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节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作者:琉小歌 文案: 【满级学霸穿书成病弱太子,虐文变爽文,前任和渣友密集火葬场,快节奏权谋爽文。】 《太子秘史》原是一本年度大热团宠买股文,竟在完结章反转成了虐文! 读者屠了评论区,把作者骂上了热搜。 高三学霸燕熙写下超长评,细数种种缺德反转。 作者回复:你懂?把笔给你。 燕熙一觉醒来,成了该书主角——一个惨遭骗心、骗身、骗江山的苦主太子。 任务设定是登基即能回到现实。 于是燕熙拿出备战高考的斗志,把走剧情当作做真题,并制定“三不原则”——不原谅,不负责,不动心。 卑微?倒贴?贱受?傻白甜?演戏而已。 父皇利用我?兄弟陷害我?朋友诓骗我?初恋pua我?等着瞧吧。 他低头垂眸,初恋当他卑微认错,实际他一个字都懒得哄,等着对方生气走人。 他微笑点头,反派当他人傻中计,实际他已挖好巨坑等着。 …… 慢慢的,剧情反转了: 初恋为他雪里苦等,他坐在马车里连帘子都懒得掀。 未婚妻为他拔刀杀人,他转过脸淡漠地擦去溅到的血渍。 恩师为他破了情戒,他在青春期的躁动中及时抽身,坚定的不走心,转头找不相干的人走肾。 ★那个疯子一般的(异姓王)宋北溟,燕熙原本没放在心上。 为解毒,有了第1次、第2次……第n次,燕熙想:睡个纸片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对方显然也只把他当作解药。 很好,这很默契。 结果,那人却一路扶摇将他送上帝座。 直到登基那日,宋北溟跪在御座前,撩开他冕旒。 燕熙才看清了自己到底招惹了个什么人物。 宋北溟:“你说是棋逢对手,我却是甘拜下风。愿捐黄金膝,做你风月臣。” -------------------------------- 正经版文案: 无人为我遮风雨,无人为我留夜灯,无人为我守疆土,无人为我安立命。 命运也无法让我跪地求饶, 我们不再仰望天子, 我们要造自己的神。 -------------------------------- 排雷: 1、又纯又欲又钓系受x美强惨攻。先睡后爱。 2、受本性纯良,但走剧情时把所有人都当纸片人,是没有感情的做题机器,狠起来毫不手软;攻是真狠。 3、支线各种火葬场。 4、写作目标:快节奏、从头爽到尾的权谋文;实际:练笔文,没保障。 5、提醒:不要轻易爱上任何一个配角。 6、原名《事了拂衣去》。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太子,异姓王 ┃ 配角:帝师,皇帝,兄弟,文武百官、敌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虐文变爽文,天降胜竹马,火葬场 立意: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要相信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手执明灯,对抗暗夜,无处不在。 第1章 绝不原谅 “摄政王终于来看朕了……”明黄的床帐里,一双雪白的手撑起,年轻的景乐帝艰难抬手,想去握来人的手,一时急了,连声咳了起来。 “陛下,您该多休息。”正值桃李年华的摄政王名唤燕桢儿,是先帝钦封的大长公主。 她退开一步,脸沉在灯影里。 皇帝撑出半边身子:“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在休息。皇姑母还不满意吗?” 燕桢儿淡声:“燕熙,要乖。” “朕……我……咳咳咳……”燕熙直视对方,“我对皇姑母言听计从,还要怎么乖?” 燕桢儿轻笑道:“陛下这是在怪本王?” “我……”燕熙苦笑,“我又能怪谁?” 燕桢儿俯身逼视过去,近乎妖冶的面容美得让人不忍错目:“陛下不该去听那些风言风语。” 燕熙受不住她的逼视,偏开视线:“我的耳目早已闭塞,又能听到什么?但你……你们……长久的不来瞧我,我难道还不懂么?” “陛下多虑了。”燕桢儿注视着他,听到燕熙对他改口,蹙起了眉。 “是么?”燕熙急喘几声,“太傅为何不来?” “太傅公务缠身。” 燕熙又问:“燕煦曾经日日跟着我,如今呢?” “六王爷已去封地。” “去封地?”燕熙连咳几声,“真当我不知道么?你怎会舍得让他离开?我去年生辰夜,瞧见殿外的人影是他罢?你从我殿中仓促离去,是去了他的寝殿?” 燕桢儿挂着微妙的笑说:“小七,你看错了。” 燕熙苦笑,他不信。 却也懒得再去争辩。 他顿了许久,一个名字在喉间滚了好几个来回,到底还是放不下,他颓唐地道:“梅凌寒,也是你们的人么?” 燕桢儿讥诮道:“事到如今,还想着你的伴读?” 燕熙倔强地望着她。 燕桢儿:“你明知他对你并非心甘情愿。人各有志,你们初心不同,离心离德是迟早的事。还不明白么?” 燕熙固执地问:“他何时投靠你们的?” 燕桢儿却道:“你登基以来,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你;你困在宫墙之中,他若对你有心,又何至于不闻不问?” “他或许有难处……”燕熙说到这里,自己也信不了,慢慢抿了声。 他知道梅凌寒就在京城,每天都到前廷点卯,只需穿过一道宫墙,就能来看他。 可是没有,一年来,梅凌寒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他的一片真心,在对方看来有如敝履。 他再痴再傻也该懂了。 燕桢儿等了他片刻,见他不吱声,她脸色转而阴郁,冷声道:“到了这光景,小七还想着他。除此之外,竟对我再无话可说了么?” “我的想法,你们从不在意,此时又何必惺惺作态?”燕熙惨淡地自嘲了下,死气沉沉地望着她,轻声问:“我哪里不如燕煦?你们宁可乱政反我,也要选他?” 燕桢儿得了他的注视,似又高兴起来,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那笑意如此怪异,燕熙生出不祥预感:“你果然……连六哥也不会放过!可叹我们这些皇子死的死、疯的疯,皆沦为任你们摆布的棋子。” 燕桢儿似笑非笑地说:“世事不公,有人生在高阁,有人生在泥沼,你该庆幸还能当棋子。” “呵——棋子,”燕熙笑出了泪,“你们贻害皇子,党同伐异,把持朝政,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燕桢儿轻飘飘地说:“这些算不得什么大事。” “还有什么是比国本更大的事?!”燕熙骇然,撑着身子往后退,“你们太可怕了,究竟想做什么!” 燕桢儿看燕熙对自己竟已如此畏惧,微愣片刻,答非所问:“小七竟这般怕我了么?” 燕熙被某种不可测的巨大恐惧笼罩着,他猛地起身,抓住对方袖角:“你到底想要什么!” 燕桢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啊?我自然是要更好的东西。” 燕熙只觉毛骨悚然,反问:“你是大长公主,又兼摄政王,已经进无可进、封无可封,还待如何?就算你另扶六哥登基,他又能多给你什么?” 燕桢儿闻言俯身靠近,细细地瞧了一会燕熙,而后诡谲地笑了几声,才缓缓地道:“要让陛下失望了,登基的不是小六。” 燕熙好半晌才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他惊骇地猛坐起来,抬手攥住了她的袖口,沉声问:“你好狠的心!你连六哥都肯舍弃!那你选的是谁?” 燕桢儿如春风一般笑起来,却叫燕熙感到有如秋风扫落叶。 燕熙没来由一阵惊慌,而后豁然明白。他紧紧拽住了燕桢儿的衣袖,剧喘道:“女子称帝——你——你——要当开天辟地的女皇帝!” 燕桢儿握过他的手,打断了他。她把燕熙的手按在自己平坦的胸口,以一种诡异的笑声道:“倘若真是女子称帝……” 燕熙狠狠一愣,而后恍悟了。 他遽然大笑起来,笑得满面都是泪,笑至痛处转而大哭,哭得声哑力歇,连连剧咳。 他以袖捂面,咳出的血将明黄衣袖染得鲜红,他怆然痛斥:“我……与你相处二十年,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竟临死才知,所有人早就定了要助你登基!所有人!” 他双眼通红,自嘲又绝望地说:“也对啊,放着个先祖帝嫡统血脉,他们凭什么帮我?原来所有义气情爱都是虚情假意!我就是个笑话,我为东宫五年又登基一年,给你当了六年挡箭牌!梅筠骗我,燕煦骗我,师兄骗我,兄弟姐妹都骗我,文武百官皆骗我!你们,好狠的心,怎么能这么对我!”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节 燕桢儿几次要来扶他,皆被燕熙发疯般甩开。燕桢儿突地生出强烈不安,难得低声哄道:“小七,别这样,你只要肯乖乖的,我们许你一世荣华。” 呵——燕熙已经不去听了。 他赤目散发,泪流满面:“我以一片赤诚相对,你们却欺我至深。我本将心向明月,未料明月是深渊。可笑啊!今世我无力回天,若有来世,必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绝不原谅!” 是夜,年仅二十的景乐帝,驾崩了。 飞雪乱舞,靖都一夜铺白。 --- 燕熙退出某网络小说app,用力地压下手机。他很少动怒,此时气得脸都白了。 燕熙是21世纪一个即将要高考的学生,与书中的主角受同名同姓。《太子秘史》本是他学习之余的少有调剂,半年来一天一章,每天收获好心情。今天这章强行喂了他一碗剧毒。 他万万没想到,难得真情实感追一回连载文,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好好的一本买股团宠文,到了最后一章竟然反转成虐文!他买的每一只股都是人渣!每一只! 燕熙心中翻涌,他恨恨地拿回手机,不意外地看到评论区炸了,作者的微博也沦陷了。 读者们群情激愤: 【《太子秘史》又名《事了拂衣去》,啊呸,顶着这么个书名,讲的居然不是主角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而是主角被联合起来虐得连根毛都不剩?】 【99%的爽文骗我来,1%的虐尾要我命!】 【凡是主角喜欢和看重的人,全是白切黑?!这作者有毒吧,这样给我喂si?!】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明显是为虐而虐!】 【最气不过初恋梅凌寒,那真是被太子捧在心头的白月光,玩弄人感情到这种地步,好好做个人吧!】 【咦,等等,……我靠,最后摸胸那里,皇姑母是男的?女装大佬?这反转,要我老命了!】 【这是全文欺诈!我为看甜爽文而来,结果我的受被写死了!退钱!】 【作者退钱也安抚不了我受伤心灵,我们被骗的感情呢?她退得起吗?我谢谢他全家!】 【作者,你必须给我们重写结局!】 可作者只轻飘飘回应了一句【结局是按既定逻辑写的,我觉得没问题】,之后就躺尸不动了。 这样的回复一石激起千层浪。 读者们的回复更加激烈并且逐渐扭曲: 【呵,作者把我们当文盲呢!】 【呵呵,我花钱看烂尾文,还要被说是我没看懂、我不配?!等我查出你ip,四十米大刀等着你。】 【呵呵呵,恰烂钱还要装清高,送作者一句又当又立再合适不过。】 读者们愤怒地把某文学城骂崩了,反手把作者和书名送上了热搜。 燕熙看大家骂不醒作者,决定用读书人的方式和作者讲道理。 两小时后,一篇洋洋洒洒的五千字长评《论把爽文强凹成虐文的变态操作》出炉,其中细数了作者的逻辑硬伤以及各种反转的人设崩塌。 长评粘到评论区后,立刻被盖楼跟帖,进而被转载到各大平台,被读者们奉为檄文,并再助《太子秘史》冲出了一个黑热搜。 一时之间,全网都在骂这本书。 燕熙握着杯热牛奶,看着不断攀升的回贴。 在这一刻,燕熙获得了平静。 他想,不值当,莫为一本小说坏了心情。 再有两个多月要高考,只要保持状态,a大就是囊中之物。 他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平常很注意不要情绪激动,今天是任性了。 他冷静地收拾好情绪,爬上床,安静地躺下。 北京刚停暖,今日的倒春寒异常凶猛。 家里的空调没有制热功能,他冷得发抖,辗转反侧好一阵,忽然脑子里绷的一声,某个记忆跳出来。 燕熙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 这夜,他睡得艰难,半夜里突然心脏痛得厉害,他痛得醒不过来,无意识地攥着被角…… 无人救他。 他脑海里非常清醒——我要死了。 可是,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想去看妈妈,还要找妹妹…… 他不甘心。 就在此时,他的那条长评得到了作者的回复:你懂?把笔给你。 第2章 不许碰我 “我现在是……鬼魂?”燕熙浮在半空,郁闷地想。 他徒劳挣扎,无所依附,身体轻飘飘的,反复几次,终是认清了自己正处于某种无形的状态。 有一股力量,引导着他往下看。 下方是一处湖边。 碧波泱泱,岩山精致,草木青翠,百花争妍。 这等气派,赶上颐和园了。 --- 湖边的白玉道边,拂柳之下,站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位十四五岁,白白胖胖,一身锦绣,贵气逼人,一溜随从恭敬地守着。 “凌寒,”少年的声音很软,期期艾艾地捧着一只木匣子,“我给你做了一只紫檀木凤凰,内里嵌了沉香。听闻你近来睡得浅,这沉香能益气合神,正合你用。” 被叫梅凌寒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只是神色极为冷淡:“秦王殿下,筠不能用凤凰纹饰。” --- 听到这里,燕熙心中一凛:梅筠字凌寒,秦王,这……是《太子秘史》中的角色? 那么,我现在……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燕惊悚地瞧住那两人。 - 那边,秦王才反应过来——凤凰乃皇后才能用的配纹。 他之前一心想着只有凤凰能配得上他的心上人,此时自责地说:“可是,我听说你夜里难眠,这只小凤凰放在床头,能辟邪助眠。我……” “回秦王殿下,筠不需要。”梅筠冷硬地说,“若殿下没其他事,筠先告退了。” 秦王抢一步捏住了他的袖角,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梅筠冷声:“筠不敢。” 秦王道:“你是气我不好好读书,玩物丧志?” 梅筠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会,收住走势,听他说。 秦王见他停下,面上浮出喜色:“这只木凤凰是我在做完课业后,偷偷做的,没有耽误读书。” “没有耽误?”梅筠神色更冷,“如今我朝内忧外患,天下寒士为习报国之术奋发苦读,犹忧虑光阴不足。殿下乃皇子,读书不止为自己,更为苍生。学海无涯,不进则退,若还要旁人督促,秦王耽误的可不仅是自己。” 秦王被他一顿训,窘得脸上通红,他见梅筠抽身要走,更惧心上人这次走了再不肯见他,便死死拽着梅筠袖角,哀求道:“凌寒,我错了,我改。我一定好好读书,你不要生气。” 梅筠见他脸上滑下泪来,心中莫名烦闷,憋了一口气在胸中,转而又训道:“堂堂正一品亲王,为此等小事失了气度,燕熙,你好歹顾及一下体面。” --- 燕熙! 听到这个和他一样的角色名字,燕熙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他爱了一整本书的主角受!他家可怜的太子啊! “所以,我真的是穿书了!” “只是,旁人穿书是穿成角色,我穿成空气?” 这真的是……有点操蛋了。 --- 那边,书中的燕熙被训得愣住了。 他抓着的袖角被毫不留情地抽走,梅筠转身要走。 燕熙握紧了手中的木匣子,不知哪来的勇气,把东西塞进对方手中,恳求道:“旁的都听你的,东西收下,好不好?” 梅筠在这一刻怔住了。 他缓缓地回身,望住燕熙清澈的双眸,他看了那双眸子许久,目光很沉很重,他沉下一口气,开口时却是不留情面:“我不喜欢你送的东西。” 而后抬手一抛,将木匣子抛进了湖里。 --- 燕熙看书时,很喜欢梅筠。梅筠博学多才、内敛自持又洁身自好,年少时是天之骄子,入仕后是朝廷栋梁,绝对的绩优股。读者们心中人气最高的正牌攻就是梅筠。 只是,没想到……身临其境,燕熙却品出些其他意味来。 这梅筠……好像是在pua主角燕熙? --- 那边,书中的燕熙眼见梅筠奋步离去,心中又急又羞,他喊了几声,却换来梅筠走得更快。 他目光转而去寻那木匣子。 那是他做了整整一个月的东西,他每天躲躲藏藏地拣着空做,刻的每一刀,念着的都是心上人的名字。如今他心爱的宝贝被弃如敝屣,他的心也跟着落了水。 他体型偏胖,平时不喜运动,此时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竟是追着那木匣子而去。 内侍们习惯了慢吞吞的燕熙,是以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书中的燕熙踏到薄冰之上,一路小跑,就在离那木匣子一步之遥时,冰面破碎,坠进了冰水里。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节 --- 与此同时,空中的燕熙眼前一黑,仿佛被人按头压下。 四面有水漫灌而来,口鼻堵塞,他本能地舞动四肢乱抓,隐约听到耳边有键盘声。 他朝那声源狠扒几下,口鼻进水的没顶之感令人窒息,他泡在冰水里,意识直往下沉。 死亡遽然袭来,他想:我是够倒霉的,又要体验一次死亡。 他最后胡乱抓了几把,诡异地听到了一道女声惊呼——“啊!谁他妈拉我!” 失去意识之前,一道电流声响在他耳畔:“事了拂衣去,把笔给你。” - “穿书……竟然还能有二次穿这种骚操作……更风骚的是,我居然穿成了……太子……” 燕熙躺在床上,颇为无语地劝自己:“人要往好处看,虽然自己穿成了苦主,但是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 “只是……书中的燕熙真的好惨啊。”燕熙无语地想,“被骗心骗身骗江山,病痛缠身,一生悲凉,临终抱憾。饶是我阅文无数,也挑不出比原主燕熙更惨的悲剧人设!” 燕熙穿进这副身体已经十一天了,经历了前七天的高烧,这四日有了意识,但肉体还是醒不过来。 他是在水底下穿过来的,而原主死在了这年大雪节气,寒冷刺骨的湖水里。 燕熙每每想起,还是能感受到原主临死时的那种弥漫不散的遗憾和情伤。原主至死,想的还是那只小凤凰,念着的还是梅凌寒。 燕熙心中一恸,他很难过。 这种难过,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原主。 他穿过来,是带着原主的记忆的。每一个记忆都有着原主真切的情绪。 这种记忆,比书里的文字更感性、更具体、更丰富。 一个未来储君,重感情到这种地步,或许正是原主悲剧的根源。 燕熙想:我绝不步原主的后尘。 他的心又抽痛了。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原主身体里那深植的爱意,弥留在这具身体里不肯散去,只要遇到任何有关那个人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个声音,这个心脏就会执迷不悟地跳动。 - “殿下今日又没醒?”梅筠进入殿中,问掌宫内宦英珠。 英珠答:“太医瞧过了,说是这两天就该醒来,可是……” 梅筠打断他道:“我请来的孙大夫怎么说?” 英珠答:“孙大夫也说该醒了。” 梅筠默了会,才说:“知道了,你休息去罢,我来守夜。” 英珠急道:“公子,您已经连着守十夜了,白日里还得应付宫里头那些糟心的事,再这样下去,您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还是让小的来吧。“ 梅筠说:“其他人我信不过,你我二人必得有一个守在榻前。你日间必须一步不离殿下,夜里更要睡好养足精神,快去睡罢。” 英珠为难道:“可是公子……” 梅筠冷了声:“不必再说,你去罢。” - 这些天,燕熙听着周遭的动静,愈发看不懂梅筠。 原主的痛苦,绝大部分来自于梅筠。那些不肯相见、妄加指责、有意背叛都是血淋淋的。 既然梅筠到最后都是要捅刀子的,在人前做这副在乎的样子给谁看呢? 虚伪。 - 燕熙听到梅筠走过来了。 他能感觉到梅筠在俯身看他,替他整理锦被,然后坐在榻边的矮凳上。 在梅筠替他掖被角时,燕熙感到恶心,太假惺惺了。 他攥紧了手,才勉强忍住不去做呕。 由此,他倏地意识到——自己能动了。 他终于彻底地活过来了。 重活一场,他想,既换我当主角,便不可能再任人欺辱。 这本买股文中,所有示好,最终都被证明是欺骗;所有痴心,最后都证实是错付。 既然如此,他便要反其道而行——不原谅,不负责,不动心。 只要我不交出真心,那我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 一旁,梅筠大约是发现他醒了,说道:“大夫们都说殿下该醒了,可殿下不醒。我猜想,殿下是厌了我,才不肯醒。若厌了我才好,从今往后,殿下沉心读书,自有一番作为。待你醒来,我便报与圣上,辞去伴读之职。” “……”燕熙愕然,险些睁眼,心想:若当真这样,倒是意外之喜。 梅筠等不到回答,又说:“此次是我负你,累你险些丧命,往后我便不在殿下跟前有碍视听。” 燕熙心中冷笑:你最好说到做到。 燕熙能感受到梅筠在看他,许久也不说话,那目光似有重量,压得燕熙要喘不过气来。 对方终于说话,语气笃定:“殿下醒了。” 燕熙一凛,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既然如此,那便做个了结吧。 他睁开了眼。 - 四目相对。 燕熙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身体里原主的心为这个男人剧烈的跳动,而他自己的意识又格外冷漠。他平抑着心跳,逐渐控制了这副身体,一双眼黑沉沉的望着对方。 梅筠素来从容冷静。面对眼前这个在因他九死一生的人,竟能维持着一贯的肃冷,甚至仍是带着在原主面前的独有的优越感,冷酷地说:“殿下,该起来读书了。” 燕熙心中一堵。 梅筠接着说:“殿下不该意气用事,以身涉险。殿下金枝玉叶,该顾着体统和身份。” 燕熙心中冷嗤:竟然,还敢训我。 竟然,丝毫没有忏悔之意。 燕熙气笑了,撑着身子坐起。 起身没有他想象的艰难,这身体在他晕迷期间每日有人按摩,甚至主要就眼前这个男人做的。但这种打一巴掌给一颗枣的做法并不能糊弄燕熙。 燕熙气得手都抖了,他没有掩饰自己对原著里这位最大负心汉的憎恶,死盯着对方。 对方感受到了他目光,大约是拿捏他惯了,并不在意。 而是躬身过来想扶他,一边还说:“不过一枚木雕玩意儿,何至于让殿下赌上性命?这些东西费时耗力,最是浮华无用,我不喜欢,你以后莫要再给我做。你自己也别把精力用错地方,玩物丧志,虚度光阴——” “够了!”燕熙怒喝一声,“你凭什么教训本王?” 梅筠一愣,燕熙从未对他说重过一个字,更别说这样厉声责问了,更没对他自称过本王。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燕熙。 燕熙大病初醒,这一吼,气便不顺,胸中闷痛。他用力的喘着息,脸涨红了,唇噏动着。 梅筠从前也见过燕熙对旁人动怒,见着对方这样,便知道对方气极了,又见对方再没说什么,便也没往心里去。只稍放柔了些声音,停了动作说:“气成这样做什么?你身子本就不好,更要好好爱惜。我知你气我弃你所送之物,可你为此以命相争、险些丧命,便是极为不该。与我置气,不必如此。” “我险些丧命,你仍然认为是我使小性子对吗?” “各人论各人错处。于殿下而言,因小失大,最是不该。臣自知亦有错处,待陛下回来,自会去请罪。”梅筠说着伸过手来,想扶燕熙。 “你对不起的是我!不是我父皇!”燕熙在对方就要碰触到自己时,伸手用力去推开对方。 梅筠竟是身形不动。见燕熙气得都动手了,略讶之下,伸手想去握燕熙的手。 燕熙根本受不了对方一丝一毫的碰触,就在对方要握住他指尖时,用尽力气,甩出了一把掌:“不许碰我!” 啪的一声,格外刺耳。 外头英珠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这场景先是愣住,而后猛地跪下,不敢再看。 梅筠站得笔直,他脸上留下五道指痕,他的从容气度终于破功,眉也蹙了起来,对英珠吼道:“旁人出去。” 英珠这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往外退。 “你出去!!!”燕熙嘶喊,“该出去的人是你!” 梅筠彻底愣住了。 被人掌面,何等羞辱。加上他素来在燕熙面前自有一派优越,此时他恼羞成怒,面色冰冽,他尝试让自己镇定,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他单腿压到床上,把燕熙圈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么近的距离,猛地勾起燕熙身体里原主的回忆。原主曾在月下主动去牵过对方,曾在湖边侧身拥住对方,尽管大多数时候对方都是冷面拒绝,可是在今年的生辰夜里,对方允他牵了片刻的手,甚至还纵容他抱了一会。 原主为这瞬间的亲密兴奋了许多天。然而,看完原著的读者们都懂,这是欲擒故纵。 梅筠喉结滚动,额角的青筋跳动,燕熙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他根本不怕,他太知道梅筠是什么人了。 这个人最在意自己的姿仪,他不可能做出不像“梅凌寒”的事情来。 果然梅筠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他在盛怒之下,转回清醒只用了几个吐息,而后起身,站到榻边,开口时已听不出喜怒:“殿下打得好,说得是。臣这便上书,辞去伴读。望殿下,学有所成,万里鹏程。” 燕熙靠在枕上,垂下了眸子,他不想多看这人一眼。同时,他要对自己失常的举动找个说法,于是慢慢地说:“我死一次,认清了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为人一世,还是要自爱为上。梅筠,往后你我,各走一边,再无瓜葛。” 梅筠原本已调整好的气度,在这一瞬间彻底裂开了。 在被打时,被赶时,梅筠都没有露出这种类似的难过神情。他僵在原地,接受不了地看着燕熙,而燕熙扭过了头再不肯看他。 这样的尴尬持续了良久,而后他忽的自嘲笑一声,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气度,应道:“臣尊命。”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节 转身举步,忽地看到掉在地上的书,捡起之后,愣了片刻,收好书,起身走了。 - 英珠追着梅筠到殿门外,胡乱地劝道:“公子别往心里去,殿下他只是气极了……” 梅筠脸上的指痕在日头下格外显眼,他瞧了那日头许久,在双眼刺痛难忍时,他别过脸去。 英珠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声音仿佛又似从前般无波:“这世上又有谁离不开谁的呢?有多少人,昨日难以离舍,今日便可弃如草芥,人情最是难料。国事不毕,不谈私情。‘我有志在古道,驰情慕高贤’,你劝殿下另寻高朋。往后娶妻生子,延绵国祚才是正道。” 梅筠说完,跨步出去,竟当真一去不回。 第3章 女装公主 殿内寂静,燕熙坐在锦被中,视线落在不知名的某处。 他已经安静下来,复盘方才之事。刚才爆发并非一时冲动,他就是想要替原主要一个说法,用一巴掌抵一条命,已经算是便宜梅筠了。若非人设所限,他非要替原主把委屈都讨回来不可。 方才,虽然他的表现十分激烈,但只要把反常限定在感情纠葛的范围内,也能说得通。毕竟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他一个得宠的皇子,又有充分的理由,打人一巴掌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他想,没事的,只要我自己不觉得过分,旁人便不能多说什么。 要镇定。 一切想定,他唤人进来。 英珠小步跑进来,跪在榻前。若在从前,他肯定要扑到跟着前,可方才眼见燕熙凌厉之态,不由心中惴惴,格外小心。 倒是燕熙先笑了说:“小珠子,做什么如此生分,不认识本王了?” 英珠这才缓缓抬头,瞧见熟悉的温和笑容,这才哇的一声,抹泪大哭道:“我的小主子,你总算醒了!小的们要吓死了!” “没事了。”燕熙抬眸,瞧见这贴身小内侍五官颇为清秀,他想到原著作者说过自己是颜控,不由心中好笑。只是大病初愈,只能没什么力气地说,“你去跟院子里的人说,往后没事别往我殿里走,人多我心烦。” 英珠点头应了,端了热茶递过去,瞧见燕熙神情平静,欲言又止。 燕熙揭了茶盖,泯了口热茶,干渴的身体顿时舒畅不少,便问:“有要说的?” 英珠试探地说:“梅公子这些天都值夜,皇子所里的事情都亏有他张罗,宫里头的御医他信不过,专从外头请了郎中来——” 咔嗒。 燕熙冷着脸合上了茶盖。 英珠吓得一颤,立时噤了声,忙跪地认错:“主子,小的多嘴了。” 燕熙冷声说:“这宫所里的主子,是他还是我?” 英珠冷汗掉来来,连声应:“当然是主子!是小的僭越了!望主子恕罪!”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了。”燕熙放下茶杯,声音疲惫,“你出去吧。” 英珠一连声的赔着不是,退步出去了。 - 燕熙想,做到这地步,应该够了。既适当地立威,又换回了耳根清净。 他走到镜前。 看到原主的脸,倒吸了一口气。 认真打量,他恍然明白原主一生爱而不得的原因——胖。 原著描写原主白胖,读者们自然而然把原主往娇憨的方向想,可实际原主气色不好,胖里盈着病气,显得有些虚弱。 燕熙隐隐知道,为何原主会无力对抗环伺的恶人了。 燕熙心中立起第一个目标,减肥。 颜值倒是其次,主要是得健康。这条命来的不容易,燕熙不想平白病死了。 燕熙毕竟大病初醒,在殿中活动了小半日便没什么力气地歪在软榻上,英珠小心地替他盖了软被,他倦意上涌,阖眼小憩。 就在此时,宫人们拥簇着一人来了皇子所。那人抬手止了众人的问安,只身进了殿中,坐在榻边,望着燕熙。 - 燕熙再醒来时,已过午。 他口渴难耐,记得榻案上有水,伸手去寻,忽有一双手按住了他,接着扶他坐起。 随着那人的靠近,芳馨幽绵香味袭人而来。 接了水杯,润了喉,正惬意间,那人开口:“小七,好些了么?” 这声音……清喉娇啭,是个少女。 燕熙想,这宫里头会来皇子所的少女只有一个—— 他猛地睁开眼,只见那少女艳若夭桃浓李,占尽风流。 这,这是——燕桢儿! 《太子秘史》的终极大boss! 女装大佬、先帝嫡子、当今天玺帝钦封的大长公主。 燕熙手上一抖,差点打翻了水杯,他攥紧了拳,强压住了突突心跳,脑海中挥散不去原主被燕桢儿囚禁至死的无望时光。 “不认得我了?”燕桢儿不解道,“病了一场,胆子变小了?” 燕熙平复心情,瞧着燕桢儿。 太美了,便是在女子里,也难有人艳质能及。有这等美貌,难怪能男扮女装能骗过所有人。 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男子。 燕熙目光从对方起伏的胸脯上快速的滑过,停在对方脖颈,那里戴着丝带。 燕桢儿被瞧得笑起来,优雅地拨发到耳后道:“瞧着眼熟么?用上回你送我的绸子做的。” “嗯……很漂亮。”燕熙应付着说,他目光在喉结的位置稍作停留——燕桢儿没有喉结。 他心中陡然惊骇。 因为,到了二十岁,男子无论如何也该有喉结了,可燕桢儿却没有。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燕桢儿对自己动了外科手术。在古代的医疗卫生条件下,在这种位置动刀,几乎是要命的。 燕熙不敢想象,一个人得有多狠,为着什么目的,蛰伏近二十年,又是忌惮着什么,才会对自己如此狠决。 燕熙错开目光,平复着骇动,掩饰地垂头望着锦被上的纹样。 “有心事?”燕桢儿温言道,“在想他?” “哪个他?”燕熙其实听出来了,但他现在需要话题来延长思考时间,故作懵懂地问。 “小七变坏了,和我也藏着掖着?”燕桢儿莞尔,“你也别难过,想要他回来,便去求皇兄,皇兄爱重你,岂会不允?他只要一日是你伴读,便不能抗旨不来。你舍不得他,便不要为难自己。” 这句台词,在原著中也有。 看书时只觉长公主体贴入微;此时听来,才发觉对方处心积虑的可怕。 若不是燕桢儿一干人等长年累月的哄梭原主任性枉为,原主何至于将人得罪干净,落得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 燕熙心绪飞转,燕桢儿那双眼妩媚又勾人,仿佛能看穿一切。燕熙装作苦恼将头闷在大迎枕上闷闷地说:“我好气他,不要再和我说他了。” “小七如今竟也能忍着不叫他来了……”燕桢儿意外地顿了顿,而后轻柔地说,“全听你的,你眼下气他,打他骂他都是他该受着的,暂且冷他一段也好叫他知道你也是有脾气的。待哪天想了,再传他来便是。” 燕熙赌气般道:“不要,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燕桢儿却笑了。 燕熙这种闹着情绪不可理喻的样子,才是叫人放心的七皇子。 - 燕桢儿连着两日来皇子所帮燕熙料理宫事。 有他在,太医院及二十四衙门的一应供应比梅筠在时还要好。 第三日,燕熙提出想去上学。 燕桢儿正在听宫人们的禀报,他闻言转头来定定瞧着燕熙,笑盈盈地道:“你大病初愈,还得将养几日。文华殿那里早就请过假了,裴太傅不会怪罪你的。” 这真是个妖孽,一个男人竟然能将女子的端庄与娇艳出神入化地表现出来。原著写燕桢儿美得“摄魂夺魄,群芳难逐,天香国艳”,毫不过誉。 燕熙避开目光,告诉自己莫要被画皮摄了心智,他说:“成日锁在院子里,闷得慌,文华殿好歹还有人能做伴。” 燕桢儿走近揶揄道:“是想他了么?” 燕桢儿如此近的目光,让人很难承受,燕熙错开目光:“不是。” 燕桢儿笑得意味深长:“你若想去瞧他,往文华殿去却错了。他今天被罚跪在上书房外。” “罚跪?”燕熙不解道,“罚他什么?” 燕桢儿眸光转动,取笑他:“还说不想他?一听他被罚跪就急了?是皇兄知道了你落水之事,传令回来严罚他。” “哦——”燕熙想起来了,原著是有这段,接下来便是原主冲到上书房将人拉了起来。可梅筠那不知好歹的,偏要跪,为此两人又大吵一架。 想到这里,燕熙的心猛跳了起来,等天玺帝回来,就要触及原著第一个巨大转折——原主被立为太子。 一朝原主为东宫,所有的别有用心都将涌来,他将深陷所有算计的中心。 明天,就在明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燕桢儿款款分析道:“若跪上一日,怕是要废了腿。贵妃娘娘在宫中处境艰难,梅筠是贵妃娘娘费尽心思替小七求来的伴读,梅筠身后是梅次辅,若当真让他废了腿,梅次辅那边交代不了。皇兄不重罚他不行,可罚了便需要有人递台阶,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想去便去罢。此次救他,并非任性枉为。” 燕熙不得不承认,燕桢儿这话说得不偏不倚,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在替他和贵妃娘娘考虑。 他想:是我先入为主了。若燕桢儿半句真话都没有,原主也不至于瞎到能把燕桢儿当成亲人那样信任。 半真半假地拿捏着人,才是摆弄人心的高级玩家。 - 燕熙心中冷笑,转头吩咐英珠道:“本王一会去听日讲,他现在还担着伴读之职,你一个时辰后传他到文华殿侍读。” 他? 英珠立刻懂了燕熙所指何人,笑着领命。 “让他跪一个时辰,小七既罚了他,又救了他。”燕桢儿眉尾微挑,打量着燕熙道:“常言道经一事长一智,小七大病一场,倒是长大了,知道迂回办事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节 燕熙避着燕桢儿的目光。 这反应倒落在燕桢儿眼里,倒像是掩藏情意。燕桢儿玩味地浅笑着,他提起的心,又放下了些。 - 如此便巧妙地定下燕熙今日去上学之事。燕桢儿难得得空,便与燕熙说要先回趟重华宫。 燕熙目送燕桢儿婷婷袅袅地走远,他阖去眼中的冷意,令英珠传来步辇,往文华殿去。 半道上,迎面遇到宫人们结队行来。那本是极平常的一幕,引起燕熙注意的,是那队中排第二位的宫女。 那宫女远远便一直瞧着他,走得近了,甚至还对他眨了眨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熙认出此人是贤妃宫中的二等宫女,名唤青竹,曾替贤妃来送过几次东西。 两队人错身而过时,青竹张了张嘴,急切地想说什么。领队的大宫女嫌她走慢了催促着,她迫于无奈,不甘心地勿勿行礼而过。 这宫女似乎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他,燕熙想,可这青竹在原著中只一笔带过,不是什么要紧角色,原主与青竹甚至谈不上有交情,又能有什么事? 两人就这样错身而过。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短暂的相遇之后,便是戛然而止。 - 步辇走得比燕熙想象中稳。 他在思考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的穿书有没有带系统? 他清楚地记得落水时听到了“事了拂衣去,把笔给你”这句话是系统说的吗? 可是,若有系统为何十四日来毫无动静?他试着在脑海里又唤了几回,仍然没有任何系统的回应。 但迟迟不见系统,他想,求人不如求己,是时候抛却某种“完成任务就能换回生命”幻想,独立地在这本披着团宠皮的暗黑权谋文中,自力更生,绝地求生了。 那么,就从今日的文华殿开始吧。 - 文华殿位于皇城东南角,绿琉璃顶在冬日萧索中格外醒目。大靖开朝以来此处皆为“太子视事之所”,太子出阁后便在此读书。天玺帝未立太子,太子讲师却悉数配齐。此处太子师云集却无学生,直到原主读书了,众皇子才一起迁到此处听日讲。 这便意味深长了。 燕熙到的时候,这里头已经是朗朗读书声了。 他跨进殿中,读书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望过来。 燕熙迎接着的目光,兴奋的、嫉妒的、畏惧的、鄙夷的、忍耐的,他全都不在乎。 毕竟今日这殿中之人,除了裴太傅,六年之后——都是死人了。 却未想,意外见着了原著中一个反派。 这人就坐在最末一排,穿一身雨过天青色锦袍,简束玉冠,身姿笔挺,宽肩窄腰,腰间没有佩戴世家公子时兴的玉带钩,只简单地束了纹金带。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嘴里叨着笔,整个人爽朗不羁,透着烈烈之风。 那身姿,能让人想到塞北的雪原。 在这一屋子文人里,坐着这么个野性十足的小将军,很难叫人不注目。 燕熙也多瞧了两眼。 这人似背后长了眼睛,骤然回身,仰头接住了燕熙的目光。 这人的目光会杀人。 第4章 那人恨我 燕熙被那冷冽的目光牢牢锁着,心突突地猛跳起来。 可这人把燕熙瞧得直冒凉气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了。 燕熙的目光在这人高束的马尾上顿了片刻,他微微调着息,缓解着心悸之感。 可他转过头,便落进了大家微妙的目光之中。殿中之人似乎并不意外那小将军对燕熙的敌意,甚至有人开始幸灾乐祸了。 今日,是片刻的喘息也不会给我了。 燕熙微蹙了眉,这倒是让他圆润的样貌多了几分威严,殿中的翰林、伴读以及几位不敢招惹他的皇子立刻低下了头去。 燕熙迈步往里走。 他扫视着六位皇兄,看到燕煦时,停了一下。 燕煦从看到燕熙进门起,热情的目光就一直追着他。 燕煦乃萧德妃所出,只比原主大一岁,无话不谈,甚是亲密。原主一直把燕煦当作好兄弟,在剧情反转前燕煦也一直是原主亲密的追随者。 从原著最后一章来看,燕煦那一年里没有去瞧过原主。 不过燕熙并不讨厌这位六哥。 原著中燕煦曾为救原主被关过三年幽禁,一个热情扬溢少年进去,出来后已是阴冷枯朽的死心人,对燕熙已算是恩重如山。不管最后因何而转投他营,燕熙能理解燕煦。 相比之下,燕熙更好奇的是——燕煦与燕桢儿之间究竟有何私情? 乱……伦? 虽然出五服不算近亲了,但是原著里那种遮遮掩掩的写法,叫人心痒得很想看看那对叔侄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燕熙与燕煦目光交接,对方热情欢喜,他只是略顿了顿,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再将目光移到裴太傅身上。 - 裴鸿,官任太傅,却无太子可教,天玺帝指他为原燕熙老师,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燕熙进殿,裴太傅抬眼瞧他,暂停授课。 裴鸿年事已高,他手中的戒尺急起来连天玺帝都敢打。此时裴太傅已经握起了戒尺,瞧见燕熙面色苍白,又抖着手放下,冷哼道:“秦王迟到,伴读领罚,梅筠今日跪着听课。” 燕熙径直停在裴鸿面前,行了拜礼,喊:“太傅好。” 他这声喊的真情实意。裴太傅在原著中真心爱护过原主。这老头子虽没少训原主,却也在原主几次危难中力挽狂澜,坚定地站在原主身边,保得原主登基。 只是,裴鸿在原主被软禁的那一年里也没去看过他,并且他儿子裴青时还在燕桢儿掌权的朝堂中混得如鱼得水。 个中原因,有读者解读,左不过是徒弟比不过儿子,师徒谊败给父子情罢了。 人之常情。 燕熙对裴鸿倒是不恨。 在他计划之中,今后估计再难相见,今天这一拜,就算谢过老头子在原著前半本书中的照顾了。 - 裴太傅面色稍霁,鼻子哼气道:“坐。” 燕熙落座后说:“梅筠已经跪着了。” 裴太傅吹着胡子道:“你们倒是有自知之明,他跪哪去了?” 燕熙道:“他被父皇罚跪在上书房外。” “梅筠竟被皇上罚了?殿下你又做了什么……不对,是梅筠做了……”裴鸿猛地一怔,将话咽回去,凝视着燕熙。 燕熙垂头不说话。 裴鸿倒是立刻就懂了。他叹了声,转而瞅向燕煦,硬生生地转了话题:“那便罚六殿下跪吧。” “我?怎么又是我?”六皇子燕煦哀叫,“每次梅筠不在,便是罚我!我这几日身子也不太爽利,太傅能不能先饶了我?” 裴鸿严声:“今日六殿下没迟到?” 六皇子垂下头:“迟到了。” 裴鸿话音从鼻子里出来:“本官罚错了?” 六皇子听这语气便知逃不掉,双膝一软,认命地跪在锦垫上,垂头丧气地说:“没错。” 殿中窃窃私语,都斜眼着看燕熙和燕煦挨罚。 - 裴鸿重重哼了一声,殿中立刻就鸦雀无声了。 “秦王殿下,前几日文华殿来了一位新学生,你们以后是同窗,要友爱互敬。”裴鸿指着那位小将军对燕熙说,“殿下,这是北原世子宋北溟。梦泽,你过来,这是秦王燕熙。” 宋北溟从位置上起身,身形很是挺拔,在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中赫然如苍树。他行走带风,停在燕熙身前,比燕熙高出一个头。 燕熙只得仰头看对方。 此前只注意到那双利眸,近看之下,才惊觉对方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竟是出奇的英俊。 只可惜,此人是原著中第二反派,曾带兵勤王,也曾领兵造反,前半段受天玺帝调遣,后半段被燕桢儿利用,是一个悲催苦闷的反派。 类似炮灰的角色。 可这么个边缘人物,却给燕熙造成了极大的压迫感。 燕熙又感受到宋北溟锋利的注视了,宋北溟眸子幽深漆黑,看的燕熙心头发毛。 两次目光交锋,燕熙几乎可以确定了——对方恨他。 是要食他血、啖他肉的那种恨。 宋北溟目光从燕熙身上寸寸掠过,并没有朝燕熙行礼,而是干笑一声,自嘲道:“我算哪门子世子?” 音色有着少年的清朗,气息间有金戈之意,那种独有的从沙场拼斗出来的杀气让他在这金玉书堂中格格不入。 裴鸿立时冷了面,喝道:“梦泽,不得无礼。” 宋北溟对这一屋子的龙子皇孙皆看不上,唯独还给老太傅一点面子,当下哼了声,没再说什么,转头回位置上了。 但这样轻漫亲王,已是相当无礼了。 文华殿中一阵窃窃私语,都在看燕熙好戏。 “安静!讲学了。”裴鸿用力拍了戒尺,对宋北溟训道:“梦泽,你扰乱学堂秩序,到外面跪着。”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节 “好。”宋北溟爽快地起身,拂袖出去了。 裴太傅此举,既保全了燕熙的颜面,又将事情定为学堂违纪之事,免于别的监司插手,同样也保全了宋北溟。 燕熙心里明镜似的,他对着宋北溟大步出去的背影,深瞧了一眼。 他心中很是狐疑:宋北溟能得此殊待,左不过因是宋氏新得封的世子。而北原宋家虽是异姓王,比起皇姓王乃至京中四大姓还是逊色此,为何能叫裴鸿都如此回护? 原著中对北原宋家写的不多,是以燕熙一时也瞧不明白。 好学之人,对未知事物都有着本能的敬畏,燕熙想着初来乍到,不宜树敌太多,暂且忍了此人。 - 宋北溟在殿外跪了一整节课。 燕熙偶尔瞧过去,见那人跪在穹顶下,昂首挺胸,磊磊落落,看他叨着草根、仰头望天的样子,竟不似在受罚,倒是在享受。那股子自由洒脱的劲,叫人暗生羡慕。 一堂课结束,裴鸿走出去,路过宋北溟时又训斥了几句,那宋北溟点头称是,待裴太傅走远了,一掀袍角便利落地起身了,竟是行动自如,来去如风。 燕熙又多看了一眼,心想这人身上必定是有功夫的。 - 燕熙也就只偷得这一眼的空闲。 裴太傅和讲师们一走,立刻有人发难:“有些人啊,放着好好的龙子皇孙不当,偏要给别人当走狗。成日里不是挨批便是挨罚,给人挡枪还傻乐呢。” 说话的是二皇子燕烈。他母亲是低等宫女,产下皇子位份升到了嫔,之后便常年无人问津,抑郁而终。燕烈是由皇后抚养长大的,是以从小到大都对比他小一岁的皇后嫡子燕焦马首是瞻。他一说话,大家都下意识地去瞧燕焦。 天玺帝有七个皇子,其中只有两个封了王。除了七皇子燕熙秦王,还有一位便是三皇子——琅琊郡王燕焦。 二字郡王比一字亲王低了一级,且封号琅琊也只是一个古时小国,甚至这王位还一直等到原主受封时才一并赏的。 一个宠妃之子压着皇后嫡子到这等这步,燕熙早已是三皇子燕焦乃至姜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 三皇子燕焦仗着上有皇后,背后又有大靖第一贵族姜氏依靠,平日里嚣张惯了,除了天玺帝,只在裴太傅面前收敛些。 今日见到病愈归来的燕熙又坐在了他最想坐的位置上,他心气不顺,必得骂上两句才能顺气,指使二皇子燕烈开口后犹不满意,指桑骂槐地奚落六皇子燕煦:“还是有些人身子骨好,跪多了也不碍事。” 六皇子燕煦母家虽不及姜氏权倾朝野,却也是跻身四大权贵的萧氏。他除了在燕熙面前做低伏小之外,平日也没让过谁。 他跪得窝火,此时更是火冒三丈,拔声便应:“三哥阴阳怪气说谁呢?” 二皇子燕烈立即挑声道:“谁接话便是说谁。” 六皇子梗着脖子回:“那我便要叫大家评评理。我身为兄长,友爱幼弟是伦理纲常应有之义。听二哥三哥的意思是认为当哥哥的不该照顾弟弟?” 二皇子哼声:“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强加于我。” 六皇子笑道:“不是么?那两位哥哥说说,你们一年里去瞧过我和七弟几次?便是这次,七弟在鬼门关里走一遭了,病了近半月,两位哥哥身为兄长,可有半分对幼弟的关切?” 三皇子燕焦皱着眉道:“我身为嫡子,长兄如父,平日里管教弟弟们有何不可?再有,谁又没个头疼脑热的,你说弟弟生病哥哥该去瞧,那哥哥生病之时,做弟弟的又在哪里?” 六皇子嗤笑一声:“莫说三哥身体康健、鲜有病恙。便是三哥生病时,恨不得整个太医院都搬去了,我曾几番过去,挤得连院门都进不去。也不知是人太多听不见通传,还是把我这样的弟弟当外人。” 燕焦火气上涌道:“你一颗心全贴在别人身上了,对嫡兄还能有几分真心?少在这里装恭顺!” 六皇子提声道:“我对下友爱幼弟,对上敬爱兄长,这本是一颗真心两种用处,合着听三哥之意,兄友弟恭不能两全?” 燕焦气极反笑:“我今日才算看清你竟是个牙尖嘴利的,颠倒黑白的本事已到炉火纯青。厉害啊!” 六皇子笑出了声,瞧了一眼燕熙,见燕熙对他目光柔和,发挥的愈加顺口:“那三哥真是高看我了。我照实说话,是三哥听偏了。” 燕焦见到他们的目光交流,更是气恼:“你照实说话?你不过就是自愿卑躬屈膝给人捧臭脚,还要别人也一样学你当狗。” 燕煦成日和燕熙混在一起,两人好得像同穿一条裤子,他一向以此为荣,听此不赧反笑,说:“三哥说谁是狗?你我同根生,我是什么,你便也是什么。” “你敢骂我!你目无尊长!你没有管教,我这个嫡兄,今日便要来好好教教你,好叫你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燕焦拍案而起,跨过桌子指着燕煦脑门骂。 六皇子燕煦此时才知后怕。他母家虽是萧氏,可他母亲只是萧氏旁支女,且她母亲已去多年,他和萧氏间的情份淡得旁人都看得出来。他若当真在宫里头吃了大亏,萧氏怕是没人会替他出头,他能依靠的人不多,只能抓牢了燕熙。 可燕熙平日里看着飞扬跋扈,多少也有点外强中干,他也拿不准燕熙是否靠得住。 就在六皇子生出退却之意时,一直置身事外的燕熙轻轻推开了桌上纸笔,撑着下巴,对着燕焦似笑非笑地说:“有本王在,谁管教训六哥!六哥今日所说,皆出自本王授意,有什么后果,自有本王替他担着。” 说完,燕熙捧起桌上的茶,轻抿了一口,“啪”的一声盖上杯盖,看似温和地对燕煦道:“六哥,你放开了说,莫有顾虑。有本王在呢,我倒要看看,这殿里谁能把本——亲——王给压下去?!” 第5章 针锋相对 燕熙最后一句话,戳在燕焦命门上。 燕焦平生最大的屈辱便是自己既是嫡皇子兼有姜家加持,偏生被一个庶出的皇子强压了十几年。尤其封王后,旁人每喊他一句琅琊王,在他听来,都是在骂他。 往常燕熙虽骄纵,却从未如此嚣张,两人勉强维护着表面的和平。今日燕熙所言句句是冲着点火来的,燕焦若忍了,今日出了文华殿,明日在合宫面前都抬不起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焦单脚踩在书案,直指燕熙道:“好啊你们两个小的,平日里装模作样的,今日獠牙都露出来了。这些年在背后没少骂我吧?” 见到燕焦和燕熙竟正面交锋了,在场之人面色皆是一变。 皇子间的吵闹,旁人听一个字都是要命的,翰林们早就识相地退出去了,没有皇亲身份的伴读们也不作声地退了。 大皇子燕照听吵得厉害,想要劝一劝,却又顾忌燕焦连他一起骂了,叫他下不来台。正犹豫间,听两位封了王的直接扛上了,他这没地位的长兄是没有半点说话资格的,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为难地退回案后。 大皇子是皇子中处境最为艰难的,自知出身低微却要命的挂了个“皇长子”的名,有这层关系在,很难被中宫所容;又因着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往年轻贵妃处走动。他好似浮萍,无可依仗。 倒是四皇子燕然长年与世无争,辈位排在中间不起眼,落得个自在,早在争吵开始时便退到门外。 五皇子燕焘胆小怕事,原本想偷溜出去,见大吵起来,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吓得一屁股摊在地上,埋下头瑟瑟发抖,竟是哭了。 皇子又如何?再金尊玉贵,失了依仗便性命堪忧,朝不保夕的日子甚至不如庶民。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像宋北溟那样甩脸就走。 没有王位傍身的皇子,论起来,比要继承北原王位的世子都要差得远。 - 燕熙淡淡地瞧着各人,他挂着笑,喝着水。 六皇子燕煦得了他的首肯,话语间更有气势了:“我和秦王光明磊落,是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现在连二皇子燕烈也不敢说话了。 燕焦瞧了一眼缩头的二皇子,气不打一处来。再不顾其他,自己出头骂道:“君子?哈哈哈,君子这词哪是谁都能用的!别脏了这个词!秦王?现在叫的多好听多威风,也掩不了他是娼门之后的事实!” 燕熙的笑意倏地凝住。 他扶着茶杯,盯住了燕焦说:“三哥说谁是娼?能入得了宫的,都是查过家世、验过身的,即便不是达官贵人,也是清白出生,三哥想清楚你在说谁!” 燕焦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得意道:“也就你还在骗自己。你母亲,尊贵的贵妃娘娘,本是边塞歌妓,父皇御驾亲征时给捡回来的。入宫之后,改头换面挂了个清白人家的女儿,那些个好听的场面话,七弟是傻还是愣,也会信?” 这世上,之所在需要场面话,是因为大家都要脸皮。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撕破脸面了。 所有人都望住了燕熙。 燕熙冷下脸来,迎着燕焦咄咄逼人之势,双手扶在桌沿,几不可察地哼笑一声。 而后,一个转腕,掀翻了书案。 哗啦一串震天碎响,惊得大家愣住,亦惊来了侍卫。 燕熙缓缓站起身来。有些人不要脸皮,他和贵妃还要。 他年纪最小,声音也是软软糯糯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听得心寒:“身为人子,在母亲受人讥辱时,若不能挺身而出,那便是枉在人世了。今日是琅琊王欺人太甚、胡言乱语,父皇不在宫中,本王要做主,按宫规教训琅琊王。” 燕焦大笑:“你凭什么教训我?我是嫡子,还是你兄长!你算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今日琅琊王所言,在场诸位都给本王记下了。来日,我告到父皇御前,各位都是证人。”燕熙环视一圈,把几位哥哥看得瑟瑟发抖,他目光最后锁在燕焦身上,冷笑一声道:“本王凭什么?凭我比你品级高,上峰之令,下峰之命,我要治你,那是职权所在。琅琊王你给我听好了,我议你今日有四罪:一是你信口雌黄、颠倒是非,乱议天子公告之事;二是你不敬母妃,言语混账;三是你不睦兄弟,欺凌幼小;四是你以下犯上,目无纲纪!” 燕焦陡地一怔,这才意识到燕熙是动真格的。 他一向视燕熙是个被骄纵的草包,今日这草包竟敢蹬鼻子上脸,他被彻底激怒了,狂笑几声说:“你这秦王怎么来的?靠本事?靠天资?靠家氏?都不是!是靠你娘不知廉耻、不择手段、媚惑圣上。没了你娘,你这秦王还能当多久尚不可知,竟还敢拿乔到我这正经中宫嫡出的皇子身上来了!你敢!” 燕熙笑意转冷,喝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我娘?什么叫能当多久?你对我娘做了什么?” “我——”燕焦方才口不择言,被燕熙抓着话柄,这才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我母妃活的好好的,你竟恶毒到诅咒她死?”燕熙逼进两步,直指着燕焦,“她虽不是嫡母,可她尊为四妃之首,论礼也能受你一声母妃,你这样说她,便是不孝不敬!再有,若我娘有个三长两短,定是你在暗中使坏。倘我没了娘,便是磕破了脑袋,也要告你的状,问你的罪!” 局面已失控到令在场之人个个心惊胆寒。 眼下剑拔弩张,在场的都是皇子每一个都如站在刀锋之上。说错一句话,表错一个态,都是要问罪甚至要命的事。 文华殿中人心惶惶,针落可闻。 燕焦面上五颜六色,还兀自强辩,不肯落了下风。可与他亲近的二皇子燕烈已是吓得汗如雨下。 燕熙神情激愤,心中却是冷笑——今日目标已达成。 这一趟,没白来。 今天激燕焦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未来都是悬在燕焦以及姜氏头顶上的利剑。 因为燕熙知道,贵妃娘娘确实快要下线了。燕焦今日的“未卜先知”,明日便是永远也洗不清的罪证。 燕熙望了一眼外面沉沉的天色,冬至已至,风雪逼近。这时日啊,正是夜最长的时候呢。 - 自有人将文华殿之事与各处报信。 因所争之事,涉及后妃名誉和兄弟关系,算是燕氏宗族纷争,近在咫尺的翰林院没人敢出面,怕处理不好,几边都不讨好。 只有裴鸿敢站出来,他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捏着戒尺站到文华殿外大吼一声:“都给本官闭嘴!圣贤书都白读了!你们这是要气死我这个老头子!” - 姜皇后那边得了信,气得摔了杯子,却也不愿来主理此事,只差人来传燕焦和燕烈回去。 四皇子燕然、五皇子燕焘的母亲位份低,什么都不敢说,只寻了由头,差人来叫儿子。 只有一队人急急行来。 来人摆了全副依仗,停在文华殿外威势十足。 她下了辇,由大宫女扶着往里走。 她艳光逼人,叫人不敢逼视;行走间肃然,更添庄重之感。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节 “镇国公主驾到。” 燕桢儿迈过红漆门槛,冷然瞧着众皇子,甩袖坐到主座上。凤凰步摇熠熠生辉,晃得所有人不由抿了声,她在这各怀心思的安静里肃声道:“拿本宫印来。” 两块金印被摆在案前。 她说:“本宫乃先帝钦封的镇国公主,皇兄加封的大长公主,今日皇兄不在,燕氏长辈只我一人,我便来管管你们这些混账子孙!” 燕桢儿地位超然。 先帝去时,膝下无皇子,只有她一个孤女。天玺帝从她父皇手中接过皇位,牵着她的小手走向宝座。 她是多朝以来,独一个被山呼万岁过的公主。 但凡她说话,天玺帝都是允的。 今日她虽不是嫡亲的皇姑母,但她说话份量之重,连宗族长老也不敢置喙。 “在场的燕氏子孙,都给本宫跪下!”燕桢儿斥声。 皇子们来不及跑,都跪了一地。 燕桢儿说:“我燕氏立朝二百余年,凭的是肝胆相照,上下齐心。今日你们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在刨祖宗的基业!今日下学,回去全部抄燕氏家训百遍!” 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燕熙伏首听着燕桢儿铿锵的话语,心惊翻涌。一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燕桢儿经此一事,更显其是燕氏嫡系传承;二是这一出戏,原著里没有,也就是说,剧情确实是能改的。 六皇子燕煦没有母亲,不像别的皇子那样被人叫回去,平日里多是燕桢儿以皇姑母的身份照应他,燕桢儿跨出门槛时,盯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地跟着一同回重华宫。 燕熙抬头望着大长公主那形制同太子的正一品仪仗陷入了沉思。 正回神时,见三皇子燕焦瞥眼瞧他。 他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那燕焦气得讥诮道:“你别高兴的太早,总有人让你吃苦头。你娘前头才让北原的大公子蒙羞而被削了世子封位,后头北原就把小公子送进宫来了。听说宋大公子前些日子还残了身,宋家兄弟感情笃深,那宋北溟可不是好相与的,你等着他找来你讨债吧!” - 因着有这一出,下午的武艺课只剩下燕熙与宋北溟两个学生。 少保汉阳,是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 汉阳念着燕熙身体,许他在武英殿中习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已经算是特殊照顾的安排,却让燕熙和宋北溟正面遭遇了。 原主疏于锻炼,平日上武课大多就是做做样子,但汉阳并未因此而应付了事,仍如平常般郑重其事地教燕熙练箭。 燕熙身为学霸,学习习惯很好。 汉阳今日看燕熙难得肯听,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于是教的格外仔细,亲自示范如何拆解动作,耐心地讲解姿势要领。 又见说了半天,燕熙居然也没有不耐烦,不由升起满腔的欣慰之情。 汉阳几乎就要老泪纵横——秦王终于肯学了。 燕熙先是听得新奇,渐渐也从中得了趣,他略垂着头,听得聚精会神,不懂的地方,微微抬头,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真心的崇拜和尊敬,向汉阳请教。 心道:汉阳是个有真本事的老将军。 这极大地满足了汉阳“为王师”的愿望,汉阳在教的过程中,有一瞬间忍不住地别开了头。 秦王倘若真能奋发图强,这是何等幸事! 宋北溟一直冷脸站在一旁,他对燕熙之事,一概不想听不想看。可是共处一殿,燕熙的声音再轻,也还是悠悠地传到了他的耳朵。 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还留着稚嫩的声线,大约是娇生惯养缘故,话语间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宋北溟突然觉得这种相处也无法忍受,扭头出去了。 汉阳瞥见宋北溟离开,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实在没有立场做那个和事佬,还是咽回了声。 这是燕熙穿越以来难得的学习时光。 可惜的是,只有很短的片刻。 而后突然有侍卫急走来报,汉阳听了神色肃立,为难地和燕熙请辞后,匆匆离去。 燕熙听得“陛下回宫”“禁军归位”,心中大约知道是天玺帝回来了。 燕熙想:剧情点到了。 他正失神地在梳理原著,蓦然觉得背后如芒在刺,他迟疑地转身。 外头日光灼灼,宋北溟站在数十丈外的青松下,手中的弓箭又拉至半满,对准了他。 武英殿里头沉静幽暗,燕熙隔着殿门与宋北溟遥遥相望。 燕熙看那英气的小将军束起的长发张扬,丝丝缕缕像能抓住风势,那一双寒目死死望着他,仿佛咬住了他的咽喉。 燕熙的呼吸像被夺走了,屏息孤立当场。 被利器所指,本能知道危险,燕熙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神来,他急喘了几下,想要逃命。 却见宋北溟略松了拉弦的手,竖指近唇,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小心,”宋北溟像是很真诚地说,“别动。” 燕熙竟然看懂了那唇语,并且品味出了警告意味。他在这一刻如坠冰窖,手脚冰凉。 他无法判断宋北溟的警告是真是假,但他知道此时无人能救他,并且他也无力自救。这武英殿有五间宽,为着练武,此时五门大开,他根本无处藏身。 甚至因着无人见证,他若出事,谁也说不清一枚暗箭的出处。 才穿书,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吗? 燕熙怔怔地望着宋北溟,见宋北溟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冷笑。 箭来了。 逃么?逃不掉的。 那箭太快了,根本无从反应,燕熙眼睛都来不及眨,飞箭已至眼前。 他在性命攸关的刹那间,忘记了呼吸,却没忘记思考。 别动。他想,宋北溟是在认真警告他,毕竟杀死他,全北原都要跟着陪葬。 冰冷的箭身擦着燕熙耳边飞驰过去,一缕黑发被震断在风里。 燕熙愣愣地转头,看到撞到后墙落地的那枚箭。 这箭……没有箭矢。 燕熙僵直地呆立着,直到宋北溟跨进殿中,他才找幽幽地回神。 抬眸间,对上宋北溟冷漠的脸,然后听到宋北溟似是夸奖、又似嫌恶地对他说:“秦王好生听话。” 燕熙从未遇到过如此尖锐的恶意。 他不过是个高中生,面对绝对的武力和气势压制,能做到面不改色已是极限。 “你大胆——”燕熙无法掩饰自己的大惊失色,只能硬撑着训斥宋北溟,“胆敢对本王无礼,就不怕满门连坐吗?” “我做了什么错事?”宋北溟不羁地轻笑了下,俯身逼视着燕熙,他打量着这双清澈的眼睛,像是在衡量什么。 燕熙被宋北溟看得局促,这人的眼神像鹰又像狼,若不是被这身人皮和礼教束缚着,似乎随时要把他吞吃了。 燕熙扫视四周,方才汉阳离开导致换防还未到位,此时激怒宋北溟,后果难以预料,但燕熙也不可能低头,他仰头回视道:“你想杀本王。” “本世子一没伤着秦王殿下,二没用杀人利器,三没杀人之心,四——”宋北溟玩味地说,“有谁能证明我想杀殿下?本世子没有触犯任何一条律法,怎秦王殿下就要杀宋氏全家吗?” “你无礼——”燕熙见到殿外侍卫回来,其实这番冲突细算下来,只在须臾间,且宋北溟行动迅速,旁人不过是个晃神的工夫,于燕熙却如隔世般漫长。他在此一没武力值、二没强壮的身体,想要对抗别人,只能依靠权势,他大喊,“来人,给本王拿下这个逆贼!” - 正在僵持之际,突然一个小内宦急跑来报:“秦王殿下!快,快快!” 英珠认出那人是贵妃贴身内宦,立时变了脸色,急迈出去问道:“何事!” 来人哭得一脸的鼻涕和眼泪,跑得太急,险些摔在门槛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殿下,快去,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 英珠忙拉住对方,急问:“贵妃娘娘怎么了?快说!” 来人呛哭道:“贵妃娘娘身受重伤,殿下快回承乾宫!” 宫中最是忌讳说不吉利的话,这小内宦说的如此之急,只怕真实情况比他说的还严重。 唐遥雪生命垂危? 原著不是这个时间点啊。 冷汗顺着燕熙的脊背淌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改写了一些剧情。20221125 第6章 雪中立储 唐遥雪垂死,在原著中是月余后的事,现在的时间点唐遥雪只是受了轻伤,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的。 燕熙骤然一阵强烈的心绞痛。某种来自原主的哀痛直袭心头,燕熙忧思更剧,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 燕熙强自镇定,抬腿便往承乾宫跑,一众内宦竟是跟不上他的速度。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地望着燕熙一行勿勿离去的身影。 - 宋北溟被侍卫们环着,因着侍卫们不知方才发生之事,又忌惮着他北原世子的身份,在没有明确的指示下,并不敢拿宋北溟如何。 “我自会去向陛下请罪。”宋北溟淡然地说完,穿身而去。路过燕熙站过的地方,蹲身捡起了燕熙那缕断发。 他以指捻着发丝,那光滑丝软的触感叫他微顿了片刻,他目光里冷波浮动,望着燕熙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要变天了。” - 这副身体体质不行,燕熙不过是穿过一个院子,便气喘眼花。 出文华门时,他被门槛绊了一跤,伸过一双手来扶他,他在焦急中仍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惯穿的雨过天青色,皱眉侧身避过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节 梅筠略尴尬地收回手,避过身,行了一礼。 燕熙一眼都不分给对方,急步走了。 不原谅,所有人他都不会原谅。燕熙重生以来,没有放过任何人、任何对他有亏的细节。他既为原主重活,占了人家身体,总得替人家做点事。 绝不原谅,讨回公道。 - 梅筠见他燕熙对他视而不见。他一句“殿下”含在口中,愣在文华殿的玉石阶下。 守门的侍卫认得他,对他说:“梅公子回来了?上午便见英珠公公去传令叫您,怎跪到这时辰才罢?太傅说您在上书房跪了大半日,许你先家去休养。” 梅筠怔怔说:“无妨。” 侍卫往下看,惊道:“梅公子,你袍上有血!” “无碍。”梅筠不顾腿伤,他蹙眉问道,“秦王殿下行色匆匆,发生何事?” “梅公子不知道?”侍卫说,“贵妃娘娘在郊县遇刺,身受重伤,秦王殿下被急召去侍疾了。” 梅筠听此,脸色骤变,转身一瘸一拐急步往承乾宫追去。 - 燕熙赶到承乾宫时,正见天玺帝牵着个小姑娘从主殿中出来,掌事姑姑莲馨焦急中见到燕熙,抹着泪过来引他,低声交代道:“娘娘说有话要单与殿下说。” 燕熙低声应了,心中百感交集。他走到天玺帝跟前,行了一礼,抬头时先对上小姑娘的眼睛。 他骤然僵在原地。 燕灵儿与他现世中的妹妹的容貌竟有五分相像!他一看到燕灵儿,就想到他那失散的妹妹,心中抽抽得直疼,眼眶不禁红了。 燕灵儿见着他,朝他伸出手,哇的一下大哭起来,她难过地撞进燕熙怀里,连着喊着:“哥哥,母妃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燕熙经此一抱,鼻头一酸,刹时盈满了泪。 他从前时常哄妹妹,此时习惯地抚摸着燕灵儿的发顶,小声地哄道:“母妃会好起来的。” 可这句话说完,某种强烈不安蔓藤般爬上心头,他忽然不敢去瞧殿中那位传说中的绝美女子。 - 天玺帝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高居上位的声音摄人心魂:“你母妃不肯让我瞧,你去瞧瞧罢。” 燕熙他从这话中,竟听出了不做伪的情意。 燕熙一直就原著中天玺帝对唐遥雪的爱半信半疑。在他看来,天玺帝对唐遥雪的爱护与约束,更像是主人对宠物的爱。 原主是极怕天玺帝的,此时燕熙也不敢去直视天玺帝的眼睛,他恭顺地应道:“遵旨,父皇。” 天玺帝沉沉“嗯”了一声。 燕熙这才抬眸,瞧见天玺帝转过身抱起燕灵儿在哄,留给他的是一个伟岸又有些落寞的背影。 - 燕熙第一次见着唐遥雪。 原著中写唐遥雪“皎如秋月,净似初雪,灿如春华,柔似晨风”。便是生了孩子,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纯美仍胜少女含羞,举手投足万千娇柔,让人不由想要爱她、怜她、护她。 此时,书里那个被骂祸国殃民的女子,已是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唐遥雪一双美目,此时眸光暗淡,瞧人时羸弱无助,她朝燕熙伸出手,轻唤道:“熙儿,来。” 燕熙跪在榻边,只望了一眼唐遥雪,眼泪便夺眶而出。 唐遥雪与他母亲也有五分相像。 他母亲年轻时也是极美的,婚后会化淡妆,走失了小女儿后,才疏于拾掇自己。燕熙见多了母亲疯的样子,渐渐忘了母亲容光焕发时的美丽。 此时,原主的情绪在痛哭。 生死大事,燕熙也是心中大恸,加之想到自己母亲,一时竟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燕熙喊:“母妃。” 唐遥雪想伸手来替他拭泪,可却无力抬手,她轻轻扯了嘴角,露出微弱的笑,她说话很轻,像寻常母亲关心孩子学业那样说:“熙儿今日去上学了?” 燕熙用力点头。 唐遥雪轻柔地说:“听说你与三皇子吵架了?” 燕熙垂下头去,哽咽道:“是儿臣错了,给母妃添麻烦了。” “不。娘很欣慰。”唐遥雪咳了一声,说得很慢,“我在宫中谨小慎微,累你做事敏感惊疑。今日听到你放肆了一回,我欣喜得很。唯愿我儿未来肆意自由。” “母妃……莫要这样说。” 唐遥远温柔地问:“熙儿,想过入主东宫吗?” 妄议国本,是大逆不道之事,可一向温顺的唐遥雪就这样轻飘飘地问出来了。 他被那双盈水的美目平静地瞧着,便知道唐遥远是真有着能影响天玺帝立储的自信。 母子间交换着沉默。 唐遥雪努力维持着笑容,以这种方式鼓励燕熙去取那最高的奖励。 燕熙轻轻在抓住了唐遥雪的手,说出了早已打定主意的话:“不想。” “为何?”唐遥雪先是一愣,而后现出释然神色,她甚至带了些笑意地说,“你从前说过要谁都不能管束你,你父皇对你一再封赏,众人对你众星捧月,你甘之如饴,未有排斥之意,甚至时常忧惧这份恩宠哪日突然没了。如今,又为何突然变了想法?” 燕熙诚恳地说:“那时儿子尚小,不知世事艰难。近日才懂高处不胜寒,儿臣孤身一人,不敢站在那里。” 只这一句,便叫唐遥雪愣了许久。 她隔着沉闷的殿室,望向窗纸外透来微弱的光。良久,她对着那光现出向往的神色,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是为娘的欠考虑了。人们总以为站得最高,便最为自在。原想送你上储君之位,便有傍身之基。其实那个位置,当真是画地为牢,毫无自在。再有,我一没母家,二没派系,三没有给你康健体魄,送你上去,有朝一日难逃跌得粉身碎骨。” 燕熙连忙道:“不是的……儿子不是怨您……” “是为娘自私了。”唐遥雪咬唇,滑下两行清泪,她也不抹泪,无声地哭着,任那泪滑进鬓角、湿了床褥,许久之后说:“请周太医来。” 燕熙还想说什么,却被莲馨姑姑过来,劝说着拉到外间。 - 整个太医院都被天玺帝叫到承乾宫来了,燕熙才退出去,一队大医便被引着进去。 那位周姓太医,名慈,是位正八品御医,跟在院使和院判后头急步进来。太医们进去后一阵忙活,出来时周慈缀在最后,路过燕熙时,瞧了他一眼。 燕熙垂头跪在软垫上,忽然心中一动,抬了头,正接住了这一眼。 周慈沉默地扭开头去。 燕熙心头一跳,品出了几许欲盖弥彰的意味。 - 太医退到外面去向天玺帝禀报了,燕熙还想进去,被莲馨姑姑拦住了,说贵妃用药施针,已睡去了,让他先到偏殿休息。 燕熙不肯:“那我便跪在外间等母妃随时叫唤。” 莲馨叹了一口气,领他进了内殿。 他看唐遥雪静静地躺在床上,地药物作用下终于展开了眉。 内殿里静悄悄的,燕熙跪在唐遥雪的病榻前,小声地问道:“莲馨姑姑,母妃方才做了什么?” 莲馨也跪了下去,掩面俯地说:“不过是睡下了,殿下莫要多想。” 燕熙的泪又落下来,他跪得笔直:“你们凡事瞒着我,叫我如何心安?若有一日知道真相,叫我如何自处?” 莲馨深埋着头,回道:“娘娘有说,殿下往后要自在宽心,莫要多虑。” 燕熙知道问不出话来了,他不肯离去,就守在病榻前。 整个太医院搬来,也扭转不了唐遥雪的伤势恶化。 唐遥雪一直没醒,夜更沉了。 - 凌晨,承乾殿热闹起来的时候,燕熙就吓醒了。 他身体底子不行,夜里大约是晕睡了过去,此时听着动静,径直冲到内殿。 便见唐遥雪一身素衣端坐在镜前。 “母妃?”燕熙喊。 唐遥雪优雅地偏头来瞧他,对他招了招手。 燕熙小心地来到她身旁,生怕惊醒了这似梦之境。 唐遥雪已上了妆,瞧不出半分病容,甚至因着那几分孱弱,更添了娇柔之态。 燕熙目光不错地望住唐遥雪,隐隐猜到了什么。 唐遥雪被他瞧笑了,款款道:“我儿瞧什么?” 燕熙轻声道:“母妃真好看。” 唐遥雪盈盈地笑起来,她起身,原地转了个圈说:“那我儿便多瞧瞧,以后啊,你想起娘的样子,都要是美的才好。” 她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瞧人时未语先笑,启唇时温情款款,一颦一笑间皆是天真浪漫的情态。 燕熙心中不安更加强烈,他拉住了唐遥雪的袖子,轻声问:“母妃,您怎么了?” 唐遥雪说:“娘很好,现在很高兴,娘要许你和灵儿安康顺遂。” 说完,她命莲馨去请天玺帝。 燕熙心中沉沉,他隐隐猜到唐遥雪要做什么了。 - 莲馨掌了灯,燃了香。 烛火闪亮,纱幔垂落。 明黄的身影大步进来,牵着个小姑娘。 燕灵儿不过十岁,她见里头溢满暖光,天真地问天玺帝:“殿中好漂亮,好香,是不是母妃病好了?” 天玺帝不由加快了脚步,穿过帘子,见到燕熙跪在屏风前。 天玺帝正想问,蓦地起了歌声,半透明的屏风后面,有人影在光晕中现出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节 天玺帝松开了燕灵儿,急走几步停在屏风前,低声喊:“雪儿。” 唐遥雪将手指点在屏风上,轻声唤:“二郎。” 熏香把血腥味盖了下去,烛光把物什照得似镀了彩,殿中隐隐绰绰有如梦境。 唐遥雪在歌曲尽时,低低问:“二郎可还记得臣妾初遇你那日穿了什么?” 天玺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沉了沉:“雪儿那日穿了一身雪衣,头挽红带,身披红色莲蓬衣,在风雪中走来。我与随从迷了路,是你在雪原中把我们带出来的。” 唐遥雪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穿了十五岁那年的衣裳,在天玺帝面前转了一圈。 天玺帝一时怔在原地,而后在唐遥雪缀着星的眸光中迈动步去,要去牵唐遥雪的手。 唐遥雪抿嘴一笑,退了一步说:“二郎,臣妾自雪中来,是时候该回去了。可我舍不得与二郎的一双儿女,以后二郎是熙儿和灵儿唯一的依靠了。” 天玺帝皱着眉,哽了一下,提了声唤:“雪儿你胡说什么!” 唐遥雪朝天玺帝伸出手,她胸前缓缓绽出一朵红梅。再浓的熏香也盖不住她身上的血腥味了。 天玺帝喉结动了动,哽了一下,他说:“雪儿,你是不是怨朕照顾不好儿女,才想要赌气离开?明忠快宣旨!” 秉笔太监明忠侯在门外,拿出圣旨,对着满院的人高声读了起来。 燕熙在那满篇的颂辞后,听到了皇帝诏令:“七子燕熙,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自爱新觉罗·胤礽被册封为皇太子的诏书。 第7章 贵妃化雪 立储乃国之大事,跪着的满院人还没从东宫已定的震撼中反应过来,第二道诏书紧跟着砸下来:“淳于氏有女南嫣,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指为秦王燕熙正妃,择日完婚并授皇太子妃册宝。” 第二封诏书读毕,新晋太子妃的声音响在殿外:“臣女淳于南嫣叩谢皇恩。” 淳于南嫣,家世极好。 这道诏书的轰动性甚至不亚于立储诏书。 淳于氏是大靖开朝二十八家有丹书铁券的世家之一,经二百年,其他士家殒的殒、贬的贬,只剩淳于氏还握着那枚免死金牌。虽说淳于氏兵权不如早年盛极一时,但淳于氏懂得激流勇退、从善如流,加之家风清明,竟是慢慢成了能文能武的清流之家。 只可惜,到了这一代,淳于氏正支没有儿子,只这么个女儿。于是,这淳于南嫣便成了大靖朝众星捧月的存在。 谁娶了她,谁便能得淳于氏百年荣耀和几世清名的支持。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淳于南嫣注定是太子妃人选。 如今天玺帝将淳于南嫣指给了燕熙,燕熙这太子之位可谓是固若金汤,无人能撼了。 燕熙心头猛的一跳。 天玺帝竟然连淳于南嫣也传来承乾宫了。准备如此充分,这意味着不论唐遥雪今日是否提起立储之事,天玺帝也是拿定主意要立他为太子的。 原著这段没写到这等细节,作者只写了原主为了梅凌寒跪在宫门口拒婚。读者们看到这里,大多是感动于原主的痴心一片,到了书中,才知原主的一片真心在权力场的漩涡中是何等的天真。 今日注定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日子。 第三封诏书紧接而来:“贵妃唐氏,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以册宝立尔为皇贵妃。” “恭贺皇贵妃大喜,皇贵妃金安。”殿里殿外立时跪倒一片,山呼金安,一派大喜之势。 - 然而承乾宫中,却是一片凝重。 唐遥雪在明忠拿着诏书进来时,拉住了燕熙和燕灵儿的手,跪在了天玺帝的身前。 她深深俯拜在地,泣道:“陛下,臣妾求您一事。” 唐遥雪少有的郑重神色,叫皇帝泼天的荣宠瞬间凝住,天玺帝声音陡然变冷:“此时非同往日,皇贵妃开口慎言。” 唐遥雪缓缓抬头,柔弱地祈望着天玺帝。她的目光那般的无措,眼泪盈盈,眼角飞红,轻缓地说:“雪儿此生,只余这一愿,求二郎成全。” 天玺帝在那浸满了爱意、崇拜、怯柔的目光中,无奈地放柔了声:“这些年,雪儿从未开口求过朕,无论雪儿所求为何,朕都会答应你的,你开口前想清楚了。” 唐遥雪泪水滴答,轻泣道:“我儿燕熙,温顺质朴、诚信淡泊,然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外无争心,内无强意,难当国本。臣妾只求我儿平安喜乐,故求陛下收回成命,放我儿早归封地;一并求灵儿跟随兄长之国。往后兄妹二人,纵犯刑律国法,不得加刑于身;纵被剥爵削地,亦要保二人饱暖。” 唐遥雪的话有如闷雷,炸得殿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燕熙努力压低自己的呼吸,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 天玺帝的目光有如实质,在跪着的母子三人身上逡巡,落在燕熙身上时,仿如冷锋割过。 帝王之怒,如玉山崩倾。 殿内死一般的安静。 燕熙感到唐遥雪的手在颤抖,燕熙心中诧异于唐遥雪对天玺帝的畏惧竟到了这等地步。甚至于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刻,仍控制不住的惶恐。 天玺帝开口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问:“唐遥雪,方才字字句句,你琢磨了许久才对朕说的吧。” 天玺帝语气笃定,不再唤她雪儿,而是叫了本名。 是了——燕熙一直觉得唐遥雪的反应不寻常,此时终于明白问题在哪里了。 唐遥雪方才仓促决定,出口却是流畅周全,称得上是算无遗策。这些话,仿佛被琢磨了许久,早在心中滚了无数遍般。 燕熙蓦然想起之才唐遥雪听他说不想当太子时释然的神情。 原来如此,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唐遥雪被架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早就萌生退意。 - 唐遥雪这才缓缓地直起身。 她胸前的血迹更深了,然而也不知她用了什么药,竟是气色甚好。 跪着更显她娇柔,她从未对天玺帝有过任何忤逆,此时说着驳了帝意的话,开口却那般温顺,用着情人间的称呼,情意绵绵地说:“二郎,雪儿不喜权势,十四年前如此,如今亦是。雪儿对二郎的情意,从未有过改变。二郎,雪儿五千多个日夜的坦诚相待,您难道还不知雪儿的心意么?” 她那样脆弱而深情地望着天玺帝,与天玺帝对视良久。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又像是酿着某种酒。 最后是天玺帝叹息了一声说:“你们退下。” 天玺帝没有说谁留下,可在场之人都心有灵犀地懂得,把诺大的内殿留给了二郎和雪儿。 - 燕熙低着头牵着燕灵儿往后退,视线所及之处,见到天玺帝俯下身子,捞膝抱起了唐遥雪。 唐遥雪顺从地靠在了天玺帝的怀中,被抱着往里殿的锦榻而去。 - 燕熙才跨出承乾殿门,一院子的人呼啦跪了一地。 山呼深拜:“恭贺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又对着淳于南嫣再拜:“太子妃金安。“ 燕熙站在台阶上,平静地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人,自嘲地笑了声。 权力,是能让人折腰的东西。 - 众人等燕熙的回话,燕熙冷着面,什么都没说。 明忠忙出声引众人起身。 新封的太子过于平静,一院子的内臣和侍者摸不着头脑。 淳于南嫣落落大方地立在人群中,在燕熙目光路过她时,行了一礼道:“臣女南嫣,问太子安。” 因着没有正式大婚,她没有自称臣妾,大约她也瞧出了燕熙的不以为然,这样问安倒叫两人都免于尴尬了。 两人隔立相望。 淳于南嫣十七岁,生得灵秀逼人,眼神清澈有光,气质淑雅,举止大方,望着人浅笑时,自有一派书香气的妩媚;尤出色于站姿挺拔,眉宇间丝许英气,叫人看着格外舒心。 原主是一眼不肯看这位太子妃的,可燕熙实在做不到落女子颜面;况且此事上淳于南嫣身不由已,加之过不了多久皇帝撤诏的旨意就会下来,这姑娘还要独自面对一番无妄的议论。 燕熙不忍让一个女孩子难堪,于是他客气地颔首回礼,克制地没多说一个字。 虽只是如此,淳于南嫣已略展了颜,又回一礼。 这一幕在众人眼里,自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不由都笑了。 - 只有一人,他跟着大家行礼和起身,站得笔直,喜怒不明、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格格不入。 燕熙抬眸间,不可避免的遇到对方的目光,两人目光短暂一触,燕熙先行转开。 天知道,燕熙扭开目光有多难。残存的原主意识,强烈地渴望着梅筠的注视,甚至想要回头去找梅筠解释。 燕熙却冷漠的没回头,他牵着妹妹守在殿前。 - 时间过得焦急而缓慢。 连着几道诏书,大家都听出是冲喜的意思。到了要冲喜的地步……里面新晋的皇贵妃情况多半情形不太好了。 燕熙守在门前,离得最近,他隐约能听到里面一点动静。 他听到了唐遥雪断断续续的哭泣,还听到了低沉的轻哄,甚至还听到了隐约的喘息声。 燕熙低下了头去,把燕灵儿牵得远了些。 大约一刻钟的工夫,燕熙隐约听到了里头有东西摔落,跟着的是一声男人痛苦的低吼,紧接着—— 雪落下来了。 - 良久,殿门打开,天玺帝沉在未及破晓的阴影里,站在门槛后面阴郁不语。 他面色深沉而冷峻,像高山一般沉默而坚硬,一院子的人见他这般面色,潮水般跪下去,伏在地上,惶恐地冒着冷汗。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节 这恐怖的安静持续了良久,天玺帝只说了一句话:“皇贵妃临终请求,朕,准了。” 说完,天玺帝拂袖走下台阶,他直视前方,也不去顾脚下,在某一级台阶处,脚滑了一下。明忠来不及扶,他自己踉跄了一下,艰难地站稳了。 然后他沉眸盯着地上那处滑迹,一院子的人连呼吸都不敢了,他的面色冷硬得不似活人,紧抿着唇,推开了明忠来扶的手,甩袖离开了。 他背影看起来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从宫人们匍匐让出的路中间径直离去,独自一人,缓缓地走进晓暗里。 明忠跟在天玺帝身后,路过燕熙时,想到什么,取出一枚信封说:“皇贵妃娘娘临走时,替殿下取了表字。” 燕熙接过了,明忠没再多说什么,抹着汗小跑着去追天玺帝了。 燕熙打开信封,里头雪白的信纸上几抹血点如飞花,正中写着两字——微雨。 “微雨”两字,听起来没有天家气派,也未经礼部问名,显得平淡小气。 跪在近处的周慈抬眼瞧见这两个字,猛地僵了一下,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瞧着燕熙的背影。 - 莲馨姑姑率先冲进了内殿,紧接着一声呛哭传来:“皇贵妃娘娘甍逝了。” - 天玺帝留下的摄人安静被打破,燕熙双膝一软,险些没站住,他扶了一下门,才发觉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他胡乱地拉着燕灵儿往里走,警觉的莲馨姑姑又冲出来,将他们拦在了屏风外,不让他们去瞧。 燕熙泪眼朦胧中,顺着屏风外侧,瞧见唐遥雪垂下来的一截雪白小臂,上面似有点点青红痕迹。他倏地一惊,正待要细看,就被莲馨挡住了视线。 - 燕熙扑通跪在殿内坚硬的金砖之上,燕灵儿惊慌又无助地望着混乱的一切。 她好似明白了,哇了一声痛苦问燕熙:“哥哥,母妃是不是没了?” 燕熙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他用力地回答:“母妃只是累了,休息了。灵儿还有哥哥,不要怕。” 燕熙缓缓止住了哭声,泪水无声的滑落,他不能哭。 他轻轻地哄着燕灵儿,望着屏风里头莲馨和两位贴身内宦替唐遥雪换寿衣和整理遗容。 殿外头,或真或假的哭丧嚎起来了。 第8章 避其锋芒 有一个天青蓝的身影却于人群中冲进殿门。 那人颦眉,瞧向抱在一起的兄妹,放慢了脚步,停在燕熙身后,一改从前的冷淡,而是竭力轻柔地唤:“殿下。” “你出去。”燕熙对梅筠的声音本能地厌恶,可他身体里的原主爱意却极度渴望那人的安抚。尤其是在极度伤心之下,原主格外想要心上人的安抚。 这种焦灼的矛盾让燕熙难受得拧起了眉。 燕熙凶狠地喘了口气,压住了身体渴念。他残忍地抹去眼泪,没有回身,只盯着屏风,冷硬的说,“你已辞去伴读,本王之事与你无关了。” “我——”梅筠声音竟是有些颤,“若早知如此,我不会——” 燕熙尖厉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出去!” 梅筠僵在原地。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拳攥的死紧,他张口应当还是想说什么的,却还是得体地止住了,沉默地退出去。 他知道燕熙的意思是让他滚,他也知道赖在这儿很难看。 可他跨出门,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走远一步,他望了眼那冰凉的月,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怀念什么。 他的脸上只闪过须臾的遐思,而后退到门影处,笔直站着。 - 梅筠请辞秦王伴读一事,早传到人尽皆知。他如今无权出面料理燕熙的事,可他不肯走,也没人敢为难这位梅次辅的独子。 此时他执意守在这里,有人说他顾念旧主,有人说他虚情假意,他自己倒是不尴不尬地站在殿外,听着殿里头燕熙压抑地抽泣声,冷静地记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与物事。 - 淳于南嫣也没走。 她是皇贵妃名义上的新封儿媳,虽未过门,但她正巧在此处,依着礼节也该做足场面。 淳于南嫣站在白雪里,停在石阶下。 她留在这里的立场倒是比梅筠合适多了,她坦然地瞧向梅筠,悉数收着梅筠对她显有敌意的气场,意味深长地说:“梅公子不计前嫌,来帮旧主,当真是有情有义啊。” 梅筠面无表情地瞧向她,紧抿唇角一言不发。 他们的视线在雪中碰撞,谁都没有先收回,某种无声的较量在飞雪里散开。 直到有人从殿门里头出来,他们若无其事,各自转开。 - 明忠追着天玺帝回了一趟乾清宫,又调头赶回来料理后事。 头一件事,便是宣读天玺帝那道“准了”的旨意:“准皇贵妃所请,革去皇七子燕熙太子之位。着皇七子与燕灵儿随椁守陵,暂扣皇七子亲王印宝,暂停一应亲王供应,非准不得出陵。” 宫们人全皆震惊,呆立当场,面面相觑,久久反应不过来。 与此同时,闻立储之讯赶来的姜皇后恰巧走到宫门口,她听到了新旨,犹如当头一冷棒又接浇一盆热水般,被打得措手不及,她惊慌与惊喜交加,脚步一乱,身子往后栽去。 她的近身内侍们扶之不及,姜皇后猝不及防摔坐在了皇贵妃的门槛外。 这可吓坏了一众宫人,请罪的请罪,扶人的扶人,又是一片混乱。 - 还有更乱的。 英珠自听到“临终”两字时便定在了原地,众人慌乱,没人及时注意到他异样。 待大家终于反应过来皇贵妃没了的时候,他双眼通红,神色怪异地冲进了内殿。 正有人要拦他说莫冲撞了皇贵妃,他死死盯着屏风后横陈的人影,一头撞在了内殿的柱子上。 竟是不顾一切要殉主。 如此便是乱上加乱,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走英珠。 还有人见风使舵地去照顾姜皇后那边。 神宫监的人很快也来布置灵堂了。 - 反而是内殿里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无人问津。 燕熙轻拍着俯在他肩头哭的燕灵儿,这一刻深刻地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处,转眼便被革去太子之位,甚至暂扣亲王印宝,成了无品无级的普通皇子。 燕熙这才认识到,原主和唐遥雪不见得就没想到坐到太子位置上凶险。可是,烈火烹油至少还有个热闹,而门庭冷落就真的是两手空空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无法破局,所以原主就被局势推上了储君之位当了六年的活靶子。 原主所谓的一路坦途,实则是空中楼阁。原主所依仗的仅有一个太子名义,却对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毫无掌控,原主的所有权力都被架空,所有认知都被限制,成了一个傀儡。 然而,燕熙不愿任人摆布。 太子位置过于凶险,燕熙现在两手空空,无所依仗,坐上去就是众矢之的,倒不如韬光养晦。 原著写的清清楚楚,在未来的六年里,原主的六个哥哥将被悉数清洗,无一幸免。燕熙能选的,要么被燕桢儿利用,要么先行放弃争储,前者已证明是死路一条,只能选后者。 现在退出争储,燕熙能隔岸观火,伺机而动,只要等六年,就可以苟进决赛圈。 若时来运转,他不介意替原主完成复仇的心愿;若不成,换得几年自在,也对得起重活一次。无论哪一种,燕熙都能接受。 原著把夺嫡文写成甜宠文,原主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有人帮他解决,导致天玺帝的底牌是什么,燕桢儿到底有多少党羽,他的几位哥哥又掌握着什么资源,全都不得而知。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燕熙有耐心等大家亮出底牌。 在满院的噪杂中,燕熙冷眼看着世态炎凉。 他清醒地分析着自身处境,用力地抱紧了年幼的妹妹。他冷静得近乎于冷酷,从细枝末节的线索中,抽出了最重要一条线。 那就是,天玺帝不喜他的六个哥哥。 尽管他不能确定天玺帝是否偏爱原主,但从原著天玺帝从未想过换太子来看,天玺帝除他之外,不会轻易另立东宫。 作为一个阅读理解满分的考生,燕熙敏锐地抓住了最重要的依仗——只要天玺帝没死,他就有还有时间。 而天玺帝还能活五年。 燕熙就赌这五年。 - 燕灵儿哭得狠了,燕熙哄了许久才让她止住哭,他要寻杯热水,左右却不见随侍宫人。 正在他要起身自己去倒时,有人一声不响地递了杯水来。 燕熙顾不上回头地接了,哄着燕灵儿喝了,自己没舍得喝上一口,又递回水杯。 不想,那人又递来一杯。 燕熙这才抬头,顺着水杯往上看到梅筠盖了半头的雪。 燕熙微蹙了眉,收回了接水杯的手,没说一个字,扭回身。 梅筠没换来燕熙的一个字,他僵硬地端着水,尴尬地站在那。 他这院子里多余地站了小半天,也比不上此时尴尬,他杵在原地,似是被巨大的挫败给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是何等理智又体面的人,不允许自己被折辱和侵犯,可此时,他虽身姿笔挺,却已眸中沉暗。 或许,他也会后悔曾经一次一次拒绝燕熙热烈的追求? 多事的宫人偷瞧着这一幕,最后只看到梅筠顶着一头的雪花回到了殿门外。 尴尬窘迫到这等地步,梅筠也没有走。 - 莲馨直忙到大半夜,才顾得上来照顾两位小主子。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节 此时燕熙已在偏殿安置燕灵儿睡下了。 莲馨跪在燕熙身前,她忍了半日的泪这才落了下来,道:“奴婢清点宫人,能放心的只有望安,还有一位膳食宫女芷娟也愿跟着两位主子。殿下,奴婢无能,只选出了这两位一同去皇陵。” 燕熙拿捏着这三个名字,莲馨在原著中是唐遥雪的死忠心腹,望安一直跟着燕熙到最后,芷娟后来是燕灵儿的心腹大宫女,这三个都是可以信任的。 于是点头客气地道:“姑姑瞧的明白,也想的周到。只是,此去皇陵是守孝,本就清苦,且父皇削了我的供应,我与灵儿今时不同往日,许不了下面人什么好前程,何必平白连累旁人。便是姑姑想走,也是可以的。” 莲馨听得脸色急变,她心惊肉跳地伏地深拜道:“我等受娘娘重恩,誓死也要追随两位小主子。” 燕熙沉默片刻,转而问道:“我惊逢巨变,已是心灰意冷,去皇陵既能守着母妃,又能静心养性,我到是求之不得。只是,我有一事,必得要个结论。姑姑,刺杀我母妃的凶手可查出来了?” 莲馨一愣,而后缓缓摇头。 燕熙抬眸,他神情无辜又疑惑:“我母妃随侍父皇,护卫安保皆是最严密的,为何会遭突袭?为何偏偏旁人无事,只有我母妃受伤?为何——” 莲馨在听到“旁人无事”时吓得脸都白了,立即出声阻止道:“殿下,事关皇上,此事不可妄议。” 燕熙苦笑了两声,像是很期待地问:“父皇会给我母妃一个交代么?” 莲馨小声说:“皇上当时便已下令追求刺客,彻查此事。” 燕熙狐疑:“从京郊遇刺到现在,已过去两日有余,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莲馨面露难色:“此事锦衣卫在办,想来很快会有消息。” 燕熙眼中闪过讥诮之色,说话却还是那副少年的天真模样,他说:“是吗?锦衣卫办事,当日必有回音,他们会因为我母妃已去而我又被贬,便怠慢此事吗?” 若不是看燕熙一副苦恼无措的神情,莲馨几乎要怀疑原来的天真浪漫的小殿下是不是换人了,她惊疑瞧了小主子几眼,才伏下头去说:“此事自有皇上做主。” 燕熙歪着脑袋,温顺地垂下眼,说:“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一天一更哦。 第9章 淑女出刀 七日后。 承乾宫,各殿门都落了锁。 重华宫的几位宫女并内官监、直殿监的宦官完成了最后一遍扫洒,正逐一检查各殿门窗。几位这几日累得狠了,边走边抱怨着。 “丧礼总算过去了。” “皇贵妃竟让穿上了皇后冠服入殓,仪仗要赶上国丧了,礼部提了多次异议,皇爷就是不应。” “这算什么,棺椁到了宫门时,皇爷竟是突然抢步过去扶灵送出了宫门!” “礼部尚书气得当场就晕过去了。” “真是盛宠啊。自古以来皇帝给皇后扶灵尚且未有,更何况给一个妃子!” “可不是么,坤宁宫那位自从在承乾宫外摔了一跤后便一病不起,出殡那日说是着了风,歪在床上都起不来了。” “坤宁宫是也病得赶趟,否则按礼数,丧礼本该由她来主持的。” “倒不似故意装病。皇爷让人去坤宁宫请了两回,最后还叫太医去瞧了,确是病了。” “谁知道怎么病的呢?那位被一个妃子压了十几年,你觉得她会肯替死对头张罗后事?” “这十几年里,多少人捧高踩底,前往承乾宫门庭若市,临到头了,六宫里的娘娘们却没人开口肯来接这后事。人走茶凉啊。” “只有长公主体面,主动请缨替皇贵妃主持丧礼,重华宫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长公主是个深明大义的。由她来办,既保全了皇爷和皇贵妃脸面,化解了六宫的心思,也省了前朝那些人担忧,叫大家面子上能都过得去。” “长公主也是念旧情,她原和皇贵妃娘娘交好,皇爷说承乾宫要原样封锁,长公主怕别人不熟悉给乱了布置,便自己主持来办了。这不,好不容易忙过去了,又叫我们来承乾宫收拾清扫。” “这有什么?长公主念旧情,对我们底下人是好事。只要我们帮她把事情办漂亮了,长公主会念着我们的好的。” 大家很是羡慕重华宫人。 其中一位任职直殿监叫迎喜的公公对重华宫的人说:“是了。要我说,内廷各宫,就属在重华宫做事最有盼头。回头长公主到外头开府了,你们重华宫的宫人们跟出去,日子便要更好了。” 绿芙是重华宫的大宫女,她笑答:“哪里顾得上想那以后的事。眼下这事情连着事情,累坏了长公主,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天不亮就起来安排各处,事事都问清楚,着实辛苦。” 内官监的宦官庆喜也凑来说话:“这丧礼大办,时间又紧,必得盯得紧。若不是长公主,换个人来,怕是这丧礼办不了这般体面。” 绿芙叹了口气:“只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长公主昨日也病了。” 迎喜和庆喜立即关切地问安。 迎喜谄媚道:“长公主病下了,重华宫大约也要手忙脚乱一阵,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绿芙姑娘只管开口。” 绿芙得体地说:“有劳两位公公费心了。” - 三方人员共同检查了一圈,各处都妥了。 绿芙领着重华宫几位宫女与内官监和直殿监的人说:“重华宫的事情办完了,我们三方签个条子,接下来交给你们了。” 迎喜说:“剩下的都不是难事,回去还请绿芙姑姑转禀长公主放心,我们会办妥的。” 绿芙笑说:“公公们的心意我会带到,只是后面的事情,长公主也不方便再管了,你们内官监和直殿监做主便是。” 重华宫的事情办得漂亮,交接完便利索地走了。 - 迎喜和庆喜兜着手缩在冷风里。 庆喜是直殿监管洒扫的小内宦,接下来要在这冷宫一般的承乾宫值守,他心中不满,埋怨道:“皇贵妃在的时候,多少人上赶着跑承乾宫,现在这里半天连个鸟都没来过。” 迎喜是内官监管器物的,这些日子在承乾宫管物什登记清理,累得灰头土脸,说话也不好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呆个几年,就要废了。那些管事的瞧着风向不对,把我丢这里来,他们瞧着皇贵妃没了,七皇子前程未卜,八公主身上虽有品级却也被指去守陵。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庆喜讽笑道:“你若有个娇滴滴的姑娘,你舍得把人发配到清苦的地方去吗?” 迎喜:“也是,别说亲生的姑娘,便是收养的也舍不得丢那鬼森森的地方。” 庆喜:“所以啊,皇爷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迎喜:“可到底是盛宠皇贵妃十几年了,丧礼也是真的上心,最后扶灵那下,啧,多少人都哭着跪下了。” 庆喜:“是啊。可是皇贵妃再受宠爱也没了啊,时间最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一长啊什么都要淡的。” - 这时,突然跑来一个小公公。 迎喜和庆喜张望片刻,认出是望安,意有所指地对视一眼,脸色耷拉下来。 望安气喘吁吁地说:“七皇子和八公主要过来取个东西,你们把主殿的门开一下。” 庆喜为难地说:“各殿室的门窗我们都打上封条了,开不得了。” 望安急道:“封条撕了再贴就是。要取的东西是皇贵妃订做给两位小主子的随身玉佩,在皇爷那也是过了明目的。” 庆喜一脸不乐意地说:“小公公,你也想想我们的难处,这些封条都是可钉可卯的,贴上几方见证,平白撕了我们如何交代?” 迎喜也不耐烦,想到若是放人进殿中要弄乱许多东西,又要重新清洗归位一番,于是阴阳怪气地说:“我们不过是个底下的办事人,为难我们做什么?” 望安据理力争:“承乾宫本就是我两位小主子的居所,他们回自己家,跟封条有什么关系?这事儿,就是说到皇爷那里,也是有理的。” 庆喜捏着嗓子诘道:“好你个望安,你倒恶人先告状,敢说我们没理!” 望安一直在承乾宫任职,从未受过宫人如此混账对待,一时气得脸通红,回道:“你们才是恶人先告状!你们要是不肯开门,等我小主子求到皇爷那里,你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迎喜讥笑道:“这等小事儿怎么也求不到皇爷那里去,而且皇爷这时辰在上早朝呢,好你个望安还敢吓我?” - 正吵得不可开交之际,燕熙牵着燕灵儿迈进承乾门,冷声说:“这事用不着惊动父皇,我自己来取。” 迎喜与庆喜对视一眼,走过来随便行了个礼,迎喜有些敷衍地说:“回七皇子,这封条就是依皇爷的意思贴的,要撕封条自然得有皇爷点头。” 燕熙反问:“父皇有说不让我和公主进吗?” “呃……这……”迎喜被堵得一时接不上话,哽了下才接道,“皇爷日理万机,管不到这么小的事。七皇子就不要为难奴婢们了。” 燕灵儿拧着细眉道:“本公主的事情,怎么能算小事?” 迎喜油滑地说:“公主的事情自然是大事,可这封条也是大事。两件事谁大谁小,不好说啊。” 燕熙瞧出这些人捧高踩低,当即怒道:“大胆!连公主的事也敢随便评判!” 迎喜见状,跪时大呼道:“冤枉啊!我们就是依旨办事,竟被主子们说是犯上!” 这些人在宫里头混得久了,滑不溜秋的,几个回合下来,燕熙瞅出他们是拿定主意要下他的面子。这背后或许有谁的授意,又或是借机向谁表忠心。 今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等着瞧他被恶奴反欺的好戏,他冷哼一声,平静地说:“既然不是犯上,那便滚开,本宫自己去拿。若有人责问封条之事,叫人来找本宫便是。” 他说着转身去拉燕灵儿。 燕灵儿压抑了几日,回到承乾宫本就难过,小孩子火气来的更快,当下便气得眼眶都红了,指着那两人说:“我母妃在时,你们一个个哈巴狗似。现在我母妃不在了,你们就这副德性。两个奴才就敢拦本公主的路,本公主今天就要进去!” 她说着就抢到燕熙前面,迈上台阶要去推门。 迎喜本就在门前,急得竟伸手去拦。 燕熙抢了一步,把燕灵儿护在怀中,怒斥道:“公主金枝玉叶,谁敢碰她!” 迎喜跪地呼叫庆喜:“你快来和我一起求两位殿下啊,这封条要是被撕了,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庆喜便也跪到了燕灵儿跟前。 燕熙转身命令侍卫道:“去把那两个人拉开!” 侍卫互相瞧一眼,有些犹豫道:“我们奉命保护两位殿下,无旨不得做其他事。” 燕熙彻底明白了,这些人就是受人指使,今日就是来奚落他的。今日若是任由这些人拉踩,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 他冷笑道:“你们,很好……我和公主进母妃屋子天经地义,奉劝你们莫要胡搅蛮缠、嚣张妄为!谁要敢碰我们,莫要怪本宫自保!”然后他陡然转身,去拔侍卫的刀。 可他这副身子实在太弱,竟然没能拔出刀来。 那侍卫连忙护着刀往后退,而庆喜和迎喜看到燕熙竟然想拿刀,没命似地大喊起来:“主子要杀奴才了!” 燕熙望着这些人令人作呕的嘴脸,怒极反静,他冷哼道:“今日,你们胡搅蛮缠、以下犯上,并且胆敢唐突公主,本宫亲自动手替内廷肃清纪律。莲馨,你护好公主;望安,你来助我!” 望安也是个机灵的,见状立刻捡了扫帚跟紧了燕熙,放话道:“你们谁要当真敢动了天家血脉,拿命来赔!”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节 庆喜和迎喜见把人得罪惨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拦紧了殿门,气得燕灵儿就要拿手去打。 燕熙怕灵儿吃亏,更是加快了脚步。 眼看双方就要近身争执,就在此时,“擦”的拔刀声突兀地响起,某个侍卫持在腰间的刀便不见了。 紧接着一道蓝锦身影闪在燕熙身边,一方白色帕子落在燕灵儿发顶上,垂下半截盖住了小公主的眼睛。 那蓝衣女子一个旋身,手起刀落,快得连侍卫也来不及拦,两条手臂砍飞而出,落在阶下。 腥红的血,溅了一地。 各没了一只手的庆喜和迎喜讷讷地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彼此看到对方空洞的肩膀,互相一指,血浆喷发,猛地惨叫起来。 这一切诡异又迅速,燕熙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的恶奴已是独臂血人。 燕熙不可置信地仰头,正见淳于南嫣撕了封条,拿着帕子面无表情地擦着刀上的血迹。 原著里淳于南嫣是个端庄贵女,实际竟是会武的! 那出手之快、下手之狠,竟是让一干专司刀剑的侍卫来不及给出半分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说明:不断有读者提说晏、燕分不清,为便于理解,我今天(6月23日)把前文全修改了。 改完之后,原主和燕熙同名同姓,燕熙的亲王封号从燕王改为秦王。希望这样之后,能更加便于理解。 给大家添麻烦了。 谢谢看文。 第10章 雪中出宫 待侍卫们反应过来,才匆忙把淳于南嫣围在中心。 淳于南嫣面色如常地抱起燕灵儿,背对满血的台阶,一眼都不多瞧旁人,只专注地摘了燕灵儿盖眼的帕子,轻声哄道:“灵儿不哭,姐姐带你去取东西。” 没有人敢动淳于南嫣。 如今淳于南嫣的地位十分微妙,天玺帝撤回了立储的诏书,却没有撤回立太子妃的。那封诏书写的明明白白,淳于南嫣是燕熙的太子妃,可如今太子都没有了,太子妃到底算不算数? 大多数人只当天玺帝是忘了,等着哪天想起来了,就要撤了太子妃的诏。 可只要一天没撤诏,淳于南嫣就是这天底下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子,加上又有淳于氏的尊荣加持,侍卫不敢对淳于南嫣动武,早有人飞奔去报信。 燕熙从极度的惊愕中迅速镇定下来,他沉默着。 有人尚且未提刀,便有人诬陷他杀人;而有人砍得满地是血,却无一人敢置喙。 呵,权势,真是个翻云覆雨的东西。 真实地体验权力游戏,才知道权势猛于虎。 燕熙第一次见这等凶残的场面,他绷着脸,溅到血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然而他没有露出半点畏惧,而是努力维持着镇定。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帕子,擦去身上的血渍。 今日有人替他拔刀,往后呢? 这把刀会落在谁的手上? 燕熙目光渐沉。 他一边想着,一边提了衣袍跟着进了殿门,取出唐遥雪的妆匣,在底层翻出两块玉。 是一对暖玉燕子。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这对玉佩,或许是天玺帝与唐遥雪之间某种隐秘而甜蜜的默契,是以玉佩做成后没有及时给一双儿女,而是由唐遥雪细细保管。 帝王无情,但天玺帝与唐遥雪之间或许真的有着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感情。 - 乾清宫。 帝王的声音威严:“他们去承乾宫何事?” 明忠跟了天玺帝多年,却愈发分不出天玺帝喜怒。直觉告诉他此时天玺帝很危险,他不禁捏了捏手指,小心回报:“去取皇贵妃娘娘嘱咐要带上的一双玉佩?” 天玺帝微微一怔,抬眼问:“什么玉佩?” “三年前,按皇爷亲手画的模子,银作局打磨了足足有月余的玉佩。”明忠觉得这些事天玺帝或许爱听,便往细了补充道,“皇爷后来亲自为其命名‘微雨燕双飞’。” 天玺帝脊背微僵,他目光转而深邃,面容深沉而冷峻,他站在寒风狠灌的窗棂下,扶着窗沿的手指收紧,冷脸沉默着。 明忠猜测自己方才说的应该没讨嫌,可天玺帝的情绪却深不见底,叫他心中忐忑。他等了许久,越来越拿不准天玺帝的意思,背上滚了一层冷汗。 就在他还想试探时,天玺帝终于说话了:“今日在承乾宫的两位内宦,过些时日寻个错处,杖斃!” 明忠被天玺帝阴寒的语气吓了一条,才反应过来问:“暂不处置?” 天玺帝沉郁地“嗯”了一声。 明忠立刻懂了,欠身道:“奴婢明白了。要叫人瞧不出安排,那就让他们先受着活罪吧。” 天玺帝面色阴冷:“那几个侍卫也罚,领头的罚六十板子,打死不论。” 天玺帝下手越发重了,明忠抖了抖耳朵,低声说:“是。” 天玺帝顿了会,又说:“太子妃不必追究。” 当众砍人,且还是在内廷重地,本是重罪。可天玺帝竟是连象征性地罚都免了,明忠略吃一惊,答:“是。” 天玺帝停住了,他摩挲着玉扳指,阴着脸不说话。 明忠小心地问:“是否要让人去查幕后主使?” 天玺帝阴森地笑起来:“还用查么?暂且叫他们得意几日。” 明忠被那恐怕的神情吓得冷汗瞬间抖出来,他用力地绷着腿才不至于腿软,努力小口的呼吸着,避免发出更大的声音。 天玺帝捏着扳指的手青筋暴露,他脸色黑得摄人,阴沉地说:“听说前几日,在文华殿,老三和小七吵架了?” 明忠一听,脸色刷的就变了,小心地说:“是。” 天玺帝说:“说给朕听听。” 妄议皇子间争斗之事,可是要掉脑袋的。明忠声音发颤地把当时的情况说了。 天玺帝诡笑了一声:“若是皇贵妃没了,定是老三在暗中使坏。小七这都敢说。” 明忠多少知道些天玺帝的心思,揣摩圣意大胆帮燕熙说话:“七皇子一片孝心,年纪又小,一时情急,也是有的。” 天玺帝:“小七当着众人的面告老三的状,这事儿板上钉钉,明忠你去宗人府一趟,把那天的事情记档。” 明忠连忙应声:“奴婢今儿挑时间就去。” - 接下来,天玺帝又沉默了许久,再出声已没了那股狠怖,而是轻叹了声说:“叫人送他们兄妹出宫去罢,朕就不见了。” 明忠应了,躬身踯躅着想说什么。 天玺帝余光瞥了眼他,冷声问:“有话快说。” 明忠一哆嗦跪下,说:“皇爷,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天玺帝哼道:“要么说,要么滚。” 明忠一激灵跪在地上,抹汗道:“七殿下似乎有些想法。” 天玺帝愣了一下,当即松了颜说:“他对朕有怨言?” 明忠吓得伏地不起:“不至于……七殿下就是想查清皇贵妃被刺真相。” 天玺帝松开捏着扳指的手,随意地捞起翡翠珠手钏说:“怪朕没查出真相?怨朕不给雪儿交代?” 君臣父子,皇子哪敢对皇帝有半点怨,明忠听得胆颤心惊,生怕不小心害燕熙送了性命,满头大汗地说:“七殿下自然不是真怨,他只是护母心切。” 天玺帝起身,望着窗外舒了口气:“人随事长,从前三棍子打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现在长进了,还敢说三道四了。那便由他恨着罢。” 明忠听出来天玺帝语气放松,显是没有动怒,于是大着胆子替燕熙说话:“恐会引起父子嫌隙……陛下是不是……” 天玺帝对着窗外叠重的云,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必了。嫌隙便嫌隙罢。” - 明忠领了命,退出内殿。 他吸了一口外头的空气,才惊觉捡了条命回来,里衣全汗湿了。 他从十几岁起就服侍天玺帝,越来越瞧不明白皇帝的心思,叫他害怕的是,皇帝越来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只有那日天玺帝控制不住冲过去扶住了皇贵妃的椁木时,才让他看到了些许皇帝少年时动情的样子。 那天,他听到皇帝轻声唤“雪儿”,看到帝王扶着椁木的五指颤抖不止。 那日的棺椁被笔直地送出神武门,天玺帝阴着脸站在深重的门影里,一整天再没有说过话。 那日的风雪被吹走了皇帝最后一丝温柔。 - 燕灵儿被长公主接到重华宫住了几日,燕熙在皇子所里收拾好了,便接到明忠的通知说皇陵那边安排好了。 宫里安排了马车,燕熙接了燕灵儿,在重华宫外与燕桢儿道别。 燕桢儿病容未退,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才虚弱地道:“你们且去,缺什么使人来与我说。” 无论燕桢儿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些时日燕桢儿确实为承乾宫里外张罗,废寝忘食。这是实打实的人情,燕熙还是得领情,他拜谢说:“承蒙长公主照顾,小熙谢过了。” 燕桢儿苦笑一声:“小七长大懂事了,倒是与我生分了。” 燕熙垂眸没有接话。 燕桢儿没有让尴尬漫延,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茬,与燕灵儿又说了几句体己话。 燕熙余光观察着燕桢儿,心想:实在是不像男子。一个人能十几年掩饰性别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其心性实在是深不可测。 - “小七!”斜里鬼鬼祟祟地冲出一个少年。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节 燕熙扭头,瞧见燕煦一路小跑过来。燕熙不喜亲近,在燕煦的熊抱展开时,错身避开了,不冷不热地说:“你又逃课来?” “可不是么?”燕煦苦恼地说,“你不去上课,太傅罚我更狠了,抄的作业都是按百遍论。我每夜里挑灯写到半夜。但是啊,我还是挤出时间,亲手给你做了一个辟邪的香囊,里面有各种佛香,还有我手抄的经文,还托人送出宫,请大师开过光的!” 燕煦大约是在这特殊时期,唯一能没心没肺对燕熙示好的人了。燕熙接过香囊,略温了神色说:“心意我领了,你快回吧。出来时间短,还不至于被发现。” 燕煦却不肯走,笑着叉开话题:“听说皇陵附近是连片的猎场,你到了那里,可以打猎解闷!回头,我在宫里也给自己寻个错处,叫父皇把我也发配到皇陵去。这样咱们兄弟就又能结伴玩耍了。你不做太子,我也是个胸无大志的,咱们兄弟一辈子一起玩儿。” 此时还未到纷争时,燕熙信燕煦此话出自真心,他原本想要敷衍两句就走,临开口时改劝道:“我可不想一辈子只和你过,你还是放过我罢。” 燕桢儿端庄地立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温和地笑着。 - 此次离宫,只能带生活必备用品,只有几辆简单的马车。 天玺帝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自废太子后,既没有再宣召见燕熙兄妹,也没有安排燕熙课业,甚至离宫这日连明忠都没有来送。 燕熙和燕灵儿在皇子所前上了马车,一行五人就这样启程了。 走出几步,燕熙忽听外头望安报:“梅公子来送。” 燕熙垂眸没回应。 燕灵儿正把玩着自己那块燕子玉,见燕熙似无动于衷的神情,遂掀了帘对外面喊:“我皇兄不想见你。” 燕熙正困于原主想念与自己不想见情绪的矛盾中,见燕灵儿嘟嘴挑眉一副很解气的模样,不由露出了笑意。 燕灵儿也跟着笑了:“哥哥,你终于笑了。” - 这天的雪下的极大,梅筠笔直地在雪里站了许久,目送那马车走远。他早料到燕熙会不肯理他,但他没想到燕熙竟然连一眼都不肯看他。 当那帘子掀开时,他头一回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十分期待看到燕熙,可探出来的却是燕灵儿。 最痛的时刻,正在这时,以至于听到燕灵儿那句话时,他已经有点儿麻木了。 他僵直地站在雪地里,清楚地意识到,一旦错过了,往事便不可追了。 他是那么清贵的公子,孤傲地立在飞雪中,看那马车毫不停留地开远,一个人在雪里站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诡异系统 车辙碾过汉白玉大道,径直出了东华门。 刚出门右转,又听外头有人拦车。 燕熙听望安喊那人:“元敬公公,您怎么来了?” 那元敬是惜薪司的,今日正好有外务,借机侯在这里等着燕熙。元敬答道:“我想与七皇子殿下说几句话。” 莲馨和芷娟对视一眼,连馨隔着帘子对燕熙报:“咱们与这公公没来往,殿下见么?” 元敬此人,在原著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燕熙此去,便不打算与宫里头再有牵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刚要开口,便听对方急道:“深藏功与名!” 燕熙一愣。 这是他在给原著写长评时留的读者名! 他将信将疑地掀开帘子,打量着对方,试探着说:“事了拂衣去?” 对方两行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是‘送你一把小刀刀’。” 五雷轰顶,眼冒金星。 燕熙脑子一下懵了,猛地坐直,待他找回思绪,顿时很想杀人。 这位是原著作者! - 燕灵儿被牵到另一辆马车上。 车里只剩燕熙与“送你一把小刀刀”。 “我可总算见到你了!咱们闲话少说,我笔名长,你叫我刀刀就行。”作者在雪天里等久了,上了车直打哆嗦。 “刀刀大大,”燕熙冷声道:“你今天最好能把事情说明白。” 刀刀胡乱地点头,他连灌几口热水,冻僵嘴皮子才勉强利索了,大舌头地说:“不管你是想骂我还是想杀我,时间紧迫,先听我说。” 燕熙冷脸说:“你说。” 刀刀说:“我今日借着采买的名义出宫,专在这里等你。可我此行自己也做不得主,一会上头人来了我就得跟着走。“ 燕熙比他还急,催促道:“先说正事。” 刀刀痛心疾首地说:“原著搞我!我写的书,竟然把我按在地上摩擦!穿书之后,我恨透了自己写的每一个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我是吃瓜子被呛死的,我怀疑原著想要谋杀我!” 这些话与燕熙没关系,燕熙本想打断对方,看对方一脸痛苦的样子,暂且忍了,只瞧着对方。 刀刀倒还算灵光,瞧出燕熙不太耐烦,立即坐正了说:“长话短说,第一件正事,你的角色是固定的,我的角色是随机产生的。” 燕熙也坐正了:“随机是什么意思?” 刀刀声泪俱下地说:“就是我的角色可能是多个不确定的。你还记得七天前给你挤眉弄眼的青竹吗?” 燕熙顿了一下,吃惊地说:“她是……” 刀刀摸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胸脯,唏嘘道:“她就是我!我那次遇到你,想跟你说话,可当时的情况不允许。古代该死的等级制度啊,我从你身边路过,竟然说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燕熙:“然后,你就穿成了现在这个太监?” 刀刀捂住了自己的裤裆:“是啊,我的角色连性别都不确定,可能会包括男、女、不男不女……” 燕熙:“你本人是男是女?” “我写了这么多美男,难道还看不出我是个女生?” 刀刀瞪眼,忽听外面有人喊元敬,她一下面色焦急起来,加快语速:“第三,我的角色有可能都是短命的。我穿成青竹只活了七天,我现在当着元敬,总感觉有人要搞我,我怕是也活不长。死好痛啊!我不想再死一次了!” 燕熙见作者又要往偏了说,提醒道:“你现在说了三条了,没有一条与我有关,还是我问你答吧。” 刀刀:“等等,我没还说完。我的情况对你也很重要,这本书只有你我从现实中来,你得了解我的情况,咱们以后才好合作。我看过你的长评,知道你把原著记得很清楚,可我是作者,我还知道隐藏设定,你必定需要我。” 燕熙一凛,正色道:“你说。” 刀刀:“第四,我穿的都是边缘角色,我上次穿成二等宫女,这次穿成三等内宦,我怀疑我的身份会一次比一次低,下次你找我,试着往更低身份里找。” “嗯。”燕熙见对方又要长篇大论时,赶紧抢问道,“这本书有系统吗?” 刀刀:“半有半无。若说没系统,那解释不了我可以反复重生成不同角色。若是有系统,我既没写过,也没见过系统。” 燕熙叹气:“我也没见过。” 刀刀:“你关心系统做什么?” 燕熙:“我想知道有没有任务体系,比如完成某个任务就能在现实世界里重生。” 刀刀一拍脑门:“哎,对对对,这个很关键!有任务体系!不过与我无关,主要在你。只要你能登基,就能回去。还有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现在你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你活着,这个世界就存在。你死了,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也会跟着灰飞烟灭的。并且,你没有任何优待,你要是被砍了,也会流血,也会死的。” 燕熙缓慢地“哦”了一声,消化着这句话。 忽听外面人几个人匆匆路过,边喊着元敬,边抱怨着说要耽误时间了。 刀刀加紧道:“还有啊,有人要害元敬,我有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你回头打听一下元敬哪天死的,大致能推算我每个角色能活几天。” 燕熙:“你若死了,我替你报仇,放心走吧。” “呃……”刀刀听对方不像是在祝她,她一时不知该说谢,还是怼回去,听着外头人走远了,她仓促地咬牙说,“那我先谢谢你啊。” 说完挑帘跑下车,装着样子追那几个人而去。 此时,有人离宫,有人将死,还有人在宫门外阴暗处,对着燕熙离去的方向,跪在雪地里三拜作别。 英珠磕了三个响头,从雪里抬起冻青的脸,他脸上神色比这雪还要苍白,还要冷。 这年的雪,格外的大。 - 刀刀离开后,燕熙沉思了半晌。 若他早知有任务体系,就会顺理成章地当太子,之后只要当一个任人利用的咸鱼,不用出力就能混到登基。 可一切为时已晚。 他倒也没有多后悔。 因为未来的几年,是局势最为动荡的几年,原著中这几年,其他皇子死的死、疯的疯,他只要蛰伏几年,就能活过燕家兄弟们,只要熬到储君人选只剩他一个之时,就是他再封太子之日。 燕桢儿再有能耐,也不敢在天玺帝跟前暴露男儿身。 想到这里,燕熙心生一念——燕桢儿如此自残地隐藏性,无非怕天玺帝赶尽杀绝。这是燕桢儿死穴,而这张底牌,现在握在他燕熙的手上。 他在这节点远离权利中心,既能自保,又能隔岸观火,还能按自己的意思活着。 甚好。 - 马车渐行渐远,皇城的碧瓦红墙渐渐看不清了。 驰过护城河时,马车经过的雪地,原是空无一人。 当马车转过去后,雪地里闪出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青年恭敬地跟在一名少年身后,试探地问:“公子,你大老远来此,就为了看七皇子?” 少年正是北原世子宋北溟,他冷笑了一声:“我原想杀他,也想过放过他。” 青年一惊:“公子?” 宋北溟冷声道:“他既没了娘,也有可怜之处。今天见着了,倒是真有杀他的必要了。” 青年问:“为何?” “因为——”宋北溟忽觉如芒在背,他猛地回身,只见背后茫茫雪原,他凌厉地眯了眼,望住了青年,“都越,你察觉到了么?” 都越迷茫地摇头。 宋北溟目光一沉,对虚空喊:“方循!”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节 雪地里跃出一道人影,跪在少年面前:“卑职在!” 宋北溟问:“你察觉到了么?” “什么?”方循诧异地问。 宋北溟沉住脸。 方循转去问都越:“这里四下无人,公子说的是谁?” 都越一脸震惊地说:“我也不知,这里还有谁?可是有什么人是连你也察觉不到的吗?” 宋北溟怒道:“还是京里头日子好啊,你们骨头都给捂酥了吧!方循,你是北原最拿得出手的斥侯;都越,你在北原是尖兵。可方才我们被人拿箭指住了,你们竟然毫无察觉!” 两人扑通跪地。 宋北溟捏着手指道:“早就听说京里头有绝顶高手,汉老将军的身手我试过,算是一个。可这是摆在名面上的,天子脚下,国本安危,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杀人不见血的刀。” 方循思索着说:“可这么一把尖刀,为何会在此处?针对我们,还是七皇子?” 宋北溟冷笑一声:“我们早在此处,可此人只在方才露出声息,而方才只有七皇子路过。” 都越疑惑道:“那便是跟着七皇子来的了。可是,一个人的武功强到能避过方循的眼睛,又为何被派来保护一个失势的皇子呢?” “你问的好。”宋北溟阴沉着,“上头那位,把这个皇子封了贬,贬了冷,狠心不管任人作践,丢远远的却又护着,为何呢?” 都越说:“既深藏爱护,又冷厌弃之,实在矛盾。” 宋北溟听着北风卷着雪的声音,确认了那位暗中高手已离开,他冷哼了声,才道:“谁知道呢?上头那位深不可测,为了废北原一个世子,宁可脏了宠妃的名声。他能把宠妃当刀使,便说不准会把这个儿子作何用。现下,连宠妃之死他都不查了,心可真狠啊。” 都越沉吟:“可那毕竟是亲儿子。” 宋北溟冷促地笑了声:“天家从来又不缺儿子。” 忽地有白鸽盘旋落下来,方循伸掌接了,边取信卷边疑惑道:“这么冷的天,什么急事,叫鸽部着急忙慌地送信来?” 宋北溟抬手便拿过了信卷,待看到上面的两行字时,他手中一松,信纸卷进风雪里。 “北原遇袭,王爷领兵出战,音讯无全;王妃披甲出征寻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提醒:我对了一下细纲,上一章(第10章 )天玺帝对话处,漏写了一个细节,建议大家回去补看有关谈论皇子吵架的部分。2022625 感谢阅读。 ------- 第12章 帝师之材 就在燕熙一行前往皇陵去时,翰林院里一个从六品的修撰被一个正六品的侍读使唤去校勘前朝史书。 那修撰是个硬脾气的,知道人家有意为难,他也不肯示弱讨好,收拾了笔墨,抬步便走。 他才走到门口,侍读大人故意大声说道:“状元又怎么样?翰林院缺状元吗?每三年一个状元,本朝的活着的状元个个都是翰林院的人,他又不是独一份!怎就他清高,对什么事情都要论论理?让他校个皇贵妃的祭文,非要咬文嚼字地论事实。那些事实哪些真,哪些假,有谁知道,有谁在意?就他穷追不舍,非把事情闹到皇上那去,现下我们被罚了,他高兴了?” 旁边一个同品级的陈姓侍讲劝道:“张侍读消消气,人家与我们到底不同,那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这在大靖可是独一份,读书人哪个不清高?人家比我们有清高的资本,忍着点吧。” 张侍读挑眉道:“独一份?独一份糊不上墙的状元吧。上一届状元已经是从五品侍读学士了,他是一年都过不了考察的待选,今年的考校再不过,翰林院留不留他且要另说。” 陈侍讲继续劝:“凭心而论,他文章确实惊艳,就凭他的才学,梅大学士不会发配他出去的。” 状元抱着笔墨站在檐下听了个全,他把纸都捏皱了,一咬牙转回身,站到两位面前,撂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挤作一堆也是凭添困扰。今日话说开了,你们与我一同去回了梅大学士,叫他放我个外差,往后各自清净。” 张侍读没想到他一个下级还敢蹬鼻子上脸了,拍了桌子道:“好你个商白珩,有你这样和上峰说话的吗?” 商白珩面无表情地回话:“读圣贤书,做真君子。而君子不语人是非,有张大人这样当君子的吗?” 这相当于被商白珩指着鼻子骂人品不行,张侍读当即大怒,破口大骂道:“你竟敢非议上峰,规矩礼义都不顾了吗?” 商白珩软硬不吃地回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张大人又讲礼义了吗?” 张侍读吵他不过,恼羞成怒,拿了砚台就砸过去。 商白珩直楞楞地站着,没避开,额头上被砸了个包,半边脸上全是墨,他这副狼狈模样,说话却还是有理有据:“君子动口不动手,张大人是不是君子,已经一目了然了。” 张侍读吵又吵不过,骂又骂不赢,怒火攻心,大叫一声就扑过去。 商白珩就等着这动手的机会,见人扑过来了,撸起袖子就和对方扭打了起来。 两个出类拔萃的读书人,打得披头散发,毫无形象。 旁边陈侍讲劝不开,一看情形不妙,立刻去找人。 - 结果就是两人都被罚了,商白珩果然被发配了出去,只是梅大学士爱惜他才情,没舍得踢他出翰林院,问他:“道执,你可愿去皇陵给七皇子做讲师?” 商白珩眼睛都不带眨地就跪下谢恩了:“下官愿意。” 他答得如此干脆,收拾东西又极是利索。把一众同僚看得大感不解,都觉得他是傻子。 商白珩出了翰林院便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他平时看着木楞,可这回办起事来,却是极为爽利,根本不是传闻中那般迂腐作为。他仅用两天就办妥了交接,第三天就顶着脑门上还肿着的包,敲开了皇陵的门。 - 到皇陵三天了,燕熙更深地明白了什么叫作虎落平阳被犬欺。 宅子漏风,薪炭紧缺,缺衣少粮,他和燕灵儿带来的现银有限,值钱的东西要么被扣在宫里,要么带出来的有内档也不能变卖,要想熬过这几年,钱就是头一道难题。 再有就是,他虽有现代知识,但古代的学问他不懂。原主没好好学,他只得自己恶补。 可圣贤书不同于白话文,很难无师自通。再者,他的目标是那个终极位置,要学的是帝王术。 他现在……最紧缺的教书先生,而且还得是帝师。 就在燕熙一筹莫展时,望安来报说:“殿下,有个自称是您老师的先生求见。” 燕熙诧异道:“何来先生?请他进来。” 商白珩跟着望安迈进了内室,他把沉重的书蒌往桌子上一放,回身朝燕熙拱手说:“微臣乃翰林院修撰商白珩,受梅大学士指派,负责七殿下的功课。往后微臣便与殿下吃住同行,直到殿下学成有为之日!” 商白珩是老师,不必对皇子行跪拜礼。他不卑不亢地说完,站得笔挺,对着燕熙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 燕熙在漏风的书阁里站直了身,他见商白珩素巾儒服,负手走来。 这自称先生之人,二十初头,身形颀长,清瘦得撑不起长袍。可他一双眼炯炯有神,瞧向燕熙时爠爠生辉。 这目光猛然叫燕熙肃然起敬,他朝商白珩问:“先生可有调令?” 商白珩取出文书,按在书案上,他站得笔直,说话明朗:“凭文作证,不轻信于人,很好。万望殿下日后见旁人,也保有这份谨慎。” 燕熙见对方气宇轩昂,行事自成章法,便已先信了几分;而且他一个落魄皇子,旁人跟他划清界限都来不及,能来的肯定是得了令的。 于是那文书燕熙也不去瞧,恭敬地问:“为人师者各有专长,敢问先生来教我什么?” 商白珩被学生查问,他不怒反笑,言简意赅地说:“我十八岁中解元,二十二中会元,二十三被点为状元,凡科举所试者,下官皆能教。” 历史上,自科举取仕以来,三元及第者不过十几人,眼前这一位,取得了读书人的最高成就,单凭这一点,已经足够当任何人的老师了。 燕熙自问以他的高中成绩,也不敢保证次次稳拿第一。能在人海考场里称霸的人,代表了人类最高智商、极度自律以及超强的抗压能力,这样的老师,求之不得。 做出这样的决定,燕熙只在一念之间,说话间便要拜师。 “且慢。”商白珩叫住了他,“微臣此行而来,却并不只为教殿下这些。” 燕熙讨教:“先生欲教什么?” 商白珩撩袍端坐于书案前,他提笔写了两个字“太平”,收笔的姿势有侠客收剑入鞘的锋芒。 他逼视着燕熙:“微臣欲教殿下致天下太平之道,不知殿下敢不敢学?” 深冬的寒气,从破书阁的四面八方渗进来,冻得人发抖,燕熙却在对方如炬的目光中,感到某种热烈的力量,他在呛人的黑炭烟雾中深深弯腰行礼:“学生燕微雨见过商老师。” 商白珩也站起来,对燕熙竟也行了一礼:“道执亦谢殿下解我心意。学海无涯,万望殿下苦学自省,前路荆棘,前程通达。” 燕熙就此跟着商白珩读书了。 - 商白珩是个有真学问的好老师,博闻强记,有问必答,没什么是商白珩不懂的。 而且,商白珩是真的“好为人师”,燕熙问的越多,商白珩越高兴,若是某一篇极深奥的文章给燕熙教懂了,不苟言笑的商白珩会十分愉快地站起身,炽热地打量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非常得意的作品。 他们相处的过程,就像是工匠打磨璞玉,商白珩机缘巧合发现了一块极好的材料,欣喜若狂的投入到雕琢的过程之中,板得再严肃的脸,也压抑不了那溢于言表的兴奋。 作为被打磨的一方,燕熙也很享受这样的学习过程。 两人一个意气奋发地教,一个如痴如醉地学,仿如打了鸡血。 热火朝天,意气相投。 - 皇陵偏远,物资匮乏。 天玺帝扣了燕熙的亲王份例,仅剩的皇子的份例不知为何送到皇陵只剩三分之一,连燕灵儿的公主供应也不足数。初来皇陵,开支都花在修缮屋舍上,剩下的银子得数着花,连夜里点灯都是能省则省。 没有半点皇子气派。 可这于燕熙而言却是好日子。 只要登基就能在现世重生,这个奖励极具诱惑,以至于他总是充满期待,斗志昂扬。 在现实世界里为那一场高考,他寒窗苦读了十二年,就等着鲤鱼跳龙门的一刻。考到北京,就业买房,接母亲去治病,慢慢找妹妹。 他那么期待。 可他死了,又那么遗憾。 现在突然又能重生,他亢奋得难以自抑,每天夜里都在偷偷地幻想回到现实。 他在不知不觉的改变,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要适当收敛和爱惜自己。 他整个人似乎渡上了一层鲜活的光彩,开始以自主心态融进剧情。以起刚来那阵只想单纯作为一个走剧情的做题机器,他慢慢淡去了冷眼旁观的心态和公式般报负的做事风格,显著地多了几分活气。 他开始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书中人了。 他周密地计算着,先得养好身子,还得做好安保。要活着熬到登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万万不可出师未捷身先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节 他真的太期待重生的机会,恨不得明天就能坐进高考考场。 - 燕熙在现代的身体有心脏病,不能做剧烈运动,练了多年瑜伽。他在那放松舒缓和重复静止的动作里,能可以于大汗淋漓中能获得平静。 现在,为了锻炼身体,他每天夜里也开始练瑜伽。 可原主这身子实在太弱,他这几日又有些着凉。 这天夜里他做完瑜伽没能轻松入眠,而是陷入了某种半昏半醒半热半冷的状态,他恍惚间摸到自己一额头的冷汗。 是发烧加低血糖了。 燕熙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正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 可他喊不出声,也睁不开眼,甚至连爬起来也做不到。 他知道望安就睡在外间,莲馨就在邻屋陪着燕灵儿,再远一点就住着厨娘芷娟,最远那间则住着他新来的老师。 这一刻,他那么无力和脆弱,竟是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叫来一个人。 他不甘心就此结束难得的翻盘生机,用尽意识收紧五指,一遍遍勒令自己不能睡去。 身体里冷和热交替着,他像滚在冰与火的缝隙间艰难求生的鱼,在生死挣扎间,用尽了两辈子的力气,推落了榻边的水杯。 噼啪一声,终于惊动了外间的望安。 接下来便是一声惊呼,而后一阵手忙脚乱。 燕熙隐隐绰绰见到商白珩举着烛火在察看他的情况,接着命人去熬糖水。 听到这里,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松开了不知何时捏住老师衣摆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少年之怒 燕熙的命虽是救回来了,却是缠绵病榻。 往宫里头递了帖请太医,好几日也不见人来。 最后商白珩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竟请来了太医院的周慈。 周慈一身常服,拎着药箱来时,燕熙已经好几日下不来床。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周慈给他行了针,燕熙总算起了身。 燕灵儿每日都守在床头,这日见着燕熙醒,抹着眼泪不住叫:“哥哥”。 燕熙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哥只是太累了,灵儿不要担心,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燕灵儿已经过了能被轻易哄骗的年纪,她一万个不肯相信,竟是翻出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要送给周慈。红着眼对周慈说:“请周太医一定救我哥哥,不能像对我母妃那样把人治死了。只要你救好我哥哥,本公主就不恨你了。” 这一句话把整屋的人都惊住了。 周慈连忙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一连声地说:“臣不敢!臣有罪!” 燕熙忙叫莲馨和芷娟把燕灵儿哄下去,再把望安支使出去。 - 屋里只剩下他和周慈、商白珩。 燕熙说:“老师是知道这病有蹊跷,才专门叫来周太医的罢?否则,寻常的伤风,城里头随便请个大夫便也足够了。即便我身体不好,也不至于普通的伤风便要了性命。” 商白珩与周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燕熙的目光从二人身上缓缓扫过,停在商白珩身上。 商白珩接住他的视线,对他笃定地点了下头说:“殿下,往后的路,恐怕困难重重,殿下可敢前行?” 燕熙身上还冒着虚汗,他可眼里是蓬勃的光芒,他回视着老师,肯定地说:“此行不悔,不问前程。” 商白珩极慢地露出了笑意。 燕熙从自家老师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看见了深不可测的运筹。 - 有了周慈,燕熙这场病总算好了。 这日入夜,燕熙回到屋里,铺了软垫做瑜伽。 这场病叫他明白,一味的韬光养晦,可能等不来登基,反而会把自己虚弱的身体耗死,还会在不知觉中被人毒杀死。 按原主是二十岁身死来算,他离二十岁还有六年。 燕熙在病痛中挣扎时,深刻地想明白了,不能坐以待毙,因为六年是他的死线。 因着身子刚好,瑜伽只做了平常一半的量,此时燕熙身子温热却不疲惫,思维在瑜伽中放空,这会正是清醒的时刻。 他想的飞快,将原著中重要节点捋了一遍,从那些错综复杂的剧情中,慢慢地整理出来了几条若隐若现的线。 大多数人是把《太子秘史》当团宠文来看的,而燕熙更喜欢原著的逻辑。原著除了最后一章,前文的铺排很有诚意,有一些线索堪称草蛇灰线,令人惊艳。 假设作者最后一章不是突然发疯乱写的,那前头一定埋着伏笔。 可是伏笔在哪呢? 燕熙想,这副先天不足病体是不是伏笔?若是,又是在预示着什么? 燕熙倏地想到了某个可能。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在燃着黑炭的室内,竟然有种在冰天雪地里一猛子扎进寒潭的错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结局是按既定逻辑写的,我觉得没问题】——这是作者唯一给的回应。当时读者们根本没去思考,一拥而上大骂。 倘若作者写的结局确实是有逻辑支撑的呢? 倘若……原主身体差到就是活不过二十岁呢? 那么,原著中那些人宠他、骗他、囚他,是否有别的理由和动机呢? - 商白珩边喊燕熙,边往里走,转过屏风瞧见的就是燕熙盘腿垂眸思考的样子,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萤烛把屋内照得幽亮,暖光落在燕熙额角的汗上,衬着雪白的肌肤,闪着晶莹的光。 燕熙白白胖胖的,稚嫩的圆脸缀着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显得格外天真无邪。 刚运动完,衣衫有些凌乱,领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细小的汗珠滑了进去。 没来由的,商白珩转开了视线,退出了内室。 燕熙听到动静,探头喊道:“老师?” “嗯。”商白珩的声音显得比往常要沉。 燕熙披衣到外间,被凉意冲得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听到咔嚓一声,商白珩关了门,竟转到檐下去了。 燕熙疑惑地问:“老师找我何事?” “无事,”商白珩声音慢慢变远,“明日说罢。” 燕熙听着外面脚步声一径走远。 - 望安提着热水回来时念念叨叨地问:“方才我遇着商先生了,他走的好急,出何事了?” 燕熙也不解地道:“我也不知。” 望安也就把这茬揭过去了,他给浴桶兑满了温水,在退出去前对燕熙说:“殿下,沐浴罢。” 燕熙坐了会,身上汗落透了,才褪了衣坐进水里。 这已经是燕熙在皇陵最奢侈的享受了。皇陵清苦,他和燕灵儿的份例和供应又被层层克扣,烧炭都得省着。 水温正好,燕熙靠在桶沿上昏昏欲睡。 倏的一阵风来,这本没什么,心电飞闪间燕熙一激灵睁开眼——门窗是关严了的,屋里子帐幔都放下了,不可能有风。 凭空变出来般,燕熙眼前站了一个人。 来人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宋北溟。 - 宋北溟手握长剑,剑尖压在燕熙的喉咙。 这变故来突如其来,燕熙不及反应,他本能地挣了一下,喉结下方传来锋利的疼痛。 流血了。 对方毫不手软,要他的命。 燕熙在这凶险中,用力地绷住了身体。 对方剑往前又送了些许,燕熙徒手握住了剑身。 他手上滴着水,血沁入水中,从他指缝间滑下湿红的痕迹。 掌心的疼痛,刺激燕熙快速冷静下来,他瞧进对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 这双眼里,正压抑着狂骇的恶浪。 燕熙不敢刺激对方,只保持着现有动作,目光不错地望着对方。 宋北溟面色冰冷道:“父母之罪,不及子孙。我原打算放过你。” 燕熙迎着对方目光,不敢有丝毫动作,他快速的思考着。 宋北溟眼底阴冷浮动,面色狰狞:“可是,如今我连父母都没了,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什么?! 燕熙骇然。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节 宋北溟的父母……北原王和王妃去世了? 燕熙努力搜索着原著的描写,心头一跳。 北原王一脉是重要势力,因不是主角,有关变迁只有寥寥几笔。原著里北原王宋青在这个时间节点战死沙场,而后北原王妃领兵去抢北原王遗体,虽是抢回了,但也身负重伤,不久辞世。 这对夫妻为国殉难,就葬在狼峰关。 曾经,燕熙看到这里时,也是唏嘘不已。英雄捐躯,在边疆只换来几抷黄土,而大靖朝的京城却还是歌舞升平。 - 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燕熙知道自己现在露出什么神情都很做作。宋北溟的剑又往下压,他只要稍稍一动,那剑就会割破他的喉咙。 他用力抓住剑锋,掌心的剑伤更深了。 血流如注。 燕熙无助地浸在水里,水被血染成的淡粉色,将他水下的礻果体掩了几分。 他承受着对方的怒火,一双眼盈着水汽,显得很是无辜。在愈转凶险的对峙中,他小心地开口:“可我也没了母亲。” 宋北溟厉声质问:“你知道你母亲都做了什么吗?你母亲早该死了!” 燕熙其实也很想知道,就算是死,也该死个明白。他从水里探出些身,仰头挺胸问:“我母亲不过是困于深宫的柔弱女子,她又能做什么?” 宋北溟狞笑起来,他手上加了力:“她矫作枉言便叫我兄长被贬为庶民;她勾勾手指头,便在军中安插了内应。这算柔弱吗?” 燕熙被剑压得往后仰去,他脖颈抵在桶沿上,水珠顺着颈侧往下淌。 水在变凉。 致命的剑锋徘徊在燕熙喉间。他在这生死之间,倏地意识到对方并不想杀他。 若要杀他,何至于等到现在。 于是他松开了手,缓慢的坐直身子,挺直了背。 果然,那剑随着他的起身,一寸一寸地避开。 “你不会杀我。否则你不会等到现在才来。”燕熙不示弱地望着对方,冷静地说:“你有关我母亲的指责,皆是猜测。我失去了母亲,又被摘了王爵,扔到这等无人问津之处,时时还有人来要我的命,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兄长好。我和母亲所倚仗的宠爱不过是空中楼阁,看着光鲜,实则虚无。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算账,我想你心中有数。” 宋北溟眼神更加冰冷,竟是阴诡地笑了起来,他把剑尖移到燕熙下巴:“你说清楚,我该找谁算账?” 燕熙越说越顺,心中也越冷静,他承受着对方凌厉的目光,湿水的面容很是可怜,可语气却是分毫不让:“我是一个没权没势的皇子,被囚在这里自生自灭。你问的,我一个字都不敢回答。” 宋北溟冷笑:“你话里有话,想叫我听出什么?你以为,这样故弄玄虚,便能把我打发走了么?” 燕熙睁圆的杏眼显得无辜,然而他倾身逼进:“可你找我又算什么?我做错什么要替别人还欠你的债?” 宋北溟厉声质问:“你觉得无辜?” 燕熙梗直脖子反诘:“我什么都没做,我甚至每天还为生计发愁,我从未想过害人,我错在何处?” 宋北溟怒斥:“父债子还,母债子偿,这是该你的,你还敢委屈?” “我当然委屈!”燕熙一把握住锋利的刀口,急剧的喘息喊,“我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父亲对我不闻不问,我一肚子冤屈无处申讨,还要平白承你的怨气!”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明日我有很重要的事,请假一天。 捉虫和评论我都有看到。捉虫会在下次更新前修改,以减少你们收到的修改提示。谢谢大家~ 第14章 坦诚相见 宋北溟道:“你可知北原的将士在雪天里连棉衣都没有!你可知他们饿的时候连树皮都啃!他们有人不是战死在沙场,而是冻死在寒原!此次北原兵败,朝廷问罪宋家,没有一个人肯听我说火石车在阵前炸死了自己人!踏雪军为国卖命,你们这些龙子皇孙却拿我们的命做政治斗争的筹码!” 燕熙火气也上涨,他双手撑着浴桶边缘,五指紧抓,细眉紧拧,高声道:“是了!政治斗争!我是一个斗争失势的皇子,哪天遭遇不测不得而知!你们这些人,欺软怕硬,挑软柿子捏是吧?你有能耐去找那些得势的人啊!你好歹是新晋北原王,欺负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宋北溟顿住了刀,蹙眉打量着燕熙。 燕熙身子弱,这么一动气,原本被熏红的眼角加深了颜色,像他伤口上滴着的血一样鲜艳又脆弱。他这样瞪圆了眼望着人,又挂着两睫水汽,看起来委屈极了。 宋北溟瞧了他片刻,面色微沉,森然道:“你先穿好衣服,我再跟你算你娘的账!” 燕熙穿书以来,遇到的皆是变故,这副身子大半个月瘦了十几斤,天生丽质隐约现出几分来。 他此时坐在热水中,雪白的肌肤浸在血水里,加上被蒸红的眼和唇,竟是有几分蛊惑的意味。 燕熙自己见不着,一时理解不了宋北溟的意思。 只是,宋北溟最后一句话着实让他生气,他嚯的一下就从水里站了起来,厉声喝问:“我娘做错了什么!你们的斗争,跟我娘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关系!你这个王八蛋!” “你竟然还敢骂我!若不是看你年纪小,我今日便——”宋北溟乍然看到燕熙出水的身体,浸红且稚嫩的身形因愤怒而细细颤抖。 宋北溟顿了一下,突感无法直视这样完全展露的少年,他十分正人君子地偏开了头,把刀背点在燕熙光滑的肩膀,按着燕熙坐回了水里。 他接着说:“今日便叫你去见阎王。” 燕熙承受着那刀的重量,无力反抗地浸在水中。 他真的恨透了自己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气得脸更涨得红了,整个人粉粉嫩嫩又脆弱可欺,像某种易碎的白瓷。 让人既想要上手把玩,又恶劣地想要一把摔碎。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宋北溟震惊又警觉,他收了刀,退开一步,挡住了光。 没了光,他眼前的人褪了那层朦胧的撩动意味。 宋北溟冷着脸打量着,他觉得遇到了对手。这人有着唐遥雪那种纯美近妖的面容,眉目间皆是无邪,又皆是诱引,会叫人松懈意志。 要远离。 宋北溟迅速冷静,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去瞧燕熙,这回注意到的是燕熙泪眼婆娑的可怜神情和孱弱肌理。 这种脆弱的生命,他用指头就能捏死。 可他来杀这种弱小报仇又算什么?无非是另一种恃强凌弱罢了。 他一朝沦为可怜人,便只能寻其他可怜人算帐么? 宋北溟思忖了许久。 今日来此的盛怒,在比他更无力反抗的人面前,缓缓下降。 他被无力反抗的困境嘲弄,却绝不能让自己变成被嘲弄的人。 最终,他无奈地发现,就算杀了唐遥雪的儿子又如何? 他自嘲一笑说:“我报复你算什么,不过是以卑鄙治卑鄙,也是小人行径罢了。” 既然不打算杀了,他说罢提了刀,坦荡转身便走。 燕熙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坐在水中,看宋北溟要走,他愣愣地想:宋北溟不过比他长两岁,其实也并未成年,盛怒之下还守着英雄气度,很有气节。 -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燕熙只见宋北溟忽然折身回来,银光乍闪,金声刺耳,宋北溟的长刀挡住了破窗而来的飞镖。 燕熙来不及看清形势,便被一只手按进水中。 他隔着水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混乱的金戈弹击之声,他无法在水中长久闭气,可按着他的那只手坚决无比,燕熙憋不住了,用力了挣扎起来,拍打出大朵大朵的水花。 他呛了水。 随即一阵剧咳,水灌进口中。 熟悉的溺水感又来了。 燕熙不想再淹死一次,胡乱地抓住了一截腕子,本能地用力攀扯。 那腕子的主人大约从他濒死的力道里明白了什么,转腕提他起身。 他这才发现,房里不知何时已熄了烛火,他在黑暗中被扔进床榻,紧接着一个少年的身躯靠了过来。 一段仍显稚薄却又坚实的后背,挡在他身前。 燕熙在黑暗中听到宋北溟长而沉的气息,他一丝不着地暴露在寒凉里,闻到少年身上热烈的战意。 燕熙竟是莫名地不感到惧怕。 四周静极了。 燕熙只听得宋北溟的有章法的气息,以及接连不断飞来的暗器。 每一枚都被宋北溟挡住了。 为避着角度,宋北溟越退越后,燕熙被挤着贴到了墙上。 冰冷的墙激得燕熙倒抽一口凉气,这点微末的气息变化竟也被在迎战中的宋北溟注意到了。 宋北溟探过一只手来,从燕熙的右肩开始,顺着往下摸。 燕熙知道对方是在确认他方才没被挡住角度里的部位是否有伤口,便也没有矫情,轻声说:“我没事。” 他声息就落在宋北溟耳朵上,宋北溟身子僵了下,用力把他推得贴住了墙。 燕熙受力闷哼了一声,只觉得这宋北溟一会好心一会坏心,实在是太难捉摸。 但最难捉摸的还是,宋北溟居然在救他。 这个两次想要他命的少年,现在用身体当他的盾牌。 燕熙在这一刻体会到了看英雄电影时热泪盈眶的感动。 有一种人,救人危难发自本能,无关于爱恨。 这世上,或许当真存在着超过某种比普通情义更高尚的英雄主义? - 在最致命的那一枚飞镖击来时,室外呼喊着“有刺客”的声音响起的。 在火把透窗而来的间隙里,那把夺命的飞刃以极其凌厉的力道直刺燕熙的门面而来。 燕熙与宋北溟困在狭窄的床榻上,几乎是避无可避。猛地一阵天旋地转,燕熙被人拦腰抱住,身上一沉,一道身躯紧紧压住了他。 然后便是“笃笃笃”几声,锐物钉入墙面的声音。 这是最危急的时刻,燕熙不自觉地抓住了宋北溟的衣襟。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节 屋外有人举着火把靠近,光透窗而来,燕熙眼前便是一处险峭起伏,那是少年尚尖锐的喉结。 这距离近得无处避嫌,燕熙的每一寸肌肤都贴着对方。 燕熙脸上猛烧了起来,窘迫地拿手推人。 因用了力,这才察觉到自己肩头有割痛,伤着了。 可宋北溟身形极稳,燕熙手抵他肩头,他竟是分毫不动。 燕熙的动作引来了宋北溟低头垂视。燕熙隔着隐隐绰绰的火光看到对方凌厉目光。 两人在这危机中有片刻的静默对视。 燕熙赤身躺在彼此紧贴的亲密里,水珠沾湿了身上的人衣料,他或许此时容貌还不算出众,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可人,白皙带水的肌肤融着少年的热气,双腿微曲在对方身侧。 宋北溟的目光沉了沉,搂着他腰的五指加了劲。 燕熙被整个抱在怀中,双手无处施力,只能扶在宋北溟两肩。 房门被赶来之人推开,火光照亮室间。 燕熙在晃光间,看到身前的少年最后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似有无ban尽含义,怨恨或是怜悯,厌恶或是爱护,欲望或是清醒,最后纯粹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那么无所谓地看着。 燕熙不着片缕地浸在冬夜寒意里,被那双眼睛盯得无助而羞赧。 下一刻有布帛兜头盖来,他眼前一黑,那少年破窗而去。 燕熙从布帛间探出头来,怔在榻上,撑手时摸到了一床的水渍,以及星点粘稠的血迹。 他按指抹开,只有浅浅的一滩,应是皮外伤。 他再抬手去摸自己肩上伤处,虽见了血,却只是极浅的一道擦伤。 再看背后墙上,带血的飞镖只有一枚。 他抬手取了那枚镖,想来,以当时他与宋北溟紧贴的姿势,是那枚飞镖先割伤了宋北溟,余力尚有,再擦伤了他。 宋北溟没有杀他,反而舍命救了他。 燕熙捏着那枚镖,以指滑过锋缘,瞧着那上面的血光,若有似无的怔了片刻 - 商白珩是第一个冲进房里的人,他一眼瞧见了床上两个紧贴的身形,眼看着上面那人飞窗而去,剩下横陈于榻上的窘迫少年。 他立即转身拦住了身后抢进来的人。 燕熙抱着帛被靠在墙上,怔怔地望着来人,缓着方才的惊吓,同时也在急速回忆原著这个时间线的剧情。 这形容落在旁人眼里,像是吓傻了。 商白珩在这一刻想要破口大骂。自家学生被染指了的愤怒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让他皱紧了眉。 他在这人仰马翻的乱局中,提着灯笼走过去,跪蹲在燕熙的榻前,轻声安抚说:“殿下,没事了。” 燕熙的脸沉在油纸灯笼泛黄的灯光里,垂眸望着老师,没有说话。 商白珩被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无端心中一跳,隐约觉得燕熙哪里不一样了。 燕熙声音中有明显的强自镇定,他问:“公主如何?” 商白珩答:“平日护卫重点布防都在公主房外,今日无事。” 燕熙放下心来,又问:“今日行刺之人是谁?” “暂未查明。”商白珩目光转而冷峻,“只是杀想殿下的人,不难分析。今日对方未得手,想必不会死心,皇陵得加强安防了。” 燕熙抱着被子,伸着光腿下榻。 他玉白的脚落在商白珩眼前,踩在粗糙的旧木地板上,随着他的动作,光裸的小腿时隐时现。他缓慢地蹲下来,看着商白珩说:“老师,我原以为,自动退局甘当弃子可换得平安。而如今我退一步,竟是万丈深渊。眼下,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想要平安成年,竟是奢望。您说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枯荣初现 商白珩从燕熙纯净稚善的眸光中,敏锐地捕捉到某种深藏的野心。 在这一刹那,商白珩满心的志向如烈火般燃烧起来,他平视着燕熙,吐字清晰:“韬光养晦,谋定后动。” 燕熙点头,他格外认真地望着商白珩:“老师,学生有两个请求,恳请您帮我。” 商白珩听他自称学生,立即肃然道:“殿下请说,我定当全力以赴。” 燕熙略垂着脑袋瞧过去,这让他看起来略显稚气,可他说的话却条理清晰:“第一,我想学武,想请老师替我请一位武师。第二,我想治病,不论用什么方法,让我身体健壮起来。” 商白珩略一思忖答:“第一条,请武师好办,裴太傅提过此事,下官去禀了太傅,再到武英殿去呈请便是。第二条,殿下所指健壮是何意?” 燕熙道:“其一,我身体底子太差,甚至称得上是残破,我不奢望能健康,但至少得看起来健壮有力。其二,武学之道若要有所成,必得有童子功,我已错失年岁,难有大的进益。如今纷争加身,我必得有自保之力。老师,有何法能让我身强力壮、武功速成?” 燕熙平铺直叙,商白珩却听得惊心动魄,商白珩捕捉到当中要紧问题:“殿下所指速成,是指多少时间?” 燕熙眨了眨眼,他天生有一副天真无邪的魅力,话音也浑然轻盈,他的眼神在月色下出奇的纯粹,他问:“学生也想问先生,先生欲我成大器,所待时机还有几年?” 商白珩不假思索道:“不出五年。” 五年后,是天玺二十二年。这一年,正好是皇子们斗争最激烈的时刻。 燕熙弯了眼,说:“很好,那便五年。” - 这天夜里的刺杀最后也没查清主使,外人只知有人来行刺。 燕熙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宋北溟也来过,他静下时,拿起那枚飞镖查看,上面的血迹已干,可当时种种坦诚相贴犹在眼前。 燕熙于风花雪月上是一个冷情的人,他并没有往旖旎的方向去想,他只是单纯地想——若有机会,该谢一谢宋北溟的不杀之恩。 以及,救命之恩。 - 商白珩也知夜里除了刺客,另有做乱者。 可商白珩没看清来人,那一幕又难以启齿,他见燕熙没有提起,明白燕熙是在委屈地维持体面,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 第二天,燕熙便病得起不来了。 昨夜里一惊一冷,他这身子后半夜里就烧起来了。 周慈正好这日不当值,被商白珩请来,施针加重药,才让燕熙在第三日午后醒转。 商白珩在燕熙醒来前的凌晨,把周慈叫到灌风的廊下,格外严肃地说:“殿下想用非常之法,强健体魄,练武自保。” 周慈错愕地抬头,见商白珩神情凝重,他沉吟道:“殿下思虑渐长,愈发有贵人之相。皇贵妃娘娘临终所托真乃有迹可循。” “娘娘做此打算,毫无征兆。我原以为是临时起意,如今看来却是深思熟虑,殿下天资聪颖、心性坚忍,确实是可造之材。”商白珩点头,沉思了片刻,追问:“我方才所问,你可有应愿之法?” 周慈摇头:“殿下身体底子太差,加之已错过年纪,恐怕很难。” “悲野,你一贯果断,”商白珩轻嘲道,“几时变得如此瞻前顾后了?” 周慈扭头望着商白珩,面色竟是出奇地沉重:“沉疴难治,药石也有失灵之时。保得殿下延年益寿尚且艰难,要提振体魄无异于逆天而为,恕我无能为力。” 商白珩却没顺着对方的话,他在这一刻又想到了那夜里的流矢与受辱。 他脸色冷沉,径自说:“殿下若不能自保,恐怕活不到事成之日。此前的投毒,昨日的刺杀,往后还有多少凶险?如何确保万无一失?此番以退为进其中凶险你岂会不知。悲野,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 周慈垂了目光,望着铺在圆石上的白雪,他面色愈发沉重,良久才道:“只怕此举不合皇贵妃娘娘遗愿。” 商白珩何等聪明之人,他将对方情态看在眼中,想到周慈在内廷与唐遥雪多年互相扶持,情谊笃深。 商白珩默了片刻,还是就事论事道:“时移事异,若不行此举,只怕更难如娘娘所愿。” 周慈目光凝在那白雪之上,他语气很沉,又有几分黯然,他说:“夏先生近日进京,我已传书请他来。” 商白珩先是一喜,转而品出对方的言不由衷,问道:“你既已有先手,便是早有所谋,为何临到头又迟疑不决?” “道执。”周慈还是看着那片白雪说,“我为医者,早已见惯生死,许志之年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我为所图之道,皆可抛却性命。只是,他好歹是你唯一的学生,你是否想过,或有一日,你会为今日之决而悔?” 商白珩骤然愣住,他瞧向周慈转来看他的忧郁的眼,他们沉沉对视,而后分开视线。 商白珩转向望着不知名的某点,他思考一向很快,方方面面的利益转瞬便在脑中权衡个遍,他缓缓地攥紧了拳,反问道:“悲野,你悔了?” 周慈望着那白雪,见那白雪渐化,盖住的硬石已露出大半。 他面色闪过一瞬的惆怅,而后渐而冷凝,他忽然释然般笑了一声,道:“我有何可悔?我在这世上已无牵挂,往后事事非非,再困不住我了。” 商白珩也瞧着那块硬石,他听出周慈尚有话压在心底,体谅地没有追问。 周慈望着那硬石许久,直到那上面一点白雪也化尽了,他才极轻地喟叹:“雪化了。” - 燕熙这场病缠绵了半月仍不见好,身形不见销瘦,反而更见臃肿,面庞苍白,气息病弱,精神十分不济。 燕灵儿似乎懂了什么,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守望在燕熙身边。 燕熙知道自己这么早死不了,便总是笑着宽慰妹妹。 燕灵儿却似死铁了心般不肯信,难过时总是抱着燕熙一遍遍叫:“哥哥不要离开我。” 燕熙耐心哄她说:“哥哥还要等着看你招附马成家呢,你放心。” 燕灵儿嘟嘴说:“我才不要附马!” 燕熙笑说:“都依你,你说不要便不要,姑娘自己且有的是自由畅快。有哥哥在,灵儿想怎样都成。” - 日子病怏怏地过着,燕熙在耐心地等待一个转机,他要换一个如火如荼的六年。 他只要这六年。 他赌周慈有某种秘药,早在唐遥雪身受重伤却能诡异地起身安排后事时,他就有此猜测。 非常之药,寻常是不敢给皇子用的。 燕熙这般想着,冷着脸,再一次倒掉了今日送来的汤药。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8节 看来商白珩与周慈还在犹豫,该推一把了。 - 周慈连着几日来,不见燕熙病情好转,反而一日日地病气渐重,他急得团团转。 这日,周慈找到商白珩说:“虽说此次殿下所中之毒一时无解,可按我的方子,只要每日服药,也得有几分起色。殿下病情无端反复,如此短时还好,若多折腾几次,要伤到根本。” 商白珩也正为此犯愁,他若有所思地瞧向望安从燕熙屋里捧出的痰盂,沉声应道:“我知。” 周慈忧心忡忡道:“道执,殿下之事,能作主之人,除了父母,勉强只剩下你这位老师。我把情况向太医院报了,上头那位,看样子是打算对殿下彻底不管不问了。殿下年纪还小,你心里得有个主意。夏先生路过靖都暂歇两日,是否去寻他,该是你决断之时了。” 商白珩果断道:“我即刻去寻夏先生。” “我要多言一句。”周慈愁眉紧锁,劝道:“你前日问我可有悔,如今我也要问你,你会悔么?” 商白珩在方才那一瞬有某种挣扎的沉默,在短暂的目光征询中,他冷静地说:“私情不可废大义,我商道执坦坦荡荡,何来有悔?” 周慈说:“可是道执,以他日换今时,当真值得么?” 商白珩没有回答,而是另问:“悲野,你可知娘娘为何临终改变主意,给殿下取了‘微雨’的表字,一力将殿下推上这个位置?” 周慈道:“娘娘并未告知于我……我也是听说是娘娘临终特为殿下取了表字时,才知其意。” 商白珩道:“娘娘此生,为所求之道燃尽所有。娘娘何等聪慧之人,她既将殿下送入此局,定有深意。可如今道阻于此,我等被困难行。若殿下出事,娘娘又已去,谁来指定新人?” “可是……”周慈低沉地说,“既要解毒,又能提振潜力,只有‘枯荣’有此药效。可‘枯荣’已不成双,如今只有‘荣’在夏先生处,‘枯’已无迹可寻。殿下若当真用‘荣’来解身上之毒,又用什么来解‘荣’之毒呢?” - 燕熙料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他中毒日长,商白珩与周慈却迟迟未有动作。 直到这月十五。 终于等来了周慈,燕熙知道他要的转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很多,不想费脑的可以笔直往下看,不必推敲剧情,后续自会揭晓,阅读愉快最重要。 希望能写出快节奏的草蛇灰线又豁然开朗之感。 所以,枯在谁那里呢? 第16章 美人状元 商白珩与周慈请安过后,肃立不语。 “老师、周太医,”燕熙瞧了他们片刻,明了什么,释然笑起,率先开口,“我身中之毒,可是无解?” 周慈跪了下去道:“若用常道,恕卑职无解之法。” 燕熙眼睛如点了烛般缓缓亮了起来,他说:“这便是说,有非常之道?” 周慈说:“有两种解法:一则对症解药;二则是用可解百毒之药。” 燕熙不急不徐地说:“下毒之人至今未查得,况且,对方既要杀我,便不可能会拿解药救我。周太医,你说第二种方法吧。” 周慈:“我朝曾有一杏林世家,研制有一双既可致万物枯朽,又可使百态峥嵘的药,名为‘枯荣’。” “枯荣?”燕熙琢磨着这两个字,“一岁一枯荣,意为两药成双成对,相辅相成,互为解药?” “殿下英明。”周慈道,“荣则如草木茂盛,枯则如残叶衰败。前者炽燃精元,后者气血冷滞。单用皆是剧毒之物,前者亏耗阳寿,后者缠绵病榻,皆是不得善终。” “我明白了。”燕熙沉吟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周太医想对我说的是‘荣’吧?” 周慈深俯道:“是。” 燕熙反问:“想来,周太医与老师对让我用‘荣’犹豫不决,是因为‘枯’没有了?” 周慈与商白珩对视一眼,皆是贴地伏首。周慈答:“是的,就在此前,‘枯’已遗失。” 燕熙不解:“为何会独独失了‘枯’?” “不知。”周慈说,“而且,药方已遗失,且原料中有多味绝药,不可复制。” 燕熙沉息,像是在斟酌。 实则他心中缓缓地泛起喜悦,他极力克制着畅快之意——他可以换来强健的体魄了! 哪怕只有几年,那也是他两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正常人的,没有病痛的日子。 - 燕熙稍作沉默,迅速下定了决心,轻声说:“我愿服‘荣’。” 燕熙眉眼间尽是天真,似是不知此物可怖。 饶是商白珩意志坚定,也在燕熙那轻盈的、希冀的目光中有了须臾的不忍,他道:“此事不急一时决断,殿下可以多想几日。” “我求之不得。”燕熙的垂睫轻轻颤着,“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我却只能躲避人后苟延残喘。” 商白珩和周慈听燕熙的语气渐渐加重,不约而同都瞧住了燕熙。 “我受够了。”燕熙说着,缓缓抬眸,“我要自己做主。” 燕熙凝视着眼前的两人,挺直了身板,慢慢地,咬着每一个字说:“靠山山倒,靠树树摇,靠人人跑,我谁都不信,我要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燕熙这话说的直白大胆,叫商白珩和周慈听得皆是愕然。商白珩道:“殿下金枝玉叶,自有福佑,其实不必事事躬亲。” 燕熙嘲讽地笑了声,咬牙道:“福佑?父皇说爱母妃,可是母妃恰恰死在他身边!母妃走了这么久,凶手找到了吗?他问罪谁了吗?他连个交代也没给母妃,他的爱不值一提!”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了,以商白珩和周慈的镇定,听得也是巨骇。 “这才多久,刺杀的,下毒的,皇陵的守卫防住了哪一样?”燕熙语速渐转急促,“想要我命的人何其多,我不能靠别人的刀保命。” 商白珩皱着眉:“目前,尚不到绝路,殿下——” 燕熙打断了他,他温柔地反诘:“我身弱体虚,我幼妹无所依傍,我们兄妹把命交到你们手中,若有一日,你们也身陷险境,我们又当如何?” 商白珩和周慈哑口无言。 “父皇不管我,纷争不容我。”燕熙提声道,“若有一日别人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当如何?跪地求饶吗?我绝不在别人的刀口下讨日子。不由我,毋宁死。” 商白珩在燕熙这种声嘶力竭的呐喊里,渐渐展了眉,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刀必须在自己手中,”燕熙开怀笑了,“老师,我要当拿刀的人。” 商白珩也笑了:“殿下所求,为师誓死成全。” 燕熙充满斗志,眸光锐利问:“请问老师,我要如何破局?” “你若以皇子之身争名夺利,于七子夺嫡中是众矢之的;而若是以朝廷要员乃至封疆大吏的身份出现,便是皇子争相拉拢的对象。”商白珩深通韬晦之术,高深莫测地说,“一则,最高明的猎人,通常以猎物的形式出现。二则,上官要控制下官,要从下官做起,才能熟知关隘。三则,于明暗间行走,可以知己知彼,两相得益。想要突围,必得先跳出包围,另辟蹊径。” “如此甚好。”燕熙一点就通,他察觉到一条更加畅通的道路,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对商白珩行礼道,“请老师教我夺魁之法,为官之道!” 商白珩回了一礼道:“我商道执万死不辞!” 周慈被师徒二人诡谲的狂热摄得怔在原地。 他想:疯子,这两个疯子。 皇陵外的早梅,在这日的漫天飞雪中悄然绽开了。 - 这年的冬天,皇陵东苑便遇到一场大火,那火一路烧到了妃陵,连妃祠的梁都烧断了几根。 那一场大火,因望安发现及时,没烧出人命,只是七皇子燕熙被救出来时,脸烧焦了。 宫里头天玺帝震怒,命人彻查是否有人纵火,并派了太医到皇陵治了半年。 七皇子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七皇子毁了容,性情变得格外自卑敏感,成日里不肯见人。开始还有人唏嘘几声,到后来大家连闲话懒得多说了。 毕竟,一个毁了容了皇子,是彻底失去继承权了。 慢慢地,天玺帝好似忘记了还有个七皇子在皇陵,太医回去复命时,天玺帝忙着没见,后来再也没问,竟似把这七皇子就那么丢在皇陵不管了。 三年孝期满后,裴太傅一再请命,天玺帝才随便给七皇子封了个莱州郡王。 二字郡王,封号甚至连个古国名都不给,直接以封地为号。 众人心知肚明,七皇子燕熙是彻底失宠了。 再两年。 大靖又逢春闱,岳东郡的青年仕子宣隐一举夺魁。 - 光阴荏苒。 自皇贵妃走后,靖都郊外的梅花开到了第五轮。 这日是放榜的日子。 琼林宴热闹了整夜,靖都女子难以入眠,都念着新科状元郎的名字——宣隐。 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十九岁便一举夺魁,更要命的是那宣隐姿容秾丽、气度清华,骑于白马之上,当真是风度翩翩,貌美无双。 见者靡不啧啧。 更有那大胆的女子,扶窗等着状元郎路过。 终于在宵禁前,那戴着红簪花的青年出了宫门。 他走在新科进士的最前面,谦逊地跟着一众官员。前辈们说一句,他便答应一句,待把人都送完了,在一众进士的簇拥下往家去。 到了家门口,又是一阵寒暄。 他礼貌地挽留众人小酌,大家见他家那木门破旧得要兜不住风,纷纷推拒:“宣状元,今日就到这罢,来日同朝为官,必得互相扶持。” 有人笑着纠正:“该叫宣大人了,一甲三位是发榜既授官,状元郎如今已是从六品修撰,我们还得再另行考次才能授官,官民有别,莫要乱了身份。” 宣隐连称不敢。 再经几句场面话,夜里着实太冷,大便告辞离去。 宣隐站在门边目送大家离去。 他身形清瘦,外头罩着夺目红艳的状元袍,里头只有一层薄衣,在逐渐冷清下去的街边显得格外单薄。 可他又站得十分挺拔,寒风里毫不瑟缩,翩翩玉立,颇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意,叫那回头来看的同年们,忍不住瞧了又瞧。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9节 那些人终于走远了,宣隐取下簪花拿在手中把玩,望着远处高耸的城门,他突兀地轻笑一声,轻哼:“状元,呵——” 他手指一捏,那代表读书人最高荣耀的宫制簪花竟是裂成几瓣,被夜风一卷,吹散了。 - 宣隐连个书童也没有,推门进去也没人接,黑漆漆的一片。他摘了纱帽,也不点灯,边往里走,边解着大红状元袍。 二月十五的夜里冷得能滴水结冰,宣隐到屋里只简单套了件深色薄衫,用素带束了,复又出屋。 他站在能冻死人的夜色里,腰格外细,容色净白,他那穿的那么单薄,寒风鼓着他的轻衫,风霜像随时会将他吞噬了一般。 可他似不觉冷,嫣红的唇色在霜月下鲜艳惹眼,他在这孤冷的夜里,美得像是月神,又像鬼魅。 可他对这些都不在意,随意望向墙头,正欲起身。 忽听小院外头传来敲门声。 开门,见外头站着个去而复返的同年。 宣隐认得此人,是二甲第十名的进士,名叫文斓。 此人文笔极为精悍,论才情足够进一甲,却因没有家世背景,被挤到了二甲。 宣隐行礼道:“文兄。” 文斓冷得缩手跺脚,窘迫地说:“宣大人,我……我无处落宿,能否借宿一晚?” 文斓不善交游,虽是名次靠前,在琼林宴上也只是笨拙地靠边,也就与宣隐同是寒门出身,还能说上几句话。 这文斓刚才跟着大家走,待人散了再返回来借宿。 宣隐没有点破对方艰难维持的体面,笑着将人迎进门:“文兄肯来,蓬荜生辉,莫说一日,便是一直住也是行的。只是寒舍简陋,要文兄将就了。” “哪里哪里,承蒙宣大人不嫌弃,”文斓喜出望外地展眉,想到什么,又尴尬地道:“我……我可能真要借住一段日子,待我授官入职,有了俸银便还你家用的钱。” 宣隐将人领进屋,点灯。 烛光初燃,照得宣隐面容格外姣好,他温和地说着体贴的话:“同年兄弟,互帮互助是应当的,说钱做什么?文兄只当自己家便是。文兄?” 文斓却没顾上回话,他被状元郎的家徒四壁震惊了。 这屋里头只有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一张床,他溢出赞许的笑意,语气极是畅快:“谁说寒门难出贵子,宣大人便是我辈楷模!” 宣隐在灯旁站直了,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文斓不嫌他贫,反而真心盛赞。 宣隐觉得,此人大约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惊雷无声 本榜进士,寒门出身者不足十分之一。 而这些难得崭露头角的贫门学子,除了宣隐和文斓,其他人无一免俗,全都在琼林宴上讨好那些有家世背景的同年,其中榜眼、探花出身世家,最受追捧。 状元算什么…… 宣隐想着这些,心中讥讽,面上温和柔静。 那文斓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兴奋得着双眼放光,他激动地拉宣隐坐到破书桌前,一手抚着书,一手抓住宣隐的手,抖着声说:“你也读《执灯志》?” 宣隐巧妙地收回手,打量着对方,淡淡地说:“很早之前胡乱买的,此书与科考无关,我还未曾读过,文兄看过?” “这书好啊!暗夜微芒无穷,利众生者无敌!”文斓满面红光,语气激昂,“十年寒窗,我之志趣,在遥辰,在远道,在青史!浮华轻薄者岂能懂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注1】 真正读懂《执灯志》之人,是不会如此直白地评价的。 燕熙淡淡地观察着文澜。 文斓显然只是初读此书,并不晓得其中利害,更不晓得此书很快就会被列入禁书,而他方才那番言论足以被论罪了。 但文斓这种不加掩饰的剖白,还是叫宣隐动容了。 宣隐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善意,将书从对方手中抽出,说:“夜深了,快睡罢。” “难得遇到志趣相投之人,睡什么!我们秉烛夜读!” 文斓抢回书,还好心嘱咐,“你这穿的也太少了,倒春寒也能冻死人的。状元穷到棉衣都穿不起,我还是头一回见。” 话到此处,宣隐便顺着问了心中疑惑:“其实中举之后,县里和当地富绅自会捐资,文兄为何拮据?” 文斓理所当然地答:“人生在世不过一双筷子一张床,何必受人捐助?再者拿人手短,我若昨日拿了富绅的盘缠银粮,来日如何清算彻查他们?” 宣隐愕然了。 不止在于文斓甘于清贫,更在于文斓竟是存了这份心思。 文斓坐到灯下,见宣隐还杵在原地,不见外地伸手来拉:“贤弟不也这样想的么?你可是状元,尚且自持清贫,我这样又算什么呢?” 燕熙不喜被碰触,借着落座的动作,再一次巧妙地抽回了手。 若不是对方神情实在坦然,宣隐都要怀疑对方这样的亲近是否有旁的心思了。 这些年来,宣隐姿容脱胎换骨,经历过太多不怀好意的窥视和试探,知晓这副艳丽的皮囊能轻易蛊惑人心。 如此近的相处,眼前这人,竟是对他毫无杂念。 他这才生出几分友好之意,沉静地听对方激动地读着书中的句子。 得此纯然痴人为友,也是奇遇了。 只可惜,时辰真是晚了。 在文斓沉浸书中的某一刻,宣隐轻抬头,像是随意地拍了下对方,文斓便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宣隐将人扶到床上,给盖严实了。 他转身阖门,外头竟已不见他身影。 - 已近子时,靖都像一只沉睡的巨兽,有一人影急驰于圆月之下。 守城之人只当有飞鸟划过,并未警觉。 几个眨眼间,那人影已出了城。 - 城郊皇陵。 宣隐没有走正门,晃身直接落在了西苑书房前,轻轻敲门。 书房里烛光未熄,里头人听到声音,开门见到宣隐,熟稔地道:“殿下来了。” “老师久等了。”宣隐恭敬地行了一礼,“宣宅来了客人,耽误了时辰。” “先喝清心汤。”商白珩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药,推到他桌面,“子时已至,殿下身子可受得住?” 宣隐正是燕熙。 燕熙落坐,面不改色地将泛着苦味的浓药一饮而尽。 这药里皆是寒凉之物,极苦极涩。他喝了多年,如今已不似当初那般苦得吐水。 他接过商白珩递过来的清水,漱了口,说:“还好,今晨用了双份清心汤,正午那阵扛住了。虽是月圆之日,好在夜里寒冷,倒也不觉火热难熬。” 周慈一直等在偏间,闻声过来,径直坐在燕熙对面,大剌剌地拿了燕熙手腕听脉,片刻之后沉声道:“殿下服了‘荣’之后,内热烧炽,冬日里还好,到了夏季更要难熬。‘荣’已过五年,药效不见减弱,反倒随着殿下成人越发炽盛。今年清心汤还得改配方,过了谷雨就得换药。” 商白珩道:“如今的清心汤已用上了极重的凉血降火药,再换更重的,凉性伤身,又如何?” 周慈叹了口气:“是药三分毒,我难道不知?可殿下内热炽盛,若不对症清火,身子更耐不住。殿下近几月的十五日,能熬得住么?” “便按周太医的方子来。”燕熙不说自己的煎熬,不甚在意地转头对商白珩道:“老师,今日我在殿上见到父皇了。” 商白珩问:“陛下可认出你了?” 燕熙平淡地说:“他与殿试时一样,除了问话时看我,其余没多瞧我一眼。一直问榜眼和探花的话。” 商白珩沉吟道:“两年前皇陵走水,我们顺势引火烧了东苑,称七皇子被火烧毁容。当时陛下震怒问罪多人,把皇陵护卫全撤换了,却只是降我的职,仍留我当讲师;又在殿试上出人意料地点了殿下的状元。依我看,咱们举动皆在陛下掌握之中,咱们做的事情,陛下是默许的。” 燕熙似笑非笑道:“父皇既不反对我入仕,那我可真要大干一场了。” 商白珩:“殿下想从哪里做起?按例,状元皆点为翰林院从六品修撰。” 燕熙道:“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可翰林要熬许多年,我想直接进三省六部,先到都察院,再到六部从六科给事中做起。” 商白珩并不意外燕熙的谋划,分析道:“给事中直属陛下,虽只有正七品,却有直谏之权;加之‘科道’出身,回头履历也干净好看。目前工部、刑部给事中有空缺,想去哪里?” 燕熙明确地说:“工部。” 商白珩:“好,我今夜便写信举荐宣隐,明日便叫人送给裴太傅。” 燕熙原要赶回宣宅,想到要和人挤一张床,索性在西苑睡下,明日一早再回。 - 城门早关了,周慈今夜也得住下。 他一脚迈进自己屋门,又转头到隔壁门前,挡住了商白珩正要关的门,挤身进去,一屁股坐到桌前,这便是有话要说了。 商白珩阖上门,给周慈倒了水,自己也捧了一杯,老神在在地等周慈开口。 周慈见对方这副神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们这对师生了。翰林院出身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你们却要自降品级,去做又苦又累又得罪人的给事中?” 商白珩高深莫测地说:“给事中深入六部,弄懂六部运作,回头才能用好六部。你以为内阁才是中枢?若六部运转不利,内阁批红甚至出不了文渊阁。微雨从实务做起,胆识惊人,我十分欣慰。” 商白珩稍做停顿,接着说:“而且,微雨的目标也不是首辅,他是冲着那个位子去的,重在摸清实务,理清人情,入不入内阁倒是无妨。” 周慈反讥道:“官场的事,你还敢教殿下呢?道执,你可是三榜状元,从从六品修撰降到正七品编修,再往下降,就要‘未入流’了。” 商白珩却志得意满地扬起眉毛:“我降职算什么?殿下升职才是正经。韬光养晦待春时,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之征途,不在官场。”【注2】 “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你的话了。”周慈无奈地说,“旁的不说,你好歹也顾及一下殿下的身体。” 商白珩神色微黯,问:“‘枯’可有消息了?” 周慈苦口婆心重申道:“早被吃了,我劝你绝了找到‘枯’的幻想。” 商白珩目光放空,良久才道:“既不可能找到‘枯’,那殿下身体便无药可解。既然无可期盼,我与殿下何不珍惜当下,下好这局!”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0节 周慈道:“你们师徒都是疯子!” - 春去夏来。 四月的靖都已是炽热难当。 都察院监不见天日、阴凉昏暗,这里只关押触犯风纪的五品以上官员,是以统共也没有几个牢房,平日里甚至大多空置。 四五个领职的司狱懒贯了,做起事来格外散慢。 今日轮到陈五和李六当值,他们愁眉苦脸地来到一处开着牢门的监室外,好声好气地说:“赵大人,您已经在此住了三天了,该回家了。” 那赵大人名为赵崇,是刑部从五品员外郎,闻言摊腿一坐说:“本官直言进谰,为的是天下百姓,陛下若为此问罪于我,我也甘之如饴。左右最后都是要来此处,不如早来为好。” 陈五讨好地说:“可现在也没个论断,现在也没人问责您,您现在赖在这儿,咱们很难办啊。赵大人,您说别为难兄弟们了。” 赵崇冷哼说:“本官这是为国公子,视死如归,哪里就是为难你们了?” 陈五、李六好言好语劝了三日,实在拿赵崇没有办法,正唉声叹气间,有一道清慢的脚步声传起。 三人回头,只见在长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穿青色公服的官员。 陈五和李六认出来人,热情的行礼问好。 陈五问:“宣大人,您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引自唐,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注2】: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出自近现代鲁迅的《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我引用了后半句,自己按本文的立意和伏笔写了前半句。 ----------- 作者说:不好意思,更的晚了。 监牢里这个爽点写着就停不下来,怕思路断了。 我先把今日份的更了,一会再放明日份的。 没睡的,可以再等半小时来看下章。 第18章 锋芒冶艳 燕熙在牢门前站定。 他和煦地说:“二位大哥近来可好?” 陈五、李六愁眉不展,却又不方便当前赵崇的面向燕熙反映事情,只点头说好。 燕熙谦和地说:“若有本官能相助之事,二位只管说便是。” 陈五、李六挤眉弄眼地说:“先谢过宣大人了。