也没抬便道:「拿去吧。」 伊璐哼声不说话。 那玉虽像刀的样子,却不过是个配饰,巴掌的大小,被张郃昇掛在腰际。伊璐嫌弃道:「中看不中用,就配你花拳绣腿的功夫!」 张郃昇哼声没理他,逕自走到秦仲川旁,看他面色如常。 「不过说也奇怪,你的心情怎么那么好?」 秦仲川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怎么就不能好了?」 「不是啊,」张郃昇两手一摊,「你这次只得到解元而已……当然,解元很好,但你不是不喜欢屈居人下吗?不是非第一不可吗?上回乡试第二令你鬱鬱不乐好几天,这回会试结果怎么就心平气和了?」 穿着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呢,秦仲川的傲气,不做归不做,要做就要做最好的那个。 秦仲川神情自若道:「那我现在屈居人下了?」 张郃昇哎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你可是人人称呼的小公爷呢。」 「不是小公爷呢?」 「不是小公爷……那你也是高中第二!谁敢说你不好!」 「这就是了。」秦仲川放下手中的贺帖,似是想起了谁而能说出这番话,「所以说第二也没什么不好,我考科举为求入仕朝廷,以达经世致用,和名次有何干係?再者,我得解元,难道就屈居人下了吗?又或者,我小公爷只得解元,整个国公府就屈居人下了?」 「你、你你……」张郃昇惊到捂着嘴,那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想的」,半天也没说出来。 秦仲川一笑,带着名门少年的骄傲与锐气,「秦国公府可不缺我这点名声。」 老天啊。张郃昇张了张口,不就问句话嘛,怎么搞得像悟道了,显得他多么心胸狭隘,多么见识浅薄。 「是是是,没关係没关係……」张郃昇犯嘀咕,「枉费我顾虑你心情,百忙之中抽空来陪你。」 「百忙什么,百忙陪哪家花楼的姑娘吧。」伊璐冷不防插针。 张郃昇呸了一声,决定忽略,一拍秦仲川肩头,「听说听涛园今年杏花开得可美了,你我既然空间,去看看如何?」 秦仲川却对那一沓的贺帖有困惑,唤了一声伊璐。 「收到的贺帖都在这里了?可有漏下的?」 伊璐伸着脖子一瞧,「都帮少爷集中在一处了,有缺漏吗?」 帖子数目和名单上的人名是相符的,如果少了谁,不是没收到,而是没送到。 张郃昇拿起名单扫看,「怎么,你在等谁的贺帖吗?你不是会在意这些虚物的人啊。」 「我要出去一趟。」秦仲川驀然起身,走到门口一顿,回头看了愣住的张郃昇一眼,「听涛园你找别人去吧。」人已走出去。 张郃昇半天没反应过来,再看伊璐,也是一脸迷茫。 「你家少爷……」才刚开口,秦仲川的声音又从外头传进来。 「伊璐,备车!」 伊璐喔喔几声忙跑出去了,留着张郃昇追在后头喊叫,「喂你们!要出去就带上我啊!喂――」 什么了怎么了这是,这一主一僕都这样,是存心跟他作对的吧! 到底去哪那么急呢? 第二章(2) 到底去哪那么急呢? 车上的伊璐也在想。 马车轔轔经过吵闹的市街,秦仲川一路上都嘴角带笑望着窗外,他似是在想什么事想得入神,以至于没注意那半开的车帘已引得外头姑娘频频注目。夜秦小公爷向来是京华少女们的心仪对象。 真不像他平常的作风,今日临时出门也是,还有,和张郃昇说的一番话也是。伊璐思忖。 马车此时转了个弯来到坊间内大街,路上行人逐渐稀少,车辆反而多了起来。这一带多是京华高官住所,周围井然有序,景緻也气派庄重。伊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去向有些熟悉。 车夫吁了长声,停在一座富丽的宅府前。 太尉府。 墨太尉与秦国公在治国方策上不是同个派系,虽并驾齐驱,却往来不密。墨家两位少爷倒是在学堂里经常碰面,不过墨家少爷们的贺帖早在放榜公布第一天便派人送来了。 伊璐看前方大门,其实,他们曾亲自拜访过一次墨家的。 但唯一拜访的那次,和墨太尉无关,和墨家两少爷也无关,是因为一个小姐。 思念间,身旁秦仲川已经下了车。 「麻烦通传一声。」他对大门两侧的门子道:「秦某找贵府的七小姐。」 七小姐。还真的是七小姐。 秦仲川和墨家的七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那是起因在去年岁末年初,祈王打赢北疆最关键的一场战役的消息传回来时,举国轰动,普天同庆。秦国公为此在南街搭了六座棚子,摆了六缸满载的铜钱,送财助兴。 当时把整条南街挤得水泄不通,一座棚子因此被挤塌了,好巧不巧,就砸伤了路过的七小姐。 事出于此,秦家自担全责,将人带回府上医治,小公爷也到墨家登门赔礼。 七小姐在国公府休养个几天便回去了,时隔这么久,那伤早就好了,两人之后也没再见过面。想到此,伊璐当然不认为此时秦仲川是去探望人家,更不认为他等的是七小姐的贺帖。 他找不到秦仲川来这的理由。 看到来人竟是不常见的小公爷,墨家门子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正容客气道:「小公爷别来无恙。」 秦仲川含笑回礼,不厌其烦再说一次,「烦请通报七小姐一声,秦某有事想当面和她致个谢。」 「七小姐吗?好咧!」门子爽快应下迈起那有效率的双腿,可才没几步又折回来。 「小公爷找的可是蓉青小姐?那是八小姐。」 蓉青小姐他是见过的,有双斜长抚媚的凤眼,但女孩不是,女孩的眼睛又圆又大……秦仲川摇了头,声音多了几分肯定,「是七小姐,染青小姐。」 染青小姐。 两位门子相互看了一眼,飞快低下头。 「小公爷那个,七小姐……七小姐出去了,不在府中。」 秦仲川不在意道:「可有说何时会回来?若不久,我便在车上等会也无妨。」 「七小姐出的是远门,年初那会回墨家老乡去了,也没说何时会回来,小公爷还请回吧。」 门子说话整齐快速彷彿不经思索,秦仲川眼神一凝,嘴角却是勾起。 「原来是这样。」他笑道:「既然如此,若七小姐哪天回来,务必跟她说一声,秦某有来找她。」 「当然的,小公爷客气了。」门子点头回道,看着那雪白的身影转身上车,马车长扬而去。 他们也跟着松一口气。 怎么会刚好来找七小姐呢,应该说,怎么会有人找七小姐。 就在门子的一口气才松一半时,内有脚步声传来,伴随腰间环佩叮噹作响,一个女孩步出门外。 「人在哪?」 女孩身上的粉色罗衫裙华丽,声音娇嫩,斜长的凤眼正左右环顾。「没看见啊。」 一同出来的丫鬟指着远处烟尘啊了一声,「小姐你看!已经走了。」 「走了?」女孩子闻声望去,亮丽的容色顿时错愕,「这么快!」 门子这才回神过来,赶紧对来人施礼。 「八小姐找的是小公爷吗,小公爷刚走了。」他们不说好还好,一说,墨蓉青猛然转头怒视。 「不是跟你们说小公爷一来就要通知我吗?一堆蠢材!墨家养你们做甚!」语落,门子已惊惶失措直喊恕罪。 丫鬟忙上前安抚几句。 远处的车影已消失在尽头,墨蓉青跺了跺脚,她可是一听到消息就跑来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来去这么快,岂不是连门都没进。 「小公爷来做什么了?」她问道。 「说是来找七小姐。」门子想都没想便答了。还真巧,两次来,两次都因为七小姐。 娇嫩的声音却陡然拔高――「什么!来找墨染青?」 吓得门子又战战兢兢地点头。 墨蓉青面上惊怒交错,丫鬟也呆了呆,一时忘记安抚。 怎么会是她! 春末夏初之际,园子里充满色彩繽纷的花,一朵朵怒放成海,随风扶落成浪,院中疾走而过的粉色身影便如乘风破浪一般,直直衝破怡然院的屋门。 「娘!」 屋内的一群妇人止住话语抬起头,见墨蓉青一脸怒气冲冲进来,噘起的唇既委屈又不甘。 「这是怎么了?」坐在正中央的妇人淡声询问,正是八小姐的母亲林氏,其馀人见状纷纷互视一眼,识时务地起身,「既然八小姐有事找夫人,那我们便不打扰,先和夫人告退了。」 林氏嗯了声,轻轻一挥手,一群人顿时如潮水般退去。墨蓉青看着里头什么元姨娘芳姨娘……一堆鶯鶯燕燕的,墨家女人本来就很多,她眼里也浮现厌烦之色。 「这群女人怎么成天往娘的屋子鑽,尤其是芳姨娘,莫不是来显摆她的好儿子这次金榜题名吧。」等人都走,她也嘟噥走上前。 会试放榜,墨家两少爷一喜一忧,喜得是二少爷芳姨娘之子,忧的,却是墨家嫡子、她墨蓉青的哥哥。 林氏一听这话,面色微沉,嘴里却只是喝止,「你别乱说话,他们不过来例行请安,做份内之事。且不论是谁考上,都是为墨家争光,为族里得利,当心让你爹听去挨骂!」但一想到自己儿子落榜,她心难免鬱鬱。 被母亲纠正,墨蓉青不服气哼一声,人也跟着坐下来。「不说这个了,娘,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去……」 「知道你兴冲冲跑去见小公爷。」林氏截过她话头道,「怎么,没见到人生气了?」 「不是、是……」墨蓉青瞋怒一声,别过头,「是没见到,但不是因为这个。」 林氏瞟了她身后的丫鬟一眼,后者领会,说起源由来。「小姐听门子说,小公爷此番前来,是来见七小姐……」 「什么七小姐?她早就不是墨家小姐了。」墨蓉青不悦打断道。 丫鬟旋即改口,「奴婢错了,是墨染青。」 小孩子就是爱计较这些小事。林氏了解始末后只是笑了笑,浑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好气的?墨染青去年年关被秦家棚子砸伤在国公府住过几天,小公爷当然认识她。」 「可是……」墨蓉青几分着急转过身。可是小公爷也认识她啊,说起来他们常在宴会上碰面,她认识小公爷还比墨染青早,怎么小公爷没来找她。 林氏哎一声,悠悠道:「这不是没见着吗?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神色跟桌上的茶色一样淡淡的,彷彿谈的都已是淡去的事。 墨蓉青一甩手绢,「都走了还让人心烦,跟她娘一个样,都是招蜂引蝶的货!」 林氏自然不会跟着女儿道人是非,她只是轻轻一笑。「听颐州来的消息说,上个月静心庵遭逃窜的夷人入侵,里头的人非死即伤,那墨染青,」她道:「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真的假的?」墨蓉青眼睛霎时一亮。 「娘说的话岂有假,」林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将一只茶杯推过去。「所以何必跟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人置气呢?怎么争都争不过你。喝茶吧。」 墨蓉青奋力点头,端起杯子。 午后的阳光自菱花窗格透进来,凉风舒适,屋内母女二人开始享受起愜意的午茶时光,方才那一点不满像平常弄坏了首饰脏了衣服,已不值一提。 第二章(3) 日头渐渐倾落,成了悠悠一抹斜阳,天地分层上下两色,橘色的红,红色的橘,都是添色彩料。许是秦仲川一身袍子太过雪白,面庞太过素净,这样的霞彩染上他的面容,有些厚重,有些凝肃。 面前空荡荡的回廊似乎又浮现那天飞得掠似的身影,女孩提起裙子,在快到门口时突然折身跑回来,翻捲的裙摆如扑来的蝶,她喊了他一声。 「小公爷,且听我一言。」 然后馀下说出来的一番话都让人意想不到,碰碰碰就砸上他。 「小公爷考科举,所求为何?」 自然是入朝为官,一展长才。 「既然是为自己理想,那他人眼光有何惧?」 我身为小公爷,怎能愧对这个身份。 「小公爷是小公爷,是别人给你的,秦仲川才是你自己。何况小公爷天人之姿,今日就算没有这称号,必定也是万人景仰。」 ……是么,他们都喊他小公爷,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吗? 「错了。」她一口否定。 「人们敬爱国公爷,因为国公爷清廉守正,耿介无私;可人们也同样敬爱小公爷,因为小公爷待人以礼,光明磊落。令人仰望的向来是人不是名,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想做的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尽心尽力。 「小公爷只要无愧于心,便担得起这个名。」 女孩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却彷彿在发光,她不晓得四周红景那么抢眼,他却只能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从出生起,他的名背负着父亲国公爷的名再背负着整个国公府的名,是以不停砥礪自己,督促自己,就是为了不丢了名。只有她,告诉他除了小公爷外他也是秦仲川,秦仲川表现不好没关係,不会丢国公府的脸,因为他尽力了,因为他问心无愧。 她说完又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在他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穿过朱红交错的走廊,已下了石阶,已出了门。 面前只剩空荡荡的回廊。 「少爷,问到了问到了!」伊璐在书房绕了一圈没见人,终于在廊上发现。他三步併两步上前道:「从墨家一个採买的大婶那得到的消息,年初那会,墨家病歿一个姨娘。」 秦仲川侧头看过来,伊璐不自觉压低音量,「病歿是对外头的说法,我给那大婶五两银子,她说,好像是那姨娘与府里的下人有染,墨家自行闭门处理了。」说到这停了停,才道:「然后没几天七小姐就被人送走,至于去哪,那大婶也说是回老乡。想来府里有统一口径。」 回老乡就回老乡唄,大婶的神情还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这有什么好不能说的。伊璐当时便知这事有蹊蹺。 高门大户,深宅内院,谁家里没点不光彩的事。 七小姐被送走了,送去的地方,大概是回不来的地方。 身旁的人没说话,伊璐小心翼翼抬头,秦仲川的视线已转回,落日馀暉让他的神情蒙上一层暗影。 他能想到的事,秦仲川必定也能想到。只是今日秦仲川做的事他都想不明白。 绵延的长廊在暮色下红通得有些朦胧,为了庆祝会试及第,府中掛满亮朱缎的结綵,此时看上去很喜庆,伊璐怔了怔,觉得这廊景似曾相识。 这熟悉不是因为在家常见所以熟悉,是因今年的春节,一样喜庆的过年红景,贴满了春联掛满了灯笼,他站在红柱后目睹了自家少爷目送伤势已稳的七小姐离去。 当时已经要下石阶的七小姐突然又反回,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直到人都走了,少爷还呆立一小段时间,就站在这条廊下。 他如果想起了,秦仲川会不会也想起了。 伊璐默默低下头。应该是一直记得吧,才最喜欢走这条走廊。 而且,他还想起了,自那次见完面后,秦仲川终于走出了乡试低潮,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他竟然现在才发现少爷的心事…… 夕阳下的秦仲川眉头紧蹙,他没收到对方的贺帖不打紧,是他该去和人家致谢,谢谢她那一席话对他而言,意义是多么重大。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如果是小公爷,他可能要顾虑很多很多;如果是秦仲川,那么他现在要做的,是从心。 没有回不来的地方,只有回不来的理由。 理由吗……秦仲川神清疏冷。那他便帮她找一个能回的。 第二章(4)要改 山上的杏花都吐绝了啊。 帐篷外的水缸见底了,墨染青提着木桶来到溪边,看着花季已过依然满山满谷的杏花林,心里这么想的。 算了算时间,如今五月刚至,表示加入祈王的军营已经快满三个月了。 原来已经快三个月了啊。 木桶被压进水里,水流灌了进来,墨染青的倒影也被冲刷的模糊不清。她想到这三个月里几经波折,峰回路转,先是逃出静心庵,差点命丧黄泉,又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祈王,并成为他的手下。 而在三个月以前,在她都还没送来静心庵以前,她的人生也才遭遇天翻地覆的变化。 水流汩汩涌入木桶,墨染青默声望着,眼底亦似有什么涌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仰起头。 还是想想三个月以后吧。 头顶阳光被叶缝筛成一道道的,光与影摇摇晃晃,如金粉洒落,墨染青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她慢慢朝它伸出手,越伸越高,努力延伸,似欲触到尽头,脚尖在掂到最顶的同时用力一抓。 就好似即便碰不到天的高度,她也抓住了什么。 再三个月后,她人会在那玉龙金凤的皇宫里,成为帝王的妃子。她在那样的位子,就是尊贵的人,能拥有很多,得到很多,做很多事。 握紧的手贴到胸口。墨染青的眼神明灭不定。 「墨染青。」 身后突然传来叫唤,她回头一看,粉嫩嫩的杏花林走出一抹艳红。她连忙屈身行礼。 「殿下。」 于昊渊逕自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眼周围后,微皱眉头,「你在这做什么?」 「我?还能做甚?打水啊。」墨染青回得不假思索,却看到于昊渊挑了挑眉。 她猛然想起:啊!木桶!转身看去,木桶早被冲刷到不知何处,孤单单在水面浮载浮沉。 墨染青赶紧追过去。 「殿下找我何事?」 她越跑越远,于昊渊只得把音量调高一些,「讲事情。」 「噢――那殿下讲吧!我听得到!」墨染青扯开嗓子,同时捞到木桶,一提,双手一沉,便这样歪着身子走反回去。 于昊渊看着两人隔着天边似的距离,再看她慢吞吞的速度,不怎么乐意,还是张口喊道:「我……」才说一字,便传来墨染青哎呀一声,水洒出来了。 他眼角明显抽了抽。 远处墨染青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了,却听到冷冷的一声。 「把水倒掉。」 「啊?」 于昊渊连声都不出了,直接点了点下巴,又勾了勾手指。 墨染青只好放倒木桶,哗啦啦,水流个精光,她小跑步过去。 于昊渊指着面前道:「就在这里,装水。」他边说墨染青照做。哗啦啦。 一桶水又装满了。 这下于昊渊总算露出了满意之色 「终于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 「我一直都在听啊。」 「闭嘴!」 墨染青顿时噤声,毫无头绪自己是哪一点招惹他了。 瞎折腾这么一顿功夫,于昊渊也不浪费时间,随即恢復了神态,直接了当道:「我是来告诉你安排入宫一事。」 墨染青领会,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于昊渊话锋却一转,「但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你另一件事,」他道:「我已经和墨太尉通过信,让他来接你回去了。」 闻此言墨染青身子轻震。 在夜秦,只有一人能被称之为秦国公,当然,也就只有一人能被称之为墨太尉。 她的父亲,墨规年。 「爹爹?」墨染青目露惊诧。她听到这句话的首先,想起的是纷沓而来的前尘往事,明明年初刚发生,却恍若隔世,明明恍若隔世,却又歷歷在目。 再来,她想起的便是很实际的事。 「殿下难道忘了,我都已经被送去静心庵了,静心庵是什么地方,这又代表什么,我父亲,怎么可能愿意接我回去?」 惊讶的神情已转为自嘲。被送入静心庵的女子,要是会被家族重新接回、并接纳的话,她又何须费尽心思地逃出来。 墨染青不知道于昊渊此举何意,可于昊渊听到她的话只是淡然一笑。 「可是万一,墨太尉知道你长得像先睿王府的侧妃呢?」 墨染青再次震惊了,「殿下告诉爹爹汪念笙的事?」 于昊渊点了头,「严格来说,不算是告诉他,我只是让他发现了。我在给墨太尉的信里只提到讨伐夷族的过程中碰巧救下了你,差点把你误认成一位潜邸夫人。墨太尉为人小心谨慎,势必看得出蛛丝马跡。」 然后他会自己查出那位潜邸夫人是谁。墨染青忽然就懂了,她爹爹万一知道她长得像汪念笙,势必会接她回去。 她的父亲,墨规年,是个很惜名的人,既不能接受恶名也不会放弃美名,与其有个在静心庵让他丢脸的子女,倒不如有个能进宫为他争光的子女。他不仅会接她回去,还会主动将她送入宫。 「所以入宫的事,殿下想藉一藉爹爹的手?」虽是问话,语气却有几分肯定。 面前于昊渊果然嗯了声。 如此一来,由墨规年替他安插自己的人,于昊渊可以什么都不用做,日后有个万一,也能置身事外。况且,若要在宫中立足,宠爱和家族傍身缺一不可,墨家一个现成的望族摆在那,不需再假造背景,就能保她在后宫屹立不摇。 不得不说,于昊渊这一箭双鵰确实高明。?于昊渊从怀中拿出一纸信笺道:「墨太尉已经回了信,他一个月后会派人来接你,约在石鸣县。」 石鸣,正是墨家老宅所在地。 墨染青接过去看,那信里写着:小女染青疏于管教,铸成大错,尤不思悔改,才终忍痛将其送入静心庵。如今事过境迁,念及秉性不坏,歷经九死一生被殿下救下后或许已有长进,决定谅其错误将人接回来…… 字里行间儼然一副严父慈心,若非深知原委,又岂能料到那背后其实与原谅不原谅她无关,她能回去,不过在于一张脸而已。 墨规年要接她回去。她要回到那个家了啊。 墨染青也不意外于昊渊怎么会知道她的出身,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都知道了,才选中她这个人的。 「你既能查出我的父亲是墨规年,那么也查出我的不少事吧。」墨染青垂下了眼帘,有些事她不想记起,有些事她不能忘记。 于昊渊提了那不能忘记的。「你指你的母亲与别人……」他抿了抿嘴,见到她的神情,终究没有说出来。 反倒墨染青浑不在意一笑,转头看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她是冤枉的。」 只可惜在当初,没人要相信。 于昊渊望着她,想到手下们递来的那卷卷轴上寥寥几行字:墨七小姐生母与人暗通款曲,墨七小姐因包庇之罪不思悔改被送入静心庵。 「那么,便把真凶找出来,为她洗刷冤屈。」 墨染青扬起下巴,露出她天性的坚韧,「我会的,等我入宫,等我到达那个位子,等我拥有足够能力,我会替我母亲报仇雪耻的。」 于昊渊点了头,缓缓道:「你做得到。」 但墨染青转头看他,眼里光影不明,「殿下真的认为我做得到吗?」 「嗯,做得到。」于昊渊又说了一次。 墨染青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受到鼓舞,她看着横在树荫之下的一道道光线,伸手碰了碰,有些贪恋的看着阳光从指尖渗进。 「我从前就在想……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有人生而高贵,有人生而卑贱,这是命,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高贵的人始终高贵,卑贱的人只能卑贱。」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 她已经很努力在那个家里过活了,那个父亲淡薄,主母苛刻,满院的女人们相互较劲的家。她努力地想守护一切,她的娘亲,她未出生的弟弟,可为什么,那些高贵的人轻轻动了动手指、说句话,就可以让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因为还是卑贱吗? 谷底的小草再坚韧再肆意,也不过是为了活出阴影之外。 「我不服。」墨染青眼底的锋芒乍放,「我不服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我不服这世上什么都由他们说的算,我不服,那些天註定的一切,我都不服。」 她要爬上去,越爬越高,爬到那些人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就算不能,也不再任人摆佈,不再卑微。 他应该不懂吧,他是祈王,他同样是高贵无比的人们。 墨染青看着眼前的男子,「殿下不必担忧,此番入宫我虽有私心,可殿下交代的事必克尽职守,不敢有一丝怠慢。」 于昊渊站立原地,似是有些怔愣,等再回神过来时,女孩已提起木桶准备告退离去。 「我不会阻止你。」他上前走向她,「你要做的那些事,与我无关,也不妨碍。」 她眼里的锋芒还未褪去,仔细一看,里头既倔强又委屈,不服输的很。于昊渊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物,「这个给你吧。」 墨染青低头一瞧,是个花环。她眨眨眼,突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今早见城里官员的路上顺手买的。」于昊渊道。 墨染青还是没有接过。「殿下买给我?」 这什么反应。 于昊渊眉头微不可微皱起,抿了抿唇,看向别处,「烈日当头有孩童在路边叫卖,既然看见了,便不能置之不理。」 墨染青哦了声。 「殿下,花环是小女孩家的玩意,我已经不戴这种东西了。」尤其她刚说完一番豪情壮语,再拿这个,成什么样了。 于昊渊听了这话从头到尾将她看一遍,反问道:「难不成我会戴?」 墨染青一时语塞,还是伸手接过。那花环是由翠绿的草叶为底、鹅黄小花为缀,看起来精巧可爱,她小时候其实也编过花环。 花环这种东西不长久,得趁花还新鲜的时候戴上。 这么想,墨染青便将手套进去,发现尺寸好像不对,原来是戴在头上的,但又小了点。 「好看吗?」她伸手扶了扶。 似乎没想到她会询问,于昊渊一顿,正要张口,女孩已蹬蹬跑去溪边一照。 「哎!还蛮好看的。」 原来是在自问自答。 墨染青对着水面左右瞧看,好似重温起自己小时候带花环的心情,咯咯的笑声回盪在风中,混着林叶沙响,拂过丛聚如云的杏花,下起了漫天花雨。 于昊渊的视线便越过那片片飘飞的花瓣,落到女孩升空的月牙眼。锋芒过后,仍是一片纯净透亮。 有这么开心吗。花环备受民间小姑娘喜爱,但按她从前的身份,这种玩意可入不了他们家的眼。 因为没得到更好的吧。 ――我不服。 侧头过去,方才女孩站的位子光线仍横躺在那,像一把利刃,将四周切割的光影分明。女孩当时的话也是如此,那字字不服如劈来的长剑,把他内心搅得一阵翻江倒海,所有被深藏多年的、复杂莫辨的思绪全都涌了上来。 天道不公,世道无情,强权之下,敢不屈,敢不平,敢不服―― 他的唇动了动。 「我也,不服。」 第二章(5) 是夜,明黄的帐篷内烛火摇曳,映着座椅上的人时明时暗,神情不可读。 他的下首处正摆着那张大沙盘,沙盘以沙土为地,水银为河,木片为城,地势错综复杂,高迭起伏,密密麻麻一片,竟是一张简易的夜秦缩影图。 「你说我们的的军队进彭泽城了?」 年轻的王爷在听完下属的回稟后,捻起一支红旗,而同样顏色的旗子在沙盘上已插满了数支,他口中的彭泽城正是其中一处。若此时有旁人在场,便会发现那些红旗落点位子,竟是围绕着京华皇城。 祈王盯了一会,将手中红旗放回。「那也差不多了。」这话一落,他的亲信似是意会了什么,站到身侧随时待命。 下一步指令并没有马上下达,祈王只是继续批阅折子,处理军中公务,室内恢復寧静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完成了这些事,案台红烛也不到半截,灯光微弱。 心中计量也有了结果。 「过几天,」他悠悠开口,「去把忽札尔收拾掉吧。」 这语气便像是行跡总捉摸不定的夷族太子早是囊中之物,就等着他去抓。 「是。」亲信恭敬应下,随即出了帐。 祈王望着下属离去的背影,他坐在那张椅上,眸瞳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来得幽深。在这时烛火发出一声哧响突然灭尽,他的眸中也闪过一瞬的寒芒,整个人蜇伏在夜里,就像一隻狼。 永安城的大街上,又一群官兵经过。 之所以是又,因为这大约是今日第三次见了。 官兵们手持长枪,面容肃穆,走路时盔甲发出沉钝钝碰撞声,围观民眾在旁看着,交头接耳不停。 「今天是怎么了?好吓人啊。」 「瞧这阵仗,那么多官兵,难不成要追捕犯人了?」 「咱们永安小小一个城,用得着这样追捕,这是要打仗了吧!」 上回出现这么多士兵正是北疆之战开打时,民眾们猜测不停,面上都有些惶惶不安,只想近日城里可有张贴什么告示,突然有人啊了一声,想到什么。 「该不会是夷族太子来我们这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群人反对。 「你当咱官府吃素的?让夷人混到城里来,你怎么不乾脆说城里的士兵都死光光算了!」 大伙儿顿时是啊是啊的附和。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们可不允许。原先开口的人在人群中被指责的满脸通红,大家都没注意到,此时转角处有个男人正看着这一幕闪身进入巷里。 小巷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男人在里头埋首疾走,儘管神情有些阴沉,却没多少人注意到,便这么一路来到一间客栈前。 那间客栈是由一对年迈的老夫老妻所经营,一人正瞇着眼在对帐,一人颤着手在播算盘,见到男子进来,盯了好一会才认出人,双双笑道:「唉唷,客倌回来了啊!请进请进。」 男人嗯了声越过他们直上了楼。他已经在这破客栈住了几个多月了,怎么说也是个大金主。他敲了敲房门,听到里头的回应后才进去。 房内还有个人,就站在窗旁。 「殿下。」男人进门后变得轻声细语,神态恭敬。窗旁的人侧过身,外头阳光映着他们俩面庞一览无遗,五官立体深邃,和夜秦人民有些不同。 窗边的男子看了眼随从,问道:「外头发生什么问清楚了吗?」虽被称为殿下,可身上衣着装扮顶多就是一个稍有身家的富商模样。 随从道:「小的看过了,那些军队是往西城门的方向过去,不像是衝着殿下来的,若察觉有异,那边的人手也会即时放烟硝通知殿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看城中百姓全然不知的样子,想来殿下藏身在这里的事还未暴露。」 此时若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会发现那中原用语讲得极不流畅,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夷语。 窗边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逃窜多日、令夜秦苦寻无果的夷族太子,忽札尔。 他们两个月前扮作外地商团混跡永安城内找了一间客栈落脚。此处人烟稀少,柜檯那对老夫妻眼睛不好使,讲几句简单的汉语便能矇混过去,平时若有需要还能请他们出外採买,便打算长住下来,等时间一久,外头警备松懈再回去北疆。 夷族太子就在永安城的一间小客栈里,此事传出去,怕是整座城的百姓都会大惊失色。 随从想起方才外头的言论轻笑一声,夜秦的官府不是吃素的,难不成他们夷族就是?虽然一时大意败北而逃,但要混进一个小城里还不是什么难事。 望向窗外,此时阳光明媚,天空蔚蓝,正是风和日丽的午后,和寻常没什么不同。虽说今日不知为何来了一群军队,但仔细想来也与他们无关,他们藏身那么久没办发现,也不是突然说发现就能发现的。 忽札尔还是谨慎道:「一有不对劲,即刻走人。」 随从应声退出门外。遥想几年前他们夷族在北疆可是称霸百年的王朝,如今竟也落得这般狼狈,这耻辱,有朝一日定让夜秦加倍奉还! 正这么想,楼下却传来乱哄哄一片,这整座客栈都被他们包下来了,吵得当然也是自己人。随从面露不悦,打算下去训斥几句,站柜的老夫老妻已慌慌张张跑上来。 「客倌不好了!」他们连扶着腰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便道:「外头,外头有官兵来了!」 随从大惊,听着底下錚鐺阵阵,确实是刀器相撞的声音。 官兵来了!他们曝露了吗,为什么外边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他转身就要去通知忽札尔,脚却只迈出一步便停下。 不对。 他刚刚才从忽札尔的房间退出来,要是官兵来了,从窗户远远就能看到,底下的同伴察觉也会通知……他转头看那对老夫妻。 官兵来了,他们跑上来跟他说做什么? 几乎是一眨眼,那个做事总慢吞吞背脊总佝僂的老头已欺身眼前,身手竟如此矫捷,他袖口窜出一道银光,随从只觉脖子一凉,直至倒下前,双目还震惊瞪着。 老头淡然收回匕首,那平常瞇起的眼睛此时看来阴阴森冷,他将尸首往旁踢开,一旁妻子转身确认楼下的情况。 「下面的夷人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声音竟是年轻无比。 老头嗯了声,又举手解决几个漏网之鱼,此时一群人登登登从楼下跑上来,一样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扮,手里却提着大刀长剑,越过他们,分头继续收拾二楼。 妻子指着面前那特别宽大雅緻的门道:「其馀的夷人便交给弟兄们,我们先守着这不让人逃,等殿下来。」这声殿下,当然非比那扇门后的殿下。 房内的忽札尔早听到动静。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他问道,却没人回应他。 他忍不住往窗外望了一眼,还是那明媚的太阳,错落的建筑,绵延的街道,依稀可见上头人来人往的身影,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他心里却涌出一股诡异的感觉,就像他发了话,外头却突然没有人声。 忽札尔二话不说往门口走去,才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短促急响,打破所有寧静。 他猛地回头。 窗外一束白烟衝至上空,到顶端轰然炸开,炫目的火花转瞬成了黑烟消逝。 是烟硝!那边的人传来消息了。 他们暴露了! 快逃。 忽札尔飞快衝向门,一拉开,两把利刃赫然横阻在眼前,长剑晃目,都不是他的人。客栈内的打杀声也清晰可闻。 忽札尔心里一喀噔。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后头传来了声音,忽札尔转过身,一个男子从窗户跃进来,嘴角带笑。他见过他,那是祈王身边的亲信,驍勇善战,武功高强。 本来有望能杀出一条血路,此时再加上他,便棘手了。 「你们!」忽札尔简直不敢相信,烟硝刚鸣,窗景地平线尽头黑压压的军队明明还在前进,怎么转眼他们人就出现在这里了,连他在哪间房都瞭若指掌,好似早早就在守株待兔一般。 「要不殿下先看清楚门外的人是谁?」亲信挑眉道。 忽札尔看过去,脸色顿时大变,在门口架起刀的两人正是客栈的老夫妻,而他们身后还站着一群人,全是居住附近的熟面孔,他偶尔从窗外都能看见那些人上街买菜或是泡茶间聊的身影,只是现在却是清一色面无表情。 难道打从他来到这里就暴露了!? 「你以为能进永安城是你们的本事吗?」亲信步步走进他,「那是祈王让你进的。」 「能住进这间客栈,也是祈王让你住的。」 能活到这么久,也是祈王让你活的。不过这句亲信没说出来。 「所以你不是暴露了,只是一直都在祈王的掌握之中罢了。」他说道。 外头喧闹震耳欲聋,有人在高喊祈王,有人在惊喊他的名字,呼声此起彼落,和着亲信那番言语,忽札尔只觉被震得有些恍惚。军队此时已兵临在下,将客栈围得密不透风,好奇的民眾在最外层探头探脑,只见一抹炽红的身影骑着马徐行走到最前头,霎时吸引全部人的目光。 「祈王!祈王!」 这狂热几乎可以掀起一座城。 祈王,那个自从他出现便逆转一切的男人。 忽札尔面孔因愤恨变得狰狞起来,既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不让面前这些暗探快快杀了自己?非得派兵入城,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怎么,是要让百姓见证祈王多威风凛凛地处决夷族太子吗?连祈王都要争这些虚名! 许是意识到自己已然插翅难逃,忽札尔将所有怨气不甘化作一声浓浓的不屑。 亲信哦一声,「那还真的是要做给民眾看的。」他道:「不然说不通。」 说不通?呵,有什么好说不通的。忽扎尔嗤了声看着外头祈王已翻身下马,那样英气焕发的样子,令他神情一点点转为悲凉。 如果没有这个人,夜秦早就是他们夷族的天下了。 这样一个人,有谋略,有胆识,杀伐果断,处事清晰,交过几次手后,有些夷人甚至在战场上一看到此人便斗志全无。 何况,他还年轻。 他在这样的年纪便已崭露锋芒,那么再更久之后呢,等到经岁月淬鍊、眉眼间的稚气全退了之后呢。 光是一想,便教人胆颤心惊,怪不得啊,连夜秦皇帝自个儿也开始忌惮了。 忽札尔也说不上是羡慕嫉妒还是恨,他终是输得一败涂地。 底下民眾见祈王带着几位士兵竟似要亲自进栈,一边振奋的同时也一边为他担忧。有什么好担忧的,忽札尔苦笑摇了头,你们那了不起的祈王早在来之前就把客栈都掌控住了…… 他一顿,心中陡然窜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说不通啊,祈王不让这些暗探杀他要作秀给百姓看可以,但,为什么现在才杀他? 他早知他在哪。 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冒了出来,却被千丝万绕的思绪绊住了,忽扎尔只觉脑袋混乱成一团。 为什么让他住了怎么久,那些暗探都不杀他? 他为什么不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耳边响起咚咚咚的上楼声,忽札尔的心跳也莫名加快起来。 ――夜秦皇帝召祈王回京,祈王说了,一日不解决夷族太子便一日不回京,可祈王明知他在哪,却不杀他。 那念头眼看就要蹦出来了,已跳到嗓子眼,忽札尔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回身,门口已出现那道灼目的身影,踏着狼面军靴朝自己而来。 「于昊渊你――」 面前的男子是那样年轻,那样蓬勃,忽札尔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怀着那样的心思。他看着他神色自若抽出腰侧长剑,刀刃锋利,映着自己神情骇然,映着男子漆黑的眸子里,有一览无遗的野心。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夜秦的祈王――反了! 逼到喉咙的狂吼被一剑截下,忽札尔瞪大眼看着于昊渊漠然的神情,衝出的血花洒在他们彼此交织的目光之中。 头颅高高飞起,掉落窗外,响起炸天的尖叫声。 第三章(1) 从永安城回来以后,军营里到处都在为归朝的离行提前做准备,士兵们身影忙碌,打包的行囊装满一车又一车。?「殿下,已将大部分的兵器先行运回京华了。」亲信前来稟报。 忽札尔一死,夜秦与夷族长达五年的战争终于划下句点,祈王随即奏疏给皇上不日便会啟程回京,是以军营这几日都在整顿兵马,检查哪些物品可以先上路,好让大军出发时能够行装简便。 而祈王那日在永安城斩杀夷族太子的事已传遍夜秦各大小巷,当时民眾虽远远在外头观看,却也知道大军夹围,祈王率领眾将与夷人在客栈里头廝杀,用不着片刻,窗户飞出忽札尔的项上人头,宣告这场比斗谁是最终赢家。 祈王赢得满国喝采。 因为大家都在喝采这样英勇的事蹟,如此,也就无人知晓那客栈里有一群暗探以及,夷族太子其实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足足多活了好几个月。 亲信见身旁的人只是嗯了声。 「殿下……」他抿了抿唇,纠结一番,还是开口劝道:「真的要回去吗?京华附近的城池都已经换成咱们的人了,不如就趁兵符还在手时直接……」 他们之所以由得忽扎尔活那么久,为得便是趁追剿夷人的这段时间里调动各处兵马,既是非常时期,重新安排城池配置合情又合理,且兵符在手,行事起来也方便。但如果回了京华,便要上交兵符了。 倒不如……那一举拿下四字,亲信隐晦用了一个手刀的手势代替。 他尊崇的主子祈王,既敢亲征北疆,当然也敢争一争龙椅上的位子,这才不是狼子野心,这不过是有能者胜之。 