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走向我》 雷 大学毕业那天,海伦死了。海伦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把她看做我的母亲。我不知道我真正的母亲在哪,海伦没有告诉过我,也许该说是,还没来得及。当我作为一个孩子,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应该有一对和自己长得很像的父母时,我去问海伦 ,我的父母在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苦。她说我太小,等我长大一点,一个合适的时候,她会把一切告诉我。我的父母是她的伤心回忆,我猜测。我还猜测我父母已经死了。所以我看着她,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再也不能知道我猜得对不对了。并不是我在意父母,而是海伦。再也不。海伦死了,所以很多很多的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再也不。我从来没有过父母,始终保持没有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但是,我有过海伦——现在我失去了她。 我一路上都在担心,一路上都在祈祷。我的担心成真,祈祷落空。前一周,海伦打电话告诉我,她一定会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她说我们要一起在校园合影,她说她为我骄傲。她听起来那么高兴。她说一定会来,她就是一定会来。她没来。我打电话,没有人接。拍完集体照,我一个人在草地上逡巡,看着那些快乐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我翘首盼望着她姗姗来迟的身影,告诉我,出了什么样的意外让她来晚了。她没有出现,更没接我的电话。我打了很多个电话,在学校的电话亭,花光了身上的零钱。我没有自己的电话,因为我觉得学校里的电话亭就已经满足我的需求了,但是当我往家里赶的时候我希望我当初买了移动电话,这样也许,要是海伦解决了她那里的麻烦,她可以立刻联系上我。 或者,她遇到麻烦时,她就能联系上我。海伦死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皮肤像白纸一样苍白,血浸透了地毯。我抱起她,我哭了。 然后,我觉醒了。 他们后来告诉我,我爆发的精神冲击放倒了一整个街区的市民,包括一位休假回家的哨兵。我不知道。我的记忆里没有外面的事,只有那里,地毯,血,海伦,死的海伦。那时候的事回忆起来很不清楚,像个噩梦。我感到自己变得不再是人类。我感到我像上帝一样全知,我能看到一切——她的伤口,刀伤,很多刀伤,很多避开要害的刀伤,血就是从那些伤口流到地毯上,流了好久,她挣扎了好久,她痛苦了好久,令她痛苦的人看了好久。 是的,他,杀死海伦的杂种,谋杀犯,我“看”到他的快乐,他的愉悦,他注视着她直到她断气。这股令人作呕的愉悦像一道显眼的丝线,我顺着它望过去,于是,我“看”到他,一团黑暗,盘踞在卧室的门后。 海伦总是教育我,不要逞强,遇到危险先逃走,报警。我没有,我忘了。我失去理智,我无法思考,我的脑海里只有仇恨。“我”冲向他。那不是我自己,我坐在地毯上,抱着海伦的尸体,但我知道那也是自己,是“我”,“我”是一团发光的球,没有实体,穿透了门。就像撞开了一层薄膜,他和“他”暴露在我眼前——他穿着漆黑的风衣,嘴角噙着微笑,“他”则是一片黑暗,填满了整个卧室,散发出令“我”恐惧的压力。在“我”后退前,“他”伸出了一只触须缠住了“我”,吞没了“我”。恐怖,窒息,到处都是“他”。无助。“我”刺出的狂怒和仇恨被“他”轻易抵挡,“他”对“我”的挤压与入侵我却无处可躲。我感到自己在尖叫,但是我觉得我那时候没有出声,但是我那时候确实感到自己在尖叫。我“看”到他推开门,走出来。他就是杀死海伦的凶手,满身都是海伦的血与痛苦。 我放下海伦,抓着自己的钥匙。防身术的老师说,眼睛。我想戳烂他的眼睛。是浅绿色的。 但我根本打不过他。“他”轻易制服了“我”,我被他轻易地压在柜子上。我听见自己在尖叫,虽然我没有出声。我感到有什么入侵了我,就像把铁勺插进脑子,搅动。痛,不是我所经历过的任何生理的痛。“我”和我在尖叫。 放松。他在我的脑子里对我说。 “你杀了她!”我喊道。我感到巨大的悲痛,巨大的仇恨。这不是人可以承受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撕裂我,搅碎我。我在吐,或者不是吐,我在释放一些东西。我不知道。我很痛苦。我感到他在伸出一些东西,并且让那些东西靠近我。就像一根一根的钉子,把我的碎片钉回来。他要我放松,要我顺服。他像一个钢制的矫正器,逼我嵌进他。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能明白的是:他在救我。 他虐杀了海伦。他在救我。 放松。他继续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杀死你的邻居,你就放松……接纳我。 是谁会杀人?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怎么会是我呢? “放开我——我不要——” 他贯穿了我。 我的意识融进了另一个意识,我的感觉融入了另一种感觉。我快乐,但是这不是我的快乐;我欣喜若狂——不是我! 我——我想——放——开——我—— 然而一股更蛮横,更强烈,更磅礴的感情盖住了我的。他抱着我,亲吻我,爱抚我。渴望,合二为一的渴望。憎恨分离。爱。 惶惑。我的惶惑被他浪涌的感情淹没。我感觉不到自己。我只能感觉到他。 而他的感觉是,无比美妙。 他放开我时,我还在抽搐。他抽离了我,我重新感到了自己,就像又一次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我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滴落到手背上。空气中还飘着海伦的血味。可我心中的悲痛和愤怒不再尖锐如先前,好像他刚才把它们涮洗了一遍,涤除了它们伤人的部分。我宁愿没有。我宁愿被我的痛苦撕碎。新的仇恨和痛苦在我心中升腾起来。 而他,在打电话。 我听见他在给哨塔打电话,光明正大地打电话,光明正大地要他们快点派救护车来,这里有一个新觉醒的向导。那么坦然,那么自在,好像那具地毯上的尸体不存在。 “你是谁?”我问。 “雷,”他极为干脆地回答了我,“你的哨兵。” 结果 按他们的叙述,整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我的养母海伦遭遇了入室抢劫,直面案发现场对我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冲击,使我罕见地在成年以后觉醒成为向导,并且爆发出惊人的精神力,不仅整个街区的人被我放倒,这个区域的精神力检测装置也被我的精神力毁损,没有执行它应该执行的报警功能。按照当时那种情况,本地的塔区起码要二十分钟才能发现我的情况并做出响应,而我根本支撑不到那个时候,我会毫无节制地释放精神冲击,杀死附近所有生物,最终死于精神力的耗竭。 幸运的是,当时,在几条街之外,有一位执行秘密任务的S级哨兵感应到了我,他第一时间赶过来,与我进行临时结合,安抚我,阻截我的精神冲击。然后,平静下来的我因为过度消耗精神,陷入昏睡。 “不是这样的,”我冷冷地说,“他是杀了海伦的凶手,他在那里等着我回去。他强奸了我。” 我面前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听到我说的话,上前一步,看着我的模样温柔而且同情。她对我解释说,狂化是一种游离于客观世界之外的状态,自我的感觉会扭曲物质世界的客观真实,就像精神分裂发作。我的养母死了,她为此感到遗憾,但是希望我能明白,当时,我感觉到的一切,都是狂化状态的我产生的幻想。我太痛苦了,所以我把这个因为事态紧急,从我家卧室窗户直接跳进来救我的哨兵认作凶手。当然,不自愿的结合很痛苦,她虽然不是向导,但作为女人,理解我的感受,可是我需要认清的是,如果那位哨兵那时候没有强迫我进行这种结合,会有很多人丧命——当时附近的所有人,以及我自己。 我认清的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证词,相信他的证词。 “让我见他,”我说,“让我和他当面对质——他说谎!” 他们告诉我,不。 依照联盟的《哨兵向导结合法案》,未完成塔区义务教育的哨兵或向导,不得与他人进行深度结合。消除临时结合最安全最没有痛苦的方式是隔开两人,让不稳固的结合随着时间流逝瓦解消除。我被禁止以任何形式与他接触,他也如此,以免让我们的结合继续维持,迟迟消除不掉,甚至加深,稳固,影响我日后我和我真正匹配的哨兵的结合。 男人还补充一句,这是为了我的利益考虑。 “那么,我想知道他的身份。” 不行。既然他在这件事上没有过错,塔区就不能对我透露任何他的信息。他是一位在役的S级哨兵,和他相关的一切塔区都有义务向普通公民保密。没有完成向导课程,成为一名正式向导的我,仍旧算是普通公民,我无权知道他的身份。 他们走了。他们不是来询问我,而是来向我宣布结果,让我接受这种结果。 我躺在病床上,攥紧了手。我想,我知道了他是一名S级哨兵。虽然我此前一直都过着普通人的生活,认识的人里没有哨兵或向导,对这个群体了解很少,可我也知道,S级哨兵很少。我可以一个一个去找。 我闭上眼睛。 而且我还有一种预感:他会再来找我。 我一定要杀了他。 塔区 海伦死后一周,我的主治医师宣布我治疗效果良好,精神情况稳定,准许出院。他给我所谓的治疗就是注射镇定剂,我每天要睡二十个以上小时。在我睡着时,会有向导过来做那个哨兵对我做过的事。有一次我醒了,“看”到了。向导身上发出一条发光的触须似的东西,靠近我。她做的很柔和,没有他那样让我痛苦,如果我没有醒着,根本感觉不到她这样做过。 可我还是很反感。因为她在夺走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的悲伤。 我站在地毯上。我没有允许过任何人清理这里,可是这里被清理过了,空气里飘着漂白剂的味道,到处都很干净,就像我的思维和情绪。这是海伦横卧的地毯,那是他强迫我的柜子,那是他躲藏起来看着我的卧室的门。我坐在沙发上。哀伤像一条浅浅的小溪轻轻地流过我。不应该是这样的。塔区派来的陪同我的人坐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并不说话。我想她肯定已经处理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很懂怎么处理我。我觉得这很恶心。但我还是在她张开手臂时,忍不住靠在她怀里,哭。她也是一个向导,等我开始我的课程后她还会是我的一位老师,还是我的舍监。现在她像我的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没有伸出精神触须,没有疏导。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我哭够了,她开始帮我一起整理我的个人物品。就这样,海伦死了一周后,我搬进了塔区。 联盟法律规定,新生的哨兵或向导立即到塔区报道,接受他们的哨兵或向导培训课程,是他们的义务,不得有任何推辞或延误。我坐在向导基础培训的课堂上,和我同一间教室里的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他们很惊讶教室里会出现一个成年人,我也很不自在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上课。我的老师看到我的尴尬,以此鼓励我,告诉我如果我好好努力,提前结束培训,早日去上那些有更多成年同学的课程。遗憾的是,我学的很慢,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慢,最年幼的孩子也比我更轻易地掌握放出精神体或精神触须,或是进入自己精神空间的诀窍。后来我知道,我的表现让我所在的塔区的整个高层都很愕然。一般来说成年后觉醒的哨兵或向导,要么是精神力非常平庸的D级,要么是精神力非常杰出的S级。从我觉醒时制造出的那种动静看,他们预测我会是一个强大的天才,会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成熟的S级向导。我让所有人非常失望。向导需要对精神情绪的敏感和控制力,我没有这种敏感,感觉不到,就更谈不上控制力。整整一年之后,我才到了能勉强进行精神力测试的程度,测试结果是意料之中的D,而和我同一个时间开始课程的孩子们,有的已经成长为C级向导,能为哨兵进行精神疏导了。 因为哨兵没有向导一定会死,向导没有哨兵却能好好地活着,比起哨兵,向导总是更珍贵,就算是很弱的向导,也很有价值。塔区培养出一个S级向导的幻想破灭后,也没有给我什么压力,相反,总会有人来劝我不要给自己压力,顺其自然。是的,我很有压力,我很失望,因为海伦,因为那个S级哨兵。如果我很弱,一直在最底层的区域挣扎,我怎能为海伦复仇呢?我想要变强,渴望变强。我报了体能训练,参加格斗培训。我的舍监委婉地告诉我,我的精神力是注定不能通过征兵测试的,我参加这些课程徒劳无功,为什么不去学一学音乐或美术呢?我告诉她,我对音乐或者美术一向没有兴趣。但是我的格斗老师很快私下里找我,摇着头对我说,以她这么多年的经验,她很清楚,我是那种没有任何天赋的人,我的动作很笨拙,很僵硬,非要往这方面努力,结果很可能只是让自己落很多伤——隔三差五,我不是扭到脚就是戳到手。 两年后,我终于通过了考核,从基础班毕业了。根据法律规定,作为D级向导,我不必进行更高一级的向导培训,我可以在登记后离开塔区,回到普通人中生活,每月到塔区完成额定时长的非紧急情况下的对哨兵的疏导工作即可。这种疏导工作与其说是义务,不如说是福利,和哨兵向导相关的一切工作薪水都很高。对于向导来说,给理智正常,配合的哨兵做疏导,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但是对我来说,不是。我是本地塔区收到投诉最多的D级向导,甚至和那些会给狂化哨兵进行强制疏导的高级向导比起来,我的投诉数量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那些哨兵一见到我,就找出各种理由退掉这次疏导。他们说我做的很痛。有一次,我和他们打了起来,因为我听到他们背着我说—— 因为我觉醒时被一个哨兵“强奸”了,所以现在我也来“强奸”他们这些可怜的哨兵。 我打不过他们。由于法律的约束,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但是他们抓着我和我的精神体不放手,嘲笑我。他们嘲笑我是个残疾的向导,根本不够格被称为向导,嘲笑我的精神体都是残疾的,什么玩意,一个大白球。他们说,当初那个S级哨兵也就是我这种向导能享用过的最好的哨兵了。 我希望我能回到我觉醒时的那种状态,那种情绪尖锐庞大到令我痛苦的感觉,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痛苦传递给他们。 但是我没有,好像那场噩梦永远只能留在我的噩梦里,我曾经爆发过的力量不是能被我自己自由控制的。很快有别的向导和哨兵过来了,分开了我们。 断裂 在塔区,我是失败的,残次的,不受欢迎的。在塔外,我也很难找回原来的生活。为了防止意外事故,没有通过考核前,我被限制在塔区内活动,没有特殊理由不得出塔。两年来我只出过塔区一次,是海伦死后的第三个月,我在舍监的陪同下为她举行葬礼。我失去了两年,我失去了自己普通公民的身份,我失去了海伦。世界变了。当我拿到我的理学学士学位时,我计划要继续读书,那件事中断了我。中断了一切。我看到学校,我就想起毕业,想起海伦的死,想起他,想起我的无力。我没有心情单纯为了知识踏进课堂了。 而我原来的朋友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因为我们两年来没有见过面,我也不是擅长写信的人,仅有的联络只是明信片和圣诞礼物。当我能够自由地离开塔区拜访朋友时,他们最感兴趣的问题是: “你有没有再见过那个救你的哨兵?” 救。这个字眼让我胸口发堵。不是救。在我解释清楚,让他们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前,他们先让我明白了他们,原来这件事在他们眼中是这样的:海伦死了,我觉醒,陷入疯狂,一个英俊的S级哨兵英雄救美,与我结合…… 好恶心。 “啊!”坐在我最近的人惊叫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我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精神力,连忙道歉。我的精神力很微弱,就算是不知道树立屏障的普通人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但是安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畏惧。后来她疏远了我,因为她发现,我是向导,意味着我哪怕坐着不动,闪过一个念头就能折磨她。 自然,也有一些人还是和我要好。所以我告诉了他们真相。然而——他们和当初那群人一样,不相信我。 “伊芙,”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第三次讲述事情的经过后,郑重地对我说,“你需要心理医生。” 不,他们不清楚,向导就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我已经经过了很多次疏导,我很冷静,很理智,没有任何妄想控制我的思维,我“看”到了那些—— “这是阴谋论。”她说,“你想说什么呢?他们包庇他杀人行凶,因为他是S级?” 不不不,根本不需要包庇,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力气……只要跟你们现在一样……相信他的话,不相信我的话…… “再说,”她继续对我说,“退一万步讲,一个在役的,每天都忙着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保护公民,打击国际犯罪和恐怖主义的S级哨兵,为什么要来杀海伦呢?” 她摇着头。不只是她。他们都是这样,暗自地,悄悄地,然而坚定地,对我摇头。 “海伦阿姨只是个普通人,你在变成向导前,也是。那个哨兵是恰好路过,救了你的命。” 这样的对话多了,有短暂的几个时刻,我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在坚持我疯狂的想象呢?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忍耐着痛苦去回忆那个噩梦,我看着每一个栩栩如生的细节,我确定,我不是在想象,我真的“看”到了—— 他杀了海伦,等在门后,注视我。 这个叫雷的男人,S级哨兵,我唯一的线索只有这些。全世界哨兵的名册当然不是我有资格浏览的。我只能去搜索所有公开的记录。我没有找到叫雷的S级哨兵。他是不是说了一个假名?如果是假名,线索就断了,因为哨兵和向导,出于保护他们的考虑,除了年老退休的,按照联盟的《缄默法案》,禁止对他们图像信息的公开报道。我记得他的脸也无济于事。 每天晚上,我抱着“我”蜷缩在被子里。我想念海伦。我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海伦会死,为什么我没有能力给她报仇。半年过去,我的投诉高到让塔区再也不能忽视,我接到命令,要求我重修向导基础课程。这不是唯一一件雪上加霜的事。还有别的。我的舍监以另一种身份找上我——媒人。依照规定,精神正常,没有恶性犯罪倾向的向导(在针对哨兵向导的法律里,向导的恶性犯罪只有一种:利用哨兵对向导的信任和依赖,在疏解时恶意攻击哨兵,逼疯哨兵),有义务与另一位条件相当的哨兵结合。如果向导在二十五岁之前没法自主找到一位哨兵结合,那么政府会把他们的DNA与未结合哨兵数据库中的DNA比对,找到一位与该向导最匹配的哨兵,强制他们结合。强制,我讨厌这个词。我的舍监理解地点点头,告诉我,而且会被录入库里的哨兵,之所以被剩下了,肯定都是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她觉得我,虽然凶名在外,其实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而且很美丽。我若是去和一个“库里的”强制匹配,太委屈我了。 所以我应该参加她的联谊活动。 媒 我也确实不想被强制匹配一个哨兵结合。除了反感强制,还有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库里的”“被剩下的”“委屈我”。对哨兵的要求总是比对向导高,就算是和我同级的哨兵,无论精神力的使用还是体格素质都比我强。但是那个库,是全联盟的总库。 我可能被配给别的城市,甚至别的国家的人。向导要服从哨兵,因为是哨兵来保护向导。如果我被配给这个城市以外的哨兵(这是很有可能的),是我必须搬到他那里去,而不是相反。 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我和海伦住过的家。这是我此前的人生中断的地方,是一切的节点。我不能离开。我不允许自己离开。我已经意识到我完成不了我的复仇,所以我不能允许自己放下我的仇恨。我是向导,一个向导日常总会面临很多其他向导出于同伴式的关心的探查和疏导,一遍遍洗掉精神里的负面感觉,如果不常常看到,常常唤起,那么,那些血的气息就会被我遗忘。那么就是他的胜利,他和他的谎言的胜利。不行。我看到了:是他,是他杀了海伦,他是凶手。我不能忘记,我不能放下。 所以,找一个本地的哨兵,结合。 于是我交上了生命中第一个男朋友,一个D级哨兵,在这个塔区服役,日常工作是协助本地的刑侦警察。我对他没什么意见,只是他非常无聊,第一次见面时自以为幽默地和我打招呼说:“嗨,你就是杀手伊芙?” 因为我还在重修我的基础课,不能给他当场做个疏导,非常遗憾。其实,抛开总是话不投机这一点,他是个不错的人。而且我一想到我只是在利用他,我的心中除了自己的仇恨完全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真心,就觉得他更无辜受过了。所以他有一天晚上邀请我进行一次不正式的临时结合时,我没有拒绝。我给别人疏导时,他们总说疼,可有些人是笑着说的,我觉得他们只是在开我的玩笑。所以他起初也笑着说疼的时候,我没有在意。接着他的笑容就挂不住了。接着他和他的精神体(一只狗)开始尖叫。 “你的精神空间里——是什么——” 我并不是很擅长进入我的精神空间,别的向导可能动一动念头就可以了,但我很困难,有时候还会失败,有时候还会出不来。所以我不常看自己的精神空间。 这次,我尝试了。 我的精神空间,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在我长时间没遇到向导给我疏导的时候,会有那张占满血的地毯。但是这次,我看到了,“他”。 是“他”的一部分,一小截黑色的触手,在纯白的平面上翻涌,仿佛是被刺激了,现在刺激消退,它慢慢下沉,消失在白色里。 当我设法出来时,我看到我的男朋友气愤地在和谁打电话,叫嚷着:“她结合了!她和别人有一个临时结合!我怎么知道是谁?我还想问你——你说她没有人追求,很好拿下的!” 他突然发现我“回来”了,吓了一跳,然而大约觉得我背着他和别人结合,又答应了他,这样过来,是玩弄他的感情,他对我很愤怒,如果不是因为哨兵守则三令五申禁止哨兵伤害向导,他肯定就要来打我了。 从此,我们变回陌生人。但是结合的事情没有弄清楚。我的媒人,舍监,连夜过来找我,拉我去医院检查。在一位A级向导的探查下,他们发现了,两年前那个S级哨兵与我形成临时结合时留下的精神链接,居然还没有消失。 “什么意思?”我急切地问,“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接触过他吗?” “不。”那位A级向导回答我,“我想应该是那个哨兵的精神力太强大了,所以才让他的链接在你的精神里留到现在。别担心,亲爱的,我看到那个链接已经很虚弱了,再过一段时间也就彻底消失了。不会影响你的结合的。” 我失望。我回到我在塔区的宿舍,感到好痛苦。他插进我脑子里的东西还轻轻松松地留着,因为他是强大的S级哨兵。我却始终没法找到他进行复仇,因为我是弱小的D级向导。我想到了海伦。我小时候,学校里有一个老师说我的智力有问题,建议海伦带我去特殊学校。海伦没有。海伦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只是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毅力,坚持,我可以追上别人,甚至做得更好。 我好痛苦。海伦不在了。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会再对我说:我为你自豪,你是我的骄傲。 我不想去上课了。我请了好几天的假,支出了全年的假期份额。第一次,我想到自杀。我想去找海伦。 但是那天,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我以为是舍监,拿起来,随便说了几句我很好之类的话。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轻轻的呼吸声。不是我以为的人。不是我认识的人。 “对不起,”我说,“请问您是?” 沉默。 渐渐的,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或者直觉,或者是因为他还把他精神的一部分留在我的精神空间里。 “雷?”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加重了,如同在兴奋,同时在压抑。 我抓紧了电话,“我”在我身边焦躁地乱飞。痛苦,恨,不甘,愤怒。我问:“你是谁,你叫什么,你在哪,我知道是你杀了海伦,我要找到你,如果我不能把你送上法庭,我就亲手宰了你——” “结合之所以没有消失,”他突然开口说,“是因为我们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 电话断了。 我回拨过去,毫无感情的女声告诉我,这是一个空号,不存在。 偏执 我站在我的精神空间里,现在,这里已经不是纯白,有一张浸透了血的地毯。我的精神体开始在这个空间四处漫游。我在“感受”,更专业的叫法是“探查”。我没有那个A级向导高超的技巧,我有的只是耐心。我找了很久很久,最后,与其说是我找到“他”,不如说是“他”来找我。“他”从白色的平面下浮现,就像破土的新芽,向我伸展开。我想踩“他”。“我”比我反应更快,在我走过去抬起脚前先动了,冲过去砸“他”。我以为这只是“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能够应付。我还是低估了S级和D级的差距。“他”一瞬间就缠住了“我”。我去掰“他”,试图救出我的精神体,然而手指一碰上“他”,我就感到一种不可理喻的空虚。因为失去他而空虚。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他本人也在这里。 我立刻松手,那种感觉就不见了。 “他”继续纠缠“我”,“我”却没有惊慌失措的感觉了。我看着它们一个球和一根触须,它们在一起蹭来蹭去,就像在玩。“我”毫无掩饰地显示出我对他的渴求。 我蜷缩在被子里,不想见我的精神体。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 百分之百的匹配度,听起来很荒谬。匹配度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以上就能被称为“完全”契合。人与人并不能像两块拼图一样完美贴合,再匹配,也总归有一两分不能契合的地方。 他在骗我吗?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去找了我的舍监。 “亲爱的,这是不可能的,”她说,“你们之间不能接触,他没有途径知道你的电话,给你打电话。” “可他就是给我打了!”我说,“他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的结合没有消失,是因为匹配度百分之百?” “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她说。 “匹配度很高,会导致临时结合消失延迟吗?”我问。在我拿到的手册上,我翻来翻去,“匹配度”和“结合”相关只能找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匹配度越高的哨兵和向导结合起来越顺利。怎么顺利?没有解释。 她迟疑着。我不知道她在迟疑什么。她说:“会,但是……” 但是S不可能和D匹配。而且就算我与他的匹配度真的很高,哨塔不会让S与D匹配。