宣大人事务繁忙,小的们的事都是不足挂齿的,不好麻烦您。” 燕熙微微露出笑意。 他微妙地表示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并答应了帮助。 于是他意有所指地说:“我久闻刑部的赵崇大人办案利索、刚正不阿,听说他在这里,特来请教些问题。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陈五连忙说:“宣大人也是咱们都察院的大人,来司狱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诺,这位就是赵大人。” “谢谢二位了。”燕熙人长得漂亮,说话又客气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加上又是新科状元,两个月来,都察院上下对他都挺客气的,陈五李六也有意和他打好关系,便很识趣地退开了。 - 赵崇端着架子,等燕熙走近了,才抬眼瞧去。 这一瞧之下,刹时怔住了。 赵崇早听说新科状元姿容出众,当亲眼见到,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娘——这何止是出众!漂亮成这样,怕是靖都的姑娘找不出比得上的! 燕熙早习惯了旁人见他犯愣的样子,耐心地等对方缓过劲了才慢慢说:“赵大人好啊。” 赵崇在这等绝色面前,架子有点端不住,有点气短的说:“宣大人好。想问什么?” 燕熙缓缓地勾出笑意说:“既然赵大人如此客气,那我便叨扰了。有个案子,我不太明白,专门写了下来,恳请赵大人答疑解惑。” 能被状元请教问题,赵崇觉得倍有面子。 他昂首接过那张状子,颇有气质地坐到牢室里的小几前,凑灯去看。 他自持品级高比宣隐高,初时还摆着长官的架子,看了一会之后他额上脸上渐渐冒出冷汗,手也慢慢抖了。 期间不时瞟几眼宣隐,手渐渐抖得剧烈,全文看完之后僵了良久,陡地拍案喝道:“不知宣大人这是何意?” 燕熙轻缓地说:“赵大人做什么动气?我是来帮您的,您不是想坐牢么?这个案子都能让您判死罪,我这份大礼,赵大人可还喜欢?” 赵崇怒不可遏,一把撕了状子,脸涨得通红:“好你个宣隐!平日里大家还交相称颂你办事踏实、礼敬同僚,没想到竟是个白皮黑心的!你如此栽赃我,意欲何为?别以为你在都察院,就没人敢参你!” “栽赃?下官可不敢当。这个案子,里头每个证人都连名带姓,案情头尾也写得明明白白,是不是瞎编栽赃,赵大人肯定心中有数。若您实在觉得冤枉——”燕熙从袖袋里又抽出两张一样的状子说,“那我便将这两张状子呈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案头上去了。” 燕熙从容地说完,抬脚便走。 “等等!”赵崇颤声喊住燕熙,“我听说你入仕以来,没有拜老师,也没有投靠哪家。你才来京两月,只凭你自己的本事,绝无法查出这些有的没的,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燕熙加深了笑意说:“你也说了,我谁都不认,自然是我自己查的。” 赵崇说:“宣隐!我念你年轻不懂事,提醒你一句,你若敢动我,可得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得罪了大人物,可不是你兜得住的。” 燕熙微戚,像是好学生那样讨教说:“哦?那请赵大人指教,我不该得罪谁呢?” 赵崇错觉得自己拿住了宣隐,生出几分得意说:“我可是姜首辅一手提拔的,你若动我,这案子能不能审还说不定呢!” “原来你是姜家的人,真是失敬啊。”燕熙莞尔道,“可是,这件案子的证人,我都请在家中喝茶,证据也都收妥了。你说,这证据确凿的,姜首辅方便出面来管你的事吗?” 赵崇冷汗刹时铺了下来:“你骗我!你不可能做得到!” 燕熙和煦地笑起来,他看赵崇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若我没控制证人和证据,怎写得出如此详实的状子?怎敢来找你?你当年只是花钱和恐吓封口,我可是直接拿命封的口。” 燕熙顿了一下,轻笑几声,才缓慢而轻柔地说:“他们命在我手上呢,一、个、字都不敢骗我。” 赵崇脸色瞬间吓得青紫,摊倒在地。 燕熙轻笑起来,用一种耐心开导人的口吻说:“再者,这案子是谁主使的,你最清楚。你说,若是闹大了,往深了查,姜家会不会弃卒保车啊?” 赵崇浑身筛糖一般剧抖起来,眼泪哗的流了满面,他指着燕熙痛斥:“好你个宣隐,年纪轻轻,竟是心狠手辣到这等地步!我和你无仇无怨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燕熙很遗憾地说:“你办的黑案大约太多了,不记得一两个人也是有的,我理解你。” 赵崇听懂了燕熙语里的寒意,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燕熙缓缓地蹲下身盯着赵崇,说:“我来帮你回忆吧。五年前,宫里头惜薪司的小太监元敬外出采办,被人当街蓄意纵马撞死了。这案子靖都府照实办了,到你那审核时给改成意外撞马,凶手当庭释放。元敬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公公,他哪里惹着人了,要被人当街害死,死后还要蒙冤难安?” 赵崇陡地哆嗦起来。 燕熙眼中冰冷,声音却还是缓和的:“元敬的账,我回头也要找你算。你若是手上这张状子的罪不肯认,不如等我把元敬的案子也查清了,你再来都察院做客?我猜,元敬的案子,后头还连着宫里头的贵人呢,我查不查呢?” 赵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大口呼吸,却仍感觉被人掐住了喉咙,他抖着手指着燕熙,惊恐地问:“宣……宣隐,你太可怕了!” 燕熙妖异地笑问:“怕吗?” 赵崇用力地点头。 燕熙冷笑说:“怕就对了。” 赵崇颤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熙弯眸,眼中似有无底深渊,他盯着赵崇,格外温和地说:“不如你先画押,你画押完,我就告诉你。” 赵崇吓得心胆俱裂,而燕熙那双映着光的眼睛是那般柔和,声音又是那般甜美,他六神无主,四肢颤抖,几乎不能呼吸。 他急切地需要一些美好东西的慰藉,像着了魔般,他竟是拿起了笔,在那状子上签了名,又哆嗦着手按上了红指印。 燕熙立即收了笑。 他抽过状子,缓身站起,抬脚踢了那张小几,朱砂洒在赵崇脸上。 赵崇看起来又肮脏、又丑陋、又恶心。 燕熙起身,嫌弃地捏着那张沾了赵崇泪涕的状子,走出牢房。他信步走过阴暗的长廊,把状子压在司狱的桌子上。 陈五和李六搓着手凑来问好。 燕熙客气地说:“赵崇说他不走了,托我把这状子递给二位,请二位呈上去。” 说完他清清爽爽地走了出去。 - 陈五和李六热情地送走燕熙,回到案前,随意地拿起那张状子,一看之下,两人惊掉下巴,瞠目结舌地对望许久。 陈五说:“这些个官员,遇着吵架的事,往往都是一边上奏,一边自动跑咱都察院狱司报到,为的就是把动静弄得大点,好叫满朝看他们的决心。就算吵架输了,肯冒着坐牢危险也站出来说话的,也能搏个坚持正义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可这赵大人,怎么还真自招认罪了?” 李六也疑惑:“是啊,赵大人这几日要我们好酒好菜伺候着,显然不像是真要寻死的。” 二人长久地对视着。 陈五幽幽地说:“这赵崇最是会来事的,我们吃了他多少苦头!宣大人好本事啊,说要替我们分忧,竟能事情办成这样,不仅把赵大人解决了,还送了我们功劳!” 李六一拍腿说:“这可是个能升官的大功啊!宣大人真是个会体恤下边人的好官。这回咱们受了宣大人这么大恩惠,咱们往后可得帮衬着点宣大人。” 陈五用力点头道:“这可不!必得跟紧了他,按宣大人这能耐,往后必是能成大事的!” - 外边日头正好。 燕熙走出都察院监,拿手挡了一下日光。 他眯着眼,待眼睛适应了光亮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燕熙对着虚空说:“刀刀大大,元敬的仇,我替你报了。愿你在书之灵,得以安息。” 燕熙有些挂念原著作者,刀刀这五年也不知穿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照元敬这种惨死法,只怕刀刀每一次穿书都好过不了。 燕熙有点替原著作者难过。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1节 当时彼此都抱着侥幸心理,只道再见不是难事。未料这本书的系统当真对原著作者那么残忍。 竟是,燕熙与作者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死别。 - 燕熙缓缓地走在四月的暖阳下,又快要十五,他身上渐渐炽烧得有些难受。 他控制得很好,面色如常,只有掩在袖中的手指稍稍用力收紧了。 就在他走出都察院监院子,要拐道时,迎面来了一群人。 一群青衣品级的官员围着一名绯衣的高品级官员。 燕熙走在道旁的树萌下,他心情不太好,既没心情对上司装出好脸来,也不想与同事寒暄,是以他并不打算上前凑趣,侧身装作往另一个方向走。 不想那绯衣官员正好转身找什么,一眼便瞧见了燕熙。 燕熙尚未挪开目光,与对方正撞了个四目相对。 裴青时! 这是裴鸿的儿子,原著中燕桢儿最得力的拥趸,下死力害原主倒台的帮凶。 燕熙眸光微敛,心中冷冷地说:师兄,别来无恙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似曾相识 裴时青望见燕熙,目光顿住,面色沉硬。 他身边的官员们见他突然不说话,都随着他瞧过来。 燕熙心中不耐,只维持着面色如常,他反应极快,装着有急事,远远朝同僚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有个寒门出生的年轻官员与他还算交好,替他解释道:“宣大人近日事务极多,他上峰左佥都御史秦大人好几大案都带着他办,听说他已经连着几日都住在司院里。方才我路过,还听秦大人唤他呢。” 另一个与寒门出生的年轻官员也附声。 世家出生的几个官员挑眉,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人家宣隐是状元嘛,能者多劳也是应该的。他且有几分气性,一般人也入不了他眼,京中权贵请他,从不出席,如今见着不是直管他的长官,连招呼都不打。” 裴青时沉着脸听着,摆了摆手道:“宣大人,留步。” 燕熙顿住脚步,他蹙了下眉,转过身时已恢复寻常神情,得体地走到裴青时面前,行了一礼道:“下官宣隐,见过裴大人。” 他站在骄阳底下,昂然抬头,沉静地接受裴青时的审视。 - 燕熙并不担心裴青时会认出他。 他减肥后,身形和面庞清瘦了极多;兼之荣的药效和燕熙的气质,整体变化很大了。连宫里头曾服侍过原主的宫人,都没认出他来。 皇陵里毁容的假燕熙,是照着原主少年时的模样选的,假燕熙时不时还在皇家的典仪上露个面,大家早习惯了燕熙该有的丑陋模样。 更微妙在,这些年,大靖各地选了许多肖似唐遥雪的美人往宫里送,大家对像唐遥雪的脸,已经习惯了,基本都往猎奇的方向去想。 而燕熙长了一张极为酷似唐遥雪的脸,又比那些个美人还要美上几分,从他一举夺魁时,所有的猜测便已往不堪入耳的方向去想了。 在这种微妙的舆论平衡中,燕熙实现了堂而皇之地项着宣隐的身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般严丝合缝运筹,既有商白珩的筹划,也有宫里头心照不宣的配合。 - 原主与裴青时年少时都在裴鸿底下读书。裴青时不同于伴读,他比原主大了八岁,学习不是一个阶段,又是裴鸿的长子,待原主更多的是师兄对师弟的督学。 原主对裴青时是又敬又爱,甚至是有几分唯唯诺诺的。尤其极怕被裴青时用那种十分复杂的目光审视,那目光似有千斤重,总叫原主无地自容。 在原主当了太子之后,更加害怕这样的审视,每一次都要被看穿般,原主见着这位师兄就想躲。 - 燕熙不可能再对裴青时唯唯诺诺了。 燕熙知道裴青时心思深沉,裴青时见着他一定会怀疑,也一定不会在人前多说什么。 果然,裴青时盯着他瞧了片刻,说:“听闻宣大人不日便要到工部报到?你在都察院只有两月,为何如此匆忙调动?” 燕熙垂头,答着场面话:“下官近日才得知调令,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裴青时听出其中的保留意味。 他沉着脸,目光转而沉冷。 以宣隐有才气、美貌,兼之心机,若是真如风闻所说……只怕朝堂又要有一番动荡。 他有意告诫,开口之际,瞧见那眉眼,竟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于是,略松了口吻,耳提面命道:“年轻人要沉得住气,到了工部也要恪守职责。” 尽管语气委婉,众人听懂了其实是在批评宣隐沉不住气。 有人冷眼瞧着燕熙,露出得意讥讽之色。 燕熙耳朵微微一抖,面色不改色地行礼:“是。” 裴青时说:“忙去罢。” 燕熙谢过,转身径直走了。 裴青时听着周遭掩饰的讽笑声,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清瘦的背影。 宣隐孤身走在大红的官墙之中,露在官帽下的一双雪白耳朵和一截白皙颈子,仿佛是重色之下的别致白色花朵,可怜柔弱地等着人采撷。 这样一个出身寒门、一贫如洗、才华横溢、无所依仗的美人儿,在靖都这种世家混杂、权贵横行的地方,犹如落进群狼环伺的小白兔。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按捺不住地开出价码,或是直接强取豪夺。 裴青时转头小声地叮嘱随从:“找人盯紧了他。” - 燕熙得了状元以来,对各种嫉妒早习以为常。这点事儿,燕熙根本不放在心上。 若是原主,被裴青时如此批评,只怕又要几天睡不好觉。 原主一直祈求裴青时早日成家生子,这样裴青时就会转而去关注自家孩子。 可这裴青时,大好青年才俊,愣是在原著中耗到最后都没有婚配,也不知是在等哪家天仙。 且这裴青时除了最后一年没去看原主,头几年里一双利眼总盯着挑原主的错处。 叫原主叫苦连连,越来越怕,见了就躲。 可原主越躲,裴青时便越是找他,批的也越狠。 简直是恶梦。 - 燕熙不屑地笑了笑,他换了朴素的常服,一路出了都察院。 刚过立夏,他已热得难受,里衣都湿了。 为了符合宣隐穷书生的人设,燕熙不能骑马用轿,只能忍着闷热步行回家。 走到某一处路口时,正见大街上一行仪仗队路过,牌子上写着“宋”字,队伍中间一顶加宽加高的宝蓝色车架。 能坐在那马车里的,只有宋北溟了。 燕熙停了下来,他站在人群中,看着那车架过来。 阵风习习,吹动车侧小帘,能看到马车中一角冷酷的腥红蟒袍。 马车从燕熙眼前抬过去,帘动风来,一缕极淡的药香拂过了燕熙的鼻尖。 那味道极淡,寻常人根本闻不着。 可燕熙却如被什么勾子撩了一下,那清苦的药香钻进他肌理,叫他浑身一僵。 嚣张的仪仗、喧闹的人声仿佛瞬间凝固了,有一汪清泉冒在燕熙心头。 又冷又香。 燕熙头一次闻着这味道,猝不及防地立起了一身汗毛,他耳中嗡鸣,四肢僵硬,愣在原地。 愣愣瞧着宋北溟的依仗队走远。 行人四散各处,只有他还呆立路中。 他大脑发懵地想:大白天的,我是见鬼了吗? - 四月十五。 燕熙已到工部上任几日。 这日,他一只脚刚跨进工部,后面就有人追着他喊:“宣微雨!” 燕熙微怔,入仕以来,很少人如此亲近地叫他的表字。 表字“微雨”是母妃所赐,燕熙便一直用着,寥表孝心。这两个字当时是折在信封里从皇贵妃的寝殿里递出来的,宫里头除了天玺帝和明忠没旁人知道,燕熙也就光明正大的用着。 说起来,这五年里“七皇子”不得宠,没有人过问“七皇子”取字之事,眼看着“七皇子”明年就要及冠了,礼部到现在还没有酝酿出个章程来。这倒是符合了原主没有表字的设定——原主登基时才及冠,而后就被软禁,那时已经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表字了。 燕熙回身,瞧见文斓提着官袍,顺着台阶跑上来,这人也没等停稳步子,张口喘着就说:“找你好难,昨夜去你家,也没寻着你。” 燕熙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对方的从七品官服和腰上挂着的户部牌子,吃惊问道:“文兄去了户部?” “是啊。”文斓拭着汗说,“我到户部有几日了,和你一样,也做‘科道’。” 燕熙不解:“文兄既点了庶吉士,为何不在翰林院?” 文斓不服气地说:“你还点为修撰呢,不也离开翰林院了?” “我——”燕熙和文斓同住月余,对方品性质朴率真,燕熙虽不与人交心,却也打心里欣赏此人品性。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劝一劝,“我和文兄不一样,我志在实务,不愿陷于笔墨。文兄若是学我而耽误了仕途,便是微雨的罪过了。” 文斓乐了说:“宣状元,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我也志在实务啊,你可以,我凭何就不行?” 燕熙说:“可你平白降半级,而且在六部,晋升比翰林院要慢上许多。” 文斓嘿嘿笑两声:“晋升之事,不能强求的,倒不如做自己喜欢的差事。科给事中,可查贪贿,还可直奏天听,正合我意。” 相处过一段时间,燕熙多少知道对方认死理的性子,他知道多劝无益,有些无奈地说:“好吧,那便恭喜文大人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2节 文斓爽朗地笑道:“宣大人同喜啊。” 燕熙好一阵哭笑不得。 - 他们说着话,一同往工部进去。 正迈进大门时,几位年轻官员突然热情地朝他们的方向打招呼:“梅大人!” 文斓还迷糊着,而燕熙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便立刻明白了。 他顺手一拨,把挡着去路的文斓护到身后,那几个官员敷衍地说着得罪,堆着笑穿过他们,朝后面的人说话:“梅大人回京了?” 百官之中,姓梅的人极少,且能叫人这般热络的奉承的也只有梅次辅父子了。 五年未见。 燕熙原以为这副身体可以心如止水了。 可是,他在听到“梅”字时,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 孽缘啊。 燕熙心中既是无奈,又是憎恶。 他是多一眼也不想看那个负心人,索性低下头,拉了文斓,加快了脚步说:“到我那里坐坐。” 文斓本也不喜这般谄媚行径,便也未做他想,与燕熙一同加速往里走。 只是他们这样逆行急走,不免有些惹眼。 燕熙感到不妙,那人目光追过来了。 习武之人对别人的注视格外敏感,燕熙只觉如芒在背,又不能避得太过明显,只得压着速度。 好在转过弯后,那目光消失了,但燕熙心中已隐隐知晓,再要遇到,恐怕不止于此了。 - 那边,梅筠一直盯着燕熙的身影,眼神幽暗。 立刻便有好事者主动介绍:“那两位是新来的,不太懂规矩,见着大人竟然还躲避。梅大人刚回来,想是还不知道,这两位一个状元,一个二甲第十,最是特立独行,竟是先后主动调离翰林院。” 梅筠这几年虽不在京中,对京中之事却是悉数知晓,他接话道:“宣隐和文斓?” 有人凑趣答:“是,这两位最近出名着呢,梅大人也听说了?” 梅筠盯着远去的背影。 某个瞬间,他看到宣隐对文斓偏头说了什么,文斓听了哈哈大笑,宣隐也笑了,漂亮的眸尾神采飞扬。 说不上为什么,这般寻常的动作,叫他无端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时常这样凑着跟他说话,笑起来眼里有着异常柔和的光。 梅筠的目光一下就收不回来了。 第20章 暗香浮动 宣隐和文斓出身寒门却高中进士,自有世家子弟心中不满。 此时有人恨不得在梅筠面前多告几状,更盼着梅筠能把话传到梅次辅那里。 于是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状似是聊天般,极尽阴阳怪气地说:“各位兄台,那宣隐,呵,虽说文章写的好,可也不至于一骑绝尘,偏他得了状元?他才十九岁,多少名满天下的才子竟被他给比下去了?” 立即有人应和:“是啊,他在乡试和会试也并不出挑,怎偏生到了殿试就一举夺魁呢?” 立刻有人酸溜溜地接:“毕竟乡试会试单凭文章论本事;而殿试是当面考校,文章之外,也看其他。嘿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怀好意的怪笑当即便起来了,有人阴笑道:“是啊,谁让咱们没长一张他那样的脸呢?” “他那样貌,上殿试时,多少人都惊得掉了下巴。他幸好是男儿身,若是女儿身,怕是……” “男儿身……呵……也不浪费呢。没听说宫里头这几年得宠的是漂亮的小太监么……” “若是宫里头男女皆可,那这位可谓是得天独厚了。他那样貌,绝对是这几年里最像原来宫里头那位的了……” 梅筠听得厌烦,可他在人前一贯是温润雅正的,官职虽是年年攀升,毕竟年轻,不便对同辈训教,只好避走在前。 偏那些人就想叫他听见,他正欲出言纠转,听到这些混账话,刹时变了色,拧起眉杵在原地,对最近的一位厉声道:“你说宣隐长得像谁?” 那青年官员未料梅筠突然发难,一时惊恐失色,讷讷难言。 周遭的几位立时噤若寒蝉,互相递着眼色,面色惴惴,竟是没有一人敢回梅筠。 梅筠厉色扫视着这些人,手攥成拳,五指捏得骨响,叫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暴起揍人。 可经历了死寂的沉默之后,梅筠只是闭了闭眼,丢下一句话,扬长拾阶而去。 他说:“闲谈莫论人非,诸位读的圣贤书,竟不知君子修口德么?再有,妄议先皇贵妃,不怕御史弹劾么?” 最后这句话可叫在场之人哗然变色! 要知道,梅筠此次调回京中,是要入职都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的!梅筠随便一封奏疏都能要他们小命! 一时众人皆是讷讷,只愣望着梅筠走远。 待那梅筠进了工部大门,方才被训的那位叫薛铎的,抱怨道:“我方才说的有错吗?说那个女人倾国倾城都是往好了说的,实际是祸国殃民才对!她闹得中宫不安、内廷不宁,又搅得姜氏、萧氏、吕氏和韩氏倾轧内斗,更害得北原老王爷夫妇殉死,以至踏雪军连连败退,这朝堂内外一团乱局,难道不是这个祸水引致的——” 薛铎还待再说,呼见周遭人皆露出惊恐之色。 下一刻,他突地咽咙一紧,喉咙中血腥味爆开,他眼前一黑,血气翻涌又手脚冰冷,竟似被攥住了命似的。 一个极其严厉的声音响在薛铎身前:“你敢!” 众人惊恐万状,眼瞧着薛铎被掐着咽咙按在树干上了。 而那只正在行凶青筋暴露的手的主人,正在冷酷地喝问:“你竟敢非议先皇贵妃!按陛下口谕,我现在便可将你正法!” 薛铎本能胡乱地用双手去掰颈上的那只手,可那只手如同钢爪,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掰不开。 空气被扼杀在喉咙,薛铎的脸色先是涨红再是变紫。 就在这生死之间,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叫道:“梅大人,快松手,要死人了!” 梅筠在盛怒中终于停住了手。 他单手把薛铎提在空中,再重重扔下。 那薛铎摔如烂泥,伏地剧咳,根本不敢看梅筠。 梅筠冰冷训斥:“好自为知,各位。” 而后拂袖而去。 许久之后,众人才从惊骇中恢复神智,他们眼对眼,失声半晌,才战战地说:“你们方才看清梅大人是怎么动手的么?” “太快了,看不清。” “梅大人方才是替那宣隐出头?” “不是吧?好像是替皇贵妃鸣不平吧。毕竟他原来是七皇子的伴读,皇贵妃原算是他主子。” “哦,我想起来了……他当初和七皇子还有过一段……咳咳……他这些年为官做事刚正不阿,雷厉风行,外放多年,参倒一大片。差点就忘记,他这种油盐不进的主,曾经还是宫闱秘事的主角了。” “我得提醒你,他那些往事,你可莫提。他当年极是厌烦七皇子,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七皇子,若要被他听到谁说他那些旧事,下场肯定比方才薛铎还惨!” “嗯,谢兄台提醒了。” 然而,这些话,还是被站在隐蔽处的梅筠字字听清了。 梅筠木然瞧着远处,怔怔地想:我没有不喜欢听大家说起那些事。 分明是那个人不肯理我了,便再也没人说了。 - 燕熙领着文斓一路顺着廊道往廨室去。 本来梅筠的突然出现已叫他心中烦郁,偏此时不知哪根筋错了,心绪莫名一阵不宁。 他顿时心燥不已。 此时苗头一起,他便微蹙了眉,心中警铃大作。 遂劝自己冷静,心中默念清心经。 他自服“荣”之后,身火大,心火也渐长,稍有不顺心,便烦躁难忍。 若非他本身性子沉静,才维持着冷静的外表。但凡换个性子急的,早就暴露药效了。 不巧的是,今儿赶上十五,正是他火力最炽之时,是以此时心中格外烦燥,他拉着文斓衣袖的手不由攥紧了。 “唉唉唉!微雨,你轻点,我袖子要被你扯裂了!”文斓心疼自己的官服,急喊道,“若坏了,我可没钱补啊!” 燕熙这才猛地静住,手指青筋毕露,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冷汗就顺着他脊背滑下来了——我为何突然难以自控,急躁得这般难看? 他劝自己说:燕熙,你该冷静。 - 五年都过来了,今日的反常,异常诡异。 燕熙猝然拧紧了心弦,他想——一定有什么不对。 让他方寸大乱的,是什么呢? 他一旦冷静下来,那因着“荣”而敏锐于常人的五感,便敏感地捕捉到空气中微弱的一丝异香。 闻到那随风而至的香味…… 燕熙的心脏愉快地跳动起来:好香啊。 燕熙蓦地站住了。 文斓从燕熙手中抢救回自己衣袖,看到的燕熙已恢复谦冷,他不解地问:“你方才急什么?” “没什么。”燕熙应付道,转问,“你闻着什么香味了吗?” 文斓用力地吸着鼻子,摇头说:“没有啊。” 燕熙警惕地静默了下,追问:“我方才闻着有一股异香?” 文斓四处闻闻,再次确认道:“没有啊,这里头连朵花都没有,哪来的香味?你是不是臆想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3节 燕熙这才敛了神,谨慎地说:“许是我昨夜没睡好,今日身子不适。” 文斓哦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想到什么,绽出笑容,取笑道:“你昨儿夜里不在家,是不是去会姑娘了?是以今天才这般魂不守舍的。” “没有。”燕熙否认,“文兄莫要胡言。” 文斓反而笑得更大声,揶揄道:“急着否认做什么,你这般年纪,有那方面的想法也是常理,不必害羞。” “文兄莫要取笑我了。” 燕熙淡淡地回话。 他又闻到了空气里丝缕的、残存的、飘荡的异香。 他甚至能闻出,那香味中令人心痒的,人类的温度。 - 就在此时,迎面急匆匆走来两位官员。 一位名叫梁锡,是主管虞衡清吏司的郎中;另一位名叫丁涣,是主管都水清吏司的朗中。 他们见着燕熙,如获救星般拉着人便往中庭走,匆忙地说:“宣大人,可找着你了!刘侍郎着急叫你呢。” “何事?”燕熙问。 梁锡急道:“小王爷来了!正堵在龚尚书书房前呢。” 靖都里,眼下封王的年轻人,除了燕焦和燕煦两个郡王之外,还有北原王宋北溟。 而会被叫小王爷的,只有宋北溟。 燕熙疑道:“小王爷来工部做什么?” 梁锡解释道:“五年前,老北原王薨逝,陛下下旨在京中为宋家建忠烈祠。以北原王的品级,得用丈余长的金丝楠木做梁。可那一年为皇贵妃娘娘建妃陵,京中的金丝楠木用尽了。两年前好不容易从外地寻了一批运来,又碰上妃陵烧坏了梁,那批木头又被先送到皇陵去了。以至于老北原王的忠列祠至今还没上梁。” 张涣补充道:“我们也急啊,可工部已经绞尽脑汁了,举国上下,也寻不着那等规制的楠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燕熙警惕地停住步子:“这是工部事务,我去做什么?” 梁锡实话说:“监察各部事务,本就是科道职责。不瞒宣大人,这小王爷在京中最是浑不吝,对他若有半点闪失,只怕回头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若有个什么拉扯,有科官在场见证,回头就算闹到皇上面前,也有个说法。” 燕熙站住不动了。 他不知晓前情和内情,此番前去,只凭看个表面便叫他见证,是把他往祸水里引。 燕熙正措辞回绝,那边又急行来一位官员,燕熙认出了那是工部右侍郎周叙。 这下绝计躲不掉了。 燕熙索性主动迎上前,没等长官多说,便道:“见过周侍郎,下官这便去。” 工部内部事务,文谰便不方便跟着了,他今日本就是来看宣隐的,于是招呼了声便回了。 - 燕熙顺着游廊往里走。 香味越来越浓了,往近了闻,香调中的药香便显了出来。 这药香……与前几日在街上偶遇宋北溟车架的一致。 那日的印象太深刻,燕熙不会闻错。 他心中生出疑窦,便轻声询问挨着的梁锡:“梁大人,您闻着什么药香了吗?” 梁锡闻言,举起袖子用力闻了闻:“啊?我今晨替夫人端安胎药时,不小时洒了些到袖子上,想着看不出,索性不换了。能闻出来吗?是我失礼了,对不住。话说,郎中都说我夫人这胎像是闺女,我最喜欢闺女了。” “那真是,恭喜您了……”燕熙木着脸垂下头,心想:只有我能闻到么? 梁锡承了这声恭喜,格外高兴,于是好心提醒:“小王爷就在前面,他不太好对付,一会你就只在一旁做个见证,站远点为好。” 燕熙点头:“谢谢梁大人。“ 越来越近,药香渐浓。 诡异的是,他体内的燥热竟随着浓度的增加而降低。 身体的热略降,他的心脏更加愉快地跳动起来。 他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很期待这种药香。 燕熙无语地想:这真的是,见了鬼了! - 转过弯,一院子的人。 工部的人穿着各色官服,站在门南面。 门北面是一小队武将,中间的轮椅上坐着一人,腥红蟒袍在骄阳下格外夺目。 燕熙不欲引起宋北溟的注意,他只想确认那香味的来源。 于是他飞快地瞧了一眼,想着:就一眼,不会被发现的。 然而,他一抬眸,就撞进了宋北溟一路盯着他进来的、直勾勾的目光里。 被那样的目光勾着,燕熙的耳朵,微微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了!期待在v章还能见到你们,祝大家阅读愉快。 以下是两个我的推文: 1、推荐我的上一本完结文《论仙魔殊途如何相恋》,目前完结评分是10分(100+人打分),大家可以移步去看文案和评价,再决定看否。 2、再重点推荐一下我的预收文《林秘书辞职不干了》,我要尝试“现代·职场·总裁恋爱文”了哟,恳请大家移步收藏一下。 ps:我近几年的业余计划,就是好好写文,不会像以前那样,完结一本停很久不开新了。可以放心收藏预收文^_^ ------------------- 预收文《林秘书辞职不干了》文案如下: 林念是一名普通大学生,通过残酷的厮杀拿到了裴氏集团总裁秘书的offer。他二十岁入职,兢兢业业工作六年,做到了一级秘书。 他身兼数职: 工作时间,他是裴氏集团一丝不苟的首席秘书; 下班后,他是裴宅的家佣; 晚上,他是裴先生的暖床人。 暖床人的工作,超出了劳动合同约定。 第一次履职,在衣扣被解开时,他曾抬起手抵住了总裁大人;也是在那个瞬间,他闭上了眼睛,清醒地计算明白保住工作更重要,于是顺从地扮演了临时替身,并在第二天恭顺当作无事发生。 隔天他就涨了工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拿到工资条时,他凉薄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又多了一样能赚钱的用处。 不提挺好的么?比起那些眼巴巴等待传召的大小明星,自己算是有稳定业务来源了。 做人要知足。 - 林念连着拿了六年优秀。 满六年,第三次要换合同,林念对着大家梦寐以求的终身合同,却摇头说:“我不想续约了,到此为止吧,裴先生。” 然后,他就这样甩手不干,去开启自己的事业和享受人生了。 裴先生在接到《辞职申请书》时,笃定地说:“告诉他,走了就别想回来了。” 没想到林念当真一走了之。 裴先生由此开始了漫漫追妻路。 ------------------- 药香缠绕(三章合一) 第21章 上 宋北溟的目光, 像志在必得的猎人锁定猎物般,直勾勾地逮着燕熙的目光, 嚣张地探查燕熙的心神。 燕熙嗅到危险的气息, 微偏开头。 双方目光一触即分。 燕熙虽然收回了视线,那奇怪的热意,从耳朵烧到了脸颊。 这让他猝不及防, 他在袖中的手微握成拳,他感到危险而无措, 因为……他的身体居然渴望着对方的注视。 燕熙前世身体有病,且发育晚, 因心脏不好也没有做过什么刺激的事情;这辈子更是成了病秧子,这几年都在学文习武,也没有太多那方面的想法。 他对自己的身体陌生的反应有些茫然。 是因为那古怪的药香吗? 上一次,五年前, 宋北溟看他的目光,是想要杀了他。 这一次, 宋北溟看他的目光, 是想要……吃了他。 燕熙垂下眼眸想:莫非, 宋北溟认出我了?不太可能啊,明明自己与少年的模样已然判若两人了。 - 燕熙垂眸,压着的目光方方便直接观察宋北溟的腿。 真残了? 据说是五年前, 在去北原为父母报仇的战场上, 伤了腿上的经脉和韧带, 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宋北溟以残身立了战功回靖都, 从那以后便被天玺帝以养病的名义留了下来。 五年间, 宋北溟谨尊圣旨足不出都;天玺帝也乐于给他足够的尊贵与宽容, 任他胡作非为, 从不过问。 宋北溟恁是以残腿之身,在靖都玩成了阴鸷狠辣的混世魔王。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4节 燕熙叹了口气,他还记得五年前那夜里,那双凌厉又温暖的眼睛。 原本是挺阳光的少年,为何变成了如此沉郁? 他垂着头,听宋北溟的近卫都越与工部的营缮清吏司官员们扯皮半日。 最后工部左侍郎刘秉出面说:“方才已将情况都说清了,只差龚尚书决断。小王爷,龚尚书今日到文渊阁议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楠木之事,一直由尚书大人亲自督办,不若您改日再来?但凡有所进展,工部一定及时到北原王府禀报。” “你们为几根楠木,已经拖延了我五年,今天我说什么都得要个说法,不立下字据我是不会走的。”宋北溟端着茶慢悠悠地喝着说,“你们龚尚书是不是知道今天我来,就躲到外面去了?派人跟他说,我就在他书房里等着。” 宋北溟说完放下茶杯,都越推着他往前走。 刘秉急得挡在跟前。 宋北溟掸掸腿上根本没有的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说:“居然有人想挡本王去路?” 刘秉抹着冷汗,讨好地说:“本官不是要挡路,本官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却叫刘秉不敢说。 右侍郎周叙也不得不出来救场,他和稀泥道:“只是龚尚书书房有许多机要文件,平日就是工部的人也是非传不进的。此时尚书大人不在,我们也做不得主。” “既有机要,确实入内不妥。你们把龚琼的书房锁了,再叫人看着门。”宋北溟道,“本王在他书房那院子外等着。” 都越冷着脸推着宋北溟往前走。 一堆握笔的文官们在都越这种上过战场的武将面前,扛不住那杀气,只能连连后退。 刘秉和周叙急得满头大汗。 宋北溟挥手让轮椅停下来说:“信不过我?你们可以派个人看着我。” 刘秉和周叙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宋北溟笑了笑,拿手顺着人群那么划拉一圈,最后指在燕熙身上说:“都给事中宣大人是科道官员,便留下来监察我吧。” 刘秉和周叙如蒙大赦,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刘秉和周叙算是放下半颗心,在场之人,由宣隐来当监视之人,最合适不过。若宣隐盯不住宋北溟,以致机要泄密,责任便在科道;而要问责科官,那得上传天听,这事儿就不在工部了。 周叙到底有些不忍,在路过宣隐时,还低声提醒了句:“看小王爷这差事不好办。若实在为难,本官也可另指派他人。” 燕熙温顺地说:“无妨。” 周叙不放心,临走时还是派了个工部主事王珅配合宣隐。 - 王珅是个中年人,在官场在混得久了,知道此事必会得罪宋北溟,于是他自己带了侍卫守在尚书大人的书房前,搬了把椅子一坐,对燕熙说:“宣大人,小王爷那边劳你看顾了。” 燕熙心中冷笑,点头,没多说什么。 - 都越推着宋北溟走在前,燕熙隔着几步远跟到院子外头的廊下。 这里早有人得到通知,在廊下安置了桌椅茶水,宋北溟一扬手,侍从们退下了。 燕熙没往廊下凑,露天站着。 可是这样的距离,宋北溟身上的药香还是团团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不止于此,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愉快地呼吸。 在那药香的安抚下,他体内的燥意在降低,身体里每一处都在往舒畅的方向发展。 燕熙敏感地认识到——宋北溟身上的药味,可以平息他身上“荣”的燥意,离得越近,他身体的燥意越弱。 他的身体,非常喜欢宋北溟的味道。 他的血液愉悦地流动,仿佛在说: “好香。” “想闻。” “还想再近一点。” 这让燕熙有点难堪,他耳朵上的热好不容易退下去,脸又烧了起来。 他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一时有些无措,觉得自己该离那香味远一些。 可那违背自己身体的感觉,他处在矛盾之中,这让他心中警钟剧鸣。 不能这样。 燕熙告诫自己要冷静。 - 两人相对,各自安静。 片刻之后,宋北溟缓声说道:“宣隐,字微雨,岳东郡人,出身耕农之家,父母早亡,由兄嫂照顾长大。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中状元。这速度,把前几年三元及第的商白珩都快要比下去了。” 燕熙迎着宋北溟的目光,他拿不清宋北溟的意思,安静地听。 宋北溟接着道:“你小时候甚至没正经读过私塾,开蒙也比旁人晚,运气好在十岁的时候遇着个落魄秀才邻居,他教了你四书五经。你有几分禀赋,很快把穷秀才的书都读完了。中了秀才之后,全靠县里教育给的书。这样的条件,竟让你一路考中了状元。” 听到这里,燕熙也就不奇怪宋北溟初次见宣隐,就能开口准确地叫出名字。燕熙听出来了,宋北溟是要对他发难。 宋北溟冷哼了声:“你乡试、会试成绩不算出众,两次的卷子写的也是中规中矩,为何到了殿试,文章陡然有如天成?” 这种问题燕熙答过多次,他信手拈来便答:“文章妙手偶得也是常有的事。下官这等白衣出生,劳烦小王爷费心彻查,实在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谨慎地开口:“小王爷将我查的这么清楚,不知有何指教?” 宋北溟把玩着绕颈长的奇楠手钏:“靖都上下,各世家,各权贵,早把你祖宗十八代都查清了。宣大人不知道么?” 燕熙状似茫然地说:“我区区一介寒门读书人,有什么值得大家这么查的。如此兴师动众,实在过意不去。” “不觉得你这状元得的,太容易了吗?”宋北溟拿黑色手钟指着他说,“我怎么不信呢?” 燕熙微愣。 这样的措辞,背地里很多人说。当面这么说的,宋北溟是第一个。 燕熙温顺地说:“感谢小王爷的关心,还费神想我的事。” 宋北溟把长长的手钏压在掌下,目光含了狠说:“在我面前弄虚作假可不是好主意。宣隐,你不是一个温顺的人,否则,以你这出身和长相,根本不可能好端端的来到靖都,早八百年便被人金屋藏娇了。” 燕熙无邪地笑了笑说:“哦,这世道那么奸险的么,下官怎么不知?” 宋北溟讥笑道:“好虚伪。你把赵崇逼死在都察院监时,难道不奸险么?” 燕熙无辜地说:“赵崇是谁?” 宋北溟笃定地说:“不肯认是吧。你前脚才出都察院监,后脚他就自缢了,敢说与你无关?” 燕熙可怜地说:“小王爷您也说了,我出身寒门,在靖都无派无系的,我要杀他,也得有动机吧?” 宋北溟喟叹一声:“是了,我也想向宣大人讨教,你一个无依无靠的正七品小官,怎么敢动姜首辅派系的人?” 燕熙无措地说:“啊?赵崇是姜首辅的人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以为这满朝文武都是陛下的人呢。” 宋北溟:“状元郎果然是伶牙俐齿。死到临头还嘴硬是吧?你知道现在靖都纨绔圈对你开价到多少了吗?” 燕熙好乖的问:“小王爷说的什么价?” 宋北溟邪性地笑道:“本王也想知道啊。不如你来说说,你身上什么东西贵到值万金一晚?” 燕熙微讶说:“好贵啊,我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我身上有这么值钱的地方么?” “冥顽不灵。”宋北溟看燕熙油盐不进的,褪了笑意,沉脸说,“本王原是看你有气节动姜家派系的人,才有意提醒你。今日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 “小王爷莫生气,下官领情。”燕熙走近了些,乖巧地行礼说:“下官十分感谢小王爷提点之恩。” 宋北溟的手在不可见处突然攥紧了手钏,他往后仰了些,冷脸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离我远点。” “?”燕熙疑惑地退了一步,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似在忍耐着什么,用力地调息,燕熙从那喘息的频率中,听出了心绪起伏的迹象。 燕熙不解:我怎么他了? 还不及燕熙往更深处想,宋北溟突然发怒道:“你身上用了什么香?你一个读书人,学勾栏里那些个用香诱人的下三烂勾当做什么?” “……”燕熙懵道,“我没有用香。” “你挺能装的啊。看起来冰清玉洁、天真无邪,实际一肚子坏水。”宋北溟冷笑道,“想引诱我?现在知道怕姜家了,想找我当靠山?哼,你想多了。” 燕熙:“我……” 宋北溟盯着他的脸,面露厌恶:“本王实在不喜欢你这张脸,往后少在我面前出现。” -------------------------------------------------- 第21章 中 燕熙愣住了。 很快又在这突如其来的斥责中回过神来——宋北溟还恨着唐遥雪。 是以看到肖似唐遥雪的脸,也跟着厌恶。 五年前那夜,宋北溟罢休离去,并不是仇恨的结束。 燕熙顺着宋北溟的话往后退了两步。 可是,这样的距离宋北溟也不能忍受。 宋北溟用力呡了一口茶后,对着他指了指更远的位置。 燕熙依言站远了,他心里有些可惜,离得远了,宋北溟的味道便淡了。 一阵南风吹来,抚过燕熙的身子,灌往宋北溟的方向。 宋北溟突然一阵呛咳,喷的一地茶水,咳得地动山摇。 燕熙不解地望过去,这种时刻,作为低品级官员,对一个王爷该要表现出起码的示好和关心才是。 可宋北溟却避如蛇蝎般伸手做了一个坚决制止的手势。 又是一阵风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5节 宋北溟拧起眉,又是一阵呛咳,喝道:“你别站在上风向。” 燕熙愈发疑惑,当某一阵风带来远处的花香时,燕熙忽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 他猛地凝眸,望向宋北溟,认真地打量着宋北溟的脸和身形。 不可思议地想:不是吧? - 宋北溟实在无法忍受他的味道,连连摆手,直到燕熙站到对面檐下,才喝问:“你身上到底用的什么香?” “我……”燕熙愕然,对方真的能闻到! 可是这么些年了,没有人闻到过,就算是他近身内侍,也闻不出异味。 为何宋北溟能闻到? 宋北溟目光一暗,又改口问: “不对,如实告诉我,你用了什么药?” “……”燕熙心中隐隐已有几分相信某种可能,他胡乱编着:“我近来着了风热,在家吃了些药,旁的没人查觉,不想竟叫小王爷给闻着了。有碍小王爷观瞻,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宋北溟紧追不舍:“不肯说实话,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用的东西是稀罕物。听说你家里一贫如洗,绝不可能买着什么好东西……” 宋北溟边说边想,想到什么,他猝然变色,厉声问:“你不是宣隐,你是谁?!” 燕熙似被吓着般愣了下,面色转而窘迫,状似恼羞成怒道:“毁人名誉,甚于杀人。小王爷若厌极了我,不若直接杀我,这般为难我多麻烦?” 宋北溟却冷冷笑起来:“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本王算是知道你这状元是怎么考出来的了。满纸荒唐话,能把考官都说得信了,你是个人物。” 燕熙眼角微微发红,委屈地说:“骗一两个人容易,骗满朝文官乃至圣上,属实太难。我满纸写的可都是忠义良心,小王爷不是早瞧过我卷子么,觉得我有作伪么?” 在这样真假掺半的言语较量中,宋北溟面色逐渐阴鸷,他笑得又邪又恶:“你与我绕半天话,却不肯说半句有关药的事。单凭这一样,便叫我无法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你若说出真话,我不至于杀你;可你若始终这般遮掩摆弄,早晚是个祸害,莫要怪我容不下你。” “下官好怕啊。”燕熙咬死了说,“我不过是喝了几剂祛风解表的药,便要赔上性命。” -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极轻微的爆破之声。 那声音极小,小到只有功力足够的人才能听到。 燕熙听到了。 在他耳朵接到音波的那个瞬间,燕熙看到宋北溟目光明显一变,他庆幸自己在那一刻注意力全用在对付宋北溟身上了,才幸运地掩饰住自己听到动静的表现。 宋北溟对这爆破声显然十分在意,当即不再看燕熙,转头去瞧都越:“你听到了么?” 都越面无表情的脸晃过刹那的茫然,而后明白了什么,请示道:“在哪个方位?属下前去查看。” 宋北溟与都越料定寻常人听不到,完全没把燕熙这个文官放在眼里。 宋北溟指了北侧转廊的一扇小门:“那扇门进去,再往里穿一个院子便是。” 燕熙听懂了他们要走动,拦在都越面前,挺身说:“下官奉刘大人之命,要监视此处,按此处规矩,二位不能无故越界。” 都越背着手:“拳脚无眼,宣大人还是量力而行为的好。” 燕熙正色说:“我乃奉上峰之命监视二位,无关能力大小。今日只要我在,便要守住此处。此处是工部尚书书房,不是北原王府,二位莫要越界。” 宋北溟冷声说:“与他啰嗦做什么?” 都越手刀一挥,燕熙应势摊倒在地。 - 宋北溟根本不在意燕熙,示意都越破门。 谁知都越手掌才贴上门板,檐上便飞出四条人影。来人喝道:“工部重地,非请勿入,速速后退。” 宋北溟却不意外,他了然道:“此处果然藏着高手,而且还是一等暗卫,难怪外头的守卫那般敷衍,门道都藏在里面呢。如此看来,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了,都越,拦住他们。” 都越起身,以一敌四,与那些护卫缠斗一处。 宋北溟自行摇着轮椅,往前行去,他盯着那扇门,用力一推,那涂了红漆的重门,应势而开。 宋北溟摇车进去,里面又是一扇门。 而在不远处,本来摊在地上的燕熙几不可察的动了动。 - 那在那扇门后,又有一重高墙,越过去之后,便是一个单房小院。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点一枚微型的火炮。 火着炮响,那小火炮吐出火舌,打落了远处立着的一根靶子。 燕熙悄无声息地落在少年身后,温声说:“小朋友,你姓秦么?” 那少年被吓了一跳,回身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青年在他身后。 他见来人面善,并不十分惧怕,而是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姓秦?” 燕熙温和地说:“我还知道你们秦氏一门或死于试验场,或死于诬陷,或死于追杀,只剩下你一个了,秦玑小公子。” 秦玑歪着脑袋说:“你们把我抢来抢去,不累么?我原以为在这里一年已然可以安稳,看来又要奔波了。你是要救我,还是要杀我的?” 燕熙微笑着说:“我自然是来救你。” 秦玑说:“我瞧着,你也像来救我的,杀手里,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 “小公子这么好说话,那我便先得罪了。”燕熙说完,在一眨眼就在出现在秦玑身后,然后一抬手落在秦玑后颈。 秦玑“啊”了一声,喊道:“你这么漂亮,怎么也不讲道理——”话未说完摊在燕熙怀里。 燕熙抱着人,对着空气喊:“卫持风。” 无人应他。 燕熙笑了下:“卫持风,你跟了我五年,日夜监视,却不见你动手。想来护我安危便是你最重的职责。今日你若不替我把这秦小公子送出去,不出片刻,我就会暴露身份。宋北溟处理完外面的人,到这里要多长时间?让他发现是我从他手底下截人,我还有命吗?我丢了性命,你怎么交差?还是说,你有本事在宋北溟手底下抢人?” 屋顶上现出一个人影,那人闪身落在燕熙面前,背刀,抱臂,冷眼审视他一眼,抬手接过秦玑。 燕熙说:“送到皇陵,交给老师。” 卫持风黑着脸,抱起秦玑,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 宋北溟赶到时,只见地上一枚微型火炮,一根倒地的靶子,他瞬间便明白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的脸如乌云盖月般转瞬就黑了。 都越晚到一步,见此情景问:“谁抢的人?” 宋北溟说:“京城之中,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的人,五年来,还是头一个。看来此番消息早已走漏,各方皆是倾尽人手,如今秦氏军火流落出去,又要风云变幻了。” 都越把周围快速搜了一遍,确认人去楼空了,回来秉报:“时间没耽搁多少,属下这就去追。” 宋北溟说:“别追了,追不上的。回头叫方循来看看,有什么线索,是哪家路数。” 宋北溟思路清晰地安排着,倏地想到什么,急说,“你去看看,那个人怎么样了。” “那个人?”都越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说,“知道了。” 抬脚便往外赶。 - 宋北溟在后面,缓缓地摇着轮椅往外走。 回到原来的院子,见到燕熙还躺在原地,他眯了眯眼睛。 他停在燕熙身旁,俯身用手钏拨动燕熙的下巴,燕熙没有一丝反应。 宋北溟说:“宣大人,都越对你没下死手,而且你位置有移动,别装了。” 燕熙缓缓睁开眼睛,撑手半坐起来。 宋北溟挖苦说:“不装了?” 燕熙很自然地说:“我正要醒,听见都将军来了,吓得才闭上眼。” 宋北溟说:“读书人能说会道,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人是你带走的吗?” 燕熙不解地问:“什么人?” 宋北溟说:“把手拿来。” 燕熙装作害怕,反将手缩到身后:“君子之交止于礼,小王爷想做什么?” 宋北溟:“若你方才有跑动,此时必定脉动急劲。不敢给我听?” 燕熙不肯伸手,涨红了脸说:“我听闻小王爷男女不忌,今日种种刁难,是欲擒故纵么?” 宋北溟先是一怔,既而缓缓笑了起来:“你若要这般想,也无不可。宣微雨,手能叫我瞧瞧么?” 燕熙却正色道:“我却不喜男风,恕不奉陪了。” 他说着就势起身,宋北溟在他要迈步时,轻轻一带,把人往里勾。 燕熙重心不稳,却也不敢强行扭行,只好撞进宋北溟怀里。 两人抱在了一起。 近,太近了。 两股药香缠绕在了一起。 -------------------------------------------- 2第21章 下 宋北溟从身后凑近了燕熙的脖劲右侧,那里有活动血脉,只要轻轻一探便知气血运转情况。 燕熙一下就绷住了身子。他本能地要逃,却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手,只能佯装挣扎。 可这么近的距离,两人的体香纠缠一起。 燕熙只觉通体舒畅,五感沁凉, 宋北溟却是野火燎原,五内燥热。 两人都有刹那的失神。 那被轻易诱起的燥意,于宋北溟而言亦是陌生。他难以忍受自己竟然无法支配自己的感观。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6节 他五指紧崩,握着燕熙的腰,想要把人扔出去,又想要把人紧紧扣进怀里。 在这仓促的拉据中,宋北溟的手指只差一点点就能贴到燕熙的劲侧。 燕熙那雪白的、散着热意的肌肤,似蛊药般引诱着宋北溟去碰触,他甚至能够想象到皮肤下面跳动的血管里,有芬芳的药香。 “咬破它”——心中有一个恶魔的声音在煽动宋北溟。 想要咬破那雪白的肌肤,吸吮那新鲜的血液,还想将血肉都吃干抹净。 因被药物压制,五年来未曾有过的欲望,此时来得猝不及防。 在发觉自己失态时,宋北溟一激灵,避如蛇蝎般把燕熙推了出去。 燕熙顺势往前冲了几步,踉跄地倒在院子门槛上。 他有点狼狈地半爬起身,撑着门槛回身看了眼宋北溟。 宋北溟目光幽深。 燕熙看得一激灵,没多说什么,回身整理情绪,扶着门框往外走。 - 才走两步,落眼处,停住一双云纹官靴,绯色官服下摆绣一圈寸五分的小花。 正四品官员的服色。 燕熙心想,工部常设官职中没有四品的。 那这位便是外部来访官员。 今日倒是来了一位外部四品官员…… 燕熙心中略感不妙,压着脑袋想要行个礼便走,谁知对方矮身来扶他。 四目相撞,燕熙见着一张故人的脸。 梅筠。 真是要命。 梅筠诧异地打量着燕熙,瞧出了那眉目间的似曾相识,他微微一怔。 明知眼前人或许只是相似,可五年了,他离那副想象中的眉眼已经越来越远。 那一眼间的心绪起伏,于梅筠如有惊涛骇浪拍过,可他很快又归于平静面色无波地喊:“宣大人。” 与此同时,收回了要扶燕熙的手。 燕熙正好顺势避开了与梅筠的接触。 然后起身仓促地行了一礼,他官服有些凌乱,衣襟也散开了些,他连招呼也没说,折身便走了。 - 此时该得体地转身,可梅筠还是忍不住瞧过去,不自觉地将那清瘦背影与记忆中的丰润少年对比。 他看了一会,脸沉下来,收回视线,跨过门槛,在宋北溟前站定时已面色如常,他行礼道:“下官见过小王爷。” 宋北溟没叫免礼,而是戏谑道:“新任的左佥都御史大人,专程赶来监察我?” 梅筠自己站直身说:“谁能料到小王爷敢在龚尚书的地方抢人?小王爷现在两手空空,把人丢了么?” 宋北溟收了笑,冷声说:“你也知道。” 梅筠:“不然为何今日这么巧,龚尚书在内阁耽搁了。” 宋北溟:“龚琼……回不来了?” 梅筠:“给他四大高手,又选了眼皮子底下最隐蔽的地方,这样他都没把事情办好,谁能容得下他?一旦扯上神机案,四大姓首先不能容他。今日姜阁老就在文渊阁,若是阁老亲自把他扣下了,谁也救不他。” 宋北溟冷笑一声:“他能当上这个尚书,也是得了姜阁老首肯的。没想到私底下办了这么大的事,姜家一点都不知道,这事就好玩了。” 梅筠没接话。 宋北溟接着说:“你们梅家自诩清流,这些年来与四姓不来往,与本王亦不是一路人,今日之事牵扯甚广,你竟肯实言相告,所图为何?” 梅筠站在日光里,脸上有高深莫测的笑意:“因为神机案确实该给北原和踏雪军一个说法。凌寒身为御史,自当辨明冤枉。小王爷,在这件事上,本官不是你的敌人。” - 燕熙回到自己官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推门出来,见院子外站着一个绯色身影。 燕熙没想到堂堂梅御史会纡尊降贵来看他。 他行了一礼,压着眼睫:“下官见过梅大人。” 梅筠审视着他:“你认得本官?” 燕熙垂头道:“靖都里,二十初头的年纪,就能穿上正四品官服的,只有梅大人了。” 梅筠看不到燕熙的脸,声音微沉道:“宣状元断事如神。” 燕熙不冷不热地答:“不敢当。” 眼前的人,举止语态皆不像。 梅筠把人从上往下瞧了几遍,也无法把这个能考上状元的人与当年那个会把书撕了折纸的少年联系起来。 梅筠想:我是疯了,想来确认什么? 他静了片刻,才说:“能从小王爷手底下全身而退的人,这些年没几个,宣大人,你是什么来头?” 燕熙道:“今日怎的个个都问我出身?我那点家底,京里早查过了八百遍了,梅大人何必多此一问。” 梅筠微微蹙眉。 鲜有人与他说话不含半分讨好,一个刚入仕的年轻人就敢这样呛他,梅筠心神一动,他道:“宣大人对本官有成见?” 燕熙仍是压着睫:“初次相识,何谈成见?” 梅筠总瞧不着燕熙的眉眼,被对方冰冷的态度惹的心中渐郁,他说:“宣大人放着好好的翰林院不呆,在都察院两个月时常翻阅档案,才来工部两日,便出现在今日这种场合里,你是想查什么?” 燕熙叹气道:“梅大人想多了,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京里头都是达官贵人,我光是想着法子不得罪人便用尽了心思,梅大人身居高位怕是不明白我等寒士的难处。” 燕熙字字句句都是针对,又时时自轻出身,这实在不像原主所为。 梅筠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想问出个什么结果。 是希望宣隐是那个人,还是不希望? 他猛地意识到,会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且不说七皇子毁容了,就说堂堂一个皇子,哪会这般任人轻贱? 从前的燕熙十分敏感,只要有人稍有言辞不利,便会严辞责问,绝不似宣隐这般。 梅筠一时极为沉郁。他对自己这种无端猜测及控制不住的来访而开始自省。 他收回视线,望着京郊皇陵的方向,突然觉得这日头长得格外难忍,话音便也重了:“奉劝宣大人,你若当真无所依仗,便莫要趟靖都的浑水。” 燕熙垂着头,没情绪地说:“下官谢梅大人提点。” 话尽于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梅筠拂袖而去。 走出三五步,忽地回身,捕捉住了燕熙等着他走开才抬起的面容。 两人的视线隔空撞上。 确实是个美人——梅筠在心里头说。 难怪京里头高门显贵都要查宣隐。 以宣隐这样的姿容,叫某些人甚至肮脏地想要废了宣隐的功名。 只要没了功名傍身,权贵们便可任性地践踏这样的绝世美人儿。 可宣隐偏偏有了最高功名,这叫一干人等不敢轻易下手,每日里看得着吃不着,许多人急得抓耳挠腮。 梅筠看宣隐孤傲地站在红色的官檐之下,清瘦得风吹就倒,他想了想,说:“小王爷虽行事浪荡,却绝非流连花丛之人,宣大人寒窗苦读多年,莫要浪费才学。” 直到梅筠走出老远,燕熙才回过味来。 梅筠方才怕是看到了他坐到宋北溟怀里又被推落的过程,以为他对宋北溟投怀送抱又被残忍拒绝。 梅筠这是误会他了。 燕熙想:这真是……太好了,梅筠厌了我才好。 - 这日夜里,燕熙避开耳目回到了皇陵西苑。 才进西苑,便见门边靠着柱子,有一黑衣人抱着剑。 燕熙顿住,客气地说:“谢过卫镇抚今日施以援手。” “哪里谈得上相助,不过是形势所迫,殿下手段了得。”卫持风皮笑肉不笑地答,“还有,我现在算哪门子的镇抚,殿下抬举了。” 燕熙并不意外对方的不悦。 他查过卫持风的履历,此人当年进锦衣卫办事软硬不吃、急功近利,凭着身手了得和办事利索,平步青云,深得天玺帝器重,短短十年便升到了南镇抚的位置。 他今日平白使唤了这么个人物,却没给甜头,若不是仗着皇子身份,对方怕是要撕了他。 可燕熙就是敢白占这个便宜,他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卫持风做了他多年暗卫,自然知道燕熙不高兴了。他无所谓地抬了眉,只管问自己的问题:“殿下从何时起察觉到我的?” 这点坦诚,燕熙倒是能给。他道:“若说怀疑,早在我到皇陵时便有了,毕竟我几次遇险,总能保命不死,总该有个缘由。若说当真发现,也就这两年的事情。“ 卫持风问:“又是如何猜出是我的?” 燕熙平视着对方说:“一等一的高手何其难得,五年前锦衣卫镇抚卫持风外出遇袭身亡,我这里恰就多出这么一个高手,这么巧的事,也不算难猜。再有,锦衣卫是皇帝的刀,卫镇抚是皇帝近身心腹,能使唤动你的人,也只有我父皇了。不是你,还有谁?” 卫持风哦了一声,说:“卑职跟了殿下五年,今天竟是第一天认识殿下。” 燕熙说着场面话:“哪里的话,我这五年的事情,事无巨细,皆在卫镇抚眼中,这天下怕是没人比卫镇抚把我看得更明白的人了。” 卫持风却是古怪地笑了下说:“要说起来,下官才是最不懂殿下之人。殿下前两年便能感知下官的存在,那时便已晋高手行列,我日日跟着,竟是不知。我跟了殿下五年,这两年时常跟丢殿下,想来如今殿下身手更是难料。武功讲究的是根基牢固、日积月累。敢问殿下,您这般突飞猛进是用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燕熙心中庆幸当年用药时掩藏得好,此时他无所顾忌,笑得从容:“这世上有那般厉害的东西么?” 卫持风听出对方的提防,冷笑说:“谁知道呢。”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7节 双方互不信任。 - 商白珩早在书房里等着,燕熙推门落座,猛灌了几口水。 商白珩抬头问:“难受?” 燕熙习惯地摇头说:“尚好。” 他不由想到宋北溟身上沁人心脾的药香,单闻着就能让他平静舒坦。 只可惜那人太难伺候,无法近身久闻。 而且……他在离开宋北溟之后,渐渐药力更加难以忍受。好比久渴之人,喝了一口甘霖,便更加难以忍耐干渴。 燕熙善忍,这点增加的难受于他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只是……他身上还起了一些奇怪的反应,并且随着他离开宋北溟的时间变长在变本加厉。 他忽地想到了宋北溟靠近他脖颈的瞬间,立时端起茶水又猛灌了一杯。 喝饱了凉水,燕熙莫名有些委屈。 他用葱白的手指抹去嘴角的水迹,对商白珩又改为点头,说:“是有些难受,周太医今日还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2章 决胜格局 商白珩觉得自家学生哪里不一样了, 不由多瞧了一眼,说:“每月十五他必定会到, 今日说是宫里头有一位‘贵人’落了伤, 出宫耽搁了。” 燕熙便明白还得再等等,于是强自按捺着陌生的燥意,转了话题说:“老师, 秦玑怎么样了?” 商白珩:“小孩子受了惊,早早睡下了。秦玑说他会不会造神机炮和火铳, 还得看你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燕熙哦了一声:“他这么小,倒是挺有主意。老师知道他要问我什么吗?” 商白珩道:“秦家因神机案家破人亡, 秦玑想问的左不过与案子有关。” 燕熙道:“那我过几天带着答案去见他。要有足够诚意,他才肯帮我造火炮和火铳。” 燕熙在现代曾翻看过许多有关中国冷兵器向热兵器发展的著作和文献。明朝开始,在许多著名战役中热兵器已经开始大放异彩。燕熙曾试想过无数遍,若中国的军事科技在那时得到足够的重视, 或许清末的海战就不会那般一败涂地,亦或许民族的历程也会改写。 所以, 燕熙穿书之初, 就打定主意, 要造热兵器。 商白珩沉吟道:“是该动手了。今夜起,靖都再无平静。殿下,时机转瞬即逝, 我们不能落人之后。” 两人沉默片刻。 - 商白珩喝了一口水, 问:“秦氏神机火器牵扯利益太重, 今日丢了秦玑, 各方定当竭力翻找, 四处关卡肯定也会严加盘查。反倒是皇陵在城郊不起眼, 能避点风头。殿下在封地建的炼铁厂近日制出了新钢, 我命人照着秦氏的老图纸,造了两座炮台。可炮还是打不远,也打不准。现在就等着把秦玑送过去,他虽年纪小,却是得了秦家真传。眼下,怎么送他出去是个问题。” 燕熙:“我想请父皇让‘燕熙’之国1。” 商白珩微忖之后,大赞一声好,说:“把秦玑藏在之国的队伍里,倒是不显眼,只是还得有高手护送。” 燕熙莞尔笑道:“说到高手,不如先生猜猜监视我的人是谁?” 商白珩道:“你与卫持风打过照面了?” 燕熙说:“先生果然也猜出来了。以先生看来,父皇革了卫持风的职,又让他假死一次,叫他专守着我,为的什么?” 商白珩斟酌着说:“一来监视人越少,保密性越高;二来殿下处境危险,需要重卫保护。为此便要选高手,陛下能动用的高手不多,卫持风是陛下一手提拔的,算是一个。五六年前卫持风春风得意之时被四姓斗得落败,必定怀恨在心。他无利不起早,最是善于钻营,也是最爱豪赌的狂徒。陛下选他来做你暗卫,把他的命运和殿下的绑在一起,是一步狠棋。” 燕熙沉思着说:“如此,父皇亲自给我划的封地,又亲点了耳目,我在封地做的事情,只要父皇不想让我暴露,就一定不会暴露。如今把秦玑送到封地去,最是安全。只要我造出了精准打击又不会自伤的火器,大靖四方军队,都得给我让路。” 商白珩说:“不止于此。我们还可以做生意,一边卖火器,一边扼住弹药,既能赚钱,又能控制各方军队势力。” 燕熙听得震惊,瞪圆了眼说:“老师竟想得这般远?” 商白珩高深莫测地说:“我想的不止于此。微雨,我们要盛世太平,就要有兵、器、银、粮,还要有律法和民心。这每一样到手,都比朝堂和后宫争斗更加艰难。” 燕熙听得入神,怔怔地说:“学生谨记。” 商白珩以指沾茶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格局。 他严肃地说:“微雨,当今乱局为棋盘,我们既要下棋子,还要跳出棋盘。记住了,若想决胜千里,我们下的是——格局。” 燕熙听得振奋,脸颊微红,赞叹道:“老师运筹帷幄,学生拜服。” 商白珩凝视着燕熙,目光渐转深沉。 他在幽静的夜里,用只有他们师生能听到的声音说:“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暗夜微芒,利众生者无敌。”2 这是《执灯志》里的话。 燕熙初读时觉得懂了,在这寂夜中听商白珩说起,又觉得不懂了。 他或许并不能真正理解老师的志向,但是他们在这一段路程中的目标是一致的——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 他们沉默着各饮了一杯茶。 商白珩想到即将要之国的“燕熙”,说:“虽然我们前三年危机四伏、捉襟见肘,却换得这两年的宽松自在。陛下给的封地,虽只有三个县的大小,却是矿产丰富。金矿铁矿质地上乘,储量又高。只要开发得当,能抵得过江南的税银。我们这两年的运营还是保守了,此番正好让‘燕熙’去主持大局,把路子铺开。” 燕熙说:“我借了他的‘宣隐’的名,也该履行对他的承诺。他是岳东郡莱州人,此次回乡,许他前仇旧恨一并报了。” 商白珩说:“殿下体恤,我也会嘱咐他报仇莫要出格,万事定要谨守律法,才能做好表率。” 燕熙说:“依老师所言。” 商白珩想了想,又道:“陛下这几年刻意冷待殿下,如今看来皆是良苦用心。” “这可说不定。”燕熙讥笑一声,“若我在皇陵学废了,父皇怕是多一粒米都不肯用来养我。父皇观察了我五年,不过觉得我是颗还算称手的棋子罢了。” “殿下……”商白珩教了燕熙多年,知道燕熙冷情,也知燕熙因着皇贵妃的事情对天玺帝颇有微辞。 可人不能总是绝对的权衡和理智,也得有自己情绪和偶尔的放纵排解。 他之前庆幸自己的学生少年老成,如今却时常担忧燕熙过于早慧……会伤及身体。加上又有“荣”的毒一直未解,他实在是担心燕熙身体吃不消。 他想要劝劝燕熙。 “我有说错么?”燕熙瞧明白了商白珩的神色。 他今天因着宋北溟的药香,短促地享受了片刻五年来难得的沁凉,便又掉过更深的燥热,心绪莫名飘忽起伏。 他这些年,把自己撕成几瓣,一天里换着不同面孔,实在有些累了。 商白珩是他最信得过的,在老师面前,燕熙才敢露出点真想法。 - 他一静下来,便又感受到体内那令人难堪的热意,他好委屈,心中忿恨地骂宋北溟。 进而骂这本书里所有的人渣。 此时燕熙看商白珩样样为他着想,不由生出几许温情,觉得还好自己有这么一位老师,于是他凑近了问,“那请问老师,您来教我,是老师自己之意,还是父皇授意呢?” 商白珩在燕熙这般亲近的凝视下,斟酌着说:“并非陛下授意……” “那父皇连个教书先生都不给我安排,难道不是放任我自生自灭么?如今突然又肯用我,无非是看我五年学有所成,有点用处罢了。”燕熙自嘲地说,“在皇家渴望亲情,不是傻就是痴。老师,我这样想有错吗?” “殿下……清醒。”商白珩有些仓促地收回了视线。他突然不确定这些年他教的帝王心术,于燕熙而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烛火微跳,两人有片刻的沉默。 商白珩转了话题:“听闻殿下与小王爷今日有冲突?” “嗯,”燕熙重新获得了商白珩视线,知道老师并没有因他暴露的性情而厌恶他,他心中潜生欢喜,身子也放松了。 换了个心境,顺着小王爷这三个字,这次联想到的倒是只有宋北溟那好闻的药味,他突然又不想骂宋北溟了。 他声音放轻了说:“老师,为何大家都叫他小王爷?他分明是正经受了册封的北原王,为何还加个小字?” 商白珩说:“是他让人这样叫的。只要叫着小王爷,听起来便还有王爷、老王爷。” 燕熙说:“老北原王已过世,他兄长宋星河早被夺了承袭权,他这样做,是为搏个孝悌之名?可我听说,他根本不顾自己名声,整日不务正业,流连花丛,据说每月里有大半月是住在青楼里的。” 商白珩说:“人各有求,他所求的名声,不在自己,而在宋氏。他自称小王爷,便是把自己放到宋家最末流的位置,意思是他又差又烂不过是鱼目,而老王爷、老王妃、他大哥还有他长姐北原大帅,是珠玉、是巅峰。他们宋家,就他是“小”的,也只有他被折了羽翼。他可以混账,却绝计不肯叫人轻贱了他的父母兄姐。” “他这用心……”燕熙轻声说,“算是至孝了。” 商白珩说:“可这也正是他的软肋。陛下将他收在京中,四姓也紧盯着他。他越是自弃自毁才能叫人放心。可他这些年虽然混成一团烂泥,却始终留着这点心思,这叫京里头多少人想到宋姓还是睡不着。” 燕熙说:“但他又不能当真毁了宋氏的名声。若宋氏一无是处了,踏雪军便也不再会姓宋了。” “是这个理。”商白珩提醒道,“所以看小王爷,不能只看他外表浪荡,得看他如何看待宋姓。” 燕熙想了想,心弦突然一动,说:“那么,照老师说,小王爷流连花丛的名声也是装出来的?” 商白珩:“这谁能知道?我只听说那些个青楼姑娘都极爱他,连靖都花巷里的头牌俞飞儿也认定了他。” 燕熙提醒道:“我有一事不懂。他是残疾……为何要流连青楼?而且他残在下半身,据说是不能……人事。” - 外头周慈拎着药箱进来,正听这句,他大笑一声,跨步进来把药箱搁到桌上,边埋头取药,边说:“他五年前去抢老王爷和老王妃的尸首,挨了一刀,伏在马背上回来的,他伤在后腰,加上苦战许久,伤了筋脉和韧带,整个下身都瘫痪了。回京之后,宫里头派太医去瞧过许多轮,诊断都说下身废了。我也跟着去瞧过,他后腰一条极深的刀疤,下肢肌肉萎缩,松软无力。这种伤比伤了骨头还厉害,根本接不了,他这辈子是不可能站起来了。” 周慈有条不紊地把药都取出来,摆整齐后,利索拍了下手示意燕熙来吃药丸,说:“而且,他残成那样,确实是不能人事了。” 燕熙接过药丸,含在嘴里,他品着那苦凉的药味,细细回想宋北溟身上药香的成分,沉吟道:“周太医,小王爷的腿伤,是否可能为药物所致?” “那得多厉害的药,想废哪便废哪?”周慈顺嘴说完,他拿出听脉的小枕,脑海中掠过某个猜测,他猛地一怔,把手中的听脉枕抓得吱吱作响。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接着燕熙的目光。 燕熙双唇启阖,冷凝地说:“若他服的是‘枯’呢?” “啪嗒”一声,周慈手上的听脉小枕掉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1“之国”:指皇子到封地去。 2利众生者无敌:据说是明朝王阳明说的,我还没有找到准确的出处。是某次看到背在脑海里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8节 第23章 师生之谊 商白珩正泯着茶水, 听此手一抖,茶杯落地, 他猛地站起来, 急问:“有‘枯’的下落了?” 燕熙被茶杯的碎裂声惊得掀开眼皮,望向商白珩时目光沉了沉。 商白珩此时也顾不得敛藏心思:“殿下是怀疑,小王爷用了‘枯’?” 燕熙点头, 又转向周慈:“我闻到了宋北溟身上有一种古怪的药香。” 周慈问:“如何古怪?” 燕熙说:“第一怪,只有我能闻到, 而且我闻着不觉稀薄,别人却毫无所觉。第二怪, 那药味似能缓解我身上荣的燥意。” 周慈与商白珩对视一眼,商白珩蹙起了眉。 周慈想追问,燕熙略有些尴尬地没有给周慈开口的机会,兀自接着说:“周太医, 我曾听你说,枯荣互为解药, 药性相吸相克。这些年, 我喝了许多降火去毒之药, 多少也能分辨些药性。我单是闻着那药香,便觉清凉平静,我们寻觅五年, 只他身上的药味有此奇效, 想来, 便是它了吧?” 周慈拧着眉听着, 越听脸色越沉。 周慈一向心宽, 很少这种凝重的神情。 燕熙发觉不对, 瞧着周慈。 商白珩意识到什么, 脸色也沉了下来。 周慈说:“早在十年前,枯荣便只剩下一对了。如果小王爷用的是枯,并且还残成这那种程度,那便意味着,五年前遗失的那枚‘枯’确实已经被吃掉了,并且可能半点都没有剩下来。我们抱着的那一丝希望没有了。并且,以我们与小王爷的交情,小王爷恐怕也不会在此事上予我们相助。” 燕熙却笑了:“你们不要这么沮丧,咱们不是早就做好没有解药的打算了么?如今突然有了枯的信息,至少叫我们定了心。这也是好事。而且……” 燕熙想说宋北溟的药香对他的安抚作用,可只要一想到那味道,他便又有某种奇怪的反应,于是立刻抿了嘴。 周慈忙问:“而且什么?” 燕熙转了口风:“而且,‘枯’本就无法再配,小王爷又不能帮我们配出枯来,那他是否相助我们,又有何分别?” 商白珩与周慈沉默地交换了视线,谁也没有放下心来。 - 燕熙回到房中,合上门,靠在门上。 到了外人窥探不到的地方,他这才重重地喘了口气,抬手解自己的外袍。 热。 太热了。 方才那一念生,他的里衣便汗湿了,猝然烧起的心火连刚喝的清心汤都压不住。 更可怕的是,今夜喝清心汤都不太管用了。 宋北溟的药味解他的渴,又勾着他的贪念,离得远了久了,反而鼓动起“荣”的炽热。 人和动物都是贪婪的。 “枯荣相克相吸……”燕熙沉吟着,猛地一惊,想到一个词——饮鸩止渴。 一时的解药,长久的毒品。 理智告诉燕熙:远离宋北溟,及时戒断。 可心中却有一只恶魔在引诱他说:好想把把宋北溟栓在身边当人形解药啊。 - 这夜里燕熙睡的不踏实,梦境一个接一个。 一时置身清凉幽谷,一时坠落热汤火海,他无力地躺在天幕下,被一只野兽叨住了脖颈。 看不清那是什么兽,像是虎豹,又像豺狼。 腥红的血,粘稠地流在白雪地上,他无力地抵着那野兽,想要它松口。 可野兽眸光狠戾,血盆大口用力咬了下去。 好疼! 又……有奇怪的痒。 而且不热了,好爽快。 燕熙想要甩开那锋牙利齿,却又有些不舍,可那畜生死盯着他,加了劲。 脖子好烫! 豆大的汗簌簌滑下,顺着他侧脸滑进脖颈,涸湿了衣领和棉褥,身上也全湿透了。 燕熙手心都是汗。 侧颈烧着,似有人往那个位置吹气,又似下一刻就要被兽牙咬断。 燕熙无助地仰着脖颈,抓紧了床单,绞紧了腿,无意识地挣扎了下,踢翻了床尾春凳。 - 商白珩今日睡得晚。 近几年收集的医书他已经翻了好几遍,仍是没有任何有关“枯荣”的线索。 他正愁眉不展,转而去翻《踏雪军传》,忽听隔壁一声重物落地之声。 “哐铛!” 商白珩想都没想,便冲出了房间。 商白珩敲了门,见里头没有回音,他喊道:“微雨,你还好吗?” 燕熙仿佛濒死的鱼,终于听到人世间的声音。 他汗涔涔地醒来,恍惚地望着床顶,一时恍惚地以为自己又死一次回到现代了。 五年了,他没有一刻不想回家,恍如隔世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微雨?殿下?你可还好?” 燕熙听明白了是商白珩的声音,才惊觉自己还在书里。 他在一身燥热中滑下泪来,心里是冰凉的。 五年了,故乡已渐模糊,高考的考场成了海市蜃楼,那个目标仍是遥不可及。 这日忍了一天的委屈达到了顶峰,瞬间涌得他心口发涩,他轻声唤:“老师……” - 小院只住着他们师生二人,是以平时也不注意上锁。 商白珩听到燕熙哑了的声音,以为燕熙生病了,他心中一紧,推门进去。 十五的月光,透过窗纸能照清人影。 燕熙见焦急的人影过来,停在他床前,俯身来探视他。 他抬着湿漉漉的手指,捏住了商白珩的衣袖,委屈至极地说:“老师,我难受。” 燕熙从未如此脆弱过,也从未将弱点这样呈视于人。 他怅然仰望着商白珩,收紧了手指,在大汗淋漓中呻吟着唤:“老师……” 听到这种语调和气息……商白珩僵住了。 商白珩是极慧之人。 他立刻发现了燕熙的汗,也看懂了燕熙的煎熬,他甚至能读懂燕熙现在委屈脆弱得快要哭了,极需要安抚。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敏锐地明白了——眼下这一步,迈出去,他与燕熙的师生之谊便要告罄。 他心思飞转,又格外清醒,天人挣扎许久,化为几个又沉又重的喘息。 商白珩五指用力,手心都攥破了。 他那么聪敏和冷静,他甚至想到了这几年间那几次自己说不清原因的对燕熙莫名的躲避。 他对自己说:燕熙是你的学生。 他又清晰地听到某种欲望的声音在说:你想要他。 商白珩冷酷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他的意识像一个圣人那样居高临下地裁判当前的境况,清醒地分析利弊。 商白珩在这闷热不散的夜里,对自己残酷地说:师者重其德业,以为人之师表。1商执道,你莫要枉为人师。 于是他冷了声说:“殿下,我知道您这五年辛苦,可是五年都过去了,诸多苦痛和忍耐都扛下来了,今日要功亏一篑向药力低头么?” 燕熙已经热得有些迷糊,他轻轻哽咽:“可是,今日……特别难受。” 商白珩狠心地说:“今日特别难,可是明日还会更难。世事不因个人境遇而改变。此时你心境溃散,可来日你总归要清醒。殿下,你素来自有主张,若你当真溃败,你想好明日如何面对今日之你吗?” 燕熙煎熬地听着,他听懂了,却又没有全懂。 他在潮汗中,手用攥紧了手心的商白珩的衣袖。 商白珩扯着那衣袖,不肯向前,他继续说:“殿下,药石总有效力穷尽之时,心静自然凉,我教你的清心经,你多加念诵,或有帮助。殿下,你之志趣在高山、在远洲,不要被外物控制。” 霜白的月色透纸落在他们身上。 商白珩凝视着那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听着屋里两人起伏的喘息声,他阴郁地沉默着,手背绷出了青筋,他用力抽出了被燕熙捏着的衣袖。 他没再多说什么,不停步地出了屋门。 这日是四月十五。 商白珩走到庭院中,望着那圆月许久。 月色那么白,那么亮,不知是否错觉,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月色。他清晰地认识到,或许此生,他再也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月色了。 - 一个多时辰过去。 燕熙渐渐清醒过来。 他缓缓地坐起,发觉身下某处一片潮湿。 他虽已成年,却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怔忡地望着透白的窗纸。 意识回笼,他的耳目也转而清明,他知道商白珩就站在院子里守着。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29节 那是他的老师,也是这本书里唯一为他真心谋划之人。方才只要一念之差,他和商白珩的师生之谊就要崩塌。 他的老师是绝对冷静的。 不必等到明日,他现在就能体会到老师所言,即便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现在已经觉得十分丢脸了。 他冷着脸褪尽衣物,绕到隔间,跨步坐进了冰凉的水里,人沉到水底,汗晕在水里。 如此,一激灵就醒彻底了。 他在水中憋到不能呼吸,才哗啦一声破水而出,耳中听到了夜风的声音,他端正地坐在水中,身体的燥意慢慢降下去。 燕熙睫上挂着水,他抬手捂住侧颈,今日之事在脑中滑过,锁定在白日里宋北溟靠近他脖颈的那一幕。 这是让他今日格外煎熬的始作俑者——好坏的宋北溟。 “燕熙,你记住了,今日之事,后事之师,不可再犯。”燕熙在寂静地夜里,对自己冷酷地说。 - 燕熙一早便起床了,他还没从昨夜的尴尬中缓过来,在商白珩房外站了片刻,没吱声请安。 他冷冷清清地朝着屋门行了一个拜礼,然后离了小院。 小院外头站着穿郡王蟒袍的青年,那青年身形略燕熙矮些,面容与燕熙有五分相似,尤其眉眼,形状几乎一样。可是如此相似的五官,却不让人觉得二人有什么关联。 然而,燕熙的眉眼里是冷清桀骜,而那人是敏感忧愁;燕熙的气质如孤梅傲雪,那人如水仙自艾。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那人穿着王爷服饰,朝燕熙深深一拜,称:“宣隐见过殿下。” 燕熙在对方站直时,瞧着那左脸上大片的烧伤:“接到通知了?” 宣隐垂头答:“接到了,卑职不日便以殿下的身份之国。是以今日特来与殿下拜别。谢殿下许我报血海深仇,此去莱州,我必会叫那些烧了我脸的人付出代价,也会揪出背后那些残害士子,阻挠公平科考的歹徒。殿下放心,卑职自会以律法治他们,以牙还牙,以法还法,还岳东考场风清气正。” 燕熙点头:“如此甚好。还有一样,你要盯紧了炼铁场和神机营,此事至关重要。” 宣隐答:“殿下放心,宣隐定当万死不辞以报殿下和商先生救命之恩。” 燕熙:“你我不过各凭良心和志趣做事,不必总言谢。往后岳东离靖都六百里,你在我授命之内,可自行断事。宣隐,在靖都这两年,你做的很好。” 宣隐深深地拜了下去,久久不起,然后哽着声音说:“卑职还有一事相求。” 燕熙略怔,问:“但凡本王能许的,自会替你做主。” 宣隐说:“卑职自知才学只够考个榜末进士,宣隐的状元是殿下考的。那篇进士答卷,文采斐然,卑职望尘莫及。如今闻名天下的宣隐,全凭殿下的才华。宣隐之名,卑职实在不敢再用,恳请殿下赐名。” 宣隐素日不是话多之人,今日这番言辞,属实是肺腑之言,他深深做揖,忐忑地等着燕熙的答复。 燕熙在这晨光中微微地露出笑意:“你重获新生,新塑仕途,便那叫‘启’吧。” “宣启——”对方念着这个名字,感激地淌下热泪,“谢过殿下赐新生之恩。” 燕熙说:“宣启,去吧。” - 宣启垂头退下,直走了很远,他坠着的心才落到实处。 他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小主子心思缜密,手段了得;也知小主子奖罚分明、权责清晰。 昨夜他得了之国的命令,却没有得到具体的授权,忐忑了一夜不敢睡下。 他顶着燕熙的身份,享受着巨大的尊荣,又平白沾了状元宣隐的荣光,得了两头的好处,却没有给予相应的功劳。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燕熙哪日找到新替身便弃了他。 他知道自己必得有所表态。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宣隐”的身份。 交出这个名字,就是最好的表忠心。 所幸,他的小主子收下了。 启!是一个好字! 小主子许他新生! 宣启更加坚定了跟着七皇子的决心,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报仇之恩,皆是要万死以报的。 今日起,他不再是宣隐。 - 燕熙走出皇陵,静静走了很长一段路。 商白珩早就起身了,枯坐在屋中,听到燕熙离开了,才走出房门。 他看向微白的天色,轻声对自己说:“我也该上征途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师者重其德业,以为人之师表。”出自《北齐书·王昕书》:“杨愔重其德业;以为人之师表。” ------------- 又写完一个文案上的大梗。下一个梗也快来了,嘿嘿。 ------------------------------------- 预收文《林秘书辞职不干了》: 林念是一名普通大学生,通过残酷的厮杀拿到了裴氏集团总裁秘书的offer。他二十岁入职,兢兢业业工作六年,做到了一级秘书。 他身兼数职: 工作时间,他是裴氏集团一丝不苟的首席秘书; 下班后,他是裴宅的家佣; 晚上,他是裴先生的暖床人。 暖床人的工作,超出了劳动合同约定。 第一次履职,在衣扣被解开时,他曾抬起手抵住了总裁大人;也是在那个瞬间,他闭上了眼睛,清醒地计算明白保住工作更重要,于是顺从地扮演了临时替身,并在第二天恭顺当作无事发生。 隔天他就涨了工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拿到工资条时,他凉薄地笑了笑,知道自己又多了一样能赚钱的用处。 不提挺好的么?比起那些眼巴巴等待传召的大小明星,自己算是有稳定业务来源了。 做人要知足。 - 林念连着拿了六年优秀。 满六年,第三次要换合同,林念对着大家梦寐以求的终身合同,却摇头说:“我不想续约了,到此为止吧,裴先生。” 然后,他就这样甩手不干,去开启自己的事业和享受人生了。 裴先生在接到《辞职申请书》时,笃定地说:“告诉他,走了就别想回来了。” 没想到林念当真一走了之。 裴先生由此开始了漫漫追妻路。 第24章 窥见神机 燕熙在工部忙了一日, 到了夜里也不急着回宅子。 这两日刘秉主持工部事务,一切井然有序, 然而尚书大人龚琼已经两日未归。 燕熙手指点着桌面, 预计时候快到了。 - 突然外面一阵人群骚动,燕熙站在门边,听到有人说:“龚尚书传话要回来了。” 燕熙微默片刻, 忽地想到什么,轻叹一声“不好!”。 他桌面未收, 门也没关,人影一跃便不见了。 几位同僚过来找他, 有一位喊:“宣大人!快去大堂,龚尚书说要全员议事。” 待几位走到门前,看桌上茶水是满的,笔上还沾着墨, 左右叫唤都不见人,大家狐疑道:“方才看他还在, 一转眼去哪了?” - 龚琼出宫门上轿, 催促轿夫疾行:“不要停, 遇到谁都别搭理,速回工部,快!” 他急得团团转, 后背却是爬满冷汗。 长街空无一人, 轿夫的步子踩着石板路, 空荡荡的回响。 静, 太静了。 龚琼掀了帘子往外瞧去, 遽然一惊, 失声喝道:“这不是回工部的路, 你们想带我去哪里!回头!” 轿夫们压着帽沿不回话,步子更快。 龚琼往后瞧去,认出轿夫是生面孔,大喝道:“你们何时换了我的轿夫!你们是谁的人?” 前头的轿夫冷笑一声没有答话。 - 燕熙一路疾驰,寻着皇城的方向去,到宫门都没见着龚琼踪迹。他在柳树下,望着护城河的流水,思忖着站了片刻,猛地想到什么,扭头往城外跑去。 临近朱雀湖时,燕熙捕捉到空气里隐约的血腥味,随手扯了柳枝,跃身而去。 - 龚琼拖着身子往后退,他满身都是血,双腿已被打得尽断,他嘴中不断呕出血沫,却紧咬着唇,一个字不肯说。 刺客拿剑指他的咽喉:“你若不肯说出飞龙神机图纸的下落,你们全家老小都要死。” 龚琼咳出一口血来,癫狂笑道:“哈哈哈,我儿娶了吕氏的嫡女,我女儿嫁了姜家,你们若是敢杀,便上门去杀啊!” “既如此,留你也没用了。”刺客挥剑要斩。 忽地,这人虎口一痛,剑脱手而出。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0节 刺客训练有速,立即大喊:“来袭,应战!” 同伴竟无一人应声,回周格外的静。 这刺客此番为确保万无一失,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几年在靖都出手,从无败绩。 是以,他第一时间并没不认为自己已然身陷险境,他大吼一声:“你们愣什么神呢,出来干活!” 没有人应他。 他的心猛跳起来,可怕的危险正在向他靠近。 他屏息,握紧了手上的剑,绷紧了经脉,环视一周。 就在他刚转过身子,方才视线所及无人之处,突然跃出一道极为凌厉的身影。 刺客听到了迅疾的风声,可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后颈上一道极细的钝痛,眼前一黑,摊倒在地。 他甚至没有还手的机会。 - 燕熙拎着柳条,出现在刺客的身后。 他腰间绑着脱下来的文官公服外袍,落地后顺手解开丢在路边。 他内里竟是穿了一身黑绫束身武服,领口、袖口和袍角细致地镶着雪白素锦。 他调着息,颇为无语地抱怨了一句:“快把我腿跑断了……” - 龚琼血流满地,他眯着眼看着朝他缓步走来的人,那人踩着腥红血水,面容比月色还要白,一双眼黑不见底。 龚琼以为自己遇着恶鬼了,可等那人走近了看,竟是雪肤花貌,出奇的侬丽。 龚琼惊得电击般浑身一颤,抖着嘴皮子,艰难地道:“宣……隐。” 燕熙蹲在龚琼身前,打量着对方的伤口和一地的血,他的声音在夜里凉得冻人:“龚大人,你快要死了。” 龚琼虚弱又惊惶地望着他。 燕熙诱引地说:“没什么遗言吗?比如,你为何藏秦玑?” 龚琼淌着冷汗,缓慢地摇头。 燕熙轻笑了下:“尊敬的尚书大人,你若是不肯说,可就含恨入土了。那些人来找你,无非就是为逼问和封口。我好歹算是救了你,你什么都不说,不遗憾吗?” 龚琼按着胸前的刀口,谨慎地问:“你是谁的人?” 燕熙轻笑着说:“我来救你,自然与杀你之人不是一路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龚尚书,你可以信我的。” 龚琼嘴唇发白,抖声说:“我……不信任何人。” 燕熙说:“不如你试着相信,我可以保你一儿一女平安终老。” 龚琼显然不信,轻嘲道:“凭什么信你?” 燕熙说:“今天靖都的混乱,说到底不过是四姓权贵与皇权之争。你的儿女均与四姓有姻亲,会要他们命的只有姓燕的。龚尚书,我就姓燕啊。” 龚琼惊愕道:“你明明姓宣……” 燕熙说:“我母妃是皇贵妃,你觉得我长得像她吗?” 龚琼呕出血沫,咳了小半晌才说:“像她的人,如今多了。” 燕熙玩味地说:“可这些人里,只有我考了状元。我是父皇钦点的状元,你想想,得是什么关系才能让陛下如此偏爱于我?” 龚琼流血过多,渐感不支,他话音哑沉:“就算你是七皇子,可那是……” “可那是一个失宠的皇子,是么?”燕熙接过他的话,志在必得地说:“我若当真失宠,父皇为何给我点为状元?你可以想想,父皇为何独宠我母妃十五年?最根本的原因,无非是我母妃不姓权贵,她是寻常的百家姓,是唯一由父皇自己选的女人。” 龚琼双眼翻白,声音极为虚弱:“你真……是?” “你别死啊。”燕熙拔出一枚银针,对着龚琼的人中穴扎进去,强提了对方一口气。 龚琼脸色已然苍白,摊在地上,目光失焦地说:“这针……” 燕熙说:“龚大人好眼力,这是汉家保命的飞花针。我武课的启蒙师父是汉阳老将军,私底下教我的是汉临漠大将军。这两位只给什么人当老师,您应该清楚。” 龚琼张着嘴,用力呼吸:“你问。” 燕熙面色陡然肃然:“送给北原的被掉包的神机炮和火铳藏在哪里?” 龚琼呼吸渐弱:“幽州废陵。” 燕熙追问:“飞龙神机图纸在何处?” 龚琼:“秦……玑。” 燕熙笑道:“很好,最后一个问题,神机案幕后主使是谁?” 龚琼阴沉着脸,默然片刻,他用力张口,牵动心脉,一阵闷咳,咳出的血漫在他自己脸上,便他看起来极为可怖。 他在那挣扎的喘息间,嘶声喊了一声“殿下”,竟是回光返照般用力扯住了燕熙的袍角。 燕熙厌恶旁人的碰触,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可还是蹙眉忍着,定在原地。 龚琼声嘶力竭地说:“环环侵蚀,国之蠹虫,多如附蛆。外乱内谋,国之将覆。” 他把燕熙的白袍印出染血指痕,他痉挛地扯紧燕熙的袍角:吐着血沫说:“殿下,若您当真有心平反神机案,便要掀翻这座危楼大厦!殿下……臣曾犹豫不决,助纣为虐,臣有罪,死不足惜。可是,百姓无罪,天下不该破烂至此。” 龚琼双眼通红,四肢僵硬,他以濒死的力度紧紧攥着燕熙,他喷出一大口血,落在燕熙襟前,呜哑地喊:“殿下……你要勇往直前……不要犹豫,不要畏惧……” 龚琼无力地垂了下去,趴在燕熙的袍角上。 死了。 - 燕熙这几年,见过不少死人。 为自保,也动手杀过人。 除了一开始,技不如人,还会沾血带伤。 近两三年,他已经可以来去自如、干干净净。 燕熙脑海中在回响龚琼的临死的话,心潮起伏。 他怔了片刻,被那刺鼻的血腥味激得回过神来,他瞧了龚琼片刻,还是动手将龚琼翻了过来,抬手替龚琼阖上了眼皮。 他葱白的手指也染上了血。 燕熙不喜欢血。 他拧着眉起身,没再多看一眼,踩着一地的血往外走。 路过那几位半死不活的刺客,他鞋底踩在其中一位衣服上,蹭净了血。 径直走了。 - 燕熙一身的血,他自服了“荣”后五感通达,是以这血腥味于他而言格外浓稠,实在难以忍受。 他就近来到朱雀湖边,在柳枝的掩盖下,脱了染血的中衣,中空穿上青色官服外袍。 血衣被他绑了石头丢进湖底,他蹲身扑水洗脸,一根一根地搓洗着手指。 血腥味还是在。 燕熙手浸在微凉的湖水中,望着远处的画舫出神。 - 这个时辰还能灯火通明开着画舫的,只有那几家财大气粗的花楼了。 离燕熙最近的那艘画舫,正放出一条小船。 燕熙站在草木里,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看着那小船发呆。 他想回皇陵找老师,想喝老师给他煮的清心汤,可是今天清晨,商白珩没有给他开门。 这是独一次。 曾经每一次,他离开皇陵前,商白珩都开着门、温着水等他,只今天没有。 商白珩是在拒绝他。 他在满身洗不掉的血腥气里,感到委屈。 他原本应该在21世纪,明亮的教室里学习,老师都把他当掌上明珠。 偏穿进书里打打杀杀。 燕熙叹一口气,劝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回家,忍着。 - 那艘小船停在岸边,两个小丫头提着小桶下来。 她们离燕熙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燕熙无趣地站着,原想等那两人走远了再离开。 谁知那两个姑娘揭开了小桶,取出小帕欲在湖边洗。 粉衣丫头说:“血渍要趁早洗去,不然渍吃进去了。这帕子主子还要,我们仔细点。” 翠衣丫头说:“主子又吐血了?我有点担心主子会不会——” 粉衣丫头喝道:“别胡说!” - 燕熙百无聊赖地听那两个丫头说话,见那她们似会水,扭身便要走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儿的月色将清辉铺了满地,湖风徐徐,远处莺歌燕舞,若不谈之前刺杀,这其实是一个温柔的夜。 月光在燕熙身上勾出清冷的痕迹,风中挟来了那帕子上的血腥味,拂过燕熙的鼻尖。 转身之即,燕熙蓦地瞪大了眼睛,定在了原地。这血味里有……一股熟悉的、诱惑的药香。 那帕子上沾的,是宋北溟的血? 新鲜的血液,粘着格外浓烈的药味,像剧毒的蛇王吐着蛇信子,又像阵年的烈酒招唤着酒徒。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1节 燕熙定定站在原地。 他既享受都那药香给他的安抚平静,又在艰难地压抑想要得到那香味来源的冲动。 燕熙眼看着,那粉衣丫头用小桶从湖里提了一桶水出来,然后拿着帕子要浸到桶中去洗。 夜风在这一刻,似静止了。 圆月的皎辉在蛊惑燕熙去做某件事,他修长的手指捻着一颗石子。 有个声音在诱引他:去把帕子拿来,那上面有宋北溟的血! 又有个声音在喝止他:你要清醒!不可被药力击败。 可夜风那么坏,卷着药香袭来,越来越浓地勾引着燕熙的感观。 那个坏声音在说:不过是拿一方帕子,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是燕熙又想起商白珩说过:若你当真溃败,你想好明日如何面对今日之你吗?你之志趣在高山、在远洲…… 风挟着药香,萦绕在燕熙鼻尖,沾在他暴露在夜风中的皮肤上。 又一个委屈的声音说:老师,可“枯”不是毒药,是解药啊。我好难受,我想要解毒。老师,救救我。 那帕子,就要被投入水中。 石子弹指而出,击断了两个丫头上方几绦柳枝。 柳枝落在她们身上,吓得她们尖叫着跑开。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拾起了那方沾血的帕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枯慰夏思 燕熙拿起帕子, 不必凑在鼻尖,他身体里“荣”的燥意便显而易见地被拂平了。 他将帕子放在袖袋里。 这种距离, 这种浓度, 已然是最近最浓的一次了。 “枯”的药香对“荣”有致命的吸引力,一旦闻上,体会到健康人的平静, 就会想要更多“枯”的安抚。 燕熙才走出几步,便意识到身体对血帕子的贪恋。 就像一直被禁止吃零食的孩子, 好不容易讨到了糖,却只拿在手上不给吃, 实在太痛苦了。 人的本性就是会想舔上一口。 燕熙比孩子们还可怜,他煎熬了五年,陡然给他一口糖,身体叫嚣得厉害。 想要。 想要更多。 然而, 他的意志是清醒的。 燕熙蹙着眉停在月下。 那方帕子在他袖袋里像是烫手山竽,燕熙一时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 久旱逢甘雨, 燕熙自嘲地笑道:“燕熙, 你也有今天。” 他两辈子的年龄加起来, 也不过是个才二十三岁的年青人,放在现代也不过是刚大学毕业。他再如何克制自省,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 毕竟只是想要多闻一些, 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无可奈何地取出那方帕子, 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不会给你洗澡, 会对你好的。” 然后, 燕熙把帕子放进了衣襟, 心口, 离他鼻子最近的隐秘位置。 - 宣宅。 燕熙这夜回家,总算不用喝清心汤了。 他站在小院里,吹着夜风,五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初夏的惬意。 他粲然对着圆月露出笑意,自己泡了壶茶,坐在小院的破旧小桌旁,轻快地唤道:“卫持风。” 卫持风现身在墙头。 燕熙倒出一杯茶,眉目柔和地说:“你带人去一趟幽州废陵,把龚琼所说神机案里被掉包的神机火器运到莱州去,把飞龙神机图送到老师那里。” 卫持风跳下墙头,懒洋洋地说:“殿下是使唤下官上瘾了?” 燕熙心情好,并不介意对方的怠慢,吟吟微笑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得有误,你去才护得住这批宝贝。” 卫持风软硬不吃地说:“殿下怕是弄错了,下官并非你的下属。” 燕熙有些可惜地说:“那又怎样?可本王是你的任务。若本王不配合你,总叫你跟丢了,你如何向父皇汇报?” 卫持风略站直了说:“殿下威胁下官?” 燕熙莞尔道:“倒不如说是主动示好。本王是信得过你,把你当自己人,才把最紧要的任务交给你。” 卫持风不给情面地说:“殿下说笑了。下官只听陛下的,可不替别人卖命。” 燕熙瞧了眼圆月,衣襟里血帕子的药香将他情绪安抚得十分平和,他竟不觉冒犯,反而忍俊不禁说:“若本王有重谢呢?” 卫持风见识过燕熙的喜怒无常。这个年纪最小的皇子,可以上一秒让人如沐春风,下一秒就取人性命。按照往日的经验,这个小殿下下一刻就要变脸了。 可今日是燕熙先开口相求,卫持风便有恃无恐,他说:“我卫持风虽然落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驱使的。当年姜家送上门的黄金美人和许诺的官职,我都看不上,不知小殿下有什么好东西,能叫下官动心?” 燕熙优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在鼻尖下闻那热气。已经有五年的夏天,他不敢喝热水了,今日一闻,久违地觉出热腾腾的茶香格外清新。 他笑吟吟地说:“你妻儿在五年前不明不白被害,我将许你替他们辩明冤屈。除此之外,念你这五年护卫有功,未来我的近卫首领,非你莫属。” 卫持风嗤笑一声:“小殿下好大的海口。我等了五年,都没人能替我做主的事,小殿下敢替我做主?” 燕熙抿了一口热茶,身体不仅没像往日那样遇热淌汗,反而感到十分舒适。 他略低了头,离那血帕子更近了,闻着那药味,眉目不由更加舒展,话音也就格外柔和:“因为本王知道,只有我可能替你做主。否则以卫同知的野心,怎肯隐姓埋名跟着我五年?” 燕熙顿了顿,不自觉又笑了,嫣然道:“你也知道,其他皇子若是登基,背后都有四姓权贵的掌握。只有本王,可以打破四姓来替你做主。” 卫持风却在那引人神思荡漾的笑容中冷下脸来。 他看燕熙今日笑得格外多,且比平日明显和煦。可是,他听到的燕熙说的每个字,都是直切要害,毫不手软。 卫持风被燕熙掩在笑意下的犀利用词惊得心头颤动,他稳着声音说:“小殿下厉害啊。不声不响地把我的底都查透了。可是,如今小殿下只是一个两字郡王,想要我卖命,拿什么给我担保?” “我父皇病了,对么?”燕熙和风细雨地说,“我瞧你近来时常不知去向,是我父皇身体有异,你心生异动了吧?” 卫持风脊背发凉,心惊肉跳地辨识燕熙那笑意中的隐喻,冷面说:“小殿下实在令人刮目相看。我只当是我监视你,不想,你也监视我。” 燕熙又轻轻抿了一口热茶,他的身体好愉悦,声音便微妙地动听:“想来我父皇病的不是很重,否则以我当前的处境,你早就另谋高就了。我那六个哥哥皆不是省油的灯,我父皇虽说对朝堂无法完全掌握,但后廷之事还是由他说了算的。卫持风,你是个聪明人,当前你我尚在同一条船上,眼下乘风破浪正当时,不想和我一起看看接下来的好戏吗?” 卫持风肃然道:“小殿下太自信了,什么都没有,就想拉我下水?” “只要你一天不走,我就有自信,你不敢走。”燕熙将茶杯压在桌面上,陡然敛了笑意说,“你若今日不听我差遣,明日便滚罢。” 卫持风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他五指微微张,这是要动手的前奏。 燕熙坦然与他对视。 燕熙是坐着的,卫持风是站着的,若是动手,燕熙失了先手。 但燕熙就那么无所谓地瞧着对方,他轻轻摸着杯沿,感受那温和的热度。 他的目光是冷的,嘴角勾的笑却是暖的。 卫持风在这危险的对峙中,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成交。” 燕熙举杯,隔空与他行了一个碰杯的动作,而后爽快地将杯中水饮尽,畅快地说:“往后,你务必给本王记住了,我令你之事,不可禀告父皇。另外,我处理龚琼有关之事,也莫要对父皇多说一个字。” “小殿下如此有主张。”卫持风经过方才的惊险,已经不意外燕熙还会提出更加惊人的要求,他了然如今对这个小殿下只能有求必应,于是利索地说:“下官真是对小殿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往后小殿下之安排,卑职一个字也不会对外说的。” 燕熙命令:“很好。你即刻启程。” “正有此意。” 卫持风道,“如今在靖都里,能近身殿下的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殿下已然不需要卑职的护卫,我也该给自己找些新活干了。否则哪天没有价值了,小殿下怕是不肯浪费粮食养闲人。” 燕熙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自己又斟了一杯茶,对卫持见摆手送别。 卫持风行礼退走。 走出两步,又回身问出心中不解:“小殿下既然猜知陛下身体不适,为何不进宫问安?” 燕熙:“现在是我不肯见父皇么?分明是父皇不肯召见我。既然父皇一切皆有安排,我恭顺听旨行事,有何不对不孝之处么?” 卫持风道:“陛下是您血脉至亲,您当真不在意么?” 燕熙哼笑一声道:“我在意啊,身为皇子,怎敢不在意父皇躬安。” 卫持风自然听得懂燕熙的阴阳怪气,他本该爽快走人,可近日见燕熙种种杀伐果断,实在叫他心惊肉跳。 他自问对人对事已是极致功利,不想燕熙比他还要冷情刻薄,他忍不住还是说:“小殿下会有在意之人吗?” 燕熙随口温柔地说:“会有的。” 卫持风知道燕熙这样说,只是御下之道。 可今日的小殿下笑得实在好看,他竟然觉得可以相信几分。 他不由也染了笑,最后问:“小殿下,您今日很高兴?” 燕熙含了一晚上的笑意,闻言缓缓盛放。 他在月色下如同纯美的月神,盈笑倾身,胸口正好压在手腕上,他感受着衣襟里的血帕子,开怀一笑说:“是啊。” - 三日后,幽州的前朝废陵被一伙盗墓贼挖榻了好几处,夜里一场大火把废陵烧得面目全非。 又三日后,一队人运着神机火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莱州。 这一日是“莱州王”之国之日。燕熙忍了六日不见商白珩,今天一早,终于回了皇陵。 - 皇陵西苑,前院。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2节 “南嫣姐姐!”燕灵儿扑到淳于南嫣怀里。 淳于南嫣轻抚着燕灵儿的头发,款款笑道:“公主殿下又长高了。箭法还学着么?课业怎么样?” 燕灵儿骄傲说:“本公主哪样不行?” 淳于南嫣扶着她肩头,配合地认真点头说:“公主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南嫣好生钦佩公主殿下啊。” 燕灵儿被逗得很满意,咯咯伏在淳于南嫣肩头,亲密地靠着笑。 淳于南嫣垂眸瞧着燕灵儿的侧颜,笑意嫣然。 - 这些年淳于南嫣,时常来看燕灵儿。 一开始大家都对这个“太子妃”的来访有些尴尬。可淳于南嫣举止大方,行事坦荡,来皇陵从未主动接近过燕熙,倒是像大姐姐那样关心着没了母亲的小公主。 可以说,燕灵儿有关女子成长的秘事,都是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照拂着经历的。 经年累月下来,连燕熙也真心敬着淳于南嫣。 - “南嫣姐姐,我绣了个香囊,赏你。”燕灵儿献宝似地掏出个宝贝,她有些害羞,刻意扬着下巴高傲地说。 淳于南嫣如获至宝般接过香囊,她整个人都盈着笑意,微诧道:“灵儿不是不愿学女红么?怎么还绣东西了?” 燕灵儿嗔道:“本公主专门学来绣东西给你的,怎么,你敢不喜欢?” “公主亲手所制,南嫣自然是喜不自胜。”淳于南嫣笑弯了眼,自然而然地牵起燕灵儿的手,举在光下却瞧见那细白可爱的指腹上几处针眼,低眉敛目道,“只是公主金枝玉叶,不可伤了身体发肤。” 燕灵儿总被淳于南嫣捧在手心哄着,对于对方突然的变冷,她敏感地发觉了,有些不知所措,嘟嘴道:“姐姐你凶我。” 淳于南嫣叹了口气,抬眸时已在眼中换上了笑意:“南嫣怎舍得凶你,现嫣只是心疼公主受伤。公主是大家的掌上明珠,更要爱惜自己。” 淳于南嫣的语气是那么温柔,抚慰了燕灵儿的无措,燕灵儿也柔了声,问:“本宫也是姐姐的掌上明珠吗?” 淳于南嫣盯着她瞧了许久,才慢声说:“公主是南嫣的无上至宝。” - 两人就这样又和好了,一起往燕灵儿的闺房去。 走到在内院门,淳于南嫣见着站在檐下的商白珩。 对方径直望着她,显然是专为等她而来。 “公主先到屋里等我,我与先生有话要说。”淳于南嫣温声与燕灵儿解释,又嘱咐莲馨要给燕灵儿手指上药。 如此一番,终于送走公主,她于几步外站定,行礼道:“南嫣见过商先生。” 商白珩回了一礼:“淳于小姐客气了。不才有些问题想不明白,万望解惑。” “南嫣久等先生垂询,”淳于南嫣从容地站定了,微微勾出笑意,“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燕熙到了皇陵,望安见着他,笑容满面地一一报告了皇陵这几日之事,然后禀报道:“淳于小姐今日来了,说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知道了。她是在灵儿院里么?有说要谈什么事么……”燕熙想到淳于南嫣专挑了“燕熙”之国之日来,顿时明白了,接着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先去找她,再去检视之国仪仗。” 燕熙快步走去,方拐出一道旧廊,便听那边一男一女的对话。 - “不瞒商先生,我从记事起,便知自己是太子妃人选。”淳于南嫣明目张胆地说,“自小家人便要我学《女训》《女诫》等书,我将这些书翻遍了,却寻不到一个答案。” 商白珩略不解,身蹙了眉说:“淳于小姐所问为何?” 廊道那侧,燕熙不由顿住了步子,心想:这两人平日里只是点头之交,竟能凑到一处说话? 这边,淳于南嫣说:“这些书满篇在教我要对父、对夫、对兄恭顺,我曾以为恭顺是为博得依靠,有了依靠,便能得自在。我想问先生,若我有朝一日当真为中宫,作为大靖最尊贵的女儿,我能得自在么?” 商白珩谨慎地未答。 淳于南嫣轻笑一声:“算命先生说我是中宫命格,先生知道这有多可笑么?淳于氏五代将门,代代战死沙场,活着的也是谨小慎微。苟延残喘到今日,家中再无兄弟,只我一个女儿,才换来这么个中宫命格。” 商白珩压低声音:“淳于小姐这话僭越了。” “不说些掉脑袋话,先生怕是不肯信我。”淳于南嫣沉声说,“如今我向先生递了投名状,不知先生能否信我?” 商白珩不肯说破:“鄙人不才,不懂淳于小姐在说什么。” “我选良人为配,您选良木而栖。”淳于南嫣不急不徐地说,“我们做着一样的事,你我皆是豪赌之徒。靖都人心沉浮,南嫣日思夜想,竟是无人能言,只有先生能懂我。” 商白珩声音沉稳:“淳于小姐稳坐高台,本不必涉险。” 淳于南嫣平稳地说:“先生三元及第,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敢问先生又为何在无人问津的郊陵蛰伏五年?再者今日之高台,是否为明日之刑场?商先生肯教殿下,南嫣恳请先生也教教我。” 淳于南嫣把话明说到这等地步,商白珩终于也松了眉,他行了一礼道:“淳于小姐高义,是道执狭隘了。” “先生明白人。”淳于南嫣回礼,“我不过是步步为营,不比先生苦心孤诣。” 商白珩又问:“我还有一事不明,若觉唐突,淳于小姐可以不答。” 淳于南嫣略一思忖,便露出了然笑意:“若先生所问,是我想的那个问题,南嫣自当如实相告。” 商白珩斟酌着道:“殿下经丧母之痛后,痛定思痛,这些年严以修身,心无旁骛。淳于小姐说要选良人为配,若只求夫妻之义尚有余地;若求儿女情长,只怕……” 淳于南嫣挽了鬓边长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以为,这些年我的态度很明确了,不想竟连先生也没瞧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师抑情思 话说的还不够明白, 商白珩仍在试探:“恕不才愚钝。” 淳于南嫣莞尔道:“先生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既已是太子妃, 无论谁登基, 我都为皇后,我其实不必亲自择婿以身涉险。我之所为,确实反常。万事不过情理二字, 既然理说不通,先生往情去想, 也是自然。” 商白珩听她说。 淳于南嫣接着说:“可就算往情去想,殿下能给我情么?从前, 殿下那般爱重梅筠,这些年可曾提过梅筠一个字?殿下说放下就放下,心智是何等果决。我自问不是天仙下凡,勘不破殿下情思。殿下这些年对我礼敬有余, 而亲近不足,我若再瞧不明白, 便枉费青春了。” 商白珩这才接话:“既然如此, 淳于小姐何必蹉跎于此?” 淳于南嫣温声诘问:“正是因殿下不事情爱, 才叫追随之人放心,不是么?再者,我所说选良人为配, 良人便一定要是殿下么?” 商白珩警惕地问:“淳于小姐所为何人?” 淳于南嫣颇有深意道:“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女子不易, 我之所求, 是自选良人。这一样, 以先生来看, 其他皇子能许我么?”【注】 商白珩就事论事:“你既已是钦定的太子妃, 又有家族助力,将你娶来才是最大用处,最好还能诞下嫡子。但凡有心术的皇子,也不会将你做他用。” “所以,我为何选殿下,先生明白了么?”淳于南嫣看着商白珩,笃定地笑起来,而后她徐徐转身,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截被林荫遮挡的旧廊转角,眼里笑意盎然。 - 燕熙在转角里驻立不动,他听到了淳于南嫣转换方向的声息,于是便也知道,淳于南嫣早就发现他了。 这一席话,专为说与他听的。 淳于南嫣所谓的投名状,其实是递给他的。 燕熙转身走出廊下。 三人相见,各自沉吟。 燕熙目光在商白珩身上略停,见对方面色沉静一如往常,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亦是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看向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向他行了一礼说:“南嫣见过殿下。” 燕熙客气回礼问:“淳于小姐有心,微雨心中记下了。” 他以表字自称,便是平辈论交的意思了。 淳于南嫣听懂了,微笑道:“南嫣本是为自己谋划,殿下言重了。” 燕熙回以一笑,算是揭过此话。转而问:“淳于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淳于南嫣听此,缓缓露出笑意道:“‘七皇子’要之国,可莱州离靖都有六百里远,灵儿公主若随‘兄’之国,殿下与公主远隔群山,多有不便。南嫣愿请旨,请陛下允灵儿公主寄养在淳于公府。南嫣家中,没有兄弟,正是方便。” 淳于南嫣所提,正是燕熙所想。 燕熙此前原已选一人替燕灵儿之国,但燕灵儿已到待字闺中年的年龄,隐姓埋名多有不便,把她送回宫中又着实放心不下。 确实,整个靖都,只有淳于公府最合适。 燕熙原本很是犹豫,毕竟他观察五年,始终瞧不明白淳于南嫣的动机。今日对方一番剖白,用意之一就是要让他放心。 可是,无端来的相助和忠诚,叫燕熙无法全然相信。 他没有立即应允,而是说:“淳于小姐施以援手,微雨感激不尽。不过,此事还须以灵儿意思为主,待我问过她再议。” 淳于南嫣得体地笑了。她仪态优雅,此时端立着,眸中光华流转,自有一番气定神闲。 - 淳于南嫣离开后,隔着一院的距离,燕熙瞧向商白珩。 商白珩叹了一口气,先开口:“微雨,随为师来。” 燕熙听商白珩肯喊他的表字,松了一口气。 师生俩沉默地走回一起住了五年的院子。 商白珩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率先坐在桌前。 燕熙跟着坐下。 商白珩的态度坦荡,已全然没有尴尬之相。 他倒了菜递给燕熙,单刀直入道:“飞龙神机图我已看过,当是正品无疑,我已命人送到莱州,交给秦玑,这算是我们对秦家的一份诚意。另一份诚意,殿下此前所说,要为秦氏洗脱神机案嫌疑,龚琼也给顺手我们添了点东西。” 燕熙接过茶杯,握到熟悉的凉度,不由松了颜色,轻声问:“什么?” 商白珩起身从柜中取出两本账册,坐回来说:“龚琼在幽州废陵还藏了天玺十年至十五年的户部抄录账本,以及这些年与他有银钱往来的私账和私信。” 这两本账册可是好东西,有了它们,相当于握住里一干贪贿官员的罪证,若用得好,足以搅动朝堂。 燕熙不由精神一振:“龚琼在那五年间,任户部度支主事,统筹财政收支及粮食漕运,手握天下账本,没想到他竟敢抄录私藏,这可是重罪。他之所以把账册和神机火器藏在一起,便是要让这两者一同暴露,他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如此说来,虽说是我劫了他的东西,却也是着了他的算计。此人连生死都算作账,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金算盘。” 商白珩把账本翻到第三页,又递过来一封书信,指着上面的刘秉的名字说:“龚琼对算术天分奇高,心算了得,凡过目即算出,这也是他在户部晋升奇快的立命之才。这种人,必得会给自己留出后手,权贵是把他逼急了,才叫他以命相搏。前有龚琼饮血问路,我们的计划便从刘秉开始。刘秉现任工部左侍郎,去他之后,下面的位置逐级升迁补填,便能把虞衡清吏司郎中的位置腾出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3节 燕熙思忖道:“我如今正七品,虞衡清吏司郎中是正五品,品级相差太多,就算立了功,也够不着,还得留有回旋余地。” 商白珩点头:“可以先腾出来,不作任命,殿下先任从五品的员外郎,代管主持虞衡清吏司诸事。” 燕熙道:“如此既不抢眼,又便于行事,甚好。” “如此,我便叫人与陛下报了。”商白珩合上账册,拿油纸包了,递给燕熙。 燕熙收好。 如此,议事已毕。 两人相顾,竟是无言。 - 燕熙心中难受。 商白珩扭开目光,他瞧向天光,默然片刻后先开口:“微雨,皇陵已无莱州王,我在此处已无学生可教,我也该重回翰林院了。” 燕熙心中一紧,问出了这几日的忧思:“老师是在怪我吗?” 商白珩起身,走到窗前,淡淡说:“忘记那夜的事,微雨,前方行路难,我们各自珍重。” 燕熙仰头看他:“老师不愿再教我了吗?” 商白珩望着那渐炽的日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缓缓地说:“一日为师,终身当为师表,今后只是分开两处,不便日日相见而已。往后每逢五和十,我和周慈到宣宅找殿下,其实与从前并无差别。” 燕熙听出商白珩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心中怅然,垂下眸子说:“学生知道了。” 他想,商白珩还是在怪他。 可燕熙没有注意到,商白珩说这番话,全程不敢看他。 - 五日后,工部都给事中宣隐一封奏书直呈天听,弹劾工部左侍郎刘秉中饱私囊、假公济私,克扣虞衡清吏司用度,以致生铁质量堪忧,伤及军器,危及国防,桩桩件件,罪证确凿。 天玺帝于朝堂震怒,将刘秉打入都察院监。 散朝,百官如潮退出,人人避着燕熙。 燕熙缓步行走,坠在百官之后,他独自一人走在丹樨上,直视前方,面色沉静。 走下玉阶时,见汉白玉栏挡下的阴凉处,站着一名官员。 那人金锻花玉带束着绯袍,补子上绣的孔雀栩栩如生,此人不似往常般总是有一行人拥趸,支身一人,守在此处。 显是专为等他而来。 燕熙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好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裴大人。” 裴青时打量着燕熙,没叫他免礼,语气冷峻:“六科给事中虽直属陛下,但与都察院业务甚密。凡有要事,按惯例总该提前知会一声,即是互相提点,亦是互相帮衬。刘秉乃正三品大员,你小小七品都给事中,若对他一参不倒,必被反扑追责。今日是你正巧赶上都察院前日收到匿名呈来的龚琼私信为证。可不是次次都能如此侥幸。且此案巧合太多,并非你这样一个初任小官所能布局。你初涉朝堂,不知凶险,本官念你寒窗苦读不易,往后若再有同等之事,可先来寻本官。” 燕熙拿不准裴青时是什么意思,不敢轻易回话。 裴青时冷哼一声:“宣大人,不信本官?” 燕熙面不改色地说:“下官不敢。” 裴青时冷肃道:“本官言尽于此。你若不信,便由你罢。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靖都水深,此次你已涉水,往后凶险,且自担着。” 燕熙不卑不亢地回话:“下官虽无权势做傍,却也知道权责相当。既是敢为,自是已料后果,下官既食民禄一日,便要为民请命一日。下官不过无关痛痒的小官,便是出事,也累不及他人,我个人安危,实在不足为提。不似裴大人身居高阁,身系重大。今日得裴大人提点,下官感激不尽。” 裴青时听出燕熙话里话外的讽刺。 他堂堂正三品主事官员,纡尊降贵来提点一个刚入仕的小官,竟还被不识好歹、含沙射影地指责。 他诧异之下,冷笑起来:“宣隐,你屡次遇我,或避或议,莫非你我之间有旧交私仇?” 作者有话要说: 【注】: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引自唐白居易《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 第27章 六部既乱 燕熙笑了笑, 恭顺地说:“下官耕农出身,第一次来靖都还是殿试时, 没见过什么世面, 哪里会与裴大人这般高门显贵有旧识呢?太折煞下官了。” 裴青时沉声:“冥顽不灵。” 燕熙沉静不语,只微笑着瞧着对方。 裴青时心中捋着宣隐入仕以来所为,宣隐算得上是清正有为。他见着这双眼睛, 说不出为什么,总想多提点几句, 可偏生这人对他格外防备。 裴青时一面对这年轻人器重,一面又忍不住嘲讽, 他眼中阴晴不定,冷脸瞧着对方。 却突然见燕熙对他挑眉。 燕熙眼底冰凉地对裴青时说:“裴副都御史,有贵人找。” 裴青时回身,瞧见不远处, 丹樨旁立着长公主府的大太监,微微变了脸色。 燕熙躬身行礼:“裴副都御史有事, 下官告辞了。” 裴青时将若有所思的目光从那大太监身上收回来, 嗯了一声。 燕熙折身便走了。 - 有怒气自燕熙心底烧上来。 原主被一干“疼爱他”的人环绕, 被阻断了耳目,鲜有涉猎前朝之事,也很少到前廷来, 大约从未见过师兄等人与旁人接触时的情景。 今日, 燕熙亲眼见着长公主与裴青时有私交, 心火一阵一阵的燎上来。 就这么个时常训原主又向着外人的师兄, 何以值得原主真心敬慕与推崇? 哼。 燕熙穿过高门, 余光见着裴青时对那大太监行礼。 他心中嗤笑一声, 以裴青时的身份, 平常端得冷淡严肃,见着贵人的宦官照样无法免俗。 燕熙唇边挂着冷笑:这就是我的好师兄。 - 那大太监名叫齐福,是长公主府的掌事,燕桢儿的心腹太监。 齐福见燕熙走远了,才走到裴青时身边,行礼道:“奴婢问裴大人安。” 裴青时心中有些不耐,他但久浮宦海,深知内侍性情阴诡又有着近身贵人的便利,不能得罪。客气地说:“齐公公来有何事?” 齐福又行一礼:“我今日来宫中替长公主料理些留在重华宫的旧物,路过此地见着裴大人,自当来问好。” 裴青时回了一礼:“齐公公客气。” 齐福说:“长公主这会也在进宫的路上了,巧的话,一会就能遇上,裴大人若得空,挑个地方说话?” - 一处偏殿里。 燕桢儿拨着茶水,她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如今二十五岁了,多了几分风韵,已到了最艳之时,举手投足间端庄动人,令人惊心动魄。 他声音娇啭:“桢儿总算见着裴副都御史了。” 裴青时站在门边说:“臣请长公主金安。” 燕桢儿微抿了一口茶水,柔声说:“裴大人难请,桢儿便不绕弯子了。今日相请,是要预祝裴大人即将上任工部尚书,恭喜裴尚书平步青云,大展鹏程。” 裴青时站得笔直:“长公主言早了。六部尚书乃朝廷重臣,考任程序复杂,岂是能预知的。” 燕桢儿温婉地说:“前日,吏部已定了工部尚书开缺,选拔之事便提上案头了。都察院这几年的京察,都是裴大人经手的,你心中比谁都知晓,四品以上官员中得了三年优秀的,统共也没有几个。况且六部之难最难在工部,龚琼又是死状可怖,以致开缺已有几日,眼看就到本月封投期限,竟是无一人投状。” 裴青时垂眸道:“臣亦未封投。” 燕桢儿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那刘秉虽手底下不干净,做事倒是利索,是以工部只空了尚书,有他在运转得还算顺畅。可眼下刘秉又锒铛入狱,只剩下一个右侍郎周叙。这周叙是个没主意又怕事之人,他一想到工部日常要为其他五部顶事,现在只剩下他周叙来担责,他已经焦急地,今日下朝就找吏部屁滚尿流地哀求调任。偌大一个工部,无人掌局,新的工部尚书是无论如何都该立马上任了。” 裴青时提醒道:“一部尚书之任命,要经都察院考察、吏部提名、内阁讨论、陛下钦定才可,流程极是繁琐,不可能一挥而就的。” 燕桢儿含娇笑道:“只要人心捋顺了,时间不成问题。在靖都,想要办的事,就没有因时间短了,办不了的。” 裴青时谨慎地说:“再有,任何一方不同意,都定不了一个尚书的任命。如今各方心思混杂,要选出一个各方都满意的人,实在太难。” 燕桢儿就等着这句话,他将茶杯放下说:“却有一人,独能得多方青眼。知猷,天时地利人和,你不想一试吗?” 裴青时不接话。 燕桢儿说:“知猷,你历年考核都是优秀,多年耕耘都察院,考察自会顺畅。有裴太傅在,陛下自会看重你,钦定不过是走个过场。吏部那儿,萧家能说上些话,桢儿可以替你去说。只有内阁不好说话。知猷,你这几年艰难运筹,才算是把都察院理顺了,此时不更进一步,那前头的努力便也没什么用处。我知你胸怀抱负,你难道不想执掌一部,做一番更能利国利民的大事吗?” 裴青时仍是站在门边,微开的门,朝外头晾着他的衣角,为他做着正人君子的见证。他面无表情地说:“长公主也说了,只差内阁的意见,可内阁同意才是最难的。龚琼替内阁做了多少事,说不要就不要了,知猷心惊胆寒,实在不敢近前。” 燕桢儿轻轻巧笑起来,可他眼里却是志在必得的凶光,她那么娇的说着:“内阁好说。你与梅次辅的独子梅筠同在裴大师底下读书,是嫡系的亲师兄弟,梅次辅不会拦你。” 燕桢儿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调子:“而——姜阁老那里,好说。” 裴青时:“姜阁老?好说?” 燕桢儿仰头站起,他直视着裴青时:“是啊,我推燕焦晋了一字亲王,齐王的封号,多大气啊。姜家如今高兴得很。我只是举荐个尚书,不是什么事儿。” 燕焦的生母,是姜皇后。 “天下之治乱在六部,六部既乱,何来太平。”【注】裴青时神色忽明忽暗,他在这半晦半明的门边,用力捏紧了手指,良久吐了一口气,“工部系天下工程,谢长公主心系社稷,那如猷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燕桢儿举起茶杯,笑说:“好,那便先祝裴尚书履新顺利。” 裴青时没有接齐福送来的茶水,他转身本要离开,想到什么,又转回说:“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燕桢儿放下茶杯说:“知猷请说。” 裴青时脸色肃然:“长公主,到底是在替谁说话?” 燕桢儿呵呵笑了起来:“桢儿虽是先帝嫡女,如今却是仰仗着陛下在圣恩苟活的,你说我现在是在替谁说话?” 裴青时盯着燕桢儿瞧了半晌:“恕臣瞧不明白。” - 燕熙缓慢地走在白玉路上,调适着情绪。 他服用“荣”之后,情绪容易暴躁,且随着时日渐长,滋生出了些狠戾的东西出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4节 那东西潜伏在他心头,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窥视着他的心神,他只要稍稍意志动摇,便会想要做些手狠痛快之事。 燕熙方才亲眼见着裴青时与长公主的人有私交,那毒便漫延开了。 他清晰地知晓到原主痛恨着这些背叛的人。 燕熙也痛恨。 原著终章里,原主的嘶喊他还言犹在耳,替原主活一遭,总归是要个痛快。 燕熙不自觉地捏着指,修长白皙的指节咯咯作响。 他在听到那骨响时,蓦地一怔,他敛了好长一口气,才吐出来。 这才闻着了衣襟里淡淡的血药香,心绪被温柔地安抚了。 那血帕子的药香,经了几天之后,味道淡了。 对此,燕熙早有所觉,这两日已用上从前的清心汤。 可是方才的心绪动荡,已是警兆,燕熙敏锐地意识到他越来越依赖“枯”的药香了。 眼下只是“枯”的香味变稀了,便已有如此巨大反应,一旦离了“枯”…… 后果不堪设想。 属实是过于依赖了。 这真的是……比毒品还要叫人上瘾。 偏偏“枯”还不是毒,而是正经的解药。 一个出格的设想,猝不及防地闪进燕熙的脑海——若是当真把宋北溟绑在身边,是否就可以根治“荣”的后遗症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燕熙的血液就欢快地跳动起来。 就是这样。 想要。 很想要。 燕熙苦笑,他无奈地想:这可如何是好?小王爷我可没能耐绑来。 他退而求其次地想,那还是喝药吧。 今日是四月二十五,夜里商白珩和周慈会来。 该叫周慈配新的清心方了。 - 想到此处时,燕熙刚缓步走出宫门,就在这时,一阵新鲜的药香就着晨风送过来。 燕熙第一时间以为是血帕子的香味,他甚至低头去拉了一下衣襟,确认血帕子没丢出来。 可衣襟是服服帖帖的。 那么,这突然而至的香味从何而来? 燕熙脑子里某个弦弹了一下,猛地抬头四顾,他顺着药味绕到墙根下,正见护城河旁的垂柳下,停着一辆宝蓝色马车,窗帘上绣着一个“宋”字。 那冲着他的窗帘已撩开,香味别有深意地顺着河风吹过来。 燕熙钉在了原地。 都越早侯在宫门边,见着了燕熙,过来行礼道:“都越见过宣大人。今日宣大人高义,弹劾了神机案的重要帮凶,我家小王爷特候在此处,专为谢您。请宣大人借一步说话。” 都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燕熙僵着身子,目光微愣地从都越身上转到马车上,车旁的侍卫已掀开帘子。 显然宋北溟是叫他往车上叙话。 燕熙脑门上汗一下就刷了下来。 不可以。 燕熙抬手按在衣襟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一靠近,宋北溟就能闻到血帕子的味道。 他就是有一百张口,也解释不清为何要贴身藏着被宋北溟吐了血的帕子。 这方每日抚慰他的帕子,此刻却如烫手山竽,烫得燕熙前胸也淌下汗了。 里衣湿了。 就着汗意,他身上的“荣”的药香便也浓了。 旁人闻不出枯,宋北溟…… 燕熙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若在别人面前,燕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小小的帕子消失。 可在宋北溟面前不可能。 他的武课师傅汉临漠在离京前专门叮嘱过他:“你在靖都,大约也没几个对手了。只有一个人你要格外注意,那宋北溟虽身残,但刀法极为诡异,宋北溟学过南北多家的刀法路子,对汉家刀法亦熟悉得很。以宋北溟眼光之毒,随便瞧上两眼,便能瞧出旁人的路数和底子,殿下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怕是不行。” 燕熙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更不能上那辆马车。 马车封闭,在里头,血帕子和“荣”的味道,他一样都藏不住。 然而都越还在催:“宣大人,请。”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下之治乱在六部”引自黄宗羲《明儒学案》。 我是按照权谋爽文快节奏的要求写此文的,我在文案也说了“练笔文没保障”。评论我都会看,觉得我写的不好的,实在是本人能力有限。友好的建议,我会认真对待的;硬杠的评论,于事无补,一别两宽吧。 第28章 心知肚明 日头不大, 河风阵阵拂来,温柔又带点湿意, 燕熙却急得冷汗簌簌。 他有一瞬的愣神, 而后大脑飞速的运转。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都将军,烦请转告小王爷,下官今日身体不适, 恕不能奉陪。择日登门谢罪。” 燕熙说完,不待都越回话, 急步遁走。 燕熙在朝上辩口利辞、对答如流,没有半点病态, 一路出宫,也是款款而行。 偏生一见到宋北溟就这副急欲逃走的模样,还用了极为没有诚意的借口。 潦草得叫人无法相信。 在靖都里头,便是再看不惯宋北溟的人, 对北原王都不敢这样。 都越好一阵哭笑不得,正欲举步去追, 那边马车里宋北溟低沉地说:“不必追。” 宋北溟对虚空说:“方循, 你跟着他。” 方循是宋北溟的近身暗卫, 从未接到过去跟别人的命令,咦了一声说:“他?宣隐?” 宋北溟沉着脸,点头。 方循不敢多问, 摸不着头脑地一跃而去。 都越回到马车前, 宋北溟又说:“今晚到宣宅做客, 带上小夏大夫。” - 燕熙一路急走, 确定宋北溟的人没追上来才放心。 他甫静下来, 立刻就发现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 这人的路数, 他几次遇到宋北溟时都发觉过。 是个高手。 宋北溟有暗卫,这不难猜。 但宋北溟把暗卫用在他身上,这实在是猜不透了。 燕熙懒得去猜。 - 暗卫离他远,燕熙想藏一方帕子便容易得多了,他回了趟工部,原本亲密的同僚见着他都躲远远的。 燕熙并不在意。 监察官本就要与官员们保持距离,他面色如常地做着自己的事,正忙间,他的下属左给事中何勉来报:“宣大人,都察院受理了您的弹劾,一会派人来接收刘秉案。” 燕熙点头,握笔沉吟道:“刘秉原级正三品,都察院此来至少要派正四品监察官来,算下来只有左、右佥都御史了。知道是谁来么?” 何勉道:“梅大人前阵才来过工部,想来会是他。” 燕熙放下笔,撑掌在案,面色微沉地对下属说:“我有事要公出,晚些回来。交接的文书我都写好了,都察院的人来,你接待即可,叫右给事中协助你。” “是。”何勉微愣,他听说过宣隐和梅筠不对路,当下也没多问,应声退下了。 - 燕熙方起身,门前便有人挡住了日光。 来人素花玉带束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的云雁振翅欲飞,四品官的服色。 对方不置一言地走进来,站在他案前。 不必去瞧对方脸,燕熙都知道是谁。 燕熙耐着性子,起身行礼:“下官见过梅大人。” 梅筠道:“我奉命到此彻查刘秉案,此案由你参劾,你又是工部都给事中,从今日起至此案查清,你跟在本官身边,配合本官查案。” 燕熙不紧不慢地说:“各类文书及证据,下官已整理好,交给左给事中何勉了,一会他会和您的人交接。我要说的,在弹劾书里写的很清楚了,再有什么细节,我的左右给事中也都知道,梅大人问他们即可。下官身为工科都给事中,身负监察工部之责,又向上对圣上负责,责重事多,恕下官不能全程陪梅大人,万望梅大人海涵。” 梅筠眸光微沉,冷声道:“宣大人今日拒了裴青时和宋北溟,眼下又要拒本官,你真以为单凭你一个人,能搅动靖都的水?” 燕熙不卑不亢地说:“既然梅大人已知我拒了一位正三品的副都御史和一位二字郡王,而梅大人只不过是个四品官,何苦来找下官浪费时间?”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5节 梅筠愠道:“宣隐,你此番动了刘秉,以为就拔除了他背后的势力么?知道他是怎么上位的?这几年帮谁做过事?你想明白自己这次得罪的是什么人么?” 燕熙好笑地弯了眉眼,眼底却是冷凉,他说:“我知道啊。刘秉帮姜家、萧家都做过事,后面还有韩家生意的影子,甚至一众新权贵也时常找他办事。那又怎么样?” 梅筠怒意上涨,压迫地逼视他:“你是当真不怕死?” 燕熙站得笔直,毫不动容地说:“我宣隐就一个人,有甚好怕的?他们来再多人,我也不会失去更多了。” 一无所有,所以不会失去更多了。 梅筠盯着燕熙。 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其实不过十九岁,模样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稚嫩。这么个美人儿在浓稠的官场上,像一朵孑然而立的白色花朵,好似任何一个人都能上手摘取,可偏又长了一身的刺。 那么柔弱,那么洁白,那么破脆,又那么尖利。 一点都不像他夜夜梦到的那个同样十九岁的人。 可他见到宣隐就是忍不住想要试探。 梅筠觉出微妙的古怪来,又在这咱古怪之中感到难受。 五年的忍耐,并没有让他的梦境减少,他越来越挫败地发现,他居然开始从每一个可能相似的人身上去找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甚至疯狂到追着莱州王之国的车架狂驰了两日。 他的殿下不肯见他。 他又灰头土脸地回来。 他一身疲备地回到朝堂,头一件事便是听到宣隐参了刘秉的惊天霹雳。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梅筠感到有一双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推动着时局发展。 梅筠眼底的血丝爬上来,他盯着宣隐,声音有些狰狞:“宣隐,你是个疯子。” 燕熙亲眼看着梅筠光鲜高冷的外表在寸寸崩塌,他心中升起痛快,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说:“是啊,我是疯子,不乖巧、不听话、不温和,我这般不讨喜,梅大人何必来找下官凭白生气,往后少来往的好。” 梅筠觉得燕熙的笑容格外刺眼,他退开两步,给了自己一丝的喘息空间,再逼问:“陛下许你什么了?” 燕熙高傲地仰头说:“梅大人,您是监察官,比谁都知道不能过问打听圣上对六科的旨意。您问这话,不怕下官参您吗?” “果然是冥顽不灵。”梅筠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为何一个个都在今天找你吗?” 燕熙无所谓地笑:“还能是为什么?无非是拉拢收买的人心手段罢了。梅大人,下官不吃这套,你死了这条心吧。” - 暗卫跟了燕熙一天,燕熙只好偷偷递了帖子叫商白珩和周慈晚上莫到宣宅。 如此,今夜便没有新的清心汤,又要难熬了。 燕熙这么想走,缓缓走回宣宅,却在行至某一处街角时,被几个流氓堵住去路。 不用想,都知道是有人要寻事教训他。 燕熙孤零零地站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看起来有些无助。 他的手垂在两侧,并不打算出手。 领头的流氓举着棍棒敲过来时,他“啊”了一声,做出以手护头状。 疼痛果然没有落下,有一人影跳出,转眼间便将几个流氓都解决了。 燕熙好似害怕地贴着街墙,问那个连刀都没出的人:“你是谁?” 对方拍了拍向上沾的灰,对燕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北原踏雪军,明威将军,方循。” 燕熙没想到对方来头挺大,他按下官礼拜了一下道:“下官何德何能,让一个正四品的武官来护卫,实在是过意不去。谢过方将军了。” 方循回了一礼道:“宣大人客气。若当真想要谢我,这几日便少往人少的地方走。” 燕熙明知故问:“这几日?为何?” 方循说:“今日之事,近日会不断发生。宣大人身系重案,不能有误。还请着紧些。” - 燕熙心思一沉。 他蓦地意识到,今日裴青时和梅筠反常,纡尊降贵来找他的直接目的是什么。 拉拢只是其一;更直接的是,裴青时和梅筠也料到他近日会遭遇伏击和刁难。 如此说来,裴青时要他有事相告、梅筠要他跟在身边,是真的有意提携帮助年轻人。 如此说来,裴青时和梅筠在官场还不算混蛋,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以他们马首是瞻的同党了。 只是裴青时和梅筠偏偏对原主那般,无非就是原主心某情愿倒贴并不需要拉拢,说到底他们就是看不上原主。 谁会对送上门的人重视呢? 哼。 践踏别人的心意才是真的犯贱。 - 燕熙不能暴露会武,也就随了方循的意思:“那便有劳方将军了。” “宣大人客气。”方循回完话,闪身回到了暗卫的位置。 燕熙缓缓走回家,到家门口警惕地顿住了脚步。 门上挂锁的位置变了。 他再敛息一听,家中有人。 燕熙本能地想要环视探查,想到方循还在观察他,于是换上了疑惑的表情,捏起挂锁道:“咦,我今晨离开时,锁不是这样的?有人来过?” 虚空中传来方循的声音:“宣大人莫惊慌,并非有盗贼。我家小王爷在贵宅久候多时了。” 燕熙一怔。 宋北溟在他家里! 他心中叫苦连连,这可比盗贼可怕多了! 燕熙手按在门上,不想拿钥匙。 不遂人愿的是,有个人影从院中跳出,对燕熙行了一礼,在燕熙诧异的目光中,拿铁丝开锁,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我家小王爷请宣大人喝茶。” 燕熙看此人是都越,便知道躲不过了。在都越坚决的邀请下,他不甘不愿地往前一步,一只脚踏进门槛。 他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今日暴露的底线在哪里。 可变化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屋里飘出了一种他陌生的药茶香。粗略判断,里面应该有红参、当归、丹参…… 要命,皆是活血培阳的药。 不可以。 不好闻。 不能靠近。 他喝清火药尚且抑制不了荣,再闻这些与荣同源的药,简直如火炽烤。 燕熙扭头就想往外跑。 都越轻轻推他进了门,身后的门应声关住了。 宣宅的厅堂门口有一位宋家的侍卫,对他恭敬地做出请的姿势。 燕熙鼻子隐有微痒,培阳药助长气血,若他吸得太多,怕是要流鼻血的。 他脚步粘在地上。 那个侍卫请他进的地方,既有培阳药气,又有宋北溟,进到那种封闭的空间绝非明智之举,燕熙不肯迈步。 无声地对峙片刻,宋北溟在厅堂里大约等得厌烦,叫人推了轮椅出来。 只见宋北溟手中握着热茶,在已见闷的初夏里竟还严严整整地穿了两层衣衫。 都越提了灯笼在宋北溟身旁,然而橘色的烛光也照不暖宋北溟脸色。 太苍白了。 燕熙此前每一次遇到宋北溟皆发生惊心动魄的事,根本不尽细细观察宋北溟的模样。 此时静看。 宋北溟的五官极为英挺,少年时桀骜英俊,此时不过才二十一岁,竟再难以寻见原来的恣意不羁。 只是宋北溟的长相实在是得天独厚,英俊得占尽便宜,被一层阴冷病气罩着,却不显颓唐,连在夜色里,都瞧不出阴暗。反而如鬼似魅,苍白的唇色似要饮人鲜血。 又邪又俊。 燕熙想,宋北溟为何会变成这样? 因为家庭剧变? 因为枯? 还是两者皆有? 可宋北溟既为北原王,手上还有踏雪军,境界比燕熙不知好了多少,为何要用枯呢? 燕熙怔忡地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也瞧着他。 燕熙知道宋北溟也闻到了。 因为宋北溟将热茶交给都越,用一种冰冷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 燕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宣宅的小院只有十步平方,即使露天,两个人也只有几步之遥。 在他们目光之外,即便没有肢体接触,心照不宣的药香已经在虚空中彼此问候。 荣的燥意被温柔地抚平。 夜色在燕熙看来,不再那么闷烦,夜风从热油变成了凉水,带着“枯”的微弱药味抚过他衣衫藏不住的那些雪白肌肤。 沁凉的舒服。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6节 燕熙长舒了一口气。 之前几次遇到宋北溟,或是偶然经过,或是若即若离,或是冲突不断。这次平静的接触,才叫燕熙体会到了枯对荣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安抚。 燕熙失笑,枯荣既为一对,他上次能闻到宋北溟的药香,宋北溟自然也能闻到。他能猜到是宋北溟,宋北溟自然也能慢慢猜到他。 其实他早就暴露,实在没必要再自寻烦恼地藏着掖着。 就在燕熙要放下心来,思考如何解释“荣”的来源时,那宋北溟突然发难说:“请小夏大夫来。” 燕熙一愣,顿时警铃大作——为何要叫大夫?大夫姓夏?和夏先生是什么关系?宋北溟想做什么? 燕熙只觉不好。 寻常的大夫对荣枯根本束手无策;而知道枯荣底细的大夫,若只想救其中一个,定会动另一个人血脉的念头。 燕熙手指青筋毕露,眼中隐现寒光。他不可能给宋北溟当解药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又爽又快,还要保证逻辑,我平均每章(三四千字)至少要写2-3个冲突。虽然有大纲、有细纲,但细节和行文都要现写。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构思,落笔又是三四个小时,所以我应该是没办法做到大量快速的更新。 最终能不能写成“快节奏权谋爽文”我只能说,我会努力,不小心写偏离时,你们记得提醒我。 同时本人历史学的也不够过硬,肯定会有古代设定的硬伤,好在我的设定是架空,求考据党放过。 可以确认的是,从细纲看我写的不是套路文。 请你们多担待。感谢。 第29章 还有救否 在霎那间, 燕熙想动手。 或许是因为有枯的药香在,他体内来自荣的暴躁, 很快就熄灭了。 燕熙改主意, 不动手了,他往后退去。 宋北溟看穿他的意图,冷声说:“宣隐, 莫说你跑不掉。你若是敢跑,被我抓回来, 我就抽干你的血,把你炼成解药。” 燕熙倏地定住了。 听到这个建议, 他的心脏激动地快跳起来,血液也兴奋地击打着脉博。他迎着宋北溟的目光,竟是轻笑起来。 他心中诡异又得意地想:原来他俩是一样的,枯荣虽是一阴一阳, 受的罪不一样,但对对方血脉的贪婪是一样的。 好想抽干宋北溟的血啊。燕熙按捺不住地想。 燕熙伪装的很好, 他的眼神, 似紧张又似迷茫地被宋北溟勾着。 他在身体兴奋反应的间歇, 心中还抽空快速掂量了宋北溟侍卫的实力——方循加上都越,他应该还能对付,但不知道其他侍卫的实力。 燕熙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 他一旦动手, 就会暴露汉家刀法, 身份也会跟着暴露。 这盘棋才刚开始, 不值当为宋北溟功亏一篑。 燕熙嗟叹着调着息——他在宋北溟面前, 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 一直, 毫无,还击之力。 心有不甘呢。 虚与委蛇着吧。 燕熙柔和地说:“小王爷,下官不跑,下官家就在这里,能跑哪里去?靖都的宅子贵得很,下官可买不起了。” 宋北溟说:“宣大人说的话,本王早就一字不信了。能吃上那枚药,必定不是一般人。说说,你是谁?想做什么?” 燕熙巧笑道:“我叫宣隐,表字微雨。小王爷您看,家里头给我起个这么小家子气的表字,我还能有多远大的志向?下官倒是想求问一句,小王爷总盯着我,想做什么?” 微雨两字确实不够大气,但这不重要,燕熙挺喜欢这个字,念起来仿佛能听见初春的细雨声。 宋北溟觉得燕熙的笑容刺眼,他冷笑道:“宣大人问这话就对了,只要你配合本王,本王可以不管你的真实身份。” 燕熙天真地眨了眨眼:“要我如何配合?” 都越正领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出来,那少年穿了身素白道袍,看起来像是迷迷糊糊被叫醒,出了屋子搓了会眼睛,才醒了大半,他见着宋北溟,很自然地说:“小王爷,你说的就是这位?” 宋北溟客气地答:“是的。小夏先生,你瞧他如今怎么样了?” 小夏先生慢吞吞走过来,他长相和气质都十分纯净无害,是以燕熙没有防备。 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在晃眼间就捏住了他的脉门。 燕熙无语地瞧着眼前这个面慈的少年,心想:大意了。 小夏先生听脉片刻,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燕熙。 燕熙被这小少年瞧得有些底气不足,问:“小大夫,我……是不是不太好?” 小夏先生微妙地打量着燕熙,收回视线,对宋北溟说:“小王爷,你叫旁人退下。” 宋北溟摆手道:“把人都撤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燕熙已经感觉到不妙了。 - 待人退尽后,小夏先生看着燕熙说:“整枚你都吃了?” 问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燕熙诚实地点头。 “你身子底子和……”小夏先生看到燕熙求饶莫说的眼神,自然而然地换了话头说,“和各方面都不太行,扛不住那药的药力,随着时日渐光,你到不了寿终,就会油尽灯枯。此乃生老病死,神仙来了也求不了你。” 这些道理,燕熙早听周慈说过八百遍,是以听了并不难过,他并不在意这个。 “就可惜了你这么漂亮的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夏先生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转而说,“你若想活久点,小王爷或许对你能有助益。” 还有救? 多活些年岁,登基之事便能缓着些,而且又能减轻燥意,这于燕熙来说是意外之喜了,他问:“小王爷如何能帮我?” 小夏先生又看了他一会,才缓缓道:“这得看你们。枯荣统共三对,你们是唯一一对分开吃的,这是头一次瞧分开吃的后果,也没有对照。不如你们多处处?慢慢就知道该如何互相吸收药效了。” 燕熙:…… 没太听明白小大夫的意思。 小夏先生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圈,又垂头思索片刻,终是长舒一口气,道:“小王爷,既然找到荣了,你的身子有更好的调理方法,我也该回山了。” 宋北溟说:“我让都越送小先生。” “也好,我自己走着虽然快些,到底还是累。” 小夏先生说着,便朝到厅堂走去拿东西。 燕熙追问道:“敢问小夏先生,认识夏先生么?” 小夏先生回身,迷茫地问:“夏先生是谁?” 燕熙微愕道:“你们都姓夏,你不知道?” 小夏先生说:“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夏家人,我是夏家收养的孩子。夏家人丁稀薄,到我这一代,已然没有嫡亲的了。你说的夏先生,可能是我叔父。” 燕熙将脑海中与自己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夏先生与眼前的小夏先生对比,确实长得不像,行为举止却都有类似的风骨,想来确如小夏先生所说。 于是他轻轻“哦”了一声。 小夏先生走到厅堂,取了个布袋出来,路过燕熙时,想了想又补充道:“小美人,若我和叔父有联系,也不至于如此没商没量地将一对枯荣分开吃了。” 燕熙这才回神,正色道歉:“是在下唐突了。” 小夏先生想到什么,视线又在熙和宋北溟身上转了一圈,说:“你们今日多相处,有什么症状告诉我。我留在这里也不方便,明日一早还要赶路,这便先回了。” 宋北溟略有些尴尬地点头,道:“都越,送小夏先生。” 都越跳下来,恭敬地站在小夏先生旁边。 小夏先生说:“我不想走路,要坐马车。” 都越点头,在前头领路说:“小王爷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请小夏先生随我来。” 都越吹了声口哨,立即有人先去引车。 小夏先生走到院门口,又叮嘱道:“今夜的固本茶还在煮,仔细火。” 宋北溟答:“好,谢小夏先生提醒。” 小夏先生正要开门,都越喊了声“稍等”,提了斗篷给他披上。 出门即上车,都越亲自架车,往北原王府去。 - 车辙压过石板路,在寂静里发出清晰的轱辘声,在马车开过去后,街转角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此人盯着马车上显眼的北原王府绣纹,联想到上次宣隐在工部对宋北溟投怀送抱的模样,冷沉着脸,轻嗤道:“装作义无反顾,原来早就暗渡陈仓了。” 此人正是梅筠,他胸口不知为何犯着酸劲儿,又气又恼,又讥又苦地想:小小七品官,眼光实在是高,要王爷的车才肯上。 他站在街边的寥落里,直到那轱辘声都听不到了,又瞧了会宣宅的木门,才凛然转身走了。 - 就在他走后,宣宅对面的阁楼上,周慈提了药箱就要下楼。 商白珩在黑暗中拉住了人说:“宣宅夜里进了四位客人,此时才出来两个,里面还有人。” 周慈说:“可殿下今日该换药了,时辰已晚,我怕殿下受不住。” 商白珩的手指用力,劝着周慈:“微雨性子坚忍,这一会子的工夫,他能忍得住的。我们若现在贸然进去,必定坏事。再等一等。” 周慈叹气坐下来。 他在这不点灯的阁楼里呆了一晚上,早习惯了黑暗,借着晦暗的月色,他瞧见了商白珩紧拧的眉,劝道:“你还劝我呢,我瞧你都快急上火了。道执,如你所说,殿下没事的,你松松劲。” 商白珩这才放松手指,由着周慈抽走衣角。 商白珩怔怔望着宣宅,心中又苦又闷。 周慈瞧着商白珩失魂落魄的神情,觉出哪里不对。他想要开口再劝劝,又怕自己想岔了。 到底没再开口。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7节 - 宣宅里。 燕熙还在咂摸着小夏先生的话——为何要我和宋北溟多相处? 他若有所思地地瞧向宋北溟。 宋北溟也在打量着燕熙。他迎上燕熙那纯净又疑惑的目光,偏开了头,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燕熙等了等,正想先开口,宋北溟先说话了:“你参劾刘秉,是谁的主意?” 燕熙端声说:“自然是我自己的主意。小王爷早把我查得清清楚楚了,还派人跟着我,我见了谁,后头有什么人,小王爷不是比我还清楚?” “装乖是么?”宋北溟轻蔑一笑,“本王早看穿了你这身画皮。能在这么多蠹虫里,又准又狠地挑中刘秉,实在不像是你这种资历的新人能想出来的。不打算说是么?” 燕熙笑说:“实打实的事儿,小王爷再问多少遍,都是这个答案。我劝小王爷不要浪费时间了。” 宋北溟眸光微闪:“你与裴青时和梅筠也是这么说的?” 燕熙做微讶状:“这靖都里当真是没有秘密。我见了谁,你们竟是一五一十的知道的比我还明白。” “所以,宣大人怕了么?你这么个……”宋北溟目光嚣张地描摹着燕熙的五官,意有所指地说,“这么个多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倘若落在谁的手里,要遭什么罪可不好说。现在致仕归乡还来得及。” 燕熙只作听不懂,可怜地说:“来不及了,我参了个正三品大员,脚底下湿透了,回不到岸上了。” 宋北溟微妙地笑一声,他虽坐在轮椅上,语气却尽是上位的超然:“参别人不好说,参刘秉还好。他这人是墙头草,哪头给好处就帮哪头,你参他得罪的人虽多,却不至于有谁要置你于死地,至多叫你吃点苦头。参别人就不好说了,下一回想参谁,真不叫本王替你参谋参谋?” 燕熙答非所问地说:“哦,那下官放心了。下官之前好害怕,以为已经被人记在生死簿了呢。” 宋北溟冷了脸,肃声问:“你别净扯些旁的。本王问你,下一个参谁?” 燕熙无邪地说:“下官权责有限,这可不能告诉小王爷。六科直受陛下节制,不该向除陛下之外的人报告,小王爷别为难我。” 宋北溟诘笑道:“好心劝不了该死的鬼。看来本王这么个郡王在宣大人眼里,也是一文不值。本王次次向宣大人示好,宣大人皆是看不上。也不知道宣大人胃口有多大,要找多大的靠山?眼光太高了吧,不怕摔着么?” 燕熙乖顺地说:“我小小七品官,在靖都里是被踩在脚底下的货色,谈不上摔吧?” “看来又白费口舌了。”宋北溟遗憾地说,“本王若不是瞧你考个状元不容易,身上又有着‘荣’,早就跟着踩你了。是你命好,得了好东西在身上,你若哪天走投无路了,本王看在药的份上,也会给你庇护。北原王府养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微雨啊,你哪天活不下去了,本王恭候大驾。” 宋北溟言至于此,已是动怒。 燕熙听出了对方的愠怒。 他只装作不知,恭顺地垂着头,心情却是格外的舒畅。 这样的距离,闻着宋北溟身上的药香,不远不近的,正正好。 燕熙平素懒得与人多费口舌,此时真恨不得叫宋北溟多留片刻。 他正想逗对方再说点什么,那边宋北溟毫不留恋地喊:“方循,走。” 燕熙意外又可惜地想:这就走了?小夏先生说要他们好好相处的话,宋北溟忘记了? 方循跳出阴暗处,跪在宋北溟前行礼,起身便要推宋北溟轮椅。 就在此时,一股焦香炸出。 宋北溟和燕熙皆是眉间一蹙。 宋北溟略显枯槁的手指上青筋微微跳动,爆喊一声:“快,把烧糊的固本茶倒了!” 方循嗅觉不如他二人,他此时才闻到了,立刻起身,往厅堂里跑。 那茶壶烧在红炉上,用的是猛火,此时又已入夏,方循匆忙间手甫沾到那壶柄,便是一阵血肉烧糊的焦味。 好在他身手迅捷,回身扯了案上的一块棉布,握住壶柄就往外跑。只是满院里都没找着有水的地方,转头再往厨房里跑,总算把茶壶按进水缸里。 可是,那固本茶的药味已缭得满宅子都是了。 烧透的药材,药味又浓又烈。 燕熙在那药味冲过来时,咳了一声,立时捂住了口鼻。 他最怕这些活血壮阳的药,平日里避之不及,猝然闻着如此浓烈的焦味,顿时五内翻滚。 暖热的血顺着他指缝流下来。 燕熙遽然瞪圆了眼。 流鼻血了。 第30章 火热对峙 宋北溟看到了燕熙的血。 也……闻到了血腥味里浓郁的, 带着人类血液温度的,“荣”的药香。 与枯的清冷颓朽不同, 荣的药香浓郁芬芳。 宋北溟平日在初夏也要穿着两件薄衫, 可一闻着荣的香味,竟似……一刹入夏。 许多年没体会过夏天的感觉了。 他上次与燕熙接近,就发现“荣”除了能暖血, 还能活血,使血脉蓬勃, 血流加速,甚至会莫名的愉快, 产生某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离得越近,味道越浓,得到的快乐越多。 “荣”是诱惑。 而这种诱惑一旦融入人类的身体,便可以轻易诱引那些潜藏在欲望里原始的、冲动的东西。 十日前在工部, 他凑近燕熙的脖颈,是真的想要一口咬下去。好似那一口下去, 就能把他枯朽的五年补偿回来。 这种欲念, 太凶残, 太致命,太危险。 战场上,宋北溟是能驾驭数十万军士的大将军;在方寸的身体之间, 他却险些失守。 他上次就警告自己, 不能被这样的欲念控制。可是, “荣”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 宋北溟上次闻到宣隐的药味, 几乎是的抑制不住地日日夜夜念叨着宣隐的名字。 仓促的一面之缘, 却使宋北溟像害了相思病一般,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比中邪还令人费解。 宋北溟真是受够了, 今夜得以确认,原以为连日的揣测与等待总算尘埃落定。 见着人了,按说也该断了念想。 可他还会不自觉会去描摹燕熙的容颜,看到燕熙流鼻血了,马上就意识到固本茶对“荣”不好,竟然第一时间想要安抚对方。 这种诡异的心理……让宋北溟想骂人。 - 燕熙的鼻血顺着手指淌下来,一眨眼的工夫就染红了手掌,蜿蜒着滑到手腕上。 荣的药味比血的流速更快地在狭小的院子里炸开。 浓郁的药香,变成了浓烈的艳酒。 芬芳的气息,变成了催情的妖魅。 宋北溟陡然升起了喘息。 他在这猝不及防的诱惑中,紧紧的攥住了轮椅的手柄,然后遽然察觉到身体发生了某种尴尬的反应。 他立即滚着轮椅往后摇。 可这院子太小,他这一动,轮椅便被台阶卡住了。 方循立即赶来扶住轮椅。方循甫一靠近,便发觉到宋北溟的气息在发生危险的变化。他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小王爷?” 宋北溟哑着声音命令:“你退下,所有人后撤十丈。” 方循不放心:“小王爷,太远了,若有意外,怕赶之不及。” 宋北溟发觉身上开始冒热汗,咬牙切齿地说:“我说退下。” 方循脸色一变,不敢再问,立刻带着护卫退到了远处。 - 燕熙抽出白帕子捂住鼻子,丝帕只挡住了部分固本茶的味道,他无辜地承受这等烈药的刺激,退步靠在木门上。 想要拉远距离。 可这点距离于事无补,甚至因着离枯远了,身体里被烈药引起的燥意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燕熙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敏感地发现身体隐隐有了上个月圆之夜时的反应。 又是因为宋北溟么? 他茫然地望向宋北溟。 宣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 宋北溟看到燕熙的白帕子浸染了血,脸上也有红迹。 他曾冷酷地奚落宣隐的美貌,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比那些觊觎状元郎的人更加正人君子。 宋北溟不喜欢这样的失控和浪荡。 他让自己显得平静,沉声说:“宣大人,你可以走了。。” 燕熙鼻血已经止住,他取下帕子,失笑道:“小王爷,这是我家。” 宋北溟默了片刻,说:“是了,那本王走。” 燕熙身体里的燥意正浓,闻着枯的香味,本能地想要靠近。 他纵着自己微末的贪念往前走着:“小大夫说我们要多相处,小王爷急着走做什么?” 看着燕熙突然靠近,宋北溟用力抓紧了扶手,他喘息重了起来,很想让燕熙离远点。 他压着声音说:“宣大人,咱们话不投机半句多,莫要彼此浪费时间。” 燕熙听出了宋北溟变重的呼吸。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8节 燕熙理所当然反着方向往“荣”能给予“枯”的药效上想,判断自己和宋北溟应当是有着某种默契的。 于是他倾身向前,更近地闻着“枯”清凉的药香:“话投不投机不重要,小王爷,您闻着我的药味,也很舒服吧?” 宋北溟感到燕熙的呼吸被夜风送到脸上,嗓子里勾起火,可他不能露出一点的躲闪。他知道宣隐一直在找他的弱点,他一旦露怂便要处于下风,于是冷了声说:“宣微雨,你放肆!离本王远点!” 燕熙在“枯”的围绕包裹中,感到通体舒畅。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宋北溟理应和他一样,意味深长地说:“小王爷,可是枯需要荣,不试试和我相处吗?很舒服的。” 宋北溟感到要失控,他快要败在这个看起来纯美无邪的男人身上。 可他的强悍正在于越是濒临危险,越能更清醒地逼迫自己。 他敛着息,眼底蓄着隐忍,没有任何闪避地说:“宣微雨,你以为谁都似你一般,轻易败在身体的欲望里吗?” 燕熙略微一怔。 他的自尊心头一次被人如此直白的刺破,他有瞬间的难堪,转而是恼羞成怒。他生气时,就会笑得格外妖魅:“小王爷,你若没有败,何至于知道我败了?” 宋北溟的手指掐入掌心,声音反而格外冷酷:“所以你败给欲望了对么?哈哈哈,多可笑啊,宣状元。你十几年的礼义廉耻白学了?卷子里写的忠贞高洁,都是骗人的?” 燕熙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然露出了难堪的红色。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坦然地面对欲望,然而他更恨宋北溟这种劈头盖脸的奚落。他不甘示弱,反而靠得更近,盯着宋北溟的眼睛,轻轻吐气说:“给彼此都留点体面吧,小王爷,愉快地相处不好么?” 宋北溟坐得僵直。 如此近的距离,对方的吐息拂在他鼻尖和唇间,他只要一张口就能把人拆吃入腹。 他握紧了拳,既要忍住把人扒过来的冲动,又要忍住后避的退缩,他凶狠地维持着风度:“宣大人入都以来,一直都在拒绝人,不会与人愉快相处的人是你吧?” 燕熙俯下身来,手肘找个了舒适的位置,搭在了宋北溟的膝盖上。他那么亲昵,却笑得那么纯洁:“宋北溟,你一直在观察我,难道不为此时我主动与你示好而得意吗?你很得意的对不对?所以才想要我难堪……” 燕熙意外地发觉宋北溟的双腿绷得很紧。 他只迷茫了霎那,便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敏锐地抓住了这段对话最关键的两个字,顿时感到畅快淋漓,他大笑着道:“欲望!宋北溟,你一开始就提到了欲望!可是你弄错了,我对你的不是欲望;但你对我的是欲望,对不对?” 宋北溟看到了自己的溃败,可他不能认输,他在绝境中反扑,也倾身向前,拿手按住了燕熙的手背,叫对方不能躲避。 他在彼此吐息纠缠的亲密里,格外冷峻地说:“你懂什么是欲望么,宣微雨?你主动诱引我,是想要我对你做什么?你说啊,我并非不能满足你。” 燕熙的手背贴着宋北溟的掌心。 宋北溟的温度热得烫人。 这样的热度,燕熙在十天前的夜里经历过。 他们已然离得太近,再近一点便要贴上了。燕熙终于分辨出了宋北溟沉重而压抑的呼吸,也品出了宋北溟身体里熬热的药香,他还闻到了细密的汗热。 燕熙在亲近的进退维谷中,蓦地意识到某种来自雄性力量的威胁。 他从懵懵懂懂到明明白白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然后,猛地往后退。 可宋北溟不肯让他逃。 宋北溟一把捞住了他的脖颈,把人箍回方才的亲近里,宋北溟不再掩饰欲望,而是赤礻果礻果地逼视着他:“宣微雨,要玩么,来啊?我一开始就摒退了下属,你现在才明白我想干什么,太晚了!害怕么?” 燕熙跌落在宋北溟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欲望压制,他涨红了脸,使劲往外挣。 宋北溟凑在他唇边,似要口勿他。 燕熙忍无可忍,猛地甩开了宋北溟的禁锢,连退了几步。 宋北溟这才畅快地笑起来:“我若真想要你,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微雨啊,认输吧,你玩不起的。” - 商白珩和周慈焦急地在阁楼上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宣宅木门打开的咯吱声。 举目望去,见方循推着宋北溟走出来。 北原王府又派了辆马车来接,宋北溟从出门到上车,全程面无表情。 商白珩和周慈等北原王府的人走得很远了,才快步下楼。 商白珩仓促地推开宣宅的门,见到燕熙木然地站在小院,背对着他们。 商白珩敏税地发觉这样的燕熙很不寻常,他试探地喊:“微雨?” 燕熙不肯回头,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宋北溟方才欺负他的位置,耳边嗡嗡作响的还是宋北溟嘲笑他的话语。 周慈一进来便闻出了固本茶的烈性,他大喊一声“不好”,抢步向前去诊视燕熙。 燕熙嘶哑地叫住了对方:“周太医,我无妨,你不要管我。” 周慈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你还好吗?” 燕熙缓缓地摇头,仍是不肯转身。 周慈转头向商白珩求助:“道执,殿下他……” 商白珩对周慈摇了摇头,周慈会意,没有再追问。 - 商白珩瞧出燕熙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商白珩最懂自己的学生。 他知道燕熙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的小殿下每次挫败时都会将自己藏起来,不肯叫人看,也不肯让人安慰。 他这个骄傲的学生一贯只肯以光鲜示人,敏感地维持着自己的体面,自己给自己疗伤,直到重新穿上冷硬的盔甲才肯走到人前。 商白珩知道燕熙此时委屈极了,也知道他是唯一能给燕熙安慰的人。 他的喉咙似堵了千斤石,竟是不敢轻易说出一个字。 周慈在这微妙的氛围中,把煎好的新配方的清心汤放在了地上,无声地退到院门外。 燕熙直到周慈退出去了,才哽着声音说:“老师,我可以示弱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请无视我为保命加的分隔点。 第31章 磨砺剑锋 商白珩听到燕熙那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 就知道自己的学生是气极了。 商白珩没有直接劝说,而是问:“微雨想对谁示弱?” 燕熙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宋北溟最后那副得逞的模样, 他恨得牙痒痒, 他活两世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认输过,却遇到个宋北溟叫他屡战屡败。 燕熙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挫败。 人总是能轻易接受自己的成功, 却难以承认自己的失败。 商白珩这一句问到燕熙心坎,燕熙从气头上下来, 叹息了声说:“没有谁。” 燕熙蓦然发觉,自己方才的斗勇和逞凶何其可笑。 商白珩又问:“为何要示弱?” 燕熙想到自己方才被固本茶勾起的燥意, 被宋北溟挑起的战意,以及宋北溟走后那种空虚的渴望。第一个理由他不想说出来让老师担心,后两个他又难以启齿。 各番理由反省一遍,道理燕熙自己便懂了大半, 燕熙逐渐冷静下来,垂头丧气地说:“老师, 我现下不生气了。” 在商白珩的记忆里, 没有人如此牵动过燕熙的情绪。 显然, 宋北溟于燕熙而言非同一般。 有那么几分怅然若失藏在商白珩眼底,他很快抚去了它,声音如往常端正地说:“既然好了, 便过来把清心汤喝了。” 燕熙木着脸坐到小院的木桌旁。 商白珩端出药, 燕熙仰头喝净了。 清苦的药汁滑下喉咙, 驱散了口鼻间的烈药气息, 燕熙好受了些, 再抬眸时, 已让自己看起来如同寻常。 商白珩收了药碗, 喊来周慈。 周慈先绕到厨房里瞧了瞧烧焦的药渣,仔细地把药渣用水泡着,端到院门外。 再回来给燕熙把了脉,他沉着脸听着,期间打量着燕熙,燕熙对他使了一个“不要说”的眼神。他敛眸会意,沉默少顷说:“我再去熬点助眠的汤药给殿下用。” 商白珩听出不对,叫住了周慈问:“怎么了?” 周慈半真半假地说:“今日的固本汤太烈了,殿下夜里怕是不好睡。以后殿下要多加注意,离这种补阳培元的东西能远则远。” 燕熙称好。 商白珩这才点头。 周慈到厨房里忙活。 - 商白珩端坐着等了一会,见燕熙的恼色退了大半,才肃声开口说:“微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刘秉刚被参倒,他的同党必然会蓄势反击。打铁趁热,我们须得一鼓作气,再参一个。” 燕熙跟着商白珩学了多年,一见商白珩端正神色,但不由也肃然起来,认真地说:“我是工部都给事中,工部因着刘秉案,被连根拔起一批人,这些人不必我来参,都察院自会接着往下查。我们只要在适当的时机,送出些证据既可。老师说要参的是?” 商白珩高深莫测地往上指了指。 燕熙眸光微敛,瞧向商白珩的神色凝重起来:“老师指的是,直接往最上头参?” 商白珩点头,郑重道:“我们已然打草惊蛇,如今敌众我寡,能换来生机的只有两计。一是‘趁火打劫’,在彼方尚未联手反扑时,制造更大的困难,转移目标;二是‘借刀杀人’,朝中看似派系繁杂,实则各怀鬼胎又各有抱负,我们可以从中借力,造出‘势’来。” 燕熙心思如电,懂了大半,正色道:“‘趁火打劫’学生懂了,要的是出其不意,打乱彼方阵脚,叫其暂不便出手搅合刘秉案的会审,力保先将刘秉案严审了结,无可翻案。而‘借刀杀人’,朝中权贵虽然各有所谋,但素来在打压寒门、排除异已上默契一致。这当中谁是刀?又由谁去借刀?” 商白珩露出赞许神色,说:“微雨,你已经说到刀是谁了。” 燕熙眸光微闪,问:“寒门是刀?” 商白珩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朝燕熙递过去一封写好的信,悠然地说:“天下势已渐变,刀锋已成,只看借刀的人是谁。”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39节 燕熙折了信看ban,越看越是震惊,他从信纸后面抬眸问:“老师要请淳于南嫣当借刀人?” 商白珩笃定点头。 燕熙请教:“为何她能借来寒门之势?” 商白珩推演着说:“淳于氏于立朝时凭军功封了公爵,淳于老太爷居功至伟却从不挟功自傲,还严加管束子弟,教育家风。即便如此,仍然受逐渐势大的几家打压,淳于氏在战场上吃了几记闷亏后,转而主攻科场,只留了有志儿郎投军许国。从南嫣的高祖父始,便是实打实地考科举,到他祖父辈,已是学风清正,进士及第者有数人。她父亲曾是进士二甲,若不是英年早逝,入内阁有望。他兄长在时,曾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子,若是他兄长淳于南风尚在,大概已是当代文魁。” 燕熙点头说:“淳于氏在士子中口碑甚好。我听闻南嫣的才学亦是出众,在士子中颇有美名。若不是拘于女儿身,以她的才能家世,是要一飞冲天的。” “淳于家的大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必定是要有大作为。”商白珩高深莫测地说,“微雨,你要往深了想,南嫣如今是淳于氏说一不二的掌家人,她代表的,远不止是她自己。” 燕熙聆听教诲:“学生懂了。” 商白珩摇头说:“微雨,你还是不懂。你可知陛下立你为太子时,为何选淳于南嫣为太子妃?” 燕熙慢声分析:“表面上看,是因着淳于氏家风家世。还有旁的?” 商白珩说:“家风清正的,我朝虽不多,倒也不至于只有淳于氏;而论家世,四姓之首的姜家也有嫡女,姜家在朝中军中皆有势力,岂不是比淳于氏家世更甚。为何不选姜家女,而选淳于氏?” 燕熙顺着思路捋:“淳于家除了家风家世外,还有学风。” 商白珩赞许道:“是了,微雨,你再往下想,淳于氏最妙在用几代人的清名和学名,建立起权贵与寒门之间过渡。淳于南嫣是权贵出身,却用度检朴;她是贵女,却又同情寒士,时常接济帮助书生。淳于氏广施恩惠,却挟恩不图报,甚至淳于公府不肯收任何及第士子的谢礼。一代人如此,尚可说是惺惺作态,可几代人如此,便是家训深植了。” 燕熙似乎摸到了最关键的线索,他边想边说:“这些年,权贵愈发侵蚀朝政,连历代最为整肃的科场也难逃染指。近年科考舞弊和攻讦频发,毁了不少读书人的前程,以致诸如宣启等被害的有才之才,皆是寒了心。如今权贵说礼义,读书人已然不信,淳于氏却能明哲保身地周旋两边。” 商白珩眸光税利:“如此,微雨,你明白为何要选她做你的太子妃了么?” 燕熙悟到了极关键之处,他沉声问:“因我的出身?” 商白珩大赞道:“你是宫中唯一非权贵之女所出的皇子,而如今朝堂为权贵控制大半,权贵们有很多权贵皇子可选,不会选你。剩下能争取的,只有朝中清流和寒门官员。” 燕熙思路逐渐清晰了:“可是,我母妃非权贵,又是乐籍女子,这是那些以礼仪廉耻的‘文人雅士’所不能容的。父皇点南嫣为太子妃,便是为了弥补这层。可这样东拼西凑,还是有些差强人意。” “棋盘原本只能下成那样,已是死局。微雨,是你自请废太子,走出一步活棋。”商白珩道,“而后你以寒门出身,考取状元,成为寒门士子的一部分,往后取得寒士支持,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燕熙思忖片刻,道:“老师,我懂为何父皇要点我为状元了。” 商白珩还是摇头:“你以为陛下是存了私心,才点你为状元?” 燕熙试图分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加上有人心干扰,稍有偏差,便会乾坤颠倒。” 商白珩叹息道:“微雨,你殿试卷子、日常文章、朝中所论,皆是你自证实力的铁证!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燕熙惭愧地低下头:“老师——” 从前在这种时刻,商白珩偶尔会抬头摸摸燕熙的发顶,以示安慰。 此时商白珩习惯地抬起手,只伸出少许,便强行僵硬地收了回来,他默然片刻,转而说:“微雨,为师今日也要与你剖白。你知道为师为何甘愿弃翰林而赴皇陵做你的老师么?” 商白珩从未提及自己来教燕熙的本意。 听到这句,燕熙不由坐直了,凝眸瞧着商白珩。 商白珩在学生这样庄重的目光下,生出坦言而告的畅快之意,他庄重地说:“我有一腔热血,要塑世间新主,殿下敢脱宫廷束缚,肯以寒门重来,得遇学生如此,实为师者大幸。‘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我要为世间树新潮。”【注】 - 师生一席话尽,已过亥时。 燕熙送商白珩和周慈到门外,关上门时,脱力地扶住了墙。 他在商白珩面前强撑着不敢表现出来,一直攥着拳,手心都攥出血了。 他双腿打颤地回到桌边,手按在桌面上,洇出血迹。 他又像十日前那样,离了宋北溟,荣的燥意便更甚。 今夜怕是难熬了。 可现下叫他更难受的是,商白珩在今夜突然给他上了一课。商白珩定是看出了他情绪失控,商白珩没有斥责他,而是将形势与他推演一番。 这样的就事论事,既是保全他颜面,又是冷硬的提醒。 尤其是最后,商白珩自与淳于南嫣相比,叫燕熙不得不去深想商白珩做与淳于南嫣相似的剖白的用意。 燕熙坐了一会,沉思许久后,苦笑出声。 他懂了。 那日淳于南嫣递投名状不为情爱,今日商白珩自陈初衷,亦如淳于南嫣。 无关情爱。 甚至无关师生私情。 只有“行为人师”的道义。 商白珩今夜是特意在告诫他。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说的都要清楚彻底。 商白珩字字句句所述,乃是——他商道执要的是能为世范的新主,不是燕微雨。 - 商白珩一路沉默地回到住所。 他如今在国子监旁的官书巷租了间宅子,到了地方,也不请周慈进,进院就要关门。 周慈挤身进去,合上门说:“道执,你今夜实在有些过分了。” 商白珩站在晦暗的夜里,声音格外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就是要微雨动心忍性,做到寻常人不能之事。”【注】 周慈苦口相劝:“道执,你不觉得这样太严格了吗?殿下才十九岁。” 商白珩的声音如晦夜一般的沉:“时不待我,十九岁又如何?群狼环伺,会等他么?我们体谅他,旁人便对他心慈手软么?他如今事事,皆是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为老师亦是如此。我无法替微雨绸缪一世,所能做的,只有倾尽所有教。只盼他在大难来临之际,能有一击之力。” “你总有大道理,我说不过你。”周慈无奈地说,“但是,道执,你没发现今夜殿下不舒服么?” 商白珩目光一敛,身形隐隐有些不稳。 他默然片刻,心中已是翻涌难抑,却还是狠心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海无涯苦做舟,偶有微恙,也要勤学不辍才是。” 周慈发愁道:“可是殿下今夜不仅闻了固本茶,还见了小王爷。虽说枯能缓解荣的症状,但在没有根治的情况下,一旦有了枯又离了枯,殿下会格外难熬。” 商白珩脸色刷的白了,声音微颤:“可是,我观微雨并无异样。” 周慈更愁了说:“道执,从前殿下有委屈难受,就算不肯告诉我们,至少也会与你透露些许。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他连你也不肯说了?” 商白珩低低地压着眉说:“我……和微雨并无嫌隙。” 周慈恨恨道:“和我也要严严实实地藏着揶着么?道执,你这段时间苦闷消沉,我与你相识多年何曾见过你这样!你到底为何如此折腾自己?” 商白珩苦笑一声,他缓步走向屋子,落寞地说:“悲野,我是微雨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有管教之责。倘若我能重新选,我也想当他的大夫,救他护他治他。可是,悲野,我是老师。” 商白珩已然数日没有睡好,他压了满腹的话,可是能说出来的,即便是对挚友,也只能到这里了。 他容不得师生间有半点叫人指摘的亲狎。 他藏住的每个字,都是对自己学生的保护。 周慈追到屋边,还待再劝:“你逼他至甚,又将他越推越远,师生间毕竟没有血亲,那点情份哪里经得住你如此消磨?若有一日,你们形同陌路,你当真不悔么?” 商白珩手推上屋门,顿住说:“悲野,微雨有宝剑锋,道执便当为磨砺石。悲野,为师者,重在成全。” 周慈拉住了商白珩,不让对方进屋:“我听不懂。我就问一句,你若执意如此,若有一天当真和殿下师生缘分尽了,你当如何?到时候,你若是愁苦来找我,我也治不了你。” 商白珩用力地推开了门,脸沉在晦暗里,声音极沉:“悲野,若有那天,你就别治我了。” 周慈蹙眉:“你什么意思?” 商白珩抽身进了屋,回身要关门,他在门缝间对周慈说:“不说这些了。既然你知微雨今夜难熬,不若你还是回宣宅,有你守着,也好对症施药。” 周慈不放心商白珩:“那你?” 商白珩合上门,严声喊道:“你快去罢。” 周慈只得又往宣宅赶。 小宅子只剩下商白珩一个人时,他复又出了屋门。 下弦月要子时后才能升起来,今日二十五,怕是连月痕都难寻了。 没有月色。 商白珩盯着乌云横陈的天色,紧蹙着眉。 他又想到十日前的那盘圆月,那果然是他见过最美丽的月色了。 商白珩在这重夜里,颓唐地自言自语:“到那日,我是否会悔?其实不必等到那日……” - 那边,周慈去了宣宅,连着拍了许久的门,燕熙也不肯开门,燕熙只说无妨,叫周慈回家。 周慈跑了一夜,两边都不想理他。 他走在无人的街上,叹了一路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北京师范大学校训。 【注2】“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出自于《孟子·告子》下第十五则。 ----------- 这章写的很难受,熬到这么晚,尽量多写了点,算是周三的更新。 希望我周四能正常更新吧,如果更不了再挂请假条。最近好累。 第32章 去皮见骨 宣宅。 夜里, 燕熙又做了被那个似虎豹又似豺狼的野兽咬的梦。 不同于上次梦境中的雪原,这次梦的是在夏日的湖边。 湖风又湿又热, 燕熙出了一身的汗, 一只手撑在水里,打滑了一下,半边衣衫沾湿了。 野兽追上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0节 燕熙想要逃, 却是四肢无力,咽喉无辜地暴露在野兽绿油油的目光之下。 野兽张嘴扑过来时, 燕熙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和药香。 燕熙伸手推拒,却被野兽一口撕碎了袖子, 修长白皙的手臂坦露在沧野。 可这并没有减轻燕熙的燥意。 他还是热。 他手臂和手心都是汗,汗滴顺着他的手腕滑进了野兽的皮毛,野兽一口叨住了他的手指。 燕熙在梦境中痉挛地吸气,以为手指要没了。 可那野兽竟含着他手指轻轻吮吸。 燕熙整个人霎时绷住, 连挣扎都忘记了,瞪大眼睛与野兽对视。 这古怪的畜生到底是什么动物? 那野兽的面容竟然还会拉伸变化, 褪去绒毛, 缓缓变成了青年的模样。 变成了宋北溟。 瞧见这张脸, 燕熙顿时气血上涌,张口就要与宋北溟理论,谁知那宋北溟竟先靠过来, 一口亲上了他分开的唇。 燕熙身子紧绷, 双腿一踢。 醒了。 - 燕熙在浓夜中坐起来。 下弦月只剩下细弯一道, 照不穿世间的沉暗。 初夏下半夜的风, 尚有凉意。 燥热难当的燕熙却感受不到凉意, 他鬓角淌着汗, 汗湿的里衣贴在身上, 十分难受。 他随手解了衣裳,然后猛地发现,裤子某处可疑的湿了。 这是第二次了。 燕熙大汗淋漓地坐在黑漆漆的夜里懊恼地喊:“宋北溟,我真是讨厌死你了。” - 是夜,北原王府。 宋北溟“呼”的一下从床上坐起。 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夜,脑海时一直萦绕的是宣隐被他气红的眼眶以及近在咫尺的嫣红的唇。 “真是中了蛊了!” 宋北溟心中骂了一声,扬声喊:“都越!” 门外响起近卫关岭小声的回话:“小王爷,都将军明日要送小夏先生走,今夜没有轮值,五日后才能回来。” 宋北溟哦了一声,烦燥地问:“方循有回来过吗?” 关岭道:“没见着关将军。” 方循没回来,便没有宣隐的消息。 宋北溟哦了一声,又问:“叫人去把紫鸢传来,我明早有事吩咐。” “诺。”关岭应道,想了想又隔着门小声问:“主子,我听您翻了一夜,趁夏小先生在,是否再请他来给您瞧瞧?” 宋北溟想了想说:“不用了,已至丑时,别扰小先生清梦了。” - 清晨。 好不容易睡了一个时辰的宋北溟在某种陌生的反应中醒来,他猛地坐起,掀开被子一看。 顿时五雷轰顶,他无法理解地看着里裤湿了的一块。 这简直……不可理喻! 比中蛊还要邪门! 宋北溟喘着粗气用力地甩头,仍是无事无补。 那个梦境里,状元郎一身雪绸,红着眼眶,双手撑在他膝上,仰头渴求地瞧他。 宣大人的目光清澈得毫无杂质,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潮,却分毫不见欲望。 像是单纯地想要一杯水、一缕风、一点安抚。 可这般纯净的依偎,却能轻而易举地引诱起滔天的欲念。 宋北溟想,宣隐是他遇到过最狡猾的对手,诡计多端地把他的神志逼入困境。 然而宣隐本人却丝毫不知、完全无辜,连在别人梦里都纯美得如同月神。 宋北溟告诫自己,不能被这样轻易地蛊惑。 一切皆是因为“荣”,不要过分地投入心思。 可是,‘荣’是热烈的,这就很难解释为何梦境里的宣隐不是热情的。 宋北溟从未对什么人和东西执着过,他知道因着枯荣,他和宣隐大抵是无法割裂开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靠近他,剖析他,控制他,直到能够摆脱他。 宋北溟自觉找到了一条生路。 - 在这样尴尬又窒息的清晨里,宋北溟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吩咐:“关岭。” 关岭来到门边问:“主子有何事?” 宋北溟说:“叫紫鸢买下宣宅四周的宅子,安置好了,我住过去。” 关岭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要安置在宣宅附近?” 宋北溟不做过多解释,令道:“叫紫鸢今天就办,越快越好。” 关岭连声应了。 - 淳于公府。 上房里,淳于南嫣正在替燕灵儿梳头,她手巧极了,梳了漂亮的垂鬟分肖髻。 