「现在不行,时候未到。」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于昊渊否决道:「北疆之战拖达五年之久,眼下烽火刚熄,百姓们厌战,若此时再起兵,只会适得其反。」祈王的名声因百姓水涨船高,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况且皇城那边,还是皇兄的地盘,至少要先……」话说到这却没说完,似乎陷入了沉思。 京华那是最棘手的地方,皇上当年能在夺嫡之中胜出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亲信将那没说完的话想完:若要掌控皇城,最好从禁军下手。 他想到一个人。 「墨大人。」京华禁军这一块,绝大部分是由墨规年负责的。「殿下不妨……试试和墨家联手。」不过墨太尉好像属二皇子一派,也不知能不能拉拢,不能的话只能为敌了,但与这样一个地位的人为敌又挺麻烦的。 亲信左思右想,发现身旁的人始终没有回应,抬头一看,于昊渊正望着前方,他的视线也跟着过去。前方不远处,那墨家小姑娘正和招宿在练武场上一来一往过招。 其实,若想掌控皇城,还有一个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亲信问道:「殿下打算告诉她了吗?」 当初因为不足以深信只让墨染青去牵制太后娘娘,可既然侍君一侧,墨染青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不只是暗桩,她是离皇上最近的人,在夺位的路上,可以成为一把好刀。 就是……麻烦在墨姑娘的心是不是忠心不二向着祈王的。 于昊渊一眼不瞬望着女孩,要让她死心踏地为自己效命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找出母亲的仇人,她必会心怀感激。他甚至都能想到墨染青还有其他用处,她能替自己搭起与墨规年之间的桥樑,藉此与墨家交好,更多诸如此类的事。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些,却莫名教人有些心烦。?这心烦也不知从何而来,只随着离墨规年来接人的日子越来越近,也越发的沉闷。 「再从长计议吧。」于昊渊转身进帐,不再看那个身影。亲信见状,忙跟着一起进去。 夜晚,冷风颯颯,两隻信鸽一前一后抵达祈王的军营,扑簌簌降落在臂上。 亲信卸下其爪下的信筒一看,困惑咦了声。 「殿下,墨太尉来信。」 「墨太尉?」案旁办公的于昊渊闻声抬起头,见亲信入内,三两步将手中书信尽数呈上前。其中一封的署名果然写着墨规年的名字。 如今接送日期和地点都敲定好了,在这短时间内又寄了一封……于昊渊微扬眉毛,慢条斯理拆开来看。单薄的宣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却让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亲信见此,关切问道:「殿下是发生什么……」 「另一封是什么?」 听他一问,亲信扫了眼信筒,赶紧双手奉上,「是京华那边的手下寄来的。」 于昊渊接了过去,正要打开来时,外头却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他和亲信飞快对视一眼,侧目看去,隔着明黄的帐幕的后头,那本该是漆黑的夜里却窜起了不寻常的火光。 「殿下!」 外头的士兵衝了进来,开口的同时人也直接抱拳单膝着地,显然事情一刻也不容耽搁。 「有敌人来了!」士兵道:「是夜袭!」 第三章(2) 当夜袭来的时候,墨染青人正在自己的小矮帐里按摩痠痛的臂膀。 她以为今日会是个一如往常的一天,因此早早就熄了烛火准备就寝好迎接明日训练,谁知,外头的声响让她整个人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尚不知是何事,紧接着,营中战鼓急鸣,咚咚咚咚咚,又沉又急又猛,打在每个人耳膜上。墨染青立刻跑出去看,就见夜空窜升一道道火箭,密密麻麻坠下,轰隆隆一阵响,军营霎时燃起熊熊大火。 墨染青顿时大惊。 是夜袭! 她在军营的这段期间已是战末之时,平时只见过士兵出营,还从没见谁打过来过,这可是祈王的营寨,哪个人敢如此胆大包天! 只听敌人整齐划一的喝喊亦随风而至,漫过树林,四面八方而来。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声音如鐘,就围绕在军营外头。 山匪? 竟是山匪吗? 这一带确实盗贼猖獗,可盯上军营未免太飢不择食了吧。 心里一股诡异感涌上,墨染青来不及多想,很快的,滂礡的一声「杀」落下,两方已开打起来。极目人声吵杂、军马嘶鸣,火光剑影混乱成一片,士兵们忙着应战顾不上她,招宿和徐丽也不见人影。她定了定慌乱的心神,决定先回帐内拿取防身武器。 哪知才动作到一半,门帘刷响,墨染青闻声看去,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已站在她面前。 另一边,明黄的帐篷周围被围得密如铁桶。 士兵们守在祈王身旁严阵以待,亲信也握紧手里的剑,全部人都凝神贯注直盯前方,此时正对他们的,是那群深夜来袭且自称是山匪的人们。 山匪?亲信挑了挑眉,除了那副装扮还算有用点心外,其他可都不像啊。 来人的兵刀银亮,破空清晰,可见品质精良; 来人的队伍整齐,排阵縝密,可见训练有素; 来人还架起了弓弩机……他娘的!山匪怎么可能有弓弩机! 弓弩机杀伤力之大,尤其铁製乃其中之最,因此由官府统一管制,挪用需要通过兵部核准。亲信面色沉沉,军中的弓弩机早在日前都先运回京华的武库了,他在北疆拿这个玩意对准夷人头颅,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被这般对待。 情况真不利。 「殿下。」他不禁又往旁护紧些,几乎半身都挡在于昊渊面前。 此时的于昊渊波澜不惊,他的军袍外罩上一层澄金鎧甲,四周火光映在眸中跳动不停,他只是抽出了长剑。「这比起五年前在北疆的光景,如何?」 五年前的北疆……那简直是差多了,五年前刚接手战场,军中士气低迷,敌强我弱,夷人是善战民族,有假兽有连弩有弩砲,一堆令人听了无不闻风丧胆的武器,眼前只是弓弩机而已。 亲信瞭然一笑。「不值一提。」 夜秦的利器一直是弓弩机,可在五年前,却杀不死夷人。 而他们最后杀死了夷人。 「弟兄们!」亲信高举长剑,在烈火中竖起一道白光,「弓弩机很厉害,那是因为我们用了才厉害,他们的弓弩是杀不了我们的!」 何况,今夜他们人还比对方多。 他们的刀器沾满鲜血,比对方更狠厉; 他们身经百战,比对方更训练有素。 「连夷人也没见过几的小杂碎……」亲信啐了一口,目光暴戾,「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场!」 长剑奋力斩下,杀声震天,士兵们衝了出去,两派人马交锋,被踏碎的弓弩机,被刺成窟窿的战马,烟硝与火光,血花和白芒,夜里的天空壮烈凄惨。 于昊渊身影飞梭其中,手起刀落间,具具人体倒下,动作狠厉乾脆没有一丝花俏,是久经战场磨鍊出来的纯粹杀戮。 眼角馀光瞥见有弓弩对准这边,他迅速抓过一具无头尸首为盾,噗噗几声,弩箭直钉在其上,他偏头闪避,一支箭从脸颊旁擦过。 那山匪暗恨啐声,于昊渊抬手摸了摸伤口,就着火光看清血色鲜红。 「真可惜,你没下毒。」他说道,同时将手中的尸体扔过去,山匪侧身躲开,提剑迎上转瞬来到眼前的人影。 刀刃相撞,炸出尖锐的鏗鏘。 于昊渊眼底浮出笑意,高手过招,一招便足以摸清对方实力。他声音带着几分从容,「大概是因弓弩的伤口可以作假,中毒却不能,这样,就不像山匪作派了。」 没有哪家山匪求财还像小娘们一样使毒的。 「可既想杀人,又想全身而退,这样的想法太妇人之见,是我不会这么做。要杀人,便只要他死,弓弩机、剧毒,穷尽手段都要达到目的,至于日后会受追查,那也是日后的事。有了这次教训,我想太后娘娘会明白的。」 听到这话山匪脸色惊惶不定,那剑上的压迫彷彿有千斤重,寸寸往自己逼进,他最终不敌,惨叫一声,被削去了头颅。 于昊渊抬手抹去血污,扫过四周,打斗尚在持续,可情势已然稳定,亲信在这时跑了过来。「殿下,斥侯来报,又一批人正从军营后方攻了进来。」 「这里很快就能处理好了,你先率领一部份将兵去应对。」于昊渊说道,突然一顿,猛然想起一个人。 墨染青! 她的小矮帐正靠军营后边。 「慢着!」竟然漏到了她。于昊渊有些懊恼叫住了准备离去的亲信。「把墨染青带来我这。」 当亲信接到指令匆匆赶来墨染青的帐篷时,后方人马正要打起来。 「墨姑娘。」他掀开帐帘进去,只见一片漆黑的帐里,烛台倒地,矮几翻覆,满室杯盘狼籍,有打斗的痕跡……脚下似乎踩到什么,他拿着火把往下一照,一个死透的山匪。 亲信一惊。 人呢? 第三章(3) 夜晚的山林里,连风声也变得颼颼骇人。 不远处有两三个山匪正在左右四顾,墨染青躲在及腰的草丛中不敢出声。 「人呢?」半天寻不到人,其中一个低骂一声,「真他娘的会躲!」 「没准跑去那边了。」 「走!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那三人又走远了,墨染青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一放松下来便感觉到左臂传来阵阵的疼痛。那是方才在帐内和那个凭空冒出的山匪在打斗时划伤的,好在对方大意,以为她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家,让她抢得先机侥倖得手。 墨染青松坐在地上,发觉自己额头佈满了汗,握着匕首的手也颤颤不停。虽然后来先跑出来避险,却在途中教几个山匪察觉,追了过来。若一次对付三位她肯定应接不暇。 不过山匪……那些人才不是山匪。 夜里沉亮无比的錚响一阵又一阵,即便混在杀声里远在军营外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墨染青在营中这么久当然知道那个声音出自何物,她甚至几日前才见士兵们拿出来清整过。 山匪才不会有弓弩机,而且这群山匪的武功还高强的很。 幸好她先逃出来了,否则真的是凶多吉少。墨染青揩了揩汗,眼下四处无人,营中火光冲天喊杀遍佈不知情况,她不晓得要不要回去。 似乎……好像可以一走了之?她想。毕竟现在就算没有祈王,墨规年还是会将送自己入宫,但她转念又想,不行不行不行,她身上还有毒被牵制着呢。 墨染青又垂头叹气起来。 觉得休息得差不多了,她拍了拍尘土起身,徘徊到营寨外围探头探脑,预估里头局势究竟如何,莫约来回绕了十来次时,身后传来了声响。 「墨染青!」 她讶然一回首,便见于昊渊快步朝自己走来,也不知是夜色过黑还是什么缘故,他铁青着一张脸。 「你在这做什么!」声音也很生硬。 「殿下,我、我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墨染青心虚一结巴。此时军营深陷火海之中,这种临危时刻她人在这里正是临阵脱逃最佳典范。 既是要为他卖命的人,便该一心护主,这个举动,岂不是不忠不诚不值託付。 情急之下墨染青随口胡道:「我怕待在营中碍手碍脚,坏了殿下好事,便……便出来了。」 然而面前于昊渊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扫过她涔涔冒血的左臂,眉头一锁,道:「跟我过来。」他本要拉起她的手,不料,墨染青却在这时大喊一声。 「殿下前面!」 那喊声太过着急太过惊慌,于昊渊跟着往前一看,漆黑的树林里突然冒起火光,火光之中还有银光,夹杂着人声脚步声兵器声。 「祈王在外头!」 「祈王拖阵了!」 「快快快!快过去!」 跟出来了吗?真是难缠的傢伙。于昊渊冷笑一声,拔剑抵御,也不忘身后的人,「墨染青你……」他回头一望,顿时愕然,女孩正头也不回地往后跑。 「你跑什么跑!」他低喝道,拎起衣领跟拎小鸡仔一样。 「我没法应付啊!」墨染青不停挣扎,眼看越来越多人往这边聚集过来,她暗自着急,她敢保证于昊渊身旁的亲信很快就会赶来护驾,他们或许能全身而退,但她不能啊。 「大敌当前,该避、该避。」她急忙道。 说什么鬼东西,她不会觉得他连一个女人都护不了吧。于昊渊一把把她按在树上,面前已有山匪提起刀要衝上来,他深怕人又乱跑,叮嘱道:「站到我后面去。」 墨染青还是一脸茫然,于昊渊乾脆直接将她揽在后。 咣了一声亮响,两把长剑已撞在一起。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声第三声与无数声,金属的摩擦既尖锐又刺耳,墨染青睁大着眼睛,她不是因为这些声音而呆住了,是因为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持剑迎敌,他的身手快速又精准,绚烂的血花便如身上的金甲,都能教人晃了眼。 而他在这般作为之下,仍然守着她不离半步。 墨染青怔怔看着,月光将他的人影拉得宽长,她待在那影子之下,似乎可以什么都不用听,什么都不用看,她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她只看见站在面前的他,好似一道高墙。 这样一道高墙,她自己也成为过很多次,每每挡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因此长久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道墙,虽不见得无坚不摧,却绝对能独当一面。 她独自完成很多事。 自己努力拼搏,自己逃出静心庵,自己想方设法接近祈王,自己顾自己的死活。 她一直是这样的,也就没想过,有人会顾她的死活。 面前极致的沉红佔据墨染青的双眼,她不由自主伸出了手,隔空一抓。 在那样黑的夜里这一次,她彷彿抓住了光。 第三章(4) 于昊渊带墨染青回营寨的整路上都没说话。 来袭的山匪已尽数被平定,缠斗过后,营里被大火肆虐得只剩一片焦糊,营地之外也没能倖免。士兵们忙去河边汲水扑灭剩馀火势、清理场面,尸体被堆成一座小丘,浓浓的血腥与泥气混染在一起。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墨染青只觉触目惊心,于昊渊对此却是见怪不怪,视若无睹地继续走,两人相继无声。只见他来到士兵临时搭建好供休憩的帐篷前,墨染青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踟躕要不要进去。 可前方的人却在这时脚步一顿,于是她又跟了上去。 进到帐后于昊渊逕自走到位子坐下。他既没赶她走,也没让她干嘛,墨染青便小心翼翼的随侍在侧。不久前树林里,最后是亲信携着眾兵赶来支援,将山匪一举兼灭,于昊渊在这之后便沉着一张脸,墨染青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有怒气,就是不知道这怒从何而来。 这帐篷比原本的皇帐小得多了,如果大家都不说话,就显得更拥挤了。 好在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殿下。」老大夫提着医箱急急忙忙进来,这大概是头一遭墨染青希望这个老人家能多说一点。 「老夫看看喔……」老大夫走上前检查于昊渊全身上下的伤势后松口道:「挺好挺好,都是皮肉小伤,就手臂这处深了一点,包扎一下便可。」 这臂伤就是方才在林子里伤到了,墨染青覷了一眼,莫名感到心虚,心虚之外还有点愧疚。反倒于昊渊在这时抬眼看了她,对包扎中的老大夫说道:「你去帮她处理一下。」 墨染青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左臂也有伤,正想说句不碍事,老大夫已哎了声,「啊那个不碍事!血都乾了。」 …… 墨染青还是补道:「我还行。」没想却收到男子冷眼一扫,她顿时又噤声不说话。 在老大夫换替墨染青处理伤口之际,亲信恰巧也从外头进来。 「殿下,」他刚开口,瞅向一旁边的两人,见于昊渊微微一点头便继续说道:「营中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留了三个活口等殿下回去审。方才统计死伤,我军只剩五百馀人,另外,也检查弩机上没有官印,是私铸的。」 本来北疆打了五年,那从京华带出来的士兵少说也还有剩上千,今此一夜倒损失惨重。亲信忿忿不平,偽装山贼,偷袭国军,私铸兵器,这笔帐肯定要好好算,让那幕后主使吃不完兜着走! 谁知,于昊渊淡淡道:「没什么好审的,都处理掉吧。」 亲信不解啊了一声,听他又道:「知道我回京日程、能私铸弓弩再加上,谁想要我的命,有这样底气胆气的人,放眼宫中也没几个。」 是了,就是挑这种他们刚把兵器运回、军队遣回的时机点,删删减减下来,只有慈寧宫那位。 虽然不用人证有些可惜,但他们还有物证。亲信道:「那弓弩机……」 岂料,于昊渊却是语出惊人。「把那些弓弩全部打烂扔了,一架都不要留。」 亲信惊诧不已,「这……」 一旁在包扎中的墨染青虽不知事情深浅,但也知道私造铁製弓弩是重责大罪,于昊渊此为不是帮敌人毁尸灭跡吗。 一旁老大夫埋头苦干在上药,啊,不干他的事。 于昊渊道:「就算拿着弓弩机去追究太后的罪责也是行不通的,因为有些事本来就算不清,也不能算太清。我们能猜到是太后,陛下那边也会猜到,可我们要的结果,陛下不一定会给。」 一国太后去袭击一国亲王的军营,这等丑事,怎可能在天下人面前三堂会审、对簿公堂?皇家要威仪,要体面,要修身齐家才能治国,皇帝不会允许的。 墨染青现在才知道,这原来是太后娘娘出的手。 亲信犹自不甘,「可是……」 「把弓弩集中处理吧,其实这样也不坏。」于昊渊笑了笑,有了主意,「既然是受害者,就该有受害者的样子,他们想偽装成山匪,我们就宣称是山匪。陛下不一定会给我们要的结果,但他会懂我们的委屈。 「更何况――」他看了亲信一眼,「会遭太后如此对待,我们并不冤。」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墨染青没听懂,但亲信是懂了,他们遭人忌惮,也确实,存着别样的心思。 「好了好了,这样就差不多了!」将伤口包扎完的老大夫满意的拍了拍手,也不管此时帐内是什么严肃的气氛,人就站起来,「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若没有,老夫先去外头看看其他伤兵了。」 「你去忙吧。」于昊渊随意道。 亲信见老大夫悠哉游哉走出去,再看向墨染青,突然联想到什么,步到于昊渊跟前,「殿下,方才情势紧急,殿下来不及看,先收到我这了。」他从怀中掏出那两纸信笺,递了上去。 看到那张冠有墨规年署名的信,于昊渊下意识瞥了眼面前女孩,不动声色地将信往旁一移,拿起另一封。 京华来信…… 他拆开来看,比起墨规年写的,这封密密麻麻全是字,可两封却有关係。 若说墨规年那封是结果,那么这封,便是原因。 「小公爷?」 听到前方的人呵了声,墨染青抬头一看,于昊渊用那捉摸不定的语气道:「你认识小公爷?」 秦仲川? 脑海立即浮现那白衣翩翩的身影,墨染青迟疑点了点头。 于昊渊把信放下,他那笑容越发诡异,还有点冷冷的。「你知道现在整个京华都在传你和小公爷的事吗?」 他的脸色实在不怎么友善,墨染青呐呐道:「什么事啊?」很严重吗……先喝口茶压压惊。 「情事。」 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墨染青呛得连声咳嗽。 情情情情、情事? 小公爷的名号最近在京华时常被提起。 这也不奇怪,小公爷是响噹噹的人物,尤其最近殿试结果出炉了,小公爷还拔得状元。 既是喜事本该就为人津津乐道,如同祈王斩杀忽扎尔,如同祈王准备凯旋回京,被百官百姓一遍又一遍的谈起,可如今的殿试放榜却不是喜事。 是那比喜事更受欢迎的,那些人们总在茶馀饭后提起、八卦的事,风花雪月的事,殿试放榜,就是这种事。 这还得从那日金鑾殿上说起。 那日大殿,由皇帝钦点本科一甲前三名,殿试的结果通常与会试八九不离十,前三甲依旧是那些人,可顺序难免调换,比如得状元的不再是已连续二元及第的薛正,而是后来居上的秦家小公爷。 唱到名的秦仲川站到大殿中央,按照惯例,皇帝会让其阐述往后的治世理念,这是畅言自己宏愿与抱负的时候。秦仲川含笑开口,「秦某一路以来至今能取得状元佳绩,着实不易……」 当然,要发表感言也可以。眾人觉得没什么。 「……读了不少书,思念君子学以致其道,便不敢有一丝懈怠,发愤图强,只求能篤志……」 以前多辛苦,便显得现在成就多辉煌,年轻气盛嘛,忍不住想彰显自己,没什么。 可眾人听这话说着说着,突然就跑出了一位墨家七小姐。 「……秦某能有今天,有赖于身旁亲朋好友扶持鼓励,心中不胜感激,除了父母之恩,还有张家二少爷,墨家七小姐……」 那墨家七小姐落到每个人耳里都是一愣,没想起是哪号人物,皇帝可能不会在意这种小细节,但在场的进士们不乏有年轻学子,好奇的很。究竟哪家小姐值得秦仲川在这种场合提名出来感谢……当后面秦仲川开始发表自己的治世之道如何如何时,眾人的心思已然飘远。 三十多名进士一出宫门,便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能传得沸沸扬扬听起来挺滑稽,这也不过是富家少爷和小姐的事,但放到小公爷身上便不同。除了小公爷是小公爷外,这几年围绕在小公爷身边的女子何其多,甚至连小公主也芳心暗许,却不见他对谁特别青睞过。 那七小姐究竟是何许人物?民眾们都在讨论。 可就好像京华第一次才出现这个人似的,认识她的人竟屈指可数。 「啊!就是去年腊月被秦家棚子砸伤的那位小姐!」有人猛然想到,引起群人附和。 「对!对对对!我也瞧见了,小姑娘就是七小姐,当天还被送去国公府疗伤呢!」 「是哪个墨家?」不知情的人问道。 「太尉府的!我看到小公爷后来赔礼道歉去了。」 往事再度被翻起,去年冬天秦国公发放铜钱与民同乐几乎半个京华都来捧场了,当然就很多人看见,意外受伤的姑娘被当时负责监场的小公爷就近送府医治。 原来那就是七小姐啊。 那么是不是就是那天,小公爷对人家一见鐘情了? 一场意外,两人邂逅,缘起而情生。 各种浪漫的故事被编造出来,墨家七小姐,在这一刻跃到大家眼前的名字,不只京华小姐们恨恨记着,连宫里的贵人们也很好奇,如此名不见经传却被小公爷言谢的人究竟什么模样―― 于是,想到日后宫中有宴席,皇后娘娘乾脆一张请帖送去,直接把人请过来。 第三章(5)可能要改 「因为如此,墨太尉必须提早接你回去,车子已在来的路上,五日后便会抵达石鸣。」 于昊渊的话在耳边响起,墨染青从呆然中回过神,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亲信也在一旁稀奇道:「姑娘和小公爷交情深厚?」 不知为何,于昊渊的样子让她心中有些着急,连忙否认,「几面之缘,谈不上什么关……」 「退下吧。」案旁的人别过头一挥衣袖,「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墨染青就这样莫名被赶出来了。 好在自己的小矮帐也被重新收拾好了,墨染青垂着头走回去,一路上不停回想于昊渊方才说的事,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她和小公爷的……情事? 一想到信里提及秦仲川的所作所为,墨染青百思不得其解。 那样名声和他的衣袍一样乾净无瑕的人,怎么会让自己深陷流言之中? 他在金鑾殿上这么做,引发最大的结果是皇后娘娘的请帖,倘若此时她人在静心庵,便可冠冕堂皇地回去。 墨染青突发奇想,难不成秦仲川是在帮她不成? 可要帮她,便要知道她被送走,那么表示他有去墨家找过她,发觉不对劲,开始着手调查……这一切完全说不通。 他们不是这种关係。 她和他只是几面之缘而已,她连做了什么能让他金鑾上提名言谢都不清楚。 那俊逸的面容浮现眼前,墨染青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一些事,神色有些复杂。 其实,在眾人面前假意一摔之事,她可不只对于昊渊一人做过。 心里烦闷感顿时涌上,墨染青长舒口气,这烦闷不只过往的事,不只小公爷的事,就连方才于昊渊说完话就赶她出去的举动也很令人烦闷,还有很多,更多…… 回到帐内,她瞥到桌上摆着花环,本来应该收在矮柜里,大约是和山匪打斗时掉出来又被士兵们捡起放上去。墨染青默了默,将它拿起来看。 此时花环的鲜花绿草早已枯萎,只剩一副乾褐空架,被她放在掌中凝视。她凝视的很认真,好似要看清上头所有的纹理,就跟她今晚凝视前方人的背影一样,要看清他所有护她的一举一动。 事情怎么就变得复杂了呢。 外边的夜色逐渐由黑转成阴灰,天快亮的时候有鸟儿鸣囀的声音传进来,一夜要过去了。 「只剩五天了啊……」她喃喃道。 在这样阴灰的天色下,四周景物也慢慢浮出,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一片,此时帐内于昊渊的神情亦是如此。 烛光笼罩他一身,他望着面前那两张书信不发一语,眉头紧锁。 「几面之缘,没有关係……」亲信在旁一边回想女孩方才说的话一边来回走动不停。「小公爷做的事,可不像没关係。」 这话不是在反讽墨染青。小公爷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相反的,他在任何时候都言行有度,谈吐适宜。以他的身份在那样焦点的场合谈起一个姑娘会引起多大关注,他是知道的。 他如果不知道,就不会在那么多仰慕者中,始终保持清名在外。 但这回,是他主动将自己和一个女孩的名字扯上关係。 「这不像小公爷平时会做的事,」亲信带着几分困惑道:「殿下怎么看?」 听到这话本来幽沉的眸子动了动,于昊渊的神色在一瞬间复杂了起来。小公爷的行为反常,今夜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为什么,他在发现她和小公爷的消息后,竟鬱鬱难抑? 为什么,树林里她不信任他不相信他只想逃命的样子,也令他心生不悦? 为什么,得知她不见就赶紧跑出去寻人? 为什么…… 不只今夜,早在更早以前他就反常了。 墨规年寄来的那封信上,那五日便会抵达的「五」字,夹在句里行间那么小,却无法忽视,也无法逃避。 「凡情之动,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而已。」纠结的眉头终于松了开,于昊渊轻叹道,虽是在回覆,语气却更像在自答自言,哀淡而无奈。 他看别人的那么清楚,怎么就看不清自己的。 第三章(6)要改 再五天,墨染青就要回去了。 这几天里于昊渊没来找过她,军营暗夜遭山匪偷袭,这等前所未有的事,震惊国人,他忙着跟前来调查的官员交涉。墨染青为此感到庆幸,她也觉得不要见到人比较好。 有些事可以萌芽,可以放在心里,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不见得一定要开花结果。她对他本来是下对上的关係,或许,是各取所需利益交换的关係,这样简单的关係若是多了些晦涩不明的情感,就会变得很复杂。 因此这几天,她都加紧脚步跟徐丽招宿练习,虽然偶尔匆匆一瞥,她能看到那处在人群里的一抹红影,而那红影有时也会站在扶疏的林叶之下、掛木的紫藤花之中,她总能一眼瞧见。 但,就仅此而已。 时间很快来到第五日,那日一大早,马车便停在军营外的山道上。林间的紫藤花盛开,附近村民架起了棚架供其攀长,紫藤茎连枝蔽天,花蕊串叠交织,极目望去,整片树林都披上如幻似梦的紫幕。 墨染青便在这样的景色中,一步步,走到于昊渊的面前停下。 「等到了墨家老宅,自有墨家的人在那接应你。」于昊渊负手而立看着她,面色是那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无波的淡然。「若我猜得不错,墨太尉很可能会藉由此次皇后娘娘的宴会顺水推舟将你送入宫。」 他们的最后一面,当然还是公事公办。 墨染青也同样回看。有些事便是那样奇怪,初见时自己乾巴巴往前凑,再见时因不想招惹避而远之,到现在意识到了什么,竟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怎么偏偏是要离开前才意识到呢。 但墨染青很快便收起自己小小的心思。「殿下交代的事,必不辱命。」 于昊渊看了她一眼,抬袖转向旁边的招宿,「招宿会随你去石鸣,之后便由你的差遣,有什么事让她传话即可。」语气到这一顿,又道:「以后在宫里,自己小心为上。」 招宿此时不再是那平时的黑衣劲装,而是一身丫鬟扮相。墨染青心中颇感讶异他竟把招宿给她,招宿武功高强,有她在,很多事能够事半功倍。 不只如此,于昊渊还给了她解药。 「拿去吧。」 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摊开来,露出小小一只白瓷瓶,于昊渊道:「这是解你体内毒的药。你既是心甘情愿入宫,用毒牵制你倒是多馀了。」 墨染青愣了愣,连忙接过。 「如此,可还有什么问题?」 于昊渊这样一问,墨染青认真的思考一下,她没什么问题,可这是最后一次跟他说话了,此去一别,下回再见,两人便是在那富丽堂皇的皇宫里。 「染青特别想感谢殿下。」她说道。 「谢什么?」 「谢殿下提拔我,栽培我,让我成为有用之才;不仅如此,还要谢谢殿下曾救我两次,一次于夷人刀下,一次于山匪群中。」 这有什么。于昊渊望着她默声。 墨染青回顾这几个月来的一切,明明只是短短几个月,却莫名意义非凡。她的努力不再是一片苦海中寻找浮木、一无所获;她有明确的目标,也知道怎么去达到,她知道如何向阳生长。 「殿下亭亭如盖的一棵大树,染青未曾想过能受您庇荫,承您光辉,甚至,攀您之高。若送入静心庵是我此生不幸,那么能遇见殿下,绝对是我此生大幸。」墨染青深深一拜,有一丝一缕的眷恋藏在那低垂的眼帘下。真鬱闷啊,她明知道自己会做何选择,但那些扰人心绪的情意还是教人鬱闷。 树林在这时刮起了一阵风,周围紫藤簌簌飘落下来,头顶似乎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墨染青反射性地仰起,于昊渊正伸手取下绊在她发丝间的花瓣。 有些心事在那明亮的眼里来不及散去,他的手势顿时一凝。 「多谢殿下。」墨染青拨了拨发扬脣一笑,月牙同时弯了起来,剎那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告辞了。」 面前的人已往马车走去,于昊渊拈着花瓣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可便是那飘然一现,让他花了五天筑起的铜墙铁壁瞬间瓦解。 下一刻,他便追了上去。 「慢着。」 他拉住她的手,来势有些猛烈,使墨染青回身时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她看到他眼里的焦灼。 「殿、殿下?」 「如果我说……」语气到这一歇,于昊渊凝望她,目光里流转着什么,似在隐忍又在克制,最后他叹息一声,放弃挣扎。「我可以帮你找出害你母亲的人, 「你的家仇,我可以替你报, 「你要权要名还是要利,我都可以许你。」 「如果我说,」彷彿在抓住的那一刻,所有令他纠缠许久的念头都倾尽而出。于昊渊轻轻道:「我不想让你入宫了,你可愿意?」 墨染青张了张口,又闭上。她看到漫天飞舞的紫藤花中,他黑眸里有一丝一缕的眷恋,竟和她一样。 「原来不只有我啊……」她喃喃道,扬起了嘴角,笑眼溢彩,笑靨如花,「殿下与我是两情相悦呢。」 原来这五天里,他们同样为情所困,同样压抑,同样纠结。 见到这样的笑顏,于昊渊将手又握紧些,似是要坚定自己的选择。这情意察觉的太晚,却也不迟,紫藤花林里的人影成双,眸光交错,遗世在那喧嚣之外。 现在这结是打开了,可相比于昊渊沉沦的视线,墨染青的眼睛还是太过清明了,她没想过自己这样不得人知的新芽是可以开花的,但,还不是结果的时候。 「可是殿下,」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入宫一事,我还是要去的。」 风不知何时已消停,树林静止,唯剩落花在地上打旋。 「不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殿下做不到。」女孩的声音也在这之中变得清晰如剑,「只是殿下为何迟迟到今日才表明心跡,其中纠结,想必殿下自己也明白。」 于昊渊的手微微一僵。 「如今太后娘娘在宫内兴风作浪,倘若我入了宫,深得皇上喜爱,便有机会能够对付她,对殿下来说再好不过; 「至于我自己,母亲的深仇大恨,有殿下相助固然好,但要是能借助陛下的力量,无疑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当然,这些绝非必要。殿下可以重新找个人选,我也能转为倚赖殿下,可殿下之所以纠结至今,就是因为殿下是个懂取捨的人,知道孰轻孰重,不会因小失大。」 她也是。 入宫一事于他有利,于她有益,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为难的只有他们。 不管发生什么,她都知道自己会做何选择。 「所以待我大仇得报,替殿下除去太后娘娘,殿下再接我出来,可好?」 可好。 她的话如冰凉的泉水注入心神,有什么东西在于昊渊眸里渐渐沉淀了,握着她的那隻手松了松。?这样一个婚姻大事,她要进去便进去,要出来便出来,在外人眼里,简直如同儿戏。 是儿戏吗? 她想出人头地,万人之上;他有雄心壮志,江山大业。 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当初要她入宫不是儿戏,她一口答应也不是儿戏,相反的,他们为了那小小的情爱不入宫,才是儿戏。 「我不会接你出来。」看到她眼里的期盼乍灭,他说道:「我会直接拿下整座皇城。」 墨染青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你要夺位?」她惊呼道。 「你觉得可怖吗?」 他祈王,上一秒刚救了国,下一秒就要灭了它。 「我受人民景仰,表面拥政爱民,尽忠报国,暗地却在谋划此等大逆不道的事。真面目如此不堪,你觉得可怖吗?」 何必呢,他非要贪得无厌,又何必呢,他可能会得不偿失。 他在最后关头决定告诉她这件事。于昊渊直直看着面前的人,他的目光已转回平时的幽深幽邃不可解读,女孩善藏又善演,他在寻找她面上有没有一点蛛丝马跡,一点慌乱或一点退却,那么他可以重新筑起铜墙铁壁,甚至更狠心。 此时墨染青还不能回神过来。 他想要登上那个位子。 祈王。 那个在朝为百官敬佩,在外为百姓尊仰,那个拯救夜秦江山的祈王。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太衝击,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客观一想,其实于昊渊没有不适合当皇帝。 反之,若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在筹谋的事,那么他必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手段,足够的城府,才能将整个夜秦矇在鼓底,教人毫无一丝察觉。 于昊渊有当皇帝的底气,甚至比与他同一个时期的诸多皇子还来的优秀,若与当今龙椅上的主人一搏,他不见得会输。 那么为何当年他当不了皇帝呢??这个答案很简单―― 因为打他一出生,便注定与皇位失之交臂。 于昊渊是先皇最小的孩子,排行二十一。他牙牙学语时,各大皇子正在角逐皇位;他刚学会走路时,太子之位已确定人选;他还在书房认音辨字时,这个江山,已换了一个主人。 不是于昊渊资质不够,他只是不符资格,这个错,在时局。 所以无论他之后再优秀再能干、光芒万丈到无法忽视,这场比赛,还没开始他就输了。 那芳菲的花幕里,墨染青满眼的震惊变的清明,她摇了摇头,「殿下只是,心有不服。」 果然。 那些过于赤裸的企图和野心,在她眼里,都只是天大的委屈。 心中屏着的一口气在此时舒展开,于昊渊一把将人拥入怀,他突然又有点不捨了,在这样一片树林里,人们很容易心神荡漾,情不自禁。女孩的笑声轻如风拂,她的耳语亦令人不深信不疑。 「看来这宫我非进不可了,以后殿下在外为我山,我在宫内为您盾,我们强强联手,教其他人都心服口服。」 「好。」他听到他自己如此说。 第三章(7) 墨染青最后还是走了。 与招宿搭着那马车,驶离漫天遍地的紫藤花山林。 送完了人,下午于昊渊去城里会面官员,处理馀下公务,市集的人潮壅挤,马车在里头缓缓行进。 「各位公子哥小姐们,有需要花环吗?」 外头有孩童在叫卖,清脆稚嫩的声音传了进来,于昊渊一顿,放下手中卷轴。 「停车。」 车伕收紧了韁绳,孩童见有人在招手,连忙小跑过去,童言童语道:「贵人可要买花环?」 车帘掀起,里头的人竟是鼎鼎大名的祈王。 那孩童上回见过一次,此时再见,依然扑通一声就要跪下,被于昊渊制止。「给我一个吧。」 祈王每次都买一个,可给的远远不只一个钱。抱着银袋,孩童乐滋滋地大喊,「谢谢祈王殿下!殿下人真好!」引来周遭民眾跟着讚声一片。 马车又继续前行。 「殿下。」车内亲信问道:「如今墨姑娘走了,那么徐丽那边……」 当初请徐丽来培训人,用得是祈王想送一个和汪念笙相似的人给皇帝聊表安慰。其馀的,徐丽一概不知。 车外民眾的夸讚还依稀可闻,车内年轻的王爷神情却是淡漠,「过几天处理掉吧。」他说道。 亲信肃然应声。祈王爱戴百姓,因为需要百姓的呼声与拥护,他不需要的,都可以轻言屏弃。 于昊渊望着手里的花环,那上头的样式与第一次买的不大一样,由粉紫的小花所串起,他想,与女孩今日离行前的穿着刚好相配。 她今日终于换下平常的宽大短襦,穿起小姐该有的样子,一袭米白小衫紫纱裙,还梳了个垂髫。他拉住她的手时,都能感受到别样的衣料触感。 那触感既轻盈且柔滑,以至于女孩最终转身离去时,轻飘飘就从指尖游离,什么也握不住。 「……殿下是个懂取捨的人,知道孰轻孰重,不会因小失大。」 她用了这句话拉回他的理智。他当然懂,成名的这条路走来,他都是做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是以才会在这五天筑起铜墙铁壁,并且最后被她说服。 但―― 不禁还是会迟疑,他既然那么懂取捨,在最后时刻却还是追上去拉住了她,是不是,在这些纠结纠缠面前,他真正的想求的、想取的其实是…… 低头看自己空空的掌心,于昊渊摇了摇头苦叹一声。 「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墨染青正在回京华的路上。 几天前,收到皇后娘娘的那张请帖时,墨家简直晴天霹靂。 那位被外头谣传得有天仙似的美貌、黄雀似的嗓音、温柔贤淑大方受小公爷青眼有加的七小姐如今可不在墨家。 在那静心庵里。 墨蓉青伏在炕上呜呜地哭。 「你哭什么?哭有什么用?」坐在椅上的林氏有些恼意,当然这恼意也不是针对她。「你爹已经派人去接了。」 「她为什么没死!」墨蓉青红着眼睛抬起头,「没死就算了,为什么能回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小贱人肯定做了什么勾引小公爷!她别想回来!」说完又哭得泣不成声。 小公爷的事都不知把她气哭几次了,皇后娘娘的请帖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已经不是她想不想回来,是皇后娘娘想见人,她没理由不去,也必须得去。」 本来墨染青默默无闻,送走之后也无人问津,这样刚好,反正家丑不能外扬,他们便当做京华从没出现过这个人,偏偏这次小公爷的流言引起后宫贵人们的注意,竟被皇后娘娘点名。 总不能说墨家其实没有七小姐吧,棚子那次多少人看见了。 墨规年收到通知的当晚便派车过去,既然派了车,想必上次夷族入侵静心庵一事那丫头还活着,也还好还活着,否则真不好跟皇后娘娘交代这七小姐怎么就无声无息没了。?