作为S级,塔会给他提供很多A级以上的与他匹配度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向导,算算年纪,他现在应该已经正式结合,有自己的专属向导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伊芙,放下他吧,他留下的痕迹会消失,看看身边那些你能碰的上的人。” 好恶心。 “他是杀了海伦的凶手!”我叫道,“他是谋杀犯和强奸犯!我不会——” 他们说,当初那个S级哨兵,就是我能享用过的最好的哨兵了。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攻击了她。 向导攻击向导,没有哨兵攻击向导那样,是极为严重的大罪。而且我是D级,她是C级,除了一开始那下,她立刻竖起屏障,“我”根本打不到她,她的夜莺很快控制住“我”。后来,她还给塔区写了陈情书,说我一直没有走出养母去世的阴霾,深受自身偏执妄想的困扰。我更需要的是疗养,不是监禁。 我一天就被放出来了,送到医院。他们觉得我有精神病,虽然我明明是向导,我的精神空间有秩序,我的精神力也可以自控,我不可能是精神病,可他们就是从“典型的症状表现”认为我“符合偏执型精神分裂的诊断标准”。 之后,我被限制活动,监视居住,不能出塔区。他们说我接到的电话是我的幻觉,他们给了我通讯系统里的通话记录,那天,我莫名其妙拨打了一个乱码空号。 我没有疯。我接到了那个电话。 我以前认为,那个哨兵是凶手,对调查员说谎,他们相信了他。我以前没有觉得他们在包庇他。而现在,我开始怀疑了。也许不能出塔是一件好事,这样我不会面对我的普通人朋友们遗憾的眼神,“阴谋论”的评价。是哨塔在阻止我找他,是哨塔希望我不要影响到他。那个给我探查的A级向导在给我解释时故意不说匹配度的可能,她和他们一伙的。舍监也许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就算不是,他们都相信塔,不相信我。 舍监后来又给我介绍哨兵。或者应该说是,把我介绍给哨兵,一些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觉得我很可怜,想要“拯救”我,“照亮”我,给我“幸福”的哨兵。我不会攻击他们。因为他们不难打发,只需要让他们意识到,我不需要一个人来“拯救”我,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离开。 有一个人没有离开。他真的是非常好的人。他非常耐心地靠近我,倾听我,相信我。然而他说:也许你的养母藏着什么秘密你不知道;也许她是一个隐姓埋名的逃犯;也许他的秘密任务就是来为联盟处决她——最后,不管怎么说,伊芙,你该放下了,为了你自己今后的人生考虑,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的生命不值得浪费在仇恨一个你根本见不到的人上面。放过自己,看看你此刻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一位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和她继续学习。我说愿意。我现在根本不能去想她和那份本来我可以参与进的研究。海伦当时告诉我说,我怎样选择她都支持。是的,读那个很难,如果我学不下去,也没关系。她攒了很多钱,她可以买一家机械化农场,两个女人也可以运转起来。我们去乡下,去牧歌里,远离尘嚣。当然,要是我想留在大城市工作,她也愿意陪我。反正我还很年轻,我什么都可以试试。而且留在大城市能够遇到更多可爱的男孩子,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多遗憾啊,爱的感觉是很好的。我说我爱你就够了。她说恋人间的爱是不一样的。但是一如既往,她说,我怎样选择都可以,因为爱也可能带来伤害。她希望的是,我能够一直自由自在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谁毁了我的生活? 那个叫雷的哨兵给我打过电话。不是我精神分裂发作,偏执妄想,幻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渴望我。因为高匹配度带来的生理吸引吗?因为我感觉到的那种空虚和渴求他也是一样吗?反正他渴望我。而且哨塔也在阻止他,因为我是D级,因为我恨他,或者因为别的什么“阴谋论”。所以他打来了那通该死的电话,说出那句该死的话,完全不在乎他对我做过什么。但是,很好,他在等我,希望我也去等他。 我会等他的。我要去毁掉他。 匹配 二十五岁前,我的舍监来找我。我很久不和她这样面对面坐下来谈话了。她说,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同情都是真心的,她劝我不要让自己入库,是为了我好。 “我不是为了等那个S级,”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精神体,“如果你还是只说老一套的东西——我都清楚了,没必要再谈了。” “伊芙,如果一切真的按照你的期望发展,你匹配到了那个哨兵,你打算怎么做。”她说。 我不说话。我没必要告诉她我打算怎么做。 “伊芙,你没有任何可能性谋杀一个S级哨兵,而向导谋杀自己的专属哨兵,就算未遂,也是重罪,会被叛死刑,从轻也是终身监禁,没有假释。” “你知道什么的,是吗?”我说,“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但是你和他们一起,要我相信我疯了,我出现了幻觉—— “伊芙,我很抱歉……” “骗子。” 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她的夜莺哀伤地鸣叫。 “他不是谋杀犯,伊芙,”她说,“有些时候,有些杀戮是合法的。他有一些违规操作,但他不是谋杀犯。” 我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海伦躺在地毯上流血,我在我的毕业典礼上等她。合法的杀戮。为什么。我和海伦都是普通人。我的朋友们说我在阴谋论。他为什么要来杀海伦? “为什么?” 机密。要保密。不能说。不能对我说。因为我只是一个甚至不能服役的D级向导,无权知道这些。 “我只能告诉你,他不是谋杀犯,”她说,“你的养母并不无辜。” “她是个普通人!” “她抚养你后,成了普通人。伊芙,很抱歉,但事情就是这样残忍,她对你很好,不能抹除她曾经犯过的罪。她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她逃走了,消失了。” 她在骗我。又一个谎言。又一个故事。他们已经对我编过很多故事。 “塔区觉得让你和他结合,很残忍,不管有多正当的理由,他是断送你深爱的养母的性命的人。可他那边满不在乎,一直胡搅蛮缠地和哨塔申请要求安排你们见面,恬不知耻地想要和你结合。”她说,“哨兵天生渴望他们命定的向导,但是有些哨兵,不配。明天,去见见我叫过来的那些哨兵吧,挑一个,在强制匹配前正式结合。他们再怎么说都比一头缺乏人性的野兽强。放过你自己,不要走向最痛苦的那个。海伦若是知道这一切,也会希望你幸福,而不是为了她备受折磨。” 不,海伦不会。 海伦死了。海伦再也不可能对我说出她的希望了。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接到采血的通知。一周后,我拿到了结果。我被要求前往联盟下属的另一个国家,去和我的哨兵结合,他的名字里没有“雷”,他叫弗伊布斯,他的公开履历里没有来过我所在的国家。 他是S级男性哨兵,我和他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 你好 我下飞机,走进航站楼的时候,我看到他了。航站楼人来人往,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像我知道那里有什么。就是他,雷,完全就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黑色的风衣,深棕色的头发,噙着笑,看着我。 没人告诉我他会来接我,我以为我要自己打车到我被告知的那个地址。他向我走来。我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我觉得心跳在加速,浑身发热,皮肤沁出好多汗。但我不是在恐惧。我也不是被接到了什么干扰,精神污染,攻击。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种感觉和他有关,他走得越近,我的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我”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在我四周躁动地飞舞。 在来的路上,我想过我见到他时应该怎么表现。向他宣泄我的愤怒和仇恨是没有意义的,从我对他的接触和风闻的消息看,他对他一手造成的我的不幸很漠然,只对于和我结合这一件事感兴趣。所以,首先,冷静地对他说,“你好”。 他没有给我机会说“你好”,也没有对我说“你好”。他来到我面前,张开手臂,拥抱了我。 那种奇异的感觉在他手臂的压力传递到我身上时达到顶峰。我感到自己很混乱,或者说,一种感官过载的感觉,很多感觉向我袭来。我“听”见了我的心跳声,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我“听”见我们的心跳声是完全重迭在一起的。我“看”到一团黑影从他背后冒出来,“他”,他的精神体,那么庞大。“他”朝“我”伸出触须,把“我”卷进“他”的体腔里,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做的那样,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感觉不到“我”的恐惧。我反而感觉很好。“我”的躁动平息下来,我身上那股发热的感觉也减退了。我甚至也想抬起手臂来抱他,我感觉那样会更舒服。 而且不只是感觉很好。我重新接近了觉醒时那种什么都能知道的感觉。我的脸埋在他的大衣上,但我“看”到一切——路过的人的会心一笑,以为我们是久别重逢的情侣;他半阖着的绿眼睛,终于得偿所愿,心满意足;还有“他”——漂浮在半空中,完全舒展开来,笼罩在我们头顶,触须下垂,在我们四周漫舞。原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黑色水母,伞部含着一团光,把“他”的整个形体照亮,每个结构都蒙上一层微光,看上去神秘而华美。那团光和“他”是那么契合,好像本身就是“他”自身的结构,“他”的一部分。 那团光是“我”。 我还“看”到他伸出了他发光的精神触须。他想插我,他想深入,他想结合。但是好吵,人来人往,不安全,违反哨兵守则。遗憾。必须克制,忍耐。不急于一时。他叹了口气。 他松开了我,“他”也放出了“我”。 “我们去拿你的行礼。”他说。 所以,没有“你好”。他觉得我属于他。早就属于他。 看 感觉很怪。 我们站在自动扶梯上。我“看”到我前面的女人,她在忧愁;我“看”到我后面的男人,他在焦虑;旁边与我方向相反的扶梯上一个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快乐的,无聊的,烦恼的,放空自己的—— 我捂住自己的额头。 然后,我身边这个,我“看”到他注意到我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接着那些感觉不见了,我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感官里,但是又不一样,他太近了,我“看”他更清楚了——他很雀跃—— “屏障。”他轻轻提醒我。 我的确会建立精神屏障,但是除了抵御攻击的训练,我不觉得它有什么用。我的感知力一直迟钝得不像一个向导。所以我根本没有把刚才那种感觉和感知联系起来。 但是,我竖起屏障,世界恢复正常了。 为什么? “匹配度很高的哨兵和向导接近时,会产生精神共鸣,共鸣会让感觉变敏感。”他又说。 我惊吓地看着他,我没听说过哨兵还能读心。他对我微笑了一下。那股欢欣几乎在一瞬间透过了我竖起的那层屏障,浸透了我的“视野”。 “对我来说,你很好懂。”他说。停顿了一下,又说:“对你来说,我也应该如此。如果你认真地‘看’我。” 他确实是在很认真地看我,浅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别过头去,然而他低下头来。他亲了我的头顶。 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反感,因为抗拒。因为在我的反感和抗拒这么明显的情况下,他的亲昵和期待还这么明显。对我的人格的漠然。不要说杀掉,毁掉。我能伤害到这样一个人吗? “小心脚下。”他说。扶梯已经到终点了,我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臂收紧,几乎是把我提起来—— 我挣脱开他,向前跑出几步。 慌乱中,我的屏障坍塌了,仿佛整个世界的人的心中正在涌动的感情都向我压来。在所有低语的,喧嚣的,迷乱的杂音中,有一股怒火和仇恨非常清晰。就在我背后,推着我的行李箱,离我越来越近。 然后他屏蔽了他自己。我“听”不到他了。 “你还好吗?”他对我说。 我不好。我觉得你很恶心。我后悔了。我不想见到你。你很糟糕。你很坏。你是世界上最烂的哨兵。为什么我不能简简单单地了结这件事? “再坚持一下,”他说,“到车上,你可以好好休息。” * 他把我的行礼放进后备箱时,对正要拉开后座车门的我说:“坐副驾驶。” 我停顿了一下。 “不。”我说。我拉开车门。 他没有说话。没有把我拖出来。没有用手段强迫我。他坐到驾驶座上,打开了白噪音,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这才注意到,刚才一路上他都没有戴降噪耳机。这对于一个并非执勤状态的哨兵来说很罕见。 他没有开车。过了一会,我才发觉,他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盯着我看。 “为什么是数学?”他突然说。 我的心悸了一下。 我的舍监作为媒人给我介绍的那些哨兵,从来没有一个主动问过我,我大学学的是什么。我抓着自己的手,感觉手心在冒汗。 他又说:“因为喜欢?” 我低下头去。我点点头。 他说:“很困难吧。” 很困难。甚至多花了一年毕业。但是很喜欢。因为公式很美,很干净,很安全,和数字打交道很舒服,比和别的那些有太多不确定,太多需要“体会”的科目更让我舒服。本来,如果—— “你还想读硕士吗?”他说。 “你为什么要杀海伦?”我说。我没有忍住,又哭了。我明明来的时候发誓,我不要在他面前为这件事哭。 “仅仅只是一次任务。”他说,“你想看卷宗吗?等你成为S级向导,你就有权限了。” S级向导。开什么玩笑。 他系上安全带。 “至于怎么成为S级向导,很简单,”他一边点火,一边说,“和我结合。” 汽车启动。 黑色 我想他在戏弄我。不是“仅仅只是一次任务”。他当时很开心,我“看”到了。就算是任务,他可以让她不那么受罪。他把她折磨死了。一个变态。他假装出来的所有温柔和关切都是为了结合。恶心。 后来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话。 这里的哨塔和我原先呆的哨塔很不一样。我那里,塔更近似一个地标,装不了多少人。围绕着那个地标划分出一个很大的城区,供这个塔的辖区内的哨兵向导居住生活。但是这里,是真的有一个很大的黑色金字塔。我依稀记起,似乎在世界着名塔区的介绍里扫到过这座塔的远景。是十年前建造的,简介里说什么,从设计到建材无不体现了人们心中遗留的对二十年前结束的那场战争的恐惧。我不明白黑色的金字塔为什么能体现反战。它在我眼里只是看起来很突兀,挤开闪亮的摩天大楼,分外乍眼。 汽车驶进漆黑的隧道。我发现它在往下走。地下。有一道又一道闸门,一次又一次身份检验。我的塔区也要在出入时扫描虹膜和脸,但是没有这么多关口。这看起来更像是进入一座监狱。 车在一个完全漆黑的地方停下来。哨兵的五感很敏锐,没有光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凭其他感觉“看”清四周环境。有些向导也可以。但我不行。完全不行。他关掉了白噪音,树叶的沙沙声消失了,他把车熄火,一切陷入寂静。他打开车门。我也打开车门。我刚出来,就重新被他推进去。他压到我身上。我完全来不及反应。他插进来了,他的精神触须——很痛,比当年更痛。我感到他是在蹂躏我,摧毁我。痛之后是很多迷乱的景象。我“看”到哭声。我“看”到仇恨,愤怒,悲伤。我“看”到撕裂,失去,痛苦。铁,鲜血。孤独。 孤独。漆黑一片。孤独。 我“看”到他的精神空间,黑色。他抓着我的手,我们漂浮在黑暗中,就像在太空,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土地也没有。 他放开了我。 我睁开眼睛,浑身浸透冷汗,头在跳痛。他已经抽出去了,仍旧一动不动地压着我,在深呼吸。似乎刚刚不止是我在痛苦,他也感到很痛。 突然间,四周亮了。有人打开了灯。 “哦——抱歉啦——”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话的腔调很奇怪,每一个词都是分开的,带着古怪的尾音,好像她刚刚学会说话,组织语言对她来说很困难。 “我,是不是,打扰了你?可是,我听见——尖叫声咯——弗伊布斯,你,还好吗?” 他起身了。 “我需要一次疏导。”他说。他向她走过去。 那个女人咯咯咯笑起来。 “我就是,料到咯——你肯定会,需要我啦——” 门关上的声音。 我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放出我的精神体,把它抱在怀里。我什么都做不好。并且在试图做点什么前,已经吓得什么都不能做不了了。我好想哭。我好想死。 伊芙 我躺了好一会头才不痛了。这是一间车库,我走向门。没有锁。我听见歌声。很好听的歌声,好像是美声,我不清楚。有歌词,但我听不懂。我走出去。 一个很大的客厅,沙发,地毯,电视。玻璃的墙,外面是铺着草地的庭院,洒满灿烂的阳光。这里是地下。是仿日光吗?外面没有树,但是侧耳细听,到处都是树叶的沙沙声。白噪音。 歌声停了。我转过头去。 “红茶哦——”她端着茶壶,对我微笑。 她有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微笑里散发着一个优秀的向导都会有的那种善解人意的亲切感。让我觉得有些诡异的是,她的发色和我一模一样,极浅的金色,而且是直发。她向我走近时,我发现,不止是头发,她的眼睛也和我一样,是浅蓝色的。她的肤色也和我差不多,只不过她的面颊白得无瑕,而我有一些雀斑。如果不是我们的面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几乎要以为,我们是不是亲戚。 “你好。”我说,“我是——” “我!知道哦!”她打断我,高兴地说,“你,也是伊芙,好巧哦——” 也是伊芙? 她坐到沙发上,往茶几上的杯子里倒红茶。 “弗伊布斯的,向导,都是,伊芙。你,恰好,还是叫——”她开始咯咯咯地笑。她突然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 “坐咯?”她拍拍身边的位置,说。 我觉得她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我说不出理由。所以我坐下来了。 “你是他的向导?”我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一种很亲切的姿态。但我不喜欢—— 啊,说话好累哦。 ……发生了什么?我呆呆地看着她。 我还是喜欢这样。你呢?哦——我忘了你是残疾的D级,做不到这样交流。 我猛地向后退开。但是她抓住了我的手腕。 白痴,你想去哪? 她眨着那双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对,我是他的向导,我是他的向导们中和他匹配度最高的向导,百分之九十九,他最喜欢我给他做疏导。我应该和他结合,在好几年前就应该结合了。但是他见到了你。他不接受和你之外的人结合。他甚至逼我去和别人结合。因为他想要百分之百,他觉得这会让他更强——可你不过如此嘛,弱智的低能儿一个,真失望,他真的能和你结合吗?你这样的精神力,受的了他吗?他可是——很——大——啊—— “放开——”我说。 快去死吧。我刚刚听到了,他让你很痛,你很难过,你想去死。你最好快点去死——趁你们还没结合,快点去死——弱智,白痴,D级,你根本不能让他变强,你只会拖累他。婊子,你快去死。你不是一直为了你的妈妈的死非常痛苦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你妈妈根本不会死,她整容了,他根本发现不了她是她——你能做的对她最好的事,就是快点去死,快点去陪她,向她谢罪——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伊芙,松手。” 她松开我,我猝不及防,没有收力,向后一倒,喘着气,惊魂未定。 “哇,弗伊布斯,你,恢复,好快哦!”她扭过头去,高兴地对沙发后面的方向说道,“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咯?我只是,在教,你的,妻子,更方便地,说话啊。” “你可以走了。”他说。 她很难过。我“看”到了。而且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她想让他知道她很难过。但是她没有任何迟疑地站起来。因为向导要服从她的哨兵。 “你,需要,我。”她对他说。她走了。 攻击 树叶的沙沙声中,我听见他问:“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她说,海伦是因为我死的。 可是,难道他就会告诉我真相吗?不。他不值得信任。也许她也是。他们都不值得信任。那我该去哪里寻找真相和答案? 还是说……干脆放弃,不管谁说了什么,我都不要理会—— “不管她说了什么,你不要理会。”他说。 我微微睁大眼睛。 但好像是巧合。他也没意识到他刚刚和我的思绪同步了,继续说:“如果你不存在,她就会和我结合。她不喜欢你,她会戏弄你。” 不,她不是不喜欢我,戏弄我,她是希望我去死。她欺负我。海伦在我上学的时候总是叮嘱我,如果有人霸凌我,让我不舒服,都可以告诉她,她会帮助我。 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向他寻求帮助。 “百分之九十九,和百分之一百,有很大区别吗?”我问。 “不是很大区别,”他说,“是完全不同。只有你是我的向导,她们都是我没有办法不得不忍受。” 胆寒。 我讨厌刚才那位“伊芙”,她对我满怀恶意,但是她对他的忠诚、服从、奉献、爱、热忱,我看得很清楚。而这一切对他来说却是:不得不忍受。 缺乏人性。一头野兽。 “你刚才太紧张了。是我的错,没有事先提醒,”他说,“你现在好了吗?可以和我再试一次吗?” 再?试?我惊呆了。难道他刚才——那么痛——是在尝试结合吗? “要是一周内,靠我们自己,没有成功,”他说,“那就要用药物辅助了。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感觉,很不自由,只会让你想杀人,不会让你想结合。” 我瞪着他循循善诱的模样。 “虽然,我知道,”他继续说,“你会很满意这种促使你对我展开攻击的药效。但是,要是我在药的作用下,没有控制好自己,你会死——为什么不先试试另一种办法呢?和我结合,我们的结合会让你变强,让你能发挥出你的实力。你会成为S级,我没有骗你。然后你的攻击对我才能起效,不是吗?” 过去的几年,我反反复复被告知,我是偏执狂,精神分裂,疯子。现在,我看着他,我知道,我远远不如他疯狂。 为什么。因为他相信和最高匹配度向导结合,可以让他更强? 不对,不是。 他走过来了。他放出了他的水母。他注视我。露骨的渴望。渴望我。是生理吸引吗?不是。 他坐到我身边。他扶住我的脑袋,吻我。结合不需要吻。结合需要放松,接受,暴露自己,容纳对方。第一步是调整气氛,第二步是放出精神触须。尽可能多的肢体接触,拥抱,性交。不需要吻。 “这次你先来吧。”他低声说。 他向我展开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屏障,非常柔软,非常松弛。我可以轻易进入。他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接受我疏导的哨兵都配合。但是他给我的感觉比任何一个哨兵都可怕,水母就在我们身边漂浮,伸展着飘带和丝线般的触手。“他”渴望抓住“我”,吞掉“我”。“他”渴望再也不和我分开。 我咽咽口水,深呼吸。放松自己。伸出触须。我想知道为什么。 好黑,好冷。过于庞大的精神力,过于敏锐的感知,积蓄了过多的负面感情。明明刚刚被疏导过一次。怎么还会这么恐怖。我被一股冷冰冰的悲伤攥紧了心脏。失去。爱。失去爱。 我想到了我的失去。我想到了海伦。 我像被蛰了一般,痛苦地躲开了他,跌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我感到水母的触手拂过我的面颊,缠住了我的脖子。 在刚刚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事实:他认识海伦,他憎恨海伦。 “为什么?”他也说。他抓住了我挣扎着伸向沙发的手。他突然插进来。 好痛。他肆无忌惮地把他的感情留在我的感情里。我恨海伦——我不恨海伦!我爱海伦!——我恨海伦! “滚出去!” 我恨你。 我满脸是眼泪。我看到他从茶几下拿出什么东西。他在组装它。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对着我。 他扣动了扳机。砰——砰——砰——子弹打中了我散在地板上的长发。接着他把手枪重新拆开,放回去。他也收回了他的精神体。 “你喜欢吃什么?”他低头看向地板上的我,问,“我只吃营养剂。我可以给你订餐。” 六十六 “是的,你,”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过来,现在。” 他不是在订餐,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想吃什么。我没有对他说话。扫地机器人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在清理地板上我被子弹轰碎的头发。他挂断电话后,去了烹饪区。客厅和烹饪区没有墙壁,我看到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管牙膏似的东西。哨兵因为五感敏锐,被建议吃味道清淡的食品,防止在精神里积蓄没必要的感官刺激,出任务时塔会派发专门的营养剂,吃起来像果酱状的水。我没有见过一个哨兵说他们爱吃这个,只要不执勤,他们都更愿意吃普通食物,不顾忌清淡不清淡。反正冗余的精神垃圾可以“梳”掉。我没有见过严格遵循守则的建议,真的只吃营养剂的哨兵。 他关上冰箱,转出烹饪区,去了另一个房间。 看不见他后,我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原来我一直紧绷着神经。我的精神体出来,好奇地在这个空旷的地方飞翔。“我”仔细地侦查完客厅和烹饪区后,回到了我身边,我的脚边。好奇地“看”茶几下。 我把茶几下的东西拿出来——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很多枪械零件。似乎是很多把枪混在一起。我看了半天,根本不知道怎么组装,放了回去。几个药瓶,很特殊的药瓶,有一些电子装置,我不知道怎么打开。还有一个电子相框。是,我。 它没有密码锁,我滑动一下手指,就能看到下一张。我的毕业照,我的证件照,我的生活照。海伦为我拍的照片,我和我的朋友们的合照。班级集体照。校刊的照片。只有我。有些我只是误入镜头的背景,被截出来,放大,占据整个相框。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来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我的影像资料。 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我对他有执念是因为,他杀了海伦。他对我,为什么? 他以前就认识我吗? 有人轻咳了一声,我吓了一跳,连忙把相框藏在背后。对方好笑地看着我。 “没事,那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她说,“而且里面的内容,应该说是你的隐私。” 这是一个和之前那位“伊芙”完全不一样的女人,黑皮肤,红头发,戴着一副眼睛。“伊芙”穿裙子,而她穿皮裤和皮夹克。和“伊芙”一样的是,她也很美丽。 “所以,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她问我。 “什么?” “弗伊布斯叫我来,但他不在。他不需要我,是你需要我。”她说,“哦,对了,我叫伊芙,不过你也叫伊芙,要是你觉得不自在,你可以叫我六十六。” 我有一个很荒诞的想法。太荒诞了,而且让我有点恶心。 但是她肯定了我的猜测:“因为我是和弗伊布斯匹配度六十六的向导。嗯,最早被踢出局,和别人结合去了。但我还是他可以调用的向导。所以,你需要我做点什么?你需要疏导吗?还是说——”她眨眨眼睛,看看手表。 “你吃过饭了吗?我擅长烹饪。” 精神病 “我不明白,”我看着她在冰箱挑选食材,“我以为向导相比于哨兵,更珍贵,为什么——有多少向导来服务他?” “也不是很多,”她说,“现在只剩不到十个。” 现在,只剩,不到十个。 她转过头:“番茄牛肉汤,怎么样?” 我胡乱点点头。我什么都可以。 “哦,宝贝,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罪恶啦。向导本来就被鼓励去向哨兵提供志愿服务式的疏导,你可以想象是,我们所有人被安排的志愿服务对象,只有他,既然这么多人来服务他一个,就算给他随时随地骚扰我们的权利,也不会很麻烦。” 我觉得很麻烦,不可接受。这里是联盟境内吗? “而且他‘需要’这么多人。你插过他了吗?做好心理准备,给他疏导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别的哨兵吧,你只是站在垃圾山里做垃圾分类,但是他——”她撇撇嘴,“他是个马里亚纳海沟。不是你梳理他,是他淹没你。” 她谈论这件事的口吻让我忍不住笑了。 “不过我们中有一个受虐狂,特别热衷给他疏导,‘九十九’,一个和他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的向导,要是你和他结合后不想做这活,不要犹豫,把他丢给九十九吧,你很快会见到她的,她特别喜欢主动来找他——” “我见过她了。”我轻轻说,“她刚刚来过,给他疏导……” 番茄掉到地上。她惊呼一声,去找扫地机人。 我看看流理台上的牛肉。我找出刀。 “谢谢。”她回来时看了我一眼,说。她重新拿出番茄。我处理牛肉,她处理番茄。 “九十九一定对你灌了难听的话吧?”她突然开口说。 我轻轻嗯了一声。也许是她说话的风格,对我的态度。个性。我感到我喜欢她。 “她说我的母亲是我害死的,如果我不在,我的母亲就不会死。”我对她说。我看着她,很认真地“看”。 我“看”到惊讶,怜悯。 “你的母亲最近过世了?我很抱歉听到这种事。”她用一种富于同情的语调对我说,她不知道海伦的事,“那个恶毒的婆娘,别理她,她就爱说这种伤人的话。有一次我和弗伊布斯训练,我的反应慢了,让他受了擦伤——只是擦伤!喷上药半天就能好!她不依不饶地追着我精神污染,往我的脑子里灌她的咒骂,说我是个迟钝的瞎子应该以死谢罪。”她翻了个白眼,“九十九嫉妒你。她是九十九,从小到大她都固执地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和他结合。” “从小到大?” “呃,好吧,也不能说从小到大。他们认识很早就是了。从他们认识,做了匹配的时候起,她就相信她是他的向导……” 我突然“看”到有一股伤感从她身上拂过。她同情她吗? “如果我没出现,他们早就结合了,是吗?” “不。”六十六对我说。我手下的刀停顿了,而她还在继续,咔,咔—— “不太好解释,”六十六说,“弗伊布斯不一样,你可以把他看做……黑暗哨兵,是的,我知道黑暗哨兵是伪科学都市传说,但你可以这样想象,他的存在就是这样。他十二岁的时候,精神力就到S级了。要是塔重新定制精神力的标准,设一个SSS级,他现在就是SSS级。现有的机器全测不出他的数值,他高出阈值太多,他把它们都撑爆了。所以,你可以想见,他还是个孩子时,地位就很超然。而这样的他,从小就认定——” 她的刀也停下了。 “他有一个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向导。” 伤感。不只是为“九十九”,也是为她自己。被毫无疑问地拒绝。难过。 “他不会和任何你之外的向导结合,不管他有没有找到你。他坚信你‘存在’,已经达到了偏执狂的地步,哨塔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先天的精神病,不然根本无法解释他这种坚持的理由。起初,他甚至不接受任何向导的疏导,他打晕我们……哨塔用药物阻止他陷入疯癫。后来药也没法控制他的神游症和狂化倾向了,他才终于被说服开始接受疏导……因为活着才能找到他所谓的百分之百的向导……” 她低下头。 “你喜欢这里的装潢吗?”她说,“这是他四年前见到你后重新布置的。原来这里没有这么多的……家具。冰箱里有这些,也是因为你。他一直只吃营养剂,根本不会做饭。嘿,姐们,也不是想让你感动。我知道他的德性,他是个粗鲁的神经病,任何人都对他感动不起来。吃太多药就会吃坏脑子,他的脑子已经坏了,没救了。我猜他之所以叫我过来,就是因为他犯病吓到你了,惹你伤心惹你生气了,是吧?你就这样想吧:他是一份工作,有恶心人的部分,但是总体,特别是对你来说,待遇优厚。而且你是D级,哨塔应该不会要求你服役,而他全年大部分时候都在出任务,结合后,你会很清闲,很自由。” 我把切好的牛肉挪进盘子里。 “嗯。”我说,“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对不起 我们坐到餐桌边时,“他”出现了。“他”似乎屏蔽了自己,我并没有侦查到“他”,我身边的向导也没有。是那种让我在机场发现他的直觉又出现了,我感到那里有什么,我抬起头,于是我看见了落地玻璃墙上,“他”的触手的镜像。 六十六注意到我的视线,顺着看过去。“他”发现我们发现了“他”,便不再隐藏,舞动着触手,漂浮过来。整个餐厅都被这片黑色笼罩了。六十六看上去有点畏惧,又有点烦扰。一只足有一米高的白色蝙蝠在她背后出现,张开双翼,扑向黑色的水母,挂在它的一根触须上。她眉头紧锁地盯着她和他的精神体看,然后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她的思绪,就像另一位“伊芙”做的那样。 我得走了。他不高兴。 为什么?我看着面前的牛肉汤。难道可以这样吗?叫她过来给我做饭,做完了就赶走。不尊重她,太野蛮了。 我们没有连接精神,我也不知道怎么像她那样做,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她应该能“看”到我的反感。她对我轻轻一笑,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 亲爱的,别介意,这就是我们这些“伊芙”的“工作”,“维护”他的“正常运转”。惹他不高兴,就是增加日后那个给他疏导的可怜向导的工作量。虽然大部分时候这个“可怜”的向导都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可怜的九十九,但我们毕竟都是善良温柔的向导,不是吗?亲爱的“一百”,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你喜欢我做的饭。 她移开了手。站起来。 “那么,我是时候该走了,再见。”她说。 我也站起来。我主动拥抱了她。 “很高兴认识你,‘伊芙’。再见。” 白蝙蝠突然大叫了一声。我发现六十六皱起眉。 “亲爱的,没事,不是因为你。”她对我说。她的白蝙蝠挣脱了那团漆黑的阴云,飞回来,用双翼包裹住她的肩膀,仿佛是一件斗篷。那颗像白鼬鼠一样的脑袋放在她的头顶上,小小的黑色眼睛注视着我。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她讨厌我。 我感到错愕。而她微微睁大眼睛。她的屏障加强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伸出手来碰我的手。 不是讨厌你,亲爱的。他刚刚好生气,搞得我一阵头疼。他嫉妒我,因为你没有拥抱他,对他这样微笑。对不起,亲爱的,有一瞬间,我在迁怒你。不过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神经病的错。嘘,宝贝,别说话,会刺激到他。回头见。 她松开我的手,她向我挥手告别。 我刚刚从普通人变成向导的那段时间,很不适应作为向导的新生活,太多强制性的规定和条款。约束,不自由。但是那些不自由都是有道理依据的,为了保护普通人,或者是为了保护向导们和哨兵们。但是这里,这整个地方以及关于他的一切,我感到的是纯粹的病态。 我想我的舍监当初的判断真的很对,接近这样一个缺乏人性的人是一种折磨,这是最让我自己痛苦的选择。这么多人都在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服务这个人,可他并不尊重感激她们的付出。而我是打算来做什么的呢?埋没他们的付出,摧毁他们的努力……我想要对他们一直奉献,一直维护的对象复仇…… 六十六做的汤真的很好喝。但是我没有食欲。 砰 大概是因为两次失败的尝试严重消耗了我的精神,下午,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口气睡到了晚上。醒过来时四周已经变黑了,白噪音也变成了海浪。我身上盖了一件毯子,而他就在我近旁,坐在我的腿边。我想继续装睡。可是哨兵很敏锐。他说话了: “海伦对你很好吗?” 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请你不要提她。”我说。 “我会对你更好。”他说。 这是不能比对的。海伦是我爱的人,你不是。你是我的仇人。 “我不需要。”我说。我转过身,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他站起来。 他突然把我横抱起来。悬空感让我下意识去抓他的衣领。 “放下我!”我厉声说。“我”从我身上跳出来,撞向他,还没碰到他就被“他”缠住了。他抱着我在黑暗中行走。没有一丝光,我不知道要去哪。他踢开一扇门。然后他把我放下来。床。 “你介意我睡你旁边吗?”他说。 “介意!”我说。 他没再说什么,真的就和他的水母走了。 我呆愣片刻,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放开“我”! “把我的精神体还给我!”我喊到。 给我的回答是:愈来越远的脚步声。 我站起来。好黑。我去摸灯,摸不到。这里不会没有灯吧? “还给我!” 海浪声。 我回到床上,缩进被子里。我感到“我”被他抱在怀里,紧紧地,不肯松手,不肯放开。 晚安。“我”听见他说。 *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哭。海伦在安慰我。可是海伦好像也不能安慰到我,我难以抑制地哭到嗓子发痛。海伦很温柔,很好。但她仍旧不能还给我让我不哭的那个东西。 我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纱照亮这间卧室。我看到我的精神体就在半空中漂浮着。我抹抹脸,发现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我坐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梦里为了什么哭。但是我现在,在梦醒之后,我想到梦里那么温柔的海伦,我又想哭了。我好伤心。 * 我走出卧室时,闻到了很浓的焦糊味。我冲到厨房去,看到他,一个哨兵,面不改色地摸着下巴,看着锅里燃烧的火焰,仿佛在做化学实验似的。 “你在干什么!” 我上前推开他,把火盖灭。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会神游了吧……我此前作为D级向导,只在课本上看过神游的介绍,不会让我遇到真的,除了症状表现什么都忘了…… 他不是神游。他看了我一眼,转身。我看到他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鸡蛋,递给我。我一头雾水地接过,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转身,走出烹饪区。过了一会,我听见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我把凝满水雾的锅盖掀开——是焦透了的煎鸡蛋。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不会做饭吗?那为什么还要做呢? * 我觉得应该是这扇门。我敲门。 “你好,”我说,“请问这里有空气净化系统吗?开关在哪里?” 我站在焦糊味里等待着。我旁边的墙上冒出一只触手。我后退一步。漆黑的大水母漂出来。“他”用一根触手缠住我的手腕,示意我往旁边那扇门走。接着“他”回到墙那头。 我推开那扇门。 这是一个全息训练室,他在用模拟枪射击。现在的场景是一片黑暗里四处飞溅的白色光点,随着他没有任何停顿的连续射击的砰砰声,那些白点变成红点。好快。快得像扫描。我知道S级很强。六十六更是把他说得神乎其神。可亲眼所见,仍然超乎想象……而我连初级格斗课都被劝退了。 “净化器一直开着。”他在射击的同时还能对我说话,“过一会就好了。你可以在这里等着。” 他好强。我打不过他的。 “你想玩玩吗?”他问我。 他甚至只把这个叫玩…… “我没有上过射击课。”我摇摇头。 “做一个联结就好了。”他说。 “什么?”他说了一个我很陌生的词。 “布雷丹的向导教育真完蛋。”他地域攻击了我长大的国家。我觉得很不舒服。 “兰卡的哨兵教育更完蛋,教出了你这样的哨兵。”我说。 他看起来觉得我很好笑,而我自己也懊恼自己的反驳不够掷地有声,很幼稚。 “过来。”他说,向我伸手。 我想知道联结是什么,所以走过去了。他抓住我的手——痛!他又不打招呼地插我! 我怒视他。 “好了,你也一样。不用太多,一点就够了。” 我闭上眼睛。因为精神共鸣,在他身边,我的感官改善了好多,对精神力的控制没有以前那么艰难滞涩。我轻而易举找到他埋入我的部分,依样探进他。 “这么少的一点接触,链接很微弱,距离远一点就会消失,所以不叫结合,而是联结。”我听见他说,“虽然弱,但足够向导指挥哨兵。好了,现在,你来指挥我。” 我睁开眼睛。我看到一颗白点,几乎是同时,他扣动扳机。变红了。 很陌生,很新鲜,很刺激。不是我在射击,又好像是我在射击。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怎么动。我锁定一个目标,他为我打下来。他是我的武器,我是操控武器的手。 但是我的操控比武器自己一个要慢多了。 “这种联结的作用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让我更专注攻击,不用分心寻找。”他说,“伊芙可以帮我打出比我自己更好的成绩。”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伊芙不是我。 “……九十九?” “她们所有都可以。” 我垂下眼睛。盯了一会,我就觉得眼花了。 “是不是太难了?”他在操纵台上点了几下。投影换了,这次是蓝天和成排飞翔的鸽子。它们在天幕上自由地盘旋,翅膀映着耀眼的阳光,飞得那么流畅,那么鲜活,仿佛是一段真实的影像,一度存在过的生命,不是电脑生成的数据。 枪声响起,我目光聚焦的那只鸽子跌下去了。我觉得心里紧了一下。 我突然转过头去,盯着他。 他向我微笑,抬起手,模拟枪抵住自己的下巴,砰。 四周再次变成漆黑。我们前面的虚空里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失败”,接着出现一行长长的数字。我终结了他的连胜。 再试 他站在我旁边,看我煎鸡蛋。我的厨艺很一般。海伦可以把锅里的菜抛起来翻面,但我不行,我接不到,我必须依靠锅铲。可是因为他是在这方面比我水平还不行的人,我居然感到了一丝丝对自己厨艺的骄傲。他在向我学习。他,向我。 “你在觉醒前,都没有进过厨房吗?”我问。 “我很小就觉醒了。”他说。 很小有多小?一般哨兵是在青春期开始觉醒,那些天才往往在10到14岁间觉醒。六十六说过,他12岁就到S级了……难道他七八岁就觉醒了吗? “而且我没有父母,我长大的地方没有厨房,只有发营养剂的窗口。”他又说,“我第一次进厨房是一次任务,解救一名人质。” 任何别人说起这番话,我都会说,“很抱歉听到这种事”。但是对他,我只感到一种滑稽。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说“哦”。 “这里会有烹饪区是因为这是宿舍的标配,只有伊芙——”他顿了一下,改口说,“伊芙们,会用一用。” 伊芙们。好像“伊芙”是个批量生产的电器型号。 “为什么你的向导都叫伊芙?”我问。我想的其实是,好变态,这是什么强迫症似的的审美取向吗? 他抱起手臂,抬起手,摸摸自己的下巴,似乎这个问题值得他好好思索一番才能回答。 “你叫‘伊芙’,是个巧合。”他说。 我跟不上他的思路。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 他又说:“我不会把你和她们弄混。对我来说,‘伊芙’和‘伊芙’没有太多不同,她们都是‘伊芙’;而你不是‘伊芙’。” 我意识到他想对我表达什么,感到浑身不自在。我觉得他谈论这件事的口吻,他对她们和对我的态度,真的很病态。他把她们看成不是“一百”,所以“没有太多不同”,都是“伊芙”;他把我看做“一百”,所以我必须成为他的专属向导,虽然他杀了我的养母。物化。不尊重。缺乏人对人该有的温度。 “……我是‘伊芙’。”我突然觉得很生气,对这个塔区,他们给这种哨兵配这么多向导。他不配。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饭,”我继续说,“就算你做成了,做得很完美,我也不会感激你。” “哦。”他说。他放下手。 “我会感激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不会感激你。因为他们都不是杀死海伦的人。”我的视野模糊了。 我擦干眼泪,关掉火。我突然觉得泄气。他没有竖屏障,我能感觉到他,我感觉到他像一块冰一样,冷静而冷漠,是真真正正地无动于衷。我觉得我在对一块铁发脾气,愤怒它为什么没有人的感情。 我听见他对我说:“一会,等你觉得可以了,我们再试一次吧。我在沙发等你。” *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我。 “我要先插你。”我说。 “可以。”他说。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我原来给那些哨兵做疏导时,都是小心翼翼地进入他们,那些哨兵还是抱怨我把他们弄得很痛。而这次,我是故意非常粗鲁地猛地刺进去,毫不收敛自己的对他的一腔怒火和憎恨。令我失望的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像探进了一潭死水,一切都是沉寂的。之前,我也觉得他的精神触碰起来很冷,但那种冷是一种倍感压力的冷,是铺天盖地淹没我的窒息感。可是现在,一切只是凝固在原地。不过这也并没有让我感觉多好。那些冗余的感官和情绪放在那里任我挑拣,我随意梳理了几下后,就对他的庞大感到绝望。垃圾山的垃圾虽然多,还是有分拣完的一天。海水却是舀不完的。我“看”不到他的尽头。 他动了动。他抱起我,让我坐到他腿上。这是指南里推荐的一种姿势,尽可能多的身体接触。我知道他要来了。我想起之前在他这里感到的疼痛,很难放松下来。但我就算不放松,我的屏障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刺穿。 他这次没有那么快。但还是很难受,我感到我在被缓缓挤碎。难以说这样和他之前那样,哪种更痛苦。我的头开始跳痛。 为什么还是不能让你觉得放松?他在我的脑子里对我说。 因为你是S级,我是D级;因为你太大了,太多了;因为你稍微有一些激烈的反应,我就会非常痛—— 不会。我吃了很多钝化剂。 我知道钝化剂。哨兵都要学习如何服用的一种药剂,如果他们面临没有向导疏导,又濒临发狂的情况,就要靠吃钝化剂来削弱自己的感官和情感,减轻精神负载。他们有一个课程,必须服用一个周期的钝化剂,详细了解服用过程中自身状态的改变,让他们积累足够的经验,这样以后他们真的遇到需要吃钝化剂的情况,他们就能心里有数,不会对他们执行任务的能力有太大的折损。但是,我听到过哨兵们的闲聊,他们说,服用钝化剂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感觉就像是行尸走肉,没有活着。 “没有那么夸张……”我听见他喃喃地说。他的絮语和他的心声混在一起。“我正抱着你啊?”怎么会是行尸走肉呢?“你觉得舒服一点了吗?”你想抱我了吗?“我可以吻你吗?”我可以操你吗? 但是没有情绪。他的精神——无论是我的触须感受到的,还是他的触须传递给我的,都是麻木的死寂。他的思维在我的思维里就像一个庞大的空洞,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嗡鸣。不像人。一个机械。或者一个怪物。我根本没法让自己产生一丝一毫和这样一个东西结合的念头。 哦。 我害怕我的心声激怒他,不禁紧张了一下。但是他仍旧非常寂静,甚至更加亲昵地搂抱我,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呼吸很热。他的身躯也很热。他吻我的颈侧。有一股电流似的麻酥酥的感觉从他嘴唇碰过的地方传开。他环住我小腹的手臂往上移了移。他轻轻地揉我的右乳。这也是指南推荐的方式,性交,不过我强烈怀疑这是否能行。 我们试试。他告诉我。他解开我上衣的扣子。 我感觉非常怪异。我正和这个人精神交融,我们的思绪是相通的,他正在揉我。可是我只能感觉到我自己,好像我是在自慰。可我又不是在自慰,这片庞大的,虽然死寂但不能忽略的精神就在我身边。有点难为情。他能感觉到我的感觉,正如我能感觉到他的感觉。而我的感觉并不是和他一样的死寂。他细致又耐心地探索能够激起我一串战栗的手法,不放过每一个让我感觉更好的方式。但是只有我的快感。这里是我和一片传来回响的虚空。 不,这里是我们。他告诉我。 他褪下我的裤子,解开他自己的。他进入的时候,我的腿忍不住蜷起来。回声的无限堆迭让声音变得响亮。他就像一个放大器,让本来温吞的性快感变得无比猛烈。我觉得好羞耻,我湿的好厉害。只有我在颤抖。 不是只有你。我们。 不!我“看”到了!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注视他的绿眼睛。指南说,当向导进入哨兵的精神时,要保持心情平静,特别是不要产生一些激烈的情绪,那会让你疏导或结合的哨兵很痛苦。 他没有痛苦。他是一片充满我的寂静。 药抑制了我自己的感觉。他在我的脑海里说。所以现在,你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 他勾住我的下巴。他让我和他接吻。 你好舒服。 我感觉到自己绞紧了他。我感觉到他抱紧了我。 我好舒服。 * 海伦 结合没有成功,因为他发现他药吃得太多了。当我们两个都放松下来,完全向对方展开自己后,他就是没法留下一个足够强力稳固的链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他刚刚还内射了。 抽出来后,紧接着发现,茶几下面居然没有纸巾。我抱着手臂站在客厅里,感觉一些东西渐渐流出来,沿着大腿往下淌。 他不知道纸巾在哪,拉开了几个柜子全然没有收获后,他建议我直接去洗澡,卧室里就有一个浴室,衣柜里有我合身的衣服。 “那请问,”我说,“有避孕药吗?”我已经做好他说没有的心理准备了。 “我绝育了,不需要那个。”他说。 我很吃惊。哨兵的绝育手术很普及,但那是已结合的哨兵,因为结合的哨兵向导配偶做疏导时,往往做着做着就做了起来,忘记避孕这回事。没结合的哨兵就会按照正常公民的伦理标准,没有生育过的一律回绝,不给绝育。 “你有孩子?”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可能。 “我不知道,”他说,“有也不会告诉我。” “什么意思?”就算是捐精,如果生下孩子,为了防止乱伦,也会告知精子提供者孩子的信息的。 “就是字面意思。”他说,然后转移了话题,“明天,药效就会衰减很多。明天结合一定会成功。” 好吧,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 我吹干头发出来时,看到他站在衣柜前。他发现我不满的视线,说:“哦,抱歉,我的衣服也在这里。” 他开始脱衣服。 我回到浴室里。过了一会,他敲门,把门打开一条缝,告诉我,既然今天的结合计划取消了,那么,他想带我出去,中午还可以让我在餐厅吃饭。 我想,我还没熟悉过这个塔区的结构。我说好。 结果,他直接带我出了塔区,驶入闹市。一会,交通变得拥堵起来。汽车鸣笛的滴滴声此起彼伏,对我来说都很吵闹,对一个哨兵就更是了。 “你不戴耳机吗?”我忍不住问。 “钝化剂起效的时候,不戴也没关系。”他说,“你觉得很吵吗?”他打开白噪音。 我想到我碰到的静水一样的思绪,一阵无言。 “你吃了多少?” “平常使用剂量的三倍,不连续这样服用就是安全的。” “……为什么要超量。” “因为‘海伦’。” 我不说话了。 但是他继续说:“你看,现在我就算感觉到你因为爱她,对我很反感,我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了。” “……难道我不该如此吗?” “我知道。但我不能控制住我自己。除非像现在这样。现在,你往我的脑子里灌多少你爱海伦,我也不会有感觉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海伦?” 我“看”到,一种很容易辨识的感情从他心中闪过,是这么强烈的药效也没法压制的憎恨。 “她撕裂了我和我的……亲人。”他像梦呓般断断续续地说,“她摧毁了我心爱的……珍宝。她夺走了我的……生命。” 我想起我曾在他的思绪里看到的,失去爱。 “……那真的是海伦吗?” “那真的是她吗?”他说,“她真的对你很好吗?” “是的。”我说。 “好吧……好吧……” 他看起来似乎感到痛苦,但是药压抑了他的痛苦。他很麻木。 “我们快到了。”他说。 * 约会 我看着面前云集的游客,喧闹的欢笑声,感觉非常荒谬。游乐园。说不清这里比街上哪边更吵。这不是哨兵喜欢在休闲时来的地方。至于向导,倒是没什么关系,虽然这里人很多,情绪充沛,但都是快乐的、正面的、积极的情绪,就算不竖屏障,也没什么不适。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是游乐园? “你喜欢游乐园?”我问。他仍旧处在那种不像一个人的麻木中,一片寂静。我不能判断是不是因为药物才没有让他显出他的喜欢。 “我没来过,”他说,“但我听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听谁说的?那人知道你是一个哨兵吗? “而且,”他继续说,“你以前每年都会去几次游乐园。你肯定不讨厌游乐园。” “……你知道多少我的事。”我问。我想问,为什么会知道这么细节的事。我想起茶几下的电子相框。我还想问:为什么他们要把我的隐私给你阅览? “很少。”他说,“你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想听你讲给我。” 我觉得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想起刚见面时,他问我:为什么是数学。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我的向导,我是你的哨兵。”他拉起我的手,“我们走吧。” * 以前,我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我每年都会去几次游乐园。和海伦一起,或者和朋友一起。后来……四年过去了。 游乐园还是游乐园,充满幸福,笑声,结伴的人。永远是这样的模样,不会改变。 他看到什么项目就问我想不想玩,看到什么流动摊贩就问我想不想要。可是我能感觉到他,他也不竖屏障任我观察,我知道他还在那种状态里,钝化剂,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模仿着他看到的那些快乐的游客,表演出一副正常的模样。他还会对卖气球的人微笑。他买下一个氢气球,绑在我的手腕上。 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 “你现在不喜欢游乐园了吗?”他问我。 不。我是不喜欢和我一起游园的人。 “你想吃棉花糖吗?”他看到一辆棉花糖车后,问我。 我想。但我并不想和你一起去买,在你旁边吃。 我不说话。他终于也不再说话了。 我试图忽略他,忽略这片空虚的空洞,去听那些真正的人的“声音”,那些真正的欢乐的情绪。可是听着听着,就感到了一种难过。都不是我的欢乐。我的欢乐不会再有了。 就在这片欢乐的海波里,有一片浪花突然向我拍过来——向我们。一个男孩,身后跟着他的妈妈。 “啊,真的是您!弗伊布斯哥哥——”他对坐在我身边的空洞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去年,您救了我——” 男孩的妈妈追上来了,对我们连连道歉,为她的儿子过来打扰我们。