燕灵儿今日要去淳于家的马场,特特穿了红色的骑装,衬得唇红齿白,只戴了两朵的玉花,却挡不住与生俱来的贵气,精雕细琢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淳于南嫣,指着对方的发簪说:“姐姐这只簪子好漂亮,我也要打一只一样的,和姐姐一起戴。” 淳于南嫣心中柔软,她双目盈盈,矮身平视着燕灵儿说:“公主很快就要及笄了,南嫣为公主置办了许多套首饰,到时公主一样一样戴给南嫣看好吗?” 燕灵儿笑出酒窝:“好啊,我还要一套和姐姐一样的。” 淳于南嫣皓腕如雪,轻轻握住了燕灵儿的手说:“南嫣有的,都给公主好不好?” 燕灵儿点头,眼中如有繁星:“好啊。”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大小姐,有信。” 淳于南嫣牵燕灵儿到桌边喝茶,她拆了信,读到信尾,缓缓地勾起嘴角。 燕灵儿问:“姐姐笑什么?” 淳于南嫣柔声说:“如果一座山上,虎豹豺狼太多了,导致牛羊兔禽都活不下去。现在给公主一把剑,公主想打谁?” 燕灵儿双眼瞪圆,又娇又凶地说:“打最大的那只老虎!” 淳于南嫣赞许地点头,不由倾身细瞧着燕灵儿问:“为何挑最大的打?” 燕灵儿说:“打了它,其他猛兽便会四散。” 淳于南嫣循循善诱:“为何要打猛兽?” 燕灵儿脆生生地说:“猛兽太多,牛羊不够,最终猛兽也会饿死,山林便会失去生机。有如,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要养山林生息,就要让猛兽不能太多。” 燕灵儿的答案叫淳于南嫣听得惊艳,淳于南嫣含笑注视着燕灵儿说:“公主英明。姐姐和你皇兄也是这么想的,姐姐打老虎给你看好不好?” 燕灵儿朗声说:“好啊。” 淳于南嫣高深莫测地说:“南嫣请公主看一出‘去皮见骨’的大戏如何?” 燕灵儿歪头问:“什么叫去皮见骨?” - 九日后。 五月初四。 工部新的任命下来。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裴青时升任工部尚书。 原工部右侍郎周叙调任左侍郎。 原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梁锡因与刘秉案有牵连,被参劾后押入都察院监。 原正七品工科都给事中宣隐因参劾有功,升任正六品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并暂代行正五品虞衡清吏司郎中之职。 原从七品工科左给事中何勉升任正七品工科都给事中。 - 何勉报完这些人事调整,恭敬地对燕熙说:“恭贺宣大人高升。” 燕熙从文书中抬头,恰到好处地笑道:“何大人同喜。” 何勉郑重地跪下行礼道:“下官是天玺十二年的进士,自入仕以来在正八品、从七品的位置上打转,光是给事中便干了吏、户、兵、工四科,年年兢兢业业司职,次次都察都没有优异。下官本已心如止水,不想此次竟能升任一科之长。听闻此次乃全系宣大人力荐,下官自问在宣大人任下,并无建树,却得宣大人青眼相待,感激不尽,实在惶恐。” “何大人请起。”燕熙放下文书说,“我来工科任职,发现各类文书归类整理,各项介绍条理清晰,你对大小事务对答如流,交办事项亦是利索。尤其在刘秉案后事上,我没有出面,你按我交代与都察院官员配合的很好。以你之得力,被压在末流多年,实在耽误了。我既为你的长官,如实上报你的功绩是份内职责,何大人,不必惶恐。” “下官所为,皆是份内事,不足挂齿。” 何勉站起来,关了门窗,小声说,“皇上前日派太监来传话,叫我往后司职的直呈天听之事,先报由宣大人定夺。” 天玺帝此举相当于是将工科都给事中的权力留给了燕熙,燕熙有些意外,略怔后点头:“圣上此意可有文旨?”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1节 何勉道:“没有,只是口谕。那太监说,此喻没有入档。” 燕熙明白了,说:“那便如圣上所言,以后凡是科道之事,你私下来报本官。” 何勉点头,又想到什么,斟酌着上报:“近日靖都恐有监察风波,宣大人可有所感?” 燕熙哦了一声,装作不知:“近日参劾数是比往日多些,但参劾都是些小官吏的细微末节,何大人何以认为会有监察风波?” 何勉正色道:“下官在靖都为官十三载,虽不曾任要职,却在四科给事中任上做过,所见监察风波已有数次。下官敢断言,本次风波恐不会轻易结束,大有发酵成风暴之势。” 燕熙饶有兴趣地问:“请何大人具言。” 何勉严肃道:“此次监察风波由一个正八品翰林院五经博士发起,参劾了正六品的吏部主事‘家不正宠妾灭妻’,都察院和锦衣卫奉旨严查。而后引起多位小官跟风参劾多个六部官员家中丑事。靖都上下,无不以这些败露之事为为茶余饭后谈资。接着又有文官们一哄而上,有人参同僚,有人参上风,各方急先恐后,参劾成风。时至今日被参官员中品级最高的是吏部右侍郎,参的是交友不良,其为证清白,已自行到都察院监等侯问话。” 燕熙轻飘飘地道:“这些事本官皆有耳闻,可涉及之事,皆是私德有亏的,不算大事。” 何勉极是严肃地说:“史上历次风暴皆是由小官私德之事开始,而后引发热烈讨论,再上升至道德品行,进而触及政事官员,更有高品阶官员稍后加入参劾朝政要事要职。以下官观此次风波,如今发展每一步莫不如此。按此推之,本次所参对象很快就会升至六部乃至中枢。一旦内阁大员也在此列,必将势如风暴,卷入之人非死即伤!” 燕熙在何勉的分析中,缓缓地加深笑意,他说:“何大人高见,微雨佩服。” 何勉见燕熙在听到他这等“危言耸听”的话时,既没有惊讶,亦不作反驳,他暗暗心惊。这说明,他这位比他小了十几岁的长官,并没有比他更晚看穿形势。 燕熙越是笑得风轻云淡,何勉便越是寒意砭骨,他这才明白,为何天玺帝要命他事事问过宣隐。 而更叫何勉毛骨悚然的是,这位年轻的六品主事官员,竟然轻飘飘地总结道:“何大人,咱们身为科道官员,在每一场监察风波中都不能落人之下。既要监察风波,又要驱赶风波。在这一场‘去皮见骨’的风暴之下,我们要认清谁将是风止潮退之后,露出的骸骨。” 何勉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地连连磕头。 他万万没想到,宣隐看得比他更远、更准。 他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宣隐当真是有着不世出的大才能,断不是与私下里传闻的那样,靠着不可告人的色相交易平步青云的。 他庆幸自己没有在对方面前表露过任何轻视小辈之心,否则得罪了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只怕此生仕途尽毁。 - 日头西下。 燕熙漫步走在回宅子的路上,到了巷口便觉不对。 这条巷子因地处偏僻,平素鲜有人声,今日竟是人来人往,几处宅门还刷了新漆。 他走到宣宅门前时,打量着对面的新门面,心中生疑。 忽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先荡出来,而后才见着一抹紫纱衣角。 燕熙见是妇人,便避嫌地转身离步,去推宣宅的门。 谁知那妇人竟叫住了他:“这位公子可是对面宅子的主人?” 燕熙只得回身行礼:“是。” 那妇人和悦:“妾身名唤紫鸢,是从西边新来靖都的。我家官人刚升任锦衣卫的百户,时常在外公干。我瞧公子是个读书人,往后我们邻里多照应。” 燕熙谨慎地点头,压着眼睫打量了一眼对方,没多说什么,进了宣宅。 关上院门,燕熙便觉出不对。 他闻到了隔壁飘来的肉香味。 他隔壁住着的是一户清苦人家,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上一块肉,今日非年非节的,怎么吃上肉了? 太不对劲。 新来的对门和反常的隔壁,都透着一股人为安排的诡异。 燕熙沉了目光,盯着那不算高的院培墙:这般作风与能耐……宋北溟? 那该死的流氓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无中生有 燕熙夜里保持警惕, 直到就寝时分也没听到四周有什么动静。 “是我杯弓蛇影了?”燕熙狐疑地脱衣上榻,放下账子, 闭目休憩。 入夏后, 他就格外不好睡,今日竟是阖眼须臾便沉入梦乡。 有什么在冥冥中安抚着燕熙,一夜好睡, 连梦都没有。 - 一墙之隔的木榻上,宋北溟也轻轻地闭上了眼。 “枯”有收敛精气、摧败血肉、腐朽意志之效。 宋北溟自服用“枯”以来, 身子一日比一日冷,像是坠进深不见底的寒渊。 望不到头。 宋北溟服药前的体格, 是在北原三尺厚的雪地里,也敢脱了棉衣的。如今却怕冷到在夏天都要加衣。 夏天阳气重,算是宋北溟最舒服的季节,夜里能好眠些。 只是他心思重, 便是睡着,夜里也是恶梦缠身。 狼峰关一役, 大靖丢了狼峰关以北的百里沃土, 他失去了父母。 他带人赶回狼峰关, 配合长姐宋月潇打了极惨烈的一战,朝廷没有供应,地方没有支援, 粮草军火短缺, 身后百姓还都在骂他们宋家丢了国土。 没有人知道, 宋家拦住了敌国猛烈的进攻付出的代价。 他作为先锋队踏着尸山血海回来, 保住了踏雪军的颜面, 将国境卡在了狼峰关。 同时也失去了两万过命的兄弟。 - 那一战里的屈辱、血肉和惨烈, 成了他多年的梦魇。 ‘枯’又把梦魇滋养成恶鬼, 日日夜夜啃噬着宋北溟的灵魂。 宋北溟活在青天白日下,脚底下踩的是无数战魂。 他有时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今夜宋北溟却好睡。 那恶鬼只来打了个照面便躲到阴暗处不敢出来,来自一墙之隔“荣”的香味,透过墙上的他命的凿的小孔渗透过来,轻轻淡淡地抚慰着他。 宋北溟仿佛回到了人间。 - 次日一早,燕熙神清气爽地醒来。 他昨夜难得没有盗汗,里衣竟是干爽的,不由生疑。 燕熙首先怀疑宋北溟来过他屋子,毕竟这事儿宋北溟不是没做过,甚至还反客为主赶他走。 昨夜睡得太快,燕熙没来得及检查,此时环视四周,屋里的东西没有被移动的痕迹,没有新添物事,床上挂的帐子也没有可疑的渍点。 那么,昨夜里那隐隐约约的类似“荣”的香味从何而来? 燕熙目光落在床榻里侧,被帐子挡住的墙上。 - 只是燕熙还要赶早朝,不及深思。 按大靖的朝会章程,在京五品以上武将和文官要上早朝。 燕熙虽品级不够,因着原来是六科都给事中直接受命圣上、现在又是以正六品暂代正五品虞衡清吏司郎中之职,是以一直也破格参加早朝。 早朝限时严格,流程庄重,京官寅时初就要佩带牙牌在午门外等候卯时的到来。 燕熙今日睡过了,此时已是寅时初。 他仓促地扫了一眼,顾不上多作检查,快速穿了朝服,边跑边咬着牙牌飞奔出院子。 打开院门,一脚跨出去,却倏地止住步子,抬手捏住了牙牌。 巷子前头停着一辆银顶黄盖红帏的蓝锦马车,这等郡王以上的车轿规制出现在皇宫以外的地方,不必去分辨锦纬上绣的宋字,谁都能猜知坐在车里的是靖都里唯一的异姓王。 昨夜宋北溟没有动静,燕熙原以为这臭流氓好歹还顾忌名声。 今日观对方竟然大刺刺地摆驾此处,显然是根本不打算掩饰堂堂郡王来滋扰一个小官的无耻行径。 燕熙都要被气笑了。 他连行礼都懒得做,径直从马车旁走过去。 紫鸢婷婷袅袅走近,对燕熙行礼说:“宣大人,眼看就要误了早朝时辰,我家小王爷替您备了马和马车,您看选哪样去上朝?” 燕熙随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到巷子口一名侍卫牵了匹黑马等在那里,再往过还停着一辆绿呢马车。 燕熙不太想领宋北溟的情,盯了那绣宋的轿帘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替我谢过你家小王爷,下官既用不起北原的骏马也没资格用官车,还是自己赶路罢。” 宋北溟懒洋洋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宣大人挺有自知之明,知道北原的马是寻常人连买都买不得的。只是,宣大人还要明白,早朝有纠察御史监督记录出勤,以宣大人正六品那点品阶,怕是受不住纠察御史多少次参劾降职。” 燕熙气不打一处来,心中腹诽——我若迟到,还不是都因为你。 以寻常人的脚程赶去,势必是要迟到的。他其实自己跑,也不比骑马慢,可能还赶得及。 只是若是他步行反而比宋北溟的马车还要更早到达午门,便要说不清了;可是,骑了宋北溟的马,平白受那点恩惠,在宋北溟面前无端又矮半截。 燕熙不乐意,同时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妥。 - 紫鸢盈盈堆笑,细声劝说:“宣大人,借马借车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您莫要在意。急事从权,赶路要紧。”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熙没打算矫情,面无表情地道谢:“那便谢过小王爷慷慨相助。” 紫鸢引着燕熙往前头去,低声解释:“北原的马烈,若是骑不惯,坐马车也行的。只是马车不如马快,怕是更要晚了。” 燕熙倒没想过隐瞒自己会骑马之事。 毕竟装穷已经颇多麻烦,再装文弱又要添得诸事不便。 他径直朝着白马而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2节 走到近前,只见那马通体乌黑犹如黑缎子一样,唯有四个马蹄子白得赛雪,高大健硕、眼神犀利、气宇轩昂,是难得一见的神骏。 此等骏马,以燕熙现在的俸禄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匹。加之如此高大威猛又凛凛生威的,显然是战马,且北原的战马是最好的,有钱也买不到。宋北溟若不肯送,谁也休想拥有一匹。 就连前一阵刚封了亲王的燕焦托人找宋北溟要马,也被宋北溟搪塞了过去。 再者,若是这马身上再有功勋,怕是品级比宣隐还高。 面对这样一匹神骏,是个男子都要热血沸腾,燕熙也不由大赞。 赞完又是一阵失笑。 燕熙心中明镜似的,宋北溟绝对是故意拿这匹马来硌应他的。 可是管他呢,事已至此,燕熙当下抓了僵绳就要上马。 紫鸢温柔地拍着马,小声提醒:“此马名叫‘北风惊雪’,它的马夫在前头引路,宣大人只管跟着跑便是,有什么只消喊一声,马夫会照应着的。” “紫姑娘周到。”燕熙做拱手行了个谢礼,翻身上马,问道,“不知紫姑娘昨日所说的相公,可真有其人?” “自然是没有的,未料原来的筹划隔天便用不上了。宣大人洞若观火,紫鸢再满口胡言便是惹人笑话了。”紫鸢莞尔道,“还要请宣大人海涵,紫鸢初来乍到,不明情由,照顾不周。这些并非紫鸢安排,都是小王爷细心交代的。” 宋北溟会有这等好心? 燕熙可不住。 燕熙被最后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偏头又瞧了眼宋北溟的马车,不知对方又想出什么花招。 索性不管那么多,拍马出发。 - 好险,燕熙赶在第一通鼓响时赶到了午门外,逃过了纠察御史的记名。 只是御马监的太监在接过“北风惊雪”时古怪地多瞧了几眼他和马。 燕熙木着脸,也不解释,走远了便听那小太监与旁人说:“你知道吗?宣大人今儿骑了小王爷的马来上朝!” 旁人惊讶道:“骑的可是‘北风惊雪’?!” 小太监震惊地说:“可不是么!它可是得了皇爷封了从一品‘踏云将军’的功勋马!除了小王爷,它谁都不认的!” 旁人兴奋追问:“那它怎会认宣大人?” 小太监说:“踏云将军是小王爷亲自驯的马,自然是小王爷调教过,叫它得听宣大人的话。” 旁人又问:“还有,小王爷的马,早起就给宣大人用上了,昨夜里莫非宣大人和小王爷……在一处?” 小太监半信半疑地说:“踏云将军可是和小王爷寸步不离的,昨夜二人大抵是……” 又有一人加入,拿腔作调地“吁”了一声:“小声点,这事儿可不兴胡说。” 一时气氛便古怪起来。 - 燕熙黑了脸,立刻知道,下了朝,全靖都都要知道他骑了宋北溟的马来上朝。 宋北溟做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毗邻而居,又是故意借马,生怕旁人不知。 种种无中生有,三人成虎,燕熙当真是百口莫辩。 宋北溟被他几次拒绝合作,索性绕过他,叫全靖都的人都误会他俩暗渡陈仓了。 燕熙顶着身后探究的目光,默默地缀在了工部队伍的末位。 他垂眸冷笑,心嘲对方手段了得。 连“逼婚上位”都用上了。 臭流氓。 - 钟鼓司敲过第二通鼓响,纠察御史已经着急地来问燕熙小王爷何时才到。 燕熙被问得一脸懵圈,他震惊于谣言的速度快到这等程度,一张脸黑得似碳,硬绑绑地说:“下官不知,御史大人当去问北原王府的人。” 燕熙这么答,自然是无人相信的。 那纠察御史欲言又止地看他半晌,最后咽了咽口水,竟是比燕熙还尴尬地闭了嘴。 燕熙简直想跳起来打人。 - 直到第三通鼓响马上就要敲起时,宋北溟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宋北溟在靖都素来是有优待的,天玺帝一般不在小事上责难他,百官心中又都顾念宋家惨烈,是以连那位以吹毛求疵著称的纠察御史对宋北溟今日来迟也未有多问。 宣隐和宋北溟正巧都迟到了,宣隐还骑着宋北溟的马来,两人还故意一前一后赶到。 这……不言而喻了。 气氛更加古怪,众人那种心照不宣叫燕熙头皮发麻。 - 上朝队伍有定序。 将军先入,次之内阁,又次之公侯驸马伯,再次之是五府六部,最末是靖都府的地方官。 宋北溟乃钦封的从一品建威将军,是驻京武将中品级最高的,他的轮椅排在队伍的最前头。 燕熙远远地缀在工部末尾,离宋北溟有几百人远。 可在宋北溟路过左掖门回头时,燕熙分明就知道宋北溟是在看他。 他还知道,宋北溟一定是故意的,对方隐在晨暗中的嘴角一定挂着坏笑。 又邪又凶。 燕熙缓步走在灯明处,他抬起下巴,朝队首那腥红的蟒袍处,迎着那人露骨的回望,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不发声地启唇,妩媚又挑衅地说:“既然如此,往后请多担待,宋梦泽。”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成长过客 早朝开始了。 以燕熙的品级只能候在大殿外的石阶上, 听传旨官一道一道地往外传里头的决议。 今日却一反常日,半晌也没有传旨。 燕熙垂首听着大殿里面的吵吵闹闹, 心中一片了然。 他知道, 前些日子推动的暗波,要冲破水面了。 到了此时,燕熙反而成了局外人。 他面无表情等着“监察风波”的发酵的结果。 就看大水漫灌之下, 是谁的灭顶之灾,又是谁的大浪淘沙? 今日, 风波该到中枢了。 会是谁呢? 燕熙好整以暇地望着大殿。 - 如今的内阁有六名大学士,首辅姜溥, 次辅梅辂,接下来是裴鸿、萧宏、温演、吕标。 这里头除了梅辂和裴鸿不是四姓权贵,科下的四位分别是姜、萧、韩、吕四家的,而四姓又以姜氏为首。 其中, 温演出身寒门,虽不姓韩, 却是一路由韩家资助及第, 中了进士后娶了韩家女。说是娶, 实则与入赘无异,他行事皆以韩家的意思为准,这事儿满朝都心知肚明。 又其中, 裴鸿虽是挂着大学士, 却从不参加内阁议事, 专司翰林院学士之职。他身上仍挂着太傅, 只是自“燕熙”被贬后, 便很少主事讲课, 这些年一心一意修书撰史, 处在朝堂中枢,却生生活出世外人的境界。 - 这日的早朝吵闹而冗长。 时至巳时正,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 燕熙站在六部的队伍末尾,看前头许多年长官员的已是摇摇欲坠。 然而大殿里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燕熙的热汗顺着脊背往下滑,里衣早湿了,外衣也透了点汗意,他怀里那块血帕子被汗浸住了。 “枯”的药味没了。 可惜了。 燕熙觉得格外难熬。 - 突然一阵人群骚动,自东边急急行来两队人。 其中一队用的亲王舆轿,是皇三子,如今的齐王,燕焦。 另一队连简单的仪仗都没有,主子跑在最前面,一路擦着汗往大殿赶,从服色上看,是大皇子燕照。 燕熙想起商白珩曾说过:“监察风波”由他们推波而起,其中各派势力皆会参杂其中,最终狂潮会冲往何处,并不好说,甚至许会失控。但结局并不难猜,天玺帝登基二十三年来,尚未定国本,百官人心思动,所有争夺最后都会指向皇子。 在靖都的皇子,一个不落,无一能够幸免。 只有毁了容又失了宠的七皇子,在三百里外的莱州,可以置身事外。 -- 今日到底参倒了谁,也没个决断,各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退朝了。 燕熙品级低,垂首让到一侧,让里头的人先往外退。 他晒得太久,有些浑浑噩噩的,半阖着眼,瞧起来很是乖顺。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3节 宋北溟第一个出来,路过燕熙时,竟是目不斜视。 只突然说丢了东西,便停在原地。 方循装模作样地找东西,一边与后面的人说抱歉,一边请大家先走。 宋北溟就在这混乱中,丢了一块帕子到燕熙身上。 燕熙闻着那药味飘过来,几乎是本能地就接住了。 方循挡住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而后又面不改色地说找着东西了,推着宋北溟往外走。 燕熙和宋北溟连个眼神也没对上,但燕熙瞧着宋北溟的后脑勺都知道宋北溟心中一定在取笑他。 宋北溟知道“荣”在烈日下的煎熬,丢一方帕子,就是为了示威。 看他被一方帕子摆布,宋北溟肯定会得意。 燕熙很想丢了那方帕子。 可他揉着帕子的五指并不想,甚至还很想将帕子凑到鼻尖上闻一闻。 - 接下来,内阁大学士走过去后,翰林院的便跟着退出来了。 燕熙数着腿,当翰林院的人第四个路过他跟前时,他微微抬了一下眼。 对方也非常默契地停了一下。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同行的官员张直拉了对方说话:“商大人,今日朝议事项繁多,我们回去还得加紧仔细整理。” “张大人说的是。”商白珩脚步减缓,他青色袍摆在燕熙的脚尖前晃了晃,背对着燕熙站着与张直小声说着什么。 商白珩替燕熙挡了片刻日头。 太仓促,他们相隔只有一臂的距离,只能装作不相识。各自应付着当下的情况,连一个字也没能说上,便被人潮给冲散了。 为着避人耳目,燕熙连头也不敢抬,垂首盯着那渐渐晃远的袍角。直到商白珩走远了,才怔怔抬起头来,凝视着那个曾经日日伴随的身影。 热毒的日头下,他身上闷出淋漓大汗,一时心中如有刀割。 百官从他身边走过去,耳边是各色人等的谈话,他却只记住了商白珩那句唤旁人的 “张大人”,以及商白珩站在到他跟前时宽阔的背影。 燕熙不禁想到,他在21世纪的一位班主任曾跟他说过:“成长是一趟旅途,每一位老师都只是过客,成长的道路要你们自己去走,等哪天你们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就不需要老师了。” 燕熙有点委屈。 他觉得在商白珩面前,他还没有长大。 可是,他的老师已经觉得他不需要老师了。 他原以为商白珩会不一样的。 在这本书里,商白珩可以从侍读——少傅——太傅——太师这样一路陪他到最后。 他们本可以师生相宜、君臣相得再传为佳话。 都怪他,惹老师厌烦了。 - 日头太毒。 燕熙闷热难当,好在有了帕子,燥意退了许多,身上不正常淌的汗也止住了,只是鬓角仍是洇湿着,两颊也晒红了,看着很是可怜。 他品级低,只能等前头的人走尽了,才能动身。 他视线里的商白珩只剩下远远的一道影子。 正在他失神间,头上罩来一顶油伞,挡住了烈日。 燕熙偏头,瞧见方循举着伞替他遮阳。 方循说:“小王爷叫属下来给宣大人送伞。” 燕熙不太想领情。 方循一板一眼地传话:“小王爷说马都骑了,一把伞又有什么?反正现在已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够了。”燕熙接过伞,就要走。 “还有……”方循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才按着宋北溟的调子传话,“小王爷说,帕子是给您擦汗用的,您休往……咳……” “回去跟你主子说,是他想太多了。”燕熙打断了方循,抬步顺着台阶往下走。 “属下先退下了。”方循得体地没有跟着燕熙。 燕熙手里还攥着那方新帕子。 “枯”的味道有如实质,顺着指尖往上爬。 燕熙怀疑这帕子是宋北溟贴身用的,除了药香,还有隐约的体香。 没有男人的汗臭味,也没有很浓的皂角味,而是一种干净清爽的味道。 燕熙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味,只觉得那帕子上带着的体温,有些许烫人。 他接触着帕子的指尖微曲着,觉得这帕子上那带着人类体温的味道和宋北溟本人一样坏。 可他在烈日下、无人处,实在无法拒绝“枯”,他捏着帕子,本能地想凑近了闻。 手指在不可见处揉了揉,生生忍住了。 可这种违背身体意愿的坚持,须臾就瓦解了。 燕熙盖着伞,将帕子凑在鼻尖。 好香啊。 燕熙的烦燥,被这一方贴身的私密药香给温柔地安抚了。 - 商白珩和张址走到直道尽头,拐弯时,张直咦了一声。 商白珩纳闷地顺着张直的视线瞧过去。 正见在道路那头,玉阶之下,燕熙接过了方循的伞。 商白珩一下愣住了,脸色变幻着,既不可思议,又接受不了。 张直神秘兮兮地看着燕熙那边,用肩膀撞了一下商白珩问:“商大人,你听说了么?” 商白珩面色微沉反问:“听说什么?” 张直挤眉弄眼地说:“小王爷和宣大人恐怕有私。” 商白珩的目光还凝在燕熙和方循身上。 他知道方循是宋北溟的近卫,方循给燕熙送伞,就是代表着宋北溟给燕熙送伞。 他心中还在自欺欺人地找着理由替燕熙分辩,猝然听到张直这句话,有如遭了个晴天霹雳。他的五感像被瞬间抽取了一遍,竟是听不见张直接下来的话。 张直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却没等来商白珩的回应,扭头来看,见商白珩惨白着一张脸,不由关切道:“商大人,你怎么了?” 张直连着叫了好几声,商白珩的目光才有了焦距。 商白珩从震惊中缓缓转醒。 他诧异于自己的反应,竟然是如此难以接受那把“伞”。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着调子说:“我没事。方才突然双眼一黑,许是今日站太久了,早饭正巧又没用,有些受不住。” 张直感同身受地说:“是啊,我也受不住。可我们这些粗人没人疼啊,像宣大人那样的妙人儿才会有人呵护。我听闻,昨夜里啊,小王爷和宣大人在一处,今儿才一早双双迟到了。” 商白珩耳朵轰鸣,问:“你说什么?” 张直凑耳说:“你没听说吗?今儿都传开了。有人看到小王爷今一早从宣宅门口起身。他俩为着避嫌,还一前一后来上朝,瓜田李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呐。” 商白珩耳中轰鸣,他退开一步,本能地反驳:“不可能,宣大人不是贪慕权贵之人。” 张直还经絮絮叨叨:“我原先也如你所想。毕竟自宣隐夺魁以来,不乏高门显贵向他示好,他皆是冷然拒绝。如今看来,他之前的清高,不过是装装样子,无非是瞧不上普通的权贵。这靖都里头,没个郡王往上,怕是他一眼都不肯多瞧的。你看他眼光多高啊,北原王府功勋卓绝又兵强马壮,才算是大靠山哪。” 商白珩冷下脸来:“张大人,闲谈莫论人非,同朝为官,留点口德吧。” 这张直是新近才提拔到翰林院的,和商白珩一样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位次排在商白珩后头。 他仰慕商白珩有三元及第才干,又钦佩商白珩孤身一人到皇陵教了五年皇子,加上商白珩平日性情温和,是以张直平日和商白珩走的挺近。 这是张直第一次见商白珩发难,他被训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好在张直性子平,又听惯了商白珩的话,竟也没觉得商白珩如何不对,只是到底有点生气,便气鼓鼓地说:“哎,商道执你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五年前你因着这副臭脾气被贬,好在大学士念在你甘于清苦给你请功升职,你才回得来。你对我吼两声还好,若是又找别人吵架,再被贬谪了又如何是好?” 商白珩自嘲地说:“往哪贬?如今哪里还有待教的皇子?又能把我贬到哪去?” 张直被问得哑口无言,竟是觉得商白珩说得没错。他讷讷张口,实在接不上话,叹了口气说:“无欲则刚,我算是服了你了道执。好了,咱们不看旁人的事了,快走吧。” 商白珩杵在拐角,瞧见那边燕熙举着伞走下玉阶。 又看到文斓钻到伞下,与燕熙有说有笑,他忽然觉得那伞连同那伞下的无关人等皆是十分刺眼。 商白珩眸中沉沉暗暗,如有悍波。 可他没有立场,他连一丝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情绪也不能露出。 商白珩指甲掐断在掌心,站得笔直,用力调了几个呼吸,才压住了胸中翻滚的酸痛之感。 这一番心神压制,比冗长的朝会还叫商白珩疲惫,他情绪低沉地对张直说:“走罢,今日朝会争议颇多,裴学士回到翰林院肯定会主持议事,莫叫大家久等了。” - 燕熙走在汉白玉大道上,官员们都散得差不多了。 皇城布局宽阔,又为着便于守备,宫中草木稀少,这一段出午门的路,无处躲萌。 这伞确实管用。 他捏着宋北溟的帕子,闻着那药香,心绪慢慢放凉,身上燥意止住了。 方舒了一口气,忽听背后有人小步跑来唤他:“微雨!” 燕熙回首,应道:“文兄。” 文斓热得直抹汗,一下钻到燕熙的伞下,笑嘻嘻地说:“方将军好生仗义,把伞送你用。” 燕熙见文斓一副理所当然的坦荡神情,一时失笑。满朝上下已是议论纷纷,也就文斓这种粗线条还往正直地方向去想。 可能,在某些方面,文斓的脑子真的异于常人。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4节 燕熙不喜应付那些风言风语,加上又实在不好向文斓解释其中原委,便略过此节,转而问:“文兄何事如此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是否有定时更新?说实话,对我来说挺难的。 第一,文的世界观很大,人物非常多,权谋部分剧情复杂,构思的难度很大、很费时。 第二,三次元挺忙的,为了让大家少等,一般是写好了就发出来。 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 这周二、三我休假在家哦,可以多写一点啦~ 第35章 同年同袍 文斓因是户部都给事中, 和燕熙从前一样,品级虽低也要来参加早朝。又因六科监管的特殊职能, 六科都给事中可以直接参加天子朝会。 是以文斓官职虽在燕熙之下, 今日却是在大殿里全程听了朝会。 散朝出殿后,文斓便守在玉阶下,等着燕熙。 他兴奋地说:“今日早朝参劾了半数三品以上官员, 实在是大快人心!” 燕熙手上捏着帕子,闻着药香面色渐渐放松, 久热之后,他的声音有些懒:“听说里面也有你的折子?” 文斓点头, 四下瞧了瞧,边走边小声说:“户部既为地官,掌财税、户籍、山林牧鱼、盐泽、产出等,其中油水极多。我在户部瞧了这些日子, 发觉那些人早对下面人孝敬的冰碳习以为常了。更有甚者,当着我的面, 也不收敛。” 燕熙听了微微蹙眉, 心中也是不喜。 工部因着主事修缮工程, 少有往外发钱,多是找户部要款,每次去户部要账都要蜕一层皮。如此, 倒是比户部少了许多银钱往来之事, 受贿贪墨之事便也少些。 燕熙把伞往文斓那边送了送, 提醒道:“文兄, 这些事, 你日常给陛下的呈报中, 可有提过?” 文斓半边身子的阳光被伞挡住了, 面色略有舒展,点头道:“我一五一十都报过的。” 燕熙撑着伞与文斓一同往前走。 大殿前广场空旷人少,走起来费些时间。 只稍压着点声音,旁人便听不到,倒是说话的好地方。 燕熙低声问:“陛下可有处置?” 文斓摇头,丧气地说:“多数是留中不发,只有些无关痛痒的批‘知道了’。” 燕熙沉吟:“若陛下有批红,你的折子就会转到内阁,之后刊发各处传阅,你参了谁,便众人知晓。陛下留中不发,是在护你。” 文斓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若我所参皆无果,我所行之职又有何用?我既为臣子,不能替君父分忧,还让君父凭添顾忌,又有何用?” 燕熙劝道:“大靖二百余年,积陋成疾,治理之功不可能一蹴而就。你报之事,陛下心中知道既可。只需静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可图一击即中。” 文斓眼中烧起光:“现在就是时机!那些蠹虫大多陷于此次监察风波。今日早朝许多人因私德被参,皆被勒令散朝后在家中思过,此时正是时机!” 燕熙越听越不对劲,眸光微敛,试探地道:“文兄,你想把他们都参了?” 文斓顿住脚步,他郑重地瞧着燕熙,声音格外沉:“是的。只有一锅参了,才能叫他们无暇反应。” 燕熙也收住步子,拿伞挡住远处侍卫探究的视线,道:“可若是一参不倒,他们必定纠集反扑。” 文斓在伞下神情严肃:“时机难得,微雨,你我寒窗十余载,不就是要为民请命么?” 燕熙亦是肃声:“大事要成,得徐徐图之。你要参的人众,未有全盘谋划,极易有失。” 文斓沉面思索,踱步前行。 燕熙举了伞与他并肩前行。 他们走出很长一段路,在过金水桥时,文斓站在桥中央,河风在酷暑中,只能送来此许凉意。 文斓目光比烈日还要炽热,他说:“时不待我,微雨!你可知朝廷给边关将士发的军饷在连年减少么?现在北原踏雪军每年拿到的军饷不足五年前的一半!北原的兄弟们吃不饱肚子,在拿命打战。” 燕熙听得心中发紧。 正要接话,蓦地想到他私下见到的宋北溟出手阔绰,没有半分发愁用度的样子,不由存疑。 文斓越说越义愤填膺:“还有东面的海防线已经五年未经修葺,军饷更是克扣不发!倭寇时常滋扰,全凭林家军在苦苦支撑!可林家军如今有一半都没有编入正规军,总兵林朗至今没有封帅,大靖四帅尚缺其一。东线可是有着二千里海防线啊!眼看秋季就要来了,若时此不予支持,秋天粮食收上来就要被倭寇抢了!” 燕熙虽是听得胸中激荡,可他知道这是一本小说,竟是很难做到深刻的共情,他谨慎地按着形势走,提醒文斓小声。 文斓按音量压低,声音按捺不住地发抖:“看他们今天一通吵,私德有亏的都有难处,竟是一个个把自己摘得干净!朝会到最后,风向陡然往贪墨里转了!那些个蠹虫知道早晚会转为大举参劾廉政,竟是贼喊捉贼,率先参了河西王私营产业!监察风波硬生生转向国本之争!” 商白珩说过“我们下的是格局”,这样的局势转化,燕熙和商白珩之前有所推演。 是以燕熙心中有数,不觉震惊。 倒是文斓的反应叫燕熙出乎意料。 他心思如电,立刻意识到他和商白珩关注的“势”与具体到每个人的“势”并非完全一致。 而燕熙和商白珩既站在了执棋人的位置,便要不惜不计个别棋子的代价。 此时,燕熙正看到棋子顺着形势,走到了他的跟前。 文斓。 竟是他朝中唯一的好友,文斓。 燕熙知道不该劝,因为局势总会推出一枚击穿局面的棋子。 可他又有不忍,毕竟这是活生生的个体。是一个学子十几载的苦读,是一个家庭几代人的积累。 燕熙张口,必须说点什么。 文斓忽地提高了声调:“每每一到争国本,其他事情就要不了了之!时势紧迫!” 燕熙仍是冷静的,他再劝:“这是百官老把戏了,文兄,你先莫急。” 文斓却义愤得双目通红,他凑近了,苦苦压低声音说:“河西王堂堂一个皇长子,今日在大殿中竟是直接吓得痛哭流涕,毫无体面!在那些人眼里,连皇子也不过是棋子!” 燕熙没有像往日那样躲开旁人的接触,而是忍受了这样的距离,帮文斓分析:“今日齐王也到殿上了,他又如何?” 文斓热泪夺眶而出:“可气的正是齐王!他两三句就把自己撇清了,他有姜家照拂,一群文官出言保齐王。就可怜了河西王,今日受百官弹劾,那些个产业到底是莫须有的还是确有其事,他已然百口莫辩了。可叹啊!皇长子于朝臣而言,有如玩物。” 文斓说完这句,大叹一声,甩袖而去。 燕熙知道这是一本书,可眼前的国士亦是真国士。 燕熙有些许地动容,跟上文斓的步子,劝道:“国本并非我们能参之事,文兄,你要慎重。” 文斓嗖地回身,拉住燕熙手腕,沉声说:“微雨!从前多少党争,哪一次有闹到扯上皇子的地步?这次不同以往,若无人站出来,那些人就要偷天换日,把监察风波转换成立储之争。若皇长子败下,皇子中又有谁可以与齐王抗衡?” 当前皇子间势力一目了然,燕熙无可争议之处。他拿伞遮住了文斓的脸,不叫侍卫瞧见那泪花。 可燕熙自己的眼中,已然隐隐闪泪。他竟忘了去抽开被文斓握住了手腕。 文斓颤声说:“齐王后面是姜家!我观户部的账,只要涉及姜系官员的就不清不楚!姜家才是最大的蠹虫!若齐王胜了,姜长又要操纵朝堂几十年。大靖经不起多少年了啊,微雨!” 燕熙受着文斓的注视,做最后的劝说:“可是文斓,你只有一人。” 文斓大笑一声,松开了手,急走几步,他的泪花挥尽,悲愤到尽头只余热血,他望着那苍穹,盯着那烈日道:“自苦以来,邪不胜正。虽只有一人,我亦要往。” 燕熙被文斓的正气激得胸中澎湃。 可他又格外冷静,他知形势不可逆,又知文斓劝不住。 可叹如此文弱书生,要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燕熙知道就算没有文斓,也会有其他人。 就算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纷争已然在此,华夏的脊梁从未折断,时势也不能叫他们跪地求饶。 每到危难,自有人走向风暴中心。 可是,燕熙终究不是草木,他也会不忍。 他觉得还可以把局势推得更远一些,更稳一些。 伤亡更小一些。 燕熙已然陷进那热血之中。 可他的神志超脱于小说之外。 如果说文斓是走向风暴的人。 那么,燕熙的位置其实比文斓更危险,他是这本书的风暴中心。 他是局中人。 可他又是旁观者,他将每一个剧情牢记心中,不代入感情,不对任何人和事深切地动心。哪怕一时的陷入,他也可以很快的排解。 他可以握紧每一颗棋子,也可以随时丢掉棋子。 此时,燕熙冷静又激切,他在冲撞的矛盾中,终于露出几分对这本书的人情来,他恳切地说:“文兄,我在工部也有搜集证据。今日回去,我便整理了,明日我去找你商议,你且等我一日。” “一日能等。”文斓素来知晓燕熙沉稳善忍,他没想到燕熙竟肯与他涉险,一时感慨万千,用力的握住了燕熙的手说,“微雨!你我同年,更是同袍!此战,若一战而胜,必将扬威立万;若败,也将名传千古。” 燕熙不喜人碰触,但他没有抽开被文斓握住的手。 - 他们一路虽言及许多,好在中间走走停停,又有伞做掩护,倒像是说说笑笑的样子。 是以虽言语紧要,表现并不突兀,未曾引得侍卫过多关注,也没引来其他言官探问。 燕熙与文斓缓步走出午门。 便见北原王府的马车停在外面的官道上。 燕熙眉心跳了跳,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文斓探头探脑地说:“咦,微雨,你看,方将军在招呼你呢。” “没有。”燕熙纠正文斓,“你看错了,我们往那边去。” 文斓被燕熙拉着走,扭身往后瞧,又拉住燕熙说:“方将军朝我们走来了。” 燕熙道:“文兄,我还有急事,快些走罢。” “宣大人留步。”方循身形一晃,挡在了燕熙和文斓面前。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5节 文斓憨笑着说:“我说嘛,方将军是找你的。” 燕熙有时实在搞不懂文斓。 若说文斓聪慧,可文斓于一些枝节上又格外粗心;若说文斓粗心,文斓又在学问和大局上洞若观火。 燕熙对文斓勉力扯出一个笑,转而问方循:“何事?” 方循道:“小王爷让我驾车送您。” “小王爷客气了。”燕熙当即拒绝,“再说,我也用不起郡王的车驾。” 方循一板一眼地回话:“小王爷让换了绿呢轿车,七品以上官员合用的。” 文斓闻言瞧向那绿呢车,又瞧瞧燕熙。 他目光在燕熙汗湿了鬓角停了一下,不知做何想的,转而帮助方循说话:“微雨,今儿天热,还是乘车好。” 燕熙哭笑不得地问文斓:“文兄若想乘,我陪文兄一起?” 文斓反而做欲走状:“我就不了。户部与工部不在一个方向,咱们就此别过。今儿是端午,你我在京中无亲无故,散值后,我去宣宅寻你一同用节饭?” 大靖立朝时便定了勤政的规矩,假期极少,一年之中,只有大年、上元、冬至三日放假。是以端午虽是重要节日,因着要上值,官员们并不甚重视,鲜少有办大宴的,多是家人和挚友小聚一番。 燕熙从前的每个年节都是和商白珩、周慈过的。 现下因着宣宅周围都是宋北溟的眼线,也不便叫他们过来,他也不便去寻,于是便应下文斓:“那微雨便恭候文兄大驾。” 文斓利索地转身走出燕熙的伞下,边走还边挥手。 烈日当头,把文斓的影子照到只有脚心一圈,这个人坦荡地好似没有阴影。 燕熙突然生出莫名的不舍之情,他快走几步,将伞塞到文斓手中说:“我既乘车,伞给你用。我今日便往宫里递折子,呈请明日面圣。今夜你来我家住,明日我们收集了文书证据,一同先面圣了,待有了旨意再做行动,如何?” 文斓爽快地说:“好!” - 燕熙上了车,久久难以心安。 车子动了起来,他还掀帘去瞧,可那文斓走得极快,这一会的工夫,已不见人影了。 燕熙怔怔地放下帘子,这才发觉车中极是凉快。 他摸了摸车坐,入手冰凉。 往下探去,有一个拉手,轻轻拉出,里面竟装了满箱的冰块。 外头方循听到动静,适时地解说:“小王爷说宣大人怕热,上朝前就传话让王府将新造的一辆郡王马车改为绿呢官车,再往火箱里添了冰。宣大人觉得可还凉快?” 燕熙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路走来,都握着宋北溟给的那方帕子,便是在与文斓说得最激动之时,这帕子也在手上。 他怔怔瞧着这方帕子,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因着荣需要枯。 然后他轻咳了声,恢复到冷情的声调答:“还成。” 方循又道:“柜子里还有一套正六品官服,是小王爷前些天就命人赶制的。今日大家都汗重,小王爷便叫人送来了。宣大人若不嫌弃,可以先换上。” 燕熙打开小柜,果然见一套青色官服整整齐齐叠在里面。不止外袍,连里衣都备好了。 那衣料入手柔软冰凉,原主自小锦衣玉食,是以燕熙一摸即知这套官服虽是极力做成普通样式,实际里外皆是用冰丝所制。 冰丝,透气散热,质然沁凉,便是宫中贵人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价值不菲。 柜旁还有小桶,桶盖上有棉布,不用开盖就知道里面备着温水。 是供他擦身除汗的。 燕熙手指蜷了蜷,将帕子又捏紧了些。 他不知该如何去理解宋北溟这些怪异的举动,心思便往别处去想:宋北溟哪来的这么多钱? 人人皆知踏雪军军饷紧张,这五年间倒也没打过败仗;且踏雪军年年来大朝会上哭穷,也不见报冻死饿死多少军士。 宋北溟是真穷吗? 还是说宋北溟果真是个败家的纨绔子弟? 第36章 认输好么 燕熙这日散值, 北原王府的马车又候在工部外头了。 同僚的反应有了微妙的变化。 下早朝那会,大家瞧他还是私底下指指点点的; 待他乘着北原王府的马车回到工部, 同僚们眼睛都直了; 这会方循一个四品将军当着车夫又来接他, 绿呢马车上绣着的威风凛凛的“宋”字,硬是逼出了过往官员们的笑脸。 一同散值的工部同僚们竟是主动与燕熙招呼话别。 燕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自入仕以来,于人情上极尽注意, 收效甚微。比不过一个“宋”字,什么都不用做, 大家便主动恭维了。 燕熙心中轻嘲:所谓人情练达,都是徒费工夫。交际场上, 说到底是权势交融。驱利避害、捧高踩低,人性劣根千年不变。 - 燕熙施然往马车走去,身后头的人都伸着脑袋瞧方循主动过来迎燕熙了。 燕熙下了台阶,方循便接过他随手拎的装书册的布袋。 嫉妒、羡慕、惦记……众人各怀心事地散了。 - 工部门口, 大石狮子背后的阴影里,站了个小太监。 这太监燕熙面生得很, 不过十四五岁, 却穿了掌事太监的服饰。 小小年纪得当上掌事太监的, 只可能……是大皇子燕照身边的宫人了。 燕熙自然是见着了,可事不关己,燕熙笔直走过去。 不想那小太监却小声地唤他:“宣大人, 宣大人。” 燕熙有些意外, 转身回瞧。 那小太监四下张望, 生怕人看见似的, 对他招手。 燕熙以宣隐的身份, 与大皇子燕照没有往来。不过, 倒是不难猜, 这时点燕照的人出来找人做什么。 燕熙自知以宣隐的能耐,在燕照的事情上,连递台阶的资格都不够。是以并未多想,只当对方要问路或是寻人,举手之劳的事。 燕熙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能听清话的距离,隔着石狮子与小太监对话。 那小太监自我介绍说:“小的叫进安,是河西王身边的掌事太监。奉王爷之命,来给宣大人送信。” 燕熙诧异,河西王专门派人来给宣隐送信,实在有些诡异了。 信中所求定然麻烦,燕熙不想接,站定原处说:“本官并非王爷属官,与河西王也无旧识,公公,您这信送错人了吧?” 进安大抵没想到他连信都送不出去。 他急着满头大汗,焦虑又尴尬地说:“宣大人,求您,看看信吧!我家王爷危在旦夕,恳请宣大人伸出援手。只要我家王爷渡过此次难关,定有重谢。” 进安说着,便要下跪。 燕熙连忙走近,将人拉住了。 以宣隐这么一个没资历的小官,哪敢受一个掌事太监的跪拜。这要叫人瞧见了,风言风语自不必说,影射猜度乃至被参也是极可能的。 进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趁着近身,一面往燕熙身上塞信,一面哭着说:“今日若小的不能将信送到,也是无颜回去见王爷的,只能在此以死谢罪了!” 燕熙晃身退开。 进安只觉燕熙比水中的鱼还难捉,信送不出去,他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拿头去撞石狮子。 燕熙不耐地正要出手,只见方循已出现在进安身后,轻轻一提,便将进安拎直了。 燕熙面有愠色:“我不喜欢被人胁迫,你信拿来,但我看了也不会答应你。” 进安被吓住了,呆呆地送出信。 拆了信,里面写了满纸的话,归纳起来就两句:河西王四面楚歌,求宣隐出面请宋北溟来相助。 燕熙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对进安说:“烦请转禀河西王,微臣与北原小王爷交浅难以言深,实在是无力相助,找我也是于事无济。” 进宝听此,眼泪哗哗直流,苦苦哀求:“我们寻了小王爷许多次,可是连王府的门都进不去,见小王爷一面比登天还难。近来只有你能见到他,求求您帮向小王爷带个话,就一句话!” 此事沾了两个王爷,宣隐一个新进小官,但凡挨上点边,都是死无全尸的事。 燕熙在夕阳下还了一礼,洒金似的余晖把他照得像是隔了层光,他话音浅淡:“恕下官不知内情又无能为力,请河西王另寻高明罢。” 他说完转身即走。 进安前一刻还瞧得呆了,只觉这宣隐怕不是菩萨转世。下一刻就被拒绝得如坠冰窟。 他连忙飞身扑来,本以为可以抓住燕熙袍角,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死相逼。 却没想到那燕熙那袍角近在眼前,却像是天边云,入手空空。 一抓不中,进安再无机会,被方循铁板般的身形隔开了。 进安眼睁睁看着燕熙坐上了北原王府的马车。 绣着“宋”字的马车,气势汹汹地驾走了。 工部的红漆大门旁边,走出两个人。 跟随的那位问:“裴尚书,您看……我说的没假吧?” 裴青时沉着脸站在斜照的夕晖里,半晌之后才说:“是非之人,是非事,来说是非,是非人。”【注】 跟在后头的官员脸色刷得通红。 裴青时不再管他,甩袖走了。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6节 燕熙坐在车上揉着眉心。 今日出了太多的事情,也方才已叫人往宫里递呈帖,明白要去文斓去见天玺帝。 他与天玺帝父子已经许久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了,燕熙排斥着与天玺帝私下的见面。 可是明日一趟,非见不可。 燕熙十分烦闷。 他心绪一烦,燥意便上涌。 怀里好枚蓝帕子味道已淡了些,但这马车上似又哪里有宋北溟的味道,他调息两口,竟是燥意缓了不少。 方循驾车,隔着门禀报:“小王爷交代,今日必有人会来寻宣大人。没想着,才出工部,人就来了。小王爷说今夜请宣大人光临北原王府。” 燕熙这时转而在想燕照的处境,闻言面色不郁,沉声说:“回宣宅。” 方循驾车还在往北原王府的方向走。 燕熙冷了声:“我说,回宣宅。” 外头的方循愣了下,勒马掉转方向,再小声对燕熙道歉:“宣大人,方某得罪了,抱歉。” 燕熙嗤笑一声:“方将军但行便是,您堂堂四品将军,对下官哪有什么得罪之说。” 方循通过几日接触,多少知道燕熙软硬不吃,喜怒难辨。 他摸不清燕熙喜好,倒也发现,只要燕熙想让他明白,他是能知道这位状元郎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了。 若让燕熙高兴了还好,若惹燕熙不高兴了,苦果子不知要吃到哪日。 他听燕熙的语气,便知道燕熙这是明着不高兴了,他立刻败下阵来:“宣大人可饶了方某吧。” 燕熙冷哼一声,没再接话,算是此事揭过了。 - 宣宅。 燕熙下了马车,便发觉宣宅四面都是人手。 宋北溟在这里,布了重兵。 尽管燕熙知道搭上了宋家的船,必定会惹来是非。 燕熙倒是不惧,小打小闹都不必他出手,卫持风近日已回靖都,因着宋北溟的人守得近,卫持风这几日都是远远跟着。 这两重人手跟着他,其实已经是连苍蝇都飞不近身了。 却没想到宋北溟竟如此重视,既然未能把他请到北原王府护起来,索性在宣宅布了重防。 那么,以宋北溟的反应来看,几乎可以断定,外人对宋北溟的实力都存在误解。 宋北溟手上握着的东西一定更多,才至于兴师动众地对一个空有其名的“情人”做出如此高规格的安保。 燕熙一径穿过小院,闻着了粽子香。 刚踏进厅堂,他便站住了。 没想到宋北溟直接来了。 燕熙轻笑一声,对那坐在桌边的人说:“小王爷雅兴啊,今夜不是在北原王府设宴么?怎么光临下官寒舍了?” 宋北溟面前摆了一桌的酒菜,正悠哉地给自己倒热茶:“端午佳节,本想请个贵客到府一叙。可惜啊,本王面子不够,请不动人家,只好来找宣大人将就了。” “谁这么不识好歹。”这是燕熙的家,他自如地坐在桌边,从宋北溟的手中接过茶壶,含笑说,“小王爷身份贵重,何必将就呢?” 宋北溟拎着茶壶不松手:“是啊,身份再贵重,也有请不来的人;再有钱,也有买不到的东西。微雨,你说是不是?” “梦泽此话甚得我心。”燕熙将茶壶往自己这边轻轻扯了扯,“茶不肯给我喝么?” “微雨喜欢喝我的茶?”宋北溟轻笑道,“我给你倒。” 燕熙仰回身子,改为端了茶杯递过来:“喜欢啊。” “除了茶还喜欢什么?”宋北溟却不接茶杯,而是当空扶住了燕熙的手指,拎壶倒水,眼睛只瞧着燕熙,“今日还高兴么?” 燕熙隔空倾身过来,他听着那茶水流淌,待水满时,往回抽手说:“高兴啊,一早有小王爷相送,借了踏云将军,又用了小王爷的伞,还乘了小王爷的车,小王爷当真是对下官恩重如山哪。” “是不是漏了什么?”宋北溟与燕熙的手指一触即分,指尖留下了一点细腻的手感,宋北溟的目光从茶杯跟到燕熙闻着茶香的鼻尖,他轻挑地说,“帕子怎么不说,不喜欢吗?微雨?” 燕熙心口微跳,绝不能在这种对抗中败下阵来,他眼中含情似地笑着说:“喜欢啊。只是这么点不值钱的东西,下官想着小王爷大抵不在意,省得说多了惹您烦。” “怎么又下官下官了呢,这多见外。你我之间的交情,不谈品级。我问你的话,怎么不答?”宋北溟逼视着他说,“值不值钱不重要,好不好用才要紧。好闻么?那帕子我贴身藏的,给你之前就放在我内襟里,你闻着舒服么?” 燕熙方才闻茶香时,便确定了茶里没有活血培元的药,这才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竟是十分清爽沁脾。 宋北溟在这些细节上的安排,讨好的叫他很是舒服。 于是燕熙语气也软了些:“既然梦泽要与我平辈论交,那我不答你的话,你又何必一再相逼,让着我一些不行么?” “我宋梦泽哪里舍得逼你。今日你说要回家,我便依着你,又赶着来等你,这还不够平辈论交的诚意么?”宋北溟品着燕熙类似撒娇的语气,耳朵有些发烫,“你要早这么求饶,我大概什么都送你了。我这里帕子还有很多,你要不要?” 燕熙闷声笑了声,话音里便添了些许勾人的得意:“我要什么,梦泽都给么?” 宋北溟不去接燕熙的题外话,他往自己衣襟里指了指说:“微雨,你来拿,都给你。” 燕熙故意冷了脸:“宋梦泽,你把我当什么了?你那些花楼里的姑娘?” 宋北溟明知故问:“你是姑娘么?” “我……”燕熙总不得把自己与倌儿比,宋北溟这话问的太狡猾了。 燕熙瞪着宋北溟。 宋北溟被瞪得很舒坦,面上似无动于衷地说:“微雨,你想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燕熙嗔笑道:“你这样逗弄我,很得意是么?” 宋北溟大呼冤枉:“我哪里是逗弄你,分明是在讨好你。微雨,你满腹经纶,才智出众,旁的事情都洞若观火,我这点心思,你竟察觉不出来么?” 燕熙无邪地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不像你,久经风月,是个中老手。可就连我年少无知,也懂得你这些把戏都是老掉牙了的。小王爷啊,收买人心,只用这些手段太肤浅了。还是说,你觉得我只值得这些?” 宋北溟叹了口气,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换别人早就芳心暗许了,是你太难哄了,微雨。” 燕熙好笑地说:“又把我比做你那些姑娘了吧?方才你还说不能这样比。” 宋北溟往自己杯子里满上茶,朝燕熙递过来:“你啊,真是牙尖嘴利,我认输好不好?我在你这里很有诚意,你想问什么,随便问来看看,我能答的都说给你听。” 宣宅的饭桌很小一张,宋北溟手臂长,隔着桌子把茶杯送到燕熙眼底下。 燕熙闻着那茶香,一下愣住,没想到宋北溟就这样认输了。 他有很多问题要问,一时头绪有些乱,略呆地望住了宋北溟。 宋北溟这才难得见着了燕熙乖愣的模样,他没察觉自己心情已然跟着愉悦起来,语气几乎是哄着的:“想不想喝一口我的茶?” 燕熙注视着那茶杯——这是宋北溟用过的。 上面还挂着宋北溟喝过的水迹。 燕熙闻到了比往常更浓郁的“枯”的香味。 他圆润的喉结缓缓滚了滚。 想喝。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是非之人,是非事,来说是非,是非人。——《增广贤文》。 解释:爱说别人是非的人就是搬弄和制造是非的人,没事儿来跟你述说别人是非的人,他便是个是非人。(来自百度) 第37章 风月试探 宋北溟同意燕熙说的一句话——我年纪小, 不懂事。 燕熙太青涩了,莫说未经风月, 连欢场都没沾过。 还未学会对欲望收放自如。 所以轻易就被宋北溟看到了燕熙那眸中微闪的光, 眸边抿着的克制,以及喉结几不可察的滚动。 宋北溟想:如此生涩,忍得很辛苦吧。 宋北溟毫不怀疑, 他要再逗一逗,燕熙就要哭了。 他又想要燕熙哭, 又觉得那么漂亮的脸上沾了泪实在太残忍。 宋北溟这几年没有对谁手下留情过,今天却有兴致对燕熙高抬贵手。 他知道读书人总是将礼义廉耻看得比命重, 不会肯在别人面前坦率地承认欲望。 于是他将那杯子收回来,自己喝了。 在杯沿上又留下一道有他涎液的水迹。 燕熙偏开了目光,耳朵尖红了一点,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宋北溟在拉扯他、逗弄他。 他在偏头的须臾里, 迅速地调整好了情绪,正待反击, 却听宋北溟转了话锋问:“今日为何不接河西王的信?” 燕熙有些意外宋北溟再一次放过了戏弄他的机会。他喝了一口茶, 挑眉问:“你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 宋北溟目光顿了一下。 就是这个角度, 燕熙一扬眉的挑衅里,最是侬艳。燕熙天然地有一种让人想要答应他的一切要求的本事,就现在这个表情, 轻易就叫宋北溟想要讨好他。 宋北溟不介意讨好一个绝顶的美人, 他说:“河西王是求你对我吹枕边风吧?” 枕边风三个字让燕熙眉心微蹙, 可在这种细节和宋北溟拉扯, 只会越说越偏, 他稍忍了, 问:“怎么说?” 宋北溟说起正事, 倒是十分庄重。 他本就长得英俊,这几日又比从前添了些活气,说话时挥洒自如,比那些个姓燕的王爷还有气派。 宋北溟说:“河西王在七个皇子中,地位最是尴尬。从前有七皇子顶在前面还好,七皇子一走,这五年河西王看着风光,又是封郡王,又是准备在靖都开府,前一阵子还传河西王要到兵部历练。可惜啊,都是花架子。子凭母贵,他出生就没了母亲,母亲不得宠,甚至连怀孕时都难得见陛下一面。若只是这样还好,偏偏她母亲还是姜家安排的棋子。” 燕熙听到七皇子时,好险忍住没呛气,顺过去了,他小口抿着茶。 宋北溟接着说:“陛下厌恶姜家,又忍耐姜家,这不难看出来。姜皇后自年轻时怀上三皇子后,陛下便再没叫她侍过寝,甚至连做做样子在坤宁宫呆一晚上都没有过。陛下这事儿做的半点不给姜皇后留情面。姜家安在后宫的三个女人,都是这个待遇,生下的三个皇子也都不见喜于陛下。” 燕熙沉吟道:“你是说大皇子燕照、二皇子燕烈、三皇子燕焦?可这三位中,有两位封了王。陛下统共也就封了三个皇子为王,这还不算恩宠?”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7节 宋北溟循循善诱地说:“微雨,你要往深了看。封燕照是为着他是皇长子,封燕焦是为着他是嫡子。这两个若是不封,莫说姜家,文官集团也不会答应,纲常礼义的口水都会把陛下淹没了。陛下一人对抗两大势力太难,所以陛下必须封。” 这些燕熙从前和商白珩也分析过,他当下垂着眸,只做认真听的样子。 宋北溟发现燕熙乖顺的样子也格外讨人喜欢,见他听得认真,忍不住再教他点东西,于是接着说:“虽说天威难测,但人总归是有七情六欲,想要长久的掩饰喜好很难。其实陛下的喜好并不难猜,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敬事档记得明明白白。陛下是个性情中人,他对有些事,可以让步;而对情爱又格外难以妥协。” 燕熙若有所思地听着,示意宋北溟继续说。 宋北溟难得见燕熙乖的样子,乐意延续这份温情:“陛下独宠前皇贵妃那十几年,是当真宠。那些年里,陛下都歇在承乾宫,别宫的娘娘再没人生过孩子。而后,皇贵妃去了五年,陛下一次后宫都没去过。说起来,陛下还算是盛年,子嗣却十几年未见有过了。” 后宫里的事,燕熙五年前离开后,就没再问过。 他对那些事极是不耐,听了就烦,一次也没打听过。此时听说天玺帝没去过后宫,他生出点复杂难言的情绪。 燕熙对这类情绪,早就控制自如,他甚至还平稳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正要喝时,想到什么,报复性地递给了宋北溟。 宋北溟正说在兴头上,抬手就接了茶,待要喝时,才露出洞察的笑意。 他就着燕熙挑着眼角瞧过来的目光,往那杯沿上抿了一口,将茶一饮而尽。 然后像没事人一般,接着说:“那些不得宠的女人,还能在后宫占一席之位,是因为陛下有要忍耐的地方。忍耐与放纵,这两种情绪拉扯僵持多年,达成了与外廷的势力的微妙平衡。四姓其实也并不在意送进去的女子是否幸福,他们看重的是最实在的东西,比如封王和位份。陛下只要这些给到位了,朝堂内外就还能彼此相安无事。” 燕熙看着自己杯子被宋北溟用了,他抿着唇听完这一段,觉得有点渴,又拿了一个新杯子,自己倒茶喝。 宋北溟还要说什么,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沉了沉。 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会冲动的少年,对自己接下来要分析的那个女人,他已然不会被仇恨蒙蔽而失态,他平淡地说:“说到这里,不得不说原皇贵妃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五年前的‘一日立储风波’到如今能被当作笑话一般说过去,得亏了她当年求着把七皇子废了。否则,七皇子当了太子,四姓便要他的命;他非嫡非长,文官也不会答应。陛下与朝堂长久以来达成的平衡,就会被打破。陛下想把国本都送给得宠的女人,就是动了各方的命根子,若一意孤行,要么大靖必乱,要么七皇子死在储君的位置上。” - 听这一段,霎时间,燕熙的心脏如被重重拎起,又轰然掉下,它几乎忘了再次跳动。 宋北溟说的与原著几乎一致,只不过原主活到了登基,但龙椅不过是个牢笼,原主自登基那日便如死了一般。 燕熙一直视天玺帝为疯子,爱谁、爱多久都毫无规律。 今日燕熙听宋北溟一番话,才发现,天玺帝种种行为,其实有迹可循。 唐遥雪是天玺帝的放纵和发泄,也是天玺帝与外廷斗争的筹码。天玺帝在唐遥雪的温柔乡里获得了十几年的平衡和宁静,在唐遥雪临终时又抓住救命稻草般把唐遥雪的孩子推进的风暴中心。 唐遥雪受宠的十五年,被举国上下暗地里骂为红颜祸水;原主当太子的五年,被各方势力视为眼中钉内中刺。 天玺帝是把唐遥雪母子当作筹码和盾牌,自己在后面获得了满足和平静。 这是爱么? 这种爱何其自私。 燕熙是个冷情的人,情爱于他,或许是唯一不擅长的事。 他记仇又冷酷,他恨一个人可以很持久。 燕熙自失去母妃那日起,就怨恨着天玺帝。 不管天玺帝如何暗中偏爱他,他全都不领情。 他感激自己的敏锐,在没想明白内情之时,没有傻傻地去谢恩。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商白珩隐晦地和他说过。大约是怕他伤心,没点透。商白珩这些年里,从未劝他给天玺帝写祝信大约也是存了这份心思。 燕熙想通此节,眉心微蹙,下巴绷紧,但他控制的很好,甚至于眼角都还含着固定的笑。 - “微雨?”宋北溟的声音在靠近,燕熙回眸,看到宋北溟摇着轮椅过来了。 燕熙的声音沉暗:“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我看你在发呆,是我说的不好?”宋北溟停在一臂的距离,“听枕边风,自然得近些。你想救河西王吗?只要我想管,能让你如意的。” 燕熙在这样的距离里闻着“枯”的味道,从方才的急怒中缓过气来,他一边震惊于宋北溟观察的敏锐,一边将笑意动了起来说:“是么,小王爷这么大本事?” 宋北溟察觉到燕熙情绪的好转。 方才燕熙掩饰的很好,但宋北溟知道燕熙的情绪在动荡。 因为“荣”的味道一下变得很剧烈。 于是宋北溟靠近了,安抚了燕熙的燥意。 再一次体验到自己这种独特的用处,宋北溟突然不那么怨恨“枯”带给他的痛苦。 这很奇妙,于某个独特的人而言,他的毒药,有如至宝。 宋北溟也笑了:“我要没本事,你这般清高的主儿,能依着我的设计,走进我的局?在外头,沾了我的光,再没人为难你了吧?舒坦么?” 燕熙闻着宋北溟的味道,心跳在悄然的变缓。 他身的上燥意明显地降了下去,心情也变得畅快起来。 于是他的笑容便添了几分明媚,他眸光凝在宋北溟的身上,身子却是往后仰的。这样的姿态有十足的欲拒还迎的意味。 他说:“沾光了,舒坦了。小王爷手握北原重兵,宋家守着国门,乃是大靖重器,谁能不卖您的面子。这一日,是我入都以来最得脸的一日呢。” 宋北溟也笑说:“大靖可不止宋家的军队,西北的姜家、南边的萧家也守着国门呢,还有东边有个林总兵。你这样的本事,谁都愿意接着你,怎偏生挑中了我?” 燕熙莞尔道:“因为你是新贵啊。我这人挑剔,不喜欢老的。原来的那些四姓权贵,除了姜家和萧家还能看,韩家、吕家都要开始夹子尾巴做人了。哪里比得上你宋三郎,不仅有兵,还很有钱吧?” 宋北溟哼笑了一声:“北原穷啊,哪有钱?不过给你一个人花的钱还是足够的,随便你花怎么样?” 燕熙原本也没指望宋北溟会认了,他啧啧笑了声,没应声。 宋北溟靠近些许,问他:“话说回来,你的枕边风还吹不吹了?” 宋北溟虽是坐着轮椅,但那气场和体格仍是让人难以忽视,燕熙被宋北溟的气息包围了。 他闻着那味道,身体是极畅快的,意志想要放弃抵抗身体的欲望。 他那么可怜地任由宋北溟的气息包裹,承着宋北溟的注视,挑逗地说:“我吹有用么?” 宋北溟没想到如此近、如此危险的距离,对方竟然还敢挑逗他。 这无异于邀请了。 宋北溟身材高大,坐在轮椅上,也比坐在椅子上的燕熙高,他俯冲过来,气息扑在燕熙的脸上,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燕熙微微勾起了唇,他抬手抵住了宋北溟山一样压过来的胸膛,用一种类似讨饶的语气说:“皇子之事,一旦涉足,便是泥足深陷。我没有胆量管这么大的事,不试了。” 宋北溟握住了燕熙抵着他手的腕子,腕子上有衣袖。他如猎人盯着猎物一般,锁着燕熙的视线,然后拇指一捻,捻脱了燕熙的袖口。 宋北溟终于摸到了燕熙的腕子。 入手比羊脂玉还要滑腻。 宋北溟像触电般险些没握住,为免滑脱,他手上使了劲,拿手指那么摩挲了几下,身体里“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 他枯冷了多年的身体开始蠢蠢欲动。 宋北溟的声音有点哑:“我们不谋而合。而且大皇子的局,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们这些局外人硬趟这浑水,便是徒惹一身腥。最关键的是他先天不足,既不受陛下宠爱,又要做燕焦的挡箭牌。” 燕熙是抗拒人靠近的。 可是,他丝毫不抵触宋北溟的接触,甚至于他的身体还违背他的意志,期盼着宋北溟能主动打破某种僵局。 之前宋北溟拿茶壶时划过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到现在还有余热。 再之后,宋北溟喝他的茶杯,他的唇到现在还在发烫。 此时他的手腕被这样握住,周遭又被宋北溟的气息包裹,他喉咙里难以抑制地想要发出舒服的喟叹。 可他的意志又觉得这太羞耻了。 他折中地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出来的话格外的软:“挡箭牌?” 宋北溟听到了这一声,目光倏地一热。 他骤然涨起满怀的热意,他手上握得更紧,手指用力地摩挲着燕熙的皮肤,他以一种咬牙切齿的力度在克制着自己想要吞吃了燕熙的欲望,声音哑得撩人:“只要燕焦无事,燕照就能活;倘若燕焦有事,燕照就会被推出去。而此次风波,他俩一并被参劾。” 燕熙觉出危险,他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在他的思绪还是很快,能接得上宋北溟的分析,他说:“那,今夜,燕照他——” 宋北溟的胸膛重重地压过来,将燕熙困在椅子的把手里。 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握着燕熙的一只手腕,他另一只手抚上燕熙的发侧,以一种要强口勿燕熙的姿势说出这盘局面的结论:“危。” 第38章 无邪的糖 大靖皇宫的东侧, 隔着东筒子夹道,自北而南是一排皇子所。 天玺帝七个皇子, 除了把燕熙放出去, 其他的都留在皇宫,分散住在这里。 说是天玺帝不忍父子分离,要在膝下多留几年。 燕照封了郡王后, 便搬进了武德宫。北边挨着燕焦的兴圣宫,南边挨着燕煦的隆裕宫。 三座王爷的宫殿连作一线。 燕照夹在中间, 因着地拉敏感尴尬,平日出行都尽量避着老三和老六。 - 日头西沉, 已过了官员散值的时间。 今日是端午,内廷到处张灯结彩。 因着今日不放假,宫中也没有张罗盛事。 只有在钦安殿,天玺帝开了家宴, 后妃们陪在一处。 天玺帝这五年来,鲜有涉足后宫, 后妃难得一见皇帝, 今日这等难得的热闹场合, 个个盛妆打扮,有孩子的更是带着孩子在天玺帝跟前凑趣露脸。 可燕照早没了母亲,后妃里除了薨逝的皇贵妃在世时每逢年节会想着他, 其他后妃早就把他抛却在脑后了。 武德殿里, 燕照枯坐在对着门的檀木椅上。 老太监逢喜垂首站在一旁。 - 燕照问逢喜:“你说小王爷会肯出手相救吗?” 逢喜平静地劝慰:“主子与小王爷未有交恶,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都说小王爷侠肝义胆, 不会见死不救的。” 燕照叹气说:“可是我几次三番寻他, 他皆是闭门不见。”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8节 逢喜说:“所以此次才请宣隐相助传话, 小王爷近日与宣隐走得极近,只要宣隐肯帮忙,此事还有一些胜算。” 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燕照希冀地问:“宣隐会帮忙吗?” 逢喜老成地说:“都说宣隐眼高于底,非郡王以上不理睬。主子是郡王,多少人巴着求见呢,宣隐不过是个乡野寒门出身的,再不识好歹,也不敢不接您的信。” 燕照苦笑:“我算哪门子郡王……” 逢喜面色微变说:“主子是钦封的郡王,陛下的皇长子,何等尊贵的身份,不必妄自菲薄。” 燕照看那日头西沉,进安却还没回来。 送个信的事情,不至于办这么久,再晚些宫门便要落锁了。 燕照无比的期盼进安回来。 少了进安,这武德殿更加的冷清。 夜里要更可怕难挨。 笃笃笃。 外边响起敲更声,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 燕照腾地一下从檀木椅里站起来,大叫着喊:“来人,快去宫门接进安,给守门的求求情,就说进安是按我的意思出去办事才晚归了,请通融一下。” 没有人应他。 逢喜不声不响地站到燕照身后,提醒道:“主子忘记了?今儿您给大伙放假,叫大伙都散出去玩,别来吵您。” “对对对,人多眼杂、人心难测,谁要害我且说不定。”燕照有些精神错乱地在殿里踱步,“可是若进安回不来,这……这夜里太冷清了。” 逢喜躬着背说:“主子还有我呢。” 燕照看逢喜站在门下的阴影里,一边脸有光,一边险陷在阴暗里。 他莫名打了个寒战,格外地焦虑起来,受不了地吼道:“点灯!” 逢喜低声应了,去点烛火。 烛光把逢喜脸上的褶子照得深遂,燕照本能地靠近光,握住逢喜的手,紧张地说:“逢喜,你看着本王长大,不会背叛本王吧?” 逢喜沉哑地回话:“自然是的。” 燕照觉得哪里不对,待要再问,便听宫门吱呀响了。 “是进安回来了!”他急步冲出去,正见进安满面是泪的进来。 - 燕照与进安主仆四目相对,彼此立刻懂了大半。 燕照不抱希望地问:“没传上话?” 进安痛哭说:“宣大人说无能为力,北原王府不肯通传!” “我好的时候,大家都腆着脸来找我;我一出事,个个都袖手旁观。我算是瞧明白了,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燕照踉跄一步,扶住门框,“一伙文官参劾我私营产业,当真是恶人先告状,那些产业好多都是他们屁颠屁颠非要送的。所谓证据确凿,其实是设计构陷。他们倒好,倒打一耙说我勒索他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合计起来害我。” 进安哭着问:“主子要是没收就好了。” 燕照颓唐地滑坐在门槛上说:“我能不收吗?我不收,他们就会想更厉害的法子拉我下水。我早知道我是老三的挡箭牌,只要老三做的事情,我都得跟着做一遍!我若是不痛快地做,他们就会想着法子让我难受地做。” 逢喜站到燕照身后说:“既然主子都明白,现下又何必生气。” 燕照仰头高声说:“我不甘心!我凭什么要背上这些罪名!我堂堂一个皇长子,谨小慎微,苟活长大,我做错了什么?想要活着就这么难吗?” 逢喜说:“主子只是想活着吗?” 燕照猛地站起来,指着武德宫的西北面:“那个位置,有哪个皇子不想!我是皇,长,子!自古以长不立幼,我有想法,过分吗!” 逢喜幽幽地说:“自古还有立嫡不立庶。” 燕照心中极其恐惧。 夜渐渐黑下来了,他感到四周有无数鬼怪在向他靠近,他背靠着门柱,不敢进屋,也不敢到院子里。 他大声地说话,为自己打气:“就燕焦那草包!比从前的燕熙都不如。燕熙好歹心地纯善,燕焦有什么?除了仗势欺人,他做过什么好事!” 逢喜和进安瞧着他。 燕照提到了燕熙。 这个名字让他忽然静了一下,他生出古怪的笑意:“我最好过的日子,居然是小七在的时候。那时候他多得宠啊,所有好事坏事都冲着他去,我倒是乐得自在。沾他的光,我也能听裴太傅的课,读了几年圣贤书,成了圣人门生。他走了,裴太傅也不讲学了。我即便是后来封了郡王,父皇也没有给我指老师。小七要是在就好了,这些年的糟心事,就不会来找我了。” 逢喜目光微闪:“主子想要莱州王回来?” 燕照却阴郁地笑起来:“无论有没有他,我最后都是陪衬。他不在,至少还有人看我;他回来,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我一点都不想他回来,我巴不得他死在莱州,最好是死在五年前的那场火里!” 逢喜目光阴沉:“五年前皇陵的火?” 说到自己办得最得意的事情,燕照心中的恐惧便少了。 他像是慢慢与黑暗里的鬼怪融为一体,怪笑起来:“是啊,五年前,听说他躲过了毒杀和刺杀,我就觉得好生可惜。我手下没有高手,索性就派人去给皇陵放了一场火。哈哈哈,这件事办得这么好,不比我私营产业还大写,却没有人参我。” 逢喜背着烛火走到门边,对站在阶下抹眼泪的进安说:“主子没用饭,你去做两个小菜。” 进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饿着,他麻利地应了声好,转身往 小厨房去了。 - 逢喜挡住了殿里的光,他的背有点驼,拉长的影子像某种不知名的动物,粗砾的嗓音听着渗人:“主子想好要怎么解决这次的事了么?” 燕照被这句话,一下拉到现实的困境中。他像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一般,恍惚地扫视了一周。 然后听到逢喜提醒他道:“明日三司会审,主子想要怎么应对了么?” 残忍的事实把燕照从短暂的疯魔和忘却中拉回来,燕照神经兮兮地盯着逢喜说:“我不会去的。他们不仅要我死,还要我被历史唾骂!” 逢喜面无表情地说:“如此,只有学先贤,以死明志了。” 燕照听到死字感到害怕。 他看不清逢喜的脸,便往有光的地方走去,颤抖地说:“一定还有门路!我是父皇的亲儿子,只要父皇肯保我,我就没事。英珠呢,你们去找过英珠吗?” 逢喜说:“主子忘记了,英珠一直就不与我们交往。今天进忠也去找过英珠,连英珠的影子都没捞着。英珠既不肯见,必定就是皇爷不肯见了。” 燕照用力地摇头:“不会的,我是父皇的亲儿子,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的。” 逢喜说:“依奴婢看,证据确凿的罪跑不掉的。皇爷也要守国法,最多能给主子免个死罪,但活罪怕是难逃了。” 燕照大吼:“我不去冷宫!去了那里一定会有人害我!” 逢喜说:“好死不如赖活,王爷不要胡思乱想。” 燕照说:“我是被害的!宣隐一个小官不肯帮我,那英珠出身比宣隐还低竟一次次拒绝我,一个没了根的东西,小人得志!” 逢喜目光暗沉,提醒:“王爷慎言。” 燕照的心绷了一整天,到此时已然是强弩之末,一用力就会断。 黑透的夜和无人来问津的武德宫,叫他明白自己已然是弃子。 他索性疯了说:“我有什么好慎言的!那宣隐、英珠都有几分像皇贵妃,在父皇跟前得脸。英珠短短五年时间做到了大内总管,宣隐刚入仕就涨了两级!凭的都是脸蛋!” 燕照冲到院子里,对着乾清宫的方向说:“父皇现在也就玩一玩眼前的人,哪天玩腻了英珠,手就要伸到朝臣中去了。宣隐那副脸蛋,哼,他就等着吧,听说他还清高——” 燕照阴恻恻地笑起来:“清高才好啊,我现在都能想象出来,他在父皇身下受尽折磨和屈辱,被玩断脊梁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 “啪!”尖锐的巴掌声响起。 燕照捂着脸看向逢喜。 逢喜怒斥道:“大皇子,你方才的话,诋毁圣上,毁誉朝臣,乃是大不敬的死罪!” 燕照扭曲着脸,震怒道:“你胆敢打本王!” 逢喜挺身说:“我受皇爷之命,监视管教河西王。方才河西王之言辞已犯大不敬之罪,我奉旨打你,有何不可。” 燕照如坠冰窟,像头一天才认识这个带自己长大的老奴才。 他死死盯着逢喜,惨叫一声,颤抖着指着逢喜:“我的内侍被一个一个换掉,只剩下你一个。原来你是父皇的人!我早该想到宫中一切都是父皇说了算,没有人是听我的。” 逢喜沉郁地说:“王爷也不必太过灰心,还有进安是您的人。他年纪小,还不懂事,还肯为着你的事情奔走。到最后,您还有一个真心的随从,您该感到高兴才是。” 燕照听懂了逢喜字句明了死期已至的意思,他脸色格外阴晦:“父皇不会来救我了是不是?” 逢喜不回答。 燕照在失望中癫狂大笑起来:“害我之人都想看我身败名裂,我偏不,我读圣贤书,又是皇长子,总该给自己留个好名声。千秋万代之后,史书上也该有我的一笔!” 燕照越说越快:“我死个干净,落得痛快。你们活着的人,也不见得就好。燕焦,你要我死,你也别想好活!” 燕照猛地冲到里殿,掀掉榻边的灯罩,将蜡烛丢进锦被中。 端午酷热,丝棉织物遇火就着。 火烧起来了。 - 宣宅。 街巷中处处粽香。 燕熙在五月的闷热里,被宋北溟挤在椅中。 “枯”的香味紧密地缠绕着,让燕熙暂时逃脱了燥热,他不再像寻常夜里那样可怜地汗涔涔的。 此时他异常的清爽,被宋北溟抚摸着的头发顺滑柔软,他闻着宋北溟的味道,像不谙世事的少年那般望着宋北溟。 宋北溟看到燕熙的神情里没有欲望,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被他困着的美人,无邪而嚣张。 若不是带着冠,那张纯情的脸丝毫无法与官员的身份联系起来。 宋北溟想看更加纯粹的美人。 于是他将手指插入燕熙的发中,以指为梳,梳落了燕熙的素玉冠。 青丝滑下,铺了满肩。 宋北溟捞起一缕头发,入手有微暖的汗意,宋北溟拿指缠了头发,送到鼻尖去闻。 半湿的青丝里,浓郁的“荣”的药味混着燕熙的汗香。 宋北溟能想象燕熙每一天清冷外表下都藏着湿漉漉的汗热。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49节 这是宋北溟求之不得的生命力,他好喜欢这种热,哑了声问:“你每天都很热吗?” “是啊。”燕熙没有躲开扑面的气息,而是很舒展地承受了对方的逼近,“我每天都热得难熬,你要帮我么?” “好啊。”宋北溟一只手顺着燕熙腕子缓缓往上,另一只手抚着发丝来到了燕熙的后脑勺。 他强势又和缓地将人托到了准备亲口勿的姿势。 并给燕熙足够的反应时间。 枯和荣是两极,越是靠近,燕熙越是沁凉舒服,宋北溟越是悸动;反过来,越是分离,燕熙越是燥热,宋北溟越是枯冷。 所以燕熙在这般的侵犯里,身体不觉得难堪,意志里的羞耻感也在溃败。 他熬了五年的身体好像一直等着这样的逼近。 燕熙现在的样子,骄傲又可怜,清贵又诱惑,他像一张雪白的纸一样,摊开了等着别人落下画笔。 随便别人画出什么。 燕熙的神情那么纯情,眼底里干净得一点欲望都没有,他温和地说:“你想怎么帮我呢?像现在这样,困着我,拘着我,逼近我么?这可不是在帮我,是在欺负我,宋家三郎是要仗势欺人么?” 宋北溟觉得手底下的人是妖孽,一会像是月神,一会又像艳鬼,可以游刃有余地在两种境界里转换。 而宋北溟与燕熙截然相反,他全身都是被荣勾起的欲望,他的声音很哑:“是啊,我就是想欺负你,你很喜欢的对不对?方才你就想喝我的茶,你为着我那么点口水忍得辛苦,我瞧着实在可怜,不如你直接来找我要?” 燕熙还自由的那只手抵住了宋北溟的肩膀,他受着浓郁的“枯”的滋养,此时五内通泰、气息悠长,眉眼处皆是惬意,说话的声音便格外勾人:“我年少无知,不懂风月,更不懂人情。好比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钱,也不知道你腿是不是真残,更不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我有好多问题都要向你讨教。三郎啊,你教教我,给我说明白,我该找你要什么?” “我也有想问你的问题,最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也要请你指教。”宋北溟边说边想:要怎么和这个干净得没有情潮的人解释他想做的事情? 宋北溟被这个只管诱惑不管满足的坏人勾缠得好生煎熬。 他蓦地感到心疼,这或许就是“荣”在没有“枯”时的难受吧? 宋北溟有些失神。 下一刻,燕熙坏笑着,把抵着宋北溟的手往后绕,勾着宋北溟往自己身上送,他嘴边含着天真无邪的笑,像小孩子讨糖吃那样,口勿住了宋北溟的唇。 果然与他想要的味道一样。 好吃。 喜欢。 - 就在此时,皇宫里武德宫的火,烧红了天,火苗就着南风燎着了北面挨着的兴圣宫。 火势蹿起来了。 第39章 坦诚相待 火苗逼近燕照, 人在濒死时本能想逃。灼烧的疼痛令他想起,五年前他也放过一把火。 他当时没有去现场, 据说皇陵的火非常的大, 连梁都烧断了。 眼下,他的殿里的梁还没烧断,他已经快要死了。 这很奇怪, 他那个曾经非常得宠的七弟竟然没有烧死,只是烧毁了容。 真是命大啊! 不对! 燕照猛地明白, 能烧断梁的火势,不可能还有命在!更不可能只烧脸! 燕熙蓦地惊叫一声, 脱口喊道:“我明白了!难怪父皇这么多年不立太子,太子还是他!” 他大声惨笑起来,踉跄地跑了几步,又笑又哭:“我是燕焦的挡箭牌, 燕焦是燕熙的挡箭牌!” 这石破天惊的内幕叫他毛骨悚然、遍体生寒,他无力对抗这样的命运, 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去嘲笑:“哈哈哈, 燕焦, 你也会有我这一天的!” 他泪如泉涌,嘶喊道:“父皇,你好偏心呐!” 房梁砸了下来。 “啊!” 火苗吞噬了燕照。 - 这夜的火顺着南风从武德宫往北烧烧到了兴圣宫。 燕焦原本在钦安殿参加家宴, 他和姜皇后准备周全、隆重出席, 只求能在家宴上和天玺帝说上几句话。 结果天玺帝才来露了个面, 走过三巡祝酒, 便匆匆离席了。 姜皇后坐得近, 听到了内侍来向天玺帝传话, 传话声音压得极低, 无从听得说的内容。 但她听到了天玺帝命人去请太医。 这宴上有后宫所有的后妃,其中无人身体不适。 那么,诺大的后宫能叫天玺帝御口传太医的人,也就那一个了。 那个人一点小病小痛,叫所有后妃的盛装打扮和处心积虑全都化为冒影。姜皇后想:偏生选在这时候生病,一定是故意的。 姜皇后把帕子都要揉破了。 她视为天的男人,只碰过她一次,把所有宠爱都给了她看不上的人。 她原以为,唐遥雪那贱人去了,皇帝至少能多来看看她这个中宫之主,没想到换了个更不上台面的来了。 就那么个低贱的人,皇帝日日夜夜带在身边,连上朝也由那个人跟着。 这是明着给他这个皇后难堪。 姜皇后恨啊,恨得牙痒。 从前唐遥雪好歹还拘在后宫,皇帝便也天天在后宫,至少各宫女子还能见着皇帝。 现在那个人,迷得皇帝连后宫都不踏足了。 贱人,一个比一个贱! 姜皇后把帕子生生撕破了。 - 燕焦在天玺帝离席后不久就黑着脸回到了兴圣宫,正赶上了那场火,他跑得及时,人倒是没事。 头发被烧了半截,脸也熏黑了。 奇耻大辱。 - 武德宫南侧的殿室没有着火,由此挨着的隆裕宫也逃过一劫。 燕煦也去了家宴,他如今是云中王,位次靠前,是以不敢提前离席,只陪笑熬到最后,直到听到有人喊走水了,才急急地往隆裕宫赶。 他幸运的逃过一劫,整个人却不见欢喜,六神无主地徘徊在武德宫外头,到半夜里见到侍卫从里面抬出燕照的焦尸时,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哭了良久,直到侍卫得旨请无关人等离开火场,他才被内侍送回隆裕宫。 回到自己宫中,他开着寝殿的窗,对着北边武德宫烧焦的飞檐,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火……又是火……小七也是遭了火。这次是大哥,下次……唇亡齿寒罢了,我们兄弟都是池鱼笼鸟,又何必自相残杀。” 他悲痛心寒,抱着锦被,眼泪不住地流。 直到有一人深夜赶来,坐在床沿握住了他的手。 他才怔怔地发觉自己还在活在这世上,他找回了些力气,缓缓地回握住来人,问:“有一天,我会不会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来人用手抚去他脸上的泪,看着他那哭干的眼睛问:“有我在,不会的。” 燕煦尚未完全回神,哀凄地说:“我与他们并无不同……你不过是哄我罢了。” 来人将燕煦抱进怀里,细声说:“煦儿,不要这样。” 只有某个人在动情时会叫他“煦儿”。 燕煦听到这一声,才意识到来人身上用的是女子香,他猛地回过神来,像不认识眼前人一般,打量了对方许久。 而后猝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对方,恐惧地质问:“是你对不对?你今日叫我一定要参加完家宴才回来,你事先就知道!” 那人一怔,面色微微放冷,往前俯身说:“煦儿。不要害怕。” 燕煦抱着被子往后退:“燕桢儿,你不要碰我!” 燕桢儿倾身上了床。 燕煦被逼到了床角。 燕桢儿一边往前,一边扯开了自己的领口。珠钗因他粗暴的动作而掉落在锦褥上。 他不容反抗地将燕煦搂进怀中,不论燕煦如何挣扎都不肯放手。 燕煦惊魂大半夜,又哭了许久,早就疲倦不已。 他与燕桢儿本就力量悬殊,此时根本无力推开对方,挣扎许久,慢慢地在燕桢儿怀抱中软了身子。 燕桢儿面色缓缓地变回平常温柔的模样,他像哄婴儿一样,轻拍着对方,细声说:“煦儿,你不会有事的。信我好不好?听话。” 燕煦瑟瑟发抖地被困在燕桢儿紧箍的怀中。 周围静极了,燕煦脆弱地看着眼前人极致冶艳的容貌在逐渐靠近,他轻轻哭着闭上眼,迎接了对方的口勿。 - 端午佳节,许多官员都想早些回家,文斓在户部资历浅又年轻,留值到最后才走。 他忙得天昏地暗,待有小吏来点灯了,他才惊觉过了饭时。 当下手忙脚乱地把文书打包了,交代了一声,正往宣宅去,才出户部大门,就见皇宫方向浓烟滚滚。 户部在值的官员和小吏都奔走起来,文斓瞧那火头燎了起来,方向是皇宫东路,他心中咯噔一下,胡乱地抱着一袋书往外跑。 正见一个从外头跑来的小吏,他拉住了问:“哪里走水了?” “武……”小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喘几口气才说顺了,“武德宫!” “啪嗒”书袋掉落在地,书摊乱四散。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0节 文斓僵立在地,心脏如被轰然砸裂。 他眼泪瞬间便夺眶而出,而后声声哀号,如同泣血。 - 宣宅里。 燕熙轻轻尝了一口宋北溟的唇,这种超越了寻常关系的亲密接触,极大地安抚了他体内“荣”的燥意。 他的身体还想要更多,但他谨记上个月圆之夜的教训,见好就收,浅尝辄止。 他退回到四目相对的距离,用手指抵住了宋北溟追过来的唇。 燕熙狡猾地笑起来:“你方寸乱了。” 他真切地听到了宋北溟粗重的喘息,闻到了异常浓重的“枯”的味道。 宋北溟握住他的手,凶狠地说:“是你先越界了。” 燕熙适当地露出点被吓到的表情,讨饶般眨眨眼:“原谅我少不更事,不懂你们这些臭男人的方寸。” 宋北溟冷哼:“我洁身自好,是你想多了吧?” “洁身自好?听说你一个月有半月住在青楼,把青楼当家了吧?”燕熙将手指往下挪,顺着宋北溟的胸膛划拉下去,到小腹时,被宋北溟一把捉住了。 “是啊,里头的姐儿都听话得很,以后带你去玩玩?”宋北溟把玩着捉住的手,“本王警告你,再往下你会后悔的。” 燕熙手指轻轻地在宋北溟掌心画圈,意有所指地往下瞧,见着那里的状态,噗嗤笑出声:“你以为我想划去哪里?” 宋北溟扶着燕熙后脑勺的手仍没有丧失控制权,他的手指在燕熙的发间游走,微微攒着劲,“宣微雨,记住了,不要随便考验一个男人的意志力。” “我也是男人,我怎么不觉得——”燕熙的话未尽,被宋北溟大力地箍着往前送,唇被口勿住了。 燕熙微微瞪大了眼,他失了先手,便被人含住了唇。 他被吞咽着,又被扫荡着,他拿手去推,手被人捉住了。 他抬腿去踢,索性被人托着抱到膝上。 燕熙坐在了宋北溟身上,被整个圈住,胸膛相贴,可宋北溟仍不满意这种紧黏的距离,有力的手掌还是箍着他,叫他逃不了口勿。 燕熙被口勿得无法呼吸。 他张嘴想要获得更多空气,却被宋北溟趁机长驱直入。 他这才感受到真实的危险,用了劲想要从宋北溟身上下去。 可宋北溟的力气那么大,燕熙不用上真本事的挣扎有如撒娇,可用上真本事又一切败露。 燕熙感觉自己快要被吃掉了,再这样下去将会突破最危险的底线,他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他仗着自己柔韧性好,溜出一只手坚决地抵在宋北溟的肩上。 宋北溟感受到了他坚决的拒绝。 燕熙在对方的停顿中抢回了空气,他没有直接将人推开,而是缓缓地结束了津液的交换,喘息着说:“梦泽啊,你太急了,有些事讲究水到渠成,慢慢来不好吗?” 宋北溟听着燕熙的喘,心中如有鼓点,他在忍耐中煎熬,神色却不失体面:“你知道‘荣’对枯的作用么?” 燕熙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荣对枯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好学地问:“能让你不冷?” 宋北溟哑着声音说:“不止于此。绝处逢生、枯木逢春,你知道久旱逢甘霖是什么感觉么?我见着你就想吃了你,你离我越近,就越危险。” 久旱逢甘霖么?这种感觉燕熙也有。 荣太炽热了,燕熙每天都在烧,枯是化解荣的燥意最有效的解药。 此时,场景不同,燕熙听懂了宋北溟想要的“解渴”与他不同,宋北溟是真的想要了他。 燕熙又坏又可怜地说:“你这样杵着我,真的好危险,可是离你近了,我便沁凉舒服。我真是又害怕,又想靠近,好生为难。” 宋北溟极力缓着那股劲,神色有点狠地问:“你只有舒服么?” 燕熙察觉出宋北溟有意避开某个位置,他心领神会地含笑说:“是啊,比你舒服太多了。” 宋北溟知道燕熙又在勾他。 这人坏到诱引他进一百步,却在最后一步卡着他;他进得狠了,又求他着退几步;可他真正打算退开了,这人又勾着他。 宋北溟升起一股戾气,真想教训这个披着画皮的妖孽。可又能怎么着,真打他么?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打了便会哭鼻子的罢。 那就只能一起做坏事。 宋北溟夹指,从燕熙的衣襟里勾出一条带陈旧血迹的帕子。 他把血帕子在燕熙眼前晃了晃,果然见着对方脸色大变。 “我丢了多日的帕子,却在你这里天天贴身带着。你如此喜欢我的东西,我可以给你更多。”宋北溟也勾燕熙,声音蛊惑,“夜夜守着我的帕子睡,意犹未尽吧?还有更舒服的法子,不试试么?” 燕熙没想到宋北溟还会在这种时刻偷袭人,他见着那血帕子,脸便不可抑制地烧红了。 他被人赃俱获,百口莫辩,只觉得宋北溟实在是好讨厌,他红着脸气恼地瞧着宋北溟说:“有些话应当心照不宣,给彼此都留点颜面。这样对质多尴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藏着我的帕子,明明也想更进一步。”宋北溟不放过他,“你说的对,那种事情讲究水到渠成,最好还要两情相悦。我对你如此坦诚,就等着你赤诚相见了。” 燕熙坐着的地方热得烫人,好在宋北溟没有做出更逾矩的动作。 燕熙在宋北溟这样的自持中感到安全,于是得寸进尺地提要求:“梦泽,等等我好不好?” 宋北溟抱着燕熙,能明确地感受到燕熙在“枯”的亲密安抚中逐渐变得柔软而放松的身体。 他心里暗骂该死的枯荣药效迥异到这等地步,用力地闭了闭眼,而后潇洒地笑了笑,把燕熙放回椅子。 宋北溟的回答十分不羁:“那么,本王静候佳音。” - 燕熙这天夜里没等来文斓。 武德宫的大火,叫靖都乱了一夜。 全部在京官员都回值待命,燕熙现在是虞衡清吏司主事,暂代员代郎之职,是以连夜也回了工部,协调各样有关救火及修复建造之事。 他知道文斓必定这夜里也忙,相见怕是难了,便遣人去给文斓送粽子和饭菜。 一夜忙乱,直接到了第二日早朝时间。 丑时正,燕熙到户部找文斓,却得知文斓回家取东西准备上朝。 燕熙隐隐觉得不妙,他走出几步,忽而狂奔起来。 丑时末,靖都的官道上,已然热闹起来,上早朝的官员们在路上遇着了互相问好。 燕熙急切地寻找着文斓的身影,终于在午门前的汉白玉大道上,看到了刚往里递完奏疏的文斓。 燕熙举步要追,文斓却似有感应般回身望了一眼。 他们相隔有百步,文斓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他身后是巍峨的高楼,红漆大门缓缓打开,黑洞洞的大门像是要张口吞吃了他一般。 文斓显得格外渺小。 可他孤勇一人站在明灯处,却叫来上朝的百官都失了颜色。 文斓大约是于许多青色官服中看到了燕熙,他略怔了片刻,勾唇给了燕熙一个熟悉的笑又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暴风雨就要来了。 - 这日早朝,最大的一件事是正七品的户科都给事中文斓上了一本极厚的奏疏。 这本奏疏如同水入油锅。 群臣措手不及,被文斓一篇两千字的奏疏拉入了洪流。 此事之轰动在于奏疏里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参劾人数史无前例。 文斓参劾了户部二十八人结党营私、欺谩、贪污、不直,并疾言参劾了之前弹劾逼死皇长子的四名御史的不敬之罪。 朝野震动。 被参的户部二十八人及四名御史当朝就被勒令停职待查。 同时,被文斓参劾的人及数位官员当廷亦反参文斓诽谤。 文斓同样被勒令待查。又因他参劾诸多命官,干系重大,他暂入都察院监待审。天玺帝着重提出,未经查证,文斓乃无罪之身,不可用刑。 送文斓去都察院的马车,在半道上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相撞,双方马夫互相扯皮了好一阵才交错离开。 燕熙找了从前在都察院的路子,想到监司看文斓,却被告知上头下了严令在清查之前,谁都不准见文斓。 他索性直接去监司,却发现大门紧闭。 这太诡异了,监司每日也有许多通传交接之事,如此闭门谢客,属实诡异。 燕熙发现,他可能找不到文斓了。 第40章 风雨欲来 燕熙一定要找到文斓。 燕熙找了个机会堵住了都察院监的司狱陈五。 可无论他如何诱引或是逼问, 对方都不肯说。但对方到底承过他的人情,闪烁的言辞和眼神已然给了燕熙答案。 燕熙已然知晓, 文斓不在都察院监了。 当下文斓的供词非常重要, 无论哪一方势力都有理由想要控制文斓。 燕熙一定要尽快找到文斓。 这时候,燕熙愈发感慨权势微末的坏处,办什么事都会被掣肘。 没有权势, 即便是有高位,也只是空中楼阁, 大皇子封了河西王,照样是被捧高踩低求助无门, 就是前车之鉴。 这场争斗的终点只有一个——权势。 燕熙在这急乱中,对那个最高位置的欲望逐渐放大,他甚至于不满足只是登基,想要驾驭一切。 绝不能再受制于人。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1节 靖都有多处监狱, 除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都有大狱。 前几个都是人来人往且不能无旨私审, 想隐藏个人不容易, 燕熙面色微微放冷。 那么, 只有锦衣卫的诏狱了。 诏狱深入地下,墙厚数仞,监室里就算大声呼喊, 隔壁也悄不闻声。 在那里头藏个人, 神不知鬼不觉。 燕熙想到了文斓昨日送监在闹市有过马车相撞事件, 锦衣卫里个个都是高手, 趁着混乱, 做到偷龙转凤并不难。 那么, 若是当时就把人换了, 便表明此事都察院、锦衣卫都有参与。事情一旦复杂到多方渗透,就有可能更多的势力掺和其中。 文斓处境非常危险了。 燕熙脸色阴沉,径直往诏狱去。 - 文斓的那封奏疏呈天玺帝,天玺帝留中不发,等待审查结果。 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朝廷上下同时流传开来,抄本几乎人手一本。 也不知是谁又把奏疏编成了打油诗,四处传唱,叫市井中也人人皆知。 一时之间,朝廷下上焦头烂额。尤其是在奏疏上被提到官员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有人查翻查文斓书案,发现文斓杂记里有许多计算各部银钱流水及官员经审账目的情况。 于是,当天晚上文斓的家,半夜被人摸了。 好在燕熙在文斓出事之时便叫卫持风去收拾过一次,但第二日去看到文斓本就家徒四壁的旧屋子被翻得瓶翻柜倒,燕熙气得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 端午节后,靖都阴云密布。 - 急的不止燕熙。 靖都官场里,在户部有过任职的官员都急。 他们惊恐地发现,文斓在户部短短月余,竟收集了这么多账目和文书。 文斓是一个要刺穿他们的可怕敌人。 那些人将文斓入仕以来的作为,一遍遍地分析,而后不约而同地发现:文斓从翰林院跑到户部,用的所谓不喜文墨独爱实务的理由,只是幌子。 文斓一定是一早就计定要去户部查帐的。 更人有查了文斓的求学之路。 查完的结果令人唏嘘。 文斓已经不仅是普通的穷,除了一路清苦,没钱买钱,没钱吃饭之外,文斓得过几次重病,竟是没钱治疗,硬生生挺过来的。 有好几个冬天,文斓差点冻死。 但就是穷困到那等地步,文斓没有收过任何富户乡绅的资助。 在此之前,很多人表达过疑惑:明明文斓读书以来一直才名斐然,这样的人才,中途必定有许多人来结交,断不至于穷到穿一件破棉袄来靖都参加殿试。 疑惑解开之后便是深深的惧怕。 文斓这个人,竟是不为任何诱惑所动。 钱财、美人、功名甚至一族荣誉都无法打动他。 靖都出现这样一个人,太可怕了。 这个寒门出身的新官,从迈入官场,不,从求学的第一天起,他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做官。 这个表面看起来老实无害的穷官,甚至好说话到可以任人拿捏的年轻人,他的目的,从来不在寻常人的意料之中。 这个人,很可能在少年时便已坚定——他此行,就是为了来捅穿大靖世族经营了二百多年铁桶一般的吸血江山的。 一时靖都人人自危。 据说连姜首辅都在夜里连连惊醒。 - 因着文斓之事,燕熙的处境也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一来,宣隐与文斓交好,是同年兼同住的好友;二来,宣隐是第一个从翰林院主动调到六部的。 那么宣隐是不是第二个文斓? 燕熙发觉,昨日大家还因着北原王府对他刮目相看,今日众人都在躲着他。 他昨夜没有回宣宅,是在工部对付着过的。 找文斓的这两日,燕熙耳畔一直都是文斓初次到宣宅与他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不过一双筷子一张床,何必受人捐助?再者拿人手短,我若昨日拿了富绅的盘缠银粮,来日如何清算彻查他们?” 文斓当时说的理所当然,未料背后竟是数年的深思熟虑。 - 到了诏狱,看到森严的守备,燕熙便确定文谰一定在此处了。 可他与锦衣卫毫无往来,连个熟人都没有,几个守卫瞧见他一身六品官服,又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的脸打量了片刻,互相对视一眼。 首领是个正六品的百户,他神色有些微妙,鼻孔冲天地说:“这位大人,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速速走罢。” 燕熙冷脸瞧着那百户,把对方看得一激灵。 大靖朝文官优于武官,燕熙年纪轻轻到了正六品,百户与他平级,倒也不敢过于怠慢,又找补着解释一通:“这里只收押四品以上获罪官员,寻常人关不到这儿来。诏狱面前无关人等不得驻足停留,这位大人,你若再徘徊不去,莫怪我等驱赶问罪了。” 燕熙冷淡地问:“你们杨炎指挥使可在?” 百户哼气道:“指挥使大人事务繁忙,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速速退开罢否则,莫怪我们锦衣卫不客气。” “是么?”燕熙冷笑了一声,甩袖离开。 他走出一段路,对虚空中某个方向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英珠。 卫持风得令,疾行而去。 - 锦衣卫乃皇帝近卫,特务鹰犬,以指挥使为长官。但因着是直听天命,又受大内的总管公公辖制。 杨炎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外面令人闻风丧胆,可在英珠面前,就是一条狗。 百户见终于把宣隐“劝”走了,得意地说闲话:“方才那位就是最近炙手可热的宣隐吧?” 旁边的一位总旗眉弄眼地答话:“一见他那张脸便知道必定是宣隐了。都说在靖都里找不出第二个张颜色比宣隐更好的人,今日一见,啧啧啧,一个男子长成这样,当真是妖孽。那一身官服穿他身上,柳腰一掐,当真是……难怪这么多人问他的价呢。” 百户摸着下巴道:“听说宣隐与文斓交好。” 总旗答:“他们同年进士,还同住过一段日子。锦衣卫档记里有记。” 百户道:“也算是义气了。能找到咱们这来,必定是经过一番周折的。” 又一个小旗上赶着来接话:“那又怎样。他最多就也到这道门了。咱们锦主卫的门,没有上头的意思,连只苍蝇都别想进来。” 百户思虑的更深,燕熙的容貌叫他敏锐地意识到某种危险,他沉吟道:“我瞧此人心思深沉,只怕他怀恨上我们了。” 总旗道:“他一介文官,我们可是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之权,再大的官见着我们锦衣卫不也得客气着。他这是刚来靖都,没见过世面,待久了便知道对我们只能忍着。” 小旗挺身说:“他方才还敢给我们脸色瞧!也不看看他自己,不过是一个靠脸上位的穷书生罢了。在这靖都,没个贵姓依傍,谁知道能活几年?我们锦衣卫可都是世家出生的,哪里轮得到他甩脸子?” 百户心中不安,瞧着燕熙离开的方向沉思。 他手下几位打发着时间,越聊越难听。 半晌后,前廷一阵骚动,锦衣卫飞奔到前厅集合,这几个守卫不能离岗,只能伸长了脖子干看着。 两名锦衣卫缇骑飞奔而来,问:“指挥使大人可在里面?” 百户回话:“在,今早进去的,还没出来。” 其中一名说话便进去了。 留一位守在门外。 百户问他:“何事紧急?” 那位缇骑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英公公来了!” 小旗问:“哪位英公公?” 那缇骑道:“能叫咱们这倾巢去拜的还能有谁,大内总管英珠英公公啊!” 小旗大惊失色道:“我的娘唉!他老人家怎么有空来了!” 缇骑亦是神色肃然:“这位爷几百年也不来一次,谁知道今天什么大风把他给吹来了!” - 燕熙停在锦衣卫衙门的过道内,见外头乌泱泱的飞鱼服簇拥着一名红衣太监来。 杨炎奉承地跟在旁边,哪里还有平日的威风气派。 那太监远远地往这边看时,大约是看到燕熙了,微微一怔,而后神色自若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燕熙耐心地等在原地。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太监来寻他,说到锦衣卫衙门内房说话。 - 燕熙多年未见英珠。 他才踏入内房,那边原本坐着正情怯的英珠闻声就跪下了。 “起来罢。”燕熙惊鸿一瞥,生出点微妙的感觉来。 他这两日未曾合眼,疲惫地挑明说:“方才见着我,是为了免了我对你行礼,才绕道另一边吧?你我现在身份几经变幻,如今你是正一品大内总管公公,不必再守着陈年的那些礼数。” “主子!”英珠重重地连磕三个响头,俯地不肯起身,“奴婢多年未有去拜见您,心中惶恐,请主子责罚。” 燕熙看英珠举手投足之间已与五年前迥然不同。便是单看这行礼的仪态,自有一股柔婉之质,那垂眸若泣的神情,格外地像……一个人。 燕熙不由瞧住了英珠说:“我知你难处,加上我的身份,你来看我也不妥当,咱们彼此心里知晓便是。当年你殉我母妃,后来你久卧病榻,我也未能去瞧过你。咱们各有难处,不必介怀了。起来说话吧。” 英珠却不肯起身,抬头恳切地望着燕熙说:“当年若不是主子记着奴婢,请旨求了太医院的人来救治奴婢,奴婢早就死在五年前的冬天了,奴婢感恩不尽。”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2节 燕熙看清了英珠的脸。 燕熙穿书初来时,便感叹英珠长得格外清秀。现在的英珠比当年更是好看。 五年前英珠还未脱少年之态,如今身量长开,眉眼增色,加上又是净了身的,自有一股阴柔之气,有一种男女莫辨的妩媚。再加上那刻意养出的仪态,在某些角度瞧起来,竟是格外地像……唐遥雪。 与五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燕熙有须臾的错愕,而后神色如常道:“我救你,却并非依你所愿,谈不上恩情。你不必过分挂怀。” 英珠听此,更是长跪不起,默然滑下泪来:“主子是要与奴婢生分了么?” 燕熙劝道:“你如今是御前的人,你我之间再行主仆之礼,不合规矩。” 英珠跪爬到燕熙跟前,泪已满面:“主子!我受皇贵妃娘娘救命大恩,又承娘娘教导多年,这身本事、这条贱命早就许了娘娘。苟活今日,只是因为娘娘的两个血脉还在,主子的大业未成!主子,您若厌弃奴婢了,叫奴婢如何是好。” 燕熙蹲身与英珠直视:“我并非厌弃你了,你如今在内宦中已是登峰造极,我其实也许不了你更好的前程。你若愿助我,我便记你一分情;你若不助我,亦是人之常情。经你殉母妃一事,你我之间已是过命之交,不必拘着那些礼数,往后见了我,你大可自在些。”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燕熙闻到了英珠身上的芳香。 这香味…… 燕熙心中咯噔一下。 是唐遥雪沐浴专用的香,那香味刚沐浴完时最浓,而后逐渐变淡,待第二日起身时,便淡不可闻了。 原主十岁以后,只有少数几次凑近过沐浴后的唐遥雪,在静夜里,那香味有着某种安神又令人贪恋的味道,听说天玺帝格外喜欢。 而此时英珠身上香的浓度,显然不是昨夜沐浴后的余香,可在大白日的,英珠又为何沐浴用香? 燕熙不由往深了打量英珠,往前一步,想要扶英珠起来。 谁知英珠竟是瑟缩了一下,不肯抬头,往地上伏得更甚了说:“不成的!主子是奴婢的天,奴婢怎可有半点逾矩!” 就算英珠躲得飞快,以燕熙的眼力,还是看到了英珠藏在衣领和衣袖之下,一闪而过的青红痕迹。 燕熙霎时顿住了。 唐遥雪走的那日,他在唐遥雪身上看到过类似的痕迹。其实往久远了去回忆,原主也有数次瞧见过,只是原主年纪小,没深想过。 燕熙已是成人,经过这些年,已然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他又想起,在唐遥雪去的那日,他隐约听到的喘息声。 这些年,那一日在承乾宫里隐秘地发生的事,就像一根刺般扎在他的心底。他多少次想找莲馨问清楚,几次试探都被对方搪塞过去了。 此时,看到英珠这般形容,燕熙心里那根刺似溢出的毒液,他恨着天玺帝。 可他的恨折磨的只是他,天玺帝高高地在那个位置上,勾勾手指头就能蹂躏更多柔弱的人。 燕熙本已为文斓的事烦燥忧虑,此时某种偏执的狠戾漫延上心头。 “荣”喜欢一切热烈的东西,并渲染着这些热烈。尤其当他有恨意时,“荣”就会鼓动他、引诱他去痛快地报复。 燕熙警觉到了这危险的情绪。 他用力的闭了闭眼,几乎是习惯性地想掏出帕子,可是场合不对,他手指蜷缩几番,到底是忍住了。 借着这份警醒,燕熙稍静了下来。 他看向英珠的神情里添了几分痛惜。 可他已然从英珠极力掩饰的肢体语音中领会到了英珠抗拒暴露的意思。 顾着英珠的体面,他也只能佯装不知。 燕熙喉间滚了滚,终究是换回了自己身份该有的样子,带了几分威势地说:“若这样能叫你好受些,本王便依着你,起身罢。” 而后燕熙落座主椅,开门见山地说:“本王今日叫你来,是想要见文斓。” 英珠这才依礼起身,站在隔了几步的距离,恭敬地说:“此事不难办,奴婢命杨炎安排了便是。” 燕熙注意到英珠不敢站得太近。 这更加坐实了燕熙的猜测——英珠不想叫他闻着那沐浴香,是怕他瞧出英珠眼下的处境。 方才英珠的靠近,是情急之下的意外。 燕熙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你我的关系,还是藏着为好。” “奴婢明白。奴婢自有办法不叫人知道。”英珠顿了顿,踌躇道,“只是主子,去见文大人,您心中得有些准备。” 燕熙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文斓怎么了?!” 第41章 暗夜乍明 燕熙辗转两日, 终于走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诏狱。 长长的阶梯,深入地下, 两边是坚硬的石壁, 石壁上挂着油灯。没有风,火苗幽幽往上烧,照不亮脚底下黝黑的石阶。 人走在里面, 脚步声荡得很远,石道的尽头宛如漆黑的洞口, 仿佛能吃人。 不知英珠下了什么命令,竟是由北镇抚使亲自领着燕熙去瞧文斓。 燕熙沉着脸穿过长长的夹道, 夹道两边是幽暗的两排监室。 “这两排铁栏监室是关押普通人犯的,一些身上没有官职却与案件有牵连的人犯便在此处。”北镇抚使提着灯笼,在一处台阶前提醒道,“宣大人, 小心脚下。” 燕熙道了声谢,没有减速, 掀袍踩了下去。 就在燕熙路过的某间监室里, 有一名囚犯昏昏沉沉地醒来, 他的身体已残败不堪,双眼混浊无光,嘶哑地咳嗽几声, 无意识地重复道:“宣大人……宣大人……宣大人?!” 那囚犯陡地坐起来, 伴随着惨烈的痛吟, 可那人竟像是着了魔般, 眼里渐渐燃起了光, 神神叨叨地道:“在书中, 此时在靖都只有一个宣大人。是他!一定是他!” - 在夹道拐了几弯的尽头, 有一排用铁门锁着的监室。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北镇抚使打开了最里头一间,把灯给交给燕熙。 在燕熙要进去时,北镇抚使小声提醒道:“你与他说话,得要大声点。” 燕熙面色刷地变白,问:“什么意思?” 北镇抚使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燕熙的问题,而是说:“有什么话,宣大人请紧着说。方才已叫人给他用了药,片刻之后就能起效。” 燕熙生出强烈的不祥预感,还待再问,北镇抚已沉默地退出去了。 - 燕熙见到了文斓。 尽管天玺帝说过不得用刑,燕熙也没有天真的以为文斓在狱中就会好过。 但没万万没想到,两天,才两天,文斓就成了这副样子! 燕熙一直提着的心,仿佛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血肉模糊。他在看到文斓第一眼时,眼眶就红了。 然后,他很快就知道为什么要大声与文斓说话了。 文斓的听力已然不太好,蜷缩成一团,靠墙躺着望着监室上头一方小小的天窗,竟对开门进来的声音无动于衷。 燕熙加大了声音叫他:“文兄。” 文斓似愣了下,而后侧头来辨。 燕熙又喊了一声:“文兄。” 文斓这回应是听清了,浑身僵住,用力地扭头想来瞧来人。 燕熙抢步过去,蹲在了文斓身旁。 未及看到文斓的样子,燕熙已被刺鼻的血腥味熏得双眼刺痛,他放下灯笼,喉头已然僵硬地说不出话来。 他呜呜哽咽两声,伸手去扶文斓。 可他一碰到文斓,就见对方激烈地抖动起来,他心弦一紧,发觉自己指尖是湿的。 血。 鲜血。 燕熙心中巨恸,叫了两声,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文兄,你怎么了?” 文斓控制不住了瑟缩一团,燕熙想要扶他,却又怕碰到伤处,只好将灯挪近了去察看文斓伤势。 灯光缓缓地照亮了文斓的全身。 燕熙一看之下,惊愕失色。 文斓全身都是血,一身官服已破烂不堪,许多地方的血色已转为暗红,只有脸上没有伤口,但是眼角有血水流出。 燕熙骇得手脚冰凉,他全身似也受了虐待般无处不痛,鼻头巨酸,泪水涌下。 他想找落手之处,竟是找不到一块没有血渍的地方,燕熙气极,哭着喊:“他们怎么敢抗旨不遵!怎么敢!” 文斓终于听清了燕熙的声音,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燕熙握紧了拳头,他凶狠地望向门外边,他想冲出去做点什么。 在这一刻,疯狂的暴虐涨了他满腔,他倏地起身,眼中迸着火。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刻,听到了文斓虚弱的声音:“微雨?” 燕熙一下杵在原地,他比文斓还要僵硬地扭头来瞧,这一回,他对上了文斓的眼睛。 那双曾经洞然的双眼已然被血糊住。 文斓已经……瞎了。 燕熙脑袋里轰然炸裂,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像是很平静地问:“谁做的?” 文斓用看不见的双眼寻找燕熙,缓缓地伸出手来。 文斓的手竟还是完好无损的。 很快燕熙便意识到,之所以手不能伤,是因为还要留着写供词;之所以没有哑,是要留着说供词。 有人想要逼文斓翻供。 燕熙颤抖着,握住了文斓的手。 文斓像是能看见燕熙一般,在双手交握地时刻,对燕熙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张口很艰难地发出很低的声音:“你来,我很高兴。”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3节 燕熙呜呜地出声,像是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欺凌打碎了般极度的委屈,他泣声说:“我要替你报仇。” 文斓很慢地摇头说:“我们还能相见,此乃幸事,你不要难过。” 燕熙哽咽地答应他:“好……我不难过。” 文斓的神色松开一些,血淋淋的眼在努力地“打量”他:“你近来开心一些了吗?” 燕熙一怔,没想到文斓竟还关心这等无关痛痒之事,他答:“我没有不开心。” 文斓似能明白燕熙所想,他不赞同地叹了口气,好似在和燕熙讲道理说心情不好并非无关痛痒。 他说的很慢:“你似乎一直不太高兴。近来,小王爷让你开心些了吗?” 燕熙一赧,心头酸涩,抹着泪说:“你……指的是什么?” 也不知北镇抚使叫人给文斓用了什么药,文斓竟渐渐有了力气,说话逐渐连贯:“我观小王爷为人,值得托付。你若喜欢他,不必惧人言。人生在世,痛快一场,风言风语不过是旁人嫉妒,你只管自己高兴就好。” 燕熙猛地愣住。 他恍然大悟又悲怆不已:文斓知道,从始至终全都知道。文斓在我面前一个字都没说,甚至亲眼见到方循又是送伞、又是接我,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其实,文斓并非粗枝大叶,只是在以这种方式让我感到自在,不叫我难堪。所以那日文斓才会叫我上北原王府的车,他自己快速地走掉,是想叫我宽心去见小王爷。文斓……只是想要我能开心一些。 燕熙泣不成声:“我……知道了。我很高兴,没有不高兴,文兄……请宽心。” “真好啊。”文斓感慨地握紧燕熙的手道,“当下最好,不要来日方长。微雨,珍惜眼前。” 燕熙任他握着,还是哭:“我知道了。” “怎么还哭。”文斓道,“我此刻很是畅快。微雨,不要为我难过。我将赴之所在,乃是胸中热血、心中瑶台。” 燕熙努力止着哭,问他:“是谁对你下的手?” “是谁?”文斓仰头望着不知名的某处道:“我原以为外廷尚有纠正之法,改良或是挽救之策。到了此处才知是我异想天开,朝政早烂到根子里了。政令不畅,阳奉阴违,内里混乱,对外软弱。一家不和,便要家破人忙;一朝不和,便是山河破碎。陛下九鼎至尊,然旨意出不了靖都,这山河姓着燕,竟是不知谁才是主了!” 燕熙听文斓说得动气,拍着文斓的手背安抚对方,说:“我带你出去,你留着些体力。“ 文斓说着猝然猛咳了起来,他咳得全身紧缩,燕熙慌忙地取出帕子去替文斓擦嘴角的血。 文斓按住燕熙的手,摇头道:“我出不去了,也不出去。仰天大笑赴死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死又有何惧!” 燕熙眼泪不住地往下滚,他不愿让文斓知道,是以忍得辛苦,哭得全身都绷了起来。 文斓看不见、听不清,却似知道燕熙的悲怆,他努力地勾出一个笑,对燕熙说:“微雨啊,不要哭,不要害怕。经此一谰,肖小小人,魑魅魍魉,已渐现身;风雨已至,大厦将倾,蠹虫虎狼必将覆灭。” 燕熙将哭声咽在喉间,整个人因震痛而呈现出某种僵硬的状态。 他看到了文斓从眼角、鼻孔和耳朵中开始往下淌的血水。 文斓却似无所觉,他盈血的双眼在用力的睁大,犹如他从前谈文论诗到畅快处那般瞪亮了眼说:“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暗夜微芒,利众生者无敌。你要相信,无论这世间如何糟糕,总有人手执明灯,对抗暗夜,这种人无处不在。微雨啊,不要害怕。” 燕熙苦忍着哭声,泪水浇湿了衣襟,他紧抿着唇,难过地瞧着文斓,格外用力地握着文斓的手。 有这样的力道,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极力挽留。 文斓会意,稍凑近了说:“微雨,不要为我难过,我并不孤单。若有一日,你也走上这条路,你要记得,志同者就在身边。” 文斓的嘴角冒出了血泡。他自己也发觉了,抬手想去擦。抬到一半,意识到什么,释然地放手,重新握住燕熙。 燕熙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恐惧摄住了他的心神,他试探地喊:“文兄?” 文斓忽然用力地呼吸起来,他极力地大声说话:“黎民艰苦,我心不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唯愿山河无恙,海晏河清。” 文斓唇边突地冒出大股的血泡,一涌又一涌地咳出来。然而文斓的脸色却极为安详,他说:“微雨,往前走,莫回头。为兄,先走一步。” 文斓的身体往下滑去。 燕熙于悲怆中紧紧捞住了破烂不堪的文斓。 燕熙压抑良久,再也强忍不住,惨叫出声:“啊——” 他伏在文斓肩头,抱得自己也一身的血,失声痛哭。 - 燕熙哭得哀毁,许久之后,才从那满是血的尸身中抬起头来。 他脸上、身上都沾着文斓的血,但他的脸色却格外的白,极致的色彩冲突,让他看起来像是从炼狱中重生的厉鬼。 燕熙咬着牙道:“我要你们所有人,偿命。” - 燕熙双目空洞抱着文斓的尸身。 直到北镇抚使在门外唤他:“宣大人,请回罢。” 燕熙抱着文斓不肯放手,也不回话。 北镇抚使说:“兄弟们为着宣大人这一趟,把命都豁出去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把尸身留给我们。” 燕熙歪着脑袋,他的思维缓慢地回来,消化着这句话,许久才慢慢地张了张口。 初张口时,他竟发不出声来。 他用力地闭眼,调息,将文斓放回枯草铺就的简榻,又细致地整理了文斓的遗容。 做完这一切,他再抬头时,张口已然恢复了声音,他说:“你们交了差事,想法子把遗体留给我。” 然后他最后瞧了一眼文斓,用帕子将文斓的脸擦干净,然后将湿血的帕子妥帖地塞进内襟。 北镇抚使见着燕熙这些疯魔又冷静的举动,只觉惊心动魄,遍体生寒。 他直觉眼前这个看着文弱的宣大人,将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存在。 文斓之死,将要掀起轩然大波,已在意料之中。但对这个宣隐的改变,或许会引发更加不可收拾的后果。 锦衣卫对人心和局势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北镇抚使掌诏狱,更是见过形形色色将死之人的怨怒,但那些都只是虚妄的“做鬼复仇”。 只有眼前这个惨白着脸又极致美丽的人,叫他联想到了修罗恶鬼。 燕熙起身时,面色可怖的平静,他悄声往外走。 他踏出那座监室,泪便止住了。 他极致地将自己伪装成若无其事,挺拔地往外走。 北镇抚使跟在他身后,默默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血书,交给燕熙说:“此乃文大人狱中所书,上头不知道。我乃粗鄙罪人,能将文大人绝笔公诸公世,也算赎罪。” 燕熙展开血书,上面是文斓刚劲的笔迹。 此书大约是文斓一入诏狱就写的,当时就抱了必死之心。 信中铿锵之言,亘古不绝:“我文斓出生微末,既无显赫家世,亦无天赋异禀,却生而有志,酷暑极冬,苦读不缀。感念天恩,酬我二十载寒窗,赋我激浊荡清之责,平生之志,得以践行。‘凡忠义之士,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1,我乃万千之一人,得此殊荣能以除奸。我忠义一世,死于奸佞之手,然正是死得其所,从我之后,此辈肖小,穷凶蠹虫,将无所遁行!人立于世,行正坐端,不须屈尊畏谗言。我此行必身死,无愧于心,无憾于天,无怨于人。今我之微言,将使万人振聋发聩;今我之微芒,将使暗夜乍明。哀怜万民生之多艰,吾万死不辞,且看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出自《论语》,释义“可以托付幼小的孤儿;可以寄托国家的命脉;虽被胁迫,却不改变重大的节操”。ps:文斓的遗书全文,以我的水平,只能写到这种程度了。文斓在古代能考到二甲第十名进士(全国第13名),放到现代起码是省状元的水平,恕我能力不够,写不出惊天绝艳的文章。我佩服文斓这样的有志之士,仅以拙文,以表敬意。 第42章 何惧命运 燕熙走在来时的夹道上。 他始终领先一步走在北镇抚使的前面, 他的背挺得僵硬,一言不发, 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名的阴暗。 踏上某个石阶时, 一串铁链拉动的声音向他扑来,一个亢奋的中年男人声音乍然响起:“事了拂衣去!事了拂衣去!” 燕熙表面上看起来无懈可击,实际他被巨大的哀愤紧紧攥住了心神, 外界的声响于他有如隔着一层纱,不太真实。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有些茫然地扭头,正对上一张扑面而来放大的脸。 那张脸卡在铁栅栏之间, 面上爬满疤痕,一双眼布满血丝,因为兴奋极大的瞪圆了,死死地盯着燕熙。 燕熙眼中开始微有波澜, 他脑中一时吵轰轰的,一时又死寂阴沉, 他愣愣地跟着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那中年男人用力点头, 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燕熙猛地惊醒:“《事了拂衣去》!” 燕熙终于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位是原著作者刀刀! 燕熙找了她五年,竟然在这里相遇了。 刀刀神情热切,伸出沾满污渍的手, 话音已是哽咽:“我终于——” 北镇抚使以为囚犯要伤人, 一把挡在中间, 拦住了刀刀, 同时想要拉开燕熙。 燕熙几不可察地侧身, 避开了陌生人的碰触, 板着脸瞧着北镇抚使。 北镇抚使官职比他高, 却被他瞧得一激灵。 燕熙与身俱来的清高气质,就是能让人不禁想要讨好他,北镇抚使一边觉得微妙,一边解释道:“宣大人,这位犯人叫陈秋,是另一件案子的重要从犯。他最近疯了,宣大人莫听他胡言乱语。” 燕熙问:“疯了?” 北镇抚使说:“这人原本已经快要断气了,不知怎么又挺了过来。之后就成天神神叨叨地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燕熙不能与刀刀相认,只能顺着北镇抚使的话瞧向刀刀说:“他说什么了?” 北镇抚使沉吟着,拿不准该如何复述。 那边刀刀与燕熙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刀刀忽然扭曲地骂起来:“你们都是走狗,很快都会死的!大靖很快就要改天换日,你们这些人都要被清算!” 北镇抚使无奈地看向燕熙,意思是:就是这种要掉脑袋的疯话。 燕熙点头,转头打量起刀刀现在用的陈秋身体。 这实在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场合。 燕熙本就托关系进的诏狱,北镇抚使必然不会放他单独行动,加上这一排监室都是用不封闭的栅栏拘人,一处说话,一排都能听见。 他们相对,却无法相认。 在短暂的注目中,他们瞬间理解了彼此的处境。 刀刀隐晦地笑了下,往后散漫地晃了几步,忽而干笑起来,他笑得极其用力,连着一阵巨咳,终于缓过劲后,不知是笑的还是咳的,他眼眶红了,疯了般怒骂道:“你们这些狗官,给我听好了!大靖是靠百姓双手托起来的,你们都是蛀虫!” 北镇抚使沉着脸听着,没有对“陈秋”出言斥责,而是对燕熙小声解释道:“这个人命不久矣,他也就剩下这么点力气,咱们走吧,他骂累了就会停的。” 燕熙没有动身,只看着刀刀。 北镇抚使只当燕熙是好奇,便劝:“若是不走,他还会骂更难听的,宣大人……” 刀刀突然冲过来,用力的摇晃栅栏:“我的命越来越短,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所害。是你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这天地它太烂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4节 燕熙听懂了。 刀刀是在说:他每次穿书活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这个世界秩序越来越混乱,刀刀想要活的长,就要燕熙改变秩序。 经历这样频繁的生死,每一次都是苦难折磨,光是想一想,都要疯了。 刀刀却没有疯得彻底,这必定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强大心志。燕熙不禁想到那次和刀刀短暂的交谈,那时刀刀的乐天和幽默已然被这频繁的生死磨没了。 再磨下去,疯是必然的。 燕熙想,若是异地而处,他或许早疯了。 他方才经历文斓的死亡,已然快要疯的想要杀人。 - 刀刀说完那些,见燕熙对他轻轻地点头。 他定定地笑了笑,而后走着胡乱的步子,仰天长笑,眼中滑下泪水。 他身形枯槁,面容污秽,声嘶力竭地疯骂: “我走过大靖无数地方,看过全天下的人!” “百姓苦,黎民惨,生而艰难,命如蝼蚁!” “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权贵把庶民踩在脚底下!” “这腐烂的世界会吃人!” 刀刀越喊越大声,他悲怆地环视着这暗无天日的监室,“咯咯”狞笑起来。 他是作者,这本书是他的心血,他对这个世界有着天然的紧密联系。 然而作者恨透了这个世界。 这当中的伤心难过,叫燕熙不忍深想。 刀刀像是把监室当成了舞台,一个人跳出疯狂的舞步。他喊着叫着,不知何时已满面是泪。 他拍打着墙壁,又跪在地上捶肮脏的石板,他仿佛是真的疯了,笑和哭反复变幻。 又在某个瞬间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猛地冲过来,枯枝般的手对着虚空狠抓几把,他厉声呼喊:“无人为我遮风雨,无人为我留夜灯,无人为我守疆土,无人为我安立命!” 刀刀浑浊的目光在迷茫地寻找一个落点,终于在扫过燕熙时定住了焦距,他扑过来,抓着栅栏对燕熙说:“可是那又如何!” “命运也无法让我跪地求饶!” 有血从他抓断的指甲中流出来,他的声音渐转嘶哑,身上未愈的伤口破裂了往外淌血。 北镇抚使看到了刀刀大股流出又溅得满地的血,对这个疯魔的囚犯仍然没有出言训斥,而是对燕熙摇了摇头,意思是:活不久了。 燕熙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 他已经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他像是很冷静,又像是精神已被抽离,他在刀刀每个转身的空隙里,与对方交换着眼神。 用彼此的默契无声地对话。 刀刀咳血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又要死了,终于可以结束这副身体的病痛,他眼中多了几分释然,声音却更加的高亢:“总会有人会来收拾这无间世界!” 刀刀对燕熙颤抖地伸出手来,歇斯里底地喊: “捅穿它!” “踏破它!” “打碎它!” 燕熙也对他伸出手。 北镇抚使得了要护燕熙周全的命令,想要出手来拦,燕熙冰冷地望了一眼对方。 北镇抚使从那一眼中,感到劈头盖脸的寒意,沉默地收回手。 刀刀终于握住了燕熙的手,那双手枯槁而僵硬。 刀刀缓慢地坠下身体,燕熙回握着刀刀的手跟着蹲下来。 刀刀双眼翻白,他眼中是绝望的寂静。 他摊软地倒下去,燕熙隔着栅栏无法扶他,只能用力地抓住他。 刀刀最后用力地望了一眼燕熙,而后苍朽地望向黝黑的上方,他长久地喘息,努力地蓄力,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们不再仰望天子,我们要造自己的神!” 刀刀的手滑了下去。 刀刀走了。 - 燕熙跪在地上,垂着头,瞧着栅栏里面摊烂如泥的“陈秋”。 这般死状,甚至连蝼蚁都不如,蝼蚁尚且有自由,而刀刀却一直被命运束缚。 燕熙已经哭不出来。 如果说文斓的死让燕熙“疯”,那刀刀的死便是让燕熙“寂”。 他像是一个在深渊边上奋力奔跑的疯子,陡然止住了步子。 他在震痛与愤怒中恢复了自己思考的能力,接连的死亡刺激,没有将燕熙推入黑暗的深渊。 反而让燕熙在适应中变得麻木。 燕熙的目光在“陈秋”身上停留许久,直到他重新握着的那只手变得彻底冰凉,他才松开了手。 他望向那方狭小的天窗,无声地说:“刀刀,走好,我会努力让你一世比一世过得好的。” 而后缓慢地起身,他闻着这里陈旧的、新鲜的血味,站在这肮脏的黑暗里,面色愈发地冰冷。 他唇角勾出一个寒凉的弧度,在挂灯的映照下,不知是怒是笑。 - 燕熙从地底下走出诏狱,迈上最后那一级台阶时,回身说:“今日谢过邵镇抚了。” 北镇抚使名唤邵亭,他微怔之下,苦笑着明白了——这位宣大人之前不喊他,是对锦衣卫有怒气,连带着牵怒他了。临走了肯喊他,是谢他这一番照应。 他心中暗道这宣隐锱铢必较得令人生畏,又想到这人能轻易的使唤动英珠,心下更坚定了不能得罪宣隐,爽快地笑道:“原来宣大人晓得邵某名讳啊,那便省了邵某再介绍自己,往后有什么事用得着邵某的,直接说话便是,不必叨扰英公公了。” “邵镇抚客气了。”燕熙说完,拂袖而去。 邵亭看着燕熙款款离去,对方从黑暗里迈入天光处的刹那好似换了个人。 前一刻还浑身笼罩着阴郁之气,下一刻便是人间翩翩少年郎。这个人一转眼就撕掉了一层画皮,在台阶尽头,光影交接处一半的脸在黑暗中,一半的脸在明亮处,一半是厉鬼,一半是天使。 邵亭目睹了燕熙这种切换如自的转变,只觉脚底生凉,脊背发麻。 委实可怖。 - 燕熙出了锦衣卫衙门,便见外头停着北原王府专为他改制的绿呢轿车。 他径直走过去,方循跳下车来替他开门,他抬步上车,见到车里头竟然已有一个人。 他只微微一怔,便矮身进了车。 门在他身后被方循关住。 燕熙上了车,目光只在宋北溟身上停了一瞬便扭开了。 他目光随便找了一处停着,脸上分分明明地写着“闲人勿扰”。 他眼下实在不耐烦理任何人,更没有心思和宋北溟玩你来我往、欲拒还迎的游戏。 他五内翻滚得要掀了这层皮囊,整个人处于极度暴躁的状态。 理智让他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像个疯子。 无论谁,在这当口招惹他,燕熙可能都要暴走。 出乎意料的,宋北溟只是掀开眼帘瞧了他一眼,又阖上闭目养神去了。 燕熙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了般,堵得浑身都不得劲,沉着脸说:“去文宅。” 方遁得令,掉转方向。 燕熙没有多看宋北溟,他木然地发了片刻的呆,待心跳明显减速了,他才发觉心中的燥意在不知觉地减弱。 他胸中那股子要疯的劲儿在“枯”的安抚下明显的降下去了。 好似退潮一般,他心中剩下的是沉重的哀思。既有对文斓的,也有对刀刀的。 他是一个冷情的人,若是旁人不主动,他不会主动去结交朋友。文斓和刀刀都是因缘际会与他有联结,又主动与他交好的人。 说起来,他来此书,也就这两人可以算是朋友。 可这两个人在今天一起死在了他面前。 他怅然地想:文斓不知是否到了梦中的瑶台,刀刀不知又到哪里去受苦? 这本书的恶意,超出了原著作者的认识,它仿佛是真正的历史那样,脱离了作者的控制。 刀刀要他“造自己的神”;文斓许愿要“海晏河清”。 燕熙难以描述自己到底理解了多少,他好像都懂了,又好像只听了皮毛。 一番心思飞转,伴着狭小空间里“枯”的安抚,燕熙在到文宅时,已然平静了大半。 他下车前扫一眼宋北溟,见对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推门就要出去。 谁知宋北溟突然说话:“雨大,带上我的披风去。” 燕熙恍惚地发觉外头暴雨如注,他怔忡地望着那雨,脑子里是文斓和刀刀交错着播放的画面。 宋北溟唤了他一声“微雨”。 他才回神随手接了披风,推开车门再接过方循备好的伞,走进了雨里。 - 北原王府的马车在文宅门前停了一会,听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宋北溟从门里探身出来瞧着那旧木门不知在想什么。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5节 “主子,仔细雨。”方循说着,举起另一把伞遮住了说,“那些暗地里跟着的人,早在看到咱们马车来接宣大人,便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有些人没看见我亲自到了,不会死心。”宋北溟道,“咱们在外头再呆一会,叫那些人瞧清楚了。” 方循说:“我瞧着他怪伤心的,快要哭了。” 宋北溟愣了会神,才道:“早哭过了,这会攒着劲要找人打架呢。” 方循说:“我瞧见他那绷着的脸,一个字都不敢跟他说,怕他要砍我。” “真把他逼急了,怕是不止砍人。”宋北溟缓慢地露出点笑意,嘱咐说,“他‘年少无知’,你们让着些。这几日别跟他太紧,在他眼前晃得他烦,远远护着即可。” “是。”方循心说那位都是状元了,八杆子也跟“无知”沾不上边,可他家主子就是明目张胆的偏袒,他又能怎么着,跟着偏袒呗。又想到平日里燕熙的通透犀利,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伺候这位更要小心,哪天得罪了这位,够他喝一壶吃的了。 宋北溟又问:“我方才交代的,在文宅里放几身他的换洗衣服,办得如何?” 方循答:“瞧见他出诏狱满身是血,便立即叫人去办了。我们马车走得慢,前天的暗卫跑得快,想是安置妥了。” 宋北溟“嗯”了一声。 方循接着汇报起早前宋北溟交代办的事:“我们找人帮他疏通锦衣卫,没用上。他自己找的路子见到了文斓。” “叫人到文宅修漏。”宋北溟伸手接了满手的雨,微蹙了眉说,“他这两日四处碰壁,也没来求我。我原只当他是自命清高、不肯低头,没曾想是背后有人、有恃无恐。” 方循说:“听说今日还惊动了英珠公公。虽然锦主卫的人说没见着宣大人和英珠有接触,但这日子太巧了。英珠这种近身侍奉陛下的,时时都在御前,难得来锦衣卫衙门一次,碰巧他就在。很难叫人不多想。” 宋北溟说:“他厉害,和英珠的关系藏的深,今日两人接触也做的干净,旁人只是猜测,没有证实便不能笃定。可只要有这层猜测在,就能叫人不敢动他。他这两日连个正眼都没瞧我,是仗着已把干系都理顺了,索性谁的面子都懒得给。倒是一视同仁,把和我那点若有似无的关系,也撇得干干净净的。” 方循听着宋北溟不像动怒了,反倒有几分兴致正浓的意思,他这才敢接话:“宣大人对谁都不太上心。” 宋北溟凝眸瞧着那扇门:“他眼光又高,又是文官,看重的是朝堂,北原王府势力在京外,没他用得上的地方,不值当他苦心钻营。这些日子他和我你来我往的,都是虚与委蛇,是个冷情的人。” 方循有点拿不准宋北溟是不是动怒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宋北溟等了半晌,见他没动静,催了声:“怎么不说他了?” 方循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顺着话说:“宣大人是寒门状元,不至于有通天的关系吧?哪能瞧不上北原王府。” 宋北溟从雨中收回手道:“寒门只是他的出身,从他当上状元那天起,便就有了通天的关系。点他做状元,既要陛下首肯,还要内阁点头,背后要处理的关系复杂得很,陛下这些年何曾这般费劲地想要个人,他的‘天’必定是陛下。” 方循脸色变幻,愈发觉得这话聊下去会要命,有些结巴地接话:“那陛下是看上他……咳咳咳……的文才?” 宋北溟坐回车中,脸沉在阴影里,喜怒难辨地说:“管陛下看上他什么,现在他是我的人。我住到宣宅附近,陛下没有动静,算是默许了。我和他也算是走过明路了,往后谁要打他主意,还得先问过我。” 方循见宋北溟靠在了软椅上,便知道这是要打道回府了,他关门听到“鸽部”的信号,眉头一皱禀报道:“来消息说文斓死在诏狱里了。” 宋北溟一下坐直了:“我原想这才第二天,文斓最多只是重伤,没曾想竟是……直接走了。难怪他方才气成那样,他一肚子的气要憋出内伤了,也没找人发作,还装得文绉绉的,是个狠人。” 这叫方循怎么接话?宣大人岂是他能评价的?方循索性装哑。 宋北溟果然也并没等他的话,兀自沉吟了片刻后说:“找人打点一下,把文斓的遗体早些弄出来,再寻个风水宝地安置好。文斓乃真国士,厚葬立祠都不为过。” 方循肃然答:“是。” 第43章 只争朝夕 燕熙进到文宅, 看到家徒四壁的屋子,硬生生压住了眼底的酸楚。 他告诉自己, 不能再哭了。 屋子之前被人翻找过, 如今整齐洁净,显然是卫持风来收拾过。 文宅他从前受邀来过,此次再来, 竟是物是人非,外头大雨瓢泼, 燕熙心中却寂静无声,他僵木地站了半晌, 目光落在案上的笔墨上。 他坐在文斓日日伏案的桌前,对着空气说:“文兄,旁的都能答应你,只是你叫我不要难过, 微雨实在难以从命。我处事素来锱铢必较,你受的罪, 我若不一样一样讨回来, 只会时时惦记, 夜夜难眠,不得解脱。只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我才能痛快。文兄, 你说盼我高兴, 此事便听我的罢?” 回答他的是砸窗的雨点和从破窗中漏进来的水气。 燕熙说:“那微雨便当文兄同意了。” 于是燕熙研墨, 摊纸, 提笔落字。 有风从破旧的门缝中钻进来, 摇着燕熙身上的披风, 燕熙专心致志,一气呵成。 一柱香后,信写好了。 似有回应般,忽有阵风斜吹,硬生生吹开了纸窗。 在雨点洒到案上前,燕熙已然抽走了墨迹未干的手书,他起身等了会,等墨迹干了之后,装入信封。 想了想,又坐下,燕熙将文斓的绝笔书默写了一份,另装进一个信封。 绝笔书的第个字,他当时读完便记在脑中。写出来,又是一次刻骨深恨,每默一个字,他的脸变冷一分。 写完时,他的面色已是骇人至极。 他咬牙切齿地说:“所谓‘大仇得报,十年不晚’,都是安慰人的话,我只信奉‘君子报仇,只争朝夕’。文兄,民间有个说话,离世之人,第七日会回来瞧瞧故居和亲友,我不会让你久等的,七日之后,定叫你安息九泉。” 如此,复仇之事已写好章程。 他总算勉强顺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罩在血衣外头的宋北溟披风上“枯”的香味。 这披风显然是宋北溟刚从身上脱下来的,“枯”的味道中隐有体温。 他这才发觉,自己心绪渐转平静,既有他自制的原因,也有这件披风的作用。 他今日沾得血多,已然麻木,方才上宋北溟的车,对方也一字未提,他心思不在此处,自己更不觉得如何不妥。 如今一想,便知晓宋北溟临下车要送他披风的用意了。 燕熙并不介意宋北溟能猜到多少。 - 此刻,他慢吞吞地脱了外衣,因着上面是文斓的血,他便将衣服折好了,供在外厅的案上。 可除了外袍,只穿中衣也多有不便,正要翻找文斓旧衣,便见外厅小椅上有一个绣着“宋”字的包裹。 这样式他常见,北原王府马车上就常备此物,不出意外的话,里面是他的换洗衣服。 打包裹一看,是两身常服和两套官服,翻开内领,果然每一件那上面都绣着个“宋”字。 事发突然,宋北溟大约来不及备上孝衣,竟然还是做到了硬塞了块麻布进来。 燕熙微怔,无意识地咬着唇,终究还是换上了在宋北溟准备的衣衫。 内领上绣的“宋”字,贴着他的后颈,他不甚在意地任那宋字磨着自己细腻的肌肤。 穿戴整齐之后,他捏着那件披风挣扎了片刻,还是穿上了。 他现在需要“枯”。 燕熙闻着“枯”的味道,情绪慢慢沉淀,哀思尚重,心头还是疼得一跳一跳的,却不至于悲天呛地。 燕熙在努力让自己麻木,也在适应麻木,又在麻木中找回理智。 - 一切妥当之后,燕熙坐下来,喊道:“来吧。” 卫持风闻声从雨里钻进来,先在门外把湿透的斗篷脱了,滴着水走进来,边拧着水边说:“那小王爷在外头半天不走,害我不敢靠近,可算是把他盼走了。好大的雨,把我都浇透了。主子,给口热水喝吧。” 卫持风一抬头,瞧见燕熙一身雪白的常服,外头罩一件白色披风,发冠除去,青丝垂下,只用一根麻布系了。 卫持风不禁多瞧了一眼。 肤白之人衬白衣,更何况燕熙姿容属于极致的纯美清丽,白衣雪肤,慵懒又禁欲,只消一眼,就能叫人失神。 卫持风一贯知道自家小主子姿容绝妍,平日里已是格外注意不去直视燕熙,此时一没留神着了道,立刻惭愧地跪下了。 燕熙自然知道对方在跪什么,冰凉地说:“几日不见,倒是长进了。” 卫持风叩首请罪:“属下失礼,请主子责罚。” 燕熙道:“跪着说话吧。” “是。”卫持风不敢抬头,伏身道,“主子这番穿着,是文大人他?” “嗯。”燕熙做到了平静地陈述此事,又问,“还要热水吗?” 卫持风心中大呼要命,又连连叩首道:“居丧期间,不饮热水,请恕属下方才冒失之言。属下回头也换上白衣白帽,随着主子守灵。” “嗯。”燕熙淡声应了,算是揭过这茬,接回方才的话道,“你的身手在宋北溟之下?” 卫持风说话连大气不敢出了:“小王爷没残之前,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他虽现在残了,但五感敏锐尚在,我离得近了,他必定发觉。今儿胜在有雨,我还能靠近些,若是晴天,有小王爷在,我得避到远处。” 卫持风自上次与燕熙达成结盟后,目睹燕熙几次事件的处理,逐渐对这个小主子心服口服。 他一向坦然承认自己功利,但他又绝非两面三刀之人,他只要认定了什么,便是一认到底,这些日子以来,对燕熙愈发尊敬起来,不了有丝毫怠慢。 卫持风能瞧出燕熙在极力压抑着悲痛,在燕熙出诏狱时,他甚至以为燕熙欲要提刀砍人。 此时他得知文斓已去,只觉后怕。因他见过燕熙出手,以燕熙的身手,当时若要找人复仇清算,怕是能把锦衣卫砍得血流成河。 好在主子从小王爷车上下来后,神色好多了。 卫持风暗中跟了燕熙五年,多少知道这位主子处事冷决,明白了燕熙既然肯相安无事地回来,便是另有计议。 他料想此时应当是能禀报事务的,否则也不会唤他进来,于是递了个信封过去,道:“这是秦玑主张新造的神机火器。” 燕熙接过,拆开看了,而后满意地将画纸装回信封。 卫持风又道:“主子,前几日一直找不着机会向您禀报。我这次从莱州回都,给主子带回个人。” 燕熙“嗯”了一声,并不意外,示意卫持风接着说。 卫持风道:“商先生嘱咐属下在岳东会试落榜案的士子中选人来当掌柜。” 此事燕熙曾与商白珩提过,要一个会文书、会算账、会谋划、有胆略的人来经营生意,一直没寻着合适的人。商白珩一直记着此事,趁着之国的机会,把事情安排了。 燕熙问:“谁挑的人?” 卫持风递过来一份名帖说:“宣启挑的人,我验的人。商先生和他也聊过了,但没给定论,说先冷他几日,若此人耐住了寂寞,再领来给您瞧了做主。” 燕熙接过名帖,边看边说:“宣启乃岳东人,对岳东士子圈了解。你原是锦衣卫指挥使,验人最有办法。老师看过若有疑义,定然会说。既然你们都没有说不好,等哪天甩开北原王府的人,带他来见我。” 卫持风说:“主子,人已经带来了,就在院子。难得今儿小王爷把跟您的暗卫支远了,又趁着大雨,我索性把人提来了。” 燕熙说:“叫人进来吧。” - 沈潜来京有几日了,一直被安置在客栈。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6节 方来那日,姓卫的带他见了个极厉害的文士,他被问了许多犀利的问题,自问答得不差,却还是没了下文。 之后姓卫的给了他足够的银子,随便他去哪里,扔他一个人住在客栈便不管了。 这显然是在刻意冷淡他,他若是拿着钱走了,此行便只是挣了个路费钱。 可沈潜不甘心。 他隐隐知道,一连串他见过的人虽个顶个的都是能人,但都不是能拍板的人。 沈潜忙活了大半月,到现在仍没见上正经的主子。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必定非同凡响。 良禽择木而栖,他有一番抱负,却苦于难寻贵主。 沈潜在岳东郡的会试前被人暗算,不仅没赶上考场,险些丢了命,这辈子的前程被人强行中断。 他并非没有想过反抗或是另寻出路,只是科考限原籍,无故不得离户,他申请换考场,又屡次被教育驳回。 一个生他养他的岳东郡,竟是死死将他挟制住了。 原以为翻身无望,竟是遇着贵人一路带他进了靖都,许诺的种种格外诱人,但那些都基于主子肯用他。 他对自身的才学有足够的自信,一路上极力压抑着能够大展宏图的亢奋,谁知进了京便是兜头一盆冷水。 别说见着主子,连个衣角都没见着。 是以今日忽见姓卫的现身,他都不敢往好了想,没曾想,竟是要见未来主子了。 他在院子的破檐下站了半晌,才见姓卫的出来。 他跟着走到屋门前,正要踏进去,忽被姓卫的拉住了严肃交代:“记去了,进去莫要瞧我家主子,低头管好眼睛,好生答话。” 沈潜听说过极贵的人家是有不能瞧主子的规矩的,是以也没往旁的地方想,应下了便跟着进了屋。 先是见着袭地的白袍,往上瞧到一把绑着麻布袋的细腰,他还在想这主子莫非是位女子? 然后便听到对方喊他:“沈潜。” 这声音显然是男子,却好听得有如玉石相击、微风振箫,他听得心神一摄,赶忙跪下了说话:“沈知愚见过公子。” “嗯。”燕熙看着沈潜,把手里的帖子压在桌上,没叫人起身,也没说话。 沈潜感受到对方在打量他。 说不出怪异的是,就这么被瞧着,他竟是被瞧得心中惴惴,额间已现冷汗。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应对之策,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他胜在善于察言观色,只这片刻功夫,便意识到这未来主子不是好唬弄的,等了须臾不见对方问话,索性自己先道:“小人是个没什么用的读书人。” 燕熙觉得有点意思了,这才接话:“为何说读书无用?” 沈潜伏身道:“小人读了二十几年的书,却上不了科考场,也养活不了自己,穷得媳妇也娶不上,更不用说酬志许国了。” “你倒是想得明白。”燕熙说,“所以你便自己做了点小生意?士农工商,你有秀才的功名在身,怎得放得下身段?” 沈潜一旦开口,说话便逐渐利索了:“小人穷得要揭不开锅了,哪管那点体面?再者,商贾乃民生经络,小的认为从商并不低贱。相反,若是做的好,也是替百姓谋福祉的好事。” 在古代重农抑商的社会背景下,沈潜这番言论可谓是离经叛道。而燕熙正需要这样敢于标新立异之人,于是心中便定了大半,道:“若只给你做一样生意,你选什么?” 沈潜反应很快:“开钱庄。” 燕熙点头,又问:“为何?” 沈潜心思飞转答:“银钱往来,财源滚滚。” 燕熙又满意了几分,直接说:“我若用你,只叫你做钱庄和一门特殊生意,旁的枝节不要碰。你可知为何?” 沈潜跪得直了些,答:“若百业皆沾,则百业皆废。事有首末,只图精要,不与外行争利。” “很好。”燕熙喜怒不明的哼笑了声,“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倒是省了我不少工夫。” 沈潜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急于求成,自作聪明犯了猜度主子的大忌,他神色渐沉,强自镇定答:“小人不过是胡言乱语,请公子见谅。” 孰料这未来主子竟没抓着此事不放,而是给他赏了活计:“眼下先叫你办两件事,第一在靖都闹市办第一家钱庄,第二将这信封里的东西高价卖给北原王府。若是这两件事办好了,便留下你。” 卫持风将信封递给了沈潜。 “开钱庄只要本钱到位,官府里关系到位即可。”沈潜接信专封,恭敬地拆开,初见是几张画纸。 他其实不太相信这薄薄的几张纸能值多少钱,且看又无装裱,便不太可能是名家手迹。 他心中一沉,只道是未来主子有意刁难。 打开了一看,震惊当场,顿时说话都结巴了:“神机火炮?” 燕熙道:“怕了?官禁的东西不敢卖?” 卖火器! 这不仅是自个掉脑袋的事情,还是诛连九族的重罪,沈潜立即明白自己的小命在进了这扇门起就拎在了这位主子的手上。 他若不答应,绝计没命出去说一个字;他若答应,往后便是做拿命换钱、刀口讨活的营生。 沈潜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然命悬一线。 电光火石间,他心中猛地一跳,意识到这主子只怕是贵无可贵,能拿到秦氏神机图造出火炮已绝非常人,又敢明着违反禁令私卖火器,必定是有通天的关系,甚至可能是有着隐秘的旨意。 这位主子在天子脚下的靖都敢做这种生意,绝对有着他无法想象的实力。 沈潜既惊惶地不住发抖,又为着那隐秘的可能强烈地兴奋。冷汗淌下,他转眼已是满头大汗。 这当头的紧迫,比沈潜进考场还紧要。 这种机会寻常人连碰都碰不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沈潜是个读过圣贤书、懂得至理的生意人,他既已卖了所有家当来京,便要赌这一场命运。 沈潜激动地想:这位主子有决断,开口便是钱庄和火器! 这可是世上最挣钱的两桩生意!一本万利! 但凡是个生意人,听了莫不心头滚烫,跃跃欲试。 他于仕途上遗憾止步,若能站上生意场的巅峰,便可扬名立万! 沈潜脑子素来活络,这一番思量只在须臾之间,他果断地拿自己的命下了赌注,强提心神,让自己看起来不过分失态,颤声道:“谢主子知遇之恩!知愚不怕,主子说能卖就能卖。只是这东西值钱的很,北原王府听说供养踏雪军常年入不敷出,怕是出不起高价。” 燕熙道:“你只管说个价我来听听。” “神机火炮当属秦氏的最好,我瞧着这外形和机关像是秦氏手笔,我听说官制的秦氏火炮八千两白银一台,我觉着……”沈潜斟酌着喊了个价,“不如凑个整,一万两一台?” 燕熙却摇头说:“大胆些。” 沈潜惊得要掉下巴,咬牙道:“两万?不能更多了,踏雪军一年也才从户部支五十万两白银。” 燕熙却轻描淡写地说:“十万两一台,少一文都不卖。” 第44章 御棋盘者 沈潜从未见过敢这样宰客的生意, 抹着冷汗道:“主子,买卖有个时限么?” 燕熙道:“七日, 我要看到银子。” 沈潜咬牙应了:“小的领命。” 一旁的卫持风, 听得却是愣了一下。 七日后,是文斓的回魂之日。 卫持风余光瞧见燕熙神色转恹,适时出声说:“主子, 事情议定了么?我瞧外头雨要转小,趁着有雨, 才好紧着把沈掌柜送出去,晚了, 不好避开那些耳目。” 燕熙点头起身。 沈潜正待跟着卫持风退出去,半起身时,机灵地想到一事,抢问道:“请主子给商号赐名。” 燕熙原地站住, 望着正案上供着的血衣,低沉地说:“火器行名为‘海晏’、钱桩名为‘河清’。我托人去请老太傅的笔墨, 你找最好的工匠做成金漆牌匾。” 沈潜震惊于主子竟然能请得动太傅, 当下心中更是激动, 立即应下了。 海晏河清——这四个字,又叫燕熙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沉哀。 卫持风识趣地领着沈潜往外走。 两人已经走到门边,燕熙叫住了卫持风说:“把这两封信带给老师。” 卫持风回头来接信。 沈潜到底是乡野秀才, 没见过贵人, 他初得青眼, 攒着劲想要在主子面前长脸, 当下忽地又想到一处关隘, 便跟着转身, 想要再提一句。 只是他忘记了此时自己是仰头站着的, 他一转身,便直直瞧见了燕熙。 这一瞧之下,沈潜直接钉在了原地。 他心里知道这样直直地瞧着主子的脸是极大的冒犯,莫说是瞧主子,便是在路上瞧见个漂亮姑娘,这样打量也是失礼的。 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挪步退后。 太……漂亮了。 其实,男子盯着男子看,最多也就是唐突了些,而当一个男子漂亮成这样,便多了些大家心知肚名又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可眼前这位是主子,不是那些抛头露面供人消遣的小倌。 这便是犯了主子的忌讳。 燕熙目光冷淡地在卫持风身上过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转身往里间去了。 卫持风背对沈潜,光是瞥见主子的脸色,就晓得不好。 他心中暗呼要命,回头拎着沈潜衣领,一径把人扔进了雨里。 - 沈潜也知道自己错了,像个鸡仔似地乖乖被扔。 雨势仍大,他瞬间就被浇成了落汤鸡,心如死灰地瞅着卫持风说:“我好不容易得了营生,这就要被主子开了是不是?” 卫持风说:“你现在知道错了,方才你瞧什么!” 沈潜哭丧着脸说:“我没见过世面嘛!我从穷乡僻壤来,头一遭见着天仙,没当场看趴下算是不错的了。” 卫持风说:“那你也得分人!你方才那样,是把主子当什么瞧了!” “我冤枉啊!”沈潜哭诉道,“主子那样儿的,谁见了他敢有非分之想!就真的是把他当天仙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7节 卫持风对此倒是同意。 就燕熙那般的样貌,便是达官贵人瞧见了,没掂量清自己有多大能耐前,根本不敢往多了想。大家都是人情场上混久的,心中明了长成那样的,非是凡人可以染指的。普通人瞧见了只会相形见绌,断然不敢有狎念。 可问题出在燕熙是男子,还是有功名在身,有贵重身份的男子。被人往消遣的方向想,就是被人辱没。 卫持风也救不了沈潜,他自己没交代清楚也有责任,只好认罚,无奈地跟着淋雨:“走罢,别在主子跟前惹人烦了。” 沈潜垂头丧气地跟着出了院门,心中惴惴难安,抓着卫持风问:“卫老哥!主子不会厌了我吧!您行行好,下次多提点着我。” 卫持风没好气地说:“我没提点你吗?” 沈潜拍腿说:“我的娘哟,你方才那样简单的一句,我以为就是个普通规矩。你要是跟我说主子长这样,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抬头啊!” 卫持风不耐烦地抽出手:“你这次见着主子了,下次别再害我。” 沈潜说:“哪敢还有下次!” - 商白珩有些日子没瞧见燕熙了,他收着信时,周慈也在。另一边卫持风已去请淳于南嫣来一同议事。 瞧见信上燕熙的笔迹锋芒毕现,商白珩并未松气,而是愈发地担忧起来。 周慈问:“道执,你这几天一直愁眉不展的,都快挤出褶子了。忧虑伤肝,你总这样,伤身惹病。” 商白珩叹了口气道:“文斓走了,我怕微雨受不住。” “文大人是可惜了。”周慈沉痛道,“不过,殿下素来坚毅,他自能排解,你莫要过分忧虑。” 商白珩道:“他若是来找我们哭一哭或是找个玩乐去发泄还好。可他什么都不说,只这样憋着,只怕会成心病。” 周慈倒了杯水递给他,劝道:“我瞧他与文斓也不见得如何亲近,普通朋友去了一个,最多也就难过一时,不至于深陷哀思不能自拔。” 商白珩不赞同地挡了水,起身望着窗外道:“微雨瞧着凉薄冷情,其实肝胆热血。他鲜有交游,但对身边人却是个个都照顾周到。譬如,你这几年,为了治他,时常两地跑。他为着感恩,想着法子替你提了在太医院品阶。” 周慈点头:“殿下对人体恤,许多事,不必我们开口,他都替我们想好了。你回翰林院,他便给裴太傅写信,愣是将你一个几年不挪级的正七品编修挂上了从五品的待读学士。” 商白珩面色深沉:“为上者,要恩威并施,远近得当。他心窍通透,纵横平衡之道学得已比我好。” 周慈也到窗边:“他业已出师,你该高兴才是,发愁什么?” 商白珩叹息道:“就是学得太好了。人有七窍,不可能皆是玲珑。可他偏偏是把事事都照应面面俱到,过于苛刻求全了。” 周慈说:“我说道执啊,你那五年里教他时,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殿下一旦课业有误,你责罚起来,可从不手软。” “今时不同往日。”商白珩沉吟,“而且我总觉得,微雨对人总是隔着一线,对谁也不肯交心,好似怕交情深了便难以割断似的。” “我也有所感。他对人冷情,不像是本性如此,更像是有意控制。”周慈道,“各人生而性情不同,不能苛求他。” 他们说到此处,各自沉思。 - 商宅外头有车辙声响起,二人对视一眼,周慈去开门,果然是淳于南嫣到了。 叫他们意外的是,燕灵儿也来了。 商白珩和周慈立即行礼:“微臣拜见公主。” 燕灵儿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眼若点漆,唇红齿白,个子也长得飞快,如今与淳于南嫣站在一处,几差半个头了,像是两姐妹。 燕灵儿去了淳于公府之后,比之在皇陵进步显著。 举止仪态越发淑贵,性子转而和煦,见人时未语先笑,活脱脱又一个淳于南嫣。 她喊了免礼,自己便说了来意:“我如今年纪也长了,也来学习你们议事。” 商白珩与周慈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燕灵儿身后的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莞尔道:“公主与殿下兄妹情深,南嫣深为感动,商先生与周太医觉得如何?” 淳于南嫣大方端庄,说话让人如沐春风,这番话更是说得贴合身份。人家皇子、公主与太子妃一家人和和美美,反倒叫商白珩与周慈觉得自个身份尴尬了。 淳于南嫣敏锐地发觉了,温笑着张罗着大家坐下,她自己则挨着燕灵儿坐,两人时不时轻声耳语,说着姑娘间简短的体己话,商白珩与周慈蓦地觉出不自在来。 商白珩咳了声说:“殿下有信来。” 淳于南嫣听此,立刻正色道:“卫侍卫与我说过了,用得着南嫣之处,只管安排便是。” 商白珩说:“殿下要莱州的税银,皇贵妃娘娘留下的私房库,以及——” 事关重大,商白珩停住了话。 说到正事,燕灵儿的小女儿神态立刻收了,正襟危坐地等着商白珩的话。 见商白珩在犹豫,她敏锐地意识到什么,率先接了话:“母妃的私房库与给我的嫁妆库是分开的,皇兄只管用便是。若是不够,我叫人去开嫁妆库。” 商白珩连忙说:“殿下特意说了,公主的嫁妆库不能动,不仅如此,还专门叫人往公主嫁妆库里添了东西。殿下外事内事安排的都妥当,公主不必担心。” 燕灵儿垂眸听着,心中还想出力,可显然有关她的事情已被安排妥当,她若再多言,反倒是帮倒忙。 她安静地坐着,不打扰大家商议。 淳于南嫣盈盈瞧着燕灵儿,转眸来说:“殿下还要什么?” 商白珩正色道:“要……陛下的私库。” 几个人一下都坐直了。 大家面面相觑。 商白珩目光落在周慈身上:“悲野在宫里走动方便,此事你去带话。” “我去和陛下说?”周慈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其实也见不着陛下,最多只能见上英珠。” 英珠两个字,叫在场的几个成年人目光都微妙起来。 淳于南嫣瞧向商白珩,彼此心领神会,淳于南嫣说:“此事,英珠公公不便提。” 燕灵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她在这沉默中品出了事情的关隘,主动说:“此事我来给父皇写信,父皇最宠我,我要什么父皇都给的。便是我说错了,我是公主,也不会引来过分非议。” 商白珩道:“公主高义,道执佩服。在道执看来,此事听着像是侍宠而骄,实则合情合理。殿下出仕以来种种,皆在陛下默许之中。只是往后要做之事,银子用度极大,陛下不能明着用国库赏殿下,便只能走私库。陛下英明,其中关节想必早有所想。公主去说,情面上最为合适,顺水推舟便将事情办成了。” 燕灵儿用力点头。 淳于南嫣温笑着瞧着燕灵儿,听得眸光微闪。 她抬手想去牵人,到了一半才意识到场合不对,半道中改为手挽鬓发,笑意愈发深地问:“殿下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商白珩的眸光深不见底:“夺嫡之争,不止于皇宫,不止于靖都,不止于朝堂。” 众人听得皆是神色一凛。 商白珩以指扣桌:“殿下看的远,银子才是命脉。工商虽是末业,然无末业,则本业何出?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工商富国,变通天下之财,是以均济贫乏,又利家国,终使国饶民足。” 商白珩言及至理,锋芒逼人。 在场之人,皆是肃然。 商白珩的眸光精闪:“银钱通达则富国,国富则兵强,兵强则战胜,战胜则地广。” 淳于南嫣从商白珩的犀利气势中,品出燕熙一番安排背后的精深道行来。 她大动干戈地盯着商白珩,从极度的惊叹中理顺了脉络,她眼含精光,声音难掩激昂:“有了银子,要让哪行兴便哪行兴,要让谁富便谁富,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若当真用银钱理顺了大靖命脉,到那天,殿下就是无冕之皇。” 这话,也就太子妃能说了。 商白珩倏地站起身来,他目光中似有刀光剑影:“殿下所争,不在棋子,而在棋盘。殿下要下大格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把我的纸上谈命,搬到了百川万民。” 作者有话要说: 布局章,大事将至。 第45章 穷追不舍 在坐几人, 皆是震动。 良久,淳于南嫣先出声问:“殿下可有说, 眼下要做什么?” 商白珩凝重道:“殿下……要参姜首辅。” 所有人脸色骤变。 周慈急了道:“殿下怎可以身犯险!时机还未成熟, 姜首辅是参天大树,若一参不倒,好不容易替‘宣隐’立住的官场资本, 都要前功尽弃。连殿下都要身陷险境。” 商白珩闭上眼睛,陷入了某种沉思, 再睁眼时,他面色深沉地道:“我倒不觉得时机未成熟。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姜家经历之前的监察风波已使各方心存芥蒂,大皇子之死将姜家推上风口浪尖,文斓死谏已使天下寒门士子群情激愤。若文斓身死的消息流出去, 口诛笔伐必将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此时趁胜追击,奋力一参, 并非没有机会动摇姜家在朝的根基。” 周慈还是急:“道执, 若是万一呢!你看看文斓是什么下场!文斓还只是参劾姜系同党, 而殿下是直接参劾姜首辅,如何确保全身而退?!” 商白珩道:“殿下对此已有考虑。要确保无虞,还需两个助力。一是要淳于公府暗中推波助澜, 二是要北原王府在军政上参劾姜大帅。” 淳于南嫣一直沉脸听着, 听到此处, 与商白珩交换了一个眼神, 点头道:“淳于公府早就唯殿下之命是从, 只要殿下吩咐, 万死不辞。” 她顿了顿, 眸光渐转犀利道:“殿下此计甚好,姜家若政军两脉皆出事,便会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只是北原王府素来不参与朝政内事,要小王爷出手合作,恐怕很难。” 商白珩面上却无忧色,高深莫测地道:“此事殿下自有安排。 淳于南嫣从商白珩的面色中,品出信心来,她道:“如此,还差一样。我们尚须一篇文章,此文须得能叫天下文士共情。商先生,您是文界翘楚,此事还要请您赐文。” 商白珩抽出了另一封信,沉重地说:“这是文斓的绝笔书,你们读一读。” 各人传阅,皆是泪流满面。 燕灵儿哭得身体微微颤抖,扑进了淳于南嫣怀里。 淳于南嫣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轻柔地拍着燕灵儿的背,帮她顺气。 淳于南嫣自己也是眼眶通红,泣声对燕灵儿说:“我的公主殿下,莫要难过,风已至,黄沙会被吹开,人间终得天清。公主信南嫣么?” “我信。”燕灵儿在淳于南嫣肩上蹭着泪,亲昵地靠着。 “文公绝笔书在前,我商道执来为你写祭文。”商白珩扭开看她俩的视线,转而走至书案前,他取笔研墨,沉望前方许久后道:“道执将以祭文为檄文,文公,你若泉下有知,拭目以待。” - 当天夜里,《文公绝笔书》在学子中流传。学生们悲愤欲绝,群情激愤。 国子监里学生最为集中,他们读着文斓的绝笔书,无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有学生扬着誊抄的绝笔书,颤抖地说:“文大人清廉高义,堪为世范!当以文公称之!然,此等好官,民族脊梁,为何会惨死狱中?!” 有学生捧着文斓死前所呈奏疏抄本,指天质问:“文大人奏疏写的明明白白,何人何罪,各罪各证皆是一目了然!为何还要审讯?”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8节 有学生怒目诘问:“陛下已下旨不许用刑!是谁敢忤逆圣意?刑讯逼供是为逼改口供,改黑为白么?!” 其中一名叫董正甫的学生,痛哭难止,他跳上书案怒斥道:“青天白日之下,奸臣当道,迫害忠良!” 众学生应喝,嘶声怒骂。 董正甫喝问:“我辈苦读诗书至今,前途渺茫,壮志未酬。上无法为民请命,下无法体恤民情,日日教我们忠义恭顺,可是恭顺有何用!这天下变好了吗?!” 众人应:“乱臣贼子当道,已然将忠君爱国弃之不顾,何来天下安好?” 董正甫举着绝笔书,盈泪振臂高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辈读圣贤书,要做忠义事,当以文公为范,前仆后继!” “从文公之后,”学生们痛哭着,齐念起了文斓绝笔书的内容,“此辈肖小,穷凶蠹虫,将无所遁行!” “今文公微言,将使万人振聋发聩;今文公微芒,将使暗夜乍明。” “万死不辞,且看我辈!” 群情激燃。 - 这时,有人急跑着送来一叠文稿,亢奋地道:“这里来了一篇《商道执祭文公文》。” 众人分阅,立即有人激切道:“这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商白珩亲笔手书的印本!” 商白珩的文名近十年无人能及,众学子立即仰慕传阅道:“此人乃连中三元的商状元!文坛翘楚!我辈楷模!” “我来给大家念,”董正甫在高处接过祭文,高声朗读,“文公已去,独留我孤对苍茫,何去何从?我为书生,百无一用,既无杀敌刀,又无诛邪剑,然我有一腔至理明义,一副忠骨脊梁。” 董正甫再度涌泪:“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做刀。1我以我笔问苍穹,问这天地为何浑浊不清?问这道理纲常为何弃之不顾?问这浊世到底要污秽到何等程度?清正更待何年?幸文公已燃微芒,野火燎原,只在须臾,尔等猖狂不到几时!” 学生们听着,哭着,恨着,他们逐渐整齐地高声念道:“时机已至,天佑大靖。我有文公血书,纵使前路崎岖,任他虎豹豺狼,我辈必将穷追不舍!” “穷追不舍!!” “穷追不舍!!!” 《文公绝笔书》《商道执祭文公文》同样在官员中流传,这个深夜,有多少人在灯下痛哭,有多少人在深夜难眠,又有多少人拍案而起。 只看明日。 - 是夜,一位自称是“海宴号”掌柜的人往北原王府的门房递了张帖子。 北原王府很少见外客,但门房见着帖子后神色一凛,没敢怠慢,直直呈给了宋北溟。 而后这位生脸的“贵客”便被请到了花厅。 宋北溟亲自见的人,开口就叫了他帖子上留的名字:“沈潜。” 沈潜耳朵一抖,觉得这小王爷怎么跟自家主子一样,习惯上来先叫人名字,而且叫的都很凶。 沈潜沉着道:“海晏火器行掌柜沈知愚,特来助王爷强兵。” 宋北溟冷哼一声,没接话,也不看沈潜。 方循上前问:“火器乃官营,你无品无级,谁给你的胆子做违禁的生意?” 沈潜不卑不亢道:“沈某能拿到火器,又敢开商号,自然是得了有脸面人的首肯。现在虽不是官号,不代表日后不是。” 方循问:“你听命于谁?” 沈潜道:“将军方才也说了,海晏号的生意,现在还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我家主子的名讳自然是不方便说的了。” 方循冷脸道:“既如此没有诚意,咱们这生意不谈也罢。” 沈潜却是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大靖能卖秦氏神机火器的,只此一家,且只此一批货。北原王府若是不买,我便去寻其他买家了。” 宋北溟神色不明,像是听恹了,闭目养神。 方循不敢做主再说什么,只瞧着沈潜。 沈潜其实紧张得后背都麻了,可面上还是极力的显得镇定自若:“我家主子说了,咱们做兵器生意的虽为着利,但也有忠义之心。主子交代说,北原将士忠肝义胆,但凡有好货,要先问过北原王府要不要,再做其他打算。沈某今日来,是必须先走这趟过场,我手上这批货并不愁卖,你们若拒了我,我也就放开了卖。” 宋北溟仍不作声。 方循便接着问:“价格如何?” “每台十万两白银,一共十台,”沈潜原本对这个报价格外惴惴,但今日对方种种反应皆在主子预计中,他也就有了信心,果断开口道,“合计一百万两白银。” 方循愕然,冷笑一声,倏地拔刀架在沈潜颈侧:“我道是谁这么好心来助北原抗敌,原来是来抢钱的啊。” 沈潜对对方亮刀并不意外,这一幕他主子早有预料,是以他心中不算特别惊骇,说话便也很稳:“沈某方才也说了,海宴号但凡有好货,都会先来问过北原王府,这是实打实的诚意。至于价格,确实高了点。但现在是仅此一批、有市有价,我们做生意的,待价而沽有何错处?再者,这可是提脑袋的生意,我下面还有兄弟们要养,还望将军体谅。” 方循严厉道:“十万两够踏雪军全军两个月的用度,在你这里,就买一台火炮?挣钱也要有个限度,别坏了行规。” 沈潜越说越顺:“将军何不算算,一台火炮能减多少军士的伤亡?十台火炮架上狼峰关,就能把莽戎部威慑在狼峰山外!” 方循神色冷沉。 宋北溟缓缓经睁开眼,凌厉地盯住了沈潜。 沈潜进府以来的镇定,被宋北溟这一眼直接刺破。他打了个寒颤,勉力维持着镇定说:“据我所知,踏雪军的神机火炮还是五年前神机案留下来的废炮,大靖现在剩下的火炮,都在姜西军。每年秋天踏雪军去找姜西军借炮,都要被刮去一层皮。不仅费钱,还被掣肘。只要踏雪军自己有火炮了,不出五年,北原就能回本。” 宋北溟目光犀利,看们沈潜如有芒刺在身。 沈潜心惊肉跳地接着说:“再有,我家主子也吩咐了,因着是第一笔生意,海宴号需要看到北原王府的诚意。若是这一单成了,往后的生意好说,价格也好商量。” 宋北溟哼了一声:“成交。” 沈潜的冷汗已滑背,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 宋北溟闭眼说:“送客。” 沈潜连多说一句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侍卫送出去了。 - 方循一直瞧着沈潜走出去,才回身向宋北溟请示:“主子,就这样让他走了?我们连他主子是谁都不知道。” 宋北溟坐直道:“一百万两白银,我敢给,他都不敢运。这么大一笔钱,要知道去向,还不容易?他主子在后面藏不了多久。” 方循过去给宋北溟倒了一杯固本茶:“可他们私营神机火炮,是违禁的生意。” 宋北溟喝着固本茶,却不知味。 这茶上次喝,还是那夜把茶烧焦了惹着了燕熙。 宋北溟不过才几日没近身那个人,竟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他食不知味地饮了半杯,放回了杯子道:“在这当头敢做这种生意,倘若真能送来火炮,那他们就不是违禁的,上头必定是有人点头了。他们敢取商号名,就是等着哪天正名。我瞧着用不了几单生意,他们就敢把招牌光明正大地挂在靖都。到那时,工部虞衡清吏司主管的神机营,便要被取代了。” 说到这里,宋北溟顿了一下。 工部虞衡清吏司如今没有郎中,由宣隐在代为主事。宣隐治下的神机营,听说经过一番整饬,已渐有复工重造神机火器之势。 要不了多久,宣隐和海宴号就会正面交锋。 他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 方循没跟上宋北溟的思路,还在心疼钱:“平白被坑这么一大笔,咱们的钱来的也不容易。” 宋北溟冷哼一声:“不想被坑?那官制的神机营给我们火炮了么?” 方循垂头道:“没有。” 宋北溟不知喜怒地道:“可是这个海宴号来给我们送了。只要是真火炮,就不算坑。他们家主子的诚意,我领了;第一笔生意,我们确实要给点诚意。我倒要看看,他们家主子,到底是走的哪股势力?” 方循思索半晌,答不上来。 却听宋北溟轻佻地笑了:“前不久,工部丢了秦氏神机图和秦玑,现在就来了个海宴号。我们追查许久找不到那个在我们眼前抢东西的人,如今一百万两白银就能叫他现身。不贵,值了。” - 次日,燕熙一封奏疏直接呈上了早朝,他以正六品工部主事的身份请求觐见,于百官的震惊中,走进了奉天殿,大声念出了对姜首辅的弹劾书。 书中列举了姜首辅种种操纵朝堂、迫害忠良罪名,并当庭呈上文斓绝笔血书。 燕熙一身青色官服,面白身弱地站到了大殿中间。 他显得那么清瘦,官服束着细腰,像是随便谁用点力,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然而,就这么个面嫩的少年官,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当朝文官之首,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文斓血书直掷姜首辅面皮,连声质问:“文大人可是阁姜老授意迫害的?” “锦衣卫乃陛下直属,为何会违抗陛下旨意,另行他事?” “下官倒要叫百官评评理,锦衣卫到底是陛下亲卫,还是姜氏鹰犬?” “是谁的主意超过了陛下,竟能翻云覆雨、颠倒黑白?” 奉天殿上,一片哗然。 燕熙颀身玉立,眸光冷艳。 他冷眼瞧着姜溥,又扫视向至高无上大殿里的每一个官员,清丽的眸中只剩冷寂。 他的视线最后路过武将之首的北原王,略作停顿,两人目光短促地相交。 燕熙压下睫,意味不明地微微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做刀”化用自邹韬奋的《抗战三日刊》。全诗如下:我忧陆沉人梦魇,忍看谤史黠虏嚣。思借风雷开新宇,未忘铁血诛伪朝。狐孽岂能长吠日,夷氛定随残雪消。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 第46章 湮灭极乐 早朝正在进行, 皇宫外头,筒子河边, 聚集了数不清的学生。 午门之外, 声讨之声,一浪压过一浪。 专守午门的锦衣卫前所全员出动,也压不住越来越多的学生和文士。 这里的情况很快被报到奉天殿。 百官听到外头这阵势, 非姜派的都心照不宣又事不关己地低下头。 而姜派的则是互相对视,忐忑难当, 有的甚至频频抹汗。 户部尚书姜常,是姜溥的本家嫡系, 他冷眼瞪了那几位抹汗的,吓得那几位匆忙收了帕子。 汗却湿到了衣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59节 - 首辅大人姜溥昨夜里自然也读了那两篇文章。 那些字句,在夜里化作无数厉鬼,啃噬着他, 叫他头痛不已,清早起不来床, 差点误了早朝。 一路上百官见着他, 皆是立刻低头。 姜溥敏感地察觉到这一波的声势或许不能轻易过去。 但他已经站在这个位置几十年, 以他的经验,无论什么风波,最后都会过去。 权力可以解决一切。 这一次也一样——姜溥苍老的声音这样暗示自己。 当一个人在高处站久了, 会以为所有人都是蝼蚁, 可以踩在脚底下随意碾压。 自大惯了, 把所有人对他的顺从都当作理所当然。 所以, 当燕熙弹劾他时, 姜溥并不在意, 甚至已经开始嫌麻烦地想——又要像处理文斓那样再处理一个了。 当燕熙朝他走过来, 姜溥连个正眼都没瞧过去。 毕竟没有人敢在无他准许时敢靠近他,更何况是在规矩严格的奉天殿上。 他以为,以宣隐这么个小官,最多也只敢停在几步外。 是以,当燕熙把血书劈头盖脸地砸到他面皮上时,姜溥直接懵了。 他甚至没听清燕熙在质问他什么,那血书盖住他的视线,也丢尽了他的颜面。 他怒火中烧地反应过来,随即破口大骂:“竖子无礼!” 谁知那个才六品的小官,竟然还敢嘲笑他说:“姜首辅这次想找谁来当替死鬼啊?” 反了天了。 姜溥身为姜氏嫡长子,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更不用说当了首辅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旁人在他跟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今天平白被人无礼奚落乃至对脸掷物,这于姜溥简直奇耻大辱。 姜溥怒不可遏地拿着玉牌对着人摔过去。 大殿里响起一致的抽气声。 这说明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戏,这让姜溥意识到,更要亲手打烂宣隐的脸面,否则以后难以服众。 姜溥不仅不后悔失态出手,他还要打落宣隐的官帽发冠,叫宣隐颜面扫地。 姜溥太知道这些寒门士子的命门了。寒士们就靠着那点功名和所谓的道德过日子,只要当众打烂这些人故做骄矜的脸面,以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只要再随便用点手段逼一逼,这些人就会以死明志,他连刀都不用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麻烦。 姜溥就打算这样撕烂宣隐。 - 谁知这么近的距离,姜溥的玉牌都没有砸中人,那竖子竟然轻轻巧巧地避开了。 姜溥被气疯了,朝着燕熙的脸,高高地扬手,狠狠地往下打。他必得要把这个年轻又不听话的状元,打得没有脸在朝廷中混下去。 “啪”的一声。 巴掌落下。 姜溥眼冒金星,脸偏向一侧,脑子霎时如同空白了一样,僵愣地盯着掉落在地的牙齿和血水。 - 燕熙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他心中冷笑,等着姜溥反应过来。然后掐着姜溥转回脸时,义正辞严地怒斥道:“姜溥,这一巴掌,是我替文斓打你的!你这条狗命,留待律法的制裁吧!” 姜溥耳中嗡嗡做响,他其实听不清燕熙在说什么。他甚至头痛得厉害,反应也不那么灵敏了。这一巴掌像是要打掉他的脑袋,叫他半晌都恢复不过来。 等他终于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时,理智瞬间就被羞耻感湮没了。 他已入晚年,正是要端坐高堂,受人景仰的年纪,却被这么挑衅和污辱,他发狂地扔掉了体面,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可姜溥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燕熙,他不仅没能教训到这小子,反而让自己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 - 燕熙就是要让姜溥疯。 他深谙这种从未受过疾苦的权贵的心理。这些人踩着别人的脑袋,践踏别人的尊严,自己却受不了一点点忤逆。他知道,于姜溥而言,被当众打脸,绝对是颜面尽失、奇耻大辱,一定会发狂的。 燕熙手指成拳,他深恨着眼前的人。 若不是他尚有理智,刚才那一巴掌,他就能要了姜溥的命。 姜溥现在还能喘气,还能说话,就已经是在挑战燕熙的忍耐极限。 燕熙甚至有一股冲动,想要在这明堂里,将人大卸八块。 可他还得控制着自己。 因为,他要让姜溥尝到最痛苦的滋味。 他冷眼瞧着姜溥发着疯,看那平时梳得整齐漂亮的胡子乱糟糟的还沾着口水。 燕熙觉得恶心。 - 朝会上突然暴发这种冲突,众人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这会终于有侍卫和大臣上前去分开姜溥和燕熙。 燕熙不让人碰,自己抽出了被人沾到的袖子,冷脸站到一旁。 户部尚书姜常厉声道:“宣隐,你以下犯上,成何体统!来人——” 燕熙嗤笑一声,打断对方:“来人?来什么人?这里是奉天殿,陛下没说话,你叫什么来人!” 姜常一下愣住。 众人都看向天玺帝。 天玺帝高坐在龙椅上,九条冕旒沉稳不晃。 皇帝的喜怒难以分辨,只有明忠出来喝止道:“朝会之上,莫动干戈,各位冷静。”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天玺帝是向着宣隐的。 是以,除姜派的人外,人人都明哲保身地垂下了眼帘。 燕熙转向帝座的方向行礼道:“是首辅大人先打微臣的,微臣只为自保。” 姜常也只能朝天玺帝行礼,再转身朝燕熙恨恨地训斥:“那你身为下官,也不能还手!这还是在朝会上,你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吗?私底下,你是不是更要胡搅妄为?” 燕熙不卑不亢地回话:“姜尚书不如翻翻史书,各朝各代,一旦发生朝会中打架斗殴之事,都是到了何等紧急的时刻!今日,我来替文斓讨回公道,更是来替律法正名。我区区一个六品官,微不足道,但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便要顶天立地。即使我今日因言获罪,或如文斓那样身陷牢狱、枉死于刑讯之下,也要在朝会上为文斓、为天下有志之士讨个说法。大家同朝为官,理当共卫君上,今日谁要拦我,谁就是别有用心!” 燕熙的话,铿锵有力,砸在奉天殿上。 一时朝会上寂静无声,只有姜溥粗重愤怒的喘气声。 燕熙孤身一人,昂首挺胸地站在正中。 他抖出两本账本:“这是龚琼死前交出的工部账簿抄本,这是文斓家中藏的私账,你们今日谁敢拦我,我就当庭验一验谁的账!” 宽敞明亮的奉天殿上,鸦雀无声。 姜溥脑中还在震荡,那一巴掌不仅打掉了他的理智,还打散了他的神智,他眼中渗出血来,看不清燕熙的神情,他听得那两本账本,心中大骇,手指发抖地指着燕熙:“你怎么会有这两本账!” 燕熙嘲笑着那些在害怕的人,高声质问:“你们都在找,没找到对不对?因为苍天有眼,要把这两本账交到真正能替惨死冤魂说话的人手上!” 被燕熙看到的人都低下头去。 燕熙讥笑道:“谁要上前!来啊!对质啊!” 没有人敢说话。 燕熙再一次走到姜溥面前,朗声道: “姜首辅,你还想打我吗?你敢打吗!我宣微雨今日拼尽这条命,也要拉你下马!” “你知道诏狱有多脏吗?有多冷吗?你送了这么多官员进去,你自己怎么不去看看!” “该轮到你了!” - 可怕的死寂。 姜溥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不过是两本账,本官当是什么。在殿上的可都是四品以上的堂官,你们就这点见识,要被一个下品小官玩弄吗?” 姜溥毕竟多年沉浮宦海,继续老辣地道:“这账本是真是假,宣隐一人空口无凭!还有,陛下与各位可知,近来漠狄已来犯西境,我姜西军正以性命为国护边,宣隐小儿却企图污蔑栽赃于本官。可他伤了我姜溥是小,伤了西境军心是大!我儿姜磊正在前线为国卖命,各位,孰轻孰重,好自为之!” 百官脸色骤变。 姜溥冲天玺帝道:“陛下,今日这竖子宣隐藐视朝会,无视君上,臣请问罪宣隐,即刻打入诏狱。” 所有人都看向天玺帝。 然而,天玺帝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好像没听到一般。 君父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 燕熙舒了一口气。 他等的就是姜溥主动提起姜大帅,否则他那巴掌直接可以让姜溥失聪失声。 燕熙轻轻地眯了眼,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然后他似有意无意间,瞧向了宋北溟。 两人目光隔着百官复杂的心思,在空中相遇。 燕熙知道宋北溟一直在看他,他勾着宋北溟的目光,又远着宋北溟,现在他对着宋北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邀请的笑。 他笑得那么意犹未尽,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故意又不说给宋北溟听。 叫宋北溟猜。 在这明堂之上,他和宋北溟之间一直以来的你追我赶被打破,燕熙终于彻底成为了那个追赶和操纵的人,他的目光点在了宋北溟的胸口上。 无声地询问宋北溟的心思。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0节 宋北溟在这一刹那间,似乎找到了宣隐入仕以来,种种冲突爆发的答案。 宣隐参劾姜溥的时间踩的这么准,仿佛是知道昨夜他买了十台神机火炮。 太多巧合在一起,便不可能是巧合。 靖都的局势好似被一个超脱于棋盘的人,推着搡着各方势力到了眼下不可调和的棋面。 连一向自诩置身事外的他,也被微妙地推进了局中。 - 宋北溟抓住了燕熙的目光,他还以一笑。 然后他推着轮椅出列,道:“臣宋北溟有本参奏,参西境军大帅姜磊私扣军饷,结党卖国。” 朝会先是死一般的沉寂,接着便砸开了锅。 在百官心中,宣隐的字字句句,即便再是雷霆之声,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可是宋北溟不一样,宋北溟的态度代表着北原的态度,北原有大靖三分之一的兵力。 宋北溟一旦下场,就是整个军界都下场了。 那么,今天在场的官员,一个都跑不掉,都会被拉进这场洪流里。 百官们心中惊恐万分。 姜溥难以置信地看向宋北溟,厉声道:“好你个宋小儿,你这几年在靖都装病装烂没节没操的,就等着今天来踩本官是吧!