林氏抚着额角,才想喝一口茶顺顺这复杂的心情,墨蓉青已气呼呼反驳。 「告诉皇后娘娘她在静心庵不就得了?那种人才不值得皇后娘娘见……」 「你胡说什么!」 手中茶杯碰的放下,林氏横眉道:「静心庵那什么地方,你想昭告天下我们墨家教养不当养出一个静心庵的子女吗?还是想让皇后娘娘知道她邀请的人是个恶人?你这番话说出去,打得不仅是墨家脸,还有皇后娘娘的脸!」 墨蓉青没想到自己被训斥一顿,本就在伤心难过上,此时更哇了一声大哭。 「回来就回来了。」严厉过后,林氏无奈叹口气,「她跟你本就不能比,你是嫡出,她是庶出,又没了亲娘,权当墨家多一个人罢了。你既厌烦她就不要见面,就跟你厌烦其他院子的女人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据说这回是老陈去接的人,老陈乃跟在墨规年身边多年的得力助手,只是去把人接回来,用得着派他去吗。林氏只觉得有几分古怪。 不过她很快就不在意了,和小孩家的看不顺眼就要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不同,她身为当家主母,每天要应付墨家来来去去的女人们,当然懂得包容与接纳,因为他们终得匍伏在自己脚下。 偏头看去,那张金黄的请帖静静的躺在桌上,凤凰展翅的图腾,亮得让人有些花了眼。 不过怎么就这么走运呢,给她一个能回来的理由。 第四章(1) 从石鸣换上墨家马车后,赶车七日,终于抵达京华。 城墙上随风摇曳的赤红旌旗大老远就可见,再离得近些,连上头的秦字也映入眼帘,墨染青半掀车幔望过去,觉得自己快能听见繁华京华城里的人声。 见此次来接她的人是老陈,墨染青便猜墨规年没将她被祈王救下、并已不在静心庵的事告诉任何人,估计就连林氏也不知情。她想,墨规年大概是想把送她入宫一事做到不留痕跡,越少人知道,她入宫就能越顺理成章。 前头驾车的老陈千叮万嘱道:「七小姐切记,被祈王救下并在军营待过的事千万不可与家中任何人提起。」 墨染青笑了笑,将被嘱咐的说词又说一次,「我明白的,殿下救我一命已是莫大感恩,爹爹不想再给殿下徒增麻烦,就说是在静心庵接我出来的。」其实,不用提醒,她也不会说的。 可不是只有墨规年想送她入宫。 听到这回覆老陈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赶紧道:「那对外人的话……」 「这我也明白。」车厢女孩的声音懂事又明理,「对外人的话,就说我是回去墨家老宅一趟了。」 如此各方面都顾及了。老陈心放下心来,他忍不住回头一瞧,隔着车轩只见女孩望着景色神情有些悠远。当初七小姐被送入静心庵便是不反不抗,任凭处置的模样;这回得知被接回来,亦是淡然处之,宠辱不惊。 若非刘姨娘一事,七小姐一直都很乖巧的。他想到墨规年私底下的安排,如果说要让七小姐日后在宫中能为家族带来效益,那么两人疏远的父女关係也该好好增进了。 不过也真没想到,上一秒刚离静心庵,下一秒便要进宫,天上地下的差别,七小姐的人生真是高潮迭起。 马车徐徐进了城。 随着周遭景物逐渐熟悉起来,过往记忆也一点一滴涌入眼前。络绎不绝的闹市,清脆响亮的铜钱声,气派的红砖墙瓦,这是只有在京华才有的奢靡之气,还有那从奢靡里一眼就能判别差异的人们的高低姿态。 正如墨染青不知老陈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老陈也不知她心里所想。 记忆匯集成涓涓细流,流水漫溢,翻浪成海。墨染青知道再转一个弯太尉府就到了,她没想过自己有回来的一天,就算想过,也不会那么快。可上回离去时她曾下定决心,若再回来,必定不会像以前一样了。 以前她在家里只能低声下气,委曲求全,那是因为她卑微,但这次,不一样。 「七小姐到了。」 老陈的声音传进来。墨染青和招宿下了车。门口的门子眨了眨眼,一时没认出是谁,等到人再走近时,已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她嫣然一笑,抬脚直接进门。 谁都没有想到,入宫一事,成全了三个人的心思。墨规年的私心,于昊渊的雄心,墨染青的决心。 七小姐回来了。 那个被送去静心庵的七小姐回来了。 那个满城都在关注的七小姐回来了。 因被送去静心庵的人不多,因这样理由回来的人又太少,太尉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谈论。穿廊上纤瘦的身影在两旁花叶葳蕤的景色中飘然经过,一路直往老爷书房的方向而去,沿路下人们见到她都迟疑地点了头,便当过行过礼了。 「那个就是七小姐啊。」墨家的女人们聚集在庭院的凉亭里远远看着。 「奇了,连我都不知道有这人,之前是去哪了?」 「你被纳进门时她已经走的,当然没见过。我偷偷告诉你啊……」 里头不乏有认识不认识七小姐的,墨家每年来来去去多少人,新人进旧人出,在他们眼里,七小姐当然也属那旧人。 「什么?竟然是从静心庵那种地方回来的!」得知实情的女人们咋咋呼呼,随即就有人嫌弃。 「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呢!原来就是个不得人见的!那我不去跟她打招呼了。」 被送去静心庵便同于被墨家断绝关係,虽说如今因皇后娘娘的请帖回来…… 「那这样还算不算墨家的小姐啊,怪不得方才下人们都不知道要不要称呼。」 「这个嘛……」 几个女人们开始在心中计较。远方那走廊上的身影已进了书房。 「还算不算小姐,得看老爷和太太的态度决定嘍。」他们浑不在意一笑。 此时墨家老爷的书房内,有三人。 招宿被留步于书房外,老陈带上了门,墨染青跪姿正坐,前方面对她的男子胸口官服绣有狮补子图腾的标志,正是她的父亲、当今二品大官墨规年。 父女两相隔半年之久没见,上次见毕竟撕破了脸面,此时再见,自然相继无话。气氛有些沉默。 还是老陈先开口同墨规年报告回来途中的大小事。 「这样啊……」墨规年听完后咳了声,对面前的女孩道:「没想到祈王还配了个丫鬟给你差使。」 墨染青道:「那丫鬟名招宿,就在外头,女儿觉得她做事周到,便一併带回府了。」 「既然是祈王赏给你的人,你喜欢就留着吧。」墨规年并不大在意,「也难为祈王在军中还要顾及到你一个姑娘家。待大军回京,连同他对你的救命之恩爹爹会私下登门致谢。」 有了这做开头,后面的话墨规年就说得顺多了,又问了几句她被祈王救下后在军营过得如何如何啊、有无添麻烦诸如此类的生活琐事,墨染青也一一回覆,语气平顺不敷衍,两人倒恢復几分父女间话家常的味道。 间谈到一半,墨规年端起桌上的茶杯,似是随口一问,「你在祈王的军营里,可很常与祈王碰面?」 墨染青摇头,「殿下日理万机,公务繁忙,女儿不敢打扰,话都没说过几次。」 墨规年嗯了声,与一旁老陈投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他呷了口茶,把茶杯放下。 「其实仔细一想,当初刘姨娘的事对你的处置是重了些,你毕竟年少,不懂事情轻重,难免顾及情份袒护她……」 「爹爹,」墨染青打断了他道:「刘姨娘是冤枉的。」 墨规年一顿,停下话来。一旁老陈暗自着急,刚刚看七小姐的态度都好好的,还以为已经不计前嫌了,怎么一到刘姨娘的事又固执了呢。 当初墨染青便是这般执迷不悟、不肯认错,墨规年才在盛怒之下将人送去静心庵。 不过今日墨规年没有生气。 「那晚人证物证俱在,多少人都看见了,你还深信刘姨娘是冤枉的。」他无奈叹一口气,「也罢,如今你已回府,我允你去查明是谁陷害刘姨娘。你说她是无辜,那就证明给我看,倘若查不出来,就别怪当初爹爹处置你娘和你。」 墨染青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她面露大喜。「谢爹爹给我机会!」 见她开心的模样,墨规年的嘴角微不可微地一勾。他现在才注意到这女儿有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笑起来分外耀眼;据老陈查到的消息,那先睿王府的汪念笙也是一双眼特别亮人。 父女俩叙旧一番,墨规年才又道:「过几天要参加皇后娘娘的宴会,爹爹让外面绣娘做了一套新衣,明天老陈会给你送去。既是宫中宴会,打扮体面一点也好。」他不露声色又嘱咐几句,「说起来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出席这般盛大的场和。如今因为小公爷,满京华的人都在关注你,在宴席上要时刻谨慎小心,千万不可有失礼仪。」 墨染青点头应是。 墨规年觉得今日的关怀也差不多了,便摆手道:「舟车劳顿这几天,你想必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墨染青走的时候人都还是雀跃的,等她出了书房,身旁老陈便凑近低语道:「七小姐看起来很开心,真是太好了老爷。」 墨规年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是啊,你没看她刚进来的样子,虽然举止顺从,却面无表情。后面听到可以调查刘姨娘才算稍微敞开心胸。这丫头毕竟曾被送去静心庵,心里多多少少都怀有怨懟。」 老陈同意道:「七小姐执着刘姨娘的事,老爷给她机会查,正是对症下药。」 「若能藉此冰释前嫌就更好了。」墨规年道:「七丫头将来要进宫为墨家带来荣耀,总得了结一下她的心结,才会愿意为家族谋利。刘姨娘的事,若真的查出另有其人,处置便教她满意;若查不出,也能教她甘心服气。」 「其实七小姐为人懂事、善解人意,这样的性子在宫中恰能得陛下喜爱。」 墨规年听老陈这话嗯了声。他虽对这个女儿有些淡薄,但印象里好像就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 既然提到进宫的事,老陈又道:「从方才老爷与七小姐的对谈中,看来祈王没跟七小姐提过汪念笙这个人。」 「祈王又不是间来无事之人,哪会跟一个小丫头说这种事?」说到这,墨规年表情难掩自豪,「他当初在信里也只是随口带到,只是不巧,就被我们查出来了。」 谁晓得呢,他墨规年的女儿,竟与当今圣上睿王府时期的宠妃有那一点邪乎的关联。 就凭这点关联,他这女儿便不能埋没在静心庵。 「说起来整件事,简直如天助我也。」墨规年拿起桌上那张碧金请帖,他正愁该怎么名正言顺将人带到皇帝面前溜一遭,不巧,这张请帖就送来了。 方才没问她与小公爷之间发生何事,那毕竟是年轻人的感情,他不便插足,也没必要插足。他的女儿将来是要做后妃的,只消在这次宴会上能被皇帝看到一眼,纳进宫的事也就十拿九稳了。 「传下去跟府里的下人们说,这几日好好服侍七小姐。在宴会之前都不能有闪失。」 第四章(2)可能要改 墨家的女人们还在凉亭里。 他们日常便是如此,白天和太太请安,晚上到老爷怀里撒娇,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姐妹们聚在一起嗑嗑瓜子、聊聊天。在太尉府里,但凡不要失宠,日子都能过得美滋美滋的。 因此为了让以后的日子还能这么舒适,很多事他们都必须精打细算。 「人出来了。」 今天家里多了一位七小姐。只见那身影从墨规年的书房退了出来,外头等候她的丫鬟立刻迎上接应。 不知道七小姐在家中地位如何,女人们在原地踟躕要不要过去套套近乎。 「哎,不是听说是老陈去接人的吗,没准老爷已重新接纳她了呢。」其中一个女人笑道,甩着手帕就要上前,谁知刚步出凉亭,走廊另一头便衝来一个身影。 「墨染青!」声音还咬牙切齿。 「八小姐?」见是太太的女儿,女人也机灵先退回。廊上墨蓉青怒气冲冲的走向那位七小姐,一副要讨债的样子,女人看到其他姐妹对自己投出幸灾乐祸的目光,顿时明白什么。 可恶!竟没人跟她说八小姐不喜欢七小姐!差点就要弄巧成拙了。 走廊墨染青在听到墨蓉青的喊声时便回过头。 她一点也不意外对方的模样,要是墨蓉青会开心才是见鬼去了。墨染青露出微笑,「原来是八妹妹呀。久别重逢,妹妹依然这般光彩动人。」 墨蓉青才不说场面话。 「你还有脸回来了?」她冷笑道:「你和你娘让墨家蒙羞,你不好好待在静心庵思过,还有脸跑回来?」 「妹妹,我会回来是因为……」 「住嘴!凭你也配喊妹妹?你早就不是墨家人了,你该喊的,是八小姐!」 墨蓉青尖锐的声音都传到凉亭里了。 女人们在窃窃私语,虽说八小姐平时脾气有点那个什么的,但对待七小姐未免也太刻薄了吧。 「哦?你说为什么那么讨厌七小姐啊……」在墨家待了几十年的女人懒懒说道:「也没什么啊,当年太太比刘姨娘先怀的胎,谁想刘姨娘早產,赶在八小姐前头生下七小姐……」 她两手一摊,「结果八小姐失了辈分,让太太心堵得很。太太讨厌刘姨娘,八小姐当然也讨厌七小姐啊。」 就这样? 其他女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想想又觉得太太和八小姐因为这点原因就讨厌七小姐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也会因为太太的这点讨厌,就跟着一起讨厌七小姐。上行下效嘛。 这七小姐被老爷送到静心庵,又受太太八小姐所不喜,把家中大人都得罪过了,看来从她身上不仅捞不到半点好处,还会受连累。女人们心中的秤砣高高低低,计算别人的价值就像切开一桩生意那样仔细。 这一边,墨染青听到墨蓉青的话闭嘴不语。 几个月不见,她果然还那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的姿态,因为她是太太的女儿是嫡出是最高贵的,其他人都得迁就着她。 她其实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哪里招惹墨蓉青了,可偏偏,从小她便处处与自己争对。 但没办法啊,墨蓉青毕竟是太太的女儿。 「你能回来,还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请帖!」提到这个墨蓉青气也跟着上来,「说起来,若非小公爷你会有这张请帖吗。也不知你使了什么诡计勾住了小公爷,竟让他在致词上提到你。你跟你娘都一个样,不知检点!」 太太的女儿,惹不起。母亲以前都这么告诫她的。 墨染青不禁想起徐丽曾夸讚她学人学得很快。包装表面的事,她真的是从小就做惯了啊。 她在墨蓉青面前从来是处处忍让,维持亲切,像姊姊包容妹妹那样。对方做再过份的事说再难听的话她也能一笑置之,必要时候,还得放下身段讨个好。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墨蓉青的。 墨家的八小姐还在出言怒骂,招宿却看身旁的女孩突然轻笑一声。 「好了八小姐。」墨染青微笑道:「我如今已回来,你便是再生气也没用。」 墨蓉青见她又端起那腻烦的姊姊作派,嗤了声,「能把你赶出家门一次,就有第二次,静心庵动心庵……这种地方遍地都是。别以为你参加一次宫中的宴会就奈何你不能。」 是了,她以前连出门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墨染青走向面前的人。但她这次再回来,必定不会像以前一样了。 「你赶不走我的。」墨染青的嘴角勾起,贴耳悄声道:「爹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墨蓉青愣住,墨染青还是掛着与平常一般和善的笑容,可那眼底、那语气,分明带着浓浓的挑衅,竟是有恃无恐。?「你!」墨蓉青吃惊过后随即反笑,不齿道:「你可总算露出真面目了。说实在,你从前那一口好妹妹好妹妹的,着实教人听了噁心。」她既然欺负人,就想看对方担心害怕的样子,偏生墨染青总一副识得大体还姐妹相称。 可真能装。 墨染青只是笑而不语。 墨蓉青哼声道:「我赶不走你?爹爹这次接你回来就把自己当回事了吧,我可是墨家嫡女!你算什么东西。」她心念忽动,想到一计眼神阴阴,「……如若我在这跌倒,说是你推的,你说,爹爹会信谁呢?」这么说着,越觉得这想法不错,说不定父亲一气之下又把人送回去了,她再顺便让整个京华知道她墨染青是多么险恶的人,连宴会都免去。 怎么现在才想到呢……墨蓉青步伐踉蹌几步,作势就要往后一跌―― 手飞快被人抓住。 这样的互动落到后头那群围观的女人们眼里,就像一个人脚步不稳,另一个即时去扶住,没什么异常。 他们当然不会听到其间的对话。 「你从以前就爱这般胡乱嫁祸,害我没少挨罚。要不……」墨染青笑了笑,「这次换我试试?」 墨蓉青尚未反应过来,感觉手驀地被用力掐紧,她瞪大眼睛。 廊下,两个身影拉拉扯扯,骤然分开来,其中一个仆倒跌地,疑似撞到了什么,痛呼一声,凉亭的女人们也同时惊呼起来。 伸出颤颤的手指……「八小姐……推人了。」 地上的人摀着额头,一道怵目的血流自指缝中蜿蜒而下。墨蓉青似吓傻般说不出话来,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她只是想甩掉她的手,有出这么大的力吗? 「你……你就这般容不得我,要置我于死地?」 当气若游丝的声音自墨染青口中说出,墨蓉青剎那全懂了。 「墨染青――你这个贱人!」 尖叫一声,人也怒不可遏地衝过去要撕碎那张虚偽的脸,看戏的人终于惊觉事态严重,一窝蜂上前劝阻。 黄昏里墨家的一隅闹闹轰轰,像燃了一角的纸。 第四章(3) 纸在炉盆中燃烧殆尽。 书房里一派寧静,墨规年埋首案前,老陈又整理出一沓废弃的纸张,正准备绕去后院烧,不想外头却一阵吵杂。 离书房百米之内都不可喧哗,他皱起眉,打算放下手边的事出去一探究竟,下人已匆匆忙忙前来稟报。 「老爷不好了,七小姐和八小姐在外头吵起来了!」 老陈哦一声,女孩间的口角何须大惊小怪,看,老爷连头都没抬。若在平常便是叫八小姐别闹得太过火,不过近日七小姐也备受重视。 「吩咐让两人赶紧散去,别吵到老爷办事。」 这是墨规年的心腹之人,说的话差不多就是墨规年的意思。传话的下人不敢违抗,可转念一想,外面的情况好像不是说散就能散的事,决定再描述清楚些。 「可是……可是七小姐受伤了。」 「什么?」老陈惊得跳起,桌案旁的人也啪得将笔丢下起身一问,「伤哪了?」 下人被这戏剧般的反应吓到,小心翼翼道:「撞到梯角……额头破了。」 走廊这会已乱作一团,远远便能听到墨蓉青的怒骂声,下人们顾忌她的身份,阻拦起来束手又束脚,只有扮作丫鬟的招宿一人挡在墨染青前头。她要应付墨蓉青当然容易,不过书房已走出两个身影,为了不暴露自己有功夫在身,她收住架势,让那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生生刮过后头墨染青的脸上。?墨规年一来便看到这一幕。 「蓉青!你这是做什么!」他横到两人之间,下人们如释重负松口气,老陈已飞奔过去检查墨染青的伤势,只见额角凝着血块,脸庞还有一道泛着血珠的刮痕。 怎么就伤到脸呢。 他忙朝旁人问道:「请大夫了没?」 眾人一愣,他们都忙着拉住八小姐,没人注意七小姐的伤势,况且伤口也不深,血都止住了,还用得着大夫吗。 老陈哎呦一声赶紧让人去请京华最好的大夫来。这紧张的模样被几个女人们看在眼里,眼神一闪。 「不用劳烦大夫了,她是自己摔的。」墨蓉青甩开拦着她的下人,不屑道:「要摔就摔死算了,还想赖我身上。」 「我没有。」犹在地上的墨染青被招宿搀扶起身,「方才我见妹妹没站稳,扶了她一把,哪知……哪知妹妹会这般厌恶我……将我往台阶使劲、使劲……」说到最后竟说不下去,啜泣起来。 「你血口喷人!」墨蓉青被气得面色胀红,人眼看又要衝上去,下人们连忙拦住她。「分明是你自己抢着撞去,心思如此歹毒,爹爹别被她骗了!」 场面又变得乱糟糟的,墨规年面色沉沉,他在听完墨蓉青的讲述后第一反应就要去质问墨染青,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了下来,转而换面向退至后头的女人们。 「刚刚发生什么事,可有人看清楚了?」 冷不防被问话,女人们面面相覷,眼神都有些闪烁,却没人开口出声。这时候沉默,就等同没看清楚,没看清楚,便是默认墨蓉青刚刚的一番话。 墨蓉青早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一勾嘴角。看吧,就算要陷害她又如何,大家可不捧场。 一旁招宿颇感意外,她自认墨染青方才那齣没什么破绽,可偏头一看,那身处是非之中的女孩只是低头不语。 墨家的人向来精明,墨家的女人尤其是。利益所趋就是真相所在,七小姐和八小姐之间该选择谁,他们清楚得很,大家都不傻。 就她娘亲一个人傻,临死前都不明白为何没人相信她是无辜的。 即便如此,墨染青还是好整以暇望着自己的鞋头全然不担心,因为呀,该选择谁,总会有人想得更清楚的。 静默的人群里窸窸窣窣走出一个女人,在眾人逐渐撑大的瞳孔中,从容不迫道:「妾身当时在凉亭没有瞧得很仔细,只看到八小姐没站稳,七小姐扶了她以后人就跌了出去……不像是自己跌的。」 不像是自己跌的,那便是别人害的。其他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太的女儿和那个从静心庵接回的小姐,孰轻孰重还不明显?瞎说什么大实话。 墨蓉青呆愣一会怀为神过来,气颤指着说话那人道:「元姨娘你你、你跟墨染青那贱人是串通好的吧!竟联合起来陷害我!」 闻言元姨娘没有丝毫退缩。若在平常老爷总惯着八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哪会多此一举问他们话,今日既然问了,便说明,他希望听到实话。 况且从老陈着急请大夫的反应便有跡可循,老爷还是挺重视七小姐的。 所以这选择不是在八小姐和七小姐之间呀,是八小姐和老爷; 就算是在八小姐和七小姐之间好了,那比的也是太太和老爷。 太太虽是后宅之主,但这家,终归是墨规年的家。 想得再清楚不过的元姨娘挺起胸膛,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亦巍然不动。「八小姐这话就不对了,我只是将所见所闻告知出去,怎么是陷害你呢?况且七小姐今日刚回来,我俩连话都没说到,何来串通?八小姐别为难我了。」 她这话一落下,人群里又走出一个女人,帮衬说道:「回稟老爷,当时两位小姐在廊下谈话,我们不敢凑近打扰,只依稀听到八小姐质问七小姐凭什么回来……妾身不敢妄自评论,请老爷定夺。」 这拐了七八圈子的话,其实也就点名是谁先挑起了是非。 一下子出来了两个人,眾人都如梦初醒般一个挨着一个站出来,还有些争先恐后。 「妾身也要说,当时七小姐抓住八小姐的手不让她跌倒,估计是此举冒犯了八小姐,八小姐这才把她……」 「对对,我也有看到,哎我就想,其实七小姐扶个肩膀就行了。」 「八小姐前头还说要把七小姐再赶出墨家,毕竟是去过静心庵的人,八小姐也是为墨家名声着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踩,却也是实实在在地在踩,全部的话语加在一起就只差一句:对没错,八小姐推人了。 这如潮水涌上的指认让墨蓉青愕然,这群女人以前讨好她都来不及了,何曾这般放肆过。她可是墨家嫡出小姐。 「你们是瞎了不成!」她指向那个置身事外的人,音量随即也拔高,「是她!她先掐着我的手不放,你们在后头看见了吗。不分青红皂白便说我推的,我只是一甩,她便……」 「够了!」 一个严厉的喝声响起,墨蓉青怔怔转头看去,墨规年的面色铁青至极。 墨规年道:「蓉青,那么多人说是你,这样难道还不是吗?」 已经没什么事的墨染青站在旁边,她只觉得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墨蓉青颤颤摇头,墨规年走向她道:「你说染青是自己摔的,简直荒唐,府里就属你最注重容貌了,天天擦东抹西,敷脸比谁都还勤。脸蛋对一个姑娘家多重要,你难道不清楚?她图个什么愿意把自己摔成这样。 「且不说方才亲眼见你打了人、听你满口污言秽语。染青是你姐姐,你张口闭口就要赶她出去,若是传出去了,外人会怎么想我们墨家,长幼不分?目无尊长?」他瞟了一眼,道:「看来是爹爹以前太疼你了。」 墨蓉青被看了那一眼有如遭雷击。她不是没见过父亲这般漠然的样子,可那都不是对着她。那群女人也没有一刻像现在站得这样远远的事不关己。 「我没有!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又要反驳,却惹得墨规年更加愤怒,眾人连忙上前安抚他消消气。 墨染青暗暗叹气,墨蓉青还是没有明白。这不是骗不骗的问题。 不是因为我骗了大家,他们才对你这样的。 墨蓉青不明白,她可以让她看得更明白。 「爹爹。」 一个清脆的女音中断墨规年正要对墨蓉青说出的一长串惩罚,他看到七女儿有些怯生生看着自己,放柔道:「染青,别将你妹妹的话放在心上,我既接你回来,你就是墨家的子女。」 「我不怪妹妹,也请爹爹不要罚她了……」墨染青眼眶红了红,说出来的话却一语惊人,「妹妹没说错,是我自己摔的。」 第四章(4)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那种,你还不能反应过来,只能目瞪口呆的安静。 就在方才,那位额头摔破的七小姐,在全场人都为她打抱不平时,突然悠悠说了一句: 是我自己摔的。 自己摔的。 就像一件拍板定案的刑案已进行到该群情激愤的阶段,受害者却跳出来大喊:伤是我弄的,人是我赃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耍人啊。 气氛瀰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尷尬,下人们茫然相看;墨蓉青也惊得忘记要反抗;女人们脸上更是什么表情都有,她是自己摔的,那他们成什么了? 回想起自己先前总总行为,他们成了诬陷八小姐的帮手。 最先站出来说话的元姨娘差点腿软站不住,完了完了,本想讨好老爷,结果反到惹祸上身。几个反应快的女人已扑通跪下来,呼天抢地说他们冤枉啊、不知道啊、被骗了。 墨规年还在哑然失声。 招宿看了墨染青一眼。 她已跪了下来,似乎卯足决心才说出这一切。「爹爹,妹妹是冤枉的,要罚,就罚我一人。」 彷彿看到曙光的墨蓉青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爹爹你看,我是被她陷害的,爹爹一定为我作主!」 「染青你、你这是……为什么?」墨规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突如其来的坦诚,让他面子有些掛不住。 墨染青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道:「女儿在静心庵起就没想过能回来,此番虽因皇后娘娘受惠,可女儿其实……一点都不想回来的。即便爹爹愿意重新接纳我还给我机会调查刘姨娘的事,可爹爹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怎么想的呢?」说到这,她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妹妹不待见我,其他姨娘下人们更是在背地偷偷议论,他们依旧视我为罪人之女,女儿在这个家受人唾弃,要如何自处? 「索性心一横,一了百了算了……但没成功,又不敢告诉爹爹,便赖到妹妹身上了……」 墨染青惨澹笑了笑,「是我对不起妹妹,爹爹罚我吧。」 墨蓉青恨恨道:「你说谎!」 不过,不会有人觉得这是说谎,七小姐要说谎,还不如不说。 墨规年看着面前的七女儿默声不语,神情仍是难看。片时,他走了过去……就在眾人以为他会一巴掌挥下去厉声指责时,却只是叹口气将人扶起来。 「染青,你怎能犯傻呢……」 眾人像掉了下巴。 墨蓉青已气急败坏道:「爹爹!她要死是她的事,但她污蔑我,她还、她还骗了大家。」 她的父亲一点也没有想像中的为她挺身而出,反倒拧起眉头。「关于这个,难道你一点错也没有吗? 「若非你处处针对、辱骂,把她逼到这般境地,她今日会想不开?染青已道歉在先,可你犹不知悔改,罚你在家中禁足十天,好好面壁思过吧。」 墨蓉青一震,像断了线般失魂落魄跌坐地上,可没人顾得上去扶她。大家此刻心中都擦了个雪亮,这七小姐哪是什么被丢弃的,根本就是老爷的心头肉。 墨家的女人心中又暗暗庆幸,好在她们一开始没选错。那知才这么想,墨规年的目光已冷冷扫过来 「刘姨娘一事,我已应允让染青重新调查。」他说道:「即刻起,府上谁敢再私自议论七小姐,乱嚼是非,直接撵出家门!可有听清了?」 一声喝令,女人们也诚惶诚惶跪下,招宿环顾一圈,整件事下来,竟无人讨到便宜。 只有她。 墨染青正微仰头看着昏黄的天空。她人都还没进宫呢,墨规年就因为将来需要她,开始会安抚她、顾虑她;而墨家其他人也会因为墨规年,开始对她奉承讨好。 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那等她真的进宫了呢?墨染青深吸一口气,感受到那几许馀暉眷顾在自己面上。 这会外头有人通传大夫来了,墨规年让墨染青赶紧去医治,屏散围聚的眾人。 「我去和妹妹说几句话吧。」墨染青说道。墨规年一听,板起脸孔,「你啊,便是性子太软,由的她欺凌到你头上。」但也没有劝阻,告诫几句便离去,竟没再理会后头的墨蓉青。 此时墨蓉青茫然无知坐在地上,她看着自己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那群女人也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反而去围绕在墨染青身边。这陌生的感受比起愤怒她更加困惑,也不明白。看到墨染青遣散眾人走上她,人也不由自主往后一缩。 「你是不是不明白,你以前明明也是这样的,甚至没有做错事,为何爹爹还是责骂你?」墨染青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 「我说了,爹爹不会让你赶走我的。因为不是你哪里不一样了,是我不一样了。」 墨蓉青听了一顿。 墨染青继续道:「你大概还是不懂。也是,你身为墨家嫡小姐,在你眼里,我永远是那卑贱到不行的庶出子女。你不懂哪里不一样了,因为自小那些围绕在你身旁的疼爱与关注本就理所应当,你不懂为何会失去,也不懂为何我又能够受得起。 「当然,我要得到这一切需要用点力气……」墨染青叹笑看着她,眼里有一丝难察的羡慕。她为受惊的墨蓉青收拢凌乱的鬓发。「你用不着担心,你既没有不一样,爹爹便不会不疼爱你,但要说我哪里不一样……」她拍了拍腿起身。 「应该就是我比你有用吧。」 暮黄的天色下,墨染青那一抹笑容有些晦涩不明,墨蓉青愣神看着她携招宿一同离去,背影消失在长廊深处。 「姑娘今日和墨规年在书房谈了什么,可有需要稟报给殿下的?」 给大夫包扎完后,墨染青和招宿一併回到屋内。他们如今和于昊渊联系只能靠着书信,招宿抄起纸和笔,打算将今日在墨家发生的一切洋洋洒洒写满一张。 墨染青想了想,「我爹爹也没说什么,就说了答应了让我重新调查刘姨娘的事。」她想到墨规年还为她订製一套新衣……「入宫这方面估计殿下先前猜想不错。爹爹让我盛装打扮出席,大概是想藉由此次宴会博得陛下眼球,一举成功。」 招宿点头,将这些话语悉数抄录进去,又谨记于昊渊的吩咐问道:「那姑娘可有哪里需要殿下的帮助?」 墨染青一屁股坐上床榻。「这倒没有。」 招宿听她回得如此不假思索,补充一句道:「姑娘自己的事也行。」 墨染青长吟一声还是摇了头。 「我娘的事得从长计议。」她说道。 「姑娘心中有人选了?」招宿当时在墨规年的书房外等人,凉亭那群七嘴八舌的女人说的话全教她听了进去。「可是林氏?」 「最不可能的就是林氏。」墨染青稍微讲述道:「林氏虽憎恶我娘,但懂得顾全大局。我娘当时有孕在身,既有墨家血脉,她想下手,也会等孩子生出来再说。何况,我娘根本就威胁不到她的地位。」 招宿这么一听,就只剩墨家那群女人了。后宅明争暗斗的事本就防不胜防。 「墨家女人眾多,教人不知如何查起。」墨染青唉了一声,却似是不怎么在意,「不过不打紧,早晚会有人替我查出来的,因为……」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外头有丫鬟前来传报。 「七小姐,」那丫鬟道:「国公府来信。」 国公府。墨染青和招宿对视一眼,她马上就想起了小公爷。 黑夜深深,寂星寥寥,在墨染青收到信的半个时辰之后,秦仲川在自家书房内听着伊璐回稟。 「去太尉府送信的下人回来说,七小姐答应了少爷邀约。」 秦仲川嗯了声,眉眼间藏不住浅浅笑意。他一旁的张郃昇见状嘖嘖道:「这就是你上回忙着去见也不陪我、还在陛下面前提起的墨家七小姐?」 不久前他来国公府上找秦仲川玩,就见太尉府那边的门子派了打杂的来传话说七小姐回府了。他好奇一问之下,才知会试放榜那天秦仲川有去找过人家。 「你在那边鱼雁传情有什么意思,想人家就去见唄!」张郃昇一边道,一边感叹咱秦仲川终于也对女孩子有意思了,长大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秦仲川含笑摇头。反观伊璐听了张郃昇的话呸了一声。 「你当少爷是你吗,多晚了还跑来我们这打扰。」他将茶杯碰声放上,「喝完这杯茶就该走人了吧,郃昇少爷。」 张郃昇和伊璐在那大眼瞪小眼,秦仲川自顾走到窗台处,明月掛空,这样的时间点他一个男子拜访姑娘家,于礼不合。 所以他捎了封信去,邀请对方明日正午到那旭竹楼一叙。 秦仲川想,这回,一定要好好将那没说出口的感谢说出去。 他本来以为她不会应约,虽说旭竹楼属达官贵人私下聚会场所,包厢隐密,可近日外头有关他们的流言那么多,她如果因此避而不见,他便在信上说;可假如,她真的避而不见,就表示自己在金鑾殿上的行为造成对方困扰,那么,他还要郑重道歉才行……但转念又想,她会应约也不代表就不困扰。 秦仲川发觉自己有些胡思乱想了,他哑然一笑。 明天再问就好了啊,明天就能看到人了。 今夜窗台上的明月不算太圆,反倒令人想起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长夜变得如此漫长。 张郃昇的声音却在这时很煞风景的传来。 「话说仲川你跟那七小姐约在旭竹楼几点啊,不如明日我也跟……欸欸欸伊璐!你怎么捲起袖子了!」 「不准打搅我们少爷的好事!」 巴掌大的拳头飞了过来,张郃昇左右闪避。 「张郃昇。」 「嗯?仲川你说。」 「喝完茶赶快回去吧。」 「……」 第四章(5)可能要改 隔日,还未到午时,秦仲川已让人先备好了车子,打算提早到旭竹楼等待。谁想,秦国公身侧的老僕却在这时急匆匆跑出来告诉他:秦国公的头疾又犯了。 「大夫看过了吗?」秦仲川问道。 「正在来的路上。老爷说是老毛病不怎么碍事,不过他等会要进宫和陛下汇报一些事,看来要少爷代为去一趟了。」 「我明白了。」秦仲川頷首,他自殿试结束后分派到了翰林,已能开始参与朝政,为父排忧。看了时间点,他对下人道:「跟太尉府七小姐说一声,我会晚点到。」 国公府马车不久便驶达朱红宫门前,由小太监前来引进。秦仲川以为他会带着自己一路向前,直到金鑾殿,就和平时早朝的路线一样,不过可能会去到偏殿里。但小太监在过了第三道宫门便拐了个弯。 「陛下在养心殿等候小公爷。」 养心殿乃皇帝平日办公场所。秦仲川瞭然,加快脚步跟上去,没多久两人进到一座宫殿,小太监继续将他领到东边的小屋中。 「小公爷且在这稍等,陛下兴许在隔壁的房内小憩,奴才去看一下。」 秦仲川客气点头,小太监替他摆好茶点人也退了出去。这屋内佈置简单,摆饰却是古朴雅緻,秦仲川注意到书桌正上方的墙头掛了一幅书法字:藏书阁,竟似圣上御笔亲书。 原来是天子书房。 书房墙壁陈列精美掛瓶,各个晶莹剔透,巧夺天工;再往旁更是歷代名家书法名帖。秦仲川素来喜爱字画类的玩意,虽在父亲房内见过许多,自己那边也有收藏,此时遇上,还是忍不住起身凑看。 那些名帖篇幅或长或短,佔满整面墙,一块儿连去别间屋子,秦仲川正着迷其中,随着字句走动,慢慢移步,等到最后一篇?中秋帖?看完时,已浑然不觉到了别处。 微风自雕了花的窗櫺拂进,面前金沙帘帐翻捲。秦仲川微愣,名帖尽头的屋子只有方寸之大,甚至不能称为屋,只是个四方空间。三面墙垣全无一物,唯有那面掛着幔帘的后头,有一幅画。 若隐若现间,似是幅仕女图。 这样神秘的气息驱使了秦仲川向前近看。那画不是名画,却绝对出自名画家之手,因为画上的女子形容娇俏,眉眼顾盼生姿,折枝的模样生动宛如人就在自己眼前。 可那女子的面容却让他瞳孔倏地一缩。 「原来小公爷在这里。」 后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秦仲川回头一见,明黄映目,连皇帝也一併走过来。 「臣参见陛下。」他连忙行礼,「方才看名帖看得入神,冒然闯进,还请陛下责罚。」 「免礼了。」皇帝看着他,神情悠然,并没有追究。「因几幅字画忘我到这里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还有你爹。」他一笑道,转身走回藏书阁。 秦仲川瞥了一眼画忙跟上去。 「国公爷既然身子不适,便好好歇息改日再来也行,还劳动了自家儿子……」两人再度回到藏书阁里,皇帝撩起袍一坐,语气有几分无奈,「看来朕必须强迫他休几天的假了。」 「父亲心存魏闕,不辞辛劳。」秦仲川道。 「也罢。」皇帝叹口气,接过小太监从秦仲川手里递来的文书,目光瀏览,一挥手,「说吧,兵器重新清整一事,国公爷还要你转述什么?」 面前的金黄龙袍亮眼,年近半百的帝王虽已不復年华,却仍身强体壮,目光炯烁。秦仲川缓缓啟口,一五一十地匯报,脑中却想起房间里的那幅画,那画有些年头,而上面的女子实在像极了一个人,可那个人在这样的岁数里理应跟皇帝不会有什么渊源。 他莫名开始感到不寧,这样的不寧虽没有在皇帝面前表露出来,可一出养心殿,他还是向领路的小太监打探道:「敢问公公,那间屋子里的画像是何人?」 「那位啊,」 小太监哦了声,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陛下睿王府时期的侧妃,汪念笙。」 第四章(6)可能要改 烈日当头,旭竹楼里也不枉那个「竹」字,竹林苍翠,竹影婆娑,有凉风徐徐,竟是清香气爽。 墨染青在小公爷指定的包厢内等待。她第一次踏进旭竹楼,此处清幽明静,每间包厢都隔有一定距离;一出包厢之外便是竹林,谁也看不清谁,行跡不易露,颇有几分身于世外桃源的实感。 得知了小公爷要进宫面圣会晚点来,墨染青此时将包厢内的摆设都看了差不多,便起身道:「我去趟溷厕。」见招宿要跟上来她摆了手,「你在这等着吧,免得小公爷来了寻不到人。」 这里的随侍在领她进屋时有说溷厕在出了包厢后左走便可看到,墨染青找的时候还算顺利,可她如厕完好奇四处逛了一下,最后竟在那片竹林里迷路了。 林中设有人工造景,那些假山假水儼然是自然山水的缩图,墨染青在里头绕来绕去,茂林深篁,四周景物相似,容易混淆方向。她心中着急,没注意到前方有来人,就这么撞了上去。 哎唷一声,双方都退后几步。 墨染青抚着自己的额,定睛一看,前方男子一身锦衣亮丽,显然是富家子弟。 此时的张郃昇也捂着自己心窝子齜牙咧嘴,他本想偷偷来旭竹楼瞧那墨家七小姐究竟生得什么样,没想在楼里找不到秦仲川不说,反而撞到一位小姑娘。 「姑娘没事吧?」他关心道,见那姑娘竟自己一人在竹林深处,身旁也没有丫鬟随伴,想到刚刚人撞上来的时候脚步慌张,便问道:「姑娘莫不是迷路了吧?」 墨染青点了点头。张郃昇一笑,为她指出一个方向,「我告诉你,从这一直直走,便可到达包厢所在处了。」 「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而已。」张郃昇带着小廝大摇大摆离去。墨染青也打算照着他的指示前进,瞥见地上草石中有晶亮的东西,她拾起来看,是块玉刀配饰。 「公子你……」扭头看去,身后已空无一人,她深怕自己追过去又迷路,便将那块玉珮收入怀中,先出竹林再说。 有了提点,墨染青很快便看到包厢,她松了口气,自己出来那么久招宿肯定会心忧,小公爷说不定也到了。她轻拉开门,「我回……」才刚说出两个字,身体却一僵。 风吹竹叶沙响,墨染青拉开一条缝瞥到里头摆放的花瓶便知自己搞错房间了,她面露尷尬。自己从前不常出门结果一出门便状况连连,所幸方才树林来风,里头人似乎没发觉,她趁时将门关回去。 