她解释说,她知道缄默法案,他们其实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丹尼尔一直记着他,记着当时他的向导怎么称呼他。现在在这里看到他,丹尼尔直接跑过来了,她拦也拦不住。 他——没有波涛的死水——对他们露出和蔼的笑容。我想,如果我是个普通人,我也不会怀疑他的笑容并非出自真心。他说,没关系。他向前倾身,做出一副耐心的样子,聆听男孩对他的感激和崇拜。这个孩子对他说,自从那次事件后,他就立志以后要进塔区——觉醒成为哨兵或许希望渺茫,但作为普通人,也可以成为哨塔的工作人员—— “服务像您这样的英雄,帮助你们拯救更多人!” 他鼓励他。他说他记得他,那时候他没有哭,作为一个孩子,非常难得。他相信不管他将来投身什么样的事业,都能实现自己的心愿。 我“看”着男孩纯净的喜悦,觉得心情复杂。 “我也祝福您——”男孩非常激动地说,“祝您和这位姐姐,约会开心,生活幸福!” 我尴尬地别过脸去。 但是他,还是很平静。 “谢谢你,丹尼尔,”他说,“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祝福。” 他们走后,他恢复了之前的坐姿。他没有对我讲点什么,比如他解救一个孩子的故事。我在沉默里迟疑了一会,开口问他:“你救过很多人吗?” “我不数,也许吧。”他说,“哨塔会统计,我可以回头查一查,告诉你。” 不,我并不是好奇一个数字。 “你杀过的人多,还是你救过的人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是一个哨兵,在役,我执行我的任务,我不数。” 我明白了:他不在乎。 我感到自己很幼稚。我在期待什么呢——他虽然会把人虐杀,对那些向他奉献的人毫无尊重,对不了解他的普通人表演出一副亲切的样子,但其实是个好人? 可能是因为我主动开口,他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你想坐摩天轮吗?”他又开始发问。 概率 有一次,我和海伦一起坐摩天轮,海伦对我讲起,有一种说法,情侣一起坐摩天轮,在最顶点接吻,就能永远在一起。于是我就在最顶点亲了她一口,我说虽然我和她不是情侣,但我也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她失笑,接着告诉我,因为好多情侣都怀着这种愿望在摩天轮上接吻,可是事实上,能共度一生的总是一少部分,最后这个说法就变了一种模样——情侣在摩天轮上接吻,就会分手。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她这样就把我绕晕了。我恐惧地问她,那我刚才亲她,是把我们祝福了,还是诅咒了? 她告诉我,世界上没有祝福,也没有诅咒。有的是概率,和人的各种选择。她亲亲我的额头,对我说,既然她选择接下抚养我的责任,她就不会把我抛下。 我听了,还是不放心,追问她:那我们的概率是什么? 她说,概率就是不知道,就是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全都不知道。 * 我看着气球,它顶到了顶棚,系在我手腕的绳子弯曲下来。我觉得它看起来很像我的精神体,忽略那张卡通脸,两边的翅膀的话。我这么想着,精神体就冒出来,和氢气球一起漂浮着。原来,我的精神体是氢气球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瞬间,黑色填满了我的视野,接着,黑色又消失了。水母飘到轿厢外面,触手穿过厢顶,抚弄“我”。这让我想起了他抚摸我的感觉。我脸红了。我让“我”躲开“他”,落到我的怀里。触手隐没到外面,过了一会,我看到“他”飘开了,飘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这片蓝天都成为“他”的海洋,“他”巨大的伞部鼓动着,飘带和丝线一样的触须优雅地舞动。那样一个漆黑的大水母出现在摩天轮附近,很像一种恐怖科幻片的场景。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可畏的同时也很美。 轿厢越升越高,城市变得渺小,我能看见远处那座哨塔,它那么显眼,谁也没法忽略。城市的大楼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反光,只有那里是一片漆黑的三角。我看着它,突然感到了一阵轻松。我从那里出来了,我在游乐园里,在摩天轮上,感觉真好啊。 他就是这时候突然探身过来。我吓了一跳,他于是停住了。他分明仍旧是一片寂静,空洞,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然而对我说:“我可以吻你吗?” “为什么?”我真的很困惑。他对我做的一切,我都很困惑。他向那对母子表演,是为了维护哨兵的形象,哨塔的形象。对我,一个一直没有掩饰过自己对他的仇恨和反感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我。他吻我。 一片静水在吻我,一片虚空在吻我,一个只有理性,把自己的感觉和感情钝化到空无的人在吻我。我们乘坐的轿厢升过顶点,开始慢慢下沉。 “我‘看’到,你并不想吻我。你没有感觉。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没有和我结合。你只能‘看’到我的情绪,不能‘看’到我想不想。我想吻你。” “可你没有感觉啊?” “我没有感觉,但我知道我爱你。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吻你。” 为什么你爱我?我想问。但是在我问出口前,我想到了那个答案:因为我是“一百”。 轿厢在下沉,我在下沉。我觉得我生活在一个很荒谬,很病态,很邪恶的世界里。而他就是世界向我展示这些荒谬、病态、邪恶的一个焦点。 下来时,我很郑重地对他说:“弗伊布斯,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那会让我对你感觉更糟。” “哦,”他照旧很随和,同时很漠然地说,“好的,我知道了。但是,叫我雷。” 我又想问为什么了。 “……你的名字里没有‘雷’啊?”而且我感觉,没有听到过有人叫他“雷”。 “是的。但是你叫我‘雷’。” 除了这个词,我没有别的可说:“为什么?” “因为X射线(X-ray)。” 我觉得他就像是在说,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他没有更多解释了。他好像觉得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很圆满,指着一家餐厅问我:“你想去那里吃饭吗?” 她不爱你 汽车进库,缓缓停下。他关掉白噪音,熄火。 “有人?”我在黑暗中说。有一个人,在附近,哨兵或者向导,屏蔽了自己,我“看”不到更具体的东西,就像一团模模糊糊的回声,杂音,我能说清它的方向。我很惊讶,因为原来我根本“看”不出来的。 “嗯。”他说。他出去,接着我听见我这边的车门拉开了,他牵起我的手。他并不打算开灯。“是伊芙。” 他推开车库的门,歌声传来,是九十九。他松开我,向那个放向走去。歌声停了。 “弗伊布斯——”我听见她的声音从烹饪区传来,“我,做了,曲奇咯——就在,烤箱里,还需要,一会——”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她听起来有些生气,“你,嗑了,多少,药?” 他们不说话了。然后是脚步声。 我看到他抓着她的手腕,走得很快,她不得不小跑着才能不摔倒。他们经过我时,她非常厌恶地瞪了我一眼。她好像是在责备我,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让他在有向导的情况下还去吃钝化剂。 他把她拖进了那个全息训练室。门被他关上。 好安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过了一会,我听见烤箱发出了烘焙结束的提示音。他们还没有出来。是在疏导吗?他简直就像打开一袋速食品…… 我说不清我的感觉。我觉得这样对待自己的向导,不好。而且按照哨兵和向导的寻常伦理看,有自己的向导在,却去向别的向导请求疏导,也应该是不好的。但基于我和这些人微妙的关系,我一点也没有感到那些“不好”。我觉得不舒服,但好像更多是因为我必须回到这里,住在这里。这里和这里的人,它们让我不舒服简直就是它们的常态。 我打开了电视。好多付费频道,还有线上影院。我打开电影库,看到观看记录里居然是很多的……呃,青春电影和爱情电影。我盯着其中一部封面海报上的摩天轮看。所以这就是,他的“听说”? 我皱着眉,去影库里挑一部我喜欢的电影,接着发现,初始播放速度是三倍速…… 在我鼓捣播放设置的时候,门打开了。准确来说,被撞开。一种危机感袭向我,我转身,看到一个怪物向我扑过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是纯白色的,长着一对巨大的黑眼睛。我的精神体跳出来,和它比起来那么小。我的精神体飞回我怀里,我抱住“我”,闭上眼睛。屏障。但是我的屏障好脆,好薄。我能感受到这怪物的庞大和压力。我挡不住它。 “他”来了。 我睁开眼睛。黑色的触手在我眼前舞动。我听到一种又尖又细的嘶鸣声,不像是鸟鸣,更像鸣笛的声音。黑色的水母缠住了这个怪物,它看起来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种动物,头和身躯连在一起,像鱼那样,但是长着两条腿。它没有嘴,可就是它在发出那种鸣笛似的尖叫。 我向那扇门看过去。我看到她站在门口,而他在她身后,用手臂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咬着牙,涨红了脸,伸出手,指着我。她本人也开始和她的精神体一起尖叫。精神冲击。我的屏障不行,她还是灌透了我的脑子。好多憎恨,好多不甘。但是话语只有一句: 她不爱你。 * 我睁开眼睛。我在卧室。我下床,轻轻打开门。我听见说话声和轻轻的啜泣声。她在哭,他在打电话。 “为什么不行,”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她攻击我的向导。” 良久。 “那就锁掉她的权限,”他说,“短时间内,不要让我再看到她。” 他突然看过来,透过我拉开的一小条门缝,他看到我了。 “嗯,”他说,“我知道。对了,帮我订一份晚餐。” 对方说了什么。 “我不能判断,”他说,“我觉得吃起来都一样。” 他挂上电话。 我听见了九十九的说话声,带着重重的鼻音:“你在,自残。” “不,”他仍旧看着我,“我在变完整。” “我,明明,完全,可以,替代——” “伊芙,”他转过头去,看向我看不见的地方,“你只是你,你不能。” * 心灵相通 第二天,我们结合了。和之前比起来,这次结合可以称为顺利了,过程还算可以,既没有让我痛到尖叫,也没有让他开枪射我,结果也不是失败,我进入他,他进入我,我们在对方的精神空间里永远留下自己。根据指南的形容,从此我们“心灵相通,亲密无间”。 “结束了?”我问,“可是,我没感到有什么区别啊!” 因为你是向导吧,你本来就能听见我,现在你听得更清楚了。 好像确实是,他基本不会对我竖屏障,我一直都能“看”见他。现在,确实更清晰了……他站起来,我“看”到他很振奋,很满意,他觉得现在安全了……为什么是安全了? 你想吃水果吗?他问我。 我尝试像他那样在他脑子里说话。不行,不从精神触须感觉就不对,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最后让他奇怪地看着我。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为什么你能让我听见你,但我不行?”我问。 也许你需要些练习吧。 “难道你练习过吗?” 算是吧。 “和‘伊芙’?” 任何一个需要和我合作的向导,这样沟通效率更高。不过,可以这么说,起初,我是去学伊芙的说话方式。可我毕竟不是向导,不能只靠触碰,起码要留下联结才行。 我想到了六十六和九十九那样直接把思维传播到我的思维里。在遇到她们前,我从来不知道向导可以这样,指南上没有说过这种情况,最接近的是精神冲击,但那是一种攻击方式,而且更像是在“尖叫”,不是“谈话”。 “为什么她们可以做到。”我说,“这是什么高级向导课程的内容吗?” 他告诉我:我没听说过这门课。我想,应该是精神力高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吧。 所以,是我精神力不够高吗? “……你说和你结合了,我就能变成S级。”我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变成S级。” 他反感这个话题。厌恶。想要逃避。以及一丝一闪而过的……心虚。 “你是在骗我!” “我没骗你!”他和他的心一起说。接着他告诉我,他很确定,我们的结合会让我们变强,至于要多久才能实现,不好说…… “那就是在骗我!” 你想吃水果吗? 啊!我好生气!我气得“我”都冒出来,到处乱飞。 接着我“看”到……他觉得我这样看起来很可爱…… 啊!!! * 他把切好的苹果放到我面前。 “为什么你想要变得更强,”我问,“你不是已经很强了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思索,隐瞒,一些秘密,不愿意告诉我。但是不希望我因此不高兴。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挑选能说的部分…… 未免太清楚了。 每一份指南,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一个哨兵或是向导最好结合,因为结合会对双方大有裨益,并且这种心灵相通的感觉很美妙(话说回来,他们也没说过心灵相通具体是什么感觉)——所以,虽然我对他谈不上丝毫喜欢,还很反感,因为海伦的死恨他,但我确实没怀疑过这个结合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地方。可是——我不想“看”他这么清楚!幸好结合不会直接无条件让双方直接读心,要不然我一定要疯掉了!不,不止我。我觉得任何人都受不了和另外一个人在彼此面前这么“清楚”地暴露。现在他甚至还不算完全透明,我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我突然又想到一个可怕的事:我“看”他这么清楚,那他“看”我…… 他插起一片苹果,递给我。先吃水果吧。 啊!我没有心情吃水果! 他把水果放下了。 “你可以——看——听见——”我觉得我有点结巴了,“我的思维,到什么地步?” 和你一样,相比之前没有太大区别。你本来就很好懂,不需要这样也很清楚。 是假话!骗我!哄我玩!说着好听而已! 是真话。 我抱紧了“我”。他可以读我的心!他可以! 我看到他的眉头轻轻皱起来。 真的没有骗你。他有一点苦恼。 我没有弄懂,稍微想了想才意识到,他不能读我的心,不能看到那么细节的部分,他看到我的不信任,所以那么告诉我,觉得苦恼。现在,他看起来好像也为我刚才的困惑困惑起来,接着,因为我突然的平静,更加困惑了。 他困惑着,又把那片苹果举起来,问我:那你,吃吗? 他很享受 最后,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想要和“一百”结合变得更强。话题被揭过去了。之后,他打了个简短的电话,告诉电话那头的人他“完成了”,除此之外没再多说什么。然后他邀请我去训练室“玩玩”,他说结合之后我的感知力应该有很大的提升,虽然现在还不到S级,但我可以感受一下我现在可以变得多敏锐。 我感受不到我有多敏锐,我只能感受到他很“吵”。我本来就不擅长感知和控制精神力,现在还有一堆随时随地入侵我思绪的情绪和思维。我觉得我的能力更差了。如果不是发现他也有点淡淡地沮丧,我几乎要觉得他那时候说结合会让我变成S级向导完全是因为骗我好玩才那么说的。 也许你需要更多地适应,这种感觉。他安慰我。 “也许你需要停下直接在我的脑子里说话。”我说。 哦。 “哦。”他说。 但是这样很慢。不过“既然你这样要求,”那么我当然可以,“好吧。” 我稍微“清净”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和之前比。下午,他一个人在那个全息训练室,之前本来我是完全“看”不到他的,但是现在——天啊!他好“吵”。 而且有些吓人。 愉悦,达成目标;兴奋,杀人的渴望,掌控生命;憎恨,压抑憎恨;快感,压抑快感;困扰,无聊,想和我聊天;意识到我正在“听”他,愉悦(好变态!);突然完全放空,什么都没有,很接近他昨天吃多了药的状态;突然又完全被各种错乱的渴望充满,那些念头快得我简直“看”不清楚;有几个时候完全疯了,杂乱得像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有时候又……他觉得很孤独,他是一个人,他想抱我,想被我抱。 他去洗澡了。那里居然还有个淋浴的地方。然后我“听”到……他想操我。 啊!我后悔了!!我不想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哨兵结合!!! * 我吃晚饭时,他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就像他之前打出去的那个一样简短。挂断后,他告诉我,吃完饭我要和他出去一趟,去测试我们的结合。 我知道这个流程,每一对新结合的哨兵和向导都要经历,去哨塔提供的一个测试中心测试结合的稳定度和稳固度,判断这对哨兵向导是不是真的已经结合。只有经过了这个检测,塔才会真的把他们登记为已结合。 “会这么快吗?”我的印象里,那似乎是为期两周的结合假结束时才要去进行的。 他嗯了一声。他不想对我多谈。我只好低下头接着吃我给自己做的通心粉。虽然他不对我多说,但是他好“吵”。他很兴奋,很得意。得偿所愿。目标完成。什么?就因为和我结合?他察觉我的困惑,“听”起来更嘈杂了——啊!他的感受和情绪太多了!我受不了了!他的脑子坏了!安静点! 他真的安静了,过于安静了,简直接近了昨天那种状态。我瞪着他。 “你怎么做到的?” 寂静中开始出现音符。他很享受。他喜欢我对他说话。他很想直接对我“说”,但因为我的要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很简单,”他说,“正念(Mindfulness)*。” “那是什么?” 他轻轻地皱眉。他突然为我不知道这个词对一个人很不高兴。为什么? “哨兵如果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个狭小的‘点’上,会导致他们神游。但是在神游和能感觉到现实世界之间是有区间的,保持在一个适当的区间内,可以出现我刚才那种状态,就是正念。不过这个方法还没有广泛推广开,加入到联盟统一的哨兵培训课程中。” 哦。所以他为什么会不高兴我不知道这回事呢? “你吃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 —— 注释:*正念:在本文世界观中的涵义和在现实中的涵义不尽相同。至于现实中准确的涵义是什么……大家自己去查吧,我也说不清楚…… 生理反应 这不是我知道的那种,测试“结合”的地方。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什么都没有,完全洁白的大厅,从地板到墙壁都包着一层橡胶似的东西,踩起来软软的。这里没有人,只有声音,我不知道声音从哪传出来的,我没有看到喇叭,听起来像是从四面八方传出来。这声音听起来很年长,一个男人,说:“谢谢你的配合,弗伊布斯。” “你知道给我什么。”他对那声音说。 “当然,”这声音说,“现在,去那边吧。” 话音落下,我听见金属运作的响声,一扇门打开了。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的,照着提示做就行了。你不会受伤。 他又在我的脑子里说话。 他走过去。门关上。好像有好几层门关上。这里的墙有多厚?…… 突然间,我感到,他不见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不对!一切感觉都不对了……他就在门后,我刚才看到他走过去……不对,他不在了,我现在“看”到了,他不在了,门后什么都没有!不!不!不……我能“听”到他,他在安慰我。别怕,没事。但是他不在了!他真的不在了!他刚刚还在门后,现在他不在了! “不——”我哭了出来,“不要——” 他不在了!我好像只能感觉到这一件事。他不在了!他们带走了他,他们分开了我们!我碰不到他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他在离我远去。最后,我连“听”也听不到他了。 “不要!”我叫了起来,“还给我!” 我冲过去。墙壁好软,好滑,没有一个力量的支撑点,我甚至抠不破那层橡胶。“我”从我身上飞出,撞过去——好痛!“我”也过不去。我跪在地上。他不在了,我要去找他!把门打开!把他还给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他们不给我。我好痛苦,我好伤心。我哭得喘不过气。眩晕。他们会带他到哪里去?我还能再见到他吗?要是我再也见不到他怎么办?不行——我不能——我感到自己会死——不要!不要!不要! 有另一扇门打开,一个人匆匆跑过来。一个向导。伊芙。六十六。她抱住我,她的蝙蝠抱住“我”。她用她的感情感染我。没事了,没关系,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他不在了!还给我! 他在。你过一会就能看到他了。相信我,他在。你只是暂时感觉不到他,这里有超高强度的屏蔽电场,可以阻断他的精神力。他其实在的。你被你的感觉骗了,他在的。 他在吗? 他在。 我“看”不见他,但我相信她,因为她让我“看”着她,她没有对我撒谎,她说的都是真的,他在的……对,他在的……我一会就能看见他,通过了测试……我们来测试……结合……他在的…… 她在疏导我。我的悲伤渐渐没有那么撕心裂肺,难以抵挡了。我靠在她怀里,她真好,她安慰我,我喜欢她。她对我的感情很复杂,不过她最终告诉我,她也喜欢我,她会帮我的。 就像海伦那样。 我的哭渐渐能够自制了。还有一些止不住的抽噎。我的理智回来了。我感到好难堪,好丢脸,好羞愧。 这是生理反应,没什么的。她告诉我。结合就是这样。 不。 我又哭了起来。我对不起海伦。我刚才感到那么需要他。我对不起海伦。我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我不该和他结合。我对不起海伦。 她梳理我的长发。她沉默了有一会。 不是你的错,伊芙。 对……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他杀了海伦!他毁了我!他促使我和他结合!我恨他!都是他的错! 哦。 这不是六十六。这是他。他出现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能重新“听”见他,他能重新“听”见我。很好,这样很好。我恨他。我希望他能听见。我恨他!为什么他不去死!我希望他去死!我希望海伦受过的苦千倍百倍地加在他身上!我希望他备受折磨地去死! 哦。 伊芙,冷静一点。六十六抱住我的脑袋,让我把头贴到她的胸口。冷静一点。我们慢慢来。现在,和我一起深呼吸,想着我,不要想他,想着我。来,深呼吸。 我跟着她一起深呼吸,然后我感到——我再次“听”不见他了。 这是生理反应吗?为什么生理反应会这样强烈,这样主宰一切呢?我的眼泪再次流出来,我刚刚缓过来的抽噎,再次抑制不住。我想去找他,我想碰到他,我想听见他,我想看见他,我想感受到他—— 不行,他杀了海伦。 我深呼吸。循环往复。这里是我,和与我没有恩怨的向导。 可以和我站起来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起来时,我感觉眼前一片发黑。她扶住了我。 “好的,伊芙,你很优秀,”她说,“现在,我们先去完成我们的测试。” 另一扇门打开,我们慢慢走过去。 你们真恶心 这些测试和我每年在原来的塔区进行的向导测试差不多,测试我作为向导的种种能力,唯一特殊的是这里还采了一下我的血。起初我没有觉得我有什么进步,我的感知力还是很弱,我进出我的精神空间还是很慢。但是最后,测量精神力时,我看到那个评级,很惊喜。 “C,”我身边的向导对我说,“恭喜你,伊芙,你成长了。” 我成长了,时隔四年,我的精神力终于成长了。但是这种喜悦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想到,和他相比,C多么弱小,多么不值一提,就算他向我完全展开时,我仍旧对他庞大的精神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反而还会被他灼伤。 六十六“看”到了我这样,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她带我走进下一个房间,这里有一个全息投影仪,我面前是一片黑暗中,其中漂浮着白色的气球,气球上面有黑色的数字。 “现在,我说一个数字,你去找它们。”她说。她开始念起来。我依次找过去,每当我找到一个,气球就炸了。我明明没有说我找到了。 “很完美。”六十六念完所有数字后说。 “……是他把它们都打下去了?”我问。 “对。” 我再次去感受——我仍旧感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除了他的存在本身。 “为什么他还能链接到我?” “因为他的精神力很强,超过了现在的屏蔽场。” 因为他比我强,强太多。我再一次被强调这个事实,无比沮丧。她安慰地握一握我的手,但没说什么。她没有立场,也没有意图。我“看”到。她会帮我,但她不希望强化我的恨意。她不希望他从这样的结合中受到损害—— 我咬着嘴唇。我来到这里前,每一个人都说我是偏执狂,妄想症,阴谋论。后来,我来到了这里,没有人再否认我“看”到的真相,但仍旧没有人支持我。 除了海伦,没有人会无条件地支持我。而海伦不在了。 又测试了几轮后,全息投影熄灭了。这个房间露出了它原始的模样,和最开始的那个房间很像,白色的,很亮,很空。她告诉我,我们要站在等一会。她不说等什么。她只说我需要尽可能放开我的感知,去感受。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只能感受到她,除了她什么都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房间外面什么都没有,是空的,黑的,未知的,我“看”不到的—— 突然,我感觉到了什么。 “亲爱的,怎么了?”六十六问我。她很惊讶。她觉得不应该这么快。她问我感觉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不清楚它,很模糊,我只能说它存在。我的精神体跳出来——刚刚我们都把精神体收起来了——“我”看起来好像比我自己的感受更好理解,“我”很焦躁,四处乱飞,想要冲出墙壁,又意识到刚才的剧痛,不敢。 “我”想去找他。 然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没错,那感觉是这样,我想去找他,我感觉好焦虑。为什么会这样?不清楚……但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了,我必须到他身边去,他需要我,我必须去—— 我突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很痛。 我明明不知道他在哪,我明明“听”不见他,可我却知道,我就是知道,他现在很痛。我的眼泪积蓄在眼眶里。生理反应。只是生理反应——我想去帮他—— 六十六握住我的手:宝贝,没事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我的声音在发颤,“他也在测试吗?他会测试什么?” 亲爱的,你感觉到了什么? “他很痛。”我说,“他在测试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我下一秒就知道了,无比清楚,无比强烈,我知道—— 他们在烧他! “你们在做什么!”我喊道,“停下来!” 好残忍,好可怕!这是人会做的事吗?他们让他好痛——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嘘——伊芙,冷静一些,你的哨兵没有事。”那个我最开始听到的男人的声音出现了,与此同时,他的痛苦也停止了。我再次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好了,六十六,你的任务结束了,回来吧。”那个声音说。一扇门打开。六十六拍拍我的背。她告诉我:他们不会让他受任何不可挽回的创伤,别担心。 她消失了。门关上。这里只剩我一个人。 “现在,我来指示你进行下面的测试,伊芙,请你放松下来,坐在地上好吗?选一个最舒服最放松的姿势,好的。接下来,你只需要诚实地回答我你感觉到的东西——”那声音说。 他们又开始了——他好痛—— “停下来!” “你感觉到了什么,伊芙?” “这是违法!这是犯罪!你们没有权利——” “他可以耐受,伊芙。”