每年秋天,西境军节衣缩食借给你们神机炮。西北交界,每每有乱,姜磊哪次不是调兵去救?你这样忘恩负义,会伤了我们西境的军心,以后各项支援且看如何!” 宋北溟从容地说:“各境兵力互相支援,本就是军律兵规。本王今日突然不明白了,西境的兵到底是姓姜还是姓燕?竟是由着姜家说了算么?北原的军械、将士乃至军粮都是朝廷给的,何必求姜家?” 姜溥急答:“宋北溟!你莫要在此混淆是非!我与你说的是各边互助,你上升到此姓彼姓,是何用心?!” 宋北溟反斥道:“我也想问姜首辅,北原每年问西境军借神机炮,姜大帅开口就是十万二十万两白银,这是互相扶持还是趁火打劫?” 姜溥的汗留下来了。 姜常挺身而出,想要说话。 宋北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他抖出了最后的必杀证据:“西境军年年打漠狄,年年打不尽。西境互市开了关,关了开,连累边境商户和百姓生计凌乱,纷纷凋敝。倒是姜氏商号开遍西境,丝绸、茶叶、粮食源源不断运入漠狄,我想问,姜氏到底是为的哪个主?守的哪国百姓?” 如果说,燕熙的字句是当头棒喝,那宋北溟这一参就是釜底抽薪。 姜溥踉跄了一步,他旁边的人竟也没反应过来扶他。 高高在上的正一品太保大人、内阁首辅姜溥就这样没脸没皮地摊在了明堂之上。 雨又下来了。 这天的雨,像极了文斓走的那天。 燕熙居高临下地瞧着姜溥,妖异地说:“首辅大人,文公来收你了。” - 朝会上的情况,自有人悄悄地往外传。 外头的学生,本就乱轰轰的,吵得一条街的人都跟着心热。 宣隐弹劾姜首辅的消息出来时,学生们顿时就炸了锅,他们群潮涌动,抱头痛哭。 董正甫高声怒赞:“宣微雨文采出众,为官亦是我辈先锋,乃我朝弹劾首辅第一人!我董正甫感佩万分!各位,宣微雨年纪轻轻,已敢独闯明堂,你我何来颜面苟延残喘!” 众人激愤大喊:“参劾姜狗!姜氏下台!清我群侧!保我大靖!” 锦衣卫前所的千户尹寿见此情形,不敢独断,连忙叫副千户钟虎去请指挥使杨炎。 然而杨炎这当头侍奉君侧,钟虎到了奉天殿的西侧,正找人往明忠公公那递话,却见站在御台下侧的英珠对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下。 钟虎立刻吓得面色大变。 英珠如今已取代明忠成为大内首领,钟虎知道按品级,英珠才是他们锦衣卫的爷。 可锦衣卫内部都知道杨炎私底下对英珠嗤之以鼻、阳奉阴违,甚至多次在兄弟们面前讥笑英珠就是个被人从后面玩的小倌。 杨炎与英珠间勉强只留着明面上的情分。 可是钟虎只是个副千户,实在是无力抵抗一个大内总管。 钟虎腿有些软,进退两难。。 英珠款款地朝他走来:“钟副千户来做什么,想往哪去?” 钟虎支支吾吾地答:“午门外头,学生大闹,卑职想来禀报指挥使大人。” “哦。”英珠轻笑一声,“我知道了,你留在这里候着吧。” 副千户知道外头事态紧急,此时分秒必争,实在是不容有误,若是再不调其他锦衣卫来,而外头学生越集越多,午门外头迟早要乱。 钟虎紧张地说:“可是,还需找指挥史大人——” 英珠倏地冷了脸打断了他说:“我大还是杨炎大?在你这么个副千户面前,本公公说话都不算数了么?” 副千户连忙跪倒在地。 他现在是想回去禀报给尹寿也不成了,这英珠叫他候在这里,明显就是不肯叫他回去通报,这是故意要误锦衣卫的事。 他猝然发觉,英珠和杨炎之间的平衡要打破了。 这天怕是要变。 钟虎是个夹缝中的小角色,他腿一软,无力地摊倒在这权势倾轧之中。 - 锦衣卫前所的尹千户左等右等,既等不来指挥使的命令,也等不来回报。 他在前所任职多年,熟悉午门外的每一块砖,可他从未见过这阵仗。 这些学生,个个年轻气盛。 这些人知情达理时,一个锦衣卫就能拿捏住一批人;而当这些人胡搅蛮缠时,锦衣卫对他们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尹寿快要被唾沫星子湮没了。 最紧迫的是,这些书生已经开始拳打脚踢,锦衣卫再能打,也挨不住这些愤怒的年轻人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击着关卡。 尹寿冷汗挂了满额。 他既惊又惧,他久等不来消息,凭着多年的经验,已经预感到要不好了。 - 当北原小王爷参劾姜大帅的消息传出来时,人群彻底炸锅了。 “姜氏祸国!” “姜军卖国!” “杀了他们!” 尹寿连忙叫人推上了午门。 董正甫在混乱中始终保持清醒,他跳上高处大喊:“这里是君父所在,我等之敌是姜氏,我们到姜王府说理去!” 人潮一阵轰轰烈烈地掉头,所有人都在骂,又都在哭。 他们为着这个国家忍耐着不公、贫穷和疾苦,因为相信有一天会好起来,才肯受着狗官的气。 却没想到,有人站在他们头顶上祸害这个国家,把他们的一腔热血和忠义踩在屎盆子里。 学生和文士心头最重的江山,被这些奸臣败类当作货物那样去交易。 学生们痛恨得大哭不止。 他们对这山河极爱,又极恨着这腐朽的朝政,在这又爱又恨的激烈碰撞中,亟需一个情绪的出口。 忠义和仇恨,化为最炽热的火势,烧向了姜氏王府。 尹寿面容惨淡地看着那人群远去,心中大感不妙。可他治下的锦衣卫前所只有一百人,不能擅离职守;而没有杨炎的命令,他也调不来其他锦衣卫。 尹寿无法拦下这怒吼的人群,眼睁眼地看人群涌向了姜王府。 - 燕焦这几日都住在姜王府。 几日前武德宫失火,晦气得很,他的兴圣宫遭殃被烧了一半,天玺帝安排他到皇子所里挤一挤。 燕焦阔绰惯了,哪愿意去住那久无人居的房子,索性找姜皇后说了,便搬到姜王府来暂居。 燕烈一直跟着燕焦,想到姜王府有号称是“大靖瑶台”“人间极乐处”的“妙音堂”,不勉也心动地跟随着一起过来了。 姜氏盘桓大靖二百多年,富可敌国,王府占地快要赶上皇宫,琼楼玉瓦,金碧辉煌。 燕焦和燕烈住得乐不思蜀,今日因着姜溥一早把幕僚带了许多出去,没人看着他们,两位皇子在王府中更是肆无忌惮。 他们一早就叫人开了妙音堂。 歌舞、美食、艳姬齐齐上阵。 当真是醉生梦死。 燕焦脱了外衫,敞着中衣,露着胸膛,畅快得如置云端。 在这极乐的享受中,他拉住了舞池中领舞的姑娘,那姑娘面容青嫩,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她咬破了红唇,心中不愿却也不敢抵抗。 只能含泪任对方扯落了她的外裙,忍受着那伸进来的手。 歌声正酣,乐声正浓。 妙音堂是专为看戏歌舞建的,隔音效果极好。 大戏堂如同与世隔绝,里头纸醉金迷,外面怒浪涌来。 - 王府的大门,被愤怒的人群冲开了。 已经不止是学生,百姓也有许多人义愤地加入,他们乌泱泱地冲散了王府的守卫。 王府多年高居人上,守卫人数虽多,却久未经实战,加上自大自满和事发突然,守卫们面对突然而至的数百倍的人潮,顿时丢盔弃甲,如同乌合之众般被踩踏冲散。 人群一路冲破了王府正殿,笔直朝着据说是大靖瑶台的“妙音堂”冲去。 门被踢开。 穷奢淫逸的画面顿时暴露在世人眼前,那衣冠不整的禽兽正把手伸入姑娘的衣裙之下。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1节 怒发冲冠的人群见着这场景,霎时如同受了当头一棒,他们彻底地愤怒和疯狂了。 人群朝着舞池中唯一的两个男人冲过去。 燕焦和燕烈在酒酣中回头,他们甚至来不及瞧清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瞬间被拳脚湮没了。 第47章 两不相见 此次风波终于在几日后落幕。 出人意料的是, 这一场动荡,最先死的居然是二皇子燕烈和三皇子燕焦。 因着这两人死的不光彩, 天玺帝没派人去勘查现场, 也没立案追查,连夜叫人偷偷把两具遗体运到皇家猎场。 对外说的理由是两个皇子打猎时不幸遇到狼群袭击,命丧狼口。 姜氏在朝争中失了势, 族中仅剩的期望都压在两个皇子身上,结果这仅存的希望在同一天一起没了。 姜氏族人顿时心灰意冷, 姜皇后当天得知消息后就哭着晕死在坤宁宫,而后一病不起。 没了仅剩的两个姜系皇子, 已然动摇了姜氏二百年的根基。 姜氏大厦轰然倒塌。 - 燕熙对于燕焦和燕烈这种戏剧性死亡也颇感意外。 但燕熙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就是“势”的力量。 他所谋的不是具体的某一颗“棋子”,而是整个“棋盘”。 当他把几方力量的博弈推到某个火候,接下来, 这几方力量就会自己完成冲突。 他做为执棋人,只要等着收“棋子”即可。 同时, 燕熙察觉到, 这种出乎预期的结果说明参与这场博弈的力量, 不止明面上的那几股。 幕后还另有其他。 是谁在幕后怂恿学生和百姓去姜王府,是谁在暗中清扫了姜王府的传信,是谁安插高手混杂在人群中隐密地打散了姜王府训练有素的护卫队, 又是谁料定了燕焦和燕列那天就在姜王府的妙音堂。 这中间少了任何一步, 人潮都不可能轻易地冲开姜王府的大门并精准地到达妙音堂。 燕熙眸中有寒意。 这盘棋, 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 姜溥被下到诏狱, 天玺帝的口喻说:“顾念姜溥多年劳苦, 上了年纪, 又是国丈, 不得加刑于身。” 燕熙听到消息,握拳沉默许久。 当日,他很巧地在锦主卫衙门外遇到了北镇抚使邵亭,两人当着过往之人,客气地聊了几句。 谈话的内容,不必避着旁人,无非就是敷衍的客套话。 但两人都明白对方懂了。 当夜,姜溥便不知从哪里听得燕焦和燕烈死在姜王府之事。 据说这位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权贵,闻讯后大哭大叫了一晚上,第二天凌晨死在了牢里。 死的时辰还不太吉利,没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太医验尸说,是活活气死了。 燕熙听到消息时,正在喝茶,他含着笑灌下了一大口,感到通体舒泰了。 - 姜溥一死,案子便要张罗着结了。 这日是五月十五日,姜溥案的判决下来了,姜溥犯了“大不敬、不奉诏、大逆不道”罪。 这三项皆是极重的罪名,罪及同族,姜氏被夺爵抄家。 叫人吃惊的是,天玺帝似有预知后事的能力,在燕熙弹劾的前一日便已下旨让姜磊回靖都换防。 是以当姜溥案发生时,姜大帅早一日已被撤下前线,赶赴在奉召回京的路上了。 西境没有发生任何动乱。 户部尚书姜常也下了诏狱,因没有燕熙专程去送便当,这位扛得久一些,到今日才被折磨至死了。 与此同时,新的任命下来了。 因姜派被清洗了很多人,五府六部空出许多位置来。 只是资历够的人不多,天玺帝着吏部大举提拔了一批新人。 首先是内阁首辅出缺,梅辂多年的次辅扶正,众望所归。梅辂上台后,因是寒门出生,很快又做主提拔了一批寒士。 内阁空出来的一个位置,天玺帝点了现任的工部尚书裴青时兼文华殿大学士。 裴青时入了阁,父子二人为着避嫌,太傅裴鸿便主动请辞退出内阁,专心守着翰林院的文墨之事了。 - 内阁之下的人事变动主要在户部。 户部因被清洗最重,尚书和侍郎全没了。 天玺帝将梅筠从考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提到了户部正三品右侍郎。 对梅筠的提拔虽快,因着只是升了一级,其实也说得过去。毕竟梅筠本就是天玺帝嫡系,他做七皇子伴读那几年,可是时常在天玺帝膝下聆听教诲的。 但梅筠还是一下成了靖都红人,因为户部在梅筠往上便没人了,梅筠相当于成了户部的实际掌舵人。 而天玺帝没把更有资历的人安排到梅筠上面的位置,帝心所向,百官已然心中有数。 - 商白珩因在姜案中冒死写了祭文,大获人心,从翰林院从五品侍讲学士擢升至吏部文选清吏司正五品郎中。 同时与他交好的翰林院同僚张直平迁为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并代任吏部考功清吏司正五品郎中,品级比商白珩低半级。 这个任命出来,五府六部皆是哗然。 吏部又称“天官”,掌管大靖文官的任迁、考课、封勋诸事,是六部中第一等实权衙门。 而文选司、考功司又吏部里最核心的部门,可谓是实权中的实权。 文选司专司文官的选拔、分配、任免,考功司专司考核文官功过,这两个职位选了商白珩和张直这一对好友,又刻意把商白珩提高了半级,明摆着以后就是要商白珩说了算的。 而且,只要此二人合力,甚至可以把吏部尚书和侍郎架空,若商白珩是个有野心的,大靖文官都得以商白珩马首是瞻。 这就叫朝野内外不得不重新审视商白珩。 - 而这些调动,尚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因为宣隐的调任更加耐人寻味。 大靖官员升迁有成例,官员一次最多擢升两级。 宣隐本是工部虞衡清吏司正六品主事,此次最多只能升到正四品。 可六部里没有正四品的官职,于是燕熙就非常微妙地被调到都察院,接任梅筠腾出来的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宣隐的任命一出来,群臣都心照不宣地表示恭喜。 经过宣隐入仕以来各种偏爱的任命,以及宣隐弹劾姜溥得到天玺帝默许之事,所有人都对宣隐未来的升迁心知肚明了——要不了多久,宣隐升迁,下一步若再跳两级,就是……正二品尚书了。 这种速度已然不是升迁,简直就是飞迁了。 然而,百官也挑不出毛病,甚至连都察院里的老御使们对宣隐也无可指摘。 因为宣隐每一步升迁都有重大实绩。 参刘秉、参姜溥这种惊心动魄之事,普通官员一辈子能干一件就足以青史留名了。 凭着这两件功绩,宣隐已可在史书中立传,升任尚书不是问题。 其实也并非没有破格提拔的路数,但宣隐不骄不躁,仍按着成例升迁。这样一来,不仅堵了御使弹劾的口子,又获得了朝廷上下一致的赞不绝口。 更叫人心惊的是,宣隐才十九岁,前程似锦,大有可为。 朝廷内外,心照不宣,这位迟早是要入阁的。 - 五月十五的早朝,一派祥和。 朝会上天玺帝格外说好话,众人都察觉出帝心甚悦,这是自皇贵妃去后百官第一次看到天玺帝主动笑。 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偷瞧姜溥案的功臣宣隐。 燕熙如今是正四品,每日上朝都在奉天殿内了,总算不用顶着日头曝晒了。 他在殿内站在队尾,百官看他,便都要回头。 燕熙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知。 宋北溟全程直视前方,一眼都没转来看他。 燕熙的目光不甚在意地扫过宋北溟的背影,天玺帝一说散朝,他就随着人群走了。 宋北溟的轮椅由都越推着,走的不快。 燕熙路过宋北溟时,一眼也没瞧他,且走过去后半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竟是谁也不理谁。 宋北溟望着燕熙施然远去的背影,甚至都要怀疑夏小先生与他说过的“荣”的药效了。 论理“荣”应当是依赖着“枯”的,并且会随着接触变多而越来越依赖。 可那个冷情的人,自从十天前接走他的一件披风之后,再也没找过他。 虽然燕熙还是每天还用着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却一次也没找方循问过有关他的动向,让方循给带话就更没有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2节 宋北溟想:真是冷酷啊,连个正眼都不给。 而宋北溟身为“枯”反而越发强烈地想念着“荣”。 不……宋北溟无法欺骗自己,他想念的,其实是燕熙的味道。 宋北溟捏着手指,那上面留着的对方的体温已然淡去,他想:无情的负心汉,在弹劾姜溥的朝会上,那一眼又勾又撩又推拒,是有求于他才勉强给的。 用完他,转头就不认了。 - 都越是在前几日回到靖都的,原本是要安排去防卫燕熙,但宋北溟担心燕熙那挑剔的性子熟悉了方循之后不耐烦都越,便把方循全留给燕熙用了。 方循是正四品的明威将军,也要上早朝,下了朝便非常自觉地跟着燕熙走。 对此,百官第一次看到时,着实地不可思议了一阵,到今天已经见怪不怪。 在百官看来,北原小王爷和新科状元郎搞到一起的事情,从早朝相继迟到到弹劾姜溥前后出手,已然坐实。 现在此二人连遮掩都免了,光明正大地共用护卫,文武百官已经震惊到麻木了。 而且这两位当前大红人之事的事情,显然天玺帝也知道,连皇帝都没说什么,大家也就心领神会地开始隐晦地祝福。 两个当事人默契地对此不予置评。 - 燕熙今日散值,出了都察院就觉出不对劲。 暗处有人在盯着他。 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照常候在大门外,方循见到他,便跳下马车拉开车门。 燕熙扫视一圈,大致判断了对方的方位。 所来之人明知方循会来接他,还敢布网来刺杀,身手必定在方循之上。 燕熙在马车前止住了步子。 他在脑中盘算着:没有方循,他一个人应该能全身而退,而加上方循就不一定了,他既要护着方循,还要解决在方循面前暴露武功的问题,有点麻烦。 于是燕熙说:“方将军,今日我想自个走走,你先回吧。” 方循微愣,他想说这是他的任务,话在喉咙滚了两遭,在燕熙冷淡的目光下,还是咽回去了。 他这半个主子比他正经主子还难对付,说话更是说一不二,他若是敢有忤逆,接下来好一阵都要不顺。 方循只能架着车回去了。 回到北原王府,宋北溟见着方循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立刻黑了脸问:“怎么不跟着他?” 方循苦着脸道:“宣大人不让跟着,我瞧着他好像不太高兴。” 宋北溟兀自沉吟:“他近日都是喜事,不顺心实在说不过去。昨日是文斓的头七,他把文斓的法事做完了,今日该回宣宅了。” 方循感知主子不喜他独自回来,赶忙又补充道:“不过,他也不像很不高兴,主子莫要担忧。” 宋北溟无语地扫了一眼方循。 方循心中也在暗骂自己说的都是废话,索性再也不抢救自己了,掀袍跪下。 就在这时,鸽部来信。 都越听到“咕咕”声,便去取了信,看完脸色大变。 他飞奔进正殿来报:“主子,紫鸢飞鸽传信说,宣大人还没回到宣宅,且跟着的暗卫把人跟丢了。” 宋北溟脸色倏地沉下去,撑身要起。 方循见状紧张地跪爬过来说恳求道:“主子,您的腿还是要多将养,为着以后还能上战场,您万万不可大意啊。” 宋北溟冷瞥了一眼方循。 方循跟了宋北溟,知道宋北溟这般神情已是极恼,他的吓得一哆嗦退开,伏首跪地。 宋北溟凝眸沉思,他反应快,猛地抓住了一条线索,问:“姜磊是不是快要到靖都了?” 都越道:“也就这两日了。” “不好。”宋北溟脸色陡寒,人影一晃,轮椅上已经空无一人。 - 燕熙出了都察院,一路故意随着对方引诱的方向去。 越走越偏,渐渐出了城。 燕熙能发觉,护卫他的北原暗卫在路上已悉数被人甩开了。 眼下还跟得上他的,只剩下卫持风。 如此看来,刺客的身手,甚至在卫持风之上。 而且刺客还不止一个。 燕熙压抑了多日的情绪渐转兴奋。 他有一段时间没动过手了,文斓和刀刀的大仇虽得报,但没有手刃仇人,仍是遗憾。 现在有人亲自送上门来给燕熙消气,他眼中一贯的无辜和纯良沉下去,换上的是黑漆漆的冷光。 燕熙信步走着,随手扯了一条柳枝,一边走,一边摘着上面的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 耳后来风了。 燕熙刚捏紧了柳条,先闻着了风里“枯”的味道。 他不可置信地怔了下,即时敏锐地卸去了肌肉里蓄满的力量。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他眼里重新漫上了平日里清澈可人的亮度。 下一刻,如他所料,宋北溟靠近了。 而出他意料的是,宋北溟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没有轮椅。 与此同时,就在燕熙脑袋上方,响起了刀剑相格尖锐的金鸣声。 来犯的刺客撕心裂肺地怒吼道:“宣隐小儿,还我姜氏满门血债来!” 第48章 风流胚子 刀上的力量如山压来, 交划的刀割出一道爆溅的火星,燕熙偏头, 躲开了差点溅到脸上的星子。 宋北溟察觉到他这讲究的动作, 在过招中还有余力轻笑一声,抱着燕熙转了个身,将燕熙护在身后, 扬刀卡住了对方追来的第二记重刀。 燕熙隔着宋北溟,品出对方有军刀的手法, 立刻就猜出对方是姜磊了。 姜磊能在姜氏这一辈里当上西境军的大帅,暂且不论其品性如何, 身手是极好的,据说力大无比,能一刀吹断马脖子。 在又一次被格住了去势时,姜磊认出了宋北溟的脸, 登时目瞪口呆:“宋——北——溟。” 宋北溟单手挑开对方挥来的第三刀:“知道是我,还打么?” 姜磊旋身, 越转方位, 追着燕熙砍去第四刀:“你怎么站起来了?” 宋北溟的手掌从燕熙腰间游过去, 勾着燕熙转了圈,把人拉着撞进自己怀里。 刀锋划转,他拨开了姜磊追到下盘的刀:“你刀都架到我的人头上了, 我再不站起来, 任由你欺负吗?” 姜磊愣了一下, 手臂上被划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血水在地上滴出道道血痕。 姜磊忍着痛, 质问道:“传闻是真的?你和这个宣隐!” 宋北溟很了解对方的刀法路数, 越打越得心应手。 他想早点结束, 将燕熙轻轻推开了些,他的刀锋划过圆日,刀势中隐有风鸣,直指姜磊要害:“你听说过就省事了,再问一次,还打么?” 宋北溟的刀势太快太重,姜磊无法闪避,只能生生拿刀挡了一下。 金戈相击爆发出迸裂声,姜磊的刀锋豁出一道巨口。 巨大的力道震得姜磊双臂发抖,手里的刀险些脱手而出。 宋北溟的刀是路上遇到暗卫随意借的。刀不够重、铁也不够好,被他自己的力量给砍断了,他瞧着只剩半截的刀身叹气。 姜磊被方才那一刀逼得猛退几步,回头见宋北溟断了刀,顿时消了怯意,提刀就朝燕熙追去,高喊道:“姓宣的与我有灭门之仇,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很遗憾听到你这样说,我只好——”宋北溟弃了刀,跃身飞起,单手拎住了姜磊的后衣领,生生把人掼到地上,他拿脚踩在姜磊胸口上,冷峻地说:“送你上路了。” 姜磊被这一脚踩得呛出一口血:“你——” 宋北溟弯手截了姜磊的刀,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算是趁手,声音里浮出杀意:“你烦得很,不等三法司审你了,我先动手。” 姜磊看到自己的刀已横在自己颈侧。 他从刀锋中传来的悍然力度中察觉到了死亡的逼进,他恐惧地喊:“你竟然为了个男人!” “他可不是一般的男人。”宋北溟冷哼道,“他是我男人!” 姜磊见宋北溟明明有杀意,却没有下刀。 他像是被猫抓住的老鼠一样被戏弄,感到被强烈的羞辱,破口大骂:“你还要脸嘛!” 宋北溟杀意涨起,他原本还想要多套一些姜磊的话,可这张脸骂人的样子以及背后做的事情实在让他做呕,他把刀锋扎进沙土里又抬起:“卖国才是不要脸,连骨头都不要了。” 姜磊听到了刀锋中灌了力的争鸣声,惊恐得瞳孔放大:“你——” “按陛下旨意,你现在应该在锦衣卫诏狱待审,却没去报到,反而跑来这里,已是抗旨不尊。你在西境做的卖国事,证据确凿。”宋北溟刀锋沾血,“滚罢。” 手起刀落,头颅飞起一道抛物线,落在杂草丛里。 鲜血浇了一地。 - 碗口大的断口仍在喷血,燕熙微微偏身,避开了差点溅到鞋子的血。 他看到宋北溟的身手,心中是震撼的。宋北溟的身体条件太得天独厚了,刀法又凌厉强悍,果然如同汉临漠所说,宋北溟会南北刀法,所有招式都信手拈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3节 燕熙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想着哪次有机会跟宋北溟过过招。今天见到在大靖高手中能排在靠前的姜磊,竟然在宋北溟手底下过不了十招,燕熙转而明智地决定,还是在宋北溟面前正经当个文官罢。 他这种用药养出来的体能,不是宋北溟的对手。 哪怕他用的是“荣”也不行。 - 宋北溟将刀扔掷在姜磊的尸身上。 他回头瞧见了燕熙一脸嫌弃的神色,他脸上的杀气悄然散去,嘴角换上寻常的笑,问:“回家么?” 燕熙在烧红的夕晖里,拿鞋尖踢着石子。 他像是没瞧见杀人现场一般,如同孩童游戏那样把石子踢得老远,扬起脸笑无邪地道:“回啊。” 宋北溟看得一怔。 若不是亲眼见过这个人在早朝上曾拉首辅下马,会很容易被燕熙眼里的无邪而欺骗。 这个人的皮囊美丽又脆弱,好似等着人去划破,可里头跳动着的是一颗果敢强悍的心。 现在这个人又恢复到那种文弱又易碎的状态,美好得像是一碰就散了。 这个柔弱的美人,如今穿上了正四品的绯袍,绯色衬得雪肤更加透白,夜未降,可这人已经像月神一般降临了。 宋北溟走过去,拉起燕熙的手腕,走出两步,遇到地上一滩血,他的手往下滑,落在燕熙腰间,轻轻松松地一环,就将燕熙单手抱起,越过去了。 燕熙被抱得只能双肘抵在宋北溟胸前,嗔道:“做什么抱我?” 宋北溟把燕熙举得更高:“你不是怕鞋子踩脏了?” 燕熙被挤在宋北溟的胸膛里,只能伸长了手,搭在宋北溟肩头。 现场的血腥味不好闻,燕熙靠近了宋北溟,往那衣领上头无遮挡的肌肤靠近,用力地闻了一把。 而后眉头松开,懒懒地说:“是啊,卖国贼的血太脏,我不喜欢。” 宋北溟感到燕熙的鼻息喷在他脖颈,“荣”的热意烫着他,他身上“枯”的血像被唤醒了般变热,他偏头正好对着燕熙的耳朵说:“我的血你喜欢吗?” “喜欢啊。”燕熙感到对方的气息钻进耳道,他又痒又舒服,声音开始变软,“你说,我一口咬下去,喝够了血,是不是就解了‘荣’的毒了?” “不如你试试?”宋北溟将动脉凑到燕熙牙齿下,“朝着这个位置,用力咬下去,我的血很快就能放干净。” 燕熙的鼻尖在宋北溟的颈上划过,他被抱得很舒服,“枯”在尽职地安抚他,他逐渐地放松,慵懒又惋惜地说:“那多可惜,只能喝一次。” “想天天喝?”宋北溟将人托起来,面对面抱着,“既然天天都想见我,为何还躲着我?” 燕熙被托着豚部,像大人抱小孩子的姿势,这让他有点羞耻,可他又贪恋着“枯”安抚,他就着被抱着的姿势,依偎在宋北溟怀里,感叹道:“你好高大。” 燕熙最近实在是太累了。 文斓走后的七日里,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日夜里都受着“荣”的煎熬。经过上次与宋北溟亲密的接口勿,常用的清心汤全不管用了,到了夜里格外难熬。加上心中的恨意又正炽热,他没有一个夜晚是睡好的。 燕熙像在油锅上煎,每时每刻都在发疯的边缘,清心寡欲的自己早被抛却在前尘,他每天都想要宋北溟来抱他。 燕熙甚至在恨意偶尔空白的时刻,会幻想宋北溟来亲他。 “荣”的“欲”日渐强烈。 可燕熙不能认输,他偏要远着宋北溟。 他一边不喜欢自己变得这般欲望缠身,一边又本能地害怕着宋北溟那很坏很凶的掠夺。 - 宋北溟任燕熙靠了一会,发觉了燕熙的放松。 于是声音也变柔了道:“你并不意外我能站起来。” 燕熙道:“我知道你用的是‘枯’之后,就知道你的腿疾不是外伤。眼下‘荣’没有摧毁我的身体,‘枯’自然也不会让你真残。我一直等你自己站起来给我看,可你好不诚实,一直骗我。” “我们彼此彼此。”宋北溟在燕熙眼里只看到逢场作戏的妩媚,瞧不到半分情真意切的意思,于是放弃了追问燕熙的身份,转而道,“别把话岔远了,说,为何躲着我?” 燕熙抱怨道:“你上次都想吃了我,我再不躲,要被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宋北溟轻笑一声:“今天我也想要吃你,你怎么不躲了?” 燕熙侧脸压在宋北溟心脏上,听到里面有力的跳动。 他单手压在宋北溟另一边胸膛,感受到衣服下面贲张的肌肉,他忽然有点渴,有些心猿意马地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宋北溟的视线从下沉的日头移到苍穹另一边刚升起的圆月上:“每月的十五,都是你的‘荣’最难受的时刻,对不对?” 燕熙很乖地点头,额头正好磕着宋北溟的心口,磕得宋北溟胸腔里涨得满满的。 燕熙松懒地说:“今儿月圆,黄道吉日,适合报你的救命之恩。” 宋北溟双手轻轻掂着燕熙道:“宣大人知恩图报,真是令人感动。想好怎么报恩了么?” 燕熙被掂得舒服,凑在宋北溟耳边,又轻又痒地说:“你想要我怎么报呢?” 宋北溟气血一下就上来了,手劲刹时加大:“你知道你现在像在邀请我么?” 燕熙感受到那双手掌正用力包裹着自己的豚部,他身上也跟着古怪地热起来,不由挺身想要逃离。 却被那两掌牢牢抓着,摁进宋北溟怀里。 燕熙啧了一声:“小王爷,您好歹也上过裴太傅的课,礼义廉耻都忘记了么?抱人都快要抱出火来了。” “我等了你十天。”宋北溟声音发哑,“你叫我静候佳音,就是让我天天孤枕难眠么?这般没日没夜地叫我等下去,好狠心啊,至少给个期限吧,微雨。” “小王爷也有委屈的一天。”燕熙轻笑道,“好可怜啊。” 宋北溟学着他的语气道:“是啊,有人好狠心,天天遇着我,连正眼都不瞧。” 燕熙被逗笑了。 他抬指抚上宋北溟眼角,在那里划着圈:“哭一个给小爷看看,小爷就疼你。” 宋北溟道:“在这里哭多不好意思,回家哭吧。” 燕熙道:“回谁的家?” 宋北溟道:“回你的家,我跟你回家。” “回家就要换我哭了是不是?”燕熙手指沿着宋北溟的鼻梁划到唇边,在那唇角试探着流连不去,他声音好软,“你现在的表情好吓人,你想让我哭对不对?” “是啊,”宋北溟的唇追着燕熙的手指,想要叨往那狡猾的葱白,“所以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才躲我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燕熙坏笑着逗弄他,“都说我少不更事了,不懂你们坏男人的心思。” 宋北溟发觉就不能对这个磨人的妖精心慈手软,你退一步,他就会得寸进尽。 于是宋北溟决定惩罚燕熙,在那根手指又划过来时,不容逃脱地叨住了。 燕熙身子一颤,状似恼怒地睨着宋北溟。 宋北溟不走了,停在路上,那就么望着他。 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剩下的光只够照亮这两个人的上半身。无人的郊野,他们停在一颗高大的柳树下,交错的阴影里,腥红的蟒袍和鲜绯的官袍纠缠着,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燕熙觉得宋北溟的眼睛好俊,又狠又亮像是能把人扒光;又觉得宋北溟的脸长得真帅气,剑眉高鼻,下面的两片唇好坏会咬人。 他想,都怪这夕阳太美了,把这小王爷照得这么俊。更要怪“枯”的味道太让人舒服,“荣”很喜欢小王爷,他也只好依着“荣”。 燕熙眼眸流转,轻轻呵着气,凑到宋北溟的唇边。 宋北溟抱着他,掌控着他。 燕熙动作牵动的每一股力量,宋北溟都了如指掌,在燕熙凑过来时,宋北溟扎稳了步子,然后顺着燕熙的动作,将人托紧了。 燕熙感到豚下的力道又在变重。 “荣”现在好舒服。 燕熙在宋北溟的唇边停着坏笑了一下,吐着息先是舔了一下那两片唇。 仍如上次那般好吃。 然后他就将自己的唇贴上去了。 宋北溟一只手掌加了力,将他托得高高的,另一只手游走到燕熙脖劲处,将人摁住用力地口勿住了。 燕熙双手顺着宋北溟的肩膀往后环,他被口勿得身体变软,要双手环着人才能勉力支撑着不歪下去。 宋北溟抱着他往后退,靠在一株垂柳上。 柳绦将夕晖摇动得迷离。 宋北溟口勿着人就想像要把燕熙吃干抹净了。 燕熙在心里叹息地想,这人或许当真是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好快,这才第二次,就这么老道了。 风流胚子。 第49章 月圆解毒 从郊外走到城里, 两人的步子都有些凌乱。 燕熙和宋北溟踩着城门关闭的时间进了城,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已经在城门下久候多时了。 方循看到这两位忽然敏感地挪开了视线, 他一头雾水, 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可他今天犯了错,不敢多看多说,恭谨地驾车出去。 - 燕熙和宋北溟坐在车中。 车外头是靖都刚入夜的热闹, 热气腾腾的炊烟和晚间的饭香交织,行人归家与家人窝心的对话在进行, 他们二人穿行过烟火的闹市,谁都没有说话。 一人坐在一边, 尤其是宋北溟,目不斜视,一眼也不瞧燕熙。 燕熙的目光从回宣宅的街景中收回,好笑地逗宋北溟。 宋北溟抓住了燕熙的手指说:“你是文官, 最讲究礼义廉耻,你若还想要能见人, 就别在外面招我了。” 燕熙挑眉, 收回手, 眼里浮着笑意,眼底却是理智的。 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 上个月圆之夜, 燕熙因着白日里靠近了宋北溟, 夜里就难受的遗精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4节 这几日, 离开宋北溟, 他身上更是愈发煎熬, 简直就是度日如年。从靠近到亲口勿, 宋北溟在身边时, 他的“荣”缓解的程度很明显;可宋北溟一旦离开,他的“荣”就愈演愈烈。 “荣”想把宋北溟绑在身边。 饮鸩止渴还是以毒攻毒?燕熙并没有把握。 更亲密的事情要做什么,燕熙大约也懂得。 可是真到那一步,便能解毒吗? 想要宋北溟,要更热烈,要更亲密无间的结合——他的身体是这样告诉他的。 然而他无从论证其科学性,又因着某种古怪的心理不好意思去问周慈。 最懂“荣”的夏先生不在,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撞。 试试吧。 或许真的有用呢? 即便到头来没用,至少有短暂的快乐,不是吗? 睡个纸片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 燕熙垂眸,对宋北溟说:“去北原王府吧。” 一夜情的对象,还是不要带回自己家了,免得以后触景生情,徒增烦恼。 听此,宋北溟略怔,若有所思地瞧了燕熙一眼,才对门外喊:“回府。” - 燕熙是头一次到北原王府。 王府从外头看金碧辉煌,里面看是厚重大气。 家什和装饰用的都是古朴的样式,用料极为讲究,随便一件都是古董,可以卖大钱的。 这倒是很符合宋北溟在靖都营造出来的纨绔人设。 不过,比起买火炮的钱,这些家什,也就是充个门面,算不上大钱。 宋北溟一定有别的生钱之道。 燕熙疑惑道:“小王爷,你到底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 “真真假假都有。”宋北溟道,“我不想骗你,总之不缺钱,养你没问题。” 燕熙心想,宋北溟那一百万两说给就给,一百万两装箱后有好几车,“海宴号”实在没路子运这批银子,为着省事,要求在靖都给银子,宋北溟连这都轻松答应了。 短短几天,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现银,宋北溟必定是有钱的。 甚至,宋北溟很可能在生意场上也有产业。 若是如此,宋北溟是做什么生意的呢?行军打仗,粮草先行,粮米行? 燕熙如是想着,回头该叫沈潜去探探靖都几家大的粮米行的底子了。 还有宋北溟常去的那几家青楼,也要仔细查查。 - 宋北溟一路将燕熙领进了正殿。 北原王府,是按郡王的规制建的。正殿的两侧均配着暖阁,东暖阁摆着紫檀木大床,供夜里睡觉和夫妻共寝的;西暖阁里摆的是榻,供日常小憩用的。 中间的厅堂摆了丰盛的饭菜。 很显然宋北溟在路上便示意夜里府里有来客,要摆膳。 燕熙穿过一侧屏风,在西暖阁的榻边站住了。 宋北溟隔着屏风叫他:“来用饭吧,要喝点酒么?” 燕熙嗤笑一声,在屏风里头,解下了自己的发冠。 宋北溟从朦胧的屏风中,看到燕熙乌黑的发如瀑般滑下。 这是无声的邀请。 宋北溟握紧了拳头,心中知道,这也是冷情的试探。 宣隐或许真的不是少不更事,这个人根本不介意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甚至根本不介意对象是谁。 宣隐只是要“枯”。 - 宋北溟扬手,让下人们都退下了,正殿的门缓缓合上,他从逐渐变窄的门缝中看到外头一轮圆月挂在柳梢。 如果不是正巧赶上这个日子,燕熙还会持续地晾着他。无关乎救命之恩和以身相许。 这个人,就是这么的冷情。 宋北溟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看,可只要这个人和他共处一室,他就在持续地被蛊惑,被煽动。 宋北溟的手,贴上了屏风。 屏风上绣的是山河画,崇山峻岭,江河奔流,一轮红日升在东方。 可是,现在画里的河流,正蜿蜒在燕熙的腰线上,绯色的官袍把山河映上了艳色。 燕熙贴进了屏风,他任发散在两肩,手指停在前襟,隔着屏风,带着几分讥讽地说:“用饭?喝酒?宋梦泽,你在这当头,竟然想玩水到渠成的游戏?” 宋北溟听出了那声音里的冷意。 是只做解药的交换,还是玩一场花前月下的感情游戏——这种问题适合试探着说,可对方就这样直白地抛出来了。 燕熙一根手指点在了屏风上,顺着宋北溟的轮廓,从上往下划,停在中间的某个位置,他轻轻地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更不用走什么章程。梦泽,你过来,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宋北溟已经被牵动,他的呼吸一紧,身体紧绷着。 以燕熙的武功,自然是听到了这么近的气息变动。 燕熙眼里沉着光,已然知道今夜的那根线,是牵在自己手中的。 燕熙的手指在屏风上缓慢地画着圈,闻着空气里逐渐变浓郁的“枯”的味道,他的声音开始变软:“小王爷……梦泽……阿溟……三郎……”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呼唤,下一秒,屏风那头的高大身影不见了,燕熙被揽入强有力的怀抱。 宋北溟在这一连串的邀请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这个人连站在朝会上,都会让人往旖旎的方向去想。 无论男女,所有人心里都会试想:只要大胆一点,就可以随意地窥视这个人;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占有这个人。 然而,只有他宋北溟可以将这个人关进自己的屋子里。 宋北溟甚至被这个人赋予了权利,可以随意地摆弄他,侵犯他,掠夺他。 正人君子那都是骗人的,风花雪月的事情,就应该你追我赶地办。 宋北溟抬手,握住了他一直以来想要解开的发,他从发稍开始闻,一路凑近了想要去口勿。 燕熙唇上还留着之前在城外被弄的红,此时竟躲开了。 “这会又急了?”燕熙抬手抚摸着宋北溟的脸,他的手指上沾了宋北溟的汗。 含着“枯”的汗液沾染上燕熙自己的皮肤,便已叫他手指舒服地伸展,“小王爷,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我都快要分不清,你什么时候急,什么时候又不急了?” 宋北溟任燕熙摸着,他握起了燕熙的另一只手,教燕熙解他的发冠,他口干舌燥地说:“不沐浴么?热水已备好,就在隔间。” “男人么,果然还是急色的。一路上正人君子,实际上暗渡陈仓,都叫人安排好了。不过,沐什么浴?”燕熙的手指在宋北溟的引导下摸到了发簪,他稍加了力一拔,尊贵的王冠掉落在地毯上,“那么麻烦做什么?有汗不是更好么?” “你想明白了么?”宋北溟沉身将他抱起,他看着横陈在自己臂弯里的绯色美人,升起想要撕裂这身官服的残暴欲望,“你是愿意的?” “我都跟你着回家了,还用问我愿意不愿意么?”燕熙任宋北溟那露骨的目光逡视在自己身上,“听说那是极乐。” “极乐也有分工的不同。”宋北溟抱着燕熙绕过屏风,往东暖阁的大床走,“你想要尝试哪一种?” “做什么去床上?”燕熙之前停在西暖阁,就是看上了那张没有太多含义的榻,他动了动身子:“梦泽啊,何必多此一举让我选。你的眼神这么凶悍,早把我扒干净了,我有得选么?” “初夜即是洞房,自然要庄重些,我的床上没躺过别人。”宋北溟身形高大,他抱燕熙非常轻松,感受着手中的重量和颀长的身形,他微蹙了眉道,“‘荣’的消耗很大么,你怎么这么瘦?” 燕熙被抱得很舒服,他靠在宋北溟胸膛软声说:“所以‘荣’比‘枯’更渴望解毒。” 宋北溟抱着他绕过东暖阁的屏风,停在了紫檀木的大床边上。 床上早有人铺好了全新干净的被褥,颜色竟然选的还是喜庆的大红色。 这颜色比燕熙的绯色官袍还要浓,已然接近燕熙红唇的艳了。 没有人能在这般的近距离逃离宋北溟的挟制,宋北溟打量着已然被自己掌控的身体说:“可你眼睛里没有欲望。” “你说的欲望是肉欲吧,”燕熙不在乎被困,“我的欲望和你不一样,我是想要枯荣融合的欲望,无关乎忄生,只是想要你。” 宋北溟冷静地说:“你只是想要解毒。” “明明是互相解毒,说得好像我利用你。”燕熙讥讽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又软又舒服,“倘若在床上也解不了毒,也得试过了才知道,不是么?夏小先生说我们要多相处,那咱们就把该试的路数都走一遍,总能找到法子。” “如你所愿,”宋北溟将人放在床上,“我宋北溟奉陪到底。” 燕熙拉着宋北溟的前襟,让对方不得不跟着他俯到床上。 他就要这么近地说着最残酷的劝告:“宋北溟,我很无情的,你千万别陷进去。” (送200+字在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接正文)宋北溟原本直身是想要去吹灯,他在这样的邀请里改手去拉下帐子。 “风月能解决的事情,不必谈感情,是吧?”宋北溟冷笑一声,“来疯吧,微雨。” 宋北溟踢掉了靴子,他把燕熙揉进了怀里,从一直肖想的嘴唇开始要。 两边的帐子应声滑下。 燕熙神情里有杂糅的痛苦和极乐,被掩在了春帐里。 绯色的官袍被撕得寸裂,一块块地滑出帐子,最后那件腥红的蟒袍也被丢了出来。 夜刚开始,圆月才升上枝头。 燕熙的泪,很快就滑下来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5节 第50章 明月微雨 商白珩和周慈在宣宅周围游荡了几圈, 因不确定北原王府的暗卫是否还在,不敢莽撞地进宣宅。 今日是月圆夜, 周慈提了一箱药来, 得替燕熙配清心汤。 夜色降下来了,宣宅里也没有亮起烛光,商白珩升起担忧。 周慈劝慰道:“殿下升官了, 公务缠身,晚归也是有的。” 商白珩忧色难舒, 沉吟道:“可是今日是十五,更何况他上次月圆夜——” 周慈等着商白珩说下去, 对方却戛然而止,周慈疑惑地问:“上次怎么了?” 商白珩咽了那些话,说:“没什么。” 周慈发觉越来越瞧不明白这位老朋友。 他又升起那种微妙的猜测。只是商白珩一直非常严谨地保持着和燕熙的距离,他那种猜测一旦问出来, 就是对商白珩的亵渎。 周慈到底没多问。 他自己曾有一腔心思,活活摁死在了心底, 他理解那种不能问、不能说的隐秘和痛苦。 - 商白珩和周慈最后又到宣宅对面的宅子里坐下来。 直到快宵禁时, 他们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商白珩吹了一声口哨, 对方听见了。 卫持风抹了踪迹,推门进来,见着两位, 尊敬地行礼:“商先生好, 周大夫好。” 卫持风近来态度一改从前的傲慢, 商白珩自然知道其中缘由, 他身为燕熙老师, 如今官职也不在卫持风之下, 也就坦然受了, 问:“微雨呢?” 卫持风神色变幻了一下。 今夜的事情很微妙,像是学生做了出格之事,被老师抓住了端倪。 卫持风拿不准燕熙是否愿意说,没有主子的意思,他只能极力掩饰。只是在商先生面前编谎,卫持风心里没底,他组织了一番语言,先挑能混淆视听的说:“今日姜磊行刺殿下——” 商白珩惊得脸色都白了:“殿下如何?” 卫持风连忙宽慰:“殿下武功高强,以姜磊的身手,伤不着殿下。不过,殿下没有出手,小王爷赶先救了殿下,现在殿下在北原王府呢。” 商白珩听出些不同寻常来,审视着卫持风问:“小王爷亲自救微雨?” 卫持风被瞧得有点心虚,勉力镇定道:“是的,小王爷站起来了,姜磊的身手根本不够小王爷十招。” 商白珩沉吟道:“小王爷苦苦藏了多年的残疾,为了微雨暴露……他们二人何时到这等肝胆的地步了?” 卫持风其实已经说的非常技巧了,奈何商白珩无比聪明,问题一个接一个,卫持风越答越漏洞百出。他败下阵来道:“殿下和小王爷关系,呃,挺好的。” 商白珩探究地望着卫持风,卫持风被瞧得头皮发麻。 一旁的周慈没往那方面想,接话道:“我也觉得小王爷和殿下挺好的,上次殿下弹劾姜溥,就是小王爷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商白珩却从卫持风的神情中品出了端倪,他放慢语速问:“所以,这会快要宵禁了,微雨还在北原王府?” 卫持风想到方才在北原王府看方循命人重新烧水,还叫水一直暖在锅里,等要用了再传。这阵势怕是一整夜都回不来了。可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搪塞道:“是挺晚了,或许有要事商议,再等等吧。” 商白珩一怔,倏地意识到什么,盯住了卫持风道:“你给我一个准话,微雨今天晚上还会回来吗?” 卫持风曾经面对许多危急场面都没怂过,却被商白珩逼问得方寸大乱。他既不敢私自抖出燕熙这种私密的事情,又不敢瞒着老师商白珩,只能无奈地抹了一把汗。 “我明白了。”商白珩沉面道,“若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你可以接着说。” 卫持风得救般立刻闭嘴了。心想,这不算我抖出去的,是商先生太聪明。 商白珩彻底确定了。 只有周慈听得云里雾里,周慈正想问什么,便听商白珩道:“我走了,悲野你也回吧。” 周慈还没反应过来,商白珩竟是不等他,自个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一晃眼就融进夜色里了。 周慈与卫持风面面相觑,抬眸询问卫持风:“道执怎么了?” 卫持风只好无辜地摇头。 他想:我只是一个近卫,我能说什么?我说什么好?什么是我能说的? - 商白珩一径出了宅子,宵禁的更声已经敲响。 商白珩先去了北原王府,遥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心知那扇门今夜不会再开了。 他隐在夜色里,瞧了许久。 有人长久地盯着北原王府,必定会惊动北原王府的暗卫。 有暗卫一度离商白珩极近,大约是看到商白珩失魂落魄的模样,没现身为难商白珩,改为远处监视。 商白珩是个书生,自然没有发现暗卫的靠近,他明知等不到自己的学生出来了,还是在外头等了许久。 直到下个时辰打更的更夫路过时,他才惊醒般离去。 酒楼都关了,想买酒却敲不开门。 只有朱雀湖的花舫还在载歌载舞,商白珩漫无目的地走到朱雀湖边,拉住了一条运酒的小船,非从船家手里高价买走了二大坛酒。 商白珩提着酒却不知该去何处,他专捡偏僻的小路走,一径上了朱雀湖边的望北山。 在山门的哨亭上,商白珩遇到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小兵。 小兵拦了商白珩的去路,商白珩掏出了牙牌亮出身份。 小兵连个品级都没有,平时接触的最多的是未入流的吏目,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才正六品,小兵万万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朝中的正五品大官。 小兵吓得当即放行,还细心提醒说马上要下雨,夜里山上危险。 商白珩说无事,只是找个地方喝酒。 商白珩自己也没想到,生平唯一一次用权势办事,是要找一处伤心地。 - 商白珩漫无目换地往高处走,摸黑一路到了山顶,末了坐在山顶上向北的横石上。 拍开酒坛,商白珩朝北望向很远很远,远在在狼峰关外,根本看不到的云湖十四洲。 失意的酒,一碗接一碗。 云湖十四洲被莽戎占着,他的学生被……宋北溟占着。 商白珩知道不能如此做比,可这两件都是他心尖上难过的事。 他从未纵容自己饮酒,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今天索性试出个真章来。 可是真遗憾,他酒量竟是太好,一坛酒下去,寻常人该要一醉不醒了,商白珩没醉。 在他拍开第二坛酒时,天下下起了雨。 雨不大,微小的。 微雨。 雨落在商白珩头上、眉上、脸上,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心里叫的那个名字却越来越清晰。 酒也无法让他解脱,最后他摔碎了碗,仰躺在雨里。 雨把他浇透了。 这一场雨,叫商白珩明白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 他想对着山涧大声喊出那个压在心底的名字,可是哪怕明知这座山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敢冒一丁点叫燕熙为难的风险。 商白珩在权谋中有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气度;可在情思里,他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商白珩憋的太痛苦了。 难受到极致处,他站上危险的横石大声地想要喊出来,最后却念了诗: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当时明月在,”商白珩从前没有哭过,他的泪砸在山石上,痛哭起来,“微雨燕双飞。” “那夜的明月已不复在,不复在……” 没有人看到他这夜里到底喝了多少酒,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痛哭多久。 - 山脚下那位小兵看雨下了许久,也不见人下山,他生怕那大官出了意外,担不起责,于是担忧地举着伞上山找人。 到半山时,遇着山沟涨水漫了路,一地的泥泞实在难行,也太危险,他不能离岗太久,没敢再往上爬,心中焦急万分。 好在凌晨天微亮时,那大官自己下来了。 小兵看那大官一身湿透,面容年青英俊,鬓角竟有了白丝。 小兵以为昨夜里是自己没瞧清,不由多瞧了几眼那错杂的白发。 大官随和,随他打量,走了还问他名字,说他忠于职守,是个好兵。 小兵报了名字说叫丁福,大官说记下了。 商白珩走出山门,忽然仰天大笑,高声朗道:“心无所向,无往不利。从今往后,教书用人,酬我壮志!” - 丁福每日下值后会检查一遍山路,他顺着一路上东倒西歪的脚印摸到了山顶的横石。 然后看到石面上有人用尖石画了一幅画,画上细雨绵绵,两只燕子在柳绦间互相追逐着嬉戏。 画中间有几朵暗红色的花,他还在想哪来的颜料,凑近了看,竟是血迹。 若丁福读过书,见着这幅画,一定会想到那句诗——微雨燕双飞。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6节 次日丑时末,燕熙就醒了。 他头一次在清爽中醒来,一偏头瞧见睡得端端正正还不忘拿一只手盖着他的宋北溟。 燕熙借着帐外微弱的烛光,看着这张睡颜。 睡着的宋北溟少了几分逼人气势,但燕熙已经不相信这个人有关克制、内敛的伪装了。 这个人上了床简直毫无礼义廉耻可言。 裴太傅的课都白听了。 (送约300字在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接正文) 燕熙上了这张床,很快就被弄哭了,最初泪滑下来时,燕熙并未意识到,等到被口勿去泪时,他才震惊于自己居然如此失态。他挣扎着要逃离,又被哄骗着说接下来会更好。 结果便是他的泪打湿了床褥,也沾湿了彼此的胸膛。宋北溟在那潮湿中替他减去燥意,又在那潮湿中让他哭得发烫。 果真,宋北溟就是想要弄哭他。 燕熙在强壮的臂弯里无处可逃,层层叠叠地被安抚着,又里里外外地被索取着,被撞得要掉下床去,又被一次次拉回来。 到后来燕熙基本意识涣散了,又累又困,隐约记得自己像被抱婴儿一样抱去沐浴,回来沾着枕头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燕熙沉着脸不说话。 宋北溟也就不再装了,睁开眼。 两人在微亮中对视。 ------------------------ 注1: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引自宋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第51章 珠慈之念 宋北溟正要说什么, 燕熙冷淡地撑身坐起。 燕熙坐到一半,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到处都酸痛。 宋北溟跟着起身, 想要扶他。 燕熙面无表情地偏开了。 两人又是一阵僵持对视。 宋北溟立刻懂了燕熙的埋怨意味。 昨夜哭惨的美人儿,现在可怜又恼怒,一点就会爆。 燕熙率先说话:“你我分开去上朝。” 宋北溟看着燕熙穿衣, 中衣是丝滑的云绸料子,顺着燕熙的身线被收紧了。 官袍昨夜被撕碎了, 今日燕熙只能穿宋北溟备好的新官袍。 那是宋北溟在燕熙参劾姜溥当天就命人做的,他料事如神, 算准了燕熙这一回能穿上四品官以上才能用的绯衣,专叫人用冰丝比照着规制做了好几套。 燕熙忍着浑身酸痛,套好衣服,在整理衣领时, 忍痛喘息了声。 中衣和官袍的后衣领上都绣着“宋”字,绣工处理的十分平滑, 是以之前皮肤完好时, 并不觉得硌。 此时那个绣出的“宋”字擦过牙印, 火火辣辣地疼。 燕熙微微蹙了眉,回身瞪了宋北溟一眼。 宋北溟甘之如饴地受了。 燕熙穿戴整齐了,转头就走。 不明不白地分别这算什么?宋北溟叫住了他:“微雨。” 燕熙听到宋北溟的声音, 回忆起昨夜里对方不厌其烦地唤着他的名, 从宣隐、宣微雨、微雨、隐儿换着法儿、变着调儿地唤他, 唤的最多的是微雨。 导致燕熙听到这声仍有点哑的“微雨”, 身上还会条件反射地微微刺痛。 燕熙微蹙了眉, 冷脸打断了宋北溟:“我上了你的床, 做到什么程度我都受着。倘若这次毒解了, 以后少见为好。” 说完甩袖离去。 燕熙连那满桌半夜里就做好并一直热着的餐点都没用,直接顶着夏天早亮的微曦,穿进了晨暗里。 - 宋北溟从床上坐起,强壮的胸膛上有道道抓痕。 大约是因“荣”的热力,昨夜里那可怜的人儿汗如瀑下,被褥湿透,宋北溟身上也全是燕熙的汗。 宋北溟担心燕熙脱水,在夜里喂燕熙喝了几回水,燕熙也就在那时候才能对他温柔些。 温柔的美人大家都喜欢,宋北溟更偏爱燕熙的锋芒和冷漠。 这让他升起热烈的战意。 他不由笑起来:“用完就扔,真无情啊。” - 与此同时,明忠在乾清宫正殿守了大半夜,终于传了热水。 乾清宫西暖阁里,明黄的帐子里探出一只苍白手,那人正要下床,又被拉了进去。 英珠在夜里用多了的嗓子早哑了,此时顺着天玺帝的拉扯,跪在了床角,低哑地说:“陛下还有何吩咐?” 在明暗交接的清晨,天玺帝的嗓音有餍足的沉哑:“你一整夜都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英珠垂头:“奴婢没有想什么。” “不诚实。”天玺帝的声音冷肃摄人,“你每次有心事,都会故意拧着朕来。你若是听话点,昨夜也不至于用那些东西折腾你。” 英珠眼里闪过不可察觉的厌恶和恐惧,神色却是极为恭顺,俯首道:“陛下,公主的信,您还没批。” “原来是为着此事。”天玺帝冷哼一声,“朕没批,难道就一定没有安排么?” 英珠微讶着抬头:“陛下准了?” 天玺帝骤然抬手捏住了英珠的下巴,他的手劲极大,把英珠的苍白的下巴捏得指痕深陷:“熙儿和灵儿是朕的孩子,用不着你来提点。熙儿敢开口要朕的私库,朕给他就是,他若是做不出名堂,朕便将他拴在宫里当太子,别在外边野了。” 英珠被迫凝视着天玺帝,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怨气已然散了大半,眼底真切地浮出点讨好来:“陛下自然会待两位殿下好,奴婢只是个奴才,不该提醒陛下为人父的份内之事。七殿下如今仕途通畅,民心渐归,定能如陛下所期,拘在宫中反倒叫殿下束手束脚了。” “你是越来越长进了,朕的皇儿和朝政,你也敢议了。”天玺帝魁梧的身躯危险地压过来,“以你这种姿色,虽有三分像她,可是比她天然去雕饰,你还是差远了。若不是看在你当年忠心殉她的份上,朕能留你到现在?” “是了。”英珠习惯了这样的奚落,他只要达到目的就会很听话,他讨好地握住了天玺帝捏他下巴的手,柔声道,“奴婢本是鱼目,从未想过与珠玉相提并论。娘娘乃天上仙,奴婢乃脚下泥,只要能仰望娘娘,奴婢便已无比知足。将奴婢比作娘娘,实在是亵渎了娘娘仙格,奴婢恳请陛下莫要再提了。” “越来越大胆了,竟敢对朕指手划脚。”天玺帝扫开了英珠讨好的手,肯中寒光陡现,抬手就掐住了英珠的脖子,五指收紧,“你心口不一,你若是不愿朕提及雪儿,又为何这五年极尽仿习她?” 英珠被掐得呼吸困难,挣扎着说:“奴婢……只是太想念娘娘了。” 天玺帝发狠地加力:“你到底忠心的是朕,还是雪儿?” 英珠被窒息攫住了,双眼通红,气如游丝地说:“忠于娘娘,即是忠于陛下;忠于陛下……即是忠于娘娘。” 天玺帝喜怒难测地盯着英珠,看英珠的脸色从白到红再到紫,在他手底下的气管马上要变僵硬时,他终于在英珠濒死之际松开了手。 英珠倒在凌乱脏污的褥子上,猛咳良久。 待英珠终于顺过气了,天玺帝面色才隐见霁色,勾手道:“你过来。” 英珠猛地一怔,他没想到一晚上了天玺帝还没有尽兴。 想到夜里的折磨,尽管已经历五年,英珠仍是无法抑制身体的极度恐惧,意志只能控制身体打摆子的幅度尽量小,他惊恐地道:“陛下,已经寅时了。” “你若听话,时间还够。”天玺帝压了过来,“你不是还有事想求朕么?一并求了,让朕瞧瞧是不是让你一并得逞。朕舒服了,今夜让你休息。” “我不——”英珠听出了天玺帝的威胁,“奴婢不用休息,天天……天天都可以的。” 天玺帝终于露出点笑意:“你又怕朕,又要朕,朕就喜欢你这样。你天天缠着朕,不就是怕朕到后宫去?怕朕再宠了谁,忘记了雪儿留下的两个孩子?更怕朕生出新的孩子?是不是?” “奴婢……没有……”英珠惶然地垂下头,“奴婢……不敢。” “你这张嘴啊。”天玺帝道,“还是你的身子更诚实。说吧,你夜里几次欲言又止,是想求朕什么?” 英珠终于确认这是可以请旨的时机了。 他霎时振奋起来,这种振奋甚至能压过他身体的恐惧,他眼中放出凶狠的光,声音因极度的仇恨而颤抖道:“奴婢想杀一个人。” “姜皇后?”天玺帝对一切了如指掌,他享受这种掌控人心的快感,“她那样眼高于底的女人,羞辱她,奚落她才是极致的痛苦。她现在一无所有,缠绵病榻,任人刁难,叫她感受当年两个孩子出宫前更甚的人情冷暖,难道不正好么?” “可我就想要杀了皇后!”英珠猛烈而尖利地叫起来,“皇贵妃娘娘薨逝,绝计有那个贱人的谋划!早就该要那个贱人陪葬!那个贱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羞辱奴婢的无能!那个贱人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对我的讥笑。我要那个贱人死,一天都不要多呆在这世上!不手刃皇后,无以慰娘娘在天之灵!难了我恨!” 天玺帝喜怒不明地听着,最后道:“朕,允了。” 英珠软身靠了过来。 这几年逐渐掌控了朝政和人心的皇帝满意地接受了英珠的献口勿。 - 明忠听到里面又传来喘息和震动的动静,拦住了端了水来的宫人。 他望着那马上要降下去的圆月,苍老地说:“把陛下的朝服等一应物事准备妥当,今日又会很赶,你们仔细了,莫要耽误了陛下上朝的时辰。” 宫人们都习惯了,脸上皆现出紧张的神色,各自奔走着准备起来。 - 周慈如今已升至太医院正六品院判,他上头只有一个院使,是以在太医院的日子比之前自在了许多。 宫中嫔以上品级的后妃都由他来主诊。 今日他才入值,便听到来报说有坤宁宫的宫人来请药。 说是前几日新开的药有效,皇后这两日渐有起色,请太医院再续几份药去。 周慈听此,停下了手中写方子的笔,眼中隐浮阴郁,面上却仍是如平日和煦道:“前几日是谁给皇后娘娘请的脉?” 一个刚升了御医的年轻人热切地站出来,垂道站到周慈跟前,邀功道:“正是下官,下官瞧皇后娘娘久咳不愈,便斗胆改了药方,用了些重药。” “你做的很好。”周慈微微阖眼,掩去了眼中更重的阴郁,再抬头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本院去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叫外头坤宁宫的宫人等我。”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7节 - 坤宁宫一片死寂。 往日来请安的人络绎不绝,如今门可罗雀,连地上落叶都没人扫。 中宫之主的皇后,只剩下一个家养的小宫女跟着,这宫女去请药,宫里头便没人顾着。 推开坤宁宫的大门,里头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 周慈察觉,静得有些古怪。 小宫女怯懦地引路道:“今日周院判能来,我们皇后娘娘就有救了。娘娘这几日虽咳得少些,但仍是吃不太多少东西,如今瘦得不成样子。周院判,阖宫都知道您妙手慈心,求您救救皇后娘娘。” 周慈面无表情地答:“本院份内事,客气了。” 周慈拎着药箱的手指收紧,他一步一步走向坤宁宫正殿,盯着那扇临近的高门,眼底的仇意暴涨起来。 小宫女引路正要推门进去,忽听里面传来凄厉的一声:“你们不要过来!” 小姑娘霎吓白了脸,惊叫了一声。 周慈宅心仁厚,既便在盛怒下,意识到有危险,还是本能地去捂小宫女的嘴。 可他毕竟只是个医者,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里面冲出来的侍卫。 那侍卫出来就是拔刀,见着周慈怔了一下道:“周太医?” 周慈认出此人是跟着英珠的侍卫,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侍卫身后半掩的门,眼底精光一闪。 周慈知道英珠对唐遥雪的情义,立即猜知了里面的情境,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仇恨,了悟地冷笑道:“外面交给你了。” 周慈踏进坤宁宫正殿,阖上了门。 - 殿里窗子和帐子全都阖着,帐子也全放下了,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阴暗又令人窒息。 可正是这样的压抑才能叫仇恨烧得更热。 周慈拎药箱的手指青筋毕露,他穿过屏风,看到跪在地上那个穿着明黄宫装的女人。 周慈重重地摔下了药箱。 英珠闻声回望过来。 他们无声对望,眼里皆是翻滚的复仇恨意。 ------------------------------------------ 第51章 下 雪化真相 周慈走到姜皇后身前。 姜皇后看到他时,升起获救的狂喜。 可当她看到周慈摔了药箱,便感觉到不好了。 姜皇后撑身往后退,质问道:“周慈,你跟这个贱奴是一伙的?” 周慈在后宫多年,早看穿了姜皇后忍耐贤惠的伪善面孔。 就是这个女人,叫唐遥雪在后宫生存艰难,也是这个女人策划了唐遥雪的死亡。 天玺帝查出真相,为了平衡而按下不表。 有资格在墓碑上刻上“未亡人”的人选择了忍耐,可是周慈做不到。 周慈在姜氏倒台之后,就开始对姜皇后用药了。 他原以为,只有他,今日竟遇到了同仇敌忾之人。 周慈看向姜皇后,这个人不再华贵,形容邋遢,可这种浅薄的报应不足以让生者解恨,更不能告慰亡灵。 周慈说:“姜皇后,你知道为何我们都恨你吗?” 姜皇后靠到墙角:“本宫自问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肯定是找错人了。” 周慈与英珠对视一眼。 英珠来得早,已然陷入冰冷的恨意中,他冷笑道:“你自己做了多少好事,你自己心理清楚。若你对人宽容,广结善缘,也不至于姜氏一倒台便门庭冷落。大家都在盼着你死,你没察觉么?” 姜皇后受不了这些低贱之人用这种态度与她说话,她恨恨道:“本宫乃大靖皇后!本宫做什么都是对的,本宫对你们有所指责,便是指点你们,你们竟然敢有微辞!” “就是你现在这副嘴脸。”英珠取出一把小刀,对着姜皇后的脸,“让大家觉得恶心。凭什么我们用命来服侍主子,主子就可以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和生命,就凭你姓姜吗?” 姜皇后眼睁睁看那小刀离自己的脸只有寸许,她怕得两眼发直。 在利刃面前,权势、身份都如此的不堪一击,此时傲漫救不了她,倒台的姜氏也求不了她,她猛地想到什么,大声喊:“本宫有钱!坤宁宫的暗格里都是黄金珠宝,还有存在外面钱桩的钱!这些钱够你们活百年千年,本宫都给你们!” 英珠狂放地笑起来,他与周慈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一致的冷漠,会心一笑。 英珠道:“很多钱吗?” 姜皇后看到了希望,热切地说:“本宫宫里头有现银二十万两,加上银票一共有一百万两。姜氏的私库我也知道在哪里,你们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们。” 周慈听到这个数字也笑了:“真好啊,我们殿下正缺钱呢。” 姜皇后猛地一怔:“你们殿下?你们说的是谁?” 英珠忍不住得意地笑道:“我们都是忠于皇贵妃的人,你说我们殿下是谁?” “燕熙!”姜皇后大怒道,“那个贱种!他怎么配拿本宫的钱!” 贱种! 周慈和英珠都受不了这个把唐遥雪母子都骂进去的词。 他们都往前冲了一步,英珠离得近,小刀手起刀落,在姜皇后脸上划出一道长痕。 鲜血淋漓。 姜皇后先是一愣,她根本曾想过竟然有人敢对大靖皇后下手,她拿手一摸,满手都是血,惊怖地大叫起来:“血!你们竟然敢对皇后不敬!” 英珠讥笑道:“醒醒吧,你这个皇后早就名不副实了。你现在连皇子都没有了,你还做什么皇后、太后的千秋大梦?” 姜皇后:“只要不是燕熙那个贱……上位,谁的孩子本宫都可以收归己用。” 英珠阴冷地笑道:“不敢骂了是不是?你要再敢说我们殿下一句不是,你这张脸,乃至全身,都会是刀口。” “你疯了。”姜皇后恐惧到发抖,“你若还想要钱,就不能那样对本宫。” 英珠像是才反应过来,放轻了声音道:“银票在哪里?姜氏的私库在哪里?” 姜皇后脸上淌着血,疼痛、毁容的痛苦以及恐惧叫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眼珠子乱转,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周慈了然。 他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对着几个要穴扎下去,姜皇后终于平静下来。 周慈又取出一枚药,姜皇后愣愣地看着,被周慈捏着下巴喂了进去。 药效起的很快,姜皇后变得格外地好说话。 周慈问她:“银票在哪里?” 姜皇后道:“埋在兴圣宫的槐树下。” 周慈又问:“姜氏私库呢?” 这大概是极其重要的内容,姜皇后犹豫了。 周慈露出了一贯的和煦笑容说:“皇后娘娘,你告诉微臣,微臣会让你没有痛苦。” 姜皇后怔怔看着周慈,终于瞧到些熟悉的恭顺,她这才觉得安全,慢慢地说:“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埋在姜王府的湖底,另一部分埋在西境的军需库下。” 周慈转向英珠。 英珠对他点头。 周慈又对姜皇后笑:“皇后娘娘有骗微臣么?” 姜皇后目光发直地说:“没有了。” 周慈和英珠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周慈又问:“姜氏私库有多少银子。” 姜皇后道:“一千万两!至少有一千万两!” 英珠冷嘲道:“陛下的私库也就三百万两,你们姜氏的私库竟有一千万两,国之巨蠹,天理难容。” 姜皇后发觉到了危险,求助地望向周慈。 周慈还有问题:“当年,皇贵妃遇刺,谋划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姜皇后听此,愣了许久,委屈地说:“我知道很多人都以为只是我一个人杀的她。可是,凭我一个人的势力根本杀不了她。” 周慈和英珠沉默地听着,等着姜皇后说出背后的关键。 “我承认,我早就想杀她。”姜皇后在药物的作用下一板一眼地道,“我求娘家动手,可娘家说杀了她还会有新的宠妃上位,不如留着。我姓姜又如何,娘家人只把我当棋子,只要我活着就行,根本不管我日子过得好不好。我是皇后又如何,我的夫君只碰过我一次!有她在,我在后宫天天都是耻辱,我恨她有错吗!” 周慈阴郁地道:“这并非你害人的理由。” 姜皇后道:“你们以为单凭我能杀得了她?他天天随侍陛下左右,陛下周围有多少侍卫和暗卫?如果没有陛下的默许,谁有本事近身行刺?” 周慈和英珠皆是倏地僵住了,他们脸色惨白地对视一眼。 周慈想起燕熙在五年前就多次问过反问过:“我母妃随侍父皇,护卫安保皆是最严密的,为何会遭突袭?为何偏偏旁人无事,只有我母妃受伤?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往外人的方面去想,都在劝燕熙。 此时看来,竟是只有当时年纪尚小的殿下想明白了。 英珠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愤怒、耻辱和骇然把他的理智瞬间湮灭了,他抓起小刀,往姜皇后脸上又划下一道,尖利地质问:“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姜皇后在药物作用下不能感受到疼痛,她被这突然的伤害弄的更懵了,愣愣地说:“去母留子,陛下在打定主意要立燕熙为太子起,就决定放弃所有人了,包括所有皇子和后妃。” 英珠脸色白得吓人:“可是不对,皇贵妃娘娘活着,并不会对殿下有什么威胁,陛下为何要杀娘娘?” “果然只有我懂燕郎,世上只有帝后才能彼此理解制衡之术。”姜皇后懵懂地笑了笑道,“第一,只要有母家,就有可能外戚干政,大靖二百多年,姜氏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一直有姜氏的后妃和皇子。第二,唐遥雪的出生不干净,就算陛下替她改了出身又如何,她是歌姬的出身照样满朝皆知,皇太子怎么能有这样的母亲呢?第三,陛下似乎还有隐衷,我总觉得他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整个大靖,或许唐遥雪知道了什么要命之事呢?” 什么要命之事?周慈和英珠耐心地等待姜皇后的话。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8节 姜皇后又露出嫉妒的神情:“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在杀她这件事情下犹豫许久。我苦等陛下不动手,就只能试探动手了。陛下到底对她格外不一样,不忍心自己杀,我身为皇后,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周慈发觉有不对之处,追问:“可是你这样却帮七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你自己有皇子,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姜皇后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以当时的情形,你们以为燕熙就算当了太子,能活几天?你们以为陛下为何要容我?还不是全看在姜氏的面子。若是燕熙有母亲在,他的太子当不了几天;只有他的母亲没了,姜氏才会勉强容燕熙在东宫的位置上苟活几年。陛下比你们都想得明白!用一个唐遥雪,换几年太子来筹划他自己的大业!陛下是中兴之帝,是要成就大靖霸业的千古大帝,除了本宫,谁又懂他!” 英珠摇头,他陷入某种偏执的境地道:“可是陛下分明那般宠爱皇贵妃。” 姜皇后却吃吃笑起来:“英珠,你日日侍奉陛下,还不知道陛下所谓的宠爱是什么么?你跟了陛下五年,生不如死,对不对?” 英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转向死白,他想到了柔弱又善良的唐遥雪竟然承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他的脸色变得比死了还难看:“陛下,对皇贵妃娘娘也是那般?” 姜皇后冷笑道:“不然呢?不然凭何独宠唐遥雪十五年,又为何唐遥雪夜夜侍寝却只生了两个孩子?” 英珠脸上呈现出死寂的痛苦。 周慈也猛地往后一退,摊坐在了地上:“我替她看了十几年的病,她每次只露个手臂给我看,我单以为……单以为只是陛下手重了些……娘娘她……呜呜呜。” 周慈泣不成声。 英珠僵木地站了良久,他狰狞地笑起来:“原来,仇人天天就在我枕边啊。” 周慈忽的一怔,听出这句话的可怕的意味来,他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抹,冲过去,抓住了英珠的手道:“英珠!你不要轻举妄动!” 英珠听明白了。 他怔忡地瞧着周慈,他眼里的恨意在被理智劝退,冰凉地道:“我知道的。我要等殿下大业得成时才能动手。现在杀了那个人,岂不是让别人痛快了?” 周慈用力地握住英珠道:“我们必须等。” 英珠想到什么柔软的回忆,他的泪终于滑下来:“周大夫,托您请殿下加快些,我快要忍不住了。” 周慈安抚他道:“殿下很快的。再等等。” 英珠茫然地望着窗纸上的天光道:“我快要疯了,我现在能先杀了她吗?” 周慈看向已经麻木地流了满脸血的姜皇后,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道:“随你罢。” 英珠缓慢地收回视线,看向周慈叹息道:“周大夫,我一直都知道你对娘娘的心意。你看娘娘的神情和我一样。我也知道你很想手刃仇人,这次对不住了,这个贱人先交给我。” 周慈沉默点头。 他走回了姜皇后面前,收起了蛊惑的温和笑容,另取出一颗药,给姜皇后喂下去。 姜皇后缓慢地从那种无知无觉中清醒过来,她开始感受到疼。 周慈身为医者,做了他行医以来最残忍的事,他冷静地收拾了药箱,对英珠说:“交给你了。” 周慈原地站了站,压下了各种情绪,最后对英珠说:“娘娘宽厚,不愿见我们沉浸痛苦。英珠,你是好儿郎,不要逼自己太甚。人生苦痛多,亦有清欢处,殿下会替你做主的。” 英珠点头,眼中恢复了些温度。 他说:“我等着殿下入主的那一日。” 第52章 何必作茧 坤宁宫的小宫女被侍卫拦在外面, 人都散了,她才忐忐地推门进了正殿。 才跨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而后丢魂了似地大叫起来:“血, 血,好多血!杀人了!” 姜皇后身旁丢着一把小刀,小刀已卷刃, 浸在血泊里,血水滴嗒, 顺着往上瞧,姜皇后已然面目全非, 浑身都是刀痕。 小宫女捂着嘴,迫不及待地冲到院子里,扶着影壁,一阵阵剧烈地呕吐起来。 天玺帝得知后, 并不发丧,先拟了诏, 以姜氏连坐的罪名, 废了姜皇后, 把姜氏降为嫔。 旨意下来之后,才发丧说姜嫔得了时疫,遗体不能久留, 潦草地按普通后妃的仪式办了后事。 不多日天玺帝又下旨追封原皇贵妃为纯嘉皇后, 皇七子燕熙为秦王。 又晋皇六子燕煦为楚王, 皇四子燕然为豫章王, 皇五子燕焘为凉州王。 至此, 大靖尚存的皇子都封王了, 两个亲王, 两个郡王。 与此同时,自姜氏倒台后,一直暗流涌动的某个猜测终于浮出水面——宋大帅要入都了。 - 隆裕宫。 燕煦自得了封楚王的圣旨后,便不敢出宫。 夜里甚至不敢熄灯,他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两眼下青黑一片,整个人神神叨叨的。 这日他的隆裕宫早早的又落了锁,却在夜半时被人推开了他寝殿的门。 燕煦本就瞪着眼,听到声音一骨碌坐起来,见到燕桢儿已经走到他床前,正柔和地望着他。 燕煦如获大赦般一下抱住了燕桢儿的腰,惶恐地道:“你终于来了。” 燕桢儿道:“我来了,小煦别怕。” 燕煦用力地抱住燕桢儿:“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别当这个楚王。” 燕桢儿揉着他的发顶说:“封亲王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燕煦的脸埋在燕桢儿小腹上:“我前头还有人在,我封亲王才是好事。可现在大哥三哥都不在了,小七又在莱州,我哪里敢当这个亲王。” 燕桢儿安慰道:“有两个亲王呢。” 燕熙抬头望着燕桢儿:“小七的母妃追封了皇后,他现在是嫡子,封秦王合情合理。可我非嫡非长,却封了亲王!偏偏给了我一个“楚”字,西楚灭秦,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燕桢儿温声安抚:“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没了姜氏,正是各凭本事之时,小煦封了亲王是好事。” 燕煦摇头:“可我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论出生,并不比小七、四哥和五哥更高贵,且四哥书读的不错,五哥会舞枪弄剑,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和小七就更不能比了,他有受宠的母妃,他曾经是太子,而今又置身事外,高枕无忧。我一无是处,去争那个位置,就是自取灭亡。让我当个闲王不好吗?” 燕桢儿蹲下身来,扶着燕煦的双肩道:“萧家只剩下你和我了。而我是公主之身,只能由你来搏一把。” 一句萧家挑动了燕煦的神经,他气热了脸,提声道:“我姓燕!不姓萧!萧家难道没看到姜家的下场吗,他们怎么还敢想!” 燕桢儿不置可否地望着燕煦。 燕煦越说越急:“桢儿,因为你是先帝独‘女’,又是正经萧家正支嫡女所出,血脉高贵纯正,我父皇和朝廷内外都格外敬着你,萧家自然也要优待你。而我母妃只不过是萧家一个旁枝庶出的女儿,又走的早,我一向又是没志向的,萧家平日里何曾正眼瞧过我?现在想起我来了?” 燕桢儿道:“时机已至,如今你已然独占鳌头,剩下的都不足为惧了。” “不足为惧……”燕煦咂摸着这句话,倏地意识到什么,“你什么意思?” 燕桢儿沉沉地道:“小煦,我不想骗你,不要问了。” 燕煦的脸色慢慢变凉,他缓缓地松开燕桢儿,在昏暗的灯下望着对方:“二哥和三哥暂居姜王府的事,是姜皇后暗地里许的,没有摆在台面上说,宫里头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天怎么就这么巧,学生和百姓就撞上了二哥三哥在妙音堂。你在中间使力了是不是?” 燕桢儿被他这样的目光瞧得面色微沉,道:“小煦,不要这样。” 燕煦撑身站起,在极近的距离里盯着燕桢儿:“你怎么可以!二哥三哥也叫你皇姑母!你与他们就算不是特别交好,可也是相处多年了。你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燕桢儿握住他肩膀:“你理智一点。” 燕煦道:“是我傻,还存有幻想,以为你不喜欢姜家,不喜欢三哥他们性子,至少对其他兄弟还有些情义。可是,你现在想对四哥和五哥下手!四哥五哥平日里敬重你,年节也都记着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心狠!” 燕桢儿不赞同地道:“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心慈手便要失了先手。小煦,你生在帝王家,怎还如此天真?” 燕煦激动地摇头:“生在谁家是我能选的吗?我不想那个位置!我只想当闲王,你到底是在为自己争,还是为我争?倘若当真是为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想争,你们能照着我的意思来吗?” 燕桢儿手上加力,按住了燕煦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你没得选,小煦,要面对现实。” 燕煦拉住了燕桢儿衣襟,摇动他道:“桢儿,你醒醒,除非父皇的孩子都没有了,不然不会轮到你的。” 燕桢儿沉默了。 燕煦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真是那样想的?” 燕桢儿脸色晦暗:“你不要再问了。” 燕煦急道:“你收手好不好?父皇不会放弃所有皇子的。就算京里头的都死绝了,还有小七啊。父皇曾经最宠爱小七,现在又追封他母妃为皇后,小七就算是毁容,父皇只要想,多的是办法把他推上去。” 燕桢儿沉吟不说话。 燕煦提到燕熙,面上浮出点向往的笑意:“小七上去多好啊,他若上去了,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跟着他混了。” 燕桢儿严肃地纠正道:“他若上去,你就没有活路了。” 燕煦立刻反驳:“不会的,小七不会那样对我的。” 燕桢儿叹气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燕煦凝眸盯住了燕桢儿,他用力的思索着,骤然想到了什么,拔音道:“你不会是想——不可以!算我求你了,你不要动小七。你难道没有发现,父皇把小七送出去,就是要保护他。你若动了小七,父皇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这些年的谋划都会暴露,全部化为泡影的。” 燕桢儿沉声:“你不要管了。” 燕煦急得要哭了:“我求求你。收手吧。” - 四月二十三日。 距燕熙从北原王府出来,已经七日了。 燕熙说不见,便当真不见。 在早朝上遇到宋北溟,目不斜视,就像不认识。 散朝了,也不与宋北溟一道走。 每日来接他的方循也不理了,北原王府的绿呢马车他也不用,连那日穿回来的绯色官袍他换下了也不再穿。 燕熙这日散值,回宣宅晃了一圈,就往官书巷去了。 因着商白珩的官职是正五品,早朝时不进奉天殿,而燕熙要进殿,燕熙在早朝时遇不见商白珩也是常有的事。 但连着几日遇不到,燕熙便觉不出对劲来了。 问了卫持风,卫持风才吞吞吐吐地说商先生病了。 燕熙一听,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来瞧瞧。 为着避人耳目,他直接跃进了商宅的院子。 怕出现的太突然惊着老师,他落了地,故意弄出点动静,随即商白珩便听到了唤他:“微雨是吗?进来。” 燕熙推门进去,见商白珩正在伏案画着什么。 新点的蜡烛照着商白珩略显憔悴的脸,燕熙的目光却是首先被商白珩的头发凝住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69节 他一下僵住,像是理解不了一般,走近了看了又看,待发现那错杂着的真的是白发,他像是小孩子发现父母生病了一样,难过地说:“老师,您的头发……” “前些日子,不小心淋了雨,又贪嘴喝了些酒,回宅子也没往心里去,结果大病了一场。”商白珩从容地道,“难得生病,病一回便伤着气血了,好在只是白了些头发,旁的都没事。悲野说仔细将养着,说不定还能白回去,不打紧的。” 燕熙木木地站着,眼眶有点红。 “微雨,你十四岁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会十九了,怎么反倒还婆婆妈妈了呢?”商白珩直视着燕熙,语气里有身为师长的严厉。 在那些纠结自己心意的日子里,他从不敢直视燕熙。 那场微雨中的痛饮叫他找回了原本的位置,他变得格外坦荡,字句也不必在心中百转千回了才敢开口,他已然可以做到泰然地与燕熙相处。 燕熙被商白珩说得略垂了眸,可他心中还是难过,张口还想说什么。 “为师的事,自有主张,你莫要担心。”商白珩打断了燕熙,目光转向桌上摊开的画纸,他看到这幅画,眼中就烧出光来,难抑兴奋地招呼燕熙道:“我一直想画一副大靖边境图,总是耽于琐事。这几日在家中养病,正好得空。” 燕熙瞧见了一张六尺见方的画作,左边写着《大靖皇舆全览图》,画上山川河流、边关要塞画得细致精妙,令人叹为观止。这样一副皇舆图,七天便画出来,那必得是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燕熙想到商白珩是病着画的,心中更是担忧。 商白珩两眼发光,指着皇舆图的右上方:“你看北边和西边。” 燕熙见商白珩振奋的样子,知道这才是能叫商白珩畅快的东西,便也不再多言忧虑,顺着他道:“西北边境隔着娘子山,北原经娘子关到西境腹地,不出百里,急行军一夜就到。” 商白珩点头:“如此,你明白这次陛下把宋大帅召回京是为何么?” 燕熙沉吟道:“想要把姜西军交给宋家?” 商白珩道:“此事要反过来解。只叫了宋大帅来,说明萧家已然出局。但给不给宋大帅以及给多少兵和边线,还得看机缘。” “宋大帅一时半分也吃不下庞大的姜西军。我觉得父皇不会只把姜西军交给宋家,因为大靖的边防卡在权贵手中已经太多年了。”燕熙接着商白珩的思路道,“老师说的机缘是?” 商白珩道:“陛下苦权贵已久,其中四姓首当其冲,但宋家也是权贵,陛下好不容易倒了姜家,不可能再坐大一个宋家。宋家当下胜在是清贵,底子是从寒门升上来的,可宋家毕竟还姓着宋。” 燕熙听出点意思来了,凝视着商白珩。 商白珩点破道:“陛下若当真属意你,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兵交到你的手上。” 燕熙道:“海晏号的火炮送到北原,北原的军匠验过了都说好用。收到的银子搁在钱桩了,宣启叫人运来的税银也投进去了,父皇的私库也开了,前几日英珠和周慈捎来从姜皇后那套来的私库消息,从姜王府的湖底下挖出来一千万两白银,姜西军那边藏的钱还没着落,不过眼下手中的钱已经足够。河清号钱桩靖都的总行开的顺利,沈潜忙过这阵,就亲自到北原和东海开分号。接下来,我想要的也正是兵。” 商白珩听出燕熙有意绕过某个人,他故意挑白了问:“收到谁的银子?你怎么不说出来?” 燕熙在商白珩面前不敢胡编扯谎,咽了咽说:“宋北溟。” 商白珩面色改为严肃:“微雨,你行事一贯我行我素,鲜有含糊其辞之时,你突然对宋北溟的名字讳莫如深,又是为何?” 燕熙面上浮出点红色。 即有被老师训了的尴尬,也有提到宋北溟名字时的不自在。 “微雨,”商白珩叹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是好,但你年纪轻轻,就学行将就木的那套,又是何必?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才十九岁,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燕熙陡地瞪大眼睛。 既震惊于商白珩知道了,又震惊于商白珩竟然不是批评他。他张张嘴,心中千百般情绪,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商白珩磊落地拍了拍他学生的肩道:“男风在大靖早就不稀罕了,你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之人,何以逼迫自己到这种程度?喜欢或是不喜欢,也得处了才知道。你把自己困在茧里,又把人推得老远,到底在怕什么?” 第53章 宋家长姐 燕熙不知如何回答。 商白珩沉声道:“微雨, 皇贵妃娘娘已去五年,皇陵各种危机已解, 至难之时已过, 如今事事如你所谋,正是万事顺遂之时,为何你却不见欢喜?” 燕熙觉得自己没有不开心, 小声地说:“老师,我没有不欢喜。”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没有底气, 因为他想到文斓也说他不开心,至亲好友都这般说, 定然是他的问题了。 商白珩黑沉的双眸凝视着他:“‘荣’如猛虎,折磨你五年,你日日煎熬,将‘荣’缚在笼子里, 已是做到极致。可人乃血肉之躯,你总有难以为继之时。圣贤书教我们克己复礼, 可那也有个限度, 微雨, 你既生而为人,贪婪、享受和愉悦皆是本性,圣人也娶妻生子, 你莫要照着书本学, 却忘了自己也是人。” 燕熙微微仰头, 惊疑地瞧着商白珩。 商白珩的话让他感到意外, 因为商白珩总是以礼义廉地耻为准, 活得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可商白珩今日竟会义正辞义地说出这种这种‘离经叛道’的话。 商白珩的目光格外郑重。 燕熙无声地承受着, 心中触动极大。 他甚至在某一刻差点就想告诉商白珩说自己不过只是个过客, 才不愿与这本书里的人有太多牵涉。 他所遵行的克己复礼,并非是圣贤书里的那一套至于是,而是他是把这个世界当作考卷,人和事都是考题,每一题他都想拿满分,每个人都是他的得分点。 他对书里角色的死亡生不出有血有肉的同理心,他见识过许多人的死亡,甚至在五年前开始习武起就不忌讳参与一些刺杀训练。他在这个世界的手,早早地就沾了血,有很多人死在他面前。 他无动于衷。 纸片人的故事再悲情他也是转头就忘。 只有唐遥雪、文谰和刀刀的死,给他过极大的触动。可他在在那样的心如刀割中,学会的是“恨”而不是“爱”。 他知道自己无情。 他似乎没有办法感知温情,也吝于给予任何人温情,这些于他都是负担,妨碍他甩手离开。 他无处诉说,也无法诉说这种“天方夜谭”的处境,哪怕是对商白珩,他也不能说。 - 商白珩何其敏锐,又极为了解燕熙,他看燕熙那种无声的沉默,便知道燕熙并没有听进去。 商白珩于是肃了脸问:“微雨,若有一日,老师也离你而去,你是否能做到随遇而安?” 燕熙不可置信地抬头,大惊失色之下,一把抓住了商白珩的衣袖,眼泪霎时夺眶而出——他不敢想像商白珩有一日也变成冰冷的“考题”和“得分点”,如果这张考卷做到连商白珩也要牺牲,那他穿越这一遭便是彻底的过客。 燕熙自责地哽咽地道:“老师,学生知错了。” 商白珩沉痛地道:“微雨,记住你此刻的眼泪。我商道执与你并无血缘牵绊,却也因缘际会成为了你的至亲之人。世事无常,其他人同样可能成为与你血肉相连之人。你的人生会有不同的相遇,不要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燕熙垂头怔怔听着,心中情思百转。 商白珩没抽走被燕熙拉住了衣袖,他说:“老师授你以毕生所学,盼你凡事能应对自如。今日这一课,嘱你谨记,人之在世,必有七情六欲,情与欲当约束,却不能泯灭,人情、血性与功利皆是人之常情。微雨,你本性纯良,老师与大家肯助你并舍命追随,并非因为你冷情,而是因你有‘人性’。你因此得了人心,难道却想终有一日要抛弃‘人心’么?” 商白珩一气说完,沉默许久。 他的脸上有严肃的沉郁。 燕熙听得惊魂不定。 差一点,商白珩几乎只差一点就猜出他的全部心思了。 燕熙在这字如千钧的责问中,缓缓地跪在了商白珩跟前,他手扶着商白珩的膝盖,像做错了事的学生那样羞愧地望着自己的老师,泣不成声。 燕熙听明白了商白珩的意思。 商白珩字字句句极其严厉,只差指着燕熙的鼻子批评他“泯灭人性”,燕熙听得心惊胆战,又无法反驳。 他自到这个世界起,确实就存了‘事了拂衣去’的想法。并且随着剧情的推进,这种想法越来越根深蒂固。 他日夜期盼着那个位置,想要快点到达终点,做事越来越不择手段,逐渐成了一个冷酷的执棋者。 他甚至在听到几个“兄弟”的接连死讯,连起码的悲悯都没有。 他已然忘记了最初追这本书连载时的情感和触动,只在意冰冷的结局。 - 商白珩说到后面,眼眶也微热,他叹了口气,抬手按住了燕熙的发顶,沉重地说:“微雨,不要苛待自己。人生苦短,不要来日方长,不要害怕与人有交情。” 文斓也说过类似的话,燕熙闭上眼睛。 燕熙想到了21世纪的课堂,想到了北京孤寂的家,想到穿书以来的种种,想到商白珩背着书蒌到皇陵对他说“往后微臣便与殿下吃住同行,直到殿下学成有为之日”,想到宋北溟在那夜里的每一次进入中都唤他的名字。 他其实有过沉沦的时刻,所以才会在第二日醒来格外惊惧于自己居然有沉溺快感的想法。 那种沉溺很短暂,他的清醒始终占着上风,这只是一本书。有一天连商白珩也会化为书中的笔墨。 燕熙眼中酸涩,喉间哽咽,惭愧地应道:“学生……知道了。” - 次日,商白珩便销假上值。 有商白珩在吏部文选清吏司,隔日有关燕熙新调令的折子便呈到了内阁。 想去兵部,平调是最顺畅的。可因着兵部没有正四品的官位,连从三品的官位都没有,平调无法实现。商白珩搏了一把,建议拟由燕熙以正四品官级到兵部待选右侍郎。 折子虽呈上去了,接下来的发展,商白珩只能等待。他曾与吏部尚书据理力争,尚书大人拿他无法,便把难题抛给了几阁。 几乎整个吏部都觉得商白珩这张折子太急躁了。 出乎意料的是,事情顺利到令人不敢相信。 折子到了内阁,六位大学士默契地围坐一桌。 首辅梅辂坐下来便说大家可以各抒己见,然后揣着袖子、闭着眼等大家的话。 看大家都不吱身,他才幽幽地睁开眼说:“本阁倒觉得不必那般麻烦,以宣隐几次功绩,足以再行升迁。不如直接擢升至兵部右侍郎,一步到位,省了后续流程繁琐。” 次辅萧宏眼观鼻、鼻观心。 他目睹了姜溥被宣隐当庭掌掴,想到姜氏乃第一旺族,尚且在这么个十九岁的小儿面前没有半点体面。他们萧家现在被推到最前面,他若一个不小心,下次宣隐打的就是他的脸。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脸上隐隐生疼。 基于这种隐晦的担忧,连在姜溥面前都敢对着干的萧宏选择了闭嘴。 温演在内阁多年,除了在韩氏的利益上据理力争,旁的都唯首辅马首是瞻,这是他的生存之道。此时他见梅辂老神在在,便知梅辂早已心中有数,他也选择了闭嘴。 吕姓是四姓中最弱的,吕标当然不敢在前面人都没说话的情况下跳出来挑事,况且宣隐也没挡着他吕家人的路,于是也闭嘴了。 裴青时是新进内阁的后辈,资历尚浅,平素不多言。且他同时还兼任工部尚书,作为宣隐曾经在工部的上峰,曾也在宣隐的考核中写下过优异的评价。他虽然觉得宣隐这种升迁太快了,可他没道理对自己以前的评价打自己的脸,为着脸不疼,也选择了闭嘴。 梅辂满意地点头,提了笔在折子上写下票拟:拟擢升宣隐任兵部右侍郎。 折子当天就送到天玺帝案前。 英珠是秉笔太监,他提笔沾了朱砂,天玺帝压在他身上,从后面握着他的手,在折子上写下:“准了。” 明忠是掌印太监,拿出印信,浸满朱红的印泥,盖上大印。然后目不斜视地收了折子,退下,关门。 很快殿里就传出书册扫落在地,衣裳剥裂,沉重晃动以及压抑的喘息声。 - 第二日,调令下发,大靖朝最年轻的正三品文官就此诞生。 武官凭军功晋升,年纪轻轻战功显赫又身居高位的,每朝每代总有那么几位。可文官要经科举三试,又要经吏部按年限章程的考核升迁,在这个年纪升上这等品阶的,除了袭爵的,旁人是休想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0节 宣隐打破了各种陈例。 一时朝堂咂舌。 却无人敢多说片字。 毕竟众人心知肚明,这宣隐是新晋的天玺帝新宠,又是北原王爷的座上宾,而且还会打人。 谁也不想被打。 于是谁也不多说什么了。 燕熙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和默许中,赴兵部任职。 他到兵部第一件事,就是迎宋大帅入都。 宋大帅是北原老王爷宋青的长女,名唤宋月潇。 宋月潇自小当男孩养,启蒙时就把父母南北派刀法都学了,十二三岁时就能拎起大刀。她比宋星河长了三岁,比宋北溟长了五岁,长姐的威风足得很,打弟弟数她打得最多,教弟弟也数她教得最多。 北原老王爷十分开明,长女跟在身边,有机会都让她去闯。她原本是在母亲苏红缨的女兵营里,后来立了好几回军功,又在比武场上掀翻了好几个有名的将军,便带起男兵了。 宋青夫妇殉国时,宋星河受伤,宋北溟被留质在靖都,宋月潇身为长女,提起大刀,带着踏雪军扎根在了北原的莽莽深雪中。 自她守狼峰关起,无一败仗,未失寸土,一路晋到主将。 燕熙这段时间筹划迎接宋月潇事宜,总听下边人跟他说宋月潇少时在靖都呆过一段时间,把同龄的男子挨个打服了,闹得靖都望门里没人敢上北原王府提亲。 导致燕熙想象里宋月潇是个打打杀杀的形象。 - 大地微颤,铁蹄震动,红潮一般的踏雪军从远处的天际线上出现。 一队快马领先,扬尘呼啸而来。领头的姑娘策马停在燕熙面前,未语先笑,有一种宋北溟换了女装来看他的感觉。 传闻害人。 燕熙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片刻。 “你是宣侍郎?”宋月潇长发高束,没戴笄钗,未施粉黛,背负大刀,红衣猎猎,眉眼间自有威势。 靖都的五月已是闷热,宋月潇从北边来,背后是踏雪军压境而来的刃霜,她一马当先,长发卷在风中,仿佛携了一身风雪,眼睛格外英气,和宋北溟的五分相像全聚在这眸光里了。 她带着笑瞧过来,化去了传言中的锐利,英气中不失妩媚,挑眉笑道:“我那弟弟没少欺负你吧?” “下官宣隐。”燕熙虽官ban至正三品,比宋月潇的从一品建威将军还是差远了,他行了极恭敬的一礼道,“奉陛下之命,出城迎接宋大帅,北原王爷和尚书大人已在城门相迎。” 燕熙作为主事迎接的官员,带队出城三里来接,兵部尚书陪着宋北溟在城门等着。 燕熙今日在城门与宋北溟错身相遇,他依制行礼,两人没有对话,燕熙扬鞭上马。 宋北溟的目光在他转身起便跟着他,他一路出城,如芒在背。 此时又面对宋月潇,有一种被两个宋北溟前后瞧着的感觉。燕熙耳朵尖上几不可察的红了些许。 想了想,燕熙觉得宋月潇主动示好并没有恶意,他听从了商白珩的意见,试着对人从不那么冷情开始,于是又接了一句:“回大帅,小王爷没有欺负下官。” 宋月潇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54章 兵戈交易 城门处, 兵部尚书周裕站在宋北溟的轮椅后面,宋北溟身边的又多了一个人。 裴青时。 因着宋月潇已经三年没有入都, 这一回内阁为表重视, 派了大学士来。 裴青时远远地望见燕熙陪着宋月潇策马而来,文官会骑马的不多,而燕熙竟然能跟得上宋大帅的速度, 裴青时微微眯眼。 等人到近处了,裴青时才将目光挪到宋月潇身上, 说:“大帅一路辛苦了。宫里头备了接风宴,陛下在等着了。” “有劳裴学士、周尚书久等, ”宋月潇场面照顾得很好,“随行人马阿溟会料理,叫陛下久等实在惶恐,咱们这就速速进宫去罢。” - 前头的每一个都是能号令一处的高官, 燕熙一个右侍郎便不够看了。他落后几步走在后面,看周裕身为兵部尚书, 正在极尽地讨好宋月潇。 大靖的兵部其实没什么实权。 行军打战之事, 由在外做战的主将说了算;调兵遣将之事, 都抓在五军都督府手上,兵部最多只能提个意见,最后得由内阁定夺。兵部能管着的, 也就剩下管理将士的升迁、伙食、粮草和军备, 相当于只是军事上的大总管。 而这其中连军备也不全是兵部说了算, 工部的虞衡清吏司捏着军械的制作和收发, 兵部尚书为求些好用的军械, 身为正二品大员甚至得找工部虞衡清吏司的正五品郎中说好话。 燕熙心中盘算, 工部的虞衡清吏司他算是攥在手里了。他主事过一段时间, 离开工部后又做主把原来的下属何勉提到了虞衡清吏司。还有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科,里头的人他都换了一波,尤其神机营里的工匠,更是安排了几个从莱州调来的人。 燕熙像对待高考数学题那样计算着自己掌握的资源,并开始盘算升到兵部尚书时,能用什么资源叫内阁放权,又有什么手段可以胁制主将。 - 前头裴青时问:“踏雪军今年的冬衣可有着落了?” 宋月潇没有立即答话,而是顿了一下。 周尚书感恩她没有当面告状,抹着汗接话道:“裴学士,今年的冬衣正在赶制,兵部知道宋大帅来,怎么着也得先赶制出一批来。” 宋月潇这才答谢:“那便有劳周尚书了,月潇替北原的将士们谢谢内阁和兵部的关照。” 裴青时听到这里,便知道冬衣还欠着。 北原冷得早,最早的雪在十月就会下,算上路上送的时间,怎么着五月都得送出第一批冬衣了。可是兵部竟然还拖拖拉拉的正在赶制。 裴青时当即便冷了脸道:“周尚书,北原的冬衣务必在五月送出第一批。宋大帅他们回程,兵部总不能叫他们空手而归。” 周裕的汗流不止,连忙点头:“是是是,兵部一定竭尽全力保北原冬衣供应。” 燕熙面色淡淡地跟着,听宋月潇对周裕的每句话都有回应,同时应对裴青时也有章有法,既不谄媚,也不傲慢,不搞当面告状和背后阴人的那套,张驰有度间便把冬衣的事情解决了。 宋月潇有马上的威势,在官场上也很有分寸。 燕熙在心中赞叹,他明白北原王府为何在老王爷和王妃去了之后,还能屹立不倒了。 北原在京里头有个宋北溟,既打理着中枢的关系,又暗地里挣钱。 战场上有个宋月潇,能提刀上马,也能纵横周旋。 还有个二哥宋星河虽然受伤后上不了战场,但据说对军需调配、战场组织极是老道。 这三姐弟把里里外外的关系都吃透了,把北原捂得铁桶似的,别人根本染指不了。 这才是宋家在朝堂中始终有一席之地的根本依仗。 另有一样,宋家二嫂是汉家的女儿,而汉家控制着五军都督府。 这样说起来,燕熙和宋家还沾着点姻亲。他的武课开蒙师傅是汉阳老将军,后来一力教了他五年的是汉临漠将军。汉家二嫂名叫汉临嫣,正是汉阳的小女儿、汉临漠的胞妹,前年才嫁到北原去的。 如今看来,这些安排草蛇灰线,天玺帝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在对今天的局面排兵布局了。 - 燕熙像一个好学生般跟在几位当朝真正在大官后头,他始终噙着点笑意,听他们寒暄。 商白珩不知燕熙是外来客,才提出对他那些劝告。 燕熙知道商白珩是怕他太孤单。 他来此书五年,没有忤逆过商白珩,只有一样,他做不到——他永远无法做到像商白珩期待的那样,对这本书里的角色投入感情。 但既然商白珩和文斓都瞧出他的冷漠了,燕熙不介意向别人多露些笑脸,让大家觉得他更像“人”。 他最多只能以这种方式,给这本书一些温情了。 他终究只是一个外来客,现代才是他的归宿,那场在21世纪的高考,还在等他拿着准考证进入考场。 高考是现代大多数小孩的成年礼,燕熙想,没有经过那一场考试,他永远都不是大人。 他在现实社会里背负的责任、承载的期盼、个人的愿望,都将以那场考试为起点。 鲤鱼跃龙门,龙门就在眼前,可他穿书了。 这段日子,不知为何,他格外地想回去,跃跃欲试而不能成行,很是煎熬。 - 燕熙在这厢思忖着,冷不丁听到宋月潇扬声说:“阿溟,我与裴大学士和周尚书进宫面圣,今儿宣侍郎出城迎我着实辛苦,你替我谢谢宣侍郎。” 燕熙陡地抬头,正见有些日子没找交道的方循推着轮椅不敢看他,宋北溟已在停在前方,正意味深长地对他露出笑容。 燕熙一时怔在原地,听那头宋月潇正在客套说:“今夜北原王府摆宴,恭候两位大人大驾光临。汉少将军也一并来,咱们几个多年互相扶持,今日必要好好聚聚。不知裴大学士和周尚书可否赏脸?” 她一口气把内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都叫齐了,这几位寻常难以碰到一起,宋月潇巧妙地互相借力,叫几方都不好推脱。 宋月潇当真是出类拔萃。 这武力值和领导力,搁现代就是顶级御姐,才下马进都,就把官场上那些人情往来都安排好了,不佩服都不行。 燕熙不禁想到,这或许也正是商白珩建议他要融入人情的原因,毕竟谁都不喜欢用热脸贴别人的冷尸比股。 人情往来在寻常人家都是必须要应付的事,官场上的逢迎交游就更加重要了。 燕熙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表面看起来很恭顺地向几位长官道别。 他正停在一处柳树下,柳枝摇荡,尖梢的柳叶扫着他发顶。 宋北溟在外头不能站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仰头望他,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话术说:“解了么?” 没有解。 燕熙也就头五天还舒服些,到第六日“荣”的燥意便又卷土重来,并且因着食髓知味,到夜里燕熙便格外的饥渴。 他犹如好不容易开了荤的和尚,再叫他再去喝清心汤,着实有些难以下咽。 燕熙清澈的眼中潋滟地泛着水,什么也不说,只是那么睨着宋北溟。 - 宋北溟心中暗骂一句该死。 他看懂了这个目光的含义,这个自己爽完就忘恩负义的坏蛋又来勾他了。 七天里都把他当空气,扔他一个人独自琢磨那坏蛋的意思,那日走的又那么果决,引导着他往最坏的方向想,叫他以为那坏蛋再也不想见他了。 可今日这么浅浅的试探一下,那坏蛋又给他抛来勾子。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1节 真是折磨人。 宋北溟这七日什么表示都没有,是想着燕熙毕竟是初尝情事,怕逼急了,燕熙彻底翻脸。 而且,每每想到那夜里燕熙红着眼睛往外掉的模样,他确实也觉得自己下手狠了。 早知道燕熙是今天这么个意思,宋北溟也就不必配合他当什么正人君子,更不玩那什么循序渐进的游戏,不如第二日直接把人扛回寝殿,夜夜用力把人睡老实了才是。 - 燕熙看到宋北溟吃鳖,终于露出了那日以来对宋北溟头一个笑容,他道:“小王爷,左右现在也无事,我送你回府好不好?” 这句话太暧昧,就好比在说“我去你家好不好”。 宋北溟不是只靠欲望思考的动物,他敏感地发觉燕熙情绪似乎不对。 他从刚才的冲动中静下来,冷峻地瞧着燕熙。 燕熙摘下头顶上的柳叶,无辜地道:“做什么这样瞧我?” 宋北溟借着柳树的掩映,凑近道:“谁又叫你不舒坦了?别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拿我寻开心。还不如告诉我有什么事,我替你出气去。” “没人叫我不舒坦。”燕熙俯下身,周身的气息幽幽地拢着宋北溟,“现在大靖还有谁敢为难我?我可是会打人的。” 宋北溟任他靠近,仰面追着他的气息道:“确实,眼下能叫宣大人难受的人不多了。不过,宣大人最会骗人,你今日这般神情,真碰到为难之事了?” 燕熙略怔,意外于宋北溟在这些小事上也这般敏锐。 宋家的基因真是太好了。 燕熙拢了笑意掩饰道:“我以后少骗人好不好?叫你们见着我都舒坦一些。” 宋北溟于杂乱的表象,隐约抓住了线索,他道:“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也不用费精力照顾别人,你使尽浑身解数,不就是要踩着大家么?踩啊!” “踩多了不好。”燕熙故作不解又委屈地道,“会没人跟我玩的。” “我不怕踩,跟我玩啊。”宋北溟道,“一回生,二回熟,头都开好了,你还跑什么?接着和我玩呗。” 燕熙伸指点在宋北溟胸口,眼里适当地露出点狡黠的光,而后手指往下滑,滑到衣襟处时狡猾地直起身,收了笑,利落转身,头也不回地甩袖往前走。 宋北溟却在这欲说还休中明白了什么,当下呼吸一紧,叫方循推着轮椅,跟上燕熙。 - 北原王府的蓝锦马车就停在前头巷子口,两个心怀鬼胎的人走在骄阳之下,彼此能听到对方离得不远的动静。 两人都抿着唇,步伐越来越急促。 众目睽睽之下,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宋北溟真是恨不得站起来把人扛回家。 方循将宋北溟从轮椅扶到车里,燕熙跟在后头俯身进去,方循合上门。 车厢里,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逐渐到了一样的仓促频率。 燕熙在这种胶着中,偏头望向外面烈日下的街道。 他看到商贩们顶着酷暑在守着摊子,生意不好做,讨价还价的并不多,他看着这生活艰难的烟火街景,心中仍是一片平静。 他只要一日忘不掉21世纪的课堂,就一日无法与这本书里的人世百态共情。 既然连卫道士那样的商老师,也劝他说苛刻地追求守心持正太痛苦。 那么,就沉沦吧。 - 马车到了北原王府,燕熙走在宋北溟的轮椅后面,方循推开正殿的门,宋北溟挥手,方循目不斜视地退出去。 燕熙跨步到门里,门被阖上的同时,他就被按在门上了。 口勿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燕熙无声地承受着。 宋北溟在今日城门处相遇时就想口勿燕熙了。 他看这个人修身的官服束着腰,又看这个人翻身上马,无情地扬鞭而去。 城外的官道平坦开阔,他看燕熙一身绯衣,策马疾驰在绿意盎然的夏日里,同行的人甩足了马鞭也赶不上他。 何等的恣意洒脱又美不胜收。 宋北溟想,只有我追得上他。 - 在这只有他们共处一室的郡王府正殿里,宋北溟又托起了怀里人,他最爱这样抱着人亲,还要把人顶在门上,叫怀里的人无处可逃,只能可怜地回应他。 宋北溟今日一开始就格外凶,把燕熙的空气全部封锁,叫这个坏蛋只能攀着他吞咽。 燕熙逐渐陷入窒息,他攀着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节变白,许久之后又缓慢地失力松开。 宋北溟无师自通,第二次上手就知道只有把这个人揉搓得热了、软了,对方才不会跑。 宋北溟把人抱到床上,对燕熙说:“今儿从我这里出去,又要翻脸不认人么?” 燕熙终于得了呼吸,他在窒息的头晕目眩中喘息良久,无力地道:“是啊。” 宋北溟拨开他轻易便湿了的发,道:“是我诚意不够么?” 燕熙喜欢宋北溟冰凉的手指,挨着那指尖道:“是呢。我想要的,你一样都没给我。” 宋北溟循循善诱:“想要什么?” “除了想要你的‘枯’,”燕熙水滟滟地望着他:“还想要你的银子,想要你的兵,你给不给?” 宋北溟手指滑到他方才被憋红的眼角,闻到了带着泪味的“荣”味,撑起身看他:“你到底是谁,这么大胃口?靖都都不够你玩,想要边境了?你调到兵部,下一步想摆布谁的兵?” 燕熙被“枯”安抚得露出恹恹的神情,声音开始变软:“文官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我玩腻了,想换个法儿再换个地儿玩。不如梦泽给个建议?” “想要玩儿兵马,到兵部可不是最好的去处,”宋北溟知道燕熙在诱惑他,且这个人甚至知道这种诱惑并不能叫他失去理智,还要这样勾着他。 宋北溟看透一切,却又不愿意错过这个人难得露出的柔软,很有耐心地教燕熙,“玩儿兵马,得去五军都督府。” 燕熙惋惜地叹气道:“我知道啊,可是五军都督府里都是武将,我一个文官去,没位置。” 宋北溟的手指到了他唇边:“所以你另辟蹊径,直接瞧上了边境?想动姜西军?” 燕熙伸掌按在宋北溟的胸口,感受那里强有力的心跳:“你们宋家也瞧上了不是么?这么大的西境,你们一个‘宋’姓吃得下么?” 宋北溟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轻口吻:“你到底什么出身?寒门及第,在官场上能混出名堂已经是登峰造极了,你现在舒舒服服的,何必来搅和兵戈之事?” 燕熙闻着“枯”,他没有肉欲,享受这种亲密又没有威胁的接触:“大家不都说我是陛下的人么?我为陛下办事,替他笼络兵将,自古以来倖臣不都如此?” “倖臣?”宋北溟露出点不悦,他连听都听不得燕熙和别人有半点沾染,“你知道倖臣是什么?没见你往宫里头去过,反而上了我的床,你这倖臣名不副实吧?” “是你想多了,倖臣便一定要受嬖爱么?”燕熙自然发觉了宋北溟的怒意,他不在乎地笑道,“外头说我的那些事,你信?” 宋北溟直言不讳:“你升的这般快,若非你上了我的床,我差点也要信了。” 燕熙没什么诚意地求他:“那你帮我正正名声,叫我省些麻烦。” 宋北溟状似受用地说:“好啊。” 燕熙头顶抵着宋北溟的下巴吃吃笑了一阵。 宋北溟发觉了燕熙的放松。 他压抑着自己,觉得和燕熙能有这种温馨的时刻也不错。 人都是贪心的,有了身体上的交流,便又想要心灵上的共情,他是足够有耐心的猎人,想要把怀里的人完完全全地归为己有。 他诱导着说:“陛下给你什么好处了?最难搞的兵家之事,你也肯为他上?” 燕熙无所谓地说:“不如你说说,你有什么陛下给不了的好处。我比比看,看谁给的好处更诱人?” 宋北溟甄别着燕熙眼里的情绪:“你想要踏雪军的什么?” 燕熙软绵绵地说:“踏雪军和你们宋家血脉相连,谁也吃不下,陛下也拿你们没办法。既然无法为‘我’所有,那便为‘我’所用。西境的防线,朝中如今没人吃得下,陛下叫宋大帅入都,必定是要宋大帅分走一些。可是西边边境线太长,你们宋家也没办法全盘接收,总要有人来分担。宋家的势力在北境,西北边境相接,西北之间若是没有信任,只会坏事。小王爷,你的北原与我合作怎么样?” 燕熙说了这么长一段,宋北溟终于瞧到燕熙有点高兴的意思了。 他想让燕熙高兴得久一些,拿手扯开燕熙官服上的衣带,逗话道:“你我之间有信任?” “呵——有那么一点点吧,”燕熙果然被逗笑了,“毕竟你都想要解我衣裳了。彼此的信任总比陌生人要多一丁点儿?” “我要一个理由。”宋北溟哄着他,“你的胃口太大,若与出身无关,总得有个理由。” “你就当我心系山河。”燕熙轻飘飘地说,“云湖十四洲落在外族之手,我恨得日日想要饮他们的血、啖他们的肉。梦泽,不是只有将士能保家卫国,读书人虽然拿不动刀,也有一腔热血。” 燕熙说这些话,并不像文斓和商白珩那般慷慨激昂。他自知对这书里山河的热爱比不上他们,是以说出这种话时,他语气很轻,尽量让自己轻拿轻放。 宋北溟却泛起些心疼。 就是这种表情,燕熙每次说到这些大义凛然之事时,好像都底气不足。 可这个人明明已经做出了大靖立朝以来没人做过的蚍蜉撼树之事。除贪灭奸哪一样不是惊心动魄?却要这般小心翼翼不敢提。 宋北溟不点破,拣起燕熙一缕头发,绕在掌心道:“若是这个理由,我可以答应你。” “那真是,”燕熙眼中明媚,“太好了。” 宋北溟看着那双眸子,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宋梦泽,我看到你更深的欲望了。”燕熙呵着气说,“你想占有我是不是?” “是啊。”宋北溟并不避讳,他压下去,凑在燕熙脖颈用力地闻了一把说,“可我好像拿你没什么好办法。你不理人的时候,像是把谁都当陌生人。” 燕熙配合地仰高下巴,把咽喉也交给宋北溟。 他声音有点哑:“宋梦泽,我永远都不可能归属于谁。我很吝啬,只能给你适当的温情,再多的没有了。” “是么?”宋北溟伸手进去,“那我现在就来讨你那点温情,来罢。” 第55章 第一漂亮 一场情事, 折腾到午后。 燕熙这次没直接走人,用上了宋北溟备的饭菜。 菜色都是清凉降火的, 荤菜仔细地搭配解腻的素菜, 煎炸烤的菜一样没有。 燕熙挨样试过,露出点笑意:“这些饭菜是按你的意思做的?” 因着怕热,燕熙只穿一层轻薄的丝绸长衫, 月白色衬得他肌肤更加透白,水滑的料子贴着身段往下, 细腰和起伏都勾勒出来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2节 他抬手夹菜,衣袖便滑到手肘的位置, 暧昧的痕迹显露无遗,他不甚在意地任那红痕在宋北溟眼前晃,将菜送入口中。 宋北溟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目光从燕熙那拿筷子的手指到滑出来的一截手腕。 两人相视一笑。 燕熙笑里的是心领神会, 宋北溟的是意犹未尽。 宋北溟想:即使刚把人吃透了,这个人还是可以轻易的继续蛊惑他。 “‘荣’的火气大, ”宋北溟并不回避燕熙的蛊惑, 他坦荡地瞧着对方, 回答道,“我瞧你平日见着街上的煎炸铺子都蹙眉,吃了那些很难受?” “有一些, ”燕熙虽然小睡了片刻, 还是没缓过劲来, 他懒懒地道, “太热了。” 太热了。 这句话令两人皆是一怔, 接着又是相视一笑——方才确实太热了。 燕熙的汗沾湿了两个人, “荣”的热意在交融间释放, 快把两个人的理智都烧化了。 宋北溟没试过和别人,也不方便去求证夫妻之间是否都这样。他想,倘若这世上的床笫之欢都如这般,那难怪有君王不早朝了。 宋北溟目光一直拢着燕熙,隔着小案给燕熙乘汤:“今儿舒坦了?” “舒——”燕熙睨着他,拖长调子,“坦了。” 宋北溟的目光落在燕熙又滑出来的手肘上,在床上时,把燕熙的双手按到枕头上,他只需要用一只手。 燕熙的手臂和手腕都太细了,被按住时绷得紧紧的,仿佛是再用力一点就能掐断。 燕熙察觉到宋北溟的凝视,慵懒地问:“还想看?” “再看,你今日就出不了北原王府了。”宋北溟把汤递给燕熙,“你太瘦了。” “荣”是炽烧,也是消耗,瘦是必然的。 燕熙无意解释,他以低声哼笑回应那句出不了北原王府的话,另起话头道:“我瞧你的腿挺好用的,可外表看起来确实像是残了,这就是你用枯的原因?” 宋北溟听出燕熙不愿多说有关身体的事,于是止了话,顺着话很有诚意地回答:“五年前,狼峰关外一战,我确实受伤了,大捷后陛下便召我回京。当时我便知道有来无回,甚至性命堪忧,于是用了‘枯’。” “如此看来。”燕熙没想到一直问不出的事,宋北溟居然主动说了,于是也抛出点诚意道,“我为陛下办事,而你防着陛下,你我目标敌对,好像没什么合作的余地。” “这还得求同存异地看,”宋北溟道,“世族也不愿意看到宋家好。你我都对抗世族,在这个层面,我们是一致的。” 燕熙用了几个菜,吃了一碗米饭,又喝了碗汤,餍足地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拭。 宋北溟坐在他对面,隔着小案给他递温茶:“下回何时来?” 燕熙放下帕子,撑着手肘看他:“耐心等本官哪天翻你牌子罢,小王爷。” 宋北溟见燕熙主动开玩笑,便知燕熙心情尚可,他们之间的床笫之事终于不再沦为燕熙抵触和厌恶的事,宋北溟舒了一口气,也逗他:“本王今日服侍的好?” 燕熙浑身酸痛地叹息,抱怨地答:“小王爷服侍的太好了。” 他说完便起身,结束了这场暧昧的余蕴缭绕,转到屏风后面换衣裳。 - 宋北溟眼底黑沉沉的,盯着那半透明的屏风。 他在拷问自己的欲望,需要多少次床笫之欢才能消退?抑或是会越陷越深,直至不能自拔? 在这场交易中,他是否能做到始终清醒,而不被对方用色欲俘虏? 宋北溟依稀能见到燕熙在里头脱了长衫,礻果露着纤细的身段。 宋北溟耐心地等着燕熙穿上他准备的新衣。原先燕熙穿来的那身衣服,要么皱得不成样子,要么被撕裂了。 屏风里头,燕熙像是知道宋北溟在看,一件一件地换上里衣、里裤、官服。 动作刻意地放缓。 宋北溟知道燕熙在拉扯他。 他明确地发现,在两人的拉址中,眼下线头拽在燕熙手里,燕熙愿意时,就拉他一下;想要结束时,抬手就能走。 这样的拉扯让他感觉到了亢奋的战意。 他发觉,除却床上的愉悦,这个人其实单凭一颦一笑间的风流和举手投足间的狡猾就能持续地撺掇他。 要征服这个人,他或许需要非常久的时间。 燕熙在屏风后面,感受着来自宋北溟的注视和琢磨,他散漫地穿戴整齐,绕出屏风时对宋北溟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宋北溟从那里里外外都是自己备的衣裳里,感到了某种占有和隐晦的胜利。 - 宋月潇来都,各方蠢蠢欲动。有想要靠拢的,也有观望的。 西境共有西州、岳西、平川三郡,大家都在猜测北原会划走哪个郡。 平川郡离北原最近,东西走向,贯通北原和西境,乃西北互市和粮道的重要枢纽。 如若把平川郡给了北原,北原王的封地就会比最尊贵的亲王都要广阔。并且北原和平川之间一旦连通,北原就控制了娘子关,踏雪军的骑兵可以经娘子关直达西境并经平川往东,直逼靖都。 这无异于刚送走了豺狼,又引来了虎豹。 内阁的几位,稳坐高堂,打定了主意,不会把西川郡给北原。 天玺帝在这件事上,与内阁没有任何分歧。 可是其他两个郡又与北原没有接连,北原只有一个宋大帅,一人顾两边,无论是于战事还是统筹,都不现实。 于是靖都里便都开始传宋北溟要回北原了。 - 宋月潇在这日深夜,才得空去找宋北溟。 宋北溟合衣坐在灯下,正在擦刀,听到外头动静喊:“姐。” 宋月潇把刀丢给侍卫,推门进屋,坐到宋北溟对面道:“怎么把刀拿出来了?” “‘悲风’落灰了。”宋北溟把刀放回刀匣,收了帕子说:“我以为你这么晚不会来了。今日见着陛下了?” 宋月潇的目光在那擦拭得锃亮的刀匣上顿了顿,没点破宋北溟想要掩饰的心思。 她的红衣在深夜的烛光下仍是鲜艳,奔走了一日,回到幼弟面前,神色不减明媚,指了指茶壶道:“陛下什么都没说。” 宋北溟识相地替长姐倒茶,恭敬地双手递过去道:“如今大靖西北防线都要依仗北原,陛下和内阁不会放心让我离开的。” “我瞧你都快要哭出来了。”宋月潇接了茶,一饮而尽,揶揄道,“靖都不好玩么?” “好玩。”宋北溟像纨绔那样笑,“我把靖都翻几遍玩了,再玩下去,我可以倒过来再翻几遍。” 宋月潇噗嗤笑出声,把杯子按在桌上:“瞧你委屈的,这次事情有转机。” 宋北溟倏地抬眼问:“什么转机?” 宋月潇面色转而郑重:“这次兴许汉家也会同去西境。” 宋北溟道:“可宋汉两家联姻,这岂不是更让陛下和内阁不放心?” 宋月潇摩挲着杯沿,思索着道:“所以一定还会有一股势力参与其中,这股势力会选出一个人,这个人得是既能代表陛下,又能代表内阁,还能制衡约束汉、宋两家的。如果有这个人存在,就可能把你放出靖都。” “我想到一个人。”宋北溟眸中凝眸思索,“梅筠。他是陛下亲信,又是梅首辅的独子,还是新晋的清流新贵代表。” 宋月潇摇头:“我原先也以为会是他,可从现在的消息来看,另有其人。” 宋北溟猛地想到今日燕熙所说的合作,他这才品出来几分不同凡响的意味来。 燕熙虽然官至后部侍郎,但毕竟差点火候,一来没有根基,二来皇帝对宣隐的支持一直没有明说,三来内阁中也没有谁是宣隐的后台。 宣隐代表的是寒门,可寒门目前尚未形成足以撼动格局的势力。 宋月潇看宋北溟不知在想什么走神,问:“阿溟?” 宋北溟慢声道:“姐,你觉得宣隐如何?” “我道你还要跟我装模作样多久?懂得自个儿跟我招了?”宋月潇干笑两声道,“他那模样全大靖也找不出第二个,难怪都传你瞧上他了。我以前也没觉得你好男风——” “姐!”宋北溟打断他,“我不是问这个!” 宋月潇止了笑,微敛了眸光道:“你是说陛下可能派宣隐去西境?” 宋北溟:“是。” 宋月潇沉吟道:“宣隐的官升得再快,也似浮萍,没有依仗。资历太浅了,只靠着那点恩宠,哪一日说没便没。宣隐入仕以来种种功绩,朝野内外,皆是如雷贯耳。但是你我早知,所谓功绩不过是上位者用来平衡的权重罢了,好的时候说是你的功绩,不好的时候就是你的催命符。边境讲究的是兵和势,那里的官场浑得很,地方官甚至不比土匪斯文多少,他一个文弱书生,派他去,压不住阵,不可能是他。” 宋北溟道:“若是陛下和内阁当真同意派他去呢?” “那他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或是依仗。”宋月潇眼中精光闪烁,“光是一个倖臣的身份,解释不了,我不信。” 宋北溟眸中亦有寒光:“我也不信。” 宋月潇打量了他片刻,忽而笑道:“我还担心你色令智晕了,何曾想还挺清醒?” “姐!”宋北溟哀求道,“你就别再打趣我了。” 宋月潇深望了宋北溟一眼,接着说回正事:“陛下要派去的人,资历和官阶都必须足以服众。西境三郡因姜氏被免了一批地方官,许多官位空缺,最高的两个空缺,一个是统管三郡的西境总督,次一级的是平川郡巡抚。放眼当今朝廷,很难挑出个合适的总督人选,可无论如何至少得派个人填上平川巡抚。内阁正为着人选之事头疼,若如你猜测可能是宣隐的话,他一个正三品兵部侍郎离封疆大吏还是差太远了。” “封疆大吏……”宋北溟咂摸着这几个字,眼中有锐光闪动。 宋月潇见此事也讨论不出结果,拿手指在空杯旁敲了敲。 宋北溟立刻狗腿地双手拿过杯子,又给长姐满上茶递过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宋月潇这回慢慢喝着茶,她见幼弟三年不见,还是挺乖的,面色略松,说起另一件事,“你二嫂有喜了。” “啊?!”宋北溟面露喜色,“这是大喜事啊!” 他当即就要起身,去翻给未来小侄子或是侄女的见面礼。 宋月潇拿手按住了他。 宋北溟坐在轮椅上,看宋月潇渐转严肃的面色,跟着也沉下了脸,他道:“你和二哥,想用二嫂来换我?” 宋月潇为难地道:“你觉得好不好?” 宋北溟一下就从轮椅上站起来:“不可以!二嫂身怀六甲,正是要二哥陪伴之时。而且孩子出生,女子又有许多辛苦,加上小孩子也需要父母呵护。换二嫂和幼子来替我担责,叫我宋北溟堂堂七尺男儿,有何颜面立于世?!” 宋月潇面露不忍:“可若非如此,你便要一直在靖都,坐在轮椅上。” 宋北溟努力笑起来道:“坐着多舒服!能躺着便不坐着,能坐着便不站着,我平白换几年躲懒,有什么不好的?” 宋月潇叹息良久,握着茶杯发怔。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3节 两姐弟皆是满腹心事。 宋北溟小心地取过宋月潇的茶杯,续上茶水。 宋月潇目光停在宋北溟身上,欲言又止。 宋北溟一见长姐这神情,心中大呼不好。 果然宋月潇严肃地问:“你如今当真好男风?瞧上的就是那位宣隐?” “呃……”宋北溟顶着长姐沉重的目光,他没有选择躲闪和回避,沉吟良久后道,“长姐也说了,全大靖也找不出比他模样更好的,我宋北溟凡事都要最好的,我就喜欢最漂亮的!” 宋月潇怔了怔,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自小样样都要争第一的幼弟,无奈地道:“爹娘不在,长姐如母,长兄如父,你这事儿我闹心得很,回去还得跟你二哥商量。你要哪天转性了早些告诉我,也省得我们去爹娘坟前请罪。” “那要劳烦长姐二哥先去爹娘坟前跪一跪了。”宋北溟浑不吝地说,“宣微雨那模样,就算不看脸,光凭背影也是全大靖最好看的。我吃上了山珍海味,你们要再想让我去尝粗茶淡饭,那我是不成的。” “你和他已经——”宋月潇震惊地瞪大眼睛,张张嘴,实在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不可置信地盯着宋北溟。 宋北溟大喇喇地任长姐的目光削他,很是混蛋地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长姐和二哥在北原就快准备聘礼罢。” 宋月潇气得一个震天响的枣核弹在宋北溟的脑门。 宋北溟不妨长姐下手飞快,捂着脑门嗷嗷叫痛。 宋月潇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走:“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回头自己去爹娘坟前请罪吧!” 宋北溟扬声追在她身后:“姐,都快是一家人了,你在朝堂上多照应着他点,他也挺不容易的。” “这就护上了?”宋月潇在门前顿住步子,连连叹气,“我这长姐当得,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第56章 谁去谁留 为着西境之事, 朝堂之中,人心浮动。 西境是大靖军事要地, 又是横跨大靖西部并贯通西北的枢纽之处, 更不用说里头物产丰富,还有边境最大的互市,是大靖的一块宝地。 为着西境, 有人想要外放,有人想要拉拢, 就在各方较量的胶着的时刻,这日爆出一则大事。 新晋的锦衣卫指挥使邵亭在早朝上报:“启禀陛下, 岳东郡秦王遇刺。” 燕熙站在兵部的队列里,淡淡地勾了唇角:好戏终于来了。 天玺帝隐在冕旒后的面容阴晴不定,半晌才问:“秦王如何?” 邵亭斟酌着答:“秦王……当胸中了一箭,正在施救。” 天玺帝威势摄人:“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邵亭垂首道:“此事……干系重大, 容卑职过后再禀。” 为何干系重大,百官都心照不宣。而且到底是何人所为, 算算剩下的皇子, 其实也没几个了。再算算有能耐的, 是哪股势力主使,几乎一目了然。 面对这种要命之事,百官都低垂了头。 天玺帝在高座上, 第一次笔直地瞧向了燕熙。 奉天殿上站满了百官, 无人敢抬头。 没有人看到此时天玺帝瞧向燕熙的目光, 而燕熙站得笔直, 他知道天玺帝在看他, 然而他并不回视, 面无表情在瞧着地上泛着冷光的地砖。 燕熙厌恶与天玺帝的任何接触, 连目光的接触,他都十分抗拒。 他的“三不原则”第一条就是不原谅,他一直执行的非常彻底。 - 早朝过后,燕熙才走出午门,便听到宫里头传来消息说四皇子燕然、五皇子燕焘、六皇子燕煦皆被禁足。 燕熙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他站在兵部巍峨午门下,回身望向重华宫的方向,冷笑了一声,心中轻叹:大长公主,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其实,燕熙早就算着这两天差不多局势要到了,可一直没听到岳东传来的消息。 燕熙笃定地判断,那个擅长操纵人心、摆布局势的燕桢儿,绝不会放过这种一击即中、全盘皆赢的机会。 毕竟富贵险中求,这一回只要刺杀“燕熙”成功,剩下的燕然和燕焘没什么威胁又很容易处理,那么燕煦被立为太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燕桢儿只要控制了燕煦,就可以像原著结局对原主那样把燕煦架空并软禁了。再之后的事情,原著虽然没写,也不难猜了,无非就是燕桢儿在适当的时机显露出自己先帝嫡长皇子的身份,然后获得满朝文武的一致拥戴。 燕熙都要忍不住替燕桢儿鼓掌了,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只是燕熙等了两日不见动静,一度还有些失望。 幸好,燕桢儿还是原著里那个阴狠的大反派。 昨夜里燕熙终于收到飞书说宣启这些日子都穿秦玑新制的护心甲,刺客的那一箭,没伤着宣启的要害。 燕熙得了消息,一整夜都在等着今日的好戏。 出乎意料的是,天玺帝竟把皇家的这种丑事,捅到早朝上去。 一旦在朝会上曝光了,那秦王被刺案便不止是宗人府来办,内阁和相关衙门势必也要介入,是绝计不可能善了的了。 五月底的日头真毒,燕熙伸出手,在阳光下晃了晃五指,对自己干净的手很满意。 燕熙穿书初期,其实可以一口咬定燕桢儿不是女儿身,此事一验身便知,他是有机会很快就解决掉一个反派的。 然而燕熙没有,他留着燕桢儿这枚棋子,替他走完了几乎所有的宫斗剧情。 燕熙想,差不多该收网了。 他在烈日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对虚空轻声说:太子殿下,你看到了吗?我很快就能完完全全地拿回太子之位,替你报仇了。 燕熙身体里原主的意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经他这一句话,他的心脏很用力的跳动了几下。 燕熙微微地笑了起来。 - 此刻,重华宫中,燕桢儿一身蓝锦宫装坐在仙鹤青铜灯下,他姣好的面容在灯影摇曳间忽明忽暗。 他面色阴郁地烧了密报,温婉的女儿声中含了杀意,听着格外渗人:“为何没能杀死燕熙?” 大宫女绿芙战战兢兢地道:“已命杀手倾巢出动,原本是势在必得的。奈何秦王府戒备森严,甚至还有火铳。派去的人只活着回来两个,其他人皆死于火铳之下。” “小七长进了,竟然还敢私藏火铳。”燕桢儿面色阴鸷,他敏锐地生起疑惑,隐约发觉岳东郡的那个“燕熙”有问题。 前面五年都太顺利了,导致他一度以为“燕熙”已是弃子,如今看来,能有火铳的燕熙绝对不简单。是他大意了,在那么个懦弱无能的七皇子身上,阴沟里翻了船。 思忖半晌,燕桢儿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盯着那烧完的灰烬道:“回来的那两个人处理干净。” 绿芙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心中发悸地说:“知道了。” 燕桢儿目光黑沉沉的,抿着唇不说话。他今日唇上化的彩是鲜红色,在这诡密的夜里像是饮过血一般,既艳丽又可怖。 绿芙飞快地瞧了一眼主子的面色,差点吓得踉跄,胆战心惊地说:“陛下此次震怒,下令彻查,此次行动有失,会不会暴露……” 燕桢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道:“放心,就算暴露,出事的也是萧氏。” 绿芙小声提醒:“萧氏若是倒台,我们便失了助力。” 燕桢儿这才轻轻抬眼,望向今日明显失了镇定的贴身大宫女道:“你是萧公府的家生子,怎么?不忍萧氏倒台?” 绿芙被那刀割般的目光吓得脸色刷地惨白,猛地跪下,在地砖上磕出沉闷的声响道:“没有!奴婢不敢!主子!我自跟着您进宫后,便是重华宫的人!” 燕桢儿这才收回目光,他没有叫人起来,语气里有孤注一掷的狠劲:“陛下隐忍多年,甚至不惜损失至爱,抛妻弃子,就是为了打垮四姓权贵。姜氏一倒,四姓便会如树倒猢狲散,萧氏排在第二,就算没有这次的事,也会有别的事的。陛下,屠刀已经举起了。” 绿芙被燕桢儿的狠样吓到,又想到萧氏艰难的处境,瑟瑟发抖地流下泪来,说:“没了萧氏帮我们,往后我们如何筹谋?” “本宫敢去抢那个位置,凭的是萧家?”燕桢儿脸上浮起阴冷的笑容,目露凶光道,“哈哈哈,小煦说得对,我们是皇子,姓燕,不是姓萧!我乃大靖朝熹平年间唯一的嫡长皇子!正统的天子血脉!现在皇位上的燕楠算什么,他是下贱的婢女所生,不过是个旁支的庶子!他配我叫他一声皇兄?他父王一个传了多少代的郡王都不够给我父皇提靴的!就凭他,也配坐那个位置!脏了我燕氏的正统!” 这一番话显然是气极所言,若被揭发了是足以诛九族的,绿芙颤抖地伏地不敢抬头。 燕桢儿阴恻恻地兀自笑了几声,他扶了扶头发,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后站起身来,很快恢复了平静,朝门走去道:“陛下近期起用和重用之人,皆是寒门出身的,这朝堂以后必然是寒门和清流的天下。我们尽早与萧氏划清界限为好。” 绿芙担忧地问:“那萧氏会不会牵连我们?” 燕桢儿望着下弦月即将沉下去的方向道:“本宫是公主,自古以来,派系之争何曾伤及公主?” 绿芙见燕桢儿望着那弯月发呆,那个方向是西南边,那儿有燕桢儿最常去的隆裕宫。她小声地道:“那这次楚王他……” 燕桢儿抿了唇不说话,他将手中的帕子缓缓地攥紧了,漂亮的指甲刺破了丝质的料子。 绿芙望着他站得笔直又端庄的背影,她跟了燕桢儿多年,知道燕桢儿正在极力地控制自己。 此时的燕桢儿又像回了平日里的那个克制的公主,于是绿芙又恢复了点勇气,小心问道:“主子,您不出面求情救救楚王么?” 燕桢儿紧攥帕子的手指骨节发白,狠沉地说:“此事是陛下家事,本宫一个非嫡亲的皇姑母,不宜多说。” 绿芙比燕桢还要大几岁,她深知燕桢儿的不容易,也知道燕桢儿这些年和楚王走到这种关系,多少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她咬咬牙提醒道:“可是楚王必定危险,若楚王也出事了,主子,您以后不仅没有挡箭牌,也没有亲近的人了。” “左右就是成为孤家寡人。人上人哪个不是孤家寡人?陛下在位二十三载,如今身边又有谁?”燕桢儿生生撕碎了帕子,他几乎就要咬碎了牙道,“我救不了小煦,我若出声,只会叫陛下和百官更往萧氏去想。此次危机,萧氏必倒,连累萧家皇子也是必然的,总要有人出来受罪。小煦……只能看他造化了。” 绿芙听到这一声声时常能听到燕桢儿叫的“小煦”,不禁想起六皇子每每见着她这个婢女,都是笑脸相迎,有时高兴起来,甚至亲近地叫她绿芙姐姐。 这样一个天真浪漫的皇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闲王,却被卷入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此次事情败露,燕煦的下场并不会比前面几个皇子好多少。 绿芙到底不忍,硬着头皮劝道:“可是,主子若是不管不顾,楚王怕是会恨极了您。不如,做做样子,去瞧瞧楚王?也叫楚王心里好受些。” “绿芙,你是觉得我太无情了,是不是?”燕桢儿用力地闭上眼,他的声音苍凉,“若我也倒台了,他更加无人可依。他若能理解,便理解;他若不能理解,便由他恨罢。” - 隆裕宫。 燕煦枯坐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椅子上,他从得知早朝的消息起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之前燕照、燕烈、燕焦出事时,他害怕得躲起来。 这次轮到他自己了,他反而很平静。 他好似等待问斩的死刑犯,天天提心吊胆、神经兮兮的快要疯了。 当明确告诉他死期时,他反而平静了。 燕煦开着宫门,在等自己的结局,也在等一个人。 隆裕宫的总管太监双喜已经陪他等了一天。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4节 此时宫里已传晚膳,双喜道:“主子,咱们用膳吧?” 燕煦问:“重华宫传膳了么?” 双喜为难地道:“咱们在西南,重华宫在东北,中间还隔着后宫,这么远,实在是不知道重华宫的情况。” 燕煦道:“是啊。这么多年,只有他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不来,我就只能猜。” 双喜道:“主子……长公主她今日不来,也有难处,毕竟你们娘家都是萧家。现在秦王遇刺案,查到有萧家人参与,为着避嫌,这当头您和长公主见面确实也不太妥。” “避嫌?”燕煦苦笑道,“现在想起来要避嫌了。” 双喜并不知道燕煦和燕桢儿的关系。 燕桢儿每次来都非常小心,而且燕桢儿身上有功夫,深夜里来,太监宫女根本发觉不了。 燕煦和燕桢儿那些在床帏里的不为人知的亲密,好像是什么极丑陋的事情,被燕桢儿极力的掩盖着。 燕煦自嘲地骂自己:多年来,在那些隐秘的夜里,他咬着唇不敢叫出来的忍耐,简直就是笑话。 藏那么严实,无非就是怕被问罪。 可如果到头来,还是有罪,那又何必在意多出那一桩肮脏的罪名?反正那种罪,也罪不致死。 直到膳食都凉透了,燕煦也没吃一口。 双喜张罗着叫小厨房热菜,劝道:“主子,饭菜再热一热,能用一点是一点,以后怕是……” “以后怕是吃不到了?”燕煦讥诮道,“不吃也罢。” 双喜叹息着不知说什么好。 燕煦苍凉地说:“你也退下罢。” 双喜跟了燕煦多年,知道这位皇子天性纯良,他退后几步,忍不住又上前劝道:“主子,您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去求陛下兴许还有用!” 燕煦茫然地瞧着那空洞的宫门:“本王没什么好求的。刺杀小七的事情,就是萧家做的。萧家只有我这么一个皇子,必定是我授意主使,洗不清的。” 双喜苦口婆心道:“我跟了主子多年,多少知道主子脾性。主子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而且主子也经常说要做闲王,对那些人心争斗的事情亦是厌恶,奴婢不信主子会去掺和那些杀人夺嫡之事。主子只要去找陛下陈述实情,指认背后真正主使,必定能被免于问罪。” 燕煦茫然地听着,目光渐渐归拢,他缓慢地思索着,于双喜的字句间发觉了异常。 他僵硬偏头,瞅住了双喜道:“双喜,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秦王被刺案背后另有主使?” 双喜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的神情,谨慎地道:“奴婢是这么猜的。” 燕煦陡然尖声道:“没有!这件事本王就是是主使!没有别人!” 双喜今日格外拧,还在试图劝说:“主子……可是,您若承认了,是要问罪的。轻则圈禁,重则赐死。” “本王说了,本王就是主使!”燕煦犀利地望住了双喜,他平时只是懒,并不是傻。 在面对他关心的事情时,他思绪很快,他倏地意识到双喜不对劲的根源:“双喜,你方才那些话,是谁的意思?” “是奴婢……”双喜额上渗出点汗,“奴婢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了。哈哈哈,这皇宫连皇后都不在了,现在皇宫只有一个主人,你还能听谁的。”燕煦突然释然地大笑起来,“走吧,随本王去找父皇请罪吧。” “主子!”双喜用力地跪下去,“主子,您一定要三思啊!” “一人做事一人当。”燕煦不再等待那个今日不会来的人,他看向那道空幽幽的宫门,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道,“事不宜迟,左右都要被问罪,好歹最后一遭,倒不如干脆点,莫叫人笑话胆小鬼,我燕煦至少得留个好汉的名声,走罢。” 第57章 孤家寡人 因着燕熙升到兵部右侍郎, 俸禄养得起一个侍卫了,于是卫持风便易容跟在燕熙身边伺候。 如此一来, 各方消息可以随时通过卫持风向燕熙禀报, 比之前方便了许多。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今日散值,方循接了燕熙,见一个大胡子汉子大喇喇地坐到马车前座的另一边, 猜测到此人大约是燕熙新雇的侍卫,礼貌地问。 卫持风回以一笑, 道:“迟风。” 方循客气回话:“方循。” 两人不多叙话,方循甩了马鞭驾车走。 在前面路口时, 不用燕熙说话,卫持风便说了:“我家主子说了,今日回宣宅。” 方循眼皮跳了跳,掉转了马头。 - 到了宣宅, 卫持风阖上门,把方循留在外面。 方循摸摸鼻子, 知道今夜里自家小王爷又要独守空房了。 宋月潇住在北原王府, 燕熙昨日从北原王府离开, 虽没当面撞上人,却也觉着尴尬。知道对方家中有长辈,燕熙这些日子是不可能再去北原王府了。 卫持风一路跟到了屋门口, 燕熙看卫持风神色, 便知这是有旨意了, 道:“你说。” 卫持风道:“明忠公公传话来问主子的意思, 楚王怎么处置?” “我的意思?”燕熙讥讽道, “怎么父皇的事情, 还轮得到我做主?” 卫持风最怕燕熙这种阴阳怪气的时刻, 叫人心中格外没底,他大约知道主子这是不高兴了,只得小心地赔笑道:“明忠公公与属下说,依着陛下的性子,怕是容不下楚王。” 燕熙胸口一闷,转头进了屋子。 卫持风看燕熙往衣架那边去了,不敢跟进去,掩上门,利索地到小厨房烧水。 - 燕熙昨日与宋北溟有了第二次,今日身上的燥意明显轻了,但比着普通人,他还是热。 他一边褪了里外衣裳,换上居家的薄长衫,一边想事情。 他想起了原著里燕煦曾为保护原主被幽禁三年,又想到他五年前离宫时,旁人都不敢来送,只有燕煦来送。 燕熙叹了口气,起身拉开某个匣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香囊。他自己也说不清,几经周转为何还留着这枚小小的不实用的东西,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燕煦说过,这只辟邪香囊,里面有佛香,有燕煦手抄的经文,还请大师开过光。 燕熙为了走剧情,对待纸片人从不手软。 可他此时掂着这只小小的香囊沉默了许久,最后把香囊放在了书案上。 - 卫持风敲门进来时,见到衣架上挂着的外裳,知道燕熙已换了薄衫,便没敢往里间去。 他小声地在门边询问:“主子,宫里头还等着信呢。” “六哥的性命不能留,否则就是后患无穷。必须‘赐死’。”燕熙声音淡淡,“连夜叫人把六哥运到岳东郡的秦王府私狱里,无我命令,不许他踏出禁室一步,谁也不能见。办事的人尽量少,嘴巴要牢,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你动手直接处置。” 卫持风听过说六皇子、七皇子自小一处长大,十分交好,是以听到前半句时,他心头一寒,震骇于主子对一起长大的亲兄弟竟也毫不留情;听到后半句,又泛起阵阵暖意。 他得了令,又小声地替沈潜请示道:“沈掌柜说您要的那批金丝楠木已采购到了,正从水路进京。这批楠木与咱们的生意不太对路,他拿不准您的意思,请您示下,要怎么处置?” 燕熙想到宋北溟几年来被靖都世家官员们用金丝楠木为难吃鳖的样子,面色稍霁道:“找个由头,卖给北原王府。” 卫持风想起上回狠宰小王爷的事情,觉得这批木头不比火炮,怕是高价卖不出手,心有余悸道:“那……价格?” “这批木头通关文书都有,宋北溟会中意的。”燕熙道:“便宜点或是送也行,就说‘海晏号’回馈老主顾,往后彼此多照顾生意。” “属下明白了。”卫持退身出去。 卫持风从沈潜那得知这批金丝楠木来之不易,算上运费要几万两白银。以他主子一毛不拔的性子,这回白送了,下回指不定又要坑天大一笔银子回来。 屋子里静下来,燕熙复又拣起那枚香囊上,沉吟道:“燕桢儿、燕桢……公主、皇子……” 燕熙思索良久,放下香囊。 是时候走这步棋了。 - 乾清宫。 明忠把燕熙的意思报给天玺帝。 天玺帝面色阴晦。 明忠小声说:“秦王自小纯善,在这当头,难舍手足之情,也是人之常情。” 天玺帝目光沉沉,语气中有带了三分责问:“小七前面都做的很好,这次心慈手软了。” 明忠很少听到天玺帝这么明显的情绪了,且这也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听天玺帝批评燕熙。 明忠听得心中惶惶,替燕熙捏了一把汗,小声请示:“皇爷,是否还按秦王的意思办?” “按他的意思办。”天玺帝喜怒愈发冷凝,阴沉地道,“让小六在外头跪一晚上。” 明忠脸色一变:“皇爷……今儿夜里已开始落雨,钦天监说夜里会转暴雨,奴婢瞧着方才已经电闪雷鸣了,楚王自小养尊处优,若是跪一夜,怕是身子要废。” 天玺帝徐徐拨着手上的碧玉手钏:“小六是个没主张的人,依他的性子,刺杀秦王之事,他没胆也没能耐做。他敢一个人来把事情担了,便是心中有比自个更重要的人,连我这个父皇也压根不在他眼里。身为皇子如此不知好歹,意气用事,不堪大用。他既敢来,就得受得。临到头想当一把好汉,若空有好汉的心,没有好汉的命,淋一夜雨,人就没了,那便没罢。” 明忠踌躇地擦了把汗,欲言又止。 天玺帝冷笑道:“怎么?” 明忠诚惶诚恐地讨好道:“秦王没说要不要用刑,他和楚王是打小的情谊,既然开口了,想是要保住人的。这事儿要不要和秦王说?” “有何好说的?”天玺帝的脸色明显的沉郁下去,他凌厉地道,“朕的主张,他也当真敢做!他这些日子是过得太顺了,以为处处都要由着他。为上者,不苟私情,他若过不了这一关,以后便会被人拿捏住。这次便要叫他知道心慈手软的痛处,以后才不敢再犯。” 明忠知道这事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想到几次天玺帝暗示叫燕熙进宫来觐见,燕熙都不肯来,经此一次,父子间怕是更没情分见面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天玺帝听到了,眸色中闪过冷色:“明忠,你最近是老糊涂了。” 明忠大骇,“叭”的一声跪到地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就掉下来,惶怖地解释道:“奴婢……奴婢只是想要缓和皇爷和秦王之间的关系。” “朕和他之间的父子之事,轮不到旁人来插手。”天玺帝眼中闪过一丝阴翳,“朕若下旨,他也只能乖乖来见,不必你多此一举,你揣测上意、自作主张,近来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天玺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明忠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地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瞧皇爷与秦王父子多年未见,于心不忍……是奴婢逾越了,奴婢罪该万死!” 明忠磕得咚咚做响,坚硬的地砖上很快就有血迹蜿蜒。 天玺帝这才缓慢地开口:“他为着刺杀雪儿一案一直未落而恨朕,朕倒要看他能恨到几时。他若当真能恨到连朕死都不来瞧一眼——” 明忠听天玺帝语气不对,心都要揪到嗓子眼了,心惊胆战地竖起耳朵。 天玺帝顿了顿,冷峻地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他若能狠决到那等地步,朕倒是要高看他一眼。” 明忠听到天玺帝没有再训话,心中稍安。 他垂着血淋淋的额头,心中反思:自秦王中了状元回朝后,天玺帝明显比从前好说话了不少,导致明忠这一段时间托大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往后还是要警醒着点。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5节 明忠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正在思虑间,忽听天玺帝问:“你今年几岁了?” 明忠一骇,小声地答:“奴婢六十有一了。” 天玺帝意味深长地道:“该带新人了。” 原来事情在这里等着他。 “是,奴婢近日也在操心此事。”明忠听此,心中才算舒了一口气,只要这件事替皇帝办好了,方才那茬才算过去了,于是小心地请示,“皇爷可有人选?” 天玺帝道:“跟着小七到皇陵守陵五年的那个小太监叫什么?” “叫望安。”明忠已然明白天玺帝用意,他心头重石落地,补充道,“现在随假秦王在岳东郡王府里做首领太监。” “把他调来,放在你手底下做。”天玺帝道,“倘若做得好又忠心,便大胆地提;若做不好,不要手软。” 明忠垂首:“奴婢知道了。” 天玺帝道:“退下罢。” 明忠道一颤,感激地俯地谢恩。 直到退出正殿了,明忠的双腿还在打颤,服侍他的小太监来扶,他才勉强站直了。 这才发现冷汗已然湿透了衣服。 人人都羡慕又畏惧他这个御前公公,只有明忠自个知道这些年如履薄冰是何等艰难。 他能做到这个位置,除了自个小心,主要还仗着服侍了天玺帝一辈子的情分。 他知道哪怕天玺帝再冷酷,也会给他个善终,可他看天玺帝这些年下手越来越阴决、帝心越来越阴晴不定,他还是心生退意了。 天玺帝直言让他带新人,这是给他留了一条退路。只要有着和望安的师徒情分在,往后他养老的日子便有了保障。 明忠看着天玺帝长大,多少还是摸清了几分天玺帝的心思。他心中有些难过,今日天玺帝的表现,其实说明天玺帝并未当真介意他从中调解父子关系,否则也不会长久以来由着他暗中照应又明着替燕熙说情。 寻常人到了天玺帝这般年纪,最想要的还是天伦之乐。可天玺帝权势紧握手中,却还是与唯一上心的皇子逐渐离心;那个英珠也不像是真心跟着天玺帝的;而且眼下天玺帝甚至已经在安排他退休。 要不了多少时日,明忠也该养老去了。 天玺帝用一辈子走到了权势滔天的位置,终于还是变成了孤家寡人。 第58章 接二连三 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夜。 子时末, 乾清宫西暖房的床帐掀开,英珠赤身下榻, 他从地上捡起长衫, 披衣系带,光脚悄声拉开了门。 外头的宫人听到动静,抬眼来瞧, 看到是他,立即垂眸不敢多看。 英珠听那雨声拍窗, 问:“楚王如何了?” 宫人回复:“晕在雨中了,瞧着……有一阵不动弹了。” 英珠蹙眉说:“把楚王送到耳房里暖暖身子, 先喂点姜汤,去太医院请周院判来,待丑时末再把人送回雨里。” 宫人为难地说:“可是陛下有旨,不许管楚王。” 英珠冷笑一声, 讥诮道:“我从陛下的榻上下来,你若是不信我传的话, 可以去问陛下。” 那宫人吓得跪倒在地, 连连磕头道:“小的不敢, 求英公公恕罪。” 英珠凌厉道:“还不快去!” 宫人连滚带爬地去了。 - 燕桢儿一夜未睡。 子时末,他坐在镜前,叫宫人梳洗打扮。 他今日穿上了最华丽的宫装, 化了极妩媚的桃花妆, 在烛光的映照下, 美得不可方物。 连日日为她化妆的宫女都瞧直了眼。 燕桢儿盯着镜子里无可挑剔的妆容, 突然抓起蓖梳狠狠地砸向铜镜。 铜镜被砸的深深地凹陷下去。 正在料理他裙角的绿芙惊吓得一愣, 连忙跪地请罪。 一众宫女们哗啦跟着跪了一片。 “再美又有何用?美与谁看?”燕桢儿望着乌泱泱的人, 心中异常烦闷, 喝道:“全部退下。” 因着燕桢儿一向是端庄温婉的,突然发怒,众人只道是出了天大之事,吓得齐发颤。 绿芙是知道内情的,她起身领着众人退身出去,自在走在最后,正要阖上门时,听到燕桢儿说:“他有消息了么?” 绿芙阖上门,回身道:“楚王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夜,算着这时辰陛下也快起来了,估摸着很快就有旨意下来了。” 燕桢儿听着那揪心的雨声,沉默半晌说:“这雨,已经下了一夜了。” 绿芙听得心中难过:“也不知楚王如何了……” 燕桢儿手指紧攥,指甲深入掌心,鲜血淋漓。 绿芙看到血,扑到燕桢儿跟前,眼泪直流道:“主子,您若是担心,就去看看罢,或者求求情让楚王先起来,这样淋下去,人要坏的。” 燕桢儿怔怔地望着那砸坏的铜镜道:“陛下罚小煦当众跪在雨中,就是做给人看的。陛下大抵已经猜测到了什么,我此刻去,就是自投罗网。” 绿芙担心了一晚上,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可是主子……” 燕桢儿道:“我们还有在乾清宫藏的老人,叫他想法子劝说上边的人求求情,叫楚王舒服些。楚王有什么差迟,及时来报。” 乾清宫的内应,是先帝在时就埋下的人,这人轻易动不得,绿芙没想到燕桢儿为着这场雨竟动用了。 她连忙点头,出去交代了。 燕桢儿孤身坐在大殿里。 雨声盖住了他血水滴答的声音,他用力地闭上了眼。 时间在凌迟着他。 燕桢儿并不后悔之前不去替燕煦求情,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燕桢儿筹谋一生,绝不会做明知无用又徒惹是非之事。 萧家两个皇子,牺牲燕煦远比牺牲他的代价小。燕煦被罚问罪,他还有机会补救;若他出事了,燕煦便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而且他是绝计不能暴露的,他一旦暴露,不仅要受验身之辱以及世人耻笑他男作女装,他多年的谋划也会付诸东流,更会牵连到先帝遗臣及他背后诸多势力。 后果不堪设想。 相较之下,牺牲燕煦便是理所当然了。 燕桢儿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选错。天玺帝不可能会杀燕煦的,活罪再苦,只要挺过去,总还有盼头。大不了他回头多哄哄,燕煦素来听他的,总能哄得回心转意的。 左右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如果不是这场暴雨。 在这种暴雨里跪上一夜,腿是必定要废的;且天气陡凉,人淋久了凉雨也要受不住。 已经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正常人也已到极限,更别说养尊处优长大的皇子。到这关头,燕煦每多在雨里泡上一刻,就危险一分。 燕桢儿蓦然想到,燕煦极是怕苦,一有伤风着凉还要他哄着才肯吃药。可现在这么个金尊玉贵的皇子,快要被雨泡坏了。 时间过得格外慢。 燕桢儿在这样的煎熬中逼红了眼,人非草木,在某一刻他大脑里只剩下那个隐密的床帐里哑声喊他少年。 他站起了身,连伞也没拿,径直冲出了门,跑进了雨里。 绿芙哭得满面是泪,在这一刻露出了欣慰又激动的笑容,她抱着伞追了出去。 主仆二人冲进雨里。 方过了两道门,便看到前方有两人冒雨往乾清宫去,摇晃的灯笼上写着“太医院”。 燕桢儿缓缓地停下了步子,主仆二人相视皆是舒了一口气,绿芙这才想起来要打伞,他们回到了重华宫。 燕桢儿回宫,重新沐浴梳洗,再一次化好妆已近早朝时分,他渐渐平静了下来,心中反复推算天玺帝可能会给的处置。 远在岳东郡的燕熙重伤,伤在心口,就算治好了,怕也是废人一个,剩下的老四、老五皆是平平无奇,天玺帝如今子嗣凋零,不至于要了燕煦的性命。 他反复告诉自己,是的,一定是这样,他的决定没有错。 算着时间差不多,燕桢儿听到绿芙回来的动静。 燕桢儿捏着帕子起身,见绿芙踉跄地推门而入,他的心已凉了半截;而当看到绿芙满脸的泪时,燕桢儿脸色刷地惨白,僵直地坐了回去,强撑平静问:“如何?” 绿芙失声痛哭道:“昨夜里岳东郡来消息说秦王伤重病危,今日龙颜大怒,出门见着楚王跪在那里,当即就下旨赐死楚王。” 燕桢儿一颤,发上的金步摇掉了下来。 绿芙一见燕桢儿失态模样,不禁泪如雨下道:“主子,你莫要急,说不定还有转机呢,楚王可是陛下爱重的皇子,不可能就这样没了的!” 燕桢儿双眼通红,原地打转,自言自语:“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如果燕楠连小煦都不留下,那老四、老五也没有机会。燕楠总要留个人继承大统,京里头统共就那么三位。京外头……燕熙……可燕熙已毁容又受了重伤,燕熙能不能挺过来尚不得知,这关头就赐死小煦说不过去。除非……是燕熙没事,可那一箭是实打实射进去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受伤的燕熙是假的。倘若当真如此,真的燕熙在哪里……” 绿芙已经听不懂燕桢儿所言,她见燕桢儿逐渐疯魔的样子,既害怕又担心,不住地唤道:“主子。” 燕桢儿挥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 绿芙不敢再叫,只盯着燕桢儿。 燕桢儿眼中精光闪动,某一刻,想到什么,猛地站住了:“宣隐!” 一切的过快提拔和接连而来的祸事,都从不合理变成合理了。 宣隐就是燕熙! 同样是十九岁,同样是长了一脸肖似唐遥雪的脸,同样是被天玺帝偏爱。 这就是灯下黑! 天玺帝为了让宣隐合理的出现,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这个答案叫燕桢儿一下豁然开朗又万念俱灰。 既然宣隐是燕熙,那燕煦确实没有活路了。 燕桢儿倏地狞笑起来道:“燕楠,是你逼我的。既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就莫怪我心狠手辣了。只要你一个皇子都没有了,那我就能做回燕桢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6节 - 皇子所。 前不久新封的两个郡王,皇四子燕然豫章王、皇五子燕焘凉州王,因符合郡王规制的新宫殿尚未收拾出来,还住在皇子所。 皇子所现在只住两个皇子,冷清空旷了许多。 这日卯时,四皇子燕然的正殿中,案上刚布好早膳。 燕然是爱书之人,新近托人从宫外头买了一批新书来,因是些取乐的话本,买回来还得小心地藏好。 他心中想的是希望早日出去开府,便能按自己喜好置办物什,不必连看个书都要遮遮掩掩的。 燕然翻出一本宫外头最时新的话本,膳也顾不上用,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才翻了两三页,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燕然抬头见是贴身的首领太监清喜回来,便又收回了目光,继续读书。 清喜神色紧张地清退了殿里服侍的宫人,还特地关了门。 燕然觉出不对劲,从书中抬头道:“何事如此慌张?” 清喜脸色灰白道:“楚王他今晨被下旨赐死,方才已喝了饮鸩酒,去了!” 书册掉落在地,燕然脸色惨白道:“去了?此事竟是毫无转圜余地?” 清喜忧虑地摇头:“旨意已经下了,鸩酒也喝人,太医院验过说确实是去了。” 燕然怆然滑下泪来:“六弟就这么去了……” 清喜陪着哭:“六殿下在宫里头人缘好,许多人知道了,都偷偷哭呢。” 燕然无声抹泪,良久后,蓦然想到什么,一下惊得坐直了,惶然道:“是不是轮到本王了?” 清喜其实一直忧心的也正是此,他原本还在想要如何提醒自家这位只顾着读书的主子,此时见燕然已然把自己吓得够呛,连忙安抚道:“殿下莫要惊慌,我们宫里头的人一直安分守己,不犯事,便不会惹祸上身的。” “可是,小煦难道就一定犯事了么?”燕然平常对读书之外的事皆置之不理,并非不懂那些人心争斗,他只是厌倦那些倾轧是非,躲到书香里自欺欺人地置身事外。 可燕煦一去,他便首当其冲了,燕然喃喃地道,“我与前头几位一样,也是世家皇子,并无不同。” 清喜心中亦是惴惴,只好强颜劝慰:“可主子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虎毒不食子,皇爷如今在靖都几剩下两位皇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可是你没发觉吗?”燕然倏地想到什么,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册,惊惶地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每一件事最后都指向皇子。尤其是二哥、三哥死的偶然又难看,哪就有那般巧合的意外?这些事里,显然是另有人在推动。那个人既非常了解宫里,又与宫外有勾连,他好像手里拿着屠刀,想杀谁就杀谁。” 清喜听得身上阵阵发冷,嘴唇发抖地说:“哪里会有那样的人?” 燕然沉吟:“是啊,哪里会有那样的人呢?” - 就在此时,门房来报:“大长公主驾到!” “大长公主来了!只要她肯相助,那我们就安稳了。”清喜兴奋地起身去迎。 燕然也面露喜色,催他快点。 殿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燕然一个人。 燕然在这清晨中忽然生起一股微妙的寒意,说不出为什么,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惴惴不安。 他安慰自己说,都是近来被兄弟们的死讯吓的,只要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才想到敲门,便听到清喜在门边报:“殿下,大长公主来了。” 燕然起身相迎,看到燕桢儿今日打扮得异常华美,一对金步摇幽幽晃着,正由绿芙扶着,迈进了他的殿门。 晨光斜照,燕桢儿姣好的面容从光亮中沉进阴影,那阴影里的美丽容颜蓦地呈现出某种古怪的狰狞,燕然心中骤然一阵剧颤。 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 他想:燕桢儿与燕煦交好,此时燕煦出事,燕桢儿难道不该是去隆裕宫张罗后事么? 却来了他这里。 夏日雨后的清晨,是难得舒服爽快的时候,燕然却陡然遍体生寒。 当日夜里。 四皇子燕然,五皇子燕焘暴毙而亡。 - 燕熙听到燕然和燕焘的死讯时,刚回到宣宅。 他在门边停住了步子,神色沉郁地问:“因何而亡?” 卫持风神色凝重地答:“周太医去验过尸身,两位皇子身上既无外伤,也无中毒征兆。周太医私下里说,怕是用了某种无色无味的奇毒,服下之后某一刻心跳骤停的,这样才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 燕熙沉着脸听着,缓缓地蹙起了眉。 短短几句话,听得他胸中翻滚,忽然一阵强烈的恶心,他扶在门边,险些吐了出来。 杀人如麻到这等地步,实在是天人共愤,令人作呕。 燕熙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道:“你去找明忠传话,提醒他们想法子验一验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卫持风疑惑道,“验什么?” 燕熙冷沉地说:“验身子。” 卫持风惊得下巴都掉了。大长公主金尊玉贵谁敢去验大长公主的身子?而且大长公主尚未出阁,便是为着她的名声,也不能去验她。 寻常人家的女儿,尚且到了一定岁数连面都不叫外人瞧,堂堂先帝的嫡长公主,谁敢去验她是否处子之身? 第59章 惊蛰明灯 燕熙传到宫里的话, 明忠听了诧异了好半晌,耳语呈报给了天玺帝。 明忠和卫持风一样理所当然地想偏了。 天玺帝正在用晚膳, 听到后, 举着筷子,沉默良久。 明忠站在榻边,陪在一旁, 知道天玺帝这是在想事情,没敢打搅。他瞧了眼坐在榻上小案另一头也停下来的英珠。 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都瞧出有事,英珠放下筷子, 跪坐等着了。 天玺帝在沉默中第一时间就排除了验燕桢儿贞洁的可能,因为皇帝作为皇族族长,无论如何都会维护公主的体面,而且此事与皇子并无干系, 燕熙没道理大动干戈的专门来报此事。 那么,除此之外燕桢儿身上还有什么好验的?值得燕熙如此隐晦地转告? 天玺帝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皇子与公主的区别上去。 他们父子在这件事情上, 达到了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并都明白了要回避耳目说此事的缘由。 天玺帝面色阴晴不定, 放下筷子。 天玺帝于礼仪上自小恪守, 很少有这种用饭到一半丢箸的情况,明忠一瞧就知有大事,连忙凑近了问:“皇爷?” 天玺帝扬手, 摒退了宫人们。 英珠也要起身, 被天玺帝瞧了一眼, 又坐回去了。 天玺帝丢出一块令牌给明忠, 面色肃杀道:“命当值侍卫立即全部到岗, 锦衣卫加强各处宫门守备, 叫暗卫长调集所有暗卫随朕去一趟重华宫。” 明忠一听, 便知事大,脸色敛肃,当即便去办了。 英珠坐在榻上,他平素不随天玺帝办政事,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要跟着。 天玺帝起身,高大身躯挡住了一侧宫灯的光,皇帝经年高居人上的威严面容,在宫灯旁更显摄人,他道:“不去瞧瞧朕是如何替你家殿下打江山的么?” 英珠倏地抬头,不明所以地瞧着天玺帝。 天玺帝已不瞧他,大步迈出正殿。 英珠意识到问题严重,当即丢箸,仓促地赶上。 - 卫持风到宫中去送信了,燕熙交代完,回到屋子,没有像平日那样去换居家的薄长衫。 他好一阵莫名的心神不宁,走到窗前,凝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夜。 窗外有树,树旁有墙,墙外是街道。正是归家的时辰,各家炊烟已燃,灯光照窗,看起来是寻常的夜。 可是树上的暗蝉鸣停了,往来的行人脚步声也没有。 燕熙眼中寒光一闪,盯住了夜色,而后缓慢地后退到一处柜边,抬手摸进了柜与墙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拔出了一把长刀。 那长刀刀鞘细长,其上有月纹,刀柄上写着“流霜”。 - 方循送完燕熙,便将绿呢马车停在巷口,到宣宅对面紫鸢的宅子里用饭。 两人举杯对碰,酒至唇边,方循抬头正要饮,却见紫鸢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正危险地眯着眼睛听风声。 他们是多年的同伴,熟悉彼此反应,方循神色一紧,也停住了动作。 紫鸢骤然甩了杯子,飞身抽剑,喊道:“贼来!” 方循也听到了,丢杯提刀,跟着紫鸢跃出门口。 四周无人,紫鸢跃上墙头,举目四望。 他们布置宣宅的暗卫,已有几个点位被抢了,剩下的暗卫没有回应,不知生死。 紫鸢拔出长剑,站在四面包围的黑暗中,面色凛冽。 她对方循做了一个跑的神情,低声道:“有大虫,很多。” 大虫是他们暗卫间的黑话,指一等一的高手。 方循一听,面色一凛,掉头便跑。 紫鸢是北原王府里除宋北溟外身手最好的,以她的实力判断要跑,那便是敌我悬殊。 小王爷和宋大帅在北原府中,请他们来才有胜算。 方循跳上马背,拍马疾驰,树影里有几个人影一晃,急追他来。 紫鸢哨声响起,藏在更深处的暗卫护着方循而去。 她一人站在包围之中,却全无惧色,她长剑在手,隐有铮鸣之声,她道:“暗处的朋友,这里住的是北原王府的贵客,你们莫要摸错了门。”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7节 “错不了。”树影中有人回话,“杀的就是小王爷的枕边人。” 紫鸢道:“既然各位执意要与北原王府为敌,那本姑娘的剑,今日便要教你们做人。” - 官书巷。 商白珩刚用过晚膳,回到案前,新买的书童柳彤来报:“先生,有信。” 商白珩在灯下拆了信,上面是周慈的字迹:“皇四子、皇五子今日酉时暴毙,疑为毒杀。” 商白珩举信到烛火上烧,他望着火苗陷入沉思:一日之内,连去三个皇子,如今天玺帝只剩皇七子。可蹊跷的是,此事有利微雨,却非微雨所为。陛下断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杀三子,那么,主事者另有其人。非我同盟,必为敌对。事出反常,必有灾殃。 火苗舔到了商白珩的手指,他不觉痛,思绪反而转的更快,他于今日连环的皇子之死中抓到了一根隐约的线头,陡然破声急喊道:“柳彤,速取灯来。” 柳彤听商白珩语气急迫,飞快地拉开书柜,里面是折好的二十四只明灯,各画着二十四节气的水墨画。 柳彤急促地问:“先生,取哪只?” 商白珩已在换鞋,神色凝重地答:“惊蛰。” 柳彤取出一只明灯,上面画着一棵桃树,树下有田,田上有耕牛,旁边墨书一句诗: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1。 他手脚利落地取了蜡烛,点了灯,到院子里放灯时,商白珩已经穿过院门快步出去。 留下一句话:“去请周慈到宣宅附近待命。” 柳彤应:“是。” - 宣宅 燕熙扶刀,踢开了门。 他穿着一身正三品文官的绯衣,握刀的手腕纤细而柔韧。 屋里微弱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台阶上,拉出柔美的线条,他的脸沉在阴影里,皮肤在渐暗的夜幕下透着冰凉的白色。 他扫视了院子一圈,眼中如有寒冰。可他语气却还含着隐约的笑意,像招呼远方来客似的道:“各位朋友,不知从哪来?受谁之命?” 虚空中有人答:“宣大人好胆识,我等奉命来取你性命,今日事不成,不罢休。大人不如干脆受死,叫我们也省些事。” 燕熙嘴角勾出笑意:“本官爱民如子,素来对百姓有求必应,只是可惜了,你们这些盗贼歹徒,不在百姓之列。不能如你们之意了。” 几位穿着夜行衣的人出现在院中:“既然如此,宣大人,上路吧。” 燕熙抽刀,他用看老朋友一般的目光温情地描着出鞘的刀锋。 久藏未用的“流霜”滑出刀鞘,将身后照来的微弱烛光划得破碎,温暖的烛光陡然碎成冰碴。 夜沉下来了。 下弦月不见踪影,夜黑风高,“流霜”划破夜幕,对着疾扫而来的人影,划出了第一捧血。 - 重华宫。 今夜乌云重重,星光沉没。百姓节省,市井间灯光暗淡,皇宫里却是灯盏处处,飞火流萤般不似人间。 天玺帝下了御撵,两排持灯的宫女将宫巷照得如同白昼。 明忠去敲重华宫的宫门,里头看门的太监探出头来,瞧着明忠的脸时,忙变了色,再顺着明忠往后瞧,瞧见晃眼的灯明处有明黄的身影,吓得一哆嗦跪到地上,喊道:“奴婢叩见皇爷!” 这一声起,重华宫院子里跪了一片。 燕桢儿用完晚膳,正在净手,闻声把洗得白净的手从水里抽出来,拿帕子细细地擦着,摒退左右道:“你们全部退下,请皇兄进来。” 正殿里的宫人也退出去,把院子跪满了。 天玺帝在众人的跪拜中,迈进了重华宫的门,他绕过影壁时,正巧见着西市上空升起一颗明星。 英珠跟在天玺帝身后,顺着天玺帝抬头的方向也看见了。 他少时在承乾宫曾看贵妃在夜里放灯,贵妃说这灯能祈福消灾,还曾教他们做灯画画。 英珠已经越来越难在记忆里描画出唐遥雪的面容,却在这夜里诡异又清晰地忆起贵妃托起灯对小太监们笑时的温柔。 “孔明灯。”英珠怔了怔,轻声地怀念说。 天玺帝听到了,回头来看他,问:“你喜欢?” 英珠沉下脸来,抿了唇。 天玺帝冷笑一声,往前走去,到重华殿前,挥手止住了跟着的英珠和明忠,跨步进了殿门。 明忠扫视一圈,做了一个“砍”的手势。 皇帝的身影浸入殿中,殿门在皇帝身后阖上,重华宫四周暗影浮动。 英珠的眸子转回空中那枚明灯,还浸染在久远的怀念里。 御前暗卫已然手起刀亮,与重华宫的暗卫完成了第一次的交锋。 - 燕桢儿端坐在殿中,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天玺帝行礼。 他今日的妆容到夜里仍是完美无暇,在灯烛的映照下,愈发端庄明艳。 他款款地看着天玺帝,等着对方说话。 天玺帝面无表情道:“老四、老五是你杀的?” 燕桢儿莞尔道:“本宫今日是去瞧过他们,可本宫陪他们坐了会便走了。我去时是早晨,他们走在傍晚,与我又有何干系?” 天玺帝道:“是么?” 燕桢儿道:“本宫杀他们,于本宫并无益处,毕竟他们谁继承大统,本宫都是大长公主。” “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天玺帝意味深长道:“朕数次给你指婚,皆被你拒。为此,宗老常来念叨,朕都替你压下去了。” 燕桢儿从未听天玺帝说过这些家常,他敏锐地觉出不妙,抿声不说话,警惕地望住天玺帝。 “朕给过你机会的。既然你不肯嫁,那此生便都住在宫里头。”天玺帝道背后的门上有血水浇过,血色顺着门纸往下淌,帝王的威严压得殿中的空气似无法流动,重华殿中格外沉重。 天玺帝手上拔着手钏的玉珠道,“我来时便叫人收拾了挨着乾清宫的弘德殿,连夜正在起高墙,以后你就住在朕眼皮子底下,待朕驾崩那日,带你一起去见先帝。”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引自【唐】韦应物《观田家》 第60章 杀机毕现 “燕楠!”燕桢儿变色道, “你什么意思!” 天玺帝的眼若寒渊,藏着深不可测的杀机:“留你性命, 朕已是仁至义尽。否则, 休怪朕有违当年对先帝的誓言,将你斩杀九段。” “你敢!你登基时可是当着百官之面,发誓优待先帝遗孤!纵我违律犯法, 也要刑不加身、罪不致死、爵不可夺、世袭罔替!你登基是由我陪着接受了百官朝拜!祭祖祭天也是我作为正支嫡出替你祈告!你算什么东西!” 天玺帝身后的宫门又划过一阵刀光,血水浇过, 有人甚至连惨叫都不及发出,便被拖下去了。 血从门缝渗了进来。 天玺帝负手而立, 常年的威势让他不说话也高高在上,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燕桢儿:“朕是先帝钦封的皇太子。” 燕桢儿从来都认为自己有鄙视天玺帝的资本,他猖狂地笑起来:“若不是燕氏正支生子困难,我父皇重病缠身, 才给你先封了太子!否则,何至于轮到你!” 天玺帝敏锐地抓住了燕桢儿话间的机锋, 他心下已然完全肯定, 冷酷地说:“此事, 怪不得旁人。再者,就算你是皇子,也生晚了。” 燕桢儿听到这句, 心下稍定, 在这番试探中确认了天玺帝并不知晓他性别之事。此事知道的人不过极紧要的几人, 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泄露。他始终是安全的。 只要他是公主, 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活下去, 他放肆地发泄心中忿恨:“便是从旁支里选, 你也几无机会。你父王不过是个袭爵的二字郡王, 到你这代最多只能袭镇国将军!遑论你还是个庶出的!” 天玺帝眼睛微眯,停下了拔玉珠的手。 如果明忠此时跟在身边,便会知道这是一个要命的危险信号。 燕桢儿脑中飞转。他说每一句话,都在复盘今夜的计划,成败在此一举,成则明日他华丽转身,公告天下先帝遗子的身份,随后就会有遗老上奏要天玺帝立他为太子;败则他躲在公主的皮囊里过富贵一生。 成败于他皆无碍。 燕桢儿已经一刻也不想忍了。时辰已至,对宣隐的刺杀正在进行,今夜动用了他先帝留给他的资源和他多年的积累,只是杀一个文弱的燕熙,他势在必得。 燕桢儿多年的忍耐力也压抑不了即将迎来新生的亢奋,二十三年的易弁而钗,已快要叫他分不清自己是谁,他越发狂放地说:“也对,只有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才会毫无皇族尊严,借着当我父皇伴读的身份,极尽谄媚,像哈巴狗一样讨好所有人!” 天玺帝并没有被激怒,他只是愈发寒了面色,他从燕桢儿不合时宜的放肆中品出了些微妙的算计来。 天玺帝是多年的人心纵横家,他顺着线索层层剥开燕桢儿的底牌道:“你所说的,皆是你开蒙前发生之事,必定有人转述于你。如此看来,先帝竟是留了不少托孤遗臣给你。朕这些年平衡朝堂左支右绌,原来在四姓之外,还有先帝遗臣在浑水摸鱼。今日倒是惊外之喜,朕既能肃清萧氏又能清洗乱臣。” 这些先帝遗臣是燕桢儿的底气,他怒斥道:“你敢!那是我父皇的臣子!” 天玺帝冰冷地说:“大靖只有一个皇帝,为人臣子忠于大靖,不该分先帝与朕。他们既不能听令于朕,便是大靖乱臣,不止于朕,朝廷清流,也会将他们乱本参死。” - 方循的刀刃卷了。 原先追他的只有几个刺客,他收拾之后,没能赶多远的路,便又有人不断地围来。 来助他的暗卫与他一起陷入了疲于应战。 方循敏锐地发觉,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刺杀,这般阵势比之战场上抢夺阵地还要残酷血腥。 单单为杀一个朝廷命官断不至此。 多年的征战经验给了他关键的判断,在又避过一道剑光时,他于袖于取出了危急关头才能发出的军令弹。 拔断引线,烟花冲入云宵,漆黑的黑空顿时被染成血色。炽热的火药在空中烧出烈焰,如同团云一般溅射开云。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百姓们闻声探头。 小儿问母亲:“娘,有烟花唉!过年了!?” 妇人抱了孩子举高去瞧:“今日不是过年,许是哪个宝贵人家有喜事,才放了这等好看的烟火。” 家里的男人曾上过战场,他沉思了道:“这烟花非同寻常,血色烧成团云,我瞧着倒像是……踏雪军的信号霰。” - 商白珩叫人放的孔明灯被烟花掩暂时遮住了光芒。他自己提了一盏类急走在通往宣宅的路上。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8节 他的灯上画的是“清明”,他的视线始终追逐着天上“惊蛰”的光芒,在看到烟花炸开的时候,他意识到又有一股势力参与其中。 那烟花的花样,与他在兵书中读过的踏雪军军令弹的图案一致,商白珩沉住了气。 他脑中电光火石地处理着突兀又复杂的信息,意识到今夜或许已是致命之局。 “惊蛰”的桃色烛光唤醒了靖都各处蛰伏的人,他们在夜空下辨认出了“惊蛰”的意味,他们脱下了身上各色的衣着,换上了夜行衣,从柜箱、草垛、墙缝等不起眼的各处抽出了刀剑,如影逐风般出动了。 - 北原王府,宋北溟与宋月潇正在院中议事,护卫们远远戒备。 宋月潇推着轮椅,在小池塘边站定,神色凝重道:“今日连去三个皇子,朝堂震动,文官们哭哭啼啼地以泪洗面,百官皆是举家披麻戴孝。” 宋北溟望着池水,沉吟道:“如今只剩下岳东郡的秦王了,可是秦王毁容又身受重伤,并非储君良选。” 宋月潇叹气道:“内阁已连夜商议章程,明日就要上奏迎秦王入都,眼下形势,立储已是势在必行。” 宋北溟心中莫名烦闷,从轮椅中起身道:“现在就怕秦王等不到入都。” “我这次入都,瞧你的腿比从前好了不少,是寻着什么好药了么?”宋月潇见宋北溟近来不似从前站久了便费劲,心中十分欣慰。 这勾起了宋北溟对某个人想念,那个人前日从他这里离去,连着两日都回的宣宅,他在想今日待与宋月潇议完事,他该寻到宣宅去了。 他微偏开目光道:“好多了。” 宋月潇正在担忧时局,没有察觉宋北溟掩饰的神情,她道:“我瞧着近日靖都种种动向,有些诡异。” “今日尤甚。”宋北溟道:“方才鸽部来报,韩家与吕家下朝后有密会。眼下姜萧两家相继倒台,这两家正是自顾不暇、急流通退之时,却还私下——” 就在此时,天空中炸开了红色烟花。 这是踏雪军的军令弹,全军见之,立即动身。 宋月潇和宋北溟对视一眼,同时摸刀。 宋北溟在霎那中识别了烟花炸开的方位,道一声不好,对宋月潇道:“姐,宣宅方位。” 提刀便跃出了院墙。 - 宣宅外头的小巷。 紫鸢横剑挡在宣宅门前。 她一开始连斩了几个人抢步到了宣宅里,见到里面的情况,她与燕熙对视一眼,便默契地守到门外。 燕熙要她守住这条巷子和这首门。 她听着门里持续的兵刃交接,大致能判断燕熙的身手,如果不是有燕熙在,今日她必定命丧此地。 来敌均是高手,她堵着这道门,迎接不断涌来的刀剑,为身后的燕熙留出时间,专心的对付最强来犯。 - 燕熙一个旋身,流霜划出圆月的弧度,血线随着刀锋溅向四周。他的手垂回身侧,血沿着刀身往下滴。 滴答,滴答,又汇出了一处血泊。 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四具尸体,院子地方小,叫人无处落脚。 燕熙抬起被血染湿的靴子,将尸体踢翻一侧。他拿刀的右手,因用力过大和过急而微微痉挛。 他一根一根地松着手指,沉静地盯着对面敌人。 还剩两个,且是这一批里最强的高手。 这两个是本次行动的首领。 两个首领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极容易完成的刺杀,来时路上听说任务对象是一个文官,他们甚至轻敌地开始玩笑庆功。 今夜只要得手,以后便是高官厚禄、世代荫荣。 没想到在此处遇到了对手。 两位首领轮换着方位,紧紧盯着燕熙。 他们谨慎地摆着起剑式,不敢对眼前这个文官任何一个动作放松警惕,因为这个文官可以做到以任何姿势作为起手式,那把刀的线条流畅,会在任何刁钻的角度刺到他们兄弟的心脏。 这个文官的第一刀,就叫他们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更叫他们越来越恐惧的是,这个文官吝惜每一次出刀,只取他们的要害,往往是他们的人才看到刀至眼前,刀锋已经深入血肉。 一院子的血,都是他们兄弟的。 然而这次的行动不能撤退,且身后的那个女人厉害得封死了他们的退步,除了一流的高手可以跃过那个女人来补给,在院子里的兄弟,无处可退地面对这个文官。 单看外表,这是一个叫人看一眼就心生怜爱的文弱美人,可这个人的刀法毫无破绽,像是能计算他们每一次出刀般,还以沉痛的回击。 而且这个人看着瘦弱,却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们一队六个人,原打算以多敌少耗死对方,可对方就在刚才还一刀割掉了他们兄弟的头颅。 可怕的力道。 以及过于残忍的手法。 到他们这行杀手的水平,已经多年未陷入己方被屠杀的境况了。 剩下的两个首领没有把握能合力杀死这个文官,他们对视一眼,听着身后女子又杀退了一次支援,他们心中冷颤,齐刷刷地看向了燕熙。 - 燕熙定在原地,有章有法的调着呼吸。 这是他遇到过最艰难的战斗,以一敌六要求他尽量节省体力,不出没有意义的刀。汉家的刀法他早烂熟于胸,每一次运刀他都能凭借形势、动作和角度计算出最佳的出刀时机。 他能在短短五年内,练出超一流高手的刀法,既得兼于名师和荣的力量,也得益于他超高的学习和计算能力。多年的苦练和曾经通过学习锻炼出来的思维和计算能力是燕熙在战斗中赖以得胜的实力。 “荣”已被战意调动,在源源不断燃烧他的气血,为他提供力量。 他整个人都现出盛放的状态。 流霜是汉阳老将军送他的刀,用了上百把宝刀的料子锻造出来的精刚所制。经过多次的短兵相接,以及大力交锋,也没有给流霜留下破口。 他和流霜如同合为一体,形成了一把亢奋、冷静又没有破绽的刀。 燕熙瞧着对面的敌人,垂在身侧的手指在争分夺秒地舒展,以尽快恢复灵活。 两位首领注意到了燕熙不同寻常的停顿。 首领是最富有经验的杀手,一开始庆幸得到喘息机会,也在极力地调息,随即就敏锐地发现燕熙始终藏在一侧的手。 首领飞快地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喜。 他们被燕熙打乱了阵脚,差点忘记了就算力量可以延续,但是关节和肌肉无法做到持久的紧绷用力。 他们立刻明白了燕熙拿刀的手出了问题。 在以命相搏的战斗中,只在霎间,两位首领的杀机已然毕现,他们抓住燕熙难得露出的破绽,从两个方向夹击而去。 然而,血光再一次被刀锋划出。 两个首领不可置信地望着燕熙换了拿刀的手,其中一个沉重地倒进了血泊里,他的眼睛至死盯着燕熙,惨烈地控诉着——这不可能。 燕熙以左手持刀,对准了仅剩下的一个首领。 他启唇,说出了战斗以来说的第一句话:“谁派你们来的?” 首领亲眼见到自己的同伴死对燕熙变幻莫测的换手之下,他看着这个刀法精妙绝伦的修罗,生出的有生以来最恐怖的惧意。 一个刀客,一生能练好一只手,已是极为难得,而他眼前的人,双手都能用刀。 并且反手用刀,比正手的角度更加诡异和刁钻,首领新眼见了同伴的死亡,审度出当时换成自己,也反应不到该如何回招。 他已经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然而此次的任务是敢死令,他若后退,则是连累全家;他若死于战斗,身后的家人会因为他这场牺牲而衣食无忧。 而且,他知道还有更多的援兵。 杀掉这个人,是必定能够完成的任务,只要为援兵争取到时间,于他亦是战功。 首领转换了思路,他要拖延时间。 - 燕熙左手用刀,适应了一次击杀,已然找到了手感,他面对最后的这名刺客,只在须臾的几招间,便意识到对方有意的躲避。 对方在消磨时间。 燕熙冷笑一声,流霜发出兴奋的、要饮血的铮鸣声,咬向了对方的心脏。 燕熙冷酷地说:“你等不来援兵了。” - 首领没看到燕熙如何出的刀,在自己最擅长的拖延交战中丢了性命。 燕熙收回流霜,一眼都没有多看倒下的尸体,望向了正在应战的紫鸢。 他右手手指的痉挛已经稍减。 - 紫鸢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在又解决了一次进攻时,回头与燕熙交换了一次视线。 燕熙缓步走向紫鸢,在这步履间调息并抓紧时间舒缓着右手的手指。 然而就在他刚要换回正手时,自远而近涌来了一道黑潮。 燕熙定住身形,刹时领悟了方才首领拖延时间的用意。 这已然不是一场单纯的刺杀。 刺客中既有专擅取人首级的杀手,又有训练有素的死士,甚至宣宅周边也被控制,不排除有兵士的参与。 看着转瞬便近在咫尺的来犯,燕熙左手举刀。 他明白了,如此不惜代价又布局严密的杀戮——是一场有预谋并策划周密的政变。 