「……袭击祈王军营一事,虽说祈王没将事情闹大,可陛下那边已私下让人着手调查了……」屋里的对话声传来,听到熟悉的名字,她的手驀地顿住。 「要是被查到和殿下的弩坊署有关可就不好了。」 「正是,已告知过太后娘娘,殿下过几日打算把那批新制的弓弩机运到别处,我晚些要去告知军械库的手下们赶紧行动……」 墨染青站在门旁听了一阵,惊觉是与于昊渊那晚遇敌有关。那晚于昊渊选择掩下详情,还替太后消灭证据,让百姓们以为只是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匪;他不追究此事,这般深明大义的做法反倒会让皇帝心怀歉疚。 果然,皇帝如今暗中开始撤查私铸兵器的事了,这罪责当然不能和袭击军营相比,但也算消一消慈寧宫的气焰好给祈王一个交代。 不过听他们的话,袭击军营的人是太后,私铸兵器的又另有其人。 此时屋内的人声又压得更小了,墨染青只听到几个隻言片语,仍是听不出他们口中的那位殿下是哪位……她不禁又将身子更倾一些,在要贴到门上时,不巧发出轻微一声响。 「谁!」里头人惊喊。墨染青神色一凛,正做出了决定要往怀中探取一物,手却被人拉了过去,她惊得回头,白袍入目,秦仲川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他衝她比了个嘘势,拉着手闪身到就近转角处,那巨石后头竟有一小块空间。屋里的人也在这时衝出来,左右张望一阵说道:「确定有看见人吗?」 其中一人犹疑不定,「许是我大惊小怪了。」再往前探进。躲在巨石后的秦仲川与墨染青听到那脚步声离他们愈来愈近,可声音只停在大石前便掉头。 「去竹林找找看。」那些人说道。 秦仲川终于放下心来,低头看去,身前的少女同样屏气凝神,直到确定人都走远才松懈神色,他看着那面容,心里泛起丝微的无以名状的涟漪。 而此时,墨染青似是想起了什么,秦仲川想,应该是他,因为她回过头来与自己四目相对。 「小公爷?」 秦仲川歉意一笑,「在下不是有意惊扰七小姐,只是去厢房时听七小姐的丫鬟说你出去多时未回,我找了一圈,恰好发现你神情凝重停在这屋子前,便不由得放轻脚步靠近了。」 「唔,我那是走错房间才……」非礼勿听,何况是偷听。墨染青面色顿时一窘。 秦仲川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狡结道:「七小姐别在意,我也跟着听了一会了,不想这一听,竟窥得天机。」 墨染青听他这话,似是也知悉那些对话是在谈论什么。 秦仲川道:「不瞒七小姐,在下方才进宫和陛下汇报的正是清整军械一事。日前陛下察觉各地军械库交纳兵器给武库的数量核对有异,交由我父亲负责查明,与他们在屋内谈论的兴许有关联」 竟是这么巧的。 墨染青也不知秦仲川从哪开始听,她想,皇帝以缴纳有误这个名义让国公府调查弓弩机,国公府会不会也知道那背后案情是出自于太后?不过算了,不管国公府知不知道,她一个从静心庵回来的女子才是最不可能知道的。 墨染青不露声色道:「以秦国公爷公正无私、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确实适合胜任。」 只听前方又有脚步声传来,他们探出头看,本在竹林寻人未果的两人又悻悻然回到厢房。 秦仲川指着他们低语道:「这些人我见过,是二皇子身旁的人。」 墨染青乍然一惊,「二皇子?」 秦仲川点点头,回想屋内的对话沉吟道:「……看来很可能是二皇子借公行私,将军械库所製造的兵器纳为己用,造成武库那边的数字有空缺也未可知。我得回去稟明父亲好让他有方向着手。」他环顾四周后选了一条路,「我们从这边走回包厢。」 墨染青脑袋也在梳理这庞大的资讯量,现在是两件事:一件是太后袭击军营,一件是二皇子私造兵器,但借兵器给太后的二皇子,会不会也算参谋其中呢? 她这边也要回去稟明于昊渊才是。思绪一时杂乱纷纷,墨染青只不停跟在秦仲川后头,等回神时,已全然不知自己走过哪里。 面前的秦仲川步态轻松,儼然是旭竹楼里的熟客,和竹林撞到的那位公子哥一样,不仅知道巨石后有空地,还能在这令人晕头转向的景色中辨路。 墨染青问道:「小公爷对这里很熟悉吗?」 「我小时候常和玩伴在这里玩捉迷藏。」秦仲川走着走着,回身看她,发觉自己还拉着对方的手,正觉抱歉时,瞥见她手里还攒着一个东西。 「原来你见过人了。」他失笑道。 墨染青不明所以地看向手里的玉珮。「这块玉么?这是前不久我在楼里撞到一位公子时,对方遗落在地的。我正愁怎么还给他呢。」 秦仲川将玉接过去,果然是他送给张郃昇的那只别緻的玉刀配饰。这玉刀当初别人赠他时是专门请工匠订做,绝无仅有,极具辨识度,因此,张郃昇不仅戴着它到处跑,还在人前秀。 秦仲川猜到张郃昇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勾起嘴角。「这玉佩的主人,正是我儿时玩伴。」 此话一出,墨染青脸色微变。 秦仲川注意到了。 他一顿,猛然想起适才在门前,她被发现的第一时刻不是赶紧躲离,而是先拿出此物。秦仲川抿起唇,握着那只玉佩,半晌,哎了声摇头笑道:「我让他别来他竟敢还来。如果七小姐早些把这玉交给我,刚刚在那门前我定拿来大作文章,教他惹一身麻烦知道教训!可惜了。」说罢惋叹将玉刀收起,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听他如此说,墨染青咬了唇,一抹愧色自眼中流过。 他们不久后回到原本的厢房内,在里头等待的伊璐一看见人便少爷少爷的跑过来,秦仲川吩咐他道:「派几个人去留意五字号厢房的客人,跟上去看他们结束后会去哪。」 墨染青一听问道:「小公爷对二皇子一事可有想到对策了?」 「目前,得先知道哪些军械库被拿来私用才行。光由二皇子所掌管的就不下五座,冒然动手怕会打草惊蛇。」秦仲川道:「我让底下人去追踪,不久定会有所收穫。若锁定了地点,便好方便蒐证。」 「还要证据啊……」墨染青喃喃道。 「仅凭我俩片面之词,实在难和陛下请旨。」 秦仲川见她微蹙眉头,竟也对这件事上心,不禁安慰,「七小姐别担心,虽说对方是皇子,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公府定会严加查明,就事论事,不会有任何偏袒。」 墨染青心里其实已有计策,但那白袍温柔,简直一尘不染,她欲言又止一番,最后还是没将话说出来。 点头道:「话说,小公爷今日约我,所谓何事?」 说到这秦仲川眼神一黯,内心顿涌矛盾之感。他望着墨染青,许久未见,少女的面庞与记忆中重叠起来,让他欣喜澎湃,可再与那幅画像的女人重叠,白日从小太监口中得知的消息又让他惊怕不已。 本来昨日已预想要和她说什么话,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做的事不管有没有造成她的困扰,终究是给她带来麻烦。 秦仲川神态认真道:「过几日宫中设宴,还请七小姐……务必不要前往。」 第四章(7) 手中的茶杯一顿。 墨染青放下问道:「这是为何?」 「在下方才进宫面圣时,在陛下书房的隔间里看到一幅画像……」秦仲川道:「那画像中的女子与七小姐有几分相似,问了宫人才知,是陛下已故的妃子,汪念笙。」 听到那个名字,墨染青心头一跳,招宿也半抬了眼,两人均不流露半点异色。 秦仲川继续讲道:「陛下近年来雨露均霑,未曾特别独宠宫中哪位娘娘,因此也难想像陛下会在自己书房掛上这么一幅画……七小姐聪慧,想必明白我的意思。为了避免万一,这次宴会七小姐还是先避开得好。」 他眼中的忧虑担心是那么明显。墨染青垂下眼帘,看不出思绪。 「不过皇后娘娘既然注意到你,推得了一次推不了次次。只要进宫,七小姐难保不会遇到陛下。」说到这,秦仲川面露歉意,「有那张请帖也是因我而起,我会替七小姐出谋划策,想办法解决。」 「你……有什么办法?」 秦仲川道:「京华里从不缺乏新鲜事,一桩盛起,一桩埋落,等时间一久,终会被人们淡忘。如今祈王就要归来,皇后一忙着打理凯旋宴会顾不上七小姐你。若之后真再回想起来,届时,我兴起一桩趣事转移她的注意便是。」 墨染青听此,随即想到当初秦仲川在金鑾殿上轻轻一言便引发满城热议。她其实一直想问,若这是他无心之举,那番感谢是何来?若是有意为之,那意,又在何处。 她没问出口,因为面前秦仲川已微笑道:「若还是没办法,在下也只好自毁声名了,如此,大家想必不会注意七小姐了吧。」 他语气虽轻松随意,句末还有多加一声轻叹,像是玩笑,但墨染青没笑出来。 他的眼里太认真了。 七小姐名声起于小公爷名声;小公爷若不再受人景仰,人们自然就对七小姐失了兴趣。 把自己推去舆论漩涡之中吗。如果她没记错,那个曾因害怕自己一言一行会拖累国公府、所以对每件事都兢兢业业精益求精的少年,现在却说出要自毁声名。 就因为她长得像汪念笙一件事。 墨染青喉咙有些发哑。「你……何须做到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责任心使然,秦仲川也讶异自己竟愿意做到如此。 严格说起来,自上回她从国公府回去算起,他们这也才第二次见面。 为什么呢。 秦仲川注视着墨染青。其实他还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在他听完小太监的话当下就想到了―― 如若要让皇帝就算见到人也无可奈何,最好的办法就是那个女子已嫁为人妇。 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发现这个办法有点难以啟齿,不管是问她有无心上人,还是问她若是不嫌,要不要考虑他,他愿意负责;再是问她还是要形式婚姻权宜之计,他们之后和离,他保她名节无忧……诸如此类的。他都说不出来。 不是他不愿,是怕她不愿。 哪怕她只露出一点点的为难,他就觉得,还不如直接毁了名声吧。 秦仲川心中苦笑,如果张郃昇听到他此时的心声,定会取笑那个被京华姑娘视为理想情郎的小公爷,竟也有怕姑娘拒绝的一天。 毕竟是婚姻大事。 「七小姐可知……那日我在殿上为何要提到你?」 墨染青见他竟主动提起,摇了摇头。 「那并非是我随口乱言。」秦仲川郑重道:「那谢,是谢谢年初七小姐离去前的一番话。」 「……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想做的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尽心尽力。」 「小公爷只要无愧于心,便担得起这个名。」 墨染青轻啊一声,立马便想起来。秦仲川道:「那番话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我惭愧自省,深有感悟,到如今仍谨记铭心。所以说,七小姐值得我在大殿上提名,也值得我做到如此。七小姐让我摆脱名的束缚,那这名,当然可以送给你。」 当然,是不是纯粹的感激感恩之情秦仲川也说不清了,他在说的话彷彿只是一厢情愿。也许真的被张郃昇那小子给说中了,他去她家拜访、殿前提名、寄信邀约,不是因为要特别感谢什么,他只是想再见她。 「虽说之后为了备考与七小姐断了联系……」秦仲川叹息一声,再抬头,笑容旭暖,「不过能再见到七小姐,真是太好了。」 他的语气如风拂过耳畔,笑顏更让人移不开眼,墨染青怔神望着,发现那眼底有无可名状的情意在流转,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可那一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明白了什么,袖下的五指逐渐收紧。 或许,不是她之前在异想天开。 秦仲川是真的真的在帮她回来。 室内红烛摇曳,墨规年让人送来的请帖就躺在桌上。 墨染青刚从外边回到屋中。后来旭竹楼里替秦仲川出外办事的书僮回来,和他说了二皇子那两人之后的去向,既然已得知私铸兵器的部分地点,为了不耽搁要事,他们便结束这次聚会。 在临走前秦仲川都还不忘提醒她要推辞皇后娘娘的宴会,如遇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告知他……墨染青不禁叹口气,可即使气叹了出来,心中还是鬱鬱闷闷。 如今万事俱备,他们都在等事情水到渠成,只有他秦仲川操费心思地跟她说,不要去。 墨染青拿起桌上请帖端详。秦仲川不会知道,因他总总而送来的这张请帖,造就了她、于昊渊和墨规年三人的计画。她能够进宫被皇帝瞧见,看不出半点人为,一切巧合近乎完美。 红烛旁的少女默了刻,啟口说道:「招宿,备纸笔,写信给殿下。」 招宿依言摊开了信笺,将笔蘸了墨,等她发话。 「告诉殿下今日我在厢房外听到二皇子手下们的那些事。还有小公爷那书僮最后回来时说的地点在……」当时秦仲川没有防她,一併让她听到。墨染青补道:「在北城门望南街的军械库。跟殿下说,我打算借他在京华的人一用……」 招宿听到此停笔道:「姑娘不打算交给国公府处理就好了?」 墨染青摇了头,「二皇子过几日就要将那批私造的兵器转移阵地了,如果先要蒐集证据才能向陛下请旨调查,怕来不及。其实,还有更快的方法。」 「姑娘那时何不直接告诉小公爷?」 「他……」墨染青一时顿住,能由别人去做当然更好,但她叹道:「他不适合,也不会答应的。」 秦仲川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温柔,也太过良善。 他站在人群之中,便是海上明月,冬雪腊梅,总教人望而自惭形秽。 就像他明知当时她拿出那只玉刀配饰,就是有意落在门前使里头的人误认他人,继而转移目标。这等嫁祸之事,他非但没错怪她,反而还说出那样的话来减轻她的罪恶感。 他的温柔,有时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他和她不一样。 「那殿下呢?」招宿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 他啊。 眼前浮现那沉红的身影,看似猖狂实则内敛,如同他的人,雍容却深藏不露,无可解读。 墨染青垂下眼帘,语气变得轻缓,「殿下与我,是一路人。」 他们一样,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墨染青道:「所以殿下会明白,这件事,不能只是这样。 「国公爷向来处事公允,虽不会多加偏袒,也不会无端牵连,二皇子整件事就算被成功揪出来,最多也只能扣个徇私舞弊的罪名,」她道:「有些可惜了。」 「二皇子近年风头大涨,连太子都颇有顾忌,殿下若要夺位,日后必得除之,不如就趁此时羽翼尚未丰沛时,一举剷除。」 招宿道:「姑娘的办法是什么?」 墨染青望向窗外,天边镶着一弯月亮,她神色悠悠。 「皇帝若是知道二皇子私造兵器,也会知道二皇子借了兵器给太后除掉祈王,两项罪责加起来,比起自己的母后,皇帝会更倾向严惩自己的儿子。但咱们依然无法藉由此事扳倒二皇子,就跟太后袭击军营能被压下来一样。」 因为那是不光彩不能说不能曝于人前的皇家人的事,皇家人要关上门来自己解决。 所以二皇子最多最多,只会有不重不小的徇私舞弊。 但她可以送一个罪名,一个因为有天大的怒火必须浇息、所以必须刨根究柢,绝对无法宽恕的罪名。 墨染青语气幽凉,像夜里的风,「要想私造不被察觉,大概只能趁这夜半深更人将入眠的时候吧,如果在这时,不巧,发生点意外……」 国以民为天,为柱,但凡伤及民生根本,天下人人得以伐之。 烛光使得墨染青面容时明时暗,她告诉招宿内心的想法,屋里笔书刷刷不停。 写完后,招宿问道:「那么小公爷和姑娘说的话,姑娘打算写进去吗?」 「不用了。」墨染青抬手抚上那张请帖,「因为……也于事无补。」 心里一下子涌上许多,遗憾不捨酸涩无奈还有一点悲凉,复杂的教人难言。一想到这张请帖背后可能存有着善意,比起不忍,她更多是懊悔。 她既承了他的人情,也利用了这份人情。 要是当初,不要招惹小公爷就好了。 真不该把他牵扯进来的。 第四章(8) 乌云蔽日,雨声滴答,京华城内水声泽响,避雨的行人慌乱,来到皇后娘娘设宴那天,天空竟下起濛濛细雨。 好在设宴所在地在室内,受邀的少爷小姐们一到了皇宫便有宫人撑着伞前来接应,虽然路途麻烦了点,但也没教人失了兴致。一入宫殿,仍可感受到里头丝竹悦耳、人声欢乐的气氛。 当今皇后精于四艺,故喜爱在宫中举办雅宴,共邀京华各处才子佳人一同前来吟诗作赋、切磋技艺,也算是一种风雅的消遣,长久下来,倒成为年轻人大型交际场所。 「好久没出席皇后娘娘的宴会了。」张郃昇一屁股坐在安排好的座席。他最不拿手诗啊词啊这类文邹邹的东西,每每端出去都让人貽笑大方,但或许是要给尚书家赏个脸面,皇后娘娘的邀函里总不会漏掉他。 「今天来还不是为了陪你。」张郃昇扭头看向旁边人,「待会皇后娘娘要是点了我上去作诗,你可要帮我一把。」但旁边人不理他。 好吧。他摸了摸鼻子,他此次会来,当然也有别的用意。 「那墨家七小姐在哪里啊?」张郃昇伸长脖子在女宾客里左顾右盼,扫了半圈,忽地眼前一晃,他被一块绿莹莹的物品挡住视线。 是他的那块玉刀。 「竟然在你这里!我找的可久了!」张郃昇惊呼从秦仲川手里拿去,小心呵护地放在掌中检查有无裂痕。 「知道我在哪拿到的吗?」 「哪?」 「旭竹楼。」 张郃昇身子一僵,感受到伊璐怒瞪过来的目光。他乾笑几声,「我就去碰碰运气,反正什么也没瞧见嘛!我连你都找不到。」 秦仲川没有回答他,只是勾唇一笑,张郃昇摸不着头脑,觉得那笑容有些耐人寻味。 随着宾客逐一入席,殿内谈话声也慢慢高涨起来,大家笑语晏晏,彼此都是常在宴中会面的人,熟知规矩。一边猜测待会皇后娘娘会不会顺应天时,出了个「雨」题,一边也关切哪些座位仍是空缺。 「墨家来人了吗?」 「来了,墨家少爷们坐在那边。」 「怎么不见八小姐?」 「唔,听说蓉青犯了错,在家中禁足呢。」 「这样啊……」说话的人一顿,悄声问道:「那那位七小姐呢?」 那位七小姐呢。 今天连好久没来的小公爷也到场了,可转头看去,墨家的两张女宾座席都是空无一人。 这时,只听外头传来太监一声高喊,主持本次诗宴的皇后娘娘来了! 眾人连忙停下手边的动作起身行礼,大门处皇后衣着华丽进场,在宫女太监们引领下,一路走到大殿前头最中央的位子。 「免礼吧。」她轻轻一挥手,大家也随她一同入座,琴师们弹琴奏乐,宫人们端茶倒水。 「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吧。」皇后约略环视大殿,一眼便看到人群里的雪白身影,稀奇一声,「哦?小公爷也来了。你如今已进朝入职,可不比从前间暇,怎么有这雅兴?」 秦仲川含笑回应,「正是因为繁忙,连吟诗作乐的时间都少去不少。好在最近手上事务告一段落了,娘娘的诗宴正好可以让我偷间一番。」 皇后笑道:「如此甚好,本宫也许久未见识你的文采了。今日正逢雨天,不如各位以雨为题,来做一首诗吧。」 秦仲川能来,必定能为诗宴增添不少看点。一声落下,只见底下的公主小姐开始认真准备,打算等会上场好好表现;男宾们也斗志高昂,不想让小公爷一人独佔风头。诗宴很久没这么充满干劲了,对此,皇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身旁内侍好奇问道:「对了,那位墨家七小姐在哪?」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都落入在场每个人耳里。眾人的动作一凝,皇后这话,无疑也是他们心目中的疑问。 只听那内侍道:「七小姐方才派人来报,在来宴会的途中马车不幸出了事故,恐怕无法如期抵达了。」 「原来是这样。」皇后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失望,「气候不佳,地湿路滑,难免多意外……也罢,改日再邀她一起吧。」虽是期待落空,但也没有恼意,毕竟今天宴会有小公爷,也是难得精彩。 「那陛下可有说何时会来?」 内侍回道:「陛下结束完官员会面,会顺路来听首诗。」 听到皇帝要来,眾人又赶紧继续抬头苦干,倒是张郃昇呜呼一声,「七小姐不能来!那我来做甚?」往旁看去,秦仲川倒是一脸从容自若。 对面的座席仍旧无人,秦仲川放宽心下来,皇后没有因此不悦,那么他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撇了眼张郃昇,「见过人就要知足了。」又是那副耐人寻味的笑容。 什么啊。张郃昇一头雾水,他到底什么时候见过啊。 雨势逐渐浩大,天色转阴,勤政殿里最后一位官员退走后,皇帝按按紧绷的太阳穴感叹道:「如今精神到不如从前了,才听这么一会政,便觉疲惫。」 一旁太监递了热茶过去安慰,「是近日清整军械一事让陛下操费心神,在奴才看来,陛下仍是犹如当年呢。」 皇帝笑了笑接茶过去,「老么就快回来了,」他道:「他在外头奔波那么久,还因母后……受了不少委屈。朕不能亏待他。」 皇帝口中的老么,自然是先皇的二十一皇子。 太监深知事情原委。皇帝虽开始忌惮祈王,却只是先静观其变,谁想太后竟会一时糊涂去攻击军营,虽说此举也是为皇帝着想,但若让百姓们知道了,定会群起民愤。 皇帝语气含着些许歉意,「朕先前还猜测老么,他却仍替朕着想,将事情瞒下来。那么至少在追究私造兵器的罪错上,朕不能与母后让步。」 「陛下以大战结束的名头藉此整顿各地军械库缴纳数量,奴才看这几日国公府那边似乎进展不错。」 「国公爷办事向来让朕放心。」说罢吹了吹茶,一顿,抬头问道:「现在几时了?」 太监看出皇帝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皇后娘娘的宴会才刚开始而已,陛下既然累了,不妨先休息。」 黄帝摇摇头,放下杯子起身,「不了。朕昨日既然已答应皇后,那就去看一眼也好。免得教他们苦苦等候。」 太监听此,和他一同步出去。 大雨如注,千丝倾泻与天地相连。本来这天气适合搭乘輦轿过去,但皇帝思量勤政殿距离宴会场所不远,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便改由徒步前往。太监们列起仪仗打着黄伞仔细围拢皇帝穿过御花园。 「这雨势越来越大了。」地上雨水流溢,踩上去还能溅起水花,太监提醒道:「路面溼滑,陛下当心脚下。」 皇帝嗯了声,面上却难得舒畅。雨水虽不断,可微风凉爽,空气飘散泥香,花草垂落雨珠,雨景的清新倒一解他的倦意。既然来了间情,他放缓步调,感受那万草千花,而雨声淅沥。 也不知过了第几片花圃,那淅沥里,竟多了少女的声音。 「怎么办,好像也不是这里……」 「再过去就是御花园了小姐。」 皇帝抬眼望去,远方油桐花树下,一个少女边挡雨边低头,似在担心自己裙襬有没有浸湿;身旁撑伞的丫鬟替她擦拭也在四顾询望,两人都有些焦急。 眼尖的丫鬟立马便发现挡在灌木花丛后的帝王仪仗,却踌躇没敢向前问路。 「大概是哪家的小姐来晚了没宫人引路,找不到宴会地点。」观察的太监说道:「奴才去看一下。」 皇帝点头,「若是如此,你便带她们前去吧。」他注意到丫鬟惧畏的脸色,也不给人压力,继续前行不加停留。 没多久便听到那丫鬟欣喜喊道:「小姐快看,有公公来关心咱们了!」 「真的吗?」 丫鬟旁边的少女听见,赶紧放下手臂看去。远处皇帝随眼一瞥,少女的面容模糊在雨雾之中,却有如疾箭穿过千万细丝钉入眼底,一下子清晰了记忆。 明黄的身影一愣,猛然回头。 「皇上?」 「皇上要去哪?」 「快快快!快跟上……」 油桐树下的少女看到那被人群呼喊却置若罔闻的人折身朝自己走来,一干宫人连忙跟上;他越走越快,快到出了伞盖的范围也浑然不知;他越走越近,近到能看到他瞬息万变的表情,眼底的不敢置信。 然后他张了张口,却使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 她知道他想起那天大雨中的女子。 虽然没有翠绿的山景,没有小巧玲瓏的梔子花,可这雨,这同样雪白的油桐,还有这副容顏,足以令人目眩神迷。 「你……」面前的帝王艰难吐出一个字。 少女俯身行礼。「民女墨染青,见过陛下。」 第四章(9)可能要改 诗宴那边,张郃昇刚好被唱了名。 「郃昇也是很久没来了吧。」皇后看着他,眉眼弯弯,轻轻一笑,「轮到你了,诗拿出来让本宫看看,这些日子里,你有没有长进。」 别人都是拿出来欣赏啊来出来同乐啊,就他是拿出来看长进。感受到周围的人都在憋笑,张郃昇硬着头皮起身。刚刚雨小的时候他绞尽脑汁也才做了一首四言绝句,谁想刚做完雨就下大了,这不是连情境都不符合嘛。 眼珠子转了一圈,张郃昇趁无人注意时,一把抽走旁人的纸张。 「张郃昇你……」秦仲川正要制止,见他一脸哀求的目光,叹口气,只得挥了挥手让他去。 罢了,大不了他再做一首。 有了秦仲川的诗词,张郃昇瞬间如长剑在手,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大殿中央,在眾人诧异的目光中,甩了袖咳了声,「今日我要带来……」 「皇上驾到――」被外头的声响当即打断,眾人看过去,明黄的身影已踏入内。 「陛下来了。」皇后起身前去相迎,待走近时,却看到皇帝的身旁还有个身影。 她瞳孔倏地瞪大。 同为睿王府的旧人,皇后想然是见过汪念笙的,然而,这人并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算会,也不会是这般荳蔻年华的模样。 空气一时无声。行礼的眾人察觉皇后似乎僵立住了,正感疑惑时,便听殿内中央瞧得一清二楚的张郃昇啊了一声。 「你不是那天那个!」 他惊了半天也讲不出名字,秦仲川心中一凝飞快抬起头,霎时全身俱震。 她! 那几日前才见过的少女穿了一身鲜艳亮丽的红裙,衣服是新的,装扮也经过雕琢,一张脸蛋小巧可人,眼波瀲灧,显得俏丽无限。他在那花花绿绿的人景中只看得见她,可她,就站在皇帝旁边。 此时皇帝牵起她的手,越过皇后,穿过人群,直至大殿最前方,那一幕一幕在秦仲川面前是走得多么缓慢,像一步步踏碎了眸光。而当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秦仲川看见墨染青平视的眼神,坚定而无悔。 你…… 墨染青早就在人群里注意到秦仲川,她见他呆立不动,一双眼灰暗彷彿被抽走了生气,最终选择别过头去,视之不见。 「陛下这位……」底下的皇后终于回过神来,跟了上去,目光不禁落在皇帝牵起墨染青的手上。这会眾人也纷纷从行礼的姿势中抬头,发现皇帝身边多了个年轻的女子。 「让朕来说吧。」皇帝的话语盖过雨声传入每个人耳里。 他说的这人,正是不久前,让夜秦小公爷在殿上提名的女子; 正是造成满城热谈,谣言若飞雪,行踪飘忽面目神秘的女子; 正是让他们满怀期待,翘首企足,来到今日这场诗宴的女子。 皇帝说的这人―― 「她是墨家的,七小姐。」 月照中天,秦仲川回到国公府门前。 「少爷……」伊璐在后头看着那背影,那样的白在此刻孤寂孤寥,想开口,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欲言又止。 诗宴最后在所有人各自震惊中草草结束了。一离开宫殿,秦仲川脚不沾地直往宫门走去,出了宫门也不上车,在御街上继续走,又急又快,都险些撞到行人了。他和张郃昇追在后头喊叫不应,深怕人出事,只得一路紧跟在后。 本来张郃昇是陪着一起走的,到后来实在太晚了,伊璐请他先回去,独自照顾秦仲川。 他不是没见过自家少爷失意难过的模样,上一次正是那乡试放榜只得亚元的时候。可那次秦仲川只是回到家将自己关在书房日日苦读、夜夜拼劲,可这次,他近乎要在人前失态。 「少爷。」伊璐又喊了一声。秦仲川终于回头看他,「没事了,我们进屋吧。」可那眼里分明有太多哀戚不明。 伊璐内心叹口气。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劝这种状况的秦仲川,就像上回结束终于七小姐,这回开端却始于七小姐。 远方在这时传来轰然一声响,准备踩阶的伊璐转头看去,因为距离遥远,只依稀看到浓夜里窜起了火烟,面前的人恍若未觉,他便也不多加理会。可下一秒,秦仲川遽然侧头,脸色突变。 人又衝了出去。 「少爷!」伊璐喊了一声跟着追上去。 远方的上空漫起一大片火光,浓烟滚滚交叠,像隻贪婪的野兽,夜色被咬得杂乱无章。秦仲川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方向。?他根本来不及想。「伊璐备车!」 伊璐见他神色紧迫,赶紧去催了车夫来,跟着一併跳上马车。他们连目的地都还未抵达,便见这几日派去望南军械库探查的手下已从街道另一头远远跑来。 「少爷、少爷!」他们一见是国公府的马车,顾不上行礼,手脚并用拦下车子。秦仲川也直接拉开了帘幔。 「军械库发生什么事了?」 「炸了……军械库炸了!」手下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官兵都过去了!聚集好多人!」 伊璐心一惊,望着还未散去的硝烟。他们现在这个距离,已能闻见那头惊天动地的人声。 秦仲川脸色难看,「怎么会炸,你们可有看清楚?」 「属下这几日都在军械库附近调查,本没什么异常,可今夜里却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手下们说道:「那群人鬼鬼祟祟翻进军械库里又出来,才离去没多久,军械库就炸了。」 秦仲川乍听,以为是二皇子派人去消灭证据,可转念一想又不可能,二皇子因此让自己的管辖区出了事才是得不偿失。 「军械库毁损情况如何?」 听到这,手下面容反而古怪起来。 秦仲川这才注意到他们各个灰头土脸,简直像刚从火场逃出生夭一样。 「军械库那边……毁坏倒还好,只炸了一间署房,可好巧不巧,就与街道的油煤放置处相邻。」手下们道:「波及到外边,整条望南街都炸了,若非我们有提早发觉,恐怕也命丧于此。」 秦仲川感觉自己呼吸一滞。 他飞快赶往了现场,此时军械库的火势已被扑灭,烟雾捲捲,外围仍是惨不忍睹。望南街上屋房倒塌,断垣残壁,碎裂的瓦片残骸散落一地。噩耗来得猝不及防,本要入睡的百姓望着未能倖免的亲人或是愣神,或是悲从中来,或是哭天抢地。 哀鸿遍野。 这炸的根本不是军械库,是街! 何至于此。?秦仲川看着面前士兵忙进忙出的人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官府,如今什么证据都不用了,二皇子这间军械库,必定要被查个底朝天! 他心中陡然窜起凉意。 「还要证据啊……」当时女孩这么喃喃自语。 ――她还知道军械库的地点。 不可能。 不、可、能。 秦仲川退后几步,夜空似要压下来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几家欢乐几家愁。 那一夜二皇子军械库失事,殃及望南,死伤惨重,震惊朝野; 那一夜太尉府宫里来人道喜,赐玉帛无数,赏黄金万两,林氏震惊难抑,墨规年含笑应下; 那一夜墨家七小姐进宫彻夜未归,册封以妃礼,赐住招若宫,与君王共度良宵; 那一夜国公府小公爷彻夜未眠,将自己禁闭房内,滴水未进,悄无声息,等忧心的下人撬门一看,已然醉卧于榻间; 那一夜祈王案上的红烛彻夜未灭,听着亲信上来稟事,他突然想到什么掐指一算,叹息一声道:「就是今天啊……」 那一夜,即便往后还有成千上万个夜,对许多人来说,也终将难忘。 第五章(1) 元延十八年六月,有三件事传遍整个京华,其一,帝纳墨家女为妃,赐号念。据说,便是那位在京中红极一时的七小姐。入宫后独得圣眷,无人能出其右;其二,官兵调查望南军械库时,查获私製兵器数吨,推得引爆起因乃趁夜开工所致。一时间民怨沸腾,怒骂连天,二皇子难辞其咎,职权遭削。 其三,祈王因军营遇袭耽误了回京行程,如今归期敲定,就在下个月十五号。 藏书阁内,墨染青凝视着掛在隔间的画,画里女子掂起脚尖,伸出手欲攀折高处的枝芽,那是一棵红梅树,徐丽曾说过,汪念笙喜爱梅。?视线扫过女子五官,与自己几乎无异的双眼、几乎无异的鼻子、几乎无异的唇,放在一起,便是几乎无异的两张脸。 她抬手抚过发间皇帝赠的那支梅花簪,但她不喜欢梅。 不仅如此,她和汪念笙还有很多不同之处,汪念笙喜欢的不喜欢的,彷彿对着干似的,恰恰没一件跟她吻合,他们的个性也截然不同。 就连这身华服―― 墨染青微展双臂,轻转半圈,这样鲜艳的顏色,就该配个同样爽朗的性格。只见裙摆微微荡起,被绣娘一针一线缝上的绣花也盛展开来,远比诗宴那天墨规年给她穿的那件衣服来得精緻工整,高贵华丽。 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 墨染青再看画中的女子,便是无所谓一笑。 第五章(2) 近几天的早朝都不是很安寧。 二皇子公器私用祸及无辜一事虽然已尘埃落定,牵涉其中的官员也一併受到处份;可二皇子一倒,却让朝中某些保有平衡的局势开始晃动起来。 阳光融融,肃立在金鑾殿外头的皇军听到里头辩论声逐渐转大,已能见怪不怪继续直视前方。 「臣以为,夜秦之所以能于三国之中佔有一席之地,与薈、楚二国持平,便是因为懂得求新求变,与时俱进,不固守成……」话还没说完,反声及至。 「恰恰相反!臣以为秦高祖开国之初篳路蓝缕,以啟山林。这些先人留下的智慧结晶、宗旨,正因歷代君王都能谨记遵守,延续至今,才有夜秦今日之强盛!」 首当其衝的,便是政改之争。 国政改革一直是这几年吵得轰轰烈烈的话题。当年因夷族一举攻入国腹,震惊满朝文武,太子率先提出新政,强调「国当自强,才能生生不息」,望能一改先古遗留下来的弊端。 此说法一出,立刻引发满朝热议。 太子新政理念固然好,可惜思虑不够全面,实施起来不易,牵连利益甚广。虽有不少拥护者,反对声浪也眾多。而这浪也托起了持守旧派的二皇子,使他于朝中展露头角,能与太子一较高下。 如今二皇子却遭削职权,旧党群龙无首,新政改革一事,藉机被人重新提了出来。 「高祖的精神我等没齿难忘,」原先站出来的官员朝天一拱手,说道:「可规矩是死的,刘大人,如今时移势易,不能只是一昧仰赖古训、安逸度日。若再来一次北疆之战,国家如何消受?」 那刘大人呵笑一声,「既是不仰赖,那便修正即可。你们新政却改得面目全非,把先祖放在何处?又把这昂立秦朝五百年的根基放在何处?」 「刘大人莫扣高帽子!」另一位官员气颤指道:「刘大人说夜秦强盛,五年前北疆开打,多少城池一夜间被攻破。当年耻痛,刘大人难道忘了!」 「祖先立下的规矩也不是你们说改就改的!」不甘示弱的人双臂高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何况这承载歷代心血的泱泱大国!沉大人才是,莫忘根本!」 双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这时,龙椅上的皇帝轻咳了一声,官员们互瞪一眼,愤愤甩袖退回。 「墨爱卿。」皇帝转向排列群臣之首的墨规年,「对于此,你有什么看法?」 此话一出,新党的官员各个脸色暗变。 只见墨规年手持笏板朗声说道:「臣以为,新政确实切中时弊,若广泛实施,未尝不能一改陋习,」说到这却微顿,话锋一转,「但――太子殿下提出的草案过于操进,若改革过快,反会导致国之动乱、民心不定。」 先扬后抑,再将缺点放大,一向是墨规年的做派。 「旧虽有旧的不足,却不能因此全盘反决;新固有新的好,可若只是求新求变,不懂循序渐进,那便只剩好高騖远了。」墨规年在说完这番话时,眼神不经意地瞥过一排新政官员。 这立场再清楚不过。当初便是因为墨规年反对新派转而支持二皇子,二皇子才得以在朝中与太子分庭抗礼。 在这朝堂上,秦国公文官之尊执其内,墨太尉禁军之首掌其外。新旧切分与其说是太子与二皇子两派,不如说是秦国公与墨太尉两派。 听此皇帝沉吟一番,新政的官员望着那在墨规年对立处的空席暗自焦急,若非秦国公因病被下令在家休养,他们也不至于落到下风。 果然,便听皇帝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新政在实行上犹有不足,若是分寸没拿捏好,恐适得其反。不如就先缓一缓吧。」 「父皇……」太子已忍不住站出来,却被皇帝抬手制止,「行了。你们这几日在朝堂争论不休也该适可而止。朕心意已决,勿再争辩。退朝。」 这声令下,千言万语也只能堵回口中。金鑾殿外鐘鼓齐鸣,伴随太监高亮声喊,太子和一干朝臣饮恨退走。眾人鱼贯而出离开大殿。 皇帝也回到了偏殿。 「陛下。」身侧的太监看到他无奈叹口气,显然是因朝中的纷扰而心烦,想了想道:「念妃早上派人传话说做了小点放在陛下的藏书阁,陛下可要去嚐一嚐?」 一提到那个名字,皇帝的眉头微微一松,「也好。」他说道。 藏书阁那边传来了动静,唰拉拉充斥着脚步声,隔间里的墨染青退了出来,果见皇帝来至。 「陛下结束早朝了?」她笑道。 皇帝嗯了声,步到坐榻处,墨染青与他一同坐下,一旁太监要为他们端上小点,被她接了过去。「我来吧。」 太监应声退居一旁。 「陛下忙碌一上午想必粒米未进……」墨染青将瓷花小盘推了过去,「这也是臣妾忙碌一上午做的糕点,还请陛下嚐嚐。」 皇帝轻轻一笑,捻起一块放入口中,随意一问,「念妃觉得新政旧政,孰好孰坏?」 「国政之事,臣妾不敢妄议。」早闻最近朝廷在吵什么,墨染青提起了茶壶,「只知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没有绝对好坏之分,唯择其一种,坚定向行,贯彻始终尔。」 她一脸认真在胡说八道,皇帝噗哧一声,忍笑道:「你啊,丢到朝堂跟那群大臣一起打太极倒是合适。」 墨染青吐了吐舌头,将茶杯斟满茶。 「不过确实,没有好坏之分,」当今太子充满干劲与理想,皇帝叹道:「所以朕选择延续古训,他们年轻人的抱负,便留到他们的时代自己去发扬光大吧。」茶这时被递过来,他接过去要抿一口,注意到面前的人也同时端起茶杯,不禁微一挑眉。 「念妃也习惯这么端茶的吗?」 墨染青一愣,看向自己的手势,正是汪念笙的惯姿。他用了「也」字,表示他觉得自己已有多处与汪念笙过于雷同。就像汪念笙也喜欢在问事时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一个平民百姓,哪回得出来。 她放下杯子。 「不是。」墨染青说道:「这是臣妾学的。」 面前的帝王哦了声,半瞇眼睛,内有锋芒,「你为何要学这个?」 墨染青直视着他毫无怯意,半晌,也说出了直言不讳的话。 「因为我知道,陛下会喜爱我,是因为我长得像隔间画像里的女子。」她扯开唇一笑,「所以我便想,如果再学像一点,陛下会不会就更喜爱我了?」 视线落到那盏茶杯,墨染青用同样的手势再端起来,左右端量一番,神态俏皮。 「陛下觉得像吗?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打探到的讯息呢!」 皇帝没有回应,其实她不用学这些动作就已经很像了。只是形似也就罢,后来相处才发现连个性行为也很相似。汪念笙是村里长大的孩子,活蹦乱跳的,为人落落大方。 墨染青也一样。 面前的少女在说这些话时都不觉得害臊,什么更喜爱不喜爱的,这种错愕的感觉他在记忆里梦里体会过无数次。皇帝盯着墨染青良久,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连第一次遇见的年纪都不符,可往事歷歷,又如何容易分清。 这样混沌的错觉,让他心生牴触,又难以抵抗。 他没打算让她取代女子在心中的位子。 如果连姿态也一起学,就更难分了。 「你是你,她是她,何必学这个。」皇帝压下心中的复杂,挥了挥手,想把什么混乱也一併挥去,「而且这样握杯也不方便,喝茶时会挡到嘴。」 「我会避开啊!」墨染青嗔怪一声。 面前帝王的眼神在一瞬间如她所愿的迷离。墨染青心知肚明什么,带着笑意将茶一饮而尽。 她回到招若宫的时候已近傍晚了。 蝉声唧唧。 木欞花格窗微敞,两侧纱帘随风飘舞,等墨染青抬脚进了屋内,留守的宫女也上前说道:「方才聊湘宫越贵人、马常在,景虞宫的瑾妃娘娘、武昭仪和寧贵人……」她报了一长串名字,在墨染青坐上贵妃椅后也终于全部说完,「来找过娘娘,得知娘娘不在,便留下这些小礼以表心意。」 墨染青侧头望去,那紫檀木桌上琳瑯满目全是东西,大有布匹小至糕盒,贵重不等。念妃受宠,后宫馀人自然趋之若鶩,争相拉拢。 这几日她进宫后,除了谨记于昊渊的事传递从皇帝身边取得的大小消息外,另一边,就是盯着慈寧宫。不过太后因彻查兵器一事消停不少,成天待在自己宫里好似不闻世事,没费多少心力,令她最费心的,竟是后宫,少不了防备那背地里的各种小动作。 墨家,皇家。真是到哪都一样。 「检查一遍没什么问题就收进库房吧。」