他和蔼,然而冷酷,坚持他自己的提问,“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好愤怒,我想要攻击。但我被困在一个精神体也不可越过的牢笼里。这里只有我和没有形体的声音。我好恨这个声音背后的人,那群人。 “皮肤,”我说,“右手——右臂——快停下来!” 那个声音甚至还有笑意,对我说:“很好,那么接下来呢?” 冷——低温——冻伤——被什么东西撕咬——利齿穿碎骨头——烙烫—— “非常好,伊芙,”那声音说,“你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不愧是百分之百的匹配度,你们的结合是最完美的——” 那声音这样陶醉地评价着,然而没有停下对他的酷刑。联邦会这样测试向导和哨兵的结合吗?不——我想起我在塔区曾经路过那个地方时,看到的一对对挽着手臂出来的伴侣——不对! “快停下来!”我仇恨地说。他们还在持续地鞭打他。 “伊芙,你恨他,不是吗?”那声音问我,“让他多受一些苦,不好吗?” 不好吗? 是啊,为什么不呢?他杀了海伦,他应得的——为什么想要阻止呢?为什么希望停下呢?为什么想要快点到他身边去帮他摆脱那些呢?因为生理反应吗? 我的眼泪流下来。 “不,”我说,“不好!因为这样不对,这是错的,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人!快停下来!” 他们没有停下来,鞭打甚至还更猛烈了。只是——那些阻挡我感觉的东西,在消失。 “伊芙,这是最后一项测试:动用你的感知,你自己来寻找你的哨兵吧。” 许多道门一齐打开。 我“看”见了——一层沉重的屏障,变薄,人影在那后面浮动——那些模糊的回声,有普通人,有哨兵和向导,这附近有这么多人,有的在伫立,有的来来往往——有我认识的人,是六十六,是九十九——都不是他——他在哪? 他在那。 我向那个方向跑过去。我重新能“碰”到他,他的心跳,他的思绪。他很痛,但他很高兴,因为我正在靠近他—— 我冲过最后一扇门,我看到他了。他在笑。 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戴着一个奇怪的头盔,拿着一个遥控器,手指在上面摁着。他望着我的模样,快乐攀升到顶点。他很高兴看到我这么在乎他——我“看”到他是这样想的。他的手指从遥控器上的按钮松开,一直折磨他——折磨我——的痛苦,就消失了。 然后他又摁下去。然后他又松开。他向我伸出手,递出那个遥控器。 “你想玩玩吗?”他问我。他在我的脑子里继续说: 这是兰卡最新研发的拷问装置,不会让人受伤,也不会晕厥休克。傻瓜式操作,随便摁几下就会用了。虽然我不能满足你的心愿——去死——但我可以满足一半,你可以让我受很多苦,比她受过的更多。我刚才试过了,最强档也没关系,我可以承受。你知道,我没有骗你,是真的很痛,你知道我是真的很痛,所以,你来玩玩吧,别这么生气了。 我走过去。我把那个遥控器从他手里抢过来,扔出去。我把那个头盔从他头上拿下来,扔出去。我扇了他好几下。 你们真恶心!我喊道。 他不明白 “我很抱歉。”他说。他已经这样道歉了一路,但是“看”起来,他的歉意并没有太多,他的困惑倒是越来越多。他不明白。 我钻进车里,抱着自己的精神体蜷在后座上。我竖了我力所能及的最厚的屏障。并没有太多作用,我们的联结仍旧源源不断把他的心灵展示给我,把我的心灵展示给他。我只是想这样,这样告诉他——我不想和他说话。 他坐上驾驶座。 “你并不是不想啊,”他说,“为什么我让你可以,你却更恨我了?” 我坚持保持沉默。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因为你不想犯罪?……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联盟机密,没有人会把你做了什么宣扬开去,更没人会起诉你……我们要不要回去?那个东西还是挺难有机会玩到的,你确定就这么走了吗?” 他真的替我可惜。 他令我恶心。他的这种态度。他所暗示出的一种现实。我一直觉得,那种东西,它的存在和它被用来做的事,都是二十年前的战争时期才会存在的事物,在今时今日早就绝迹了——不论从道德、法律还是现实里。显然,不是。最新,研发。我回忆起我那时候感觉到的一切——他真的很痛,那个东西把实实在在的骇人的痛苦放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受残酷的折磨。恶心。他,他们,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恶心。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觉得恶心——他,以及他们,都一样——我只要意识到,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着这么坏,这么恶心的一群人—— 他感觉好难过。 因为我觉得他恶心。 “我本想让你开心一下,”他说,“反而让你更难受,真的很抱歉。” 他真的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觉得抱歉,只是因为,我,我的感受。 “听到你当时那么希望来找我,”他继续说,“说真的,很高兴。听到你为我哭,为我痛苦……你在意我……” “这是生理反应!”我大声说。 “嗯,这是生理反应,”他说,“因为我们是基因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我们命中注定会……” “不!这个世界上没有命中注定!” 他很伤心。他好一会都没说话。 “我爱你,”他说,“而你,其实也爱我,你只是觉得……”痛苦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掀起的惊涛骇浪不仅在那一瞬间淹没了他,也波及了我。 不。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痛苦。他会痛苦,是他应得的。 “……你只是觉得你不能爱我,”他说下去,“因为我让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死了。” 海伦。一个他残忍杀死的人。他就这样看待这件事——他让一个已经被判死刑的人死了。 毫无惭愧,毫不后悔。他这样提起他毁灭了世界上我最爱的那个人。好像把我的心撕开,再洒上盐,而且是漫不经心地这样做,因为他正被他自己的痛苦吞没。我们两个的痛苦通过我们两个的结合在我们两个的心灵之间来回波荡。 许久,他启动汽车。 他自我安慰似的喃喃地说:“没关系,我找到了你,这就够了。” 备受折磨 二十五岁前,我的舍监对我做出最后的告诫:不要走向一头缺乏人性的野兽,那会让我痛苦,备受折磨。我现在想,她错了。 使我折磨的不是他缺乏人性。 剩下的结合假,我们几乎是不打照面过去的。他在训练室呆一整天,出来就是饭点时走到冰箱拿一条营养剂。我坐在沙发上看一整天电影,茶几上放着一盒纸巾——是我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来的。我试图用看电影转移注意力,不然我就没办法止住泪水。 虽然看不到他,可因为我们结合了,我总是能感受到他。大部分时候,他是放空自己的,“正念”的,“安静”的,可是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些鲜明的情绪,从那他安静的情绪流里跳跃出来,像一簇高高燃起的火——暴怒,仇恨,渴望——针对我的——很快又会消失。他在压抑自己,控制自己,没有一次出来找我宣泄这些情绪,仿佛是要践行他的话——他找到了我就够了。 第一天,我想,我不能在乎这些结合源源不断传给我的他的感受——我不能动摇!他是个冷血的凶手,我反复对自己说。我希望他就这样挣扎下去,让那些负面的感觉积蓄下去,让垃圾堆满他庞大的精神。我希望他狂化,我希望他在狂化中杀了我,杀害向导是哨兵的重罪,杀害和自己结合的向导更是不赦的大罪。我希望—— 不要这样。 “啊!”我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尖叫道,“闭嘴!” 我会保护你。就算我疯了,我也会记得,我要保护你。 “闭嘴!闭嘴!闭嘴!” 你很好。我死了,你也不应该死。 他不是缺乏人性。 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杀了海伦,他救了我。 他毫不在乎“伊芙”对他的付出,他对待九十九和六十六像对待开袋即食的速食品,他不把他杀的人或是他救的人放在心上,他不觉得让人受折磨——包括他自己——有什么不对。他缺乏人性。 他对我有人性。 对不起。他在我脑子里又说了这句话,接着安静下来。 我抽出一张纸巾,捂着眼睛哭。以前我哭的时候,海伦会搂着我的肩,让我靠着她。后来,我成了向导,有一门课专门教向导怎样安慰——就是那样,陪伴,倾听。 他并不在我旁边,但他时刻都在。结合让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他,理解他的内心——知道他时刻都在倾听我,时刻都想安慰我,哪怕我正是他痛苦的源头。 这太折磨了。 我希望,他是一头真的野兽,缺乏人性,对我也一样。那样,一切会更轻松。 * 两周结合假的最后一天,一个向导过来了,竖着屏障,仅仅凭身为向导的感知我根本发现不了她。我是听到是听到了鞋跟踏在地板的声音,回头望过去,才看到她。我很惊讶不是九十九也不是六十六,可是看着看着,就感觉那是他的向导,“伊芙”——她走进来,淡淡地扫视一下沙发上回望的我,从容的模样好像这是她的家。她没有对我说你好,也没有问我他在哪。一瞥之后她收回视线,径直走向训练室。 接着我感觉到了……她给他做疏导。 我被疏导时是没有这么多感觉的:抗拒,压抑自己的抗拒;厌烦,压抑厌烦;恶心,压抑恶心;忍耐,忍耐,忍耐……太细致,太鲜活,连我也跟着不舒服起来。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停下来了。我在原来的塔区给哨兵进行疏导时,从来没有持续过超过五分钟。梳理一个多小时的精神垃圾,虽然,做份工作的不是我,我也能想象出这会有多疲惫。 而他们只是休息了十五分钟,接着进行了第二次疏导。 当外面的人造光变暗,人造的夜晚降临时,她出来了。她没有走,站在那里看着我。于是,我向她看过去。 九十九看起来天真,六十六看起来很酷。她们都不是她们看起来的模样。而她,看起来疏离,冷淡,穿着修身的长裙,让我想起小学时一个严厉的女老师,只是她要美丽得多。对,他的向导看起来都很美丽,就好像这些向导的遴选条件不是精神力等级以及和他的匹配度,而是,选美,试图勾起他的兴趣,找出一款会让他喜欢的。 这个猜测让我的胃一阵不舒服。 我面前的伊芙冷笑一声。 “要是真的觉得这样不好,就承担起你的责任,”她说,“你是和他结合的向导,‘一百’,就算你只是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C级,疏导这么基础的任务,还要丢开吗?” 那一刻,她放开了她的屏障,厌恶、反感、轻蔑、谴责,一起涌向我。 我呆住了。我好难受,好委屈,好内疚。我觉得她说得不对,这不是我的任务,我不想给他疏导,让他好受;又觉得她说得对,因为我不愿意做一个向导最基本的任务,所以她才会来替我做。我不应该对他负责,但我对不起她。 这时候,训练室的门打开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抱臂站在门口。但我能“听”到他,他觉得很对不起我,对她很反感。 她看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小学男孩,”她说,“说的就是你,弗伊布斯。” 她走了。 “别放在心上,”他说,“她对谁都很不友好。” 我抽出一张纸巾,擦干脸上的眼泪。 “你需要疏导吗?”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那一刻,我“看”到,他不相信,我会愿意给他疏导。他认为,我试图攻击他,以自毁的方式去摧毁他,当然,他不会让自己摧毁我的。 但是,他很快乐,幸福像烟花一样在他心头爆炸,美丽的火星四散开去。哪怕觉得我只想伤害他,他也渴望着靠近我。 我不知道我该把我此刻的感觉称为什么……恐惧吗?不。感动吗?更不。 只是,让我从心底战栗着。 “我没有……那么打算,”我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她,很对。这是我的责任,必须要做,不能推给别人。” 他很困惑。对他来说,叫来任何一个“伊芙”为他疏导,都是理所应当,不必愧疚的——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愧疚? 但是,知道我似乎真的会给他疏导,让他感觉更快乐了。 可是他没有说现在开始吧。他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因为心里的快乐微笑着,告诉我:“过几天,我们来吧。” 克制……什么?要……做什么? 他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告诉我,还是,明天……明天要去做什么? “首席决斗,”他选择告诉我,“明天开始。” * 真浪漫 当我还是个普通人时,我在电影里看过首席决斗。演员都是普通人,精神体是放真的动物上去,后来我真正成了向导,就知道那些画面有多假。布雷丹一年四季各有一场首席决斗,时间不定,手册的解释是,如果固定时间一年只安排一次,那些顶尖哨兵不一定能抽出时间。就算是这样,布雷丹的前三席也常年凑不到同一期比赛里,所以,他们的位置经常换。他们三个精神力水平相当,习惯的战斗方式不太一样,三个人正好互相克制。上一场C不在,但是A能打败B,于是A成了首席,下一场B不在,C回来了,C能打败A,C又变成了首席,等到B和C对上的比赛里,B又把首席重新夺回。 我没有亲自到场看过决斗比赛——出于安全考虑,只有C级以上的哨兵或向导才能到现场,我能看到是电视转播——哨塔限定频道,只能在塔区内部收看,而且,只有B级以下选手的比赛(因为《缄默法案》,A级以上连限定频道也不能转播),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摄像头能拍到精神体,所以……看着有点滑稽。 总之,我头一次亲临现场,吓住了。好多人——好多厉害的人,他们的精神体,好多压力—— 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接着,我感到他把他的屏障分享给我。其实,视野里那些威风凛凛的精神体还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他帮我树立了屏障,就让我感到很安全,感到自己没有那么害怕了。 ……然后我“听“见他觉得我这样很好笑! “我还以为,”他解释说,“你昨天听到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后,看起来那么淡定……” 原来不是因为我真的淡定,而是因为我什么也不懂。啊!!! “好吧,放轻松,”他轻轻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在观众席上随便找个座位,等着我……” 他没说,但我“听”见了,他真正想要的是—— 我能看着他。 看他怎么赢得首席,看他怎么胜过所有人,看他……到底有多强,他是当代最强的哨兵,无人匹敌…… 好强烈的……好胜心和表现欲……渴望在我面前表现…… 突然,全消失了。然后是一抹忧心掠过去。他的绿眼睛凝望着我。 “我……又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我别过头去,理理自己的头发,“嗯,没有……” * 我在观众席找到空位坐下。那个场地,很大,围着好几层铁网。最中间那层要通电,电和磁是目前已知可以影响到精神体的能量。通的电并不强,但足够让精神体觉到痛,警告哨兵比赛时不要让精神体打到观众席上——在电被发现前,这种事是经常出现的。 正当我观察着那几层电网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 “嗨,弗伊布斯的向导,你好啊!” 我转过头去,一个笑容满面的陌生人对我说话。 “呃,嗨,你好?” “真没想到你会来观众席,”他说,“我还以为,你会陪你的哨兵一起上去呢!” 这时候坐在我前面的人扭回头来,也过来搭话:“什么?你是弗伊布斯·玛里希的向导吗?!” “啊……我是……” 我感到很多目光,好奇的,尊敬的,甚至崇拜的…… “所以,”最开始搭话的人问我,“前几天从‘公海’传出来的那声‘尖叫’,肯定就是你吧?” “是十九号二十一点多的时候吧!我也听见了。”我前面的人说。 “整个塔区都听见了吧!”我后面的人说,“姐们您真是太猛了,不愧是弗伊布斯拒绝了那么多S级向导后选中的最终人选!是不是和他一样,精神力已经超过S级,测不出来了吧?” 我觉得耳根开始发烫。 但是,我没有首先澄清我不是超S级,甚至连B级都不是。 “‘公海’,是什么?”我问。 “就是第九区——我们这儿管那种地方叫公海,因为,嘿嘿,公海做点犯法的实验,不会有人管。那时候他们做了什么叫您那么激动啊?咳咳,我懂,保密条款,不用回答,我就抒发一下好奇。” “您不是在兰卡觉醒受训的向导吧?”我后面的人问。 “我是布雷丹人。” “哇!布雷丹舍得把这么厉害的向导交出去吗?” “我听说是入库强制匹配,弗伊布斯和她匹配度最高,又意愿接受这个向导,布雷丹没办法——谁让向导隶属于哨兵,而不是相反——” “我看到你们的匹配度是保密信息——要知道现任第三席布兰克和他老婆的匹配度是百分之九十七,都不算保密信息呢!你们……是九十九?哇,简直就是为彼此而生,真浪漫!”我前面的人对我说。 真浪漫。我想起……我和我原来的朋友的聚会上,第一次听他们讲他们眼中我的经历:一个S级哨兵英雄救美,和我临时结合,真浪漫…… 你怎么了?他在我脑子里对我说话。 “没什么……”我喃喃说,然后意识到,他听不见。 “所以,您是多少级?” “C级。”我说。 热烈的氛围瞬间凝滞,我看到他们每个人屏障后隐隐流过的情绪,紧张、怀疑、后悔搭话……我站起来。 我去洗手间躲了起来。 你来了 你还好吗?他问我。 我没事。我对自己说。我希望,就算他听不到,他能感觉到,我没事。所以,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没事,我没事。但是眼泪一直流出来。我仰起头,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我的感觉。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说不清为什么。我只想离开那里,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到我熟悉的人身边……到海伦身边…… 我去找你,你在哪? 我没事。我擦干眼泪。什么事情也没有。因为确实,什么事情也没有。 ……你不想见到我吗?随同这个问题一起而来的是他的委屈和失落。 好吧。他告诉我。然后他重新变得静默。 他们开始了,我知道。我“听”到他的专注,寻找弱点,攻击,攻击,攻击——他有一些轻微的烦躁,因为知道我不在观众席。他让他们输得很快,很难堪,很丢脸,这让他感觉好受。 因为,我没有看他,所以,这一切都很没意思,他只想快点结束。 他很失落。他真的很失落。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渴望我能看着他。而现在,我躲到这里来了。 愧疚。我不该愧疚的,他的失落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毁了我所有心愿,所有对美好未来的憧憬的人…… 我好愧疚,我让他希望落空了,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或者因为我想到海伦,所以不想让他好过,仅仅只是,那些陌生人,那些眼光,那些评价。仅仅只是——我对自己精神力的自卑,我对他们开玩笑似的觉得会有那种地方很正常的不舒服,我对别人用一种面目全非的角度理解我和他的关系的痛苦——是我的脆弱。 我洗了把脸,从洗手间出来。没有去看台在找一个坐位,就在那个隐蔽的角落站着。那里太低矮了,看不到台上的人,只能看见半空中漂浮的庞大的黑色水母。就在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欣喜,“他”发现我了,他在我脑海里对我说:你来了!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能来一下吗? 什么意思? 我看到那只黑色的水母,飘出了电网。观众席里此起彼伏的惊呼。穿过电网的那一刻,他痛了一下,但是,这种痛远远比不过他用那个制造酷刑感觉的机器在自己身上制造出的痛苦。他很无所谓。水母飘向了我,触手亲昵地勾着我的手腕。 把你给我,好吗? 在我明白过来前,“我”已经从身上飞出,让水母的触手抚弄它。 好吗? ……好。 “我”顷刻被“他”吞没。黑暗中出现了一抹白色的光团,微光勾勒出它所有美丽的纹理。这因为得到了它匹配的另一个精神体而显得更为漂亮的巨大水母在我四周舞蹈了一圈,接着,收缩它的伞部——它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冲回了赛场上,电网内。 “我”没有感到任何和“他”一样的痛苦。 “我”被“他”包围,很舒适,很安全。 我闭上眼睛。我“看”到了——他的对手,哨兵和向导,他们看起来年长,嘴角噙着相似的微笑,那是多年生活后培养出的默契。 首席决斗之所以只允许已结合的哨兵参加,就是因为,哨兵需要他的向导,才能发挥出全部的潜能。那个哨兵说。他们的精神体,一头雄狮和一只母虎,蓄势待发,好像下一刻就会扑向“我们”。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吧,弗伊布斯,你真正的实力—— 配不上 好快,我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我们”和“他们”,他和他,精神体对上精神体,哨兵对上哨兵,“他们”在撕咬“他”,他在攻击他。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格斗,电影上的打斗没有这样迅捷,电影总要给旁观者一点反应的时间,停顿一下。他们没有停顿。我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那个向导,沿着场地边缘慢慢踱步,她在观察……什么? “他”被母虎咬住了。好痛。但是他没有被这痛觉干扰到。他接下对方的攻击。 不错。那个哨兵说。只是,可惜了,如果是那位S级…… 哨兵没有说下去。 我帮不上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我”一起上去。我一点忙也帮不上。 放松。雷对我说。因为这一点分心,他脸上挨了一踢,不得不翻身跳开,暂时拉开距离。 放松。放松。放松。我不需要你帮忙,我一个人足以应付。 他一个人就足够,多一个我只会拖累他。 ……但是,我是需要你的。我需要你在。你也需要我……你需要放松,接纳我。 接纳?还能怎么接纳?我们结合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感觉,现在我的精神体被他的精神体包裹,我甚至一定程度上能感觉到他怎样挥拳,怎样抬腿。就像那次在训练室里,我盯着全息投影中的光点,他为我打下。 我跟不上他。我太弱了,我太无能了,我太无用了…… 弗伊布斯,你后悔吗?那个哨兵问他。如果是和任何一个S级结合,到现在,结果应该毫无悬念地出炉了。 她是我的向导。他对他说。只有她是我的向导。 无意冒犯。那个哨兵说。可是,生锈的鞘,匹配不了锃亮如新的利剑。 她才是我的向导。 陡然爆发的情绪像一声爆响,轰鸣着我的精神。我感到自己好像滑入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一片虚空,连空气也没有的太空。我什么都没有——不是我。 是他。 他感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因为那时候,他找不到我。因为那时候,他们全都阻止他找到我。 我抬起手臂,指着那个向导,那只母虎。“我”没有手臂,但是,“他”有无数触手。“我”令“他”的一根触手轻轻拂过那两只精神动物。这不是我的怨愤,是他的怨愤。但他无法做出这样的攻击,我可以。 那只虎松开了他。她捂着额头,险些站不住。那个哨兵发现自己的向导被攻击,一瞬间地分心。 拿下他。 是我。是他。我同时就是他。我是握住武器的手,扣下扳机。武器为我打下我渴望攻击的目标。 就算……再怎么样……轮不到,你来在那里说,我,配不上,他?! 打中了。肋骨。 很痛吧? 我如梦初醒。刚刚那种令我可以跟上他的专注,和他合二为一的感觉顿时离我远去。我和“我”为难地看着那个哨兵捂着被踢中的地方,苦笑着说:真重啊,弗伊布斯,对老师也不知道留点情面。 他闻言,轻轻应了一声。我感觉不到他的任何愧疚。他心不在焉,沉浸于回味刚才的感觉。 受伤的精神体没入那个哨兵和那个向导的身体里。他们重新站在一起。那个向导说话了:很有力量的一击,轻轻松松就穿透了我的屏障,小姑娘。 她在对我说话。 我一愣。我从来没作为向导,被另一个向导真正地赞赏过。 谢谢,她很高兴。雷替我对她说。 我高兴吗? 我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的脸。好烫。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个哨兵和那个向导下去了。 然后,我从广播里听到,刚才那个是首席,他打败了首席,现在他是这片塔区的首席哨兵了。广播问:还有谁想挑战S级哨兵弗伊布斯·玛里希吗? 没有人。 他下场,向我走来。 感觉 他抱住我。 就像我们在机场的见面。他自然而然地,又迫不及待地,直接张开手臂抱住我。而这次,我离他更“近”,“听”得更清楚。他的心跳,他的感情,他的爱,他的渴望。除了他之外的声音都成了一些暗淡的影子,世界上只有他和我是鲜明而响亮的。他的珍重,他磅礴的爱意,他的喜悦,就像雨露,淋在我的皮肤上,把我浸透了。 这感觉这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仅仅被拥抱,也可以感觉这么好。 我意识到,我也抱着他。渴望,那是一直都在,而我一直尽力压抑的渴望,现在它旺盛地生长,我再也压不住它。渴望聆听和被聆听,注视和被注视。渴望彼此,渴望交融。我甚至有了和他一样的念头——伸出精神触须,好和他更接近,好重新回到刚才那种交融在一起的感觉里。那才是我们原来的模样——我是他,他是我。 有人过来了。一个尴尬,不情不愿,但觉得自己有责任过来提醒我们的向导,穿着制服的场地工作人员…… 我骤然松开他,他也松开了我。“他”吐出了“我”。我们的精神体没入各自身体里。 他看了一眼那个欲言又止的人,抓住我的手腕,匆匆带我离开。 * 汽车在黑暗的车库里停稳,熄火。 他一路上,很混乱,我不懂。虽然我已经能听他听得那么清楚,可是我不懂——他太混乱了。上一秒他感到幸福,下一秒他觉得痛苦,接着他愤怒,愤怒后又是喜悦,喜悦紧接着焦躁,然后苦恼。但是意识到我就坐在他身边副驾驶的位置,困惑地聆听他,他就突然感到了幸福。 可是幸福又很快成了痛苦。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现在,他静静地坐着。他有话想对我说,但是这话他又想隐瞒。他毫不掩饰他倾诉和隐瞒的两种意图。他注视着我,仿佛在等我告诉他我的意图。 可我……我完全不明白……他只让我感到迷惑…… 他听到我的迷惑,却是笑了。无论倾诉什么还是隐瞒什么,他都忘了。他现在只想…… 他吻我,发光的精神触须在那一瞬间伸出来,蓄势待发。 是你先还是我先?他吻我的时候,在我头脑里这样发问。 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些近在咫尺,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尽数没入我的触须。 我先刺入了他。 以前,被我刺入的哨兵告诉我,疼,我不知道有多疼。现在我知道了——一种被什么骤然深入的恐惧和紧张带来的疼痛。我以为我很轻柔,很轻浅了,可是我的哨兵传递回的感觉告诉我,我太深了。 我想撤回来一些,但却让自己完全抽出去了。 他没有停下吻我。他发出一声呻吟,完全听不出痛苦,仿佛是因为接吻的感觉太过愉快。他确实有那些愉快。但是…… 没关系,来吧。他告诉我。 我进入了他。然后,他进入了我。 我太深了,他太大了,我们两个都不住地呻吟起来,那个场面非常滑稽,于是,我们又不约而同开始笑了。他还是舍不得停下这个吻,咧着嘴,还要继续碰着我的嘴唇。我好担心我笑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他!似乎是“听”见了我的担心,他终于离开了我的嘴唇。他把头埋进我的颈边,一边笑,一边听我笑。就这样笑到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可以自如地在对方的精神里舒展。