燕熙反手握紧了刀,流霜在第一个跃跃欲试的杀手来到近前时,给出了新一轮的第一刀痛击。 血光彻底溅湿了夜色。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79节 第61章 混战转机 卫持风从宫中返回, 到半路就发觉了不对劲。 先是看到锦衣卫往宫中调集。 他原是锦衣卫镇抚,立刻就瞧出这种突然的人力调集可能关系着皇帝的安危。 更叫他心惊的是, 未到宵禁时间, 五城兵马司的人员已在行动。 在靖都那些远离皇宫的片区,五城兵马司已经在执行宵禁,要求百姓们无事不要出门。 卫持风一路走的屋顶檐角, 将靖都的兵马调动看了个遍,他越瞧越心惊, 往宣宅狂奔而去。 又在某一瞬,他意识到了某种可能的危机,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便发出了天玺帝给他的调用锦衣卫后所的令牌。 - 韩公府。 晚膳时分已过,韩家的男人却没有用饭,韩老爷、韩少爷以及女婿韩演仍在书斋议事。 韩大小姐拎着食盒停在了韩公府花园湖中央的书斋外。 有护卫拦了她的去路。 她是韩家的嫡长女, 虽然成婚了,却是召婿入府的, 是以她仍住在家中。 他的夫君正是如今内阁成员、礼部尚书温演。 如今韩家由温演维系外部关系, 她在家中主持内务, 竟然被一个侍卫拦了去路,当即冷脸扬手,甩了一个耳光给侍卫道:“凭你也敢拦本小姐去路!” 侍卫被素来温婉的韩大小姐直接打懵了, 一旁别的侍卫也愣了, 竟是没人拦她。 韩大小姐径直推门而入。 - 书斋内。 韩老爷正与温演激烈争辩。 温演力劝道:“岳丈大人!如今姜萧二家已倒, 正是清洗朝堂、归束权力之时, 我们现在替萧家办事, 就是与虎谋皮!” 韩老爷吹着胡子道:“你知道什么!一个即将崩塌的萧家哪里值得我们韩家拿全部家当去帮!我们所为, 另有其主, 今夜之事,若是胜了,韩家便有了从龙之功,将能延续韩氏的荣耀至少百年!” 韩少爷迫不及待地道:“我爹说的是!我只要在这件大事上立了功,便也能谋上好差事,以后何必事事再看你一个外姓人的眼色!” “从龙之功?”温演脸都青了,“如今靖都哪里有皇子?仅剩的一个秦王入主东宫已然毫无悬念,秦王有自己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们去做他的从龙之臣?岳丈大人,您说的‘龙’是哪条‘龙’?” 韩老爷高深莫测地说:“此事你就不要管了!” 温演急得上火:“争储之事,一旦事败,必将全族诛连,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岳丈大人和内弟莫要糊涂啊!” 韩老爷不为所动,冷脸说:“此乃绝密之事,总之你我翁婿一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为父绝不会坑害于你的。” 温演:“如今陛下正当盛年,运筹纵横,不可等闲,内阁近来与陛下几次周旋均是落了下风。陛下绝非可能任人背叛和摆布之人。岳父大人——” 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韩大小姐的推门进来:“父亲,此事太过铤而走险。我们韩家当前韬光养晦尚且来不及,何必再去风口浪尖?树大招风,父亲罢手吧。” 韩老爷曾给护卫交代,务必拦住大小姐。没想到还是被她进来了。 韩老爷讥讽地笑起来:“女大不中留啊,果然嫁人了就胳膊肘往外拐,你和你夫婿如今是想把韩家的主都做了吗?!” 韩少爷愤愤不平地插话道:“姐!你们是不是就不想看到我好!生怕我立功了,拿回当家之权!” “啪!”韩大小姐对着弟弟也是一个耳光,“你不学无术又好大喜功,想把整个韩家拖下水,还敢反说长姐与你姐夫别有用心!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韩少爷正做着立功封爵、扬眉吐气的春秋大梦,被长姐这一巴掌打得立时炸了,扑过去就要打姐姐。 温演及时冲过去,护住妻子,挨了这一巴掌。 韩大小姐怒其不争,扬手便要再打,喊道:“长姐今日就要打醒你!”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外边又响起一个声音。 “本宫倒觉得韩大小姐和温阁所言甚是。” 陡然出现外人声音,几人惊慌地往外瞧去,正见一名极美的女子牵着一名少女从湖心小径款款而来。 在场之人皆是神色大变。 在韩公府今日格外森严的戒备下,淳于南嫣和燕灵儿竟能如入无人之境,且到了书斋外竟都无人通报。 淳于南嫣习惯了旁人这样的震惊,她从容地牵着燕灵儿到了书斋门口,意有所指地打量了一圈在场之人。 韩老爷和韩少爷面色发冷,韩大小姐和温演先躬身行了大礼:“见过太子妃娘娘、灵儿公主。” 淳于南嫣和燕熙儿坦然地踏进书斋,站定了才让人免礼。 韩老爷和韩少爷交换了一个眼色,韩少爷正要向外传令。 “我劝你们稍安勿躁。”淳于南嫣不急不徐地道:“事出紧急,本宫开门见山,韩公府若能及时停止今日谋划之时,我淳于南嫣以太子妃的名义为韩家一家老小的安危做保。” 韩大小姐和温演一听,立时跪下了。 韩老爷还想争辩不认。 淳于南嫣连看都不看韩老爷,她径直牵着燕灵儿走到主座,施然坐下,道:“‘龙’有明龙暗龙之分。放着眼前光明正大的龙,你们不保,却去从一个雌雄难辨、深浅不知的‘龙’,实在是目光短浅。” 她话音严厉,威势极重,一时无人敢接她的话。 淳于南嫣接着道:“今上乃一代英主,明辨功过,只要韩家安分守己,莫说一家安危,便是温阁的官位,也能保住。” “我们可什么都没做!你莫要诋毁我们!”韩老爷道,“你是太子妃,命定的荣华富贵,自然事事说得轻巧。” “对啊,本宫是太子妃。”淳于南嫣轻慢地说,“本宫能代表未来太子的态度,甚至也能代表当今陛下的态度。今日本宫来,便是有意给你们指一条生路。你们若是弃暗投明,韩家还有活路;若是冥顽不灵,呵——” 一直冷着面的燕灵儿倏地把带来的弓箭重重拍在案上,冷哼道:“呵,便要诛你韩氏九族!” 韩老爷和韩少爷听得脸色大变,韩少爷是个没主见的,登时便腿软跪下了。 韩老爷还在犹豫。 淳于南嫣冷嘲一声,说:“言尽于此,韩氏二百年传家不容易,若最后落个逆贼之名,便是荣光尽毁了。” - 淳于南嫣领着燕灵儿出府。 途中路过兽园,听到一声虎啸。 原是韩少爷玩法猎奇,家中养了只黄虎。 燕灵儿听了,蹙了一双细眉道:“姐姐,这老虎在吼本公主?” 这话一语双关,叫陪着送客的温大小姐、温演及温少爷等一众人面色尴尬。 淳于南嫣意味深长地道:“谁敢对公主不敬,南嫣必要它拿性命来偿。” 这番对话,听得韩家人心惊胆战。 就在韩家人思忖如何解释时,只见淳于南嫣飞身带燕灵儿跃到假山上。淳于南嫣从燕灵儿身后伸手,教燕灵儿拿弓,一箭射杀了黄虎。 黄虎的惨叫声叫整个韩公府听得瑟瑟发抖。 片刻之后,韩公府有数人快奔而去,往五城兵马司拦人而去。 - 北原王府。 都越急走入内,正与宋月潇撞面。 都越忙道:“大帅,靖都有变!五城兵马司封锁了东西南北城门,锦衣卫封锁午门。” 宋月潇并不意外,她面凝如霜,站在北原王府正门的高高的石阶上,望着外头宁静的街道,对一众下属道:“锦衣卫护卫午门乃职责所在,不必多虑。而五城兵马司人员混杂,指挥使是朝廷任命的,下面的人却来自各家,难免各有异心。如今四门同锁,必定是各家联手。姜氏虽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有余孽未清;而萧氏尚未定罪,仍有余力调动人员,韩氏和吕氏更不必说。如此看来,怕是四门指挥使已被控制,靖都局势已乱。” 宋月潇手下将领听得面色凝重。 宋月潇翻身上马,迎风扶刀道:“传我帅令,命驻扎在城外的踏雪军入城!” 副将施远神色大变,扶马提醒道:“大帅,这里是靖都,外兵不得入城。” 宋月潇取出一物,冷肃道:“此乃今上御赐的通关金羽令,凡执此令者,可领兵入都,勤王!” 踏雪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 众将飞身上马,齐道:“破城门,勤王!” - 吕标于府中坐立不安。 管家来报:“老爷!五城兵马司中西门衙门已被我们的人控制,眼下四方城门均已封闭,靖都府已封锁各街巷,宣宅附近我们派的刺客也去了。” 吕标忙问:“那边情况如何?” 管家道:“宣宅方圆三里内,只进不出,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听说院子里都是血,北原王府外围的暗卫已全部解决了。只剩下内围的,说是那里头总共也没几个人,能打的也就宣隐和紫鸢在负隅顽抗。这一场战,有姜家遗部和萧韩吕三家的死士,管他是再厉害的高手,车轮战必能把宣隐诛杀了。” “那就好。”吕标手上握着一张陈旧的圣旨,“我们此举是听命先帝,照顾先帝遗孤,不是造反。” 管家在这种大事上,不敢吱声。 吕标平日里是个极精明的人,他反复权衡许久,原地打着圈道:“左右我们不动手,也会像姜家那样全族被诛连抄家,成败只在此一举,若成了便是救了全族;若败了,也不比被问罪轻多少。” 吕标所说此处,一咬牙道:“燕楠太狠了!忘恩负义,竟敢对四姓下如此重的手,他把姜氏正支杀得一个不留,连亲儿子也逼死了。我们若不自救,往后便是一样的下场。当年咱们家吕老太爷在的时候,燕楠求着吕家帮他,现在转头就什么都不认了!这不能怪我们,都是燕楠逼我们的!” - 宣宅。 燕熙已击杀了今夜第三批杀手。 这些人的尸体被他斩散在各个角落,砍断的头颅滚在低平处,散断的四肢挂在树梢。 血淌了一地。 燕熙绯色的官服染满了血,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一张脸却是白净的,只在耳下有一抹意外溅到的血迹。 他受不了别人的味道。 尤其是如此脏的血。 燕熙左手拿刀,垂在身侧;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先凑在鼻尖下闻了闻,再顺到耳后把那点血迹擦去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0节 再把帕子收回了怀里。 - 围着宣宅的墙头,站了一圈的黑衣人。 其中正对燕熙的那位,手上绑着黄带,身材格外魁梧的,显然是这一批死士中的首领。 燕熙视线掠过一圈,这一批还剩下十二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魁梧的首领身上。 对方也在观察他。 双方在两轮血战后,达成了某种临时的静默。 燕熙知道这种静默将会十分短暂。这些人不要命地冲来喂刀,就是要摸清他的路数,耗尽他的体力,他只要露出一点点破绽或是稍有体力不支,这些人就会一拥而上,将他分尸,分而论功。 “荣”烧炽的更猛烈。 燕熙不觉累,甚至在这血腥中他感受到某种人类作为动物的征服本能。 他很亢奋。 燕熙的意识越来越清晰,大脑运行的越来越快,他好似回到了高三那年参加的国际奥数比赛,正在冲击奥数金牌。 遇到越难的题,他越亢奋。 此时,对方都蒙着面。 燕熙只要扫一眼,就能记住十二双不同的眼睛、体格、惯用手以及主视线,并预判这些人可能倾向的出手方位和擅长的攻击套路。 细微的观察、准确的记忆和严密的逻辑思维,帮助燕熙在交手时,能有效地诱引对方使出习惯的路数。 燕熙只要几个来回,就能找到对方的破绽,精准出刀,一击毙命。 绝不浪费体力。 - 燕熙信念极其坚定,他相信只要每多坚持一分钟,就离自己的援兵近一刻。 那年的奥数金牌被他摘回了母校,今夜的胜利也必将属于他。 他只要活到登基,就能回去。 他有点意外,人类的大脑竟然会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开小差去论证终极目标的实现可能。 他的大脑居然在喘息的空档,去盘算自己还记得多少考点?并去掂量如果穿回自己死的那天,只剩下半个月的复习时间,是否还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他有点后悔放弃奥数金牌给他带来的保送名额了。 早知道,就不为丰厚的奖学金去考什么高考状元了。 - 对方出剑了。 燕熙思绪归拢,跃身避开了十一人同时出手的连刺,绯色的衣袍在旧檐和破墙间忽高忽低。 对方明显想逼燕熙离开宣宅,可还是被他一次次地绕回来了。 只要在宣宅,便有北原王府暗卫的护卫圈;一旦离开,燕熙就会失去所有支持,然后被暗处藏的人手一哄而上收拾了。 燕熙不可能离开宣宅。 燕熙略放慢了速度。 一个好大喜功的杀手以为捡到了机会,飞身冲到了最前面。 燕熙的诱敌再一次成功,他在身形飞跃间出刀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那个人往后倒去,燕熙补了一脚,用“它”撞飞了后面追来的人。 流霜在那人措手不及间被掷出,钉在那人前胸。 然后燕熙满意地听到,两具身体沉闷地摔下屋顶。 燕熙跳回到了宣宅的小院,散漫地抽回了流霜。 不用回头,他单凭方才扫眼记下的方位,快速计算了来人追及的路线,从袖中甩出一串方才在屋顶顺来的瓦片,又击中了两双眼睛。 他只在须臾间便解决了四个人。 这样的出手效率,浇灭了对方的高涨的士气。 对方为了杀他,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一开始以为唾手可得的功劳,变得难于登天,甚至以命相搏也还是可望而不可及。 剩下的七人现出犹豫和畏战,因为他们发现,面对的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而是一个披着美丽画皮的魔鬼。 - 双方又出现短暂的静默。 燕熙珍惜这难得的喘息机会,他把左手的刀交回右手。 他右手的痉挛变轻了,左手因为极限用刀而重复了右手痉挛的反应。 “荣”可以解决力量的问题,可以提高反应效率,却无法突破人类身体的物理结构。就算“荣”没有极限,但骨骼和肌肉是有极限的。 燕熙非常清醒的认识到,他的身体无法支撑到击杀全部杀手。 - 杀手首领对这种战况感到不满,终于也拔出了剑。 那是一种特别沉的重剑。 燕熙在回身挥刀的瞬间,感到了那剑光雷霆压来的威势。 燕熙瞬间就明白,对方的力量在他之上。 在这电光火石间,燕熙便判断是不能回避。 因为一整晚他都是以强打强的方式在应战。这种方式能震慑对方的心理,从而便让他在战意上始终处于上风。 如果此次他选择躲避,那便相当于自灭威风,不仅套路要变,还会被人看出端倪。 流霜在最习惯的右手里发出争鸣之声,燕熙必须硬碰硬,在扛下对方攻击的同时,给对方造成伤害。 绯袍没有退却,在那首领袭来的劲风里,迎风飘上。 流霜祭出,正要与对方的重剑交锋时,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一枚重箭飞驰而来,笔直地钉进了首领的后心。 箭矢穿胸而出,箭镞露出尖锋,停在了燕熙的眼前。 燕熙五年前曾见过某个少年用箭,见过同样的箭矢,他因着那一眼丢了一缕头发。 后来他的宫人回去替他找那缕头发,却是遍寻不着。 燕熙一直想问宋北溟:你是不是从那时起就藏了我的头发? 苦于身份所限,无法相问。 此时那个曾经想用箭射杀他的少年,再一次出箭,却是来救他。 燕熙微微分神想着,他的流霜却仍在尽职地杀人,流霜在空中灵巧的转了方向,向后扫去,砍飞了一截手臂。 再回身时,他身前的首领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燕熙厌恶地避开,任那尸体面朝下地砸出血花。 他微俯身,闻到了箭羽上细微的“枯”的香味。 第62章 悲风已至 首领的倒下, 让杀手们意识到宣隐的援兵已先于到达。 可他们一直等待的两家支援还没到。 几方之间的互不信任,导致他们错失了一开始合力围剿宣隐的机会;等到发现宣隐极难杀之后, 各方又想要保存实力, 减少伤亡。 生生耗到诛杀燕熙只剩下最后时机。 此次若败,他们所有人都会没命。 这反倒促成了他们在最后时刻达成了紧密合作。 所有杀手一拥而上。 燕熙立于乱尸之中,他用右手握紧了流霜, 看着如潮般涌来的杀手,极轻地对自己说:“来罢。” - 靖都的长街无人。 商白珩没能走到宣宅。 他到达通往宣宅的一处要路时, 被前方的设卡挡住了去路。守卡的兵士看到他是吏部的官,没有为难他, 对他摆手,叫他返回。 商白珩身上没有武功,无法冲破这道卡。 他没有争辩,而是默不作声地取出火折子, 点亮了手中的灯笼。 青色的火光燃起,映得灯笼上的“清明山水画”如染春色。 他提着灯笼往回走, 在暗处有人看到了他的灯光, 跟着他在一个拐角与他相遇。 来人问商白珩:“清明先生, 人手悉数已至,今夜如何行事?” “惊蛰有难,卡哨尚在, 说明敌策之事未竟, 时辰尚早, 必是在等支援。我观此哨离吕公府近, 友人们量力而行, 择机拦截前往宣宅的支援。” “明白。”那人点头, 消失在夜色里。 而后的事实证明, 商白珩将靖都的形势看得明白,吕家的支援断在了商白珩的运筹里,没能到达宣宅。 - 卫持风发出对锦衣卫后所的调集令后,在赶往宣宅途中,碰到了正踌躇待命的韩家杀手。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1节 卫持风听到他们在焦急等待去杀宣隐的命令,他伏在隐蔽处,咬牙等来了锦衣卫后所的兄弟。 两方在通往宣宅的必经之路上狭路相逢,锦衣卫的兄弟迎面拔刀。 韩家的杀手,没有去战场,亦没能回去。 - 宋月潇的踏雪军正要破城门,靖都西城门从里面打开,淳于南嫣和燕灵儿登上城门迎踏雪军入城。 宋月潇派人接管了西城门,大军往其他三门去。 北、南、东门的守将正在纳闷城外头的踏雪军为何突然没有动静,转头便听到铁蹄震动。 白霜般的茫茫刀锋竟从城里直捣而来,宋月潇一袭红衣策马当先,认出她的兵士们两股战战:“是大帅……宋大帅来了!” 宋月潇刀光划破夜色,她的声势传出很远:“我宋月潇奉旨勤王,投降不杀!” 厮杀声仓促地在夜里响起,踏雪军红潮涌入,湮灭了一切反抗。 - 重华宫。 明忠隔着门道:“皇爷,妥了。” 天玺帝眼中的寒意沉淀下去。 只有最熟悉的人才能瞧出他此刻明显放松的心绪,他意有所指地道:“你宫里的守卫有些弱了。” 燕桢儿并不介意重华宫这一隅之地的成败,他稳坐不动地对天玺帝说:“知道我把人派到哪里去了么?” 天玺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燕桢儿阴冷地笑起来,他稍向前倾身问:“宣隐就是燕熙,对么?” 说完,他便盯着天玺帝,果然看见天玺帝微蹙了眉。 燕桢儿终于有了扳回一城的感觉。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抛妻弃子无所不用其极,是不会对谁格外开恩的,没想到你对小七倒是真有几分偏爱。你曾立他为太子,这些年装作不闻不问,实则又是派老师又是考状元,恨不得五府六部都叫他去历练。你把希望都押在他身上了,对不对?”燕桢儿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我要让你尝尝失去希望的滋味。” “在此之前,朕原打算容你。”天玺帝神色晦暗,“可你不该动小熙。” “戳到你痛处了?哈哈哈。”燕桢儿脑中快速复盘今日的计划,几家连手杀一个“宣隐”,纵有北原王府护着,宣隐也绝无活路。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压抑自己了,忽地站起身,平视着天玺帝道,“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天玺帝面覆寒霜,狠戾之色眨眼间甚嚣尘上,往前跨了一步。 燕桢儿受他气势受迫往后退了一步。 天玺帝危险地道:“燕桢,朕也要让你感受失去希望的滋味。” “失去希望?等等——”燕桢儿陡地一激灵,意识到什么,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你叫我什么?” 天玺帝打量着燕桢道:“堂堂先帝嫡长子,易弁而钗二十三年,燕桢,你是真的能忍。” “我不是——”燕桢儿藏在公主皮囊下太久,本能地害怕被揭穿,“我是公主。” 天玺帝道:“想要叫人来验身吗?燕桢,留点体面给自己罢。” 燕桢神色变幻,最终停在了恼羞成怒:“我是皇子又怎么样!你照样不能杀我!而且,你一个皇子都不剩了,燕氏只有我了!你若敢动我,如何跟烈祖烈宗交代?” “朕从不对谁给交代。活着的人,朕尚且不怕,死去的人朕又何必忌惮。”天玺帝冷漠地道,“你该庆幸,我还会让你活着。” 燕桢听后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天玺帝实在太狠了,且还有十分凶残的嗜好,像个疯子。当天玺帝说让他活着,他立刻想到了无数种可怕的活法。 但燕桢还是低估了天玺帝的狠厉手段。 天玺帝冷酷地说:“既然你如此喜欢当公主,朕便让你当一辈子公主!” 燕桢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宫刑,可史书上从未有过皇族子弟受此刑罚,他抱着一线希望问:“你什么意思?” “明忠。”天玺帝平淡地说,“传两名净身房的阉役来。” 明忠在外面应了。 燕桢一愣,而后面色变得十分狰狞:“你敢!我父皇亲手写的圣旨还在,当年的顾命大臣没有死绝,你胆敢公然忤逆我父皇,对我用这种生不如死的手段,就不怕动摇人心,危及社稷吗?!” 天玺帝泰然道:“有谁知道你是皇子?” 燕桢道:“自然是有的!” 天玺帝盯住了燕桢道:“谁?” 燕桢一下梗住了。先帝遗臣是他最后的底牌,他不能说。 天玺帝看穿了燕桢的顾忌,他无情地道:“就算有人知道也无妨,只要朕在,没有人有机会说出来。” 燕桢嘶喊道:“你是要指鹿为马吗!” “朕是皇帝。”天玺帝阴沉沉地说,“朕说的就是金科玉律。” 燕桢指着天玺帝道:“燕楠,我父皇把社稷交给你,是要你治天下太平,不是要你独断专行的。” 天玺帝拿手钏拨开了燕桢的手,道:“朕是你父皇的伴读,比你了解你父皇。你所知道的,都是旁人只言片语想要你听的。有关你父皇之事,轮不到你来教朕。” 燕桢从天玺帝掌握一切的泰然中隐隐猜测到什么,他心中的希望摇摇欲坠,尖声道:“可你也不能那样对我!你没有皇子了!” 天玺帝在这一刻,收回了目光,他不知想起什么久远的事,神情明显地释然道:“大靖有储君,你便当着你的公主罢。” “燕熙?”燕桢心中的希望在轰然倒塌,他不可置信地道,“他今夜没死?” 天玺帝负手道:“现在,踏雪军已控制了四方城门,五城兵马司所有擅断者皆以造反论处。还有,锦衣卫连夜拿人,你猜,你说的那些老臣里能有几个漏网之鱼?” 燕桢僵在原地。 而后他绷着脸,坐回去了。 燕桢扶了扶自己微乱的发,冷静地分析天玺帝所说真伪。 他心中十分透彻地明白,天玺帝没有必要骗他,因为只要天玺帝当真敢对他用“宫刑”,便说明天玺帝确实是有储君的。 燕桢沉默着,他身上的气焰在肉眼可见地在消泯。 他是极聪明的人,当发现自己束手无策时,他转而开始寻找自我保全的方法。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沉默中走出,说:“你这般为燕熙又如何?他这几年,有来看过你吗?” 天玺帝道:“朕不用他来看。” 燕桢尽量让自己体面地端坐着:“你让皇贵妃做的事,燕熙知道多少?他现在还不知道贵妃是你默许杀的吧?也不知道贵妃活着的时候被你当作棋子平衡了多少干系?” 天玺帝不做声。 燕桢飞快地思考着说:“我思来想去,今日会输给你,只输在了北原王府。可我想不明白,宋月潇和宋北溟为何会肯帮你。” 天玺帝冷漠地看燕桢做困兽之斗。 燕桢接着道: “当年你用贵妃接近世子,宋星河好心扶了贵妃一把,却落得唐突后妃的罪名,害得宋星河被褫夺世子之位。北原由此恨上了贵妃。” “五年前狼峰关兵败,一直有传是贵妃泄漏了军机,北原恨透了贵妃。” “甚至老王爷和老王妃的忠烈祠,也因着贵妃陵重修用了金丝楠木而被做践着。” “还有,宋北溟被你锁在靖都五年。” “你做的这些,无论怎么看,都是你不喜北原,北原该恨透你才是。” 燕桢说到此处,仰头望住天玺帝。 天玺帝并不打算给燕桢答案,外头的人已经在用水冲洗地面,他听着那水声,像是看见了血迹被冲刷般,他面色恢复了帝王的深不可测。 燕桢自己推导出来了: “可从今夜观之,所有人都被你误导了。” “你若不喜北原,怎可能允许北原坐大?” “拨开你真真假假的布局,你其实是偏袒北原的。北原起于微末,宋青是你钦封的异性王,宋家一路蒸蒸日上,已经动了四姓根本。你若不从中平衡,四姓就会动手铲除北原。北原是你磨的刀,你早就想用北原来铲除四姓,对么?” “只有贵妃懂你,肯为你的谋划付出名声的代价,可这又如何,你不是照样要贵妃的命。” “最毒帝王心,你何其残忍。你这样,贵妃有没有化作恶鬼来找你啊?” 天玺帝听到这里,略微一怔,他发现自己无法想象出来唐遥雪化为恶鬼的样子,他的雪儿总是纯美的。那样柔顺的一个人,当真会来报怨吗?若会,为何五年了,也不来? 燕熙瞧出了天玺帝的松动,他眼中现出孤注一掷的疯狂:“你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天玺帝面色沉郁道:“朕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不由你来评判。” 燕桢从这种言语刺激中,感到了痛快:“可你也是燕楠。你是唐遥雪的二郎,你对得起她吗?” 天玺帝没有回答。 “你所做的一切,燕熙也不会原谅你的。”燕桢狠毒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选的储君,最后会成为杀你的刀。” “他最好不要原谅朕。为上者,意志坚定,不苟私情,他若当真能成为一把弑君刀,朕心甚慰,”天玺帝脸色是可怕的平静,“我,燕楠,等着那一日。” 就在此时,明忠在外头轻敲了三声门:“皇爷,净身房的人到了。” 天玺帝道:“燕桢,从今日起,你便做一个真正的公主。你我相看两厌,就此作别。待朕驾崩之日,自有人来送你。” 燕桢穷途末路地咒骂:“燕楠,我会盯着你们父子的!” 天玺帝转头不再看他:“由你。” - 燕桢儿看着天玺帝往外走,殿门打开,外头地面干净潮湿,之前的血光像是幻觉,明忠身后跟着两个提着家伙的老太监。 燕桢浑身紧绷。 他全部的理智都用来维持自己身为皇嫡子最后的体面。 就在天玺帝跨出殿门时,燕桢极力压制着恐惧,问出了今夜一直想问的问题:“虎毒不食子,你当真赐死了燕煦?” 天玺帝顿住脚步,这个问题,也没有给他答案。 净身房派来的是两个阉役老手,那两个老太监提着桶罐和木匣进来,后面跟了一排身材高大的太监。 那木匣在燕桢视线能及处打开,里面各色刀具泛着锐光,老阉役举起了刀,太监们拿着绞绳过来。 燕桢用力地收紧手指,指甲在檀木扶手上抓出深痕,漂亮的指甲断裂,血水从他手指中流出。 这个杀人如吃棋子般的天潢贵胄,在命运的血口对他张开时,恐惧和卑微并不会绕过他。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2节 燕桢破声尖叫:“不要过来,滚——” 精致漂亮的步摇和珠钗散落一地,燕桢儿披头散发,凄厉惨叫。 重华宫外,绿芙被按在地上,宫人们在明忠的授意下,齐声高唱:“奴婢们祝大长公主玉体金安。” - 宣宅外。 “北风惊雪”奋蹄疾行,宋北溟手起刀落,一路挑翻多人。 他带来的暗卫队和王府护院训练有素,在小王爷的亲自带队下,势如破竹。 踏雪军也调来了一队人,宋月潇还把火铳队给了宋北溟,乌洞洞的铳口举起,正规军的阵势吓人,杀手中已有人生出怯意后退。 “悲风”割破夜色,刀落之处皆是血色。 宣宅外的小巷并不长,却叫宋北溟觉得打通的过程格外漫长。 宋北溟想起了五年前双亲去世,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蛰伏在靖都里,想要走出靖都一步都得有天玺帝的首肯。 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无处可去。 似乎有看不见的手在拿捏着他的命运,抗争和谈判都没用,反制的方法无处可考。 他经历了灭顶的绝望和焦虑,那时候他甚至差点杀了七皇子燕熙。 为了让自己不再陷于那日的痛苦,这几年宋北溟做了许多事,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 甚至在他被“宣隐”蛊惑时,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不会再添弱点。 可他发现,现在那种痛苦又来找他了。 北风惊雪越跑越快,在离宣宅最近转弯处,宋北溟腾身而起,挥刀砍落了要跳下宣宅的人。 他踢开院门,先是被血雾蒙了眼。 然后他看到紫鸢一身是血的挥剑斩人。 战况之惨烈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用力地拧住了眉,已经无法分神去诘问自己的内心,只想找到那个身影。 宋北溟甫一现身,便有人合围而来。 他的悲风如灌满了风雪,强悍的力道扫荡出去,叫人生出彻骨寒意。 最凶的刀客即将统治这个修罗战场,真正的杀潮来了。 杀手们本就被煎熬的战况动摇了心志,此时受到汹涌的力量压制,畏战情绪达到了顶峰。 宋北溟踏在血泊里,悲风所指之处,人人退却。 他一路踩着断肢往前,悲风高亢的铮鸣声令人心胆俱裂。 绝对的力量宣示让杀手们升起了退意。 浓重的血腥里,有凄厉的惨叫声。 宋北溟终于找到了心中的那个纯美的月神,此时,就在宣宅那间他曾经吻了“宣隐”的厅堂里,绯衣美人的袍角在滴血,素日里白净的手指蜿蜒着血水,正把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挥刀收割了一颗脑袋。 血再一次浸红了流霜。 第63章 无所畏惧 宋北溟看到那绯衣美人的刀口下溅射出鲜血, 美人嫌弃的偏开了头,然后看到了他, 并对他提起了刀。 - 燕熙之前听到了外面来了更厉害的高手, 单凭那催人的刀意,他便知道来人身手在他之上。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他那些精密计算和神通预判的作用已然不大。 奇怪的是, 燕熙没有感觉到恐惧。 他甚至还有闲心要把这个杀手的脑袋割下来,因为这个杀手方才多看了他两眼, 燕熙不喜欢那种觊觎的视线。 燕熙感到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在靠近,他满意地欣赏了一眼自己割出的完美刀口, 对来人举起了刀。 他麻木地说:“来罢。” 他今夜不知杀了多少人,每一次他都说“来罢”,在这种极致凶残和血腥的战斗中,人类被驯化压抑的噬血野性被强烈地放大。 更不用说燕熙身上还有“荣”。 “荣”在甚嚣尘上地说要杀戮, 燕熙便燃烧起暴虐的报负之意。 燕熙仅存的理性,判断自己或许会死于来人刀下, 但他还是说:“来罢”。 燕熙已然无所畏惧。 他是这本书的核心, 倘若他死了, 整本书、所有人都要跟着灰飞烟灭。假使他注定在这本书里完不成任务,那所有人便跟着陪葬。 燕熙想:“如果我没办法回家,那就一起毁灭吧。” 去他的皇权和贵族, 去他的燕氏和四姓, 去他的阴谋和战火。 这里不是他的家, 谁敢拦他, 他的刀就指向谁。 燕熙灵魂穿到这本书里, 他的生命只剩下这仅有的灵魂了, 他的灵魂必须高贵着。 他不可能向任何人投降, 命运也无法让他跪地求饶。 绝不任人踩踏他的尊严。 所以,来罢。 - 宋北溟看到燕熙眼里疯狂的杀意,那目光没有焦距,没有温度。 宋北溟立刻就知道这是杀疯了。 经历过尸山血海的人,对这种状态并不陌生。 他的美人儿是个状元郎,本该高坐衙门,可现在那本该拿笔的手却拿起了屠刀。 宋北溟心中一阵酸涩,他定在原地没有动,迎接了流霜的刀锋。 - 燕熙出刀了,却什么都没有砍中,下一刻他视线翻转,被人扛在了肩头。 燕熙正恼怒地翻腕转刀,然后他闻到了“枯”的味道。 燕熙身上的血腥味太多太冲,导致要这么近的距离,他才闻到“枯”。 燕熙身体一下就放松了。 耳边传来他很喜欢的那类清朗的男音:“宣大人是大靖第一个敢拿刀指着本王的人。” 燕熙被扛得视线倒转不太舒服,正要扭身,耳旁有风刮来,磅礴的刀光推出,燕熙知道在交手,立时乖乖不动了。 不过须臾,宋北溟便解决了一个包抄。 燕熙羡慕地想:单手就打赢,太厉害了。 燕熙也就不挣扎了,他乖乖趴在宋北溟肩头,有疾风刺来,他也不躲,宋北溟理所当然能解决一切麻烦。 - 跃出宣宅二里地。 四周安静下来,北原王府的暗卫结成阵形,把宋北溟和燕熙护在中间。 “你方才说什么。”宋北溟辨别着风中的声音,确认杀手已被封锁无法追来,便将肩上的燕熙托到背后。 换成背着之后,视线摆正了,那点晃眼的晕没有了,他懒懒地靠在宋北溟肩头,答:“来了。” “又骗我。”宋北溟闻到燕熙身上“荣”的味道要盖过血腥味,如此高的浓度,想必燕熙此时不好受。 但燕熙没说,他也就不说破,将人往上掂了掂说:“你方才杀气那么重,可不像在和情人打招呼。” 燕熙没什么力气地威胁说:“本官就是这么凶。小王爷若受不了——” 燕熙停下战斗,不需要那么多能量了,但“荣”的浓度却没有降,之前杀疯时没觉得,此时静下来,体内的燥意横冲直撞,烧得脑子晕乎乎的。 他越晕越热,便越贴着宋北溟。 宋北溟身上清爽的味道很好闻,“枯”的味道在安抚他。 可是此时此刻,宋北溟给他这种浓度的枯远不够,燕熙往宋北溟脖颈间凑。 “本王就喜欢凶的。”宋北溟接了燕熙的话,蓦地发觉燕熙呼吸已经快钻到他喉结处了,他一偏头,便对上燕熙的眼睛。 燕熙雾蒙蒙的瞧着他说:“带我去哪儿?” 宋北溟闻着燕熙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燕熙收割人头的暴虐画面,可此时这双眼睛却像孩童般懵懂纯真。 宋北溟震惊于一个人身上竟能有同时兼具几种互相矛盾的气质,更诧异于自己居然很迷恋这种神秘的破碎感。 他如今连这个美人到底是谁都不知,却一次次因为这个人软了心志。 他没有回避燕熙这种不在意的蛊惑,陷进那目光里说:“北原王府,先把你洗干净。” 燕熙故作害羞地说:“不去你家,你家里有家长。” 宋北溟轻笑了说:“想去哪里?” “我家也不行,我家里都是死人,会闹鬼。”燕熙像是很茫然地眨眼,瞧着他。 “我想到一个地方。”宋北溟闻着半晌也没有消退的“荣”,他敏感地发觉“荣”甚至更浓郁了。 宋北溟蓦地明白了燕熙凑这么近想做什么,他道:“本王带你去洗鸳鸯浴。” 燕熙低低笑了两声,叹气:“火气太大了,本官今儿洗不动。” 宋北溟听着那柔而哑的笑声,喉结滚了滚道:“不用你动,今儿本王伺候你。” 燕熙像是不谙世事的应:“行啊,这些血好脏好难闻,请小王爷一定要帮本官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 宋北溟也叹气:“也就宣大人敢如此使唤本王了。” 燕熙受用地伏在宋北溟肩头上轻笑一阵,然后抬眸,他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瞧着宋北溟。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3节 宋北溟停下脚步,回应着燕熙的目光。 燕熙说:“梦泽,我想——” 下一刻宋北溟偏过来,吻住了他。 - 商白珩看到北原王府的人马冲卡时,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激动地跟着跑起来。 他一个书生,跑不过王府兵马,然而他尽最大的努力奔跑在靖都事变中危机四伏的街巷中,灯笼跑灭了,鞋子跑脏了,发冠乱了,他都没有停下。 他远远看到宋北溟如天神降临一般杀进了宣宅时,就知道战局扭转了。 北原王府的人认得商白珩是吏部的要员,见商白珩不顾一切往里冲,只当他有公务在身,也没有拦他,而是派了高手一路护着商白珩到了宣宅门前。 商白珩看到了平素安宁的宣宅变成了尸山血河,他心像被人狠狠生挖走一般,刹时疼得泪就下来了:“微……微雨……” 因为不能暴露他与燕熙的关系,他唤得几乎没有声音,是以里头正跃出院墙的两个人都没听到。 可商白珩看到了宋北溟把他的学生扛走了,也看到燕熙亲热地环住了宋北溟。 他一下定在原地,眼泪顿时就止住了。 他理智地想:我甚至连光明正大为微雨哭的资格都没有。 他看着宋北溟几个跃起就消失在夜空。 他们会去哪里,又会发生什么,要去多久?都是不足向外人道的隐密了。 商白珩是极克制睿智的人,他在这种情感绝境中,非常聪明地找到了可以安慰自己的一面——至少,微雨是平安的。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路上磕磕碰碰地跑太快以致他的手很脏,这么一抹他干净的脸就花了。 他无所谓地大步往回去。 灯笼上“清明”两字随着他的脚步摇晃,摇晃。 里面没有光,照不亮回去的路,商白珩竟然也没有察觉。 在某一刻,他想起去寻找夜空的月亮。 可即便重云散去,今夜也没有月亮。 他到底是再也见不到那天美丽的月色了。 - 梅府。 梅筠提着一箱药材,勿勿往外走。 小厮快步跟着他。 梅筠问:“孙大夫来了么?” 小厮说:“少爷您捎信回来时,我就着人去请了,之前各处设卡,孙大夫来不了。方才总算撤卡了,这会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我去与父亲说一声,你先到外头马车等我。”梅筠快速地说,“对了,马车太慢,我骑马去,你带人一起送孙大夫。” 随从应声去了。 梅筠一回头,见父亲梅辂正站在游廊拐角瞧他。 梅筠顿了会,走到梅辂跟前说:“父亲,儿子要去一趟岳东郡。” 梅辂没有回答他,却问:“你今日在户部把人都守住了么?” “今日散值,儿子召集开了户部的清谈会,儿子亲自守在门口,想要中途逃会的人都叫回去了,都记在名单里了。” 梅筠快速地答完,转而说,“父亲,这会宋大帅还在城门,还能赶上求她放我出城。儿子这便走了。” 梅辂却道:“你知道这名单有何用么?” “大抵与今日事变有关。”梅筠虽急,思路仍是非常清晰,“接下来还要清查这些人的关系,儿子知道此事很急,可是父亲,我必须要去一趟岳东郡。他遇刺已经一天了,可我还在这里。” “你既都懂,何不趁热打铁把主使查出来。此时靖都正是用人之际你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梅辂道,“你若去岳东郡,日夜兼程来回也得两日,加上在那边耽搁的时间,待你回来,许多事都要变了。” 梅筠压低了眸,沉着脸半晌才道:“父亲 ,可是他身受重伤,我担心去晚了会出事。” “可你去又有何用?你带去的孙大夫,就能比派去王府的御医管用?况且,秦王肯见你见吗?”梅辂语重心长地说,“你素来识大体,何时变得如此拖泥带水了?” 梅筠被父亲训斥得脸上通红,可他没有改变主意:“父亲 ,我从前负他良多,他五年不肯见我,便是还在气我。此次他在岳东郡性命攸关,我如何能安心在靖都筹谋仕途?人总该有所取舍,父亲,我不想再负他了。” 梅辂知道儿子早早立志,克己自省,事事分得清轻重,心无旁骛。便是遇到什么喜欢的,儿子也会极力控制,绝不耽误读书做事,从不叫父母操心。 这此年来,儿子事事都出类拔萃,可父母看他越发老气横秋,既不结交朋友又不肯议婚,便知道他心中有苦楚。 从前儿子当着伴读时,即便每日烦扰又时常生气,到底还有些少年人该有的气性,如今他已经许多年没见着儿子松快过了。 梅辂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再等一等,至少等早朝过了。” 梅筠焦急道:“父亲!早朝怕又是许久,儿子当真等不了了。” “父亲并非反对你去找他。你若肯信父亲,便等着去上早朝。”梅辂道,“到时,你自我知晓父亲用意。” - 裴府。 深夜时,裴青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还有许多事情未料理,他到家了也没去休息,拿着一打折子,径直去了书房。 意外地看到老父亲坐在书案后头等着他。 裴青时立时行礼喊道:“父亲。” 裴鸿道:“今日工部的人都守住了?” 裴青时道:“儿子亲自守的门,没放一个人出去,也没让内外接应,所有来寻人的,都请到偏殿,现在人都交给锦衣卫了。” “那些想要偷溜或是与外头接应之人,全部都要彻查。”裴鸿道,“你可知要查何事?” 裴青时沉吟道:“儿子瞧着此事与先帝有些干系……” 裴鸿点头:“那为父便不多言了,你且往细了办。” 裴青时应了。 裴鸿盯着自己这个一路平步青云的儿子,倏地沉了脸色道:“你晋升工部尚书时,曾受过大长公主恩惠?” 裴青时一愣,有些窘迫地道:“是。当时只是权宜之计。父亲也知道,若没有萧家支持,当时绝计无法升至尚书之位。朝政混乱,若固守陈规,蛰伏日久,于是无补。” “你已当家作主,为父早管不了你了。”裴鸿面色沉郁,“只是一样,你是不是有意内阁次辅?” “儿子……”裴青时沉默了片刻,终是诚实地道,“是。” 裴鸿敛色道:“为父劝你打消了念头。“ 裴青时听此,手上一紧,折子被他捏得变形,他猛地抬头道:“经今夜事变,萧、吕必被清算,韩家亦是自顾不暇,儿子料想,今日早朝内阁必定换员,萧宏、吕标已被锦衣卫逮入诏狱,温演受韩家连累必被弹劾。如此,内阁只剩下梅首辅和我,再入新员,论资也该排到我后面。父亲,儿子知不可过于贪进,可如今势已至此,儿子若不进,岂不可惜?” “阿时……你还是没瞧明白。”裴鸿叹气道,“你以为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裴青时思索道:“我在内阁多少知道一些,传有先帝遗子尚在,旧臣和三姓狗急跳墙,见今上子嗣凋零,便想要逼宫封先帝皇子为太子。” 裴鸿肃然道:“你且看今夜旧臣和三姓大败,为父问你,皇子尚余谁?” “秦王。”裴青时正色道,“眼下无论秦王身体如何,朝野上下也只有此选。内阁已拿了主意,今日早朝就要上奏立秦王为太子。而秦王入主东宫,正是利好裴家,父亲您还是秦王太傅,儿子也曾作为师兄教过秦王几年。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利裴家。儿子想要更进一步,亦是为酬心中抱负,又有何错处?” “你多算了‘人和’,阿时——”裴鸿痛心疾首地道,“为父当年叫你去皇陵教你师弟,你嫌那里耽误仕途不肯去。为父问你,如今,你可后悔?” 裴青时怔忡片刻,而后想明白了什么,手上一松,折子散落一地,他失落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道:“商白珩?” “看来,你还清醒。仕途如风筝,并非全靠自个努力就能飞高,还得瞧风势,更得瞧线扯在谁手中。你能自己想到商白珩,说明你懂其中之义。”裴鸿脸色稍霁,“商白珩是秦王老师,随教皇陵五年,回朝后一路升迁,已是冉冉升起的新臣。如今秦王即将入主东宫,商白珩必定被封为太子少傅,他入主内阁势不可当,莫说你,便是梅辂很快也要退位让贤。此人无可限量,阿时,你要辨明时务。” 裴青时脸色变幻,难以掩饰失望与不甘,他长久的沉默,蹲下身云,慢慢地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折子。 再起身时,他脸色已恢复如常,他对裴鸿深深弯腰行礼道:“青时知道了。” 裴鸿手枯老的手掌轻轻盖在儿子头顶:“我知你少时便立志要治朝政之乱,而天下之治乱在六部,六部之乱又在内阁,你当初想当尚书,想进内阁,不算错。然,人随势走,商白珩敢于沧海横流之际,投身无权无势的七皇子,他又有三元及第加身,此得胆略才能,无人能及。阿时,时势造英雄,你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要学会接纳自己的失误,仰望更高的山峰。” 裴青时缓缓跪下道:“儿子,知道了。” 裴鸿看裴青时强忍了泪的样子,也跟着沉默了。 他听到外面响起了更声,已是丑时初,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早朝。 裴鸿很轻地说:“为父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师弟的表字是……微雨。” “微雨——”裴青时猛地抬头,他飞快地思考着,瞪大眼睛道,“还有一人也叫微雨,宣微雨?” “你知道就好……今日早朝,必定擢升宣隐和商白珩。”裴鸿点头,“你这个当师兄的,照顾着些。” 裴青时面上五颜六色,许久才消化了此事。 他想起几次与宣隐的接触,也想起了少时带教的那个天真少年,这两个人影渐渐在他记忆中重合在一起。 商白珩能教出这样的“宣隐”,裴青时想,我确实于勇于谋皆不如人。当年他不敢赌燕熙的未来,商白珩却拿身家性命去赌,这让他这个师兄感到羞愧。 他心中的不甘在悄然地消散, 这一次,他真心实意地道:“儿子,知错了。” 第64章 冷热两重 东西南北的城门在子时前就换了主官。 大半夜里, 哗啦的倒水和洗地的声音冲刷在人心头,锦衣卫飞奔的马蹄声踩着每个人的神经。 这一夜, 靖都无人安心入睡。 只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于子时前趁着换防的混乱,由乔装了的锦衣卫驾着,亮出了御赐的通行令, 在人心惶惶的寂夜里出了城。 马车里头拢着浓重的药味,双喜抹着老泪, 小心翼翼地扶起主子喂药。 可药灌进去,又吐出来一大半。 饶是双喜见得多, 也吓得险些打翻了碗,向旁边的大夫求助。 周慈伸出手,试了病人的脉,取出金针, 飞快地扎满了大半个身子。 双喜紧张地问:“周院判,楚王还能活吗?” 周慈冷了神色, 厉声纠正道:“没有楚王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4节 双喜吓得险气顺不过气来, 被周慈盯住了, 才理解了意思,连忙磕头。 周慈沉着脸等着。 大约一刻钟之后,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先是动了动手指。 双喜惊喜交加地去扶人, 缓过来的燕煦猛地咳了一声, 呕出一口满是血丝的痰。 双喜手忙脚乱地擦净了。 燕煦微仰了头, 呆愣地瞧着某一个点许久, 才从马车的摇晃中, 恍然大悟自己还活着, 他缓慢地偏头, 看到了周慈。 周慈神色郑重地说:“燕六,此去岳东郡,你便再与靖都无关了。” “岳东郡……”燕煦惨白的脸上艰难地勾了勾道,“果然到最后,只有小七会救我。” 周慈道:“秦王救你之举凶险,望你体察秦王难处,在大势定下之前,都要关在秦王府的私狱里了。” 燕煦又虚弱地连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道:“能活着,已是万幸,周院判,你替我谢谢小七。” “不过……你的腿在雨里跪坏了,怕是以后行动不便,遇阴雨天也会格外难受。心肺也会落下病根,换季时要仔细着些。”周慈身为医者,于心不忍地道,“秦王已经尽力了,你多担待。” “我知道的。”燕煦尝试着动了动腿,痛得冷汗直流,他倒在平了喘息半晌,竟是没有很意外和难过,而是明悟了说,“若非中途有人冒险把我挪到屋里去暖身子又灌了姜汤,我怕是跪不到父皇出来饶了我。我做了刺杀小七的事,小七还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已是拿命在帮我了。” 周慈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燕煦又沉默了许久,黯然地说:“双喜,把车门推开,我想再看一眼。” 双喜推开门,燕煦挣扎着仰头瞧去,外头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连绵的山恋。 这里的景致已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在靖都了。 那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他望着不知名的某一处,良久之后,苍凉地说:“燕煦已死,以后叫我秦忘真罢。” 周慈愣了一下,与双喜一起应了。 - 宋北溟背着人,才走一会,燕熙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放平了步子,听着就耳边的呼吸声,一时胸中鼓胀,暂时抛开了今天想问的燕熙身份问题。 朱雀湖边的望北山上有一处温泉,最妙在旁边还有一处山泉,泉水冰冷,一冷一热,于健体练武极有帮助。因着位置很偏,在悬崖边上,很少有人能来。 宋北溟发现后,便叫人打理了,他时常会去。 沿着陡峭的小路,宋北溟几个跃起,轻松地把燕熙抱了进去。 浸血的绯衣被剥去,里衣也被小心的褪去,里头也是血。宋北溟将它们远远地抛到山洞口,自有人收走了。 一起沉到水中时,燕熙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要醒。 宋北溟把人抱在怀里,轻声喊他:“微雨?” 燕熙缓缓掀开眼皮,隔着长长的睫毛,茫然地看着他。 血腥味被洗净,只剩下浓郁的“荣”的味道,被温水一泡,“荣”蒸腾地散开了。 山洞里萦绕的都是燕熙的味道。 宋北溟被“荣”催起来了,克制变得格外吃力,可他没敢轻举妄动。 燕熙的状态很不对,宋北溟把人圈在怀里以防燕熙呛到水,轻轻地拍他的脸继续喊:“微雨,微雨。” 燕熙烧得满额的汗,无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找不到焦点。他软软地伸手,抵到一副身躯,他闻到了“枯”的味道,这让他感到安全,他动了动身子,无力地说:“梦……泽?” 宋北溟环着他:“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嗯……”燕熙感到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好热……荣的药效好像不受我控制了……” 燕熙在努力地找焦距,双手无力地拉住宋北溟。 他们泡在水里,宋北溟感觉自己被一劈为二,一半被不断催拉着,一半又揪着心担忧着。 宋北溟扳正燕熙的脸问:“你想要怎样?” 燕熙的发散在水里,黑发贴在额间和两鬓,白皙的肌肤浸在雾气氤氲里,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从未有过的乖。 “梦泽……”燕熙努力地凑近了,终于对上了宋北溟的眼睛,煎熬地说,“我……现在需要很多枯,你……给我好不好?” 宋北溟感到手底下的温度还在上升,他不敢再多耽误,扯了岸上的棉布,把人在水里一通洗,飞快地抱人出水。 宋北溟的忧虑已经压过了其他反应,。 他把燕熙放到木榻上。才擦干的身子,又涌了汗,宋北溟用热水把燕熙新出的汗都擦尽了,又拿凉水耐心地擦了多遍。 然后抱着人沉到了冰凉的山泉水里。 有了过渡,燕熙入冷水没有不适,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舒展地打开了身子。 宋北溟听了这一声,苦笑地说:“我的小祖宗,你这时候就别再给我火上浇油了。” 燕熙抬起挂着水珠的眼睫来看他。 被冷水浸着,燕熙的高热稍稍往下退,他的神智也终于清醒些许。 荣在烧着他,他觉得自己甚至能把凉水煮沸了,这种燥热是他从未有过的,更古怪的是荣还在升。 再这样烧下去,他没死在战斗里,也快要被荣烧没了。 燕熙不自觉地更加靠近,紧紧贴了上去,他们在水底下坦诚相见。 燕熙有些错乱地求着他:“梦泽,我要枯……” 宋北溟拿帕子沾着冷水给燕熙擦脸,凑在他唇边问:“你现在需要休息,你可以么?” 燕熙追着宋北溟的唇道:“反正是你用力……有劳你——” 下一刻他终于得偿所愿地被口勿住了。 - 宋北溟看到燕熙杀得满身是血时,就想口勿他了;当他扛起燕熙,发现这副身体已经疲倦无力,他转而告诫自己今夜务必当个柳下惠。 可是,那个会拿刀砍人的修罗大美人,正可怜地求着自己! 宋北溟靠过去,说:“微雨,我要来了。” 燕熙仰高了咽喉,软软地应:“嗯。” - 冷泉水不断地注入又流出,带走新涨的温度,燕熙正在变得舒服,不再蹙着眉,半睡半醒地放松下来。他在无意识间,仿佛卸去了防备,没了厮杀和谋划,无邪地依赖着宋北溟。 宋北溟没敢忘形,一直观察着燕熙的状态,轻声地哄着人。两次过后,在“枯”的安抚中,“荣”总算停止了攀升,变得温顺下来。燕熙的体温略降,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立竿见影地大幅降低,还是像病人那样不正常的发热。 宋北溟果断地退出去,在水里把人洗了一遍,擦着他在凉水里还出汗的额头,想了想,把人抱上岸。 燕熙难受地追着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宋北溟凑近了,只听到他反复地说“我要回家”“我要考试”,破啐的噫语中又夹杂着呻吟和抽噎,仿佛格外委屈,怎么都哄不好。 宋北溟怔忪地想了片刻,转身取了匕首,在自己腕上划了一刀。 他手指落在燕熙那烧红的唇上,屈指分开,把血灌了进去。 燕熙的“荣”总算凉了下来。 燕熙终于不再纠缠,沉沉地睡了过去。 宋北溟替他擦净了最后一淌汗,燕熙的身子终于清爽了。 宋北溟松了气,收了帕子,给他穿好衣衫。他瞧着这张漂亮到能轻易蛊惑人的脸问:“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燕熙已睡沉了,连梦话都没有,自然不会回应他。 山洞里只点了一盏灯,宋北溟拿布条绑紧了腕上的伤口,坐在晕暗中瞧那个毫无防备的人,和那可怜地露着的白皙脖颈。 宋北溟想,他狠狠心,一下就能把人掐没了。 从燕熙用的刀法,以及惊动如此大费周章的刺杀来看,其实要猜“宣隐”是谁已经不难。 而这个人聪明绝顶,必定也知道自个已经暴露,可还是孤身跟着他来到这种荒郊野外。 宋北溟沉在灯暗处,他把匕首收回靴子里,又去洗净了燕熙的流霜刀。 这刀瞧着轻,入手却是沉重,只比他的悲风轻几分。能拎得动这种刀,却做着楚楚可怜的模样,宋北溟想,我大约真是碰到了专吃人心的画皮。 丑时末,他背着人出山洞时,听到燕熙已经睡着了,他看着外面起伏的山川,又回望了一眼那山洞。 马车在山下接他们,上了马车,燕熙在宋北溟的怀里又睡了小半个时辰。 - 寅时正,方循敲门叫醒燕熙,燕熙发现车厢里只剩下自己,推门出去,竟然已经停在了午门外。 他甫一现身,无数双正在观察绿呢马车的视线,匆忙地收了回去,大家都把头垂得很低。 燕熙走过去,路过的官员们中有不少还不好意思地主动向他问好。 “……”燕熙纳闷地瞧着这些人尴尬至极的样子,忍不住都替他们尴尬起来。 他多少知道昨夜那般阵仗会引人猜测,眼下从大家的表现来看,人心变化的动静有点超出他的想象。 他昨夜无从思考,此时他得体地回应着大家的示好,心中快速地分析着:宣宅来的杀手级别、数量和配合程度,都超过了一家的范围,尽管燕熙猜不出谁是主使,但能确定这是一起多家联合的政变。而以他的身份,成为了政变打击的对象,那几乎就可以确定——他的身份暴露了。 今儿如此多的官员这般看他,相必昨夜的动静席卷了整个靖都。 只是不知,现在有多少人知晓。 想通了此节,他便心中有数了,站到自己该排的位置。 他前面的兵部左侍郎今日不知为何没来,兵部尚书周裕见着他,竟是堆笑地主动打招呼:“宣大人,来了啊。” 这位周裕素日里最会见人下菜,对着长官极尽谄媚,对着下边人就大摆官架子,从未对燕熙如此热情过。 燕熙被对方突然的温声示好,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僵笑得回道:“见过尚书大人。” 谁知他一问好,那周裕竟是吓得脸色发白,窘迫又恭敬地道:“宣大人,你太客气了,我平日里忙得晕头了,没太注意照顾你,请你多海涵啊。” 官场上,上峰能心平气和地和下峰说话就不错了,周裕竟这般讨好,这奉承得已经非常明显了。 燕熙愣了愣,扫了一圈周围又偷偷投来的打量目光,倏地一怔,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还是保守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5节 他原地僵了僵,若有些尴尬地回周裕道:“周尚书客气了。” 他话说完,竟然蓦地想到的是醒来冷清的车厢,他仓促地抬头去瞧前方,只见宋北溟的轮椅停在武将的第二位,首位的宋月潇正低头和宋北溟说着什么。 宋月潇这种高手五感何其敏锐,一被注视,便回应了燕熙的目光。 她身穿一袭正红色的从一品建威将军金绣狮子朝袍,立在武将之端,遥遥对燕熙点头致意。 燕熙恭敬地回了一礼,看着宋月潇对宋北溟说了什么,但宋北溟没有回头。 燕熙收回了视线。 他一直懒于去想的和宋北溟之间的真真假假,在这当头被生生剖开了。 燕熙一时有些招架不住这种突变,他压着睫想要让自己无所谓,可他满脑子的都是在温泉洞内,宋北溟抱着他、口勿着他、哄他喝血的温柔。 燕熙站在兵部的队伍里,听着周裕时不时讨好的问好,不怎么费脑地得体回应着,再抬头时,想到去寻商白珩。 商白珩在他后面,今日没有刻意回避与他的接触,本就望着他的方向。燕熙一回头,师生俩的视线便撞上了。 燕熙询问地眨了眨眼:身份暴露了? 商白珩摇了摇,又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燕熙明白,回身,缓缓地闭了闭眼。 (送约200字在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接正文:) 纠察御史考勤结束,午门大开,奏天殿张灯结彩地出现在视线里。 官员们见此情景一阵赞叹喧哗,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那种猜测的目光又都绕到燕熙身上来了。 燕熙并不在意这样的注视,他听到前头太监扬声喊觐见,木着脸跟着队伍往前走。 宋月潇和宋北溟的轮椅率先过去了,燕熙一直注视着宋北溟腥红的朝服,那红色随风扬起袍角,碾上玉道,宋北溟没有回头。 “五年前,宋北溟曾有两次想杀我。”燕熙想,“大约现在更甚于前了罢。” 第65章 正位东宫 今日能平安来上早朝的, 都是经受住了昨夜清洗的官员。 京官一夜未眠,死里逃生, 皆是亢奋。 贾宗儒是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使, 他是其中的特例。 都察院的官员昨日也被拘到后面夜才放行。此人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旁的留下的官员都乖乖守在都察院, 只他大喇喇地回家补了一个多时辰的觉。 再赶来早朝,路上他就发觉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大家打招呼不再是从前的客套话, 而是压低了声,斜着眼睛问:“你知道了吗?”“你知道多少?”“你猜是谁?” 贾宗儒平时恪守监察官不与人交际的约束, 没什么朋友,没人主动招呼他,他也不会主动去找人打听。 一路到了午门外,贾宗儒发觉气氛变得愈发微妙, 大家眉来眼去、神秘兮兮的,非常有失官员体统。放眼望去, 只有站在前排的长官们不动如山。 贾宗儒心中暗暗记下这些人名字, 打算回都察院后把名单交给纠察御史。 身为监管官, 对舆论极为敏感,贾宗儒知道能引得众人一致关心之事,要么是墙倒众人推的落难之事, 要么是不便宣之于口的风月之事。今日种种挤眉弄眉, 贾宗儒不用多想, 便往后者去想了。 贾宗儒不屑于凑这种捕风捉影的闲话, 眼观鼻, 鼻观心, 跟着早朝队伍往里走。 到底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宣隐?”贾宗儒想, “无非说的是宣隐和小五爷那档子男风之事。这两人不要脸面,行断袖之癖也不知道遮掩,实在有碍观瞻。” 但男风在本朝早已见怪不怪,民间有男子结了契兄契弟一生不娶不生子的;贵族为着子嗣承袭,反倒极为少见有订契共度一生的。是以官宦之家大多只把男风作为消遣,鲜有像北原小王爷和宣隐这样放在台面上公然结伴出入的。 贾宗儒嗤之以鼻,早就觉得宣隐坏了靖都文官的风气,一直想抓宣隐的小辫子,可宣隐事事做的体面,他至今也没抓着能参劾的事由。 眼见着宣隐势不可挡,贾宗儒是有些着急的。 他跟着队伍从丹樨迈入奉天殿时下定了决心:宣隐虽说妥立奇功,但到底升迁太快,有违成宪。由着宣隐这么升,更会带坏风气,引年轻人心浮气躁。若宣隐再擢升,他势必是要参劾的。 - 今天奉天殿今日格外喜庆,外头挂了彩灯,侍卫换了精神抖擞,首领公公换上了新制的朝报,御前公公明忠满面喜色。 四品以上官员进到奉天殿中,在等待天玺时,大家静心照不宣在保持安静,空气中有某种热切的信息在流蹿。 得了些消息的官员们都在想着法子偷瞧燕熙。 燕熙一身干净的绯衣,落落立于兵部第二的位置,他经了一夜情事,今日微带酡颜,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明艳。 平日自诩是正经人的官员们本就不好意思直视燕熙的容颜,今日更是扫一眼就仓促地收回目光,生怕瞧多了显得自己心怀不轨。 燕熙冷眼瞧着大家的极力按捺,事不关己地等着今日要掉的马甲。 既然形势已非他所能左右,燕熙索性无所谓了。 - 奉天殿。 天玺帝进殿,大家明显感到皇帝今日脚步比往日快,面色也比往日松,连在朝会上素来严肃的总管公公都少有的露出笑意。 早朝开始。 例行的议题,五府六部的所有在朝官员,竟是意见出奇的一致,百官不约而同地一路附议,心猿意马地飞快推进了朝会。 要奏之事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便都通过了。 某种心领神会的期待漫延在大家中意,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明忠还在慢悠悠地问:“还有事启奏否?” 知晓内情又猜到了今日之事的官员们倏地一起抬头,望住了明忠。 眼神格外一致:我们忙活了整个朝会,不就等着你快读圣旨?快点罢! 那些不知晓内情,因经了昨夜的惊心动魄,多少是知道今日是要论功行赏的,也都翘首以待着。 明忠笑容都要藏不住了,还在装模作样地走流程问天玺帝:“皇爷,您看?” 天玺帝巍然不动地道:“封赏。” 明忠拉开一封圣旨,读了封赏和加官的名单。 天玺帝这次格外大方,许多官员都受了赏,被念到名字的皆是会心一笑,一派喜气洋洋。 一串的名单读过去,念完了梅筠晋户部尚书之后,明忠大声念到:“兵部右侍郎宣隐任西境总督,加兵部尚书。” 话音一落,大殿内外骤然一片寂静,百官皆是长吸一口气,惊得瞠目结舌。 知晓内情官员交换眼色:怎么还升“宣隐”,我们要的太子呢? 而像贾宗儒那般,不明内情之人,听了像是被灌了一碗老醋,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又酸又妒又气。 总督辖制一方数郡,官至正二品;加兵部尚书衔,便至从一品。 宣隐便是再大的功劳,也不该短短不到一年便成了封疆大吏,位极人臣! 到了这地步,往后便是升无可升。 要知道内阁首辅也不一定能有从一品! 贾宗儒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他做了半辈子纠察御史升到了这个位置,凭的就是敢管敢参,他万万容不得此得违背成例之事,当即掀了袍子就要跪下。 他前面的左佥都御使崔丛,在来之前便受了梅辂指点要注意盯着这个刺头。 果然梅辂深谋远虑,崔丛看到贾宗儒今日神色愤愤时,便拎起了心,时刻注意着。 此时他心中大叹“好险”,眼疾手快地就把人拉住了。 贾宗儒怒视他,低声质问:“崔大人,你这是何意?” 崔丛死死拉着贾宗儒,压低声音急促道:“贾大人,我知你一心为公,你且听接下来的旨意,若到时你还要参,我便不拦你。” 贾宗儒怒瞪着崔丛。 崔丛手中连连做揖,喋喋道:“贾大人,算崔某求你了,你信不信,今日是我救你。” 贾宗儒见崔丛难得的阵仗,将信将疑地收了跪势,重新站直了。 他们的品级在殿中处于中后排,到这品级的官员大多不知内情。 大家本都指着贾宗儒出声反对,此时见眼见贾宗儒都要跪下去了又直回去,大家的心也跟着急上急下地快要跳停了,也都默默在握紧了笏板,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了。 - 明忠接着念:“商白珩晋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少傅,选入内阁。” 百官们还没从宣隐的任命中回过神来,商白珩的任命,直接把大家砸晕了。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连气都忘了喘了。 不知内情的在想:太子都没有,哪来的太子少傅?而且商白珩现在只是正五品,直接升到正二品?越出两级升迁有违成例,好歹连宣隐几次升迁还要做做样子两级两级的跳,商白珩是立了什么功,要这样破例提拔?! 知道内情则像被泡进老醋缸里,心里想:也就是商白珩运气好,早早地投了皇七子,这有什么?换谁投了都成的。 个个都是心有不甘。 只有最忠心的老臣们,在听到太子少傅时,欣慰地捋了捋胡子,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隐含热泪,期盼地望着明忠读接下来最要紧的旨意。 - 明忠拿出最后一封诏书,庄重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燕熙,表字微雨,纯嘉皇后所出,为宗室嫡嗣,人品贵重,天资清华,天意之属。今俯顺舆情,谨告宗庙、社稷、天地,授之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基,以定四海之心。”1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盯着明忠。 英珠立在天玺帝旁边,他一早便知内容,仍然在听到诏书时,激动得红了眼眶。 人人心中都如有擂鼓,立太子了! 裴鸿和梅辂在这种亢奋的静默中率先掀袍跪下,两人齐声高唱道:“储君已定,国本已安,陛下英明,大靖复兴指日可待!臣等叩谢陛下英明神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远叩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裴鸿和梅辂朝着东方跪了下去。 老臣们早已热泪盈眶,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大靖这些年暗流涌动,说到底就是在争储。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6节 如今大局已定,朝臣归心,大靖终于等来了喘息之际,内忧待解就差一个储君了! 老臣们颤颤巍巍地跪下,皆是老泪纵横,大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老臣们带头跪了,底下的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声浪一声压过一声。 山呼万岁,山呼千岁。 贾宗儒惊得呆若木鸡。 他脑中先是惊,再是喜,而后是惭愧。 表字微雨! 表字微雨!! 从未有过在立储诏书中还提表字,天玺帝此举意味已然十分明确,太子乃是当今状元! 国本已定! 大靖有望! 贾宗儒热泪夺眶而出,激动地望向燕熙的方向,就要跪下去。 崔丛庆幸自己一直在观察贾宗儒,梅辂一再嘱咐必有人会有此失态之举,崔丛看到贾宗儒的动作时被吓得快要厥过去了,真是强提一口气,一把拉住贾宗儒朝东跪过去了。 贾宗儒这才反应过来,伏地大哭起来。 - 东边,是岳东郡,“皇太子”名义上还在那儿。 诏书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宣隐就是燕熙了。 文官最擅权术,几乎立刻明白了天玺帝的用意。 历来皇太子不能另任官职,留着宣隐的身份,给燕熙任西境总督。 西境乃大靖要塞,北接漠狄、莽戎,东接北原,中间还有平川粮道直通靖都。 得西境者,得大靖也。 天玺帝,这是要把大靖命脉都交到燕熙手上。 - 梅筠今日人在曹营心在汉。 为着不耽误时辰,他已让小厮先行带着孙大夫往岳东郡赶了,他自己备了两匹快马,连替换的衣服都备好了,只差下朝脱了官服就上马走人。 朝会上种种微妙,梅筠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政局变动。 梅筠处境超然,并不甚在意这种变动。 他有天玺帝的青睐,又有父亲主理内阁,自己历年考核也是优秀,这五年来更是巡察大靖全境,苦差难活都扛下来了,在青年一辈中已是众望所归的佼佼者。 上一轮擢升把他放在户部右侍郎,大家已然对他要接任户部尚书心照不宣了。 是以,当他听到自己的任命是户部尚书时并不意外。 他只想早早下朝,去岳东郡。 当旨意读到宣隐的任职时,他是意外的。 说不清为什么,他并未想要反对。 他的心已飞往岳东郡,有限的心绪还没想明白天玺帝此举的安排,便听到了商白珩被封了太子少傅。 商白珩是燕熙老师,当了太子少傅,那燕熙……便是太子了? 梅筠这才倏地抬头,意识到父亲叫他留待早朝的别有深意。 接下来的那封立储诏书,从听到“表字微雨”开始,梅筠的大脑便是空白的。 微雨。 宣微雨。 燕微雨。 字面关联其实不难解。 可梅筠就是反应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真相。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跟着百官跪地伏首山呼千岁了。 梅筠僵硬地跪在地上,却在众人因定了国本痛快之时,陷入了绝境。 憣然醒悟是如此痛彻心扉。 他的小熙,日日都在靖都,竟是一眼不肯见他,一次不去瞧他,半点信息都不告诉他。 原来“宣隐”对他的厌恶,就是燕熙对他的厌恶。 梅筠深深伏地。 他这五年的心意,就算旁人不知,父亲和天玺帝是知道的。天玺帝之所以重用他,也是念在他对燕熙的心意和自小的情谊,可这两个对内情了如指掌的人都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这背后必定是有燕熙的意思。 可见,燕熙当真是恨透了他。 梅筠在这人心涌动的大殿上,想起了几次与“宣隐”的相遇,对方看他的目光中已然没有情意。 他这五年饱受情思之苦,自己历了苦,终于痛彻地明白,一个人的情意是藏不住的;反之,一个人的无情也是无法掩饰的。 他早在五年前,秦王落水之后便再未见过那种依恋着他的目光。 梅筠伏在地上,肩膀耸动,久久不起。 旁人流的是热泪,他流的是寒彻骨的冷泪。 他在百官热切的呼喊中悔恨而压抑地低泣,他的小熙,被他弄丢在了五年前的冷湖里。 - 裴青时今日跪在梅辂身后。 裴青时从听到宣隐的任命时,就恍然猜知的帝心之属。 是以,当他听到商白珩以吏部尚书入阁时,已然毫无挣扎。 吏部为六部之首,则吏部尚书被尊称为“天官”,为六部尚书之首,商白珩以天官选入内阁,必定是要胜其他尚书一筹的。 而他裴青时多年蝇营狗苟、机关算尽得来的工部尚书乃是六部尚书之末,称为“冬官”。 他这一趟,何其可笑。 裴青时五年前看不上的皇陵之行,成了别人的登天梯。 诛心不过如此。 裴青时跟着跪伏在地,山呼千岁时他羞泪满面。 他何曾瞧得上自己那些不够光明磊落的虚与委蛇? 他自命的“能屈能伸”,终究是不如商白珩的“宁折不弯”。 他裴青时一朝落人下风,一世被戳脊梁骨。 到头来满盘算计,只是笑话。 裴青时曾在灯下数次读过商白珩写的《祭文公书》。 “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做刀。”——裴青时为此动容,可打心眼里不屑——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入仕,不掌权,何来刀笔报国? 可当时只是个翰林的商白珩,偏就用一篇文章摧动了局势。 “纵使前路崎岖,任他虎豹豺狼,我辈必将穷追不舍!” 每每读起,都叫人慷慨激昂。 裴青时俯地颤肩:我认输了。 裴青时悔不当初——最对不住的还是师弟。 他只当父亲会暗中帮忙,总想着只要他运筹好官场,自然就是燕熙的助力。 可那并非是他这个师兄对师弟坐视不理的理由。 五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燕熙。 此时,裴青时甚至不敢去看就在殿上的燕熙。 他无颜以对。 - 宋北溟今日清晨未做任何犹豫,按时把燕熙送来上朝,便预料到会有此刻。 他从那辆私密的马车下来,坐回了轮椅,变回了北原小王爷。 他仿佛做了好长的一个梦,那个梦的起点是从第一次上榻,第一个吻,第一次枯荣碰撞,乃至遥远到在金殿上第一次见状元郎戴上簪花时的惊艳。 然后这梦在昨夜好场冰火相融后醒了。 宋北溟由宋月潇扶着跪了下去。 他和长姐在武将队首,朝东拜时他微微侧了身,在一整个清晨不肯看燕熙之后,冰凉地抬头,对上了燕熙的视线。 他看到燕熙被他吻红的唇角还没有褪色,也看到那眼角的余艳与他吻去泪花时相去不大。 唯独那双雾蒙蒙的眼,此时变得澄澈冷淡。 宋北溟对着燕熙凉薄地勾起了唇。 他的目光里根本没有对皇太子的尊敬,而似要把燕熙剥光了般,把燕熙从头到脚地描了一遍,然后跟着众官跪地,意有所指地对着他的美人山呼:“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 当所有人都跪下时,那种对燕熙探究的视线和微妙的氛围终于解散了。 燕熙站在原地,没有跪下去。 所有人都伏地长拜,在那封立储诏书宣读完之后,没有人再敢正视他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7节 他站在跪了一地的奉天殿里,视线与宋北溟交错。 他知道宋北溟在看他的“欲”,他也在打量宋北溟在知晓真相后对他还剩下多少“欲”。 他们的目光在百官低下头去的空旷里,纠缠了须臾。 宋北溟俯身,燕熙抬眸,彼此都毫不留情地断开视线。 燕熙想:很好,这很默契。 诺在的奉天殿,能与燕熙对视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天玺帝的目光从九道玉珠冕旒后面投过来。 他们父子五年未见,即便是在朝上同处一殿,燕熙也总是垂眸回避。 现在大靖的皇帝与储君在满朝文武的叩拜中,目光终于有了交汇。 天玺帝深不可测。 燕熙面无表情。 天玺帝没有叫平身,所有人都只能伏地不起。 皇帝的威势如山压来。 在这一刻的对视里,对最偏爱的皇子,天玺帝没有任掩饰多年的蛰伏、隐忍、残暴和运筹。 他从御座上站起来,金台高耸,天玺帝置身金玉之间,踩在百官之上,站在了大靖的至高之处。 他的目光始终摄着自己的小儿子,并赤礻果礻果地向燕熙展示了皇帝的权威,他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喊:“平身。” 帝王的一抬手,一力挽千钧,所有人的脊梁都直起来了。 当百官起身,众人的视线喧闹地交汇进来,燕熙才从天玺帝威吓的视线里逃脱出来。 他重喘了几下,发觉自己居然在隐隐战栗,冷汗已经涌湿了里衣。 这就是可以予生予死的帝王权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了明朝立太子诏书。 第66章 晚来之歉 早朝接下来便是商议册立太子大典。 礼部的官员们盼了二十多年才盼来太子, 老泪纵横地跪地赌誓必将把大典办好。 一个个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议定流程时,百官七嘴八舌的参与其中, 大家兴致勃勃, 热情高涨,时不时还在望一眼燕熙。 燕熙大多时候只做不知,摆了一副我不是皇七子, 不要找我的神情。 只有在老臣们也一致望过来,要他拿个主意时, 他才干笑两声。 他每次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客套的眼神, 都会引来一阵老臣的唏嘘抹泪。 这些老头子,把太子看得比亲儿子还重,为着一个册立大典,恨不得把全部力气都用上。 燕熙望着这些为着一个诏书, 就把太子看得比命重的臣子们,心中其实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他甚至有些淡漠地置身事外, 又因着招架不住突如其来的热情, 而微感烦闷。 可他也知道,大靖的臣子确实格外需要像他这样的一个太子。 大靖门阀争斗数代,每一代皇子们都是你死我活, 最后坐上御座的, 通常也不如意。 耗到如今, 实在是已经到了国库空虚, 朝政混乱, 危难当头之时了。 燕熙现在有些能理解刀刀当时回复那句“结局是按既定逻辑写的”的意思了, 他到这个世界, 费尽心机也没找到温和的转圜余地,当出现了文斓振臂高呼、学生热血请命之事,已是国之将倾的最后一搏。 想到这里,燕熙好像又能理解这些臣子了。 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垂眸站在那里。 - 大靖官场已经有好几代未出现过如此齐心的情景了。 裴鸿默默抹泪,他从某个不经意的角度,望向御座上那个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 他的学生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无处可依的少年,真真正正地站到了权力的巅峰。 - 裴鸿入仕之初是在翰林院,待当到侍读学士时,正好给皇子当讲侍读讲师。 有一次选了一批皇亲来当伴读,因着这些伴读主要是为既能陪着读书又能照顾皇子,是以都选了些出身不太又能吃苦的。 燕楠当时就是这么来的文华殿。 当时裴鸿只上了几堂课便发现燕楠的天资超群,本着爱才之心,裴鸿便多关注燕楠一些。 燕楠出身格外不好,在文华殿里时常受人欺负,好几次被打得鼻青脸肿,若不是裴鸿救的及时,只怕要被打坏了。 可就是这般艰难,燕楠也没说过要走。 裴鸿问他为何坚持,燕楠回复说:“这里比王府的日子要好过些,挺好的,我很珍惜。” 那时候的燕楠才九岁,裴鸿从那时开始心疼上这么一个忍辱负重的孩子。 而后裴鸿一路看着燕楠从王府冷落的庶子到被太子燕钧亲自选为伴读,再到被病危的燕钧立为太子。 他一步步看着这个学生,从忍辱偷生到蛰伏多年,最终握紧了权柄。 终于也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 燕楠的身边已然没有人了,许多事甚至也无法再对他这个老师多说。 裴鸿不合时宜地怀念起孩童时期的燕楠曾无助地向他求助, 燕楠是他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最残忍的学生。 - 礼部大致拟了个章程。 百官们把大典的环节几乎议了个面面俱到,独独漏了最重要的一项——迎回太子。 根本没人提,连礼部最讲流程的老头子也像忘了主角还在岳东郡。 大家跳过了选迎太子归朝之日,直接在把大典时间定在了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 礼部尚书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头,竟然也没在这日子上再挑问题,像是生怕夜长梦多般向天玺帝报:“大典章程便如方才所议,请陛下示下。” 天玺帝在御座上点头,对明忠轻轻扬了下手。 明忠立刻便站到金台边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来看燕熙。 燕熙目不斜视,表示:我没事,别问我,别找我。 大家懂了:太子殿下好像站累了。 于是众官纷纷体贴地说:“无事、无事。” 上头明忠正要宣布退朝。 却有一人出列跪下:“臣梅筠请随宣总督赴任西境。” 众人看梅筠在大殿正中跪得笔直,都微妙地收了声。 有人去瞧梅辂,有人小心地来瞧燕熙,也有人直接去看宋北溟。 梅辂没能在梅筠出声前拦住,他无奈地受着大家的视线,当下便也只能垂头,为着尊重儿子的主张,他这当头也不能强行出来替儿子做主。 燕熙无动于衷地任大家瞧,直到那头宋北溟回头了。 燕熙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今日发呆也好,装愣也好,目光是一直落在宋北溟的方向。 是以宋北溟一回头,他们的目光就在空中相遇。 宋北溟一副要解释的神情。 燕熙好不容易等来宋北溟今日的第一眼,却是这么个由头,他无奈地偏开目光,不理宋北溟。 燕熙想:这叫我怎么解释?原主与梅筠两小无猜之事满朝皆知,我来之前走完的剧情,都是事实,我也不能不认。而且,我和你宋北溟之间充其量就是各取所需,有什么好解释的? 默契呢? 修罗场——三个字缓缓地升到燕熙的脑子里。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要走金銮殿这种高端级别的修罗场剧情。 仿佛印证他的预料般,宋北溟居然扭过头,去瞧梅筠了。 梅筠在宋北溟瞧过来的时候,也瞧过去了。 他们目光在空中相撞。 宋北溟气定神闲,梅筠神情冷峻。 满朝同样皆知,燕熙每日都乘宋北溟的车,时常同出同归,而且宋北溟还不止一次地说过宣隐是他的人。 现在梅筠自请要随燕熙一起赴任?! 百官齐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某种微妙又隐隐兴奋的神情。 燕熙很想走人。 那边宋北溟竟然还主动说话了:“户部尚书贵为‘地官‘,身系全大靖财赋、户籍和产出,西境地方穷,怕是容不下地官大人这尊大佛。” 梅筠当然也知道这段日子“宣隐”和宋北溟走得格外近,甚至他今晨看到燕熙是从宋北溟的车上下来的。 昨夜这两人在一起? 做了什么? 梅筠只觉心中一阵翻绞,胸口仿佛炸了一大缸醋,酸楚的滋味涌得他呼吸困难,声音都烧着火:“本官自有计划,无需小王爷过虑。” 宋北溟在靖都是出了名的纨绔,他在殿上说话,也没人敢拦他:“本王是怕梅尚书瞧不清形势。有些事既然你今日才知,那便不是意外错过,显然是有人处心积虑的不叫你知道。梅尚书是英明决断,此事一目了然,竟想不明白么?”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8节 梅筠听得怒火中烧,正要回话。 天玺帝把一切瞧在眼底的突然说话了:“随宣隐同赴西境的臣工,朕会命吏部斟酌选任,有意者可到吏部投状。”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心里各自盘算起来。 裴青时在此时抬起了头。 裴鸿在看到梅筠出列时,便盯住了自家儿子。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裴青时这回没有听父亲的,而是也跪下请道:“臣裴青时亦愿赴任西境。” 裴青时乃工部尚书加内阁大学士,官至从一品,他若去西境,就得给总督的官职,但宣隐已然是总督了,裴青时再去便尴尬了,显然是不可能成行的。 裴青时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可他需要表态。 太子新立,正是要树根基之时,倘若内阁大臣都愿意支持太子,那么朝臣自会看风向行事。 前有梅筠,后有裴青时,如此便做了很好的率先垂范,一时间不少官员纷纷请命。 燕熙瞧着这诡异的局面变化,措手不及。 他没想到裴青时这种老陈持重之人,也会做此等自伤颜面之事,更没想到有这么多京考肯至西境赴任。 自古以来,京官升迁快。 就官在靖都呆久了,有家有室的,大多不愿往地方去。而且西境毕竟地处边境,既有战火滋扰,天气又寒冷,京官们养尊处优惯了,没那份心思去吃边关的苦。 一时间所有人又望回了燕熙。 燕熙叹气。 他想梅筠因着和原主的特殊关系,出来闹就算了,师兄怎么也来掺合? 而现在还是“宣隐”,自然不会表态。 御座上的天玺帝瞧不出喜怒,视线从每个请愿的臣子身上扫过后说:“退朝。” 皇帝的意思很明了,此事稍后再议。 臣子们也就不再纠缠,纷纷行礼,跪送天玺帝下了御台。 - 平时里,退朝是官职最高的先走。 今日一说退朝,大家都来看燕熙。 皇太子没走,谁也不敢走。 裴鸿见此,对梅略说:“梅首辅,老朽有些事要与你商议,不如到你官曹细叙?” 梅辂很上道地说:“下官不敢劳驾老太傅,老太傅有什么指教的,只管说,下官一定全力办好。” 裴鸿笑道:“那便麻烦首辅大人随裴某走一趟了。” 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客套话,然后互相寒暄着迈出了殿门。 其他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视线交换一圈,明白了太傅和首辅大人的意思是——宣隐是宣隐、太子是太子,莫要旁生枝节。 如此,臣子们挨个对燕熙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溜烟地结队出去了。 燕熙知道自己如今走到哪里,都会是瞩目所在,索性先等人走尽了。 燕熙百无聊赖地顺着奉天殿高大的殿门往外望去。 从他站的位置,先是看到宽阔的丹樨,丹樨出去是汉白玉石阶,一直延伸出去,跨越重重巍峨的宫门,再远便是靖都的市井在皇城两冀铺开,更远的地方是一马平川走向南边的天际线。 奉天殿坐北朝南,看的是大靖辽宁阔的疆域。 高坐在奉天殿,就能控制整个大靖。 燕熙:我要通过控制这片疆域,回家。 这一晃神的工夫,殿中的人便退得差不多了,燕熙觉出静了,回神过来,抬步就要往外走。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小熙……” 燕熙的心抽了一下,是梅筠在叫他。 这一句“小熙”叫原主许久没有出现的意识,缓缓地冒了个头。 燕熙厌烦梅筠得紧,听了声就要走。 可是梅筠走了过来,对他垂头说到:“小熙,我错了,对不起。” 燕熙恍然站住了,他瞧见梅筠布满血丝的眼和失魂落魄模样。 他心尖上一抽,仓促地偏开了视线。 他的心痛一部分来自原主,原主看不得梅筠这般落魄自辱的样子。 另一部分来自他自己。燕熙不知道原主在等梅筠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想见梅筠之外,是否有在等这一句道歉。 燕熙作为读者,是一直在等的。 - 燕熙在追文时,快完结那段日子,天天都盼望着梅筠去看原主,哪怕不去看,回封信也行。 原主太想梅筠了,日日以泪洗面,哭得读者心也跟着抽痛。 原主每天在早朝前就坐在殿前等,一直等到宫门落锁,落锁后想着梅筠有他给的通行令牌还是能进宫的,于是原主也不敢睡,就算困得睡过去了,半夜里也时常惊醒。 原主迟迟等不来梅筠,就大着胆子写信,信寄出去后,原主一边害怕梅筠收到信训斥他,一边又很想收到梅筠的回信。 可是梅筠连信也没回。 原主越等越绝望,一开始他在信里还写自己有在读书和学批奏折,后来他的信里只剩下一遍一遍地写想他,再后来写求求你来看我。 所有信都石沉大海。 原主等着等着,最后甚至有些偏执了,日夜里为着那点念想,神神叨叨的。 可那一年里,梅筠一眼没来看过原主,也没回过一封信。 原主绝望地死在了等不到梅筠的冬夜里。 读者们恨透了梅筠。 燕熙也恨。他的长评里,用来骂梅筠的就有一千字。 燕熙刚穿来时,其实也很想替读者问一句:“你到底爱不爱原主?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倘若五年前梅筠能和他好好说话,他或许也就问了。 如今五年过去了,燕熙已经不在乎了。 他现在单纯地不想看到梅筠。 看到梅筠,他想到的就是那种无望的等待,日升日落、月升月落,原主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没等来自己的良人。 原著中的天玺帝知道儿子性格软弱,为原主配齐了整个班子,可是天玺帝走了,整个班子都反了原主。 燕熙想,他作为读者,他等来这声道歉就够了。 但他不会原谅的。 燕熙原地站了须臾,觉得与梅筠实在是无话可说,甩袖要走。 梅筠起身,想来拉他。 宋北溟的声音响起:“微雨,来,搭把手。” 第67章 何必执着 燕熙错身避开了梅筠的手, 回头一望,见宋北溟还停在御座下首, 竟然也没走。 只是不知宋月潇和方循为何先行离开了, 留下宋北溟一个人行动不便,正望着燕熙。 燕熙带着某种会心的笑意过去。 走到半途,他余光瞥见了从奉天殿里面出来, 正杵在柱子后面的裴青时。 燕熙与他这位师兄对视一眼,熟视无睹地转回视线, 裴青时霎时白了脸色,垂眸不敢看他。 燕熙轻啧:这真是——人都齐了。 - 燕熙停在宋北溟身前, 居高临下地瞧了会。 享受了片刻宋北溟只能仰头看他的吃鳖模样,才轻笑着矮身与宋北溟平视。 他像是这才瞧见宋北溟手上的绷带,用葱白修长的手指抚过洇了血表面,颇为爱怜地问:“受伤了, 很疼么?” “疼啊。”宋北溟从未听过燕熙如此假的腔调,耳朵不由抖了抖, 配合地用一种无赖的腔调说, “宣总督快哄哄本王, 哄好了,就不疼了。” “原来今儿不理我,是等本督哄呢。”燕熙恍然大悟般, 凑近了说, “那本督哄你, 你别闹了好不好?” 宋北溟捉住了燕熙一直流连在他浸血绷带上的手, 知道燕熙是馋他的枯, 偏不让燕熙碰, 说:“宣总督会哄人么?” “会啊。”燕熙想要抽回手, 睨着他,“哄人用得着几句话?能比写文章难么?” “差点忘记宣总督是状元,文采出众。”宋北溟格外喜欢燕熙这种胜券在握挑眼看人的嚣张模样,他抓着燕熙的手不放,“宣大人只是不屑哄人罢了。像本王这样的草包,能得你这样的封疆大吏来哄么?” “又来了,是不是?”燕熙不与宋北溟较量手劲了,卸了劲,任他捉着玩,凑近了吹了吹宋北溟的手腕说,“本督给你吹一吹就不疼了,好不好?” 宋北溟受用地道:“不疼了。” 燕熙挑眉说:“哄好了?” “好了。”宋北溟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哪能叫枕边人一直为难。最后心疼的不还是我?一起回吧?” “好啊。”燕熙绕到宋北溟轮椅背后,推着人往前走。 两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像是这才注意到同处一殿的地方还有人,他们敷衍地瞧了梅筠和裴青时一眼,就算是打完招呼了。 梅筠脸色铁青。 裴青时若有所思。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89节 - 路过梅筠身边时,燕熙与宋北溟非常默契地对视一眼,燕熙温柔地问:“长姐先走了?” 长姐? 宋北溟被燕熙如此自然的语气呛得差点咳出来,也喘息片刻,摸清了燕熙的意思,好笑地顺话说:“长姐临时有事,先行一步。她说今日在府里给你设宴庆功,散值了你早些回府。” “那真是——”燕熙像是受宠若惊般,“太感谢长姐了。” 宋北溟宠着说:“谢什么?早晚是一家人。” 他们这就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走过去,踏出殿门。 燕熙的脸色正要恢复正常,便听到梅筠追出来了。 燕熙冷了脸。 因着存了点读者的心思,不想让曾经追了大半本的白月光太难看,燕熙原本是想给梅筠留点体面的。 梅筠停在燕熙身后几步远,燕熙长吸一口气,把宋北溟的轮椅踩了刹车,回身道:“凌寒。” 梅筠许久没听燕熙这样叫他,只两个字,他便被喊得霎时僵住了。 燕熙没给梅筠开口的机会,径直说:“莫再执着了。” 梅筠本就发白的脸色,霎时变青了。 “你有凌云之志,素来自持,苦行不止。你我虽多年未见,但在我心中,你仍如雪梅,自有傲骨,凌寒不屈。”燕熙说的很慢,“小王爷说的很对,我身份之事五年来从未对你说过,以你之聪敏,应当不难猜知我执意要与你断绝,并非一时兴起。” 梅筠脸色愈发难看,芝兰玉树的气质快速的萎靡下去:“我当年并非是厌弃你,我只是——” “于我而言,你如何想的并不重要。”燕熙一点都不想听所谓的解释,他叹气道,“重要的是,你的种种所言所为让我觉得难受了。我早已离开原地,凌寒,你也莫要困守不前了。” 都是体面人,说成这样,意思都到了。再往直白了说,便要难听了。 梅筠听出了燕熙决绝的意思,也明白燕熙在努力克制着维护起码的体面。 梅筠在定在原地,眸光垂下,他发觉没了那层关系,自己的目光若是落在燕熙身上,都是对燕熙的亵渎。 他克制地收了声,没有再进一步。 燕熙最后说:“你不是顽固不化之人,咱们年少相识,就此说清了,彼此留些见面的余地吧。” 梅筠脸色难看地变幻着,他站得笔直,脊梁挺拔。 燕熙仿佛给他画了一个框,只愿意与框里的他稍有交流,梅筠何其通透,知道自己若变成燕熙不想看的样子,只会徒惹厌烦。 于是梅筠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就那么看着燕熙推着宋北溟离去,站在空旷的大殿中许久。 角落里的裴青时目睹了全场,悄声从后殿退了出去。 他苦笑几声,有梅筠的前车之鉴,他已然知道自己以后要如何与唯一的师弟相处了。 - 燕熙总算耳根清净地出了奉天殿。 全程宋北溟也没吱声。 “梦泽。”下了台阶,燕熙问,“你在想什么?” 宋北溟兴致不太高地说:“我在想,你们读书人就是厉害,分手也分得文绉绉的。” 宋北溟从燕熙对梅筠的冷心冷情中,品出些兔死狐悲的怅然来。 燕熙少时极其痴迷梅筠之事,相当轰列,人尽皆知,宋北溟自然也知道。 可那样青梅竹马又痴缠爱慕的恋人,燕熙说丢就丢。 宋北溟转而想到昨夜里一遍遍念着要回家的微雨,在情潮最高处也没喊过他的名字。 燕熙何其敏锐,听出了宋北溟的言外之意。 昨夜里燕熙并非全无意识,他听到宋北溟一直在唤他。他在血腥的恶梦里,被宋北溟温柔地拉出来,他要依偎在宋北溟的怀里才不至于被“荣”烧得过热,他们一整夜相拥而眠,像最亲密的爱人那样肌肤相亲。 相处至此,若要片叶不沾身地离开,变得不那么容易。 燕熙想要心如顽石,可到底良心不安,斟酌了半晌,才轻声道:“梦泽,我并非良偶,你若存了长久的意思,只怕我无法奉陪到底。” “说那些做什么?”宋北溟听得一愣,他沉默了须臾,啧了声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半斤八两,各取所需罢了。” 这话搁以前,燕熙就要信了。 可昨夜宋北溟喂他喝血,在攀至高处时也细致体贴地照顾着他。那样已然不是单纯的各取所需了。 燕熙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宋北溟没叫他为难,兀自说:“微雨,你方才哄我,是真哄还是假哄?” 燕熙原本想老实说是假哄。 倘若不是为着做戏给梅筠看,他今日甚至都不会等宋北溟。 他与宋北溟的每一次,其实都是存了最后一次的心思。 绑着两人关系的那根线,看似扯在他手中,实则他从未握紧过自己这端的线头。 否则,他就不必在那些想要去找宋北溟的夜里,独自忍耐着“荣”的折磨。只要睡到宋北溟的怀中,他就可以没有燥热,没有煎熬,整夜都不会有梦,也会暂时地忘记回家。 明明只要他勾勾手指,宋北溟就会来抱他,可燕熙还是极力地忍耐了许多个夜晚。 人总归是贪婪的,食髓知味之后的忍耐变得比从未有过还要痛苦。 宋北溟不来找他,他就不去找宋北溟。 他以为,少去招惹些宋北溟就可以少一些愧疚感。可是,当他今晨看到负气不理他的宋北溟时,他发觉事情的反面,仍然是愧疚。 他不招惹宋北溟,好像也是不对的。 - 燕熙此时看懂了宋北溟刻意浪荡外表下的希冀,他的实话太过残忍,于是转而说:“咱们之间,真真假假,有必要分这么清么?” “也对,榻上滚过几遭,”宋北溟嗤笑道,“早分不清你我了。” 在床上那样紧密的接触,恨不得融为一体。下了床,却要各自冷漠。 他们陷入某种无言。 而就在他们身后,奉天殿外的拐角里,去而复返来寻自家学生的商白珩。 商白珩沉默地等梅筠和裴青时都散了,才瞧着前头那两个人的身影,他看到远处那队人已来了,知道今日事情已安排妥。 他释然地苦笑了声,转身往内阁报到去了。 - 燕熙与宋北溟各怀心思地下了奉天殿,走过长长的汉白玉石路,穿过奉天门。 一抬头,见着有一队盛妆的人马,抬着两顶凤纹小轿从午门进来。 女子多为家眷,入宫大多只走东西华门。 整个大靖能走午门进宫的女子,只有太后、皇后。 燕熙和宋北溟错愕地停在了筒子河旁。 另一头,散值的官员们出了奉天殿便不需再排队走,这一群官员走走停停,不知在商量什么,耽搁了这许久,还有不少聚在午门附近。 官员们见了这两顶凤轿亦觉奇怪,于也都驻足观望。 那轿子队伍本要往熙和门去,瞧见了燕熙,便选了离燕熙最近的一座汉白玉桥走。 前头那顶的轿帘翻开了,露出了一张端庄明艳的脸。 淳于南嫣和煦地叫停下。 轿夫们正好把轿子停在了桥上。 淳于南嫣今日穿了一身正红宫装,头上戴了一对凤纹金步摇。河风抚着,珠玉轻晃,她站在桥上款款对燕熙行礼。 太子妃! 淳于南嫣的出现,叫原本只想瞧个端倪便走的臣子们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 他们目光在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流转,彼此间非常默契地互相交换眼色。 他们分工明确,站在前排的人,道貌岸然地装着继续谈论政事;后排的人则悄声退去叫没走远的官员。 - 燕熙、宋北溟和淳于南嫣都是高手,自然注意到了。 燕熙一向敬重淳于南嫣,不能叫她在人前失了颜面,于是在淳于南嫣行礼后,他将坐着轮椅的宋北溟留在平地处,缓步上了桥。 “见过宣总督。”淳于南嫣落落大方地解释道,“因着今日册立太子,按规矩,本宫身为太子妃当进宫说话。又因着这阵子四姓接连出事,而陛下的后妃均出自四家,后妃们都打发尽了。如今后宫空虚,无一妃嫔,本朝又无皇太后,以致后宫之事,无人主理。是以陛下命本宫搬来在慈宁宫住下,帮着协调六宫之事,一并操拾东宫。” 后宫之事,燕熙并不关心。 可淳于南嫣还是细细地把缘由都说明白了。 以燕熙对淳于南嫣的了解,对方绸缪的绝不止于此,于是燕熙道:“南嫣不妨明说。” 淳于南嫣举目四望,看到了四周热切探究的目光。 她笑了笑道:“果然还是瞒不住大人。南嫣存了一样私心,今日特地在此处与大人相遇。” 燕熙脸色微变,没有说话,他一不说话,便叫幕僚们很是害怕紧张。 两人对视着沉默片刻。 他们男才女貌,一对璧人,站在桥上细声说话,这在外人看来便是郎情妾意。 宫人见他们一时说不完,互相使眼色,都远远退到桥下去了。 桥上只留他们二人。 “殿下。”淳于南嫣改了口,她心中微跳,知道燕熙不高兴了,只是她今日必得办妥事情,她面色还是端得镇定,款款解释道:“殿下如今身系两个名义,皇太子一国储君,宣隐位极人臣,哪一个都是身系重大。如今虽说满朝文武皆是心知肚明,但毕竟没有过了明路。眼下观之,陛下必定会在恰当时刻颁旨为‘宣隐’正名。而此事全系陛下,上意难测加之风云突变,若‘宣隐’归朝之日,无人能做主让殿下名义归位,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夜长梦多,我们所图之事,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闪失。南嫣斗胆,今日特候在此处破此局。” - 四周官员们已越聚越多,他们看到燕熙和淳于南嫣站在一处,不知在说着什么。但远观二人相敬如宾,已让官员们满面通红。 张姓大臣说:“本官方才说什么了!你们还不信本官!一个个瞎操什么心!太子殿下便是喜好男风,那也只是一时兴起。身为储君,延绵后嗣、安定后宫、持家为范才是天定之责,太子殿下德才兼重,岂会不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0节 立刻有一位李姓大臣接话:“本官方才也是支持张大人的!而且本官也说了,太子妃已定,淳于氏家风清正,太子妃娘娘天姿国色、人品贵重,太子殿下又岂会不喜?!且看他们品貌登对,大婚后必定是琴瑟合鸣!” 礼部的老尚书孙昌,年过花甲。 他眼中精光一闪,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老尚书说:“太子已立,但东宫未归,臣工们于心难安。宣隐就是太子殿下,此事你知我知还不够稳妥,得要光明正大,行礼确认。一则怕岳东那位鸠占鹊巢,二则怕夜长梦多。依老朽看,不如借着太子妃的名头,认了殿下的身份罢!” 礼部左侍郎有些犹豫:“可陛下在朝上并未明言,我等如此,恐怕有违上意……” “你糊涂!”老尚书吹着胡子说,“陛下欲将西境给殿下,便只能借着由宣隐任总督的名义。否则皇子不能任官职,殿下又如何得西境,如何能历练?!陛下一片良苦用心,只能如此便宜行事。我们食君禄,要为君分忧。陛下不便为之事,我们便要替陛下办了!” 旁的老臣也纷纷附议。 左侍郎被训得直垂头。 又有一位王姓官员问:“可我们听不到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对话,如何借着太子妃的名义认了殿下?” 老尚书哀其不争,拿着笏板就敲过去:“既然咱们认定了要做此事,就不必管太子妃娘娘是否有确认殿下的言行举动。只管找一个他们相近的时机,冲过去拜了便是!两位殿下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否认?!” “若他们当真否认太子殿下的身份呢?”有官员踌躇,“我等也无法逼他们就范呐!” 老尚书气得又是一笏板打过去,瞪眼道:“他们若否认,便是要陷太子妃娘娘于行为不检,此事有违女子名节,他们断不会以此冒险的!” 众官心中唏嘘: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尚书喟叹道:“殿下殿试的卷子是老朽荐给陛下的!你们知道老朽看到那篇文章时是何等的高兴吗!文采出众,韬略绝伦,有这等人才,大靖有望!天佑大靖,这样的状元,还是储君!我孙昌为官一世,此一件事便足以笑慰九泉了!为了大靖,必要让东宫归位!” 大家被老尚书说的皆是斗志昂扬。 可说归说,到底没人敢轻举妄动。此事若做了,便是明着算计未来的国君和国母,官阶低的臣子们心中打鼓。 官员们望穿秋水,就盼着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情难自抑,做出些亲密举动。 - 桥上。 燕熙与淳于南嫣听到了风中的声音。 燕熙面色变幻,实在是无话可说。 淳于南嫣莞尔道:“南嫣以为,不如就由着他们。” 燕熙站着不动。 桥底下宋北溟武功更高,将两头的话听了个全。 他阴郁着脸,心中发苦,盯着燕熙——太子妃才是正经太子良配。他方才还笑梅筠,可在太子妃面前,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可他不可能就此罢手,心中已在计较,若燕熙当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他要不要提刀去砍人? 淳于南嫣目光在燕熙与宋北溟中顾盼流转,会心一笑道:“南嫣早知殿下与小王爷所虑,是以,今日叫了公主来。” 她说着,对后面那顶轿子喊:“公主殿下。” 燕灵儿从轿帘中探出个头来,她出落得越发标致,那张与燕熙有三分像的容颜,笑起时如夭桃浓李,让人难以挪眼。 淳于南嫣虽是日日瞧,可每一次燕灵儿这般笑时,她还是不由怔住。 燕灵儿双眸晶亮地掀帘,雀跃轻快地小跑而来,一边喊着“皇兄!”,一边扎进了燕熙的怀中。 - 能让灵儿公主喊皇兄的还有谁! 莫说同胞兄长,便是异母的兄长也只此一位了! 方才还有意见分歧的官员们,登时沸腾了。 那些犹豫的年轻官员比老臣们跑得还快,以四品以上绯衣为主的官袍翻飞,冲到了桥下,大家出奇一致的跪成一片,孙昌老泪纵横,迎风磕地,高喊:“恭迎——” 百官热泪盈眶,有人恸哭不已,嘶声齐喊:“恭迎太子殿下,回朝!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68章 仔细算账 燕熙站在桥上, 望着大臣们激动不已的高呼,他又陷入了那种难以融入, 却还是动容的情绪。 这些人对他的“爱”突如其来, 在他被册立太子之时燃起激情,刹时就如火如荼。 可又很难将这种骤变与见风使驼和人情世故联系起来。 因为这些臣子甚至不介意燕熙是否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爱”意, 十分深沉又无比坚定,大有恨不得此刻便大喊“誓死效忠”。 四品以上的大臣, 大多年纪都很大了,却在他这个年轻的“太子殿下”面前, 难抑激昂,痛哭流涕。 燕熙当然不会自恋的以为,大臣们爱重的是他这个人本身,他知道大臣们爱重的是他代表的“国本”。 大靖盘桓在这片土地上, 看似巍峨大厦,实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实在是经不起再来一次各家争储了。 可正是因为是这种爱重无关私利, 燕熙在苍老又激切的山呼声中, 倏地闭了闭眼, 差点也热了的眼眶。 帝国大厦纵然危如累卵,正是因为有国之肱骨撑着,还在勉力前行。 这些臣子, 才是大靖运转的关键。 - 燕熙瞧着这些人的热切, 陷入了某种沉思。 他隐约地发觉,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通常在大势的面前, 个人的努力有如蚍蜉撼树, 散兵游勇式的冲锋陷阵, 结局往往是牺牲个人的悲壮。 就像文斓那样。 可……文斓之死, 事后瞧来,也是有着各方联系的。 好像有一张网。 对了!燕熙想明白了,就是少了一张能将各种微妙的努力联系在一起的网。 燕熙在无意识间,用他学霸的逻辑,隐约探及了某种了不得的层面。 如果说,大靖是一只飞偏了的巨型风筝,那么,从他穿书以来的观察,一直有一根线艰难地扯着“大靖”。 那根线很细,难以察觉,却能总在危急关键之时,以一种极韧极巧的劲,将局势往好的方向拽。 这种拽拉,以一种精细到微末的运转,在皇权、世家、朝臣、学生乃至百姓之间平衡着。 燕熙快速翻找着记忆,他的种种布局,总在冥冥之中得到许多意外的助力,那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却一次次平顺地推着他往前走。 此刻,燕熙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山呼中,突然感到某种微妙的战栗。 他猛地想起了更多。 比如颠覆姜家的那场学生破门潮里,学生与百姓的合力瞬息而来又理所当然。 比如他在殿试中的卷子能顺利地呈到天玺帝的案头直到被点为状元,中间四姓各种阻挠想要安插自己人也无法成功。 比如更远的时候秦玑侥幸活了下来。 再比如眼前,大臣们巧妙且强行地“迎太子回朝”,这些臣子们,为着“迎太子回朝”不惜冒着忤逆上意的风险,也要将他的身份过了明路。 这件事的办成,不是天玺帝的意思,也没有内阁的点头,更无关世家。 可臣子们就是巧妙地和淳于南嫣的劲使到一处去了。 这些事,似乎都有着共通之处。 燕熙看着这些一拜再拜的大臣们,更加确信那种股潜行力量的存在了。 它,似乎在凝视着某个远方,又将身躯投入尘世。 它,好似无处不在。 燕熙在大家久久不能平静的山呼中,遽然想到了更早、更早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极贫寒的人家出生,一路过关斩将拿下了三元及第,后来那个人放弃了翰林院近在眼前的前途无量,弃明投暗到皇陵里来寻他这么一个被弃的皇子。 商白珩。 燕熙陡然起了一身热汗,他的视线从跪地的绯衣浪潮中往更远的地方瞧去。 在某个瞬间,某种锋利的预感拧动了他的神经,他瞧向奉天殿通往文渊阁的地方。 然后他看到了商白珩的衣袍迎风翻飞,孤独又坦然地往内阁去了。 - 乾清宫的两翼,有两间配殿。东侧的是昭仁殿,西侧的是弘德殿,与乾清宫近到共用中间的廊道。 这两处从未正经住过皇帝以外的主子,因为后宫的嫔妃散在六宫,连皇后都不能在乾清宫留宿。 只有唐遥雪是个特例,她时常被天玺帝留在乾清宫,最盛宠时,直接住在东暖阁里,天玺帝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英珠因着内侍的身份,正巧钻了规矩的空子,他自成了天玺帝贴身内侍后,就被安置在东侧的昭仁殿里,美其名曰随侍帝侧。 在很多个英珠不当值的夜里,昭仁殿的门会在半夜被推开。 而西侧的弘德殿一直没住过人,原先是用来放一些天玺帝把玩的物件。这两日收拾了,连夜起了高墙,四周堵得连缝都没有,只留一扇仅容人过的小门,门就安在乾清宫的雨檐下,天玺帝出入就能看到。 两处近到天玺帝在西暖阁看折子,能把弘德殿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 弘德殿。 高墙挡了日头,殿前有棵老玉兰树,六月初的时节里,枝叶繁茂,把光线拦得破碎。 虽离着皇气极近,这里却阴森森的。 殿门敞着。 清喜在殿门外煎着药,听到里头的人在喊水,他无动于衷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许久才阴着脸进去。 榻上躺着一人,皮肤苍白,唇无血色,脸额处泛着高热的红,四肢用布条绑在榻的四角,手腕因挣扎被布条勒出狰狞的伤痕。 床上的人发着高烧,神智不清地喊:“水,水……” 此人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身体中央的位置洇着血迹,他在晕迷的边缘煎熬,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努力地睁开了眼。 他见着有个穿太监服饰的人在寝殿里走动,挣扎地喊:“给我水……”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1节 清喜听他唤了好几声,才走近了,讥诮地说:“大长公主也有今日,连口水都没得喝?” 燕桢儿嘴唇皴裂,他用力振动了下,通过疼痛让自己清醒些许,他艰难地辨认清喜的脸,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借着好不容易缓过的神智,他极慢地道:“陛下让你伺候我,你这样办事,不怕被问罪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清喜狞笑起来,“我是四殿下的首领太监,大长公主‘亲自’去给四殿下下毒那日,我就在跟前。陛下安排我来做你的内侍,我还怕什么问罪?” “你——你想怎么样?”燕桢儿脸色变得很难受,他挣动了下,“放开我。” “我倒是想放开你啊,长公主若是病死了,我家主子的仇不就正好报么了。”清喜阴恻恻地说,“只是御医说了,你刚切了子孙根,那地方的伤口稍有不慎便会要命。怕你翻身压坏了,才特交代我给你绑上了。怎么着,大长公主要我给你拆了?” “不用了。”燕桢儿停止了挣动,某处的剧痛叫他冷汗直流,他重重吸了口气,“可你也不敢杀我,陛下留着我的命,你若是弄死我了,你也活不了。去给我倒杯水来。” “死到临头了,还想拿捏下人。”清喜刻薄地道,“水你是暂时别想喝了,你伤在那种地方,大夫说最近少喝水。” 燕桢儿渴得喉咙冒烟,身体枯竭的痛苦快要盖过疼痛,他哑吼道:“我要水!你我之后且都呆在一处了,你若是想我配合多些,最好别让我太难受!” 清喜无所谓地由着他威胁,但到底不敢将人渴得过分,再过了一柱香,终于给了一碗水。 燕桢儿晕晕沉沉地忍受着痛苦,烧得快要失去意识时,听到奉天殿传来 “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的山呼声。 他一阵恍惚后,遽然怒火攻心,剧烈的咳起来,他的目光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呛痛中阴鸷起来。 “燕楠,你如此迫不及待地立太子,是怕什么呢?”许久之后,燕桢儿终于在疼痛中得了片刻喘息,阴诡地笑起来,“你掩盖不了的,等着瞧吧。” - 册立太子的大典在加急筹备,礼部的官员没日没夜地运转,大典那日万里无云,是个好日子。 燕熙已入住东宫。 丑时初就有司礼官在正殿门外叩拜:“恭请太子殿下起身。” 然而正殿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守着门的望安神色镇定地走下台阶说:“殿下近来诸事缠身,昨夜睡得晚,我瞧着时辰尚早,不如再让殿下歇息一会?今日仪程繁杂,殿下怕是有得累的。” 司礼官瞧向天色,正犹豫间,望安使眼色叫人请他去吃茶。 东宫的宫人们热情得很,司礼官们一通簇拥着外走,只得一再嘱咐:“最多只能半个时辰了,咱们把旁的事情先备妥了,回头殿下起身只要换了朝服便是,千万别耽误了吉时!” - 东宫正殿里。 燕熙原本掀了一角床帐要应声,又被拉了回去。 他的手滑下锦帐,滑到末端时忽地绷住了,修长白净的手指拽着那帐子微微痉挛,那指尖上都是汗,在锦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迹。 有一只刚劲的大手跟出来,捞着他的手,五指相交,把绷起来的手指深深地按进锦褥里。 许久之后,燕熙那可怜的手指终于虚脱地摊开了。 可那只控制着他的大手还是不放过他,把他的手彻底捞到帐子里头去了。 燕熙被翻过身,脸埋进大迎枕里,他的手终于得了片刻自由,刚要去抵人,一对细白的腕子便被捉住了按到头顶上。 燕熙叹息唤道:“梦泽……” 宋北溟只“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把着人,又俯了下来。 “已然……许多天了,你这气还没消……”燕熙弓起身子,埋进软枕的脸偏开些地道,“那天不是说哄好了么?” “哄好的只是你诓骗我的事。”宋北溟看燕熙又出了一身的汗,稍停住道,“把我遛着玩儿,愉快么?” 燕熙得了片刻松快,调子有了些劲:“愉快啊,看你天天蒙在鼓里讨好你的大仇人,多好玩儿。” “好狠的心呐,”宋北溟发狠地道,“你我都滚过多几遭了,连个底都不透给我?” “榻上的事和性命攸关的事儿,能是一回事么?”燕熙趴在那儿,无处可逃地道,“五年前你就想要我的命,叫你知道了我是谁,我怕死在你榻上。” 宋北溟气笑了:“怎么着,现在不怕了?” “这是孤的榻。”燕熙很坏地哼了声,“你要敢叫孤没了,外头那些老臣狠起来,能拆了你的北原王府。” “学会仗势欺人?”宋北溟捏着他的月要道,“那你不如来仗本王的势,用不着那些老头子。” “可你好凶。这都几天了,你还不放过孤……”燕熙发觉他又蓄起劲儿了,有些惊恐于对方的好身体,软软地求饶道,“想仗你的势太难了。外头的人,孤什么都不用说,都替孤着想,我犯不着舍易求难。” “我不替你着想?”宋北溟凑在他耳边,“你这几日‘荣’舒坦了不少罢?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燕熙叹气道:“可你好歹让我睡个整觉,日日通宵达旦的,我怕没命等‘荣’的毒解了,就交代在你这儿了。” “夜夜笙歌不正符合你太子的身份么?”宋北溟用一种警告的意识说,“将来后宫的牌子有你翻的,早适应为好。” “可我翻你牌子了么?你这能耐,东宫都拦不住你。”燕熙听出对方的醋意,狡猾地逗他说,“你以后会肯让我翻别人牌子么?” “那自然是不成的。”宋北溟霸道地用上劲,“我的殿下,只能是我的。” 燕熙发觉了危险在逼近,他哑声求饶:“今日悠着点罢,白日里我且要累呢。” 宋北溟在昏暗中看他眼角的红,轻轻地口勿下去:“时值六月,酷热难当,你今日的朝服有好几层,我得给你把血凉够了,否则在太阳底下瞧你在台上出汗,也怪可怜的。” 燕熙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情熏得放松:“我瞧着,你像是出完气了?” “是啊,还能怎么着?今日过后,你就是正经储君了,我若再杀你,便是崩坏国本。你赢了,太子殿下。”宋北溟故意叫他放松了警惕,然后毫不懈怠地又发起了进攻,“来罢。” 燕熙剧烈地挣了下,险些晕了过去。 第69章 新世开启 鼓乐悦耳, 礼赞动听。 卯时正,穿戴最高规格的朝服冠带, 文武百官按照品级次序, 分两列庄重地迈入午门。 受邀而来的使臣、耆老、僧道盛装出席,又成一列。 司礼官各司其职,他们皆是德高望重之人, 有百余人之多。 纠仪御史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位官员的礼仪,所有人都面色庄严, 昂首挺胸,一丝不苟, 炯炯有神。 “起!”唱礼官高唱。 太子仪仗摆起。 从东宫通向奉天殿的路上,两侧是精挑细选的带勋武官和侍卫。 所有人都望向了皇太子。 我的太子殿下——商白珩在心中默念,他在燕熙身后翩翩而立,轻声说:“微雨, 属于你的时代开启了。” 燕熙回头,在晨晖中向自己的老师露出了笑容。 燕熙今日着太子衮冕, 冠上垂着九串冕旒, 将燕熙的面容隐在微晃的玉珠后面。 这让他平日那格外惹眼的容貌添了神秘与庄重。 他生得明媚, 又因着荣的作用,姿容颜色格外分明,代表权势滔天的冕旒也遮不住他白皙的肤色、漆黑的眼眸和嫣红的唇, 漂亮的下颌线从冕旒遮不到的地方露出来, 线条姣好如同弯月。 从这一刻起, 九珠冕旒让旁人不敢再去直视他的容颜。 没有人敢撩开他的冕旒去品呷他的艳色。 - 仪仗从东宫起。 燕熙迈开了脚步, 他穿行在红墙黄瓦和歌颂祝祷间, 身后跟着天玺帝给他配齐的东宫辅臣和属官。 商白珩一人领了太子少师、太子少傅衔, 汉临漠领太子少保衔, 跟在燕熙身后两侧。 再后面是整齐的东宫属官和东宫宾客,其中卫持风恢复了身份,领太子侍卫长。 蟒袍加身,八爪飞蟒气势汹汹,太子独享的杏黄色衬得燕熙肤色更白,他行走在汉白玉大道上,一步一步地通往奉天殿的最高处。 燕熙在这种庄重的礼声,脑海中是寂静的。 他来这个世界五年了。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触及到那把回家的“钥匙”。 这把钥匙入手滚烫,有着大靖疆土、黎民生计和权势万倾的重量。 燕熙却不畏这种沉重,他举重若轻地捏着那把“钥匙”,仿佛看到了时空轮回之门。 - 他仿佛看到了在明亮教室里,班主任上课前问同学们:“今日班长为何没来上课?” 同学们皆是一脸疑惑。 班主任脸上现出不解:“班长没让你们谁带话吗?” 同学们彼此对视,摇头。 班主任是个聪敏的中年女人,她立刻觉出不好,面色忧虑道:“你们班长从未迟到早退,谁知道他在家哪里?带我去他家看看。” 好几个举起了手。 班主任拎了包、带上钱、转头还吩咐人去请校医同行,带着几个学生冲出了校门。 燕熙冥冥中有一种预感,只要他在这个世界做的好,他在那个世界就能得救。 他一定要活过来,去赴那一场名为“高考”的成人礼。 三角函数、平面向量、文言翻译、现代文阅读、倒装句、动力学、元素化合物……都将成为他通往龙门的玉阶。 - 就好比此时,燕熙迈上汉白玉阶,在奉天门依礼停顿。 东官属官随行,停在丹墀下。 最后一段通往奉天殿的盘龙丹陛,燕熙在东侧玉阶拾级而上。 奉天殿里,焚香明灯。 天玺帝升上御座,燕熙独自走向至高处,在内赞官的高唱中跪在了天玺帝的面前。 五年来,他们父子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相见。 然而他们之间不会产生实质性的肢体接触。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2节 依礼,天玺帝不能直接将册宝交给燕熙,太子册宝由礼官经内阁首辅梅辂之手,交到了燕熙手上。 燕熙在丹陛下朝天玺帝跪伏,郑重四拜。 天玺帝肃声说:“起。” 父子直视。 燕熙这一次不再是承受视线的一方。 他的目光与天玺帝交锋,以百官、万民和万使见证的储君身份与天玺帝较量。 燕熙想过,他身为东宫,只要杀了天玺帝,就可以立即登基完成任务。 可当他如此近地站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才发现帝王的威势,不仅在于个人。 天玺帝有无数的侍卫,明的暗的。 更无法逾越的是,礼制、规矩、天理和人伦都不允许他对天玺帝提起屠刀。 “弑君刀”于他多了一层“弑父刀”的含义,一刀下去,他终结的将是千百年来这个民族沉到骨里子里的忠与孝。 天玺帝哪怕只身站在那里,燕熙也杀不了。 燕熙垂下了眸,浓密的眼睫盖住了杀意。 天玺帝看穿一切,他五年来第一次在臣民面前露出笑容。 帝王的笑意,如有惊涛,叫人不敢直视。 天玺帝一言似重于九鼎:“皇太子当绵宗社之祥,荡四海之清,慰臣民之念,太子莫负朕望。”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燕熙再度拜下去。 “去拜宗庙罢。”天玺帝大手一挥,仪仗再起。 天玺帝孤独地站在御台上,自己的小儿子多一眼也没瞧他,径直出了奉天殿。 天玺帝深不可测地又笑了起来。 英珠和明忠伺候在旁,直到看不到太子仪仗了,明忠才敢小声提醒天玺帝:“礼成了。” 天玺帝望着空了大半的奉天殿,沉思半晌,转身目光在英珠身上停了停,甩袖离去。 英珠今天出了两遭汗。前头的是为太子册立流的冷汗;后头的是被天玺帝瞧出的冷汗。 - 内使捧册,宝亭前行。 皇太子出奉天门,往宗庙去。 沿途百姓夹道相迎,争睹储君仪容,赞叹声不绝于耳。 宋北溟在武将首位,看着燕熙从他身边走上丹陛,又看他领了宝册回来。 路过他身边时,无情得一眼都没瞧他。 文武百官和东官属官跟在燕熙身后,宋北溟在离燕熙最近的位置。 近到能看到皇太子露出的一小截后颈上,已沁满了汗。 宋北溟微微勾起了唇,太子殿下热得好可怜。 禁欲内敛的皇太子殿下,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只有他宋北溟知道,尊贵的皇太子殿下,在里外三层的华贵朝服下,遍布是他留下的印记。 太子殿下,是他宋北溟的。 他将成为太子殿下,最坚实的依仗。 - 就在燕熙拜谒宗庙、敬告祖宗时,远在北原边境的云湖边,一队踏雪军小旗正在巡边。 浓云压湖,草翻碧浪。 带队的小旗领着一行十人,马蹄整齐。 大家踏着盖到了马腿的青草策马徐行。 队末的小兵个子最小,脸色有些苍白,他的马也比别人矮些,在跨过水沟时需跳得更高才能过去。 马蹄腾空,小兵惊呼一声,趴在马背上落地。 前头的哥哥们都在等着他过来,见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小旗大声揶揄道:“我说乔林,你自从半月前死里逃生后,咋就变得娘们叽叽的了?” 乔林抚着马鬃,抬头对小旗憨笑道:“报告旗长,小的大病一场,生殊了。” 小旗眼见这位自己一把带出来的小兵终于从鬼门送挺过来了,他心中高兴,迎着有青草味的风,长吸一口,豪爽地道:“这是北原最舒服的季节,再过一个月,早霜就来了。今儿天阴,莽戎部的兵最不擅在这种视线里出战,哥哥们今日特地带你出来放放风。” 乔林也早想出来了,高兴得连声感谢。 哥哥们笑他连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了。 乔林怕露了馅,连忙闭口。 那边小旗说完,扬鞭奔出,小兵们纵马跟上。 北原的兵最擅骑射,士兵肆意,战马疾蹄,他们在云湖边跑出风势,南边的狼峰山耸入云霄,北面的云湖十四洲就在剑指处。 这是北原最好的季节。 乔林跑得慢,跟上哥哥们有些吃力,他奋甩马鞭,全力纵马,他在这追赶中跑出了汗意,却正好把胸中的憋闷散云。 北原的风清爽,吹散了他的病气,也吹散他的阴郁。 又是一处水沟,乔林熟能生巧地放松马腹,然后再夹紧,终于跑出一个漂亮的落地马势。 就在此时,乔林看到前头小旗的马蹄前屈,栽翻出去。 小旗抱头翻滚进草丛里,后面的哥哥们坐在马背上拿刀指着大声取笑长官。 不料,又一匹马同样栽倒。 “绊马索!”有兄弟神色一紧,扭头示警。 后面的兄弟立刻勒住马绳,急转掉头。 他们训练有素,队形很快展开,乔林猛追过去,补在殿后的位置。 弯刀在草丛中潜行,落地的小旗不及翻身,便被乱刀砍出血迹。这人是条汉子,挨刀后,反握住一位敌军的手腕,硬生生将那手腕卸了,在咽气前拿回敌方一条命。 抵上血债。 敌方的血浇在小旗的铠甲。 - 剩下九人的队伍,来不及缅怀。 他们迅速摆好阵形,迎接着草丛中不断跃起的人影,在近百人的包抄中也没有露出惧意。 他们的后面就是云湖,水深且冷,云湖底下多的是水草淤泥,掉下去就算会水也很危险,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拼杀是唯一的出路。 最年长的兄弟自行担起代小旗之职,他举高大刀,翻身下马,跳在了前锋的位置。 兄弟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此处绊马索遍布四处,在马上反而更危险。 兄弟们默契下马,猛拍马臀。 战马是骑兵的命,然而兄弟们心知没有机会再上马了,他们选择把马儿送回营地。 九人围出踏雪军常用的五形阵,乔林用的是长刀,在殿后的位置,他们且战且行,来到了小旗的尸体前。 前排的哥哥从小旗身上摸出了信号霰。 可信号霰是踏雪军全军出战的信号,必须在明确敌情时才能发射。凡看到烟花之北原军士,须立即提刀上马,听令出击。 那位哥哥还在犹豫,此处看起来不到百人,是否值得惊动全军? 乔林探头,也看到了信号霰。 他脑中飞闪计算着此时此地对应的事件,倏然想到什么,他脸色遽变,猛地扑过去,夺过信号霰,咬牙拉开引线。 血色烟花爆炸在云层下,落下漫天的飞霰。 那被抢了东西的哥哥怒斥乔林:“你这没轻没重的,知道全军出动一次代价多大吗?若是军情有误,坏了信号霰的信用,坏的便是全军的报警系统!” 乔林脸色沉着,非常笃定。 他说:“莽戎部大举来袭了!” 弯刀密集砍来,哥哥们不及多问。 乔林生怕大家不信,撕心裂肺地喊:“莽戎部大举来袭了!” 信号已发,已无法挽回,兄弟们选择了相信乔林。 离乔林最近的哥哥在刀影的间隙拍了拍乔林,笑骂道:“你这小崽子,干了件大事啊!哥哥们今日和你死在一处,若你这信号报错了,到了九泉,定给老王爷和老王妃告你的状!” 另一位哥哥割掉敌方一颗脑袋,狂笑出声:“哥哥们到下面陪你一起领罚!叫你长长记性!” “哈哈哈!” 无所畏惧。 他们在厮杀中冷静运刀,保持阵形,又仰天大笑,视死如归。 北原士兵有一种信念,老王爷和老王妃会在通往英烈祠的路上,为他们引路。 他们再无忧虑,面对涌来的人群,振臂高呼:“杀敌!” 乔林跟着哥哥们冲进刀光中。 这副身体的记忆让乔林对这种战况并不陌生,惧意被热血浇灭,血性被战斗点燃。 哥哥们没有一个退却,始终维持着阵形,并将乔林护在后方。 乔林用的是长刀,替哥哥们挑掉斩到眼前的弯刀。 如是几次,乔林彻底不再畏缩,他大喊着叫出气势,在又有两位哥哥负伤后,他与剩下的几位哥哥在战局中甚至不必对视,便默契地冷笑了起来。 没有人能踏着北原士兵活着的刀进入大靖!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3节 五行阵分三层,随着人员的减少,阵型一直在缩减,杀到剩下最后四人时,乔林还是坚守在自己的战位上,与哥们背部相靠。 他们的后背交给同袍,一往无前。 他们已然注定要埋骨于此,一行十人,杀死了三倍于己的敌军,已是殊荣! 若能活着回去,是能记军功,升任小旗、总旗乃至百户的! 就算回不去,北原王府的小王爷也会开府库,赈慰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族祠堂会挂上北原徽章,世代荣耀! 杀敌! 在敌人的刀砍至眼前时,乔林望向了靖都的方向。 那里是这本书的起点,却绝不是终点。 这一次,他活了半个月,他能感知到他的主角已然在靖都被册立为储君,这个破烂的世界即将迎来新的王者! 他不再绝望。 他是原著作者,刀刀! 这一回迎接死亡,刀刀没有发疯,这是他到这本书里,最有价值的一次死亡。 他豁了口的军刀,砍翻了狼扑过来的莽兵,他饱含希望地喊出了自己在原著中写下的踏雪军训:“踏雪军立死字书,生时弑血,死时裹尸!” “我之身后,即是疆土!” 血浆迸裂,乱刀加身的时刻,刀刀的脸上是平静的。 她想,这一回她或许可以改变战局,原著中的宋星河或许不会死在这次突袭中。 方才的信号霰能让方圆十里的营地看见。 天公做美,这还是个阴天,或许更远的地方也能看见。 北原有五百里的边境线,这里离北原大营有二百里。 所有看到信号的北原士兵都会层层上报,信报会以最快的速度报到北原大营。 宋家二帅这一次有足够的时间排兵布阵,这一回宋星河亲率大军杀到阵前,不再会措手不及。 宋星河妻子腹中的宋家嫡长孙或许能够顺利降生,并且也不会失去父亲。 只要再坚持两三日,宋月潇的大军就会赶到。 北原或许不会像原著中那样,成为朝政倾轧里被埋葬于边境的牺牲品。 - 宋星河——这是刀刀在原著中哭着写的角色。 作为作者,刀刀想:这一回,二哥,我希望你活着。 原著的逻辑已经被改变,这世界不再是我用来发泄憎恶的世界了! 浓云翻滚,一声炸雷骤然迸裂,滂沱大雨怒灌而下。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血从刀刀嘴角涌出,刀光砸了下来,她的瞳孔散开,眼里却点燃了光,她在暴雨中极轻地呢喃道,“新世,开启了。” 此生无悔葬山河,来生还当北原魂。 第70章 微雨惊蛰 北原大营。 宋星河跳下马, 把刚从军匠那里试过的火铳丢给副将。 宋星河的样貌更偏像宋青老王爷,与宋月潇有五分像, 与宋北溟只有三分像。 他小时候在京里跟着大文豪读过几年书, 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颇有儒将风范。 他说话不粗犷,有将领的豪迈, 又有几分文人的雅致。 此时山雨欲来,风盈满袖, 他微蹙了眉,盯着那火铳说:“阿溟从姜西军那辛辛苦苦弄来的火铳是好东西, 只是极易走火,准头也不够,将士们拿在手上不敢开枪,军匠得还得加紧改。” 焦武拍了把大腿, 着恼地说:“这火铳也太他娘的难伺候了!炸伤了咱们好几个军匠。军匠说铁的成分不对、铳的结构不好、火药配方也不够纯,他娘的不同火铳的管子还不一样大, 火药个头也对不上。我听说这东西就数秦家做的好, 可是秦家的人已经死绝了, 这可怎么办!” 宋星河听宋北溟说过秦玑被抢的事,但秦玑太关键了,虽然秦玑不由宋家控制, 但此人活着就是各方争抢的目标, 此事绝对不能声张, 宋星河便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阿溟说一定有人能造出好用的火铳, 我相信他的判断。前一阵他送来的神机炮好用, 说明肯定还有人能造出好东西来的。” “那十门神机炮可真是好宝贝!比原来每年咱们向姜家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好用多了!一发一个准, 射程还远, 十门大炮架在狼峰关上,空放了两回炮,又炸退了一次莽戎的试探,这些日子,莽戎根本不敢来狼峰关。”焦武一说起这宝贝就满面红光,“小王爷搞来这等好东西,真是太他娘的好用了!” “说起姜氏……”宋星河往宅子里赶,到了院门前,心中一凛,某种危机感揪住了他,他放缓了步子,沉吟道,“姜氏铲除,如今姜西军乱成一团,宣总督尚未到任,且姜西军……不太好治,西境边防且有一阵混乱。” 焦武听到姜西军就头疼,直摇头道:“听说那宣总督才十九岁,这么个毛头小子来,能治住姜西军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会被兵油子欺负得哭鼻子罢!” “放肆!不可非议宣总督。”宋星河敛色训斥。 他收到宋月潇的信,知道宣隐就是皇太子,也知道宣隐就是……咳……他家那不成器老幺的对象,自家弟弟话里话外都叫宋家上下对宣隐照顾着点。且看那宣总督人还没到任呢,幺弟就在长姐的信里请他得空去西境走一走。 为着弟弟找对象操心的宋星河把焦武训得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他兀自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若北原有大战,以西境之乱,无法支援北原;眼看要到收粮的季节,莽戎必定想坏我们军田;西边的漠狄也会趁乱打劫,加上长姐不在大营。这当头,莽戎不可能不钻空子,必定要使点花样。” 焦武听得神色也是一凛:“可狼峰关那边日日瞭望都说无事,我猜想莫非是他们惧了神机炮?” 宋星河沉思道:“十门大炮守一个关隘尚且不足,更照顾不到其他地方。此处不通,莽戎必定会换别的关隘闯,北原五百里边境,地形复杂,很难做到铁桶一块,总会被他们挑中薄弱之处。倘若莽戎这回选了一条出奇不易的话,北原便会措手不及。” 焦武抹了把汗:“大帅不出二日就能回到北原,莽戎就算此时大举进攻我们,待大帅援兵一到,我们两面夹击,他们莽戎若要硬拼也讨不着好。” 宋星河望见外头乌云压城,他的眉间沟壑难松:“我瞧这天,几日都不会放晴了,莽戎想要抢占战机,不可能久等好天气,若有所行动,怎么着这两日也该有动静。明日夜里长姐或许就能回来,今日……” “今日?也有说不通的地方。”焦武道,“莽戎除非有把握一口吃掉我们,否则他这时候来,等大帅的兵马一到,吃亏的还是他们。” 宋星河的思路往更广的地方散去,他无法在这些表面的迹象中找到平静,良久后,他倏地想到一处,沉脸问道:“肖辰去西境也该回来了,可有军报?” “肖副将之前说是今天会到。”焦武也品出些意思来了,他心中一跳,喉咙有些紧,“这会时辰尚早——” “不对,若是肖辰快到了,必定有快马先来报,这会没有消息,怕是今天夜里都回不来。他若无端晚了一日回来,只怕事情有变……”宋星河脸色骤变,“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快去传众将到堂中议事。” 焦武脸色大变,连忙领命去了。 - 宋星河离内宅只有几步之远,他本已转身朝外堂去,心中某根弦扯了下,冥冥中某种惋惜的情绪牵扯着他。 他转回了步子,趁着这空档,快步推门进去。 临门的桌上有备好的温茶,是汉临嫣算准他回来的时间备好的。 宋星河也顾不上喝,往里走向坐在桌边在做针线活的妻子,蓦然停了步子。 汉临嫣见他穿着一身铠甲来,脸色又格外凝重,立即放下活计,起身迎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你急成这样?” 宋星河挤出笑意道:“小孩的衣服挺多了,怎么还做?” “小孩子衣服换得勤,府里下人们都挺忙,我如今身子重,帮不上旁的事,不如多做些针线。”汉临嫣是将门小姐,来到北原从未摆过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把内宅操持得十分利索,温婉地说,“你连水都没喝,平日里你不这样急的,形势很不好么?” “你别担心,”宋星河在妻子担忧的目光中安抚道,“长姐就要回来了,阿溟又在京中斡旋各方,北原比之当年境况要好,不至于太艰难。”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婚后相敬如宾,鲜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浓情,此时屋门未关,宋星河说不上为何,心中百般眷恋,竟是抬手揽了妻子入怀。 他闻着妻子清幽的发香,不舍地说:“嫣儿,去靖都待产吧,北原怕是近来不安定。” “原来是为着我的事情为难?”汉临嫣靠在夫君怀里微红了脸,她感受到宋星河难过得紧绷的身体,轻轻环住了夫妻的腰说,“前几日母亲来信说,家里为我安排好了产婆和奶娘,我原也打算这几日就找你拿主意。牧之,你不要为难,我都懂的。” 宋星河心中愧疚难当,更紧地拥住了妻子:“其实也不止是要你去换回阿溟,确实是北原近日形势紧张,靖都太平,你和孩子在那里能安稳些,。” “你啊,就是心思重。”汉临嫣细声安慰着,“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和孩子,否则也不会犹豫到快临盆了才提此事。牧之,嫣儿也是宋家的一份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 宋星河瞧向怀里的妻子,轻轻托起妻子的下巴。 北原自去了老王爷和老王妃后,宋月潇和宋星河外事陡然加重,内事又都落在了汉临嫣身上,大家都忙得团团转。 他们夫妻其实一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这白日里陡然的亲昵,便显得格外的弥足珍贵。 就在宋星河缓缓低下头时,外头突然传来急报:“二帅!莽戎来袭!” 那个对他们夫妻来说,略显出格的吻,到底是没能落下去。 - 靖都。 册立大典的次日,天玺帝便下旨西境总督宣隐即日赴任。 大臣们一听都急了,挨个去找天玺帝哭,说储君不能以身犯险。 天玺帝边看折子,边听大臣们哭,等哭完了,再叫明忠客客气气地把大臣送走。 宣隐赴任之事帝心已定,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 明日就要出发,燕熙在晚膳时分叫人去请商白珩。 如今商白珩作为太子少师兼少傅,是东宫第一辅臣,燕熙名正言顺地在东宫给商白珩留了间院子。 商白珩来时,燕熙从椅子上起身。 他正要招呼老师用饭,商白珩已经当着宫人们的面跪了下去,行礼道:“臣叩见太子殿下。” 燕熙微愣,转瞬便明白了老师的用意。 如今他们是君臣关系,不能再平辈共桌了。 燕熙其实没有严格的等级观念,但他知道商白珩苛守礼义,于是他也没有坚持,一个人食之无味地用了饭。 用完膳后,宫人们都退了。 商白珩在这师生独处中,竟是提出一壶酒来,说:“现下左右无人,你我还是师生,明日你就要启程,老师来请你喝送行酒。” 燕熙这回直接愣住了。 他没想到商白珩会有这种变通的做法,直到商白珩倒了一杯酒,递来给他时,他还有些怔忪。 在商白珩慈爱的目光中,燕熙连日紧着的弦松了些许,然后像从前喝药一般,一饮而尽。 商白珩像是料定他会这样喝,笑出声道:“微雨,酒不能这样喝的。” 燕熙没喝过酒,他咂巴了下,没品出这酒与水有什么区别,愕然地问:“这是酒?” “用一小勺女儿红,兑了一壶凉水,估且算是酒吧。”商白珩道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催热,你的‘荣’怕热,不饮为好。你自小没沾过酒,便别开这个口了,免得惦记酒味。” 燕熙看商白珩喝酒的姿势像是个老手,他递去酒杯,找商白珩又讨了一杯,问:“老师喝酒吗?”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4节 商白珩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道:“不喝。” 燕熙觉得商白珩藏了话。 燕熙的心思敏感,其实隐约在前一阵就发现商白珩有些异常,似乎一直在极力地远离他,然后又突然变正常了。 此时他瞧着商白珩白了一半的头发,想到明日就要分别,不免升起别情,关心地问:“老师,您的头发还能黑回去吗?” 商白珩略怔,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以此断开了与燕熙的对视,说:“大约黑不回去了。人的头发都要变白的,不打紧的。” 燕熙看商白珩回避的态度,便不好再深问,可他心中还是难过,商白珩才二十九岁,不该如此早便白了头。 他忧心老师或身有隐疾,或心中有极难消之郁,可这些商白珩从不对他说,他知道问不出来的。 他在商白珩面前,比对旁人多几分坦诚,就这样表露着担忧的情绪。 商白珩叹了口气。拒绝了学生的关心,他放下酒杯说:“今日为师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燕熙心中叹息,正襟危坐。 商白珩递过来一个卷轴。 燕熙认得这是商白珩之前在病中画的《大靖皇舆全览图》,他将卷轴展开,看到里面山川河流修得比上次再加精细,不由赞叹道:“老师画的太好了,比官制的还要好。您去过这些地方?” 商白珩道:“只去过少数地方,大多数还是读游记算出来的。我请汉少保瞧过,他说这画比行军用图要准,应该对你督管西境有助益。” 这皇舆图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日夜,燕熙郑重地收好了。 “还有一物。”商白珩从书匣中拿出一张画,在燕熙面前摊开。 画中有一棵桃树,树下有田,田上有耕牛,旁边一句诗。 “这纸的形状像是用来做灯笼的。”燕熙歪着脑袋细瞧着,他赞叹着画工奇巧,目光缓缓来到诗上,蓦觉一阵触动,缓声念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这首诗与我的表字有什么关系?” 商白珩有些复杂地瞧着燕熙,面色中竟是有些不忍之意。可今日一别,后事凶险,商白珩也该给燕熙一个交代了。 他说:“柔嘉皇后给你取的表字,用的就是这诗里的意思。” “这首诗说的是惊蛰节气天地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万物复苏,一年春耕自此开始。”燕熙学过现代地理,知道惊蛰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农忙节气,“母后是想要我照顾农时?” “你理解的这层意思也没错。只是,还有别的意思。其中一样就是‘微雨’与‘燕’字正好能凑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如此能叫陛下从你的表字,念及与娘娘的情分,善待于你,此为娘娘的良苦用心。”商白珩道,“同时,也能叫陛下不往别处想,顺利地同意你用此表字。” 燕熙听出点蹊跷来,猜疑道:“为何怕父皇往别处想?” 再一言难尽的话,说到这份上,商白珩也知道无法回避了。他缓缓地道:“微雨,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本《执灯志》么?” 燕熙点头,他记得文斓非常喜欢此书。 商白珩道:“那本书中,有些内容是娘娘写的。” 燕熙豁地一下起身:“可那是本禁书……” 商白珩仰头望他:“你觉得那本书该禁吗?” 不该禁,燕熙想。 相反,那本书讨论的是哲学层面的精神追求,是比四书五经更加深遂的思维逻辑。 燕熙很难形容那本书的内容,他垂眸思考着,蓦然想到,若要形容这本书,有两个字再切合不过——文斓。 想到这里,他顺藤摸瓜地明白为何它是禁书了。 因为像文斓那样的君子,金钱、美人、情感、权势都无法左右他,他所追求的是心中的道。那道若落在黎民,便是为民请命;那道若落在天下,便是为万世开太平;那道若落在清廉,便是两袖清风。 这样的人,难以用世俗的手段控制他。 燕熙不敢说自己全懂了,他斟酌地说:“若君主是一心为民的,《执灯志》便是治国利器;若君主是为权贵的,那么就会惧怕《执灯志》。依我来看,不必禁。” “如此甚好。”商白珩松了一口气,“若你在西境遇到困难,只需在府前挂上此灯,自会有人来助你。” 燕熙猝然一愣。 他意识到商白珩今夜想要与他说的事情可能极为重要,他在这没有酒味的共饮中,触及到了他最近一直在思考问题的真相。 他轻声地问:“来助我的,是什么人?” 商白珩道:“像文公那样的人。” 燕熙心中升起由衷的敬意:“老师……您也是那样的人吗?” “我是。”商白珩直视着燕熙的眼睛,坦然地说,“周慈也是,你母后也是。” “所以你当年才会来皇陵教我?”燕熙找到了解开迷团的线头,他接着扯出真相,“可为何,我在文华殿读书,不见老师来教我呢?” 商白珩道:“因为这是娘娘在临终时才定的意思。” “我母后临终那日,老师并不在现场。她走的突然,后事都是临时叮嘱的。”燕熙不解,反问道,“我母后又是在何时何地与老师交代的?” 商白珩十分满意学生的敏锐,他由着学生打量,说“娘娘未曾与我说过,我与娘娘亦从未见面,并无旧交。” 这与燕熙的判断一致。 以商白珩出生地、经历以及入仕的年龄,不可能与唐遥雪有交集。 燕熙与老师视线交换,他从商白珩鼓励的目光中,缓缓地瞧向了桌面上的那幅画,良久道:“那么,是与我的表字有关么?” “是的。”商白珩郑重地说,“娘娘的遗言只留了‘微雨’两字,这两字陛下瞧不明白,旁人也不明白,但‘我们’都懂,于是,‘我们’都来了。” 第71章 暗夜执灯 燕熙缓缓坐回去, 撑着案沿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来自各行各业,彼此之间鲜少接触, 但我们有共同的志趣。”商白珩坐得端正, 有问必答。 可他拿不准自家学生的接受程度,便拐着弯反问道,“文公临终有否对你说过什么?” 燕熙陷入沉思。 文斓在临终对他说的最多的是:微雨, 不要害怕。微雨,不要难过。 思绪将他拉向那日的沉暗中, 他记得文斓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在许多个夜里会时不时的跳出, 一遍一遍在他脑海里嘶喊。 燕熙思维敏捷,很快找到了最关键的内容,他沉声复述:“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无论这世间如何糟糕, 总有人手执明灯,对抗暗夜, 这种人无处不在……若有一日, 你也走上这条路, 你要记得,志同者就在身边。” 燕熙目光落向那张灯笼画纸,再怔怔望向老师, 他又陷入了那日的哀戚, 嘴唇噏动, 极轻地说:“执灯者, 是么?” 商白珩点头。 燕熙一时感慨万千, 竟是生出无比的心疼来, 他隔案倾身问:“你们每一个人, 都会做文斓这样的事,对不对?” 商白珩还是点头,他也极轻地问:“我当日到皇陵寻你,并不只是为你。你可怪我?” “老师……”燕熙略怔,他心底自然是有些这样的想法,但他更多是能理解商白珩。于是神情严肃了说,“我何至于狭隘到那等地点,‘你们’所图,无欲无利,我只是正好幸运,站在了那个位置,才得你们倾命相助。可是,你们有否想过,若我不如你们之意,又待如何?” “不会的。你本性纯良,本就是可造之材。我商道执这点识人之能还是有的。”商白珩轻笑着安慰着燕熙,他的目光微有歉意,“而且——” 燕熙看懂了商白珩的目光,他苦笑道:“若我并非可托之人,你们大约也会弃我而去?” 商白珩缓缓点头,他瞧出到燕熙眼里有失望。 他欣慰于燕熙他面前还会坦露几分情绪,不像对外人那般冰冷寡淡。他小心地保护着燕熙仅剩的这点少年活气,安抚地说:“微雨,不要难过。有为师在,不会有那一日。我辞翰林去赌你的五年,作为先下赌注的人,其实在上赌桌时便失了先手,你于此事上,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落于下风。微雨,就算你不信旁人,他也该信你自己,没有人会比你做的更好了。从你服下‘荣’的那日,执灯者便把命都许你了。” “微雨……”燕熙听商白珩字字恳切,他那点被利用的委屈缓缓地降下去,他问,“微雨到底代表什么?” “执灯者以二十四节气为代号,代表不同的志向和任务。”商白珩道,“微雨代表惊蛰,惊蛰时节,万物复苏,春耕之始。娘娘临终给你定惊蛰,是望你开天辟地,重启新生。” “可是……那只是我母后的期望,”燕熙道,“你们可曾想过,我或许并没有那般高远的志向?你们在一切未知之时,怎敢便为我赌上身家性命?” “微雨,你高看我们了。若我们当真无所不能,文公就不必以死为谰。我们说到底,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蝼蚁。”商白珩提到文斓,神色悲痛。 他沉浸在某种追思里,萧索地说,“娘娘之所以临终定你为‘惊蛰’,是因为她身在皇权中心,看透彻了形势,只有你是能代表寒门的皇子,你是大靖唯一的希望了。我们其实死了许多人,我们自称执灯者,可我们早已被暗夜吞噬,在我们快要迷失之际,娘娘告诉我们找到了‘惊蛰’,无异于给我们送来了一道惊雷。微雨,我们从未有过‘惊蛰’,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大靖已然破败不堪,既将行将就木,我们深陷在黑暗之中,逐渐连自己都照不亮。” 燕熙第一次见商白珩如此黯然。他将心比心地想,倘若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完成系统任务,大抵也会灰心丧气。 他陪着商白珩沉默半晌,见商白珩从追思中走出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我母后,为何在临终之前,从未有过表示。” 燕熙还是不懂,唐遥雪有如此神秘的号召力,在原著中,为何不将执灯者交给原主? “我其实也疑惑过,当年你为太子,先立后废。为何娘娘不在你立太子时授以遗志,却在你被废时才做决断?”商白珩道,“当我知道是你自己提出废储,才明白其中用意。” 燕熙沉色听着。 商白珩说:“知子莫若母,你自小锦衣玉食,身边皆是奉承之人,久而久之,难免被享乐障目。你自小受陛下偏爱,难免也会存了对东宫之位的念想,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而一旦你入主东宫,以彼时的形势,自有世家、权贵极力攀附于你,他们表面谄媚,背后围猎,你将永远困于深宫。近朱者赤,你长久的浸淫于权贵之中,最终去往何处,其实并不难预料。” 商白珩所言,与燕熙当年弃储而去的想法不谋而合,燕熙不由为之一振,缓缓点头。 “娘娘当时,别无选择,一则他为着母子情份,不能勉强于你;二则,你若永居深宫,我们无法接近,你四周皆是权贵,娘娘为着我们安全,也不能将我们暴露于你。”商白珩顿了顿,陷入某种哀思,他沉沉地说,“彼时娘娘辛苦多年,身心俱疲,已存了死志。而后是你提出不当太子,叫娘娘豁然开朗,她拼命替你挣下了一线重启的生机,也为我们留下了希望。” 听到唐遥雪的痛苦,燕熙悲不自胜,他沉哀许久,问道:“母后单凭我只言片语,如何能料到那般多?” “太子之位代表着无上尊荣,你唾手可得,却肯放弃,说明你看懂了其中凶险。”商白珩振奋起来,“这一步活棋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微雨,你当年只有十四岁,尚且能做到如此,我们这些人追随于你,又有何惧?” 燕熙从前读过不少史书,知道各朝各代都有这样的仁人志士。然而想靠极少数人或是个人之力,扭转一个朝代的兴亡,何其困难。他们的结局,大多难逃郁郁而终、心如死灰;能开天辟地者,凤毛麟角。 燕熙缓缓地收起了画,将它郑重地放到柜中,再折身回来时,端坐问道:“周慈的代号是什么?” 商白珩道:“他是立春,妙手回春,济世救人。” 燕熙点头,周慈的代号与他所料一致。他看向商白珩,心中已隐隐有猜测,只觉不忍,话在喉咙滚了滚,他才小心地问:“老师您呢?” 商白珩很坦然:“我是清明,祭奠亡灵,教化新生。” 燕熙心中一凛,向死而生。商白珩的死志,写在了代号里。 燕熙心中难过又震撼,调息数次才道:“我母后呢?她是小雪或是大雪吗?” 商白珩摇头,极为沉重地说:“娘娘是冬至。至暗之夜,至冷之季,她身陷最黑暗的中心,然自她过后,便是光明。” 燕熙听到“冬至”,便知其意。 柔弱女子,却隐入了至暗之中。 燕熙知道唐遥雪苦,唐遥雪困于深宫,受各方倾轧和利用,若非心志坚定,早就崩溃了。唐遥雪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冬至”的使命,背后的艰难苦楚,简直叫人不忍细想。 燕熙悲从中来,嗫嚅道:“所以,她很苦对么?她当时大约已是心如死灰,若非我自己提出,她宁可含恨而死,也不愿与世间再有瓜葛,对不对?” 然而,世间已无唐遥雪,商白珩无法回答燕熙。 燕熙在痛极的悲怆中又问:“文斓的代号是什么?” “大寒。” 燕熙巨恸,竟然是大寒,寒冷到极致的那一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5节 - 北原。 莽戎果然大举来袭。 宋星河代执帅令,领兵于云湖的临西洲与莽戎短兵相接。 这里正是乔林所在的云湖第十四营属地,宋星河首战告捷,击退了莽戎前锋。 宋星河的铠甲上溅满血迹,他手握“扶雨”,在如注的暴雨中,觉得这天气不正常,莽戎的易挫不正常,交战地也不正常。 此处与西境相接,西北方是漠狄,他向西境发出的信报未有回音,派往漠狄的人马也不见回信。宋星河蓦然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进攻。 除了莽戎,或许还有其他方的参与! 雨打湿了他的眼帘,夜幕降下,宋星河转身望向西北,忽地升出强烈的不安。 将士们酣战后,疲惫又亢奋的重喘响在主帅耳侧,远处莽戎大军像黑潮般退到暗夜里。 宋星河在所有视线的中心,在某个刹那,他警惕地举刀传令:“回防。” 然后对副将焦武说:“命临西营死守西境边界,不得放姜西军入北原。” 大军急速后退,就在路过娘子关时,那本该是同袍的城门上,忽地飞石袭来。 数十架投石机仗着地势之便,用巨石对准了踏雪军。 - 靖都,北原王府。 宋北溟已经在沙盘前看了许久,手边摆着一沓账本,他蹙着的眉一直没松过。 方循敲门进来,见宋北溟半天没动,轻声地说:“主子?” 宋北溟道:“二哥的来信说,我从姜西军弄来的那批火铳不好用。这事太蹊跷了,姜西军的账本里,每年花在火铳上百万两白银,请了无数工匠,用了无数好料,就造出那点不中用的东西?火铳便是再难造,也不至于难用到那地步。姜西军把钱花哪去了?” 方循道:“而且西境甚少有战事,都说是漠狄怕了姜家,不敢用兵。姜西军花这么多银子造火铳用来做什么?” 宋北溟:“只有一个可能,姜西军的银子就不是用在打战上……那是用在哪呢?” 方循也百思不得其解。 忽的宋北溟脸色大变,他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拿了悲风就往外冲。 方循道:“主子!怎么了?” “北原危矣!”宋北溟急冲一段,蓦地停住脚步,“传王府各部管事,速到正殿。” 第72章 放王归北 入夜了。 燕熙在灯下看西境的卷宗, 往日这个时辰宋北溟已经来了,燕熙抬眸, 看窗外空无一物, 一轮上弦月挂在东天。 时辰不早了。 他收回目光,手上的卷宗好半晌都没翻过去一页,他玉似的手指按在泛黄的纸上, 略有湿意。 “荣”习惯了连日来宋北溟在这个时辰开始的安抚,正蠢蠢欲动地鼓动他。 燕熙的手指蜷了蜷, 当他发现好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时,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等宋北溟。 他将此归咎于“荣”的贪婪。 燕熙对自己说:不来也罢, 省得麻烦。 露水姻缘,镜花水月,逢场作戏终将落幕,春帐藏住的亲密, 到底敌不过形势。往后天各一方,一拍两散, 各玩各的。 早断早省心。 燕熙收回手指, 今夜左不过是消磨时光, 索性连卷宗也别看了。 就在他收笔起身时,外头望安小声报:“殿下,少傅求见。” 商白珩去而复返, 定然有很重要的事。 燕熙应声:“请老师进来。” 师生俩在外间相见, 隔案对坐。 商白珩递来一封密信, 神情凝重地说:“北原有劫。” 燕熙接过信, 快速地读了一遍, 一时如坠冰窟, 沉声说:“姜西军内乱, 恐有细作;漠狄虎视眈眈,莽戎若在此时大举犯北原,只怕北原三面受敌,危。” 师生两对视一眼,面色皆沉。 燕熙瞧那信纸特殊,问:“老师,何人来信?” 商白珩道:“‘芒种’,他的消息从未出过错,可信。” “既如此,想必北原确实形势极危。”燕熙若有所思地捏着信纸,望向窗外,怔怔出神。 商白珩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他瞧出燕熙像是在等什么人。 商白珩多少知道些宋北溟夜里来的事,他就住在几殿之远的院子,曾因听着了内侍们半夜里传热水的低语,而整夜辗转。 商白珩从未见过燕熙这等神情,忽地明白了燕熙的心思,他仓促地收回视线,坐得笔直,对抗心中猝然袭来的闷痛。 燕熙此时出神想的,却不是风月。 他想到原著也是在这个时间线,北原大败。宋氏举家上下被长公主利用后,成了弃子。 原著里,先是宋星河战死沙场;二嫂孕中得知夫君身死的消息,悲恸之下滑了胎,身子没养好,又整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汉临嫣是个烈女子,最终在夫君的忌日殉了情。 如今朝堂上没了长公主,不知宋家是否能逃过一劫。燕熙冥思苦想——若能提前把汉临嫣换回靖都,或许至少能保住这对母子。 燕熙心中已有主意,转而对商白珩说:“老师,我想请父皇放小王爷回北原。” 商白珩微微阖眼,忍过了心头最痛的瞬间,他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飞快地打量了燕熙一眼。 他是于己极残忍之人,压抑情思于他已是家常便饭,他的聪明用在情感上,照样无往不利。 他能在燕熙毫无察觉间,便调试好了情绪,转而将心思倾注于学生在那段风月中的得益——他惊喜于学生身上添了些烟火气,于是自己那点患得患失也不算什么了。 他自我开解地“想开”了,决定无论燕熙出于什么理由,都要保护燕熙这份难得主动待人的情意,于是他点头温和地说:“如何与陛下说?” 燕熙无法与商白珩说原著之事,只能就事论事道:“西境将士皆是姜氏嫡系,虽姜氏已除,但西境军仍是‘姜西军’,必得经刮骨疗毒,方可听用,过程得费些时日,西境且有一阵混乱。西境与北原相接,少不了要仰仗北原。且现下北原危急,正是用将之际,我无论出于储君、还是总督的考量,都得助北原。北原固若金汤,西境便少了一分顾虑,而且往后西境少不了要与北原携手合作,如今卖个人情给宋北溟正好。” 商白珩听燕熙说得冠冕堂皇,他微微阖睫,掩了眸色,提醒道:“直接放了宋北溟不可,得换个人回京。” 燕熙说:“听说他二嫂有孕了,将他二嫂换回来便妥。” 商白珩抬手按在案上定了此事:“此事我明日一早与内阁商议,你差人与陛下说,咱们两相使力,此事不难办。” 燕熙点头说好。 - 宋北溟坐在堂中,这几年他一手绸缪养起来的“鸽部”“隼部”和“暗部”的管事都来了。 宋北溟在等人的工夫里,已经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也知道现在鞭长莫及,他在靖都是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官职的质子,要斡旋什么,都得仰仗平日打点的关系。 而如今朝堂清洗,许多关系都断了。他得摸清还有多少可用的,并从中找出此次能给北原的助力。 好在,眼下得势的是新晋的清流,其中以商白珩为翘楚。这反倒叫宋北溟安下心来。他知道这批崭露头角的要员,是干实事的,北原只要能提出合理的章程,这些人有口皆碑,且还未形成私利集团,定是会凭着公心办事的。 宋北溟出色的冷静,强行镇压住了内心深处的焦虑。他作为北原在靖都和中枢的话事人,不能乱。 眼下最要紧的是从后备的运筹中给予北原支持,他肃坐堂中,面沉如水,望着一堂的管事们。 大家在他的沉稳的目光下,慢慢地镇定下来。 宋北溟是说一不二的主子,这些年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办得漂亮,他们看宋北溟在这当口仍是稳如泰山,心中便隐隐生出北原有救的预感来。 宋北溟先问暗部:“粮食生意如何?” 暗部的几个管事稍做交流,大管事起身答:“现离着收粮季还有两个月,但几个产粮大郡的生意都谈好了。待新粮收上来,就能往北原运。去年的粮,按您的意思留了一半没用来周转,现下都屯在北原临近的几个大仓里。” “隼部”是私卫,人人身份神秘,首领蒙着脸,也起身道:“隼部已派高手乔装成镖行护卫粮仓,北原要用粮,镖师半日内就能送到。” 北边打战,除了为地,就是为粮。只要他宋北溟抓着粮脉,北边的战再怎么打,都得回到他的谈判桌上来。 宋北溟心下稍定。 宋北溟转而看向另一侧座首的美艳女子,声音冷肃:“为何鸽部此事没有事先探查出消息?” 那美艳妇人是靖都最大青楼的老板兼头牌,名唤俞飞儿,正是鸽部的大管事。 她冷汗湿了胭脂,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没了往日的千娇百媚,伏地解释道:“今年四姓被清洗,权贵们自顾不暇,楼里头生意一落千丈。原来的老主顾一大半都被发落了,咱们的消息便断了个七七八八。西境那边以前联系的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大多也被清洗了,留下的暗桩只传来些不甚有用的只言片语。咱们这里离西境又远,那点边边角角的消息来不及拼凑,路上一耽搁就晚了。属下罪该万死,耽误了北原大事。” 宋北溟寒冽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本王赏罚分明,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谢谢王爷不杀之恩,回头就到刑房领罚。”俞飞儿面色一松,竟是觉得受刑也甘之如饴,连连磕头保证道,“属下必定尽快重建靖都的消息网。” 宋北溟道:“靖都风气已变,你该换个路子了。” 俞飞儿连忙道:“是的。如今清流起势,我已经给姑娘和公子们请了先生,以后做清谈会的意思。青楼的生意开始收缩了,往书香行业里走。” “可以。”宋北溟从俞飞儿身上收回视线。他看向了外面沉下来的夜。 靖都的天是真的变了。 一夜之间,四姓皆倒,他在靖都经营多年的暗线也跟着倒了。而如今得势的,是太子殿下。 宋北溟面色难辨,转而问:“与‘海晏’号的生意怎么样?” “暗部”的大掌柜接了话说:“‘海晏’号的沈掌柜最近好说话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样狮子大开口了。近日谈的火铳单子,沈掌柜终于也有所松动,昨日刚说可以在月底匀一批给我们。” “匀一批给我们?”宋北溟沉吟道,“如今他们的生意只能找北原和东边的林总兵做,林总兵手头上没钱,全仰仗东境总督的拨饷,不会是他的主顾。除非等西境总督到任了,‘海晏’号才能有新主顾,而西境的……宣总督还未到任,加之西境必定会有官营的火器厂支持,犯不着找‘海宴’做生意。那么‘海晏’号还能与谁做生意?” 此事弯弯绕绕的太多,“海晏”横空出世,底细神秘,宋北溟连着叮嘱着查了一段日子,线索停在“海晏”号拿了官文后便停下来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眼下能明确的,只一样,海晏号必定是有官家背景的。 宋北溟有着猎人般的嗅觉和通盘狩猎韬略,他在近来盘根错节的新势力中,隐隐察觉出了微妙的共通之处。 那背后冷漠的手法和出手必得的谋略,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宋北溟在今夜错综复杂的消息中,捋出了一个可能性——倘若“海晏”号直接为“宣隐”供应呢?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6节 宋北溟把思路拧在这里。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快速地分析着局势:“四姓的私营生意接的如何了?” 暗部大管事说:“此番清洗,处处都在抄家,那些露在明面上的生意,都被充公了。私底下的生意,除了韩家的,其他三姓的,我们接了个二三成,有二三成被旁人给劫了。另外,韩家因着自首请罪,只判了削官夺爵、冲没家产,他们主动交出了明面上的产业,于是便把私产很完整的保存下来,可韩家也没敢留着,分文不少地地转给了接手人。” 宋北溟沉下目光:“韩家被谁接了?这当头,敢来充大头的,关系可了不得。” “暗部”大管事道:“我们的人跟了好一阵,也瞧不出端倪。此事特别蹊跷,韩家的私产是韩大小姐和温官人亲自送出去的,连人带业都归入了一个查不出姓名的人名下。” 宋北溟沉吟道:“如今正是风声鹤唳之时,敢接四姓生意,甚至能把韩家的当家人都接过去的,也没几个人了。” 他不由想起那张漂亮又冷漠的脸。 手腕了得,是个狠人,胃口大得通天。 宋北溟在缜密的分析中,找出了最重要的主线——只要这些银钱命脉没有丢,踏雪军的底子就不会崩。 踏雪军最怕的是内乱,外敌来侵,踏雪军不至于无力还手,现在怕的就是有人狗急跳墙,西境若出了豁口,北原就是腹背受敌。长姐急行军,再有一日也能到北原了,想来北原不至于兵败山倒。 只是免不了要有一番流血,且不知要有多少伤亡。 宋北溟心中难安,他望着堂中金粉所书的“北原踏雪”四里,心中恨恨。 最后一咬牙,他提了刀说:“先把我的替身弄来扮我几日,我回一趟北原。” - 宋北溟方起身,便听门房大惊失色地来报:“主子,那个太……宣总督求见!” 宣总督?太子殿下! 在场管事的不约而同地肃立起身,而后彼此对视,明白了什么,又都神色不自然地垂下头去。 不敢看自家小王爷。 宋北溟神色微霁问:“怎不直接请进来?” 门房红着脸说:“宣总督说,邀王爷去遛马,请王爷骑了马去。” 燕熙从未主动来过北原王府,也绝不会主动邀约玩乐,好端端地来邀他一个瘸子策划。 宋北溟听出其中的别有深意来,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留了话说:“我且先去。往后之事,大事报我,其他叫方循和紫鸢商量着定夺。” 说罢,他提了“悲风”,出门而去。 - 燕熙与商白珩议定后,心中还是觉得不安。 今日已是六月初五,从靖都快马到北原得两日,若是踏雪军在这节点当真出事,那边境的势力就要重新洗牌。军队重建绝非一日之功,对大靖的打击沉重,踏雪军在原著里全军覆没的悲剧不能重演。 放行宋北溟之事,最快明早能出旨意。 但燕熙直觉时间快要来不及了,他越想越担忧,索性拿了东宫令牌,提前来送宋北溟出城。 燕熙落落立于北原王府大门外的台阶下。 上弦月微凉的月华流淌在他身上,太子常服的绯红,是世间最正的艳色,比北原王府的红漆大门还要红,它披在漂亮的皮囊外,把白日里端庄的太子殿下,化成了夜里的魅影,仿佛吸尽了月光。 六月的夜里还是热,今日更是闷得风都要停滞了。 燕熙清瘦的身子浸在王府大灯笼的光影里,姣好的面容被风灯照得似有幻影,他单薄又美好,惹得夜风都想把他偷走。 他的美丽,在夜里灯下,总是格外变幻莫测。那种混杂着纯与冷的极侬丽色,不似人间所有。 他纯美,孤傲,又破碎,像是被仙人与魔鬼同时撕扯争夺着,是天地间的焦点。 燕熙单是站在那里,身边哪怕有很多人,也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卫持风成日跟着燕熙,也无法适应这种美丽造成的幻觉。他站在燕熙几步远外,警惕地注视着浓郁的夜色。 卫持风先听到了高墙里头的马蹄声,王府大门在夜里大开,重蹄疾奔而来,卫持风的手本能地在按在刀柄上,他手指刚动,马蹄声已跃过台阶俯冲直下。 烈风拂面,卫持风刚想护到储君身前,那尊贵的红衣轻飘,已被骏马之上的高大身影捞走了。 第73章 送君千里 宋北溟将人圈在怀中, 单手执缰,将马纵得飞快。 他在风里说:“宣总督来寻本王遛马, 怎的自己不骑马来?” 燕熙靠在宋北溟健硕的月匈膛里, 座下的马蹄雷响,他被护得安安稳稳,回敬道:“本督又不与小王爷一道走, 骑马做什么?” “走?”宋北溟状似不知他来意,贴着他耳朵哈气问, “宣总督要发配本王去何处?”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燕熙偏过头来, 在疾风里吐气如兰,“梦泽,你自由了。” 尽管已猜知大半,宋北溟还是在听到答案时愣住, 他月匈中犹如城门破防时大鼓猛捶,一时竟生出一败涂地、投降缴械的念头来。 他不知该拿燕熙如何是好。 他怀里的人一次次大大方方地把自己交给他, 又一次次把他的心辗成碎末。这人无情起来, 连血都是凉的;可这人冷漠地做出来的事, 又一件比一件叫他动容。 宋北溟一时间竟生出无措来,少有地沉默了。 马儿还在跑。 燕熙耐心地等着宋北溟的反应,毕竟被关在靖都、困在轮椅里五年之久, 一朝自由了, 不敢相信也是有的。 燕熙感到宋北溟环着他的手臂在收紧, 他们贴得如此近, 马蹄声也盖不住宋北溟擂鼓般的心跳。 燕熙侧脸贴在强壮的月匈口, 合着那急跳的节奏说:“我感觉你都快要哭了。” 宋北溟一哂, 知道尊贵的太子殿下不喜矫情, 他用回了往日的腔调,策马跳起一个飞跃,享受着怀里人在受惊里抓着他的依赖道:“太子殿下好大的能耐,这事都能做主?” “是啊,怕了么?”燕熙身体被腾起,又更深地跌进宋北溟的怀里,他气喘吁吁地说,“谁叫孤就你这么一个倖臣呢。” “没想到我宋北溟有一天也能凭以色侍人飞升,”宋北溟的马越跑越快,心中直叹自己何德何能。他长吁一口气,将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塞进怀里,一时心中鼓噪,恨不得将人揉进骨血里,“微雨,我——” “前仇旧恨一笔勾销了么?”燕熙不让宋北溟把“谢”字说出来,打断道,“下回还要我哄吗?” 宋北溟明白了燕熙的回避。顺着他的意思讨饶道:“我哄你都来不及,哪次舍得当真让你为难?” “在榻上,小王爷可不是这样。”燕熙嗤笑道,“下回侍寝让孤一回。” “好啊。”宋北溟心口滚烫,拐过一条长街,看到了前头北城门的檐顶,“我连命都能给你。” “现在说的都不做数。”燕熙也看到了城门,他听着风声越来越劲,要贴着宋北溟说话才能被听到,“滚到榻上,你就化身为狼。” “化身为狼也是为着叫你舒坦了。”宋北溟在他耳边呵气,“如今,我王府里没有当家人,微雨学问好,替我管管账罢?” 燕熙笑着拒绝:“孤是太子,大靖未来都是我的,给你当账房先生,大材小用了吧?” “本王家大业大,不比国库差多少。我把钥匙给你,你回头去数着银子玩儿。”宋北溟契而不舍,“你怎么能是账房先生呢,你是我北原王府的当家人。” 燕熙被这滚烫的示爱烧得脸红,可他不能回应这份情意,转而说:“你有多少银子?太少了,孤可看不上。” 北风惊雪的四蹄雪白,在夜里踏出飞电,它跑得又快又稳,让马上的情人可以心无旁骛。 宋北溟试探燕熙:“不如先算算你有多少,只要比你多,你总能看上的。” 燕熙嚣张地说:“那我可有钱了,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果然是不肯透底。 宋北溟并不灰心,真心绝无仅有,得到的过程注定艰难,他笑着交出自己的信息道:“吹牛了吧?富可敌国还一个劲儿的搜刮?” 燕熙一怔,没想到他藏的这么深的生意,宋北溟都能摸查出来。反推来看,必定是他有的生意和宋北溟的生意相撞了。宋北溟这么说,相当于主动交底。燕熙拿不准宋北溟知道多少,卖着关子说:“说说看,我都搜刮多少了?” 宋北溟看前面已经能见到城门的轮廓了,附耳细说:“韩家的私产是你收的,海晏与河清也是你开的。前者收过来,还得养一家子韩家人;后者新开的生意,做起来也不顺手罢。你一年能挣多少银子?走账的银子差多少,本王来给你补。” 燕熙没想到一直查不到的宋北溟的底线,对方就这样全招了。他微怔问道:“你果然是有银子的,银子都从哪儿来?” 宋北溟摸出一把钥匙,塞进他手中:“你到北原王府自己瞧,想要什么自己取,都由你说了算。” 这把钥匙相当于把命都交到燕熙手上了。 宋北溟果然说到做到,可这钥匙太沉重了,燕熙不想接。 宋北溟并不意外,勾着坏笑,绕手将那钥匙从燕熙的衣襟里丢进去。 金属的冰凉滑进燕熙的衣中,激起一串鸡皮疙瘩,最后停在束腰之上。燕熙说:“你把压箱底的钱都给我透底了,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都说了,命都能给你。只要你不动北原,”宋北溟在下巴搭在燕熙肩上说,“我这里,你都能说了算。” 燕熙视线里的城门已经清晰了,他说:“可我是太子。” 宋北溟似笑非笑地说:“你是太子么?是太子么?你明明是我的微雨啊。” 北风惊雪高高跃起,越过一处修路的工事,燕熙在腾空中被宋北溟的手钻进衣襟,他勉强按住那只做坏的手说:“梦泽,好似我无论是谁,你都不在意。” 宋北溟弄着他说:“是啊,管你穿几品官服,住不住东宫,我想见你,就要见到。你这种可怜的美人儿,就该被我困在月匈膛里宠着,玩着。” 燕熙隔着衣衫捉不住宋北溟乱来的手:“你这是大不敬,孤是皇太子,你竟敢轻薄于孤。” 宋北溟凑在他唇边:“皇太子怎么了?不能亲么?” 燕熙在疾风里被偷了一个口勿。 宋北溟又说:“太子殿下,我不能要你么?” 燕熙的脸被呵得滚烫。 宋北溟目力极好,已经能看到城门上的将士,他的手指落在燕熙的肩胛骨上说:“微雨,我想在你锁骨上刺一个字。” 燕熙早就领教过宋北溟想在他身上留下点什么的眼神,在这夜里不必对视,他都知道宋北溟此时的眼神一定贪婪又凶狠。 燕熙无所谓宋北溟对他身体的任何企图,这具皮囊他并不重视,论起来,宋北溟比他还在要在意他的身体,每一次坦诚相见都视若珍宝。 燕熙不痛不痒地问:“溟字么?” “是啊。”宋北溟马鞭扬起,北风惊雪直奔城门,“叫谁也不能脱你的衣服。只要看到你身上的记号,就知道你是我的人。敢觊觎你的人,通通都给我滚。” - 四方城门的将士们都有密令,非有令牌,不许宋北溟出城。 直通北城门的干道上,北风惊雪神骏的身影立即引起守门将士的注意,早有人认出这是北原王府的马,将士们顿时紧张起来。 一眨眼就到近处,将士们瞧出马上之人真是宋北溟,他们互望一眼,心惊胆战。 首领不敢托大,大声命令:“严守城门。”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7节 转头对宋北溟高喊:“夜里城门已闭,无人能出,小王爷请回!” 宋北溟的身前坐着一抹正红身影,那人竖起一枚金令,首领一眼就认出是御赐的通行令牌:“这是太……太子殿下!速速开门!” 众将士跪拜一片,首领亲自跳到门前,八人齐力,推开沉重的城门。 猛虎出山了。 - 北风惊雪直奔而出,黑色的大氅和红色衣袍纠缠在风中。 神骏离了牢笼越跑越快,燕熙感到夜风割面,他方眯了眯眼,身后的人便将他在半空中翻了个面,他一头扎进宽阔的月匈膛,听到宋北溟呼着热气地说:“今日一别,多日难见,我们抓紧时间——” “马上危险,不可以——”燕熙正面感知到宋北溟的危险,他抬手去抵,下一刻便被捏着下巴,偏头口勿住了。 燕熙的惊呼也被吞去,他被那如山的月匈膛碾得向后仰去,又被一只手臂强力地箍进了怀里。 他在驰骋的风势里无处可依,只能抓着宋北溟,任由宋北溟从他的唇一路往下,口勿到他从被扯开的衣襟下露出的颈。 “枯荣”一贴近,血液就叫器。 离别让他们变得放肆,燕熙的推拒都变成了纵容。 宋北溟穿得整整齐齐,燕熙的衣衫却被扯乱,红袍下边被扯开,燕熙在北风惊雪叠加的颠簸里,惊得泻出了声。 当朝的太子和唯一的王爷,是大靖除了天玺帝外最尊贵的两个人。他们在紧急的奔驰里一晌贪欢,风潮拂身,燕熙绷紧了身子,揪住了宋北溟。 在燕熙最煎熬间,忽地锁骨处一阵刺痛,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牙印,欢与痛都那么热烈,燕熙汗涔涔地发着抖,眼泪如珠串般滑下,又在坠进风里前被口勿去。 燕熙可怜地闭着眼,在余蕴里缓着气,唇被分开,血腥的液体便灌进来了。 燕熙错愕地睁眼,看到宋北溟一双沉过深渊的眼,听宋北溟压抑地说:“你的‘荣’越来越失控,叫我怎么放心与你分开?” 燕熙整日地忙,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事情,都要他拿主意,有时候喝水都要望安劝着才喝一口。 他对自个的身体一直不太上心,虽然隐约觉得出了“荣”的失控,他既无暇顾及又并不在意。然而,宋北溟竟是心细如麻地发现了。 燕熙在这种无微不致的关心里,无意识地扯着宋北溟的衣襟。 宋北溟好高大,他得仰头才能看到宋北溟的眼睛,那双眼睛大多时候是浪荡和冷酷的,此时却像毛头小子一般患得患失。 血液滑下燕熙的喉咙,腥甜的味道占领了他的口腔,燕熙的心跳在这种体贴和温情里变稳,他想:宋北溟在这种时刻,想的还是我的毒。 紧闭地心门在无意识间开始无声地崩塌,燕熙轻声问:“所以,你才喂我血?想要在分开的日子里,我能舒坦些?” 宋北溟抚去燕熙嘴角的血:“我做梦都想把你变小,放在衣袋里,得空时就拿出来瞧一瞧,时时都把你喂饱。” 燕熙好笑道:“那我就变成妖怪了。” “你现在就是妖怪。”宋北溟正色道,“快把我命拿走了。” 燕熙失笑地扒在宋北溟肩头:“也就你敢对孤没大没小的。” 心里想:宋北溟是真的不在意他是谁。 方才仓促,与宋北溟平日的劲儿比只不过是浅尝辄止,然而宋北溟此时的眼底纯粹无比,他没有欲望,他看着燕熙就像在看自己,他说:“微雨,你是我的。” 燕熙想起,自有第一次肌肤之亲起,宋北溟就一直在说“你是我的”。 宋北溟不管他是谁,一直就这么固执地要他。 他在宋北溟这里,不是七皇子、不是官、不是惊蛰,只是一个被捧在手心里哄的宝贝。 或许是夜色太美,或许是马儿太乖,燕熙想,宋北溟一直由着我,任我怎么欺骗和利用都不生气。 那我也由着他一回,这身子就由着他用吧,反正他也不在乎。 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淡得被疾风一下就吹散了。 马速降了下来,燕熙知道即将分别。 他垂首整理衣衫,宋北溟的手掌在丈量他的腰身:“又瘦了。” 燕熙愕然道:“是么?” 宋北溟的手掌在他腰上一握,说:“比上次量,又窄了半个指节。多吃些好不好?不能再瘦了。” “好啊。”燕熙顺着宋北溟的手势在空中腾身,落坐成朝前的方向,他靠在宋北溟的月匈膛里,见宋北溟又策马加速。 其实已经送了太远,燕熙竟然也没有制止宋北溟。 最后一段,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心有灵犀,什么都不必交代了。 燕熙不必宋北溟承诺北原誓死效忠,宋北溟也不讨太子殿下的金口玉言。 他们没有山盟海誓,却在不知不觉中倾心相待。 北风惊雪直奔出三十里,燕熙瞧着前方已是山路,他说:“梦泽,走罢。” 宋北溟勒马停下,他们在北风惊雪上又交换了一个口勿。 燕熙由宋北溟拉着手飞身下马,说:“北原大捷!” 宋北溟对他行了一个军礼说:“谢太子殿下吉言。” 卫持风一路疾追,始终追不上北风惊雪,只能在黑暗里用着锦衣卫的跟踪法门,努力辨别踪迹。 好在北原王府的管家安排周到,给了卫持风两匹骏马,有一匹名叫“揽月破云”的马,竟能在风中识别出“北风惊雪”的味道。卫持风一路没跟错,终于在看见山峦时,见到前头在话别的两人。 卫持风有点后悔自己追得太快了。 燕熙与宋北溟再无赘言,在听到卫持风的马蹄声时彼此分开目光。 北边的山峦在夜里如同巨兽,宋北溟策马撞开了山影;燕熙回身,走向了宋北溟送他的“揽月破云”。 - 翌日清晨,西境总督一行启程。 早朝后,内阁率百官相送。 “揽月破云”通体雪白,四蹄踩墨,与“北风惊雪”的毛色彼此映衬。它威风凛凛地停在燕熙身后,百官都认得这是北原才养得出来的神骏,也瞧出这马和小王爷的座骑强烈的关联。百官尴尬地垂着眼皮装不知道。 梅辂代百官敬过三杯送行酒,燕熙回了三杯。 商白珩在师生最后的话别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交代:“大靖之乱,乱在六部,也乱在郡县。现六部初肃,郡县尚浑。下边的事情错综复杂,没有章法,不比中枢有条框约束,处理起来千头万绪,凶险交加。微雨,你此去任重道远,万望珍重。” 燕熙正色点头。 总督的仪仗起。 后面还跟着平川郡新任的巡抚——梅筠。 燕熙望向自己的随行队伍,内阁和吏部为他配的文武官员极大方,他的目光不在梅筠身上停顿,翻身上马,“揽月破云”奋蹄跃起,燕熙一马当先。 百官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心中默念:“恭祝太子殿下早日凯旋而归”。 人潮浩荡,西境之行,启程了。 第74章 用人之道 皇宫。 在最高的城楼上, 天玺帝望见北边城门旌旗翻动,往北而去。 明忠和英珠随侍在后。 许久, 天玺帝仍望着北方出神, 明忠和英珠对视一眼,谁也不敢打扰。 长久的沉默后,天玺帝终于出声:“给他配的随行官员都一起赴任了?” 明忠答:“汉临漠将军任西境都统, 已先行一步。文官配了平川巡抚梅筠,岳西提刑按察使贾宗儒, 西洲布政使周叙。都是从主动投名的官员里选的,大多也都是总督的旧相识, 他们一早就到吏部领了牌子和官印,今日跟着总督的车驾走。另外还带了被贬为庶民的温演,幕僚班子想来很快也能建好。这些都是精兵强将,想必遇事必能手到擒来, 逢凶化吉。” 天玺帝却嘲弄地拨了下手中的碧玉手钏,似是不信。 他转而随意地问:“你们没把废后罪行, 说与小七?” 你们? 明忠心胆一颤, 面色霎时苍白。此事涉及柔嘉皇后遇刺之事, 其中关隘极多,牵连之深难以估量。 明忠知道此事与己无关,所谓的“你们”是指英珠和周慈, 可他还是担忧地瞟了一眼英珠。 英珠对着坚硬的地面“哐”地就跪下去了, 伏地道:“回禀陛下, 奴婢没有。” 天玺帝讥诮道:“怕你们殿下气极了, 要来寻朕报母妃的仇?还是想留着此事, 另待良机, 劝他逼朕退位?”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听着了都要命。 明忠听得吓得扑通跪地,瑟瑟发抖。 英珠吓得脸色铁青,以额重重磕地道:“陛下恕罪!奴婢……只是觉得殿下心中太苦,不愿叫殿下再添烦扰。” 天玺帝冷哼一声:“你们都有自己的主意了,很好,非常好。” 英珠吓得又是连连磕头。 明忠心中也大叫不好,连忙陪着磕头。 天玺帝淡漠地看着两个随身内侍,待看到额头磕出的血顺着砖缝往远处淌时才道:“停下罢。” 英珠和明忠满额是血的抬头。 明忠还好,额头伤的不算重;英珠磕着是用了死力的,血从他的额淌了满面。 天玺帝目光冷漠地从他们身上滑过,还是看回北方说:“叫周慈也随侍西行,若功成回来,朕升他为太医院院使。” 没人听得懂这是奖还是罚,也没人敢替周慈谢恩。 英珠身子本就弱,这一通磕,便有些受不住,血糊了他的双眼,又流进他的唇,他固执地抬头望着天玺帝。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天玺帝像是才接收到他的目光般回过身来,帝王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瞧你磕得一脸血,平白坏了朕的兴致,你且走罢。” 英珠一听,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如同死人,他骇得摇摇欲坠,惊惶地问:“陛下要奴婢去哪里?” 天玺帝喜怒难测看着他说:“你不是一直想服侍你家殿下么?跟着去西境罢。” “奴婢不去。”英珠却极为坚定,“奴婢就跟在陛下身边。” 天玺帝冷笑了声。他极少笑,这声冷笑连明忠听了都毛骨悚然。英珠倒是在床笫之间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更添了惊惧。 天玺帝纡尊降贵地俯身,勾起英珠下巴:“朕给过你机会的,你不走,那便永远留下罢。”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8节 “奴婢……”英珠竟是大喜过望道,“谢陛下隆恩。” 天玺帝意味深长地不说话。 又是半晌,就在英珠和明忠以为此番的龙颜大怒要揭过时,天玺帝的话让他们如坠冰窟:“小七回京后,你去把废后罪行,说与他听。” 英珠惊骇地抬头,泪流如注,冲刷着脸上的血水滴落在地,他苦苦哀求道:“陛下,求求您了,不要这样对殿下,殿下真的已经太苦了!” 天玺帝无动于衷:“朕倒要看看,他知道了,有没有胆量弑君弑父?” 明忠也是骇得心胆俱裂,大着胆子劝道:“父子情份难得,皇爷——” “既为乱世帝,何以容情分?让他恨朕罢。”天玺帝沉声说,而后停顿片刻,一摆手让他们闭嘴。 这个已经完全站到大靖权力巅峰的帝王看向北方,不知想起什么远古的记忆,怀念地说,“小七什么都随朕,只这心性纯良,随了他母后。要怪就怪他生在乱世,又投进了帝王家,他既当不了闲王,便没那命去做个善人,便都随朕罢。” 明忠和英珠在天玺帝那一挥手后都不敢再言。 天玺帝接着说:“他这五年来,样样都与朕当年如出一辙。只差一样,朕当年敢杀了先帝,望他往后也不要叫朕失望。” 英珠在狂骇中一阵剧烈的心悸,他的血还在流,眼前都是红色,他心中翻涌,痛苦不堪,终于支撑不了地倒了下去。 - 燕熙一行走了一日。 要入西境时,燕熙命众人换上行商行头,弃了官道,改走小路。 燕熙坐在粗布马车里,由卫持风架车,车前头留着位置,是供随行官员跟车谈话的。 - 温演是在出京前才得了淳于南嫣的消息。 当时淳于南嫣问他:“你知道为何斩尽四姓,却独留韩家活口?” “因为韩家及时收手,没有酿成大错。”温演当时说,“这还要谢太子妃娘娘及时提点。” “看来,温先生还是不懂。”前日的淳于南嫣在灯下似笑非笑地说,“不如这般问,为何本宫在事发前,专程去的是韩公府?” 温演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以为的自省自救,却是有人在格外开恩,连忙磕头道谢。 淳于南嫣在那夜里,执了同行灵儿公主的手,起身欲走,最后温婉地对他说:“温先生本是寒门出身,摘了殿试的探花入仕,却入了世家的门第,这些年步步为营,到头来皆是一场空。因你罪名在身,再想入仕是不成了,以你的才能做个师爷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眼下人人都急着与四姓撇清,便是你肯放下身段,也没哪个地方衙门敢用你。本宫与商先生怜你才能,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去寻新主吧。” 温演知道新主是谁了。 他没有犹豫,连夜收拾了行囊,守在城门外,在卫持风的默许下,混进了西境总督的队伍。 温演这一生,有很多不得已,短短四十年,已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这一次,他可以不必在自己的姓前面冠着别族的姓,也不必再仗着谁的势,堂堂正正地做回温演了。 - 温演跟着队伍走,大家待他都挺客气,就是一直见不上燕熙,心中愈发焦急。 原本他也不急,心知必得所有人都谈过话了,才能轮到他。可眼看随行官员都谈得差不多了,燕熙还是没有传他说话。 温演便急了。 他被晾了一天,在队伍里便显得尴尬起来,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小半日,见总督的马车前座没人,便大着胆子来求见。 卫持风客气地请他坐在车头,温演侧着身子,隔着车帘向里头行礼:“罪民温演见过督台大人。” 温演等了片刻,不见里头应声,忐忑地问了句:“督台大人?” “督台大人这两日累着了。”卫持风解释道,他听着里头终于有了动静,仔细地将门帘挂起,露出里头素衣打扮的总督大人。 燕熙淡淡的声音传来:“你是天玺十二年的探花,本官看过你的卷子,文才和经义皆是出众,若不是当时世家当道,状元本该是你囊中之物。” 温演在朝会上领教过燕熙的厉害,他没敢抬眼往里瞧,垂首听着。他听燕熙没以文士的“先生”称他,心中先是一凉,待听得燕熙夸他才能,又升起几分得意。 他是自负的。 还留着命的韩家人都入了贱籍,只有他因有功名在身,与妻子一起被抬为庶民,幸免于难。纵他此时落魄,他的文才也是有目共睹的。艺高人胆大,他有清高的资本,更何况他曾在内阁数年,威望和资历是抹不掉的。且他不是自己作奸犯科入罪,是受韩氏拖累才落到如今地步,温演并不甘心。 温演清了清嗓子道:“督台大人过誉了。督台大人才是众望所归的状元,您的状元卷子全朝传阅,没有不赞叹的,当之无愧的第一。” 说完他便侧耳等着里头的动静,可他没等来总督大人任何受用的表示,而是听里头继续道:“你一直在京为官,由七品官升至正二品尚书,再到入阁,一路的考评皆是优秀,便是没有韩家相助的头几年,在翰林院做的也是有口皆碑。是个能干事的人。” 听到这里,温演敏锐地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了。燕熙显然是将他底细查遍了,这本也在情理之中,谁家用人前都要细查一遍的。 叫温演意外的是,尊贵的太子殿下,竟是连他十几年前的卷子都读了,且对他的经历信手拈来,叫他又惊又喜又畏。 温演大气也不敢喘地回话:“罪民不敢当,不敢当。” 里头燕熙接着说:“你本家还剩下一对兄嫂,韩家人里除犯了刑律的下狱的,身上清白的一律充边了。本官着人在两边都照顾着了。” 温演一愣,这回听出些不对劲来了。 燕熙甚至把他本家查了,还派了人去“照顾”! 温演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凉气爬上他的脊梁骨,他在官场多年,以他的经验,用家人安危拿捏人是常有的。由此观之,燕熙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想通此节,一时间,他那些清高和自负都显得不切实际,他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网束住了。 他想到燕熙短短不到一年,便整垮了四姓,想必是城府极深,手段毒辣,是他轻心了。 温演的冷汗铺下来。 然而接下来的燕熙的话,却叫温演错愕了。 温演听燕熙说:“商次辅和太子妃都向本官力荐温先生,本官瞧温先生一路随行,也是想留下的。只是你有罪在身,堂前用不得你,正巧堂后缺人手,温先生若是不介意,可以先瞧瞧有什么能做的。若是做的合意,便留下;若是不合意,也不必勉强。” 温先生? 温演一下愣住。 他的冷汗还挂在额角,纸白的脸色转而通红。 多年官场的尔虞我诈叫他万事都往功利了想,却独独忘记了,商白珩和淳于南嫣出面举荐或许只是基于惜才,而燕熙肯用他也只是知人善任。 他被阴谋诡计蒙了眼,却瞧不清正大光明的路子了。 他何其可悲。 温演一时羞愧万分,恨不得磕头十万请罪,正要动作间又听里头燕熙说:“本官听说温先生的妻室韩氏管家了得,经营铺子也是一把好手,把你妻儿也接来,为着替本官办事,还叫你一家人分开,本官于心不忍。” 温演僵在当场,他如同霎时经了上天入地,巨大的心潮起伏叫他一时竟哽住了。 他其实心中知道,这些日子自己强撑的体面都是假把式,轻轻一推,就会丢盔弃甲。他温演已经穷途末路,燕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现在这个拿捏着他的前途和性命的人,竟是替他什么都安排好了。 温演感恩戴德又冷汗直流,感动与羞愧使他的面色变幻的十分难看。 他在这短短的对话中,竟是像过了生死一般,看透了往来。 温演一路走来,营蝇苟狗,心中其实从未真正服过谁,他认为既得的都是他努力成果。今天却叫他明白,有一种人已经站到了翻云覆雨的位置,却可以做到真正的礼贤下士。 温演再也不敢小瞧年轻的太子殿下,对未来的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是热泪盈眶,就要在车上跪拜。 卫持风连忙扶住了他。 燕熙说:“本官既用温先生,便不会疑温先生。堂后诸事繁琐,又有各方利益牵扯,温先生久经官场,经验老道,本官往后便仰仗温先生了。” 温演泪流满面,他由着卫持风扶下车,落地时忽地跪地重重磕头道:“督台大人知遇之恩于罪民有如人生再造,温演感激不尽,往后必当鞠躬尽瘁、万死以报!” 卫持风送走温演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小主子一套问话,先抑后扬,参透利害。若非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法相信有人能在这等年纪便如此娴熟地操纵人心。 卫持风的冷汗淌得比温演的更甚。 卫持风若有所思地驾着马,某种幽深的寒意爬上他的心头。他方才竟然在小主子温和的语调中,联想到了深宫里头那位杀伐难测的天玺帝。 第75章 临西死战 北风惊雪风驰电掣, 宋北溟不眠不休,一日就到了北原边地, 他单骑比大军走得快, 赶上了宋月潇。 姐弟俩长话短说,宋北溟领前锋,率五千踏雪军骑兵往临西洲赶。 - 临西洲从战事开始那天, 就没停过雨。 六月的北原,已经散去闷热, 下了两天雨后,凉意加深, 湿透的军衣,把人泡得发白,冷得发抖。 天地被浸得升起雾气,视线不清。 踏雪军在黑沉沉的雨幕下, 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它据守在娘子关与云湖间的原野上, 后背是凶险无比的云湖, 三面受敌, 宋星河被莽戎和漠狄联手设伏,扎了口袋。 这只巨兽遍体鳞伤,却仍是目露凶光地盯着敌人。 踏雪军生时弑血, 它没有莽戎士兵那般强壮高大的身体, 但他们有着更凶的士气。 从不言退。 正是因为这样, 踏雪军在立军以来, 便被以刀头舔血著称的莽戎引为劲敌, 有着数百年血腥混战史的交战地, 在踏雪军出现后, 能在这块土地上留下名字的,只剩下大靖和莽戎了。 这场战打到现在,已经是完全的白刃战。 踏雪军以前锋的鲜血为代价,为后面阵形的布成争取到了时间。工兵队和军匠训练有素地在交战地修挖工事,绊马索拉得横七竖八,大小坑挖得到处都是。 莽戎的骑兵踩着踏雪军前锋的鲜血冲到后防时,战马摔了一地,无法再进一步。 莽戎的骑兵就这样被废了。 莽戎不得不弃马入战,可是那些恼人的工事打乱了莽戎步兵的阵形,再强悍的勇士冲过去,面对的都是踏雪军坚不可摧的五形阵。 五形阵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十二人成一队,前面是锋利的军刀,队长的刺刀在尖端;两侧是藏着短刀的盾牌;殿后是长刀和长矛。他们彼此极度信赖,完全把后背交给同袍。 只要阵形里少了一个人,立即有战场指挥调派人手补上;而即便是打到无人可补,他们内部也会灵活变换位置,从十二人到九人到最少的四人,人数在变少,但阵形始终牢不可破。 踏雪军的信念坚定,且将士们离死亡越近,战意越猛,每个单兵都有强烈的“死我一个,带走一个”战意。 他们就算战到不到四人,组不成队形了,也会提着刀跟莽戎同归于尽。 这种打法,饶是以喋血为乐的莽戎也打得心惊肉跳。 莽戎杀掉一个踏雪军至少要付出一个莽戎勇士代价,原本想要扎口袋一锅端的计划在围剿宋星河的第一天就失败了。 到了第二天,陷入了纯粹的人命消耗战。 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血糊着大地,又被雨水冲刷到云湖里。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99节 云湖变成了血湖。 - 莽戎本次来袭的是王庭的部队,主将是莽戎大王的七皇子胥轭,以孔武有力著称,近年来风头正盛,许多与北原的摩擦,都是这个皇子领战的。 胥轭高大强壮,比普通男子高出一尽,猿臂有力,能挥动百斤重刀,他的刀压下去,可以直接劈开人的头盖骨。 踏雪军在他这一轮的攻势下,又后退了百丈。 踏雪军殿后的士兵在奋力修建新的工事,前锋被留在了交战圈。 这些留在交战圈的兄弟们与后退的同袍们沉默地交换了视线,而后他们目光整齐地望向了莽戎。 他们的任务是为后面的兄弟争取一刻的时辰。 军刀高举,他们自动分成三人一队,这种阵形不再是以防御为主,而是激烈的拼死,他们在黑沉沉的雨中,用身体迎向了莽戎残暴的狼刀。 兄弟们大笑了起来:“老子要立功了!” 士兵张猛挥刀斩断了一个莽戎兵的手臂,血溅他满身,他动作不停,向另一个敌人挥刀:“哈哈哈!是的,老子的名字,要钉在这里!” 士兵刘平在张猛身后为他拨开一个莽戎兵的偷袭:“我的刀要带着莽戎的血,去地下见我的老父母!” 士兵赵起用长刀刺穿了刘平身后摸来的狼刀,痛快地喊:“哥哥们有活下来的,记得把我的刀送回家给我儿子,叫他长大了也来北原!” 士兵肖顺提刀对上了莽戎一个可怕的首领,他以灵活的姿势近身,以挨了一刀为代价,废了对方的腿:“我没儿子,哈哈哈,但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还来北原!” 士兵王成冲过去,用身体挡住首领恼怒大怒朝肖顺头顶砍下来的重刀:“哥哥们要记得我啊!来世还组一队,有福同享——” 士兵张猛抽身过来,在肖顺和王成和血肉上,给首领的咽喉送上致命的一刀:“有难同当——” 莽戎的一个小队死伤过半,又失了首领,他们看着杀疯的踏雪军,竟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些兵不是人! 他们赴死就像是回家! 仿佛是极痛快的事! 莽戎兵战栗了。 士兵刘平提刀冲向了另一队人,他的后背不知何时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大笑着扑向一个首领,从军靴里拔出一把短刃,送进了对方的胸膛:“有敌同杀——” 其他的兄弟们看着彼此的伤口,大笑怒吼:“有死共赴!” 最后死的那批人看到后防把新的工事挖好了。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彼此沉默地对视一眼,先是痛快地笑了,而后愤怒地狂吼道:“你他妈的莽戎,犯我边境,还我命来!” 军刀刻着每一个将士的名字,捅穿了来犯者。 军刀或已豁口,或已断折,在失去主人的那一刻,它们饮饱了血,叫莽戎用倒下的身体铭刻主人的姓名。 - 胥轭恼怒地瞧着这样的战况。 莽戎以二敌一,竟然还是被牢牢地拖住了时间。 胥轭不满意地提着刀冲到了最前面,他手上的狼刀,一刀敲碎一个踏雪军的脑袋。 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溅在他铠甲上,眼珠子掉出来,挂在他身上,像是在诅咒他。 这让胥轭烦不胜烦! 他烦透了大靖兵喊出的那些恼人的话,他不再让可恶的踏雪军发出声音,下手极为残忍。 胥轭站在阵前,刀上的血被雨冲刷着,他凶狠地注视着踏雪军不肯退的防线,想要再发起一次冲锋。 他隐隐知道,这是他唯一可能吃掉宋星河的机会了。他知道宋月潇已经路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只要能把宋星河的人头带回去,就是兄弟里战功最煊赫的,现在坐在右贤王位置上的胥轩就要给他滚下来。 那个肮脏的有着靖人血脉的杂种,也配称之为莽戎人?! 他要用宋星河的头,换胥轩的滚蛋。 然而纵使胥轭再有力,他的兵也跟不上他了,他身边副将靳虎冲过来对他说:“莽戎地处苦寒,人口不如大靖多,此战已经折了太多人,还都是青壮年,伤的是莽戎的底子。轭王若要吃掉宋星河,付出的代价就是把手底下兵消耗大半。这仗就算是赢了,带不回莽戎的勇士们,回到王庭,你就是罪人。” 胥轭不肯放弃近在咫尺的胜利果实,只要再战一轮,踏雪军就会因为兵力不足而缩减阵形,莽戎胜利在望。 胥轭瞠目怒问:“漠狄的人呢?” 靳虎说:“他们不擅雨战,只肯在娘子关上丢石头,昨天石头丢完了,便站在上面避雨看戏。见我们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不肯下来。” 胥轭固执地说:“本王必须拿到宋星河的人头!” 靳虎劝他:“情报说宋月潇还有半日才能到,将士们已经很累,不如稍歇片刻,把后面的将士换到前面,以逸待劳,再图一举拿下。” “一柱香的时间。”胥虎说,“我们必须趁胜追击,我们已经损失了这么多勇士,如果拿不到宋星河的人头,回王庭便是分毫战功都没有。副将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跟我耍什么心眼,但你要给本王牢记,我若讨不着好,你也好不到哪去!” 胥轭站在雨中,他不肯离开战场,等着下一次的冲锋。 - 两日来的战斗,每一轮都以莽戎小胜告终。 方才那一战也一样。 退下去的莽戎士兵,拎着挂血的大刀,骂骂咧咧地回营补给。 雨下了两天,火早就烧不着了。他们被雨浇得透凉,想要一口热水。 却找不到。 其中一个先锋小队的人,凑在一起,冷得发抖,你一言我一语地大骂: “总算把我们换下来了!我的刀都豁口了,踏雪军的骨头真他妈的硬!” “来之前听说一日就能血洗宋星河,现在两日了,他们还剩下一小半的人!” “踏雪军真是冻不死、浇不透的怪物。我们的人好多都淋病了,他们怎么还好好的?不是说他们南人身体跟弱鸡一样吗!” “我瞧着他们披的那层油纸衣有门道,竟是水淋不进,火烧不着。有这东西,他们才会两天也没有人生病倒下!” “而且还能折起来,藏在衣袋里!”一个大个子士兵掏出件被砍得破烂带血的油纸衣,“你们看,这东西折起来,只有一件布衣大小!等我们把他们都杀掉,要把每一件都扒下来,每人分一件!” “扒下来也没用了。踏雪军只要没死透,都不会罢休的。等你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都是废纸了。” “这几年踏雪军古怪得很,从前破衣破刀,现在新衣新刀,看得老子都羡慕死了!” “不都说他们挖着金矿了么!他们就是占了好地方,我们莽戎要是也挖出个金矿,必定大举南下,把大靖吃掉!” “大靖的地肥,女人还美,只要把北原捅穿,那些都是我们的了!哈哈哈。” “可是北原捅不穿啊!从前老王爷在时,我们没捅穿,来了个娘们,以为好打了,可那宋月潇生生按着我们五年!” “没见过比她更难缠的人了。” “可不,这次来就要趁她不在,可是眼看她就要来了!” “可老子实在打不动了,两天了一口热水都没有,要冻死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很快就有一个人会把他们摁进泥里啃云湖的水,叫他们知道北原的新王爷也不是好惹的。 - 宋星河的两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五千。 战壕里,尸横遍野,血水横流,宛如地狱。 然而,活着的将士们,没有一个畏惧。 宋星河站得笔挺,他的右手早年废了,拿不了刀;他的左手紧握“扶雨”,手指正剧烈的痉挛着,他拿布条将刀柄与手指绑在一起。 他身后的将士们看到了,也都沉默地从身上撕下布条,把刀绑了上去。 踏雪军的每把刀上都刻有名字,如果刀的主人战死了,军衣破得认不出标记,只要认他们的刀,就能知道主人的名字。 当他们把刀和自己绑在一起,便是到赴死的时刻了。 宋星河说:“众将士听令。” 所有将士都跟着站得笔挺。 宋星河的脸上都是血。 他的铠甲有着几处破痕,然而他的目光无比坚定。他深深地望着这些把命交给自己的弟兄。 他知道将士们都极度疲惫,可是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有人都是强弩之末,一旦松下来,就会懈了劲。他必须残忍地一直拎着将士们的神经。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只有战胜,才有人能回家。 “若我们无法回家,就要把莽戎也留在这里!”宋星河嘶哑地高声道,“‘我之身后,即是疆土’,我们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城墙,有我们的身躯在,才有他们的安居乐业!有我们的刀在,我们的妻女姐妹才能不被凌辱!踏雪军不可辱,大靖不可辱!今日我宋星河,与将士们一道去见故去的亲人和朋友!我父王和母妃会为大家引路,兄弟们,死战!” 踏雪军豪气云天:“死战,死战,死战!” - 莽戎很快完成了阵形转换,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踏军们从对方不惜代价的冲刺中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战斗了。 战鼓雷响,宋星河冲在最前面。 战士们知道二帅的“扶雨”是将军里“最讲道理的刀”。现在“扶雨”杀谁,他们就跟着杀谁。 这是宋星河在战场上的“道理”,从不出错! 主将不倒,战士便不倒。 主将战死,他们誓死也要将主将的尸首带回家。 他们要跟着主将的英灵去找回乡的路! 来吧! 将士们把刀挥得更快,他们要用莽戎的人头做自己亡灵的祭奠。 - 莽戎的士兵也在一批批地倒下,踏雪军的阵地越缩越小。 宋星河已经完全暴露在莽戎最优秀弓箭手的射程里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0节 “宋星河的人头让本王来拿。”胥轭拿箭瞄准了宋星河,他这把重弓是这里射程最远的宝贝,他沉稳地拉开硬弦,箭弦在他的扳指上磨出白灰,他的眼中是势在必得的杀气,松指那一刻,他沸腾的血液甚至已经开始急切地庆贺了。 “嗖——” “嗖!” 就在这与胜利一箭之差的时间里,有一只天外来箭从娘子关上俯冲下来,精准把胥轭的箭势击偏了。 胥轭目光热切地跟着箭,在发觉箭势轨迹偏差时,他不可置信地又拉开了弓。 然而他的箭已经没有机会离弦了。 一只箭飞到胥轭眼前,他来不及收回拉弦的手,那枚箭已经嚣张地钉进了他的咽喉。 他曾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至少也该是以一当百,杀靖人无数才是。 绝不是这种一箭毕命。 胥轭不甘心,因为没有人的箭会比他的更准更有力,他的咽喉竟然只被一枚箭就刺穿了?! 胥轭的身体往下倒,他的眼珠子在不甘心地转动,在倒进肮脏的血水中时,他看到娘子关上,有一个人对他鄙夷地亮出了刀。 那双眼睛很陌生,又很熟悉。 胥轭是杀人狂魔,他在死前看懂了熟悉的却又比自己更狂的眼神。 冰冷的羞辱碾碎了胥轭的自尊,彻骨的寒意覆盖了他。 - 娘子关箭如雨下,原本是同盟的漠狄背信弃义,将刀锋对准了合作伙伴。 正在莽戎人大骂“漠狄不是人”时,有人眼尖,认出的箭矢上踏雪军的标志。 娘子关上战鼓雷响! 从西边传来赶来的踏雪军的齐喊:“大帅来了!” 莽戎士兵一听大帅,只当宋月潇当真到了,他们猛地打起了哆嗦,在久战不捷的拉据中,立即萌生了退意,惊恐地互望道: “不是说还有半日吗?” “他娘的这个女人是会飞嘛!” 娘子关上宋北溟黑色的铠甲滴着水,他的第二箭凶狠地瞄准了胥轭的咽喉。 箭矢飞出时,他不用看也知道会命中。 宋北溟在排山倒海的战吼中,只冰冷地瞥了一眼倒下去的胥轭,他眼里是噬血的战意,那是比刀锋还要令人心惊胆战的锋利。 宋家三郎时隔五年回到战场,提刀跃下道:“北原前锋宋北溟,来向尔等肖小讨血债了。” 第76章 血债血偿 莽戎士兵原以为这是一场唾手可得的围剿, 他们轻装上阵,为了加快突袭的速度, 甚至没有带盾牌和防御工事。 进攻时的优势, 在防守时就变成劣势。 莽戎士兵在箭雨中犹如人肉靶子,被射了个猝不及防。 他们根本来不及跑,就在踏雪军第一轮冰冷的报复下, 被进行了一次血淋淋的反屠杀。 莽戎士兵拼命地往射程外跑。 靳虎是一个老道的将领,他迅速地镇定下来。 靳虎已经四十多岁, 经历过很多比这还可怕的战场,他只望了一眼胥轭的尸体, 就迅速地接过了莽戎大军的指挥权。 他的心跳的很沉重,甚至感到极度的闷痛。胥轭的死亡给了他一个重击,在他身边死了一个正得势的皇子,回到王庭, 他面临的将是残酷的问责。 他必须将功补过,为自己讨一线生机。 靳虎果断举刀示意大军后退, 军令手鸣金后退百步。 经验让靳虎并不慌张, 他深知莽戎还占据优势, 他告诉下属:“胥轭的骤殒只是一个意外。” 意外。 这个词,靳虎自己都不信。 因为胥轭的箭法在莽戎算是极出色的,这样的箭手, 有足够的敏锐及时发现敌方的箭矢。 然而刚才那一箭, 胥轭竟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 靳虎沉思着往后退去, 站到了军旗的遮挡处。 他警惕地扫视着娘子关上面。 匆匆看到一个红衣黑甲的身影从高高的城楼跃下。 靳虎当即拔刀!紧惕地盯住了那鬼魅的身影。 来得太快了。 靳虎看那来势就知道是冲自己来的。 他握刀的手冒出了汗。 - 就在此时。 娘子关的大门轰然开启, 踏雪骑兵奔驰而出, 震天的喊杀声汹涌而出, 他们目睹了自己同袍的牺牲, 全都目眦欲裂。 排山倒海的仇恨如潮狂涌而来。北原五千骑兵有如天降,暴怒地喊:“还我北原血债来!” 靳虎作为主将,他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被分去。 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靳虎发誓,他只转了下眼珠,刀光就亮在他的眼前。 靳虎本能地抬刀去挡。 在交错的刀影中,他看到一双极其冷酷的眼,瞳孔里的杀意甚嚣尘上,映出了他的头颅。 靳虎像是有预感似的,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以确认自己的脑袋还在。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手指连同脖劲被一刀砍断。 五指削断,崩向四处。 头颅断口喷血,飞撞开莽戎军旗,掉落在泥泞里。 靳虎的眼珠还在转,他像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想伸手再次确认自己的头颅。 他的手,却在不远处的躯干上。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踏雪马蹄踩到了他的脸上。 - 与此同时,追上来的踏雪骑兵,发现了地上胥轭的尸体,将士们因仇恨憋红的眼,盯着这个始作俑者,几人同时出刀。 胥轭的头颅被面无表情地斩下,再被长刀摁进了泥水里。 - 发生在转瞬间的两次枭首,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让莽戎士兵陷入了心惊胆寒的寂静。 在场的莽戎将士们亲眼目睹了遽然的反杀,他们僵立当场,不敢置信。 莽戎一贯鄙夷大靖人瘦弱矮小,然而今日自己的主副将竟被一个大靖男人如探囊取物般收割了人头。 莽戎兵既羞愤又恐惧,无法相信大靖也有这等恶魔在世之人。 - 宋北溟冷漠地望着这些人。 北风惊雪一骑当先冲进战场,宋北溟翻身上马,举刀示意:“冲!” 五千援军看到战场横七竖八的同袍尸首,双拳紧握,满目通红,气得颤抖:“还我同袍!” 仇恨使北原援军不顾一切,势如破竹地冲散了莽戎的前锋。 而莽戎士兵失去将领,群龙无首,措手不及地遭遇了第一轮的报复。 被兜头打了个屁滚屁流。 - 北风惊雪始终领先,“悲风”所到之处,皆是莽戎士兵的人命。 宋北溟在残酷的战局中,也没有陷入狂热。 他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仇恨只会使他更加坚定和冷静,他盯着战局,没有掉以轻心。 他深知敌我兵力悬殊,长姐只拨给他五千骑兵,并且严肃地告诉他,不会从西边给他更多援兵。 宋月潇的胃口更大,她要带大军主力做更疯狂的事情。 宋北溟现在处在宋月潇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步,他要靠这五千人,救下宋星河,还要至少拖住莽戎主力一个时辰。 宋北溟来时是带着这队骑兵绕道平川西部,奇袭了在娘子关上观战的三千漠狄兵,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现在宋北溟要把这一招的威力延续到莽戎的战场上。 是以他必须一击即中,用枭首主将的方式击溃莽戎将士的心理,争取到暂时的先机。 然而,莽戎不可能长久的溃败,既便失去将领,嗜战擅战的莽戎人也会迅速组织起新的战斗。 宋北溟深知战场瞬息万变,杀一两个人,哪怕是杀主将,是无法扭转实力悬殊的对比的。 心理烟雾弹不可能一直管用,宋北溟必须要将奇袭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宋北溟相信宋月潇对五千骑兵战力的判断,这五年,宋月潇和宋星河将踏雪军训练的很好,五千骑兵跑出了震天响的阵势,辅之宋北溟如入无人之境的身手,痛击了莽戎的信心。 更令宋北溟振奋的是,宋星河仅剩的五千步兵很快从死亡的阴影中挣扎出来。 久战疲惫的将士们看到援兵,迅速亢奋起来,两军从西南两个方向,默契地汇成一股。 宋北溟四顾,搜寻到了宋星河的身影,确认了二哥还活着,他心中大石落地,连日来阴霾的脸终于松快了些。 宋北溟在渐渐清晰的雨帘中隔空与宋星河对视,兄弟俩多年未见,却似从未分开过一般。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1节 宋星河朝宋北溟点了点头,按照兵种分工,非常干脆地交出了指挥权。 宋北溟颔首,默念:“二哥,放心罢。” 宋星河读懂了,他收回目光,指挥步兵用人墙拉出了绊马索和绊马坑的警戒。 宋北溟扫一眼,明白了宋星河布局的用意,判断出莽戎的战马和战车就在不远的后方。 他的五千骑兵奔袭的距离必须控制的足够精准,否则就会与莽戎骑兵主力正面对上。 第一轮,宋北溟领骑兵冲出三里地,便拨马回防。 后方宋星河的步兵举起盾牌和长矛换到阵前,挑落莽戎仓促上马的骑兵,又从列队的隙缝间砍断马腿。 在步兵的掩护下,宋北溟的骑兵下马原地转换成箭兵,以箭雨压制莽戎骑兵的速度,反过来保护前方北原步兵。 踏雪军三个兵种的不断变换,把刚从惊惧中冷静下来的莽戎兵打得十分烦躁。 宋北溟沉着地观察着:莽戎兵的节奏乱了。 他沉着地指挥着第二轮、第三轮…… 如是几次。 莽戎逐渐看清了新来的踏雪军没有更多花样,他们以为吃透了踏雪军那几招的伎俩,开始想要调集大军反攻了。 然而,宋北溟在最后一次的变阵中,骑兵没有转成箭兵,而是反常地往后撤退。 后防地里的工兵们非常默契地迎上来,引导自己的同袍避开了新挖的绊马坑。 宋北溟急转退守,像是被莽戎的兵力吓到了。 莽戎骑兵士气大振。 退据在后方的另一个莽戎副将赤桓,他迅速看清了北原实际才不到一万人。 莽戎的军队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失去了太多,这样回王庭必然会被嘲笑和处罚。 赤桓作为后防将领,深知莽戎有四万兵力、战马和充足军械的优势,他的两个长官已殒,这是他们的痛楚,却也是他个人的机遇! 只要他能讨回点战功,回王庭后,他赤桓就是扭转战况的功将! 赤桓做了多年的副将,早厌烦了和粮草辎重打交道,他这几年被心眼极坏的靳虎排挤到后方,毫无出头之日。 此时,他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看到了血腥的希望,他野心勃勃地想:这将是他改变命运的一战。 赤桓根本不信四万人会打不过一万人,他信心满满地命人吹响牛角,他挥刀指向前方,体会到了当主将的畅快。 在这残酷变幻的战场上,终于轮到他走上主将的位置,他当仁不让地纵马在前,豪迈地告诉自己的部下:“我们要踩碎踏雪军!” 宋星河的人头,到头来是他赤桓的。 - 如果赤桓有幸能看到宋北溟是如何杀掉胥轭和靳虎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势在必得的判断了。 赤桓的命运确实会在这里改写,因为将有人把他的命运彻底摁进这场泥泞里。 命运并没有将幸运交给赤桓,当他的将士兵冲进踏雪骑兵跑过的、看起来非常平坦的草地时,迎来的是人仰马翻的意外。 赤桓的身手和马术都十分了得,他没有从战马上摔下去,及时翻身落地。 就在他还想要下令整军时,前方突然出现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 赤桓管过多年战马,只消一眼,就知道这匹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能拥有这种战马的,必定是主将。 赤桓顺着马蹄往上望,看到一张极其英俊且极其嚣张的脸,然后听到对方冷酷地对他说:“记住这个位置,它将是你谢罪埋骨的地方。” 赤桓被对方咄咄逼人的杀意摄得心神颤动。 他是想要出刀的。 实际他也出刀了。 然而,却有一把刀比他快数倍、狠数倍,他眼前白光一闪,甚至没来得及感到痛感,便知道自己可能死了。 滚烫的血在凉雨里格外清晰地被感知到,赤桓不敢相信失败来得如此仓促,他倒下去时,指着宋北溟问:“你是?” “对了。”宋北溟在马上俯身,再次举起了刀说,“记住要你命的人是宋北溟。” 宋北溟?赤桓的意识在离体之时猛地想到,那是在靖都的小王爷。 竟然回北原了?! 赤桓直到身首异处,才感知到恐怖。 - 赤桓的头颅被斩断,与之前胥轭、靳虎的头颅一起挂上旗杆。 三个将领在瞬息间被斩首的血腥,将恐怖瞬间放大到整个莽戎。 宋北溟看到被困绊马坑的莽戎骑兵以及后面阵脚大乱的莽戎大军时,便知道这次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 - 一个时辰之后。 宋月潇的大军出现莽戎的后方,战局彻底反转,踏雪军将莽戎反围住了。 这场大战持续了半日,莽戎被踏雪中愤怒地歼灭了两万人,被俘一万人,只有一万人溃逃出去。 宋北溟终于抽空纵马来到宋星河身边。 他扬鞭兴奋地喊:“二哥!” “扶雨”撑在地上,宋星河站得笔挺,对宋北溟露出了点笑意。 宋星河的笑从眼底溢出来,脸上却是僵硬的,他黑色的铠甲和红色的军衣混着污水和血迹,到处都破烂不堪,铠甲甚至都要裂开掉落。 宋星河一直冲在阵前,他的战损看起来比苦战的弟兄们重一些。 但踏雪军习惯了宋家主帅的不可战胜,没有人觉得宋星河不行了。 宋北溟却瞧出诡异,他猛地下马冲过去。 宋星河的瞳孔里映出幼弟越来越近的身影,他在终于停歇的雨里,看着劫后余生的兄弟们,双唇轻启,说了四个字,然后笔直地栽了下去。 鲜血顺着宋星河的手指滑落进泥水里。 “北原大捷。” - 是夜,北原大营。 军医们在大帅府中出出入入,急得团团转。 宋月潇沉着脸问:“可有把握?” 军医们扑通跪了一地,皆是摇头。 宋北溟在可怕的沉默中冷静开口:“将二哥送入靖都吧,我去信请太医院的人来治,夏小先生近日也在靖都附近,他是神医,没有他治不了的。” 宋月潇在晃动的烛光中与宋北溟对视,他们无声地交换着意见,彼此点头。 是夜,一队千户所的侍卫连夜护着两辆马车赶往靖都。 汉临嫣在马车里坚强地擦干了眼泪,她拧出一条新的凉帕子,轻轻敷在绑满绷带的丈夫的额头上。 她心疼地瞧着丈夫,许久之后,强挤出一抹笑意,一只手托着肚子,一只手极轻地勾住了丈夫一根手指,温柔地说:“牧之,我们一起回王府,孩子还等着叫你爹爹呢,一定要撑住。” - 临西洲的交战地,一队踏雪军的千户所在打扫战场。 他们提着灯笼,不漏过每一个同袍,挨个去试鼻息。 这场战打得太血腥了,阵亡的踏雪士兵中,甚至找不到多少尸首完整的。 他们越收拾越难过,流血不流汗的汉子们捂着脸痛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轻轻地唱起了《英灵歌》。 大家跟着慢慢地唱起来。 他们的灯笼打得很亮,照着地上躺着的兄弟们去往领功的路。 就在那歌声中,在他们契而不舍地探查道路上,有一个身体轻轻地动了动。 夜太黑,那个活过来的身体在灯光未及之处,没能被照到。 那具身体渐渐加大了动作,在寂静得如有万鬼的深夜里,突然一阵猛咳。 千户所的士兵们猛地一僵,他们不惧同袍的鬼魂,丝毫没有在这种阴森的异动中感到害怕,反而是立刻激动起来。 千户长提灯冲在最前,从尸山里挖出了转过气的同袍。 有人认出了这位,高兴地喊:“这是肖顺!” 肖顺满是血的手像鹰爪一样猛地擒住了千户长的手,睁开一双布满血的眼睛,急切地问:“宋星河活下来了吗?” - 与此同时,在通往西境的山道上,素蓬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 一行人错过宿头,索性赶夜路,明天就能到位于岳西的西境总督衙门。 卫持风架着马车,一刻也不敢闭眼,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在听到几只夜莺的歌声时,他捏着石子正要弹出,忽地听到车厢里有了轻微的动静。 卫持风小声地问:“主子?” 燕熙轻缓的声音传出来:“没有吵到我,不要杀生。” 卫持风并不意外燕熙隔着帘子都能感知他的动作,他仔细地把石子塞回袖袋,请罪道:“卑职知错了。” 燕熙在里头轻轻翻了个身:“你做的很好。” 卫持风心中一暖说:“谢主子。” 卫持风没敢再多说什么,因为他听出燕熙在这夜里的声音有着些许的不同,好似多了一两分……类似温柔的意思。 他蓦然想起三天前夜里看到燕熙与宋北溟分别的情景,微窘地赧了脸,他好像知道了主子为何睡不着,于是识趣地没再多言。 燕熙在车上睡不安稳,他在静夜莺的歌唱中睁开了眼,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缓缓上升的“荣”的燥意。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2节 某种萦绕的情绪犹如蔓藤,随着分别日久而悄然漫延。 就像那食髓知味的“荣”在渴望着“枯”一样,燕熙发觉自己好想念宋北溟。 第77章 守备之迷 燕熙一行走过一段起伏山路, 进入了西境。 入境便是一处峡谷。 马车碾上官道,石子硌转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深夜里。 四周一片寂静, 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过分静了。 卫持风警惕地眯起眼睛, 手扶绣春刀,静气凝神地听着山林间的动静。 车厢里传来燕熙压低的声音:“上方,两侧, 数百人,你带锦衣卫去把人解决了。仔细看人, 若是无力反击的流民,便留活口。” 卫持风往燕熙提示的方位侧耳去听, 果然听到了密集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他心中大骇,没想到燕熙的五感居然敏锐到这种程度。他已经是大靖一等一的高手,燕熙又远高于他,实在是深不可测的可怕了。 卫持风小声地请示:“主子, 留几位兄弟护着您?” “不必,有暗卫在。”燕熙在里面起身了, “再者, 来人或有后招, 主车防守空虚,正好引诱他们来犯。” 卫持风不敢冒险:“只是——” 燕熙沉声道:“走。” 卫持风果断领命:“属下知道了。” 他大手一挥,天玺帝拨给燕熙一个千户所编制的锦衣卫无声无息地潜入夜色。 暗卫长自觉地填了卫持风的位置, 坐到车前。 潜行在林中的暗卫, 更加擦亮了眼睛。 夜更加静了, 锦衣卫最擅长突袭, 他们在山林中快速地蹿行, 途中遇到走兽飞禽, 不等它们发出声音, 绣春刀干脆的起落,把一切可能打草惊蛇的动静都扼杀在发声前。 暗卫长的手也扶在刀上。 燕熙端坐车中说:“把随行属官照顾好,本督无碍。” 暗卫长踯躅道:“殿下,这……” 燕熙不容置喙地说:“去。” 暗卫长立刻给黑暗中的弟兄们打了手势,围着主车防卫的暗卫散开了。 燕熙听着锦主卫和暗卫们的动静,侧头推开车窗。 西境的夜晚,比靖都凉,燕熙望向挂在夜穹那轮将圆的明月。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做打家劫舍生意的夜晚。 燕熙手指轻点,月色透窗沾到他的下巴,净白的皮肤在夜里犹如凉玉。 在这如死水般的寂静中,燕熙听到了什么,手指停下。 车队穿过山谷,刀剑声划破寂夜。 文官们在夜里惊醒,乱哄哄地探脑出来瞧。 车旁护卫小声安慰,把受了惊吓的大人们劝回去。 燕熙双手轻搭在膝头,听到隐藏在刀剑和夜风中的,一串直冲车队而来的脚步声音。 算得上是高手。 燕熙的手指微屈,没有去拿流霜。 暗卫长稍晚于燕熙听到动静,一摆手,兄弟们一字散开,拦在前头。 后头的护卫们将各车车门锁紧,却有一位大人推门而出,提剑径直往头车而来,停在了燕熙的车外。 燕熙被剑光晃了眼,偏头见着梅筠持剑立在外面,对方大约察觉到燕熙的注视了,身体微僵,忍住了瞧过来的目光。 梅筠自上次与燕熙说开后,便再没有主动凑近,这一路同行而来,更是没有一次主动靠近。 甚至于燕熙作为总督,只差没找他这个直属的巡抚谈话,他也坦然地面对大家的探究目光和窃窃私语。 原著里梅筠不曾表露过会武,燕熙的目光在梅筠执剑的手上停了片刻,没有多说什么,收回了视线。 梅筠不仅会武,还是个高手。 藏的够深,够狠。 - 卫持风领着锦衣卫快速地靠近了埋伏的山匪。他打了个手势,锦衣卫无声无息地散在林中。 离得最近的两个山匪在低声说话。 山匪甲探头探脑地说:“我瞧着底下这队人就是平川的钱家人了。” 山匪乙点头说:“必定是他们。听说钱老太爷重病,这一家子的人都在往回赶。若不是时间紧张,这些个大老爷怎会夜半赶路?” 甲面露喜色:“那我们这回可钓到大鱼了。这一趟够养弟兄们半年了。” 乙说:“他们这趟回来,想必要住好些日子,盘缠少不了。” 甲说:“而且这钱家不过是个富绅,在朝廷也没要员,劫他们事儿少。” 乙赞叹说:“柴头儿这回消息准了。” 他们正说得兴致勃勃,一把刀悄然架上他们后颈,他们在金属的凉意中一哆嗦,扫腿反击并引颈想要高声示警,未及出声,就被敲晕了拖进了后面的草丛中。 锦衣卫个个都是高手,他们出手,在这穷乡僻壤,没太费工夫就拿下了山匪。 卫持风瞧着这些人穿得破破烂烂,没敢下手太重,大多留了活口。 - 在峡骨截道的山大王身手不错,暗卫长顾着燕熙就在近处,不敢托大,和兄弟们合力将一百多人拿下。 山大王被压到燕熙车前。 锦衣卫的刀快,卫持风很快也来了。禀报道:“埋伏在山上的,有五百余人,身手还成,瞧着像是练过军拳和军刀的。听他们说话,老巢就在几十里外,那里面还有几百人。” 燕熙隔着门帘说:“这些人带在路上麻烦,山大王和几个带头的跟在车队后头绑好了,其他小的,押他们回去把老巢端了,先把人都关在老巢里。” 卫持风行礼道:“是。” 燕熙顿了顿,他的声音在深夜里冰凉:“这些人专挑西境入口做生意,还挑了个这么个不好隐藏的夜晚,查清楚这些人什么来历,打的什么算盘。” 卫持风领命。 暗卫扯着山大王往车后头去,山大夫不服气,骂骂咧咧对着主车的窗喊地道:“你们什么人?这么大排场!是京里来的么?!” 燕熙坐在昏暗里,偏头俯视着那被摁在地上的汉子道:“你是军户?叫什么名字?” 山大王听见一把又凉又清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天籁,叫他不由抬头去分辨。 可车里太暗了,山大王瞧不见车里人的模样,用力仰头只能瞧见一抹优雅端坐的身影。 这是个贵人,明明只隔着扇窗子,却有如远在云间。 山大王猛地一怔,想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大人物,激动地挣动起来,大喊:“您……您是总督大人吗?” 燕熙注视着他:“消息还挺灵通,你找本督?” “草民柴万仞见过总督大人!”山大王激动不已,把膝盖砸到地上,用力拜道:“我等皆是破落军户,无处可活,在这里讨口饭吃,求大人替我们做主啊!” 燕熙目光森冷:“军户擅自脱离驻地是死罪,为何不守卫边疆,反而落草为寇,为害乡里?” “军户?”柴万仞面露苦色,“总督大人,军户若无田无产,还算军户吗?” 燕熙眸色微敛道:“朝廷给军户拨了军田,世代耕种,而且还免了军户其他赋税,何以说无田无产?” 柴万仞说起此事,气得发抖,嗓门震天响:“田都在西军名下,全由军官们说了算。现在地是我们种的,收成不归我们,田契也不在我们手上,打战卖命还是我们上战场,肚子都吃不饱。何来田,何来产?” 燕熙面色不明地略一思忖,又问:“西境近年向朝廷报粮食欠收,朝廷年年都向西境拨粮万石,军户们何至于吃不饱?” 柴万仞气不打一处来,脸红脖子粗地道:“朝廷的粮,我们一粒都没吃到!” “本督会命人细查。”燕熙盯住了他,“你所言若有一字为假,罪加一等。” 柴万仞又猛磕了几个响头,对天起誓道:“我柴万仞,若有一字为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燕熙冷肃地说,“也不该擅离军田,否则一旦有战事起,边境谁来防?” “战事?”柴万仞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不知想起什么,挤出忿恨不甘又嘲弄的神情道,“我们是世代的军户,若是有战打,便是为着祖宗教训,也不敢背信弃义去当逃兵。可是,西境都多少年没有战事了!”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叫在场的人听得尽然愕然。 卫持风警告道:“你好好说话,莫要信口开河!” 梅筠在夜色先是一愣,而后不知联想到什么,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向车里的燕熙投去目光。 梅筠的目光公私分明,燕熙没有回避。 燕熙读懂了梅筠隐约的某种肯定判断,转而对柴万仞说:“西境年年都予朝廷报战事、要粮饷,与你所说并不一致。” 柴万仞听着总督大人喜怒不明的话,无端生出浑身冷意,他咬了下舌头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姜西军烂到根子里了,给朝廷呈报的与实际的天差地别,总督大人到了西境后下到军田各处瞧瞧就都知道了。” 燕熙沉着脸没说话。 总督大人一不说话,大家便都心中打鼓,大气都不敢喘。 子时已过,夜里更添了凉意,山道上树影婆娑,黑影簇簇,山风蹿谷而来,吹晃了车帘,把月光也搅碎了,照得燕熙浸在月光中一截雪白的下巴隐隐绰绰。 燕熙的声音比夜风更凉:“本督知道了。” 柴万仞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双腿在方才的紧张中,竟是麻了。 可柴万仞没来得及放松,听到燕熙接下来的话,不由又绷住了身体。 燕熙陡然厉了声:“无论如何,打家劫舍都是犯律之事。接下来锦衣卫的兄弟们会招呼你,你若是扛住了,再来与本督说话。” 柴万仞不明就里。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3节 梅筠在旁提醒道:“还不谢总督大人。” 柴万仞这才恍然大悟,面露喜色道:“小的,小的素来身体好,能扛住的!谢总督大人给兄弟们机会!” 燕熙不冷不热地哼了声,没再多言。 柴万仞无端爬了一身冷汗。 - 北原大营。 在大帅府的议事厅里,宋月潇一袭正红军袍坐在案后,对面站了一圈的将领。 她扫视众将,目光落在宋北溟身上说:“这次踏雪军被围,关键在于娘子关失守,可知何故失守?” 宋北溟出列道:“长姐,我到娘子关——” 宋月潇睨着宋北溟,虎着脸说:“军营里有什么长姐!叫大帅。” “大帅!”宋北溟立即领会,爽快地道,“末将到娘子关时,西军的尸首都被堆到城楼下面了,瞧着只有几千人,守备甚是空虚,战力也极为堪忧,竟是被几千漠狄军全歼了。” 宋月潇面色一凛,手指点着桌面,沉吟道:“姜家一倒,西境武备竟然废驰到这等地步?” “大帅,末将有些线索。”宋北溟思维敏捷,脑海里快速地翻找信息说,“姜西军之前为了要我们的租子,年年把红衣大炮借我们;我们从姜西军那边弄来的火铳也不用好,而姜西军为着那些火铳问朝廷要了不少银子。这些钱都去哪里了?” 宋星河的副将肖辰耽误到昨夜里才回到北原,他也出列,面色凝重地补充说:“末将也有些线索。此去西境,末将遇着一队流匪,又遇着几千游荡劫舍的漠狄,我们因着与他们交手才耽误了回程时间。西境能让匪患和敌寇如入无人之境,守备确实出了大问题。” 这些线索让在场的将士们陷入了死寂。 宋北溟率先打破了沉默:“大帅,有否可能,西境武备一直很差?” 军纪坏驰、守备空虚不可能半个月无主便荒谬到这等地步,众将听到宋北溟的话,交换视线表示赞同,皆是暗自心惊。 “若素来如此,姜西军从前是如何防住漠狄的?”宋月潇沉思片刻,果断道,“宋同知,你去查查。” 在场姓宋的,除了宋月潇,就只有宋北溟。 宋同知?宋北溟纳闷地瞧向宋月潇。 宋月潇淡然地宣布道:“宋北溟听令,念你首战告捷,本帅任命你为指挥同知,兼任神机营营长,你且先把神机营建出来,其他军务另有任命。” 众将一愣。 人人都知道宋北溟身手了得,是一块得天独厚做前锋的好料子。且不论宋北溟少时的战功和这五年对北原后备的保障,便只说这一场北原大捷,宋北溟用五千人破了娘子关,在关键时刻救了被困的踏雪军,且战术了得,拖足了时间等大军到来。凭这个能耐,不让宋北溟上战场,去建用银子都砸不出来的神机营? 瞎子都看得出来,宋北溟一心想当前锋且势在必得,宋月潇这样安排,还是亲姐吗? 宋北溟神色一敛,抿紧了唇,他几次要张口,看到宋月潇警告的目光,都把话忍回去了。 在场的将领们都知道宋月潇说一不二,但宋北溟是袭爵的北原王,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于是个个心生不忍,想帮着宋北溟递个梯子。 施远先道:“大帅,小王爷他这五年为踏雪军又是出银又是出粮的,又有此番战功,不如给他换个活儿?” 焦武心直口快地接道:“小王爷那身手,不放前锋可惜了啊,大帅。而且,神机营咱们有吗?只有那十门大炮,而且还没有火铳,还用安个营长啊?” 宋月潇的脸色微沉,挑眉把手掌按在了案上,这是她要骂人的前兆。 看到她这个动作,一旁正想帮衬两句的肖辰立即自保地噤了声。 别的将领也都畏惧地把嘴闭严实了。 众将缩了缩脖子,对宋北溟不好意思地笑笑:哥哥们帮不了你了。 宋月潇双手撑桌,遽然厉了声:“兄弟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回了,怎么着,你初来乍到,还挑活?谁不是一级一级升上来的?从三品指挥同知委屈你一个正一品郡王了?” 宋北溟扯着嘴角道:“末将……不敢。” 宋月潇再看向其他人:“本帅做事不公道?” 熟悉宋月潇的将领知道她的意思了,这不仅是在敲打刚来的宋北溟,也是在警告大家不要做莫须有的非议,不许坏了踏雪军的军风。 现在宋月潇办事有多公道,未来宋北溟立了功,升的就有多快。 大家都是凭本事,不得不服。 这是面上的意思。 - 还有不能明说的考量。 宋北溟是北原王,但踏雪军的编制走的兵部,两边不能混为一谈。朝廷在老王爷宋青走了之后,特意把北原王与踏雪军主帅分开,用意就十分耐人寻味。 宋月潇无论是出于保护宋北溟还是踏雪军,都不可能让宋北溟在踏雪军一飞冲天,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宋月潇看得更远,宋北溟不会一直在北原。 无论是天玺帝的意思,还是靖都百官的立场,还是宋北溟自个的出路,都不在北原。 倘若宋北溟留在北原,北原将会再有一次五年前的莫须有的诟病与惨败。 对朝廷来说,北原没有北原王爷,才是朝廷的北原。 天玺帝能纵容太子殿下把宋北溟放出靖都,那是因为太子能拴着北原王。 若宋北溟不在燕熙身边,天玺帝绝不会手软。 朝廷一直不肯给宋北溟的官职,宋月潇这个当长姐的拼着犯天玺帝的忌讳也要给。 从三品的官阶是各方能达成的默契,再往下着实太委屈宋北溟了,而往上她也做不了主。 - 众将只能听得懂面上的意思,皆是收了笑意,敛色齐道:“大帅公道!” 宋月潇末了意味深长地说:“宋同知,神机营你给我快点整出来!另有任命之事,稍后再议。” 整出来,不就是买出来吗?! 众将都替宋北溟肉疼。 神机大炮据说十万银子一门,要整出一个神机营的装备来,得多少大炮,多少火铳?原本小王爷供应着军备就是流水的银子,这又要建神机营,北原王府搬空了能凑够银子吗? 这长姐是真狠。 众将更加心疼小王爷了。 - 散了会,宋北溟在大帅府后面的池塘边,咬着芦苇望着西边。 “看什么呢?”宋月潇的长袍卷在北原的劲风里,她高束的长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却丝毫不掩她的利落精干。她逆风站到宋北溟跟前,“眼珠子快看出来了。” “禀大帅。”宋北溟偏头答,“末将没有瞧什么。” “叫长姐。”宋月潇把弟弟扳正了,哈哈笑道,“怎么着,与我还置上气了,私底下不肯叫我长姐了?” 宋北溟苦恼地说:“你们女子怎么说变就变,到底要我怎么叫?” “我让你变个称呼,你就嫌我事儿多了?”宋月潇哼了一声,趁其不备,一个迅雷般的枣核敲在幺弟额头上,她得了手,畅快地道,“有的人,在你面前换着身份地变,也没瞧你多说一个字。” 宋北溟捂着脑袋,痛得咧嘴,也不敢还手,只能理论道:“那能一样么?” 宋月潇威胁道:“我可是你亲姐,不能一样么?” “姐!”宋北溟求饶道,“放过我罢。” “好啊,本帅放过你了。”宋月潇利落地一挑眉,“滚罢。” 宋北溟一愣,蓦然明白了什么,怕自己会错意,反问道:“什么?” 宋月潇又想伸手打人,这回被宋北溟警惕地躲了,她手上落了空,知道这小子一旦防备起来,她便得不了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扬手道:“另有任命之事就是本帅让你查西境守备空虚的事,还不快去!” “大帅!”宋北溟跳了起来,“你是我亲姐!” - 宋月潇看着宋北溟跑远,她撑着的笑落下去。 她的幼弟眼下还回不了北原,这次相聚,再见又不知何时。 宋月潇生出浓重的落寞来。 宋月潇想念父王母妃,踏雪军的军担落在她身上起,她一日不敢怠慢。 天玺帝、朝臣和边境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把什么都告诉宋北溟,却往往只能说到一半。 宋月潇看得明白,北原王那个位置,从前是四姓的制衡,如今没了制衡,天玺帝再容不下了。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情份在,北原王就是继四姓后的下一个靶子。 宋月潇身不由己,而宋北溟是枷锁加身。 宋北溟比她苦。 宋月潇曾起誓,要像母妃照顾阿溟那样,让幼弟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潇洒公子,可她终究没有做到。 宋北溟在她照顾不到的靖都里,变成的苍天大树,已经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些年里,反而是宋北溟在养着北原。 宋月潇很轻地对着宋北溟离开的方向说:“阿溟,长姐等着你回来的那日。” 第78章 神仙人物 尽管燕熙一行尽量避开官道, 还是走漏了风声。 西境总督府这几日挤满了人,尤其是今日, 天没亮总督府门前就吵吵嚷嚷的, 官吏们交头接耳。 官员甲焦急地问:“消息准吗?督台大人今日到?” 官员乙拍着胸脯道:“千真万确!督台大人出靖都起,咱们沿途驿站便都交代好了。一连几日驿站都没接到人,绝计是督台大人改道了。到西境的大小道路, 我们都安排了哨兵。昨儿半夜里的消息,在入西境的山道上见着一行人了。” 官员甲问:“没瞧错?” 官员乙笃定道:“错不了。哨兵说那行人一个个文质彬彬、贵气逼人的, 只有京官有那架势,和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乡下人不一样, 一眼就瞧出来。” 官员丙凑过来说:“督台大人特意避开驿站,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官员甲这几日心中惴惴,怕的就是这个,忧心忡忡地说:“我也怕着这事。哪有一品大员不用驿站, 专挑小路走的?你们说,督台大人这一路上会不会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官员乙道:“不会的, 大小主路, 咱们都安排好了, 不许百姓对面生的人胡说八道。” 官员丁道:“我听说督台大人不及弱冠,或许是少年心性,想要自在些也是有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4节 官员丙提醒道:“督台大人可是一口气扳倒了四姓并平步青云升到总督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我们还是当心着点。” 官员乙嗤之以鼻道:“你也不用太紧张, 十九岁能有多少城府?你看那史书上, 这般‘年少有为’的, 左不过背后都有人。各位没听说么, 这位是‘倖臣’。” 他说完, 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这一笑, 旁人也跟着笑。 有的话,不必多说,这里的人都懂。 天高皇帝远,西境是连皇帝都管不着的地儿,几十年来圣旨都传不过来的地儿,来个“倖臣”,又能整出什么风浪来。 - 当岳西城里最早起的一批人家升灶时,南城门的守将见着了远处的一排车灯。 是车队! 这个时辰到的车队,还能有谁? 四处城门都早得了消息,将士们一夜不敢闭眼,守将亲自冲下城门,激动地招呼着大开城门,士兵们整齐列队。 早有人狂奔到总督府前报信,官吏们连滚带爬地往南门赶。当中不乏有人备了马车的,一时齐上车催马。 可车驾挤在一处,众人都想赶着第一个在总督面前长脸,互不相让,导致谁都跑不快,急得都要撕破脸了。 而没备马车的只好认命地自个跑起来,这帮子官老爷平日里四体不勤,哪有这般跑过,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官帽都跑飞了。 好在总督府离南城门不算远,外头车队尚远 ,这帮官吏们总算赶在车队到前,在城门外列位站好了。 他们着急忙慌地整理冠带,在远行而来的车灯照着他们时,及时地换上谄媚的笑意,对着头车行礼。 头车的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只有后车下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主动向守将出示了通关文牒,守领战战兢兢地不敢接,说话间就要放行。 倒是旁边的副守将崔涯客客气气地接过了,仔细瞧过之后,对着头车行了拜礼,放行了。 崔涯这一行礼,两旁的官员们哗啦跪了一地,山呼:“恭迎督台大人到任!” 饶是温演在高居内阁多年,也没见着如此夸张的奉承场面,他一时间感到强烈的不适,忍着心中厌恶,面上维持着客气说:“督台大人累了,各位散了吧。” 然而官吏们却不肯退,腆着脸一路随着车队前行。 到了府衙门口,官吏们争先恐后地要进去,温演拦住了说:“督台大人确实累了,晚些日子,督台大人会传各位说话,先回罢。” 温演越是推拒,官吏们心中越是没底,不知宣隐为何不肯见人。 他官吏们官阶比宣隐实在差了太多,不敢忤逆总督,只好悻悻停在门口,强行给门房塞“见面礼”。 温演冷眼见着,亲自坐在门房,研了笔墨,一件件仔细记账入册,还让官吏们都签了名字。 - 岳西城郊。 连绵的军田处,眼看要秋收了,有粮的地只有一半。 晨饭时分,只有一半的房屋升起炊烟。 一户人家早早开了门,男人提着农具出门,女人站在门边相送,嘱咐道:“今儿摘些野菜回来。” 男人沉闷地点头,走出几步,脸色越来越沉,七尺男儿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愣在原地,恨恨地把手里锄头掼到地上。 他气得满眼通红,回身用力把媳妇抱进怀里,压抑道:“咱们也跑罢,你嫁给我,一口白面没吃上,天天喝野菜汤,人都瘦得不成样子。我连自己媳妇都养不好,还算是什么男人!” 女人被丈夫突如其来的崩溃惹红了眼眶,仔细控制着情绪,小声地安慰:“待今年收成上来了,就能吃上白面了,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再忍忍。” 丈夫绝望地说:“种再多的粮,谁知道到手能有几成呢?” 妻子温声说:“多少得给我们够吃的口粮,否则军户们都跑光了,下一个饿的就是官老爷。” 丈夫眼里露出狠色:“不会的,剩下的人越少,他们只会愈发盘剥我们。” 妻子心中知道丈夫说的左右不差,不免落下泪来,可还是劝丈夫再忍忍。 毕竟军户逃役是死罪。 小夫妻在晨曦下丝毫看不到日子的盼头,男人在媳妇温声地安抚下,忍了又忍,重新拿起锄头,到地里去了。 - 燕熙远远瞧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卫持风小声问:“主子,还到其他地方瞧么?” 燕熙盯着那走远的男子良久,目光冰冷。 卫持风以为燕熙会气得掉头就走,没想到燕熙不知想到什么,竟是噙了一抹冷笑在唇角道:“看啊,我倒要瞧瞧那些个狗官到底能把西境祸害成什么样子!” 卫持风每每见到小主子这神情,心里便格外爽快。 以他对燕熙的了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那些狗官会被总督大人如何惩治了。 - 二人沿着军田且走且看。 岳西府离平川郡不算远,他们一路往东走,半日便到平川郡边界的一个叫银水的县城。 这日,县上有户人家嫁女儿,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突然来了一伙青皮流氓,把新郎官刚接进花轿的新娘,硬生生给抬走了。 新郎官被打得鼻青脸肿,摁在地上警告:“我家公子看上你娘子,是你的福分。今夜头一遭办事辛苦,我家公子先帮你代劳了。” 新郎官愤怒挣扎,厉声嘶喊:“光天化日之外,强抢民妻,你们太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流氓头子道,“在咱们县里,我家老爷就是天!” “你家老爷谁啊?”忽然有人轻飘飘地问,“敢称这县里的天?” 流氓头子循声望去道:“连县太爷见了我家老爷都得客客气气地说话,你说是谁?” “是么?”人群中传出慢慢走近的声音,“你家老爷什么来头这么厉害?” “你新来的吧,竟然不知我家老爷。”流氓头子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声音似天籁,叫他急切地张望着寻找声音的主人,“我家王老爷,祖上乃是平川巡抚,从二品大员!几代攒下来,银水县里的地有一半我家老爷的。莫说是县太爷,便是附近的卫所将士,都靠着我家老爷养着,这阖县上下,谁不看我家老爷的脸色行事!” “那真是——”人群中走出一抹素白身影,“好厉害啊。” 流氓头子见着了人,猛地一怔。 他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颜色,一时控制不住,涎水都流下来了,形容猥琐地说:“小公子动心了吧?小公子长得比全县的娘们都还好看,不如跟了我家公子?以你这模样,我家公子一定会独宠你。” 燕熙的目光在这些个青皮流氓身上一一点过,他用很寻常地声说:“你家公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宠我?” 随后转身离去。 流氓们难得见着这等绝色,一心想把这神仙人物掳回去讨好主子,一个个摩拳擦掌,坏笑着尾随而上。 美人一眨眼就不见了,他们急切地推开人群,不想却撞到一个人身上。 流氓头子狗仗人势,在这县里横行惯了,人人见着他都得让路。他好些年还没遇到过挡他路的人,当即发飙,照着来人脸上出拳:“他娘的,哪个没长眼的——” 流氓头子冲出去的拳头,被一把拧住,像拧衣服一般扭了一圈。接下来,便是一连串清脆的骨碎声,这声音在闹市里清晰可见,听得人牙疼,围观的百姓惊得瞪大了双眼。 流氓头子不可置信地垂头云看,发觉自己的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着,竟连肩膀都被卸了。 流氓头子痛得嗷嗷大叫,满地打滚,恶叫着招呼小弟们动手。 这伙流氓身上都带着家伙,见状纷纷拔刀出剑,他们脾气个个冲天,刀剑哗啦地往上招呼,根本不怕出人命。 谁知刀剑出去,招招都反落在自个身上。 卫持风对付这种货色,都不用出刀,一招一个,把一群人打得眼冒金星,满身伤口。 血溅了一地,没出人命,场景却甚是吓人。 “报官!杀人啦!乡亲们,快去帮我们报官!”流氓们高声叫唤着。 然而满街围观的百姓,方才还看着热闹,听此后全都木着脸散开了。 无一人去报官。 这些流氓疼得嗷嗷惨叫,半天爬不起来。 亦无一个百姓去请大夫。 - 王员外府。 王公子大白天喝得醉熏熏的,油光满面地推开手下人替他准备的“洞房”。 他一脸淫笑地搓着手,往那床上摸去,却不见抢来的“新娘”,于是色眯眯地在屋里找人。 一回身,看到临窗站了一抹素白身影。 “怎么自个把喜服换下来了?这么急,等不及相公来替你脱么。”王公子伸出油腻的手,朝那人摸过去,他离得越近,越是兴奋。 因为他瞧见那人光背影便似神仙般,竟不是原来要抢的新娘,而是个男子。 这男子身段极好,单是站在窗边,便似吸尽了日光。 背着光勾出来的下巴弧度,好看得能把人心都勾走。 因着往日那批流氓也有半道找着更好看的货色,替换了来的,王公子便没多想,他瞧着那素白的妙姿,便粗喘起来,心想:这次手底人会办事,给他送来个这么标致的人物。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张手就要把人抱住。 哪知一扑却空了。 原本在窗边的人竟是无影无踪了。 他自个儿却俯冲到窗台上,硌得呕出一大口酒来。 王公子呕得酒醒了几分,扭头回看,瞧着那神仙人物站在床边,还是背对着他。 王公子一看那铺着红锦的床,不由浮想联翩。 他身上有点功夫底子,这次他上了心,用上了招式,一个猛虎扑食过去,竟是又扑空了。 不仅扑空了,还磕在床沿,因用力过猛,磕出一口血来。 王公子抬手一摸,满嘴的血,牙也掉了几颗。 “喜欢来硬的是不是?”王公子顿时恼羞成怒,大声喊,“来人啊!”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5节 这处是他专门用来玩乐的偏院,平日里多的是伺候的人,此时却静悄悄的,在能熬油的日头下,地面白得诡异。 王公子正想再喊,忽地眼前飞过一片衣角。 他闻着了点勾人的香味。 不是寻常男子那种肮脏的汗味,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诱人的汗香。 他一下就被勾得欲火焚身,也顾不得去想安静得不对劲,见那近在咫尺的衣角,伸手就去抓。 谁知这一抓又空了,他竟是下盘不稳,莫名其妙猛冲直下,五官撞在地上,一时血浆送裂,满脸是血。 这一下极重,连脑门都豁开了。 血哗啦直流,王公子这才意识到不对,某种濒死的危险死死攫住了他心神。 他怀疑自己大白天撞见鬼了,做的亏心事多了,他不由瑟瑟发抖起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无论他如何手脚并用,愣是起不来。 更可怕的是,他背上陡地一沉,再一次被生生摁进地面。 坚硬的地砖生生把他的脸磨平了,口鼻被填平,又被血糊住,呼吸被强行按没了,他剧烈地挣扎着,浑身青筋都绷起来了,像是被鬼怪啃食一般,惨烈地怪扭着,半晌后,不动弹了。 - 卫持风知道小主子一肚子的气憋了大半天,没碍眼地替主子动手。 他坐在屋檐上只等了一会儿,便见燕熙一尘不染地从屋里出来。 真是干净啊。 连个血点都没有。 屋子里的血腥味钻出来。 卫持风跳下屋檐,跟在燕熙身后,闻着燕熙带出来的血腥味在阳光下一晒,便散开了。 他家小主子真是个神仙人物。 第79章 执笔之神 京军之外, 大靖的地方军为卫所军。 所谓卫所军,便是卫兵和边兵。 大靖各郡均设“卫”, 统筹全郡兵马;各县设“所”, 统筹全县兵马。 西境因常年战事,卫所密集。 燕熙与卫持风从王员外府出来,便沿着边境线, 挨个探访卫所。 今日最后一程是西三卫。 西三卫位于平川郡与岳西郡交界处,乃是要塞中的要塞。 一轮圆月升上夜空, 揽月破云停在西三卫外。 燕熙看西三卫稀稀落落的灯光,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卫持风跳下马, 请示道:“主子,西三卫的指挥使是魏泰,锦衣卫有他的档记,他是一路从小兵升上来的, 一直在西三卫,是西境少数几个没有氏家背景的武官。” 燕熙也下马, 把缰绳丢给卫持风说:“西三卫地处要塞, 直接护卫西境与漠狄的互市, 是战事最频繁的营地,近年来虽没有大战,但大小摩擦不断。战士们出生入死, 是以官宦子弟皆不往这里送, 这里反倒能出个寒门主将, 算是西境军户逃役最少的卫了。” 卫持风陪着瞧了一天, 知道小主子这一天被气得不轻, 他数了数挂在营门前敷衍的风灯, 明灭正好各半, 心道:“希望这魏泰不要再叫小主子失望了。” - 西三卫主帐里。 魏泰在灯下皱着眉瞧着账目和军报。 他身旁坐着的同知严瑜担忧地建议:“要不明儿去找总督?” 魏泰惆怅地说:“心存,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最不擅那些阿谀奉承,我听说总督大人是倖臣……” “指挥使!”严瑜少有地打断了上峰的话,正色道,“你糊涂啊!倖臣,这个词说出去,丢的是谁的脸面?除了误了总督大人的名声,也是在给陛下抹黑。今上从登基到如今整肃朝堂、洗清四姓,何等艰难?你想想陛下二十余年卧薪尝胆达到的局面,会轻易断送在一个绣花枕头的倖臣的手上么?” 魏泰在战场上勇猛无双,但于谋略上差强人意。 但这人强就强在有自知之明,又幸运地遇着个合拍的副职。这些年他艰难地维持着西三卫,因有严瑜时时提醒,竟也没犯什么大错,好几次危机都被他闯过来了。 当下魏泰心中一惊,直叹好险,忙问:“心存,那若是见了总督大人,该怎么说?” “照实说,把军户的困难、粮饷的困难,还有我们判断漠狄今秋会大举来袭之事,一字不差的报与总督。”严瑜手停在账本上,沉着地说,“我听说总督连夜赶路入境,今日到了总督府,竟是谁也没见,想来心中是有些想法的。明儿咱们去了,只要总督肯见我们,便是对西三卫的情形有些判断。京官最是熟谙官场,能在那波谲云诡的是非场上平步青云之人,绝非池中之物。指挥使,西境这么多年才等来一个不姓‘姜’的总督,咱们无论如何也该为西三卫搏一把。” 魏泰听得心中叹服,正襟危坐地点头。 就在此时,传令官来报:“有两个商绅求见,说来义送粮食。” “多少年没有商绅来白送粮食了?”魏泰于军事上很有主意,“眼下漠狄盯我们极紧,细作防不胜防。军营重地,不知根知底的人来,一概不见,请人走罢。” 严瑜若有所思地问:“太奇怪了,若是细作,绝不会顶着商人的名义来,也不会挑夜里防备警惕之时来,他们可还有说什么?” 传令官说:“对了,说是他们商号叫什么……‘海晏’。” 魏泰觉得这名字从哪听过。 严瑜脑子转得飞快,嚯地一下站起来:“海晏?” 传令官不明就里地点头。 严瑜激动地对魏泰说:“指挥使,快把人请进来!” 魏泰听得云里雾里,问:“心存,海晏什么来头,叫你这般重视?” 严瑜附耳道:“北原那十门神机大炮,就是从海晏买的!这个商号神秘很得,知道的人极少,我与宋星河有些交情,听他说过一次,敢打着这个旗号的,绝对不是骗子。” 魏泰听到神机大炮里眼里就放光了,一骨脑儿全在想大炮,后面的内容他其实也听不太清了,只快声命人去请。 - 卫持风一路观察着西三卫,见军容齐整,岗哨严密,他之前提着的心稍放下些,跟在燕熙身旁,小声说:“还是主子厉害,早料到在西三卫不像之前去的卫所那般说送粮就能轻易给进。主子是如何断定,他们知道‘海晏’的存在的?” 燕熙由传令官引着路,见营地里面井井有条,与营门那萧索的风灯有着天壤之别,不由面色放缓,语气也好了些:“我听说西三卫与北原关系挺好,这里有个同知叫严瑜的,与宋星河有些交情。都是在刀口上护边的人,只要见过神机火器绝对会动心,海晏号的名头,必定早被他们记住了。” 守卫拉开帐门,卫持风体贴地替燕熙把帐门拉得高些,燕熙不必欠身进去了,卫持风赶着先说:“我家公子今日凑巧到此,叨扰指挥使和同知大人了。” 魏泰坐在书案后面,他一贯最瞧不上那些人盘剥乡里田地的商绅,他见来人站着说话,竟是没有行礼,这是严重的逾礼了,于是面色便不太好看。 严瑜自来人进来,便一直打量着。 他见卫持风气宇轩昂,行动间自有威势,却对着一个小公子极为细致,于是不由细瞧向前头这位自称是海晏号西北大掌柜的人了。 两人进来时,因着卫持风身形高大又一直在引路说话,不免被吸去了目光,待严瑜瞧到燕熙时,便倏地怔住了。 这……模样也太出众了。 长这模样,又是这时点到了西境,瞧着年纪也不大……严瑜没敢直接往那个可能性上猜,但他敏锐的心思已经提醒他绝不能怠慢来人,他热络地起身,走过去将人迎过来,还唤人看茶。 魏泰愣愣地瞧着严瑜瞬间变殷勤的举动,瞧见严瑜对他眨眼,他想着听严瑜总错不了,于是勉为其难地招呼道:“坐。” 燕熙也在打量对方。 他先扫视四周,见帐中朴素得很,连指挥使的主座也都是普通木头打制的。 再瞧两个主官,两人在夜里都穿着轻甲,魏泰是典型的武将模样,不像是心细的;严瑜则举手投足间有些儒生模样,年纪三十多的样子,两边细细的眼尾纹瞧着挺和气,看人时打量的目光很得体,不让人觉得难受。 却是个眼光毒的人。 燕熙领着卫持风坐下,他从容地接过侍卫递来的茶,尝了一口,是街边最次等的糙茶。这种茶又苦又涩,却叫燕熙心中舒坦了些,他开门见山地说:“不才此行来,是感佩于西三卫为国戍边,特来送粮食一万石。” “多少?”魏泰最不会与人周旋,正装模作样端起粗瓷茶杯,听到这个数字一下把茶水打翻了,心中想的是一万石粮食够西三卫两万兵马吃一个多月了,面上则是激动地瞪圆了眼,想要粮的冲动是一丝一毫都掩不住了。 - 宋北溟从北原往岳西一路疾行,路上调查西境军防守备之事,耽搁了些时辰。 到这时辰才到岳西与平川边界,他咬咬牙,还是先去了西三卫。 都越从靖都里出抽身回来,此行跟着宋北溟,他给门岗递了北原的帖子。 紫鸢安排妥了靖都之事,随后也跟来了北原。她是宋北溟的暗卫头领,因有着女子的身份,柔弱的外表是天然的掩护,并不需要像普通暗卫那样潜行,能以侍女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随侍在侧。 她瞧着那点了一半的风灯莞尔道:“若不是知道魏指挥使是节省,瞧着这寒碜的营门,还以为西三卫守备空虚,连灯都顾不上点齐呢。” 宋北溟的目光从那风灯上收回来:“我从前听二哥说过多次西三卫生存艰难,不想竟是穷到连灯都点不起了。” - 主帐里,燕熙正问:“为何西三卫如此缺粮?” 魏泰一上来就说自己是个粗人,便都由严瑜说话。 严瑜对燕熙有问必答,客气地说:“旁人都道,西三卫守着互市,不可能缺银子。可互市的商税原来是由总督府收支的,我们根本一文钱都不敢碰。而这附近因时有摩擦,互市时开时停,边民很少,地也不肥,产出便少。军户虽有几千户,但因着一年有大半年都是战时状态,军户们身在军营,便顾不上种地,累的都是家里的老弱妇嬬,日子难过啊。” 燕熙注目听着,接道:“边关要塞的将士,除了本地军户作为‘主兵’,还有内地每年战时来助的‘客兵’,如此也人手不够么?” 严瑜看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贵气,又见这小公子听得仔细,他心中某个猜测不断成形,不由抓住时机,往深了说:“暂且说,若真有‘客兵’来,‘客兵’服役期只限漠狄来犯最可能的秋冬季,而秋冬季农忙时已过了,他们来并不能腾出军户的时间。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客兵’来过,内地的日子好,内地的兵都不爱往边关来,‘客兵’可以缴纳银两雇人代替。可我们既没见着银两,也没见着来替之人。” 燕熙的目光落手边的糙茶上,一时苦味上涌。这西三卫之境遇,比之最次等的糙茶尚且不如。 他身为西境总督,今日所见,满目疮痍;今日所遇,阳奉阴违。临到夜里,终于见着难得没有同流合污的,可西三卫却是独木难支,为着几斗米,从将到兵,都在为难。 燕熙第一次体会到了“父母官”的滋味。 西境几百万边民和将士的柴米油盐和安生立命,揪得他心头抽痛。 西三卫主帐里舍不得用蜡烛而改用油灯,燕熙在这呛人的昏暗里,陷入沉思。 某根隐隐中的线索渐渐浮了出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刀刀在诏狱里疯喊的话: “无人为我遮风雨,无人为我留夜灯,无人为我守疆土,无人为我安立命。” 这字字句句震颤着燕熙的心脏。 燕熙遽然惊出一身冷汗,他穿来此书五年,直到在这一天的奔波与失望中,才猝然发觉——这就是原著作者说的“本文有逻辑”。 喜剧的本质是悲剧,《太子秘史》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一切的甜宠不过是海市蜃楼和镜花水月。 当所有的花言巧语变成刀光剑影,温情退去,虚伪被真实冲散,这本书赤裸裸地露出了底层的森森白骨。 燕熙感到有一股恐怖的力量,在按着他,要他跪地求饶。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6节 - 卫持风觉得小主子似乎不对劲。 以他日日近侍的敏感,他隐隐知道燕熙此时正在极力地压抑某种情绪。那种情绪或许极是令人惊怖,才叫他主子的脸绷得很紧,手指不再似平日般轻轻搭着,而是紧蜷着,像是要撕开什么。 - 燕熙目光隐隐发狠。 他脑海里回荡着刀刀那天声嘶力竭喊的: “捅穿它!” “踏破它!” “打碎它!” 看清白骨那瞬间的惊怖只攫住了燕熙的片刻心神,他在如豆的油灯下,伸了伸手指,像是调整握笔的姿势那般,让自己舒展开来。 目光转而透着冰凉的笑。 这本书已经被他燕熙改写了。 他早已不是被原著控制的原主,他是燕熙,这本书的笔正握在他手中。 他一直没找到原著的系统,然而事到如今,就算这本书有系统,也只会成为他笔下的附庸。 我才是这本书的神——燕熙如是想着,在摇曳的光影里勾出了笑意。 燕熙的挣扎只在须臾间,魏泰和严瑜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看来,这个小公子不过走神了片刻。 只有卫持风从那漂亮手指细微的动作中,犹如经历了惊涛骇浪,他差点站不稳,手心里全是冷汗。 - 就在此时,传令官来报:“北原有客来。” 一听北原来人了,魏泰大为高兴,立即站起说:“快请。” 严瑜也高兴,他正要跟着起身,目光又落回两位客人,一时有此为难。 燕熙此行所要查知的情况悉数已晓,他莞尔起身说:“不才叨扰了,两位将军先忙,我们过两日派人来商议运粮之事。” 严瑜还想着“海晏”号,虽然西三卫兜里空空,但他寻思着若能求得人送一台神机大炮才是最好,而且他还没有十分确定来人身份,心中格外舍不得就此将人送走。 正在措辞间,见两位已经告辞往外走了,只好改为盘算着在交接粮里,再找机会深谈。 - 宋北溟由传令官引着往主帐走,他听说帐里头有客人,便停在帐外。 这个地点,这个时辰,他头顶上一轮圆月皎洁无暇,在西境不算闷热的夜风里,他不合时宜时想起某个人可怜地流汗模样。 宋北溟苦笑着意识到,自己已然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孑然一身,他的弱点就像挂在天上的明月一般,已经昭然若揭了。 宋北溟听到帐子里头在送客了。 作为新客,他不适合盯着其他客人细细打量,宋北溟便没回头。 可是,好似有千机线拉扯着的“枯荣”先他一步有了感应。他蓦然回首,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脚步已经往前,他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去将那帐布抬得更高,好叫出来之人不必低头。 宋北溟低头往里瞧,燕熙抬首出门,两个人就在这猝然间四目相对了。 彼此之间只隔着宋北溟抬着帐布的手。 近到宋北溟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人搂进怀里。 第80章 棋盘之上 因燕熙先前在帐子里是上风向, 且他满腹心思,又有“荣”在鼓动着他的暴虐情绪, 他五内翻滚, 恨不得将那些蠹虫和贪绅一一手刃。 他正处于一种十分危险的心绪,是以没有先于宋北溟有感应。 待到出帐,闻着近在咫尺的“枯”时, 他以为是错觉,想的是那个近来日日扰他清梦的人好生恼人, 这当口跳出来烦他,又要叫他今夜睡不好。 他实在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宋北溟。 若不是遇到宋北溟——燕熙想——今夜该何等难熬, “荣”和“恶意”都在撺掇他去做血腥的事情。 可就是这么巧,遇到了。 月光从宋北溟头顶上朝燕熙泻过来,落在燕熙凉白的皮肤上,把燕熙强撑出的平静照得破碎, 仿佛下一刻有就恶鬼从这副身体里冲出来。 这种危险的征兆叫他的美丽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 燕熙就在这种可怕的善与恶的撕扯中,缓缓对宋北溟勾出笑意。 他的模样真是占尽了便宜, 这么一笑, 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把他身体里的恶魔摁了回去, 他又是那个又纯又美又干净的月神了。 然后他轻启唇说:“这位兄台,借个道。” 宋北溟伟岸的身躯不动如山,他挡着美人儿, 顺着话说:“小公子,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燕熙似被调戏般惊恐地说:“兄台认错人了吧, 我是外地人。” “巧了, ”宋北溟保持着抬帐门的动作, 凑近些许说, “哥哥我也是外地人。” “那真是巧了。”燕熙由着他靠近, 吐气如兰,“同在异乡为异客,有缘呐。” 宋北溟被那气息扑得脸热,说:“既然这般巧,不如同行?” “兄台还有事要与魏指挥使商议吧?”燕熙手指推在宋北溟胸口,好残忍地说着勾人的话,“我已议完,要先行一步了。” “急着走做什么。”宋北溟就等着他先有动作,他抬帐的手松开,捉住了燕熙来推他的手,顺势把人往怀里带了些,他揉着掌心里那纤细的冒着汗的手指,强势地说,“咱们想问的事儿可以一起议。你议完的,告诉我,正好省了指挥使多说一遍。我要议的,你顺耳也听着,省了我回头又告诉你。” “咱们萍水相逢,”燕熙任由自己的手指被把玩,他面上似极为贞烈般说,“我算是你什么人,敢叫你事事报与我听?” 宋北溟轻笑了声,把燕熙的手指绕进自己手指,牵着他往帐子里引,说:“多处呗,处熟了,自然事事都能说了。” - 魏泰从未见过这阵仗,看得瞠目结舌。若不是来人真有北原帖子,他都要怀疑这位少将军是不是北原的人了。 实在是太浪荡了。 严瑜心思转得飞快,他瞧瞧这位,又瞧瞧那位,然后在这种明目张胆的调戏中猜实了两人的身份。 严瑜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拍过,他想:靖都的风言风语竟然都是真的。 饶是他有着过人的镇定,也要被大靖最尊贵的两个王同时降临到这破烂烂的主帐中的当头鸿运给砸懵了。 严瑜极力地给魏泰使眼色,见魏泰无动于衷,知道魏泰在某些方面的榆木脑袋还没转开,索性放弃了给上峰暗示,径直热情地将人迎到帐内,亲自给两位贵客上了茶,再拉了魏泰坐到一旁,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魏泰于人情场上的反应比严瑜慢了都不知道几拍去了,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由着严瑜摆弄,他凭着对严瑜的绝对信任,两位来客问什么,都由着严瑜答。 宋北溟问漠狄近来的动向,问秋收,问粮草,问军备,按说这些问题除了第一样,别的问题北原都不方便向西境多问的。 但宋北溟就是问了。 严瑜也一样一样照实答了。 魏泰在严瑜答到一半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要阻止严瑜泄漏军事机密,严瑜以下犯上地睨了他一眼,叫指挥使大人闭嘴了。 待到终于把两位贵人送出去了,魏泰才拉了帐门,跺脚道:“心存,你今儿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严瑜紧张得一脑门的汗,也顾不上回话,口干舌燥地猛灌了两大杯茶水,才缓过劲来。 魏泰见惯了严瑜从容的模样,头一回见他这般手忙脚乱,便咽下了责怪严瑜的话,转而说:“今儿你也累了,早些睡,明日咱们去总督府。” 严瑜在水杯间震惊地抬头,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瞧了魏泰半晌说:“我们不用去总督府了。” 魏泰觉得严瑜今日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微沉了声道:“你之前不是才劝我去的?” “唉——”严瑜哭笑不得地说,“武正,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方才那两个人是谁,你真不懂?” “他们一个商绅,一个北原管辎重的指挥同知。”魏泰茫然说,“有什么不对吗?” 严瑜坐下来,不再对在人情方面缺根筋的魏泰抱有幻想,再三劝自己不要上火,尽量温和了声音说:“武正,你想啊,北原的指挥同知为何会与那位小公子共享信息?北原人做事极有分寸,更何况这还是个三品的指挥同知,会犯泄密这等错误吗?” 魏泰愣住了,半晌后一拍脑门道:“莫不是那小公子……正是总督?” 严瑜点头。 魏泰绝望地说:“那位指挥同知就是小王爷了?” 严瑜同情地瞧着他。 魏泰嚯地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他原地转了几圈,气自己木讷,也气着某个聪明人看他好戏,忍了忍,没忍住道:“心存,你为何不提醒我?” “下官眼睛都快眨瞎了,”严瑜没好气地说,“我的指挥使大人。” 魏泰被这一声“我的指挥使大人”唤得猝然一怔,他仓促地避开了严瑜在灯下映着暖意的目光,半晌才丧气地说:“那你说,他俩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严瑜思忖着说:“早在姜家出事时,宋大帅入都,朝廷上下都在猜测西境要划一部分给北原。” 说到正事,魏泰便顺手了,方才短暂的闪烁被他的粗枝大叶遮掩下去,他沉着地摇头:“北原的封地已经太大了,现下已是远超郡王规制,甚至也比亲王的封地都大了,且不说北原是异姓王,便是皇姓王,于公于私,都不该再给北原扩土了。” 严瑜忙活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正常发挥的魏泰,面色欣慰地说:“是的,这道理北原肯定也懂,于北原而言,少既是多,能维持现状已是陛下恩典。宋大帅和小王爷大约也并不想吃西境的疆域,是以宋大帅此次才非常干脆地从靖都无旨而返。也就是说,对西境的安排,陛下、内阁和北原原本是没谈出可行的章程的。” 魏泰道:“没谈拢是正常的。” 严瑜点头,他今夜里费神颇多,年纪上来了,有些挨不住,于是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咙说:“不过,我瞧着,今日西境的安排谈好了。” 魏泰瞧出严瑜的疲惫,他见严瑜把杯子放下,本想去替严瑜把水再满上,正要抬手,遇上严瑜瞧来的目光。 魏泰一贯知道严瑜心细如针,魏泰自知是个粗人,他在人情练达上极不合格,但他对严瑜的了解却算得上是触类旁通,他能从严瑜很多细微的变化猜知严瑜的情绪,他克制地管住了自己不该有的小动作,说:“他们方才不就是在开玩笑么,谈什么了?” 严瑜是个半吊子的武官,还是个半吊子的文官,连个举人也没考上,在这荒凉的西三卫里遇着了个赏识他的魏泰,半辈子都扎在这里了。人有七窍玲珑心,严瑜通了六窍,却独独在某一窍上于自己格外不上心。 严瑜错过了魏泰方才的慌乱,兀自说:“总督想必是要给小王爷请个武官之职,至少是个总兵,甚至可能是都督。” 魏泰不可置信道:“小王爷可是个郡王,便是封了都督,也被总督压了一头,屈才了吧?” “爵位与官职不是一回事儿。”严瑜沉吟道,“小王爷有着爵位,他可以吃爵位的俸禄、享着郡王的荣光,但他不能凭着爵位带兵上阵。尤其是在北原那种全凭本事和战功地方,他耽误了五年,陡然回来,就是个新人。宋大帅为着服众,也不可能给亲弟弟晋主将,小王爷虽是北原的主子,北原却没有一兵一卒是他带出来的,他如今的处境也尴尬,必得从头再来。” 魏泰说到行军打战是一把好手,他肯定地说:“踏雪军已经非常成熟了,无论是打法还是组织,都是当前大靖一等一的好。此次北原在临西洲被围,问题并非出自踏雪军内部,而是莽戎、漠狄同时发难,又碰上西境有疏漏,否则根本不必等小王爷突围来救。可以说,只要不发生极端意外,踏雪军就是铁桶一块,并不需要新将领,就算小王爷天纵奇才,北原也不需要。” “是的。”严瑜还是觉得渴,又倒了杯水,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说,“北原的北边防线牢固,它的风险只在西边,只要西境能把漠狄按住,北原仅对付莽戎的话,有宋大帅坐镇,可以高枕无忧。” “若我是宋大帅,便会与西境加深合作,护着西境,就是护着北原。”魏泰把目光从严瑜端杯子的手指上挪开,他将心思全沉在了正事上,“那么,送来西境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小王爷了。“ 严瑜与魏泰每次谈到这种程度,都感到很舒服,他的思绪走的更快更远,在思索中微降了语速说:“而且你瞧,此次汉临漠将军封了都督,来掌西境军事,他带了两万汉家军来,却没有先到西境最出名的娘子关,而是先去了西洲。西境有一千里边境,汉将军选择从最西边开始入手,怕也是有深意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7节 严瑜说到关键处,目光一闪,他将杯子按在小案上,倏地注视住魏泰,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汉将军是奉陛下之命到西境的,他的布兵大约也是陛下的意思。” 魏泰听出极为紧要的信息,心中猛地一提,跟着压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说,陛下会把西境的边境线分给两个主帅?” 严瑜手指点着案面说:“是的。” 魏泰立刻明白了:“今日小王爷来了咱们这里,意思是咱们西三卫要归小王爷统领了?” 严瑜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终于将一晚上的事情给顶头上司捋顺了,他欣然地说:“是这个意思了。我瞧着大帅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便不会派小王爷来这趟西境。” 魏泰一拍大腿站起来:“咱们地处岳西郡与平川郡交界处,若从我们算起,整个平川都要划到小王爷治下,往后我们与北原的联系便不用藏藏掖掖了,说不定还能和踏雪军并肩做战,痛快啊!” 严瑜舒展地坐直了,也跟着痛快地笑出来。 他见魏泰难得如此上道,索性一次把原委都帮他分析透彻了,于是接着说:“如此,于大处看,既不用把西境划给北原,又能借力踏雪军解西境的燃眉之急,朝廷是一举两得。吏部和内阁也高兴,小王爷若在西境有功,不必在爵位上动文章,而是把小王爷放入朝官范畴,照着官职升迁便可,还能顺手用官员规矩约束小王爷。否则小王爷的爵位再往上走,便要封亲王了,一个异姓亲王,那实在是恩宠太过了。再者,把小王爷放在西境,小王爷就不是北原王了;反过来,若放小王爷到北原,真叫他当上实打实的北原王,就会是朝廷心尖上的一根刺。” 魏泰将心比心地想,捋出了关隘之处,疑问道:“可这也得小王爷愿意,否则朝廷顾着北原的情面,也不能让小王爷太难受。” 严瑜道:“小王爷是聪明人,必定也想通了其中关隘,他领了差事来西境,便是表态。再者,小王爷与总督大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情分,他来,也是水到渠成的。” 魏泰又开始发懵了,问:“我听闻在靖都时小王爷和总督是有些传闻的,莫非他们当真是那般?” “我的指挥使大人,”严瑜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们都这般无惧人前了,您还没瞧明白?” 魏泰又听到严瑜这般唤他,他受不了地偏开头,望着地上的晃动的烛影说:“这事儿这么大,他俩胡闹着就能定?” “能定。”严瑜目光沉稳地说,“他们的关系,于大靖是好事。他们是西境与北原的机会,也是大靖的机会。无人会反对的。” 严瑜在心中说:否则,天玺帝绝不会允许堂堂太子殿下与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 严瑜真的非常聪明,在偏远的边境上,听着西风萧索,竟然想到了:如此严丝合缝的安排,实在不像是巧合,所有的偶然和意外,合并成了非常大的一盘棋。 严瑜倏地背上一凉,想到:若这盘棋,有着执棋人,那么那个人会是何等的恐怖与高明? 他甚至隐隐地发觉,这等运筹的水平,已经不止是执棋,似乎有着某个人超脱于棋盘之上。 那个人,玩的不是棋子,而是棋盘。 第81章 刺溟入骨 西三卫到总督府有近百里。 燕熙和宋北溟出了营门, 卫持风从马房牵出揽月破云,举目四望, 主子已经被北风惊雪掠走了。 卫持风望着远处共骑的身影, 与紫鸢、都越交换了一个眼神,说:“想来今后咱们要时常相处了,到了总督府, 给你们备房。” 紫鸢当仁不让地说:“给姐姐我备间上房。” 卫持风知道紫鸢的身手,对她格外尊敬地应道:“好。” 都越客气道:“我和方循共用一间即可, 我和他轮换着来,平日主要还是跟着小王爷。” 卫持风记下了。 三人边说边上马, 紫鸢扬鞭,卫持风见着了连忙说:“姑娘唉,咳,咱们骑慢些。” 紫鸢莫名其妙地瞧向卫持风。 卫持风尴尬地又咳了一声。 都越明白了, 对紫鸢说:“鸢姐,咱还是别跟太近了。” 紫鸢忽地笑了, 她望月挑眉, 策马飞奔而出, 在风里说:“咱们分三个方向,远远护着,姐姐我先跑一步了。” - 满月流霜, 飞蹄踏月。 “微雨, ”宋北溟在风里和燕熙说, “这回不叫你一个人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 燕熙靠在宋北溟的怀里:“送我回去后, 你走么?” 宋北溟用侧脸蹭着燕熙的发说:“不走了, 与你在一处。” “西境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燕熙被蹭得舒服,叹气道,“我现在好穷,养不起你。” 宋北溟本是轻声笑着,听到这一句想到什么,微怔片刻,问道:“你想拿自己的私库养西境?” 这于燕熙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成么?” 宋北溟从侧面去瞧燕熙,燕熙回首来望,燕熙的目光毫无躲闪。 其实早有预料。 堂堂一国储君到边关,为了什么?燕熙现在威望、地位都有了,缺的只是兵马。 宋北溟想:我或许就是爱他这般天大地大、满不在乎的傲慢。 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彼此不掩饰野心,也不避讳做事的不择手段。 宋北溟没有说破燕熙故意给他的暗示,他顺着话说:“哪里舍得叫你穷。本王来养你,还要教你挣银子。” 燕熙袖袋里还装着宋北溟送他的钥匙,小小一枚物事,蓦地变得很重,燕熙想要把它藏得更深,手指往袖袋里探:“小王爷到底有多少银子?” 宋北溟料事如神般捉住了他的手指:“太子殿下没找时间去北原王府数一数?” 燕熙根本拿宋北溟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手没办法,捂着这边,便丢了那处,一不留神,被宋北溟从袖袋中摸走那枚青铜钥匙。 燕熙微恼地看着他。 “这么喜欢?”宋北溟笑意加深,意味深长地说,“日日带在身边?” “它值好多钱,当然喜欢。”燕熙抬手要拿回来。 谁知宋北溟竟收走了,又在燕熙不明所以间,摸出枚一模一样的金钥匙。 金钥匙上穿好了红绳,宋北溟把钥匙做成了坠子,绑在了燕熙的脖颈上,他掀开燕熙一角衣襟,把金钥匙丢进燕熙的衣襟里说:“除了用钱,不许摘下来。” 金属的凉意滑入燕熙衣内,他在宋北溟赤礻果礻果的目光中,生出异样的触感来,说:“你这算嫁妆么?” 宋北溟叹气道:“可惜连嫁妆都算不上,你家里还有个指婚的太子妃,我这最多只能算是白送软饭给你吃。” “好吃。”燕熙勾了笑说,“你好好表现,我吃高兴了,给你封个良娣。” “大胆点,往高了封,我宋梦泽要当太子妃。”宋北溟扬鞭畅声道,“只是,要娶北原王,太子殿下聘礼够么?” “不够啊。”燕熙又叹气,“西境一盘散沙比不上北原固若金汤。” “何止一般散沙,简直是千疮百孔。”宋北溟说到正事,面色沉重,“我一路瞧来,平川郡各卫所的军户跑了大半,卫所空虚,边防如同无物,姜家人鸟兽散,剩下的人也是三心两意。就这模样,漠狄一旦来犯,西境边线一捅就穿。” 燕熙愁眉难展,望着明月喟叹:“是啊,风雨飘摇,我这总督都不敢睡。” “微雨,有我在。”宋北溟轻轻抚着燕熙被蹭乱的发,“叫你好睡。” 诺大的西境,竟然无人可用,燕熙知道宋北溟此行来意,他对宋北溟说:“西三卫以东,交给你好不好?” 宋北溟说:“好啊。” 燕熙捋着白日见闻的思路:“这一带的兵跑了六七成,军户制已经到头了,不能再走老路,我想要募兵。你们北原募兵制就走的很好,我想要十万像北原那样的兵,帮我守住西境的东线。” 宋北溟还是答:“好啊。” 燕熙诧异道:“小王爷怎么什么都答应?” “北原和西境唇亡齿寒,帮西境是情理之中,也是势在必行,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我长姐的意思。”宋北溟说,“而且,西境是我相公的地,我怎么着也得帮着看好了。” 燕熙纠正道:“这首先是大靖的地。” “是吗?”宋北溟抬着燕熙的下巴,“太子殿下是这样想的吗?” 燕熙偏头瞧住宋北溟,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片刻,燕熙扭回头,望着马蹄下被月光照得霜白的草地,没有解释。 宋北溟亦不追问。 他胆大包头地说:“微雨,你来西境,太子便不好使了。你事事都得仗着我,我要做什么,你也只能由着我,怕不怕?” “我好怕啊。”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道,感到某种变化道,“你杵得我好害怕。” “本王什么都还没做,好生冤枉,”宋北溟的手徘徊在燕熙侧颈说,“我一个正人君子,一直在被某个人纵火。” “哪有人这么坏?去纵你的火?”燕熙感受到某种威胁,叹息道,“是你想太多。” 宋北溟贴在他耳边说:“是太子殿下手段高明。” 燕熙被烫得耳朵红了,宋北溟看怀里美人儿无辜又不躲闪的模样,大笑着加快了马速。 北风惊雪一路疾驰,燕熙被宋北溟拥在怀里。 他们把大事议完,便都没再说话。 浪荡大胆的调情和虚与委蛇的试探都被他们默契的抛弃。 思念——早在见面时便如千机线般将两个人紧紧缠绕,他们一静下来,思念便开始漫延,怂恿着他们去纵火。 “枯荣”让他们本能地紧贴,他们谁都没有说思念,宋北溟要与燕熙十指交缠,燕熙由着他;宋北溟把燕熙越拥越紧,燕熙由着他;宋北溟的手在潜行,燕熙不再去捉,也由着他。 宋北溟还在不断加快马速,燕熙在剧烈的颠簸中,依偎在宋北溟怀里。 他听到宋北溟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且快速。 思念没有宣之于口,在绕指的缠绵间彰明较著。 数日的分别发酵了情意,燕熙被宋北溟揉着搓着,他没办法再做那个冷情的月神。 这次没有时间紧急,更没有情非得已,燕熙纵着宋北溟胡来。 他心甘情愿地被扯得凌乱,在那一览无余的平野里,冒着被人窥视的风险,被拉下神坛,变成被困在宋北溟包围里的囚徒。 北风惊雪越跑越快,宋北溟越拥越紧,他捏紧了宋北溟的手指,宋北溟探头过来,燕熙偏头过去,立刻就被捕捉住了唇。 燕熙的呼吸被夺走,仿佛被拉进水底,溺水感叫他惊恐。宋北溟要叫他深深地记住此刻被谁主宰。 这次不必赶路,北风惊雪被宋北溟纵得肆意,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如箭离弦。 燕熙在上次分别中仓促攒的经验根本不足为用,他在可怕的奔波中连惊呼都被吞去,只能可怜地依着宋北溟。 宋北溟从未开口要燕熙的承诺,他只用行动去讨自己要的东西,他要这副大靖最漂亮模样,也要这个人代表的一切。 他敏锐地知道这个人可能真的没有心,可那又怎么样?把人束在自己怀里,用权势和兵马将人困在自己的围猎中,哪怕是神仙也跑不掉了。 荒野无人,马蹄声踏碎寂夜。不论衣下如何,燕熙一袭素白外袍还保持着表面的体面。宋北溟好生小气,不肯叫幽魂和野兽觊觎他的人。 宋北溟呢喃:“微雨,我好想你。”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8节 燕熙被这句话烫到了。 这一次,他们有一整晚。宋北溟他做到恰到好处,没舍得叫燕熙在外头受风。他仗量着燕熙的腰,发现人又瘦了,心疼得恨不得把燕熙揉进骨血里。 宋北溟陷入沉默,不断加速。 燕熙感知到宋北溟变得压抑的呼吸,他在疾风中主动握起宋北溟的手,他想安慰宋北溟,可又不太明白宋北溟痛苦的来源。 - 温演亲自守着总督府大门,眼看要子时了,也没见着燕熙回来。 他知道以燕熙的身份,定然护卫周全,可还是不免担心。 韩语琴收拾好了主屋,又命人一直热着饭菜、烧着热水,她温柔地站到了丈夫身边,两人劫后余生,在离靖都近千里外一起看向了这轮异乡的满月。 温演握住了妻子的手说:“跟着我到边疆来,辛苦你了。” 韩语琴拍了拍丈夫的手说:“主子给予新生,已是大幸,何言辛苦?相公,以后莫要再说了。” 温演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礼义叫他无法将更多的爱意宣之于口,只小心地在西境凉爽的夜里更用力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 忽听得前方传来轰雷般的马蹄声,温演和韩语琴抬首望去,只见北风惊雪上的人影一散,马儿扬蹄嘶鸣,气势汹汹地止住了。 他们还没瞧明白怎么回事,便见一美艳紫衣女子纵马紧跟而来。 紫鸢去牵了北风惊雪,扫视一圈,非常老道地瞧出了谁是主管内务的人,对韩语琴说:“主院今夜不必安排人,叫厨房的水烧着不要断。” - 宋北溟踢开主屋的门,抱着人进去后,把门踢得严严实实。 到了封闭的地方,他们更加沉默,宋北溟把人放在榻上,没有给燕熙任何反应的时间,踢鞋上榻。 燕熙的包裹被撕扯掉,一切伪装都被褪去。 宋北溟爱着这样的坦诚相待。 燕熙在宋北溟的失控中体会了到宋北溟强烈的爱意。 燕熙根本不在乎这具身体,随便宋北溟怎么玩。 - 宋北溟会说很多浪荡话,却很少说真正的情话。 燕熙在大汗淋漓间无法思考,可宋北溟那么急、那么凶,好似吃不饱一般,叫他明白了带着力度的想念。 思念既是欲望。 宋北溟让燕熙忘记身份,忘记今昔何夕,忘记身处何处,宋北溟把人捧到天上去羽化登仙,又把人拉下地狱沉沦苦海。 - 传过第一次水后,宋北溟点了灯。 燕熙无力地靠在水里,锁骨上迎来了刺痛。 他软绵绵地睁眼,看到宋北溟在灯下通红的双眸,他无所谓宋北溟给予的疼痛,对宋北溟笑了笑,任他胡作非为。 宋北溟运针的手法十分娴熟,大约练习过很多次,嫣红的“溟”字很快就刺好,血珠被小心地拭去,血止住了。 燕熙在氤氦中被宋北溟的目光灼到,他手指停在“溟”字下方,问宋北溟:“好看么?” “刺小了。”宋北溟有些遗憾地说,“要刺得大些才更好看,疼么?” (送200字在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疼啊。”燕熙散漫地说,“你哄哄我。” “哄你,”宋北溟把燕熙托起来,“你想从哪儿开始哄?” “哪儿都成,我把自己都给你好不好?”燕熙慵懒地勾着笑,滴着水的手指从宋北溟的手腕顺着手臂往上划,停在宋北溟心口的位置说,“随便你怎么玩。” “你是在找死。”宋北溟低骂了一声,把燕熙按进了水里。 水溅了一地,屋子里水气缭绕,夜深得像是只剩下这两个偷欢人,他们把夜都揉碎了。 厨房的水烧了一夜。 晨曦露出时,燕熙最后一次被从水里捞出来。 第82章 改弦更张 西境三郡的官吏今日得到消息, 说总督大人要见各郡、府、县的主官,请大家七日后, 带着办事章程和账本到总督府。 各衙门主官早就跃跃欲试想要巴结燕熙, 听到总督大人总算肯见他们了,皆是摩拳擦掌,想要极力表现。 只是一听说要办事章程和查账, 又都有点犯难。 吏部素来耳提面命要各衙门将公务都制定成例和章程,这为着提高办事效率, 也防止某个职务出缺以致无人知晓流程。 这事在文官配齐的衙门,做的尚好, 在西境这种偏远之地,许多衙门便懒得去费那笔墨工夫,平日里办事混乱,得过且过。 不过补章程不算难办, 只要主官重视,各地衙门紧着按平日里最优办事流程去写, 几天也就赶出来了。 主官们心中也知道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功的活, 为着向总督表功, 各衙门连着几日奋笔疾书,写得热火朝天。 而另一桩“交账本”,主官们却十分踯躅。自然有人就动了歪心思, 于是又连着三日, 各衙门通宵达旦, 在账目上做手脚。 七日后, 总督府里热热闹闹, 各地主官争先恐后地来了。温演客客气气地将人迎入大院, 挨个收了章程和账本, 清点人后,便退下。 郡、府、县的主官大都相熟,他们寒喧着,互相打听总督大人的情况。 - 燕熙来了有十余日了,西境官场有人已有人打听出来总督大人另一重身份,吓得脸都白了,今日恨不得是跪着来的。 懂内情的见那些不懂内情的还在瞎说什么“倖臣”,痛心疾首地说:“诸位同僚,莫再胡说了,你们可长点心吧。” 这位一开口,好几位知道内情的也高深莫测地说:“诸位若还想有命,便莫再说这种闲话了。” 不知内情的品出点意味来,纷纷苦苦哀求指点明示。 一番来回试探,答案出来了。 蒙在鼓里的官员们终于知情,他们哀嚎一声,颓然枯坐,喃喃地说:“总督大人竟然是太子殿下……” 这些官场上的老油子,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过渡到隐隐的不安。 并且这种不安随着他们长久地被放在这无人问津的大院而逐渐攀升。 到午膳时分,仍没有总督大人传见他们的消息,也没有人安排膳食,甚至连一杯水都没人送来。 他们又饿又渴,彻底坐不住了。 过午之后,有人受不了去,大声喊门,喊了半天没人应,试着拉门,竟然拉不开。 惊惧在人群中一下升温,他们逐渐激动起来,用力高喊拍门。 待他们喊得声音都哑了,温演才姗姗来迟,在门外头客气地说:“各位大人久等了,总督大人在看账本,大家稍事等待,账本没问题的,总督大人会请用膳。” 有官员扒着门缝问:“那有问题的呢?” 温演淡淡地说:“那不才便不得而知了,想必总督大人会有处置。” 这些人一下懵了,钻营官场的他们于这种细节上极是敏锐,他们面色渐渐变得很难看,互相试探地说: “今儿这是鸿门宴呢?” “咱们都是钦定的朝廷命官,总督大人就算要处置我们,也得按吏部的章程走,更何况如今证据不全,他不能就这样把我们办了的!” “我提醒诸位一句,次辅大人、吏部尚书商白珩是总督大人的老师……” 官员们面色铁青地抱着一线希望:“查办乃都察院的职责,总督也越不过都察院去。总督管不到都察院,真到了都察院出手,我们还能申诉。” 有人提醒:“我听闻,总督曾在都察院任过职。” 勉强自我安慰的官员说:“他在都察院不过是个正七品的都事,两个月就走了。” 又有人提醒:“可是裴青时和梅筠都在都察院任过要职。” “这两位与总督大人有何关系?” “裴阁员是总督的师兄,梅筠是总督的伴读,这关系可比我们同年还要亲近。” 官员们听此,顿时面如土色,只觉无望。 也有少数问题不大的官员,闭目沉思地说:“我们且安心等着吧。只要账本没有大问题,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账目的出入,不会有大事的。” “可是……”大多数官员汗流满面。 问题就出在账本上。 - 主院,议堂。 燕熙坐在书案后面,从靖都随行而来的梅筠、周叙、贾宗儒分坐两侧。 温演作为师爷,垂首侧立在燕熙身旁,他将关了半日的官吏们的表现一一报了,然后站回燕熙身后。 燕熙把章程分给大家看,他翻着其中一本,他没说话,谁都没敢吱声,议堂里很安静。 小半个时辰后,燕熙问:“诸位觉得如何?” 周叙是布政使,最熟悉这些日常行政公务,侧向燕熙率先答:“章程似是匆忙草就,不免有些疏漏之处,但以西境的衙门配置,这样的章程已甚堪用。下官瞧着,各衙门列出的章程皆有依着本地的特点,很有几分因地制宜的意思。这些章程笔墨尚新,想来是各衙门主官重视,督促着属官赶着写的,想要在总督面前露脸的。” 贾宗儒是提刑按察使,他主看刑名章程,一板一眼地道:“下官观刑名的章程也是这个意思,各地民风不同,那些民风彪悍之处,章程便严厉些,粗略瞧来,确实还算合用。” 梅筠说在最后,他侧向着燕熙,压着睫,目光虚虚地落在地上:“有这些章程在,就算是换了主官或是管事的属官,各地衙门的新官也能依着章程把衙门的事情理顺了。督台大人高明。” 梅筠说着奉承的话,却又极尽守礼地多看燕熙一眼,这显得他惊恐又忠诚,叫周叙和贾宗儒不由多瞧了梅筠几眼。 燕熙点头,他把手底下的章程挪到一边,转而问:“账本如何?” 温演曾在户部做过郎中,算账是一把好手,他妻子韩语琴算账也十分厉害,夫妻俩只用了半日时间,便完成了账本第一遍初核。挑出了唯一一本真账。 为着稳妥,温演和朝语琴还请加着户部尚书衔的梅筠瞧过,梅筠也点过头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09节 温演听燕熙问,举目去瞧梅筠。 “督台大人,下官帮着瞧过账本,与温先生的意见一致。”梅筠没有居功,他目光离开燕熙的方向,对温演说话时才抬眸,他是大靖朝最得意的年轻尚书和封疆巡抚,看人时自有威势,他目光落在温演身上,温演不禁一惊,低下头去。梅筠这才说,“温先生请罢。” 温演压下心中的惊异,一面是震惊于梅筠城府深沉,一面更加佩服燕熙居然能把梅筠这样的人摁在手底下。 温演感叹着英雄出少年,把账本恭敬地递到燕熙案前,稳声答:“只有西洲郡玉关县知县杜铉交来的账本没问题,还有几本有些小问题,我等正在核对,再有小半日,便可拟出个名单来。” “杜铉?”燕熙翻着账本,“此人什么来头?” 周叙赶忙答:“杜铉今年三十二岁,是天玺十一年的举人,天玺十二年应试春闱不第,便不再考了,主动呈请到地方。朝廷考核后放他到西洲郡玉关县当教谕,因着玉关县一直没有人肯去当知县,他一年后便升了知县,因着不会奉承,没能再往上升,在知县任上一直做到现在。” 教谕是清水职位,连个品级也没有,得了举人之后就能任职。但举人们大都宁可连试三次春闱后去任知县,也不肯做个未入流的教谕。 加之玉关县地处西洲最西,又苦又穷,举人们都冲着及第留京或是外放富庶之地,绝不会考虑到边关当个教谕。 玉关县的职位莫说教谕,连知县都算不上是一个好差事。 燕熙手指轻点着书案说:“此人年纪轻轻便远赴边疆,一做十一年,账目做的干干净净,是个好官。把人传来,我看看。” 周叙窘迫地说:“此人今日未来。” 燕熙侧眸问:“因何不来?” 周叙在燕熙平和的目光下,无端觉出压力,小心地说:“此人说玉关近来恐有战事,他日日都在城门上,走不开。是下官失职,没有安排好治下之事。” “诺大一个县,竟要一个文官亲守城门。”燕熙对卫持风说,“派一队锦衣卫小旗去玉关瞧瞧什么情况。” 卫持风看燕熙目光冰凉,便知道要查什么,立刻恭敬地应声。 周叙更加不安了。燕熙没把详查的任务交给他,反而给了锦衣卫,这便是对他的不信任。 周叙嚅嗫道:“督台大人……” 燕熙步步安排皆有深意,此时一听周叙的声音,便知此人已懂,省去他不少口舌。 他目光转而温和,注视着周叙道:“思礼不必惶恐,你才到西洲,有掌握不清的也在情理之中。这次我请锦衣卫把事情办了,只能解燃眉之急,西洲的守卫,还得靠西洲自己的守卫军。” 周叙听得一脑门的冷汗,拿衣袖擦拭着,连连点头。 燕熙指尖从名单一一划过说:“剩下的官吏,先关着,只在每日清晨给半碗稀粥,一天三碗水。别让人死了,先叫他们饿着,饿到他们受不了之时,哄他们的把真账写出来。写不出来,就一直留在院子里做客;写出来的,把账本呈给都察院,人先由交锦衣卫收押。” 温演和卫持风应声。 此事涉及几十名地方主官,系着三郡地方衙门的运作和民生,饶是周叙和贾宗儒见惯风云,也没想到燕熙竟然如此快下手,且手段如此狠决,竟是想要一次把人全都换了。 一时议堂内鸦雀无声,静得头皮发麻。 周叙和贾宗儒多年在官场经营,知道无论哪个衙门,总有些混乱肮脏之事。 官场之道,最讲平衡,某种混乱其实也是一种适应实际情况的平衡。要治理这种混乱,最好是循序渐进,各个击破。否则,一次把所有主官都清了,便是坏了平衡,各地的公务将无人决断,接下来便是彻底的瘫痪。 周叙和贾宗儒做如此想,便是倾向于认为燕熙冒进了。 燕熙从名单里抬头,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声音听不出情绪:“思礼、季璋,你们觉得不妥?” 周叙只觉那目光似有凉意,可他既是一郡主官,便不能尸位素餐、一味迎合。于是咬牙斟酌着说:“若是仓促全换了,恐怕会致机构瘫痪。” 贾宗儒和周叙是一样的意思,附和道:“不如徐徐图之,权宜处置。” 燕熙放下名单,端详着周叙和贾宗儒。 两人被瞧得心跳加速,如坐针毡。 梅筠一直端坐听着,此时他目光陡然犀利,望住了周叙和贾宗儒。他是巡抚,品级比周叙和贾宗儒听着是高半级,实则一郡首长与分治主官的地位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虽不是周叙和贾宗儒的上官,但凭着巡抚的身份,要教训周叙和贾宗儒也是可以的。 梅筠肃然道:“若放这些人回去,他们必定会商议如何联手上下欺瞒,窜通一气。不如一鼓作气,收拾彻底。” 梅筠语气客气,但话里话外皆是反驳的意思,周叙和贾宗儒皱眉听着,见燕熙没有阻止梅筠,便知道这是燕熙的意思了。 周叙和贾宗儒更加坐立不安,可他们还是没有转换过来身份,总觉得自己资历深,想在年轻的长官前面拿乔。此时被梅筠驳了,脸上便都有些不好看。 梅筠把一切看在眼里,稍作停顿,接着道:“依下官看,督台大人此举甚好,下官以为,为着把事情办利索,以免耽误各郡、府、县的日常运作,可以由各郡定下眼下必报必决和重刑之事,启用快决快办的章程;旁的事情,官不理民,反倒是与民生息。再者,日常运转,主要还是靠底下的胥吏,眼下先不动胥吏,把主官收拾了,也是以儆效尤,叫底下人不敢再胡来。” 周叙和贾宗儒愣愣地瞧着梅筠,慢慢听懂之后,身上的冷汗略收。 他们并不是一味只讲资历的土老油子,会主动请命来西境,说到底还是存了志向的。此时听梅筠句句在理,心里头慢慢升起佩服——梅筠是真的有本事且上道,燕熙说什么,一概同意之余还出谋献策,帮着把事情圆好看了。 周叙和贾宗儒百感交集,明白为何人家梅筠年纪轻轻就官至尚书,在是皇宫里呆过的人确实是最懂主子的心思,与他们不一样。 两人错过了第一回 表态,心知今日自个表现是实在不好,燕熙没有给他们难堪,已经是对他们的尊敬了。 想明白此节,他们当即赶忙应声。 周叙说:“梅抚台所言甚至,下官回去,便拟个必办公务的单子出来。” 贾宗儒说:“下官身为提刑按察使,回去便紧着把要案大案先办了,为防着主官不在滋生动乱,也要对属官们严辞以告,叫他们在非常时期更要兢兢业业,莫出岔子。” 燕熙淡淡地瞧着座下的几位主官,含笑说道:“如今三郡空虚,你们今日回去,一人带一个百户的锦衣卫,把郡里头底子摸清楚,胥吏们都拘在衙门,这几日不叫他们回家,免得走漏了风声。还要仔细谋划,把市井里头有利害关系的商绅和青皮流氓一并拿了。查完之后,留下清白能用的,不能用的就地关押;还有那些胆大妄法,恶行昭著的,大可当众处死,杀鸡儆猴。” 燕熙说着这些话,一直保持着笑意,雪白的手指搭在桌面,整个人一尘不染。 可他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要拿人命。 周叙和贾宗儒听得冷汗淋漓,他们虽誓死效忠太子殿下,但心中不免还是觉得燕熙年纪小,于是在处事上总不自禁地倚老卖老,以此彰显自己用处。 可是,这番听下来,燕熙面面俱到,且手段老辣,叫他们这些自诩资历丰富的老油条也直叹自愧不如。 于是更加不敢随意反驳,愈发恭敬地听着。 燕熙继续道:“凌寒、思礼、季璋,你们再拟个空缺职位表来,本督已和吏部知会过,缺的人手,吏部会想法子替我们张罗。” 梅筠听到燕熙唤他凌寒,猝然抬头,他知道这只是上峰对下官以示友爱,可他盼着这一声实在太久。他曾经弃如敝履的一句呼唤,如今用了千百倍的努力只能挽回分毫。 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 梅筠原以为燕熙偶尔能给他的一个眼神便是解药,总盼着燕熙能大开恩典,以消他心中惭愧、解他日日悔恨。 可如今发现燕熙的一颦一笑其实是毒药,他每尝上一口,便愈发痛恨自己从前的残忍和无知。 梅筠陷入了无药可解的死循环中:远避燕熙,他辗转反侧;凑近呆着,又抓耳挠腮。 然而,他必须将所有的心绪全收在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下面。 因为他知道,燕熙对他的容忍有限,他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燕熙就会将他立即赶走。 所以梅筠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逾越,他比任何一个下官都更少地与燕熙对视,更刻意地做到不与燕熙有任何亲近。 - 梅筠谨守分寸,面上以一种对上峰的奉承语气说:“督台大人高瞻远瞩。如今有各衙门的章程在手,新来的主官只要依着章程办事,便能很快上手。咱们几位,只要盯得紧些,想必不会让各地衙门乱了方寸。” 他说完该说的,便安静地坐着。 周叙与贾宗儒还处在震惊之中,两人都傻了。 他们终于知道,为何燕熙在等到在西境待了几日才动手传人,原来这之前燕熙已经与京里头吏部、都察院乃至内阁都打过招呼了。 燕熙种种所为,并非操之过急,而是老谋深算。 周叙与贾宗儒越发惭愧,只打定主意燕熙说什么,他们都照做便是。 燕熙的手指从名单上划拉过去,想到什么,又说:“还有,杜铉的经历是个叁考,我与吏部去封信,建议只要是举人,不论一试不第或是三试不第,但凡是自荐到西境来的,经本督审过履历,皆举荐为知县。” 梅筠听到这里,惊喜地望了一眼燕熙。他这一眼望得仓促,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燕熙此举,是要抬举杜铉为标杆,给天下举人示范。 进士难求,举人却比进士高出数倍不止。举人来西境,既能解人才之渴,又能解了当地官商勾结乱象。 西境眼下一般散沙,清洗姜氏里,发落了一批人,剩下的人里有的是隐藏姓“姜”,有的姓旁的姓。人的问题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此事缓不得,否则留着祸害。 梅筠最快想明白,当即表态:“下官愿亲自写表招天下举子英才。” 周叙也反应过来了,不甘示弱道:“下官也会建议西洲照办。” 贾宗儒一直在都察院当差,最会的是弹劾问责那套,他万万没想到权术还能这般层层套着谋划,一时心中又是惊叹,又是羞愧,嚅嗫道:“下官附议。” 燕熙把名单折起来,卫持风接过名单便出去了。 周叙和贾宗儒看那张名单被捏在锦衣卫的手里,心中便已知道,接下来便是要耗着这批人,给锦衣卫争取时间把郡、府、县里的各项物资和文档抢先封存,以备后用。 周叙和贾宗儒心中直发颤:总督大人经手过的那张名单,上面的人大约都要回不去了。 西境的天,从今日起便要彻底改弦更张了。 第83章 权术人心 燕熙轻飘飘便定了几十个地方主官的生死。 大快人心。 燕熙将各人心思瞧在眼中, 端起水杯轻抿。 望安在宫里头跟着明忠学了一阵,机灵了许多, 他瞧出议堂微妙的氛围, 一见燕熙喝水,便识趣地张罗着给各位大人看茶。 冷热适中的茶水滑下喉咙,周叙和贾宗儒心头堵着的那口气松了一些。 议堂议事时间已长, 外头那边院子里官吏们的叫喊声已经弱了下去,日头偏正, 议堂里的光束退去,燕熙在上座, 沉在近午的明亮里。 燕熙放下茶水,问道:“你们到衙门也有几日了,如何看军户逃役之事?” 周叙是布政使,主管的是户籍赋税, 立即道:“下官一到西洲,便先翻了黄册, 再到乡里核对, 军户确实逃役严重, 还在户上只有六七成。” 贾宗儒叹气道:“岳西郡便不成了,在户的军户不到五成,下官翻了近年的刑事卷宗, 光是逃役的案子就占了一半, 剩下的大都是偷盗抢掠的, 百姓们家中无粮, 手里没钱, 日子非常难过。” 梅筠道:“截然相反的是, 西境却有许多富户, 其田产连绵百千亩,平川有两家粮商,生意连贯西境,粮食的走货量甚至比靖都的还大。” “请沈老板和韩娘子来。”燕熙听到这里,示意梅筠先停一停。 官员们议事,为何叫一个商人和妇道人家前来? 周叙和贾儒不明所以,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过来了,他们心中隐隐有些不适。 却见梅筠从善如流地对进来的两个人点头致意。 他俩有了先前的经验,索性跟着梅筠做做样子,干扯了下嘴角,算是与沈潜和韩语琴打过招呼了。 若放在平时,他们这种正三品大员,是一眼都不会多瞧商绅和做沽贩营生的妇人的。 沈潜和韩语琴向周叙与贾宗儒回礼,他们虽因着种种际遇,陷进了浊世里,却幸运地遇着了燕熙,他们远比周叙和贾宗儒更早也更深地认识到燕熙才是他们的天。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0节 是以他们对旁人的目光并不在意,只要主子瞧得起他们,走到哪里,他们都有立足之地。 沈潜和韩语琴举止得体,仪态从容,反倒把周叙和贾宗儒衬得难看了。 行至堂中,他们对燕熙行礼,得了燕熙赐座。 燕熙叫望安给他们也上了茶,待对方坐好了,才说:“韩娘子理家是一把能手,从前在韩公府把铺子上的生意管的也好。她来岳西,先把市场走了一遍,先请她把粮商的事情说一说。” 韩语琴款款起身做了个揖说:“西境三郡,数平川粮商生意做的最大,明面上瞧着西境有许多粮食铺子,其实后头粮食供应有八成被这两家把持着。一家姓钱,一家姓白,他们两家有联姻,关系走得很近,两家人坐在一起,就能定西境的粮价。 西境因在边关,有互市的支撑,粮商很多,粮食生意格外红火。 周叙其实头天到这里,便去市场上瞧过,只是他只瞧出了热闹,没瞧明白后面弯弯绕绕的关系。听到这里,对这妇人稍有改观,带了几分赞许地瞧住了韩语琴。 韩语琴接着道:“西境有渺河穿三郡而过,沿岸有不少良田,平川郡位于下游,土地最肥沃,是西边的粮仓,产出的粮能供两个郡的用度;岳西郡有一半良田、一半草原,勉强够自给自足;西洲则良田很少,百姓养牛羊换银子买粮。” 燕熙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说:“难怪西洲的杜铉手底下还有兵,那里屯田少,军户没多少,肉少了,狼也就少了,反倒落个清净。没像平川那样,军户的田都被占尽了。” “总督大人。”沈潜很会做面上工夫,他在此时小声地说,“小的是河清号的老板,早前便来西境做生意了,对这里的经营也有些看法。” 燕熙并不打算在外人面前暴露生意的事,像是不熟识般瞧向沈潜道:“沈老板请说。” 沈潜恭敬道:“平川的军户丢了屯田,除了被军官侵占之外,还因着‘子钱家’和‘交子铺’,这些铺子利用青皮流氓向军户和民户放贷,利率极高,常以屯田为抵押,放款期限一满,便强行占地。” 燕熙跟着商白珩读书时,熟读了大靖的各项制度,他不必思索便道:“官府有明文规定,借贷利率不得超过三分,且无论借款时间长短,利息不得逾本金一半。另有规定,借钱五年之内,在补足利息之后,仍可以用原价赎回。按常理来断,若借钱只为救急,只要勤俭持家,总能还上的。” 沈潜叹气道:“这些铺子手段极多,但凡是从铺子里借钱的,铺子便会让青皮流氓变着法子地为难借方人家,以至借方使尽浑身解数也攒不够钱赎回田地。再有,铺子还会哄抬地价,等地价升值后,借方要以现价来还,便还不起了。” 日头正好,议堂里寂静,燕熙听着,垂下了眸。 跟了燕熙久的人,都知道燕熙沉默之时最是难测。周叙和贾宗儒今日经着几回博弈,也敏感地察觉出了这种微妙的寒意,不由都坐直了。 “三尺之法不行于西境久矣。”燕熙沉思良久后,瞧向三位下官说,“你们可有解法?” 西境最富最乱皆在平川,梅筠抬眸,对上了燕熙的视线,他享受这难得的注视,说出了早在来之前便想好的方策:“清查钱铺,打击青皮,重编田册,抑制粮价。” “很好。”燕熙轻轻拨着茶盏说,“前三样请凌寒回去细拟章程,岳西和西洲也参照着去拟,由凌寒总定了再呈我。” 梅筠应了。 周叙和贾宗儒议到现在,已淌了不知第几回汗,此时愈发惭愧,只能诺诺应声。 燕熙接着道:“前三样很好,只最后一样,还得从长计议。官府的事情能急着办,粮商的事情却不能。因着这些粮商家中有不少做官的,与西境早就骨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且粮食在粮商手里,若将他们压狠了,粮食流到别处,便是伤了西境根本,抑制粮价还得刚柔并济。” 周叙和贾宗儒原以为燕熙惯用的是狠戾手段,听到刚柔并济时,不约而同地抬头,撞进了燕熙洞若观火的目光里。 他们羞惭地低下头去,知道在那一眼里,已经暴露了轻视太子的意思。 他们悔之不及,藏在案下的手把官袍揉的不成样子。 一场议事到现在,燕熙已经感到疲惫。 他不喜欢拿捏人心,甚至很是厌恶人心较量。 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不得不有几副面孔,用尽了七窍玲珑去应对每一个人。他的下属都说着万死不辞,可在他目光未及之处,每个人投向他的都是审视目光。 他深知走错一步,失的先是人心,再失的便是时势。 在靖都时,前头还有商白珩和裴鸿替他顶着,有事他也有人商量,便是出了大事,明堂之上还坐着天玺帝。而到了西境,一切都靠他自己主张。 燕熙在这种沉闷中,瞧向外边的日光。 - 他身上还留着夜里宋北溟给予的酸痛,领口下面寸许的位置,就有着宋北溟刺下的字。 那个字,在每个夜里都会被亵玩,只有他和宋北溟知道,只需稍微拨下衣领或是撩开衣襟,那个字就会坦露出来。 那个字像是某种契约,会让宋北溟觉得心安,也会让燕熙时刻地感到某种宣示。 不合时宜的,他在下属仰仗着他的氛围里,想起了宋北溟在他身上驰骋时落下的汗,想起了宋北溟游走在他身上的口勿,想起了宋北溟那双凝视他的漆黑的眼。 里面都是诚实的欲望。 燕熙想起宋北溟时很轻松,不用去想人心如何,不用去计算得失,宋北溟连血都能一遍遍地喂他喝,他在宋北溟强势的占有中,感到了栖息的安稳。 原本他以为这些都只是身体的交易,以他的美色,想换来这种满足并不难,是以他一度觉得可以随时弃之。 在这无处可依又危机四伏的西境,他与宋北溟日日抵足而眠,竟生出相濡以沫之感来。 这种短暂的神游,是无法否认的思念。 燕熙明确地知道自己在想宋北溟,可他们其实在几个时辰前还交颈相拥。 他沉默了须臾,在没有宋北溟的地方,继续做着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说:“沈老板、韩娘子,你们到平川去帮梅巡抚,在官府使不上劲的地方,用上些手段。切记一点,无论用什么法子,一颗粮食都不许卖到漠狄和莽戎去。钱家和白家的势力盘根错节,背后说不定还有旁的勾当,你们仔细着办。” 沈潜和韩语琴倏地抬头,落进燕熙意味深长的目光里。 燕熙和煦地问:“你们懂本督的意思?” 沈潜和韩语琴不敢长久地与燕熙的目光相触。 他们垂下头,回味着燕熙眼中幽暗的光,懂了燕熙的意思:以钱、白二家的底子,不可能招安了,要不惜代价取代钱、白。 沈潜和韩语琴来之前曾议过此策。 但钱、白二家势力极大,粮仓更是遍布西境,以“河清号”目前在粮市的实力,难以撼动他们。但既然燕熙有这个意思,此事便是能办,燕熙一定还有着其他的安排。 沈潜和韩语琴对燕熙的安排深信不疑,绝对服从。 他俩在暗处,看到的东西远比周叙和贾宗儒多,堂上议事能谈的都是放在明面上的事,而他俩做的还有暗地里的交易。明暗结合,他俩最先看清了燕熙打算从四面八方围剿西境流毒的布局。 沈潜和韩语琴是在浊世和宅斗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他俩不需要燕熙多言,便知道自己将成为直捅西境勾结势力的当胸一刀。 这让他们升起无上的热意。士农工商,商是最底层的,可这又如何?他们是太子殿下最锋利的暗刃,他们要做的事情,并不比堂上的三品大员差。 沈潜和韩语琴齐声应了,强压着心中摩拳擦掌的激动,行礼后退出去。 - 周叙和贾宗儒根本没看懂燕熙藏在笑意后面的狠敢和运筹,但仅是面上的安排,已叫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万万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竟然通盘谋划到这等地步。 燕熙对贾宗儒说:“季璋,你回去后给岳西军营传个信,我三日后去拜见师父,顺道着看岳西郡的互市。” 燕熙来西境已有半月了,还没有与汉临漠碰上面。如今西三卫以西只靠汉临漠的两万兵马挡着,实在是左支右拙,他把官场料理得差不多,总算得空去找汉临漠商议募兵之事了。 燕熙急着去见汉临漠,是因着汉临漠早年手上落了伤,其实已经多年未上战场,在远离沙场的那几年里,因缘际会当了他五年的武教师父。 这一次汉临漠重新挂帅,是天玺帝是实在找不出更信得过又镇得住场面的人了;也是汉临漠主动请缨,来替他这个学生重披甲胄。 燕熙对自己这位沉默寡言的师父很是尊敬,现下已是七月,入秋只在眨眼之间,他担心汉临漠手又要难受。 好在周慈这两日就能到,到时带上周慈一起去看汉临漠,总要想法子让师父今年秋冬不那么难受。 - 贾宗儒是岳西提刑按察使,他的主官岳西巡抚正被押在院子里,布政使又空缺,岳西如今数他品级最高。此时一听燕熙要去岳西军营便要起身说话。 燕熙摆手道:“如今人手短缺,季璋来日不必作陪,汉家军的供应还指着岳西郡,岳西巡抚若是回不去,你便原地代行巡抚之职。当务之急是供应军需,汉家军募兵也要花很多银子,你还要多想办法。” - 贾宗儒此行自荐来西境,自是有一腔报国之心。 再有他曾在殿上开罪过燕熙,想以此缓和与储君的关系。 原想着燕熙大约不会同意他的任职,没想到燕熙不仅同意了,到西境还给足了他面子。 更没想到的是,燕熙方才话中之意,是要抬举他升从二品岳西巡抚。 他在正四品任上蹉磨多年,原本已绝了再升迁的愿望。 一腔忠义,无从许国。都察院参劾瞧着权大,实则与民生息十分遥远。他为民请命愿望的实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远。 在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也心有不甘。 时运来的突然,因着追随了燕熙,被天玺帝擢升为正三品岳西提刑按察使。 这已经是天恩浩荡了,他其实已经不敢再有多更的想法。 以他的背景资历,想要像梅筠那样被人尊称“抚台大人”、成为执掌一郡命脉的封疆大吏,几无可能。 谁知在这“知天命”之年,这样的机会猝然被燕熙推到了面前。 - 谁都有一腔热望,在燕熙温和的注视中,贾宗儒在今日的议事中杂糅的自大、惶恐和羞愧,被太子殿下泼天的恩宠给浇灭。 他对燕熙又敬又畏,一时老泪纵横,竟是颤抖着就要下拜。 燕熙瞧出动静,抬手拦住了贾宗儒说:“西境危机四伏,亦是机遇遍地,季璋不必惶恐。眼下不仅对你,便是全西境,只要是能实心干事之人,本督都会给吏部写举荐信。” 一旁的周叙本在羡慕,此时听了,刹时大悟。 他难忍心中激荡,竟是先贾宗儒一步,猛磕头道:“下官必定万事以督台大人为先,万死不辞。” 燕熙一见如此,便知道劝不住了。他手上稍松了劲,贾宗儒也跪了下去。 耳边是如假包换的效忠之辞。 燕熙心思通透,在议堂里将底下人心思的起起伏伏瞧得明明白白。 他高坐主座,用几根线牵着那些飘忽的心思,早在议事之前他便志在必得,过程虽起伏,结果尽在掌握。 他厌恶着这种人心算计,缜密的安排补偿给他的是快意。 连日的愁云惨淡,终于得了一丝松快。 燕熙极轻地喟叹一声,脑子里西境的蓝图已初见成像。 在这种快意中,他忽地他瞧见议堂外边,紫色轻衫晃过去。 燕熙不由勾了唇说:“今日便议到此,你们三位回去。最多三日,本督府上就能清算出哪些官员能放回去,这几日你们务必保三郡稳定。” 望安一直跟在燕熙近处,他顺着瞧见了外头紫鸢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突然现身。 望安不由露出笑意,退到后头去传膳。 周叙和贾宗儒不明就里,诚惶诚恐的谢恩。 梅筠也看到了那抹紫衫,知道那是谁的属下。他对周叙和贾宗儒勾头示意,他品阶最高,先拜别了燕熙,走出了议堂。 周叙和贾宗儒在震撼中无力去想其他,跟着梅筠出去。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1节 梅筠出去后站在檐下,晌午的日光把地面照得发白,这里的七月已有凉意,再没有半分与靖都相像。 他怔了片刻才猛醒过来,知道不便久留,该走了。 梅筠举步间看到望安已经领着人捧着食盒过来,这个曾经对他很热情的小太监,现在见着他如同生人,梅筠先一步下阶,让开了道,站到日头下,望安从他身后过去。 至少如今望安不会再对他恶脸相向了。 这或许代表了燕熙对他某种微妙的转变。 然后他听到望安在里头小声对燕熙说:“小王爷担心主子为着公事又误了饭,特地回来陪您用饭,这会正在更衣。” 梅筠有功夫在身,将那压得极低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一下心中像被掏空了般,竟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待听到里面说要到花厅用饭时,他才醒转过来,心中泛着浓酸,怅然若失地往外走。 他在日头下望向前方,倏地觉出某种一眼望到头的无奈来,知道自己此生或许只能如此了。 而那个他曾经陪伴过的青葱岁月的少年,在他错过了五年之后,变成了他当初期待的样子。 可是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第84章 相濡以沫 望安把门窗推开, 空气流动起来,燕熙到隔壁的花厅坐下时, 闻到了风中的气息。 些许的“枯”, 更多的是宋北溟的味道。 宋北溟步伐很快,转眼就停在了门外。 望安把碗筷摆好,在宋北溟进来时, 他悄声出去,朝左右打了个手势, 带着下人们退干净了。 望安站到院门外,见到紫鸢提着个油纸袋, 千娇百媚地倚着院门对他笑问:“吃上了?” 望安知道这是宋北溟的暗卫长,身手了得,据说品级也高得吓人,望安客气地点头。 紫鸢笑了笑, 咬了一口不知从哪里顺来的肉包子,跃上了屋顶。燕熙的暗卫长见她上来了, 便识趣地挪到别的地方。 方循和都越的马没有北风惊雪快, 落在宋北溟后面。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 见着紫鸢打了个招呼,没往檐上凑,很放心地去办别的事。 他们这几日跟着宋北溟募兵, 趁回府这当口, 赶忙去找温演对账。 - 屋顶下面。 宋北溟挨着燕熙坐了, 凑在燕熙颈间深嗅一口, 欲言又止。 燕熙给宋北溟递筷子, 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在那温和的目光里, 不由笑了, 凑过来像是想吻他,却停在一半,盯着人仔细瞧了片刻,挑眉让燕熙先用饭。 燕熙确实也饿了,他这几日每日议事和走访,时常错过饭点,饥肠辘辘是常有的。 他自己不在意,下边人也不敢一再打断他正忙的事,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燕熙是无所不能的,只有宋北溟知道燕熙在透支体力后虚弱危险的状态。 宋北溟不想再看到一次燕熙浴血归来的样子了。 - 宋北溟这几日跑募兵的事忙得很,每日寅时正就走,半夜里才回来。不论宋北溟去了哪里,再晚都回来。 两人在东宫有过一阵夜夜同床共枕的日子,可那时宋北溟有着气,每夜里都是往狠里弄燕熙,并且为防风言风语,都是偷摸地来去,算是偷情。 到了西境,没有天玺帝坐阵和礼部那帮老头子盯着,他们不必再避着什么,宋北溟大大方方地来,燕熙坦坦荡荡地迎。 宋北溟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燕熙是他的人,燕熙也从不避讳与宋北溟的关系。 总督府的下人们很快都懂了宋北溟是总督大人“房里人”的身份,两边的底下人很快就处出了“一家人”的默契。 在这种水到渠成的氛围里,燕熙与宋北溟逐渐处出了老夫老妻的感觉。 - 燕熙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不在乎宋北溟占有他的身体,也不在乎宋北溟侵入他的生活。 疾风骤雨般的进攻或是随风潜入夜的滋润,燕熙照单全收。 燕熙在这种相处中,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舒服。他会在夜里等宋北溟归来,他每夜在宋北溟的怀里入睡,他想到宋北溟的次数在显见地变多。 从前在靖都那种热烈的相处,没叫燕熙生出的柔情,在西境相濡以沫的相处中,潜移默化地冒了头。 他俩总在半夜里见面,有事要议,通常只挑重要的说,两人思路都很清晰,又随着相处日久,默契渐深,要说的话点到即止,彼此便已了然。 春宵苦短,时常说完了就倒进了榻里,在翻滚的尽头,燕熙总是倦得入睡,起床时宋北溟便走了。 一天里,其实也说不上几句话。 - 宋北溟今日正午正好路过岳西府,离总督府不算远,便特意赶回来。一问,燕熙果然又错过了饭点,他不好当着燕熙下官的面去提人吃饭,便让紫鸢来传话。 燕熙与宋北溟白日里各忙各的,很少在这个时辰相见,两人在明亮中交换着视线,分开目光时,不由都笑了。 宋北溟给燕熙夹菜,不一会儿,便把燕熙碗放满了。 燕熙无奈地停下筷子说:“你是想要撑死我吗?” 宋北溟道:“是啊,把你肚子撑大了,给本王生个崽子。” “那这辈子要让小王爷失望了。”燕熙含笑说,“本官下辈子若能投个女胎,小王爷再来找罢。” 宋北溟扯开衣领,靠在椅背上,轻笑道:“我不信轮回,只信当下。” 燕熙微微一怔,没有接话,低头吃饭。 他的礼仪是唐遥雪教的,细嚼慢咽由他做起来,格外有一种无邪惑人的意味。 挑拨着人去打碎这种干净。 宋北溟偏开了目光,不舍得叫燕熙累。 燕熙看宋北溟忽然不做声了,没往那处想,说:“一起吃吧。” “嗯。”宋北溟坐正了,端起碗,他吃着自己的,却一直盯着燕熙吃的怎样。 燕熙喜欢看宋北溟吃饭,那种凶狠的样子,让他看了很有食欲。 宋北溟陪着一起吃,燕熙总算多吃了些。 燕熙捡几口素菜,挑了几口瘦肉,油重的都没碰,用了一碗饭后便搁了筷子。 宋北溟看燕熙的手腕纤细地搭在桌上,想起昨夜自己手掌下丈量的腰身又变细了。 连日来,某种阴魂不散的忧虑又爬上来。 宋北溟把一盘酿豆腐挪到跟前,用茶水涮了油星,再夹到燕熙碗里说:“本王想了好久,叫人在豆腐里藏了肉,吃起来不腻,总督大人赏脸多吃几口罢。” “我以为小王爷这样养尊处优,不会在做饭上面放心思。”燕熙无声地笑了笑,抬箸慢慢吃着。 宋北溟看着他吃,少有地说起从前受伤的事:“我腿刚伤的那阵,有大把的时间,每天从睁眼坐到闭眼,总要找点事情做。莫说研究菜色,织布我都会。” “好贤惠啊。”燕熙举着筷子,意外地说,“你是不是还会绣花?” “这你不是最知道么?”宋北溟意有所指地瞧向燕熙的锁骨。 那个位置,昨夜被吻过一遍又一遍,此时在宋北溟的目光下,又烧起余热,燕熙镇定地瞧着宋北溟说:“小王爷的绣工炉火纯青,本官真是叹为观止。” 宋北溟看到燕熙眼里盈出水波,在这种隐密的拉扯中,他没有穷追不舍,而是主动败下阵来说:“再吃几口吧。” 燕熙又浅浅地尝了几口,再一次停了筷。 宋北溟再往燕熙碗里夹青菜时,燕熙抬指挡住了宋北溟的手说:“梦泽,我真的吃不下了。” 宋北溟停了手,问:“喝汤么?” 燕熙见汤里漂着油星,摇头道:“不想喝。” 宋北溟没有勉强,他垂睫掩了眼底藏的浓郁。 再抬眼时已隐去忧色,像是不在意般大喇喇来到燕熙身后,把人拥进怀里说:“我不明白,既然‘荣’的消耗极大,你为何饭量却这般小?” 燕熙莞尔道:“非要胡吃海喝才好么?” “可也不该是你这种吃法。”宋北溟道,“如今,我身上的枯已不能奈何我,可是你的荣,还在控制你。” 燕熙也发觉了,宋北溟身上枯的味道已不似初识那般浓郁,他说:“枯荣虽是一对,药效却不一样。虽然枯的药效在消散,但枯与荣毕竟药理不同,我们的身体状态也不一样,不能完全比照着枯来判断荣。” 宋北溟嗅在燕熙脖颈说:“你的荣浓度也降低了。” “是啊。”燕熙点头,下巴挨到了宋北溟的鼻尖,“我也察觉了,你不在身边时,我好像不那么燥热了。” “不热了,就用不着我了?又想用完我就扔?”宋北溟贴着燕熙的脸说,“总督大人还是那般狠心么?” “我这个总督可全靠你在外边跑起来的防线护着,哪敢离了你?” 燕熙低头去瞧宋北溟,“我的将军。” 我的将军——这四个字在勾着宋北溟的豪情与温柔。 宋北溟侧过头来,把燕熙半抱进怀里,他拿手盖住燕熙的双眸,将那流转的光华收在掌心,声音有些哑:“微雨,别招我。” “今日你在岳西附近,是去收了柴万仞?”燕熙修长的手指拨开宋北溟的手掌,他的风情来的快,散的也快,再看宋北溟时已换上正色道,“我昨夜里只说那一句,你便去办了?” 昨夜里,燕熙是在被宋北溟抱去沐浴时忽地想起那柴万仞已经连着几日托人来说要见他的事。 “太子殿下说的话,我哪句不明白?哪件不办?”宋北溟给燕熙端清茶,“如你所说,那人是个汉子。从锦衣卫的手段里挺了过来,他身子才能下地,就要带着兄弟们参军。” 燕熙接过茶,一口气喝了小半杯,喉间清爽了不少,说:“底子干净么?” 两人想到一处,相视一笑。 宋北溟接回杯子放到案上说:“我请贾宗儒查过岳西郡的刑名档,这伙人没干过要人命的事。之前抢过一回粮行,被粮行反缴过一回,后来只敢在山里头垦荒,劫你的时候是真的没米下饮了。” “即如此,可以收了他们。但他们毕竟曾落草为寇,该罚的也要罚,参了军,还要立好规矩。”燕熙眸光微敛:“在西境山匪也不好干。” “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今日就叫方循拟出章程,夜里送来给你看。”说到正事,宋北溟仰了身子,肃然道,“若是山匪的日子好过,怕是西境连这一半的军户都剩不下来。那些逃役的,大多是到深山躲起来;没找着地儿的,有的从平川跑到西洲,有的跑成了流民;还有的,跑去了漠狄。” “跑到漠狄?”燕熙正色道,“漠狄能容他们?” 宋北溟面沉如水:“青壮男丁哪里都缺,漠狄新封的左贤王很有想法,在学大靖的东西。他们收了西境的流民,把人派去修建工事,还给工钱。” 燕熙抿着唇,片刻过后嘴里发苦地说:“那大约很苦。” 西境总督的身份,像是给燕熙打开了某个情感口子,西境的所有人都仰望他、依赖他、服从他,这让他生出自己当真是“父母官”的责任感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2节 他听到流民的境况,不由地泛起苦味,想到那些逃离故土的人可能正承受的压迫,心中的疼惜是真切的。 那是他的子民。 那些人遭遇的事情,是实打实的苦难,燕熙很难把那当作书里面浅浅的几行字。 宋北溟给燕熙倒了水,推过去说:“背景离乡,没有不苦的。” 燕熙接了水,轻轻抿了一口,望着窗外的日光说:“最多一年,我要把他们接回来。” “总督大人一言九鼎,三郡兵马闻令而动。”宋北溟隔着小案,握住了燕熙的手,顺着燕熙的目光望出去说,“西境必能清流毒,许民安,到那日,乡民们都会回来。” 燕熙收回目光,转向宋北溟道:“梦泽,姜西军有三十万,为何护不住三郡子民?” 第85章 坚不可摧 宋北溟身子一仰, 蹙眉说道:“我来西境,首要查的就是此事。这些日子, 我跑了大半卫所, 大致理出个意思。姜西军的三十万兵,只是按黄册在案的军户人数报的,近几年, 军户们受不了盘剥,跑了大半, 他们的三十万早就不做数了。” 燕熙起身,站到窗边。 他这几日在等宋北溟回来的夜里, 把西境黄册翻看了大半,此时脑海里闪过一页页的记录,沉声说:“西境多年未有征战,每年只有一些局地摩擦, 此事已是证据确凿,姜西军年年军报说打战, 问朝廷要了这么多粮饷, 钱都用到何处去了?” 宋北溟跟着起身, 和燕熙并肩,他从侧面看到燕熙勾起的眼角。这双眼睛实在是长得太好了,连气愤时都像含着情。 宋北溟挪开目光, 说:“一开始姜家敛财, 为的是中饱私囊。上梁不正下梁歪, 上面的贪得无厌, 下面的变本加厉, 层层盘剥下来, 最底层的军户无暇训练、劳无所获, 以致厌战避战。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必被反噬。军户制的崩溃非一日之寒,军户无田无家之日,就是姜西军名存实亡之时。这是自上而下的崩塌,短短几年便如火烧燎原,姜家意识到问题时早已无力回天。可边关还要守,他们便想着花钱买平安。这几年,漠狄那边连着遇着灾疫,两边一拍即合,姜家给钱,漠狄佯攻,姜家欺上瞒下,把朝廷当傻子似的骗。” “送银子给漠狄?”燕熙眸光霎时覆上寒霜,轻轻呵气说,“我堂堂大靖何时给别国上过贡?大靖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光了!” 宋北溟听出燕熙动怒,他轻轻揉着燕熙后颈,这种安抚对燕熙很有效,燕熙绷起来的肌肉在宋北溟手底下逐渐放松,宋北溟放缓了声音对燕熙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姜家到这一代已是行将就木。你在姜家差点把大靖烂穿之前,早一步扳倒了他们,避免了他们把大靖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为大靖赢得了喘息,微雨,这已经是大靖之幸。” 燕熙和宋北溟在一起时,荣无法控制他,他的情绪平稳,在宋北溟体贴的动作下,他深吁了一口气,顺着脉络说:“如今姜家已倒了两月,漠狄那边想必早有了消息。眼下正是西境空虚之时,而漠狄却没有趁势来犯……不对,漠狄试过来犯,娘子关一战,漠狄发现踏雪军难以战胜,便陷入观望。” 宋北溟就着揉燕熙脖颈的动作,把人揽进怀里,相处的时间总是仓促,以致凑在一起,就想要贴进。宋北溟闻着燕熙发间的清香,轻声说:“是的,踏雪军过娘子关到西境腹地,急行军只要一个日夜。漠狄知道若大举进攻西境,便是正面宣战。大靖势必举全境兵力保西境,踏雪军会来,东边的林家军也可能会来。姜氏养虎为患,漠狄早被姜家养出了狼子野心,他们在观望,也在等待时机。” “他们今年等不来姜家的岁银,便会找别的东西下手,秋收……”燕熙被枯的味道包裹,心绪平静,思路敏捷,“他们今年没有粮,必定会在秋收来抢,现在离秋收只有两个月,两个月不够新募的守卫军出师。” 宋北溟在贴近的距离中,重了呼吸。燕熙于他就是这么邪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人抱起来,放在窗棱上,面对面地说:“两个月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去请长姐借几万人来,再加上汉都统的汉家军,新兵也尽量多录有底子的军户,以老带新,三军混编,出师速度会大为加快。” “师父大约不会反对,”燕熙坐在窗棱上,视线只到宋北溟的下巴,像是懵懂地仰头抬眸道,“可是,要借踏雪军,大帅会同意么?” 因抬着眸,燕熙上挑的眼角变成半月的弧度,显得格外天真无邪,被这样注视着,让宋北溟的克制变得艰难,他微微俯身,平视着燕熙说:“我长姐当然不会轻易同意,踏雪军守北原并不轻松,她会问你要东西换。” “我没兵没马,只有三郡的地,而地是不肯给的。”燕熙看着宋北溟靠近,抬指抵上宋北溟胸口说,“大帅想要神机火炮?” 宋北溟捉住他的手说:“我猜她想要的不止这个。” “那要叫我为难了。”燕熙苦恼地说,“旁的东西,我也不能拿来换。” 宋北溟说到重要的内容,眼神格外重:“我猜她想要打通娘子关,把被娘子关断开的平川粮道和北原粮道合二为一。” 燕熙听得一怔,猛地抬头,气息扑在宋北溟的唇边,他此时当真是没有旖念,重重地说:“那么北原和西境将会变成一体。” 宋北溟点头,手指抚上燕熙的唇,鼓励他道:“你再往下说。” “两境打通,漠狄的对手就不再只是西境,漠狄每一次出手,都不得不掂量北原的态度。”燕熙发觉宋北溟的眸光变得格外深遂,他默契地捕捉到某种令人振奋的讯息,“娘子关……娘子关一旦打通,踏雪军经娘子关北边的神居山便可以绕到云湖的后面,大帅是想要收回云湖十四洲!” 宋北溟重重点头,托起燕熙的脸说:“收回云湖十四洲,就能切断漠狄和莽戎的联系,大靖的北边屏障便能重建,西境的压力也会减小。” “梦泽,”燕熙被宋北溟眼中燃起的光灼得心中发烫,他似乎已经看到大军挥师北上,云湖十四洲重新插上大靖龙旗的盛况,“到那一日,大靖万千子民的夙梦能圆,我们将重启一统河山的历史。” “是的,我们。”宋北溟把燕熙的下巴勾得更近,“微雨,枯荣本是一体,你我注定要纠缠一生。你是储君,我是边王,我们合力,便能把来犯之敌踩在脚下。微雨,你总叫人捉摸不透,如果你想要的江山,那许你江山无恙,我宋北溟是能做到的。” 燕熙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烫得气息翻滚,他想宋北溟哪里是不会说情话,宋北溟说情话可太厉害了。 “既然如此,”燕熙眸光流转,“本官也得表示诚意,我可以给北原三十架神机火炮。” “那我替长姐,”宋北溟凑在唇边说,“谢谢海晏号老板慷慨解囊了。” 他们之间的每次结盟,达成的过程都是随心所欲,结果却总是坚不可摧。两个人始终紧密相连,在靖都一同扳倒了姜氏,又在西境站到了一起。 燕熙微微笑了起来,他身后是悬空的,他根本不担心会掉下去,他无所顾忌地向后仰去,引宋北溟来追逐,果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后脑勺,下一刻便被吻住了。 属于宋北溟的气息铺天盖地涌向他,他被捞进怀里,抵在一侧的窗棱上亲吻。 燕熙只有身后细长的一处支撑,而宋北溟的力道那么重,他只能伸手往后抓住一侧的窗页,在被吻得无法呼吸时,抓破了窗纸,含糊又混乱地说:“我下午还有事。” “要不是怕你累着,我——”宋北溟碾着人亲,剩下的话全咽在唇齿间了。 紫鸢早在他们往窗边走时,便避到屋檐的另一边,背过了身。 燕熙的暗卫长和卫持风也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跟着转身,卫持风摸出水来灌了一口。 烈日灼灼,院子里风声都弱下去了,安静全留给了有情人。 - 三日后。 总督府那间关人的大院里刚分完粥,官吏们狼吞虎咽地一口就把半碗粥喝完了,他们攒了些力气,开始有气无力地胡说乱哭。 “我们要见总督大人。” “放我们出去。” “你们这是在谋杀朝廷命官!” 温演在门外揣着手道:“各位大人慎言。总督大人只是请各位大人来做客,怎么就成了谋杀朝廷命官?” 有一个官员躺到门缝边,虚弱地说:“每日半碗粥,一杯水,这是想饿死我们!” “实则是各位大人赖在总督府,大人们只要把真账本写出来,自然就能回家。”温演淡淡道,“前头有几位写出来的,总督大人赏了饭,吃饱喝足地回家去了。” 岳西巡抚体格高大,他体力比别的官员好,提了声音说:“休想诓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些交了账本的,直接被扭送锦衣卫,根本回不了家。温演,你别在这里拿着鸡毛当令剑。我还不知道你?!韩家倒台压倒了你,你被从内阁扯下来,现在就是见不得旁人好,想要刁难我们!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在这里说话,我们要见总督!” “总督大人很忙,想见大人,你们得拿出点东西来。”温演常年浸淫官场,不会被轻易激怒,他平静地说,“总督大人说了,到今天中午,交不出真账本的,便不再等了,锦衣卫伺候。” 岳西巡抚狞声道:“你敢!我们是经朝廷任命的官员,凭什么随意处置我们!” “本督凭何不敢?”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 “本什么督——”岳西巡抚啐了声,然后猛地意识到什么,双腿一软,扑通摔在地上,震惊地问,“督台大人?” 从一品的绯色袍角掠过台阶,两边的人恭敬地让开,燕熙飘然而至,立在中央说:“开门。” 院门缓缓推开,里头剩下大半的人,这些人饿得四肢无力,听到门响,虚弱地抬头望来。 只见朝晖之下,一个颀长的绯色身影沿着阶缓步上来,皂靴停在门槛前,如芝兰玉树般的美人停在晨曦下,这人美得连日头都不舍得灼着他,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早就听说总督大人美,可他们没想到美到这种地步,叫风与光都失了颜色。 他们从这逼人的美貌中猝然生出绝望来。 如果是这样的美人,又是那样尊贵的身份,确实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心理防线在瞬间崩溃,他们再不敢心存侥幸,纷纷跪地求饶。 这些人敢在温演面前骂骂咧咧,真到了燕熙面前,全没了骨头。 燕熙蹙眉退开两步说:“本督给过你们机会的。” 岳西巡抚在看到燕熙时就怔住了,他少时长在西境,后来又多年在西境经营,他曾在西境见过同样美丽的人,那个女子一身红衣,在平川的冬雪里像是吸尽了天地的颜色。 唐遥雪那般同谪仙一般的人物,不是俗世能见的,她的出现,见过的人都知道的,是在等待大靖最尊贵的男人。 既然是那个人的孩子……他想,难怪会得天玺帝偏爱到立储的地步。 太子殿下到西境,是有恃无恐而来。 岳西巡抚俯身跪在门槛前,头深磕在地面。 “西境上下沆瀣一气,通敌卖国之事,我督已查实。留着你们,原是想要些口供,如今已经证据确凿,不必再浪费粮食养你们这些国之败类。圣贤书读成这样,脏了读书人的名声,你们所为实在是丧尽天良。”燕熙说,“京里头诏狱的人今儿便能到,届时把你们送走,本督这里总算能清净了。” 三日的时间,足够让官吏想明白利害,尚在坚持的,不过是最后一丝求生本能。此时燕熙的一席话,碾碎了他那点念想,所有人都听懂了,燕熙早就一切尽在掌握。 岳西巡抚心如死灰,他之前不肯认罪,最怕的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他读圣贤书,也曾有过热血,走到面目全非的地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不想被骂百年、骂千年。 他在被关进来时,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存的一点念想便是死得好看些。可是显然燕熙不打算给他们一丁点的格外开恩,他惨然道,“罪臣这就写,罪臣也是有苦难言,身不由己。” 燕熙目光虚虚地落在他身上:“这些话留着到诏狱说罢。” 岳西巡抚用力磕头:“督台大人!罪臣不仅写账本,罪臣还要写揭发信,必将西境之事和盘推出。求督台大人,放我家人一条活路。” 燕熙没有正面回应他,他转身下阶,留下一院的官吏们痛哭流涕。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了。 岳西巡抚领头认罪,底下的官员们很快拿起笔,把账本和供状都写了,那些令人咋舌的肮脏交易,在画押后装进盖印的信封里,连夜快马加鞭送到靖都。 西境之事,就此捅穿了。 第86章 神明悲悯 燕熙料理完院子里的事, 没耽搁便启程往岳西军营去。 七月初的西境微有凉意,燕熙身上的燥意最近明显下降, 揽月破云迎风疾驰, 风吹去了数日的烦闷,山莽间林风轻鸣,竹叶沙响。 燕熙少有的畅快, 一骑当先,不到半日便到了岳西军营。 燕熙在离军营十里处勒马停下。 紫鸢跟着停马, 顺着燕熙望着的方向,略眯了眼睛。 卫持风绕到燕熙身边问:“主子, 有别的安排?” “再往前走,军营的岗哨就能看到我们,师父必会出营来迎。”燕熙说,“先去岳西互市。” 卫持风道:“主子, 互市里人多眼杂,漠狄和莽戎的探子也多, 若是出个好歹……” “惊动上下, 便看不到原本情况。”燕熙扬了马鞭道, “互市是我大靖的地界,我倒想看看,能出什么好歹。” 紫鸢挑眉瞧着卫持风道:“怎么, 卫同知不敢去?” “哎哟。”卫持风讨饶道, “我的姐姐唉, 有你在,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同知弟弟如此上道, ”紫鸢道, “本姑娘甚是欣赏。大人去不去是大人的事, 安不安全是我们的事,同知弟弟,记住了!” 她爽快地拍马在前,探路去了。 燕熙看着紫鸢的背影,微微露出笑意,他发觉紫鸢出了靖都,快活了不少。原本在靖都时,紫鸢事事谨小慎微,要么装腔作势,叫人摸不清身份,要么话也不肯多说一句,到西境后,欢声笑语明显见多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3节 方循、都越,也比在靖都更有活气,见了他有时也敢笑着喊两声大人。 从前这些人,见着他都是格外小心,生怕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 靖都就像牢笼,权力、人情的漩涡残酷地把里面的人席卷,为求自保,人不得不压抑本性,去当那池鱼和笼鸟,做着虚与委蛇的事。 燕熙发现宋北溟和手底下的人在这一点上都很像,他们像是天生就更加自由,他们生来就喜欢翱翔,一旦出了靖都,便似找回了双翼,他们是飞鸟和烈马。 而这样的恣意感染了燕熙身边的人,卫持风也显而易见地变得大胆,而且也变得更愿意与人亲近,他前一阵,还瞧见过卫持风与方循和都越一起坐在屋檐上喝酒。 燕熙想,形势真是比人强,在不知不觉中,他和宋北溟的下属们理所当然地融洽相处,已经以兄弟姐妹相称了。 他和宋北溟在某种意义上,承载了这些人对西境未来的期待。 在这里,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和宋北溟就应该在一起,太子殿下和北原王如同星月共存,交相辉映。 - 岳西互市是西境两大互市之一,仅次于平川互市。大靖的商贾在这里卖盐、布、茶、瓷器和粮食,漠狄在这里卖马牛羊,莽戎的人也会来。 因着互市走货量大,利润可观,又涉及两国利益,大靖曾经规定互市的各项皆由买卖官营。本意是要控制大靖卖出的物资,不能便宜了他国。 可官营最后走向了层层盘剥,底层制茶、盐、布等匠人和行商逃匿,互市周边民不聊生,甚至岳西郡的茶商一度全部走尽,互市里空荡荡的。 此事后来闹到了天玺帝跟前,当时天玺帝强行把互市的官营铺子撤去,动了四姓的利益,遇着了四姓反扑。而后连着许多年,天玺帝的令都出不了靖都,可天玺帝还是把硬挺着,解了互市限制民营的禁令,重新把互市做起来了。 - 燕熙到时,正是饭馆酒肆最热闹之时。 暗卫和锦衣卫先一步隐进人群里,燕熙身边只跟着紫鸢和卫持风。 燕熙在入互市前戴了幕篱,可仅凭那身姿和仪态,也让人觉得贵气逼人,宛如仙人降世。 他身边的两个随从,一个娇艳,一个英武,一瞧便知他是有家世、有钱的主。 他们方到互市南头,做买卖的便一窝蜂地来招呼。 卫持风挡在燕熙前面,好声好气地应话,那些人看见卫持风扶刀的手,便知道不好惹,只好隔着距离吆喝。 其中一位机灵的,在一群人喊卖东西时,别出心裁地喊:“客官,用饭么?咱家馆里子还有上好的雅间。咱家的老板娘可是互市第一美人!” 紫鸢正要拒绝,燕熙浅声道:“请带路。” 紫鸢去瞧卫持风,卫持风对她点了点头,紫鸢心里便有了底。 互市里除了主卖的茶、布、盐和粮食,也卖些日常用的小玩艺,规模已超出流动集市。顺着街面往后瞧去,还有几溜房顶,是民居的样式,看样子已有常住百姓。 岳西互市远比靖都里听说的繁荣。 原以为那小二说的店铺大约就在街市南头,用不着走几步。不想竟是在街市中央,最大的那间酒楼。 酒馆门口挂的两排大灯笼,由铁线牵着,在边境的风里稳稳地晃。 走进酒馆,里头装潢大气,仔细瞧倒是没用什么昂贵的材料,却叫人觉得有格调,很是舒服。 小二招呼得热情周到,一路恭敬地把人往楼上引。 燕熙进了雅间,门在背后小声地关了。里头早有人等着,那人见着燕熙,立即躬身行礼:“语琴见过主子。” 燕熙摘下幕篱,卫持风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燕熙坐到主位上说:“酒楼建的不错,位置选的也好。” 韩语琴跟到身边伺候,得体地给燕熙倒茶,侧立一旁细声说:“这馆子是沈掌柜按您的意思,几个月前就买下来的。他在原来的基础上改了装潢,添了人手,我来的时间短,没出什么力。这家店原来的底子就不错,现在除了做酒菜生意,也经营住店,如今已是互市里头最大的酒馆。一些熟客来得多了,信得过店子,平日里他们也请店子帮着介绍买卖,我便做主,也做了些介绍买卖的生意。这些日子以来,南来北往的消息,店里头有不少。” 韩语琴这番话说得巧妙,不仅把场面上都照顾得好看,也表了功。 暗处里经营的买卖,每五天有一份密报呈到燕熙手上,燕熙知道这家酒馆原先是不做介绍生意的,如今韩语琴把酒馆做成了行商中介,还兼着收集互市和边境情报,算是大功一件。 燕熙点了点头说:“你和沈潜都要赏。” 卫持风身为燕熙近卫,又管着锦衣卫,是知道韩语琴在此处的,也知道不少燕熙的生意。 但眼见为实,他见着这酒楼时,还是大吃了一惊,没想到燕熙暗中筹谋的生意在互市也做的这么大。 燕熙饮了茶,被风灌得发干的嗓子舒服了不少,他站在窗影里瞧见外边街道上大多摊子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韩语琴道:“互市里交易只有半日,行商们做完买卖要赶着回程,午饭过后,大多行商便都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只有互市里的定点商铺和定居百姓住在这里,到了下午,互市便只剩下一小半的热闹。咱们在这里的铺子,属钱桩、粮行和酒馆生意最好。” 韩语琴说到这里顿了顿,听到外边急走来的脚步声。 燕熙没有叫韩语琴接着说,他端着茶杯轻抿着,听见门外头的人讨好地喊:“主子。” 燕熙没应声,在场的人也没人敢接话。 外头的人又喊了一声:“主子。” 燕熙合上茶盖。 卫持风明白了燕熙的意思,过去开门,见到沈潜在外头抹着汗不敢进。 卫持风在锦衣卫见多了这种场面,叹声说:“来都来了,快进来罢。” 沈潜踌躇地进来,自己把门关上了。 他其实敲完门就后悔了,现在心中惴惴,根本不敢看燕熙。在场的都是燕熙身边最近的属下,做到这位置的都是聪明人,一看沈潜这样巴巴地赶来,便都知道什么意思。 沈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喊了声:“主子。” 他原想找点旁的事情说,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走错一步,再绕关子不说实话,就真的太难看了。 他咽了话,悔得把嘴唇都咬青了。 不该来的。 韩语琴自沈潜进来起,便垂着头,此时看见沈潜眼眶红了,她默声往外退。 燕熙的目光从沈潜和韩语琴身上扫过。 日光从窗户照进来,燕熙坐在光里,脸背着光,神情瞧着格外淡,他说:“有什么都说开罢。” 卫持风和紫鸢对视一眼,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说话。 沈潜素来极是敬畏燕熙,此时一听燕熙的语气,便止不住地心悸,他猛地磕头,一眼也不敢看燕熙,嚅嗫道:“主子,小的……是小的想太多,错在小的,小的没什么好说的了,甘愿领罚。” 燕熙此行,为着保密,只通知了韩语琴。可他刚进韩语琴管的酒馆,才喝过一杯茶,沈潜就到了。 很显然沈潜叫人一直盯着酒馆,只要酒馆稍有异动,沈潜一盏茶的工夫便能赶过来。 沈潜了解内情,能从燕熙轻车简从的出行中看出端倪,这一点旁人或许及不上。但沈潜这种窥视的举动能够在韩语琴的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地进行,说明旁人也能做到这样。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卫持风早在沈潜进来时,便朝窗户探了个头出去,外边的锦衣卫和暗卫见着了,立刻警惕起来。 这里是互市,人员混杂,一旦出事,处理稍有不慎,便可能酿出祸乱。 更不用说燕熙身份敏感,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 燕熙没有说话,跟着他的人都知道,燕熙不满意时,并不会责骂属下,但他那种冷淡的沉默更叫人心生惧意。 因为没有人知道燕熙会愿意给他们多少耐心,或许燕熙下一刻就会放弃他们。 沈潜等不到燕熙的回话,额上冒出的冷汗滴嗒落在木质地板上。 韩语琴在这种沉默中,也心慌地跟着下跪。 沈潜在这一刻强烈地认识到燕熙虽然放手让他做,实则什么都尽在掌握。 沈潜这些日子当着海晏号和河清号的大掌柜当得有点得意忘形了,以为这两家商号都是他的功劳。 真到了燕熙面前,他才真实地意识到,无论是海晏号还是河清号,本钱、图纸、官府关系乃至运筹谋划,都是燕熙的。 燕熙就算远在靖都,动动手指便能决定两个商号的生死。 沈潜手底下如今管着几千号人,在外面瞧着像个了不得的人物,实则离了燕熙,他什么都不是。 沈潜其实心里一直是清醒的,也正是因为清醒,他才在最近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燕熙不仅叫来了韩语琴,还安排进了不少新人,他怀疑这里头甚至有锦衣卫的人。这些人可以越过他通过卫持风向燕熙报告,燕熙通过这些眼睛,可以看到连他都看不清的地方。 沈潜可以预见到自己会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甚至于到某一天,随便谁都能替代他。 更叫他不安的是,韩语琴的丈夫温演还是燕熙身边的师爷,韩语琴两夫妻只要联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燕熙面前为难他。 这种被逐渐架空的感觉让沈潜很不好受,以至于他这些日子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 找人监视韩语琴的动向,对他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必须时刻知道韩语琴在做什么,然后努力做的比韩语琴更好;而且他嫉妒着韩语琴有更多可以见到燕熙的机会,光是去猜测韩语琴得了主子什么话,就叫他抓耳挠腮的睡不着。 这些心思,在没见到燕熙前,沈潜还能安慰自己是人之常情,可如今燕熙就坐在跟前,燕熙的扫视他一眼,他的心思就暴露得体无完肤,显得那么龌龊。 他知道燕熙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他这种争风吃醋和无故打听燕熙行踪的行为,都犯了主子忌讳。 沈潜本就是极聪明之人,他在须臾之间想明白这些关节,冷汗淌得满身,他懊悔得泣不成声:“小的该死,不该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也不该居功自恃,小的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怎么责罚小的都好,只求主子不要厌弃了小的,不要赶小的走。小的,不想离开主子。” - 燕熙重新端起了茶,他轻轻地拨着茶水,看里头的茶叶沉沉浮浮,在这苦穷的边境,能喝着这种品质的茶很是不易,韩语琴是用了心的。沈潜在互市经营的钱庄,交上来的账都做的仔细,也是用了心的。 燕熙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心思,心中却也知道这两位都是实心做事的。 他一面很理智地告诉自己这些人在眼下的处境中,除了他别无选择,只能对他忠心;一面在这种压抑的噤声中,想到了宋北溟的那些下属。 方循、都越、紫鸢乃至那些燕熙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和暗卫,那些人可以跟着宋北溟一起在靖都一关就是五年,也可以跟着宋北溟上战场,拿命去拼。甚至宋北溟把那些属下大材小用,压在他身边当个近卫,属下们也无怨无悔,其中有许多位,甚至差点为了救他没了命。 宋北溟是天生的领导者,御下和治军都手到擒来,让下属本能地想要仰仗他和依赖他。 燕熙在这一刻,察觉到自己某种陌生的悲悯之情。 他竟然会试着去想,若是宋北溟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恩威并施,又会如何体恤下属? 燕熙在无意间,对这本书里与他没有情感牵绊的人生出柔软的心意,他的目光在紫鸢身上停了一下,紫鸢被他瞧得莫名其妙。 燕熙目光落回跪在跟前的两人身上说:“争风吃醋的那一套,我不想再见着第二次。今儿既然你们都在,那便把手头上的事情分清楚。‘海晏号’不再往外卖东西了,往后主营‘河清号’的生意。眼下最要紧的钱庄和粮行,于西境而言,这两样都很重要。那些丧尽天良的子钱家、交子铺,单靠官府的打压远远不够,河清号的钱庄要发挥更大的作用,把正经的借贷生意做得足够大,才能把那些放恶贷的人收拾得没有活路。” 燕熙顿了顿,接着说:“粮行如今系着西境的安生,每一粒米都有用处,用好了不仅是造福百姓,也是与国有功;用得不对,不用我多说,你们自个儿夜里也睡不安生。你们两个下去,自己商量,谁做什么,如何互相照应,写出明确的章程了,再来见我。” 沈潜和韩语琴是见过燕熙如何敲打周叙和贾宗儒的,知道燕熙手段狠决,摆布人心极为高明。 他们那日既是在场的见证人,也是被燕熙敲打的对象。 他们跟着燕熙的这段日子,从一件件燕熙精密的筹划中,已经把燕熙供上了凡人够不到的位置。燕熙实在太高了,高到他们连燕熙的余光都够不到。在他们的认知里,燕熙像是神明一般,能看穿他们所有的小动作和心思。 可又因为燕熙是他们唯一能仰仗的神明,他们就会想要要神明多看自己一眼。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 可是,方才这个神明,好像是悲悯地垂眸来倾听他们的心声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4节 - 沈潜挂着满面泪涕,不可置信地去瞧韩语琴,韩语琴错愕地回望过去。 这两人在主子意外的体恤里,心中翻江倒海,他们不约而同地去瞧燕熙时,已是泪流满面。 燕熙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燕熙的目光似乎比从前多了温度,沈潜和韩语琴心中的惊涛骇浪被缓缓的抚平,他们在燕熙的安抚中,拔去了为一争高下而竖起的浑身刺,冰释前嫌。 第87章 商机诡谲 “笃笃笃。” 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雅间里的人都默了一下, 卫持风手扶刀柄,紫鸢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 燕熙瞧向韩语琴。 韩语琴对着门说:“是谁?” “韩掌柜, ”门外一个很市侩的声音说, “我是邬枭,来找你主子谈粮食生意的。” 韩语琴在燕熙身边轻声道:“主子,这位就是我之前给您信中说的, 能做主漠狄买粮的商人。” 门外的人料定里头的人在犹豫,又说:“韩掌柜, 我看到沈掌柜也进去了,能兴师动众让两位大掌柜都赶着来见的人, 想必是你们后边的主子。” 沈潜听此自责地又要跪下去请罪——因着他的私心,暴露了燕熙的行踪,这是大罪。 燕熙摆手,沈潜尴尬地跪到一半, 只好直起身。此时不是认错的时候,对付外头那邬枭要紧。 外头那邬枭说话痞里痞气:“怎么着?你们的主子见不得人?还是我们邬氏粮行生意不够大, 不配见你们主子?” 燕熙的眸光冰凉地划过门, 微微抬头, 卫持风立即懂了,递上幕篱。 沈潜转身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漠狄粮商邬枭, 另一个是面生的, 身形高大, 眸光犀利, 一身悍气。 门开处, 不等沈潜招呼, 邬枭便迫不及待领着随从跨步进来, 绕过屏风就去瞧主位上的人。 邬枭早就怀疑河清号有背后的大老板。 他与韩语琴和沈潜周旋了好几回,次次谈到关键处,现场便不能决断。 他猜想是幕后有主子,可他们试探了几回,也问不出只言片语。 生意谈得卡在半中间,漠狄的冬粮还没着落,邬氏粮行心急火燎,于是叫人盯住了沈潜和韩语琴的动向。 今日见着互市上来了戴幕篱的公子,一行人皆是面生,邬氏粮行的人多瞧了几眼,本也没多想。毕竟互市里人多混杂,尤其近日入秋,是备越冬物资的紧要时节,每日都有新的行商来,其中有些有家世的公子,为着避免麻烦,也有人选择掩盖一二戴上幕篱。 直到看到沈潜急吼吼地赶来酒馆,邬枭立刻料定大抵是正主来了。 邬枭这几日都住在互市,就盯着冬粮的生意,终于摸着河清号背后主子的动向,机不可失,当即跟过来。 邬枭进了雅间,径直在燕熙对面坐下,落座时还招呼了一把随从说:“这是我的族弟邬森,跟着我一起做生意的。” 燕熙没叫那弟弟坐,隔着纱幕对邬枭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两边商行的话事人初次相见,燕熙如此见礼显然是轻漫的,可对待这种不请自来这人,若是给脸了,倒显得自家低人一等。 更何况以燕熙极是厌烦被人拿捏的性子,是不可能给这位自以为是的邬枭好脸的。 邬枭自知来的唐突,并不介意燕熙的态度,他生的一副商人脸,打转的眼睛里都是算计,油腔滑调地说:“想来这位就是河清号的大老板了,好生神秘啊,不知姓什名谁哪里人士?” 邬枭边说边打量燕熙。 那白幕是湖纱所制,把人的面容掩了,只显出隐隐绰绰的轮廓。那光影中勾出来下巴的弧度是那么妙,就是圣手都画不出如此恰到好处的分寸;还有那雪肤,竟是连纱幕都盖不去那白色。 正是这样的似见非见,更显得轻纱后面的人如仙似梦。 邬枭盯着那幕篱,隔着圆桌就伸手去掀。 紫鸢婷婷袅袅地坐到燕熙身侧的位置上,伸手轻轻拨开邬枭的手,手肘撑在桌上,侧脸娇媚地说:“邬老板,动手动脚可不太礼貌。我家主子是有家世的公子,您啊,不配瞧。” 她这话说的很不留情面。 邬枭登时拍案怒道:“你们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说到底都是做生意的商贾,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再者说,大靖眼下,有家世的公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敢托大的都死的差不多了。” 邬枭说着,目光轻佻地落在燕熙的幕纱上,接着说:“你家公子算哪门子贵人?眼睛都要高到天上去了。” “旧权贵没了,新权贵便要起势,自古以来更迭皆是如此。”紫鸢睨着邬枭,款款地说,“本姑娘劝邬老板还是要识好歹。” 两边没交情的商人做生意,一上来少不了互相掂量。紫鸢敢这样朝邬枭甩脸子,也是燕熙的意思,只要燕熙没有喝斥她,她便怎么说都不过分。 此时,最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这当下,河清号越是摆高姿态,邬氏粮行便越拿捏不准河清号的底细,反而更要仔细着处理与河清号的关系。 “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么?”一旁肃立的邬森看连紫鸢一个近侍女婢都能抢话坐在桌旁,随即把刀拍在桌上,大马金万也坐下说,“我族兄诚心而来,你们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韩语琴这时才像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妥,不紧不慢的出来搭话:“我家主子很少见外人,今日让邬老板进来,已是破例了。咱们有生意就说生意,莫要伤了和气。” 沈潜也顺着说:“前几日你们说要的粮食,我们河清号能筹出来,就是价钱还要商量。” 两边都是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高手,面上能过,便不再纠缠,邬枭说到正事,面色转肃,目光也不乱瞟了,盯住了沈潜说:“我们与钱、白二家做买卖都是那个价钱。” 沈潜与韩语琴对视一眼,因着沈潜掌事久,由他来说妥,韩语琴便对他点头,沈潜道:“那是他们两家的粮食成本小,我们从外地运这么多粮食来,路上也要花不少银子。” “那是量小了,成本摊不开。”邬枭精明地说,“如果我们还要更多呢?” 沈潜心中“叮”的一声,燕熙一直以来嘱咐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 沈潜心中已是兴奋,面上不慌不忙地说:“那要看你们能要到多大的量,太少了,我们价钱实在是降不下来。” 邬枭仰面得意地说:“四十万石。” 听到这个数字,沈潜与韩语琴不由又交换了一次视线,他们心中皆是为之一振。因为燕熙之前就与他们说过,无论邬氏粮行说出什么量,都要按三倍的量去算。那么,这趟生意就是有一百二十万石的量。 这放在粮行里,就是天量了。 如果他们拿下这笔交易,就可以用商路的手段,控制漠狄的军情。 燕熙在这时候开口:“四十万石粮食数目太大了,光是调粮和运粮就要许久。我们不敢轻易应下,还要看你们何时要粮?” 他话音淡淡,隔着幕纱似是在瞧人,又似谁都没瞧,只是漫不经心地随便一说。 他一旦开口,便贵气逼人,那声音清悠,是非常典型的美人音色。 邬枭觉得这公子的声音也太好听了,他目光凝在燕熙的幕纱上,像是想要烧破那纱障。他摩挲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坏心思,暗声道:“越快越好。” 燕熙不急不徐地说:“我们的陈粮只有二十万石,想要够四十万石,还得等新粮收上来。” 邬枭瞧了一眼随从邬森,才说:“现在离收粮还有两个月,我们等不了这么久。” 燕熙怡然地说:“你们就算要用,也不可能把四十万石粮食一口吃了,我们可以先交二十万石,剩下的二个月后交。” 邬枭暗自计算用度,敛声问:“你们如何保证二个月后能收够粮食?” 燕熙轻笑一声说:“若河清号到时收不上足够的新粮,贵号大可找别的粮商去买。” 这话落在邬枭耳里就是威胁,这么大体量的粮食,除了钱、白二家,旁的粮行莫说敢接生意,便是敢吹嘘说能凑齐粮的人也没有。 自从前些日子钱、白二家突然说粮食出问题后,他们问了许多粮行,这种大生意,也就河清号敢接茬。 邬枭脑中算得飞快,又拿眼去瞧邬森,他见邬森面色深沉,便没先应下燕熙的话,转而问:“你们现有的那二十万石,何时能来?” “每石一两白银。”燕熙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半月交粮的价钱。因着急运来,人、马和车都是现挪来用的,比寻常要贵。若是时间能宽限到一个月,价钱我们能再让两成。” 每石一两价格,其实在邬枭看来已经很实惠了,叫他暗自兴奋的是只要多等半月,便能再减两成价格。这实在是太划算了,邬枭很难不动心,他蠢蠢欲动地去瞧邬森,见邬森还是沉着面,他便不敢答应,只说:“时间太久了,我要先看到你们的粮食。否则,你若到时给不出粮食,我们这边的人就要饿肚子。” 燕熙气定神闲地说:“我们有五万石粮食就存在岳西郡,可以请邬老板去看,旁的十五万石也都在五日脚程能到的地方,我们清河号做生意讲信用,若是有假,我这五万石可以白送你们。” 燕熙说话大气,邬枭与邬森对视一眼,心中有了点底子,说:“可以。” 燕熙抬手阖上茶盖,这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韩语琴和沈潜正要说点什么暗示要送人,邬枭抢先问了一直纳闷的问题:“你们是大靖的粮商,为何肯卖粮食给我们?” 燕熙的语气稍露出些不悦:“本来互市就是各邦互解紧缺之物,友邦之间互济物资也两边朝廷的意思,为着互助安宁,图个天下太平。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于国于边皆是有功的。而且钱、白二家能卖粮食,怎么,我们卖不得?” 燕熙那种又轻又ban漫的语调,叫人听了,觉得他高高在上得理所当然,不由便想让着他。 邬枭在与燕熙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降了语调,好似在燕熙面前连大声说话都是怠慢唐突,他听出燕熙的不悦,不由自主蔼了声道:“卖得卖得。只是现在都传说你们大靖与漠狄要有一战,你们粮商现在还敢卖浪给漠狄,不怕朝廷问罪吗?” “我倒想问问邬老板,你们是漠狄的粮商,你们说今年到底会不会打战啊?”燕熙像是很好奇地问,可他又像是满不在乎,问完了,自己先轻笑了,他也不等回答,径直说,“钱、白二家都卖了多少年的粮食了,他们没被问罪,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再者,手底下的陈粮只能放两三年,再不出手,那五万石粮食就要烂在手里。放眼大靖,现在上哪找那么大的买家?” 邬枭却听得身上一紧,若不是燕熙后面的表现像是开玩笑,他都要怀疑河清号是否还有着朝廷的探子,他略过那个问题,接燕熙的话说:“你们新总督或许会买。” “河清号早就去问过了,总督府的意思是要赊账买粮。”燕熙轻呵了一声,很不屑地说,“我们早就摸过了,西境没有多少兵,就算买军粮也买不了多少;而且总督府没钱,西境这几年早被掏空了,朝廷赊账,就是空手套白狼,我们可不想做这全赔本的买卖。送个一万石粮食给官府,算是尽了本份和情面,再多的没有了。” 燕熙这话说得刻薄又毒辣,听得邬枭一悚,忙去看邬森,却见邬森噙着玩味的笑意,似是对这神秘的大老板当真生出好好做生意的兴致来。 邬枭赶忙尽职地接话道:“那你就不怕卖给我们后,我们不认账?” “赊账的买卖我们一概不做。你们若是想着赊账来谈的,今儿便是白谈了。”燕熙说话就要起身,“不如你们去找能赊账的粮行谈罢。今儿浪费了彼此时间,以后也莫要再见了。” 邬枭感到燕熙强势的冷漠,他做了多年粮食生意,便是在钱、白两家面前,也从未放下过身段,此时竟被一个新粮行的主子如此不当人看,一时气得瞪目,凶狠地道:“大靖可不止你们一家粮行!” 燕熙手肘撑上案沿,微倾身瞧过去,隔着纱幕,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有恃无恐,他说:“那你们大可去找旁的粮行,看看有谁有能耐供你这么大的货。只是,你们漠狄不产粮食,我敢说,若我不卖,你们眼下是找不着能卖的粮行了。” 邬枭感到某种类似鹰隼盯着猎物的视线,他竟是不由额头淌下汗来,强自镇定道:“钱、白二家并未拒了我们,只是暂时未应罢了,你们河清号也别太得意!” 燕熙轻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告诉你们吧,钱、白二家今年怕是不敢应你们了。他们的粮食大部分都存在了北原,可是娘子关现在不放粮通行,他们的粮运不过来,绝计不敢应你们的。” 邬枭近日一直在查钱、白两家的事情,他们隐约知道问题是出在粮路,却没想到是出在娘子关。现在一听是娘子关,他立刻与邬森交换了视线,心下便了然了。娘子关原来由西境控制,现在由北原和西境共治,北原素来在军资上不好说话,钱、白两家大约是真的打不通粮道了。 邬枭今日原本志在必得地来,谈到现在,竟是落入下风,他不可置信地反问:“那你们怎么敢答应?” 燕熙胜券在握地舒了一口气,说:“河清号的粮不在北原,自然敢应。不瞒你们说,我们来此,就是图着要取代钱白二家的。他们过时了,和四姓关系太深,光是运粮一样,就拿不到通关文牒,他们的粮食休想运来西境。我今年这个价格,就是来抢他们生意的。” 燕熙这话说得像要一口吞了西境粮市,听得邬枭冷汗更重了,他越来越没底气,频频地去瞧邬森。 邬森反而对今日的商谈越来越感兴趣,挑眉让他接着谈。 邬枭狐疑地问:“我需要知道你们背后是靠着哪家?” “原来的西境总督和商贾,都靠着姜家过活,姜家一倒,他们也就倒了。”燕熙高深莫测地说,“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们河清号不能把宝都押在一家,我们靠着许多家,可到底是谁,不能告诉你。” 邬枭越听越心慌,强自正色说:“我们还是不懂,河清号为何肯卖粮给我们?不怕我们转手把粮给漠狄大军,反去打你们大靖?” “既为商贾,我只认银子,无利不起早,没利的事情做做面子可以,伤了元气不行。今年这粮食不卖出去,我们后面的生意都要乱。”燕熙像是终于正视了邬枭,正色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钱、白二家在西境根深蒂恩,今年若不趁他们危急之时,取而代之,待到明年,等他们缓过来了,我们这些个新粮行,想要扳倒他们,便是难上加难。而且,只要今年我们拿下你们的生意,他们两家的粮出不了手,都会变成陈粮。到时这两家还得找我们解决粮路或是收粮之事。到时,我们折价吃掉他们的陈粮,河清号便是大靖最大的粮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换你们做生意,会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么?” 邬枭这回全明白了,他一时心中又是震撼,又是庆幸,幸好这样的对手在大靖而不在漠狄,否则他们邬氏粮行便是下一个被取代的对象,他不由叹道,“公子实在厉害,邬某自叹不如。”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5节 “彼此彼此,富贵险中求。”燕熙淡淡地笑了声,算是受了邬枭的奉承,接着说出了更叫人心惊肉跳的话,“再者,你们这生意,我们也只做一年,把钱、白两家打垮即可,明年我们便不必再谈了。毕竟是卖粮给外族,而且也拿不准这粮食是不是会流到军营,这种生意做多了,总会被朝廷盯上,我们河清号到底是大靖的商号,还得依仗着朝廷。” 燕熙顿了顿,不等邬枭接话,忽地提高了声,冷然说:“想要谈生意,得像我这样把话说明白,才叫有诚意。邬老板,你觉得我们河清号诚意够了么?” 听到这里,邬枭彻底不担忧了,他去瞧邬森,见邬森没有反对的意思,邬枭于是搓了搓手道:“公子是爽快人,句句话都是诚意,邬某实在是感佩万分。只是,还有一点,我要瞧瞧你长什么样。几十万石粮食的生意,总不能蒙着脸做罢?” “我劝你别瞧。”燕熙冷淡地威胁,“命没了,就不好了。” 邬枭却是冷笑一声,竟是出手如电般来揭燕熙的幕篱。 然而款款坐在一侧的紫鸢出手更快,她袖中短刃出手,刃锋寒光闪动,血光在空中溅开,四根手指齐刷刷、血淋淋地坠在案上。 邬枭愣住,他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待手上的痛感传来,他猛地伸手,才发现,四指被削得与拇指一样平。 他吓得大叫起来,拿左手去捂手指,可这种断开的伤口,血根本按不住,血从他左手指缝中渗出来,淌了一桌面,溅得近处都是,血腥味弥漫开来。 燕熙巍然不动地坐着,早有卫持风抬手用袖子替他挡了血滴,他干干净净地坐在那里,白纱和素衣一尘不染,日光从窗子外钻进来,只够到他的袍摆。 他在这凶残的现场,淡然地掏出帕子捂住口鼻,隔绝了难闻的血污味。 邬枭血冲脑顶,疼得面色狰狞,他又疼又气,哇哇乱叫:“你们胆敢伤人!来人!” 可在场河清号的人全都面无愧色,冷冰冰地瞧着他。 他叫着来人,可现在是在河清号的场子,他带来的人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河清号的人请去喝茶了。 他只剩下随侍的邬森。 旁边的邬森拍案而起,拔刀跳起,怒目而视:“你们好大的胆子!” “邬老板。”燕熙懒得看“邬枭”的惨状,他转头对“邬森”淡淡地说,“你说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又何尝不是?弄个替身,就想唬弄我们河清号?