她摆了摆手,面前宫女名为葒景,听此便前去桌上整理,又想到一事,说道:「皇后娘娘送来的安胎药还放在娘娘的床头。要端来吗?」 但凡妃子前一晚有侍寝,隔一早都会有一碗安胎药,以兴旺子嗣。墨染青没少喝,此时听葒景一提,便感受到嘴巴似有苦意,实在不怎么想。 她也不用。 但还是让葒景端过来了。 褐色的汤药摆到面前,葒景也退下去收拾物品。墨染青望着圆口木碗,那圆圆的汤面倒映着她圆圆的眼睛,她想,当月亮也是这么圆的时候,于昊渊就回来了。 自紫藤林一别,已是匆匆一个半月不见。 手腕轻轻转动,木碗里的汤药随之泛起清波,墨染青擒着笑,雀跃欣喜期待,她最终仰头,一饮而尽。 月亮悄然升空,夜幕也渐渐低垂。 太尉府里点满灯烛,下人们在廊道来来去去,后院传来女人们嘻闹怒骂的声音,全被阻隔在一门之外传不进来,书房里静的跟什么一样。 墨规年在位上沉思不语,桌案旺盛的烛火也一併跳动在他的眼眸中。 今日早朝顺利,可一直到回到家,墨规年脸上都未曾流露半分喜色。静候在一旁的老陈面上没有未知的心慌不安,因为这几日墨规年都是这个样子。?自二皇子出了事以来,就是这个样子。 身为二皇子身后最大支持者,望南军械库一事墨规年当然想方设法要解围,若只是小小意外倒也能息事寧人,可整条望南街都炸没了,百姓们怒火难平,他最终选择明哲保身,捨弃了二皇子。 二皇子一退出权位,其馀皇子立场模糊,太子势必要藉此推进新政。墨规年想到今早太子心有不甘的样子,虽说这次是他们旧派赢了,短时间内没什么名头太子都无法再和皇帝进言改革。可那又如何呢。 等太子一登基,还不是他说的算。 就算不是,有秦国公在旁辅佐以身作则,百官也难反对。 墨规年眼里的阴霾又更浓了些,外头下人来报哪位姨娘喊着头疼,哪几位吵起来了,哪位要老爷过去看一趟……他向来是很耐着性子哄女人的,这回却恼烦慍怒道:「让他们都安静一点!」 没多久,后院一片寂然无声。 墨规年也步到外头,深夜里的太尉府灯火煇煌,放眼过去比屋连甍,层楼叠榭,远至头顶月光也不能触及。这家有多大,族便有多兴旺。 而这样庞大的世族,便是新政首要打击的目标。等新政一上,会削他权、斩门阀,消除世袭弊处,广纳寒门才子,这怎么行? 就连小公爷以后都不一定能叫小公爷了,亏他秦国公还能清廉公正站在太子一边。 不过说起来也是,秦仲川又不靠父权全凭自身才学入得朝廷,秦家当然不担心后代没人光耀门楣。 墨规年眼神沉沉。 可墨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今年科举,也就一人中举,他本来并不怎么在意这个,但现在如果出不了杰出子弟,等新政实施,不会立马遭难,也会每况愈下、逐渐式微,不出十年,便黯然退场。 墨家歷史悠久,累世公卿,从山居草茅成广厦安堂,一方土地成良田万顷,代代相传多少年才有今日之地位,岂能说败就败的。 他可做不到。 月亮又快圆了。墨规年从来不喜这种阴晴圆缺、四季更迭的事物,他在意的是那能握在手中的权与利,保他歷久而不衰,永恆而不变。 可即便如此,月满之日,还是眾多京华人的殷殷垂念中,悄然而至。 第五章(3) 元延十八年七月十五日。 祈王凯旋之日。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从云层后破开,露出天青的底色。雨水洗净过的天空,乾净彷彿没有一丝杂质。 申正二刻,赭红的旌旗如烈火般从地平线尽头冒出,在外为夜秦奋勇杀敌五年的士兵终于浴血归来。皇帝携着朝臣妃嬪亲临御街等候,民眾沿街两侧,队伍一路绵延至十里之外,花篮在手,如同那年出征相送。可当时以为会成永诀的离人们,如今都成了永传。 烟花在这时绚烂了天空,城外排最末的人们率先响起了欢呼、洒出鲜花,墨染青也登上城墙最高处。她看到远方大军如乌云过境,缓缓穿过簇拥的人群,沿途下起漫天花雨轰地喊声。这远比中午那场雷阵雨还来的热烈。走在最前方的男子,澄金鎧甲披上一层薄光。 祈王带来的声势早在颐州小小的救难营里便领教过,如今放到软红十丈的京华,更是令人震撼不已。 街道已被花瓣铺满一路。祈王来到皇帝面前跳下骏马,单膝着地,掷地有声喊着不负眾望幸不辱命,他衣襬下方的狼面隐隐露出靴头。皇帝大笑三声好,把人扶了起来。 「和朕一起游街吧。这荣耀是属于你的。」 拼死打下的万里山河,属于的,只有荣耀。祈王与皇帝并行,官员妃子跟随其后。烟花还在绽放,喝采还在继续,花雨未歇,红旗抖动。这样的天空实在五彩斑斕,祈王在转身之际不经意扬起头。 隔着那百丈高墙,他与墨染青四目相接,互视一笑。 第五章(4) 晚上,宫里为祈王举办凯旋宴。 这宴除了恭贺战绩辉煌的士兵们,也恭贺夜秦赢得胜利,排长不可谓不盛大,墨染青身为皇妃,自然也参与其中。 不幸,她在出招若宫的时候踩空阶梯摔了一跤,磕到了膝盖,裙子也裂了一道口子,只好回去包扎再换一件新衣裳。 「娘娘在笑什么呢,膝盖都瘀青了。」葒景正为墨染青上药,见她嘴角掛笑意,忍不住一问。 「没什么。」墨染青摸了摸裙摆拽地的衣裳,眼神悄悄放远,「就想方才自己为何要走这么急,连路都没看仔细。」 这问题葒景回答不出来,只能说个通用的答案。「可能是娘娘等不及要去宴会了吧。」 「可能吧。」 墨染青想,如果她是因为等不及见于昊渊才摔倒的话,那么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因为他摔倒了。 第一次,是在救难营里刻意为之;第二次,是在测验时一时大意;那这第三次……就姑且当作关心则乱吧。膝盖的伤明明传来刺刺疼痛,可墨染青反倒因为这莫名的往事而觉得有趣,嘴角笑意又更浓了些。 由于这回来一耽搁,等他们再出门时,金鑾殿上的宴会已开始了。墨染青怕皇帝会寻人,先让葒景去和说一声,自己带着脚伤和招宿慢慢走去。 然而,当他们选择捷径走宫里洞明湖旁的甬道时,却看到一个人。 那人就站在金光万点的湖景中,一首垂于腰际、一手负在身后。两旁树叶层叠,他身上的衣袍随风轻荡,在月光下中呈现轻柔的白色,远远望去,仙然飘然,宛若独立尘嚣之外。 那人,墨染青许久未见了。 说许久也不是一年半载,只是自她入宫以来,便再也没见过。 此时墨染青见秦仲川正遥望远方,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似在那湖面上,又似在那湖的对面,然后他注意到了动静,往自己方向看过来。 竟觉得……变了许多。 眉眼添了几分萧索,眸光暗淡,脸颊也削瘦不少。小公爷在外一直给人如沐春风的形象,他的白袍也是一贯轻盈淡静,可许是眼前这凉夜、这月色、这萧风,令他此时整个人看起来却格外清冷。 心里一直对秦仲川难以言述的感觉在这一刻又溢了开来。那日诗宴之后,墨染青其实有派人去打探他的情况,只知依旧如常上朝、如常办公、如常与友聚会,一切都如常照旧。谁想,会是这个模样。 她一时出不了声。 倒是秦仲川先开了口。他沉淀了在见到她那刻的惊讶,视线随着缓缓弯下的身躯也将她如今着装尽收眼底。 「参见……念妃娘娘。」他行礼道。 墨染青只能扯出笑容若无其事地上前,「小公爷怎么在这不在大殿里?」 秦仲川沉默一会,才别过了头,「我原以为,在这里会比较自在。」 迈步的动作一顿,墨染青又继续前行,直到离他一丈远的距离才停下。他们同样面对湖的另一岸,那传来阵阵笙簫的宴厅。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若进殿,便会见到她,或者,见到她与帝王列席同侧。 他们一个不想进,一个晚进,就这么恰好碰到了。 但墨染青还是当作自己没听出来,她说道:「我还未曾在夜里赏湖过呢,这番一看,洞明湖五光十色,与宴厅两相映,倒也……」 「自那天以后,我一直在想一句话,」秦仲川淡淡开口,墨染青一顿,闭上嘴巴,而那天是指那天,他们心知肚明。「娘娘,你曾说过的话。」他说道。 墨染青默声不言。 秦仲川笑了笑,念完馀下一长话,语气几分痴喃,「做好自己的事、想做的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尽心尽力,无愧于心……无愧于心。」他念完,人也转过头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指的是哪一件事墨染青再清楚不过,有些事她既做了,便不打算能瞒住。 墨染青垂下眼帘。 「我不过是想快快让二皇子绳之以法罢了,我担心若是小公爷慢了些,二皇子便要将那批军器转移别处……」 「不对。」秦仲川看着她,「你要的不只是将二皇子绳之以法,你要的是一举铲除。你派人去炸军械库,实意却是为了炸望南街,将事情闹大,让原本只是私用公材变成泼天大祸,毫无转圜的馀地。」 墨染青抿紧了唇,秦仲川向前逼进一步,「娘娘,二皇子是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太尉大人对二皇子鼎力扶持,你同为墨家人,为什么非得要除掉他?」 墨染青心里一慌,还未做出回应,身旁招宿的袖口已亮出一闪白光,似乎一施令人就要上前动作。通常在这种时刻,最好的做法,是毫不犹豫的选择灭口。 黝黝黑夜,四下无人,秦仲川也只有一人。 但墨染青没有这么做。 「招宿,去后面守着不要让人靠近。」她说道,看着招宿一顿,绷脸转身走开。 秦仲川似也察觉什么,勾唇一笑,带着失望的、讽刺的,还有些落寞的一笑。让墨染青不禁避开视线,其实她根本不用如此心虚愧疚,她没亏欠他,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行事。可秦仲川总让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总会让她表现最好一面的人。 墨染青深吸一口气道:「小公爷,你我皆知二皇子性格暴躁兇残、固执己见,与太子相比,有失明君风范。我不一定非得站在墨家立场一同支持他,而我这么做,与你们秦家,也没有损失。」 她便是这般堂而皇之的承认,又这般轻描淡写的解释,尚不考虑话语中的真实性,秦仲川已惨淡一笑,「没有损失……多少人因那场事故家破人亡……缺了条腿断了条臂,至今仍无法正常过活。望南街二十几条人命,就为了成全你我的没有损失?」 虽非厉声质问,可字字犹如一条倒刺的鞭,甩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墨染青撇过头。她可以想像,若此时那个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也会是和秦仲川一般失望透顶的神情。 为何他们都觉得这样是错的呢? 这个世上,靠得就是力量取胜,弱者肉强者食,既要有所得,便会有所牺牲。二皇子一除,于昊渊得利,太子得利,他们秦家在新政上当然也得利,免去以后暴君参政的风险的夜秦百姓更是得利。 他们为何不能多为自己着想一点、自私一点,非要端着菩萨心肠仁爱在怀? 而他们自己秉持自己的信念就算了,还要相信她也是个良善的人。 想到这,墨染青毫无闪避迎上秦仲川的目光。 「在旭竹楼里我打算嫁祸给张公子的时候,你不就该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秦仲川眉头轻拧,「那是因当时紧要关头,一时所迫下,你未经世事,难免容易先想办法逃……」 「那你现在觉得很生气对吧?觉得被骗了。分明是我跟你说的无愧于心,却还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墨染青打断了他,横起的眉显露那不服输的倔强,「我告诉你秦仲川,是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我确实是无愧于心,因为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善良是人的美德。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善良的。 至少,要确保你的善良不会被人欺,不会受人危害,你的善良,要足够撑起这世间所有阴险狡诈。 否则…… 墨染青眼底一片酸涩。 您就是被这样的善良害死了。 母亲…… 第五章(5) 墨染青的母亲,墨家刘姨娘,不知被纳进门的第几位姨娘,出身市井,名为刘心慈。 心慈心慈,人如其名,心慈面善。 虽不是个无原则的滥好人,可在那满屋子女人的后宅里,她知足常乐,不争也不抢,不勾心斗角,只安安份份做好自己的本分,可以说是难得的一摊净水。 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子,多少男人梦寐以求,她也曾是墨规年的温柔乡,备受宠爱几年,有了墨染青; 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子,难免也少了些情趣,在越来越多女人进门后,逐渐被遗忘,不再过问。 好在善良的人总是幸运。又过了几年,刘心慈因缘巧合之下再度被墨规年记起,这回她还幸运的怀上了二胎,又被一个路过的高人预言,这胎,将是能兴旺墨家的福星。一下子,母凭子贵风生水起。 善良的人也总是不幸。福祸相倚,她因肚里胎儿遭人嫉妒,受人陷害,一场阴谋之下,本来的福星,也成为与外人珠胎暗连的祸星。 她的母亲,虽然人有些迂腐有些呆板,自己宽厚待人就算了,也要她一起心存良善,唯一一次动手打人还是在训斥她想推墨蓉青下湖的时候赏她一记巴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脸上露出失望又难过的表情。 这么好的一个人,谁也不害,为何还是有人容不下呢。 一碗落胎药,七个月大的肚子,她母亲和她未出世的弟弟,一尸两命。 因为人要图利。 因为他们善良之馀,也微不足道。 墨染青想到这里便笑了,她再看向秦仲川,看他那白袍上的银线绣边、麒麟图腾,泛着与生俱来便不可忽视的波光,他和她不同,他们生来就不能相提并论。 「小公爷小公爷……这名号一听便知出生即高贵。身为国公爷的独子嫡子,你何以想像一个庶出子女在家里的地位?处在夫妻和睦幸福美满的家庭里,你何以想像妻妾满屋相互争宠是什么可怕的光景?」墨染青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像刀子,「所以,你到底凭什么要求一个人在满地烂泥打滚之中,还要可怜兮兮守着你那颗悲天悯人的心!」 风从他们俩之中窜过,各自带起一片衣角,秦仲川看着她眼里的愤恨,那把刀子无比准确地插入他内心最柔软之处。 墨染青伸手收拢自己的发丝,像收拢自己的情绪,「对的事……放在不对的环境里,只会显得可笑。要嘛,我就要比别人心狠,要嘛,我就要比别人爬得更高。」 一个家庭造就一个人。 秦仲川明知有很多道理都是不对的,有些想法也过于偏激了,就像她境遇凄惨,不代表她可以为所欲为,让望南街的百姓受难,可他张了张口,最终一句责备也说不出来。 墨染青在凉风中站得久,便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开始发僵,先前磕伤的地方也随着想微微弯曲的举动,变得疼痛明显。 她突然想起,因为秦仲川,她也摔过一次。 「小公爷觉得,我们是为什么会认识呢?」她呵声里有苦涩,不等秦仲川回答,便自己说道:「因为去年腊月,我被你们家倒塌的棚子砸伤了。」 这件事因为秦仲川在金鑾殿上的致词又被重新翻出来,成为京华眾所皆知的事。百姓们称之为他们的缘起,盛传之时还被撰写成坊间许多爱情话本的开头。 墨染青眼里多几分决然,那决然是因为她接下来说的话,将会踏破所有人为他们编织起的佳话。 「我跟你说吧。那都是我故意的。棚子会倒塌,是因为我故意弄倒,而我们会遇见,就是因为我想攀上小公爷,你这个人。」她微微扬起下巴,她知道,在她说出真相的同时,他对她所有的美好的猜想,亦不復存在。 眼前的秦仲川脸色煞白,彷彿被那席话给击中了。 或许他曾有一刻也和京华人们一样,觉得他们相遇妙不可言,几百多人的场地,偏偏倒了那座棚子,伤得最重的,就是墨家七小姐。 可他们会相遇,不是人们说的命中註定,不是巧合偶然,就是个人为安排。 那天下起皑皑白雪,那天北疆捷报传来,那天秦国公发钱助庆,那天墨染青刚好为怀胎的母亲出门买药,得知小公爷会在活动现场,便起了这个念头。 「从小,我便想着要如何壮大自己、出人头地。这世间能够傍身的是权与势,我想要守护我娘,却又没法像墨蓉青有那么多机会出门认识京中权贵。小公爷何许人物也?我当时便想,一定要结交到你。」墨染青短叹一声,她的叹,也如刀子。「但小公爷便如传言中洁身自好,对待姑娘家只是客气,却疏离,难以靠近。」 所以那天以漫天大雪为景、人声惊喧为乐,他看见躺在散落的竹架中额头在淌血的少女,都只是一场不算精心却准备充足的计谋。 往事重提,墨染青心中翻涌波涛。她今夜穿着正装华服,自然也上了胭脂粉末,红艳的嘴唇此时在夜里看起来冷酷至不留情面,弯起来,却是一个难看的微笑。 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她跟秦仲川打好关係,她的母亲就遭难了。她也不晓得,在许久之后会从于昊渊口里得知她长得像皇帝的爱人。又会在更久之后发现,当初与秦仲川短短的几面几句,竟然就真的结交到此人。 她要的权,要的名,她要守护的人。 她要的总是来得迟。 而苦心积虑到头来,只需要靠她一张脸。 她当年根本不用这么辛苦的跑到秦仲川眼前,她只需给皇帝瞧一眼就好了。 何其容易。 果然……天意弄人。 墨染青的鼻头被风吹得红通通的,脸颊也是。她吸了吸鼻子,一切如愿以偿了以后,至亲之人却已逝,很无奈很悲哀也很嘲讽……她将总总化作轻叹一声。 在那样漫长的追求里,他无疑是最无辜的一个。 「秦仲川你,是不是喜欢我?」 面前的人一震,原本了无生气的眼珠木木看过来。秦仲川视线游过她全身上下,光鲜亮丽的一身,与湖面一样闪耀夺目的装饰……他突然能明白为何那天最后,她还是出现在诗宴里。 秦仲川颓然一笑,「我配不上你的愿想。」 这是自嘲还是讽刺墨染青也无所谓。 「我便是这样一个人,爱慕虚荣贪附势,和你天差地别。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虽然当初接近你是有意为之,但我与你说的那番话确实是有感而发,不是刻意安排好的说词。」她说道。 秦仲川眼神闪烁,似乎又能点起了光。 那个光……墨染青忆起当初便是看到夜秦小公爷竟会因考场失利而眸光尽失,才忍不住对他说了那一番言论。 「做好自己的事、想做的事,尽心尽力,无愧于心……」她淡声道:「不过与小公爷的解读不同。小公爷的愧,在不愧于别人,便能不愧于自己;而我的愧,只要不愧于自己,仅此而已。」 那光啪一声又灭了。 墨染青看在眼里,终究是她先招惹的,要割捨,也是由她来。「小公爷这下明白了吧,即便是这句令你心驰神往的话,在你我之间依旧是两相逕庭的意思。你会喜欢我,就是一场误会,你不需为此伤心难过,这普天之下,多的是适合你也比我好、乾净善良单纯的姑娘。」语气一停,说道:「是我,配不上你。」 秦仲川整个人委顿在夜里,灰心意冷。 对岸乐音嫋嫋,湖水波光粼粼,树木摇曳生姿,墨染青朝他一服,款款越过,交错而去。他们这样如此不同的人,便该走自己的阳关独木,互不相干。 「娘娘。」在不知离开第几步时,秦仲川在后面唤了一声。她没有停下,他也没有追上,只是在原地说道:「现阶段的你,或许要的只是搆到那顶峰之巔、高不可攀之处,所以凡事能成为既得利益者的,你都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 秦仲川吸了一口气,「可终有一天,当你发现你其实不了解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的时候,你会为这些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 声音穿过凉风夜幕一字不落的传到墨染青耳里,她回头,秦仲川悲悯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身影。 那是他离去前的最后一段话。 第五章(6) 「念妃娘娘驾到――」 伴随太监一声响,面前一干宫女跪了一整排,就连百官也不得不先停下动作把身子微微沉一下。墨染青目不斜视走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将他们远远拋在脑后,搭上皇帝含笑朝她伸出的那隻手,坐在他的另一侧――那只比皇后低一个席次的位子。 人群里的墨规年笑容和蔼看过来,嬪妃暗自妒恨,宾客们神态恭敬……扫过眼前尊荣尊华的一切,这就她要的。 从前她的父亲就没有这般和顏悦色对着自己,也不会有人会羡慕她或敬畏她,她受到人们的重视了,为什么会后悔? 秦仲川那段话无可避免地乱了她的心情。 是后悔太晚发现,屏除善念以后,很多事做起来都会变得轻松吗? 还是后悔发现,她如今与从前令她讨厌的憎恨的只懂得唯利是图的人们并无二致。 墨染青想到那些或死或残的望南街民眾,那晚事故现场她没去看,可脑海突然挥之不去曾在军营目睹过的山匪攻击的惨状,也是尸横遍野一片。她顿时心乱如麻。 她会后悔吗。 「娘娘,皇后娘娘赐酒了。」葒景的声音让墨染青回神过来。此时宴会进行到中段,气氛正佳,皇后见眾人酒酣耳热,便端出早准备好的上等西域美酒来邀大家一同共品。 葒景从斟酒的宫女接过酒杯,递到墨染青面前,见她直接仰头饮尽。「娘娘!」她低呼一声,来不及制止。 墨染青一愣,往旁一看,皇后此时正缓缓端起酒杯,底下眾人也是如此。原来是要敬酒,她却自己先乾了,实在是有失礼数。 好在无人发现,墨染青举起空空的酒杯做个样子。 「如今蛮夷已平,我朝安定,百姓安乐,这,多仰赖在座诸位勇士……」丝竹暂歇,皇后的声音如银铃脆耳回盪在大殿里,在场人无不神情肃敬,墨染青听着,不知为何觉得脑袋有些发昏。 「其中最功不可没者,自然当属我们祈王殿下!」 人群里响起轻微骚动和难抑的欢呼。对了,她还没看到于昊渊呢,墨染青往那欢呼的中心找去,视线却变得易常模糊,她想,许是昏眩的缘故。 「娘娘你还好吗?」招宿发现了不对劲,低声询问。 墨染青摇摇头,想表示自己没事,为了让她放心,还打算开口安慰道:「我……」刚出一字,喉间忽有什么东西汩汩涌出,吃掉馀下音节,她哇了一声。 呕出一滩血。 葒景的惊骇瞬间盖过整个大殿。 「娘娘!」 「念妃!」 皇后的致词戛然而止,她往旁望去,皇帝乍然惊起。 墨染青愣愣看着自己手里一摊猩红不知怎么一回事,却像啟动开关了般,停不下来也无法抑制,整个人开始狂呕起来,不呕出五脏内腑不罢休似的。 鲜血很快便漫过指尖溢到地上。底下妃妾惊叫跳起,百官譁然,大殿如炸开了锅。墨染青倒在皇帝怀里,她觉得全身都要燃烧起来了,视线依旧看不清,有人在着急传太医,有人端着水盆跑来,有人喊她是中毒了,有人跪地不起有人走动不停,周围一切都变得好混乱好混乱…… 她快死了吗。 她怎么会中毒呢,明明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小心……从前也是,她在墨家走得很小心,还是守不住母亲。 她只是不服不甘心觉得一切都很不公平而已,为什么会如此呢。 是不是老天在让她明白,她根本不配站在这个位子,所以做什么都徒劳无功。 还是还是……她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老天看不下去,要来收她了。 好累……真的好累……不如,都算了吧。 混沌的脑袋中,墨染青听见一个声音。 「事不宜迟!恳请陛下让臣弟直接带念妃娘娘去太医院!」 她费力撑起的眼皮,那和鲜血一样深艳的红影横到了皇帝面前。 是他吗。 「朕允了!」心急如焚的皇帝催促道:「祈王速速去切勿耽搁!」 「娘娘冒犯了。」 墨染青感受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周围人景在飞快掠过…… 「来人!念妃好好的为何会如此,给朕查个清楚!」 「回稟陛下!奴婢葒景,娘娘是在喝了皇后娘娘的酒后……」 「大胆贱奴!现在是在污衊本宫吗!」 皇帝的震怒葒景的哭声皇后的斥骂,这些声音一出宫殿,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头顶是星光寥寥的夜空。 唯一轮明月掛在上头。 景色还在变动,刮过的风吹散所有絮乱的思绪,听着底下传来稳健快速的脚步声,墨染青缓缓移动视线,落在男子的面容上,许久未见,就离她那么近。 她眼睛没来由一红。 大概是太委屈了,大概是太害怕了,大概也是太想他了,大概大概……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她还是没让自己哭出来。她现在已经够狼狈了,衣服和脸都是血污,再加上眼泪,一定很丑,本来她还精心打扮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就像只要他在这,身上的疼痛也可以变得不重要一样。 「走慢一点……」她央求道。拉了拉他的衣领。 于昊渊沉着脸没有回应她。 「我觉得我好多了……」 「给本王闭嘴。」深幽的瞳眸落下来,眼底有慍色,「本王训练你,送你入宫,就是看你遭人暗算落成这样的?」 他分明在生气,可她却只是盯着他,感觉到那扶在腰畔的手虽有力,却无可控制的颤抖,然后她伸出自己的手,在他脸颊点了一下,留下一小红印,还咯咯笑几声。 于昊渊回神过后随即咬牙。「墨、染、青……」但声音说到青字顿收,因为下一秒女子已把他的脸扳过来,借力抬起身子,在上轻轻一啄。 柔软的触感传来,于昊渊瞳孔一缩,步伐急煞。 「殿下不要生气了。」墨染青盈盈一笑。 那笑容半讨好半撒娇又放肆,于昊渊流连好长一段时间,最终浓浓叹口气。 他真是,一点也奈何不了她。 见她又开始咳血了,他只得劝道:「不要动。」又加紧了脚步。 墨染青这回倒是听话了,抹去嘴角的血痕安份不动。于昊渊问道:「你今夜是怎么了?宴会上整个心神不寧的样子。」 原来他也看出来了。墨染青道:「可能想殿下了。」 随即收到一眼睨瞪。「没个正经的样子到底跟谁学的。」 「是我自己啊。」她嘻嘻一笑,垂下了眼帘,幽幽叹口气,「越不像汪念笙,越像我自己。」 学着别人久了,有时对着铜镜,觉得一眼瞬间,一切都面目全非。所以她分外想做一些出格的举动,好证明她还留着墨染青的脾性。 墨染青见于昊渊拧起眉头抿唇不语,问道:「殿下后悔答应把我送入宫了吗?」 她在这个宫里,不仅危机四伏处处惊险,还得扮作另一个人,陪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月光皎洁,在这样寧静美好宛若只有他们两人的夜晚,她听见他急促的脚步,还有沉沉四个字。「不能后悔。」 有些事一但做出决定,只能咬紧牙关前进。 不能后悔。 像是对彼此的警语,墨染青往怀中偎进一些,轻道:「没错,所以殿下得快快完成你的霸业才行。」 「好。」于昊渊的十指不禁拢紧。 「那殿下走慢一点好不好?你看,我还能呼吸还能说话,我不着急看太医。」 「……好。」 墨染青听他万分无奈的回应笑了。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隔着那柔软的衣料,能听到强有力的心跳声传来,觉得近日令她的心疲的事物都无所谓了,不论是装着汪念笙应付皇帝,还是秦仲川的话宴会的突发意外,这些,她都能置之不理。 相聚无多,这样的时间就该拉的和长夜一样漫长,而这条路就该走不到尽头,把每一刻都变成地老天荒。如果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心中的追求那就好了,墨染青想,那么,她便能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第五章(7) 后来,在抵达太医院前墨染青人就昏睡过去了,再睁眼时,已回到自己的招若宫里,身边也没了于昊渊的身影。 皇帝接到她醒的消息立马便赶来探望,安慰虽是中了毒,好在药性不算兇猛,经太医们救治过后已无大碍,要她安心休养。墨染青想知道凯旋宴的后续如何,一问招宿,才愕然得知,原来下毒的真的是皇后娘娘。 还不仅如此,经过皇帝严加彻查又发现,那每次送来给念妃的汤药不仅不是安胎助孕的效用,反之,还会令人体质虚寒有碍孕质。 这下子满座皆惊,皇帝龙顏大怒,皇后失德,被禁足宫中,罢停协理六宫之权。 「那天你被殿下带走后,皇上听着葒景的话将你杯子里的残渍送去太医院查验,果真验出了毒性。那西域的酒是皇后娘娘准备的,而这次宴会所有流程和人员安排也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所以也只有她,能决定谁喝的酒有毒。」招宿说道。 墨染青听完这一长话沉默许久,问道:「替我斟酒的那位宫女呢?」 「早在皇帝召集所有人问话前就畏罪自杀了。」 「那葒景去哪了?」 招宿一顿,撇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当时皇后娘娘抵口不认,反咬说是葒景陷害娘娘,葒景为了以示清白,往两旁金龙柱撞去,当场死了。」 墨染青大惊失色,她拽紧了被褥,过一会才将心情平復。「你觉得这有可能么?」 招宿一时不明她的「这」,是指哪件事。 墨染青道:「皇后娘娘既然已悄无声息地妨碍我得子,怎么会突然间对我痛下毒手?退一万步说好了,就算皇后娘娘真的想除掉我,何必挑在这百官齐在、眾目睽睽的时候?她若挑在这种时候,倒不如直接下在那汤药里还比较乾脆!」 对于那每次喝的汤药有问题,其实墨染青早就知道了。 安胎药毕竟是宫内的规矩,皇后赏赐下来,她不能不喝,且她的那碗在气味和色泽上都和其他宫的娘娘并无差别,若胡乱猜测只会落个大不敬的罪名,还是她暗地里让招宿请人检验,才知有所蹊蹺。 但那碗除了避孕就没别的了,墨染青想,左右她也不需要有什么子嗣,便当做毫不知情的照喝下去,可以让皇后那边放松警惕不再另有动作,也能等她採足证据做好准备后再好好扳回一城。 哪知,皇后就这样在宴会中大张旗鼓对她下毒,自取灭亡了。 这怎么可能。 招宿微凝眉头道:「可所有矛头皆指向皇后。」 「这才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墨染青道:「既然在宴会中出了事,身为宴会主场人,皇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卸责,你看,光是畏罪死一个宫女,她便有理也说不清了。所以我才说,千挑万挑,皇后都不会挑在这种时候下手。」 「娘娘觉得此事另有其人?」 墨染青点了点头,「但是葒景……已经死了。」她眼神闪过一瞬哀色,「葒景一死,接触过酒杯的便无人能问话,案情本悬空未果不能断定,可当发现皇后原来早有害人之心,换过汤药,便成罪证确凿了。」 所以这幕后的人,究竟是想除掉她,还是想除掉皇后,抑或是一箭双鵰? 墨染青陷入苦思,她在想,会从这事件从中获利的有谁?皇后职权让出后,最有可能是谁去接手?然后她思来想去,恍然发现,如果没被那杯酒毒死的话,那个最大获利者,会是她自己。 透亮的双眼驀然一瞠又一点一滴黯淡下来,墨染青表情变得异常平静,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腹部,那晚猛烈的剧痛还是清晰如此,而那指尖,也似乎能嗅出血腥残存的味道。她翻手瞧了瞧,缓缓地放下。 外头的斜阳要升正午,阳光从窗户直直照进来,只映出一个短短的影子,彷彿其他的,都留在她身上。 招宿已出去又进来稟报,「娘娘,太尉大人刚下早朝,来探望你了。」 墨染青转头看去,鸞翔凤翥的门柱内已进来一个人影,身形高硕,藏青色的官服,胸口绣着狮补子的图腾,整个人容光焕发,光是这样一眼,便知在朝是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个最大的获利者会是她,也不只是她。 她姓墨。 身后有整个墨家。 墨染青望着墨规年。 她的,父亲。 第五章(8) 滚烫的热水注入茶杯,冲开茶叶,浸出金黄的色泽。墨规年从招宿手中接过御赐的龙井,悠间自在地轻呷一口,细品味道,裊裊白烟在他面庞曲绕不绝。 一室茶香清甜。 珠帘刷响,墨染青已换上衣服走了出来。 「你的身子目前可好?」墨规年见状也放下茶杯。 「爹爹放心。多亏太医们医术高明,休养几天觉得好多了。」墨染青见他关切的神情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来也奇怪,那毒虽来得凶猛,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两三下便教太医们除尽,也未落下什么病根。」 墨规年宽心道:「那也是你福泽深厚,经得起此难。」 招宿这时也捧了茶过来,放到墨染青面前,一下子朦胧她的神情。 墨规年的声音穿过那片热气而来,「……自从皇后娘娘受罚后,后宫无人能替陛下理事,你如今身子既然好多了,也该提起精神振作起来,开始为陛下分忧解惑。」 墨染青凉悠悠道:「爹爹为何觉得,这空出的权位会交给我呢……后宫中还有瑾妃和丽妃,论资歷论辈份,都是我一个入宫不过半年的新人也比不上的,若要掌事,他们更适合。」 「但是他们都不比你受到陛下重视。」墨规年露出胜券在握的从容,「你入宫未过半年,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你只是中了毒,陛下便将相伴多年的皇后娘娘幽禁宫中,毫无宽恕。经此一事陛下会明白,光靠这份荣宠是不够让你安身的,他会分权于你,好让你得以与其他人抗衡,避免日后再受危害。」 墨染青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杯,发出轻碰一声。「所以爹爹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才把这毒,下在我的身上的?」 墨规年抬起了眼。 墨染青道:「葒景是你的人吧?你先让她在杯里下了毒,再派人随意处理掉那个斟酒的宫女,那么这一切,就能顺理成章推到皇后娘娘身上。」 她一直忽略了一件事,葒景其实是从墨家带过来的下人。 当初她进宫大出风头,说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她一时不敢随意任用里头宫女,便从墨家挑了几位出来,而她也大意了,既然是墨家的人,当然也能是他墨规年的人。 墨规年听出她话里的愤懣,挑了眉道:「你在怪我安插了人盯梢你?染青,你好好看清楚这个地方。」他站了起来,展臂一伸,「看看这紫檀雕木桌,这七彩琉璃盏,还有这描龙绣凤的屏风、这一切切……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皇宫!稍稍一失足便可能全盘皆输的皇宫!你一个深居闺房不諳世事的姑娘,又深受陛下喜爱,我若不安排个人帮衬,你要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中立身?就凭皇后娘娘每次送来的那碗汤,若非葒景暗里帮你处理过,才没让你傻傻的把避子汤当良药喝下去!」 所以绕一圈回来,她喝的,还是安胎药。墨染青勾起唇,「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女儿也不晓得自己的第一次失足,就是托您的福。」 墨规年被她讥讽,只是预料之中的笑了笑,坐下来道:「让葒景下毒是委屈你了,染青,你可以埋怨我、责怪我……」他的表情到这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不能丧志。」 墨染青的眼神一闪。 墨规年道:「你的志,不能只在这小小的招若宫里享受帝王宠爱荣华富贵而已,你得想想墨家。你之所以能一入宫便升妃位还无人反对,是因为整个家族带来给你的优势。墨家既然托起了你,你也要扛下这个家的重量。」 「爹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墨规年看着她,茶不知不觉已经放凉,雾气消散后,他的眼里锋芒尽显,「我要你除掉皇后,成为下一任皇后,并且,我还要你替陛下诞下龙子,取代太子,成为下一位储君人选。」 屋门方才在招宿退出去时已被关上了,房间与外一隔绝,墨规年的话便如满室茶香一样,嗡嗡盘旋不散。墨染青没想到自己能平静地看待这番话,可能是意外之外又不觉得很意外,她问道:「是因为新政吗?」 「不错。」她这般冷静的态度让墨规年很是满意,他道:「墨家为官辅政多少年,歷经多少个君主,渊远悠久,断不能败在这新政上。太子那边为父自有打算,至于你,染青,诚如方才所言,虽然你诞下的皇子年纪尚幼,可只要你为后,加上墨家全力支持,再过个几年,也未必不能把他推向皇位。」 纤纤的睫毛如蝶翅一颤,墨染青垂落视线道:「父亲您的野心……可真不小。」 「我也是被新政逼的莫可奈何了。」 墨规年如若知道,自己会被逼到这个境地和他的女儿息息相关,大概会骇然于色,可此时他只是呵了一声笑,「但仔细一想,没了一个二皇子又如何?我的女儿、墨家的七小姐,出身高贵,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为何不能为后?而我未来的孙子,既有这庞大的母族为后盾,为何,就不能为王?」 雄心壮志的一番话,听得墨染青瞳孔微震,不是因为受到摇撼,而是因为他字里行间那四个字:出身高贵。 她突然觉得讽刺至极。 墨规年见她沉默不说话了,意会了什么,放缓语气说道:「我知道,刘姨娘的事令你鬱结难消,你总认为她是受了冤屈,因此对族人们心有不满……那日接你回来看你仍那么执着,我后来,也派人去调查了。」 墨染青气息一滞,「爹爹……调查我娘的事了?」 墨规年点了点头,「当初你虽提出要重新调查,但入宫以后你忙着周旋宫里的人,各种事务纷沓而来,想必抽不出时间,我便交给老陈去做了。」墨染青听着他叹了一声继续道:「确实……当初是我……错怪刘姨娘了。」 她忍不住握紧拳头。 「是谁做的?」 「朱姨娘。」墨规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她人现在已关在家里的库房等你处置,只消你一句话,我便将她带到你面前。这整件事的详情,你可以直接问她。」 朱姨娘……那满屋子女人里墨染青根本不记得是哪位姨娘的朱姨娘。她的拳头仍是攒得紧紧的,也没说好还是不好,而是问了一句,「爹爹花了多久的时间查出来的?」 墨规年回想了一下,「莫约半个月吧……虽说时隔许久,许多人事都汰换了,要重新调查你母亲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有些棘手,不过好在被老陈发现蛛丝马跡,顺藤摸瓜揪出来了……如何,你要见朱姨娘吗?」他又询问一次意愿。 这件事令墨染青耿耿于怀许久,墨规年料想她定会答应,并且还会狠狠折磨朱姨娘好洩心头之恨,谁想,墨染青却兴致缺缺道:「不了,便按府里的规矩来处置她吧。」 「你不是……」他没说下去,因为面前墨染青已抬起手,「我觉得有些乏了……今天便先到这,还请爹爹先回去吧。」竟不愿再多谈。 墨规年见她这样子,也没有生气,反而柔声道:「那好,你且好好歇息。刘姨娘的事既然都水落石出了,也算了结你许久的心愿,你能这般淡然处之释怀过去很好……另外,也别忘了早先我跟你提的那些事,这后宫便交给你了。」说完,起身拍拍她的肩头,转身开门离去。 墨染青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良久,才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喝下。 招宿进了屋来,见她正颤着手放下杯子,背影萧索冷清,出声问道:「墨太尉是和你说了什么?」 那背影回应她。「他说,想让我当皇后,并待我怀上龙胎后将太子取而代之。」 「这不算好事吗?」 「是好事。」 墨规年想除掉太子,等于变相帮于昊渊除掉太子,而墨染青当上皇后,对整件事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墨染青的回答是这样,模样却是这样。招宿眼皮一跳,「墨太尉可还说了什么?」 