那时候,感官渐渐就变了一种回馈的形式。我们既坐在车里,又不在车里。我们在一片属于我们的虚空里,他的水母再度抓住了“我”,吞没了“我”。 孤独。孤独烟消云散,因为我在这里。恐惧。恐惧荡然无存,因为他在这里。他调整了一下座椅,把我抱到他身上。而在另一个领域,在我们的精神空间,他已经更紧密地嵌进我。这是他想要做的事。将要发生的事。已经实现的事。 他再度开始吻我。 手册说,结合的时候疏导,事半功倍。手册不再深谈。手册总是这样,模模糊糊,遮遮掩掩,特别是涉及结合。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跟着感觉来就行。 我不知道我的感觉要我来什么。我甚至感觉不到我。我是他。我又不是他。因为他已经不是他。他是我。是我们。 我们很快乐,因为我们成为了我们。世上的一切,我们原来被分裂的人生中的一切——留恋的,痛恨的,苦恼的,愤懑的——都比不上这种快乐。这是…… 这是,我一度拥有的快乐。 * 我在他肩膀上喘着。精神结合结束了,是的,感觉很好,我也是,他也是。但是…… “我很久以前,认识你吗?”我在黑暗中问他。 他抚摸着我的后背。在听到我问题的一瞬间,他闪过了很多情绪,可是现在,他让自己放空,正念,隐瞒,拒绝告诉我…… “嗯。”他说,“我梦到过你。你也一定梦到过我。” 我没有过。我想。并且,我还想到,既然他不想对我说实话,何必—— 他好难过。 他说的是实话。并且,他“听”到了。 我没有梦到过他。 分离 所以,这就是他从小坚定地认为他有一个百分之百向导的真相吗——他梦到过,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偏执狂,精神病。是的,但又不是的。我自己也一度被冠以这些形容词,我理解这种感觉。没有我之外的证人,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感官,我的感官告诉我,就是这样。 而事实最终向我们证明,我们的感官揭露的一切,是真的。 我被他抱着坐在沙发上。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把自己关进训练室,他甚至没有让他的精神体把“我”吐出来。我们在家里,在白噪音里,树叶的沙沙声包围着我们,很安全,没有人会来打扰。他想再做一次,但他不着急。他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臂圈着我的小腹。他靠起来比沙发硬,但是,这样靠着他,让我感到非常安宁,一直以来,隐藏在我心里我从未察觉到躁动不安平息了。 这是生理反应。 但是,顺从这种生理反应,真的非常舒服。只是,想让自己舒服一下而已,是生理反应…… 而他,他不只当做生理反应。他还把它当做,爱。他认为,他爱我。 “明天开始要出任务了。”他说。舍不得和我分开。那一刻,我竟然也有了一种不舍,我想到如果我是S级,和他一起服役…… 不。他告诉我。“太危险了。”他说,“你现在这样,很好。” 我现在这样,很弱。 虽然我和他配合,险胜了首席,可是我还是太弱了——精神力的等级和精细控制,感知,训练,经验——我和他不匹配。他是远远超出当前所有测试阈值的超S级,而我…… “我是为了找到你,才变成现在这样。”他说,“他们完全搞错了。是为了你,我才要变成最强。没有你的日子对我来说根本不值得活。我不是因为认为你有战略价值才要寻找你,更不是因为认为你会让我变强才要寻找你。我们,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是不该被分离的。” 我们不该被分离。 我的心中有一部分是赞同他的,那作为向导对自己匹配度这样高的已经结合的哨兵的“生理反应”,被称为“向导的天性”的部分。可是另一部分…… 我想起和九十九初次见面时,她灌进我脑海里的那些话。 他是因为我,才发现了海伦。 如果不是我,海伦根本不会死。 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腕,抓到关节发白。痛苦,愤怒,仇恨……他迅速从那个说着爱我的温柔地恋人变成了一头喉咙里正在发出低吼的野兽。上一次,他从茶几下拿出枪,向我射击。 他抓住我的手,握住我的手,手心摩挲着我的手背。他“听”到了我的恐惧,于是,愤懑又顷刻变成了道歉。 只对我的道歉。 “我……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想告诉你,”雷对我说,“你想继续学数学吗?我可以帮你……” 我擦擦自己的眼角。 “不用了,谢谢。” * 凌晨的时候,他走了。我抱着“我”躺在卧室,我当时没有醒,但是我察觉到了。 那似乎是梦,似乎又是现实。他轻轻推开门,看了我一会,然后轻轻把门关上。他这次是从另一扇门离开的,有人正在门外等他——是那位黑头发的伊芙。 他们一起坐上了一辆车的后座。车启动了。 他看向车窗外,好像我真的就正站在那里,而他在看我。他似乎试图笑笑,但是笑容尽是苦涩,他于是就不笑了。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我感觉不到他了。他消失了。 这远远没有在“公海”测试时,他突然消失给我的感觉强烈,但是,我仍旧感觉很难受。回来。我听见自己在哭,在尖叫。我在一片没有他的黑暗中奔跑。把他还给我。 黑暗的尽头站着海伦,海伦拥抱了我,拍着我的后背,一如曾经。就算我失去所有渴望,就算所有人都觉得我一无是处,可是只要有海伦在我身边…… 我醒来,白噪音是清晨的鸟鸣,人造日光模拟晨光的模样斜射进来,落在我的床铺上。这里空荡荡的,既没有海伦,也没有雷。 我失声哭了出来。 可怜 “哦,嗨,”我急匆匆擦干我的眼泪,并且把茶几上的一堆纸巾推进垃圾桶。“抱歉。” “没关系,”六十六说,“别在意我。” “我很好,这只是,”一声哽咽打断我的话,“该死的生理反应。” 她笑笑,但是,有一缕担忧从她美丽的脸上流逝而过。她坐到我身边。 “他真粗心,是不是?什么也没给你准备。”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茶几上,“这是……一些缓解生理反应的东西。” “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她凝视着我。她……审视我。 突然,她的心乱了一下。她感到紧张……为什么? “抱歉。”她对我说,“自从成为S级,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什么?”我傻傻地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审视。接着她苦笑了一下。 “你还没发现吗,伊芙?”她说,“你穿透了我的屏障。” 我愣住了。 我以为,是因为她很友好,她向我展示她不需要隐瞒自己——等一下—— 我想起来了,昨天在首席决斗的场馆里也是,我在观众席上,轻而易举就看到了他们的情绪,只要我“看”过去—— 我抱住自己的手臂。 “那时候,测试结果错了吗?”我问,我清楚地记得,在“公海”,六十六陪着我,给我测试我的精神力,“我不是C级?” “你是C级,不然你的屏障不会这么薄弱,”她回答我,“他们也还没弄明白是为什么。你还记得最后你找到他时,发出的那声精神冲击吗?” ……那些人问我,那声尖叫是我吗,晚上九点多的时候—— “横扫了整个塔区,”六十六告诉我,“如果不是塔区最外围有一层高压电网,范围还会更大。昨天的决斗也是,你一下子就放倒了首席的向导——你还没有开始你的战斗训练,不知道这有多了不起。” 但是她的心中没有高兴,没有敬佩,只有—— “我……怎么了?”我问。 她可怜我。 “我不知道。”她说。不,是谎言。她不是不知道,是要向我隐瞒。太清楚了,只要我注意去“看”,一切都纤毫毕露。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她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保密条款,抱歉,亲爱的,我也觉得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你自己的事你却无权知道,但这是规定,我不能违反。六十六告诉我。 另一种委屈涌上心头。从雷离开后开始,我就因为渴望他的陪伴而悲伤,在悲伤中感到自己渴望他的陪伴。现在我为别的事伤心难过,我却像是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他。 我想起他,接着想起他曾经告诉我,如果我想看关于海伦的卷宗,我和他结合,成为S级向导,就有权限了。 “我什么时候能开始我的C级向导培训课程?”我问。 “等你觉得心情平复,可以进行课程的时候。”她说。 “现在。”我说,“我认为,我现在就可以开始。” * 于是,在觉醒三年后,我终于开始了再往上一阶的向导培训课程。也许是因为弗伊布斯的身份,也许是因为我的“天赋”的特殊,我没有上那种很多一起上的培训班,有一个A级向导对我进行一对一指导。他住的地方,在地下,有很多道门,很多检验身份的关卡。为了方便,他们在训练中心又给了我一间宿舍,我直接搬到那里住,如果我的哨兵回来,我再回到“我们的家里”。 他们给我安排的C级向导培训课程的内容和我在布雷丹的D级课程内容时没什么两样,或许是因为——我的那位导师这样解释——本来我的D级课程就没有学好。和雷结合后,我的感知是变得敏锐了,但控制力没有提高到哪去,甚至因为精神力的提升,进入别人精神时让对方的疼痛加剧了。我的导师会叫来一些哨兵给我练手,从C级到A级不等,不管是C级还是A级,都发出了比我在布雷丹时服务过的那些哨兵更夸张的呻吟甚至惨叫。我的导师告诉我,这样的我是无法通过最基本的向导考核取得兰卡的向导公共义务服务资格,为哨兵提供义务疏导服务的,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我不被兰卡承认是一个成熟的能控制自己的向导,不能自由出塔区——考虑到我已经结合,就是没有我的哨兵在旁陪伴监护我不被允许走出塔区,而我的哨兵,显然,S级在役哨兵全年都很忙,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更别提抽时间陪我出塔区闲逛。所以为了我的自由,我也要好好努力啊。 我感到非常不安,焦虑,为了我能随便出塔区的自由。我还有些惭愧。我“看”到她是在激励我,真心希望我早日掌握那些非常简单非常基础的疏导技巧。但是,我愧对她的期待,我就是怎么也做不好。 后来,这些不安、焦虑和惭愧都没有了。那一天,我意外听见了他们的闲聊——那几个哨兵说,弗伊布斯虽然那么强,却也那么惨啊,一辈子就和这么个黑暗向导绑定在一起了,而我的向导导师回答说,可怜首席前先可怜可怜你们自己吧,上头可是为了让弗伊布斯舒服,才安排你们过来给她练手。 然后她“听”见了我的痛苦。 她向我道歉,他们向我道歉。他们没有歉意,只有担忧,担忧任务失败。我是一个任务——为了让弗伊布斯享受我的疏导时更舒服,所以安排了这个任务给他们。 我提出申请,拒绝再继续这方面的训练。我的导师接到我的申请,起初觉得很难堪,接着她对我实话实说,如果她把申请交上去,申请多半会同意的,因为上面大概乐得我没有出塔区的资格到外面乱跑了,我是兰卡最强的S级哨兵,甚至可能是全联盟最强的S级哨兵弗伊布斯·玛里希的向导,我却不是S级,我甚至都达不到兰卡军队向导招募的标准。既然我不能和弗伊布斯并肩作战,那只能跳到另一个极端,我得在最安全的地方安全地呆着,让正在执行最危险任务,为兰卡服务,为联盟服务,为人类社会和平与秩序服务的弗伊布斯稳定发挥,不会因为我出了什么意外而他感应到了进而导致他出了什么差错。 这感觉,很恶心。 在她眼里,在那些哨兵眼里,在“他们”眼里,我的身份只是:弗伊布斯的向导。 可是,就算我对这一点感到恶心,那些强烈的生理反应从来没停下过。六十六给我拿的那袋东西是糖和钝化剂,还有一本小册子,写给和自己结合的向导或哨兵生离或死别的哨兵向导,指导他们怎样缓解自己的哀恸。首先推荐的是服用钝化剂。 可对我来说,也许是因为匹配度过高,钝化剂完全没有效果,吃多少都没有效果。糖和巧克力比那些药片让我感觉更好。还有…… 电话。 他有时候,给我打电话。 聆听 基本上,我们并不会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以及从我们紧密的结合上遥遥传来的另一个人的喜悦。我聆听他,我知道他也正在聆听我。起初,我想起海伦,我感到愧疚,可后来,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捏着电话,感到自己多么快乐,不可否认的快乐。我的人生破败不堪,黯淡无光,他是我现在的生活里唯一明亮的色彩,唯一的希望和幸福的源。我挂断电话,感到自己被生理反应控制了,我的精神成了欲求的奴隶。我是多么软弱,多么无能。我这么简单就被打败了。 我感觉好糟糕,我感觉自己不能再接这个电话。可是下一次,电话铃响起,我还是会把它拿起来,放在耳边,闭上眼睛,一半是想象,一半是真的因为强烈的靠近的渴望而通过结合去互相接触的精神诞生的真切感受,我感觉我们正坐在一起,他就在我身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不知道该向谁诉说我的困境,我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我的苦恼。我向这里的人诉说,他们只会劝我拥抱这种生理反应,强烈的结合效应带来的真挚爱情。有什么矛盾是爱不能化解的呢?我的向导老师不懂我的困扰,她不知道我和雷之间到血仇,以为我只是因为精神力的差距自卑而产生心结。就算知道,他们也会这样劝我。就像六十六。她有时候来看我,担忧地看着我。这是他们的立场,这是他们不假思索就能给出的正确答案,不管我说与不说,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答案都不会改变。 我想到我原来那些朋友,远在布雷丹的旧友,我的舍监……然后我想到,他们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是,立场也许会换成另外一种。拥抱爱,或者坚持仇恨,多么简单就能给出答案。他们甚至还会因为我自己竟不能干脆地给出答案而轻蔑我——是你说,他杀了海伦啊?是你说,你不会放下海伦的血仇啊?是你说,就算海伦有罪,该死,她也应该受公正的审判,法律的制裁,而不是宣泄仇恨的私刑。 我看到舍监的夜莺,她对我说:我早就说过,不要走向让你最痛苦的那个。 有谁会聆听我?有谁会真正站在我伫立的地方?有谁能意识到我的痛苦的分量? 而最可怕的莫过于,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中,我愈加深刻地感受到……他会。正如那时候,当所有人都说,我是精神病,我是妄想症,我偏执狂,我疯了的时候,他,这个凶手,是唯一能够证明我手中掌握的真相的人。他现在是唯一能够让我感到我被接纳,被聆听,被理解,被包容——被无条件地爱着的人。 不只是因为生理反应,结合效应。 我正在爱上他。 * “放轻松,”六十六说,“这只是常规的体检,不会有什么出格的项目。” 就算真的如她所说,我也无法放松下来。我看着车窗外漆黑的隧道,一道一道关卡。“公海”,第九区。 “他说,他在一个只有营养剂的地方长大,是这里吗?” 没有人会回答我。保密条款,安全守则,信息权限。永恒缠绕我的关于他的秘密,关于海伦的秘密,关于我自己的秘密。我无权得知答案的秘密。 这次,似乎是从另一道门进去的,走过的通道和上次不一样。上次,通道是寂静的,空旷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这次,我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穿着白大褂的,穿着西装的,穿着军装的,穿着常服的。有一个穿白裙子的向导迎面走来,死死瞪着我。九十九和我擦肩而过,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掩饰她对我的厌恨。她觉得我不配,我有罪,我不存在一切都会很好…… 我尽量让自己不去“听”她“吵闹”。 这次这个测试的地方没有包着橡胶皮,或者有厚重的铁门,更没在墙里通高压电,我能隐约感觉到墙外的人来人往。这里看起来更像是我熟知的那种体检中心,除了我还有别人,有哨兵也有向导。大厅里依次是各个测试项目的窗口,休息区的墙壁上还挂着一些画像,是生物科学方面的学者,不过大部分人我都没听过名字,接着我意识到,也许这里只挂了兰卡的科学家,或者……是“公海”的科学家。 我在抽完血后,到那里坐下休息时,注意到了其中一幅画像。其实,我首先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是墙上唯一的女性,接着读到下面的介绍,发现,她最杰出的成果是提出将“正念”应用在哨兵向导训练中的理论。 她叫艾达·玛里希,有一头深棕色的长发和明亮的黑眼睛,脸上挂着上这种画像的人像都会摆出的那种自信微笑。 六十六发现我在看艾达·玛里希,心中闪过了什么。她极力掩饰,但是她心念动了,逃不过我的感知。 “这位玛里希博士和弗伊布斯·玛里希有什么关系吗?……他的母亲?”我问,接着很快自己否定了最后那个猜测,因为画像上的人和雷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除了那头非常普遍,一点也不罕见的深棕色头发。 而六十六也告诉我:“她不是他的母亲。”她感到一种难过,深深的难过……她说:“不过他确实是因为她才姓玛里希的。” 她站起来,告诉我我的血应该已经止住了,可以去做下一个项目了。 博士 当所有测试和体检项目都完成了后,六十六没有带我离开。她带我走进了一个需要身份识别才能进入的电梯,接着,在电梯里,她告诉我,赫尔海姆博士想见见我。她没有给我再多介绍赫尔海姆的身份,做过什么。电梯门打开时,我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普通人,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但是他一开口,我就懂了:“你好,伊芙。” 那是测试我和雷的结合时,广播里的声音。我的手攥紧了,指甲掐着掌心,胃在缩紧。我还记得他给我留下的那种冷酷、残忍,陶醉于自己毫无人性的测试的变态的语调。是的,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恶心的变态。 而不是,一个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笑容和蔼,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他还戴着一个黑框眼镜。 “我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他伸出一只手。 我走过去,我握住他的手。不算瘦削的手,握住我时很有力气……为什么坐轮椅呢? 他明明是普通人,不是能探知情绪的向导,却仿佛看透了我的感情波动,心中了然,对我解释说:“实验事故,没了一条小腿。老了后,膝盖也不行啦,只好坐轮椅咯。” 我松开他的手,讷讷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讨厌他对我,对雷做的“测试”,和在测试里展露的那种态度。我不想微笑,寒暄,假装关心,说自己很遗憾听闻他的残疾。 而他……他没有责怪,心中没有一丝愠怒。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种可以称为慈爱的东西。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从这个人身上得到这个——长辈似的注视。 “她有说过,她为什么给你取名叫伊芙吗?” 我心中一颤。 “你认识海伦?”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能“看”出,他认识她。 “多巧啊,”他说,“你也叫伊芙。” 多巧,我叫伊芙。九十九表达过这个意思,雷也表达过,现在这位赫尔海姆博士,也说出了相似的话语。 “什么巧?”我问。紧接着我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看十几米之外,竖着屏障,放空自己,平心静气站在电梯门口等着我们的六十六。我的头转回来,看着赫尔海姆博士。九十九说,弗伊布斯的向导,都叫伊芙。 “她们……”我艰难地说。我觉得这很荒唐,很恶心。但是,和他有关的事,无一不向我表明着那种荒唐和恶心在这里多么正常——“公海”,没有人道,没有羞耻,不顾法律,仿佛现代文明的光辉遗漏了这里,他们测试一个向导的感知力是对她的哨兵酷刑。 “弗伊布斯的向导都叫伊芙,不是巧合?” “上帝从亚当身上拆出肋骨,做成夏娃。”他说,“不过,你不是取自这个,对吗?” 我感到喉咙发紧。我无法回答他。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我再也问不了了。” 他也感到伤感,他也懂得那种感觉,失去最亲爱的人,再也不。他说:“没关系,哭吧,孩子。有时候,我也会为她哭。” 我的眼泪落下来。我觉得很丢脸。他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他们都说,海伦有罪,海伦该死,海伦被杀是正当的。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伊芙是她夭折的小妹妹的名字。”他告诉了我答案。 我完全压抑不住了。 “你认识她,”我哭着说,“你们为什么要她死?” “二十年前,发生了一起爆炸案,”他说,“在全市的哨兵向导基因样本中心,重点标本和它的备份。它被认定是一场恐怖袭击,造成的次生灾害——一些案发现场的样本被损毁导致它们成了再也无法找到凶手的悬案,几个穷凶极恶的逃犯的血型和基因造成对他们逮捕的延误使他们有机会犯下更多罪行,一个工作人员的残疾,重新采血的经济损失——无法计算。” 我摇头。我不相信。那是海伦,海伦不会…… “因为她要带走你。她出卖了她的国家,在他国特工的帮助下,毁灭了你的所有基因数据资料。那天她瘫痪了这里的安保系统,亲自走进这里,把你带走了。” “你们又编出故事,逼我听你们的安排——” 他叹了口气。他很难过。 他没有在掩饰,没有在撒谎。他在真诚地告诉我,真相。 “我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告诉你多少。”他说,“你知道弗伊布斯的意见是什么吗?他希望暂时先对你保密,因为你一直没能从海伦的死中走出来,让你再知道真相——海伦摧毁了作为向导的你,对你来说,太残酷了。” “海伦不可能摧毁我!” “你吃钝化剂的时候,感觉怎么样?”他问。 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份体检报告,递给我。 是情感钝化剂的残留量测定……封面的机构是,我在布雷丹隶属的塔区的体检中心。 “她不希望你因觉醒被发现,就用药物强行压抑了你的所有感官和感情。” 他们还去调查了我曾经的老师,记录他们对我的印象,有些老师怀疑我智力缺陷,有些老师怀疑我自闭症倾向,有些老师认为我需要去特殊学校……我不愿意细读这些对小时候的我成长为正常人的能力的否定,一口气翻到许多页……最后一页是结论。 ……符合因长期服用钝化剂损害神经系统正常发育的儿童表现,社交功能、述情功能受损尤其严重,青少年时期上述症开始出现好转,推测原因为机体产生的高强度耐药性……不可逆损害已造成,预测精神力上限,C~B级…… “你本来该是阿波罗的狄安娜,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哨兵的向导,她为了她的目的,把你毁了。” 我放下那份报告。它从我手里脱手,落在地上。 “我不信。”我低声说, “有一件有意思的旧事,也许你不记得了,”博士没有回应我,讲起来,“你第二次因为搬家转学后,就读的那个小学里的美术老师讲的:你在课上画了一幅画,一片黑色,只有两团白光,一个在左上角,一个在右下角。” 我的老师走过来,看到我的画,皱着眉。我很困惑,为什么他不满意,他不是告诉我们说,这节课,我们画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人或物吗?我画的很符合要求啊!他蹲下来,眉头依然皱着,不过露出和蔼的微笑,问我,我画的是什么,能给他讲讲吗?于是我告诉他,这是我和我最喜欢的东西——右下角的是我,左上角的是我的幻想朋友。幻想朋友这个词还是海伦告诉我的。 “你说他叫雷,”赫尔海姆博士低声笑起来,“我想,应该是,你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总在你们面前提起X光图像,你不能理解X光不是在说你们,你很高兴地模仿——你那时候还不会说话,也没有觉醒,但你们俩已经有很强烈的联系了,你在心里管他叫雷。” 他说,我叫他雷,因为X-Ray。 “放过他吧,伊芙。她给你吃了钝化剂,但我们没有给他吃,我们不可能毁掉他——所以他一直在痛苦,早在他的智识能够理解他的痛苦,表达他的痛苦之前。他恨她,因为她把你带走了,分开了你们。” * 脆弱 我浑浑噩噩地坐上车,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没有带我回那个训练基地的宿舍。当我感觉到那个熟悉的存在迅速朝我靠近时,我才意识到: 我回家了。他也回家了。 他拉开了车门,把我抱出来。 “你们对我的向导做了什么?” 他好生气。我抱紧他的脖子。这样贴近他,让我觉得多么安慰。 “是博士。”六十六说。他们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水母的触手缠上蝙蝠。他们在交流。他越来越愤怒。好吵。 他立刻安静了。接着他很沮丧,他觉得他没有保护好我。他的手臂收紧了,他的头微微垂下,贴着我。 我又哭了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爱我的,而且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恶,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人,只存在我和他两个人,他就是无辜的。 “我累了,我们进去吧。”我说。 水母放开了白蝙蝠。它飞过我们时,翼擦过了我。 我很抱歉。六十六通过它告诉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我不想知道。我没有力气想。我没有力气去思考别的事。有一次,我看到海伦把一个放在冰箱顶上的瓶子取出来,倒出两片“糖”,碾碎。我问她为什么要把糖碾碎?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在那,突然听到我的声音,被吓了一下,接着她笑起来。她解释说这不是糖,这是药,治疗她自己的一种心病的药。碾碎是为了让药更好地吸收。我要记得不可以乱动乱吃哦。 她当时正在做我们的午餐。 “你想喝水吗?”他问。他焦躁,不安,希望我好起来。他沮丧。他知道怎么做就能让我好起来,但他觉得这样很…… 无能。 为什么是,无能? 我躺在沙发上。“我”飞出来,飞向他。 为什么是无能?你可以。你来吧。“我”在他身边焦急地盘旋,撞向他。“我”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我”只能笨拙地一遍又一遍撞向他。 直到他终于放出“他”。他向我走来,跨到我身上。他感到自己多么无能,被操纵着,被安排着,被蒙蔽着。因无能而愤怒。他抚摸我的脸,亲吻我的眼泪,我的嘴唇。“他”已经吞掉了“我”,获得了光源的水母满足地在我们头顶蔓舞它飘带似的触手,渐渐把我们笼罩。“我”也觉得很满足,因为被“他”包裹的时候,“我”最安全,什么也不能伤害到“我”。 他先进入的我,我感到我和他一起进入了我的精神空间。我从来没有这样毫无抗拒地欢迎另一个人的精神到这里来。这是一片空旷的纯白色,只有一张染血的地毯。我告诉他:帮帮我,让它消失吧。 他为我的痛苦,自己感到多么痛苦。但是他为我的这个请求,自己感到多么痛快。 “我们”飘进了这片白色里。水母优雅地缠住那张地毯,撕碎那张地毯。它会再次出现的。对精神的修整不能让人遗忘记忆,只要记忆存在,记忆可以源源不断制造许多负面感受——悲伤,愤怒,屈辱……但是,修整一下,它会暂时消失。痛苦会暂时消失。 我贪婪地抱紧他。真好。这个世界上,我拥有他,真好。 我的精神触须刺入他。 雷。我梦见过他。我不知道那是他。海伦说,那是我的幻想朋友。她也曾有过幻想朋友,随着年龄增长,幻想朋友就不在了,这是人成长的必经之路。 我失声痛哭。不该在进入另一个哨兵的精神时这样放纵自己的感情,特别是痛苦的感情。但是我不能控制。 而且他可以承受。他颤抖着,他觉得很痛,但这不算什么,不足他在“玩”那个酷刑模拟器时十分之一的痛。他的精神好庞大,广阔的图景里全是黑暗。因为海伦分开了我们。我对海伦痛哭,海伦安慰我,但不还给我,用药物控制我,摧毁我。他在冷冰冰的黑暗里等我,找我,而我渐渐地,忘了他。 现在他找到我了。把那些孤独摧毁吧。黑暗似乎稀薄了一些。他找到了我,在街头的一瞥,凭着直觉,他认出了我……可已经晚了,我已经被毁掉了。