如此狡兔三窟,与你这种人做生意,着实是没有意思。” 燕熙早就看透了,“邬森”才是真正的邬枭,而一直扮演着“邬枭”的人反而是邬森。 邬枭吃惊于燕熙竟然已经识破他的身份,哈哈大笑道:“我倒是觉得,与公子这样的明白人做生意,很有意思。” 他说着便径直起身,也不去扶那被断了指的邬森,邬森似就这样被他弃了般,甚至得不到一个眼色的安抚。 邬枭笑完,提刀做势就走,却在转身时,骤然回身,伸手来摘燕熙幕篱。 邬枭出手极快,带来的风势锐气割人。他站的位置,特意卡住了卫持风去救燕熙的方向;同时因他站着,又比坐着的紫鸢高出不少。 他这一出手,直取燕熙幕篱,手下如挽狂风,角度又极是刁钻,竟是叫卫持风和紫鸢不及去替燕熙解围。 第88章 冰肌玉骨 紫鸢在邬枭转身时已瞧有出异, 待她起身去,邬枭的手已近到燕熙幕篱边缘, 她怕伤着燕熙, 便有些投鼠忌器。 邬枭势在必行,他倒要看看,这白纱后面是怎样的倾城之姿, 敢在他面前摆着娇贵无比、不可侵犯的姿态。 邬枭的手只差毫厘便要抓到幕篱,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一双筷子拨在邬枭的腕上,筷子上的力度不比邬枭的雷霆之力, 却似轻桨拨浪一般,轻轻巧巧的将邬枭的手拨开了。 而后邬枭眼睁睁看着燕熙似羽毛般,飘然落出几步,停在窗边。 在离得最近之时, 邬枭看到那捏着筷子的手如青葱般细腻白皙,很难想象这样的身子竟是会武, 而对方刚才用的招数, 也不是功夫的路数, 更像是某种柔韧的舞姿。 舞姬他见过无数,可会跳舞的公子却是头一次见。 邬枭更加好奇了。 邬枭看向站在窗边的人,那人一身白衣在日光下洁净无瑕, 而全身仅露出的手的白色竟是毫不逊于衣白, 高挑修长的身姿叫人浮想联翩。 冰肌玉骨。 便是没露脸, 只这肌肤和身段, 在西境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漠狄的男人选美人, 偏爱美人的骨相, 他们喜欢健康、修长、柔韧和有力的身体。 但这样的身体, 意味经常在日光下暴露着训练,通常皮肤白不了。 可是眼前的这位,冰肌玉骨,在漠狄是最难求的。 这样的身段,若在漠狄,会被一路送到王廷,给最强壮和最有权势的男人享用。 邬枭冷哼一声,终有一日,西境也会是漠狄的,这里的美人都将臣服于漠狄强壮的男人。 包括现在这位不肯摘幕篱的公子 。 邬枭心中不禁升起痒意,更加重了想要一睹芳容的欲望。 只这眨眼的工夫,卫持风和紫鸢已在提刀侍立两侧,刀锋明晃晃地拦在邬枭眼前,往前寸许就能取邬枭首级。 邬枭有恃无恐地手扶刀柄,感到燕熙隔着白纱的冷淡视线。 邬枭升起某种恶劣的心思,他不仅想要看到燕熙的脸,还想要打破燕熙的平静的情绪。 然而,他所有无礼的举动在这个身形姣好的公子面前都不奏效,美人根本不为所动。 这让邬枭感到挫败,且又被更加强烈地煽动了某种征服欲。 邬枭愈发想要对燕熙做点什么。 可惜啊,若不是他还要河清号的粮食,否则现在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美人扛走。 邬枭丝毫不为方才的无礼而尴尬,见到已失去挑开幕篱的机会,哈哈大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着玩物被宠成了掌上明珠的,也不知是哪个主子有这天大的福份,能得公子这样的人。若有一日,你家主子厌弃了你,大可来找我。只要你肯让我亲手摘下你的幕纱,我便也把你当掌上明珠那么宠着。” 燕熙生了这么一副皮囊,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觊觎,燕熙光是从对方变重的呼吸,都能猜出对方动着什么龌龊的心思。但凡是敢当着他的面动那些恶心想法的人,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 燕熙也觉得可惜,毕竟生意还没谈完,这个人还有用,不能杀。 不过,总有一日能杀的。 眼下,燕熙听出邬枭误会了,他并不意外,当下没有反驳,顺水推舟地让邬枭领着邬森走了。 燕熙立在窗边,看着邬枭威风凛凛地走出去,对方似是知道燕熙必会瞧他,仰头回来,意味不明地对燕熙露出个志在必得的邪笑。 燕熙在纱幕下勾出一个冷笑,盯着邬枭看,一直到对方湮没在人海。 他越瞧越觉得不对劲。他看邬枭一路走着,竟没人与邬枭打招呼。 按说,邬枭是邬氏粮行的老板,必得经常在互市走动,在这里应该是交游广阔,不说呼朋引伴,至少也该是左右逢迎。 不该如此人情陌生。 紫鸢顺着燕熙的目光,也去瞧邬枭的身影,沉吟说:“我瞧着他出手,底子很深厚,是个高手。而且此人身体条件好,无论个头还是臂展都得天独厚,力气远超普通人,一旦动手,我和卫同知怕是占不着什么优势。此人是有备而来,根本不怕回不去,实在是狂妄。” “鸢姐说的在理。”卫持风接话道,“主子,若遇上他,单打独斗,您也要小心。” “邬枭不像是一个粮商……倒是邬森有商人的样子。”燕熙点头,他的思绪正在捕捉某处关键的线索,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放着邬枭的表现,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他边想边问,“邬氏粮行,一直以来出面当掌柜的是谁?” 沈潜毕竟做的久,此时先答道:“自小的来西境起,一直就是邬森自称邬枭。做生意的,都要先弄明白各商号掌柜的身份来历,我查过,这几年邬氏粮行都是邬森出面主事。” 燕熙问:“可有见过邬枭随行?” 沈潜稍做回忆,很肯定地道:“也就这几日才见着邬森身边跟了邬枭。” 某个可能渐渐浮上心头,燕熙揭了幕篱,卫持风伸手接去了。 燕熙浸在午后的阳光中,缓缓地说:“异地而处,我会为粮食跑一趟互市,那么漠狄和我一样能做主边市的人也会这般想。漠狄的朝廷是按血脉来封官,血缘越近、出身越尊贵、身体越强壮的品级便越高。他们的左贤王好比我们的太子,我听闻漠狄的左贤王今年大约是二十五六岁,已经监国几年,在军中一言九鼎,很有手段和抱负,名叫狄啸。” 燕熙这么一说,在场的不由都吃了一惊。而后人人沉思,大家不约而同的往一个可能性想,而后面面相觑,在对视中已有了答案。 邬枭仍不是那个人的真实身份,那个人藏在最后面的身份是漠狄的左贤王狄啸。 “只可惜方才没有杀死他,否则取他性命,漠狄失了储君,必会大乱,今冬漠狄便无力发起战事,西境的燃眉之急便可迎刃而解。”燕熙冷冰冰地叹息,他的目光覆上寒霜,“实在是太可惜了。” - 另一侧,邬枭和邬森回到粮行,早有大夫侯着,见到人便提着药箱,小跑着来替邬森止血包扎。 邬森残了手,心中忿恨难当。 可对着邬枭,他敢怒不敢言,强忍巨痛,小心地说:“王爷,与河清号的生意还做吗?” 被叫王爷的邬枭就是狄啸。 狄啸坐在主位里,沉着脸说:“河清号的来头不小,大靖新起的势力他们都能打点好,是真有本事。” 邬森的手指还在淌血,他痛得浑身冒汗,恨透了砍了他手指的人,咬牙切齿地说:“王爷,今儿那公子,您瞧着像不像身份贵重之人?” “瞧着做派贵不可言。”狄啸拔出刀,眯着眼查看刀锋,“本王原本也猜,这位公子莫非是大靖哪家权贵的正经公子或索性就是那位新来的年轻总督。可是,大靖的龙子凤孙一个个自命金枝玉叶,惜命得紧,而且也死得差不多了,正支只剩下个太子,断不会出来涉险;那些个封疆大吏只会纸上谈兵,手无缚鸡之力又怕死得很,也不肯轻易涉险。这两种贵人多少年都没来过边关了,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大靖若真还有不怕死的贵人,也不至于西境烂成这样。” 邬森在大夫用药酒清洗伤口时,疼得直抽气,他滚着冷汗,阴郁地说:“可是他敢斩我的手指,似乎并不在意生意是否谈成,想来是有依仗?” “他们敢动你,只是因为猜到了你的身份并不重要。他们最后没有对我动手,便是还想要做这笔生意。”狄啸洞察了要害,他对手下很冷酷,没有任何安慰。 邬森不敢有任何怨言。漠狄的等级制度比大靖更加野蛮和残酷,而且漠狄还没有礼制的约束。邬森早在被划入了狄啸的名下之日起,便全由狄啸主宰生死,狄啸一个不高兴,不仅他,他的那一支族人,都要完蛋。 邬森只敢把怨恨转嫁到河清号身上,极力地想要让狄啸厌恶河清号,于是说:“可是他今日敢对我动手,有朝一日不必与我们做生意了,便会将我们随意抛弃,甚至痛下杀手。我看他手下那两个侍卫,都是高手,很难对付。” 邬枭将刀收入鞘,他意味不明地瞧着邬森,把邬森看得低下头去,才阴狠地说:“本王只有一样不明白,他既然要掩饰身份来互市,就该装得彻底一些。偏偏还摆着贵公子气派,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大夫给邬森手上缠绷带,邬森吡牙咧嘴地闷声叫起来,半晌才接话说:“莫非,他背后还有人?” 狄啸眼中淬着寒光,他敏锐地发觉还差了点什么,犹豫道:“他若没有贵重的身份依仗,又这样不能以真容示人,怕是要顾着哪个贵不可言主子的癖好,不能叫旁人瞧了去。但我瞧着,他主子对他也没几分真心,否则也会不肯叫他来边关涉险,这样的美人送到这凶险之地,就是羊入虎口。现下瞧着,他只是多得了主子几分信任,又有些手段,才被重用。说到底不过是被日日亵玩的禁娈罢了。” 狄啸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偏偏今日近在咫尺却见不着,离开了仍是抓耳挠腮地想。 可他也知道,冬粮事大,当下不能和河清号撕破脸皮,他连着来了两日互市,漠狄王廷的事情耽误不少,今日不能再留,他起身便要回王廷,临行前只说:“你丢了手指,本不适合再做这里掌柜,念在你多年劳苦功高,这粮行还由你管着。今年冬粮共要一百二十万石,我瞧着这河清号是有本事把钱、白二家吃掉的,他们能承诺两个月内给四十万石,那么在年前筹出一百二十万石便不是问题,你且忍着这口气和他们周旋,莫要动气坏事。待粮食到手了,可就不是由着他们说了算,到时我斩了那个紫衣姑娘的手指来赔你。” 邬森憋着一肚子的气,等的就是这句。他在巨痛中,裹着满面的汗,喋喋地笑起来。 - 申时正,燕熙赶到了岳西军营。 军营里早得了信,营门大开,旌旗飘飘,军士整装肃立。 汉临漠甲胄加身,他身后是两万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披甲铁卫,军士们有着响亮的名字叫“汉家军”。 他们举着汉家独造的汉式军刀,刀锋在夕阳下闪着寒芒,晃得人眼难睁;军旗猎猎生风,军姿飒爽,整军强劲剽悍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为之惊叹胆颤。 汉临漠在汉家军的列队簇拥下大步来迎燕熙。 在燕熙来到营前,众将士落膝下拜:“恭迎督台大人。” 汉临漠站在最前,他素来不苟言笑,此时见到燕熙,露出久违又内敛的笑意,朗声道:“岳西军营欢迎总督大人。” 因着宣隐的总督身上还加着兵部尚书衔,官阶高配至从一品,是以宣隐的官职与汉临漠一样。甚至因着总督身系地方军政大权,是地方唯一的主官,宣隐的职权还在汉临漠之上。 可以说,汉临漠连着这两万气势汹汹的汉家军,现在都是燕熙的兵。 是以燕熙背着“宣隐”的身份,不便对汉临漠行大礼,只能平站着,朝汉临漠尽可能恭敬地行平辈礼。 师徒二人彼此拱手就算见礼,燕熙一侧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汉临漠身后。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6节 两万军士跟前,汉临漠便是知道徒弟那点风花雪月的事情,也只能一板一眼的介绍:“这是北原来的指挥同知宋北溟。” 指挥同知才从三品,而燕熙是从一品的封疆大吏。 燕熙顶着文官最权势滔天的职位,在遒劲的边风里,高高在上地瞟了一眼宋北溟,故意使坏说:“宋同知辛苦。” 他这一说,宋北溟便不得不对他行礼了。 汉临漠看不下去,拿目光在燕熙身上顿了下,隐晦地教育徒弟不要胡闹。 可燕熙想要不胡闹也来不及了,那宋北溟竟是当着众将士的面单膝落地,对燕熙行了一个军礼道:“属下宋北溟,见过督台大人。” 论理,以宋北溟北原王的身份,正一品郡王,除非在特别严肃的场合,是不必对太子殿下行跪礼的,更不可能对一个从一品的总督行礼。 然而,纵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小王爷似乎并不在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利落地对燕熙弯下了膝盖。 风吹着燕熙的鬓发,抚过他的脸颊,他看到宋北溟眼里的浪荡笑意。 那笑意在无声诉说着情人间才懂的某种侵犯和占有关系。 燕熙被那笑意勾得身上发烫,然而他的外表看起来还是那般高洁冷凝,他对宋北溟伸出了白玉般的手,他骨子里的贵气使这样的动作呈现出一种纡尊降贵的姿态。 宋北溟接受了长官的回礼,握住了燕熙的手,像是被长官牵着站了起来。 两人在威严的军士前,掌心一贴便分开,手指克制地滑过彼此指尖。 然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缱绻的情意已经无声地相接。 燕熙在互市上闷的一口恶气,就这样被宋北溟驱散了。 第89章 储君之依 汉临漠引着燕熙视察军营, 燕熙在师父面前不敢托大,始终落后半步, 侧耳听汉临漠说话。 岳西军营很有汉家军的风格, 上行下效,军士们随了汉临漠,都是少言寡语, 行走利落。军营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 军容整肃,令人为之一振。 燕熙看将士, 将士们也看他。 汉临漠治军严格,军士们没有外面的消息,没听过多少总督大人的传闻,是以当他们看到那穿着仙鹤补子、绯衣玉带的从一品大员时, 全都惊掉了下巴。 如此年轻漂亮,不会是个公主吧? 好在将士们训练有训, 一个个忍得辛苦, 也没失态逾矩。 只有那刚入军营年纪小的士兵, 前头哥哥们来不及提醒,他们乍一看到总督大人,直接愣在当场, 连军礼也忘记行了。因坏了军容, 又受了都统大人的当面责罚。 毛头小子们一边在愁眉苦脸地领罚, 一边又忍不住回想总督大人的模样, 止不住的惊为天人。 燕熙难得没有反感被人注视。 毛头小子们的苦恼, 坦率又节制, 军士们看他, 首先是对上峰的敬畏,其次是极力掩饰的害羞。 没有不怀好意的觊觎。 - 燕熙和宋北溟除了方才那短暂的牵手,再没有表现出任何亲密,也没有刻意装作不认识。 宋北溟走在燕熙后面,看到燕熙坦然地接受军士的敬礼时,整个人呈现出松驰的状态,宋北溟心中感慨又欣喜。 宋北溟不由想起,刚认识燕熙时,那个初入官场的状元郎,一无所有又所向无敌地周旋在各种险恶势力之间,每天极力地装作成熟老练。 实则稍微吓一吓,燕熙就会像小动物一般竖起浑身的毛,呈现出某种过度自我保护的紧张状态。若是轻轻哄一哄,又会茫然而惊恐地穿上坚硬的盔甲,拒绝别人的靠近。 那些千娇百媚的撩拨和真假难辨的欲拒还迎,如今看来,都是谨慎的防备。 宋北溟原以为燕熙不会对什么上心,他一度告诫自己对燕熙仅限于索取。 当宋北溟一点一点地剖开燕熙的外壳,发现里面是一片赤忱。他的微雨是非分明到一目了然,你只要对他好,他就把能给的都给你,纵容你对他做任何事。 燕熙不说承诺,可他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 宋北溟亲眼见证了燕熙的改变,如今他的微雨不再像当初那样紧绷,而是坦然地接受命运的给予,甚至是以一种享受的姿态承担起一切责任。 随遇而安,又势在必得。 - 宋北溟跟在燕熙身后,两人在众将士面前,目光交流十分克制。 燕熙已经习惯宋北溟的气息,他会在每一次侧身时,不自觉地去找宋北溟的身影,找到了又自然而然地转开,他只需要确认宋北溟在那里就足够了。 他那漂亮到不讲道理的眼角,每一次的轻瞟里都是撩拨。 宋北溟板着脸走得严肃,他被那眼角勾得心中发痒,满脑子都是夜里某个人的湿哒哒攀着他的手指。 好想把那手牵起,正大光明地说这是我的人。 宋北溟甚至知道,他若当真在众目睽睽下那么做了,燕熙也会纵容他,并且不会有任何恼火和责怪。 可正是因为那种无条件的纵容,才叫宋北溟心疼。一直以来都在攻城掠地的宋北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约束自己。 - 燕熙瞧完军营,由汉临漠领着进了议事营帐,汉临漠转身落座的工夫,燕熙与宋北溟四目相对,一触即分。 空气里浮着某种难耐的痒意。 宋北溟无声地笑了。 汉临漠落座回望时,觉出微妙的气息,他瞧了一眼垂着眸的乖徒弟,又扫向若无其事的小王爷,没道破,正襟危坐道:“总督大人、小王爷,请坐。” 在师父面前,燕熙和宋北溟目光巧妙地避开,两人正正经经地依言坐了。 汉临漠侧身向宋北溟道:“小王爷,方才委屈你了。“ 宋北溟在汉临漠面前也不敢托大,立即起身道:“都统大人实在客气,梦泽来到西境军营,便不再是什么王爷,您现在就是我的上峰,万事听您做主。” 汉临漠简单寒暄过后,没绕弯子,径直对燕熙说:“微雨,今日咱们人齐了,可以把往后西境治军之事拟个章程出来。” 汉临漠教了燕熙五年功夫,燕熙在那苛刻到近乎残忍的训练中,养成了面对汉临漠时独有的拘束。他的坐姿本就端正挺拔,在汉临漠面前,坐的更加笔直,举止也格外恭敬:“师父,微雨没打过战,行军打战还得听您的。” 汉临漠没有当真自己拿主意,而是先抛出问题:“咱们长话短说,眼下西境守卫军有着几个难处。第一个难处是粮草短缺。守卫军的粮食来源是分散的,按着大靖律法规定,卫所驻地的军粮由当地官府供应,郡、府、县各级都要按例供应,有的卫所驻地横跨多地,便是多地供应。因着各地标准和缴粮能力参差不齐,任何一处官府交少了、交晚了,都会导致卫所的军粮不济。眼下,岳西军营的冬粮只来了三成,预计秋收后,最多只能到六成,这还是贾宗儒亲自出马,日日奔波才收上来的。至于军饷,户部和地方各付一半,好在梅巡抚还兼着户部尚书,今年户部把军饷给的很爽快,但地方的那部分还短了大半。” 在与汉临漠这种近距离的对话中,燕熙每个骨节都记起了那五年里被磨练敲打的疼痛,那时候他再痛,还是一次次地走向汉临漠对他示范的刀锋,此时燕熙仿佛又回到那种状态中。 燕熙双手端正地搭在膝上,微侧向汉临漠道:“各郡府县所缴军粮,隔日便有官报到徒儿那里,这些徒儿都是知道的。户部的军饷有梅筠盯着,内阁里还坐着老师,朝廷绝计是不会为难西境军饷。只是国库空虚,大靖幅员辽阔,到处都嗷嗷待哺,户部管着全国的账,也不能一味地偏向西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催底下的官府也无济于事了。空缺的粮饷,西境还得自己想办法。粮饷就是战力,我既为西境总督,必不会短了军士们一分一毫。” 宋北溟察觉出燕熙又回到从前的紧绷。 他听闻过汉家军训练的严格和艰苦,能够明白燕熙对于汉临漠的又敬又畏。他看燕熙在汉临漠面前习惯性地垂着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汉临漠知道燕熙私底下有些积蓄,可他只知燕熙拿了天玺帝的私库,并不知燕熙还有旁的钱路。他是不善言辞的师长,心疼身为储君的徒弟要花钱的地方多,却不会轻易说出这种柔软的担忧。他眉间因常年重虑已拧出川字,此时他眉间褶皱更重,沉声说:“微雨,军需是无底洞,拿私钱补军需,只怕是杯水车薪,你莫要空了积蓄。” 他们师徒间习惯了吝啬的情感沟通,彼此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燕熙道:“师父放心,徒儿心里有数。” 比起燕熙只有一个师父,宋北溟有很多师父,他更擅长于处理这种师徒关系,他反而懂了汉临漠内敛的爱护,于是接话道:“都统大人放心,北原这两年有些储备,真到了断粮那日,北原的救急粮走娘子关和平川粮道,供应西境全境只需三日。” “梦泽所说可作为危时救济。”燕熙道补充道,“师父,我确实有筹粮的法子,保长久不敢说,保一年冬粮还难不到我。” 汉临漠一向知道燕熙是有主张的,听燕熙如此斩钉截铁,心中便定了下来。 倒是听到宋北溟毫不犹豫地要资助军粮,漠临漠颇感诧异,他凝视了宋北溟好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接着道:“第二个难处是老兵不足。守卫军目前能用的只有两万汉家军、两万西三卫驻兵以及五千玉关县的守卫军,剩下的兵员统共不到一万人,而且大都是混吃等死的。这些兵守关卡勉为其难,守漫长的西境边线,实在是捉襟见肘。虽说正在募兵,但整肃军纪不是一日之功,老兵不够,新兵就很难带出师。” 燕熙这几日也一直在想练兵之事,正要开口,那边宋北溟又把话接过去了:“都统大人,北原的三万踏雪军已经在路上。” “甚好!”汉临漠愣了一下,而后眉间松开,从座位上嚯地站起,激动地说,“踏雪军——若有踏雪军来,当真是求之不得。这是大帅的意思么?” 燕熙干巴巴地闭了嘴,发现自己身为总督,居然插不上话。 宋北溟在汉临漠的注视下,郑重地回话:“此事我来西境前和长姐议过,前几日和微雨也商定好了,微雨的意思我在信中都和长姐说了,前日收到回信,说长姐已经在点兵,挑了三万精兵,听凭西境调遣。” 汉临漠面上的浓郁终于散开,他朝着燕熙走了两步,像是想和燕熙分享什么,又克制地止住了步子,兀自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再坐回去,侧身对宋北溟道:“本都谢过小王爷和宋大帅!” 宋北溟和汉临漠有着姻亲,他的二嫂汉临嫣是汉临漠的胞妹,他算是汉临漠姻亲的弟弟;加上宋北溟在宫里读书时,曾在汉阳手底下学过武课,算是汉临漠的师弟。 汉宋两家,关系匪浅,两家人掌握了大靖过半的精锐兵马,这是令京官们寝食难安的关系。是以宋北溟在靖都那几年,为着避嫌,很少和汉家走动,就算碰面了,互相也是以官职相称。 实则他们难得私下里见时,宋北溟是叫汉临漠“大哥”的。 “不敢当,都是为朝廷做事。”宋北溟在现下的氛围里,缓缓地补了一句,“大哥,莫要客气,都是一家人。” 他叫这声大哥,便是要和汉临漠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燕熙听到这一声大哥,缓缓地抬眼,古怪地瞧向宋北溟。 他猜不出宋北溟突然这样是想说什么,又对这种错乱的辈份关系感到莫名。 宋北溟得意地对燕熙轻勾了一个笑——我是你师叔。 燕熙这便宜被占得无话可说,只能收回视线,在心里好笑地谋划着要如何应对夜里宋北溟可能会有的轻薄。 汉临漠对两个小辈的眉来眼去只作不知,接着道:“第三个难题,幕兵困难。如今我和梦泽募兵,得打着汉家军和踏雪军的名义才招得来人,西境的百姓已经不相信官府和卫所了。” 燕熙在军账里听到外面刚募的新兵正在操练,口令和动作都很有气势,令人听了信心备增。他沉吟道:“只要招得来兵,用谁的名义不重要。” 汉临漠意外的很坚持:“微雨,汉家军和踏雪军招来的兵,便还是姓着汉和宋,你心中要有主张。” “师父,我不介意的。”燕熙知道汉临漠在担忧什么,他道,“只要能守好西境,这些都不重要。” 汉临漠严肃地瞧向了宋北溟。 宋北溟隐约知道该到说某样重要之事的时候了,他坐得笔直说:“大哥但说无妨。” “微雨是储君,”汉临漠陡然正色道,“微雨如今不在中枢,回朝之日遥不可期,中间多少人心浮动和局势动荡不可预料。微雨的东宫之位,看着无人能撼,实则大靖风雨飘摇,储君便朝不保夕。燕熙看着高官厚禄加身,可那些都是一纸任命所给,哪日一纸废诏又能拿回去。储君真正依仗的是什么?梦泽,你与我说说。” 燕熙骤然意识到什么,在宋北溟回话前,猛地起身,急道:“师父!” “微雨,”汉临漠肃色,鲜有地打断了燕熙,说,“为师给你带了一枚刀穗,就在主帐的书案上,你去拿。” 燕熙小声说:“师父——” 汉临漠不容拒绝地说:“去。” 第90章 反逼师父 燕熙拿眼去瞧宋北溟, 宋北溟回应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却也没有开口叫他留下来。 燕熙只好不甘不愿地走出主帐。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7节 汉临漠直到燕熙走远了才出声:“梦泽, 今日话已至此, 我便直说要害了。你可曾想过,若一味地做大汉家军和踏雪军,我们置储君于何地?储君若没有自己的兵马, 便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无处可依。微雨受着内忧外患, 兵马还冠着别人的姓,若有一日战火烧起, 他就是腹背受敌。” 宋北溟并不意外汉临漠提起此事,早在汉临漠被天玺帝调到西境时,宋北溟便隐隐知道有此安排。 他面沉如水地听着,没有轻易开口。 汉临漠盯着宋北溟, 接着说:“梦泽,我打算改汉家军旗号, 你觉得如何?” 宋北溟这避重就轻地问:“大哥想改什么旗号?” “旗号让微雨来取, 都由他。”汉临漠没得到正面回应, 隐隐不悦,逼视着宋北溟说,“以后便没有汉家军了。” 宋北溟垂下眸, 避开了汉临漠的视线, 他抿着唇, 还是没有接话。 这让汉临漠感到失望, 也叫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艰难。 汉临漠不善言辞, 今日之话他早在赴西境之行时便开始酝酿, 到开口时, 仍是十分干涩:“梦泽,我是你姻亲大哥,本该照顾你。可我首先是大靖武将、太子少保、微雨师父,其次我才姓汉。汉家军冠着汉姓,这些年烈火烹油,是时候另定他主了。” 宋北溟垂眸听着,眸子掩在睫下,叫汉临漠瞧不清他的态度。 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汉临漠的失望逐渐攀升。 汉临漠审视着宋北溟说:“汉家军如此,踏雪军又何尝不是?” 宋北溟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生得英俊,笑起来是个十足的浪荡纨绔;一旦冷下脸,便是个冷阎王。 汉临漠见宋北溟还是不肯接话,失望漫过心头。 若非此事事关重大,汉临漠早就甩袖走人,此时强自按捺,声音带了几分冷意:“梦泽,眼前西境危急,内部不安,必会助长外患。自古功高盖主,祸必降之。送来西境的三万踏雪军是个契机,何不趁势,激流勇退,明哲保身?此举也是对朝廷的表态,能叫北原的处境不那么尴尬。” 宋北溟听到这里,似乎并不意外,仍是沉声。 汉临漠迟迟得不到回应,是真的动怒了,提声道:“梦泽,兹事体大,非私情所能左右。我且不问你待微雨如何,我只问你,作为大靖郡王,要待储君如何?” “大哥,此事若无关私情,断不能这么谈。”宋北溟终于抬起眸,他眼底如千尺寒潭,既冷且静。 他在开口前,寒光微闪,似有轩然大波即将翻涌,他不再回避汉临漠的视线,忽地邪笑一声说:“朝廷得拿出十足的诚意,先派一品钦差大臣到北原,经几商几议,拟出个双方都满意的章程;而后是陛下亲自慰军,北原人人加官晋爵,我这个北原郡王升到亲王也是势在必行,且这亲王必得世袭罔替,我长姐和二哥也得有爵位,而且宋家还要有丹书铁券,子子孙孙犯律不得加刑,诸罪皆宥,免于死刑。” 宋北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直视着汉临漠说:“得这么谈才行。” 汉临漠听得面色铁青,偏偏宋北溟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实情,想要兵不血刃地褫夺兵权,朝廷是得给出真金白银和世代尊荣的诚意。 可是,汉临漠还是感到被冒犯。 他言辞里说着不谈私情,到底心中还是在意宋北溟与燕熙的私情,此时见宋北溟说得如此公事公办,不由暗骂宋北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汉临漠又气又恼,替自家徒儿感到不值。 他嚯地起身,双手成拳,眼瞪得铜铃大,以他的脾气好声好气憋到现在已是极限,当即就训:“为人臣子,怎可只谈私利?!” “私利?踏雪军于北原只是私利吗?”宋北溟不卑不亢,反驳道:“踏雪军为大靖死了多少人?北原花了多少银子?有人算过吗?朝廷掩耳盗铃,不肯也不敢听北原这些年的牺牲。凭什么我们有牺牲还要捂着嘴?要求朝廷厚待,是北原应得的,这有错吗?” 汉临漠被质问得无话可说。 可他不赞同身为臣子与朝廷争长论短,这有违礼制,汉临漠怒火中烧,喝道:“你这是不顾君臣之礼!” 宋北溟唇边泛起阴寒的笑意道:“北原有二十万兵马,是大靖的北边的屏障。从前还有姜西军威胁,如今姜西军没有了,北原一家独大,朝廷这时候想要动动手指头就拿掉北原的兵马?哪怕只是动北原三万兵,也是不成的。踏雪军一兵一卒都是北原安身立命之本。” 汉临漠勃然大怒,指着宋北溟骂道:“你何敢如此口出狂言!你当北原是你的私土?踏雪军是你的私军?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你竟敢与朝廷锱铢必较到这等地步?” “可是朝廷有把北原当作皇土么?”宋北溟仰头,据理力争道,“踏雪军一年军粮要一百四十万石,因着北原是封地,不像各地卫所那般有官府供应,全是北原自己养。踏雪军二十万人,一年军饷要四百万两白银,朝廷一年只给五十万两,空缺着的银子全由北原自己挣。每当论到银子,有谁把踏雪军当作朝廷的兵?” “宋北溟——”汉临漠俯视他,压低声音质问道,“君臣父子于你而言都一文不值了吗?” “君臣父子?”宋北溟冷笑着起身,直视汉临漠道,“宋家为了朝廷,已经失去了父母,现在朝廷要跟我讲父子?” 宋北溟眼里升起了癫狂,他一旦想起那场兵败,怒火就要烧得他失去理智,他咬牙切齿地说:“五年前,因着权力倾轧和某些人卖国求荣,踏雪军在云湖保卫战中,死了五万人!我的同袍和我父母都没能回来。那场战本不该败,北原做错了什么,要为朝廷内斗流血?五万人的血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踏雪军的心里。活下来的人,永远无法释怀。从那日起,北原便只信自己。踏雪军汲取了那一场兵败的教训,实现了自给自足,终于不用靠着朝廷。” “放肆!闭嘴!”汉临漠双手成拳,警告道,“说这种话是不敬、不道、不臣!” “是朝廷先不管踏雪军死活!”宋北溟理直气壮地反斥,“朝廷给了踏雪军什么?因着有些人居心叵测,恐我父王英名过甚,一直阻挠我踏雪军英烈祠的修建,今日少根楠木,明日缺了银子,拖拖拉拉就是不肯让英烈祠的香火燃起来。朝廷连个英烈祠都不能给北原,却要踏雪军二十万将士卖命,有这样的道理吗?!” 汉临漠被逼到要动手的边缘,他多年身为主帅的威势摄人,盯锁着宋北溟道:“宋北溟,我看现在居心叵测的是你!” “就算是我居心叵测,也是朝廷逼的。”宋北溟也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他也当过统帅,熟知治人的手段,他面对汉临漠这种知名将领也没有任何气短,回逼视线道,“大哥知道朝廷里居心叵测有什么人吗?若是只有少部分人也就罢了,我多年琢磨,总算知道,是整个朝廷!陛下、文官、武将、清官、贪官、权贵、清流,都容不下北原的英烈祠。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汉临漠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 宋老王爷和老王妃的功绩有目共睹,踏雪军的军义深入人心,可装着五万英魂的英烈祠竟然建不起来,实在不像话。 汉临漠虽然性子急,却是个讲道理的人,当下张了张口,实在无法帮那些人辩驳,只气得跺脚,做势要教训宋北溟。 宋北溟挺直胸膛,迎着汉临漠说:“他们怕踏雪军功高盖主!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踏雪军有亏欠,他们心中肮脏,无人敢出来面对!想我堂堂北原郡王,能养得起踏雪军,却建不起来英烈祠!朝廷寒的不仅是我宋北溟的心,也是整个北原的心。” 这话是明晃晃“不臣”的意思了。 “混账!”汉临漠万万没料到宋北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他气得随手拿了沙盘上的细木棍就朝宋北溟抽下去,“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要掉脑袋的混账话!我既为你大哥,今天就要打醒你!” 汉临漠的身手极好,力气也大,那一抽下来,就把木棍打折了,宋北溟身上立刻起了一道血印。 汉临漠丢了木棍,又抽了马鞭来打。 宋北溟站得笔直,由着汉临漠打,不肯松口,振振有词:“所以,若是大哥今日是代表朝廷的意思,想于公事上来与我谈,那真是抱歉,北原没得谈。” 宋北溟被打得连声抽气,言语间还是不肯退让:“眼下这局面,国库空虚,兵力不足,这两样就把朝廷掣肘得死死的,没有人敢站出来真要收了北原的兵权,这一点朝廷肯定也瞧得明白。依我的意思,真要与北原谈,第一要把五年前的云湖兵败和神机炮走火案查个水落石出;第二要为踏雪军英灵依人立牌;第三朝廷往后要给够踏雪军粮饷,还要优抚战死的踏雪军家属。做到这三项,北原才肯与朝廷上谈判桌,后面要的优待也一样不能少!” “我才说几句,你跟我要这么多!”汉临漠在动手间,反倒被气得咬牙,“你自己看看,你这三个条件,要么逼迫朝廷,要么逾制,哪一句能往朝廷报!” 宋北溟挨着打,嘴上不示弱:“这些话,各方势力心知肚明,他们这几年回避一切北原的牺牲,在靖都既要折辱我又要捧着我,足以说明他们的矛盾和怯懦。” “宋北溟,你住口!”汉临漠能理解北原的委屈,但他不能理解宋北溟的睚眦必较,怒斥道,“汉家军能主动交出三万人,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难?” “汉家军才多少人!”宋北溟不以为然,“汉家军多少年没有出边关了,与日日在刀尖上讨日子的踏雪军不可同日而语。大哥拿汉家军来谈踏雪军,便是有托大之嫌。” “你行啊——”汉临漠看宋北溟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本已收手,可这个不识好歹的宋北溟不仅不闭嘴,还越说越混账了,现在还骑到他脸上来耀武扬威,汉临漠怒气大涨道,“宋北溟,你这王爷当得都要心比天高了,看不起汉家军是吧,跪下!” 宋北溟利索地跪下去。 他拿手挡了一下汉临漠朝着他脸甩下来的鞭子,心道好险,别被打毁容了,回头燕熙嫌弃他。然后梗着脖子,不依不挠地说:“所以此事不能公事公办地谈!否则就是往北原每个将士的心尖上捅刀子!从五万将士埋骨云湖之日起,踏雪军怨恨已经深植,不会再轻易信朝廷。” “不能谈,你就滚!”汉临漠方才那一鞭子抽下去也后悔,打人不打脸,他也不想真叫宋北溟丢了脸面,好在那混小子还知道臭美,挡住了那一鞭。 汉临漠顺势收回鞭子,可心中还是气的翻涌,拿鞭子指着帐门喝道:“你从这里出去,今天的话当我没说,往后死活各不相干,你宋家厉害,我汉家也没必要往上凑!” 谁知宋北溟跪往前扯住了汉临漠的袍角,不仅不肯走,还要不脸地大喊了一声:“师父!” 汉临漠一时没反应过来,举鞭子的手都气颤了,抬手又要打。 宋北溟被打得半身衣服破破烂烂,血点子掉得到处都是,好在他身体底子好,到这会还是声如洪钟:“师父!所以此事只能从私情谈。我长姐给我三万兵,没有借期,没说如何用,便是一个暗示。” “你不要叫我师父!”汉临漠这才发现被宋北溟绕进去了,宋北溟前面种种剖析和忿恨都是在给他挖坑,是要他知道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然后把他引到仅剩下的这条路,逼他承认宋北溟与燕熙的关系! 汉临漠真是没见过如此狡诈又没脸没皮之人,他被气得火冒三丈,训道:“宋北溟,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啊!我要你三万兵,你就要拉我下水?!” “师父不替我做主,谁替我做主?!”宋北溟扯紧了汉临漠的袍角,“我不仅现在要叫您师父,回到靖都,我还要叫商白珩老师,叫裴鸿太傅,叫陛下父皇!” “你放肆!”汉临漠的怒火快要掀了帐顶,“你就不怕这些人把你往死里打!你这样,是置纲常人伦和礼法于不顾!也是置储君未来的国本和根基不顾!” “师父莫要小题大做,这事说到底就只是我和微雨的事。”宋北溟聪明地把话题绕回自己控制的范围,“我即为北原王,本应在北原带兵,却跑来西境累死累活募兵练兵,如果没有微雨,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你如今对朝廷心中含恨,可你别忘了——”汉临漠凝视着他说,“朝廷最后还是放你出都,没有继续为难你。” “那又如何?”宋北溟浑不吝道,“便是朝廷不肯放我,你们以为还能困我多久?” “怎么着,你当真还敢往那处想是不是!”汉临漠恨自己不是宋北溟的亲大哥,否则今天他就要把宋北溟打死在眼前,他暴喝道,“你难道还真想……犯上做乱不成!” 造反两个字,不能轻易说出来,汉临漠咬牙咽了这两个字,捏紧了马鞭,恶狠狠地盯着宋北溟。 宋北溟毫不畏缩,他跪着笔直,接着说:“而且,我不认为放我的是朝廷,我出京没有朝廷的公文,也没有哪个官员为我上奏折,是微雨连夜冒险送我出京,我只认微雨。” 说到燕熙时,宋北溟的声音渐渐动容:“送我金丝楠木的也是微雨,暗地里疏通关系的还是微雨,微雨在背后下了许多工夫,让英烈祠终于在靖都的神山上点燃了香火。我父王、母妃以及踏雪军五万英灵才得以配享皇陵。师父在朝为官多年,定然深知官场冷暖,您说,这每一样,若不是微雨出手,谁会出面做主?朝廷的官员们,养尊处优,不沾兵戈,不知人间疾苦,不知边关艰难,除了微雨,还有谁在意边关死活?” 听到这里,汉临漠举着的马鞭已经落不下去。 宋北溟恳切地说:“微雨,比任何人都清醒,也比任何人都心软。” 汉临漠并非不知断袖,也并非顽固不化,可燕熙是储君,他身为太子少保,要替燕熙想的更远。 他若是现在答应了宋北溟,日后去为宋北溟当说客,叫他怎么开得了口?便是他当真和宋北溟一样不顾脸皮地把话说出来,商白珩、裴鸿和天玺帝,哪一个会点头? 汉临漠被宋北溟逼到尴尬的境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和微雨,没有猜忌。”宋北溟撑着膝头,跪得端正,“他放我离京,我随他入西境,我们没有任何许诺,可我们做出来的事,件件都是海誓山盟。他现在需要一支东宫护卫军,那我宋北溟就是他的主帅!” 第91章 微雨江山 汉临漠的婚姻按部就班, 他与妻子相敬如宾,没有体验过这种浓烈的感情。他无法理解, 但也没有随意开口评价。 “他和我, 一个储君,一个边王,我们在一起, 就是大靖万里江山稳固的支撑。”宋北溟仰头,他眼里有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他不羁又猖狂,仿佛想烧到哪里就能烧到哪里, 他说,“大靖江山是微雨的,而微雨是我的,我和微雨在一起, 就是大靖的支撑,大靖没有别的选择。” 汉临漠嘴唇张了张, 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三丈怒火被宋北溟更强势的火夺走了气焰, 被逼得没了火势, 汉临漠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了。 可他还是没办法赞同宋北溟,因为宋北溟实在是太危险了,无论是宋北溟手里的北原, 宋北溟的能力, 还是宋北溟的凶狠, 都太危险了。 宋北溟像一把开了锋的凶刀, 让汉临漠感到心惊。 这把刀估计是在离开靖都的那天就开了锋, 只在有燕熙的地方, 才被按住了锋芒。 这种人太难控制了。 “任何妄图打破这个平衡的人, 都要付出代价。”宋北溟深藏多年的嚣张狠戾暴露出来,他眼里危险的光灼得人胆战心惊,凶狠地说,“谁敢动微雨的万里江山,都要付出掉脑袋的代价。奉天殿的那个位置,只有微雨能坐。” “你真是——”汉临漠觉得宋北溟太可怕了,字字句句似咬着血肉,让人听得肉跳,汉临漠压低了声音警告,“这种事何时轮得到你做主?狂妄自大!” “我没有自大。”宋北溟眼里烧起滔天的狂放,他极少暴露这种野心,而此时他拿死了汉临漠不论是为着他,还是为着燕熙,都只能维护他和燕熙,他像猎人恐吓猎物一般,逼近了汉临漠说,“师父,是朝廷弄反了,从姜西军不中用之日起,谁坐那个位置,首先得是北原同意,其次才是朝廷的意思。想用皇权和礼制束缚我,那是痴心妄想。” 汉临漠感到自己在被捕猎。他经历过血战无数,如今是五军都督同知,一声令下甚至能调动五军,此时却险些被一个年轻的将领摄住了心魂,他敏锐地争夺谈话的主导权,质训道:“你是要把纲常、人伦、礼制都踩在脚下?你已经视君臣尊卑于无物了吗?!宋北溟,你还太年轻,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宋北溟轻狂地笑了起来:“这天地快要换人了,师父,不要拿从前的形势来判断现在。” 汉临漠发现自己被逼入绝境,他今日是为着要三万踏雪军来与宋北溟谈话,最后却成为宋北溟围猎的对象,他甚至连困兽之斗都不能做,因为宋北溟牵扯着汉宋两家以及东宫至关重要的利益。 汉临漠不能完全被宋北溟牵着走,他要替燕熙把利害都说出来:“你以为你全是微雨的助力?你有否想过,你也会是他的阻碍!” 宋北溟满不在乎地说:“因为我不是女子,不能替他诞下子嗣?”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8节 不止于此,汉临漠还有更深的担忧——宋北溟现在可以把燕熙捧在手里,有朝一日也可以颠覆一切。 汉临漠冷静地俯视他说:“你们现下山盟海誓又如何,待情意淡去,说不定会有两看相厌之日。边王和储君的稳固是有条件的,一旦你们分开,将会是大靖的崩塌。我是微雨师父,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大靖也冒不起这个险。” 宋北溟虽是跪着,气势分毫不减:“我和微雨会一直在一起。我们在不知情意时便交付了彼此,变幻莫测的羁绊将我们越绑越深。我们在各为其利时,尚且能联手制敌,如今我与他绑在一起,已经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了。北原和西境紧密相接,娘子关一朝打通,西北相联就是大靖半壁江山,于情于理,我和微雨都不会分开了。” 汉临漠感到自己面对的是庞然大物,他曾设想过的事,已经被宋北溟和燕熙实现。 西北的版图充满希望又极其危险,他要在这个稳固的结盟威胁到靖都之前,为燕熙排除尽可能多的隐患,他坚持道:“可是大靖的未来不能没有下一任储君。” “微雨还有胞妹,灵儿公主以后还会有孩子。”宋北溟忽地想起淳于南嫣与燕灵儿日日形影不离,顿了下,又添了一句,“或者也可以由微雨过继一个孩子在名下;再不济,我二嫂马上就要生了。” “你竟敢这样想!”汉临漠猛地跳起来,他冷汗都被宋北溟吓出来了,沉声斥道,“此事与你二嫂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你是想当乱臣贼子吗!” “只要微雨在位东宫,我就是从龙功臣。若有人敢把微雨弄下去,我宋北溟也不介意当乱臣贼子。” 宋北溟说完,顿了良久,接下来的话,他其实十分犹豫,他眼里的锋芒退去大半。他在逐渐的沉静中,清醒地认识到,他必须想得足够远,才能确保燕熙此生安稳。 这是一步棋,能让北原更加忠于燕熙,也能让汉家不再犹豫,于是他沉声说:“我并不介意未来谁是接任者,可是大哥,北原要一个说法,我死去的父王母妃,我的长姐二哥,还有二十万踏雪军也要一个说法。要让他们忠于朝廷,必须有一个联结。大哥,你是我二嫂的亲兄长,你比我更明白二嫂肚子里宋家唯一血脉的意义。长姐肯让我赌上整个踏雪军,为的是踏雪军长久无虞和北原安定。所以,下一任继续者,必须和北原有着某种联结,如果灵儿公主有后代,自然是最好,我的侄子将和继任者是兄弟姐妹或夫妻;他们只要像我和微雨一样相亲相爱,北原和靖都就能永结同好。” 汉临漠听到宋北溟对他改口大哥,便知道是换了立场,他在这个立场上,瞬间感到自己苍老了,无力地问:“你会逼微雨吗?” “我永远不可能逼微雨。大靖的天下,首先是微雨的,他可以选择自己的继任人。只要我在一日,我便能保踏雪军忠于他一日。”宋北溟说,“而且,我一定不会走在微雨前面,我永远不会抛下他。” 汉临漠想,这就够了。 这一代人已经能管社稷几十年的安定了,放到哪朝哪代,能有几十年绝对的安定也已是幸事。 宋北溟沉思了片刻,脸上现出冷戾:“谁要是敢对微雨不忠,便是踏雪军,我也会清理门户。师父,微雨就是我的江山。” “我算是知道了,你今天就是要逼着我把你们的事情借着建军之事定下来。可是,你逼我又有何用?”汉临漠望着帐顶,嗟叹道,“太傅、少傅还有陛下,谁又会许你们如此胡闹!更何况,朝中还有太子妃。” “太子妃不算什么。”宋北溟志在必得地说,“只要皇后是我就可以了。” 汉临漠道:“你胡闹!” “师父,你想想,这何尝不是陛下的意思?”宋北溟分析道,“陛下让汉宋两家联姻,难道就不怕我们手握重兵,威胁靖都么?可陛下还是让我们两家联姻了,而在这之前,他先让您和汉阳老将军成了微雨的武课师父。汉家,就是联结微雨和宋家的纽带。” 汉临漠曾被这个问题困扰多年。他一度以为天玺帝是用汉家来牵制宋家,可是三万汉家军根本无法与二十万踏雪军分庭抗礼。他看不明白的天家打算,宋北溟却能看懂。 汉临溟脊背爬上冷意,只有同类才会有一样的想法,他叫宋北溟起身。 宋北溟那么强状高大,站起来的影子,把个整个罩住。 汉临漠感到惊悚:如果没有燕熙,宋北溟或许真的会造反。 宋北溟不知看懂了汉临漠的表情了否,他在从帐门里斜进来的夕阳下,深不可测地说:“陛下早就为微雨布好了局面,他想用汉家来撬动宋家,早在五年前,师父您给微雨教第一招时,陛下就等着由您这个太子少保来替微雨组建新军了。” - 汉临漠主帐的书案上果然有一枚刀穗,那刀穗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就是简简单单用红线缠着一枚护身符。 燕熙捡起那枚护身符,细看那编织的手法,是汉临漠妻子的手艺。 想来是师母为他从高僧那求来的。 燕熙将那护身符挂在腰间,有些失笑地想:师父现在居然还信这个了,从前师父只信汉家刀。 燕熙没有在主帐多留,拿了东西便往外走,走到帐门,心中某处疑惑忽地放大,然后他瞥向壁上挂着的汉临漠配刀“ 冷锋”。 燕熙回身,走过去,取下那把刀,在手里掂了掂。 不对。 这刀的重量不对。 比原来轻了起码三成。 为了证实某种猜测,燕熙提刀使了一招汉家刀法的起手式,破风的声音和手感都不对。 这把刀,是照着原来的样子减了重量新制的,却绝对不是原来那把。 燕熙的心沉了下去。 师父的手伤并非如传闻所说恢复得很好。实际是,汉临漠已经提不起原来的“冷锋”,为着不动摇军心,新打了一把外表一模一样的刀。 燕熙把刀挂了回去,摆回原来的样子。 掀了帐帘出去。 主帐外头的亲卫见燕熙脸色如常的进去,出来时脸色黑了大半,他不知哪里怠慢了总督大人,战战兢兢地跟着燕熙。 燕熙问:“都统大人每日都练兵吗?” 亲卫说:“回督台大人,都统大人每日寅时正便起了,亲自带兵。” 燕熙旁敲侧击地问:“有都统大人亲自教,新兵们汉家刀法学的如何?” “都统大人招招式式都亲自示范,那把冷锋挥起来虎虎生威,”亲卫有意替自家主子在总督面前长脸,“新兵们佩服得不得了,学得又尽心又快。” 燕熙越听越担忧。 以他对汉临漠的了解,汉临漠越是显得正常,手伤便可能越重。 轻了三成的冷锋,在战场上已经扛不住漠狄最重的狼头刀。 燕熙了解汉临漠的脾气,是以他绝不能在汉临漠跟前暴露他已洞悉此事,否则汉临漠一定会用更苛待自己的方法力证自己无事。 但有一样,燕熙不管汉临漠是否同意,都绝计不能让汉临漠上战场。 燕熙不知那两人谈得如何,尽量慢地走回议事帐,停在外头时,询问守门的亲卫:“里头添过茶了么?” 宋北溟听到了,扬声说:“督台大人回来了?” 亲卫很有眼色地挑开门帘,燕熙跨步进去,发现里头气氛很是微妙。 同时他鼻翼翕动,闻到了血腥味。 他抬眸望向宋北溟,见对方换上了新的衣衫,但那新衣衫上还是浸了血,血和枯的味道都正新鲜,想来伤口不浅并且不少。 宋北溟被师父打了? 燕熙不解,这两人在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吵到这种地步? 燕熙瞧瞧这边,汉临漠鼻孔朝天,双目怒火未熄;再瞧瞧那边,宋北溟垂着脑袋,显得格外听话。 “师父,梦泽,你们……怎么了?”燕熙疑惑地走过去,路过宋北溟身边时,宋北溟抬头飞快地瞧了他一眼,对他露出一个“你宽心”的笑容。 燕熙抬手,手指在宋北溟的后颈上轻轻划过,温和地说:“你惹师父生气,挨揍了?” 第92章 惊蛰苍龙 “嗯。”宋北溟嗡声应了, 他在燕熙面前收尽了毒刺,燕熙温热的手指将他熨帖的很舒服, 身上的疼痛立刻不算什么, 他感受到那指尖轻佻地划过他的皮肤,并以一种依依不舍的姿态抽走。 宋北溟握在衣袖下的手成拳,好艰难才忍住了想要捉住那手指的冲动, 卖乖道:“是我口出狂言,冲撞了师父。” 燕熙含情的眼角瞥宋北溟一眼, 嗔怪地说:“往后不许这样了,师父是长辈, 要尊敬谦让。” “知道了。”宋北溟飞快地瞧一眼汉临漠,这一眼在汉临漠看来绝对是在示威。宋北溟痛快地保证,“我以后绝不会惹师父生气了。” “好乖。”燕熙修长雪白的手指在宋北溟眼前晃过去,走到汉临漠跟前, 弯腰行礼道:“师父。” 燕熙不仅没有纠正宋北溟叫汉临漠师父,还在言语中承认了宋北溟这种叫法。 汉临漠之前一口老血被宋北溟堵在喉头, 这时又被燕熙喂了一口血。 可汉临漠不能给燕熙甩脸子, 只好闷声说:“你先坐下。” 燕熙却没有落坐, 而是半蹲下,平视着汉临漠说:“师父,阿溟脾气不好, 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替他向您道歉。” 替阿溟道歉? 这两人没羞没躁得已经不分你我了吗? 汉临漠倏地抬头, 质询地瞧着燕熙。 燕熙没有任何闪烁, 他迎着汉临漠的视线, 坚定地说:“阿溟哪里有错, 您只管教训他, 若是打他不够,您连着我一起打,直到您消气为止。” 汉临漠被堵得快要翘脚过去了,直想仰天长叹,他原本还存着“燕熙和宋北溟在一起,最多也就是一时兴起逢场做戏,露水姻缘过去,最后总归是要成亲生子”的想法,此时见着燕熙眼里的沉静,才发现,燕熙竟然和宋北溟是一样的想法! 燕熙温和平静的表皮下面,是和宋北溟一样的疯狂。 这两个疯子! 汉临漠印象里的燕熙,是一个无情无欲干净无邪的少年,他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接受自己的小徒儿竟然已经被人彻底的染指了。 他听着燕熙的声音纯净清澈,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年。可这样的声音,却说着为一个男人求情的话,汉临漠生出强烈的“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的惆怅。 若这徒儿是个普通人,他还真就提起马鞭打到徒儿清醒为止,可偏偏徒儿身份贵重,打不得骂不得。 所有憋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汉临漠心中难受,扭头不看燕熙了。 燕熙跪了下来,这使他的视线比汉临漠矮,他着仰头,弯弯的眸子闪着光,乖巧地说:“师父,阿溟是徒儿的伴侣,也是您的徒儿,您多担待。” 汉临漠败下阵来,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天玺帝偏爱这个小儿子到这种地步。 可在此时,他面对这双眼睛好像懂了些许。这双眼睛那么清澈又那么深情,燕熙这样望着人说话,像是把真心都剖开来给你看。 汉临漠无法拒绝自己的小徒弟,他苦涩地说:“微雨,想个名字吧。” 这没头没脑的话,叫燕熙一时没听明白,燕熙不解地问:“什么?” 宋北溟明白内情,立即知道汉临漠已经答应了。 他心中畅快,面上还得顾及汉临漠的感受,不能太得意忘形,正色说:“微雨,新军要起一个新旗号。它不叫汉家军,不叫踏雪军,也不叫西境守卫军,这只军队不属于西境,他是一只东宫护卫军,他只属于你。”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下,竟是情切难已,略沉了声说:“微雨,它建军之日起,东南西北,你如臂使指。” - 这是天大的事,相当于储君拥兵了,从此储君有了自己的刀,不再有人敢随意对东宫指手划脚,靖都和天玺帝都得重新掂量储君的份量。 燕熙将更加自由,不必精于算计达到平衡,指哪打哪,打破那些阻碍他的平衡。 跪在地上的燕熙一下懵了。 燕熙的目光正在汉临漠身上,是以他看到了汉临漠眼里渐渐变暖的光,看到了汉临漠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露出欣慰的笑,甚至看到了汉临漠抬了抬手,想抚他的发顶。 这样的动作于普通师徒之间很寻常,但于他们之间却太亲密了。他们师徒之间于感情交流上一直十分疏离寡淡,汉临漠信奉棍棒之下出高徒,学武的五年里,师徒之间最近的接触就是过招和燕熙挨罚被揍。 燕熙想:可就这样一个严苛到没什么人情味的师父,却把三万汉家军的家底给了我,还替我处理好了三万踏雪军的事。 燕熙缓缓地垂头,额头轻轻磕在汉临漠的膝头上,他心中百感交集,一面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一面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与此同时,燕熙还感受到了宋北溟投在他身上的热切目光,燕熙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19节 他来到这本书,第一次深切地感到惭愧。 他之前一直在回避这种情绪,像是很超脱。 裴太傅多年的暗中相助,商白珩对他不计回报地教导,周慈多年的诊护,文斓对他交心托命,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执灯者的守护,还有燕煦,还有各位同僚和伙伴,还有很多人,还有宋北溟…… 宋北溟。 燕熙欠了好多情。 他没办法再装作看不见、不在意。 晚风灌进议事帐,带来门边宋北溟的气息,枯的味道在安抚燕熙动荡的情思。 燕熙努力压抑着让自己不哭出来,他压着额头,藏住了滑过脸颊的泪,雪白脆弱的后颈艰难地支撑着心中的恸哭。 他一个人,两个身份,无数情思,他那么破碎,再来重一点的碰撞就会把他打碎。 他想:我是一个坏人。 他骂自己:我是吃人心的妖精,把残忍的内心藏在漂亮的皮囊下。 我享受着所有人的情意,却一直在计算着到了那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抛下。 全都抛下。 三万汉家军和三万踏雪军成为压垮燕熙心灵支架的第一根沉重稻草。 燕熙心里哭得好伤心:我真的太坏了。 可他抬起头时,眼里复又清澈无辜,他在眼角的红没晕开之前就强迫自己止住了泪。 他对自己格外残忍,他不许自己暴露这种脆弱和破碎,他心弦绷得心脏都在疼,却还是倔强地又变回那个干净的太子殿下,披上不谙世事、不通人情的外皮,就可以不用对那些沉重的感情负责。 燕熙的演技那么精妙,连肢体的颤抖都被藏去了,他的视线从汉临漠转到宋北溟,完美的呈现了正常人该有的从震惊到困惑的过程,他问:“师父,梦泽,你们这便定下了?” 汉临漠扶燕熙起身,答道:“定下来了。把汉家军、踏雪军和招募的新军编为东宫护卫宫,西境原来的守卫军暂不改旗号,但都听令于你。你起个像踏雪军那样好听的旗号,回头军旗一起改了。” 燕熙轻声说:“你们就是为着这件事吵架吗?如果很为难,其实……” 汉临漠不让燕熙说下去,略恼地打断了燕熙说:“我和梦泽没吵架,你别想多了,快想名字罢。” 宋北溟一直看着燕熙,他似乎在某一刻觉得燕熙很难过,那感觉稍纵即逝,待他要去探明时,看到燕熙抬头一切如常,宋北溟心中略松,但那一刻的心疼却挥之不去。 疼到痛。 宋北溟略调了息,平抑了莫名的痛楚,接了话说:“微雨,我和师父好着呢,没吵,你只管起名。” 燕熙弯了眼角,又对宋北溟露出那种情人间的嗔怪,转而问:“此事汉太保、裴太傅还有商老师,都知道吗?” 汉临漠肃声道:“我出京前,他们专门把我叫去说的。这是东宫属官和东宫宾客一致的意见,殿下,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事事都要求个万无一失。” 这已经不是燕熙一个人的事情,东宫的安危和势力,牵扯着整个东宫派系最敏感的意志。 燕熙忽地想起商白珩早在他刚入仕时就说过“要跳出棋盘”“若想决胜千里,我们下的是格局”。 如今燕熙跳出了靖都的棋盘,在千里之外反而有了决胜靖都政局的实力。 格局。 商白珩的运筹帷幄令人毛骨悚然。 燕熙被这种一步算百步的谋略震撼得微微战栗。 他沉默着,他的思绪很快,脑海里翻涌着轩然大波,又很快归于平静,他的眸光逐渐沉寒,他深知此事利害,便也不再犹豫,说道:“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1。《史记》有云‘未央宫东有苍龙阙’,苍龙主东宫,便叫苍龙军罢。” 苍龙军。 汉临漠拍掌起身道:“甚好!此名大气又有军威,日出东方,青龙腾世,意头也好!就叫苍龙军,回头军旗图腾也用青龙,我给商白珩去封信,他书画皆佳,请他来画苍龙!” 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宋北溟沉吟着,觉出哪里有微妙,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些字眼: 惊蛰。 微雨。 东宫。 苍龙。 宋北溟僵住了,缓缓抬头,若有所思地望住了燕熙。 - 靖都。 乾清宫,上书房。 天玺帝召内阁成员议事。 内阁如今有五人,首辅中极殿大学士梅辂,次辅建极殿大学士商白珩,文华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裴青时,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孙昌,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周裕。 天玺帝坐在御案后,英珠替他换了新茶,天玺帝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盖杯的声音打破了上书房的沉闷。 商白珩的白发在窗外透来的光下闪着霜白的光,他在这要命的安静中缓缓开口:“西境军户逃役之事,已经证据确凿,宣总督送来的证据也都请有司重验过,刑部追拿了一批人,吏部也着手在六部清了一批人,眼下六部以清洗换清净,人手不足是眼下当务之急。但西境比六部更难,臣主张,还是要选一批人去西境。” 天玺帝把茶杯墩在案上,惊得大学士们死死垂下头。 裴青时坐在商白珩身旁,他握了握拳,从沉默中抬头,接了话说:“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好动,可以从举人里挑,还有国子监的学生多,其中不少也有功名在身,也可以请国子监祭酒帮着参谋选人。” 礼部尚书孙昌管着教育,看不得学子中断学业,他在内阁中年龄最长,虽是排在最末,说话却是当仁不让:“国子监为朝廷养才,里头学生若是动得多了,最后伤的还是文官根本。若去国子监选人,却不能以令相压,只能转了西境的求贤令,若有学生自发肯去,不拦着便是。” 商白珩和裴青时听孙昌前半句的意思是反对,听到最后品出味来,孙昌其实也不拦着西境用人。 商白珩和裴青时都松了一口气。 周裕原来是兵部尚书,为了给升了总督的燕熙腾兵部尚书的位子,被调到了刑部,沾了这番调动的光,被补偿着提进了内阁。他在内阁中资历最浅,一贯是大家说什么,就赞同什么,是以当天玺帝看向他时,他抹着汗,陪笑着道:“臣附议,臣附议。” 梅辂老神在在地最后开口:“陛下,臣瞧着此事无人反对,您看就此定了?” 天玺帝收回目光,瞧着那茶水。 英珠倾身向前,凑耳问:“皇爷,换的新茶还是不趁口?” 天玺帝侧头,瞧见英珠今日刻意施了淡汝,愈发像唐遥雪了,他在英珠期待的目光里,复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天玺帝的视线又冷又硬,把英珠瞧得瑟缩了下。 英珠看那茶水下去了大半,心中知道天玺帝已经有了主意,先一步知道商白珩今日谋划之事大约会成,他强自镇定地去接了杯盏,再往里添茶。 茶水的淅沥声,幽扬又清脆,响在大学士们的心尖上。 天玺帝从英珠的手指上收回视线,瞧向商白珩,难辨喜怒地说:“那便依商次辅的建议。” 上书房的气氛略松了下来,商白珩却被冷汗打湿了里衣。 天玺帝坐在御座两旁特意添的灯下更显威严,他把方才议的奏折合上说:“姜西军名存实亡、西境无兵之事满朝震惊,经了这许多日痛骂,各部各地也都知道必得填补西境才能熬过今冬,眼下朝廷再难,也得先紧着西境办。” 听到这里,大家都以为方才所议已然过去,不想天玺帝突然转了话锋问:“而如今娘子关打开,北原与西境连成一片,三万踏雪军南下西境,诸位怎么看?” 这话虽是冲着所有人问的,首当其冲的却是商白珩。大人们悄悄瞥了一眼商白珩,都替商白珩捏了一把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引自吴存(元),《水龙吟寿族父瑞堂是日惊蛰》。 第93章 青山谷雨 商白珩垂着头, 没有慌张。 他与燕熙通信不断,知道燕熙的动向, 即便是燕熙来不及说的, 以他对燕熙和局势的了解,也可以准确的猜知情况。 商白珩嘴角藏着精深的揣磨,朝天玺帝躬身说:“回陛下, 眼下西境守备空虚,漠狄虎视眈眈, 凶险异常。大靖屯重兵之处有靖都、东陵、北原,禁卫军拱卫靖都, 东陵的林家军近年被倭海乱骚扰得疲于奔命;只有北原有余力驰援西境。依臣之见,宣总督能借来北原的兵,正是解了朝廷的难处,应当嘉奖。” 商白珩说的鞭辟入里, 旁人听得提心吊胆。 这是明着帮燕熙说话。 天玺帝目光深沉:“你接着说。” 商白珩接着帝王的审视,压力陡增, 面上仍是镇定:“当下守卫西境乃当务之急, 臣以为但凡是助西境守卫之事, 都应当支持。而且西境不仅要借兵,还要募兵,臣瞧西境的军报里提到募兵不易, 臣想, 之所以不易, 是因为原来的姜西军已失尽了人心, 如今想要募兵, 必得重建人心。臣以为, 得做两件事, 一是在西境公告太子殿下王驾亲征;二是重组西境兵马,重定旗号。有储君亲临,必会令西境士气大增。” 梅辂接了话道:“重定旗号?此事涉及汉家家、踏雪军以及西境守卫军的编制,牵扯重大,怕是不好办。如此大动干戈,又有多少益处?” 商白珩条理清晰地说:“一来以示与姜西军不同;二来掩去了汉家军、踏雪军的军威,大靖少了六万异姓军,而朝廷得了一只新军。” 商白珩说得漂亮,还顺带把燕熙摘得干干净净。 天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甚好,那便依商爱卿所言。” 裴青时在转瞬间便想明白了,此事关隘在旗号如何定,他心中猜知某个方向,顿时被那个可能性惊得心头惴惴。越是在这等时刻,他越不能表现出惶然,更不能与谁有交流,他端坐垂眸,袖中手紧了紧,把话题往偏了带:“可若是暴露宣总督便是储君,只恐会危及储君安危。” 商白珩说:“只消说太子殿下已到西境即可,何时现出殿下真身,由殿下自己主张。中枢远在千里之外,不知前线情况,此事从权处理罢。” 孙昌听到新旗号时,便留了心,他是礼部尚书,有权涉定名之事,他沉吟道:“要起新旗号,礼部不日将朕合钦天监,测算天象,给出备选之名。” 周裕不知内情,听得云里雾里,起旗号之事于他职权内皆管不着,他索性做个老好人,乐呵呵地说:“甚好甚好。” 商白珩心中已经猜知燕熙会如何取名,他要做的是在燕熙取的旗号绣在军旗之前,给出一个合乎礼法和天象的理由。 苍龙。 这将是一个能号令忠于储君之士和执灯者的旗号。 商白珩垂着眸,他心知能入阁之人,都是人精,大场之人除了孙昌和周裕,大约都懂了新旗号有关东宫势力的深意,梅辂是老狐狸,裴青时事事迁就于他显是为着向燕熙表忠,这两位方才所言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天玺帝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天玺帝对燕熙的偏爱古怪又诡异,连在这种危及帝位之事上,竟还是有求必应。 物反必妖,经过今天的试探,商白珩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有某种看不透的危险在靠近。 皇家亲情淡薄,连父子都难相容,历来鲜有太上皇便是铁证。皇帝与太子之间或许有超出其他皇子的亲情,但互相的胁制和提防亦是难免。对燕熙的偏爱至此的天玺帝,更像民间某些偏爱幺子的父亲,却绝对不像一个皇帝。 商白珩入阁以来,近距离地观察天玺帝,愈发瞧不明白。天玺帝矛盾又神秘,越是试探,越发深不可测。 商白珩在上书房的沉闷中感到隐隐的窒息。 - 议事毕,内阁大臣们送天玺帝从上书房出来。 乾清殿就在上书房北边,内阁五人跪在上书房外送帝驾,待乾清殿传来迎圣驾的声音,五人才起身。 商白珩原地驻足,他目光落在乾清宫西侧弘德殿的围墙上,看那侧开的小门日日紧闭,今日仍然没有人靠近。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0节 商白珩为人清冷,与人相处本着君子之交淡如水,旁的大学士们互相寒暄着便先走了,只有裴青时停下来等他。 裴青时自与商白珩在内阁共事以来,见商白珩处事果断、行事利落,不由心生佩服;又见商白珩事事护着燕熙,他心中惭愧之余,从前的不服与不甘已全然消散,如今他时时事事都跟着商白珩,已是丝毫不为商白珩抢了他们位置而介怀。 裴青时不知商白珩在看什么,瞧着左右无人,便问:“道执,今日吏部可是会发西境的招贤令?” 商白珩微侧过头答:“吏部当即启动章程,今日大约就会发出了。” 裴青时提醒道:“可如今人才紧缺,六部尚且有着近半的空缺,各地的情况只会更差。那些有才干的,多半是盯着六部的位置,怕不肯去西境。西境此番招贤,怕是不易。” 商白珩胸有成竹地说:“大靖经了四姓之痛,百废待兴,六部有机会,西境也有机会,便看各人如何取舍了。人各有志,有人往上瞧着官阶,也有人低头寻找出路。读书人想要实现‘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便要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1’,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固然好,但也有像文公那样甘于清贫之人。我觉得这招贤令实在是好,大浪淘沙,正好挑出大靖官场未来的中流砥柱。” 裴青时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先头因存了争强好胜的心,把与商白珩每一次来往都当作交锋,偏要分个高下才行;输的次数多了,便潜移默化变为向商白珩学习的心态。 他是一个极擅学习之人,共事一阵下来,裴青时已经越做越好,可每每在一些细节和认知上,总会被商白珩比得很难看。 好在他很快就学会了化解自己这种窘迫,轻轻笑了笑说:“道执说得对,西境如今要有真才实学肯干之人,出心不纯之人,去西境反而是拖累,且看谁人自荐了。” 商白珩边听边点头,他目光从弘德殿转到裴青时身上说:“知猷,你如今替凌寒盯着户部,西境粮饷之事,还需你多上心。” 裴青时正色点头:“凌寒给我的来信中也时常叮嘱西境的账,西境难,我晓得利害轻重的。” 商白珩面色舒展说:“辛苦你了。” “都是份内之事,何谈辛苦,道执言重了。”裴青时望向商白珩,哪怕日日见着,他还是会被商白珩的白发惊着。 商白珩今年才二十九,比他还要小两岁,却先白了头发。裴青时打量商白珩官帽下遮不住的青白发丝,左右想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早生华发。 他近日与商白珩走得近,慢慢说得上些私密话了,也就问了:“道执,我瞧着你最近白发又添了些,没找大夫瞧瞧么?” 商白珩略沉了目光。 八月初的风势里已掺进了些许西风,他已经与燕熙分开月余。他从未与燕熙分开这般久,以至于在每日公务之余,尤其是晨昏时刻,他总会望着西境的方向出神许久。 白发何处来? 商白珩轻笑道:“大约是被风吹的罢,发白并不伤身,不碍事。” 这话显然是搪塞,裴青时想不明白商白珩这般平步青云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可再深的话已不便再问,他只好再提醒道:“突然早生华发,总归还是反常。如今内阁诸多事务皆离不得你,你紧着自己身子,便是紧着公务。” 商白珩笑了笑说:“谢谢知猷提醒,我得空了便去瞧大夫 。” 他说的是客气话,大夫是不必瞧的。 他近日连酒戒都破了,他连在信里都不能说一个字的想念,唯一的放纵便是夜深人静时的独酌。 不敢多钦,浅浅几杯,离醉还很远,却能给他些许暖意。 他的病在心事,不断了心事,这发怕是黑不回去,而他的夜愈发的凉,没有酒暖身,夜里难睡。 戒不掉酒,更断不了心事,商白珩知道自己大约是做不了圣人了。 做不了便做不了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商白珩已经知足。 商白珩很少在白日里释放心中的情思,此时意志稍松,便意识到自己的松动,敏锐地封锁了心神。 他的目光转回弘德殿,琢磨着说:“知猷,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长公主了?” 裴青时愣了下,惊惶于商白珩竟然知道他曾经与燕桢有过来往,他一时羞愧难当,轻咳了声说:“从立储大典起,长公主便称病不出了。” 商白珩盯着弘德殿说:“是啊,立储大典乃是朝廷大事,长公主便是病得再重,也会尽力露面观礼。知猷,你说,那弘德殿日日紧,里头有人么?” 时至立秋,暑意未退,此时日头正好,裴青时却从商白珩的问话中感到隐匿又凛冽的寒意。 - 这日散值前,有关西境的招贤令从吏部发出。 国子监里学生多,顿时炸开了锅。大家在外头议了一轮,在一番激昂陈词之后皆是保守地没有表态,神色各异地回到寝室,小范围的压低声音讨论: “西境如今空缺多,只要去了,老老实实从知县做起,要不了多久便能升迁。而且主官还是太子殿下,在储君手底下做事,能立从龙之功,对以后是个莫大的助力。” “可是,咱们来到国子监,就是冲着考进士去的。西境条件艰难且公事极多,忙得没空读书也是有的。‘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要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还得是先考进士。若以举子身份入仕,便是有功,也走不了多远,往后能否回京还是个变数。还有两年又到春闱,去一趟西境,必得耽误了时间。” “再有,官员与储君交往过密,也是犯忌讳的,陛下尚在如日中天之年……”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这人转了话头说,“人生苦短,最好的光阴也就这几年,去西境还得慎重。” “如今六部空缺多,连内阁都没满员,若是考中了进士,必得被留在六部历练,只要踏实干着,何愁升迁?” 各间寝室里都在进行着这样的谈话,却有一人不声不响地收拾了包袱,待他开了门,同窗见着了问:“青岭,你要去往何处?” 董正甫跨出门,站进夕晖的霞光中:“我已写好投帖,交给了祭酒。西境正是缺人之际,此去路远,我便不等吏部任命文书,先到总督府报到去了。各位同窗,来日再会。” 友人问:“你一试中举,在学中又极得老师赞赏,进士于你如探囊取物,此去弃学,岂不可惜?” “边关不存,何来有国;国之不存,还来有家;家之不宁,何来有我?如今西境满目疮痍,百姓疾苦,已等不得。我读书是存了平天下之志,如今天下恐有不平,我却躲于安乐窝中,岂不负了生平之志?考试还能再等,西境却等不了。艰难险阻,总要有人去破。暗夜寒冬,尚有人在坚持,我又有何惧?”董正甫说到此处,畅快地笑道,“我且先去,各位同窗,殊途同归,来日朝中见。” 董正甫没有对同窗斥责和鄙视,各人来历不同,负担不同,所为自然不同。 他提了上行囊,告别了同窗。 此时已是黄昏,他连一夜都等不得,取了马,出了城,独自一人走上了去西境的路。 他曾在文斓之变中,领头质问“这天下变好了吗?” 开始变好了,董正甫看到了。 当日誓言犹在耳畔——前仆后继,万死不辞,且看我辈! 董正甫终于也读懂了《执灯志》,成为了“谷雨”。 青山最浓时,正是春末处。惊蛰已在前引路,董正甫望着西方豪迈地笑了起来。 - 周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西境,在总督府没见着燕熙,温演说总督大人去了岳西军营。 周慈想了想,觉得早一日见到燕熙也是好的,他已经许久没有给燕熙诊过脉,这两日就是立秋,一旦换季,荣又会有新的变化,他放心不下“荣”,连夜又去了岳西军营。 温演给周慈安排了护卫才马车,周慈不辞劳顿地赶往岳西军营,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岳西军营。 - 岳西军营。 燕熙的营账内,烛火点得通亮,军医给宋北溟换上了伤药,退了下去。 宋北溟赤着上身,从榻上起来。 燕熙熄去半数的烛火转回身,便被宋北溟捕捉住了视线。 烛光摇曳,燕熙摘了官帽站在跳动的烛光里,青丝淌了满肩,他轻轻挽发的动作,似把夜搅出了涟漪,他站在离宋北溟几步外的灯旁,轻声问:“阿溟,还疼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张载《横渠语录》,后人称此为“横渠四句”。 第94章 立秋诊荣 这种程度的皮肉伤, 于宋北溟不算什么,他身体底子得天独厚, 加上这五年他对抗“枯”练就了一身抵御伤痛的本事, 莫说汉临漠没往死里打,便是真往死里打,宋北溟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挺过去。 可这当头不喊疼就太傻了。 宋北溟说:“我好疼啊, 微雨,你哄哄我。” 燕熙自然是识破了, 可他还是像很担心般,走过去, 蹲下身,双手搭在宋北溟的膝盖上,怔怔地瞪圆了眼,说:“为我挨的打吗?” 燕熙长了这么一双无辜又深情的眼, 实在是太犯规了,尤其是用上这样发怔又怜人的神情, 叫宋北溟都快要忘记自己挨过打, 宋北溟说:“哪有人舍得为难你, 我是因自己挨的打。若涉及到你的事,我可不会乖乖挨打,该是我打人了。” “好凶啊。”燕熙的手指顺着腿往上爬, 在宋北溟腰上的一道伤口处停住, 手指轻轻点上去。 又疼又痒的触感泛开, 宋北溟故意 “咝”了一声, 捉住做乱的手, 把人一下提起来, 坐到自己怀里, 他的下巴压在燕熙肩膀上说:“不凶怎么替你打江山。” “那你再凶一点。”燕熙微侧头,贴着宋北溟的脸说,“我喜欢凶的。” 宋北溟就着相贴的距离,头也侧向燕熙,他和燕熙私下凑在一起,便没了在外头的凶神恶煞,说不上几句,就变成了哄人的语调:“要怎么凶?” 燕熙凑在他唇边说:“多凶都可以。” 宋北溟闻着燕熙干净的香气,燕熙身上不必用香也很好闻,宋北溟怀里的美人天生就是这么一副纯洁又诱人的模样,光是挨着就能勾引人。宋北溟知道燕熙有话要说,否则哄人时格外好说话的燕熙必定直接就把唇送过来了,宋北溟也珍惜这种难得的温存,说:“不问问今日我怎么惹师父生气的?” “左不过是逼师父认了咱们关系,还逼他去靖都当说客是不是?”燕熙伸指点在宋北溟额头,无声地教训宋北溟为难长辈的事,语气却温和,“你提了还想要名份罢?是要太子妃还是皇后?” “淳于南嫣没有做错什么,废她太让她难堪了。”宋北溟何曾被人这样指着脑门,可停在他额间的手指那么白那么细,半点没有威势,反而全是撩拨,他握住了那手指。 宋北溟不是一味横的人,也不屑于做叫姑娘下不来台的事,不假思索地接着说:“到你登基时,皇后直接选我就行了。” “太子妃升不成皇后也难看。”燕熙为难般说,“那她怎么办?” 宋北溟想到了淳于南嫣和燕灵儿的亲密,他其实拿不准那两人是什么关系,但因着他与淳于南嫣微妙的竞争关系,他们每次见面都有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流,淳于南嫣对他没有任何嫉妒,情敌对有威胁的眼神都格外敏感,宋北溟从来没在淳于南嫣那里收到有威胁信号,他沉吟道:“随便她要什么,总能补上的。” 燕熙轻轻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堂堂北原王,就为着这点争风吃醋的事儿,挨了打?” 宋北溟捏着那想逃脱的雪白下巴说:“名份还不算大事么?” 燕熙由着宋北溟捏,烛光落进燕熙眼里,像揉碎的月光,他某些角度特别漂亮、特别纯净,真的太像月神下凡,让人看得不由屏住呼吸。 燕熙看宋北溟眼里浮起欲色,抬手按在宋北溟肩上说:“我睡了你,自然是要把你收进门。这事儿,你不说,我也会办。” 燕熙这话没有说情,却比情话还要撩人,燕熙就是有这种本事,随便说什么,就像给宋北溟下了蛊一般。 宋北溟索性不再去捉燕熙的手,他托着把人掉转成面对面坐在他怀里,他的手被压在燕熙身下,舍不得离开,手指丈量着那浑圆起伏说:“不用你来,难缠的事儿都甩开,我要你干干净净地稳坐高台,只管逍遥快活。” 燕熙被揉得不禁挺起身,面上现出潮色,轻轻呵气道:“阿溟,你很喜欢我是不是?” 他们没说过爱,连喜欢都没说过。喜欢和爱好似太过虚无缥缈,不值得费口舌去说;又好似太滚烫,一旦说出口,就再也难以按捺想要日日厮守的欲望。 燕熙今日主动说了,因为做不到继续装作纯情无知。 而其实光是提到喜欢二字,于燕熙而言已经太沉重,但这两字比起三万踏雪军,比起打通的娘子关,比起他脖间系着的金钥匙,比起他锁骨上刺着的溟字,又算什么呢。 那一夜里,燕熙看宋北溟在他锁骨上刺的是“溟”字,而不是“宋”字,燕熙就知道宋北溟是真的爱他。 燕熙与宋北溟一路走来,逐渐也摸清了,宋北溟于感情上很纯粹,宋北溟一开始爱的就只是宣隐,并不是太子,更不是什么姓氏。 燕熙想,我不能玩弄人感情到那种地步。 - “微雨,”宋北溟怔了怔说:“我以为你不愿意提这个。” 燕熙微敞开的衣襟处,锁骨弯出漂亮的弧度,嫣红色的“溟”浮出来,燕熙抬手环住了宋北溟说:“我说过,随便你怎么做都可以。你喜欢我,爱我,甚至怨我,都可以。我有的东西不多,但我也是真心相待,可以把能给的都给你,梦泽,若我一定要属于谁,那只能是属于你。” 燕熙勾住宋北溟,两人同时相倾,薄唇相贴,他们有复杂又深刻的情感需要宣泄,只有彼此才是出口。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1节 宋北溟把人揉进怀里,攻占那温暖清甜口腔的每一处,燕熙那句“我只能属于你”叫他五脏六腑像是烧着了,宋北溟要失控。 燕熙承着吻,极尽的回应。 就在这时,帐外卫持风轻轻咳了声说:“主子,周慈来了,今日到了总督府,又从府里赶来。” 燕熙把唇分开些许,抬手抵住宋北溟。 却被宋北溟按住手,压倒在榻上凶狠地亲了个遍。 只是也不敢闹大,半柱香后,两个人衣冠楚楚地开了帐门。 - 周慈到了岳西大营,汉临漠一听御医来了,趁着周慈等传话的工夫把军医叫来了。 那军医拉着周慈一通问,两人对不同的伤势各有心得,谈得兴起。 待卫持风来叫周慈,周慈才顺势起身,他和军医约了以后再谈,提了药箱快步赶去。 周慈和燕熙多年相处,之间并不见外,他见帐门敞着,低头就进去了,扫着视线就找燕熙。 然后扫着了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周慈一时自己先涨了个大红脸,窘迫地说:“我不知道小王爷也在……” 宋北溟坐在案边,和气地说:“不碍事的。” 燕熙笑着招呼周慈坐到案边,给他倒了茶水说:“周先生路上辛苦了。” 燕熙自从封了太子后,便改口叫周慈周先生。周慈因在太医院任职,且与他来往皆是秘密为之,在东宫选属官时,便没有暴露周慈与燕熙的关系。燕熙自己改口喊了周慈先生,是念重周慈多年照顾和诊治的情分,把周慈也当老师来看。 周慈当时为着这个称呼,激动了许多天,在商白珩面前显摆了好几回,挨了商白珩不少唇枪舌箭才消停了。 - 周慈方才说得口渴,此时一杯热茶下肚,舒坦地说:“累点不打紧,早到一日也是好的。” 明日便是立秋,燕熙一听便知他是为“荣”而来。而宋北溟事先并不知周慈与燕熙的关系,当下瞧着周慈与燕熙言语亲近,不由便去想周慈这种级别的太医会与燕熙的“荣”有什么关系。 燕熙却不急,先问:“宋二帅如何了?” 宋北溟不知燕熙交代周慈去替他二哥看伤之事,不由瞧住了燕熙。 北原近日最关切紧张之事就是宋星河的伤势,到处找大夫送去靖都的北原王府,可传回来的消息都是没个准话的。宋北溟原本并不信任太医,但燕熙会请周慈去瞧宋星河,那周慈的医术必然了得。 燕熙对宋北溟说:“周先生多年为我诊治,信得过的,你放心。” 宋北溟点头,心中重复着“多年诊治”,瞧向周慈的目光添了几分深遂。 周慈看宋北溟神色紧绷,他先是露出宽慰之色,又放温了语气道:“我在北原王府守了几日,见着宋二帅有起色了才启程的。宋二帅虽尚未醒,但筋脉血气都在恢复,我来那日瞧他对外界的声音已经有反应了,想来这几日就该醒。” 宋北溟一颗心落回去,站起身行了一个躬身大礼。 周慈哪拦得住宋北溟,直呼“使不得”。 宋北溟坐回位置,面色已回复沉稳,燕熙在桌底下握住了宋北溟的手,说:“宋二帅吉人自有天象,往后都是好日子。” 宋北溟点头,在桌子底下反握住了燕熙的手,眉间的紧绷缓缓松开。 周慈接着说:“还有宋二夫人胎象稳定,还有一月就要临盆了,京里头稳婆和大夫都已住在府中,这些人我都问过,也查过他们随身带的药箱,嘱咐了府中用药都得自己买,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两件都是大喜事,宋北溟实在是很难维持表现的平静,他用力地握住了燕熙。 燕熙很少看宋北溟这种样子,他发觉宋北溟在冷硬的外表下,有一颗非常用情的心,尤其是对亲近的人格外上心。 燕熙猛地想起,方才他把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宋北溟也没有说喜欢的事。 宋北溟是怕说了,叫他为难么? - 周慈看不见他们在桌下交握的手,他身上没武功,听不见那些细微的动静。只紧着把捎来的消息先说了,又道:“对了,道执送我时,叫我给小王爷带话,吏部会给宋二帅请功,以娘子关一役的战功,宋二帅封侯不在话下,按成例来看,大约会封定北侯。” 宋北溟面色一变,倒不是狂喜,而是那种多年委屈终于被回应的不可置信。 当年天玺帝用唐遥雪设计硬摘了宋星河的世子之位,这是横在宋家心中的一根刺,也是宋北溟与宋星河兄弟之间不能提的事。 宋家一直以为,朝廷势力是要把他们姐弟三人中牺牲一个,所以宋北溟此时没有轻易相信,而是问:“陛下会同意么?” 燕熙轻声说:“老师做事,没有十成把握是不会轻易事先说出,既然老师让带话来,便是料定父皇会同意的。” 在西境与北原连着一体、共御外敌的当头,天玺帝给宋星河封侯,是一个极其暧昧的信号——朝廷是支持太子和北原亲近的。 宋星河封了定北侯,是一雪前耻,更是天玺帝和宋家和解的开始。 朝中别有用心的人,估计会消停一阵了。 宋家是大靖独大的异姓,不可动摇。 宋北溟听燕熙说得笃定,心知此事其实已是板上钉钉,便知道燕熙为宋星河请功一事,必定没少往靖都写信。 燕熙一直在努力对他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燕熙为他乃至宋家做了许多事。 宋北溟在灯下望住燕熙,燕熙对他温和的笑。 周慈在这方面比较粗,没太觉得自己多余,他一心只想着问诊,见燕熙没主动提,便找旁的事先做,他闻着宋北溟身上有药味和血味,道:“小王爷身上有伤?” 宋北溟点头说:“军医给上过药了,轻伤,不妨事。” 燕熙说:“周先生,您帮梦泽也瞧瞧?” 周慈闻着药味挺烈,他本就技痒,听燕熙这么说,又见宋北溟没有反对,起身说了声得罪,便掀了外衣瞧了。 宋北溟的伤倒是无碍,药用得也足,周慈沾了点伤药凑在鼻尖细闻了说:“军医看外伤确实厉害,就是这药有些烈,放到体质弱的人身上恐怕受不了,我得空帮这敷药调出一个弱些的配方,给年纪小和体弱的军士用。” 他说到这里,瞧了一眼燕熙,原本想说“他新调的配方也适合燕熙受外伤时用”,见宋北溟在,便收住话,没多说。 燕熙看周慈风尘仆仆地赶来,早知周慈是念着他的病情。他近来不似从前那般燥热,这是好事,宋北溟听了肯定高兴;可他深知“荣”会留下隐患,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先支开宋北溟。 燕熙有一瞬间的发怔,五年前的孤注一掷,到底是穿透了岁月,变成了如今的心腹之患。 - 燕熙起身说:“周先生,你今日也辛苦了,我送你去歇息。” 周慈立即明白燕熙的意思,正要起身,宋北溟却先一步起身说:“师父给我另安排了帐子,我去收拾一下,今夜腾给周先生用。” 周慈站到一半,被宋北溟客气地按回去。他这才觉出自己多余,又为着要住宋北溟的帐子过意不去,坐立不安地瞧着燕熙。 燕熙安抚地对周慈说:“周先生夜里来,师父准备不及,怕是腾不出像样的帐子来给你住。梦泽那间反正用不上,先生但用便是。” 反正用不上? 周慈听得目瞪口呆,他家殿下与小王爷已经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吗? 他又涨了个大红脸,嘴唇翕动着不知说什么好。 宋北溟坦荡地笑了下,没叫周慈更窘,自己走路带风地出去了,他身影钻入夜色中,回手还把帐帘给挑下来。 军帐中连风都被挡了,一时只剩下周慈和燕熙。 燕熙在这安静中,朝周慈伸出了手。 周慈已经迫不及待地摸出了脉枕,两指按在了燕熙的脉门上,时间嘀嗒过去,周慈慢慢地蹙起了眉。 第95章 枯荣相济 燕熙脸色微变, 低声问:“很不好么?” “也不全是不好。”周慈喜忧参半地说,“殿下这么问, 是自己有什么感觉吗?” 燕熙摇头说:“自从与梦泽在一起, 我对‘荣’的控制力明显变强了,它不再无端发热,也不太容易左右我的情绪, 尤其是梦泽在身边时,我很平静。便是他不在, 从前那种嗜血的欲望也不太重。周先生,荣是被我控制了, 还是变少了?” “荣被殿下控制了部分,同时也变少了。”周慈说到病情,格外严肃,字斟句酌地说, “小王爷的枯化解了殿下的荣,荣的毒性变弱, 当殿下的体质强于荣时, 便可以控制荣。同时还有部分荣被枯中和了, 殿下身体里荣的总量在变少。从脉像看,殿下的脉像虽还是疾脉,不过有开始走缓的趋势, 脉速也降低了。” 燕熙听了, 不知该喜该忧, 他因着身体里有荣, 各项机能皆是鼎盛状态, 自己其实也不太觉察得出身体哪里有恙。可他也深知荣是消耗, 经这五年的燃烧, 他身体定然比从前更加不好。他疑惑地问:“听着皆是好迹象,为何先生如此担忧?” “我把好的都先说了吧。”周慈面色复杂地道,“还有一样出乎意料,我发现殿下身体的损耗速度也在减缓,和小王爷在一起的这几个月,脉像没有走弱,气血没有减损,体质也没有恶化。但这其实超出了枯的功效,枯只能解荣,并不能弥补荣带给殿下的亏损,这一点算是意外之喜。” “变数或许在梦泽。”燕熙想起宋北溟健硕的身姿、饱满而有爆发力的肌肉和情动时细密的热汗,他微微咽了下,正色道,“梦泽能控制枯,他的身体得天独厚,似乎并不太受枯的毒伤。虽然我替他化解了部分枯,但早在我和他在一起前,他已经能做到反控枯,并靠着自己站起来了,我不过是让他对枯的控制更加得心应手罢了。” 周慈提笔,在想方子,他边想边说道:“枯荣二者,论毒性枯的更大,抑制气血、停滞经脉或一时无碍,但日久之后会致人枯朽,一旦筋脉堵上,气血凝固,人也就废了,再多的荣也救不回来。枯的毒性类似气血凝滞症,这种症状的对症之法包括加强运动。从病理看,通过习武和运动确实有理由能缓解枯,若是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冲破筋脉,激活气血,甚至也可能对抗枯的毒性。但枯毕竟是剧毒,它所导致的气血凝滞远比其他病症厉害,而小王爷却能反制它,说明小王爷的身体确实天赋异禀,功力也必定远高于常人。不过,说到底,要根治枯,还是要荣,我瞧小王爷近来气色变好许多,这必定是荣的功劳。” 燕熙想到宋北溟那潇洒利落的身手,又想到宋北溟几次救他都如入无人之境,那样的境界,连健康的人都很难达到,想来枯并没有给宋北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燕熙赞叹道:“梦泽的身手,确实深不可测,大靖大约没有人是他对手了。” “小王爷于武学上是旷世奇才,他的骨髓和身量几乎照着医书里最好的描述长的,堪称完美,他那身量当年若不用枯,根本没办法骗过靖都那么多精明的眼睛。”周慈写了两行,停笔感叹道,“说到这里,枯有一处比荣好。枯不会像荣那样,透支身体底子。” “这便是先生要说的忧了吧。”燕熙并不见多难过,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失落,他站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却无法给亲近的人任何承诺,甚至现在连个健康的体魄也没有,他不愿暴露这种脆弱,像是很随意地说,“荣是消耗,我一早便知的。” 周慈方子又写了两行,搁了笔说:“道执一直有与夏先生通信,他也看了很多医书,我来之前道执与我说,五年了,怕是荣的药效已深入骨髓,担心殿下的身体会有变化;再有就是形势已有颠覆之变,如今生死之危已解,殿下的身体健康关系政局走向,养好殿下的身体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道执也叫我嘱咐殿下,生死健康之外,都不足为道,劝殿下善待自己。” 燕熙却能听出商白珩传话中的言外深意,沉吟道:“老师还在自责。” 周慈叹了口气:“他这几年疯了般的读医书,专看毒学和怪病,要说疑难杂症怕是比我知道的还多。当年是他做主同意殿下用的荣,若殿下有个差池,他定然难辞其咎。而且……” 周慈说不下去,商白珩的感情或许能瞒过旁人,但周慈商白珩多年相交,他从商白珩无端白发却不肯让他诊治时,便知道商白珩有着痛苦又深藏的心事。 周慈强行转了话锋:“而且,他是殿下老师,他必定也不愿看到殿下有闪失。殿下,无论如何,您要爱惜身体。” 燕熙想到商白珩那白了一半的头发,心中更添忧虑,道:“当年处境,无路可选,责任不在老师,老师身上无毒,却先我白了头发,心病太重了。先生,也请你多劝老师。” 周慈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商白珩那样的人,心性艰忍到不似凡人,慎终追远的“清明”,哪是劝得动的。 周慈顿了片刻,才含糊其辞地说:“莫说道执了,他何等聪明之人,会自有主张的。” 燕熙的脸沉在烛光里,他的模样似谪仙下凡,那么无瑕美好,因着荣的燃烧,他的肌肤水嫩而饱满,比寻常美人更添几分颜色。他心中清楚,这副皮囊其实经不了多久,缓缓地问:“先生不远千里赶来,到底在担忧什么?” 周慈敛色,徐徐地道出:“殿下先天不足,身体底子不好,少年时落水一次,差点要了命,之后又几场重病,伤着根本了。殿下在皇陵中的箭毒其实不难解,我当时给殿用的药虽不完全对症,但细心调理,也该有几成功效的,只须等我配出解药来,便能根治。可当时救急的药对殿下半分效果也无,虽然殿下后来说是自己不肯用药,但当时用的吊命的药,我是盯着殿下吃的,殿下也受不住。虚不受补到那种地步,底子实在太差,我当时也怕殿下等不到我配出解药那天,才仓促点头让殿下用荣。说到底,是我医术不精,不能救殿下于危难。” 当年用荣,是商白珩和周慈的心病,今夜在岳西的长风里周慈终于剖白了心思,他说完之后掩饰地抬手喝了口茶,用袖口拭去了泪水。 燕熙多年来对此事避而不谈,他看周慈笨拙地掩饰,体贴地不说破,也跟着举杯抿了茶,等周慈忍过去了,他才问出心中所想:“先生,你与我说实话,我是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么?” “倒也不至于,毕竟今年遇到了小王爷,枯缓解殿下的荣,也为殿下的身体减些损耗。”周慈抓了抓头发,很为难地说,“殿下,我施治时犯了难,若是不化解荣,必然会接着透支殿下的寿数;可若是继续化解荣,失了荣的燃烧,许多病就会都找上来。殿下,如今又当如何选?” 燕熙双眉微沉,陷入思考。 若在五年前,他还是会孤注一掷,他需要健康的身体去实现自己的计划;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挥霍自己的健康了。 燕熙在短暂的沉默里想到了所有把命交给东宫的人,然后停在了宋北溟。 宋北溟,宋北溟,宋北溟。 燕熙不敢去想若他早早离世,宋北溟又待如何。他心中像压了巨石,说话都要喘不过气来,轻声说:“若我爱惜身体,配合治疗,还有多少时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2节 周慈沉默了。 燕熙猛地想起,自己早在五年前便设想过,原主是死在二十岁的,原主身体不好,就算没有那些人渣加害,大约也活不长。他僵硬地问:“便是在五年前,以我的身体,能长到及冠吗?” 周慈避开了燕熙的视线。 燕熙知道了。 他五年前的设想,竟是一念成真了。 而如今,他已经十九岁有余,离满二十岁还剩下一年多,加上荣的损耗,怕是时日无多。 无力感灌了燕熙满身,他沉沉地看向烛火,他一口气憋在胸腔,很久以后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不要与梦泽说,也不要与老师说,我会爱惜身体,也会配合一切治疗。而且,不是还有意外之喜么,或许我的情况并不像想的那么差。先生,帮帮我好吗?” 燕熙要周慈保守他身体情况,这是恳求,也是威胁。 周慈听得心中一悚,他知道燕熙说到做到,若他不配合,燕熙便不会配合他诊治。这份威胁背后,是燕熙对亲近之人的爱护,周慈到底没忍心拒绝,沉重地点了头。 一时无话。 周慈笨手笨脚地重拾了笔,把方子接着写完了。落笔后,他想到什么,复又开口:“对了,道执还叫我与殿下说,‘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执灯者已知使命,他们会以各种身份来助您。” 听到执灯者,燕熙肃然起敬道:“执灯者到底有多少人?” 周慈道:“执灯者虽以二十四节气为代号,其实不止二十四人,有的节气是一个组织,由一人负责,下属有许多人。也有的节气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任职。” 燕熙问:“比如,哪个代号无人?” “还差着好几个,其中最重要的是‘夏至’。”周慈叹了一口气,又望着那跳动的烛火像是很憧憬说,“夏至‘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1’,是四季中最亮的时节,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带我们冲破桎梏,烧尽破败。但是,因着我们早年只与他母亲有接触,自他母亲去后,我们与他的接触便断了,重建安全的对话很困难,他很紧惕,且他的身份也不是旁人能轻易近身的,我们先前忌惮于他的势力,怕暴露执灯者后事得其反,是以至今未有突破。” 这种变数无法预料,燕熙虽是惊蛰,却不是执灯者的主事人,他见周慈隐了人名,便不再细问。 - 军帐都是汉临漠亲自交代人收拾的,勿须再做什么整理。宋北溟心中有事,到他名下的军帐走了一圈就回来了,他知道燕熙耳聪目明,没敢走近。 他在远处盯着那一直紧闭的帐门,心中渐渐沉下。 里头说得太久了。 但凡和大夫说话,到要避着人久谈的地步,绝计不是什么好事。宋北溟一直担忧着燕熙的身子,他自己受尽了枯的折磨,知道荣并不会比枯好受。 他只要一想,燕熙那样本不该沾染凡尘的月神,要受病痛之苦,便是刮心割肺的疼。 不是没有预感。这些日子,宋北溟发现燕熙怎么养都胖不起来,日见消瘦,气血却还是红润,这种矛盾的体质更叫宋北溟揪心。以至于他无论再忙都要当天赶回,陪着燕熙睡觉,并尽可能地盯着燕熙用饭。 可偏偏有着荣的超常消耗,燕熙胃口还不好。 宋北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便是燕熙的脾胃已经不好了,而燕熙因着有荣的燃烧,平素精神焕然,且身在日日燥热中,感觉不到五脏六腑微小的变化。 宋北溟时常会在夜半醒来,侧头去听燕熙的心跳,那在睡着时也比他跳得更快的节奏,每一下都叫宋北溟难以安寝。 不必周慈来,也不必等周慈说什么,宋北溟已经有某种判断了。 他先一步已给夏小先生去信,恳请他务必早来。今日听着二哥的病情有好转,他算着日子,夏小先生不日便也能从靖都启程来岳西。 宋北溟在夜风里望向弯月,心中自我宽慰道:有夏小先生和周慈在,总能想出好的法子把人养好。 再不行,拼着所有家当,也要把那传说中的夏先生请来。 夏家既然能制出枯荣,就一定藏着某种解法,他的微雨要长命百岁,谁也不能收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引自唐·韦应物的《夏至避暑北池》,意思是“夏至这一天,昼晷所测出白天的时间已经到了最长,从此以后,夜晚漏壶所计的时间将渐渐加长”。 ---- 对了,文斓是大寒。我在71章里补充写了。 第96章 苍龙已醒 周慈挑门出来时, 正见宋北溟站在直冲帐门不远处的火把下,周慈一出来, 就被对方盯住了。 周慈愣了一下, 朝宋北溟走去,见礼道:“谢小王爷安排。” 宋北溟深幽的眸子望着周慈,却没问叫周慈为难的事, 而是说:“周太医此行能住多久?” 周慈松了口气,答:“陛下的旨意是命下官随总督台驾, 想来在总督任内,下官都能随侍左右。” “甚好。”宋北溟把周慈盯得局促后, 挪开了视线,望向燕熙的帐门,看里头的人影起身了,在帐布下投出修长的身影, 他在无人能见处舔了下嘴唇,道, “本王回头拨一队暗卫护着先生。” 周慈受宠若惊, 忙道:“使不得, 我不过是个正六品院判,何敢有此等待遇。” “周太医系着微雨康健。”宋北溟转回目光,在周慈身上定了一下, 格外严肃地说, “再怎么护着也不为过。” 周慈被看得一哆嗦, 他飞快地打量了眼宋北溟的神色, 觉得对方像是知道了什么, 周慈心里七上八下,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只好告辞。 周慈低着头匆匆路过宋北溟身侧,听到宋北溟压低的声音说:“无论如何,保住微雨的性命,他多活一日,我宋梦泽就欠先生一日人情。周太医,千万费心,一切拜托。” 周慈猛地止住步子,他比宋北溟矮了一头,仰头看见宋北溟神色又阴又沉,他惊得一激灵,觉得脖子都被人扼住了,像是被刑讯逼供般,全被看穿了。 周慈觉出宋北溟在强行压抑着什么,周身都是阴郁的风暴,他得了燕熙命令要死守病情,只得咬紧牙关,装作不知。 却听宋北溟说:“要本王做什么,直说便是。这些不必让微雨知道。” 宋北溟句句都说在实情上,且句句都不容拒绝。 周慈心思剔透,心想宋北溟任着枯的经验,大约已把荣的药效猜得差不多了。他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多谢。”宋北溟再没多说什么,收尽了阴沉,掀了帘子进帐。 - 燕熙坐在案边,听见声响,从烛光下抬头,静静地望着宋北溟过来。 宋北溟来路顺便找熄了四周的灯,他停在燕熙身边时,只剩下案上一盏灯,蹲身与燕熙平视。 燕熙抬指落在宋北溟眉骨,顺着滑下去,把那几不可察的烦燥抚平了,指过处留下的是英俊锋利的五官。燕熙在这充满威胁的俊朗中感到安全,轻声说:“还不能睡,我今夜还要等周太医的药,周太医心细,要替我调理脾胃。” “你吃得太少,早该调理了。先上榻,到药来了正好是睡的时候。”宋北溟力气惊人,就着半蹲的姿势也毫不费劲地抱起了燕熙,起身时顺带吹灭了烛光。 这样一来,帐里暗,帐外亮,外头的人便瞧不见里头的人影了。宋北溟不肯让人瞧见一丁点,把人抱得嵌在怀中。 燕熙在被抱起时,惊呼一声,手在空中划了几下,也不敢去搂宋北溟,说:“你身上有伤!” “伤在背上,无碍。”宋北溟把人放到榻上,俯身说,“春宵苦短,不能虚度。” 燕熙抬手抵着宋北溟,呵气说:“夜夜笙歌,小王爷这是要乐不思蜀么?” 宋北溟很坏的笑了下,挑起燕熙的下巴,浪荡地瞧着。 帐布遮光有限,外头熊熊火把的光透进帐中,落在身上,晕出柔光。 燕熙被宋北溟贴着鼻尖瞧,这么近,宋北溟的呼吸把他烫到了,他露出点诧异的神情说:“伤着还这么厉害?” “见着你就厉害了。” 宋北溟很受用,封住了燕熙的唇。 宋北溟这么霸道,一次都不许燕熙欠着,就算欠了也要燕熙一笔笔还回来。 可燕熙好喜欢宋北溟的霸道,他被吻得起热,这热区别于荣的燥意,荣已经无法插手他们之间的交流。 一布之隔的外头就是成行的火把,夜巡的士兵时不时走过,整齐有力的步伐像是踩在偷欢人的耳膜上。 离外头太近了,好似在众目睽睽之下。 燕熙咬住了软枕,把声音都咽了。他眼角哭红了,在透来的光中泛着暖色,滑下的泪水闪着莹光。 眸光交织,谁都没有挪开视线,他们每一眼都在较量。燕熙眼波里升起的雾气是盛情的蛊惑,他的“荣”被宋北溟彻底镇压,热意都是自己的。 这一场累得燕熙眼睛都睁不开,军营里没条件沐浴,燕熙不知宋北溟哪儿找来的热水替他擦净了身子,他正惦记着药没喝呢,就听到宋北溟从外头接了东西进来,下一刻就被搂着喂完一整碗晾得温热的药。 燕熙松开愁绪,身体的餍足和疲倦叫他很快就睡去,满腹的心事都被宋北溟磨得没了影。 竟是一夜好睡。 - 燕熙这一觉睡到天微亮,宋北溟起身时在他唇边流连,燕熙抬指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沉沉,轻声说:“起这么早?” 宋北溟说:“三万踏雪军就要到了。” “这么快?”燕熙一下就醒了,撑身坐起,软被滑下。他有些眩晕,周慈的药里加了安眠的东西,睡不够时,起身变得比从前困难。 宋北溟把燕熙按回榻上,在他耳边说:“急行军,从北原经娘子关,到岳西也就两日脚程。” 燕熙还想起身:“我得去迎。” 宋北溟轻轻抚开他的鬓发说:“你再歇会,一会我整顿好了,你来接收兵符,检阅大军。” “梦泽,我——”燕熙还想起身。 “微雨,睡吧。”说着轻轻压在燕熙身上,柔缓地口勿他,手上动作很轻,安抚着说,“整顿好了,派人来叫你,苍龙军的主君断不会丢了威风,吉时也不会错过,我保证。” - 燕熙在宋北溟的安抚中浅浅地又睡了片刻。 这是偷来的闲暇,也就半柱香的工夫,却缓去了燕熙的倦意,他听到帐外有人走动,这回轻松地睁开了眼,听到卫持风在门外说:“主子,踏雪军在三里外下马了,周太医温着您的早膳,现在送来?” 燕熙原本想说先不用膳了,转念想到要爱惜身体,改了主意说:“传罢。” 周慈一早就候在外头了,听到燕熙在这么急的时间也肯吃饭,心中欣慰,连忙提了食盒进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碗药粥。 燕熙动作飞快地穿了衣,从周慈手中接了粥,温度正好,几大口就咽下去了,又提了官帽急走出去。 - 岳西军营的门楼有数丈高,燕熙在高处望到远处红衣黑甲排山而来是。军士们在近处下了马,马蹄仍是踏出了震颤大地的威势。 汉家军的将士们在这怒浪般的行军中,屏息凝视对方。 这阵势似两军对垒。 无声的较量漫开,踏雪军杀伐的凶潮令人心惊胆颤;汉家军的军刀银浪锋芒逼人。 将士们不发一声,天地间人潮涌动,竟毫无人声。 踏雪军挟着滚滚杀气而来,这让汉家军兴奋又战栗,血性的汉子们眼里升起了光。 踏雪军来,如同大军压境。 倘若这不是自己的兄弟,面对这样凶的来军,两军相接之际,稍有微动,我军军心就要散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3节 所有人都在庆幸,这是自己的兄弟。 燕熙走下门楼,在营门前迎风而立。 踏雪军的步伐撼动大地,停在百步外。 汉临漠一早就出十里迎三万踏雪军,到了营前,汉临漠回到汉家军前方。汉家军举刀迎主帅,刀光如雪,翻起银浪。 领这支踏雪军来的是宋月潇的第一副将施远。北原现在离不开宋月潇,宋月潇便亲笔写了移交文书委托施远带来。施远神情庄重地把移交符册呈给宋北溟,跪地道:“王爷,此为北原三万踏雪军军符、花名册和移交文书,大帅已用过印,呈王爷定夺。” 宋北溟一身郡王蟒袍,他此时是北原的王爷,能做主北原的一切,他接了文书,在曦光里肃穆地望向了燕熙。 燕熙与宋北溟目光一触即分,燕熙作为西境主官负手而立,朗声说:“欢迎踏雪军兄弟来营。你们日夜兼程来此,为何?” 踏雪军振臂举刀,整齐高喊:“保卫边关,护我大靖!” 佩刀流霜挂在身侧,燕熙问:“今日进了这道营门,你们就有新的名字,可知?” 宋北溟领着三万红衣黑甲跪地:“北原三万踏雪军愿编入新军,听太子号令。” 燕熙立于两军中央,他环视一圈,举起东宫佩刀流霜,代表储君的长剑指向漠狄的方向,燕熙代表“储君”高声说:“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东宫已正,苍龙已醒,我们要踏平来犯!” 两军高举战刀,刀锋割破日光,甲胃碰撞,如有雷动。 新制的军旗迎风升起,延着军营一字展开,青色怒龙腾云驾雾,红幡猎猎,青龙游舞。 这是刻入大靖军史的一刻,汉临漠热泪盈眶,施远热血沸腾,他们从此有了共同的主君。 六万大军声浪滚滚,经久不息:“苍龙军,踏平来犯!” 大军山呼三拜,宋北溟抬首,望向中央唯一站着的人,他轻声说:“我的殿下,我永远臣服于你。” 燕熙在声浪中瞧向宋北溟,这天地宽广,人海茫茫,他们于万人间视线交汇,燕熙看懂了宋北溟的话。 他永远臣服于我。 - 六万大军在燕熙的军令中起身,又是一番雷动浪涌。 接下来便是移交手续,两军私交不错,交接时喜气洋洋。 北原来的三万人中,有一人探头探脑。他的军阶低,只是个小旗,这官还是在娘子关一役中大难不死新得的。 这个人随着众人高喊,也随着众人热泪,他哭的比谁都大声,号啕着跟着大军进入军营。 他年纪小,哭成这样,有的哥哥们轮番安慰,也有粗犷的哥哥对他一通取笑。 他不管,就是哭个不止。 这人一直盯着燕熙,可他军阶太低,坠在队伍后面,眼瞧着离燕熙越来越远。 好在他机灵,路过主帐时,故意掉了军帽,又借着捡东西的间隙,离了长官的控制。 他此时离主帐只有几十米,他与燕熙太难相遇,此次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他突地拔腿狂奔,直冲而去,大喊:“事了拂衣去,事了拂衣去!” 燕熙正在主帐中翻看移交文书和花名册,听到这一声,猛的一僵,手中的书册陡然掉落在地,他往外急跑,小案被碰翻,桌上的水洒了一地,燕熙掀开帐门,看到了被卫持风按在地上的肖顺。 燕熙嘴唇噏动,急步走过去,蹲身俯视着啃了一脸泥的士兵,很轻地说:“你是?” 肖顺吐出一嘴的泥,呜呜痛哭起来:“我是刀刀。” 第97章 谁是主神 主帐内, 刀刀抓着燕熙的手,哭了许久。燕熙给了她一方新帕子, 她把帕子哭擦湿了, 像要把多少世的生死委屈都哭出来一般,眼睛都哭肿了。 这一次没有形势所迫,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燕熙耐心地等刀刀调整好情绪。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刀刀终于安静下来, 燕熙给她倒了一杯水,柔声说:“可以说一说从诏狱之后, 你都去了哪里吗?” 刀刀一听诏狱,猛地战栗了下,眼里闪过惊恐的光,好半晌才握着杯子低低抽涕道:“诏狱那一世, 是我最苦的一世,再转世便到了边疆, 西境、北原、东陵、南疆我都去过, 我做过难民, 做过逃役的军户,死在土匪窝,死在边境, 还有一回逃难到漠狄, 被那边的人折磨致死……” 刀刀顿了下, 声音里带了无奈和憎怨:“我真是受够了!” 燕熙愁眉看着刀刀, 刀刀的经历, 光听字面的意思, 已经让人无比揪心了。 燕熙回忆起诏狱里那个披头散发, 在癫狂边缘嘶吼的刀刀,时隔许久,仍然叫人悚痛。 可那竟然还不是结束,那之后刀刀还经历了很多悲惨的人生,燕熙一时心疼得心都拧起来了,以至于他一个字也不敢轻易开口。 刀刀放下杯子,回忆起那些事,整个人散发着颓唐绝望的气息:“我一度已经疯了,疯了就可以逃避现实。可这本书太凶残,每次我疯,它就用更黑暗、更惨痛的遭遇折磨我,它要让我清醒地看着这个世界。” 刀刀的泪无声地滑下来,她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连眼泪也忘记去擦,任那泪水滑落下巴,哽咽着说:“原著恨我,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在凌迟我。” 燕熙轻轻拍着刀刀的背说:“这一世瞧着挺好不是?要往好处想。” “若是没有你……我可能最后真的会疯,不仅会疯,我会被折磨得连灰都不剩的,最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不想消失,我要留着魂魄,魂没散,就还有无限可能。”刀刀眼里闪动着求生的光,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捉住燕熙的手说,“我最庆幸的事,就是当年回复你说‘把笔给你’,是你改写了原著,这本书的走向已经完全逃离我原来的大纲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笔在你手上,你才是作者。燕熙,是你救了我,救了这本书。否则按我自己写的剧情,真的后果不堪设想。” 刀刀眼神与神情都是纯真,并不似城府很深的人,就像原著甜宠部分的主角一般,没什么心机,善良到甚至有些无知。 燕熙不明白,这样的人,会何要写那样的反转结局,沉吟道:“为何你自己写的书,要如此折磨你?” 刀刀思考了良久才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久,近来我才想明白。我曾回复过读者‘文是按既定逻辑写的’,我想,问题就出在逻辑上。我给原著设定了完整的世界观和人物关系,文披甜宠的皮,实际是暗黑的虐文。书里是一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世界,所有罪恶都环环相扣,又因为书很火、数据很好、很多人看,把这个世界养活了,当这个世界有了意识之后,它就是一个底色为‘恶’的世界。但因为世界的主角燕熙是善良的,恶要主角死,而善要主角活,恶与善激烈碰撞,这个世界本身在受尽折磨。” 刀刀说到这里,顿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被拖进原著,是原著在反噬我,原著认为我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原著也在崩溃的边缘,它也需要发泄,所以原著来向我讨债了,要把它的痛苦转嫁给我。” 燕熙听得毛骨悚然。他屏息瞧着刀刀许久,把刀刀瞧得低下头去。 燕熙心中升起个疑问,在看到刀刀躲闪回避的神情后,他还是咽了回去。 燕熙关注的是,两个更关键问题。一是主角到底能活到几岁;二是有什么办法消除这种矛盾。 - 燕熙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按你原著里的设定,原主的体质,到底能活到几岁?” 这是核心设定,刀刀不可能忘,她不假思索地道:“按我大纲的设定,燕熙是活不到成年的。” 燕熙胸口一闷,脸色刷一下白了。 刀刀嘴快,没想太多。一看看燕熙反应这么大,连忙拍了好几下自己的嘴巴说:“呸呸呸,我这乌鸦嘴,我说的不是你,是原主。” 燕熙缓过那阵闷痛,诧异于自己潜意识里先是想多陪陪这个世界的人,其次才是对时间不够完成目标的担忧。 他陷入更加左右为难的境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的思绪很快,转念间找到了两件事的交叉点——无论为着哪一样,他必须要在这副身体支撑不住之前实现登基。 燕熙微沉了脸,手指轻轻蜷了蜷说:“这副身体到底差在哪里?” 刀刀道:“我设定他先天不足,无法寿终正寝。即便是从小没吃什么苦,人人都宠他,仍然是小病不断,大病常来。” “这只是你最初的设定,但情况有了改变。”燕熙回忆了自己刚穿过来时的身体,摇头道,“原主虽然被锦衣玉食地养着,却自小缺少锻炼,后天保养不当也是他早逝的原因。我穿来时,他就胖得病态,唐遥雪倒是自小有提醒要锻炼,苦于原主自己不爱动和底下人阳奉阴违,又有长公主时常溺爱,以致体质不见改善。还有,最后那一年多的软禁,原主心灰意冷,最后是活活被气死的。若是这些都情况都改善了,原主也活不长吗?” 刀刀曾在燕熙写的长评里就领教过燕熙对原著的了解,她又想起了当年看那篇长评时的震动,有点谨慎地说:“说不准。作者写文,最后呈现出来才是定稿,我写在存稿里的东西,只要没有发表,就不算数。” “只要是原著里没有体现的设定,就不能做数。”燕熙神色不明地看着刀刀说,“所以你所谓的逻辑自洽,是代入了未发表的设定,其实是有漏洞的。” 刀刀不是燕熙的手下,她不了解燕熙的雷厉风行,不明白燕熙这种喜怒难测的危险,有些憨地笑了下说:“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作者对自己心中的设定,尤其是核心设定是有把握的,我之所以设定原主必死,其中一个逻辑依据就是原主的体质不好,这个我不会弄错。” “我不理解,如果你设定原主必死在成年前,那其他的逻辑就有难以相扣的地方。”燕熙温柔地望着刀刀,微微笑地反驳道,“譬如,他体质差到那等地步,为何天玺帝还要选他做继承人?” 迟钝的刀刀终于感受到一点压力,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燕熙,这张她写的盛世美颜,这般无害又清纯,配上满级学霸内核,竟然有种逼退神魔的锋利。 她用力地咽了下,打起精神回答道:“因为无人可选。” 燕熙笑问:“只是因为其他皇子的母家是四姓权贵吗?” “这是主要原因,”刀刀感觉回到了学校时代,正在经历向班长请教习题被反问时的紧张,她抿了抿唇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原主是唐遥雪生的,天玺帝爱屋及乌,偏爱这个孩子。设想,古代医疗水平不高,大夫很难预测人的寿命,更不用说太医们根本不敢触皇帝的霉头,就算有人诊出点什么,一没十足把握,二也不敢冒着犯贵人忌讳的风险说皇子短命的话。无论是说中了,还是说错了,都会掉脑袋的。” “若说天玺帝预测不了原主会在成年前早逝,也情有可缘。”燕熙发觉了刀刀的窘迫,更放柔了声说,“但这仍然不足以解释一个帝王为何要立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子为储君?更何况他是天玺帝。你再想想,是不是漏了什么?” 刀刀在燕熙刻意放柔的视线里,感到安全,她被引导着去思考,过了片刻整理出思路说:“再深的,我没写了,大纲里也没完善。非要追根究底,就得去研究天玺帝的人生,可我这不是还没写番外呢吗,这一块无从考据了。” 燕熙眸中微闪,说:“那么,问题就出在天玺帝身上。原著里说,他母亲姚氏是王府的一个小妾。” 刀刀惊异于自己一笔带过的描述,燕熙都记得如此准确,她愣愣张嘴,瞧着燕熙说:“姚氏甚至连小妾都算不上,因为出身很不好,随便安置在王府一个偏院里。” 这些设定,在原著里没写仔细,燕熙给刀刀换上杯温水,引导她问:“有多不好?” 这些边角的不重要情节,刀刀说起来很放松,她喝了小半杯水说:“姚氏原是青楼妓子,被人送给天玺帝的父亲晋王,因着实在美貌,晋王便把人留在王府。可晋王以嫌弃她出身,于是没给名份,去的倒是挺勤,只是去了也不肯留宿。姚氏肚子争气,很快就怀上了,生下来还是个男孩,这是晋王府里唯二的男孩,晋王再瞧不上姚氏,为着孩子也得给她个名份。” 燕熙梳理原著的线索说:“熹平帝身体不好,很晚才生了燕桢,在这之前,他没有孩子。你原著中写,其他的王爷,子嗣也不多,男孩更小。” 刀刀点头说:“是的,倘若皇帝自己能生,也不会过继兄弟的孩子。天玺帝虽然比熹平帝小了一辈,却只小了几岁,他是熹平帝的伴读,有自小的情份,选他做太子,于熹平帝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燕熙想到什么,追问道:“晋王有两个男孩,女孩多吗?” 刀刀肯定的说:“我没写过天玺帝的姐妹,否则他登基后,他的姐妹就会变成公主,原著里没有提到过除燕桢以外的长公主。” 燕熙轻轻点着桌面,思路很快,他观察着刀刀的反应,已经确定原著有着连作者都不了解的隐藏设定。 他分析道:“这个世界为了让逻辑自洽,自行将作者没写的剧情补充完整了。熹平帝自小身份贵重,论理给他选伴读,最好是选年纪相当又是同辈的,却偏偏选了个小几岁的侄儿,而且还是出生极不好,又不受宠的。所以,燕家皇亲里适龄的孩子就不多,熹平帝选伴读其实没什么选择。” “我当时一笔带过,只写结果,没写原因。我觉得你反推的没问题。”刀刀喝完水,又习惯性地握着杯子说话,“可是,这很重要吗?” “重要,这是一个隐藏的雷。”燕熙正色道,“弄清这件事,才能解释清楚原著那些人一定要反原主的原因,这还可能会影响现在世界的运行。” 刀刀上了心,认真地回想当时写作的情况,说:“我不擅长写权谋,所以碰到这种很难解释的地方,就简单粗爆地只设定背景,不做延伸描述。” “线索还是太少,我写信给老师,请他注意查老晋王府的事。”燕熙隐约已经捉住了线头,他顿了顿,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外头的日头渐渐爬升,帐子里变得明亮,燕熙挥灭了灯烛,两个人心思很重地举杯饮茶。 - 燕熙放下茶杯时,神色凝重地望住了刀刀,话锋一转,提到第二个关键问题:“说回原著的善恶。刀刀,这种善恶的矛盾能消除吗?” “恶与善总要有一个成为主导。”刀刀从无数次轮回中摸清了这个世界的斗争逻辑,郑重地望住燕熙说,“必须有人来改变这一切。而我虽为原著作者已经无能为力,我穿成的都是小角色,根本撼动不了局面。燕熙,靠你了。” 燕熙微妙地笑了下,说:“你是想要我用善来主导世界吗?” “难道你是恶吗?”刀刀只当燕熙开玩笔,她不甚在意地说,“这个世界向善或是向恶,应该都能实现某种稳定的状态。我瞧着,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拯救这个世界,它正在急遽变好,这个世界在变得善良。我的感受最为直接,我活的一世比一世长,一世比一世好,你打倒四姓、入主东宫、清理西境,每一件都是扶正祛邪、功德无量的好事。你现在不仅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燕熙习惯了冷淡,不擅长回应别人的正面且热切的情感,他的感情真的少得可怜,只够给有限的人,面对刀刀这种把他当成唯一救赎的目光,他借着饮茶的动作,错开了目光,另起话头问:“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系统?” 这个问题让刀刀一激灵。早在最初见面时,燕熙就问过她,她那时便上了心,在无数次的转世中极力寻找系统存在的证据。 刀刀坐直了道:“我觉得是有的。最初的时候,我感知不到你的动向,随着你离目标越来越近,我能感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现在已经能随时感知到你在哪里。我觉得系统可能也是随着你的行动,在同步建设,待你完成任务那一天,也就是系统成熟的那天。” 燕熙对可能存在的系统,并没有表现出来多大的热情,他早在听到“把笔给你”这句话时,便有了预设。他问出更关心的问题:“到那一天,系统有什么作用呢?” 刀刀说:“你想回去这一点,肯定会实现的。你若有其他要求,得看系统有多强大。” 燕熙眸光微闪道:“那要如何控制系统呢?谁能控制它?”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4节 “系统是类似这个世界神的存在,怎么会受人的控制呢?”刀刀理所当然地说,她瞧向燕熙,看到对方变得锐利的眸光,吃了一惊,急促地道:“啊,不是,燕熙,你在想什么?” 燕熙拨着茶杯,玩味地说:“既然系统的建成,是依托于我的努力。那么,我又凭什么辛辛苦苦为别人造神?你还记得,你在诏狱和我说过什么吗?” 刀刀在燕熙的目光中泛起了鸡皮疙瘩,她想到了某种可能,惊得手脚冰凉,嘴唇颤抖地说:“我们不再仰望天子……” 燕熙含笑接过了她的话,语音却极是狠决:“我们要造自己的‘神’。” 刀刀手一松,帕子掉在桌上,她愣愣地张着嘴,失声许久,才心惊肉跳地说:“我好像知道原著为什么选你来穿越了。” “刀刀,我感谢你把笔交给我。”燕熙露出感恩的笑意,他的目光那么真诚,气定神闲地说着话,却诡异地让刀刀觉得有如山的威压,“既然笔在我手上,那么这本书要怎么写,该由我说了算,我才是这本书的‘神’。” 刀刀一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燕熙安抚地笑了笑,捡起那掉落的帕子塞回刀刀手中,他在一刹那陡然杀意滔天,眸光冷锐又疯狂:“我不相信虚无飘渺的外力,我只相信手中握着的东西。倘若系统有一天真能成熟,它必须听我的话,否则我可以让它建成,也可以让它毁灭。” 第98章 锱铢必较 刀刀遇到过很多坏人坏事, “见多识广”的她已经很难害怕什么了。然而此时,她面对着燕熙, 却本能在打着寒战。 她惊愕地发现, 燕熙远不只是个好学生,他还是个疯子。 这个手上拿着笔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按原著逻辑走剧情, 这个人不惧怕命运,也不服从系统, 只听自己的。 燕熙要掌握一切。 刀刀感到自己像一只可怜的虫子,燕熙用两根手指就能捏死她。他被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很木,僵硬地往外挪动身子。 燕熙轻轻地笑了一声,端详着刀刀问:“你怕我?” “没……没有。”刀刀心里知道燕熙不会对她不利,可她在书中是一只卑微的蝼蚁, 面对这种类似主神的存在,她本能地畏缩, 声音难以自抑地发抖说, “我只是……好奇, 你要如何毁灭系统?” “你说呢?”燕熙的眼里盈着光,那光闪着幽亮,叫人心中生寒, 他似十分憧憬般说, “系统比我更期待着目标达成那一日, 可是它忽略了, 笔在我手上, 脚长在我身上, 如果我不走向那一日, 所有人都要跟我一起停滞、毁灭。待到临门一脚之日,就是我和系统谈条件之时。” 刀刀被燕熙慑住了,在某一刻,她感到自己惊得都要魂飞魄散了,她的手因畏惧而痉挛,帕子再一次掉落。 刀刀惊恐地看着那方帕子飘落在地,飞快地看了一眼燕熙,对方的目光冷淡,刀刀飞速避开,弯身去捡。 然后看到一只月白的手先于他捏起了帕子,对方这次没有把帕子塞给她,而是意味不明地瞧着她,径直把帕子收进了袖袋。 刀刀突然觉得很委屈,她并不想冒犯燕熙。 这不怪她怕燕熙,哪有蝼蚁不怕大象的,她在燕熙面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燕熙先她一步站起身,他没有解释,因为刀刀感受到的,就是他最真实的一面。 他站到了帐门边,隔着一段距离问刀刀:“你原本以为我是善的吗?” 这一次刀刀终于感受到了燕熙微妙的意味,燕熙不是在开玩笑。 刀刀心中噔噔直跳,半张着嘴,她吓得要哭了,拧着手指,反问:“你不是吗?” 燕熙眼里蓄着深潭,他纯真的皮囊在垂眸时好似月神悲悯苍生,可他说的字句却叫人遍体生寒:“面对压迫,以善良自宽,实则是自诓。自诩善良,是对丑恶的软弱;忍让纵容,必致祸害。善良能让系统变善吗?能让我登基吗?我是站在权谋和血海里成长起来的太子,我或许可以建设一个引导向善的世界,但我本人信奉是非分明。为分出那黑白,我不介意不择手段,谁要敢坏我的事,我要锱铢必较地叫他还回来。” 刀刀不自禁往后退,脚下一踉跄,跌倒在地。 “你其实不必怕我,你是我唯一的同伴,我会照顾你。”燕熙苍凉地笑了下,放柔声音说,“你若是不想上战场,我可以帮你换个岗位,把你护在身边;也可以派人保护你。” “不……不用了,保护我没用的,我的命我说了不算。系统要我的命,我喝凉水都会死。”刀刀艰难地站起身,在失态中窘迫又自责。她盯着燕熙的袖袋,想要回那方帕子,可她看到燕熙冷淡的神情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难过地红了眼眶,小声地说:“我……对不起。” 燕熙叹了一口气,他站到门边的日头下,雪白的肌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像是随时就会在光里化掉,他很轻地说:“没关系的,你喜欢就好。” 刀刀分不清燕熙说的是她想回营的事,还是她方才的冒犯。 她在燕熙刻意保持的距离中减轻了战栗感,思路也跟上了,但说话还是不太利索:“那个,我不是不愿意呆在你身边,我是更喜欢军营。我在军营里很快乐,哥哥们对我很好,我手下九个兵很听话,兄弟们还都很帅,我还是想回到军营。” “没关系的。”燕熙再一次这样说。 他挑了帘子出去,日光晃动,影子被坠下的帘子打碎,他破碎地存在于这个世界,连话音都显得不真切,“你若哪天改变主意了,可以再来找我。” 刀刀点头,望着方才落下帕子的地方,泪珠子滑了下来。 她知道燕熙是一个绝对信得过的同伴,然而就在刚才,她失去了唯一与燕熙成为朋友的机会。 - 燕熙走出营帐,远远看到宋北溟在校场那头,宋北溟一眼就捕捉到了他,对他挥手招呼。 燕熙孤身立于此处,看到宋北溟热烈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 他想,他不是好人,他站在文斓和执灯者面前会自惭形秽,他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纯良美好。 当他揭开漂亮的画皮,里面是老于世故的算计。只有宋北溟见识过他的邪恶,却不怕他。 别人的眼中的鸩毒,于梦泽是甘露。 燕熙连在商白珩面前都会下意识装乖巧,只有在宋北溟面前才会剥开外皮,坦诚相见。 他们开始于较量和算计,那不是美好的相遇,但于他们恰是最好的开始。 最恶的模样都能水乳交融,再有千变万化也不怕对方退却。 燕熙站在校场边缘,士兵们见到他都恭敬地垂下头,宋北溟策马朝他而来。 两人目光相黏时,战鼓乍然响起。 - 卫持风面色一凛,听出那鼓点的意思,立刻说:“主子,有战事。” 满场的兵霎时奔跑起来,北风惊雪蹬起双蹄,亢奋地朝天哧气。 宋北溟驭马来到燕熙跟前,燕熙知道鼓响起要在一柱香的时间内集结,道别那么奢侈,时间只够燕熙交代最重要的事:“师父手有伤,不能让他去。” “你放心。”宋北溟骑马停在燕熙身前,弯身在他肩膀上按住,“苍龙军第一仗必会一飞冲天。” 燕熙抬手,与宋北溟的手在空中交握,说:“宋副都统威武,必胜。” 宋北溟策马奔向队伍,笑道:“谢督台大人升官。” - 战事在西洲的玉关县。 玉关知县杜铉站在城楼上,城门紧闭,他已经衣不解带地在城楼上督战两日,他一脸拉碴的胡子,手上提着干了血迹的刀,丝毫看不出是个读书人。 身边的师爷也随了他,仪容潦草地听他吩咐城里安民的事情,一一记下,小跑着下了城楼。 玉关县守卫军指挥早就被杜铉斩了,现在武官首领是个副指挥名叫李猛,这副指挥比杜铉魁梧,站在杜铉面前气势却差了一截。 李猛看着残破的城墙和下方横七竖八的尸体,士兵们正在挪开尸体,清理近处的战场。 几百步外就是漠狄虎视眈眈的军队,玉关城里只有五千兵马,对方试探了一天,肯定已经知道兵力,更多的漠狄兵想必就在路上。 玉关县便是地势再好,在漠狄乌泱泱的马蹄下,也挺不过一天。 李猛难掩忧色问:“大人,眼下如何是好?” 消息发不出去,四方的路都被漠狄阻断了。 杜铉冷哼一声,似是不以为意。转头对一旁锦衣卫模样的人客气地说:“尹小旗,总督大人送的火药有多少?” 这锦衣卫小旗是一早燕熙派来的,他们一行十人查清了玉关县的情况,飞书报告后,被燕熙留在了这里,燕熙还派人送来了三门大炮和五车火药。 这些东西被杜铉压着不舍得用,留到了最后。 锦衣卫出来的人,都精明老道,他看杜铉当着众将士的面这么问,便知道了对方的意思,故意得意地笑道:“有十车。” “很好。”杜铉说,“架炮,一会日头上了视野清晰,他们要敢来,我们炸掉他们的帅旗!” 锦衣卫小旗领命带着一队士兵去运火药。 士气顿时大振。 - 李猛神色好了一半,还有一半不好。 他是领兵打过战的,知道杜铉顾左右而言他,就意味着来援没有指望。 李猛得知了答案,有片刻的绝望,而后又舒了口气,既知无望,那便杀一个赚一个。 他在众将士的激昂中,跟着笑起来。 李猛是个直脾气的武夫,与原来的指挥不对付,他看不惯上司胆小怕事又尸位素餐,但他打心里佩服知县大人。前几天听说总督大人把杜铉升迁为西洲参政时,他心里还不舍过一阵,并且开始担忧玉关的未来。 但未来如何他可能已经看不到,玉关县剩下的五千兵马只要打好接下来这场战就足够了。 李猛望了一眼外头远处,不断滚起的尘烟,知道漠狄又在纠集人马。 玉关是西境的西口,这里一旦被打开,漠狄的马蹄进入一马平川,将难以阻拦。 城楼下来传来沉重的车辙压过路面的声音,士兵们亢奋地高喊着,围过去帮忙推车。 李猛跟着杜铉往下瞧,他看杜铉难得松快了点眉头,不由也跟着畅快地笑道:“大人,此战必胜!” 杜铉回身,抬手压在他肩上说:“我给总督写信了,提你当玉关守卫军指挥。只要打过这一战,玉关由你说了算。” 李猛当了一辈子兵,他在上头没人,拿命熬到这个位置已经到头了,没想到杜铉自己升了,还不忘拉扯他。 他想,虽然他很可能等不到亲手接调令,但他的墓碑上可以刻上“玉关指挥”,这是满门的荣耀。 李猛嘿嘿地笑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大人!” 杜铉没有多说,沉默地回到城楼中央,他望着空中,昨夜那盏天灯燃烧的地方。 李猛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瞧,想到了杜铉昨天夜放那盏天灯时郑重的神情,好奇地问道:“大人,昨夜你放的那盏天灯,上面画的白霜落在新菊上,是什么意思啊?” “霜降的意思。”杜铉对这位耿直的下属说了一半真话,又补了一半不算假的话,“我出生在那天。” 李猛憨笑道:“原来如此啊。大人是读书人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做什么都讲究个意头。” 天灯飞到半途,自己燃着了。这并不是一个好意头。 李猛陡地咬住了舌头,想到昨夜那灯笼在放飞前,杜铉故意把油柴都截了一半,并在底下放了一枚小火石。当时杜铉解释说:“这样燃料正好够灯飞最高处自燃,能让更多人看见。” 副指挥虽然想不明白那灯要怎么报信,但昨夜那灯在高空中烧得绚烂别致,他忽然生出信心,问:“那盏灯,应该能把消息送出去罢?” 杜铉眼中燃起同样绚烂的生机,他知道惊蛰已至,必有人来救玉关,但时间太紧迫,他可能等不来援军。 他无所畏惧,看了一眼城楼后面栉次鳞比的民房,拍着同袍的肩膀说:“能。”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5节 第99章 玉关之战 宋北溟领三万苍龙军一路疾驰。 时间紧急, 他将骑兵和步兵分开,五千骑马先行飞奔而出。 都越带弓弩手轻装上阵, 奋步疾奔。 方循擅长组织, 带着炮手和轻甲步兵紧着推炮车走快。 北风惊风一马当先,宋北溟沿途只取最近的道,路过城郭时, 贴着外城飞驰过去。 这阵仗不免会惊着百姓。 苍龙军军容整齐,依仗威严, 战马膘骏,将士强壮, 百姓们见之无不惊叹。 尤其是那军旗,红底青龙,八爪飞龙腾云驾雾,威风无限, 尊贵无匹,路人纷纷相问。 有一面白清秀的青年, 眼珠子灵动, 他消息灵通, 眉飞色舞地给人说:“这是苍龙军!苍龙知道怎么意思吗!东边的青龙,这是只有东宫太子才能用的旗号!” 旁人听了,群起兴奋。有人激动问:“这是东宫守卫军?” 那人挑眉道:“可不是吗!苍龙军是直属太子殿下的, 由新任总督持太子尚方宝剑代管。这苍龙军可了不得, 由三万踏雪军和三万汉家军重编而成, 还有一些招募的新兵。听说苍龙军不用种地, 只负责打战, 军饷一年有这个数。” 他挤眉弄眼地伸出三根手指。 旁人眼睛都直了:“三十两白银!” 那人说:“可不是嘛!好着呢, 比踏雪军还高呢, 当几年兵,就能回家盖房子讨媳妇了。” 好些人蠢蠢欲动:“说的我都想去应征了。” 那人挑眉道:“去啊!岳西军营天天都在招募,北原的小王爷和汉老将军亲自坐镇。对了,或者往西三卫去也成,听说那里两万兵也会编入苍龙军。” 旁人说:“咱们西境要全换上苍龙军了。有面子啊,龙气旺啊。” 那人道:“听说太子殿下已来西境,哪朝哪代有过太子亲守国门的?咱西境要换天了,好日子指日可待。” 百姓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那个白面青子看苍龙军疾行过去了,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消息带到了,便悄无声息地退走,到巷子角落里取出摆摊算命的东西,背起一个“算命测字”的布幌子,换上了神神叨叨又高深莫测的神情,隐入了市集。 - 三万苍龙军越过岳西郡,加快了速度。 肖顺所在的营队也在此次任务中,刀刀从燕熙的主帐出来,擦干了眼泪,就提了刀跟着兄弟们赶路了。 她这次活了一个多月,仗着肖顺年轻身体底子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跟着队伍急行军竟也不落下风,她在满是热汗的队伍中感到热血。 忽然就不担心燕熙会不理解他了。 燕熙经历过更多这种以命相搏的时刻,会懂她对同袍的情谊的。 - 宋北溟感到时间异常紧迫,命弓弩兵和做前锋的步兵弃了军需包,轻装的兵全跑了起来。 离玉关只有半个时辰路程时,宋北溟看到天上盘旋着几只海冬青。 这是鸽部的消息,当海冬青出现在这里,说明在它视力范围之内,有尸场。 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人报来的消息再一次验证正确。他想起来信上画着的稻芒的标志,轻轻念着“芒种”两个字,陷入片刻的沉思。 北风惊雪马不停蹄,宋北溟拿出了一枚特制的硬木口哨,吹出几声悠长的音,海冬青在他头顶上盘旋几圈,便朝着北边飞去。 海冬青在引路,前方即将到达战场。 - 时至正午,漠狄还在攻城。 漠狄的三万兵马围城,分批吃饭,一刻不停,目的就是让城里的五千守卫军疲于应战。 在三门神机大炮的掩护下,玉关的守卫军利用城门外葫芦口的地势,组织了两次出城反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攻退了漠狄两次冲锋,将交锋地按在了城门三百步外。 杜铉扶着滚烫的城墙。这城墙已经塌了几处,城门也被撞松了,若由着漠狄打击,很快城门就会破。 在城墙里休息的战士吃饱了饭,兴致勃勃地探头观战,言语间都是对十车火药的乐观。 - 杜铉心知火药就要没了。 锦衣卫小旗跟在杜铉身后,火药是他管的,他知道剩下的只够坚持半次冲锋。 他见杜铉面不改色,便不动声色地指挥锦衣卫的兄弟们搬那装着石头的火药箱。 杜铉看叠好的最后一堆火药,转身对小旗小声说:“你们锦衣卫的本事高,想逃出去不难,此时走还来得及,回去找总督大人复命罢。” 小旗面色一凛道:“我们此行,除探察玉关情况外,护卫杜大人也是要务。” “替我谢总督大人顾念。”杜铉行了一个文官的礼,说,“听闻你们锦衣卫出任务,无论如何都要有一人回去复命,你若回去,替我给总督大人带句话。” “我是这一行十人的长官,还得护着底下的兄弟们,不能自己先走了。”小旗面色不见紧张,淡然地说,“不过大人要带什么话,只管说来,活着的兄弟会带回去的。” 杜铉没有思索,像是这话早在喉间转了千百遍,他憧憬地看着靖都的方向,那里有他作为学子梦中最高的殿堂,那里也是大靖改头换面重拾希望的起点,他不后悔没有去靖都考进士,玉关就是他的归宿。 他在短暂的沉默中,把自己的一生都掠过了,坦然地说:“和总督大人说,我杜铉走马为国雄,平生豪气得酬。愿学文公以身许国,祝山河无恙,海晏河清。” “在下必定把话带到。”小旗郑重点头,拔出了刀,“大人去哪里,锦衣卫就护到哪里,只愿这些话,大人能亲自给总督大人说。” - 前头李猛领着队伍,满面红光地冲了回来,被砸破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他亢奋地说:“爽,太他娘的爽了!这神机炮真是好东西,指哪打哪,有它在,咱们兄弟冲出去杀人就像割脑袋!想不立功都难!” 身旁的战士们纷纷应和:“炮口一架,咱们玉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说守到援兵来,便是守到地老天荒也不在话下啊。” 李猛满面春风地擦着热汗,几步跨上阶梯,停在杜铉跟前,大着嗓门道:“大人!我李猛就没打过这么尽兴的仗!一开始我还怕这炮又是不中用的花架子,谁知道这么好用!好家伙,总督大人真乃神人啊,这宝贝都有!” 杜铉欣慰地笑,他对后头的将士们挥手致意,提起自己的刀时,看见李猛去摸酒的手,侧身把李猛的酒收了说:“下一战该我领战了,你在城墙上得盯仔细了,酒等庆功之时喝,莫要误事。” 李猛咧咧嘴,不好意思地收回手说:“大人说的是,我就在这盯着,等大人回来,咱们今儿数数能收多少人头。” 杜铉挨个拍着列队的士兵,跨下阶梯,在最末一层转头笑说:“好,等本官回来,咱们比比。” - 宋北溟听到了隐约的大炮声,他分辨着炮击的方向,掉转了马头。五千骑兵在马蹄上包了软布,跟着绕往山南,在两把尖刀形的部阵里明白了主帅的意图。 - 漠狄的主帅名叫狄捷,是狄啸的王叔。狄啸的同辈兄弟所剩无几,这狄捷是漠狄现任大王狄搏的胞弟,手底下养着三万兵,在王廷说得上话。 此次狄捷是听了军师的建议,来拿玉关。 想着先占着地,回头狄啸大军南下,他占着这个位置,就能卡住大靖的西路。 这仗原本不急着现在打,但看着西境的招兵买马,又看狄啸手上抓着王廷重兵,他若是现在不把兵调出来,回头被狄啸收编了,他便捞不上自个的功劳。 在他看来,玉关只有五千兵,还是个穷县,一个拿笔的知县半途扛起刀,根本不足为惧。 狄捷原定用三万兵围住玉关,两天就能拿下此城。不料被杜铉的投石机守了一天,又被城墙堵了一天,终于撞破墙了,这会又被神机炮给炸了大半天。 这么大动静,消息肯定送出去了。再托个一日,援军必到,他要在这之前把玉关彻底拿下。 战事的梗阻把狄捷气得跺脚,他指着军师骂:“你不是说西境的神机炮都是假把式吗!” 军师被骂得满头大汗,堆笑说:“从前的姜西军连炮都能借给北原,这西境就是个空壳子!” 狄捷一脚把踢在他脸上,吐着口水骂:“那你给本王说说,姓杜的这炮从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军师鼻子被踢塌了,鼻血直流,却不敢用手去擦,任那血水如注滴了满地,嚎呜着说:“听说西境的总督是个有本事的,他能弄来神机炮不奇怪。” 狄捷脚踩在军师胸口:“哪里不奇怪?!大靖的工部根本造不出能用的大炮,他这炮从哪来的!我要你何用,这么大的家伙,你安在大靖的眼睛都没瞧见!” 军师被踩得吐出血水,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闷咳着直翻白眼,为着活命,他脑筋飞转,用力地撑起身说:“小的瞧着上头只有三架大炮,火药是金贵的东西,想必数量有限。这已经投了半日,必定撑不了太久,只要再耗上片刻,待他们火药尽了,就是我们破城之时。” “你最好这次说对了。”狄捷听此才满意地点头,转头一声令下,新的冲锋发起了。他阴恻恻地笑起来,“区区一个知县,能难倒本王三万兵?本王今天要把杜铉的脑袋带回去,砸在那帮没用的人脸上,玉关以后就是本王的封地。” - 杜铉在炮火的掩护下,把阵线又往前推了五十步。漠狄的兵看到他,就像看到金子,两眼放光。 狼头弯刀都全往杜铉身上招呼,九名锦衣卫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这一场打得艰难,大家身上都带了伤,甲胄被划破,目光却仍然坚毅。 杜铉自己身手也不错,他挥刀捅穿了一个漠狄人的胸膛,后背上的来刀被锦衣卫小旗拨开了,偷袭的漠狄人被小旗踩在脚下,割掉了脑袋。 绣春刀的凌利在战场上格外显眼,一行九人围着阵形,所到之处,犹如一把利刃。 而杜铉就是冲在最前面的尖刀。 主帅的身先士卒给了士兵无限勇气,战士们士气高涨,虽然体格不如漠狄人高大,却挥出了连绵不断的刀光。 两军短兵相接,用血肉拉扯阵地。阵线推到葫芦口中部,便到达了杜铉设定的最安全的阵线。 守住这条线,前锋的交战面就到达最小,且后面的工部还可以继续清理战场、深理壕沟,城门也来得及修堵。 - 火炮突然停了,雷响的炸声陡然消失,战场陷入短暂的沉寂。 两军都有片刻的怔愣,守卫军坚信火药充足,不明就里的互相张望,以为这是新的用兵之计,纷纷把目光投向杜铉。 漠狄人更快的反应过来,他们的鼓点骤然变得急促,被炮火压制的骑兵从后方冲出来,马蹄雷动,震颤着人的耳膜。 杜铉没有作出任何停攻和回撤的命令,而是提刀跃起。 士兵们信任杜铉,看杜铉没有撤退,士兵们自然而然地以为,炮火的停歇,只是一次诡变,是为了引出漠狄的骑兵,只要对方骑兵到了炮火攻击的范围,城墙上的神机炮便会再次发威。 战场上的兵,跟着主帅豪气万丈地往前冲,他们士气出奇的高涨。 没有人害怕。 - 杜铉一身的血,他抱了必死之心,在迎风时流下泪来。他带不回自己的兵,大家的血肉将成为延迟城破的时间最后的盾牌。 芒种一定会把消息带到,总督和小王爷必有一个会读懂情报,他只希望援兵能来的快一些,他的兵要活下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6节 杜铉侧身避过了又一记利刃,转腕斩下了对方的手,在血溅的当口,瞥见了天空中出现的海冬青。 电光火石间,杜铉的眉松开。 援兵来了。 杜铉用几乎没做停顿,他转头便对锦衣卫喊:“带兵撤回城中,佯装败溃。” 锦衣卫小旗尽管没听懂为何徒然换了策略,但依着服从的天性,还是分出了几位兄弟,领着士兵往回撤。 士兵们云里雾里的跟着往城里跑,却看到杜铉翻身上了战马,领着骑兵布出了保护他们撤退的阵形。 巨大的不安在士兵们心中弥漫,李猛在城楼上看得真切,大喊:“大人,回城!” 漠狄的骑兵太快,必须挡着。否则这些兵冲进城中,即便是援军到来,城里的百姓也扛不住一轮血洗。 杜铉提刀大喊:“援兵已到,兄弟们,可愿随我堵住城门!” 留下来的兵将都是杜铉最铁的兄弟,他们立刻听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他们只在最初仓促地交换了视线,然后在看到杜铉纵马杀入了漠狄骑兵的包围时,露出狰狞的狂笑:“是到兄弟们扬名立万的时候了!跟着杜大人冲啊!” 退进城的步兵有人冲上城楼,看到空荡荡的火药箱立即明白了什么,他们提着刀要冲出城门,被长官含着泪拦住了。 李猛在跃身要跳下去时,被唯一一个留在城里的锦衣卫拉住。 锦衣卫说:“杜大人的意思,是要你留在城门组织反攻,援军已在布阵,待那边发起进攻,两头合力,把漠狄吃掉。现在为时尚早,冲出去就是送命。” 李猛掀开锦衣卫的手,怒喊道:“那大人呢!” 锦衣卫垂下了头,眼中含泪说:“现在漠狄被烧了尾巴,必定想要一口咬死玉关。大人要堵住城门,为城里保存住兵力,玉关才有希望。” 李猛双膝砸在地下,掩面恸哭:“我没用啊!我竟然在大人出城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出来!应该我去的啊!” 城门里的土袋堆起来了。 城门外的三百骑兵一字排开,他们拖着阵线,被一寸寸往城墙逼,杜铉带着大家退到城外壕沟桥上,这里可以把交锋面缩到最小,减少伤亡。 终于等来大靖出兵的鼓点时,三名锦衣卫拉着杜铉往回撤。 - 狄捷发觉了被合围,他双眼充血,桀桀狠唾道:“我最恨这些弯弯绕的读书人,如果我今天杀不出去,杜铉也别想活下来。” 狄捷眼里是鱼死网破的狠戾,他一声令下,前锋全照着杜铉围去。 杜铉自知退不回去了,推了一把锦衣卫说:“别管我,带弟兄们走。” 锦衣卫小旗不动如山,挥刀又挡了敌方一击说:“杜大人在,我等便在。杜大人亡,我等回去,也无颜面见总督。” 杜铉惨笑一声:“杜某连累各位了。” 漠狄密集的刀锋砍过来了。 - 宋北溟先锋五千骑兵绕道到了漠狄后方,摸清了漠狄三万兵力分布,弓弩手没耽搁时间,在收到消息后,直接在漠狄的正后方驾起了弩。 眼下双方兵力还是悬殊,宋北溟听着斥侯来报的消息,不能再等炮车和剩下的步兵了。 他在刚起西风的玉关城外一扬手,弓弩手整齐出箭,在第一轮箭雨过后,宋北溟勒紧了马绳,率先冲了出去。 第100章 吾妻亲启 宋北溟专门了解过玉关, 依着玉关城门外葫芦口地形,他便能判断交锋地就在城门外的一段距离, 他听炮声已寂, 铁骑汹涌,便知城门危险。 因出战仓促,汉家军和踏雪军来不及磨合, 他此行带的三万人,以踏雪军为主。其中五千骑兵是当初跟着他打过娘子关的, 士兵对那奇袭之战至今热血难忘。 悲风的刀身浑厚锋利,出鞘之时划破风声。 士兵们完全信任着宋北溟, 当宋北溟在箭雨停下那刻冲向漠狄帅旗时,所有人整齐拔刀,铁骑轰鸣,银甲如浪, 苍龙怒吼着咬向漠狄的后心。 - 狄捷在箭雨来之前,还信誓旦旦自己能把玉关收入囊中, 他派高手专盯着杜铉, 看杜铉腰上挨了一刀, 血流如注,他阴鸷地笑起来,拍掌称快, 凶恶地喊:“往他脖子再上来一刀, 我要杜铉的脑袋, 挂在我王府的门前, 叫那些曾经被他吓到的人看看!” 杜铉受了一刀, 漠狄人想把他拉过去, 他咬牙往后退, 刀头划着皮肉出去。 漠狄的弯刀可怖之处就在于此,硬拉出去,会拉出比刀口长数倍的口子,那弯刀在血肉里搅一圈,血哗啦浇了满地。 锦衣卫小旗奋力逃出包围,踢掉漠狄人,飞身扑过来,拿手按着杜铉的刀口,可那血根本止不住,从他指缝间涌出来。小旗红着眼睛喊:“大人!” 另一个锦衣卫兄弟,跟着护过来,挡掉了漠狄人又一记重刀。 离得近的玉关兵,也围了过来。 杜铉的血那么红,刺痛了将士们的心,这些兵在他手下没打过败战,见着主帅倒下去,全都悲痛地红了眼睛。 小旗把杜铉交给其他人,他提起绣春刀,大喊道:“援兵已至,各位与我一同守住这座门,只要这里不破——” 就在此时,南边传来了急促的战鼓声。 这熟悉的音色和节律,是大靖的战鼓! 是援军! 小旗激动地大喊:“援军已至,冲啊!” - 李猛在城墙上也听到了,那特殊的鼓点是合围的意思,玉关的城门大开,李猛一骑飞出,早就激愤不已的士兵们嘶喝着杀出来。 李猛路过杜铉,想要停马,眼泪大滴的掉。 杜铉躺在血泊里,朝他摆摆手,虚弱地说:“走。” 战场上没有时间说旁的话,李猛听话地扭头往前,他用力挥舞着刀,顾不上抹泪,发誓要找漠狄算帐。 战士们路过杜铉身边,也不被允许驻足,他们被那血色刺痛了神经,燃烧起愤怒的恨意,在刀光中大骂漠狄,要漠狄拿命来偿。 - 听到后方的的战鼓和铁蹄时,狄捷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靖的援兵不可能来,他把玉关围得那么死,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才两天多,怎么援兵就来了呢? 玉关城里的战鼓应和而响,狄捷鄙夷地对身旁的将士说:“就玉关剩下的三四千人,充门面都不够,还敢冲出来受死?” 漠狄的将士们猖狂地扶着刀,露出吃人的笑,看向玉关打开的大门。 军师比狄捷更了解大靖,他从方才的疼痛中缓过来此许,死命咬牙喊道:“王爷,撤兵!西境若有援兵来,必是汉家军和踏雪军之一,这两只军队都不好惹,咱们快走!” 眼看到嘴的肉就这样吐出去,狄捷不甘心。 他对玉关城门举起了刀:“本王不可能撤回漠狄,要撤也只能撤到玉关城里去,给本王冲,踏破玉关!” 漠狄的兵非但不退,反正对玉关城发起了总攻。 骑兵首先交锋,步兵紧随,刀光交错在一起,地上的血又厚了一层。 狄捷像中了邪般,就是想杜铉的脑袋,他自己也冲了出去,对准杜铉拉满了弓。 就在他的箭要离弦之时,一支天外飞箭直冲他后心而来。 他周围这么多护卫,其中也不乏高手,竟是无人提前感知到危险,待听到飞到近处凌厉的破风声时,最近的护卫已经来不及出手相救。 那枚箭穿过后心,箭尖露在狄捷胸口。 狄捷不可置信地低头,看那箭锋上滴着自己的血,他震惊地伸手握住胸前还有余势的半截箭,“哇”地吐出血水,从马上摔下去。 一箭穿心之后,疼痛晚了几许才被身体感知,狄捷骤然间被死神揪住了心神。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已被人夺走。 大靖的男人瘦弱矮小,都像杜铉那样弱不禁风,绝不是强壮的漠狄男人的对手,他不可能会死在大靖的战场上。 狄捷自大地挣扎着,然后听见格外凌厉的马蹄声在疾速靠近,他侧头想去看看是何方神圣,还来不及动作,眼前便显出放大的雪白马蹄。 那马蹄上有铁掌,竟是照着他的脸踩下来。 狄捷已经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了,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 北风惊风踩烂了狄捷的脸,狄捷的亲卫被冲散,宋北溟的马过去之后,更多的铁蹄奔涌而来。 绣着“宋”字的帅旗给玉关吃了一颗定心丸,锦衣卫率先高喊:“苍龙军已至,小王爷到了!” 将士们一浪高一浪地喊:“小王爷到了,玉关有救了!” 杜铉失血过多,他看到那个宋字已经躺着动不了。可他那么高兴,极力露出个欣慰的笑。 宋北溟在战场上特地绕到他身边,算是送别。 杜铉用最后的力气,用尽了余力,很轻却很清晰地咬字说:“新节已至,我……甚慰。” 宋北溟听到了。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对杜铉说:“放心罢,玉关安全了。” 杜铉缓缓地闭上了眼,嘴角含着笑。 - 总督府。 燕熙坐议堂里,四周的窗子都开着,门也敞着。 三郡主官都来了,温演坐在燕熙身后的小案,摊开笔墨。 燕熙叫人上茶,对卫持风说:“着人去把董正甫请来。” 董正甫到总督府等了一日,才等来了自岳西军营归府的燕熙一行。 他站在客院的门边探头张望,看外院那边人头攒动,又听说三郡主官都在候着了,便想着燕熙方回府,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自己大约还得等一等。 未料他才往回收脑袋,便听身后急步声,来人施礼喊他“董大人”,说,“议堂里总督大人有请”。 董正甫略愣,连忙回礼,掀了袍角快步跨出院门。 - 董正甫到了议堂外,停住步子,等人通传。 他看外院只是寻常的装璜,唯一特殊之处便是在院里移种了一排青竹,风过处有细细的竹叶声,竹影下阴晾惬意,很是舒服。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7节 他闻着竹香,努力回想靖都几次远远看到燕熙的模样,记忆中是几抹清减丽雅的姿仪,再多的他没近处瞧过,实在无从想起。 他这边方想个开头,便听里头温润的声音说:“青岭请进。” 董正甫进了议堂,压着脑袋行礼,正要跪,燕熙抬手叫他免礼,他被卫持风引着坐到位置上。 这是董正甫第一次正面见燕熙,他飞快地瞧了一眼,仓促地垂下头去,在那逼人的美貌下不能免俗地怦怦心跳。 太漂亮了,比传闻形容的还要漂亮许多,难怪有人说太子殿下的姿容是文写不尽、笔画不出的。 - 燕熙命人给董正甫看茶,在那茶水缓和的声中说:“青岭来得好,给咱们西境开了好头,紧跟着朝西境投帖的人便多了。西境百废待兴,有人才能办事,青岭给西境帮了大忙。” 董正甫对燕熙还停留在弹劾上司、当朝打人的印象里,乍一听这么温和的声音,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羞窘地回话:“实在是不敢当,该是卑下谢督台大人知遇之恩才是。” 燕熙离开一日,府里便积了许多事,案上满满的文书,他没有费口舌继续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青岭,你对任职有何想法?” 董正甫虽没入过仕,在靖都呆久了,习惯了文人见面先要文绉绉地来往几句,他听说过燕熙实干,没料到这般直截了当,又紧张地站了起来说:“卑下做什么都成,听督台大人的安排。” 燕熙手指点在厚厚地文书上说:“眼下西境最危的还是战事,这两天玉关正在打战,到现在还没消息。战火一旦烧起来,三郡各种处也安生不了。西境大举招兵,这事捂不住,漠狄必定会抢先为难我们。” 董正甫坐得笔直,听这话不像是只对他说的,便聪明没有接话,侧着耳朵恭敬地听着。 周叙如今代执西洲巡抚,任命虽然还没下来,担子已经挑起来了。 他对玉关的事情有主官之责,从玉关打战的消息传来起便寝食难安,他没打过战,且西洲也没兵能救,燕熙比他更早的听到消息,宋北溟已经去救了。 他在这场战事里像是个隐形人,自知无能,连忙起身请罪。 燕熙抬手示意周叙坐下,说:“思礼不必自责,此番战事意料之外,你给玉关存了足够的粮,刀箭和战马也都添了,不然玉关也支撑不到梦泽去救。你刚接手西洲几日,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好。” 周叙如坐针毡地擦着汗。 旁边的贾宗儒愁眉不展。 他如今升了岳西布政使,再往后升巡抚只是等日子的事,燕熙给他如此恩宠,他很想做出点成绩。 西洲的事,他前思后想,帮不上什么忙。加上他不懂军事,也不敢轻易出对策。 他今日来,原还想要诉苦,岳西供养着苍龙军主力,吃力得很。方才听了局势,见燕熙和宋北溟先行做了许多事,好多安排都没有来找他,他惊觉自己履职有愧,又在燕熙对周叙的宽容中更加羞惭。 他握紧了拳头,不给燕熙诉苦,说:“岳西与西洲相邻,岳西已着手修检官道,确保往来交通通畅,相邻的城乡也都专为西洲留了安置的地方,大夫名录也收上来了随时能到西洲支援。眼下西洲要什么,只管开口。” 燕熙点头:“季璋于民生上想的充分,就照着你的安排来。” - 平川是西境的粮仓,近来梅筠雷厉风行地打倒了一批当地官绅,又整顿了粮行,手头存了一些粮。 梅筠只在进议堂时飞快地瞧了一眼燕熙,见燕熙面有愁容,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梅筠精通官场,听着旁人的话,便知自己该说什么。他在各有心事间开口:“西境三郡唇齿相依,必当守望相助。岳西和西洲有什么难处,平川便是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也要帮衬的。” “平川是粮仓,凌寒这么说,本台就放心了。”燕熙目光从梅筠身上轻轻转过,向董正甫说,“西境三郡正逢战时,当以战时来管。我观西境卫所之所以毫无战力,根子还在军需供应上。各地卫所,由当地衙门供养,郡、府、县各级摊派,各自运送,乱成一团;且时间不保,若哪个衙门欠了,卫所当年的粮饷就不够,一年一年的赊下去就成了坏账。当兵的在卫所里肚子都吃不饱,回家去军户的田又被占了,自然要跑。眼下最重要的是,统一军需。” 这是要改西境的制度,而西境的供军制度是照着大靖的祖制来的,燕熙这一改,就是要翻了大靖的卫所制。 燕熙前头改编苍龙军,已经叫许多老臣心中忌惮了,现在又要改制,怕是靖都里会有别的声音。 这事太大了,贾宗儒和周叙对视一眼,不敢回话。 梅筠想的更深,他看燕熙端起茶杯抿水,又看周叙和贾宗儒额头冒汗,便知道燕熙在等什么,他接过了话锋:“下官斗胆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熙这才抬眼,正视梅筠。 他从梅筠沉着的目光中知道对方已经上道,蔼了声说:“凌寒请说。” 梅筠难得获得燕熙的注视,他心中直跳,好在要说的内容他这几日都在想,当下只要照着燕熙的意思定个方向即可。于是流畅地说:“督台大人说的问题,各地卫所也有此患,不仅是西境之难,也是大靖之弊。急事从权,西境试着改成例,是另辟蹊径,也是不得已自救。行军打战,粮草先行,必得管好粮草军饷,将士才能打得胜仗,我建议三郡的军需统一调配,统一运输,由三郡共建军需处来办。” - 梅筠说的正切燕熙所想。 燕熙读过不少明史,对明朝卫所制和军户制败落略知一二。这本书里大靖的制度是照着明制来的,军事从鼎盛到荒废,可以参照一些明史专家给出的研究来理解,对策也有现成的。 燕熙亲自经历了,有了更深的体会,加上自己的琢磨,抓住了最关键的军事组织混乱无力这一要害,便有了当下的改制之法。 打仗是典型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后备组织不行,前方打仗必定畏首畏尾。 燕熙对自己的对策很有信心,因为已经有人先行给出了答案——宋北溟就做的很好。 踏雪军战无不胜,是因为后面有北原王府在供应,宋北溟的暗中筹备,是踏雪军的底气。 - 燕熙满意地点头说:“凌寒说的甚好,思礼和季璋怎么看?” 贾宗儒和周叙都是一点就通之人,他们如今对燕熙是五体投地、言听计从,当下听明白了各中利害,立即表态。 贾宗儒说:“岳西驻兵多,又有着连接三郡的交通,可在军需中作为中转,一切听凭督台大人号令。” 周叙说:“西洲的战马多,几处马场供应了西境一半的战马,可以在西洲建战马司,也纳入军需处管理。” 燕熙面色越来越温和:“齐心协力,必成大事。子延,你就军需处的运作拟个章程,两日后三郡主官再来议定。” 温演立即行礼应了,在纸上写下方才议到的要紧之处。 - 董正甫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这些事都与他无关,可燕熙偏偏让他听了个全,便知燕熙有深意。 他不由往某个方向想,可又觉得那职位牵扯重多,做好了极是出彩,燕熙未必会把这种要紧的职位给他这么一个未经事的监生。 董正甫心中七上八下,忽觉得斋内一下安静下来,几双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缓缓抬头,正对上燕熙柔和的目光。 燕熙说:“青岭,军需处草创,连个编制没有。往吏部去报,能否批下来,或是多久批下来皆没个准数。可眼下事情千头万绪,事事紧急,立刻就得做。我在总督府里安排个从六品经历,办的是军需处的事,你可愿意?” 董正甫眼中升起光来,他一身壮志,竟然这般奇迹地有了用武之地。激动之情翻涌,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他跪到中央,磕头诚挚地道:“谢督台大人抬举。” 燕熙说:“往后往各群、府、县去要粮必有各种扯皮,送粮到军营又要事事周全,马场的事涉利不小,每一样都不好办,又都要事无俱细地办好,难为你了。不够人,你只管问我要。” 董正甫听燕熙句句都切在利害上,又句句都在照顾下官,闻名不如见面,他总算知道为何执灯者会选中这样的储君。 优秀的储君,是执灯者的希望,更是大靖的新生。 董正甫心中澎湃,强忍热泪再拜。 - 议堂一开,连着两个时辰都没散。 紫鸢是得了宋北溟死令的,要盯着燕熙吃饭和休息。 眼看午时都过去了,她硬着头皮在议堂外说:“主子,北原王府送了要紧的东西来。” 靖都的北原王府? 燕熙一时摸不着头脑,再一看日头,便猜到是宋北溟叫人催他吃饭,他嘴角不由含了笑,在沉闷的屋子里说:“今日暂议到此,还有要我定夺之事,下午再议。不急的,大家都累了,便各自回去,后日再议。” 他率先起身出去,紫鸢便跟着他往内院走。 穿过了内门,紫鸢在他耳边小声说:“三爷着人从靖都把账本和钥匙都搬来了,今日上午刚到。共有账本二百四十册,各地商号铺子的钥匙一百二十把。各堂口主事人这些日子分批来认主子,今日有几位在客院住下了,主子得空时随时能传。” 紫鸢现在贴身跟着燕熙,改口叫燕熙主子,为了分辨宋北溟,便改口叫宋北溟三爷。 燕熙没料到北原王府当真送了东西来,而且送来的还是宋北溟最要紧的身家。 颈上戴的那枚金钥匙升起热意,贴着胸口烫得燕熙心中千回百转。宋北溟就是有这种本事,人不在跟前,也能把他心里搅得天翻地覆。 燕熙停步在自个的房门前,看到里面整齐排开的檀木匣子,贴着红纸,绑着红绸。 中间躺着一枚描了红色吉纹信封,上头烫金的字迹刚劲有力——吾妻亲启。 是宋北溟的字。 要命,宋北溟给他下聘了。 第101章 微雨泽梦 紫鸢把信封和礼单呈给燕熙, 说:“偏厅里饭已备好,周先生的药也煎好了, 主子片刻即可用饭。” 燕熙捏着礼单没说话, 紫鸢识趣地退出去了,把门带上。 卫持风在门外等着,见紫鸢出来, 问:“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 “这才发觉呢?”紫鸢挑眉,睨他一眼说, “我们这边都改口了,迟钝了吧?” 卫持风摸摸脑袋, 自己天天跟着燕熙,好像什么都没错过,又好像错过了许多。 他这近卫再这么迟钝下去,就要这被紫鸢彻底顶替了, 他一拍大腿,追上去问:“好姐姐, 既然都是一家人了, 您往后多给我提点提点啊。” - 燕熙先看了礼单, 里面详细列了每把钥匙对应的商铺,每本账对应的买卖,还有各堂口主事人的来历, 甚至还有个中可以拿捏的利害关系。 宋北溟这是把家底全给燕熙了。 甚至, 是把北原的命脉给了燕熙。 交出这些东西, 北原便不可能反东宫。 宋北溟给了燕熙那把总钥匙, 燕熙不去取。山不就我, 我便就山, 宋北溟索性把东西全搬来西境。 在宋北溟眼里, 金玉银钱不足为道,身家性命全都要塞给燕熙。 这根本不按下聘的章法来。 哪有这样下聘的?! 这叫人如何回绝?北原的家底朝他全暴露了,燕熙还回去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也是往宋北溟心口上捅刀子。 燕熙捏着礼单,指尖变得滚烫,他心中怦怦直跳,耳边似有宋北溟情热时的低语:“燕微雨,我好爱你。” 燕熙想:他好爱我。 他真的好爱我。 - 燕熙怔怔滑下泪来,他抽出那枚信封,看到宋北溟写得格外端正的字,可以想见宋北溟写字时,视字字如珠玉的样子。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8节 信笺上“枯”的味道若有似无,凑在鼻尖有撩人的香气,燕熙被蛊惑着,也被感动着,他喉咙梗住了,话音也跟着颤:“吾有妻年少,倾家以聘之。一愿吾妻常康健;二愿吾妻笑开颜,三愿微雨泽梦田,岁岁长相见。1” 燕熙把信笺按在胸口,缓缓地蹲下身来。 他的心在这一刻似要被碎成两瓣,心府都要搅翻了,血脉全拧在一起。 哪有人这么傻,爱一个人不惜倾家荡产。 他不怕我骗他吗? 不怕我骗尽他的家财和势力,最后江山是我的,再往后还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把功高盖主的宋家打得永不见天日? 我是储君啊,他不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燕熙知道宋北溟心思深沉,像是老谋深算又不知疲倦的猎手,一层层地给他垒着围墙。可这个猎手,最后机关算尽,自个蹲到围墙里,反把钥匙给了他。 燕熙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煎熬地自语道:“你不知道,我是要回家的……” - 偏厅里饭菜热过一遍了,周慈到主屋外一站,燕熙便知道了。 他把信和礼单收好,出门前平息好情绪。他眼角还有余红,周慈见着了,只当他是高兴的。 这事儿两边的人都高兴,周慈脸上盈了笑说:“殿下若再不散会,我便要去请了。” 燕熙了然道:“先生是催紫鸢去唤我的吧?我瞧着你们上下都要串通一气了。” “都是紧着殿下。”周慈面不改色地说,“两边人都视殿下身体康健为第一,一条心。” “有劳你们费心了。”燕熙声音还没缓过来,轻咳了一声,顺了气再说,“你们倒是处的好。” 周慈虽不精于人情世故,但他对人的情绪判断出奇的精准。以燕熙的位置,方才的话在旁人耳里会听出忌惮的意思,在周慈这里,便是字面的意思。 周慈从来不把燕熙往复杂了想,他的殿下只是唐遥雪的孩子,他理所当然地回道:“都是三爷催得紧。” “你们是商量着一起改口的么?”燕熙听出点旁的东西来,端起药汤喝了半碗,说:“梦泽一直着紧我的身体,可是知道了什么?” “两家人成日混在一起,不分主次,又要叫出名堂,这么叫着最方便。”周慈知道但凡燕熙对某件事上心了,是绝计瞒不住的,可他也不能全招了,只能挑一半说:“三爷毕竟用着枯,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燕熙敛色,举箸愣了片刻。 周慈自己那点情爱藏得八百年见不了光,他于这方面实在毫无经验,不知如何开解燕熙,只安静地给燕熙布菜。 燕熙细细吃了,连剩下那半碗药汤都喝干净了。 周慈还在夹菜。 燕熙压下筷子,话间有晌午的倦意:“是梦泽要先生盯着我吃饭?” “三爷不说,我也要盯着的。”周慈看燕熙不肯再吃的样子,停了动作,面色郑重地说,“我此行来,就是顾着殿下。把殿下养好了,我才有颜面说话。” 燕熙是一个很能忍的人。他有伤有痛,都严丝合缝的藏着,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连周慈都被他蒙在鼓里。 可他此时想到宋北溟《聘书》上那句岁岁长相见,终究松了心神,再做不到刀枪不入,露出一半坦诚说:“先生,我并非不愿吃。” 周慈面色一紧,问:“吃多了难受是不是?” “是。”燕熙说着,用力地咽了一下,把堵到嗓子眼的东西生吞了下去说,“我试着多吃过,可是多咽下去的,回头都得吐出来,反而不好受。” 周慈听到这里,心中刀绞一般的痛,面上努力端着神医一般的风轻云淡,不叫燕熙多想,说:“这些都是药膳,能稍做缓解胃里不适。你每日试着多吃一口,慢慢量就上来了。荣的消耗太大,若吃的再少,只怕殿下更吃不消。” “先生,”燕熙举箸,浅浅夹了一片用药煮的豆腐,嚼了许久咽下去,“微雨谨遵医嘱。” 周慈不知燕熙吃的有多艰难,但他知道胃里不适加上厌食,吃起来必定不痛快。他看不得燕熙难受,手上攥得生疼,只恨自己还是学艺不精。 - 侍女把碗碟撤下去,周慈又听了一回燕熙的脉,记录了燕熙饭后的状况。 风吹云散,外头灼日亮得晃眼,秋风吹得竹林沙响。周慈听着那不断变疾的风声,叮嘱燕熙最近不要吃生冷之物,注意莫着凉。 燕熙用了荣之后,从未生过病,冬日里也热得只穿单衣,不可能着凉。但他还是应了。 周慈跟着燕熙回正屋,还要盯着燕熙喝药,他和燕熙之间没有大防,便是到了午休时刻,共处一室也不尴尬。 燕熙看了一会文书,想到什么,隔着书案问周慈:“先生,那董正甫也是执灯者罢?” 周慈坐在门前的圆桌旁,他手上研着药粉,动作微顿,没有否认,问:“殿下从何而知?” “文兄那次的学生潮,便是他领头的。这次投名西境,又是他领头。太巧合了。”燕熙沉吟道,“便是他从前不是,如今大约也是了。” 执灯者各司其职,互不隶属,全凭志趣做事。只有“清明”知道每一位执灯者的信息,周慈因着是大夫,又与商白珩走得近,知道的多些。他知无不言地说:“他是谷雨,新入的。” 燕熙的书案旁开着小窗,风还在变大,从外头灌进来,差点吹飞了案上的纸。燕熙边拿镇纸压住了,边琢磨道:“先生,其实执灯者并不难认。他们做的事情,目标明确,全情奔赴,便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处之泰然,与寻常人十分迥异。你们可曾想过,这般容易暴露身份,会有风险?” 周慈把研好的药粉倒入瓷瓶中,转身去试食盒里的药温,热冷正好。他满意地说:“时之势也,时不待我,若不抓住此机,往后便是永夜,何不奋力一搏?” 燕熙侧容微怔,心想:执灯者是这个世界深藏的能量,系统的生长与执灯者的出世一直都是同步的。 执灯者与系统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呢? 周慈端了药碗过来,见燕熙沉思,他只道燕熙正为如何与董正甫相处为难,于是小声提醒道:“殿下待与他明说么? 他说完自己摇了摇头,不等燕熙回答,又补了一句:“执灯者并非组织,我们仅以志趣相合,相处不要有负担。若区别对待,反倒不美。” 燕熙点头,他反复呷摸着执灯者几个字,隐隐生出某种猜测,面上平静地说:“我视他与旁人无异。若他做的不好,也一样要罚。若他做的好,也是论功行赏。都按章程和成例来。” - 外院,议堂政事议完,人都散了。 梅筠习惯地在檐站了会,他从未进过内院,从这里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但只要看里面没有侍从出来,便能知道燕熙用饭或是歇息都在按步进行。 他也发觉燕熙在日渐消瘦。可他早没了关心的资格,只能远远瞧着,无计可施地希望宋北溟能把燕熙照顾好。 这种无能为力让嫉妒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梅筠在努力让自己平静地看宋北溟与燕熙相处。 他收了目光,转身看周叙徘徊不去,问道:“周大人可是有难处?” 周叙忧心忡忡地说:“玉关的战事还没着落,我这心里放不下。” 梅筠从容地说:“小王爷亲自去救,必定无事。这去了已有大半日,急行军该到玉关了。再过最多半日就该有捷报来了。” “捷报?”周叙又是希冀又是紧张地问,“梅抚台为何如此笃定?” 梅筠望着内院的方向,沉息片刻说:“毕竟去的是宋北溟。” - 玉关的捷报是在黄昏时传来的。 海东青落在内院,紫鸢摘了信筒,拿出里头两封信,呈给燕熙。 上面一封,宋北溟的信写的言简意赅:“玉关大捷,杀狄捷,玉关守卫军战死一千人,伤二千人,杜铉亦战死。” 燕熙卷了战报,捏在掌心。他看到大捷的喜悦被沉默取代,很轻地说:“我还未见过杜铉。” 周慈在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抿了声。 燕熙拆开第二封信,先看落款,是锦衣卫捎来的,燕熙便知这信是要交代杜铉的事。 他沉着脸,把信看了两遍,面上似无浓悲,沉吟着信中最后一句话:“我杜铉走马为国雄,平生豪气得酬……” 燕熙熟读诗书,字句上口,便知出处。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2”燕熙合上信,道出了杜铉这句话的玄机,看向周慈问,“杜铉是霜降吗?” 周慈点头。 燕熙沉默了许久,他不打算对太多人用心,可杜铉和战场上将士的死,仍是揪得他难受。这是西境第一场战,也是苍龙军的第一场战。他是主官,要为每一个生命负责。 他轻轻呼吸着,努力压抑着心悸,让自己显得沉稳:“我很佩服他,但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周先生,我没办法带你们走长久,你知道的。” “我周悲野的任务就是看顾好殿下,旁的我不管。殿下,”周慈很少说深沉的话,此时他推心置腹说,“你于我和道执,不只是惊蛰。你是我们的殿下。” - 这天夜里骤然风急,北风吹平草野,凉风侵进西境。 宋北溟在玉关,仗打了半日,整理战场和安抚百姓又忙了半日,他这会才得了片刻闲,回到城楼上,风里是浓重的血腥味,他望着夜色出神。 玉关无人主事,方循和都越帮着清点人员和军备,还要管安民和收管俘虏的事,事务繁杂,忙得脚不沾地。 倒是玉关剩下官职最高的副指挥李猛抱着杜铉哭了半日,反而得了闲。 李猛收敛完杜铉,抱着一打黄纸来到城墙上。没料到在这里碰到了宋北溟。 宋北溟站在风灯照不到的地方,高大的身影隔着一段距离仍然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李猛与长官打交道很不自在,尤其是宋北溟这么大的官,他一见着走路都不利索了,说话间就要往回退。 宋北溟听到动静,先打招呼:“来给兄弟们烧纸?” 李猛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见礼道:“见过小王爷。” 宋北溟点头,说:“分本王一些纸。” 李猛脸上泪痕未干,讷讷把纸递过去,宋北溟在夜风里凝眸远眺。 宋北溟生的英俊,不笑的时候居多,平日给人肃杀之意,此时眉锋微聚,在摇晃的风灯里面目明暗对比强烈。李猛匆匆看一眼,只觉如遇鬼神,猛地退步。 宋北溟知道很多人都怕他,他轻哂了下,自己在墙角燃了纸,黄纸燃的快,烧着的纸被风一吹,就散成零碎的火星,卷着飘出很远。 宋北溟凝望着星烬,轻唱起来。 - 李猛烧纸,一会念着杜大人,一会念着各位兄弟,他哭得稀里哗啦,等他终于收了些声,才注意到宋北溟的歌声。 西北战场都有这样习俗,在夜里唱安魂曲为同袍送行。 宋北溟的歌喉深沉,像是有无尽悲悯,又像有无尽热血,调子的走高又降落,末尾转为低鸣,只剩下哀思。 李猛听出宋北溟唱的是《英灵歌》,他愣愣地想:原来像宋北溟这样的人也会难过。 宋北溟发觉李猛的注视,在曲终时说:“杜铉是个好官,也是个好将。拿笔可写文章,从戎能点三军,文武全才,可惜了。” 李猛眼泪啪嗒又掉下来。 杜铉的事情,让宋北溟很不好受。 他看李猛哭成这样,想到了燕熙。不知他的微雨今日看到战报时是否有表露出难过,若是能像李猛一样哭出来还好,可微雨大约会木着脸自己憋着。 宋北溟回不去,安抚不了自己的心上人,他脸色更沉了些,目光里添了更深邃的东西。 夜风变重了,吹得他高束的发飞舞起来,他身体强壮,穿着单衣轻甲也不觉冷,可他面色愈发冷沉,说:“杜铉把玉关交给你,你要守好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29节 李猛说:“我没杜大人的能耐,怕是做不好。” 今晚的风,骤然变冷,且随着夜重,风里寒意加重。这样的北风吹上一夜,夜里得添被褥,明日起床,还得穿薄袄。 宋北溟不喜今夜的风,他的微雨肯定还只穿着薄衫。 他看着城楼下面,还有士兵打着灯笼在仔细检查有无活着的同袍。这样的场景,每一战之后都会有。 生死离别,在战场上过分仓促,这是同袍能对战友做的最后一件事。 宋北溟转而望向东边,声音很沉:“杜铉把玉关交给你,便是知道你可以,不要妄自菲薄。打仗之外的事,总督会派人来的。你且放心。” 李猛连连称是。他听到总督,有片刻的怔忡,那传说中的人实在遥不可及,却在宋北溟的唇齿间似有温度,叫他只是听着,都觉得离总督近了。 他是个性情中人,直来直去的,高高在上的总督离他太远,掀不起他太多涟漪,他没有虚伪的装作过分恭敬,心里想的还是杜铉。 杜铉死时流了一地的血,叫他每每想起,都要抹泪。眼看纸要烧完了,他又哀哀凄凄地哭起来。 宋北溟没有劝,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片叶子,就着方才的调子在夜风里吹了一遍又一遍。 李猛把纸都烧完了,知道自己该去做事了。 杜铉在城里没有安家,平日里对下严格,也不多交朋友,人走了,虽然有很多下属送别,但能算上亲朋好友的只他一个。他既当家人,又是挚友,做足孝送别了杜铉,往后便要接下杜铉的遗愿,守好玉关。 他要走时,见宋北溟收了叶子,以为宋北溟要走,便收了步子。 宋北溟望着东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猛好奇的问:“小王爷在看什么?” 宋北溟说:“起风了,我妻独自在家,怕他夜里不好睡。” 李猛愣了一下,自己先赧了个大红脸,劝解道:“男人在外打仗,女人在家里是挺辛苦。等战打完了,就能得空了。” 宋北溟“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他望着总督府的方向,英挺的五官在骤寒的夜里更加浓郁。 宋北溟好想燕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化用自(五代)冯延巳《春日宴》,原文“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注2:引自(宋)叶梦得《水调歌头·霜降碧天静》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第102章 骤风侵寒 夜深, 总督府的灯烛熄了大半。 内院的灯没熄,正房里燕熙还在灯下看文书。 这个时辰燕熙已沐浴完, 穿的随意, 近卫也要避嫌,不好在跟前侍候,卫持风站在外头, 望了眼檐上的紫鸢。 紫鸢翻了个白眼,表示中午我劝过了, 这回到你了。 卫持风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说:“主子,夜深了。” 燕熙停笔, 垂眸揉着太阳穴。 今日先是赶路,再是忙了一天的政务,他也累得紧,可文书如雪片般报来, 一日不清,就堆积如山。 这样不成, 主官案牍劳形并非幸事。燕熙想了想, 在屋里说:“你明日一早去与温子延说, 往后文书请他先拟个意见再呈我。” “是。”卫持风记住了,明早要去给温演派活。 周慈就住在内院西厢房,听到声音出来, 卫持风见到周慈如见救星, 连使眼色。 周慈点头, 站到门外说:“殿下, 该歇息了。” “嗯。”燕熙应声, 吹灭了书案上的灯。 卫持风和周慈松了一口气, 檐上的紫鸢“咝”了一声说:“真冷。” 卫持风被风中的寒气吹得缩了缩肩膀说:“鸢姐, 你先去加衣,我在这盯着。” 紫鸢颔首,人影一跃,便落到客院去了。 燕熙站到窗边,看天上的将满的月。月光皎洁,把西境照得一地的霜,劲风把天色吹得干净,万里无云。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凑在鼻尖闻了闻。 他知道宋北溟今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玉关死伤众多又失了主将,单是安抚和慰问就千头万绪。 还收了不少俘虏,一番整治也要费不少工夫。 漠狄在玉关死了个王爷,往后纷争必多,玉关里头的文武官员还得再逐一检视和敲打,宋北溟必定把这件事安排好了,带个名单回来给他参详。 加上,玉关这次是被无声无息围的,城里必有细作,宋北溟肯定会想到这一层,连夜就得清查全城。 这些还只是燕熙远在岳西能想到的事,宋北溟在当地,必定更是诸事缠身。 今夜宋北溟必定都要忙。 燕熙人虽疲惫,却无睡意,思绪转的飞快,吩咐道:“明天让两边的掌柜到议堂议事。” 外头卫持风听了瞪大眼睛,泛上笑意应了。 紫鸢披了外衫回来,正好也听了,两人相视一笑——主子肯见北原王府的掌柜,便是收下了宋北溟的聘礼。 事儿成了! 紫鸢嘴角含笑,转头去客院传话。 卫持风见惯了她英姿飒爽,陡然见她笑中含着春意,他心头怦地一跳,在被风吹得晃动的烛光里偏开视线,略定了神,回到燕熙屋前。 燕熙其实没有睡意,若不是刻意保持作息,靠着“荣”的药力,燕熙可以熬很久。 荣多年来烧得他难以安静地睡个好觉,只在遇着宋北溟后,他才体会到美梦的滋味。 他的身体无比诚实,早就对宋北溟垂涎不已。 燕熙强迫自己睡,他关窗前又瞧了一眼月亮,看到月色被风吹得有了波纹。 再有几日就要满月,中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抬手拉窗,风中骤然生起尖锐的呼啸,穿堂风劲邪,在浓夜里像鬼怪的咆哮,院里的竹林被摇得乱舞,叶片拍打声噪得人心紧。 卫持风冷得直跺脚,骂了一声:“这什么鬼天气,一夜就要入冬了!” 燕熙听见了,拉窗的手停住,正要喊卫持风去添衣。 这风又冷又疾,透窗蹿了进去,扫着了燕熙。 燕熙的薄衫被吹得贴在身上,风使坏般从他袖口和颈间钻进里去,把他里里外外的热气都吹散了。 冷。 燕熙遽然一僵。 他竟然觉得冷,他手上一松,帕子掉落,被风卷走。 燕熙迟疑地面向风,寒风把他吹得脸色苍白。 寒意从脚底瞬间爬满全身,燕熙在与风的对峙中若有所思,而后缓缓露出阴冷的笑意。 怕冷么? 燕熙想:我不怕。 燕熙在久违的寒意中放下窗子,俯身捡起宋北溟送他的帕子,轻轻揉在掌心。 - 直到丑时,燕熙都无法入睡。 由奢入俭难。他在皇陵时练就一副强迫身体入睡的本领,遇着宋北溟之后,在温柔乡里滚几遭,这本领便退化了。 若在以前,他索性起来读书,反正有“荣”在烧,第二日照样精神抖擞,只要不被商白珩发现,谁都不知道他熬了夜。 “荣”在那些日子里,于燕熙像是上天的礼物,他平白比别人多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可以学更多的东西,状元和高人一等的武功就是这样练来的。 现在上天来讨债了。 燕熙为着破烂的身子能多用些日子,不敢再任性地熬夜,他睡不着就干躺着,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数着自己心跳的频率。 在天渐亮中他终于迷糊地闭上眼,手上捏着帕子的手指却不肯松,他轻轻的呼吸着,沉入短暂的梦乡。 - 早饭时分。 周慈陪着燕熙用饭,发觉了燕熙的异样,关切地问:“昨夜难受么?” 燕熙原本想糊弄过去,话已到唇边,想到还是不能对大夫隐瞒,诚实地说:“睡不好。” 周慈说:“昨日我给你添的被子用上了么?” 他这话说的技巧,没直接问燕熙冷不冷。 燕熙在与周慈的对视中,坦诚地说:“用上了。” 周慈手指猛的一抖,正在给燕熙夹的菜掉落盘中。两人相顾无言,长久以来悬在心头的剑在这一刻把周慈捅穿,他嘴唇发抖,仓促偏开头,不让泪滚下来。 他在无措中想到了唐遥雪在冬日下美好的笑容,他离那抹雪色越来越远,直至就算他到了地下也无颜去拜见。 他真是失败透顶了。 燕熙眉目清冷,他已经从昨夜的打击中走出来,他算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时日,这场仗最多打到开春,雪化时大局便定。 他够时间。 这道题并不难算。 可宋北溟不断蹿进他的算术题里,燕熙努力让自己不受干扰,可是他百般琢磨,终究是算不出另一个答案。 - 早饭后,两边生意的主事人已经候着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0节 议堂里,两边的人大眼瞪小眼。 原以为是初次相见,结果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两边的商号长久以来打得不可开交,北原王府的暗部负责宋北溟私下的生意,暗部几条线上的掌柜在生意场上吃了沈潜不少亏,恨沈潜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添了个韩语琴,暗部又把韩语琴骂了个遍。 两边交手频繁,招数越发毒辣,日日把对方名字磨在齿间。乍然同堂相见,互相先是吹鼻子瞪眼,板着脸装客气地问候几句,逐渐在交谈间摸清了今天见面的门道,一拍大腿,双方一笑泯恩仇。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 待燕熙进到议堂时,两边人已经其乐融融。 手握重金和粮仓的掌柜们齐刷刷地行礼,喊:“主子。” 身边人接连改口,某种心照不宣的热切弥漫了几日,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燕熙在众人的默契中,已经是两家共同的当家人。 他微哂了下,在注目中泰然落座,抬手让大家坐下。 这是私营的产业,与政事无关,温演是师爷,管的是公务,且两边的事情要分开,燕熙没有传他来伺候笔墨。 沈潜看燕熙在案上摊开纸笔,连忙识相地自己去拿了笔,利索地坐到燕熙身后的位置。 紫鸢身为近卫,有卫持风在时,她一般不跟到屋里,今日她鲜见地站到燕熙身后,暗部和鸽部的掌柜见到她又都起身行礼。 紫鸢颔首,对沈潜说:“你只管议事,我来记。” 沈潜云里雾里地让出了位置。 紫鸢是最初跟着宋北溟的人,隼、鸽、暗三部草建时,紫鸢做过一段时间的管事人,北原王府的管家也是她,两头的事情都由她张罗,直到事情都理顺了,她才慢慢抽身出来。燕熙出现之后,她被宋北溟放在了燕熙身边。 她在哪里,便意味着宋北溟最重视的是什么。 鸽部主事俞飞儿见紫鸢对燕熙毕恭毕敬,心里那点念想彻底散了。 她是靖都出了名的大美人,在风月场上不可一世,男人见了她都会对他献殷勤,独独宋北溟从未多瞧她一眼。 她煞费苦心做到了鸽部主事人的位置,得了宋北溟青眼相看,以为离宋北溟近一些了,却听说宋北溟有人了。 知道那个人是男子时,俞飞儿还暗自庆幸,男风不过是一时兴起,她是女子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宋北溟会抬举她到这个位置,到底是待她不同的。 此时见到燕熙,俞飞儿所有的幻想在瞬间破灭。她的美貌在燕熙面前不堪一击。 输赢只在一眼间,俞飞儿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想要拭泪,又怕被人瞧出端倪,只能干巴巴地强忍着。 燕熙耳聪目明,把一切瞧在眼里,这些心思、这些莺燕,在他眼里无关痛痒,早在宋北溟瞧他第一眼时,他便知道,挑剔的宋北溟看不上旁人。 - 这场议事的开始,是各位大掌柜把产业和账目概要一一呈报。燕熙记忆力惊人,一边听着,一边和昨夜看的账本对应,哪里稍有出入,他便打断提问。 头几次大掌柜们还当燕熙侥幸问到,环环相扣地追问下去,大掌柜们便开始抹汗了。 倒不是他们存了藏私的心思,宋北溟眼里容不得沙子,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敢做瞒天过海的事。他们就是见着新主想要试探,想着天底下应该没有比宋北溟更难缠的主子,汇报时不免挑挑拣拣,选好听的说。 燕熙早在开始前就知道这场议事不会容易。私下的产业,样样都涉及巨额钱粮,这些掌柜都是从人情冷暖和尔虞我诈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都不好拿捏。 他若有足够的时间,大可以头次见面让他们舒服一点,可是这些生意有大用处,等不得,于是在字句间把大掌柜们逼得把底子都交了。 