墨染青道:「他替我找出当年陷害母亲的元兇了……其实,我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父亲会因为有求于我,帮我把事情查清楚,还母亲一个清白。」 「这不算好事吗?」这次声音明显比第一次又提高一点。 「是好事。」 都是好事。 可这样的好事,墨染青却只想纵声大笑。 她回想方才墨规年问她需不需要听详情,呵,她是整个墨家之中,最不用听详情的一位。 她至始至终,都知道母亲是无辜的。 包括那个安排在屋里的男人; 包括那个用计把他们迷昏的丫鬟; 包括那个在最刚好的时机里,把所有人都叫来的管家。 这一切,她知道有很多可疑之处,母亲当时还挺着大肚子呢,能做出什么事来,只要悉心一查,必能真相大白。 果然,过了大半年,墨规年在半个月里就查出来了。 十五天……若是在当时,可能还不出五天,她母亲的生死,就隔着区区这几天。 瑰丽的屋房里,招宿看着墨染青上下起伏的肩头,似是在极力忍住什么,外头烈阳照着她灿灿一身,背影却是说不出的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染青终于缓缓开了口。「我父亲觉得我生于墨家,身上留着墨家的血,名字冠着墨家的姓,与他们便是唇齿相依密不可分的关係……确实,我能在这宫里立足有部分源自家族的庇荫。无论是他们做了什么,还是我做了什么,彼此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我原是不能改变的……但他们好像忘了,」墨染青道:「他们曾经,拋弃过我的。」 把她送到静心庵里了。 她在那里被削除姓氏,庵人只用名字称呼她,她和墨家再无瓜葛,就因为一张脸又被重新接纳,还被供起来对待,从原本的弃如敝屣,变成寄予厚望,原本的妾生子女,变成出身高贵。 呵。 都是好事啊。可那些好事背后付出了多少代价,她的母亲她的弟弟还有她,这些这些,都不是朱姨娘一条烂命还得起的。 哐啷一声,手中杯瓷应声捏碎,招宿见有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流淌而出,沾染衣袖,面前的女子却恍若未觉。 入夜以后,宫里传出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念妃不慎摔破了杯子,五指尽损,虽是小伤,依旧惊动了太医院。 而同样在这个夜里,一隻信鸽展翅高空,飞过万家灯火的京华,最终落脚到太尉府书房的樑木上。 「老爷,是祈王的信。」 屋内传来一声疑惑。 「……拿过来我看看。」 恭敬的脚步声过后,随即而来的是惊然抽气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陷入无尽的沉默。 书房的烛火一直燃烧至深夜。 万籟也渐渐俱寂。 这天的夜,天空景色换了一遍又一遍,云雾时聚时散,月光忽明忽灭。 隐晦飘渺的,如同人们怀着不为人知的心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诡譎多变的,如同所有人的命运,都有不可预测的变数,既无法回头,也无法逃避。 过了这一夜,不久,苡澜宫里传来惊天的一响,那就是皇后娘娘――发狂了。 第五章(9) 消息来得措手不及,却不是没有徵兆。据外头看守的士兵说,自夜里便传来细微的哭泣声,紧接着是物品碎裂,碰碰砸响,等隔日一早送膳的宫女开门一看,满室杂乱,皇后娘娘坐在地上,把屋里能摔能砸的都砸完了。 原以为这不过是怨气难平拿些死物出出气、洩洩愤,谁想,接连的十天里都是如此。从原本夜晚才发作,到白日依旧;原本断断续续的抽噎,到放声大哭声嘶力竭。时而歇斯底里,时而静默无声,其中还掺杂着凄叫与凄笑,缠结在深夜里,令人无不背脊发凉。住得相近的妃子纷纷请求换居别殿。 皇后变得这样,皇帝虽不想见人,还是让太医院们去医治,可皇后连饭都不吃了,更遑论乖乖喝药,但凡有人想靠近一步的,都被那癲狂的举动吓阻不敢前。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凤体尊贵,眾人不敢强逼硬灌,如此,倒是束手无策了。 这时,太医院们说了,皇后娘娘的病是心病,而心病,就该由心药医。 那在夜里被各种奇形怪状的声音发出来的两个字,不是别的,正是「念妃」。 这想法呈上天子面前,只见皇帝皮笑肉不笑,声音冷冷,「你们太医院治了这几天也不见好转,现在竟要由念妃去替你们治,你们,倒是敢。」 太医们颤抖刷声跪一整排。 皇后先前有毒害念妃心,如今要把念妃带到神智不清的皇后面前,不仅强人所难,也危险至极。皇帝会反对也不无道理,可眾人万万没想到,念妃竟会闻讯来至,施施然跪下,自请去见皇后。 「陛下,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病情不可延误。如今宫内人心惶惶,妃嬪争相搬离,宫中已乱了秩序。解铃还需系铃人,恳请陛下让我去见皇后娘娘。」墨染青道:「况且,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我做了什么,让皇后娘娘执深念深,这般厌恶我。」 听此,皇帝终于金口一开,允了下去。 当墨染青带着几位护身的禁军来到苡澜宫前时,看到的便是这个景象―― 荒凉芜秽的前院,稀稀疏疏几朵败色的牡丹,下人们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唯有门前士兵尽忠职守屹立不摇。那屋门之后,正如传言,传来呜呜咽咽、彷彿无穷无止的哭声。 半个月前仍是都丽华美的苡澜宫,转眼竟生生成为一座冷宫! 墨染青迈着莲步向前,对两旁士兵道:「把门打开。」 士兵忙依言照做,她抬脚进内。明媚的光束横劈入缝,屋里灰尘渣絮飞扬,黑矇矇一片。这闷久的空间里难免有气味,身后几个宫女忍不住掩住口鼻。墨染青用帕子抵口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辨清里头情形。 房间各处零零散散,往旁看去,皇后正独自坐在床沿上,批头垂发,双眼空洞,即便听到了声响,也没往这里瞧一眼。 墨染青侧头道:「你们都去屋外候着。」 眾人被遣了出去,屋门重新关上时,墨染青再回头,皇后的脸已朝她这转过来。 哭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 「念妃?」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墨染青盈盈一服。 那空洞的眼神渐渐凝集,彷彿要穿透人似的盯着她,片刻,笑了一声,「好啊念妃……真的是你,好啊,哈哈哈哈哈……」她扬声狂笑许久。 虽知皇后如今行径已不能以常理视之,但曾经保养得宜珠辉玉丽的容貌变得肖狂如此,墨染青心中还是一片惊讶。 「自从本宫一部分大权旁落到你身上后,你过得很不错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笑声到一半变成咬牙切齿,「从前是本宫小瞧你了,没想你竟也开始懂得使计!在宴会上自导自演那么一齣,自服毒药还让葒景那个贱婢以死明志!哈哈哈……你很好,本宫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你手中倒头!」 墨染青低眉道:「皇后娘娘冤枉了,这件事就算不是您做的,也绝对不是臣妾做的。」 「这屋子就你我两人你有什么好不敢承认的!」皇后怒从心来,啪一下从床旁站起,「不是你你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其他人恨不得让你当场毒毙!像本宫就敢承认,本宫就是不喜欢你!所以即便知道身为六宫表率要以国为先,本宫还是要换了汤药让你怀不上子嗣!」 墨染青见她深恶痛绝的样子道:「臣妾自认入宫以来没犯什么大错,为何皇后娘娘要这般厌恶我?」 「为什么?」皇后大笑几声,彷彿听到天大的笑话,「当年陛下带你回来的第一眼本宫就厌恶你了,看见你的脸就觉得噁心!也不是什么绝色偏偏,却让陛下对你情有无钟。你罢着君恩不放便算了,现在竟连我和陛下的关係也要挑拨。为什么?就凭你那点雕虫小技,陛下就真的信以为真方寸大乱还将我――还将我……」她的表情一瞬间变的悲伤至极,「关在这里呢?」 两行泪至眼角滑落,皇后下一刻埋头嚎啕大哭,情绪转变之大,墨染青都反应不过来。可许是日夜哭了许久,那本该清明净透的眼泪竟带着混浊的红褐,令她心里暗惊。 皇后却浑不在意的胡乱抹掉继续咆哮道:「凭你也配!你一个出身低贱的农村儿女,也配踏入王府?你如此平淡无奇,也配得陛下垂怜?配凌驾于我之上?当年如此现在又如此……你怎么配!怎么配得起怎么配得起!」 最先有几句用字遣词墨染青听着怪异,好似皇后早认识她许久似的,描述的像她又不像她,墨染青本来也没怎么在意,听到这才顿然一悟,原来皇后娘娘指得念妃,不只这皇宫中的念妃,还有睿王府里的念妃。 汪念笙。 她一时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人们常把念妃误认成汪念笙,她自己也在学着这个人,可在墨染青心中,他们俩始终是两相异的存在。如今在皇后眼里,她竟已成为货真价实的那位。 才这么想,面前皇后无可遏制迸出一声厉叫,人飞扑过来。 「本宫绝不饶你!」皇后一张脸狰狞兇恶形似疯狂,好在习过点武,墨染青能迅速侧身避开。但人们发起疯来总有超乎想像的能量,皇后虽扑了个空,却又猛地回身,亮出尖甲,双手并用朝她抓去。 「本宫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既然都死了,为什么又回来!」 「为什么又出现在我眼前,为什么要抢走陛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本宫――」皇后阴惻一笑,「从前能让你死一次,当然,就能让你死第二次!」 拦抵的手势一凝,墨染青连衣带袖被皇后狠狠撕下,发出刺耳的裂帛声,她却更像被霹了一道雷。 什么。 另一隻手转眼已挥过来,被墨染青快速抓住,将皇后整个人扳过身背对她,扣在腰后。 皇后吃痛一声。 「你说什么?从前什么?」墨染青急急询问。 皇后只是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嘻笑声。 「你不知道吧?也是……你以前就是个蠢笨如猪只知道成天缠着陛下的贱女人!」她扭头道:「你以为整个王府对你和顏悦色,大家就都喜欢你,又怎么会知道,院里那棵你最爱的红梅树和太后娘娘送的香囊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等着呢!等着你什么时候也要在招若宫里也种上一棵,那我就再用同样手法送你上西天!」 狂喜的笑声回盪在各个角落,墨染青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她不禁松开了手。 皇后逮到机会,奋力将她推开,墨染青只愣愣退后几步,她也没躲开皇后接着挥舞过来的手臂,被击中脸颊,抓痕立即渗出血滴。 火辣辣地疼。 那一抓,瞬间让墨染青从骇人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皇后。」她沉沉喊了一声。面前的女人已经全然丧失了理智,她张牙舞爪的站在这屋中,像黑夜里爬出的厉鬼。 墨染青道:「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见人要要扑过来,反而毫无畏惧往前一佔,「给我好好看清楚――我是墨染青,是夜秦太尉之女,是墨家的七小姐!不是汪念笙!」 如鐘罄敲鸣,皇后陡然一顿,被镇住了,她原本狠戾的眼珠被灌注一丝清明,转瞬又被接踵而来的迷离给取代,一下子是惧色一下子又成惊然,变化莫测,最后大叫一声,不停往后退,直到跌坐在地。 「什么?你不是汪念笙……那你是谁?」她呆了呆,埋首在膝间,似在极力回想,「墨染青又是谁……那你为什么要抢走陛下?你跟汪念笙长得一模一样啊,你不是念妃吗?我、我我……」到最后又成一连不知所明的尖叫。 墨染青垂目望着地上的女人,她之所以和皇帝请求探望皇后,便想知道皇后的情况究竟变得什么样了,是不是个机会让她下手为强。可经此一看,根本不需要另外动作,皇后,已经彻彻底底的疯了。 她从前没少和皇后请安,那个印象中永远端庄华贵的女人,却是败给了世俗平凡的爱情。墨染青唏嘘不已。 「我不是汪念笙,所以我不只会夺走你的眷宠,还会夺走你的凤冠。」收起视线,她转身走到门旁,将门一推,阳光重新照射进来,冲洗一屋子破败,站在外头的人唰得全看过来。 其中离门最近的,正是招宿。 墨染青对上她的眼睛,微微一点头,踏出屋外对一干士兵们说道:「本宫要即刻去稟告陛下,皇后娘娘的病,本宫也无能为力。」 眾人见到她脸上的抓伤,在看到那被撕了一半的袖子,大吃一惊,可墨染青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带着宫女们离去。她一走,大家的目光随即落到屋内,敞开的大门间,只见皇后抱膝坐地,眼神涣散。 几个下人赶紧跑上去扶人,意外的是皇后没有反抗,只是如断线的木偶被抬到床上,嘴里囈语不停。 虽说不像先前那样一有人靠近便发狂,但这了无生气的样子,大家心里隐约浮出一个念头:这皇后,怕是废了。 那下一任皇后人选会是谁呢。 目光转向方才女子离去的方向,不约而同都有了同样答案。 元延十八年九月十六,皇后因病退位,宫中后位虚悬,六宫事项悉改由念妃操办。 第五章(10) 宫里人果都有一颗七窍玲瓏的心,他们所料不错,那日过后,皇帝念及一国皇后不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所能担得起的重担,便以养病为由,先撤除皇后一位,降为陈妃。念妃则跃然成为四妃之首,执掌六宫大权,虽尚未封后,却行皇后权责,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就是迟早的事情。 这一切在不少人的期盼之中,墨家那边,想神不知觉鬼不觉地除掉陈妃,好让封后一事尽早尘埃落定,可身为当事人的墨染青并不着急,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就是汪念笙的死。 当初听徐丽描述,只知汪念笙入府三年染了重病,不治而亡,后来意外在皇后这里得到惊天的消息,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和太后有关係。 汪念笙染病是真,那病却非时命,而是人为。墨染青暗地派人去睿王府调查,还动用职权连带搜查苡澜宫、翻阅了各种医籍,想知道红梅与何种香料并存可能会產生于人体有害的毒素等等。她会这般竭尽全力破案原因无他,因为这件事,是除掉太后的绝佳机会。 当墨染青在调查的时候,招宿就跟在一旁看着,那个从祈王军营出来的少女,就要一步一步地登到最高之处,可能是她命好,得到不少机遇,也能是她足够坚强。她一边要处理后宫层出不穷的争斗,一边还要在皇帝面前如履薄冰模仿汪念笙,更不用说夹在家族期望、祈王远志俩中间。她在面对这些事,都像长了三头六臂般,能得心应手地应对。 「娘娘似乎,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了。」案旁墨染青正埋首在手下们呈上来的调查里,听到这句话,不由抬起头来。 招宿道:「娘娘刚入宫时,虽说也是乘浪而起,抢尽锋头,看似过得怡然自得,可偶尔还是会露出倦色,私底下也会跟殿下撒娇抱怨。」 墨染青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她很久没主动写信给于昊渊了,并不是不想,也不是因为于昊渊回京。说起来,他一个王爷她一个皇妃,两人能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好几次都只是在人群中匆匆一瞥。她不再写信,只是因为她本就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许多事。 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结果,是因为于昊渊的出现,让她转而会依赖人。不过如今她坐拥大权,开始培植属于她的手下与势力,足够强大了以后,又回到自己来了。 「因为我明白这没什么好喊累的。」墨染青淡淡一笑,「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既想在万人之上,便该忍受它带来的万种视线、万种指评,很扰烦没错,但都是我自己选的。有抱怨有不满,想把问题交由他人解决,只会变得软弱。」语气一顿,接着说道:「就像皇后娘娘。」 墨染青在调察汪念笙的案件时,当然少不了多次去慈寧宫拜访太后,好旁侧敲击出一些线索。在经仔细观察后,她发现太后对她没有敌意,原因很简单,太后讨厌的是那个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汪念笙,不是她这个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 太后分得很清楚,她和皇后联手除掉汪念笙,是怕当时还未登基的睿王意乱情迷忘了主次,让新后人选落到一个低微的平民手里;但皇后分不清楚,不管是汪念笙还是墨染青,她容不下,都只是因为情爱。 最终也让自己疯魔了。 墨染青感叹几声,「如果皇后分得清楚,就会明白君恩如流水不是她该埋怨的,都已经居坐凤位得不到帝王钟爱又如何?她若是收起私情,与我和睦相处,与陛下又有三十几年的情份,我如何能轻易撼动那个地位?」 「那是因在皇后娘娘的心中,将陛下看得比权势还来得重要。」招宿听此说道,这让墨染青一愣,她看到招宿一如往常的木头脸上,眼睛却似有看透一切的空明。 招宿平时不怎么说话,却不是不会说话,有时墨染青想找个人聊天谈心时,她会是很好的对象。大概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招宿总能理性分析局况,给于意想不到的回答。 就比如她接下来问的这句话,「倒是娘娘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何那么执泥于权势?」 「我、我吗?」墨染青一时懞然。这是需要去想的事吗?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迷恋权势,因为那象徵一个人的价值与成就,古往今来,不就是因为人有这样的追逐,才缔造歷史的百转千回吗。 「还能为何?当然是想让小时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知道,我如今也有他们无法企及的一天。」墨染青道。 「若是如此,那娘娘其实早做到了。」招宿面色平静道:「从娘娘与殿下两情相悦开始便已经做到了。娘娘想要出人头地,不见得要是皇妃,也能是王妃。」 这下墨染青哑住了,说不出话来。 于昊渊来为她送行那天,招宿就在现场,当然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知道最后两人会坚定所择、按计画入宫的原因,可招宿现在又重新提了一次。 当然,墨染青也能把那天的话重新復述一次,可不知为何,她现在却说不出来。 不是因为心境变了,若是时间重来,她依旧觉得那是对两人最好的选择。她说不出来,是觉得那不足以回应招宿的疑问。 最初的疑问。 她为何那么执泥于权势? 就因为不服气吗……若是如此,她为何不能满足已经拥有的,反而争求更多,以至于那最后也成为她无法放弃入宫的一部分原因。 说起来她愿意除掉皇后,为了墨家,为了于昊渊,也为了她自己。 墨染青突然有些气恼,「那又如何?权势这东西多少人毕生都在追求,我就算汲汲营营、贪得无厌又如何?放眼宫中,又有几人能够看得淡泊!这本就没什么原因!」 招宿见她这样子,也只是垂下眼帘道:「是奴婢让娘娘难堪了,奴婢知错。」 墨染青说完话便觉得自己失仪了,她哪里是针对招宿,她只是不知自己为何回答不出来而已。就像上回与秦仲川见面,她感到心烦也不是针对他,是因为她竟然迟疑自己有一天或许真的会后悔。 就算那个后悔,她根本还不知是什么。 那分明是自她懂事以来就在做的事,更高更高、还要更高……却突然不清楚原因了,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墨染青沉淀一下情绪,想先和招宿道歉后再把自己矛盾的心情诉说给她听,此时外头却来了个小太监,敲了门得到了应允,迈着小步子进来。 小太监样貌年轻,照服装品级来看,肯定不是宫中哪个贵人身旁的红人,但墨染青却是知道他的,当初于昊渊曾将京华和宫里安插的人手告诉过她,让她有需要随意运用,这个小太监正是其中一位。 果不其然,他开口说的便是和祈王有关的事情。 「殿下现在人在洞明湖后面的甬道,有事要见娘娘一面。」即便在只有三人的空间里,小太监的声音还是放得很轻,「娘娘方便过去吗?」 于昊渊现在竟然在宫里。 自上回凯旋回京后,他卸下军务、上缴兵符,上书自请和陛下放了一个长假,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 外头天色转暗,恰好今天皇帝已事先告知不会来用晚膳,墨染青安排几个心腹宫女留守招若宫,自己带着招宿出去。 祈王想歇息一阵,皇帝自会欣然同意,不只同意,还会感到满意。这作为表明他愿意脱手大权,不因位高而独大,不因功高而骄矜,在这时功成身退,更表明了自己的忠诚。 当然,祈王是在放假还是另有安排就另当别论了。墨染青披着暮色来到洞明湖后面,她停下脚步,远处有一列六人队伍正在行进,她的视线也跟随而去。偶尔,她能在宫里的士兵之中发现几个曾出现在军营里的脸孔,她明白,所有选择都是有捨才有得,捨弃权利,才能换来对方的信任与松懈。 墨染青进到曲径通幽处,整个人也被阴影给埋没。 这一带草木葱蘢,树大遮天,白日或许有宫人为了乘凉避热换道这里,但一到晚上,阴森隐密,风声呜咽,愣是看不到半个人。墨染青一边走一边想到上回她来,因为赶着去参加凯旋宴的缘故,当时遇完秦仲川心情受到影响,无暇顾及景色;今夜再来,怀抱着见人的心情,所以,也不怎么怕。 前方似有一个頎长的黑影,她一时不确定是人是树,轻轻喊了一声。 人旋即就回身过来。 朝思暮想的人。 墨染青满心欢喜,黑暗中瞧不清于昊渊的脸,但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她加快脚步过去,到他的面前时,眼睛已成弯弯两道月牙。 忍不住又低低喊了一声。 「殿下!」 于昊渊唇角跟着漾开,「这么开心么?我还想这般临时找你,会不会对你造成什么麻烦。」 「再麻烦也会排除万难啊,我们都没好好见上一面。」墨染青的笑眼清亮。 这里实在太暗了,于昊渊牵起她的手说句「过来」,带她走了一阵,终于在一棵苍树底下找到光源。那树的枝条不够严密,让月光突破防围鑽了漏洞,刚好横在他们彼此之间。 这下两人的轮廓都变得清晰起来,于昊渊若有所思的打量墨染青,过了一会,感叹一声道:「你长大了不少。」 他伸出手从她的头顶平移到自己肩窝,「宴会那次情急之中没看清楚,但在紫藤林一别时你才到胸口的高度而已。」 「那是自然,我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呢。」墨染青表情神气,「况且我有长进的不只身高,殿下你看,我也能独当一面了。」她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也不知到底是想展示什么,或许是身上高贵的派头,对比她已今非昔比了。墨染青转到一半发现面前的人没有反应,才意识到这白月光那么微弱,能看到脸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能奢望它效劳其他。 她收住脚步尷尬笑道:「真该建议陛下把这林子修剪一番了,否则任由这些树再长下去,这里怕要成为宫人口中的闹鬼之地了。」 她刚才那十足像小孩子邀功的样子都于昊渊落在眼底,他只是想到相识之时,再到现在瞩目之刻,而皇后一退位,她的只会越耀眼越茁壮。 不再是当初那个汲汲求上的小女孩了。 于昊渊目光闪动,随之笑了,「好,那我先记下。」 墨染青闻言一愣,「你……」她知道他今夜约自己出来就为了谈情说爱绝对不是他的作风,必有什么要事才需要亲口言述,她立即想到一个可能,「你该不会……」 于昊渊没有回答,只是往旁望去,湖泊另一边雄伟的宫殿就映在那深深瞳孔里头,他神情悠往。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殿下……准备好了?」 「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于昊渊露出意气风发的一笑。 但下一秒,就有一双手伸过去,把他的脸扳回来。 「这么快!」墨染青的双眼亮得都要成为这里的星辰了,「什么时候行动?怎么行动?我需要帮什么忙吗……一定有我能帮得上的吧?说呀!你倒是快说呀!殿下可知――」她的语气突然变得轻软,「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我入宫,不是只为了我自己,是要协助殿下完成大业的。」招宿的话还在脑海挥之不去,墨染青迫切地想证明什么,她入宫的意义,就是为了成就至关重要的一步。?她可以成为于昊渊的一把刀子,并且做得很好很好。 「我知道。」于昊渊看着她,半张口,似是还想说什么,又做了妥协选择闭上。他的面颊被她两手挤压,表情快成一个噘嘴的样子了,实际上来看,真的是不能看。 一旁招宿亲信一个望天一个望地,表示什么都没看见。 于昊渊便是在这憋屈的姿势中,弯着脖颈从怀里摸找东西。然后他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握下、翻过,放了东西上去。 「这是什么?」墨染青看着掌心一只紫色锦囊不解问道。 「你就是我所说的,东风。」于昊渊将她的五指闔上,一笑,「挟天子以令诸侯,什么时候动手,由你决定。」 墨染青立刻便明白了,她打开锦囊来,里头赫然躺着几包粉末,隐隐透出一股不祥之气。 于昊渊道:「那也不是什么一击毙命的剧毒,只是人服用愈多,身子会变得愈虚弱,不知不觉就在床上一卧不起,大夫来看也只会以为是病了,不会疑心到你身上。」 听这毒药的症状,墨染青眉头一跳,问道:「殿下这毒是哪来的?」 没想到她会好奇这个,于昊渊也没有隐瞒道:「放假期间去了一趟疆市,在那遇见一位来自薈国的商人……」他想到这扯了扯嘴角,「总之,从他那买下的。」 疆市正是位处三国边界交接处的市集,聚集各地的商人。薈国地大物博,盛產奇花异草,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名药和毒物更是不在话下。 于昊渊见墨染青沉思不语,问道:「怎么?你需要用什么毒吗?」 「毒到是不用。」墨染青摇头,接着说道:「倒是汪念笙,也是像这般巧无声息地病死的。」她将从陈妃口中知道的事告诉于昊渊,并点出了这和太后製作的香囊也有关联。 本来从医书和太医那都找不到有什么香气可以像病魔入体那样不教人察觉的,听了于昊渊的话,墨染青觉得或许可以派个人去疆市询问看看, 「不如,我直接请那个商人去找你好了,他如今人在夜秦境内,你可以向他请教。」于昊渊提议道。 「他也有在卖类似的毒香吗?」 「有没有卖不能确定,但是他调的出来。」于昊渊露出饶富兴味的笑容,「他啊,如果我猜得没错,应是一位名医。」 「名医?」 于昊渊頷首道:「虽然脾气有点大,但凡是扯到艰涩难懂的医理,他必一马当先。你那个跟红梅加乘的香毒,足以勾起他的好奇了。」 如果能了解是哪种毒,就能沿波讨源,掌握太后得到药的门路,毕竟这般难查,想必持有人也少。墨染青思忖之后该如何揭露这桩事,于昊渊却拍了拍她的肩。 「不急,这件事可以延一延。」他说道:「其一,虽说那位名医在薈国,要派人去找也要一段时间;其二,就算找到,这个节骨眼带他进宫怕会节外生枝。他虽卖我药,却非我的人,又声名在外,有可能被拉去给陛下治病,于计画有碍。其三,谋位一事,我决定直接以武力强取。汪念笙的死因可以查明白,但有没有除掉太后,都不要紧了。」 夺下江山的这一天,是于昊渊一直以来的宏愿,也是墨染青的期盼,可等真的要来临时,却让人感到不真切,这不真切里还有源自于对未知结果的戒慎恐惧。本来于昊渊行事墨染青都不过问,此时却忍不住道:「殿下怎么会突然改变作法?夜秦现今正处休养生息的时段,不适宜兴起战事。若大动干戈,只怕百姓会反弹,于殿下日后继位时的名声不利……」 「我知道,要成大事欲速则不达,急攻恐失足,而我原先所设想的,也是徐徐图之、慢慢筹谋。先剷除异己,再让皇帝倒下,之后一步步将势力渗入皇城,届时,便能兵不血刃的一举拿下,只是,那还要很久。」于昊渊凝望着她,「而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看到那样深深瞳眸,墨染青不禁颤慄。 「你知道的,所有选择都是有捨才有得,我一直都是个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很容易做出决定……唯有你,是我做错的一次。」于昊渊的话就像那道孤军闯入夜群的月光,很大胆,也很脆弱。 「我愿意放手一博,把你夺回来。」 深深扎进墨染青的心里。 诚然她以为当初执意入宫,虽然牺牲了彼此,也成就了彼此,她说服了他,因为综观利弊来说,是对他们最好的选择。 没想到不是。 对他来说不是。 原来不是。 他最后,还是后悔了。 所以他要改变现在做的决定。 捨弃万全之策,捨弃苦心经营的美誉,捨弃他曾用十年磨出的一剑。 墨染青忍不住想问自己,早知今日,她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以我现下的军力要对付整个夜秦是有点勉强,虽说京华之外的城池已尽数为我军佔据,可形包围之势。但皇城固若金汤,陛下的皇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若不能在短时间迅速攻下,等外围的兵马赶来救援时,」于昊渊说到这一顿,道:「我们就错失了最佳时机了。」 这话让墨染青霎时清醒,她甩开脑中的杂念,现在想这些都于事无补了,如果他打定主意,她便倾尽相助,跟他同进退便是。 「所以殿下让我先挟制着陛下,为了是让皇军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她的神情恢復该有的沉着镇定。 皇城由三大军力护持,皇军禁军官兵,其中作为帝王私军的皇军是主力军,最深不可测,也最难对付,若能控制住,会增大胜算。 「是,只是这样佈局还不够全面。」于昊渊专注望着对岸的宫廷,像望尽了气壮山河。他捨弃那把十年剑不用,用了这把匆匆打造出短刃,也足够锋利。「在群体中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就如同今日三国鼎立,但凡两国共同制定一个方策,那被落下的那一国,势必也会要求跟进。因为人们怕被孤立,所以习惯从眾,这放在由三军构起的攻防也是如此。我只要掌握其中两军,剩下的那方,不攻自破。」 于昊渊在这时回眸过来,对她扬唇一笑,不知为何,墨染青油然生起一股无尽无底的恐慌。 「我和墨太尉联手了。」他说道。 禁军。 而在黑暗的掩护之下,他没有察觉墨染青的脸色有如被抽乾血气般,煞白。 一无所知的他只是走过来抚上她的面庞道:「所以我们期待的这一天会来临吧?不只你,我也等很久了。」吐出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缠绕繾綣,可横在面前的月光,却如一刀两断。 在墨染青内心深处,也有一件事她深深藏着、殷殷盼着,小心计画就为了等待实现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也来临了。 以这样的方式。 脑中又浮现番才那个声音:早知今日,她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有些选择一但后悔,就会显的当初的拼劲很可笑很可悲,也很可怜。这感觉识曾相识,就像那年她为了接近小公爷不惜磕伤自己的头,在国公府入住几天,回去后才发现,敌人就趁她不在的那几天暗算了母亲。 他们都以为命运操之在己,却双双输给了命运。 墨染青望着于昊渊悲痛至极。 这样强大的、可怕的,又无情的命运。 第六章(1) 「新政一事令墨太尉烦忧不已,就算他因此动了除去太子之心,若下一任太子还是新政拥护者,那便没完没了。我答应他上位后继续实施旧政,权衡之下,他最终选择孤注一掷,辅我为王。」 于昊渊用一纸书信约了墨规年出来,两人达成协议。墨染青想,世事的安排总是难料,不是宿命论,就是因果有相报,天道有轮回。 她如果没有为了于昊渊的路除掉二皇子,就不会断了墨规年的路。 于昊渊和墨规年就不会凑到一块。 诚如他的言论,以他的兵力要同时对付京华和外边的城池,就算是运兵奇才,也难逃腹背受敌的情况。 要攻破皇城,首先掌握住两军。 皇军这边有了解决之道,馀下的禁军和官兵,于昊渊果断选择前者。禁军这几年来由于墨规年升任太尉一职,部署自家人司职军务,墨家势力几乎快涵盖整支军队,也就是说,比起关係错综復杂的官兵,于昊渊要收纳禁军,只需说服统领他们的最高级别者――墨规年,一人。 只不过,墨家就算不像国公府那样廉洁奉公、一心为国,也算竞竞业业几百年的官宦之家,墨规年为人又谨慎小心,在没足够大的利益前,不见得愿意冒险干这档事。 可二皇子没了,刚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契机。 墨染青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屋里,后来有宫女跑来稟报皇帝可能会顺路来招若宫一趟,他们俩交代完其馀事项便匆匆告别,临走前,她问了于昊渊此次行动有几成把握。 「七成吧。」他叹笑道:「每当我上战场,都不觉得自己百分百稳操胜券,兵家无常胜,就算我已养精蓄锐那么多年,任何变数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皇兄他,也是个不可小覷的人物。」 就算是夜秦人称的战神,也不敢保证在战场能呼风唤雨。成功靠的不只是实力,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而失败,可能只要一个分神,一次失误,一场意外。 失败往往比成功还来的容易。 墨染青眼里浮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挣扎。她回来了以后没等皇帝来,就派人去说自己身子不适先就寝了。于昊渊给她的那只锦囊就放在掌心,她望着,视线在烛光间被拉得悠长,久久,都没出一声。 那晚墨染青并没有睡好。 她不是辗转难眠,而是犯了梦魘。 梦里的情景不停切换,如同背景也阴晴不定的天空。最初,先来到墨染青小时候,刘心慈在春暖花开的院子里手把手教她写字。 「来,这个读『织』。」刘心慈指了千字文上的一个字。 「母亲,这个不是『炽』吗?」 「唔……好像是呢。」 墨染青后来才知道,母亲根本大字不识几个。之后林氏替墨蓉青请了教习先生,她身为府中小姐被叫去一同旁听,一下子就胜过母亲。 梦境停留在母亲困窘的表情,忽地一跳,来到阴雨濛濛的梅雨季。 院门又被人恶作剧锁住了,下人也不知道跑去哪里贪懒,整座院子冷冷清清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刘心慈不以为意,在室内补着旧衣哼着歌,墨染青更不以为意,藉着院里矮树翻墙出去,一路就翻到外面,上街买了两张饼回来与母亲分享。 「你这样不行,要抓这根……这根才稳。」观察一会的刘心慈受不了撑着伞出来纠正她的姿势。 雨水淅沥哗拉。傻子才会选在这时候爬树,母亲也真是傻得就答应了。树上的墨染青往下一瞧,雨滴一粒粒落在竹黄的伞盖上,母亲仰头看她的神情自豪。 墨染青想起来了,母亲虽然教书不怎么行,爬树功力却是一流,她完全是得到母亲的真传。 这场雨还是放晴了。场景在这时转换速度加快,消散又凝集,支离破碎的画面拼揍起来,组成一个阴阳怪气的天气,刮了风又艳阳高照,他们院子来了一个大夫,就跟着来了一大票人。 莫名其妙就被好多祝贺声给围绕,那边喊恭喜了恭喜了,这边喊有喜了有喜了,另一边又嘰嘰喳喳讨论大门口不知哪来的道士说是吉兆祥胎……人们的的脸孔在墨染青眼前拉近放大,欣喜的简直比母亲还开心,那些消失的下人又一个个冒出来,喊她小姐喊得一个比一个热切。 真是滑稽的场面,跟这天气一样。不过墨染青不打算追究了,她只觉得太好了,母亲和她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嘴角才上扬一半,周围的欢呼顿时收起,景物变得模糊,撤走了这一幕,来到暗无天日的雪夜。 一下子,就重回她最不想见的现场。 那样纷飞让人心寒的大雪,那样浓稠可以埋跡的夜晚,那样怒吼彷彿要摧毁一切的狂风,她看到母亲被人从屋里拖了出来,同样拖出来的,还有一个男人。 「娘!」 墨染青刚从国公府赶回来,就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院子刷一声全亮了起来,气势汹汹的灯火笼罩他们,围成公堂之地。前来的人很多,林氏墨蓉青、府里的族人、后院的女人,还有前一刻还哈腰讨好的下人们都来了,都站得远远的,彷彿画清分界,脸上写满各种表情,冷漠的好奇的窃喜的轻蔑的都有,却都在审视,却都是如出一彻的安静。 安静的可怕。 这样安静的气氛里,只有母亲一人的解释听起来多么薄弱。 几个人正在墨规年的面前呈述事发经过,他们看起来很慌张,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有条不紊,墨染青一颗心急得要烧起来了,她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母亲不会做这种事! 父亲、父亲…… 喉咙在滚滚震动,奋力挤出的残音马上就被风打散,墨规年依旧没看过来。他铁青着脸一挥手,一晃眼,男子变成半死不活样,一个婆子正端着一碗冒着白烟的药走过来。 是那个婆子! 墨染青骇然失色,她剧烈反抗想甩掉压制住她的人,或许是学过武了,这一次竟轻而易举地就挣脱开。 墨染青大喜过望,连忙衝过去阻止。 可以的!可以拦住她! 然而,无论墨染青怎么跑,都追不上婆子迟钝的步伐。 那婆子已粗鲁地一把拽起地上的母亲。 不行! 不行! 不、行―― 那一刻,她终于喊出了声音。 「不行!」墨染青猛地一睁眼,整个人从床上惊弹起来。 床架上方的珠帘还在摇摇晃动,发出轻微撞响,除此之外室内一片静寂。窗外夜色正在转淡,半开的窗格有风徐徐吹进,远处打更人洪亮的报时声也在这时传来。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嘍……」梆子敲响,是一慢四快的节奏。 墨染青喘了几口气,终于定下心神。 原来是梦。 梦里她一样没能拦住。 她的眼神渐渐寂寥了。 「娘娘你还好吗?」听到动静的招宿提了一盏灯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墨染青背部湿了一大片。 墨染青摇了摇头,没有说出那个梦境,只是将眼里的寂寥注视到床头边的锦囊,凄惻一笑。 「我知道,我会做出什么选择了……」 第六章(2) 「陛下,念妃娘娘来了。」 养心殿里皇帝暂搁下公务从自己的书房走出来,听到内侍来报,他一挥手道:「让她进来吧。」 内侍应声出去,不多时,少女提着食篮的身影进入视线。 少女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比起几个月前只是一支含苞的花,正嫣然绽放,脱去了不少稚气,眉眼也展开了。