我是钝感的普通人,我也许一辈子就会当普通人,她为了隐藏我,不让他找到我,毁掉了我的天赋……所以他用刀来杀她,不希望她那么快死。 我觉得好痛苦,我不愿意——那就不要碰这些。 他引我离开那里。离开“海伦”的一切。对,不要想海伦。不要想。 想想他,想想我,想想我们。我们在一起,多好啊,我们终于又团聚了。虽然这是我们付出很多代价换来的,虽然我们今后还要被摆布,被利用;虽然实验室的实验体的身份永远烙印在我们身上——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有也不会给我们亲自抚养;他要执行更多更危险的任务,获得更多影响力——权力——好留住,我,利剑的锈蚀的鞘;但是,我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快乐。团聚的快乐。结合的快乐。性的快乐。陪伴的快乐。理解的快乐。各种各样的快乐交织在一起,把我们填满了。 爱的快乐。 所以,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结束后,我躺在沙发上,这样想到。我和他最大的隔阂是海伦。把海伦的真相告诉我,不论这个真相对我来说是多么残忍,然后,在我崩溃时……把我推向他。 所以,六十六道歉。 和她没有关系,她不用道歉的。 他一边擦拭我腿间的浊液,一边问我:“你想吃什么,我去订餐。” “不用麻烦了,营养剂。”我回答,“然后,我们再来一次。” 他有一点……有什么落空的,失落…… “我本来计划出去吃,”他解释说,“电视塔的旋转餐厅,我查到那里可以看到很漂亮的夜景。” 我不想故意扫兴,但是……要是他们没做这样的事,让他能按计划带我出去吃晚餐,我一定没心情欣赏夜景,只会觉得那场面很尴尬。 接着我听到他说:“今天是我们的生日。” “我们……的生日?” “也许,不该说是生日,是我们剪去脐带的日子。” 我沉默了一小会。 “我们是怎么出生的?”我问。我没有抱太多希望,我得到的回绝太多了,已经习惯。 他果然犹豫了一下,这是不该对我多说的话题。 可他多说了:“我们是互相比对着编辑出基因的受精卵,完美契合的两个个体,为了培养默契——他们这样形容——我们被放进并排放置的培养皿里一起分裂分化成型,然后放进同一个培养水箱,一共十叁个月,之后被捞出,剪断脐带,用自己的肺呼吸到第一口空气的。有一张照片,他们,实验室的全体成员,二十叁个人,和我们。”他笑了一声,“他们算是我们的父母,二十叁个父母。” 现在,我知道了另一个答案。 我的父母在哪?我问海伦。她哭了。 我想,如果我没有被雷找到,我继续和她过普通人的生活,她是否真的会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告诉我一切的真相——我没有父母,她为了她的某种目的,把我从唯一可算是我亲人的我的哨兵身边带走了。 她让他那么痛苦。她让我…… 我捂住眼睛。 如果我一直是普通人,我不会感到任何落差。我不会感到自己被毁掉了什么天赋。我感到的只有:她的爱。 她真的,我真的……我把她看做是我的母亲。 时间 他比我醒得早。 昨天晚上我们结束时,没有抽离彼此,所以,虽然我还是睡着,却知道他醒了。不过他没有吵醒我。他抱着我,安适和满足从他心头潺潺地流过,流向我。我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没有焦虑,没有不安,没有自责,没有愧悔。我的正面感受终于多过了负面感受。 我睁开眼睛,几乎同一时刻,他也从假寐中睁眼。我看着他,发现,我竟然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他看起来和我印象中的面容好像有一点细微的差别,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英俊中透着凶恶的人,可是,现在看来——他的眉骨很秀气,浅绿色的眼睛里流露温柔。我伸出手去,触碰他的眉峰,他的颧骨。他微笑起来,更让他显得没有任何威胁。他不会威胁我。 他也在认真地看我。他已经很认真地看过我了……那时候,藏在卧室……之后,茶几下的电子相册……再后来,他在机场注视我…… 他现在仍旧很认真地看我,虽然已经仔仔细细看过,反反复复看过,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脸,还是继续在看,因为…… 我觉得热度从耳根开始,渐渐烧到面颊,整张脸都是热的。因为他告诉我:你真美。他吻过来。 羞怯渐渐在绵长的吻里消融。我也回吻他。 你真英俊。我也告诉他。 * 我为自己煮了牛奶麦片,他已经吃完了早餐——营养剂——现在正在客厅打电话。别说不隔音,就算隔音,他的情绪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要求你们帮我,”他说,“毫无必要,我不需要——” 愤怒,比他此刻的语气所能体现出的程度更加强烈。 “我等了十三年,逼你们对我承认她存在,”他说,“你现在却怀疑——我的耐心?” 好久好久,不知道对方长篇大论说了什么,他的愤怒逐渐消退到一个只是有点嘈杂的范畴,他开始思索。 “我们不会感激你。”他突然冷冷地对电话那头掷出这句话。 又是对面长篇大论。 “我知道了。”他说完挂断电话。 然后他捏着电话,久久盯着它。 我站起来,走过去。 “你要走了吗?”我问。这是我对他的情绪流做出的猜测。 “不。”他把电话扔到茶几上。他两手交握,握紧。“哨塔临时决定给我放假,在……博士的建议下。” “哦。”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突然间放松下来,感觉很愉快……因为,我坐到他身边。他握住我的手,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他有很多决心,为了我而升起的决心。我聆听着,然后感到…… “我们算是公民吗?”我说,“我们一辈子就要在这种控制下生活吗?” “我十七岁以前住在实验室里。虽然我从十四岁开始服役,听候哨塔调派,但我要被送回那里,和伊芙们,她们也是。你看,现在,我们的生活看起来和正常的哨兵向导没有太大区别。”他说,“会越来越好的。过几年,他们觉得情况稳定,就不会再擅自插手我们的生活。” “要他们觉得才行。” “就算是普通的哨兵向导,觉醒后也要被塔监控管理,向塔证明他们配得到自由,塔才会给他们自由。”他说。 “那是合理的监控和管理,但他们对你做的,对我做的——”我想起,多少次他们坚称我是精神病,多少次他们无情地告诉我我没有权限得知真相。然后突然间,出于他们的目的,情况改变了。突然间,我不是精神病了,我坚信发生的不是我的臆想。突然间,我没有权限知道的事,告诉了我。轻易地隐瞒,轻易地揭露。没有人帮我,所有人都在维护这种轻易。 这不是我受的教育,这不是我所熟悉的现代文明。 但这是他的教育。他看着我,很困惑,为什么我听到他的开解,反而更加愤怒了。 “我也很反感,”他说,“但是……”他没说下去。他静默了一会,接着对我说:“我会改变这种状况的,给我一些时间。” 我感觉很悲哀。悲哀又感动,感动又悲哀。他要改变他的境况,他一直在改变,他一直在努力,他现在为了我继续努力着。他爱我。 但是他完全接受了,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在这里长大。 所以他会那么对待我。他杀了海伦,然后,强奸我,然后,不顾一切,一定要与我结合。 “怎么了?”他问我。告诉我你在悲伤什么。他的心声这样对我诉说。 我摇摇头。他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我靠在他身上。 “给我一些时间,”我说,“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 我需要的不是时间,我只是需要他。他在的时候,我感觉很好,虽然生命里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和雷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未来还有许多可以期待的希望。而且,当他在的时候,如果不好的回忆袭击我,他会帮我不去想它们。 可是他总是要走的。他走了,绝望的记忆就向我涌来。海伦。我的生命里没有太多的他供我汲取力量,只有海伦。海伦对我太重要了。 有时候,我感到我想否定掉我得知的真相,不承认它们是真的,寻找蛛丝马迹,对自己证明那一切都是谎言。我去查询二十年前的爆炸案,希望它不存在——它存在。我去购买各种品牌的钝化剂,希望六十六给我的药本来就是假的——那些药对我全都没有任何效果。有一天,我的老师察觉到我的低落,关心地问我需不需要一次疏导。她说,她已经被告知了我得知了真相——其实她自己对真相了解也不多,仅仅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公海科研项目的成果,本应和弗伊布斯匹配的向导,间谍偷走了我,给我长期服用钝化剂。她说她为我难过,我现在不过C级的精神力,穿透能力就如此强,可以想见如果我被正常的方式养大,我该是个多么瞩目的天才,足以和弗伊布斯一样载入哨兵向导生命科学史册,翻开精神力研究的新篇章……当然,我现在也已经为联盟的生命科学发展做出了不少我所不知道的贡献了,我是很有价值的…… 可我的精神力永远不过如此。我被我最爱的海伦拿走了我与生俱来的天赋。为什么?我彻夜难眠。海伦是那个告诉我,我可以去追逐自己梦想的人;海伦对我说,她支持我去追逐任何梦想;海伦让我相信,我不比别人差,我需要的是毅力、耐心、努力、成长的时间;海伦使我有了这种信念,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我要听凭自己的心意生活,而不是听凭潮流观念摆布。 为什么海伦也和他们一样,为了她的目的,摆布我? 我好愤怒。越想起海伦对我多么好,我就越愤怒。我甚至一度开始恨海伦。但是海伦已经死了,被雷杀了,死得很痛苦,我曾为了她那样痛苦的死,多么憎恨雷。 我觉得我的人生是个奇怪的莫比乌斯环,我认识的这些人在我的爱与恨上行走,他们从爱走到恨,又从恨走到爱,让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如何面对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我的朋友,在相信理性和相信我之间,选择了他们的理性;我的养母,在她的目的和完完整整的我之间,选择了让我变得残缺;我的哨兵,我的爱人,雷……我恨他的时间远比我爱他的时间长久。 我现在真的算是爱雷吗?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这不过是走投无路。我在我生命的孤岛上茫然四顾时,只有他向我走来,张开手臂拥抱我,告诉我他的在乎,他的执着,他的爱。也许就这样下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像他爱我那么深的程度一样,深深地爱他。这是自然的生理反应,这是必然的心理效应,这是编入基因的命运趋势。时间,足够长的时间之后,一度存在,一度被我遗忘的梦影,将重新从我的意识之海里浮现。 我在很久以前曾爱他,我在很久以后会爱他。他知道,他坚信。 他让我也知道了。让我也…… 我以为,我也会坚信。 * 记录 “你想出去玩吗?”他问我。他是昨天凌晨回来的,却一大早就照常起了,几乎只睡了三个小时。 “你不困吗?”我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睡过很多了。”他说,“水族馆,动物园,游乐场,公园,郊外——你想去哪?” “嗯……训练室?”我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进步。” 他听了,雀跃,高兴,为我主动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我知道,我回答什么,他都会很高兴,像小孩子一样。训练室很久不用了,因为他不愿意把宝贵的和我相处的时间花在独自闷在训练室。 自从升到C级,我做过很多针对这方面的训练,虽然他们劝我没有意义,我不可能上战场的,但我坚持。我以为我进步了很多,可是看他打开他最喜欢的那个模式——到处乱飞的荧光点,我还是发现,我的进步在他面前,约等于原地踏步。也许我只是没那么快就开始头晕目眩,眼花缭乱。还是很慢,追不上他的速度,要他放慢来等我。他安慰我说我已经很好了,他真心这么觉得,也真的仔细地看出了我的进步。我不能感到骄傲。我永远也…… “别这么灰心,”他说,“如果你真的非常努力,会有奇迹发生。你已经创造了奇迹。”他迟疑了一下,他不想提那件事相关,但是他还是继续说了,“本来,钝化剂影响了你的神经系统发育,要是按照常理,你不可能觉醒。你甚至可能有智力缺陷。但是你看,你现在很好,能正常地融入社会,你还在大学学了数学。” 是海伦鼓励了我,说我的智力没有问题……我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想起她。 我看着他继续随心所欲地射击。没了我干扰,那些光点迅速变红,一批全军覆没,一批新的换上,以极快的速度再度全军覆没。 “也许你只是不需要成为S级,”他说,“你内心深处没有这个意愿。你不喜欢这些。你既不擅长,也没有兴趣。也许你可以去尝试点你更感兴趣的事……比如数学……或者,新的什么?” “你对这种训练感兴趣吗?”我问。 “对我来说,它是必要的。无关有没有兴趣。”他说。 “那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我说。 一时只有模拟枪连续射击的声音。 “……我没有业余爱好。” “一个也没有吗?” “我在找你。”他说,“我空闲时去街上到处闲逛。他们不帮我,我只凭自己的力量也根本抓不到她的尾巴……所以我希望我能在街上偶遇你,就算你没有觉醒,我相信我一定能……果然……” 他察觉到了我心里的沉重,没有说下去。他放下枪。 “你想喝果汁吗?”他试图让自己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让我也保持这样的心情。他总是这样关心我,在乎我。 他暂时离开后,我拿起枪,随便射了几下,虽然我现在已经上过射击课,还是根本射不中移动速度这么快还这么小的目标。气馁之余,我决定换个简单的模式。我的手指在操纵台的触控板上滑动。我在那边的训练基地经常用到这样的设备,已经基本学会怎么用了。 我退回到模板库,决定按使用频率排序,然后从使用最少的模板尝试。在我滑下去前,我看到,这个白色荧光的模板是使用率第二,第一是,似乎是个自定义模板,起了个很奇怪的名字: “婊子”? 是好奇促使我点了一下,弹出一个窗口,需要输入密码。几乎是同一时刻,我感觉到他的强烈的惊恐。几秒种后,训练室的门打开了。他紧张地注视我,他试图正念,他知道有密码,他祈祷我猜不中密码。我看着他的情绪,他的表情。我感觉到心跳空了一下。 我低下头。那是一种直觉,我输入了我们的生日。 他冲过来。 “别动!”我说。 我看着前方的全息投影,一个女人走向我。她的脸,我记得,是我在“公海”的体检和测试中心看到的,墙上唯一的女性学者的画像,艾达·玛里希。 她走路的姿势,我也知道。 那是海伦。 他想把它关掉。 “等等——”我说,我抱住他的手臂,我看着全息影像里的海伦,真正的海伦。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恨她了,不愿再把她看做是我的母亲,不愿意回忆和她有关的任何事。可是此刻,我看着这段影像,我意识到,我始终思念她。 求求你让我看看她。 他的手攥紧了。他暂时没有动。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不像是监控录像,视角总是在一个水平的地方,有时候是正面,有时候是侧面。图像时不时会出现大片缺失,模糊失真的地方。某种监测装置的图像模拟再现,似乎是。 她走过一扇又一扇门,一条又一条通道。她走得很快,步履坚定。她走进一个房间,走向房间中央的两个育婴箱,她拿出了什么——注射器,很小的注射器,她弯下腰,接着直起腰,收回空的注射器,然后拿出第二支注射器,再次弯腰。 她收好注射器,把第二个婴儿抱起来—— 他拿起了枪。 “不!” 砰——她的额头出现了漆黑的血洞,比这段不清晰的影像清晰得多的枪伤。我的心猛然缩紧了,感觉如同真的是看到他在我面前枪杀她。但是影像里的人没有停下,不会停下,因为那时候,没有人阻止她。她继续走,抱着婴儿离开。枪声继续。肩膀,手臂,脚踝,小腿——模拟出的枪伤在她的身躯上洞开,血腥的图像和他的情绪一同冲击着我。恨她,恨到看见影像也要杀她,恨到不愿意立刻杀她而要避开要害—— “住手——”我去抢他的枪,我根本撼动不了他。“不要在我面前——” 他抓住了我,我看不清他的动作,霎时间我被他挟持着,他的手臂勒着我的脖子,他逼我继续看他射击,看他在真实的过去制造出看上去更加真实的血和伤口。 “别再——”我尖叫起来。我的声音和我的精神冲击荡开,我听见警报声。 他扔掉枪。他松开了我一秒,我被他翻过来,压在操作台上,他冰冷的绿眼睛注视着我。 “那是镇定剂,”给我们,不到两岁的婴儿,从额头注射镇定剂,防止我们哭闹,“她带走你,”从我身边带走你,我们不能哭,不能动,甚至不能醒来,“但我能感觉到!——我记得——我一直梦见!”她分开了我们!你很痛苦!我很痛苦!她不顾我们的痛苦分开了我们!“给你吃钝化剂,”毁了你!她竟敢冒着让你残废,让你变成白痴的风险,就为了不让你被找到!“她还让你忘了我!”骗你说我不存在,骗你说我是假的,“你明明已经知道她做了什么,你还——” “她是海伦!”我哭喊道,“她陪我长大!她伤害了我,可她也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她一直陪伴我,鼓励我,养大我——她爱我!我也爱她——” “所以你就忘了我!”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痛苦,可你忘了我!你爱她,你忘了我!你让她取代了我,是你——让她——取代了——我!——你还为了她恨我,你可以原谅她,但你不能原谅我,因为——你——不爱我——你爱她!—— “放开我!” 我恨你! 他刺入了我。 是恨意。是毁灭欲。对她。对我。他恨她。但他更恨我。他想让我去死。就像他曾经想要她去死。 他几乎撕碎了我的精神。 我躺在地上,我看到黑色的水母笼罩着我,它的中心有一个发光的球,那是“我”。有人攥着我的手。还有许多人。向导和哨兵。他们在说话。在劝谁,松开什么。 “她已经好起来了。”攥着我手的人说。我想起来,他是我的哨兵,雷。他刚刚救了我的命,阻止我的精神破碎。我接着想起…… 差点杀了我,让我几近破碎的人就是他。 我猛地坐起来,在剧烈的头痛和眩晕中,我往后挪动自己的身体,想要离开他。他死死攥着我的手,像手铐一样锁住我。他盯着我的眼睛。 “你们不能分开我们。”他说。 放开我!我告诉他。 痛苦。不属于我的痛苦席卷了我。他很痛苦。所以我也很痛苦。我为他而痛苦。不…… 我感到自己在发抖,头痛。“我”也在颤抖,挣扎,可“我”被“他”死死咬着。 我听见哭泣。是九十九。“求求你了,弗伊布斯,”她跪在地上哭,“她,不值得。你会,狂化。你会,死。” 你会死吗? 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他告诉我。他用力一拽,把我拽到他怀里,抱紧我。你好多了,是吧? 有一个人拿出一部电话,免提公放,电话那头的人说: “弗伊布斯,你想害死她吗?” 你好多了,是吧? “你在她面前太敏感了,”电话里的声音,赫尔海姆博士说,“把她交给我们。你需要休息和疏导,她需要治疗和安慰。” 你需要我。他的手掌紧紧贴着我的后背。他哭了。你需要我,对吧? 他的眼泪落在我肩头。我也哭了。 像被刺醒了一样,他猛然松开我。他的水母霎时被他收回,“我”飘落下来。立刻有人跑过来扶住我。是六十六。还有人跑近了他,是那个黑头发的伊芙和九十九。“放松,弗伊布斯,”九十九对他絮语着,“我来,帮你,我来,让你,感觉好些。”黑发的伊芙抓起他的手臂,给他注射镇定剂。 接着那些哨兵才敢过来,把他带走。 我抽噎着,跪坐在地上,六十六陪着我。她问我:你还好吗,可以站起来吗,我们接下来要去做检查,确保你真的没事。 她的心中有一股悲伤。为什么悲伤?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我把这个疑问告诉她了。她垂下那张美丽的面孔,没有看我,但她没有把碰着我的手拿开。 你知道九十九为什么那么说话吗?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残缺的向导对一个敏锐的哨兵来说更匹配。六十六告诉我。我们都有一点缺陷,更小的时候,更严重——那时候,九十九说不了话,我看不见,九十六听不见,八十八不能走……据说你是运动协调困难和限制智力发育……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做出一个六十六吗?因为他们发现,匹配度越高,和你越像,他表现得越痛苦,越抗拒。于是他们做出了我,完全不像你的替代品,希望他能接受。 六十六发出一声啜泣:“可他谁也不接受。”我们是为了成为他的向导而降生的,这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我们最高的价值——我们从小被这么告知。可是谁也无法实现,他谁也不接受,而且随着年纪增长,对我们越来越冷漠,态度越来越恶劣。为什么?他们告诉我们,弗伊布斯偏执狂、妄想症、精神病,坚信我们都不是他的向导,他要他真正的向导。他觉得,如果他接受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任何一个表露接纳的苗头,他们就会认为他妥协,不会帮他找他的向导了。可你本来就不存在啊?他们说。我们也这么想。我们为他的从不接受伤心,为他坚持自己的妄想恼怒,又为他的痛苦觉得他可怜,直到…… 他十四岁那年,他们对他和我们承认,你存在。弗伊布斯没有精神病,他说的都是真的,你存在。 对不起,亲爱的。六十六对我说。我看到她的恨。她讨厌我。不是你的错。六十六对我,也是对她自己这样重复着。可她伤心,她痛苦,她无法让自己停止这种恨。她无法完完全全不讨厌我。 我抱住自己膝盖,不愿意让她继续触碰我。 我听见六十六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伊芙——可我就是无法不这样想:为什么她要把你偷走?如果她没把你偷走,我们根本不用出生,根本不用负担这样一种注定残缺,注定失落的人生。” * 花园 我住进了第九区。为了我的安全,为了别人的安全,随便什么理由。我被要求住在这里,房间在实验区,厚厚的墙里有高压电网,呆在里面,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是一座孤岛,没有航船往来;我是一片寂寞,没有声音回响;我是住在真空罩里的囚徒,世界上只剩下我。 ……还有雷。雷还活着,我不能感觉到他在哪,他的心情,只能感觉到,他存在。 除了住在这儿,他们没有限制我太多自由,我可以从一条通道走出实验区,在楼道里闲逛——只要我能用我的身份刷开电梯或者门禁。没多久,赫尔海姆博士问我,愿不愿意在第九区做一点数据处理的工作,那些工作对一个理学士来说并不困难,日后,我还可以把这段工作经历写进我的简历,如果我需要的话。 我很难想象,我需要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不过我没有拒绝。然后我发现,这是个类似助理的工作,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些数据是什么,但我们按照博士的要求整理它们。是的,赫尔海姆博士的要求。他亲自来交代任务。 有一天午休,他请我一起到花园散步。 这里在地下,人造阳光和真正的阳光一样灿烂,气温却保持着最舒适的温度。花园不算大,可是人也不多。国防实验基地忙忙碌碌,就算午休,来花园休息的人也并不多。 “你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他说,“很认真,很仔细,没有出过一次错误。我一直认为,有些时候,哨兵向导被迫中断他们的学业,到塔区报道、训练、服役,让科学界流失了不少人才。”接着他说起,他的一位议员朋友,一位已退役的向导,正致力于变革哨塔的教育结构。 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很有趣听到这种话题。可现在,我觉得麻木。我也不是厌烦,也不想打断他。我只是觉得,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听着,沉默地听着,接着,突然间,我听到他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然后他没有说下去,他安静地看着阳光下的花丛。 他刚刚从哨塔对科学教育的忽视,讲到了哨兵和向导培养方向的结构性失调。他说了一些我不懂的专业名词,说道性别气质,刻板印象,影响,反影响,什么什么,我想那是社科学的知识。他说,社会系统限制了人作为人的个性,影响了潜力的发挥,阻挠天才的诞生——最受规训的群体,在社会是女性,在塔区是向导,所以,女性向导,受到两方面的压力,切断了她们许多可能性。 她也这么认为。 “她是,谁?” 他无奈地笑了。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被特洛伊王子拐走的斯巴达公主,海伦,”赫尔海姆博士说,“在我眼中,她确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低头看着脚边的树影。 “给我讲讲她吧。”我说。 他摇摇头。 “不需要我来讲述陪伴了你二十年的母亲。” 我觉得眼睛很干,仿佛要流出眼泪。但是,没有眼泪。我的心空空的,最亲爱的人也引不出我的感情了。我爱海伦,海伦也爱我,海伦毁了我。雷爱我,我也爱雷,雷差点杀了我。爱还是恨,原谅还是不原谅,没有意义的思索。 “那讲讲真相吧——她为什么带我走?”我问。 他叹了口气。 “有很多种推测,”他说,“她嫉妒——获得荣誉的是我,明明攻克关键技术难题的是她;她恐惧——制造了人形兵器,会被用于屠杀,造成数不胜数的死亡;她后悔——把你们带到世界上,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毁灭你们;她贪婪——有人用金钱或荣誉诱惑了她,让她觉得自己被这里辜负,而那边会给予她应得的一切。伊芙,你认为呢?” 海伦,辛苦工作独自抚养我的海伦,很有耐心总是鼓励我帮助我的海伦,教给我公平正义信念的海伦,指导我如何社交的海伦,辅导我学科作业的海伦,温柔的海伦,善良的海伦,明智的海伦,可靠的海伦。 深爱着我的海伦。我深爱的海伦。 “我觉得那些推测都不是真的。” 我“听”见,他的心绪波动起来。 “我自己也有一个推测,”他说,“我一直在完善它,还从来没给别人讲过。请你当我第一位听众吧。” 他讲述起来——艾达·玛里希,杰出的生命科学家,立项第一年,项目组里唯一的女科学家。大部分人不喜欢她,因为她太尖刻,“毫无女人味”。但他总是很喜欢她,过于喜欢她了。他们悄悄约会,秘密同居。她不答应他的求婚,成为法律承认的彼此的配偶,因为,她说,她还没嫁给他,她的意见已经大半都要归功于他才能被接受,她要是嫁给了他,她会被排挤出实验室——反正需要她的时候,某人回家和他老婆聊聊就行了。 她爱他,但她更爱实验室,正如他一样。相比结婚,经营感情经营家庭,他们更加热爱的是——他们正参与的这个项目,这份事业,像神一样创造生命,一对符合他们期待的杰出的生命,最完美契合的哨兵和向导。实验伦理学,他们不在乎;亵渎神的权威,他们是无神论者。他们追逐的是胜利,是证明——证明自己发现了真理,自己创造了真理。 他们成功了。是的,当他们成功时,实验室有二十三个成员,哎呀,让他傲慢一点,抛开那些每个人都做了不容忽视的贡献的好听话语——有谁对最后的成功不可或缺? 是她。 所以,这两个孩子的公民身份信息登记的姓氏是玛里希。这是他提出的,用她的姓氏,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玛里希,把阿波罗和狄安娜记名给我们最出色的艾达!她很高兴,但是,没有太高兴。 因为当时,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歧视、偏见、讨好当时的第九区负责人的需要,权益最大化,她被隐没了。可是,虚无的荣誉、徒有其表的头衔、并不迫切需要的钱——她痛切的难道是这些她一贯蔑视的东西吗? 不,是话语权。 她对怎样培养她创造的生命,没有话语权。 “也许可以说,我认为,她确实后悔了,”赫尔海姆博士说,“但并不是,她后悔沾染伦理学禁区,进行人类胚胎实验,制造人形兵器……她,不再把你看做是实验体,荣誉的勋章,成功的证明,她把你看做她的孩子,像她一样才华横溢的孩子,可是比她面临的境况更难以忍受——你将被许多愚昧的偏见限制,被教育成一个附庸于哨兵的向导,一个附庸于男人的女人。” 海伦对我说,她希望的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过我想要的生活。 “于是你们制造了更多的替代品,教育她们把人生价值寄托在成为某个哨兵的向导上面。”我说。 “她们失败后,就陆续开始寻找新的价值和意义了。”