她款款走来时,因为动作有些欢悦,将裙摆踢起一带波浪,宫中没有几人在穿着那正规的服装还会这般随意走的,她的身姿她的举止她的那张脸,都宛若当年。 她越是成长一步,便越像记忆里的人物。 皇帝神色不禁柔和起来,正要主动去迎接,少女在这时朝自己露出灿灿的笑容,他一愣,眼神随即一黯。 虽然是一瞬间的表情,墨染青还是捕捉到了,她飞快收敛了嘴角,若无其事道:「臣妾思念近日要入秋了,亲自煲了一盅热汤来,应该没有打搅到陛下办公吧。」 皇帝亦恢復微笑道:「你倒是来得巧,朕刚好想歇一会,你便送上食物来了。」 太监也在一旁帮衬,「娘娘真贴心,最近天气老变换不定,陛下的头疾又犯了,喝点热的再合适不过。」 「那太好了。」墨染青抿唇笑道:「陛下喝完这碗汤,便有力气继续做事。」 她打开了食篮,端出精巧的青花瓷,掀开圆盖,汤的热气扑面,一下子就把她的神情掩淡。 那是一碗清汤,除了几块白萝卜,其他清透的看不出任何添加。 「香气不错。」皇帝讚许道。 墨染青含笑不语。地上投射出两人的长影,可见她正缓缓地把汤递到他的面前。 此时地养心殿外一派寧静祥和,鸟儿啁啾,花团锦簇,距离他们几百丈之外,秦仲川和张郃昇并肩齐走,在宫人的带领下往苡澜宫前进。 「陈妃娘娘虽然从前在宴会上喜欢让我出糗,总唱名我第一个上去表演,但也多亏她这般磨练心志,我现在在外天不怕地不怕,练就出比谁都宽大的胸襟。」张郃昇在说这话的时候感触万千,但言表过于浮夸,秦仲川忍不住停下脚步。 「比谁都厚的脸皮吧。」他睨了他一眼,「无耻。」说罢又继续走。 「喂,怎么说话的你。」张郃昇嗷了跳起来追过去,「我对陈妃娘娘的感激是真情实意,你瞧,我今日带了多丰厚的探视礼!」他让身旁小太监展示一下,左一百年人蔘、右一昂贵补品,提的小太监满手东西。 陈妃在还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举办宴会,京华少爷小姐们相互交流之馀,当然也与这位长辈渐渐亲近起来,得知陈妃生病后,不少人都纷纷前来关心。 听那些探望过的人的描述,张郃昇收起玩笑的神态,叹口气,很是遗憾道:「怎么几个月前还好好的人就伤了神智呢?陈妃娘娘比我母亲还年轻个五岁呢,华贵不知多少……我母亲今早犹能精力旺盛揪着我的耳朵,娘娘却已经卧病在床了……」听到他的话的宫人不禁汗顏,张少爷这样比较是对的吗?尚书夫人听了怕会再揪一次耳朵吧。 沉浸在伤感之中的张郃昇显然没觉得自己哪里说不好,歪头猜测,「估计是陛下在凯旋宴的处分对娘娘来说打击太大了……娘娘也真糊涂,怎么会起害人之心……」他突然想到什么,心道不妙,没再说下去。 凯旋宴那天张郃昇因为没有官职,以士族子弟的身份出席,只能排末席,都坐到金鑾殿外面去了,还是能听到里头传来的骚动。没多久,便见祈王抱着一个似乎是嬪妃扮相的女子火速衝出来,然后在之后皇帝大规模的调查中,他才知道里头发生的一切。 前面几句荒诞的言论小太监还能陪笑是啊是啊几句,现在则低下头不敢应和。 这次没等尚书夫人揪耳朵,秦仲川先动手了。 「宫墙之内你还敢这般胡言乱语。」他不咸不淡道:「照你这意思,陈妃娘娘会如此,是陛下害的吗?仔细让人听去。」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你先松手……」张郃昇此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陈妃在宴会上害的人不就是念妃吗?那个经歷离奇的墨家七小姐,与秦仲川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係。 秦仲川此时虽一脸无奈,神色却依然如常,兴许没有联想起,张郃昇暗自松一口气,懊恼他这个是非之口啊,就是罪孽之渊啊……还是闭起来好了。 就当张郃昇打定主意接下来的路都要一直安静下去时,馀光瞥见不远处的宫殿退出一个人影,他眼瞳瞪大,慌忙嚷声道:「公公左转!」 小太监疑惑不解,「咦?张少爷,这边才是苡澜宫的方向。」 「哎,我突然想……想去一趟溷厕!对,去溷厕……」张郃昇不由分说地拽过小太监,可小太监突然不依了,直嚷着溷厕也是这个方向最近,两人便在路中央你推我搡。秦仲川撇了一眼,只当张郃昇又再胡闹,逕自越过他们。 「你是在演哪一齣?我可要自己先去见陈妃娘娘了……」哪知,张郃昇却飞身展臂挡在他的前头。 「等等仲川。」他说道。 他的神情难得严肃,貌似煞有其事,秦仲川眉间皱紧,脚步跟着停下。 张郃昇用好严肃的脸说出好严肃的话。 「看着我就好。」 …… 「滚。」秦仲川终于忍无可忍,像拨开帘幔一样拨开了张郃昇,也不理会他的哇哇大叫,可没走几步,双脚就像冻住一般,站在原地。 另一头,念妃的身影映入眼帘。 完了完了,还是让他们碰上了。张郃昇捶胸顿足,他这个是非之口啊,是罪孽之渊啊,是诅咒之术啊,説谁就来谁。 可瞧过去,念妃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只是埋首疾走。 敢情她走路都不看路的? 眼看就要迎面撞上了,秦仲川先出声提醒,「微臣见过念妃娘娘。」 墨染青像是如梦初醒般惊警了一下,抬起头时神情有些迷茫,「小、小公爷?」又过了一会才注意到一旁还有张郃昇,连忙简单打过招呼。 「你……」这模样让秦仲川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好似没立场询问,犹豫之间,往她来向的宫殿看去,「陛下在养心殿吗?」 墨染青木木点了头,一顿,问道:「你们也要去见陛下吗?」 「我们要去探望陈妃娘娘。」张郃昇咧嘴一笑,托起小太监满是礼品的双手。 见状墨染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略有深意看了秦仲川一眼,迟疑道:「陛下兴许……会传你去见一面。」 那眼神和那句话秦仲川都不甚明白,然而墨染青无心多加停留,朝他们一服,告辞离去。 连张郃昇都感到不可思议,慢个半拍才反应过来。「就这样走了?」他喃喃,觉得自己真是虚惊一场。 不远处养心殿的门在这时打开,又出来一个忙碌的身影,下了阶梯直直向外走,一看到秦仲川等人就在前方,随即面露喜色,三步併作两步跑过去。「小公爷你在这!太好了,陛下刚好在找你。」 宫人的话让秦仲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阳光底下的养心殿静静耸立在那,他回头看去,墨染青心事重重的背影已然走远。 地上似乎遗落了一个物品,他上前捡起来,是一个被人捏皱的锦囊袋子,捏得过于用力,连针黹线都断裂跑了出来,打开来看,却是空无一物。 那日过后又过了几天安然无恙的日子,某日清晨,当太监们都在招若宫外头恭候皇帝上朝时,只听屋内传出一声惊喊,那惊喊落下没多久,念妃便心急火燎地从里头衝了出来。 她长发未盘,赤脚裸足,只来得及披上一件毛毯裹住里衣,竟连仪容都无暇顾及,眾人目光震惊,而后,他们还听到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快!快宣太医……陛下昏倒了!」 第六章(2)可能要改 当树叶都还未完全转黄时,夜秦的都百姓得知一个消息,皇帝病了。 倒不是完全没有跡象。 只是几日前症状轻微,偶尔会咳个嗽、犯心悸,精神不济,大家都以为是近日天气飘忽以至于夜晚着凉的缘故,皇帝自己也不以为意,服下太医院开的风寒方子,又照常早朝。哪知病情竟急转直下,在那天早上,突然就高烧不醒了。 那天早朝被临时取消,太医院的人马在招若宫里忙进忙出,风寒并不是什么重病绝症,但这回却来的兇猛无比,或许,也指出岁月的残酷,人都是会衰老的,皇帝这一病,如抽丝般难缠,整个人变得虚弱不堪无法下床。 朝堂无人主持,百官提议不如请在外游山玩水的祈王回来暂时摄政,可不仅被太后驳斥,连祈王本人也派人回绝了,直言当朝还有太子,他不宜越俎代庖。这般坦荡无私的言行,使不少人不禁议论起太后真是小人之心,妇人的眼界就是狭隘。 只是太子如今一心都牵掛在同样重病的陈妃身上,一时半会也振作不起来,秦国公等人琢磨要请太后先行復出,垂帘听政,这做法合乎礼制,不少人纷纷同意。 墨太尉却站出来了,直言念妃身为后宫之首,由她来担此大任也未尝不可。这多多少少有吹捧自家子女的意味,却意外也获得不少官员支持。 皇帝人虽然无法下床,精神也很衰弱,但偶尔还是有清醒的时候,念妃又近身照顾,是最接近圣听的人,可以代为转述天子之意。 可惜就在,太年轻了。 于是,在礼法和情理双重考虑之下,满朝文武百官最终作出了决定:由太后和念妃二人共理朝政。当墨染青收到消息时,人正在替皇帝喂药,听此她持汤匙的手一顿,不禁慨然,原来这一步,真的是一阵东风。 看似船到桥头、水过无痕,却环环相扣。 就这样,念妃在宫中的日程日益忙碌,天未亮时赶着临朝,下朝以后还要照料皇帝。百官本恐秦朝江山在两位女子称制之下会动盪不安,谁想竟渐渐趋于稳定。念妃虽说歷练不足,却因懂得广纳諫言、勤能补拙,加上背地有墨家祈王的人暗中相助,比起先前猜度得罪百官态度还强硬的太后,更深得人心。 如此一来,夜秦的朝堂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由一个年仅不到二十的姑娘所主导了。 天边月亮寂寂,深夜时刻,操劳一天的念妃终于回到自己的宫中。她抬脚上阶,身后的一干侍卫随即止步没有跟进,在门前一字排开,端的是肃然警戒的样子。 宫人事先在屋内点燃安神香,温暖内敛的气味縈绕鼻间,墨染青拖着疲累的身子坐上贵妃椅,有宫女主动上前按腿揉肩,太监也在一旁陈述明日有哪些大臣等着约见、哪些摺子还没呈交给皇帝过目,庶务繁多,墨染青听完淡淡嗯了声,让人退下了。 「娘娘。」招宿从外头回来,看到屋内还有其他人,把到嘴边的话打住,墨染青会意,挥了挥手,馀下宫女也退了出去。 室内唯剩他们二人 「有什么事?」 招宿没有明言,只是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递到她的面前,暖黄的烛光照着上面蝇头小字,墨染青心里一凛。 十二月五日,起兵。 她明白了那是何意,轻轻捏起纸条的一小角,纵容烛火侵略,一点一点将那些字给吞噬。火光跳动在她的瞳孔中,似乎某一部分也跟着一起燃烧殆尽。 那一天终将还是来了。 「招宿。」墨染青望着前方的女子,从认识她到现在,都是一副的表情,好似泰山崩于前能色不变,好似这世上无一物能左右她的心神。 「殿下待你如何?」墨染青问道。 招宿是这么回答的。「生死之恩。」用她那平板单调的语气。 「你说,把你练就成这般喜怒无形、情感麻木,能说一做一,能杀人而无动于衷的生死之恩?」 招宿没有因为这句话多了什么反应,甚至没有多费口舌,只是垂手恭立,好似任凭打骂。于昊渊说招宿随她所用,果然,是很合格的下属。 「好。生死之恩。」墨染青点点头,「那么你既然身怀绝技,却不能在阵前为殿下出生入死、与军队并肩作战,反而被我绊在宫中,很令你心躁难安吧。」 招宿眸中一闪,看着她抿唇不语,过了良久,才说道:「那日会相当惊险,殿下命我保护娘娘的安危,不离寸步。」 「招宿你看,」墨染青从容一笑,她振一振衣袖,缓而稳当地站了起来,「我看起来像是需要被保护的样子吗?」灯光将影子拉拔得高大修长,那个纤弱身板的女子此时却像一个全副武装的将士,隆重的华服是那鎧甲,璀璨的缀饰是那利器,不仅夺人眼目,更教人不敢轻视。 那背后是象徵着多大的力量,她如今只要张口一唤,稀世珍宝就会送上眼前;抬手一挥,宫里侍卫为其待命。 「就算这些都是因为当今局势才有的结果,但我入宫这半年来,经过葒景那次的教训,暗中培植不少自己的手下,其中也不乏也有几位武功好手,就像门口当值的那两位宫女,」墨染青继续迈步前行,一把推开窗,佇立在月光下的一排侍卫银甲冷冽,她指了其中两个人,「左边数来第三个、右边排一,他们,都是我的人。」她回身对上招宿的目光,「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招宿,现在整个皇宫都由我掌控,皇帝的性命也被我拿捏了,殿下不接手摄政王的位子,把它让给我,就是给我坚强的屏障。」 招宿的眸光又是一闪,比方才多了一点振奋。 墨染青垂下了眼帘,「于昊渊总为我的安危着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呢……」蝶翼般的睫毛颤颤,一落一抬,她看着招宿道:「所以本宫即刻命令你,前去殿下身边,务必在兴兵攻城之日,不遗馀力保殿下的安全无虞!」 出宫令牌在墨染青手中被赋予了使命,招宿郑重接过去,也跪了下来,「谢娘娘成全。」 无情之人亦有一颗忠诚之心。 窗外招宿换上了昔日的黑衣穿纵宫中,身轻如燕,对前来拦阻的士兵示出腰间令牌,一路畅通的往宫门直奔而去。 背影消失在错落的宫闕里,墨染青慢慢抬升视线,今夜有明月,再过不久,月亮就会被吃掉了。 她的眼里在满室亮堂中,明明灭灭。 当月亮被吃掉之时,就是祈王起兵造反之日。此时太尉府的书房里,墨规年也望着夜空同样一弯月亮,他身后桌上的信纸已被摊开,里头与被墨染青烧毁的纸条不差一字。 正是那句:十二月五日,起兵。 夜里,太尉府明亮如昼,恍若仙境,墨规年不禁回忆起几个月前,自己刚收到祈王那封密信的时候。 当时信上简单分析了当朝局势,预判新帝登基,新政实施,墨家与秦家此消彼长;就算不是现今这个太子继位,宫中哪些皇子亦有可能承接新政的势头,继续推广。句句点明时弊,切中他那段时日以来的心头隐患。 新政是一种理念,不是人,理念是精神是思维是除不尽的,只要它不尽,便永远有追随者在。 所以他首要做的,不是除掉太子,而是跟着延续旧政的理念,找个能接替二皇子的人。 那封信在最后写上一段话,那段话之后便是相约两人出来见面的时间地点。 墨规年目光闪烁,低喃唸了出来,「良禽,当择木而栖。」 他当时看着信也是这般唸着,心里惊疑不已,等他如约而至,在那城外的十里长亭里,祈王的一番言论应证了他的猜想。 「墨大人觉得,本王可还当得起你的良居?」谈完正事以后,祈王气定神间地品茶,迎风飞扬的红衣如骄阳似火。 墨规年并没有犹豫太久。 就像他会支持二皇子也不是欣赏二皇子的为人,是因他们的理念相同。而祈王简直比二皇子不能再杰出更多。 他只是没想到,万万也没想到啊…… 那样一个年轻的男子,也曾见过小时候在宫里窜上跳下跑给宫人追的样子;也见过犯了错被罚跪在宫廷外大半天却仍一脸不屈的样子;也见过在朝堂上言词犀利辩得皇帝哑口无言的样子,当然,还见过他往金鑾殿中心一踏掷地有声喊着愿赴北疆的样子。可以说,男子如何成为当今世上的祈王,他全都看在眼里。 从年少轻狂到光芒四射,到如今敢与帝王一争天下。 那时那般,此时此刻。 「祈王……」墨规年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也不知是钦佩敬畏还是折服多一点,通通总总,都尽那一声浓浓的惊叹里。 第六章(3) 长夜还在继续,京华东城墙的裕阳门上头,站夜哨的士兵未敢歇眼。在夜深时刻,仍尽职坚守人民百姓的安危。 只是这坚守……未免也太冷了点。 晚风凛冽,吹得一位年迈的老兵直打哆嗦,他喝了口酒,哀怨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做了巡街十几年了,竟头一次被调来城门当差。」 他身旁的同伴接过酒瓶跟着仰头一饮,咂咂嘴道:「娘的我也是!俺以前是在军营溜马的,溜马可好玩了,还能跟马儿说话。哪像这!站在这守着什么都做不了。还有这风……吹得俺的头犯疼!」 他的抱怨又引起周围其他士兵的不满,嘟囔道:「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呢?敢情咱们连马都不如就是了?」 「是啊是啊,溜马有什么好玩,我之前还种菜呢,更有趣!」 「蛤?你是种菜的?我是砍材的!」 四、五个士兵一愣,开始聊起往日的职务,一聊之下,竟发现一个比一个更没路用,忍不住爆笑一声。 「哈!莫不是上头看不惯咱们整日混水摸鱼,把咱们都调来这做苦差了吧!」酒瓶一个传一个,城墙上的士兵们哈哈大笑起来,都还记得要紧盯前方不能飘看,形成一个逗趣古怪的画面。 这些对话被刚登上楼的统领听去,他眼神闪烁,走上前喝道:「吵什么呢!」 一排士兵立时缩头噤声。 「怎么,整日混水摸鱼你们还得意起来了?都给我排排站好!」 士兵们刷一下又全都挺的跟树干一样。 那统领视线扫过去,老的傻的弱不禁风的……就是要把军中这些老弱残兵又无能的废物聚集在一处,才能让裕阳门轻而一举地就攻破啊。 还敢得意呢。 统领嗤了声,正要离去,先前喊自己是餵马的大汉突然啊得大叫,举手发言,「统领统领……俺看到可疑之人了!」 什么跟什么。 统领懒懒地往城下瞟一眼,竟见远方道路尽头真的驶来一辆马车,他瞇起眼细看,车子还未抵达城墙之下,里头的人已伸手出窗,展示了令牌。 统领随即瞭然。 在皇帝都还没倒下之前,小公爷因秦楚两国贸易之事,奉旨出差一趟。直至今日算起来,也过了快两个月。 一旁大汉已用那双日常餵马的手颤抖架起弓,「趁夜来的非奸即盗,看俺……看俺怎么解决……」 「傻得你!人家是小公爷!」统领暴怒一脚将人踹倒在地,「没看到马车的标记吗?没看到他手上拿的通行令牌吗?给我下去!开门!放人进来!」 城门缓缓开啟一条裂缝,马车继续行驶,往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等秦仲川在家门前下了车,立马有下人为他接风洗尘,可他脚步却未停,没有换下衣裳,脸也没洗,就这么一身风尘的又赶往国公爷的书房所在地。 这边秦国公的书房只点亮一盏灯,微光朦胧,其馀的,都来自月光。 这样的月光,照耀着薈楚二国,也照耀着夜秦,不分畛域,洒在千家万户之间,落到人们的眼里,各怀心思。 秦国公在窗台旁不发一语。 夜秦赫赫有名的秦国公,虽说与墨太尉同一时期入朝为官,却不用带兵跑动、锻鍊身体,这么多年下来,一人仍强健不失风采,另一人则体态肥硕,活成一个福气相。 秦仲川进了书房便上前轻唤一声。「父亲。」 秦国公早听到了脚步,人却没有回身,「川儿回来了啊。」 「是,我从楚国赶回来了。」 窗旁的身影挺出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这样一个人,人们很难与清新英俊的小公爷联想在一块,但秦仲川面对他却是极尽尊敬,秦国公不仅是慈父,亦是严师。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困难,困难面前,可以惊慌,可以担忧,可以畏惧,但,不能失去本心。」就如这时望着外景的秦国公有感而发说出了一段话,秦仲川虽身带重大消息,仍虚心受教聆听着。 秦国公道:「人们会为了想解决困难而变得不知寸止,忘记初衷。其实剷除它对抗它都不是最好的方式,这样都不能杜绝。要去了解困难之所以为困难的原因,继而内观自省、解决根本,那么,困难对你来说就不算是困难了。」他回头看向自己儿子,「川儿,你可明白?」 「孩儿谨遵教诲。」秦仲川的神态恭谨。 秦国公点点头,这才提起了要事。「这次代表夜秦出使楚国一趟,还顺利吗?」 「与楚王商谈的过程中虽发生不少插曲,所幸最终,还是在合理范围之内达成协议。」 「楚王愿意借给我们多少兵?」 「十万大军,以我朝一万架弓弩机与九万两黄金为交易。」 秦国公呵呵抚鬚一笑,「黄金也罢。楚国覬覦我朝弓弩机的技术多时,你表现不错,至少守住了製图谱,那一万架弓弩……就送给他们慢慢琢磨吧。」 这是一桩合意的交易,但他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的、慢慢的,嘴角垂下来,福态的脸上披上一层落寞。「明日把这消息送入宫里去吧。」 秦仲川站在一旁应是。 秦国公沉默一刻,又望回窗外,似是追忆起了一段过往,那些过往都曾驻扎过他沟壑的纹路间,令他欣慰的令他荣幸的,随着岁月爬面佈满整张脸,错综复杂,才会像现在这般令他百感交集。心里有数的秦仲川亦是戚戚焉,父亲那双阅歷眾生百态的双眼,曾见证过一个人的蜕变,也即将预见一个人的殞落。 过了良久,秦国公动了动嘴唇,万分痛心地吐出两个字。 那两个字正是…… 祈王。 第六章(4) 元延十八年的十二月初五,是个冬阳高照的日子。 晨光熹微,这一天早晨对人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京华的商街一样大清早就车水马龙,在同样路口摆摊的小贩、在同样时间出来买菜的大婶,叫卖的口号和杀价的手法都和平日相同,民生照旧。 这一天早晨对墨规年来说也没差别,他一样在某间屋里的温柔乡中醒来,简单更衣过后,步到自家院子打一打桩,逼出一身汗,神清气爽。 但今日的太阳比昨日暖和些,万丈光芒,天空万里无云。 「老爷。」老陈在旁递了汗巾过去。 「孩子们都起床了吗?」墨规年擦拭着臂膀,像平常般关心一问。 墨家子女不少,却不是每一位都能被墨规年好好记住,老陈深知那关心范围落在哪,说道:「大少爷昨日与友人出去寻乐,尚未归来;二少爷天未亮就出门办公去了。至于八小姐,没有收到丫鬟回报,估计还在贪睡。」 姑娘家也就罢,墨规年听到大儿子的时候青筋一跳,正要派人去捉回来,又想到什么,心念一转道:「罢了,由他去放纵吧。」 今天还是不一样的。 而过了今天以后,更是万象更新。 祈王称帝为王,他的女儿还是祈王的情人,他有国舅爷和最大功臣两个头衔加身,墨家就此风光无限,名利双收,不用再担心什么破新政了,儿子爱玩,就让他们玩去吧。 墨规年将汗巾给了老陈,准备去用早膳,穿廊这时登登登跑来一个丫鬟,两眼放光兴奋直道:「老爷,七小……不不、不,是念妃娘娘回来啦!」 若在平常,深宫中的妃子突然出现在这,墨规年兴许会感到讶异,但如今他的女儿权势滔天,在宫里独揽大权,要出去便出去,谁又拦得住。 墨规年问道:「染青现在在哪?」 丫鬟道:「先去夫人的屋子里请安了。」 「如果还没吃的话,让他们一起到正厅用膳吧。」 丫鬟看到墨规年表情似乎很愉悦,这是当然,七小姐自从入宫成为君侧的大红人以后,连带墨家名气也越发水涨船高,找府里少爷小姐求亲的人多到快踏破门槛了。 丫鬟也带着愉悦又自豪的神情离开,然而另一边的怡然院里,林氏却怎么也愉悦不起来。 她看着面前高贵非凡的女子抖了抖衣裙,打算对自己屈膝行礼,差点跟着膝盖一软,一起跪下去。「娘娘别折煞我了,这礼我实在承受不起。」 墨染青面容含笑,「怎么会呢,您好歹是我主母。」见林氏坚决不肯,也不强人,奉了一杯茶代之。 林氏不愉悦,因为她心里可紧张得很,却不能表现在面上,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面前的女子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可以随她发落的小女孩?这个墨家后宅谁得宠林氏都不打紧,因为不论是小妾还是庶子,他们的命运都牢牢被她给攥住,唯独墨染青,她不能,也不敢。 墨染青已到了她无法企及的高度了。回想从前总总,林氏内心五味杂陈,也拿不准她此番回来为何,只觉屋外一排凶神恶煞的侍卫教人哆嗦。那杯奉茶被林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什么不能摔碎的宝物。 墨染青神色轻松坐回位子。 「八妹妹最近过得如何了?」 「蓉、蓉青啊……」没想到她会提起墨蓉青,林氏不自在地乾笑道:「她还是那样,没什么长进。你也知道的,蓉青就是调皮、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但她上回经过她父亲的教训后,脾气有收敛许多了。」她谨慎留意对方表情。 墨蓉青被罚禁足,林氏怎么也想不透根本的原因,那是墨染青归来投下的第一颗震撼弹,而第二颗,就是摇身一变成为皇妃。 墨染青只是平静点点头。「那大哥呢?」 见她提起墨蓉青不是为了找碴,林氏心里更没底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聊,「你、你大哥,自从今年科举落榜后,一蹶不振好几天,现在成日跟那些狐群狗党廝混……」声音到这越来越小声,大概是女子的尊容和自家儿女的境况一比,令她脸上顿时无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墨染青没有注意林氏心中所想,或者也不在意,她只是喝了一口茶,自顾接着问,「那……」 这般一会儿问她儿子、一会儿问她女儿,虽是间话家常,却让林氏心惊胆跳、如坐针毡。她以前对刘心慈苛薄,又放任墨蓉青欺负墨染青,谁晓得今日人一飞腾后,会不会回头找自己算帐。 尤其女儿最近才刚谈好一桩亲事,思量一番,林氏赶紧求情道:「娘娘,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蠢昧无知,也未好好教导蓉青。求娘娘看在蓉青是少不更事的情况下,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吧……」 墨染青嘴正微张到一半,显然是没料到林氏会突然低声下气说这一段话,她缓缓闭上,摇了摇头。「都结束了。」 林氏看到她摇头一颗心都要凉了,但听到这句话又觉得是既往不咎的意思。猜测不定间,外头有丫鬟来传话,说是墨规年问他们要不要去正厅用早膳。 「你要来吗?」墨染青看着林氏,已经先起身。 这可奇了,就算她这次回来不是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不该是这般和气融融地邀自己同桌。林氏觉得古怪的很,也因为如此,她没有答应。 墨染青一脚踏出怡然院。 她在临走前回眸一望,那一眼里有无论何季都百卉含英的院子,气派的建筑,还有站在屋门前表情犹困惑的林氏。一切是那样的寧静美好。墨染青收回视线,带着一群护卫离去。 她来到府里的大厅时,偌大的圆桌已摆满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估计是考虑念妃娘娘会来用膳,厨房又多做了好些,端上来的尽是佳餚美饌。 墨规年微笑道:「你可来了,我还在想林氏的院子离这也就一点距离,怎么会这么久。」 墨染青看着他,淡淡一笑,「在来的路上顺便观赏家里的景緻,这才拖住脚步。」 「也是,你许久未回来了,怕是很怀念吧。」墨规年拉出了椅子,拍了拍,「不过不急,吃饭皇帝大,先填饱肚子,我再让下人带你好好逛一逛。坐。」 墨染青依言坐下,静静看他拿过空碗,亲自替她佈菜。 「东城墙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待会用过早膳,我便先带兵入宫,让禁军把皇宫里外的局势都控制住了以后,再升红旗于城墙,指示殿下发动攻势。」墨规年眉开眼笑地说着,把这般机密的事拿来当作配饭间聊。「如果顺利的话,殿下就能不费一兵一卒,长驱直入,直取金鑾殿上的宝座……你回来也好,不用去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场面。」 墨染青把碗接过去,低头扒了几口。 墨规年眼尾弯弯,笑得越发亲近,「说起来,咱们父女俩许久没一起吃过饭了吧……我记得在你眾多兄弟姐妹中,你总是最乖巧听话的一个,如今你出息了,也是令为父最自豪的一个。」 墨染青把碗放下,露出困惑之色,看着他,「怎么会是我呢父亲,二哥替墨家考取功名,而我什么也没做。」 墨规年摇了摇头,为自己倒一杯茶,笑了笑,「各有所长,各尽其才,只要是为墨家献出心力的,无论形式,都是我墨规年的好儿女。」 墨染青听完他的话也笑了,「那我明白了,因为我现在有贡献了,是父亲的好儿女了,所以,才能在这跟你同桌用膳。」她张着那双亮如晨星的眼睛道:「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和你吃饭。」 墨规年一愣,随即哈笑几声,有些慌乱,有些尷尬,有些安抚,「是这样吗?看来以前是我太忙了……从今往后,但凡你想,派人传唤一声,宫里哪里,我一定过去。」 墨染青摇摇头,将面前的那碗晶莹剔透、上头还摆着一块红肉的白饭推回去。「我以前是真的很想的,想像了无数次父亲来我的院子,与母亲仨人共进晚餐的画面,但我现在已经不想了。」她看着墨规年略带愕然的脸说道:「因为我发现,这些被我视为施捨的关怀与爱护,那令我心心念念的,原来是那么容易,那么廉价,也那么现实。」 墨规年眼里闪过一丝惊色。「染青你……」 墨染青却似没说过那番话,面不改色问道:「朱姨娘你后来怎么处理了?」 「她?还能怎么处理……」墨规年压下心中疑惑,「朱姨娘造谣生事,构陷他人,这种祸水放出去也只是败坏墨家名声,我命人乱棍打死了。」 「乱棍打死?父亲又私设公堂了么?真真是大快人心。果然,父亲一向赏罚分明,即便是面对侍奉自己许久的女人,也能丝毫不手软。」墨染青道:「和当年处置我娘一样。」 墨规年表情一沉,「染青,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一连番的冷嘲热讽终于令他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他也不期望当年的事墨染青能够完全没有芥蒂,和好如初。只是现在真兇也抓到了,他们同样都是受到奸人所蒙蔽,她再不满,也该有个限度。 而且上次他们谈话,他还以为她已经放下这件事了。 墨规年眉头皱起,「你今天为什么会回来?」 墨染青咀嚼了这句话,忽地笑了。回家也需要原因吗?想回就回,能回就回,家是人永远的港湾,是游子漂泊在外唯一的归思,但墨规年也没问错,如果对家心怀怨懟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回来。 「我来告诉你,今日你的兵进不了皇宫。」她说道。 「咣」的一声,桌上的空碗剧烈一晃,险险在边缘处稳了下来。墨规年咻地站起身,表情惊诧。「你这话什么意思?宫里的皇军不是都被你控制住了吗!」 墨染青抬头看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长长的裙裾垂落在地,视线也变成了平视,她此时吐出的一字字,如同神情,尽是冰凉,「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父亲,你的禁军一个,都进不了皇宫。」 第六章(5)要改 立于屋簷上的海兽在大太阳底下泛起光丝,下方宫女穿过两旁目不斜视的士兵,端着脸盆进去屋子。 室内一派祥和,每件傢俱都摆在该在的位子上,整齐乾净,没有人移动过,炉香冉冉飘升,空气中还混杂着久经不散的药味。 屋内比往常都格外安静。 念妃一早就外出了,也带走几个人,命她留下来看守。宫女干劲十足,这等重责大任好不容易落到自己的头上,她可要好好表现才行。 火炉上的水开了,顶着盖子扑扑跳,宫女连忙先上前提起药壶,将汤药倒入木碗中,又拿起圆扇死命的扇,直到确定温度是合适的,才把碗和脸盆都放在一只托盘上。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托盘绕过外厅,准备入内室。 「奴婢……打扰了……」虽然明知里头的人在熟睡不会回应,宫女还是先请示一声,正准备拉开帷帐时,低头一瞧,发现自己双手已用尽。 蠢呢。还好没被娘娘发现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她赶紧回身先把托盘放下,后头却在这时传来声响,一个人影映在帘幕上头,缓缓走近,伸出一隻手,撩开帘子。 宫女眼瞳倏地瞪大。 那帘后出现一张脸,儘管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眸沉亮,眉毛入鬓,仪态不怒自威,尤其是他现在就好端端佇立在那,背阔肩挺,哪有半分病容。 咣啷啪啦,脸盆木碗双双摔落,汤药在地面洒出一条畸形的曲线,宫女扑通跪下来。 「陛、陛陛陛下……」 街道上突然涌出好多士兵,擐甲执鋭,衝破人群,往同一个方向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民眾一头雾水,看到士兵各个肃杀的神情,只能摸摸鼻子自动自发退到一旁。 灰压压的兵群里就一个身影特别显眼,白袍出尘,且骑在马上,人们立马就看见,伸指道:「看!是小公爷!」只是小公爷也是面色凝重,一改平日温雅的笑顏,让人不由更加心慌慌。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他们去的是哪?」好奇的民眾不停议论,更有胆大者直接跟上去,走了一会,目标也逐渐清晰起来,竟是……太尉府的方向? 此时的太尉府已被士兵团团围住,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声音嗡嗡阵阵,秦仲川便在眾人的注目中翻身下马,对两个惊慌失措的门子道:「圣旨到,请墨太尉接旨。」 怎么突然有圣旨,他们没收到通知啊。 而且念妃现在就在府里,哪来的圣旨?要有,也是懿旨。 「老爷!外面来了好多兵!」 「老爷!府里的出口都被堵住了!」 「老爷!有圣旨、有圣旨……」 「滚!」屋内传来爆喝一声,传报的下人们一抖,连滚带爬的又逃出屋子。正厅里头,墨规年看着面前的女子,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咬牙切齿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相比他,墨染青简直异乎寻常的平静,她幽幽吐出一句,「你该问的不是我,你要问的是,陛下要做什么?」 陛下? 墨规年心底一震。 皇帝……不是病了吗。 他的眼神慌乱一瞬,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油然生起的恐惧自脚底直窜脑门,他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皇帝没有病呢。 那么他为何要装病?那么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那么他是不是也在计画什么? 那么,那道圣旨…… 金黄的圣旨被摊在阳光底下,祥云瑞鹤的图腾闪着令人敬畏的光芒。墨家没人出来接旨,秦仲川也不在意,便这么在大庭广眾之下,将天子之意一字一句唸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太尉墨规年,与祈王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其心可诛,特赐墨家一行人即刻入狱,满门抄斩,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现在陷入呆滞的安静。 然后下一秒,碰一声巨响,太尉府的大门被撞开,几百士兵涌涌而入。 墨家和祈王谋逆! 墨家和祈王谋逆! 墨家和祈王谋逆! 满门抄斩! 林氏听到这个消息时,直接两眼一闭,向后栽倒。 墨蓉青在这之前早被丫鬟叫醒,只听小公爷来了,特意精心装扮一番,出了屋正好看见秦仲川率领眾兵穿过回廊,那些士兵如海啸扑捲,漫溢进家里各屋各处,人仰马翻,后院女人更是尖叫连连。 她惊得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她的家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家……她的家…… 「这可是你的家啊!」屋内的墨规年嘶吼道,眥目欲裂,整个人摇摇晃晃,「你没给陛下下毒,瞒着我计画这一切……为什么?你觉得你在大义灭亲是吗?觉得你在斩奸除恶是吗?这是你的家!孕育你、栽培你、给你今日这一切的家!你不顾祈王便罢,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对你的家族做出这等事!」 圆桌被掀翻,锅碗瓢盆兵乓掉落,成了一首杂乱无章的曲,饭菜残汁也混乱一地,溅到墨染青的的衣裙上,但她仍是纹丝不动。 这可是你的家啊。 那日那时,她在养心殿里将于昊渊和墨规年的计画全盘托出后,神情阴霾的皇帝也用复杂的口吻对她说出这句话。 亲人谋反,一个人是要有多大的勇气还是多伟大的大义,才能痛下其手捨弃整个的家族,放弃那坚强的后盾与血肉至亲的关係?况且按计划来看,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或许就因为是这样,皇帝才愿意姑且相信她的话,陪她将计就计演了一齣好戏。敌明我暗,他藉故倒下后,那些暗里士兵的调动、皇城攻防的改变,一桩桩一件件都浮上檯面,真相呼之欲出,印证她所言非假。 「家吗?」墨染青想了一下,摇摇头,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轻轻,却瀰漫,「这里怎么会是我家?就因为孕育我栽培我给我这一切吗?还是因为这断不了的血脉摆脱不了的姓?父亲,这个家除了给我了不起的家世以外还有什么?真正给我家的温暖与关爱的,只有我的母亲……所以我的家早在她离世的时候,就没了。」 墨规年一怔,恍然明白,却更不可置信道:「你难道就只是因为你的母亲……所以才……」 墨染青淡然点头,「是啊。」 这让墨规年瞬间暴躁起来,指着她怒骂,「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她是被朱姨娘害的!与我何干?与其他人何干?朱姨娘都已经偿命了你还想怎么样?要全部人替你的母亲陪葬?你、你……你简直是疯了!怎能为了一己愤恨牵连无辜!」他激动的都快要说不出来。 墨染青却只是轻笑一声,「我母亲是怎么死了?就因为朱姨娘的计谋吗……能让朱姨娘就这样轻而易举害死我母亲的不就是因为父亲你执意又强硬的打掉她的胎儿!」 墨规年又是一怔。 他看到墨染青的眼底充满凄冷,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踩着地上支离破碎的一切,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因为你不相信她。」她说道。 「我、我那是……」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难道又要说,『那么多人说是她,难道不是吗』这句浑话?」 墨规年又闭上嘴巴。 墨染青在他的面前,直视的眼神里带着避无可避的质问,「你可还记得我母亲?」 「你还记得她是哪一年被你纳进府的吗?」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吗?」 「记得她跟你相处的时候吗?」 「还是说,你记得她的名字吗?刘心慈,你记得吗?」 问完了这些,墨染青摇摇头,自己替墨规年回答了,「不,你不会记得,这个家的女人那么多,各个千娇百媚的,你怎么会独独记得我娘呢?你会忘记,而且一忘就是好几年,便是从我出生后的整整十年,你都没来我娘的院子!」 墨规年哑口无言。 墨染青的唇角勾出一抹讥讽,「所以你才不相信她,因为你对她从不上心,根本就不瞭解她的为人。她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善良,便是被你冷落这几年也毫无怨言,怎么会去做那样伤风败俗的事?她当时身怀六甲,怎么能跟别人廝混?你还当真了,父亲,你还当真了……」她忍不住仰天笑了几声,好似那是天底下可笑的笑话,「就因为你的家门不能被败坏,就因为你的名声不能被玷污,就因为我母亲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的万千女人之一,所以你寧可相信下人片面之词,一意孤行草草处置了她!」 为何?就是不能相信她。 哪怕……查证一下也好。 当年那个夜晚,那个怀胎七月的女子在冰天雪地里用冻紫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的辩驳,到最后喉咙都哑了。 那晚,发不出声音的,是她的母亲。 但男子还是没有相信,甚至不耐烦再多听一言,他就那样轻轻一挥手,命婆子端来一碗落胎药。 