赫尔海姆博士说,“正如世上每一个失意的人,失意过后,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继续前进。”他思索了一下,接着告诉我,“伊芙,虽然这个决定还没定下,但我猜测多半是这样……哨塔会阻隔你和弗伊布斯接触,他的精神力太强,如果他狂化,很可能是场麻烦的灾难。而你,我们也不能确定你就安全,当你觉醒时,你放倒了一个街区的人。本来就有很多人认为,让你们重聚是错误,现在这起事故证明,他们是正确的。直到你们的结合因为经年的疏远而松动消失,你们不会接触到彼此。但是,根据我们的预测,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只要你们活着,你们的结合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我觉得我应该为听到这番安排而愤怒,但是,没有。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真是这样,很好,我不会再面临生命危险了。可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概率就是,对未来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预料。 我想问的只是:“您后悔过,制造出他和我,制造出她们,制造出这些失意和痛苦的人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算是自然生育后代的父母,一生中也会有后悔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受罪的时刻。”他回答我,“年轻时狂妄的激情,激素和神经递质造就的生理欲望,社会偏见给予的心理压力,或者自以为理性的决断——生命诞生了。生命,人,孩子,一个崭新的个体,充满无限可能。接下来要做的是,尽自己所能,对诞生的下一代负责。也许,你不认同我的理念、观念、方式。也许,你觉得我邪恶、冷酷、不知悔改。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伊芙,振作起来。你的人生还很长。”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劝我的,劝我放下海伦,放下仇恨。看看我的生活,过好我的此时此刻,他们愿意给予我帮助。 可是,我不愿意。 告别 叁个月后的一天,他们告诉我,弗伊布斯希望见我一面。他们说,这是弗伊布斯提出的条件,作为交换他会服从他们的一切安排——包括对我的接触禁止令。 我可以拒绝。他们说。他们还补充说,他们希望我拒绝,对我和他都有好处。 我说我同意。 然后我知道了……他就被关在我隔壁。他们对我解释说,这是为了安抚他的精神,为了循序渐进。他的精神力高于电网的屏蔽,他能感觉到我在他的近旁,而我感觉不到他在我的近旁,不会被惊吓,总之——对我和他都有好处。 久违地,我感受到了暴力冲动。如果不是有向导留意着我的情绪,急忙打圆场,我一定会闹出精神攻击塔区政务人员的刑事案件。 第二天上午,他们安排了我们见面。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面玻璃墙,玻璃中间是两层电网,不时放射出蓝色的电光,那边站着他,穿着白色的紧身衣,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带。他们给我一个通话设备后就出去了,留我们单独在那里。我看着他,感觉很怪异。我作为向导的感知感觉不到他在那,电场把他屏蔽了,我穿不透这层屏障。他仿佛是假的,是影像。 他向我笑了。寂静,只有眼前所见的面孔,没有那些感知,情绪的音符。就像我们没有结合,所以我才“听”不到他。 他把他手里的通讯设备放在嘴边。 “嗨。”我手里的机器传出他的声音。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一种滚烫的,无法形容的感觉在我身上游走。“我”飞出来,迫切想要穿越这层屏障,可是对那闪烁的电光,又畏惧了。 他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我”。 “不要靠近,”他说,“这个电压的电网,我也穿不过去。” “你想说什么?”我问,语气冷得让我自己都吃惊。 他的手放在玻璃上,他看起来……突然失去了习惯的感知力,特别是对他,需要重新只依赖分析表情和语气,让我感到一种吃力。我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心情。 “向你道歉。”他说,“我差点杀了你。”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抱歉。或者说,他的表情很微妙。他的嘴角还微微扬着,可是他的眼睛好像透出一种难过的神态。还是愤怒呢,还是苦恼呢,有没有自责呢?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一眨不眨地注视我,手指抓着那层玻璃。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缺乏睡眠。 我咬着牙。我压住同情、怜悯、哀伤、痛苦——所有生理反应。我说:“哦,我不会原谅你。” “嗯,”他说,“我也是。我不会原谅自己,我真的失去自制,差点杀了你。” 我胸中一滞,说不出话。 “是不是我没有这么偏执就好了,”他说,“你本来很快乐,很幸福。你已经不痛苦了。” 在训练室里他那些愤怒的控诉再度浮现在我心头。他一直很痛苦,但我不痛苦了;他一直在寻找我,但我忘了他;他不接受任何人取代我的存在,但我接受了。 我让令我们分离的海伦取代了他。 “对不起。”我忍不住说。 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慢慢收紧,仿佛在抓握着虚空中的什么。是想要抓住我。这个念头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手放在那里,是想触碰我。现在,他想重新抓住我。 从他背后好像挣扎着有什么要出现,那片黑色,“他”——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松开抓紧的手指,手从玻璃上移开。 “祝你……”他说。 他没有说下去,他兀地把那个通话设备扔在地上,把撞击声传到我这里。他移开视线,转过身。脚步声,脚步声很快也听不见。只剩下眼前的景象。他往旁边走,按动了什么,门开了,他走进去。 我愣愣地站在那,许久,我才意识到,谈话结束了。 * 一开始,我感觉不到生活的变化。本来我和他就聚少离多,我已经对处理结合的分离效应有了自己的一套心得。我还住在“公海”,还做统计助理。以前,我和海伦也经常搬家。 我只是,觉得很孤独。 也不是没有朋友,我和那些同事相处得很好,我们一起吃饭午饭。还有六十六。她和我道过歉,说那时候她失态了,那些话太偏颇。她有点自责,有点自嘲,有点无地自容:“天知道我那时候怎么了?——我可是最早申请退出,去寻找自己的哨兵,和属于我的哨兵结合结婚了的人。” 你是个很好的人,伊芙。她还告诉我。“如果你不是一百,我绝对会非常喜欢你,对你没有一点讨厌;就算你是一百,我也知道,这些烂事摊在我们头上,和你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开放了我的一些权限,六十六还多告诉了我一些事,我被九十九讨厌,要怪弗伊布斯,因为九十九最像我,所以弗伊布斯从小对她格外冷淡,他越这样她越较劲,她越较劲他就越冷淡。我被九十六讨厌(起初我不知道九十六是谁,稍后才弄明白,那是那个黑头发的向导),更是怪弗伊布斯,当初弗伊布斯和九十六关系算是最不错的,所以他们为了阻挠他和当时身为D级的我结合,给他下药逼他和九十六结合,结果他把九十六打了,差点杀了九十六。六十六对我保证说,她们大部分人还是不讨厌我的,都清楚责任推给谁——不是弗伊布斯就是公海的老变态(赫尔海姆博士,我猜她指的是),反正不该推给我。 我想,她是试图传授我她开解自己的办法。我很高兴,有人愿意和我说这些,这是他们善意的表现。 但是我……我觉得,他们的世界,离我很遥远。他们的世界,很清楚,有秩序,有规划,有未来的期待。而我…… 我该期待什么呢?离开“公海”?去哪里?干什么?出去,找一所大学,继续我的学业?赫尔海姆开诚布公地和我说,我出塔区,会被人24h贴身保护。因为弗伊布斯。如果我出任何意外,他会感应到。塔区,兰卡,联盟,不允许我继续损害他。有人想要追求我——如果他是哨兵,他很快就会知道我是弗伊布斯·玛里希的向导;如果他是普通人,我在道德上讲更不能隐瞒这个事实,我是一个已结合的向导。 传统上,只有同性的哨兵向导才可能各有配偶,后来这被抨击是规训哨兵向导压抑他们的生理天性来遵从普通人的道德教条。于是,在这个年代,结合关系基本就是等同于婚姻关系,它甚至比婚姻关系还更神圣,因为普通人的婚姻,一方和别人坠入爱河,另一方不会感应到那种不属于自己的爱的甜蜜。 我该期待什么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没有自由自在了。爱情?我没有爱情了。开解自己的心结?不去想那些复杂的爱恨关系对我更简单。 数学?感兴趣的爱好?学习一种新技能? 我感觉不到兴趣了。自从我被彻底断绝和他见面,我的心情好像陷入了一种死水似的寂静。 我渴望见到他吗? 也许是吧。每次想到他,死水都有了点波动,麻木不仁的记忆开始制造一些生动的感觉——他带给我的剧痛,他带给我的濒死的恐惧;他带给我的快乐,他带给我的爱的陶醉。 我能见到他吗? 我不能。我不被允许。 * 我们(全文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时,在和平条约签字仪式上,当时敌对国的谈判代表突然晕厥——他感应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俘营里,自己向导的死亡。那是走出神话传说的年代之后,迄今为止,距离最远的已结合哨兵向导间的心灵感应,被广泛记录在了各国哨兵或向导的指导手册上,论证结合带来的联系在某些情况下,能超越精神力的极限。 那一天,我在食堂和同事吃午饭。 那种感觉,并不清晰,我说不清它带来的讯息。但是,我熟悉它,我曾经经历过它,就像此刻这样猝不及防,在以为很安全的结合测试中。 我比塔区早一个小时得知他遭遇不测。 没人能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涉及太多敏感信息,不能透露给我。只能泛泛地大概说一说——有人特意暗杀他。不是人。有国家特意暗杀他。我们被做出来后,很多组织秘密进行相似的实验,没有一个能重复出一样的成果——博士告诉我,就连第九区,他们这个已经成功过的团队,也再没实现过第二次成功。 这个哨兵,之所以有了这样令人瞠目的精神力,不是因为基因工程,不是因为他有百分之百的向导,而是因为他的执念。这是一个巧合,小概率事件,奇迹。在婴儿时,未觉醒,基本还是普通人,就已经形成心灵感应的概率,不高。已经形成感应,被分开,抗拒新的替代人选的概率,挺小。抗拒新的替代人选,始终极度痛苦,一定要原来那个回来—— 会很痛苦,别说那么小的孩子,也许成年人也无法承受这种执念带来的痛苦。会衰弱,会死。没有在这种剧痛中逐渐衰弱,而是坚持抱住这样的痛苦活下来变强,只有他。只有他为了寻找自己的向导把自己逼到了超越极限,让奇迹发生,转盘的指针落进那最小的概率。只有他,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哨兵。 独一无二,令人畏惧。所以希望他消失。停下复制他的尝试,把这些资金用来毁灭他。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他遭遇了什么样的袭击,只是说,死了很多人。兰卡当然不希望他死去,他是他们最重要的……兵器。他阴郁,他冷漠,他缺乏人性;他服从,他高效,他容易操纵。他们要让他活下来。 但是我心中的悸动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他的存在日益衰微,他在去往一个让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地方。 半个月后,他们带我去探望他。 出发时,这样告诉我: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允许我去探望我昏迷不醒的哨兵。路上,又流露出另外一种意思:希望我摒弃前嫌,救他。希望我作为一个向导拯救自己的哨兵,希望我运用我的天赋制造一次奇迹。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从责任说到荣誉:守护自己的哨兵是一个向导的责任,如果我能把本塔区的首席从昏迷中唤醒,我的功绩足以得到一枚勋章,新版手册会把这件事作为例证替换掉上一个,全国新觉醒的哨兵向导将从我的事迹中了解到结合的意义。从感情说到利益:就算他对我有过一些失控的行为,那是因为他太爱我了,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他是我的哨兵,因为他的超然的地位,我才有了超然的地位,如果他死了,我不过是不起眼的C级。 到了医疗中心,换了个人给我引路,换了种劝诱的方式: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可能会死。杀死他的势力可能会来追杀我,当然,兰卡会保护我,但是资金有限,特别是如果我证明我价值有限。再说,从医学、生命科学、哨兵向导的结合效应看——百分之百契合的哨兵和向导,谁知道弗伊布斯死时,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因此,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安全,我应该放下恩怨,尽我所能,下定决心去救他。 我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很大的病房,我看到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两个穿正装的普通人,守卫的哨兵,剩下的是向导,美丽的强大的年轻的女性向导,六十六在,九十九也在,九十六也在,伊芙们都在,十余个。 “为什么,要叫她来,”九十九怨恨地说,“你们,明明知道,她,恨他,她折磨,他,她希望,他死,她不会,救他。” “他只接受她,”黑头发,冷冰冰,紧绷着面孔的九十六说,“你差不多行了——要是你能知道尊重他的意见,你也不会是他最讨厌的向导。” “你——尊重!——他差点,杀了你!” 吵闹。她们都竖着屏障,但是在我面前,屏障形同虚设。波动的情感。愤怒、怨恨、失望、无助、烦躁。负面情绪像涟漪一样在房间里传来传去。 “既然这样,是不是说,我可以走了?”有个我不认识的伊芙问那两个穿正装的人,在得到回答前,她的步子已经迈出去了。好几个人跟着她也一起走了。九十六抓住九十九的手腕,强行把她拽起来拖出去。六十六经过我时,碰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她想说,加油之类的,然而她说的是:不必为他拼命,如果遇到危险,求救,我们会来救你。 “如你所见,伊芙,”穿正装的男人对我说,“你的哨兵坠入深井,生命危在旦夕。”手册说,和现实失去联系的精神会坠入“井”,如果不设法把他们的意识捞回来,他们就会坠入谁也探不到的深处,他们就会死。 他会死。 他们心情很沉重,但不是对于一个人将要死的那种沉重,更像是丢了一大笔钱的懊恼和丧气。他们说,他们把时间和空间留给我们,希望我能顺应内心的感受,好好珍惜我们的时光——救活他!他们在心里这样期盼。 他们出去了,守卫的哨兵也出去了。 我在他床边唯一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他看起来还好,心电监护显示他心跳均匀,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而已。他“看”起来很不好,结合的那一端,那片黑暗,他,在消失。 我想,未来的确不可预知。我在布雷丹的塔区里,幻想着要为海伦复仇杀死他时,没有想象出过现在这样的情形;我被要求和他断绝联系,幻想和他再次见面会是什么状况时,也没有想象出过我的心情这样平静。我可以这么平静地坐着,等下去,不用太久,他就不存在了。我平静到觉得,见到自己结合的对象死在眼前的哨兵或向导会因心碎难当,有很高的心脏骤停风险,这个说法是一种狡猾的欺骗,用来达成什么操纵的目的而编出来的谎话。 我握住他的手。我想到海伦——真对不起他,我笑了,眼泪流出来,落到他手背上。这个时候,我还在想海伦。 小时候有一次,我问海伦:你说做个善良的孩子就能交到朋友,什么是善良? 她告诉我,善良就是:有人需要帮忙,如果我那时候可以帮他,也可以不帮他,那我就去帮帮他;有人惹我讨厌,如果我那时候可以伤害他,也可以不伤害他,那我就别伤害他。 我进入了他。 我在下坠。我在一个没有底的深渊下坠,我和我自己的联系变得越来越薄弱,现实的一切离我越来越遥远,我像进入了梦一样,我快睡着了。我想起六十六留给我的那句劝告,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我看到在远远的高空,有一片小小的白光,现实世界,它看起来那么狭小,那么遥远。 井。我的脑海自然而然浮现这个词。原来是这样一副情景,确实很像井。 我转过头来。我已经看到他了,他和他的水母,他也在下坠。 我尽我所能,以我最大的“声音”去呼唤他: 雷! 长久以来的寂静出现波动,虚空中传来回响。我看到他睁开眼睛,漆黑的水母向我飘来,亲昵地在我身边舞动它的触手。“他”缠住了我的手腕,缠住了我的腰,缠住了“我”。我和“我”试图把“他”往上拽,但“他”好沉,我拽不动。“他”太庞大,我太弱小。我无法带他浮上去。 我只能一个人浮上去,或者和他一起,坠下去。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慌乱,一丝若有若无的难过流进我心里。他的难过。他意识到他又要和我分开,所以难过。水母松开了我,向我挥别。他要离开我了。这次不一样,永远不一样。他要永远和我分开了。 不要。 回来。还给我。这不是既可以,也可以。这不是可有可无,可被替代。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失去他。这不是可以放弃拥有的东西,这不是可以接受不选的选择。把他还给我,把我最爱的东西还给我。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喜悦。 接纳,相聚,完整。爱。不再孤独。爱人,亲人,友人。雷。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完全理解他——被支配着屈服,被威胁着低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我——被伤害,被侮辱,被敌视——我们被抛弃在一整个世界唯一的孤岛上。他紧紧拥抱着我,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们感受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希冀。我们不懈的努力和挣扎。 我们感到,我们可以浮上去,我们有足够的力气浮上去,因为我们现在是我们。 可是——真的吗?恐惧,悲伤,痛苦。和自己最深爱的人之间横亘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难以下咽的仇恨,无法原谅的伤害,开解不了的心结。被迫分离。他们会再度分开我们,我们会再度分开我们。失望。孤独。黑暗和空旷。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们迄今为止的人生。 我们不愿意上浮,不愿意浮出这口深井。下坠吧,继续下坠吧,坠入没有返程的幽府。我们一起。 海伦对我说,死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件必须一个人经受的事,不能被人陪伴。她很少说错什么。这件事,她错了。 我们是成双成对来到这个世界,也要成双成对地离开。 (完) 番外·海伦和博士的情侣问卷 1.你们的名字是? A:艾达。 J:朱利亚斯。 2.不喜欢对方拿什么称呼叫自己? A:他不会拿我不喜欢的称呼叫我。 J:……主任。 3.和对方在一起觉得丢脸吗? A:不如说是,我被期待着觉得荣幸。 J:当然不。 4.对方的最令你反感之处是什么? A:把每一场交谈变成他个人的演讲。 J:我对她的感情让我无法说出她任何不好的地方,即使客观来说真有,它们在我眼里也会变成让我喜欢的优点。 5.对你做过的哪件事最令你耿耿于怀? A:开了一个关于“黛安娜”的黄色笑话。 J:和“黛安娜”一起消失。 6.打过对方吗?为什么? A:在床上,那是一种情趣。 J: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不应该对女人动手。 7.骂过对方吗?为什么? A:在床上,那是一种情趣。 J:没有。我从不骂人,我只会从客观角度提出我的看法,或者说,批评。 8.对方的社交圈对你评价如何? A:如果我不是女人他们会对我持另一种看法,可惜,我是。我从不记那些偏见之下的荒谬看法,更别提复述它们。 J:如果是重合的那部分,基本上是我们的同行,当然对我有很高评价。如果是不重合的那部分,我不熟。不过我猜大概是,觉得我傲慢吧。 9.对方有什么你讨厌的亲友?如果有,为什么讨厌他? A: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了,忘了。 J:虽然我是一个挑剔的人,但我不挑剔和她关系亲密的人,我想这是一个明智的人该有的处事方式。 10.在一起后,给自己带来什么坏的影响了吗? A:让一些人开始觉得我是他的助理,而不是合作的同事。 J:受到一些嘲笑。 11.这段感情中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A:我人生中的困难很多,它们会影响到我的感情生活,也会影响到我生活的别的方面。不过和别的方面比起来,我的感情生活受这些困难影响最小,所以,也许我可以这样说,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J: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她了,她什么也不和我说,自己做了那个决定。我以为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然,我知道,我们不是那种会把别人看得重要过我们自己的人,但是,最起码,她看得起我的智力,尊重我的意见,就像我也是这样对待她,我们是互相尊重,互相理解的,那么为什么——我不知道? 12.刚开始同居时发生过什么难堪的事吗? A:他对物品的摆放有太多强迫症,而我没有。 J:总是我在做家务。 13.分手过吗?为什么? A:分过,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要从世界上消失了,我不会再去联系原来认识的人,当然也包括他。 J:那算分手吗,没有任何正式的仪式,或者告知,或者任何任何暗示。那不算分手。 14.为对方哭过吗?为什么? A:也许吧。爱是很美好的,因为太美好了,所以才会带来伤痛。我发现,我看不起他。我爱了一个我看不起的人。 J:有很多次。没有特殊的原因,独处的时候,不经意间想起她,接着意识到她离开了我,这个曾经真挚地爱过我,也被我爱过的人,也许不再爱我了,并且确定的是,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于是,感到痛苦。 15.有性生活吗?如果没有,原因是什么? A:有。有一段时间没有,因为工作太累了。 J:有,不过本来就不频繁。我认为我们的爱更多的是精神的理解,对彼此智识的爱,所以,性是可有可无的。 16.如果有性生活,在性上最讨厌对方的什么行为? A:他不会做我说过讨厌的事。 J:扇耳光。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这是无所谓的,但是,在脸上留痕迹让我很不安,如果——虽然没有这种情况发生过,但我总是有这样的担心——夜里恰好出了什么事,要去加个班,要去见同事,到时候看到我脸上的痕迹,我该怎么解释呢? 17.对方出轨过吗?如果有,你是怎么处理的?如果没有,请你设想一下遇到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A:我不能确定有没有过。我并不想操心这种事。 J:我想,没有。不过,如果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你想谈论的是对伴侣的占有欲,嫉妒心,那我当然有,但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的文明人,我不会做出和情敌打架斗殴的事。我想我会用体面的方式解决吧,如果事情发展到需要我出面解决的地步。 18.觉得这段感情中,谁的付出和牺牲更多? A:在感情中不能计较得失,会让爱变得不再可口。 J:谈不上付出或者牺牲,那是充满快乐的奉献。 19.为这段感情痛苦过吗?为什么? A:也许,在我听到他,因为实际上应该属于我的功劳,获得勋章的时候。 J:在我失去这段感情的时候,是的,我很痛苦。 20.还在维持这段感情吗?为什么? A:已经结束了。 J:如果还能维持,我当然希望。可惜,这不是我来决定的。 21.考虑过分手吗?为什么? A:在那时候,是的,但是,我想清楚了,我人生中的困境,不是只影响着我的感情生活。分手不能让我好受,还可能给我难堪。 J:我不是那种轻率地爱又轻率地不爱的人,她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许除了那一件——但那也很难说是对不起我。总之,没有。 22.现在还觉得自己爱对方吗?为什么? A:不。我有更爱的女儿了,伊芙比某个自我中心的自恋狂更可爱。 J:爱情生活是我生命中非常小的一个扇面,这非常小的一个扇面里,我经历的爱情并不多,而她是几段爱情中最让我难忘的。也许,还爱。 23.如果对方去世,你会做些什么? A:我不会做什么。也许,会花几分钟回忆一下我们共度的快乐时光吧。 J:对我来说,这个问题不是如果。我来描述一下。我接到了电话,然后,我接到了详细报告,然后,我看到了现场照片,尸检照片,验伤报告,然后,我看到葬礼录像,然后,我去规劝了那个混小子,让他放弃暴力出逃去找她从此成为联盟通缉犯的打算。 24.给对方留遗产了吗?如果有,留了什么? A:没有。他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J:没有。但是,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或者让我知道……不,好吧,就只说,让我假设一下,我会留什么的话,也许是,一本传记,在我死后出版,告诉公众,关于她的真相,或者说,尽我所能,让世界承认她应得的那些荣誉。 25.希望自己死后对方为自己守寡或殉情吗? A:哈哈,这是个很美妙的想法。不过,我不是小孩子了。这没有意义。 J: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与其说希望守寡或殉情,不如说是希望着一种感情的深度。我希望她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吗?当然。它需要用守寡或殉情来展示吗?不。 26.如果对方内在条件(如智力、记忆、学识等)变差了,还爱对方吗?为什么? A:不。 J:我认为不。这样的情况下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好看的姑娘,并且因为没了那些内在,她可能会更加专注于提升自己的外在,会更好看,但是,就像我说的,“普通”。 27.如果对方的外在条件(如外貌、财富、身体健康等)变差了,还爱对方吗,为什么? A:如果丑成卡西莫多,也还是算了。 J:我不知道。财富和健康都没什么要紧,不过外貌……也许,不吧。可能我会把她当做值得尊敬的学者,像对待男人一样对待她。也许我会和她成为好朋友,但我肯定不会和她约会同居。 28.后悔拥有这段感情吗?为什么? A:我不后悔我生命中做过的任何事。 J:不,她是个值得的女人。 29.什么时候真心实意希望过对方去死。 A:他,开了一个关于“黛安娜”的黄色笑话,然后和他们一起猥琐地窃笑的时候。 J:看着那段她偷走“黛安娜”的备用监控装置影像视频记录的时候。 30.写一句你藏在心里,永远不会告诉对方的话吧。 A:朱利亚斯,你有时候真的是个,毫无人性的,厚颜无耻的,目中无人的,自我粉饰的,庸俗滑稽的,杂种。 J:……我和克莱恩的老婆睡过,在我们一起去他家过圣诞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