墨染青又想起那一天了,在今日温暖的冬日里,所有感受却像那晚的风一样迎面扑袭,很冷的风,掺着血味的风,被眼泪打湿的风,吹走母亲气息的风,包覆她的全身上下,从外到内、从眼到心。 她觉得,世事的安排真是奇妙。 不是宿命论,就是因果有相报,天道有轮回。 她如果没有为了于昊渊的路除掉二皇子,就不会断了墨规年的路。 墨规年就不会答应与于昊渊的合作。 她就不会有机会扳倒墨家。 没错,她想復仇的,不只是陷害母亲的真兇,不只是下了裁决的墨规年,而是整个墨家。 墨规年表情变了又变,他虽被一番话堵得还无招架之力,却仍觉得一切荒诞至极,这在墨染青的意料之中,她笑了笑,「你还是不能理解吧?为何我会为了区区一个刘心慈,就放弃整个家族,因为在你心里横量的一定是一个母亲怎么会比一个墨家带来的利益还要多。」 她的父亲啊……她真的很明白他。 比将他视为夫君的母亲还明白,比受尽他疼爱的墨蓉青还明白。 墨染青张着那清透圆亮的双眼,好似墨规年在那里头无所遁形,「父亲,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薄情,自私,凡事以利益为重。因此你可以轻易地裁决母亲,即便她身上怀的孩子可能是你的;轻易地将我送去静心庵,又能轻易的将我接回来;轻易的因为一张脸就把我送入宫,也能轻易的就对我下毒。这就是你说的骨肉至亲吧,算计算到自己女儿头上的骨肉至亲。」 她也不想那么明白的。 她也想像墨蓉青那样,相信他是个有点威严有点冷淡,却仍疼爱她的父亲。 儘管这个父亲从未参与过她的成长; 儘管这个父亲她想见时还得通过层层关卡,下人一层一层的匯报上去; 儘管这个父亲见面时还不一定叫得出她的名字; 墨染青自嘲一笑,冷冷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个被夜秦人民敬称的太尉,「你看看这个家在你的主持之下变成什么样了?后宅争宠,亲人疏离,下人势利,跟你一样,斤斤计较着利害。刘姨娘落魄时无人问津,发达时抢着结交,但一遇到事情,不是自扫门前雪就是落井下石。我母亲以赤诚待他们,大难临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跳出来为她说话,哪怕他们只说一句,都可能动摇你的决定……你说,这样乌烟瘴气的一个家,难道不教人噁心吗?」 越是艳阳的天,影子越黑。 辉煌的家门丑陋如斯。 那她的母亲对她来说是什么呢,便是污秽的沼泽中开出的一朵清莲,柔软、圣洁。 她还是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的,在那只有一方天地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院子里。 如果那朵花被人摘了,那么她便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惧,更一无所谓。 墨染青看着墨规年,他神情有一丝惭愧,更多的是不甘,这样的不甘堵住了他的气息,使得胸口起伏不定。 她不指望他能大彻大悟,就像她把墨家推入万劫不覆之地,也不是因为多伟大的情操、多深明的大义,真的就只是,一己愤恨。 本质上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我也知道,这一下牵连不少无辜之人,比如从来就没参与这淌浑水的二哥,比如在那件事之后才进府的人们,比如那些悄然之间诞生的新生命。他们都不该死,但那又如何?我连我自己都搭进去了。」处在这个家里,人人都想力争上游,都无辜,都身不由己;也都不无辜,也都只为己。墨染青鲜艳一笑,「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我对你算什么,这个家对我就算什么。」 彷彿击中最后的挣扎,墨规年心中重重一悸,节节后退,然后,颓然坐到椅子上。 他的不甘在那一刻碎裂了。 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没有绝对好坏之分,唯择其一种,坚定向行,贯彻始终尔。 处世之道亦是如此,信奉什么,就彻底施行它的理念。盗人者遇盗,不能怨天尤人;墨规年生性凉薄,事到如今,也不能怪她罔顾情义,要怪,就怪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 「至少谋逆之罪,我也不算冤枉你。」墨染青最终看一眼呆滞的父亲,转身,步到门口,将虚掩的门推开。阳光直驱入进,外头已有等候多时的士兵,还有就站在门旁的秦仲川。从他复杂的表情来看,不难想到他可能听到不少对话。 墨染青没有多说什么,点头致意,轻扣双手缓缓离去。 那背影挺的那么直,脚下步伐却是虚浮蹣跚,秦仲川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却不得不先行眼下重要的事,他视线一转,看着屋内委顿在重重阴影中的男子,想起自己父亲说过的话。 困难可以惊可以忧可以惧,但,不能失去本心。 墨规年和他父亲同年入朝,虽然政见不合,时常争执不休,却也因此都成为对方进步的动力,相互牵制、相互砥礪,如今两人在朝堂之上,依旧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撇除私德不谈,从前墨规年在行政方面,确实是佳绩显赫。 父亲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十几年来暗中较劲的人,竟然就先自败了。 就因为新政。 先是投入二皇子麾下,再与祈王密谋策反,但新政岂是一朝代一新君就能解决的问题?它斩除世袭罔替,虽然伤及世家豪门的根本,却意在警醒,好整顿圈子里不思进取日益堕落的风气。 解决困难之所以为困难的原因,那么困难才不算是困难。 然而面对这些,墨规年的选择不是鞭策自家子弟,而是一手推翻。 人一但安逸贯了,就想走捷径,忘了功成名是要靠努力换来的。忘了几百年前的墨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读,才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忘了他墨规年当年,也是全凭科举春风得意的入仕。 秦仲川至此才算真正读懂父亲话里的含义,他走进屋里,对墨规年行了礼,依旧是秉持着尊敬和平静样貌,「太尉大人,请吧。」 面前的人没有反应,秦仲川也不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空洞的眼珠子动了动,墨规年才缓缓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来的门前。府里的景色已然面目全非,就如海啸肆虐过后,只剩满地疮痍,几百年的积业在这一个令人晕眩的大太阳天里毁于一旦。 一切都恍如做梦。 咔啦一声,沉重的木枷扣上,剎那残酷地将墨规年拉回现实。 他只是想要维护家族的荣耀啊,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个田地呢,是不该冤枉了那对母女?还是不该参与祈王的计画? 一念之差,覆水难收。 悔恨交加之际,似乎有一把钥匙开啟记忆的锁盒,墨规年奇异的在这一刻想起被他遗忘许久的刘心慈。想起女子淡雅的面容,想起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他也曾因那一双带笑的眼睛,而决意将她带回家。他想起全部墨染青问的一连串令他无从回答的问题的答案。 因为失去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痛了,在这一刻里,刘心慈竟变得如此特别。 特别到墨规年觉得自己真的或许也许不该,就这样轻率地处决了女子,连同腹中胎儿。 因此,也造就接下来的这一幕变得清晰刻骨:她在那温馨的屋子里,握着他的手柔情似水地告诉他自己被大夫诊断有喜了。当时刘心慈还神色有趣说到,不久前府外站着一位不知是真是假的高人,掐指一算后,大喊一句吉星高照。 「说这胎是能兴旺家族的福星呢!」―― 一语成讖。 第六章(6)要改 墨家亡了。 墨染青从出了正厅到大门的这条廊道上,都在反覆唸着这句话。 这便是她一直以来深深藏着、殷殷盼着,小心计画的事,而在这一天,真的实现了。 她一直以为是个奢念。 因为墨家太庞大了,也太严谨了,虽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败絮的那些放在世人眼里,其实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她一直苦寻不到这个家的错处和把柄,之所以会除掉二皇子,一方面也是希望墨规年会狗急跳墙。 而墨规年确实急了,动了除去太子的心思,墨染青等啊等,等他哪一天动手,她便充当揭露马脚的那人,让他和太子鷸蚌相争,自己和于昊渊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没等来行害太子之名,反到等来了一个谋逆大罪。 这个罪名无可饶恕,能将墨家连根拔除;这个罪名也千钧重负,压在她的心口,整个人快喘不过气来。 脚下的这条走廊就此越发漫漫无尽,足以在她穿过的途中忆起冗长的生长足跡,也足以将眼前正在发生的悲剧放到最大。她无可避免地听到周遭人们的哭喊,还有那就站在不远处,她想视而不见却仍瞥到的、红着眼一动也不动的墨蓉青。 来时造访的怡然院,已经被摧残得不成形态。 这些结果都是她早就预知的,今日才会提前过来好好做个道别,所以她现在一定可以不心虚不心愧也不心软的……墨染青以为扬起的是快意的嘴角,谁知却如此苍凉。 双脚更是不受控制地疾奔起来。 人是个矛盾又复杂的感情动物,恨之入骨的同时却又深深羈绊。她衝出了大门,被外头戒备的士兵误认是哪条漏网之鱼,被持剑针对,她却像如获新生的深吸一口气,又如释重负的吐出。 结束了。 都到此为止了。 「祈王和墨家谋反!你们听说了吗?祈王欸……怎么可能!」 墨染青正想心平气和地对惶恐的士兵们说句不碍事,如浪涌至的民论却在这时从头至尾灌了她一身清醒,事情还没结束。 还有一个人。 「娘娘要回宫了吗?」随行的护卫上前询问,却见女子神色突然慌张起来,将一个士兵赶下马,自己跃上坐骑。 「别跟过来!」她也不管掉落的头饰不合宜的着装,就这么毫无仪态可言得像一阵风离去。 眾人愕然在原地。 但他们心思很快被转移到另一头,太尉府大门前,墨家人在秦仲川牵领之下一个个走出来,由墨规年为首,身后接着一干男女老少,民眾的声音也同时涨到最高点,为了不让场面混乱,士兵忙着先去接应。 接下来便剩押解回刑狱的步骤了。秦仲川朝指挥的将领交代注意事项,一顿,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念妃娘娘呢?」 将领指随手一指,「不久前骑着马匆匆离开了。」他打算来清点犯人人头,忽闻身后一声马鸣,小公爷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朝他指的方向绝尘而去。 第六章(7)未审要改 裕阳门外的树林里,一滴斗大的汗珠至士兵额上滑落。 天气难得燥热,等待的时间也令人难熬,尤其还身披沉重的鎧甲。士兵们各个汗流浹背,守着纪律硬是没吭声也没擦去,战马却是喷了喷气,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早过了约定的时间点了,仍没看见墨规年的信号。亲信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转头看向旁人,亦是面色沉沉。 「殿下……」他正要开口,遥远的天边窜出急促声响,一支烟硝升空,来自于宫里的方向。 亲信的表情顿变。 那不是墨规年的红旗,而是他们自己人的警讯。 皇宫没有被拿下。 可情况远远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报!殿下不好了,古潼关出了三支军队正朝咱们这里过来!粗略估算,约三万骑兵!」?「报!殿下,彭泽外被大批兵马包围!」 「报!西南方发现林虎将军率领大军伏袭我方后勤!」 「报!」 「报……」 随着侦探的斥侯一个又一个回来,眾人也震惊到了极致,直到最后一个消息落下时,树林已一片无声。 「不好了殿下……墨家……墨家一家人被逮捕入狱了……」来自城里的线人,那线人浑身是血,背上刀伤无数,彷彿拼死命活才把消息带出来。于昊渊听到墨家两个字时瞳眸一缩,欲继续听有没有关于宫里念妃的消息,但人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嚥气了。 气氛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殿下!」亲信几乎不敢相信。 于昊渊点点头,神情冷冽,「嗯,我们暴露了。」 不是只出了一点差池而已,是事跡败露了。 他们被偷袭、墨规年被捕……显然对方是提前就知晓他们的计划,连攻击据点在裕阳门也清清楚楚,才能出其不意攻攻其不备。现在有大批兵马正源源往这边过来,不是追究洩密的时候,于昊渊望着前方高耸的城墙,心中打定主意。 这条路本就要走得披荆斩棘,他虽然拟定了万全之策,但就算没有万全,也不见得会输。 只是换成最原始的方式,直接、残暴、凶险,但他很习惯。战场上见真章。 「传我命令。」祈王低声喝道,一旁旗兵紧跟着一挥旗帜,像刮起了冬月寒风,风过林间,扫去闷热,霎时冷静万千士兵惊惧的心灵。亲信亦收敛起神色,就像每每在那天寒地冻的北疆里,他们无比信任又无比仰赖一样。 「大军集结,直接拿下皇城。」 五色旗帜高高亮起,战马隆隆,马蹄踏踏,树林起了不小尘浪,须臾过后,列队已然完成。 于昊渊的长剑也出了鞘。 那把长剑在阳光下闪耀着神圣而令人振奋的光芒,全军屏息以待蓄势待发,就等待最后的指令。 「殿下!」 一个声音喊停这一刻。 于昊渊一顿,似乎不是很相信也不是很确定,一旁招宿已面朝声音的源头,道出他的猜想,「娘娘来了。」 女子的身影在那山体勾勒的背景中,由远至近,跳下了马,朝他飞奔过来。 于昊渊紧绷的情绪顿时一松。 而他也立即前去迎接,待走近时,看清墨染青六神无主的样子,跌入他的怀中,抓着他的双臂仓皇道:「殿下、殿下……」 于昊渊安抚着她,「我都知道了,别担心,你等我……」墨染青只是不停摇头,用尽全力要阻止他的摇头。 不,他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快逃吧……大军马上就要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还不至于此,就算事跡败露,也还有机会。」 这话并没有鼓舞到墨染青,因为她已经预知了结果,而这结果是必然的,也是令人绝望的,「没有机会了殿下,因为陛下他……向楚王借了十万大军来对付你。」 十万大军是怎么样一个庞大的数量呢,或许不多也不少,但战场是何等瞬息万变,当你已在负隅顽抗绝处逢生的时候,徒生一个变故,都能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秦的帝王是这般忌惮祈王在战场上的杀伤力,以至于在人数上,要取得绝对的、天差地远的优势。 这下于昊渊彻彻底底的僵住了。 他似乎听见轰然炸响,满心期待的这一天,天崩地裂。 他望着墨染青好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渐渐松开了手,眸色由淡转浓,声音亦变的乾涩。 「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察觉到不对劲了吧,明明是她把持宫中,借兵这么大的事他竟一点风声也没收到。况且夜秦若要向楚国借兵,必得提前交涉,而最近这几个月里造访楚国的只有小公爷一人,但那早在皇帝倒下之前就被派去了。 这就表示,皇帝早就知道祈王要起兵造反,而他的病,极大可能是假的。 那么今日所遭受的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攻势便有合理的解释,最不合理的是现在皇城全面封锁,进出一隻蚂蚁都要严加核查,而同是逆贼墨家之一的念妃,却能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 墨染青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实情,似乎她的力气在墨家那会已全部用罄了,以至于现在连面对他的勇气也没有,只能垂下眼帘道:「我替我母亲……报仇雪耻了。」 回应她的,是他结冻的凝视,沉默宛若静止。 她感觉到落在面上的视线先是一震,然后一点一点碎裂,变得的飘渺似无,哀伤无尽,而她攥紧拳头,可望能从中得到一点支撑的力量。 但是不能。 「原来你要报的仇,不是一两个对象,而是整个墨家。」 于昊渊说出话的这一刻墨染青还是溃堤了,她似乎现在才真实地感受到痛苦,那隐瞒他这几个月以来,拼命得记得母亲的好母亲的恩母亲的情,而忽视他的痛苦。 这痛苦被她强自麻痺许久,在她向皇帝呈上毒药献出计画时,在她看着秦仲川和楚王谈成协议回国稟报时,在她一天天数着今天的到来时,她都能撑过去,现在却像要反噬她一般。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墨染青最后承受不了握住他的手道:「你杀了我吧……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于昊渊惨淡一笑,「我杀你作何?我之所以挑在今日举事,除了为了那个位子,」他指着遥远天边,却看着她,「还有为了你,我杀你作何呢?」 墨染青回答不出来。 他本来有更康庄的大道可以走的,他是为了谁挺而走险,又是因为谁被推上绝路,如今看来,都像是她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个谋逆之罪实在太沉、太沉了……被压垮的,又岂止墨氏一族。 墨染青哭得泣不成声。 她只能哀求道:「殿下你快逃吧,逃到远远的地方,让他们抓不到你,逃得越远越好……」 于昊渊深吸一口气,淡淡吐出,「逃去哪?」 天下之广,四海之阔,他祈王要个容身之处,还怕找不到吗? 他在夜秦待不成了,难道不能去薈楚二国?连城之壁尚有人争抢,何况是天纵英才; 他如被大军围剿逃不出,可以拿她当人质; 他如想要她,她现在就能跟他走,他们一起远走天涯…… 这些,都不是不行。 于昊渊听着女子每一条计画,随便挑一个,都能保他性命无忧,他想,她在用心良苦地想这些的时候,是否也曾后悔莫及地想起了那年紫藤树林里,如果她不执意,如果他不答应…… 归根究底,如果没有让她入宫…… 于昊渊深深叹息,墨染青的计划像滔滔不绝,而她每说一个,便希望他能点头同意,然而他只拍拍她的头,怜悯的目光里有她,也有他自己。 「你回去吧,别让人知道你有出来找过我,若是我失败了,至少你还能继续在宫里过好你的日子。」 墨染青一震,猛地抓住他的手,有个念头告诉她,不能放,不能放…… 于昊渊的另一手也覆在她的手上,「你说得对,这天下那么大,怎么会有绝路的时候?活命的方法千百种,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都不能成全我。」他苦笑道:「我的志,在登上夜秦王座,我的愿,在坐拥夜秦江山,不是投诚他国,更不是苟且偷生。有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就是你说的不服,你懂吧?你一定比我还懂这种感受……」 墨染青拼命地点头,她懂,所以她才准备这么多计策要说服她;她又拼命地摇头,还是不放手,不放手……她不能看他白白送死。 覆在她手背的那隻手已在渐渐使力,而她的节骨也抓得根根泛白。 「墨染青,你不能这么自私,」于昊渊的表情很温柔,他的口吻很严肃,「你不能永远只顾着自己的,而不顾我的。你选择放弃了这场作战,因为它是这么艰难,而失败是这么容易,但只要它失败了,你的復仇就成功了,所以你选择让它失败,这,我可以理解。 「你要进宫,我答应你,你要以復仇为先,我也理解你。只有这次,这次不行……你要明白只有活着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要明白人生之中有些信念一定要去追求。所以,当你在放弃我决定要復仇时,就要明白会有这一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争的这一天。」他手指往下一滑,扣住她的手腕按住穴道,一翻,轻轻的就把手拿开。 人的信念,人的坚持,在旁人眼里或许只是盲目或犯傻的事,但那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就像他们都曾为了各自的信念而彼此牺牲过,只是以为最后会彼此成就,谁知却是两败俱伤。 「殿下!」墨染青凄切喊一声,于昊渊转头唤了招宿过来。 他担心墨染青做出以命相逼诸如此类的傻事,命招宿封住她的穴道,三指过后,墨染青已全身动弹不得。 于昊渊伸手揽过她的肩,她的头不偏不倚的就靠在他的肩窝处,上回,他比划的位子。似乎过了一段无尽的时间,只是对两人来说都是弹指一瞬,他轻声说道:「我走了。」 墨染青眼泪无法遏制地往外流。 而招宿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很复杂很复杂。 她其实无法辨认那么多感觉的,她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自责,如果她有发现念妃的问题,如果有留在宫里不出去,如果她有做好职责所在,也许事情就有转机。 现在下定决心的祈王和悲痛不已的念妃在想什么呢? 也是那些如果吧。 这件事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如果,直到最后,还是造成这个结果。 第六章(8) 天色突然转暗了,树林里来了另外一个人。 秦仲川勒紧韁绳,马儿急停,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裕阳门,念妃,祈王,还有树林里的上万大军……他怎么也没料到,循着墨染青留下的马蹄印,竟会直接带他来到这起叛变的大营! 而他此时一身雪白误入其中,就像误入狼群的羔羊。 但秦仲川还是下马了,不仅如此,他还走上前,显的突兀又冒失又大胆。 此时的于昊渊已和做完墨染青道别,远远的就看到秦中川走来,似明白什么会心一笑,两人还隔着几尺之远,他说道:「你喜欢她吧。」 秦仲川脚步一顿,继续走。 于昊渊道:「所以你才会就这么自己来了,因为她在这里,你要亲眼确认现在是什么情况才能放心。当然,你若是直接掉头,我肯定不会活着让你回去,但是你走过来了。」他在说话的同时,秦仲川的脚步也没停,直到看到泪流满面的墨染青,才煞然止步。 落木萧萧,孤雁独翔,树林底下的人们,心情各异。 于昊渊一笑,「所以,你不会说出去。」 说出去什么?说出去祈王和念妃其实!祈王和念妃…… 秦仲川都不敢相信他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这几个月来,好在有念妃成为皇帝和国公府的中间人为他们不间断的提供情报,他们以及其馀心腹大臣才能及时掌握祈王等人的情况,并拟订出应敌方策。他一直以为她会将消息知道得那么详细,是因为她是墨规年的女儿。 ――原来还是祈王的情人。 怪不得,她非要除掉二皇子; 怪不得,她一个闺房女子,在要瞒着自己父亲的情况下,还有能力去完成军械库的事。 所以,她要入宫有部分也是因为…… 所以,她和祈王其实真的要…… 原来,原来,她和祈王。 所有亲眼目睹亲耳听见亲身经歷的事情在这一瞬间道破玄机,秦仲川一下子明白了许多,而他也清楚明白一件事―― 对,他不会说出去。 现在的皇帝,只知念妃和墨规年的关係,不知念妃和祈王的关係,以为念妃是这场策反里无辜的第三方,因晓以大义明辨是非而选择揭露家族。就算事后得知那大义的背后其实是一场復仇,也不算要紧。 但如果得知她和祈王之间的关係,那完全不一样。 那么打从入宫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的策划。 秦仲川看着于昊渊从容自若的笑容心里泛起复杂的感觉。他知道了这个女子真正喜欢的男人,说不嫉妒不丧气是骗人的,因为他也曾为她倾尽全力,可她仍转身对帝王投怀送抱,还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缘故。但那个男人现在四面楚歌,在劫难逃了,他一点也庆幸不起来。 祈王啊。 曾几何时,他是那芸芸眾生的其中之一,景仰过讚叹过这个人。 而这个人此时一身烈火战袍、亮金盔甲,全身焕发的凛凛光芒便能想像他是如何在北疆策马傲视群雄、挥刃斩杀敌眾。他用这身装扮缔造人生辉煌,也将用这身装扮结束此生。 于昊渊道:「待会还有请小公爷带她回宫去,你会知道要怎么做的。墨家与祈王叛反,念妃痛心疾首,出城散散心。小公爷担忧帝妃人身安危,出来寻人。」他说完话,最后看了眼墨染青,勾起一抹淡极的微笑,转身归队。 秦仲川望着他上马,左右的士兵将领两眼不眨面容沉静,在面对死亡面前竟是毫无退缩之意。他们携带的火砲燃油也一应俱全,这几天天乾物燥,风向朝北,繁华的京华城里又充斥丝绸缎布、美酒佳餚,尽是可燃之物。 宜火攻。 祈王啊…… 重新整兵列阵以后,于昊渊高举长剑,墨染青眼泪从没断过,此时更是倾注一切地往下掉,这一幕落在秦仲川的眼里,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可他不能言也不能行,只能静静当个局外人看着,因为他们仨人,他不管是想到谁,祈王墨染青还是他自己,都是那么黯然神伤。 在这时候,脸颊忽地感觉到一滴凉意,秦仲川下意识伸手去摸,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望。 天空竟已乌云密佈。 「殿下!」墨染青撕心裂肺地吶喊。 长剑斩落,这一刻数百万支兵马在秦仲川眼前衝出树林,万鸟惊飞,天空也炸出轰雷一响。 天摇地动。 天要亡……祈王。 终章(1) 祈王这场叛变,起于元延十八年十二月,终于元延十九年三月,歷时四个多月,史官将之记载为裕阳门之变。 虽然经歷时长不久,却无比惨烈,分明是场差距悬殊的比拼,却教京华城半边城池尽毁,邻近的州县也无能倖免,就连向楚国借来压底用的十万大军,在归还回去时也只剩四万馀。 这让楚王在收到这消息时惊得不得了,万幸自己洞烛先机借了兵马,否则真让祈王这人上位,哪天突然雄心大作要来吞併二国统一天下那该如何是好? 而这场战役的影响也不仅于此,由于战火中心落在京畿重地的皇城,重创经济產业,损失惨重,加上上一次北疆之战带来的消耗,夜秦一下子陷入民不聊生之困境,花费了整整三年才逐渐復甦回来。 那年灭尽夷族,百姓本以为苦了五年终于可以久违地过上好年了,谁料,祸不单行,曾经守护过他们的人,竟也是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人。 世事无常,大抵如是。 世事讥讽,也莫过于斯。 夜秦百姓怕是永远也不能释怀那一天的,战乱结束的那一天,他们遥望那个本该永垂不朽流传百世的男人就站在城墙的最高处,用那把斩杀过无数人的长剑,谢幕自己跌宕的一生。 那一刻,飘雪飞扬,砲火轰鸣。 似将每人心中塑造的美好幻象也一併抹去。 地上的人们泫然欲泣,却不能不行不敢留下一滴共情的眼泪。 一代英雄,千古罪人。 三日后,朝廷下令处决祈王馀党,那里头包括了墨家与诸多官员,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们结局或是当街问斩,或是流放边疆,或是被贬为奴籍。 多少写入秦史的大族,最终以这种悲剧的方式收场。 而日子仍是不留情面地递进。 同一个月里,宫中陈妃病逝,帝闻讯涕泪,念及昔日情份,復其后位,以后礼葬之,并传令下去,举国同哀。 夜秦就此进入国丧期。 那一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过好了,京华城里春回大地、夏阳曝晒长街、秋风徐过鬓角,直到冬雪再度光顾时,依旧是一片凄凄惨惨。 但逝去的岁月会逝去伤痛,伤痛过后人会向前看,当新的一年来临时,一切终于有了起色。 第二年的春天,念妃封后,大典之上文武百官亲临现场,宫女太监恭迎左右,净鞭打响,呼声重重,见证新后凤冠霞帔,与帝王携手步入宫殿。 又一年后的六月,国事日渐趋于稳定,帝萌生退居后位之意,将朝堂交由太子主持,皇后一同辅政。 而新官上任的太子,在临朝首天便拍响龙椅、振臂疾呼,给了一个棒喝。 「前有北疆之战、后有裕阳门之变,眾爱卿们!国家基石不稳,有如藉寇兵、齎盗粮,永无安定之日!吾国需要一次变法,涅槃重生!」 一句话落下,新政逆风翻盘。 夜秦至此,一元復始,万象更新。 终章(2) 元延二十二年,新政几经多次修改、调整,终于预计在今年二月底正式问世。 此时岁末年初之际,京华城里炮竹声响彻云霄,家家户户,此起彼落,跳动的焰火落在人们的眼中彷彿都是希冀的光。 街巷不再是往年落魄的光景,有孩童嬉闹跑跳,有行人相互贺喜,虽然战后的断垣残壁还在,却被贴满喜气的春联,看上去生机盎然。国公府的马车便这么轆轆驶过一路,停在宫门前。 「小公爷。」门前士兵简单问候,秦仲川踩着垫脚石下车,瞥了大门一眼,挥手免去了前来带路的太监,抬脚进宫。 此时招若宫的小宫女正一脚迈出屋外。 「好冷呀……」她直哈着白气搓起手,一听到身后动静,还是任劳任怨地打起伞,转身迎接即将出来的人。 「娘娘小心脚下。」 女子提起裾摆跨过门槛,在小宫女的接引下一步步走下台阶,迎面的冷风灌进里衣,她看着纷飞的雪花,拉紧厚厚的皮裘往御花园的方向过去。 御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傲然凌立。 前年的时候皇帝命人砍掉间杂花树,全部植上梅树,此时一眼望去,红梅迎雪吐艳,香气清幽,万物皆枯唯其独放异彩,而这景色之中,有一道明黄的身影。 似是听到动静,那身影转身过来,见到女子,嘴角漾开笑容,「你来了。」他伸出手牵着她并肩行走。 「每年这个时候,你总喜欢出外赏梅。」 女子的睫毛一颤,笑容无声。 皇帝随手将一枝花折下,堆在上头的积雪扑簌簌直落,他拨了拨道:「以前不种,因为不想睹物思人,现在朕命人将庭园的花草也换成玉堂春,冬去春来,梅花谢了,这里就会换成雪白一片。一年四季,都能是我们的季节。」 那枝梅花最终插入女子的发间,皇帝弯起嘴角道:「陈后仙逝已久,朕过几日打算,将太子过继到你的名下。」?陪同的小宫女听到这消息顿时喜上眉梢。 真是好事。 墨皇后膝下无子,若收养了太子,那么等将来太子继承大统,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了。 然而女子怔了怔,面前的帝王深情款款,神情无处不是宠溺,她想的却是梔子花的美名,正是玉堂春。 那枝梅花彷彿也钉住她的灵魂,规范她此刻的笑容不能太开怀,否则会带起笑眼,「臣妾……定不会辜负陛下所託。」 她终究是活成了别人。 太监来稟报小公爷已来至,正在藏书阁等候。 自裕阳门之变以后,遭受自己视如己出的弟弟背叛的皇帝打击甚重,越发厌政,早朝以后的事务多让皇后代为理之。藏书阁内秦仲川见到来人是女子时并不意外,待她屏退左右便开始娓娓说明来由,诸多是现在国家元气尚未恢復,各地又有多处未修建完成,经费却相当拮据,国库快亏空的问题云云。 「筹备经费方面,国公府自愿先捐出五十万银两,拋砖引玉,给其他士族打个样,另外……」他说到这时发现女子目光游离,已走出神,忍不住唤一声,「娘娘?」 女子反应过来,抚额歉笑道:「真是对不住了,你方才说到哪?」 秦仲川没有接话,反而眉间隐隐约约露出担忧之色,女子叹笑一声,摇了摇头,觉得实在瞒他不过,而她心里想的那些事也只能同他说。 「秦仲川。」她说道。 「臣在。」 「你可还记得本宫的名字?」?她能直呼他的名讳,他可不行,但面前女子就张大着眼等他回覆,秦仲川迟疑片刻还是道:「墨染青。」 女子喃喃唸着这名,心中有多怀念,笑容就多枯索,「在这宫里,皇上看待我是在看另一个女人;宫人看待我是在看我背后的身份,只有你,还当我是墨染青。」 秦仲川的心顿时一紧。 女子将头上的那枝梅花摘了出来,放在掌心瞧看。皇帝如今已不想分清楚了,彻彻底底地将她当作汪念笙,希望她就是她,并且像得不差分毫。 自那个男人辞世以后,墨家也灭族了,就连招宿在后来也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她,唯一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墨染青的,除了偶尔对着镜子笑一笑,再来就剩他了。 墨染青看着面前的人,「秦仲川。」她遥想一个夜晚里,那句曾让她嗤之以鼻、也难以释怀的一句话,她很早就有了答案,「你说的没错,我会后悔。」 「娘娘……」 墨染青道:「我一直以为我要的是至高无上,睥睨眾生,不再受人冷眼,不再教人看不起。然而时至今日我真的到达这个位子了,别人左右不了我、而我能左右别人的位子,却发现这不是我要的。」她轻叹一声,「我以前没有这些,过得也很快乐。」 她在那个快乐的童年里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两人一无所有,却笑声常驻。 她是为了要守护这份快乐和给予这份快乐的人才开始追求权与势与力量的,所以说,是不是她真正要的其实不是多了不起的地位,而是与一个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现在呢。 墨染青苦笑道:「他也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毁了他的愿想还不够,还要阻止他去追寻。我总是以自己为先,想要先復仇,想要他活着……当年他明明都上来挽留我了,我还是坚持己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帘垂落,盖住了悲绪。再开口时,只剩浓浓的、化不开的的惆悵,「所以入宫这个决定,成为我今生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坎了。」 秦仲川神色一黯,他想到的必定与她想到的无关。墨染青说到这也没再说下去,室内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窗外雪落无声,杯中茶叶也慢慢淀底,这段流逝的时光被两人拿来填充过往的时光,直到小宫女进来稟事。 「娘娘,宫门的士兵来核实,有个什么小神医的……唉唷脾气大的很,说是娘娘的贵客,可有其事?」说罢还递了一个从贵客手中拿来号称是墨皇后给他的信物。 现在啊,她被困在这四方宫里,活在别人的影子底下,无论站得高站得低,都有永无止尽的斗争要应付,不得安寧。 「是凤小神医吧。」墨染青拿过信物做了确认,对小宫女道:「你让公公请他先去招若宫稍作等候,千万不可怠慢,我等会就过去。」 这凤小神医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祈王在疆市里交易的那位薈国商人。她本来以为已经用不上了,却还是在隔了这么多年把人找回来。 皇帝尚在位中,墨皇后却与太子一同理政,怕是秦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个有如此大权的皇后,这等侵佔王权的作为终惹来慈寧宫的太后不快,认定她是红顏祸水,蛊惑君王不理朝事。 太后看着她彷彿在看当年的祈王。 「经费筹备的事,便交给你去办吧。」墨染青面露疲态,交代其馀事项后虚晃起身,缓缓步到门前。 外头雪花一片片飘落,市街的热闹离这太远,即便此时宫里亦是张灯结彩,在闔家欢乐的春节里,这样过于喜庆的顏色却只是刺痛了眼睛。 她多么希望此时佔据视线的是那一道沉红极致的背影,就像那晚一样,横起为她抵挡刀剑安身躲避的墙。 但没有了,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所有风风雨雨,她得自己去面对。 墨染青深吸一口气,准备踏出屋门,秦仲川却叫住了她。 「娘娘。」他以一个为人臣子的分界说道:「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微臣都在。」 墨染青一顿,回身过去,秦仲川的衣袍在寒风中清扬飘荡,眸子温润,似暖玉,清新雋永。 这个人知道她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此產生密不可分的连结,这么多年下来,成为一种陪伴、支持、信任的存在。她受到不少帮助。 这是他对她的,而她对他的只有亏欠,从认识第一天就欠下了,无法回应也无以回报的亏欠。 有些人情是还不了的,也不敢还的。 说对不起都太残忍。 据说,国公爷开始在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寻觅儿媳了。终有一天,会有另一个让他钟情相待的女子出现,与他廝守一生,结束这单方面受惠的关係,在那之前,她必须由衷说道:「谢谢你秦仲川,一直都是。」 谢谢你的喜欢,似君子之交、似故友之谊,从不推动,从未造成负担,只是默默守护。 大雪蔽了天,覆了地,侵佔了视线,女子在宫人的环绕之下渐渐行远,成为辽阔宫景中的一小点,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大雪覆灭。万金之躯,沧海一粟。 馀生是荣华也是凄凉。 秦仲川的眼底也慢慢寂寥了。 世事何其矛盾,彼时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像什么都有;此时明明什么都有了,却又像什么都没有了,似空似繁,亦空亦繁。 大千世界里的人们,总是渺小。 因为渺小,就会迷茫,万物之繽纷,造物者无边,谁能真正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如何不眼花撩乱,如何不迷失方向。 有幸者,能窥得心中一方净土,超脱世俗,但更多时候人们只是那滴别无二致的水,投入滚滚江河之中,随波逐流。 秦仲川走在回返宫门的道路上,没有替自己打伞,任凭细雪飘落在他的肩头与发梢,或化成水,或积成片,他只是一步步走,又一次次想,那么他呢? 而他呢? 宫灯红亮,这过于喜庆的顏色同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多年前的同一个月里,正是他与女子相识的好时节。 那场景已梦回千百次,每一次,女子从长廊尽头跑回来的身影依然灵动得像一隻蝶。 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适我愿兮。 他要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岁岁年年常相见。 但此心终究是错付也是空谈。 罢了,罢了…… 想明白又如何,不想明白又如何。 离宫门就剩几步之遥,天空已放鸣烟花,依稀能闻见外头民眾的欢声笑语。 今年冬雪来得逢时,瑞雪兆丰年。 这彷彿带着极大的意义,夜秦百姓等这样一个春节等太久了,他们在街上肆意庆祝、忘情挥洒;他们也会渐渐淡忘,曾有一个冠绝当代的男人就长眠在这样一场覆灭万物的冬雪之下。 浮生恍若一场大梦。 一世耗成繁,转瞬,便成空。 空繁(完) 补充:凤小神医出自于《漫漫韶华》的人物,有兴者可去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