暗部里粮行和钱桩的掌柜在答话的间隙给沈潜使眼色。 沈潜揣着袖子,高深莫测地挑眉:知道我们河清号为何厉害了吧?长点心吧。 第103章 我妻做主 呈报一直持续到下午, 中间用过午饭,议堂里大家又各归各位。 入秋的日头斜的快, 到了申时, 光线已经不烫人了,连着议了几个时辰,议堂里异常沉闷。 燕熙一改上午听多说少的风格, 他开场便问:“踏雪军有二十万人,一年要一百四十万石粮食, 但大靖大部分产粮区一年有两季粮,踏雪军到年底的军粮已发出, 存粮有七十万石已经能管到明年夏天,北原粮行现在还有一百四十万石存粮,是为什么?” 用三季的粮,养二十万踏雪军, 这背后的心思叫人不敢往深了想。 暗部粮行掌柜赵丰神色如常地答:“踏雪军前些年饿怕了,三爷在粮食上盯得紧, 要求供一季, 存一季, 再备一季,这样才有备无患。暗部的所有生意利润,都用来屯粮。” 这个量已经超过大靖国库存粮, 踏雪军有着一年半的存粮……几乎可以打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暗部几位掌柜神情自得, 尤其是坐在前排的粮行、钱桩掌柜。 燕熙打量着他们, 须臾间在脑中划过许多念头。宋北溟的粮食已经可以供应半个大靖的民生和军事, 踏雪军又是大靖战力最强的军队。 造反都够了。 燕熙在这个念头形成实质的瞬间, 心中惊跳着, 好险, 又好幸运。 蓦然间宋北溟的情意变成实质,像是巍峨的宫殿一般矗立在他眼前——宋北溟说永远臣服于他,不止是说说而已,宋北溟是真的用站着的实力,跪在了他面前。 燕熙心中震动,情思绕着他,又烧着他,锁骨上的“溟”字似被熟悉的唇轻轻咬过。 他身为皇子,早就被宋北溟包围了,他若不把自己交给宋北溟,就会陷入宋北溟的十面埋伏。 太子宝座,没有宋北溟的点头,他根本不可能安稳地坐到现在,想要顺利登基更是痴心妄想。 宋北溟要是对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满意,可以随心所欲地换上他中意的人,包括他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早在治四姓之前,大皇子燕照在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地求宋北溟去救他。 真的只有宋北溟能救。 这样的认知,燕熙之前隐隐就有,此时浮出水平,变得惊心动魄。 暗部的人都有着一种自视甚高的姿态,这是真金白银和真刀实枪给的底气。 - 暗部的实力高于河清号,但燕熙没有在这种失衡中放弃掌控权,他高坐正位,眸间流转时明亮,又问:“粮仓都在何处?” 粮行掌柜赵丰并不掌握粮仓的情况,宋北溟把做买卖的、运粮的和管仓库的分成三批人,互相之间不得干涉。这是防着粮食被某个环节的人独控。宋北溟通过分治,将粮食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赵丰望向了紫鸢。 “主子,容属下来禀。”紫鸢看向赵丰的目光中有冰冷的告诫之意,赵丰在她的目光中垂下头去,她接过话说,“粮仓主要分布在北原的南边,深入封地腹地里,一来能防朝廷查,二是不会被轻易抢夺。” 再多的细节,不能当众细说。她点到即止,燕熙一听便懂,没有深问。 燕熙转向韩语琴:“河清号有多少存粮?” 韩语琴说:“我们在西境有十万石存粮,靖都郊外还有十万石。” 这个量,还都是在生意场上从暗部牙缝里抢来的,燕熙之前觉得挺多,现在一看,两相对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燕熙手指轻点,又问沈潜:“漠狄的邬氏粮行近来怎么说?” 沈潜答:“他们派人去看了我们五万石粮仓,很满意,如主子所料,他们说要生意做大点,想买四十万石粮食。” 燕熙道:“漠狄大军号称有二十万兵马,一个月要消耗十二万石粮食,他张口要买四十万石粮食,这大约是三个月的量。三个月只够他们支撑到年底,离春粮收成还差三个月。如此算来,漠狄境内至少还有四十万石存粮。漠狄半年要八十万石粮食,如果漠狄大军超过二十万,这个数还得随着增加。” 燕熙说完,望向大家,目光开始浸上寒意。 掌柜们是做生意的,对战事一知半解,但他们精通粮草运行,有人猜出了一些,赵丰被隐约的理解惊得心中一跳,又在燕熙的目光里倏地滞了呼吸,小心地试探:“主子是想要收了漠狄境内的粮食?” 燕熙的目光落在赵丰身上,他的寒意像是初春的雪,在日头下化去,变成枝头的斑斓,这让他看起来温和而艳丽,似乎并不危险,他说:“一境的粮食,由军粮和民粮构成。民粮存在家中和粮行。我们买尽了漠狄的粮行的商粮,漠狄的王廷就不得不用军粮支援民粮。” 赵丰在平复自己的心惊肉跳,说:“可是粮食朝廷都盯着,漠狄王廷不会任由商号把粮卖尽。” “漠狄崇尚武力,他们的朝廷由武将和亲贵组成,对地方的辖制比大靖松散,文官很少,会算账的官更少。但他们的生意人多年与大靖做生意,已经很是精明,对市场的嗅觉有商人该有的敏锐。只要有利润存在,商人就会嗅着铜臭味行动。”燕熙眼里像有春光浪漫,他说着这么功利的话,人却显得十分纯善,“我们可以让他们先缺银子。” 河清号的人跟着燕熙久了,知道燕熙越是喜怒难辩,便越是骇人,他们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心。 然而暗部的掌柜们还在试探燕熙的权威,河清号的人不由心中不悦,沈潜冷眼相对,韩语琴也不再给对方好脸色。 暗部的人陷于某种错乱,他们开始瞧不清这位新主子的态度,像是绵花,看起来好和气好说话,实则又可能绵里藏针。 他们是敏锐的商人,隐隐发觉这新主子可能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韩语琴精通钱银往来的门道,她悟出点什么,侧首垂眸对燕熙说:“主子,钱庄可以做些事。” 燕熙点头:“钱庄设高息收现银,半年后才能支取,若违约提前支取要付双倍的利息。” 韩语琴算术极好,她一听之下,两眼放光,在燕熙鼓励的目光里接住话说:“百姓和商号势必都会挤去存银子。待漠狄市面上流通的银子不够,他们舍不得以双倍利息换回银子,便会想别的门路套银子。届时我们再高价收粮,来回好几成的利息,在这种诱惑之下,他们便会把存粮卖了。” 燕熙微笑地望着她。 韩语琴心跳加速,说:“这样一来,漠狄自以为是挣了两头的钱,实则漠狄的粮市和钱市全都空了。” “内在空虚,外战也乱。”燕熙冰凉的说,“抽空了漠狄的内部,这战我们便赢了一半。” 听到这里,大家都为之一振。 暗部钱桩掌柜郑满却没有表现出高兴,他初略算了要用的银子,面色不太好,他心疼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且他多年供应军费,这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不理解打战为何要与生意混为一谈。 郑满心中还在掂量燕熙,他看燕熙面若芙蓉、身形单薄,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又想着燕熙到底是男的,大抵最终成不了北原王府的当家人。 钱桩掌柜是暗部领头人,郑满是宋北溟提拔起来的,护着这些银子便是他的忠心,于是小声地说:“一石粮食的市价是一两银子,如今打仗,粮食价格在涨,二两白银才能买来一石粮食,再加上高价收粮,四十万石粮食少说要一百万两白银。另外,高息收现银的钱那得按当地的经济实力来算,这个数可不好说,若按咱大靖还成的郡来算,一个郡市面上流通的现银就得七八百万两,这件事做下来,一千万白银都打不住。这还只是三个月的耗费,时间一长,砸下去的银子主得几千万两,我们手上的现银只有一千万两,这钱还得先紧着踏雪军用,怕是承不住。” 议堂里氛围逐渐转向微妙的对抗,暗部掌柜们的心思藏在恭顺的外表之下。 沈潜和韩语琴想说什么,见燕熙面色如常,便没敢越过他先吱声。 紫鸢盯住了这些曾经的属下,但这些人在一千万两白银的压力下,回避了紫鸢的目光警告。 燕熙眸光冷淡,在午后的光线里正结着霜,可他的语气还是那般平和:“暗部钱桩可以留下四百万两现银供应踏雪军,六百万两支出来,河清号拿出四百万两白银,第一期有一千万两白银就能动手。” 沈潜和韩语琴如今对燕熙俯首帖耳,立即应声称是。 暗部的人一听河清号竟然有四百万两白银,震惊地抬头,沈潜和韩语琴冷视着他们。 彼此之间,见面时的和乐变成了互相提防。 暗部的掌柜们还在犹豫,一千万若是收不回来,就动了暗部生意的根本。 “当银子买不到保命的粮食时,银子本身也要跌价。只要这个计划走通了,我们再用粮食倒卖,不仅能收回本银,利息也能挣回来。”燕熙眼里有微光说,“银子也能打仗,只要用得恰到好处。” 银粮战。 钱桩掌柜郑满还是不敢点头,这样的路数他从未听过,于他而言简直天方夜谭。他做不了主应下这个事,库房和账房的钥匙在燕熙手里。 然而他也不认为,燕熙能做得了主。 这个人不姓宋,也不是宋家人。便是宋家人,也不是人人说话都算数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1节 他只认宋北溟。 不过郑满也不会傻到当面驳燕熙,他长了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这让他说话平白添了几分可信度,他说:“主子,这账还得细算,不如容我们回去算出个明细,再来禀报?” 燕熙和煦地看着这些暗部掌柜,没有接话。 他轻点了下茶盏,紫鸢便传人来看茶。 议堂里茶香漫开,各人案前都摆了茶,却没人当真敢用。 燕熙端着茶盏,像是忘记了方才的议事,只专心喝茶。 屋里静得压抑。 俞飞儿在欢场里长袖善舞,可暗部是她的财神爷,暗部的掌柜没表态,鸽部在这事儿上没有说话的份,她根本无从开口。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让宋北溟心尖上的人被这么晾着,他不敢去想象后果。 于是她硬着头皮轻咳了声。 燕熙听到动静,注目而去。 他不在意俞飞儿对他微妙的态度,却也不轻视她,一个女子能在勾栏和男性主宰的皮肉生意上做出名堂,这本身已经足够让人刮目相看。 燕熙合上杯盖,正要开口之际,听到了马嘶声。 北风惊雪是马中王者,它的嘶叫声像是宣示领地,宋北溟的脚步声很快响在廊道。 暗部和鸽部的掌柜听到宋北溟压迫的脚步声,感到莫名的心慌。 - 燕熙在听到北风惊雪的声音时,轻轻地握住了茶盏。 他瞧了眼日头,申时正,这会宋北溟就到了,想来是紧着办完了所有事,连口气都没歇息,径直赶回来的。 宋北溟在门外头解铠甲,铁片碰撞的声音,钻进燕熙的耳朵。 方循接过铠甲,和都越一起退到隔壁后院,那里有他们落脚的厢房。 宋北溟个子高,进门时要掀开已经卷到半高的帘子,随他进来的动作,议堂里光影晃动,肃杀的来势里有草莽的清香和铁甲的锈甜味。 他甫一进来,便像是把这小小一方议堂占领了,一双眼睛精准地捕捉住了燕熙。 燕熙像是这才知道他来了,侧眸瞧过去,眸光里荡漾的光游刃有余。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里头都是昭然若揭的意犹未尽。 议堂里都是身契捏在他们手中的下属,他们是主子,可以怡然自得,不必像在官场上那样正襟危坐, 然而他们没有逾矩的举动,单单一个眼神,就把满室的人赧得低下头去。 燕熙放下杯盏时,宋北溟大马金马地坐到了他的身边,探手拿了他吃剩的半杯茶,咕咚灌下去。 燕熙侧头瞧那喉结滚动,轻抿了唇,转回了目光。 宋北溟的存在感那么强烈,浓烈的汗味拢着燕熙,枯的味道把他包裹住了。 燕熙今日添了件外衫,骤冷的八月已有初冬的寒意,他这样穿仍显单薄。 昨夜那一刻的寒意稍纵即逝,似乎那种畏寒不是持续的,荣在那之后又重新占据了主动。只是荣的药效在减弱,燥意不那么盛了,燕熙既便穿得仍比常人少,也得适时地加衣了。 现在“枯”来了,燕熙身体每一处皆如久旱逢甘霖般舒坦,燥意和寒意都悄然散去。 枯荣在两人间隐秘地交融,分别后的相见使身体的躁动变得难以压制。 宋北溟看燕熙穿得单薄,在案下握住了燕熙的手,还好,手是热的。 燕熙由宋北溟握着,在宋北溟缠住他手指时,微红了眼角。 宋北溟看见那红色的嫣丽,轻笑了声,像是这才注意到了满室的人,说:“你们继续,我是来陪微雨的。” 燕熙没发话,谁也不敢开话头。 尤其是暗部的掌柜们,从宋北溟进门的神色里,就感知到了什么,都缩着脑袋,心中忐忑万分。 紫鸢在众人提心吊胆中,把方才议事的情况简要复述了。 宋北溟越听脸色越沉,他眼锋如刀,挨个扫在暗部掌柜们的脸上。 赵丰和郑满如临大敌地滑下汗来,感到大事不妙。 紫鸢小声请示:“三爷,您看有什么吩咐?” 燕熙手心被宋北溟带茧的指腹滑过,宋北溟的体温比荣还烫,燕熙被烫得散去了方才的不郁,他轻声吞咽着,尽量维持自己楚楚的仪表。 宋北溟收回刮人的视线,他的无视,让手下人更加的惶恐。 他话是回答紫鸢的,眼睛却瞧的是燕熙,说:“你们议的事,哪一件我有资格吩咐?现在我妻微雨才是当家人。我的酒钱都得找他讨,哪里做得了一千万两白银的主?” “不给你酒钱。”燕熙感到宋北溟的目光从前襟的缝隙中溜进去摸那个刺字,他修长的脖颈无处可逃,喉咙有些干地说,“也不给你饭吃。” 宋北溟讨饶般说:“谁惹我妻不高兴了?” 燕熙瞥他一眼说:“你。” 宋北溟在案下将燕熙的手整个包裹住:“是我错了,我不该讨钱喝酒。” “是了。”燕熙指间微湿,那是宋北溟赶路流下的汗,他被那汗浸得潮热,尽量让微颤的声音在下属面前显得稳重温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银钱的事,也没有再与暗部多说一字,在这粘稠的对话里,两言两语就把事儿就定下来了。 宋北溟对暗部不予置评,就是最严厉的批评。 他不过问燕熙安排的事,就是彻底地宣示燕熙当家人的地位。 都由燕熙做主。 而燕熙对之前的摩擦只字不提,不仅是对暗部的网开一面,也是某种凌驾于上的姿态。 他不需要过问谁,至于属下的意见,他可以采纳,也可以直接跳过。 暗部掌柜们当堂被打了个霹雳,彼此间相顾失色。 他们知道自己犯错了,并且错的离谱。燕熙是真的拿住了王府的话事权,动暗部的生意和银粮,根本不需要过问宋北溟。 只要这位新主子不高兴,一句话就能拿掉他们。 燕熙在与宋北溟的对视间分给了他们一个眼神,暗部掌柜们僵在原地,被慑得涌遍冷汗,羞愧地把头垂到地上,他们惶恐得面如纸色,摇摇欲坠地跪地认错。 他们到底没有坠落,因为燕熙最后那句话,表达了不追究的意思。 同时那句话,也给他们下达了明确的指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暗部的掌柜们开始绞尽脑汁去想,该如何将功赎过。 银粮战,势在必行。 第104章 主君郎君 宋北溟的到来, 让原本的分歧全然弥合。 底下的人不敢吱声,燕熙在宋北溟与他交握的烫意中作出安排:“银粮战要粮行与钱桩一同行事, 赵丰做了多年粮食买卖, 与粮战有关的,你来做主,请沈潜配合你。韩语琴算术了得, 银战有关的,由她做主, 郑满从旁辅助。” 两件事,各由一边的人牵头, 两边都照顾到了。郑满自知方才太过,此时见燕熙还肯用他,再不敢去计较谁主谁辅,感激涕零地伏身长拜。 下属们都退出去, 紫鸢走在最后,路过宋北溟时, 看宋北溟对他抬了一下眉, 紫鸢点头。 - 暗部的几个掌柜退到旁边的歇脚院子。 几个人凑在一间房里正想说什么, 屋门被从外面推开,紫鸢背光走进来,掌柜们面色霎时发白, 全都颤声地问安。 “三爷素来赏罚分明, 你们是知道的。”紫鸢负手站在门里说, “此次主君没有怪罪, 是顾着你们是三爷带出来的老人。可是暗部的规矩不能坏, 冲撞主子是重罪, 按规矩今日郑满所为, 足以驱逐出去。念在主君最后留你做事,暂先原地降你三级,等银钱战线束,再论功定级。” 郑满早从宋北溟的态度中就察觉大事不好,冷汗涌了好几遍,出来之后路都走不利索,若不是同伴扶着,他都走不出主院。他以为自己这回肯定留不住,没成想,竟是留下来了。 暗部换主子了——在这一刻郑满深刻地认识到。宋北溟支持新主子的一切决定,哪怕以宋北溟的性子一定会革他的职,在新主子发话后,宋北溟忍住了没有发作。 是燕熙救了他。 紫鸢阴冷地看着掌柜们,她很少这样表露出不高兴。 她是一个豁达的人,宋北溟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随性惯了,少时爱好练刀,长大后爱好到处走走,宋北溟在每个阶段都把她用得恰到好处,在她腻了某个行当时,便及时把她抽走。 她原是宋北溟的奴婢,多年以后,渐渐处成了朋友,宋北溟只要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要做什么,宋北溟把最重要的任务都交给她。 今日这些曾经的手下,回避她的意思时,她没有感到强烈的生气,毕竟人走茶凉,她不管这摊事,底下人就不怕她了。她的愤怒来自于这些人对燕熙的试探。 她不曾碰过情爱,一开始她也不理解宋北溟对燕熙的迷恋,只是凭着忠心,执行宋北溟的命令。她跟了燕熙一段日子后,逐渐信服了这个新主子。 燕熙是宋北溟的希望。 也是大靖的希望。 燕熙牵扯着大靖的政局,也牵扯着北原的走向,紫鸢要护着燕熙的安全,也要护着燕熙的权威。 谁都不该去挑衅燕熙。 紫鸢说:“今日,你们皆有错,为着三爷的生意是冠冕堂皇,敢去试探三爷定的主君,这不是忠心。三爷的东西,三爷想怎么处置,都该由着三爷,轮不到你们越俎待庖。除了郑满,剩下的人没有及时解围,也是错,全部降一级。如今你们品级都不如河清号的大掌柜,今后在与河清号共事时,敬着沈、韩两位大掌柜。主君今日留了你们的营生,记住这份恩典,往后好生做事,莫叫主君看轻了。” 鸽部和暗部掌柜们惶然应声,皆是浸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都明白了宋北溟的态度,宋北溟的不发作、不表态,是不干涉新主子的决断和权限。 新主子一言九鼎,往后是暗部的天。 - 燕熙看紫鸢跟了出去,便知道宋北溟的意思。 “梦泽,”燕熙从座位上起身,睨着宋北溟说,“我以为你当真不插手呢?” “我在堂上没多说,哪儿插手了?”宋北溟浪荡地拉住燕熙,“散了堂,总该许我替自己妻子出气。” 燕熙被他拉进怀里,豪野的气息将他湮窒,他喉咙滚动,在宋北溟浓烈的味道中,想要起身变得有些艰难。 他单手撑在宋北溟腿上,侧身对着宋北溟说:“他们是我的人,以后归我管,就许你管这一回。” 宋北溟感受着那纤指在他腿上相贴,轻笑道:“这就护上了,怎么样,当家爽快么?”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2节 “爽快。”燕熙叹气,“好多银子和粮食,这家当得比户部尚书都得劲。” 宋北溟捧住日思夜想的脸,细细瞧着,他指腹压在燕熙眼下,看到两片浅浅的青色,心中揪得难受,面上笑道:“以后你是北原王府的主君,我也归你管。” “我是主君,那你叫什么?”燕熙细腻的脸被宋北溟粗砺的大手捧住,他被迫只能望着宋北溟,在这种禁锢中,他的脸被捂烫了,看懂了宋北溟想吻他。 “郎君。”宋北溟凑近,吻上念了无数遍的唇,他把人抵在案沿,扣着脑袋深入进去,在含糊间喃喃说,“叫我郎君。” 枯荣早就蠢蠢欲动,他们一见面就在极力按捺,欲望一直在煽动他们,而情意让他们尝试内敛。 燕熙往后仰去,因一直练着瑜伽,下腰的动作行云流水,他的背贴在案上,衣襟在磨蹭间松开,他这副处境,无处可逃,可他眉目间任是游刃有余,他说:“我给过你机会,你一直是自由的,随时能走,转身就是海阔天空。” 宋北溟俯身相贴:“我不要自由,我要画地为牢。我的钥匙都给你,把我锁起来好不好?” 燕熙在情动中盈了泪,他想:宋北溟这副样子好生可怜,把全副身家送到心上人手里,还怕心上人不要。 耳鬓斯磨不足以慰藉,矮案受不住地发出吱呀声,燕熙抵着宋北溟说:“不要在这里。” 宋北溟将人抱起,燕熙手掌按在他前襟,入手是湿重的潮汗,他眼角的红色更浓,说:“从这里到内院,一路都是人。” 宋北溟跑出的汗未落尽,新汗又出,他把人径直往门外抱说:“人早就清了,我带我妻去洞房。” “青天白日,”燕熙趴在宋北溟肩上,在他耳边说,“郎君太急了罢?” 郎君。 宋北溟听到这个词,顷刻间浑身都硬起来,他说:“原本想要带主君先沐浴,眼下瞧着还是先洞房。” 燕熙被宋北溟凶狠的目光咬住了。 - 卫持风早一步就清了沿途的人,在内院正屋的门关上后,他命人烧水不要停,又嘱咐厨房按时做饭。 这会离晚膳不到一个时辰,宋北溟心中最着紧的是燕熙的身体,一定会在开饭时把燕熙带到饭桌旁。 周慈听到正屋的房门关了,才从东厢房出来,他不自在地走到卫持风身边说:“既然三爷也住在内院,我便也迁出去罢。” 卫持风知道周慈与燕熙亲近,原本想说既然主子安排你住在这里,便不必介意。 而后听到正屋里物件被撞倒地的声音,他与周慈相顾片刻,一齐走了出去。 - 晚膳准时传,却不是在偏厅用的,直接送到了正屋里。 入夜后传了两回热水,宋北溟披衣出来接过一回周慈送的药,总督大人一直没有出来。 卫持风坐在屋顶上,瞧着月亮将圆,叹道:“明日就是中秋了。” 紫鸢这会在院子的风灯下看书,听到这句话,望了一眼天色,见月周有晕,月侧有卷云,说:“要来雨了。” - 正屋里,燕熙睡在软被间,他喝了药后,已睡了两个时辰。 他轻轻地呼吸着,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锁骨上的“溟”字露出来一半。 宋北溟轻抚他脸颊,唤他喝水。 燕熙流了太多汗,宋北溟一次不敢喂太多,算着时间,又喂一次。 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锦被滑下,宋北溟轻轻把锦被往上提,燕熙手指搭在他手上说:“我不冷。” 宋北溟听到外面风声又大了,他还是把燕熙包住了说:“荣在减弱,你必定会在某一刻开始感到冷,病痛也会找来。微雨,即便那样,我也会继续化解你的荣,我要你有更多年岁,平安喜乐。” 燕熙“嗯”了一声,他还有些迷糊,很轻地唤:“梦泽。” 宋北溟翻身上了榻,把燕熙抱在怀里,轻声说:“我在军营附近置了间三进的院子,往后军情紧急,怕是不能日日回来。你愿意挑些日子住到那里去么?” “我身系政务,离了总督府,政务往来不便。”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宋北溟的体温比他荣烧的体温还高,暖暖的很舒服,他说,“这阵子,总督府也是事务繁杂,怕是一月去不了几日。” 宋北溟拨开燕熙鬓边未干的发,说:“总督府到岳西军营五十里,快马半个时辰就到,我在旁边还置了办差大院,你到那边去时,可以带上主要下官,文书往来日日急送,不会耽误的。” 西境三郡之西雄据着定侯山,此山南北纵横五百余里,南端缓和,北端陡峭,中间有数个东西向的山谷,这些山谷就是漠狄出没的地方。 西境军营依谷口而设,岳西军营就在总督府正西五十里处,堵住的是定侯山最大关口青骓关。 有六万屯军在,岳西军营甚至比岳西城更加安全。 燕熙确实离不了宋北溟,荣已经开始有中断的迹象,他的身体会越来越差。 枯可以化解荣,也可以驯服荣。燕熙发现只要在宋北溟身边,枯就会蜇伏。他与荣已经进入了某种共生的状态,他离不开荣,荣若全部化解,他将立刻迎来腐朽。他只能驯服荣,就像宋北溟驯服枯那样,而这个过程离不开宋北溟。小夏先生和周慈都说要他和宋北溟多相处,也是存了这个心思。 燕熙也听到外面风声渐重,这风穿过西边巍峨的定侯山来到这里,还有这等风势,今夜天气必有骤变。 燕熙估算着宋北溟大约一会就要走。 军情瞬息万变,宋北溟来回一趟要一个时辰,若是正巧不在军营,误的就是战机。 同在一境,想要时常相见仍然很难。 燕熙想到更远的层面,他脑海中是定侯山数处关口的分部地形,任何一处关口的失守,岳西三郡都会陷入漠狄马蹄。定侯山是不能失守的防线。 燕熙说:“我挪到前线也有好处,各处军需转运不敢怠慢,前方军情也能及时知晓。” 宋北溟听懂了燕熙的意思,他从不怀疑燕熙心中的江山和子民,郑重道:“储君守国门,储君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坚固的防线。你之身后,即是安宁。” 随着宋北溟的话音落,燕熙手腕上一凉,低头一看,是一串玛瑙手钏。色泽比寻常玛瑙要红上几分,在雪白细长的手腕上绕一圈,衬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燕熙知道宋北溟并不喜欢这些俗物,有些纳闷地问:“这手钏有何特殊之处?” “我请首饰匠人教我做的。”宋北溟说,“你闻闻。” “这是……”燕熙抬腕深嗅几口,沉在身侧的手不由收紧,他怔怔瞧向宋北溟说,“这里面,装的是你的血?” “是。我无法时时在你身边,你若不舒服,只要剥开珠子,里面有用我血炼的药丸。” “我……”燕熙恨这身体底子不行,宋北溟可以驯服“枯”为己所用,他却拿荣没有办法。他除了接受这样的重情,努力活得久一点,竟是别无他法。旁的事,他都能谋划,只有身体无能为力,他苍白地说,“知道了。” “想要日夜都在你身边是奢望,可不在我妻身边,心中如有空缺,时刻担忧你吃不好、睡不好,更怕你被荣煎熬难受,无人可解。”宋北溟很少把如此细致的心事剥露出来,可是这次的分别叫他备受煎熬,他的微雨不知还有几许时日,他一刻看不到人,就怕转头人就没了,他握住燕熙说,“微雨,你是我身上的脊骨,谁要把你带走,就是抽走我的尊严和生命。” 这句话太重了,燕熙僵了身子,抬手抚上宋北溟的脸颊:“梦泽,没有谁能陪谁走一辈子,人要有自己的念想。” “我不是好人。”宋北溟道,“或许年少时,我曾天真过。但五年黑暗过去,我已磨成利锋。暗部的生意,你瞧过账,我那心思藏的再深也瞒不过你的眼睛。这世道太烂,打碎它才能重建规则,我不管善恶,我只要公道。我知道造反用兵会生灵涂碳,可那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条道路。微雨,我如今的念想皆系于你,你要出事,就是往我身上捅刀子。” 燕熙无法回应宋北溟:“我……” 宋北溟注视着燕熙:“你不止是我的念想,你若出事,大靖必乱,多少人把生家性命押在你身上,多少学生和百姓仰望着你,你是万万子民的念想,我也是你的子民。我的微雨要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我会爱惜身体。”燕熙说,“手钏我收下,难受了,我就剥开一颗来吃。” - 时辰还早,燕熙睡意全无。 他心中还有事,而能和宋北溟好好说话的时机太少,于是掀了软被要起身。 榻边两盏高灯,把燕熙身体上痕迹照得清晰。 宋北溟目光凝住,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抽了里衣过来,替燕熙穿上。 系衣带时,宋北溟的手指在“溟”字上流连不去,上面有好几个不见血的牙印。 燕熙被宋北溟发烫的指腹勾得想起方才的荒唐和潮热,捉住了宋北溟的手说:“我还有事和你说。” 宋北溟拿外衫把燕熙罩起来,抱在怀里,像哄小孩那样说:“你说。” 燕熙失笑道:“银粮战一旦起势,必会逼得漠狄狗急跳墙,我们的新兵还在练,漠狄来的越早,双方兵力越悬殊。你是武将,为何会同意我的谋划?” “我原本也设想漠狄会再等一个月,粮食收上来再动手。当玉关受袭后,证明设想只是幻想。”宋北溟想到了玉关的战场和杜铉的战死,沉声说,“漠狄想要粮,更想要地。只要有了地,就有了地上的粮食和人口。西境在招兵买马已是众所周知,漠狄不会为那一季的粮食,平白等对手的兵力上升。” “玉关之战,叫我放弃了拖延之策。”燕熙点头说,“连狄捷这种没怎么打过战的王爷都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乘人之危,漠狄王廷不会再等。” “战争一触即发,与其我们日日如坐针毡猜想对方何时何进攻,不如主动引导这场战事。”宋北溟的思路与燕熙出奇的一致,“我们准备不充分,便要让对方也准备不充分,要打乱他们的节奏,让他们的措手不及中开战,双方之间的差距反而会更小。我这两日都在苦思,如何将祸水北引,而你已经找到了天衣无缝的方法。” “我们手上有控制他们出兵的诱饵。”燕熙玉白的手指捏着脖颈上吊着的金钥匙说,“我用银粮战让他们没了粮草军饷,逼迫他们出兵。再用粮食做诱饵,我把粮仓建在哪里,他们就会袭击哪里。西境虽然只有八万兵马,但只要我们把对方的兵力分化,集中我们的优势兵力,将对方各个击破,始终确保在单场战役中我方兵力优势,就能一直掌握战局。” “禀报太子殿下,不是八万兵了。”宋北溟听到这里,机色松快了些说,“臣募了四万新兵,殿下已经有十二万兵了。再过半月,还会有几万新兵入营,我们与漠狄的兵力差距在快速缩小,所差的是时间与时机,就看谁能掌控战局了。” 燕熙侧身,正面靠在宋北溟怀里,他手指停在宋北溟健硕的月匈膛说:“宋副都统,办事能力卓绝,深得孤心。” 宋北溟坏笑了下,勾了燕熙的下巴说:“那么,太子殿下,赏臣些好处?” 燕熙似天真般听不懂他的意思,眨眼说:“雨要来了,你这便要起身赶路,时间仓促,来不及给你备赏。“ 宋北溟挑眉,捏着他的下巴,把人吻住了。 夜里的风骤然变急,夹带了冰凉的水汽。 入秋后的第一场冷雨就要来了,往后一场秋雨一场凉,寒潮已经在算着日子来的路上。 宋北溟没有深入这个吻,他松开燕熙,留恋地抚着那润泽的唇说:“我该走了。” 燕熙保持揪着宋北溟的衣襟的动作:“这一去,要几天才能回来?” 宋北溟想要起身,身子却似灌了铅般沉重,说:“玉关战事一起,各郡军营都加紧了。募兵、练兵和固防,样样都得赶,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宋北溟说不下去,顿了声说,“微雨要按时吃饭,好好睡觉。若得空了,到军营去住几日。” “嗯。”燕熙松开了手,知道该要推人离开,手却不忍使劲,很轻地说,“我会听话,郎君。” 宋北溟正要起身,猛地僵住了身子。 他娘的,这一声郎君。 回身又和燕熙接了一个短暂的吻。 北风惊风还是按时踏夜奔出,宋北溟一袭蓑衣融进夜色。方循和都越打马跟上。 雨转瞬就落下来了。 - 卯时正,岳西军营已完成早训。 昨夜天气突变,子时后暴雨如注,夜里出巡的队伍迟迟未归。 这让所有人都提起了心。 汉临漠望着大雨皱住了眉,他的副将汉崎说:“许是路上被雨困住,不一定是遇袭了。” 汉临漠身上背着“冷锋”,望着雨帘:“我们会想雨能困人,漠狄也会如此想。他们刚折了一个王爷,必会有报复之举。巡逻队连个消息都没有,若非出了意外,绝不会一个都回不来。西境边线漫长,卫所分散,驿站建了许多,论理若是巡逻队歇在驿站,也该有驿报传来。” 宋北溟从校场下来,在主帐外报了声,掀帘进来先朝汉临漠见了礼,解了蓑衣说:“雨太大了,路不好走,沙土松散又连着草根的地方遇着大水便要烂,人若踩上去,眨眼便陷进去。西境的草莽中这种地形不少,这是入秋第一场大雨,新来的将士们不熟悉情况,路上凶险。若赶上熟悉地形的人埋伏,几乎无力还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3节 第105章 战局诡谲 巡逻队一个人都没回来, 实在过于蹊跷。 巡逻队不同于中军,他们是放在队伍前面的眼睛、鼻子和耳朵, 首要任务是侦查军情, 一旦有异,不惜代价,就算牺牲全队, 也要护着一个活下来,把消息带回营。 这个道理在场的将领都知道, 大家面色沉重。 宋北溟思维敏捷,率先说:“无人回来,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遇到事故,全员被困。可是在草原的雨天,再大的灾害, 也不至于一百人都无人幸存。另一种是遇袭,可要想全歼一个机动灵活的巡逻队, 必得是敌军把包围圈拉得天衣无缝, 厮杀必定十分惨烈, 对方要付出数倍人数的代价。” 汉临漠点头:“可是全歼巡逻队也无法阻止主营出兵来援。因为巡逻队有铁规,超过预计回营时间半个时辰未回营,便是最高的遇袭的信号, 主营会派最精锐的部队去驰援。” 汉崎跟上思路, 问:“那么, 漠狄不惜代价不肯留一个活口, 反而要迎接最精锐的部队来援, 这不合常理。” “事反必妖。”宋北溟眸光冷沉, “要么敌方不惧我方精锐, 要么敌方想要声东击西。” 汉临漠点头。 以目前的消息,只能赌。 作为主帅,必须做出选择。 汉临漠扫视在场的将领,他在性命攸关的事上拎得很清,没有逞强选汉家军出身的将领,目光落在宋北溟身上说:“梦泽,你点五千骑兵,沿巡逻队路线探查,路上做好标记,千万小心,遇到意外,不要恋战,立刻撤回,即时求援。” 姜还是老的辣,汉临漠做战一直以“稳”著称,在很多时候,“稳”并不容易,一个能稳住战局的将领,比能突袭的将领还要珍贵。 汉临漠做出的,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失踪的巡逻队是往西走的,西边离总督府远,位置不如主营重要。大军一动,烧的就是粮草的银子,不能轻易派大军出动。五千骑兵是不多,但胜在速度快、反应灵敏,只要主将调动得好,可攻可退,能为主营的主帅争取更多布局时间。 “末将领命。我带想一部分北原的兵去。”宋北溟施礼,他没有再提踏雪军的旗号,考虑到汉家军这些年主要充在靖都禁卫军,不了解西北的气候,但这话说直白了就太难听,于是迂回地道,“北原的云湖边也有很多沼泽,和西境雨天有相似之处。” 汉临漠眉间沟壑深重,面色却是沉稳,他是众将士的主心骨,主帅气魄威严如同定海神针,在令人揪心的诡雨中把将领的心都按回去,他对宋北溟点头,嘱咐道:“西边有西一卫和西二卫,两卫刚重建填兵,西一卫在西洲境内离此处有三百里,镇守着一万兵;西二卫在西洲与岳西交界,离此处一百五十里,亦有一万兵。沿途驿站虽多,但驿站里兵力多则几百,少则几十,不足以补给大战。你若有危难,大局形势必定已到混乱之际,往西走只会更危险,只能往东边岳西主营撤。” 汉临漠说到这里,看向大家:“务必谨记,保总督府就是保西境,岳西最重要,无论在何处战场,凡有余兵,皆回主营。” 汉临漠的字句落地有声,在场之人皆是一凛。 战事一旦起,形势瞬息万变,他们听出了战局或许超出想象,也听明白了在交战中必须力保的底线。 守住汉大帅划的底线,战局就不会全线溃败。 - 铠甲上的水珠滑了一地,汉临漠盔甲里面是桐油衣,因着雨太大,他又走得急,下身和军靴都湿了。 亲卫请他换一套新衣,他还打算要去军营里巡视点兵便回绝了,转身向其他将领说:“岳西军营往东一百里是西三卫,魏泰手下两万兵是精兵强将,若岳西主营有难,往西三卫求援才有活路,你们都记住了。” 众将应声。 宋北溟已经准备出发,他想到了往东的路在雨天里更凶险难行,因为路上有一个仙女湖,岸上泥泞不好走,湖边的水一旦漫上来,水湖不分,一个不小时就掉到深湖里。 他委婉地提醒道:“都统大人,往东走的路上有仙女湖,水岸相接、河湖交织处,地形错综复杂,在雨天里更不好走,必要有熟悉气候和地形的人。” “梦泽有心,请众将注意,雨天出行,把原来的踏雪军放在领路的位置。”汉临漠大步走过来,拍了拍宋北溟的肩说,“宋副都统,去罢。” - 宋北溟点出的五千兵马以踏雪军为主,原踏雪军走在前面和两边,原汉家军被保护在中间,五千兵沉默地骑马在雨中,马蹄把泥泞的草地踩出大大小小的水坑。 因着有河清号和暗部供应,苍龙军全员都备了踏雪军的油纸衣,连马身上也绑了一圈。 这桐油纸衣造价昂贵,在娘子关一役大显神威,此时在初寒的雨中,为兵马隔出了一腔干燥和温暖,这既保存了将士们的体力,又暖了将士们的心。 这是苍龙军用重金打出的优势。 北风惊风在雨中嘶鸣,五千骑兵疾驰了五十里,宋北溟沉沉地看向前方。 在晴天,骑兵跑五十里用不了一个时辰,而在雨里用了双倍的时间。 大雨把把眼睛、耳朵和鼻子都遮住了,宋北溟勒马,雨柱从他的头盔往下滑,滴落在桐油衣上。 “都越,”宋北溟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全军跟着停下屏息,“你能听到什么动静吗?” 都越是斥侯,有超乎常人的五感,他摇头说:“气味被雨冲刷了,视线也不清,雨声把动静都掩了。主子,走了五十里还没动静,我觉得反而危险,漠狄蓄意挑中了这鬼天气,不知在雨里藏了什么。” “以定侯山为界,普通的水汽,到了定侯山就被拦住了,落下来变成泽养草场与林地的甘霖,西境是一块被定侯山滋养的宝地,而山阴的漠狄只有大片的荒漠,一年里也见不了几场雨。漠狄兵更加不适应雨天,他们习惯疾攻快跑,在雨里施展不开。”宋北溟敏锐地捉住了一点线索,沉思着说,“可他们偏偏挑中了不擅长的天气,我猜,他们此举不为大战,因为当下双方都准备欠妥,谁也不敢挑战一次定输赢,漠狄是为了某个单独的目标。” 都越顺着宋北溟的思路,观察附近长过膝的野草,每一处的浓密里都似有人,他屏息听着,分辨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说:“若是如此,漠狄只能打埋伏战。” 雨扫在宋北溟脸颊,他在阴雨中双眼炯炯,扫视四周说:“他们想要某一个有象征意义上的局部胜利。苍龙军以师父为主、我为辅,他们想要师父或是我的脑袋。” 苍龙军主帅和北原郡王,都是重彩。漠狄人记仇,他们失了一个王爷,必定想要讨回去一个。 都越也跟着想到了这层,他甚至觉得宋北溟比汉临漠更关键,更可能成为漠狄的目标,他说:“我们誓死护卫主子。” 宋北溟的思绪转到更远的地方,他的马鞭指向前方:“若是冲着我来的倒好,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来拿我的脑袋。我就怕——” 宋北溟把话摁在喉头,汉临漠手伤之事不能说,一旦暴露就会动摇军心,还会被漠狄抓住弱点,更加危险。 都越见宋北溟停住了,便知不能深问,他在雨里动了动耳朵说:“主子,这雨看着要小了。” 宋北溟眼露寒光,他隐约摸到了些许漠狄的意图,眼中缓缓地升出精光说:“我们再跑一段,雨小之前,如果埋伏在这条路上的人不出现,我们就回营。” - 远在五十里外的岳西军营,雨还不见小。 汉临漠巡视一遍军营,回到主帐时淌了一地的水。 他往四个方向加派了巡逻队,让人到营门楼上给神机炮架了雨棚,火药已经堆在营楼上,用桐油纸包好了。 其余的各项装备也都按战时标准到位,汉临漠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他沉着脸地一遍遍演算,面上是一贯的镇定,亲卫又请他换衣,他仍是拒绝了,说:“这桐油衣是好东西,我上衣没湿,暖住了心肺,在雨天里已经比敌手强出百倍。将士们还在雨里淋着,不用管我。” 汉崎是汉临漠贴身副将,担心的是汉临漠的手。 他看汉临漠虽湿在下身,但水汽和寒意会蹿到全身,他看汉临漠无意识地去捏右手,便知道汉临漠现在大约湿痛发作不好受。 见劝不动汉临漠换衣,汉崎张口想传碳盆,正张口间,突然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报!” 汉临漠放下正要喝的热茶。 门边的侍卫掀了帘子,哨兵浑身湿漉漉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地,喊道:“来信!西三卫被漠狄左贤王狄啸六万兵包围,求援!” 军帐内霎时陷入死寂。 大家敛息,沉默地交换着视线,又在同一刻发出了重喘。 他们从未想过西三卫会在这场战中首当其冲。 因为西三卫的地势最有利,且魏泰和严瑜治下的西三卫从未吃过败仗,漠狄不会轻易挑战这样难啃的硬骨头。 主营把西三卫摆在了可以增援他营的位置,没料到西三卫反而来求援。 所有人都望住了汉临漠。 战事已在弦上,而拉弦的手在敌方手里。 苍龙军陷于被动,在派出宋北溟之后,面临着要再派出一名主将。 要救被六万兵围的西三卫,算上西三卫自己的两万兵,主营起码得派出四万兵才能勉强兵力相当,还得有经验老道、战力卓绝的主将带领才行。 西境有十二万兵,除去四个卫的五万兵,主营只有七万兵,宋北溟带出去五千骑兵是精锐,剩下的六万五千兵以步兵为主,其中骑兵只有一万。 若派出四万兵增援西三卫,主营只有两万五千兵,就太空虚了。 汉临漠在众将的注视中,沉稳又平静地开口:“漠狄显然是在分散我们的兵力,我们若分兵三处,兵力分散,乃是大忌。” 汉临漠望向众将。 有将领问:“大帅,为何是三处?” 汉临漠站到沙盘前,指着地形说:“西边和东边同时出事,那么正中的主营其实已经被包围了,很可能还有漠狄的兵马在等着来攻主营。如今梦泽的五千人往西走,那条线上的战局不可预料,他的兵力少,主营得留出兵力预备支援他。而主营自己也得有守军,西三营又不能不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西境与漠狄兵力悬殊,这在当下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汉临漠指着沙盘里正中的总督府道:“我还是那个意思,守住主营,就是守着五十里外的总督府,主营不能空虚,总督府不能见刀光。派往西三卫的援军还是要以机动为先,拨五千骑兵、二万步兵前去增援,同时给西四卫去急报,叫他们一万兵全部出动增援西三卫。留四万兵守主营。” 没有将领提反对意见,因为这显然已经是最稳的布局了。 汉临漠从沙盘上转过身,面向了帐外,汉崎抢先跪了下去说:“末将请命去增援西三卫。” 汉临漠重新系了头盔的绑带,他忽略了汉崎的请命,听着雨声说:“你们谨记,就算漠狄主力的目标是主营,主营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主营有神机炮,火药也足够,只要不冒失地往外冲,主营能守许多日。外面的战场一旦有转机,腾出兵力回援,主营还可以内外联合,痛击漠狄。” 汉崎和汉临漠想的一样,守在主营比外出应战安全,所以汉崎想要汉临漠来镇守主营。 汉临漠没有选择退居营中,他知道此行凶险,他是主帅,也是军中最有经验和战力的主将,他有责任把这些兵带回来。他把“冷锋”握在手中,扣紧了桐油衣,说:“外头的战局复杂,不容有失,本帅亲自前去。” 第106章 苍龙扬名 西三卫的雨倾盆而下。 西三卫的两万兵自编入苍龙军后, 也收到了来自太子殿下的补给,营楼上架起五门神机大炮, 火药管够。纸做的桐油衣容易坏, 将士位平日不舍得穿。 营楼上给神机炮搭了雨蓬,严瑜站在雨蓬下,趴在营楼上看外面乌泱泱的漠狄兵, 侧身劝魏泰:“指挥使,命将士们穿上桐油衣吧, 寒雨伤身,人淋上一会就冻得受不了。” 要准备随时应战了。 这些年来, 魏泰这个卫指挥使穷得叮当响,他心疼银子和粮草,花钱的东西都是省着用。 乍一编入苍龙军,装备、粮草不仅不必追着衙门和户部讨要, 还有专人负责统计和运送。 那董正甫隔几天就来送东西,还周到细致地问他缺什么, 董正甫手底下那根笔似能点金, 写下的明细, 用不了几天就能送来。 西境是彻底与之前不同了。 魏泰的穷病深入骨髓,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严瑜看魏泰肉疼的模样,在凄风苦雨中叹气说:“今时不同往日, 太子殿下恤下宽仁, 不仅把粮草军饷管了, 还把装备一并管了。你算算, 这要多少银子?西境根本负担不起这样的供应, 我瞧着太子殿下是用了自己的私库, 且不知从哪里举债, 才有了负担西境军供的银子,殿下倾囊养西境,护的是西境乃至全大靖的百姓。如今西三卫兵强马壮,你现在还为被苍龙军收编不安吗?” 魏泰为着此事日夜不安,尤其受了太子殿下诸多供应,越发觉得无颜面对天玺帝。 他是朝廷委任的指挥使,不是太子的属官,可他现在旗号改了,又吃着太子的粮,觉得自己是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他皱着眉说:“毕竟储君尚未登基,用了储君私人旗号,咱们这名头就不够正。” 严瑜侧身瞧过去,恨铁不成钢道:“苍龙军的旗号是经了礼部、内阁和陛下点头的。指挥使,您还没转过弯来吗?” 魏泰于权谋上实在不上心,他好在对严瑜绝对信任,当下被严瑜没好气地抛了个冷眼,他心中发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哄人:“心存,你就别再说我了,我这不是都听你的,同意收编了吗?” “这是我们身为苍龙军的第一战,”在严瑜听来魏泰并没有想明白,哄人的话在他耳里听着倒似敷衍,他看漠狄的兵在雨里像是一只沉默的巨兽,神色愈发严肃说,“武正,你要弄明白现在谁是苍龙军的主子。岳西军营直辖殿下,这是圣旨定下来的。殿下对西境诸事上心,你且看今日谁来驰援,便可观殿下对西三卫的态度。”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4节 魏泰站在营楼上,身边就架着那五门披着红衣的神机大炮,这玩意儿一门就要十万两白银,五门就是五十万银,再加上成百箱的火药,堆在他身边的足足有一百万两白银。 而且这些东西有钱还买不到。 光这一项,就能顶得上西三营三年的军饷!魏泰一场战都还没有为太子殿下打,就已经受了太子殿下泼天的恩惠。 魏泰其实就是心里扭不过来,并且心里边隐隐预感,苍龙军有朝一日会挥军入京,他吃太子的粮吃得忐忑,武将的忠诚折磨着他。 他听得懂严瑜的意思,他这是愚忠。 他理智上知道形势比人强,如今太子殿下是西境主官,不听太子的,他们西三卫连根草都不是,严瑜的判断合情合势。 他信严瑜,是因为严瑜总是对的。 - 雨势略减。 魏泰看漠狄兵还伏在神机大炮的射程外,他于打战上老道敏锐,站在雨棚里,伸手接着豆大的雨滴,喃喃自语道:“他们在雨里淋着,是在等什么?” 严瑜站在里侧,斜雨被魏泰都挡了,他在吹进来的雨雾中,略沾了水汽,他也瞧不明白,不解地说:“他们再等下去,援兵就该来了,难道不怕被前后夹击吗?” “等援兵……”魏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们为何不怕援兵来?” “漠狄有六万兵,主营只要派四万兵来,加上咱们的两万兵,又有神机炮掩护,只要援兵一到,漠狄就失了偷围的先机。”严瑜推演着形势,“然而漠狄仿佛胜券在握,或许他们并不止六万兵?” “那也不必等到援兵来再动手,徒失时机。”魏泰咀嚼着时机这两个字,猛地想到什么说,“除非他们的时机不在西边三卫,而在援兵里?” 严瑜倏地瞧住了魏泰,他们在被风吹乱的雨势里陡然变了色。 如果这样,援兵就危险了。 - 就在此时,那边漠狄的军队动了。 漠狄在后撤,骑兵先退了,投石车和步兵还停在原地。 “他们只退了两万兵,留下四万兵是为堵着不让我们出营。”魏泰探身在雨里,眉拧到一起,“他们确实要去打主营来的援兵!” 严瑜想到更要紧的地方,脸色陡变道:“如今西境不仅兵力不足,将也不够,主营能派出来的主将不多。” 魏泰道:“能领四万兵以上的将领确实不多,我瞧着只有宋小王爷和汉都统可以。” “你现在知道了?”严瑜意有所指地说,“太子殿下治下的西境,是会为救友营调动统帅级别的主将。” 魏泰面色尴尬地点头:“我没有不敬太子殿下的意思。” 严瑜脸色沉郁,他望向雨帘里的动静,两倍于西三卫的兵力,堵得他们连营门都出不去,他望着魏泰,面色出奇冷峻地说:“汉都统和宋小王爷,他们任何一个出事,都会搅乱大靖的政局。武正,是时候亮出我们的忠心了。” - 援兵在雨里走得很慢,半天只走了五十里。 汉临漠勒马挥停队伍,骏马的前蹄踩在水里,传说中的仙女湖瞧不清真容,水已经漫出来了,一眼望去茫茫一片,分不清湖岸的分界线。 方循骑马跟在汉临漠的身后,他被临时调为副将,来之前受了宋北溟嘱咐,要寸步不离护着汉临漠,还要领着原踏雪军的将士们照应好其他兄弟。 湖水澹澹,在雨里开着水花,可它绝不似表面那样柔顺,方循在北原见多了雨湖溺人之事,皱紧了眉。 踏雪军也有无能为力之处,虽然可以用北原云湖的地形做参考,但踏雪军没有来过西境,单靠比照地形,在此处无法做最准确的判断。要在这凶险的地形中走出生天,得有能摸清湖边每一颗石子的熟悉度。 新募的兵里有本地人,他们倒是熟悉地形,可这种大雨天本地人也少见,他们也不敢轻易开口。 - 雨变小了。 然而水一时半会退不了。 凑巧得太过微妙,汉临漠的两万五千人恰好被堵在仙女湖畔。 往东往西,离着军营都差着五十里,就算有援军,在泥泞中,来救最快也得半日。 半日,足够漠狄来一次奇袭了。 汉临漠在脑海里快速地捋着今日的局变和用兵。 他在援兵出营时原想推上炮车,可是雨太大了,炮车太重,车轮陷在泥泞里根本出不来。 漠狄远比他们更了解西境的气候与地形,精确地计算好等着这场雨,把他们逼出营地,叫他们用不了炮车。 现在又利用地形,叫他们成为没有营地和神机炮保护的孤军。 这种诡异的用兵,漠狄就是要把苍龙军耍着玩。 能布这么大的一盘棋,漠狄的兵力已经可怖到可以操纵西境战局的地步。 这一役,漠狄想要吃掉不是西三卫,也不是主营,而是援军。 汉临漠把局面吃透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他拔出刀,“冷锋”在雨里亮着锃光。 全军见主帅出刀,立刻原地散出阵形。 就在此时,队伍里的斥侯突然高声警报:“来袭!南北两侧,五万人以上。” 终于来了。 汉临漠在这时反而放下了心。 知道漠狄想要的是什么,汉临漠反而松了眉宇,因为漠狄主力在此处,至少表明西三卫和主营是安全的。 大雨和围困,让消息传递变得异常困难,战场风云突变,全靠将领的判断。 苍龙军幸有汉临漠,他是犀利的主帅,没有被漠狄蒙蔽太久,及时看清了局势。 战局瞬间就在汉临漠脑海里形成,他放声道:“传令,火铳队分南北两队,弓弩手在火铳队后,方副将领骑兵往东突围,步兵跟着骑兵,全速东行!” 传令官高声把命令命下去,战鼓也在此时敲响。 - 方循听到命令时,愣了一下,这是典型的撤退队形。 他倏地望住了汉临漠。 汉临漠勒转马头,与方循对视:“方副将,你带中军突围。” 方循握紧了缰绳,恳切道:“都统大人,我还是殿后吧,您和中军先走。” 汉临漠不容拒绝地道:“不用多说,就由你领中军走。” “这……”方循深知敌我兵力对比,这场战九死一生,殿后的人是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别人,他再次摇头说,“都统大人,殿后危险,您身系全军,您先走。” “方循,你们踏雪军一直说两军融合,说到底,还是各为其主。”汉临漠冷了神色,他平日对士兵虽然严格,却鲜小说重话,此时他字句冷硬,扎着方循说,“若今日下命令的人是宋北溟,你也会抗命不从吗?” 这话太重了。 不仅定了方循违抗军令,还言及两军微妙的关系,更直言了方循对最高统帅的不服从。 这每一样,往重里说,都是可以要方循脑袋的。 战场上也不允许上下属之间当着士兵纠缠命令,这会乱了军心。 而且时间也不允许方循再劝,南北两侧轰然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方循只能服从。 方循掉转马头,在离开挥缰的瞬息,听到汉临漠很轻地说:“对微雨说……” 方循僵住了,他忍泪指挥着中军掉转方向。 他们只有一句话的时间。 汉临漠在开口之际,心中涌起了无数思绪。 他原本想说:对殿下说要以天下为重,要爱民如子,要巩固边防,要统一全境。 然而他开口唤的却是“微雨”,想到的是那个在五年里成天板着脸的小徒弟。 - 汉临漠刚到皇陵时,微雨还病着,身体肿胖得走路都要喘。 然而,就是那副拎不动重物的身子,一丝不苟地完成他教导的所有招式。 暴风骤雨也无法阻止小徒弟起早贪黑地训练,夜里小徒弟还会自己再练一套古怪的名叫瑜伽的武操。 汉临漠教再难的招式,提再严格的要求,小徒弟都能一板一眼地完成。 没有上限,无所不学。 微雨是所有师者最喜欢的那一类徒弟,出类拔萃,无人可及。 青出于蓝而胜出蓝,短短五年,小徒弟武功已经超过了汉临漠。为人师者,能教出一个这样的徒弟,是毕生之幸。 汉临漠知道小徒弟肯定隐瞒了什么,否则一个正常人,不可能从那么孱弱的身体里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可是他不能问,因为他的徒弟同时也是他的“君”,君不肯说的,他无法逼问。 他不如商白珩与燕熙那般有如至亲,甚至不如周慈与燕熙那般亲近,但他与小徒弟有着独特的相处之道——汉临漠不苟言笑,小徒弟冷性冷情,师徒间的情份不在言谈里,在一招一式中。 汉临漠看着燕熙成长,如今燕熙的流霜刀,已经几无敌手,这是他最引以为豪之处,他本该高兴才是。 可他也看到了燕熙的消瘦。 最近一次燕熙来军营,单薄的身体几乎称得上是弱不经风,而且脸色瞧着也不如先前红润。 亲近的人都能瞧出燕熙生病了,所以当小徒弟轻声地跟他说“阿溟是徒儿的伴侣”时,汉临漠根本狠不下心去拒绝。 他早在燕熙开口时就心软了,当夜就写了信,送到了靖都。 - 汉临漠的停顿短到只有一滴雨落下的时间,他脑海中闪过师徒间无数过往,他喉头僵硬,开口竟是无比艰难,然而时间那么残酷,不容他再调整情绪。 汉临漠一字一顿地说:“告诉微雨,师父不要他天下无敌,师父要他平安喜乐。” 方循背过身去时,泪难以抑制地滑下,他甩开马鞭,纵马疾驰在最前头,骑兵和步兵以冲刺的速度跟上。 漠狄军黑压压的人影已经跑进了视野,汉临漠高举军刀,火铳队在前些日子已训练娴熟,他精确地数着漠狄的马蹄声,计算着射程。 漠狄大军从两边夹来,像是天地间张开的巨口,合上嘴就能一口吞掉两万五的苍龙军。 中军在极速奔跑,方循领兵冲向正在快速合上的夹缝,他擦干了眼泪,战局不允许他感情用事,他要护的是主力。 汉临漠早在出营时,就说过,要把这些人带回去。 漠狄骑兵在雨中仍如电掣,夹缝在快速收缩。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5节 敌军马蹄已经近到百步之内,方循听到了漠狄骑兵拔刀的声音。然而,两万人跑出去要有足够的宽度,中军像是一头被困的巨龙,银色的铠甲在黑色的凶潮里显得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火铳响了。 四百把火铳在雨雾中打出火龙,子弹犹如流星般飞进漠狄的队伍。 弓弩手在火铳的间隙放箭,弓箭的射程更远,飞至高空再下落到后排的敌军身上。 那道逃生的夹缝被生生地扯住,方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中军嘶吼着飞涌而出。 有人在狂奔中抹泪,中军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剩下的人回不去了,这是兄弟们用命给他们搏得的生机。 - 肖顺蹲在火铳队的前排。 他从未有过的冷静,握枪的手分毫不抖。 随着队长一声令下,他扣动扳机,子弹咬着火星飞射出去。 接下来是繁琐的换弹上膛过程,肖顺蹲下身,身后的兄弟站起来,用与他同样的动作发射子弹。 火星飘落,还未沾到肖顺的头盔就被浇灭在雨中。 肖顺换好子弹,在上膛时,第二排的队员一样蹲下去,第三排站起来。 第三轮的子弹飞出去后,肖顺握着枪,瞄准前方再次站起。 这是他在军营里训练过无数次的阵形,据说是燕熙亲笔写下,附在火铳里一并送来的。 肖顺大约知道自己又要到时候了。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害怕,他从前是被屠杀的对象,这一次他可以先杀够本。 命运的刀开始往他的手里交,肖顺望着漠狄被逼得停顿的前线,在心中冷静地重复平日训练的节奏。 四百火铳兵和三千弓弩兵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都竖着耳朵听中军撤退的声音,每一声远去的脚步声都是胜利和希望。 漠狄骑兵混乱的马蹄声和落马士兵的惨叫声在萦绕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悦耳。 汉临漠盯着漠狄的情况,前排翻倒的战马和士兵成了后排骑兵的绊脚石。 他镇定地再次发出射击的命令,因为他预留出了足够的射程打击后排的骑兵。 漠狄被火铳打了个措手不及,陷入了混乱。 汉临漠知道,这种混乱不可能持续太久,漠狄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并重组阵形,并且他的弹药和弓箭也是有限的。 汉临漠凝眸数着中军的步伐。 队尾终于冲出了间隙,他在这一刻大声喊:“后排的弓弩兵撤退!” 没有人说离别。 热泪盈在眼眶,最末一排的弓弩兵把箭盒留给前排的兄弟,连拍肩的动作也来不及做,就依令狂奔。 活下去,保存更多的兵力,是整体战役胜利的希望。 生死在他们看来只是一时,兄弟们总会在黄泉相见。奔跑的弓弩兵丢掉弓箭,背着军刀冲向最后的间隙。 - 漠狄已经调整过来了,他们在清理前排的尸体,士兵们改为匍匐前进,火铳难以瞄准他们。 苍龙军的弓弩兵只跑了最后一排,剩下的弓弩兵见战局有变,收回了要撤退的脚步,他们自觉地填补了火铳无能为力的空间,调整了射箭的角度。 箭矢从天而降,匍匐的敌军也无处遁形。 而当漠狄兵不得已站起时,火铳队的弹药又到了。 - 汉临漠计算着弹药的余量,当漠狄的盾牌兵顶到阵前时,汉临漠说:“丢铳,冲阵。” 肖顺与兄弟们对视一眼,他们快速地跑到仙女湖边,四百把火铳被用力的掷进湖水里。 昂贵的火铳将永远沉眠在水底,绝不能留给漠狄。 肖顺拔出了刀,他听到汉临漠的马蹄声冲到了最前面,主帅的刀割破雨帘,给了士兵们无限勇气。 肖顺举刀奔跑起来。 雨是冷的,他的胸膛是火热的,兄弟们的脚步声就在耳侧,他不孤单。 肖顺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是刀刀,他是大靖的苍龙军。 冲锋中,他看到主帅振臂高呼:“一声雷唤苍龙起,兄弟们,到我们苍龙军扬名立万的时刻了!” “汉都统威武!”士兵们高呼着,把军刀对准了黑潮般涌来的漠狄骑兵,“苍龙军誓死守卫大靖! 冲啊! 第107章 苍龙之痛 被火铳和弓弩偷袭的恼怒, 让漠狄的阵形变成血盆大口,骑兵挥着弯刀冲向了四千苍龙军。 步兵在骑兵面前极其脆弱, 苍龙军利用不了地形, 也没有其他兵种配合,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兄弟们的刀。 五形阵在仓促间摆开,前排的砍马腿, 中间的用长刀挑骑兵,后排的防御。 四千步兵在数万骑兵面前, 犹如螳臂当车。 五形阵转瞬就被铁蹄冲散,十二人的阵形无从维持, 训练有素的苍龙军没有混乱,化多为少,按兵器的长短,自主地结为两三人一队。 四千苍龙军眼中燃烧的是愤怒, 漠狄人偷出定侯山,踏上大靖的土地, 这是赤礻果礻果的侵犯, 苍龙军不允许。 既然已经回不去, 那就要在刀口上讨够本,这些战功将是他们英灵路上的勋章。 漠狄兵太多了,骑兵踏进步兵阵队, 步兵如果不能第一时间砍断马腿, 便要迎接马蹄和弯刀的双重威胁。 肖顺在五形阵中用的是长刀, 这是砍马腿的利器, 像他一样用长刀的兄弟, 已经自觉蹲在了第一排。 在骑兵冲过来时, 肖顺蹲身横刀, 马腿在急冲中撞进刀锋,浓腥的马血溅了他满脸。 他在滚爬出去,避开倒下的马身,骑兵翻身竖刀,刀刃朝着他的后颈。 雨水冲刷着肖顺脸上的血,他腾不出手去抹脸,回身用军刀架住了弯刀。 漠狄人高大威猛,肖顺力量抵不过对方,他被迫后退,两侧的骑兵坏笑着挥刀而过,要看这个瘦弱的大靖人被割掉脑袋。 就在肖顺被压得踉跄时,猫在他身后的同袍亮出军刀,一刀捅穿了骑兵的胸口。 骑兵的血溅在肖顺脸上,冰凉的雨水混着血水淌进他的军衣,桐油衣磨破了,军衣湿了大半。肖顺冷漠地推开压住自己的漠狄兵尸体,重新横刀。 漠狄兵的嘲笑声滞住,换成凶狠的盯视。 肖顺与同袍对视一眼,他们在仓促中配合,彼此不知对方姓名,甚至对对方的容貌也是陌生的。 踏雪军和汉家军混编一军,彼此生疏,大家才同袍不久,大多数人互不相识。 两军的战士们私底下难免会分你我,训练中总要较量一番,在这一战中,他们终于融合为一体。他们在配合中为彼此护卫,从心底认可了共同的名字——苍龙军。 - 骑兵朝后发出苍龙军有长刀的提示,漠狄兵的骑兵散开间距,苍龙军的步兵暴露在骑兵视野里。 每一位握长刀的步兵都没有露出胆怯,雨水洗去长刀上的马血,肖顺对准了第二匹飞奔来的战马。 他和同袍再一次成功,马匹嘶叫着倒地时,同袍划开了漠狄兵胸口。 然而这一次他们没有机会走回配合站位,更多涌来的骑兵已经俯身对他们亮出了弯刀。 肖顺的长刀来不及收回,去拔背上的军刀已来不及,同袍的军刀替他挡了致命一击,刚要对他笑,那张脸便飞走了。 只剩下一个碗口大的,红通通的刀口。 肖顺再一次被血溅了满脸,这一刻的他陷入寂静,他想抬手去拣同袍的脑袋,可是密布的弯刀已朝他砍来。 他俯身滚地,用长刀绊倒一名骑兵,在弯刀来取他首级时,他拔出军靴里的匕首,送进那名骑兵的心脏。 这一世刀刀赚够本了。 下一刻,刀光湮没了肖顺的视线,他偏头时天上层云略散,有一处已跃出金光。 天要转晴了。 肖顺躺在血水里,他的灵魂已抽离,但他的手执着地勾回那颗同袍的脑袋,力竭的尽头,他手指轻轻地把首级推在同袍的尸身旁。 放心了,兄弟们来认尸时,不会弄错了尸首,到了英灵路上,他也能认出这位同袍。 - 汉临漠组织了几轮步兵迎战,当漠狄的骑兵彻底湮没四千苍龙军时,最后的白刃战已经到来。 汉临漠纵马直冲,他是苍龙军的标志,成为漠狄人人争抢的目标。 汉临漠是唯一骑着战马的人,单骑突进漠狄队伍,他的刀法奇快无比,刀锋的力道精妙,能轻取敌首级,围来的漠狄骑兵尽被他撞翻掀倒。 汉临漠曾是大靖刀法最高的军人,新锻的“冷锋”今日见血,刀光所到之处,没有单兵能招架。 汉临漠的目标是漠狄的主帅——狄啸。 - 这场仗打到现在,狄啸已经十分烦躁,他原计划把苍龙主力瓮中捉鳖,硬生生被汉临漠的布局逼成了追打残部。 就算把这四千苍龙军屠尽,也不够抵他调动十万大军做圈套的成本。 狄啸盯着汉临漠的帅旗,这个彩头,他必须拿。 他神情阴翳地看着汉临漠一路冲杀而来。 副将说:“这位主将叫汉临漠,听说是西境最高将领,在大靖军职是属一属二的,据说刀法了得,从无败绩。要命军中高手围攻他吗?” 狄啸摇头,志在必得地说:“只可惜来的不是宋北溟,不过这个也够了。此人有些气魄,从头到尾都身先士卒,算是个英雄,这种人死在乱刀下可惜了,本王等着他过来给本王送脑袋。” - 汉临漠的右手开始发抖,“冷锋”哪怕是减了三成的重量,在持续用力下,还是太沉重了。 “冷锋”不能脱手,好在他一早就拿布条把“冷锋”的刀柄绑在了手上。 汉临漠的刀,普通士兵根本无法阻挡,他一骑势如破云,离狄啸越来越近,在看到对方轻蔑的笑时,他还之以冷漠的讥笑。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6节 - 一个时辰前。 西三卫的营门大开。 盾阵摆在最前面,骑兵列阵而出,步兵紧随其后。 在前排的遮挡下,炮车悄无声息地推到阵前。 魏泰领兵在前,他耳畔一直回荡着严瑜的那句话“是时候亮出我们的忠心了”。 西三卫能在姜家控制西境的时期保存下来实力,是因为魏泰奉行能守不攻。以当时的军饷,死伤一个兵的银子,魏泰都负担不起。跟他讲什么条件都没用,他就只想节衣缩食地守着营门外那道定侯山的山口。 若以从前的风格,他今日不会开门出兵。 但是西境换天了。 苍龙军的军义是“不失寸土,不弃兄弟”,他不能看着几十里外的援军陷于危难。 围西三卫的漠狄兵万万没料到魏泰会主动出击,以他们多年对西三卫的了解,魏泰是不可能出兵的,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措手不及。 而当他们看到魏泰的骑兵分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炮口时,漠狄兵迎来了第二个措手不及。 神机炮打出的炮弹犹如怒吼的巨龙,漠狄兵被炸得头晕眼花,只能往外撤到神机炮的射程外。 漠狄留在此处领兵的只是个副将,他本以为此战不过是耗时间,陡迎突变,他在仓促间乱了阵脚,他被炸懵了,心中盘算着狄啸大约已经得手了,他在这缠斗不值,若损伤了兵马交代不了,当即想都没想,领兵就撤。 魏泰回身,朝营楼上的严瑜做了一个抱拳礼,严瑜轻轻对他摆手,启唇说了什么。 魏泰看懂了那唇语,严瑜说的是:“回救主力,凯旋归来。” - 宋北溟往东再跑了几里地,停在了前方的山路前。 再往前是一段山地,骑兵跑不开,而过了那段山地,离西二营就不远了,漠狄兵到此时此地都没出现,这说明西边没有埋伏。 那么危险必定在东边。 宋北溟勒马掉头。 宋北溟的五千骑兵撞碎雨帘,急速回撤。 他行事果断,在途中命人去西二卫调兵补充主营,又在路过主营时,带走了主营两万兵。 离汉临漠出兵已过去大半日,层云渐散,有夕晖透云而来。 狂风骤雨退去,天地间只剩安静的细雨。 海冬青和信鸽恢复了通信,宋北溟接到鸽部的消息,知道了仙女湖畔的战况。 宋北溟把军报捏在掌心,那四千苍龙军危急,汉临漠生死不知,他拧着眉叫人给总督府传信。 宋北溟不敢想,若是没能带回汉临漠,他的微雨会何等难过。 泥泞的路不好跑,急行军速度受限,宋北溟策马在前,连骑术最好的骑兵要跟上他,都很是吃力。 然而还是不够快,时间要来不及了。 人命就在须臾间。 - 汉临漠的铠甲上遍布血迹,既有敌军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右手剧烈颤抖,战马也受了伤,他从马上翻滚而下,在起身的空隙,瞧了一眼后头倒下去的战士们。 四千苍龙军,所剩无几,他一个都带不回去了。 数道刀光朝他划来,汉临漠抬臂格挡,他已近力竭,每一招都变得吃力。 最要命的是右手已经麻木了,漠狄兵也瞧出他强弩之末,谁都想要他的脑袋。 汉临漠的表情始终冷漠,看起来没有极限。 漠狄兵被他逼得不敢冒失向前,他们说:“这是一只绝望的头狼。” 汉临漠吐出口里的血水,翻身落地,狠狠地拍了一把马臀,伤痕累累的战马受痛嘶鸣而去,汉临漠回话:“大靖没有绝望的将士。” 话落音时,他的“冷锋”换到了左手,出其不意地捅穿了一个想要争功的小将。 围攻的漠狄兵为试探他的体力已经付出惨重的代价,越是接近最终的猎杀,他们越是谨慎,谁都不想在离成功一步之遥时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漠狄兵一时不敢上前,就在此时,前方的人群分开,走出漠狄的主将。 汉临漠得了一息喘息,争分夺秒地调整状态。 看到狄啸让他燃起强烈的欲望,杀掉他,就能给西境的筑防争取时间。 狄啸拔出了弯刀,他没有废话,知道一流高手的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弯刀卷起劲风,与“冷锋”相撞,带出一串火星,两把主帅的刀同时后撤,狄啸掂了掂弯刀,露出明了的笑意。 他一刀就试出了汉临漠的力道不对。 一头伤了手的头狼于他而言不足为惧了。 - 狄啸的狼头刀上染满鲜血,军医用布条绑住他受伤的手臂。 四千苍龙军无一投降,没有盾牌的步兵,在骑兵的铁蹄下,还反杀了漠狄三千人。 此行大费周章,得了这么个结果,狄啸自己还负了伤,他极不满意,恼得想要杀人。 两个方向的斥侯仓促来报:“东西方皆出现数万苍龙军。” 西三卫的两万兵正在绕湖而来,宋北溟也已近在几里外。西三卫的回救和宋北溟的回援都让狄啸出乎意料,漠狄兵分散在各处,正面迎战宋北溟和魏泰,狄啸暂无胜算。 他被逼得连清点战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不甘不愿地鸣金收兵。 仙女湖面泛起涟漪,苍龙军正在急速回援。 狄啸恼怒地甩开刀刃上的血滴,盯着溢血的木匣子。 这是他此行唯一的战利品。 可连这东西狄啸也带不走,否则苍龙军必定会为主帅的首级穷追不舍。 他眼中含恨,怒甩马鞭,漠狄兵在锣声中趁着最后的细雨,钻进了暗下来的天光里。 - “揽月破云”驰骋在总督府前往岳西军营的路上。它一步不停,踏碎泥水,疾奔在风雨间。 燕熙一身素衣常服,他在看完军报后,连蓑衣顾不得穿,上马便直冲而出。 骤雨虽降,但细雨还是很快把人淋透了,他的广袖在风里翻动,雨丝刮过他眉眼,他的神色是冷漠的平静。 他看起没有表情,可是他骑的那么快,催动的风势里都是凌厉。 紫鸢和卫持风紧跟在燕熙身后,他们带了轻便的桐油衣,却不敢劝燕熙穿上。 燕熙像是找不到归巢路的幼鸟,孤伶伶地疾驰在天晕的泥泞里,紫鸢和卫持风无法安慰燕熙,他们只能跟着这只幼鸟疾驰。 五十里路,“揽月破云”竟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 燕熙到岳西军营时,西二卫的援兵刚入主营,汉崎在营门口对他跪下去。 燕熙没有下马,他像是还要赶路,侧头短促地问:“师父还没回来?” 汉崎面有痛色,无声地摇头。 天暗下去了,雨在幕色降下之前停下,最后的一抹夕晖冲破云层,惨淡地照在燕熙的侧脸。 燕熙的眉目漂亮得像是天光里唯一的亮色,他肤色被寒雨浸得苍白,他清瘦的身子支着单薄的素衣,却并不显得脆弱,他像是高傲的神明般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抿紧的唇线透着狠戾。 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接着纵马,撞进了乍黑的夜色里。 在他身后,最后那抹天光也褪尽了。 揽月破云的蹄声如裂玉,燕熙盯着夜色奔驰,他背着“流霜”,那是汉临漠为他锻的汉家刀,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数着马蹄,死死盯着幽冷的黑夜。 直到前方出现成片的火光。 燕熙才缓缓停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犹如火龙一样游来的苍龙军。 直到他听到“北风惊雪”熟悉的马蹄声,才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般微蹙了眉。 随着宋北溟的靠近,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看着宋北溟靠近,在马蹄停住时,略歪了头问:“四千苍龙军如何?” 宋北溟一辈子都没如此懊丧过,无能为力地说:“全部战死。” 燕熙脸上霎时失尽了血色,他名下的四千兵化为英魂,陌生名字的死亡,陡然给他带来痛击。 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对无关的名字没有感情。 他像是要花很多时间来消化这个数字,在哀默间仿佛忘记了呼吸。 待终于喘了口气,他又不敢直接问出那样不吉的字眼,而是委婉又很轻地问:“师父也在里面?” 宋北溟点头。 燕熙眸光尽暗,他彻底僵住,滚下马背去,四肢颤抖得路都走不稳,颠簸地奔跑在雨后寒冷的夜里。 宋北溟跟在他身后,他徒劳地几次伸出手去,却到底没有去碰燕熙,他知道燕熙此时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 燕熙跌跌撞撞地停在队伍最前的担架旁,四位战士黯然地放下担架。 燕熙跪进泥水里,手脚冰冷地掀开那层白布,看到了汉临漠被擦净的脸。 他颤抖地抚着汉临漠的脸上的刀痕,失声痛哭:“师父……” 谁说这只是一本书?这本书里也会死人的,人死同样不能复生! 燕熙是苍龙军的主君,他的四千苍龙军葬身在冷雨里,他在仙女湖畔没了师父。 - 宋北溟不能当着众将士的面抱燕熙,只能蹲在他身边。 燕熙垂着头,端详着汉临漠,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跌进泥水里,他幽幽地反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太冷血无情,老天才要这样惩罚我?” 这本书是不是想看我到底有没有心,才要拿至亲的死来割我的肉? 燕熙原以为自己可以无情,也以为自己不怕痛,他甚至模拟过无数遍,有朝一日连宋北溟都被他抛弃的场景。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7节 身上背着数千人的命,到底有多沉痛?失去至亲至爱到底会不会痛? 燕熙在唐遥雪离开时,尚未与之建立起感情,痛的是原主,不是他。文斓惨死时,他把沉痛死死压抑,那时他对这个世界投入的感情还不深,他还能用仇恨来麻痹自己。 他来书里还没真正痛过,他告诫自己这些角色都只是几行字,不要太在意。 现在痛了。 燕熙抚摸着汉临漠颈上的刀口,突然疯魔般厉声喊道:“我要屠尽他们!杀了狄啸!” 倏然间,宋北溟闻到了荣炸开的味道。 心弦在这一息间被拽紧,宋北溟猝然去握燕熙垂在身侧的那一只手。 只见那只冰凉的手攥得死紧,燕熙阴沉沉地转过头来,眼里没有光,像是找不着他般,绝望地说:“梦泽,有一天你也会死么?每个人都会离开,是不是?” 宋北溟正想说不会。 下一刻,燕熙难受地仰头,呛出一口血,双眸紧闭,滑倒在宋北溟的怀里。 第108章 破碎撕扯 岳西军营五里地外, 有一座小镇,名曰临冰镇。 此镇专做过往行商和休沐军士的生意, 宋北溟给燕熙置的两座院子就在这小镇的东头。 骑马从主营过来, 只要半盏茶的时间。 今日小镇东头的两个院落陡然繁忙起来,将士们进进出出,还有些文官模样的人也出现在这里。 镇上百姓没瞧过这阵仗, 探头探脑地张望,巡逻队对他们摆手, 叫他们别看。 百姓又都缩回脖子,有人道:“连巡逻队都来了, 想必是个大官。” “能有这么大排场的,得是特别大的官吧?” “方才我见好几个穿从二品副将军服的人进去,还有穿四品以上的绯色官服的人进去。” “那住在里头的,必定是总督大人了, 别人绝计镇不住这场面。” - 三进的院子,垂花门外站了一圈文官和武将, 方循从里头出来, 领着大家往外走, 边说:“今日大家辛苦了,都回吧,总督大人有副都统照看, 大夫也来了, 不会有大碍的。我随大家回营去处理汉都统的后事, 大人们还要着手给京里去信, 牺牲战士的抚恤也要安排。事情都堆着, 今夜要劳烦大家熬夜了。” 将领们这才有了主心骨, 随着方循一同离去。 外院安静下来, 内院里灯火通明。 周慈从正房出来,宋北溟跟着走到檐下。 从屋里出来,夜色一下就将他们拢住了。 宋北溟的铠甲都没顾上脱,此时站在风灯下,缓慢地解着系扣,压着声说:“周先生,请说罢。” 周慈见宋北溟脸上的沉郁之色,知道宋北溟今日不好受,没绕弯子说:“殿下身子底子不好,多年煎熬于‘荣’,又伤了元气,今日郁结攻心,才吐了血。” 宋北溟解扣的手一顿,一把将铠甲扯下来,丢在檐下的栏台上:“今日为何‘荣’突然爆起?” ‘枯’没有爆起的症状,这一次宋北溟无从对照枯来判断燕熙的情况。 周慈的衣裳原本也是湿的,他追着燕熙赶来主营,才到门口,便被人请来这院子,之后便是手忙脚乱地看诊,忙到现在,衣服已干了大半。 他还要照顾病人,不能生病,捧起给燕熙多煎的去寒药,给自己灌了一碗,抹净嘴边道:“这不是荣第一次爆起,殿下刚用荣时,稍有不慎,便会控制不住荣的药效,发起气血翻涌的症状。且荣爆起时,会放大欲望和情绪,殿下为此多年忍耐,十分辛苦。殿下这些年受了诸多苦楚,除了靠药石压制,再就是靠心性压抑。殿下心性坚忍异常,今日实在是悲痛难当,才一时心神失守,荣便失控了。” 宋北溟想听燕熙从前的事,可听了又心如刀割,他隐在阴影处的手握得骨节咯响,声音愈发沉地问:“荣爆起是会否伤身?” 周慈忧虑地道:“必然是会伤的,人的元气总归就那么些,这里用多了,那里就少了……” 宋北溟心头钝痛阵阵,他用力闭了闭眼,觉得这夜色太浓了,化不开似的,叫人心中苦闷异常。他凝视着夜色问:“我的枯除了能帮他化解‘荣’,也能帮他控制‘荣’,是吗?” 周慈并不意外宋北溟会有这样的判断。 他观察宋北溟与燕熙的相处,宋北溟是有意无意的贴近,燕熙是自然而然地倚靠。两人在一起时,燕熙身体明显放松。 周慈道:“论理只要荣还存在,殿下的身体消耗就不会停止,殿下与三爷……咳……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虽说荣有被化解部分,但荣经年日久,有部分极是顽固难化,这部分仍然会消耗殿下的身体。不过,我观近日殿下身体没有败坏之象,许是三爷给的助益。” 宋北溟与燕熙最亲近,他熟悉燕熙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处他都爱不释手又铭记于心,细小的变化也被他如数家珍。 他自然也瞧出燕熙这些日子身体没有往坏的地方发展,于是问:“何解?” 周慈道:“譬如有些病,得过一次便不会再得。许是三爷身体条件好,生成了能抵御枯的东西,那东西叫枯不能消耗三爷,反叫枯为三爷所用。而枯荣本是一体,殿下得了三爷的助益,便也有了能抵御荣的能耐。” 宋北溟不解,道:“可微雨为何近来一直消瘦?” 周慈愁眉锁起道:“一是荣的消耗;二是肠胃受损,饮食难当;三是殿下心思过重,不思饮食。肠胃我近来一直在治,这几日瞧着好些了,但殿下不思饮食,只能从旁多劝。” 宋北溟记在心下,想到更要紧的问题:“若微雨的荣被完全化解或控制了,会如何?” 周慈想到了燕熙恳求他不要将身体恶化的情况告诉宋北溟和商白珩的事。他既答应了,便不能食言。 但周慈身为大夫,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他希望燕熙活得好的愿望并不比宋北溟弱。于是他迂回地答道:“会呈现殿下本来身体底子的样子,会比五年前还差。” 宋北溟眉峰紧聚道:“微雨五年前身子很差吗?” “不太好,否则也不会被形势所迫用了荣。”周慈不能往深了说,转了话锋道,“若任荣一直消耗下去,殿下的身子只会越来越差。” “我要微雨活下去,纵是病弱了些,娇养着便是,人得在。”宋北溟其实早有预判,他的意见早在上次和周慈在军帐外谈话时就隐约地提过,此时他仍是坚定地说,“既然我能控制枯,荣就一定也有某种控制的方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微雨好好活着。” 周慈道:“殿下先前有说过会配合治疗,殿下的意思也是不要表面的繁荣,而要努力停止荣的消耗。” “往后我每日都来陪微雨用饭。”宋北溟看檐上的风灯轻晃,刮了一日的风终于小下去了,他侧头瞧向正房的窗子说,“先生也在这院子住下吧,微雨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周慈点头。 宋北溟转身朝向房门,又顿住问:“微雨还要多久能醒?” “只要没有气息不畅,便不是大事。我已经为他施过针,从脉象上看,殿下已经从晕厥中缓过来了。之所以没醒,大约还是心思郁结。”周慈捏着病案道,“人在遇到重大变故,丧失意识也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殿下心底有强烈的求生意识,他在努力地保护自己的身体。殿下答应过我们会爱惜自己,他信守承诺,一定会说到做到,他此时就在尽力地兑现自己承诺。” 周慈说到这里,心疼燕熙不已,想了想又说:“殿下太累了,若是能睡,便让殿下多睡会吧。最多到子时,殿下必会醒来,我先去给殿下煮药膳。” 宋北溟点头:“我去陪他。周先生辛苦。” “他是我的殿下,照顾他是我的职责,谈不上辛苦。”周慈说这话时很郑重,他走出檐下,看天上团云散开,一轮满月从云层里跃出来,他很轻的说,“今日是中秋啊。” 宋北溟今日忙得焦头烂额,燕熙有恙,他坐立难安,根本没注意天色。 此时闻言瞧向那轮圆月,见月旁一片薄云缓缓散开。 宋北溟想起他和燕熙在满月夜里格外浓列的结合,可他的微雨今日却躺在病榻里。 宋北溟一时悲意涌来,竟是不知今昔何昔。 - 宋北溟回到正房,侍从悄声退下。 宋北溟坐在床沿,俯身细看燕熙,曾经轻轻一按就红的眼角以及不用点朱也嫣红的唇,此时浅淡得有如细瓷,叫人不敢碰,怕一碰就碎了。 燕熙明明就在眼前,却叫宋北溟无端觉得燕熙好似方才那片薄云,风一吹就能散开。 宋北溟心神不定,取了小刀来,割了一回血给燕熙喂下,又凑近去闻燕熙身上荣的味道。 荣比方才弱了些,宋北溟略定了心,翻身上榻,把燕熙拥在怀里。 这样满满地将人抱住了,宋北溟终于觉得燕熙是真切的了。 - 燕熙陷进了挣扎不出的梦。 梦境里雨下得好大。 他浑身疼痛地在追赶着什么,跑了许久,终于看见远处汉临漠骑着战马疾驰而去。 他在梦里混乱又懵懂,这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大声喊:“师父!” 汉临漠充耳不闻,继续远去。 燕熙在梦里也急得要命,施展功夫去追。 大约是汉临漠看他追得太快,便勒马停下。 燕熙伸手要去扯缰绳,汉临漠却驾马踱出几步,和他保持距离说:“微雨听话,回家。” 燕熙猛地一怔,竟是听不明白,讷讷地问:“师父,我的家在哪里?” 汉临漠没有回头,直挺挺地坐在马上说:“你喜欢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人不能只选喜欢的。”燕熙难过地反驳,在彷徨的回话间慢慢地回忆,倏地微睁圆了眼说,“我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妈妈和妹妹,她们需要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考试在等我,我要回那个家。” “那你便回去。”汉临漠点头,他的背影有某种不似活人的僵硬,声音比现实中刻板,但语气在努力表达慈爱,“为师要去另一个地方,便不送你了。” “师父,”燕熙在无意识间泪流满面,“您为何不肯看徒弟一眼?您是不是也觉得我无情无义,大家都在留我,而我却想说走就走?” 汉临漠的脖子笨重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扭头来看他,不知为何又顿住了,仍是没有回头,吐字迟钝地说:“微雨,你若无情,便不会跑到这里来寻我,快回去罢。” 燕熙怔怔地问:“回哪里?家在哪里?谁能告诉我,到底回哪啊?!” 就在此时,远处有成群的人走来。 燕熙泪眼婆娑地瞧过去,竟是看到了一位穿雪白裙装的女子,背影像极了唐遥雪;又看到了一人穿着青色官服,一板一眼走路的模样与文斓无异;还看到威严的苍龙军整肃地站在雨里。 燕熙正纳闷为何唐遥雪、文斓和四千苍龙军会在此处,突然胸口一痛,被什么推得往后猛退几步。 他定睛去瞧推他的人,看到那匹载着汉临漠的战马之上,坐着的人没了脑袋。 燕熙哇了一声痛哭起来。 他压抑多时的情绪,在看到汉临漠无头尸身时崩溃,他难过地蜷缩起来,眉间紧得能拧出水来,委屈地哭喊:“你们每个人要走都不告诉我,口口声声叫我不要难过,那你们为何要走?” 燕熙无助的说:“你们凭什么一个个都把我抛弃在这里?!” - 燕熙似醒非醒,全身似被寒雨淋透了般发着抖,眼前闪过很多人影: 他在都察院监杀掉的赵崇; 在朱雀湖边死在他眼前的龚琼; 被他弹劾死的刘秉; 在他见死不救之后自焚的燕照还有那些惨死的燕氏兄弟;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8节 他在奉天殿上打了耳光的姜溥; 行刺他未果死在他脚边的姜磊; 还有很多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死人。 这些人像是终于找到了燕熙表面上刀枪不入的弱点,从四面八方飘来。 燕熙说:“滚开。” 他拔出流霜,要把这些人再杀一次。 可他握着刀好委屈,他明明应该握的是笔,却跑来这里杀人,沾了满身的污血。 他原本是单纯的高中生,现在不干净了。 长久以来的破碎感,在梦中将燕熙撕裂。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将何去何从。 他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但他又无法叫停,有人在不断为他死去,有人在催促他前行。 他到底是谁? 这个梦境渐渐变成茫茫白色。 渐渐的,燕熙知道这是梦了,可他找不到梦的出口。 他往左走,看到唐遥雪、文斓和汉临漠的身影,这些至亲挚友催他快回去; 他往右走,便被那些恶鬼围攻; 改为往前走,四千苍龙军齐步远去的身影他苦追不上; 而往后走,是无尽的深渊。 燕熙不知如何逃出这个梦,他要被痛苦湮灭了。 他真的快要碎了。 梦里的雨下得好大,淋在身上竟也会冷。 - “微雨,微雨。”宋北溟轻轻摇着燕熙,他看燕熙嘴唇噏动,凑近了只能隐约听到“回家”“滚开”。 燕熙在梦中哭,泪无意识地滑下。他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他,那声音一响起,就吓得那些恶鬼连连后退。 燕熙终于找到梦境的出口。 宋北溟的声音就在他耳侧:“微雨,快醒来,梦泽在等你。” “微雨,回家。” 燕熙在头晕脑涨间,被宋北溟握住手。 那只手有力地将他拉到现实,燕熙幽幽地睁眼,他没想哭,可眼泪就那么顺着眼角滑下来。 宋北溟握住燕熙的手就觉得不好,那手心发烫,却没有汗,他没敢大声喊,怕惊住了燕熙,只扭头朝周慈打手势。 周慈算准了燕熙醒来的时间,已经备着药膳在屋里候着了,连忙赶过来,搭手在燕熙的脉上。 周慈听脉片刻,试了燕熙体温,查看燕熙心跳和唇舌,再稍稍扯开燕熙前襟,看到胸前起了一片红色丘疹,脸色急变道:“不好,重伤寒。” 周慈知道燕熙受了冷雨,但因着燕熙自用了荣后从不生病,周慈便以守住燕熙元气为先,没给燕熙用重药,怕更伤了燕熙底子,于是只用了轻效的去寒药。 可燕熙偏偏生病了。 没有人懂燕熙的破碎和煎熬,都以为他无所不能、天下无敌。 这病来的凶猛,入夜时人还是好的,到了半夜一时浑身冰凉,一时又发起高热,人只醒了片刻,迷迷糊糊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转眼又闭上了眼,怎么都叫不醒。 病势滚滚而来。 - 燕熙耳边轰鸣,闭着眼也天旋地转。 他无力地躺在软被间,唯一的力道来自手心,他靠着那点力量在颠倒的眩晕里勉力支撑,一次次地想要睡去,又被一次次地喊醒。 燕熙听到宋北溟一直在叫他“微雨,回家”。 又仿佛听到汉临漠催他“回去,快回家去”。 他上一刻还被梦里的冷雨淋得发抖,下一刻又似被热水泡着般滚烫。 燕熙醒不过来,穿书以来的一幕幕像电影般在他眼前晃过,那个魂牵梦萦的课堂竟是电影画面的背景。 这种不同次元的掺杂呈现,诡异得令人寒毛倒立。 燕熙逐渐又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书里,抑或是在现实里,几重的梦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被撕扯着,身体要碎成无数瓣。 燕熙太累了,也太难过了,汉临漠给他的悲恸是一记重击,把一直以来不会痛的燕熙打痛了。 太痛了。 他只有一个人,却被无数把刀凌迟,仿佛只有死去才能逃离痛苦。 可他不能死。 燕熙分不清自己在白天还是黑夜,几次艰难地醒来,又仓促地陷进长久的混沌。 - 中秋夜里的圆月无人观看,转眼圆月就缺了一角。 靖都,乾清宫,寅时末 。 平日这个时辰,天玺帝早已起身,明忠怕误了早朝,在内殿外焦急地等了片刻,听里头还是没有动静,便小声地喊:“皇爷,该起了。” 帐子里没有回话。 明忠又加大了声音。 仍是没有声响。 明忠陡地提起心来,小步跑到帐边又喊:“皇爷?” 这么近,以天玺帝的警醒,不可能听不到了。可天玺帝还是没应他。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明忠忐忑不安地掀开帐子,看到天玺帝一动不动。 明忠吓得跌坐在地,冷汗铺天盖地而来,他经了多少风浪,这一次若真是出事,便是灭顶之灾。 他颤抖地拿手去试天玺帝的鼻吸,在手指凑近的那一刻,他心都要跳出来了,终于在试到天玺帝有呼吸时,才猛松了一口气。 可天玺帝就是怎么都叫不醒。 好在明忠老道,他在急乱中略定了心神,知道此事不能声张,快步走到殿门外说:“快去请英珠来。” - 英珠就住在东侧的昭仁殿,他自燕熙册封太子后,便没再侍过寝,便是轮值到他守夜,天玺帝也不会叫他上龙床。 天玺帝似乎又把他当回了纯粹的内侍,除了偶尔会多看他一眼,对他再没亲近的举动。 英珠隐隐觉得天玺帝哪里不对。 他念着天玺帝,又恨着天玺帝,在天玺帝刻意的疏远里,他没有做任何谄媚的努力,顺从了这种安排。 昨夜正好换他休息,他在夜里收到西境的消息,听闻燕熙一连几日重病不起,忧虑得一夜未眠。 今晨英珠早早就起了,还未到他上值的时间。 他心中来没由的惊跳,想着要去天玺帝跟前把西境的消息说了,可这会若没脸没皮地凑过去,反而会得天玺帝一个冷脸。 英珠站在窗边,六神无主地揪着衣袖,突然听到小太监在门外传明忠的话。 英珠直觉不好,因为天玺帝这段时间都没有突破轮值安排来传他。 他心慌地起身,踢翻了跟前的小椅,猛跑到昭仁殿外,又赶紧收住步子。 在宫里走动有规矩,不能动静太大,否则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被人浮想联翩地猜测。 英珠心中不安,却不能跑起来,一路急走着推开乾隆宫的门。 明忠在他进去后,立刻把门关上。 英珠一看明忠的举动和神色,便知在大事不妙。 他在无外人的殿中才奔走起来,跪在龙床旁,看天玺帝一动不动,霎时红了眼眶喊:“皇爷!” 他这些日子都和明忠他们一样,喊天玺帝皇爷。 天玺帝毫无反应。 英珠顿时急唤道:“陛下!陛下!” 第109章 变局生机(精修+1000字) 天玺帝叫不醒。 明忠急道:“快去传太医。” “不行!”英珠猛地站起, 尖利地喊道,“现在不能传!” 明忠往外走的脚步, 被喊得顿住。 两人皆是满头冷汗。 在对视间, 两人都想明白了:一旦太医院来,满朝皆知皇帝病了,不知又要起什么风波;加上天玺帝这病来得蹊跷, 昨夜里还精神奕奕,隔天就病重晕迷, 必定是宫里有人动手脚。 宫里不干净。 既然不干净,那便无法排除太医院是否绝对忠心。 两人对视一眼。 “可这天大的事, 咱俩也担待不起。” 明忠走回来,瞧着他陪了一辈子的天玺帝,心中难过,担心不已地说, “现在宫里头没一个能做主的人,此事又不可声张, 该当如何是好?” 英珠反倒冷静下来:“只要能稳住两天, 便足够时间把殿下接回靖都。”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39节 他说这话时, 眼里有炽光,像是热切地期盼,可他的表情又是悲伤的, 像是对天玺帝存有情意。 明忠被英珠这种残忍和大胆惊到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英珠不仅想要天玺帝死, 还想要拥立新君。 明忠只觉毛骨悚然, 他重新打量这个共事多年的漂亮太监。 他知道英珠恨天玺帝, 毕竟被那样在床上折磨, 还不恨的人, 便要贱到骨子里了。 但明忠没想到,英珠恨到了这种地步。 毕竟天玺帝是真的宠英珠。在有英珠的这些年里,天玺帝没有临幸过其他人,后宫也只在年节时做做样子去一趟,五年里踏足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再者,除了能住到乾清殿的柔嘉皇后,整个后宫也只有英珠入主了乾清宫,还住进了与乾清殿一墙之隔的昭仁殿。 这莫说在当朝,便是在整个大靖朝,也是仅次于唐遥雪的盛宠了。 可现在英珠竟然不念旧情到这种地步。 - 英珠神色不明地盯着明忠,缓缓走近。 明忠感到危险,本能地往后退,他毫不怀疑英珠想要杀人灭口。 明忠已经年老,单打独斗绝对不是英珠的对手,但他赌英珠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英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掌控当前的局面。 英珠手上握着根簪子,他眼里血丝肉眼可见地生起,在发疯的边缘游走:“我以为明公公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投靠储君,换剩下几年光鲜体面的生活,这笔生意不难算,明公公竟是不明白么?” 明忠摇头道:“陛下现在不能死。” 英珠凉飕飕地笑起来:“没想到明公公对疯狗那样的皇爷还挺忠心呐。” 明忠不赞成英珠对天玺帝的评价,但他不能反驳,否则又刺激到英珠。他退无可退,靠在了书柜上。 英珠举起簪子,晃着针尖的锋芒在明忠眼前:“明公公怎么不喊人?你若不肯帮我,大可把人都叫来。你是老公公,徒子徒孙那么多,随便给我安个罪名就能把我扳倒。” 明忠再次摇头,一针见血地说:“你我都知道,皇爷一心想把大统传给殿下,皇爷在,殿下就还有助力;皇爷一旦走了,殿下就真是孤军奋战了。我也要问你,你竟是不明白么?” 在某一刻明忠几乎以为英珠要动手了,却见英珠变脸比变天还快,听到燕熙要孤军奋战时,微微怔了片刻,眼里的疯戾收敛,簪子收到袖中,转眼间改为柔声说:“是我心急了,竟是一天都不想等了。那么,明公公想要如何处置?” 明忠被英珠这种骤变惊得心颤,英珠平日里逆来顺受,不想心里已疯邪到这等地步。 好在英珠理智尚在,明忠略松了口气道:“先传大夫来给皇爷诊治,立刻传内阁大臣来,请灵儿公主回宫主持大局。” 英珠阴沉地道:“先传商次辅和灵儿公主来,旁的事情再议。” 明忠点头,抬脚就要出去。 “对不住,明公公,在商次辅来之前,你我都不能离开这里。”英珠拦住了明忠去路,隔着门朝外传话,“传令,请商次辅入宫觐见。” - 商白珩午门外排队候着早朝,他昨夜从周慈的私信里得知燕熙病重,一夜未眠。心中百般忧虑地来早朝,陡然得了乾清宫的召见,当下脸色一变,在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无数可能。 他知道百官都在看着他,身为次辅绝不能先乱阵脚,定了定神,当下款款提了官袍便随小太监往宫里走。 眼见要早朝了,天玺帝突然召见内阁大臣,且只召见了一位,这必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百官见这阵仗,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众人见商白珩淡定而去,想着商白珩如日中天,必定是知道内情的。商白珩不急,应当是没有大事。 其中也有不少人打量梅辂,天玺帝越过首辅只传了次辅,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梅辂老神在在地站在晨光里,他目光深沉地望着天色,抬掌,像是在空中接着什么似的,紧了眉,轻语道:“秋露起了。” 裴青时站在商白珩的位置后面,他隐隐猜到大事不妙,可此时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小声地和旁边的纠察御史说:“这吵吵闹闹的,太不成体统了,御使大人也不管的吗?” 纠察御史连连称是,百官见纠察御史凶巴巴地过来了,连忙都闭了嘴。 - 当商白珩到乾清宫时,淳于公府里燕灵儿接到了盖了明忠和英珠私印的密信。 天色未明,妆镜两侧点着立灯,燕灵儿的妆只差画眉,侍女举灯凑近。 淳于南嫣举着眉笔,正勾完最后一笔,燕灵儿信看到一半,陡然起身,愣愣瞧着淳于南嫣,急泪就滑下来了。 淳于南嫣忙牵住燕灵儿的手,接过信读下去,随即脸色大变,拉起燕灵儿就叫人备马。 在赶往皇宫之前,燕灵儿在哀忧里心思一动,摘了自己公主令牌交给莲馨说:“取我令牌去北原王府,找定北侯夫人,请她出面叫小夏先生去一趟宫中。此事不可声张,务必要做得无人知晓。定北侯夫人晓得厉害轻重,她听到我的口信,会知道该如何做的。” 莲馨不知情况,但一听要请大夫进宫便知道事态紧急,当即郑重点头,拿着令牌急步去了。 两个姑娘,不坐小轿也不用马车,燕灵儿跟着淳于南嫣学会了骑马,两人策马飞奔在靖都清晨的大街上。 红色宫装的纱摆在晨风中飞扬,东华门早有人接应,门从里头打个开缝,迎二人入宫。 - 一柱香后,梅辂和裴青时也被请进宫去,明忠亲自到午门外传旨说:“陛下今日有些乏,暂不早朝了。除了接到召见的几位大人到乾清宫问话外,其他大人各司其职,散了吧。” 百官们云里雾里,不乏有人往天玺帝身体抱恙处想。 邵亭在百官议论纷纷时出现,他扶剑站到午门外,众人一见锦衣卫指挥使来了,再不敢徘徊,转眼便散了。 百官走出很远才敢小声嘀咕。 “内阁、锦衣卫等近臣抱作一团,主心骨还在呢。” “我瞧着也是,没事的,大家瞎想什么。陛下日理万机,休息几日又有什么。” 各方也就安心了。 此时是卯时初,天还未亮。 - 早朝散尽时,五城兵马司迎来了汉阳老将军的巡检。 汉阳如今暂代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他每日都要到五门巡检,今日巡到北门时,照旧是由很久以前的老部下冯超接待,这冯超如今是北城门的指挥。 冯超见了汉阳,极是恭敬地行礼,陪着汉阳巡视。 两个长官走在前面说话,后面的人没敢跟太近。 汉阳巡视完,冯超把汉阳送到高高的石阶口时,像是才想起什么事般,难以启齿地变了变脸色,一脸关切地说:“汉少将军身故了,汉老将军要保重啊。” 汉临漠身故的消息,经宋北溟专门交代不能公开,从西境送来的军报以密信的渠道,只呈给了天玺帝,连内阁的手都没经。 怕的就是在这特殊时刻,汉阳老将军和待产的汉临嫣受不了。 汉阳年近八十,若不是天玺帝不放心把五城兵马司交给其他人,他这个年纪该在家颐养天年的。 汉阳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汉临漠在守边关,女儿汉临嫣这两日就要临盆,老将军今日原打算巡完城门就到北原王府去看女儿,谁知在天光乍亮之前,听到这等噩耗。 汉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脸色陡然苍白,不可置信地瞧着冯超,抖着胡子问:“你说什么?什么汉少将军?” “汉临漠将军在仙女湖旁被枭首示众,听说棺椁正在运回靖都的路上。”冯超状似悲痛欲绝地说,“汉将军真是太惨了啊!” 汉阳站在城楼的台阶尽头,脑海里呈现儿子尸首分离的情景。 他已经很老了,不复当年那般茹毛饮血、果断狠决,他所盼所护全系在大靖清明、太子平安和儿孙安康。 他的儿子汉临漠一直都是无所不能,怎么可能战死呢? 汉临漠是太子少保,太子手底下没了统帅又该如何是好? 大靖好不容易走向这一步,往后不能再有差错。 桩桩件件事情冒上汉阳苍老的心头,最后落在汉临漠的名字上。 汉临漠血淋淋身首异处的画面逐渐蒙住了汉阳的心神,老将军像被人拿刀子在剜心头肉。 年老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极痛。 汉阳捂着心口,指着冯超说:“你胡说……” “老将军您原来不知道的啊?”冯超露出吃惊的表情,捂着嘴巴说,“啊,可能是大家怕您受不住,都瞒着您呢!我坏事了!真是对不住!老将军,您看我这嘴快的,我该死。” 冯超说着就掌自己的嘴。 汉阳联系起昨日天玺帝古怪地传他用膳,问他身体如何、家中如何。又想起北原王府的管事的天天好声好气地请他去瞧汉临嫣,还有身边陡然增加的护卫。 这些都太反常了。汉阳转头往后瞧去,见北原王府的管事正往他这边瞧。 汉阳确信了,他脸色霎时苍白,一阵锥心之痛袭来,他用力地皱紧了眉,用力地按着胸口。 冯超眼睁睁看着,面上还是惶恐恭敬,可他没有伸手去扶,也没有喊人相助,面是火上浇油的说:“哦,对了,汉老将军您还是太子太保,你大概也不知道,现下您的宝贝徒弟太子殿下在西境得了重病,怕是要起不来了罢?还有宫里头,陛下也是重病不起,这天要变了!” 微雨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这不可能! 可是今天天玺帝突然没有早朝,莫非真是如此? 汉阳只觉天旋地转,他想要质问冯超,可出事的皆是他心系之人,他苍老的心弦根本受不了这等锥心之痛和连连重击。 汉阳一阵急痛,前眼发黑。心绞痛加剧,嘴唇发紫,他发不出声音,想要叫护卫。 冯超一改之前惶恐和恭敬的神情,故意走到了汉阳身边,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 他的动作让人看起来像是在附耳和汉阳说话,实则他正以一种十分残忍的表情看着汉阳。 汉阳痛得弯下腰去,老将军抬手想要抓冯超质问。 后面的副将瞧出汉阳的姿势不对,抬步急来,这时冯超才像是发现哪里不对劲般叫人:“来人,不好,汉老将军心疾犯了!” 武将们围过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汉阳身子一僵,从高高的阶梯上摔下去了。 - 内阁五位大学士常驻宫中,礼部尚书孙昌、兵部尚书在东阁值守,朝廷日常事宜都送到那里。 梅辂、商白珩和裴青时则直接住在了乾清宫的南书房,这个位置往里能通内廷,往外能观外朝,三人轮值一刻不敢闭眼地守着天玺帝。 命令一道一道地下达,凡在京官员不得出靖都,外放官员非令不得入京,南北大营的禁军原地驻守,五城兵马司立即关闭城门。 燕灵儿入宫先守着天玺帝哭了小半个时辰,她哭得肝肠寸断,叫人听了更敢忧凄。 就在大家以为小公主会一直哭哭啼啼下去时,小公主自己擦干了眼泪,起身去后宫走了一趟。 她把二十四衙门的主事宦官们都敲打了一遍,又盯着把各宫各门的钥匙都收了。 她是在天玺帝的宠爱下长大的,天玺帝对她几乎有求必应,这么个掌上明珠的公主回到宫中,后宫里又没有掌事的娘娘,宫人们见着小公主都不敢托大。便是那有心思的,看众人都听话地交出权柄,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听话办事。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0节 燕灵儿桃腮杏面,生的千娇百媚,似是不谙世事。然这次迎宫禁突变,她出手皆是雷霆手段。 也有人看她的年少又不经事,想糊弄她,她面上天真无邪地听着汇报,转头便传话说:“叫阖宫的人原地待命,等着本宫问话,谁要敢走动,不问缘由,全部问罪。”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 燕灵儿由淳于南嫣陪着,从昨夜里在乾清宫当差的宫人开始,顺藤摸爪地查下去。 每个人、每件事都盘查得仔仔细细。 个别宫室里,那些解释不清行迹之人接受着更深一步的审问,凄厉的惨叫被层层厚墙挡住,暗潮推向整个宫禁。 皇宫四门封锁,禁宫里人人自危,全都缩着脑袋做事,皇宫里微妙地安静。 - 汉阳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商白珩正在南书房。 他心下大痛,一听便知不好,当即连沾饱了墨的笔也顾不上,径直急往乾清殿去寻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是这些人中唯一武将世家出身的,她这一日都陪着燕灵儿料理宫中之事。此时刚随燕灵儿从后宫回到乾清殿,燕灵儿正要往内殿去瞧天玺帝,淳于南嫣瞥见一贯泰然自若的商白珩从丹樨上疾奔而来,立即肃了神色,扯住燕灵儿。 商白珩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位姑娘跟前,直接说:“汉阳老将军出事了!老将军的身子,太子殿下有嘱咐找人定期去看。我这里有汉阳老将军近日的诊案,他虽从前偶有心疾,但近来诸事顺利,老将军心绪安宁,并没有再发作心疾之症。今日谁与汉阳老将军在一处的,谁就有问题。” 淳于南嫣与燕灵儿神色皆是一凛,两人皆是大恸于汉阳老将军的身殒,眼中已是含泪。 可眼下根本不及多问和耽搁,汉阳的安危系着靖都城防,淳于南嫣拿帕子替燕灵儿抹泪,安慰的话略去了,只对商白珩先道:“次辅大人是何意思?” 商白珩眉锋紧锁,冷峻地道:“五城兵马司不得有乱,眼下京中无帅,汉老将军一出事,五城兵马和城外南北二营的禁军便要群龙无首。在这当头,汉老将军出事,只怕不是意外,而是别有用心的故意策划。靖都的浑水都浮上来了!” 淳于南嫣和燕灵儿听得神色肃然。 商白珩冷然道:“如今只有太子妃娘娘能镇得住场面,请娘娘带原来淳于将军部下,到五城兵马司和禁军换防。” “商次辅言之有理。”淳于南嫣听到汉阳出事时,心中便知要出大事,此时听商白珩说得明白,她没有过多犹豫,当机立断地道,“本宫需得有个信物。” 燕灵儿凤眸一转,快跑进乾清宫中,取了一把尚方宝剑交给淳于南嫣说:“姐姐,你带我父皇的剑去,见此剑如见天子,谁要不服,斩他便是!” 淳于南嫣看燕灵儿眸中哀色沉重,却一直强自镇定地处理复杂的宫闱之事,在连连听到噩耗时也没有慌乱。 小公主在她的教导下已经能独当一面,在天真浪漫之外已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 淳于南嫣心中怦动,想要与燕灵儿说点什么,然而时间紧急,两人只在匆忙间交换了彼此才懂的目光。 淳于南嫣接了剑,指尖从小公主如暖玉般滑腻的手指上滑过,接过了剑。 裙摆交错,各自忙去。 - 小夏先生由北原王府的护卫长送进宫,他的医术了得,在经治好了宋星河之后已经在靖都被传为华佗再现。 燕灵儿到乾清门外将小夏先生迎进去,陪着小大夫给天玺帝看诊。 小夏先生不是攀慕权贵之人,若不是燕灵儿与淳于南嫣这些日子时常到北原王府,与他日日碰面往来渐深,彼此有了交情,否则他并不肯来宫中跑这一趟。 加上燕灵儿从不在他面前摆公主做派,在小夏先生眼里,燕灵儿就是个年纪与自己相当的小伙伴,今日燕灵儿把代表尊贵身份的公主令牌交给他,他便知道事态严峻,得替自个的小伙伴跑这一趟。 小夏先生对天玺帝望闻问切走了一轮,神色古怪地沉默片刻,他鲜有地又查了一遍,而后若有所思地端坐着闭了会眼。 所有人都在急,小夏先生确似仙人问道般默不吱声。 燕灵儿双眸幽幽地瞧着小夏先生,小夏先生被那目光催得掀开眼皮,他拒绝不了小公主,叹了口气,高深莫测地说:“陛下能否醒来,只看天意如何了。” 说完不顾燕灵儿、内阁大臣和明忠的苦苦挽留,去往北原王府守护汉临嫣临盆。 - 冯超不声不响地气死了汉阳,正洋洋得意间,宫里头就来传旨要城门紧闭。 宫里头的动作也太快了! 按冯超私下得到的消息,天玺帝病重不起,这会儿宫里头该是乱成一锅粥才是。 冯超暗地里还受了另一道命令,原本要听信而动,可他这边意外得手处理了汉阳,其他四城门竟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静。这天大的事情,他自己根本不敢擅做主张,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明面上先遵旨关了城门。 冯超一边希望那神秘人的暗势力能成功,这样大靖换了天,他曾经收了四姓不少好处的事情就不会有人来查了;一边又庆幸自己气死汉阳的事情做的干净,就算那暗势力没得手,汉阳死的事情查起来,也只能归于心疾发作,追究不到他身上来。 冯超一遍遍地捋着思路,觉得自己想的没差。可不知为何,心头突突直跳,危机感无声地逼近,叫他坐立难安。 直到听说宫里头派出来接手汉阳的人是淳于南嫣时,冯超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五城兵马司和禁军里鱼龙混杂,便是汉阳这种威镇四方又老谋深乱的人忙活许久,也没清查干净。如今换个未出阁的姑娘来,便更没威胁了。 冯超又生起希冀,那暗地里的人不乏有来头极大和身处禁宫的,这些人一旦得势,他冯超就不用日日如坐针毡怕被问罪,而是从龙之臣,可以得飞黄腾达了。 - 淳于南嫣到北城门时,冯超领兵行礼,他行了礼就揣起了手,避口不谈防务。 在他看来,太子妃娘娘就算身份贵重,左不过也就是个妇道人家,就算拿着尚方宝剑来,又能做出什么主张来。 冯超很是不屑。 淳于南嫣面带笑意地问:“今日汉阳老将军来此巡楼时,是你全程陪的?” 这问题冯超今日已经回答过多次,有无数双眼睛做证冯超当时没有做过任何出格举动,他的答案无懈可击,是以他轻车熟路地回答:“是的。” 他以为会像之前糊弄其他人一样,轻轻松松应付掉淳于南嫣。他甚至已经开始庆功,因为等淳于南嫣这个级别的人物来问过之后,他的嫌疑大约就彻底消了。 然而他没有机会庆幸了。 冯超话刚落音,便见淳于南嫣端庄得体的笑意转眼变成冷怖,他心头骤跳,根本来不及深想,只见眼前银光一闪,接着脖子一凉,他甚至没瞧明白淳于南嫣如何出刀,头颅已经滚地。 血从冯超脖颈的豁口喷出,溅得满地都是,他的头颅滚到淳于南嫣脚边,被淳于南嫣冷漠地从高高的石阶上踢下去。 这一幕在一众官兵眼前乍现,众人不及反应,眨眼间全被那飞溅的血糊懵了。 淳于南嫣懒得擦刀,鲜血从刀身滑下,她天姿国色的脸上是能杀人的冷戾,对着一众官兵冷笑说:“本宫奉陛下之命,暂行五城兵刀司都指挥使之职,你们谁有异议?” 官兵们胆颤心惊地跪了一地。 - 汉阳老将军和汉临漠殉国的消息被严严实实挡在北原王府之外,汉临嫣在这日夜里产下一子。 宋星河从病榻上起身,抱起了新生儿。 靖都这日的阴霾在婴儿的啼哭声中,终于驱散了此许。 只是天玺帝仍未醒来。 - 西境,临冰镇。 燕熙已经高烧两日,日夜被困在恶梦中。他单薄地躺在软榻间,身边时时都有人,他却孤独地在死气沉沉的梦里彷徨。 周慈用了很多药,针也施过多回了,日间看着烧退下去些了,到夜里又滚滚地烧起来,喂进去什么都吐出来,吐到最后只剩黄水。 宋北溟衣不解带地守着,燕熙吐一回,他就轻哄着再喂一遍。 宋北溟抱着燕熙。 他一刻都不敢闭眼。 燕熙曾经那充满旖旎之色的眼角眉梢,此时浸着的都是苦楚,人像是中秋夜里那片满月旁的薄云,风一吹就能散了似的。 宋北溟寸步不离。 他见燕熙时而说梦话,知道燕熙被恶梦魇住了。他想弄清到底是什么叫燕熙难以释怀,附耳去听,燕熙又委屈地把唇抿上了。 燕熙不肯叫人听,连梦中都下意识地避着人。 宋北溟心中更加疼惜,燕熙大约有什么苦处,是绝不能向外人道的。 是什么呢? 宋北溟以为自己已经能设身处地理解燕熙,可燕熙这一场急病叫他隐隐知道,自己似乎还徘徊在燕熙的心门之外。 宋北溟并不气馁,他一遍一遍唤着燕熙,怕燕熙在梦里找不到回来的路,他面额贴着燕熙的脸,很轻地说:“微雨,回来。” 宋北溟紧紧地握着燕熙的手,像是牵着人往前走一样,说:“微雨,大胆地往前走,有我给你开山劈路,谁要敢拦你回家的路,我就杀了他。就算是神仙和阎王也休想阻拦你。回来,微雨。” 回来,微雨。 宋北溟要心疼死了,他的太子殿下不过才十九岁,却已历尽人间苦楚。 他的微雨那么美好,本该住在金殿,被千恩万宠地捧在手心,却尝尽人间冷暖和诸般苦痛。宋北溟恨不得帮燕熙把这一遭都给替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日夜空如洗,万里无云,团月之下,人却未圆。 院子里的竹林是宋北溟叮嘱按燕熙喜好栽下的,在静谧的夜里,被秋风轻拂着沙响。 宋北溟锲而不舍地轻唤着微雨,燕熙的手指在宋北溟的掌心里极轻地动了下。 第110章 帝心难测 靖都, 乾清宫。 天玺帝已经晕迷两日。 天玺帝两日未露面,靖都城防又骤紧, 内阁再怎么声称无事, 也阻不住外头猜测纷纭。 有老臣堵在宫门外,说要向天玺帝请安,任侍卫苦劝不肯离去。 裴青时揣着袖子来到宫门, 对老臣们意味深长地说:“陛口谕非请勿见,各位大人非见不可, 是信不过口谕,还是信不过内阁?” 老臣们资历摆在那里, 对裴青时这种新进内阁又资历浅的,在公事之外并不如何忌惮。他们倚老卖老地说:“我等自然信口谕,只是口谕是真是假尚不得知。我等倒要问问内阁诸位大人,若内阁若问心无愧, 大可以打开宫门让臣子们去请安,私自关了宫禁算怎么回事?” “内阁是得了陛下口谕进宫值守, 宫禁是内司衙门管的, 宫门是锦衣卫管的, 还有宫禁巡防是禁军管的,四头办事的都听陛下的,怎么就成内阁私自了?”裴青时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话, 陡然冷肃道, “本官奉劝各位大人慎言, 莫要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于老臣而言, 这是最致命的警告和羞辱。 老臣们勃然大怒, 这些文官们气急时骂人, 除了词藻华丽些, 也和市井无赖无异,字字句句都直指内阁挟制皇帝,他们绝计不肯善罢甘休。 裴青时由他们骂,到老臣们骂不动了,他才悠然地说:“既然大人们言之凿凿挂念陛下,那晚辈便遂了各位的意。请大人们在宫里头多住几日,以便随时侯命陛下的召见。大人们请进罢。” 宫门在裴青时身后大开。 到这当头,老臣们却不敢进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1节 明忠在此时出现,他领着御马监的禁兵,把老臣们“请”了进去。 - 天玺帝晕迷的第三日,锦衣卫在靖都里请走了一批官员及家人。 靖都里风声鹤唳,连百姓都察觉出异样,沿街的铺子过午便早早关了。官宦之家更是三缄其口,生怕说错什么,不明不白地惹上祸患。 英珠守在天玺帝床边。 内宦们依着燕灵儿的令,大都被拘在住所,如今能当值的人不及原来一半,盘查的事情做起来牵扯复杂,宫人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明忠是老人,最是了解内宦中的门门道道,这两日时常帮着燕灵儿清查后宫,得空了再赶回乾清殿。 英珠这几年一直贴身伺候天玺帝,众人都在忙,倒是他有最多时间侍驾。 现在情势危急,天玺帝不能由单人守着,必得有内宦一人加内阁一人同时在场。 商白珩就在外间,从他的位置能看到英珠的一举一动,他看英珠枯坐了了有半晌,便从笔墨间起身,踏进内室床边。 英珠把手指绞得死紧,袖中还藏着那枚簪子,商白珩缓步走到英珠身后说:“英公公,我丢了样东西,劳烦您来帮我找找,可否?” 英珠一颤,压下了眸中的错乱,镇定自若地瞧向商白珩。 商白珩蹲下身,平视着英珠,又问了一次:“可否?” 英珠对商白珩格外尊敬,亦知道商白珩洞察力非常,他挣扎了片刻,终是起身随商白珩走到外间。 清净的殿中,从东暖阁能一眼瞧到西暖阁。 商白珩远瞅着天玺帝,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英公公既已忍过五年,何必差这一时半刻。” 英珠狠狠一愣,若不是听得真切,都要怀疑商白珩说的是否正是如此要命之事。 他定定瞧着商白珩,商白珩侧首来瞧他,眼里是不做伪的坦诚。 英珠知道商白珩都知道了,他瞧向天玺帝,神情复杂难言,像是恨极了,又像是依恋着,说:“可我若错过了此次,便再没机会动手。” 商白珩淡淡地说:“时机未到。” 英珠听得一激灵,商白珩这句话杀意凛然——只是未到,并非不杀。 英珠试探过明忠,明忠是一心向着天玺帝的,他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内阁其他成员的意思,那些读圣贤书的大臣们,没有人敢往那个意思上去想。 可商白珩就这样轻飘飘地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了。 英珠遇到了同类,他在这种共同的冷酷中,感到了安全,侧身面对商白珩,终于放心地问出了心里话:“商少傅,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不能现在动手?只要那个位置上无人,殿下就能名正言顺地登基,为何还要等?!” 商白珩高深莫测地说:“大靖病入膏肓,必得削骨疗毒才有回天之力。” 而天玺帝是大靖最锋利的刀。 英珠似懂非懂地看着商白珩。 “再者,何时回京,如何回京,得是殿下主张,旁人替他做决定,会坏了殿下的打算。”商白珩比英珠高出半头,他垂眸看着英珠,抬手从英珠手里抽走了簪子说,“英珠公公尚年少,只要熬过这一关,往后前程似锦,何必自毁前程?” “前程于我并无用。” 英珠摇头啜泪道,“商少傅,我不似殿下胸中有江山,我心中只有爱憎,不过是个大俗人罢了。” 商白珩从英珠的眼里看不到活气,天玺帝在病榻间不醒人世,似乎把英珠的活气也带走了,英珠像是丢失了牵引者,成了找不到方向的苦行僧。 想要宽慰英珠这种能忍辱负重数年的人,只有先变成同道者。商白珩不介意为此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开解英珠。 这不仅因为英珠绝对可靠,也因为燕熙说过要照顾英珠。 商白珩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英珠如今唯一的念想便是燕熙,继续开解道:“英珠公公,殿下希望你安好,曾托人问陛下要过你,后来你选择留在宫中,殿下便只能做罢。人与人的际会何其微疏,以为可以相识一世,却有多少是中道分别。殿下身边的人走走散散,如今能交心托付的没有多少。英珠公公,殿下尚在病中,你要多保重。” 英珠最揪心的事就是燕熙还病着。 英珠听此猛地抬眼,他那眼神纯粹清澈,平日的尖利算计在提到殿下时全涤净了,燕熙最他最后的希望了,他盈泪泣问:“殿下如何了?” 商白珩每日都看周慈的飞鸽传书,他已经两日无法入睡,鬓间的发又白了些许,短短两日他在二十九岁的英俊的面庞上覆上了清霜。 商白珩觉得自己也老了,他突然无比理解汉阳心疾发作而去的痛苦,若有一日燕熙也如此,他大约并不能比汉阳好到哪里去。 直到今日看到传书说燕熙能听到人说话了,商白珩才终于略稳了心神。 商白珩无法在人前表现出对燕熙超出分寸的关心,只能严苛地克制着自己,以至于在外人看来,他提起燕熙时甚至有些冷淡,他状似公事公办地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最凶险的时刻已经过去,陛下与殿下父子连心,必定也会逢凶化吉。” 英珠看商白珩说得笃定,心中便也安定不少。 - 商白珩说完这些,若有所思地瞧向龙床上的天玺帝。 天玺帝病的时机太巧了,燕熙前夜病了,密信呈到靖都,天玺帝紧跟着也病了。 大靖的皇帝和储君同时陷入病危,必会引起人心思动。时日一长,必有跳梁小丑现形。 商白珩心中盘算:后宫里连日清了不少人,今日请了一批老臣进宫喝茶,五城兵马司和两大营也清算了一批人,文官里许多人也上了名单,天玺帝无论如何也该醒了。 商白珩看到现在,已完全从最初的惊愕中镇定下来,这一局走到现在,见血之处皆是帝心所恶。 帝心当真是深不可测。 - 英珠重新回到龙床前。 商白珩在门边站了站,重新坐回小案边,提起笔墨。 英珠在天玺帝面前永远是卑微的,哪怕是天玺帝病中,那种睥睨一切的气势任是压迫得旁人不敢直视。 英珠垂头跪着,他怔怔地瞧着天玺帝,他有一个不能向外人道的心事,他之所以急着要杀天玺帝,是因为他已经快要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他很轻地说:“陛下,我已经分不清爱恨了。” 每日英珠都按小夏先生的开的药方为天玺帝煎药、喂药,按小夏先生所判,天玺帝该醒了,可天玺帝仍然晕迷。 “陛下,快醒来罢。”英珠忽地捏住了嗓子,语气和音色竟都与唐遥雪无异,“雪儿来了。” - 天玺帝沉在梦境中。 他在冗长的梦境里回到了受尽冷眼的少年时期,接着奋力一搏才当上了太子伴读,又没脸没皮地伺候了熹平帝多年,终于得到了那个位置。 他燕楠没有靠过谁,爹不疼娘不爱,万事都是自己挣出来。 当他走上最顶端,与过往全割断,没有带上任何人。 都说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燕楠并不怕,这种寒到底能不能承受,要上去了才知道。 权力之巅不容有他人分享,后妃不行、世家不行、老臣不行。 燕楠宁愿孤独。 他遇到唐遥雪时,是意外的。人间竟有这种洁净无瑕的处子,被坏人说要带到宫中,也毫无防备地信了。 有唐遥雪陪伴在侧的时光,是燕楠最好的年岁,他从西境捧来的这抹白雪,浸入他身体的每一次,在燕楠不知不觉中,尝试去洗净他自内而往的肮脏。 这种干净有着某种微妙的可怕,会引诱人去打碎它、弄脏他。 燕楠残忍地试探过,也阴狠的伤害过,可唐遥雪像是无所觉一般,无条件的依偎着他,自始至终一尘不染。 燕楠的坚冰开始有融化的迹象,这种融化让他感到危险,他变本加厉地暴露本性,把漂亮又脆弱的人儿在床上弄得不堪又凌乱。 然而即便唐遥雪浑身是伤,也能在清晨时全心交付地靠进他怀里。 燕楠为着这捧雪松动了,这种危险叫他焦灼,他反复求证唐遥雪对他的绝对信任,最终把人弄得遍体鳞伤。 这样的白雪,恍若人间仙子,燕楠自欺欺人地忽略了那也会有肉体凡胎承受不了的重创。 他的雪儿终是香消玉殒。 燕楠在送出皇贵妃的棺椁时,意识到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以为在梦里还能相会,可那个有求必应的柔弱女子一次都没到梦中来看他。他加封她为柔嘉皇后,她仍然不肯来看他,她一生的恭顺的尽头是绝决的分别。 包括这次,燕楠用了毒药,唐遥雪也不肯来看他。 梦里的那抹裙角,燕楠知道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可是他不甘心。 他在追逐的过程中忘记了醒来。 那味毒药最凶险之处在于本人的意志松动,燕楠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可在茫茫雪原的梦境里,他的意志崩塌了。 直到隐约的歌声传来,那是唐遥雪最爱唱的歌,温柔的调子抚过耳朵,似是唐遥雪的声音。 燕楠隐隐看到远处有一抹身影,他急步追去,原想大声质问,开口时竟是气若游丝:“我以为你至少会恨我,可你连恨都没有吗,雪儿?” 这话他在这些年的梦中问过多次,没有过回应。 “我恨你。” 这次竟然有了回答。 天玺帝震惊地抬头,发现那片雪裙不见了,猛地睁开了眼。 第111章 知机识变 靖都, 乾清宫。 天玺帝在明忠刻意放暗的房间里醒来。 他耳边还是梦中听到的歌声,那句“我恨你”余音不绝, 躺了多日, 一时动不了,只轻轻转了眼珠。 昏暗的烛光不刺眼,他适应了片刻便能视物。 英珠跪在龙床前, 看不见这动静,他怕极了天玺帝, 对天玺帝的反应异常灵敏,竟是隔着一段距离都察觉到天玺帝似乎动了。 他连忙起身, 在这一刻忘记了爱恨,只扑到天玺帝身边,看到了天玺帝睁开的眼睛。 “陛下醒了?”英珠轻声问道,在话音中不觉泪水盈眶。 天玺帝盯着英珠多年模仿之下已经肖似唐遥雪的脸, 开口的声音如刺冰碴:“方才是你?” 英珠心下一沉,知道天玺帝问的是那句“我恨你”。他这句话逾矩得过分, 没想到被天玺帝听去了, 当下一股凉意直蹿头顶, 他陡然间苍白了脸色,望着天玺帝讷讷不能语。 天玺帝愤怒暴涨,脸色阴沉可怖, 他久卧无力, 然怒火烧得他力量加快归拢。他本就健硕, 哪怕病中, 动一个近在咫尺又对他敬畏有加的小太监并不算难, 他轻轻一抬手就够到了英珠横亘在眼前的脖颈, 五指收紧掐住了。 英珠不敢反抗, 天玺帝的力气不大,英珠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掰开,可他没有资格反抗,只能怔怔地望着天玺帝。 天玺帝被他望得烦躁起来,他在松手时把人推开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2节 力道虽不大,却是非常坚定的拒绝。 “今后,不要学她了,”天玺帝疾言厉色说,“滚!” 英珠跌坐在冰凉的地面。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间,官员、宫人、侍卫中有资格的人都冲了进来。 英珠在谄媚吵闹的人后慢慢爬起身,他心如死灰地往外走,屈辱的眼泪浇湿了前襟。 天玺帝重新被权势包裹,身边没有了清静。 靖都随着帝王一同醒来。 - 西境,临冰镇。 宋北溟在正房的门前挂了一只竹制的风铃,这只竹铃是他母亲苏红缨教他做的。他九岁时自己砍的竹子,自己拿小刀一点点又削又刻,照着庙宇里供的菩萨的模样刻好,又拿火烤硬了,花了一整天时间制成的。 宋北溟之所以会想到它,是因为这是他在北原的一座深山老庙里做的。他少时性子又急又烈,静不下来,喜欢练武驯马,不喜欢读书写字。 苏红缨为了磨他的性子,把他送到那座老庙里,远离了尘世后,他每日只能跟着老和尚挑水坐禅。 他去的第一天就砍了寺庙后面几棵竹子,被苏红缨抓了个现形。苏红缨是个女将军,却并不粗鲁,以耐心见长,她没有批评宋北溟,而是陪着宋北溟做了这只风铃。 做成风铃后,老和尚说这上面刻的是南斗星君,乃是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一宿,因与北斗相对,故名南斗星君,此仙专掌生存,又称其为“延寿司”。 宋北溟是不信鬼神的,那时候他反驳老和尚说:“还延寿司呢,若这神仙管用,为何战场上还会死这么多人?本公子才不信!” 老和尚没有说教,只慈祥地笑笑。 苏红缨在老庙里呆了一日就走,宋北溟在那里住了一个月,他把风铃挂在自己的禅房门上,听着风拂过竹林再吹到风铃上的声音,时常一坐就是半日。 宋北溟在守着燕熙时,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只竹铃,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这只竹铃一直在他的行囊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 从前不信鬼神,是因为心无所绊。 如今宋北溟肯信鬼神,是要替心上人讨老天眷顾。 宋北溟对那多年前在寺庙里刻下的南斗星君虔诚合掌说:“请保佑我的微雨平安醒来,若他寿数不够延命,就拿我的延给他吧。” - 西境的风长而凉,扫过时院子里的竹林带起沙响,拂到竹铃上时已变得温驯,清脆的竹击声轻幽而舒缓,像是夜里的引路人一般,一遍遍地唤着找不到归途的人。 燕熙似醒非醒,他听到了不间断的竹击声,也听到了宋北溟锲而不舍的轻唤,一次次在梦境的边缘徘徊。 宋北溟不知第几次问他:“微雨啊,你走到哪里了?” 屋子里只远远点了盏灯,周慈说太亮了会伤了燕熙的眼。 燕熙很轻地抬了睫,入目是一片昏暗,他正要怀疑自己到底醒否,这微小的动静就惊动了榻边的人。 燕熙迟钝地侧头,宋北溟脸颊贴上他掌心,燕熙的手指冰凉,被那干燥的热意暖得彻底知道自己回到人间了,很轻地回答:“我回来了。” 宋北溟倏地怔住了,在这一刻他原想说什么,可张口却被千思万绪堵住。 燕熙掌心被沾湿了。 他在暗沉的光线里抬手去摸宋北溟的眼角,拨开泪痕的动作无力又轻颤。 他们什么都没说,大病几日不见似经历了生死分别,燕熙浑身跟被切开再重装似的,五感混乱,疼痛占据着意识,对外界的反应迟钝。 可他那么分明地感受到宋北溟的存在,连在梦境最深处都被宋北溟拽着,他很轻地说:“你一直在拉我回家。” 宋北溟起身,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躺进了燕熙暖不热的被窝,呵气在燕熙耳边道:“是啊,我妻玩心仍重,怕你在外头玩过了时辰不回家。” 燕熙被宋北溟的热气暖得彻底醒了,混乱的意识收拢,梦里的挣扎和现实的煎熬一骨脑儿全冲进了心头,他鼻子倏地一酸,泪关崩塌。 他想要忍,可是怎么都忍不住,都怪宋北溟太暖了,叫他松了心弦。他在被宋北溟捞进怀抱时,靠着那健硕的月匈膛哽咽地大哭起来。 宋北溟要被燕熙哭得心要碎了,用力地抱着燕熙说:“哪里难受?” 燕熙启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压得说不出口,学识渊博的他竟不知从何表达内心的痛苦,他无助地望着宋北溟,手指无力地搭在宋北溟月匈前,无声地流泪。 宋北溟要心痛死了,他抚着燕熙的泪,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说不出来就不说了,我知道你浑身都痛。” 浑身都被撕裂,没有一处是自己的,燕熙要痛死了,他在说不出口的末端嚎啕起来:“梦泽,人生好累啊,好累啊。” 宋北溟心如刀割:“知道你累,以后不让你累了。就算全天下都依靠你,你也可以依靠我。” 燕熙哭得发抖:“活着……好难……我要碎了。” 燕熙在这种时刻仍然不能放开心防宣泄出一切,他在这个世界永远都是特殊的、孤立的,连刀刀都与他不同。 他没有同行者。 他不能暴露心底的秘密,语言能表达的太过苍白,他抿着唇,逐渐泣不成声。他消瘦的身体和青涩的年纪再也承受不了两个世界的重负,在宋北溟的怀抱里哭得撕心裂肺。 宋北溟找不到词语安慰燕熙,他要心疼死了,心如刀割的痛快要夺去他的呼吸,他轻轻地拍着燕熙的背,他被燕熙浸湿。 人在这天地间如此脆弱,他发现自己走到今天,仍然无法强大到问老天要他的爱人,在神明面前仍然渺小如蚁,只能虔诚地祈求:“我的微雨会好起来,我用生命向苍天讨你长命百岁。 ” 竹铃被夜风吹得轻响,像是某种慈悲的低语。 燕熙哭累了软在宋北溟怀里,他们在寂静里依偎,心在这一场痛哭里紧紧相贴。 宋北溟擦干了燕熙的泪,才喊了周慈。 药和膳都流水般走起来,宋北溟守在榻边,看着燕熙苍白的脸逐渐有了血色,他记住了燕熙的哭声,沉默地握紧了手。 - 月圆月缺。 中秋的团圆饭无人再提,转眼已至深秋。 这日是霜降,西境的九月初已有寒意,百姓穿上薄袄,竹宅的侍从们也都换了冬装。 寅时初,正房里燕熙醒了,他只穿了薄丝里衣,坐起时松散的衣襟滑下,宋北溟从后面抱住他,给他披了外衫。 “我不冷。”燕熙靠进宋北溟怀里,“这些日子你们全都紧张兮兮的,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我们太子殿下最威武了。”宋北溟从后面趴在燕熙肩头,他没有强迫燕熙穿上,嗅着燕熙身上的味道,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很快也要起身,如今他是主帅,一堆军务在等着他。 他看燕熙漂亮的脖颈在养了半月后终于有了血色,心中不敢往那方面想,可是身体在叫嚣着不甘。 要做到像平日那样利落起身变得无比艰难。 燕熙说着不冷,倒也没有揭了外衫,他与宋北溟渐渐在这些生活细节上达成默契,尽量都不让对方担心。 他听宋北溟呼吸隐约重了,轻笑起来:“你卯时正要到军营?” “嗯。”宋北溟不想走,他因着燕熙在病中,压抑了半个月,今日燕熙说不冷,他的气血便不听话地上涌。 “那你还有一个时辰。”燕熙说,他侧首贴着宋北溟的脸,在宋北溟看得见的角度里,缓慢地解了里衣的衣带。 “微雨,你还需要休息。”宋北溟僵了身子,呼吸里扫出的是焦灼的热意。 燕熙感到某个地方抵着他,他喟叹一声,修长的手指停在前襟,似要再挑开里面,又很坏地蜷着不动。他噗嗤笑起时,被宋北溟烫得带起喘音:“小王爷口是心非,在这种事情上,怎么还谦虚起来了?” 宋北溟捉住燕熙的手,探手进去:“我家主君要什么?” “郎君这些日子清心寡欲……嗯……”燕熙这些日子素衣素食,轻微的撩弄都受不了,他急喘了声,肌肤一路烧起来,话音不稳地说,“还行么?” “正人君子你不喜欢,喜欢采花大盗是么?”宋北溟被那一句郎君叫得气血沸腾,感受着手底下的战栗说,“本王行不行你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命都能给你。” “宋大将军忙得都要没时间了,拿什么给我?”燕熙像是惋惜,抬指描着宋北溟的眉,“大将军威武无敌,怎么会不行?” “晚起一个时辰,军务可以延后,能赶上早训就成。”宋北溟把人翻到身下,密布的口勿落下去,把燕熙的话咽去了。 披上的外衫被扯落,缠在被褥里,最后滑出了床帐。 因着燕熙病了半月,这才好不容易利索了些,宋北溟告诫自己要轻点、慢点。 可他挨着燕熙就烧起来了,他把人揉进怀里,怕把人揉碎了,又恨不得把人吃了。 他在重与轻之间失措,在燕熙一次次仰起的紧绷里,分寸渐失,他忍得快要爆炸了。 燕熙被宋北溟烫得汗流不止,他因着有荣,平日里体温略高于常人,可每每在榻上,他总是被宋北溟煎烤着。 枯安抚着他,又侵蚀着他。 在波涌的潮浪里,燕熙感到自己是活着的,这个世界真实得无法质疑。 如果这只是一本书,如果这个叫宋北溟的男人只是几行字的人设,为何这个人能给他如此真切的极乐? 大病后的欲望前所未有的放大,燕熙拉着宋北溟,变着花样地喊着“阿溟、梦泽、三郎”,怂恿着宋北溟发疯。 燕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精,他在宋北溟艰难收敛时,附到宋北溟耳旁喊:“郎君。” “大病初愈。”宋北溟要疯了,捉着那双使坏的手按到软枕上,“你还要不要命?” “不要了。”燕熙毫保留地呈现在宋北溟眼前,“把我拿走,你能拿走的,都属于你。” 黎明将即,两人都知道时间不多。 正房里烧着两个克制了许久的人,燕熙在错乱间看见泛白的窗纸,他在湍急的愉快里生出惋惜来。 时光易逝,若是能走得慢些就好了。 - 宋北溟离开前替燕熙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燕熙累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在宋北溟离开时,微微掀睫。 “微雨,好睡。”宋北溟铠甲加身,戴着铁指的手轻轻抚开燕熙的湿发,在燕熙额上印下一口勿。 - 燕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望安来探过几回,默默收了地上凌乱的衣物,没唤燕熙起床,出门时还拦住了周慈。 待燕熙终于起身时,望安服伺他更衣时甚至不敢看他。 燕熙特意穿了交领的衣衫,那些痕迹都被藏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可那份慵懒遮不住。 他走出门时,天光把他照得眯了眼,眼角的红色像是浸了酒,周慈刚捧了药膳来,从侧边瞧见他,当即顿在原地,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 燕熙说大将军忙,他这个总督其实也不轻松。 一日里要忙的事情许多,寅时正温演就到外院的侧厅挑灯先审公文,待燕熙到外院正厅时,案头上批过一轮的公文已经高高一叠。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3节 温演是一路靠能干入的内阁,以内阁大学士的能力处理郡县的公文是轻车熟路,大多数温演预批的内容,燕熙都挑不出问题,燕熙只在自己有特别想法的地方添几笔就成。 如此一来,平日他一个人要批大半日的公文,一个时辰不到就批完了。 西境三郡体谅总督病着,这些日子都没闲着,整肃、安民、收粮等各项政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招贤也渐渐起色,各样事情都在上正轨。 三位地方主官得了燕熙的话莫来探病,安分守己地守在辖地里埋头苦干,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总督大人,每日都写请安折子往这里送。 燕熙翻看下来,周叙和贾宗儒言辞恳切,日日都在求总督放他们来看一眼。 梅筠的却是细水长流,他把衙门里每日的事都写一遍,信末处都要写一段粮食的长势,天天都倒数还有几天能收粮。 待粮食收割上来,平川作为西境粮仓,按规必得来总督这里报告,只要粮食收得了,还会得总督赐宴。 梅筠的思念藏的很深。 燕熙对三人一视同仁,都回“知道了”。 - 沈潜和韩语琴在这日下午终于得信能见燕熙,他们原想自个来的,想了想既然主子和三爷都是一家人了,暗部的人现在也是自家兄弟,还是顺带问了一声。 赵丰和郑满这些日子和他们在一处做事,两边逐渐熟络起来。虽然之前因着各为其主,生了些龃龉,有过一段谁都不服谁、两看相厌的日子。 好在他们都是实干之人,在一起共事中逐渐惊服于对方的手段和能力。河清号看到暗部遍布四境的商铺和商路,望洋兴叹;暗部看到河清号白花花的现银,两眼发直;互相拜服不已。 逐渐两边都处出真心实意来。 赵丰和郑满这些日子听说主君病着,也是抓耳挠腮地想要求见,可他们上回惹着主君生气,实在没脸来给主君添堵。 当接到沈潜和韩语琴的话时,两人感激涕零地直喊好兄弟。 - 一行四人早早到了竹宅外院的书斋,见燕熙来时,都关切地抬头。 沈潜把燕熙当天来看,看燕熙病后又消瘦了一圈,顿时忍不住地抹起泪来,喊:“主子终于大好了,往后一定万事逢凶化吉。” 韩语琴也红了眼眶,悄悄地拿出帕子。 赵丰和郑满不敢多看燕熙,他们这些日子也是担忧不已,此时也是不免喜极而泣。 卫持风守在门外,听里头的动静,知道暗部和河清号今日吵不起来了,朝房顶上的紫鸢打了个招呼,放下心来。 - 燕熙落座在书斋的主座,失笑地看着他们,叫望安给他们上茶,又等了片刻才说:“能好好说话了么?” 沈潜忙肃了声,从怀里拿出账本呈上去说:“这是河清号和暗部联手后的账本,请主子过目。” 望安接了账本递给燕熙,韩语琴细声讲着账目的概要。 这账显然细细整了的,大约怕燕熙费神,把收支都用表列出来,燕熙看得一目了然,吁出病后第一口长气说:“你们做的很好。” 他这一表扬,四个人又齐刷刷地跪下去了。 燕熙只好让望安把人都扶起来,含笑问起最要紧之事:“银粮战进行的如何了?” 四人皆是面色昂扬。 韩语琴是钱桩主事,领先说:“漠狄的银子我们高价收了大半,不如主子所料,如今他们银根已然松动。漠狄境内的商货价格每日都在降,东西还是卖不出去。” 燕熙气定神闲地勾了丝笑意,问沈潜:“邬氏粮行近来有动静么?” 沈潜说:“他们之前说要四十万石粮食,付了首款,我们把五万石首粮交付了,前二十万石也在按期交付。按您的意思,找周先生要了特别的香料掺进了粮食里。” “很好,把香料交给三爷,叫他们驯狗去闻,到时候战场上就专挑漠狄的军粮打,叫漠狄大军无所遁形。”燕熙点着案面,他病后清减,说这些话时音量不大,却有统率千军万马的气势,“漠狄银根缩紧,商货连日降价,正是积货难出之时。沈潜和赵丰听令,你们速安排人到漠狄抬价收粮,农民和粮商们势必一哄而上要出手里的粮食,我们有多少收多少,务必要叫漠狄自己市场买不到粮。到时候漠狄就不是只找我们买四十万石粮食,他们大军的每一口粮,都得跪着求我卖。” 赵丰听到燕熙主动点他,惊喜得老泪都要滑下来了,忙跟着沈潜一齐应声:“小的知道了!” “漠狄想要吃我的粮,就要给我拿人头来换。”燕熙目光放远,眼中是不掩饰的凶光,他连冷笑都不屑于给予,充满杀气地说:“狄啸欠我的血债,我要他的人头来偿。” 第112章 朱颜盛艳 燕熙自汉临漠走后, 没再穿过艳色。 因着不住在总督府,他基本不用穿官服, 绯色的从一品官服被挂起, 燕熙平日除帽除冠,只简单用素带系发,每日都是一袭极素的白衣。 不议事时, 他垂发半挽,墨发白衣, 沉静地坐在那里。病弱掩去了锐利与威势,他深藏的稚气浮出些许, 在哀毁中做回了那个十九岁的少年。 大病初愈,形销骨立,他把累和痛在那场大病中洗净了,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懵懂地立在西境的风里。 节气已过霜降, 南风已逝,北风呼啸, 竹宅里还留着青色, 那是浓秋里仅剩的生机, 燕熙时常会站在正房门口的竹铃下,听着那若有梵音的竹铃声,久久凝视竹丛的青色, 被秋风吹面色发白。 - 宋北溟和周慈一直没有告诉燕熙汉阳身故之事, 可纸包不住火, 燕熙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终究是会知道的。 汉临漠的尸身运回了靖都, 与他的父亲汉阳定在了同一天出殡。 这天宋北溟特意告了假。 他交代紫鸢和暗卫仔细观察燕熙这些日子接触的人和事, 确认了燕熙还未听到汉阳的死讯。 这很反常, 因为汉阳身故的消息在京中已经不是秘密,燕熙作为一境总督,各式公文往来和邸报都绕不过他,他必定会得知。 可燕熙竟然不知。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专门封锁了这条丧报通往燕熙的所有渠道。 此非一人之力能办到,便是天玺帝发话也不管用。消息是最难拦的东西,随便一张嘴一张纸就会把消息带到任何角落。 那么,必是多人合力,靖都、途中、西境的上上下下皆有人用了心思不叫燕熙知道。 想到这里,宋北溟了然了。 关心燕熙的人有许多,这些人都还在心疼着燕熙那场大病,生怕燕熙受不住又病一场。 接连生病,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这些人没有商量,默契地保护燕熙到现在。 只是,最多也只能瞒到现在。 汉阳贵为太子太保,一旦出殡,便是天下皆知。就算封锁了燕熙的耳目,百姓、旅人、路人,任何人张口一说,就能给燕熙致命一击。 而且,剥夺燕熙为汉阳和汉临漠送最后一程的机会,对燕熙而言过于残忍。 宋北溟不肯让别人往燕熙心头上插刀子,他只能自己来告诉燕熙。 - 卯时正,燕熙看宋北溟还未走,又联想到昨夜里宋北溟规规矩矩没有碰他,便在心里打了个激灵。 他计算着日子,觉得差不多该到汉临漠出殡的日子,宋北溟郑重其事如斯,大约就是为着此事。 然而,又似是不止这一件事,因为他和宋北溟皆不是感情用事之人。西境战事紧迫,事事都缓不得,宋北溟身为一军主帅,歇息一日,耽搁的是整个西境的做战计划。 能叫宋北溟如此担忧和重视的事情是什么? 燕熙心中升起不安,很轻地问:“今儿有事?” 宋北溟看着燕熙好不容易褪去的病颜,和那花了好多心思才养出的二两肉,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无论如何斟酌措辞,事实本身还是太残酷了。 这叫他怎么开口? 燕熙看在眼里,心思转动。他将微妙的异常连在一起,略一计算,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那么,西境的事情瞒不住他,只可能是靖都有事。 靖都——燕熙琢磨着这两个字,心一下提起来,会是谁呢?他挨个想过自己牵挂的人,很快就停在了汉阳的名字上。 他出靖都前就托周慈去看过汉阳的心疾,老人家年纪大了,稍有不慎,便有不测。 “是有人出事了吗?”燕熙望进宋北溟的眼底,“是汉太保吗?” 宋北溟一怔,他在这一刻很想摇头,可他只能残忍地点头。他做的一切预设和计划,在燕熙的洞察里都是徒劳。 燕熙在他点头后垂首,陷入沉默。 宋北溟看着燕熙,心想他的微雨太通透了,这样的人哪里瞒得住。 宋北溟轻轻将人揽进怀里,他甚至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把人碰碎了。 宋北溟一直觉得燕熙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之处,那是一种在美貌和聪慧之外,让人无法忽视的特点——恍若白瓷般精致易碎,又如韶华灼灿易逝。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1。大抵人一旦美丽聪颖到过分的地步,连老天爷都要嫉妒。 - 燕熙是人间惊鸿,风袂翩跹留不住。 病后的燕熙,这种易碎和易逝感更甚,他单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宋北溟都要时刻去看一眼,生怕下一刻人就不见了。 深秋的风已满是冬意,呼呼地拍着窗子。 宋北溟抚着燕熙的发,生怕多说一个字都会惊走这片轻鸿,可现实那么残忍,宋北溟词穷地说:“汉太保为人所害,淳于南嫣已手刃凶手,幕后主使正在清查。” 燕熙沉默许久后说:“今儿是汉太保出殡的日子吗?” 宋北溟哽声说:“是。” “梦泽,谢谢你告诉我。”燕熙起身,赤足往衣柜走去,打开柜门,抬手解了衣带。 细软的绸衣滑落,玉白的身体在秋寒里暴露,烛影里燕熙的身形纤柔,这本是让人瞧一眼就血脉贲张的身段,此刻却浸在悲伤里,添了不可亵玩和不忍碰触之意。 屋子里烧了碳,不至于冻人。 宋北溟停在燕熙身后,看燕熙从衣柜里取出麻衣。 “我的两个师父都走了,两层重孝在身,该披最重的孝衣。莫再说我是太子殿下不可如此。”燕熙眼里没有泪,他像是平静地说,“梦泽,叫大家不要拦我。” 宋北溟接过燕熙正在系的衣带,替他一件件穿戴整齐。 燕熙没有哭,他在那场大病里像是发泄够了,又变回那个刀枪不入的冷美人。 他散开发,给自己戴上孝巾说:“你放心,我不会再为此受伤和生病,我的命由我自己管,苍天也无法不经我同意把我带走。” 宋北溟为他理顺头发。 “君子仁义之道束缚不了我,名声礼法也禁锢不了我,谁说储君就要松风明月、高风亮节?储君怎么当,该由我说了算。世道欠我诸多血债,我要好好活下去,穷尽手段叫他们十倍百倍地还回来。”燕熙很轻地说着令人悚然的话,修长的手指搭在宋北溟的掌心里, “这样的微雨,梦泽也喜欢吗?” “喜欢啊。”宋北溟捏住了那微凉的手指,肌肤相触时感受到了燕熙皮肤之下的滚烫,荣在叫嚣。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4节 宋北溟看懂了燕熙眼里的狂妄和狠戾,他喜欢燕熙这样睥睨天下的自负,温柔地说,“正人君子谁爱当谁当,我做乱臣贼子,做登徒浪子,只管恣意快活,搅动风云不在话下,我们天生一对。” - 燕熙这日朝着靖都的方向,跪了一日。 宋北溟在旁陪了一日,入夜时燕熙起身,踉跄了一下,宋北溟一把将人接住了,燕熙轻轻靠在宋北溟肩头,这才缓慢地哭出来。 - 半月后,立冬。 西境进入了十月。 河清号和暗部神不知鬼不觉地走通了漠狄的商路,他们改头换面,收了当地人开的丰泰银桩和胡氏粮行,成了藏在漠狄人身后的老板。 燕熙的银粮战推进得隐秘又神速,一开始漠狄毫无所觉,只当那是寻常的物价波动。燕熙出手的时间选在秋收时节,这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每到秋收时,旧粮都会降价,且百姓手上有了银子,不少也会存到钱桩,在这当口打银粮战,漠狄很难发现。 人为财死,躺着赚银子的事,人们必然趋之若鹜。百姓们拿着闲银换了丰泰号的银票,看着上面承诺的高利,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个只管丰泰银桩叫衣食父母。 丰泰银桩也不含糊,每日都把银箱成排地摆在柜台后面,叫来存钱的百姓息了兑不了的担忧。 短短几日,丰泰银桩就收尽了漠狄人手头上的闲钱。 待银根紧缩了,米贱粮滥,胡氏粮行再来抬价收粮,又被认作是救世菩萨。 明面上,漠狄的百姓们己在银子上和粮食上各赚了一笔。 丰泰银桩和胡氏粮行做的事,样样都是人人称道好,连漠狄的地方官也登门致谢表。 然而就在这一致的叫好声中,漠狄迎来了银荒和粮荒。 待王廷得到消息,漠狄的银根早已紧缩,且市面上的粮被收了大半,身为左贤王的狄啸被大君骂了个狗血淋头。 事情层层追问下去,查出来罪魁祸首是这两个商号,地方官派人把铺子围了,再把老板拿了。 然而冲到后头的仓库,摆在柜台后面成排银箱只有最上面一层浅浅的银子。 粮食更是一粒也找不着。 两个商号的老板都是漠狄人,被严刑拷打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他们为着当初那点高价卖铺子的私利,搭上了命。 - 霜降已过半,在入冬之前,寒意已经把西境拢住了。 燕熙处理了一天的政务,在灯下捧着账本看。 北风惊雪的嘶鸣声在入夜时准时传来,燕熙望着烛光停了笔,他不必去数宋北溟的脚步声,只在片刻发怔的工夫里,门就被推开了。 燕熙举着笔,看宋北溟解了铠甲、脱去臂缚和铁指。 他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喉结滑了一下。铁腥味那么浓烈,又那么冰冷,混合着宋北溟狂野的气息,这是燕熙隐秘的喜爱。 宋北溟喜欢在门边解下甲胄,他享受燕熙这种半含情意的注视,他在燕熙逐渐升起温度的目光里靠近,从身后把人拥进怀里。 燕熙靠在那健硕的月匈膛,叹了一口气。 宋北溟身上带着外归的寒气,冰得燕熙轻颤了下,宋北溟从后面伸手,以指拂他面说:“我的微雨在愁什么?” 燕熙侧眸,眼角落在宋北溟的指腹下,被摩挲得起热,缓缓地晕起红色,他慵懒地说:“漠狄民间的闲银都收上来了,粮也收上来了。量太庞大了,快要掏空了我和我郎君的荷包。发愁啊,这么大的量,目标太明显,只能暂时藏着,运回来太难,我借了商路只运回了一小部分。” 燕熙在暖屋呆了许久,又有荣的炽烧,是以体温略高。宋北溟带来的寒意让他很舒服,他懒洋洋地说:“明目张胆地运,必然会惊动漠狄;可想要暗渡陈仓,又没有合适的门路。这些银粮现在藏在漠狄,一旦王廷彻查起来,上天入地,总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咱们就是血本无归。” “咱们。”这个词让宋北溟很受用,手指沿着旖旎的眼角流连不去,直把那处弄得红透了才往下滑,“‘咱们’一起再想想,暗部的商路,鸽部的门道还有隼部的江湖路子都用上了么?” 燕熙侧首,他的眸光干净又真诚,那种类似崇拜的意味挠着宋北溟的心,他说:“鸽部是做明面上的人情生意的,隼部是私卫,我没想到他们也有运货的门路,之前没算上他们。” “人情就是门路。”宋北溟在燕熙这种注视中感到某种隐密的愉悦,他的手掌贴上,将那姣好的脸托住了,轻扳过来细瞧。这是西境最纯又最艳的颜色,宋北溟沉在里面,把自己多年经营的路数倾囊相授:“鸽部要买四面八方的消息,就要交全天下的朋友。隼部是私卫,在民间借着镖局的名义方便行事,结交了不少绿林好汉。你别只顾着看暗部的银粮,暗部是底子,而鸽、隼是眼睛、耳朵和利刺,皆有大用。” “小王爷未雨绸缪、好生厉害,这得早年就动手,舍得下血本砸钱砸人经营门路,如今才能用得上。这棋下得早,又看得远,甚至越过了大靖,看到了边境以外。这种远见和运筹,孤自愧不如。”燕熙由宋北溟掌控着他的脸,这样的动作有着某种强迫的意味,又有着不可言说的隐晦试探,他甘之如饴地浸在宋北溟那烧起来的视线里。 燕熙与宋北溟这种交锋从未断过,从前要一较高下分出你死我活,现在则演化成了情人间的狎戏。 烛光摇曳,在只有两个人的正房里,燕熙又变回那个捉摸不透的太子殿下,他的剪水瞳在仰视里也透着尊贵,眸光流转间有睥睨的气势。 宋北溟爱死了燕熙这种贵不可言的亵漫,矛盾又诡异地别致。他的微雨长了这么副样貌,再添上这种风情,天生就有征服所有猎人的本事。 而这样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宋北溟心里升起亢奋的豪迈。他凑进了那嫣红的唇说:“现在都是你的了,太子殿下想怎么用都行。” 燕熙在宋北溟无微不至的疼惜下,逐渐脱去了病后的苍白,他被呵护出桃花的色泽,又回到了盛放的状态。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一个眼神便能呼风唤雨。 宋北溟贴近了,想吻燕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引自近代词人王国维的《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第113章 尽情欢愉 燕熙微微仰头偏开了, 他含着笑像还想着公事,正经地说:“可是漠狄主城离西境太远, 路途遥远, 夜长梦多。漠狄已经开始查了,动作稍慢便要落入下风。” “要离开漠狄,不止回西境一条路。”宋北溟追逐着那唇, 又被偏开,他索性往下, 去亲那在仰首间暴露的喉结。 一个男人,连这个地方都能长得如此销魂, 宋北溟有时候真的怀疑燕熙怕不真是下凡的谪仙。 他轻啃着那诱惑的起伏,在间隙里继续说:“漠狄的几个边境,存粮之地离哪国近,就往哪里运。西境、北原、莽戎, 到处都可以。” 燕熙在这种亲密里轻喘,他闻着宋北溟的汗意, “枯”使他浑身舒畅, 他的身体很快便耐不住那样的啃噬, 可他偏能在那欲潮里支撑出心不在焉的傲慢,还认真地说着正事:“可也得有人接应,北原还好, 运到莽戎便是刚跳出了狼窝又入了虎口。” 宋北溟太喜欢燕熙这种欲拒还迎了, 他的微雨能把那淫靡难言的事, 做出天真无邪的风流。宋北溟享受这种追逐,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追逐欲望, 而是摘天上的皓月。 他暗哑地说:“只要能运出漠狄, 就算是落袋为安。天下各国都有生意人, 莽戎也一样,只要有合作,莽戎的商路就敢接。你这批银粮本就是商路上的东西,和打仗挨不着边,很干净,民间商路敢接手的。” “嗯。”燕熙喘息重了起来,他抵着宋北溟的月匈膛,像是讨饶般望着宋北溟。 宋北溟瞧着他,手掌潜入燕熙的后腰,他学着燕熙的调子,也认真地说:“咱们把东西分散开运,既走得快,漠狄又不好追,还挨不着河清号,也方便你往后和狄啸谈生意。只要银粮出了漠狄,隼部的镖路遍布各地,你现在是主君,拿盖你私印的信去,隼部的人自会听令接应。如今河清号和暗部的生意归一,北原和西境的银库和粮仓是一体的,只要银粮出了漠狄,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交给底下的几个大掌柜,就能办得利利索索。” “嗯……”燕熙被宋北溟的手指和掌心烫到了,后腰那里烧了一片,他的手指搭上宋北溟月匈膛,轻点着,像是命令对方不要轻举妄动,又在指尖落下时改成了怂恿的画圈,“原来小王爷把网都布好了,就等着我打完银粮战,来收战利品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三爷好手段,占尽了孤的便宜。本太子辛苦筹谋,都给小王爷做嫁衣了。” “我的就是你的。”宋北溟满腔的凌云壮志都被燕熙化成了绕指柔,他的手指往下滑进去,潜探到了位置,沉声说,“我们还分得清么?” 分不清了。 宋北溟被燕熙包裹住了,在这无与伦比的温柔乡里俯首称臣。 “此法甚好。”燕熙绷起身子重喘了下,额间霎时冒了汗,意识已经要沉沦,他可怜地在冷静的边缘挣扎,“商货就该用商道的法子办,莫要挨着西境。你提醒了我,有些暗处的门路,也该用起来。” 他说这话一语双关,没点明自己有什么暗处的门路。 商白珩送他的那枚惊蛰孔明灯他还没用,但他已经感知到执灯者在西境的存在。 他推行的政策在每一层下达中都无比顺利,人才和情报都应需而来。 执灯者,无处不在。 宋北溟素来不追问燕熙不主动说的事,他很快便把人揉热了,开始了宽衣解带:“还得归功于你银粮战策划的好,因着这‘战’,漠狄近日不敢动兵,苍龙军又赢了些时机。就算大战在近日打响,西境与漠狄也能正面一战。” 燕熙把宋北溟的前襟攥皱了,他手指无措地浸着汗,忍了几个喘息说:“但还不够,以人头换人头太过惨烈,必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减少无谓的牺牲。我还要一个月,到时你的兵练好了,我的枪和炮也都能造好了。” “漠狄等不了一个月。”宋北溟心头滚烫,他再次俯首亲他,“待漠狄被无粮逼得狗急跳墙,便会直接来抢。” “河清号能做些事情。”燕熙这次没有避开,而是微启了唇说,“从上次仙女湖一战就能看出,狄啸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在用兵之前,一定会先想其他的法子。河清号只要给他点甜头,他势必会来尝试买粮,我或许能拖他一拖。” “狄啸身手了得。”宋北溟停在燕熙唇边,转而去探究燕熙的眸子,没有什么事情比燕熙的安危更重要,他好像懂了燕熙一直挑逗他的意图,正色说,“你打算亲自去会他?” 燕熙抬高下巴,他不介意在宋北溟面前露出耽于欲望的情态,用某种专注沉醉目光,认真地说:“他已经知道河清号的掌柜不是台前的那些人,上次他就不肯罢手,再要谈必得要我亲赴。” 宋北溟把人横抱进怀里,烛光落进那剪水眸里,宋北溟差点被那潋滟吸进去,怀里的人毫无保留地坦露出了意乱情迷的神态,这是最致命的诱惑。宋北溟艰难地保持着理智说:“那我陪你去。” 燕熙很坏地扯着宋北溟的前襟,他玉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潮,呵气道:“你们在战场上彼此认识,你一去就露馅了。” 在耳厮鬓磨的交锋里,懵懂的少年的无师自通了勾人的本事,他不用多做什么,就这么看着宋北溟。 “我乔装打扮陪你去。”宋北溟呼吸一紧,太磨人了,稍有意识放松便要什么都答应燕熙,可在涉及燕熙安危之事上,宋北溟寸步不让,他没有让燕熙得逞,而是捏住了燕熙的下巴,“不要试图抛开我。” 燕熙说不清自己在逃避什么。 他在这竹宅里,每日等着宋北溟回来,过起了晨昏相见的夫妻日子。每次听到北风惊雪的马蹄声,他无论在做什么,都会会心地笑起来。 这逐渐让他感到无措。 他可以向宋北溟完全坦露自己而不觉羞耻,反而变本加厉地蛊惑着宋北溟。 宋北溟从靖都到西境一路入侵着他的生活,如今已经登堂入室,这种柴米油盐的融入让燕熙意识到危险,仿佛下一步就要白头到老。 宋北溟从未问他要过承诺,也从未提过要与他立婚契,宋北溟给了他全副家底做聘礼却从未问他要过嫁妆,他们没有拜堂,没有任何正式的仪式,却无比恩爱地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 宋北溟的下属全喊他主君,他身上挂着宋北溟送他的金钥匙,手上带着宋北溟的血手钏,而他没有送过宋北溟任何东西。 宋北溟也从未问他要过。 燕熙心往下沉:宋北溟是知道的。 宋北溟说“不要抛开他”,其实想说的是“不要抛弃他”。 - 燕熙偏开了视线,突然无法面对宋北溟。 他可以把这副身体全给宋北溟,登基以后也会以最高的规格优待宋家。 他未来给予的赏赐,绝不会少于宋北溟付出的。 金银珠宝、高官厚禄、世代尊荣,都不在话下。 所以他能坦然地接受宋北溟赠送的一切。 哪怕宋北溟真要当个男皇后,他也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给宋北溟最隆重的封后大典。 唯独许不了宋北溟白头。 - 宋北溟并不知燕熙想到那般远,他看燕熙避开视线,略施了劲将人扳回来说:“微雨,看着我。” 燕熙在这侧首的工夫,已调整好了情绪,他由宋北溟捏着下巴说:“都依你。” “怎么突然这么听话了?”宋北溟仍不放心,“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叫人好生惶恐,能告诉臣,太子殿下想了些什么吗?”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5节 - 燕熙在无意识间,已经开始在意宋北溟的喜怒,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交付了心意。 是在靖都宋北溟极尽地宠爱他时,是在他送宋北溟出京时,是在宋北溟从北原风尘仆仆地来寻他时,是宋北溟一次次地把身家送他时,是宋北溟在他病重时一声声把他唤回时,抑或是在两人一次次的水乳交融之间。 身体的愉悦会迷惑理智,让人变得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地要侵入和索取更多。 挨到最紧处,又想要延长那样的紧密。 不想分开,一时一刻的分别都令人难以忍受。 欲望和情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两个人,燕熙不抗拒宋北溟的攻城掠地,他甚至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守城。 他在这本书里没有牵绊,他以为自己无欲则刚,可以只当做题机器,他唯独忘记自己也是个人。 只有宋北溟拿人的欲望来接近他和对待他,用密不透风的柔情,把他困在情爱里。 像猛兽一样,贪婪地占据着他。 与其说是他蛊惑宋北溟,何尝不是宋北溟蛊惑他。 燕熙对于未来的去留变得不那么坚定,但不坚定也只限于摇摆。他不可能放弃回家,所以他放任过程中的身体伤害,他本质上还是五年前的赌徒和疯子,他只要那个结果,而不在乎失去什么。 他答应宋北溟和周慈会爱惜生命,但那也只是在完成任务的限度内。 完成任务之后,他便会完全超脱于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他俯视这个世界,他会如何看待这些人?是否会留在这里? 燕熙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可是他不想要宋北溟难过。 人生苦短,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延长给予宋北溟快乐。在这一 刻,他知道自己是爱宋北溟的。 他知道宋北溟爱他爱到骨子里,他或许做不到宋北溟那种程度,但他在努力爱宋北溟。 燕熙没有说过爱,不是不肯表白,而是觉得自己所谓的爱太过虚妄。 毕竟无论他是否回家,他都给不了宋北溟长命百岁的相伴,所剩时光无多,那便尽情地给予欢愉吧。 “我在想……”燕熙轻轻地闭了闭眼,他的眸中含水,能轻易地掩盖心事,望着宋北溟说,“小王爷样样精通,真是深不可测。你那五年里做了不少事,把门路经营到这地步,大约连夜里都在计算,很苦吧?” 第114章 不速之客 宋北溟探究着燕熙的神色, 觉出燕熙在顾左右而言他。他不愿逼迫燕熙,于是顺着答:“不苦, 那时满心没肺都是恨, 人在恨极之时,苦累都不在话下。我在那些年里不理解长姐和二哥为何还要为朝廷效力,陛下与北原的交易刻意绕过了我, 他纵容着我的恨意,叫我在五年里不知疲惫地经营。” 燕熙谈到天玺帝时, 神色极为冷淡,哂笑一声说:“他纵容你的恨意, 甚至不介意拿我当饵。他明知你恨我母后,还在我十四岁那年,你正在气头上时,把你送到文华殿和我成了同窗。你射我那一箭, 虽然没有伤着我,可是以下犯上, 辱没皇子是逃不了的。他甚至没有重罚你, 叫我失了体面, 默许宫禁和朝臣对我轻视。不管他如何用心良苦,这种把人当鹰来熬的方法,我不喜欢, 也不赞同。” 燕熙顿了顿, 神色间有挥之不去的厌倦, 敛色道:“如今看来, 我们早在那时候就被人摆在棋盘上了。” “陛下在磨刀。”宋北溟手拂到燕熙的发顶, 捞了一缕青丝缠在手心, 这手感和五年前一样柔软。 那年被他射断的青丝,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不捡起留下,现在想来,当年他把气撒在无辜的少年身上,那时他对燕熙施加的,与天玺帝对他施加的,并无分别。 宋北溟心中一时升起惆怅的愧疚与无限爱怜,很轻地说:“直到你扳倒了四姓,我才醒悟,陛下在大靖里磨了好几把刀。任何一把刀,都可以给四姓致命一击,而你成了其中最快的那把。” “如果我在那五年里没有磨出刀锋。”燕熙眼底浮出凉意,坐正了身子说,“父皇就会把你逼出来。他对母后和我所谓的偏爱,在权势和江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陛下高坐金殿,似掌控了一切,拿定北原不会反。”宋北溟嗅着那发上的清香,再说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已然没有疯戾,语气平静道,“可陛下没算到,我不是并非愚忠之人,我长姐和二哥无法左右我的意志,父王和母妃的遗志也不能束缚我。大靖人人都将云湖保卫战五万将士和我父王母妃的死冠冕堂皇地算在莽戎身上,可我知道,背后的刀子在朝廷。我记恨的是朝廷,陛下在那个位置上并不无辜。大靖烂到叫人难以容忍,改换天日已是势在必行,我在五年后,终于拿到了局势生成的刀。” “如果不是我先动手。”燕熙落指在宋北溟的眉骨上,他喜欢描摸这双桀傲难驯的眉,他不如宋北溟高,平坐着只能仰头,这让他不得不露出脖颈,喉结在他说话间滑动,“你迟早要反的。” “是啊,你动手太快,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四姓已经被你逼上断头台。天下转眼有了新的储君,苍龙东起,四方归心,我已经没了反的民心和机会,于是我手上的刀也没了清君侧的名义,而且——”宋北溟埋首在那如瀑散开的发间,托臀把人面对面抱进怀里说,“微雨,我臣服于你。你是我的荣光,也是大靖的希望。用你这把刀,可以更快更温和地改造大靖,相比之下我这把要生灵见血的刀便不值一提了,陛下和朝臣都选你,是对的。” “小王爷是被情爱冲晕了头吗?”燕熙被托到比宋北溟还要高的位置,他的唇贴在了宋北溟的眉心,而脖颈和锁骨正停在宋北溟可以随便品尝的位置,他被宋北溟呵出的气弄潮了,喘息着说,“红颜易逝,燕微雨不可能永远好看,为了我放弃江山不划算。” “大靖十三郡的美人,也不及太子殿下风姿万千。”宋北溟含住了锁骨上的“溟”字,双手往上捞紧了燕熙的后腰,把人紧紧扣在身上,“燕微雨永远都是最好看的,万里江山壮丽也不及微雨一笑倾城。” 甜言蜜语谁都爱听,有情人听起来更觉甜蜜。燕熙笑声方起,便堵在喉咙里,他被喉咙上的含弄逼得泻了声,微张的唇贴着宋北溟的眉心。 那之前被搅弄过的隐密之处还湿着,在此刻的紧贴里,自下而上蹿起了热意。燕熙感知到攻城在即,他伸手环住了宋北溟,由着那掌心由下往上推起,在强势的掌握中绷直了身子。 烛光轻摇,宋北溟把太子殿下紧扣在怀里,他把人层层剥开了,品尝着大靖最勾人的美味。 - 漠狄的银粮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运出了大半,河清号在这日接到了漠狄邬氏粮行的来帖。 沈潜和赵丰不敢耽误,当即送到了竹宅。 燕熙捏着那来帖,掷到案下,轻哼了声说:“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样子,写个帖子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见。” 沈潜跟着燕熙这些日子,多少琢磨出了燕熙的意思,听了此言,当即心中一爽,大出了一口这些日子里求着买家的恶气。他正要领命,那边赵丰小声地说:“主君,咱不是最近就等着对方来找吗?小的瞧着时机正好……” 燕熙温和地望着赵丰。 赵丰自从顶撞了燕熙之后,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在燕熙面前长脸,这会子得了燕熙的注视,莫名不敢说了。 他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正要硬着头皮说话,被旁边沈潜一把拉住了。 他立即闭嘴垂下头去,在错目间看到燕熙已经收回了视线。 好险,赵丰想,是他急于求成,莽撞了。 - 出了书斋,沈潜急走着引着赵丰到隔壁的办差大院。 赵丰边走边抹汗,脸上窘红,不安地搓着手,跟着进了间屋子。 沈潜关了门说:“主君看事极准,从不出错。你若非全面了解情况,莫要随便开口。尤其是三爷从主君屋里出来,大多是事情他们都商量好且安排好了,咱们只管尽力照办,绝计错不了。主子们忙得很,咱把事办好,就是替主子分忧了。” 赵丰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堪地说:“是我自作聪明了,主君更要厌恶了我吧。” “没事的。”沈潜大气地拍拍赵丰肩膀,“这错误我刚来时也犯过,跟着久了,就知道主君是个体谅下属的主。咱们主君啊,算无遗策,跟着他干,痛快。” 赵丰越听越觉得自己错的离谱,更加惶恐了说:“那我今天岂不是又惹主君不高兴了?” “下回注意就行了。”沈潜安慰着,想到燕熙那笑意,不由心生痛快说,“我瞧着主君这势头,邬氏粮行有得受了。” - 邬氏粮行又连着来了几封帖子,皆被燕熙委拒了,到第五封,燕熙才勉强答应在互市一见。 岳西军营离互市不远,揽月破云半柱香的工夫就能到,卫持风和紫鸢如临大敌,暗卫们全副武装,燕熙轻装上阵。 燕熙一身白衣地坐在上回的酒楼里,仍是上回的位置,他背靠明窗,头戴幕篱。 今日阴天风大,他坐在窗边,素衣比天色还要白,一尘不染得叫人不忍沾染。 已是立冬,寒风呼啸,打开的窗子被吹得簌簌作响,风钻进来,拂动着幕篱的白纱。 轻纱晃动,燕熙的下巴若隐若现,他也不去管,就由着风那么扯着。 酒楼里清空了,今儿只招待一行客人。 卫持风和紫鸢一左一右侍立在侧,两人见识过狄啸的放肆和身手,这次索性也懒得做表面客气,均是配刀而立。 狄啸这回带的还是邬森。 邬森自断四指后,对河清号恨之入骨,一踏进屋子,见着紫鸢便满眼通红,恨不得扑上去。 紫鸢连个正眼都不瞧他,满不在乎地扫过他断了指的手,睥睨间散漫的杀气摄得邬森断指之处的又浮起来刀斩之痛。 这女人太狠了,邬森想。 - 狄啸进了厢房,径直落座,他只略略扫了一眼卫持风和紫鸢,并不在意那两把明晃晃的刀。他目光只粘在燕熙身上,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对燕熙说:“河清号的老板可真难请啊,比大靖太子还难见。” “哦?”燕熙见到狄啸那一刻起,便涌起滔天杀意,白纱遮去他的神情,在薄纱后面轻笑道,“邬老板见过我们的太子殿下?” 狄啸听着这声音就心痒,倾身向前,隔着桌子,离燕熙只有一臂的距离,隐隐能闻到燕熙身上的竹叶香,说:“太子殿下就是西境总督,如今就在临冰镇上,我若想要见,谁又能拦我?” “邬老板好大的口气。”燕熙端坐着,没有因狄啸的靠近而退身。 他想狄啸果然在西境是有探子的,狄啸知道宣隐就是太子,甚至知道太子就在临冰阵,这事儿在大靖官场不是秘密,但外敌能得知这种层面的消息,说明大靖官场里有通敌之人。 汉奸是最不能容忍的,燕熙生出浓烈的厌恶,想了想道,“我竟不知太子殿下就在西境,邬老板厉害,有通天的耳目。” “可我却瞧不出你是谁。”狄啸靠回椅背,放肆地打量着燕熙,看那一身看似简朴的素白其实是上等的绸料,绣着考究的银线暗纹,举手投足间露出里衣的领口袖口是昂贵的水绸料子。这般穿着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有的,偏低调地用着素色。 狄啸知道有许多贵人的宠妾为着怕被追究逾制都会这样穿,这更加坐实了狄啸的对燕熙只是大人物宠倌的猜测,于是他放浪地说:“小公子若肯告知名讳,我邬枭必定登堂入室,做你的座上宾。” “那真是抱歉。”燕熙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不留情面地拒绝,“我家郎君不欢迎不速之客。” 第115章 蛊惑陷阱 狄啸看着那轻纱被风撩动, 幕篱下露出姣好的下巴线条和白腻的肌肤。 这小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蠢蠢欲动的情绪在怂恿着狄啸,他说:“你家郎君不行啊, 这么个可人的小公子, 还要叫他抛头露面出来讨生活。不如跟了我,我筑金屋藏你。” “真的吗?”燕熙轻笑起来,手肘支案, 略倾身说,“多大的金屋?份量不够, 本公子可不喜欢。” “不如小公子先让我瞧瞧,你值多少?”狄啸与燕熙隔着两臂宽的八仙桌, 在燕熙有意无意的倾身里,看着那白纱逶迤到桌面。 他离着那白纱只有尺寸之距,动动手指便能够着,只要略施力便能扯落。 近在眼前的诱惑都不品尝, 这不是狄啸的风格,就在他伸手时, 燕熙又坐直了。 白纱顺着燕熙的姿势滑到了案沿下。 好可惜。 差一口就吃到, 又跑了。 狄啸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人, 可他被燕熙这种欲说还休拿住了。 他看不清燕熙的神情,却能隐约感受到燕熙不可明说的撩拨,上次那如高山白雪般不可碰触的公子, 这次好像从云端走下来了, 隐晦地暗示着他。 这狄啸升起某种攻占欲。 越是得不到, 便越是躁动。 他狄啸什么人没得到过, 这么个男人的玩物, 还敢在他面前拿乔到这种地步。 狄啸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 记得自己今天是来买粮的。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6节 他上回从河清号拿了二十万石粮食, 加上往年的库存,他的军粮只够一个半月的量。上次谈的生意,还有二十万石粮食在路上,他今日的保底是要拿到剩下的二十万石粮,其次才是买到新粮。 自从他知道西境总督就是大靖太子起,便知道大靖的粮食不可能轻易买到了,河清号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通敌卖粮。 原本漠狄粮行是他的后路,可是漠狄粮行几日之间竟被搬空,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来找大靖粮行。 可是,大靖没了姜氏,狄啸无处借力。谈了许多粮行,只有河清号有足够多的粮食和足够大的胆子。 河清号后续的二十的万石粮食百般推诿不肯交货,狄啸感到了某种危险,但如今漠狄缺粮,入冬前不解决,之后莫说打战,便是百姓过日子都难。 他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 燕熙意味不明地瞧着狄啸,收回了压在案上的手,款款坐直了说:“邬老板都快要买不起粮了,还想着筑金屋?” “小公子怎知我要买不起粮了?”狄啸盯着燕熙道:“搞乱漠狄银根和粮价的,是不是你们?” 燕熙坐在浓重的冬意里,却毫不受外头阴沉的天色影响,他施然地说:“你们漠狄的事情,做粮食生意的都知道了。我们只是个粮行,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搞乱你们漠狄的市场?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得要多少粮,多少银子?你觉得这是一个粮行能有的实力么?而且那买卖瞧着,也不划算,我何苦高价收银子,又高价收粮?” “你们大靖国库空虚,国库里的钱,甚至不如从前姜家私库里的多。天玺帝的国库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砸漠狄的市场,且大的世家都倒了,民间更没有哪个商号有这种实力。”狄啸冷凝了目光说,“漠狄市场之乱得有个源头,公子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想知道?”燕熙早就挖了姜家的私库,他和宋北溟的银库粮仓合并后,富裕程度远超狄啸的想象,又妙在他和宋北溟的生意都藏得严实,大靖尚且没人知道,漠狄更加摸不清他们的来路。 燕熙手搭在桌沿,腕子露出些许。红玉手钏滑出袖口,珠光在纤细的白腕上艳得惊心动魄,他似是想起什么,忽然心情很好,放柔了声音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狄啸目光被那手钏吸去,如血的红,反衬得那一小截腕子的白净像流动的清水,让人想要去掬一捧尝尝。 一个男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皮相,那腕子和手指柔中蓄力,该做些旁的事情才妙。 狄啸自问不是耽于美色之人,他要什么美人都唾手可得,偏偏遇着个看不清、吃不着还端足了架子的。 他被勾得抓心挠肺,要不是这人手上还捏着粮食,他当即就要把人扛走了。 狄啸不相信燕熙会轻易告诉他,他端坐不动道:“小公子有这么好心?” 燕熙慢悠悠地举起茶杯,轻泯了一口说:“生意若谈成了,本公子不介意送你点好处。” “那就先谈生意。”狄啸看燕熙举杯间滑出的腕子,心中躁意更甚,只得强压住了说,“之前的二十万石粮食一个月内到货,另外,我还要再买四十万石粮。” “剩下的二十万石粮食,河清号能交上货就算不错了。”燕熙为难地说,“邬老板方才也说了,太子殿下来了西境,对粮食等军备严管,西境粮行不论大小,粮食储量进货多少,卖了多少,卖往哪里,都是要登记造册的。哪怕是少一石,也会被查出来。新的生意,我们河清号绝计没有胆子做。” 狄啸早就料定会如此,没有勉强新的生意,只说:“那就只谈剩下那二十万石,我可以接受二两银子一石的价格。” 燕熙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凉薄的笑道:“二两不成了,得要三两。” “三两?小公子坐地起价,也不怕把碗砸了?”狄啸打听过市价,现在的价格是二两半,河清号狮子大开口到这地步,是笃定他买不到粮。 他霎时气得火冒三丈,觉得这美人太过蛇蝎心肠,冷笑道:“我原想,你们河清号是大靖的粮商,故意拖延时间,多少是有几分国家大义在里头,只要给够银子,面子里子都给你照顾到了,生意还是能做的。如今你开这个价,便是彻底不想谈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们西边境还是加紧军备,你就不怕我们漠狄不谈了,漠狄王廷当即与大靖开战吗?” “邬老板这般考量,瞧着不像是个粮行老板,你操心的倒像是整个漠狄。”燕熙知道对方在试探他,这时候他装傻充楞反而显得刻意。 他直截了当地说,“如今西境查粮查得严,新买卖做着风险大。所幸之前定好的单子,现在还有理由做。我们开门卖粮,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剩下那二十万石粮食,我们自然是想卖。我相信邬老板在外头也问过,同行里无人能供应一万石以上的粮食,你们只能找我们。我做你的生意要冒险,你总得给够我甜头。而且,我只是个商人,两国交战之事,轮不到我来做主,邬老板,你要分清谈话的对象。” 狄啸听小公子唯利是图,反倒放下心来。他一直担心河清号别有用心,现下来看,这河清号与原来的钱、白二家也没什么分别——都是发着国难财,只要银子,不要气节的商贾。 狄啸手底下还有姜氏从前上贡的银子,买二十万石粮食不在话下,但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之计。 现在是有银子,没粮食。 百姓要粮,打仗也要粮。 可是,眼下连大靖太子都来了西境,大靖绝不可能再有任何妥协,漠狄的机会只剩今年。待西境缓过来将更加难打,今冬一战势在必行。 原本狄啸随时能举兵南下,偏偏漠狄市场崩了,这小公子又几番推拒,耽误他到现在。 狄啸讨厌这种被拿捏的感觉,隐隐感觉到一张非常大的网在朝他张开,可是他看不清,摸不透,河清号在这种形势下还敢做生意,背后必定不简单,他眯了眼:“你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谁?大靖的太子是不是你的靠山?” 燕熙像是听到什么天荒夜谈般大笑起来,说:“邬老板为何会猜是太子?” 狄啸目光不错地盯着燕熙:“你们河清号发迹就在这一年,正是大靖太子显山露水的一年。如今大靖最大的世家都被打没了,下面的小世家一个个自顾不暇,没有哪个世家有能耐走通全大靖的关系。生意做到河清号这样,得是皇商。然而大靖皇家的人死的差不多了,你的靠山要么是大靖皇帝,要么是太子。好巧不巧,你们来西境之时,正是太子赴任之际,小公子,我们漠狄的市场就是你们出手做乱的吧?” 燕熙没有按照狄啸的话答,而是慢条斯里地问:“不如你也告诉我,你是谁?寻常粮商用不着买八十万石粮食。你要置办的是军粮罢?漠狄如今是左贤王狄啸辅政,你背靠的是狄啸?” 狄啸发现这小公子真是难缠,真真假假地掺杂在一起,叫他分辨不出来。对方若是急于否定或是极力遮掩,他都会怀疑。偏是这样,大大方方侃侃而谈,他说什么,对方就回敬什么,反而叫他拿不准了。 “这么猜来猜去多麻烦,不如我们互相交个底?”狄啸坐回椅背里说,“你先把幕篱摘了。” 窗外北风长吹,风拂起幕篱的白纱,燕熙的下半张脸露出来,他没有抬手去挡,而是由着风撩动,再一次温和地邀请:“你来,我给你看。” - 卫持风和紫鸢适时地把手按在兵器上。 狄啸嚣张地起身,他来到燕熙面前,俯身就要揭燕熙的白纱。 燕熙偏头避开了,他起身,抬手很轻地按在狄啸的肩膀上。 狄啸何其敏锐,习武之人不会允许旁人如此靠近,狄啸手上蓄力时感受到燕熙手指柔若无骨,轻轻滑过他肩头,这触感太妙了,他有一瞬间的放松。 今日这小公子多次示好,这让狄啸生出某种微妙的得意,是以狄啸没有第一时间反抗,而是贪心地去看燕熙揭起幕篱。 这一回,竟是当真看到了。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狄啸看呆了。 一个男人,怎么能生成了这副模样。 在此之前,狄啸一直觉得大靖的美人过于柔弱,他不喜欢一捏就碎的美,然而眼前这张脸上柔美之余还有英气。 太对他的审美了。 真是的,大靖的山河果然好,能养出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 狄啸被这种美丽冲击得晃了神。 他的思路很快,亦十分警惕,他隐约意识到不对,警铃随即大作——因为他早就听说太子殿下的颜色冠绝大靖,这张脸不可能是别人。 高手过招,眨眼间便失了先手,他眼前刀光一闪。 正常来说,以狄的身手,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休想伤着他,可是这刀光快得诡异,如影随行般追来,以他的速度退身,竟躲不开。 他胸中一痛,忍痛闷哼,反手抓住燕熙的手。 色字头上一把刀,狄啸因着惊艳的失神,当胸挨了一刀。若非他避的够快,这一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会武,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狄啸手上施力,五指如鹰爪般收紧,要把那纤细的手骨扭断,凶狠地说,“太子殿下。” “狄啸。”燕熙没有否认,也没有选择抽手,他在战斗时格外冷静且不计代价,空出的那只手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把匕首,朝狄啸划去,“知道孤今天来要什么的吗?” 第116章 大仇得报 “给你师父报仇?”狄啸看那匕刃划到眼前, 想用一只手抓住,可那刃光太快, 竟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调转向他的咽喉。他只能退身, 松开燕熙的手说,“凭你,恐怕不够。” 燕熙旋身退开, 从桌下摸出流霜,长刀如霜降般密集而来。 狄啸连退几招, 一连撞开一排窗子,到最靠边的窗子时, 从夹缝里拔出了狼头刀,说:“我猜测过你的身份,若你真是与太子相关,绝不会不顾大局, 在互市动手。” 寒风从洞开的扇子蹿进来,流霜拔开风声, 燕熙冰凉地说:“今日在互市打架的是河清号, 这不过是生意人间的斗殴, 与大靖太子无关。” “阴险狡诈。”狄啸挥刀砍来。 “丧心病狂。”燕熙回敬道。 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双方都别有用心。 两把兵器都没有犹豫,在彼此见光时撞出火光, 流霜借着流畅的刀身, 在相撞时顺着对方的刀刃滑下, 卸力抽走。 那一撞气势雷霆, 狄啸的力量大得惊人, 燕熙的气海深不见底, 双方试出对方力道之后, 抽刀退开几步。 狄啸暗自心惊。 因为能正面接住他一刀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连大名鼎鼎的汉临漠,在接他第一刀时,都被砍得差点握不住刀。 然而,这大靖太子看着清瘦,竟是能从他狠力一击中全身而退。而他的力量在对方的招式里如百川入海,消弥得无影无踪。 高手! 血水滴嗒,从狄啸胸前的伤口淌出来,他没有时间包扎,因为燕熙根本不给他机会。 流霜如挽了星光般密集袭来,厚重的狼头刀把流霜的剑花挡得严实,狄啸在每一次刀锋相撞间试图压制流霜,都被流霜狡猾地跑掉了。 狄啸看出来燕熙有意回避力量的比拼。 大靖太子会武之事,藏得太深,狄啸之前毫无线索,好在他今日是有备而来。 - 早在燕熙出手之时,在场的邬森便发出警报,然而他等不来高手帮他从紫鸢那里讨回手指,紫鸢的剑光在冲突陡起之时,便如鬼魅般横扫而来。 剑寒至眼前时,邬森甚至来不及反应,手臂已被削去,血溅红了一面墙,邬森痛得乱叫起来,对紫鸢既恨且惧地嘶喊。 变数来得太快,卫持风紧跟着燕熙的动作要前去相助,破窗声同时响起,数名彪形大汉跳进厢房,弯刀密集袭来,卫持风不得不回身拦截袭击。 紫鸢的长剑如破竹,血水在挥剑时扫在四周,她一人一剑,就守住了楼下冲上来的漠狄人。 卫持风刀光迅猛,一连划开几把弯刀,对外头打了个哨声。 埋伏的北原王府暗卫和锦衣卫尽数跃出。 与此同时,酒楼的大掌柜现身在闹市,友好地劝说互市的商号关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双方都以猎人的方式相继现身,互市血光乍现。 酒楼里的跑堂和小二从墙角桌下抽出利刀,迎头对上外头冲进来的狄漠人。 紫鸢砍翻了第一批冲上来的高手,在转身地空隙里对卫持风说:“这里交给你,我去助主君。” 卫持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严肃点头,他用力地拍上窗户,把一个试图跃进厢房的杀手拍得满脸是血。 这是一场精密的计划和大规模的厮杀,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有人穿军服,也没有出现军刀,出动的锦衣卫也特地不用绣春刀。 两方都是高手尽出,刀光剑影里,血流成河。 这显然只是一场私斗,两边都极力撇清与政局的关系,互市于两国太过重要,狄啸与燕熙都不想把互市拖下水。 - 燕熙与狄啸已经过了几十招,狄啸从最初的意外,到轻视,再到不得不全力应对。 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燕熙,如此单薄的身体,为何会有源源不绝的力量? 似有广袤无垠的气海,接下了他所有的攻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7节 这是狄啸碰到最难缠的对手,流霜似雪似雾难以捉摸,那身白衣如浮云般神出鬼没,狼头刀力量刚猛,但速度不如流霜,在初交手时,各显优势,狄啸一时奈何不了燕熙。 然而,再快的速度在绝对力量面前,总会显出劣势。 燕熙一直避免与狄啸正面相撞,故意引得狄啸穷追不舍,地上溅的血渍渐多,燕熙在等待狄啸脱力之时。 狄啸自然看出了燕熙的用心,他不再缠斗,而是退开几步,抬手撕了布条要绑伤口,燕熙果然主动上前。 狄啸这一次没有用任何招式,他就死死盯着燕熙,他的力量是山,山不必转,只须等对方自投罗网。 在白色衣袂靠近时,狄啸的下盘极稳,硬承了一处擦伤,瞅准空隙捉住燕熙肩膀,一个过肩摔把燕熙重砸下去。 燕熙练习多年瑜伽的身体柔韧有力,在半空中扭腰翻转,然而狄啸的力量太强悍了,他无处借力,根本卸不掉那力道。 不过,他不在乎。 他在腾空间没有做任务防守的动作,流霜的寒芒刺在狄啸肩头,自己重摔在地。 燕熙撞得头晕眼花,错身躲过狄啸的追砍。 狄啸同样不惜代价,他仍然不去管肩上的伤口,喉中逸出粗砺的喘息,扯掉被勾破的衣袖,露出结实的手臂。 黝黑的皮肤下面是虬结的肌肉,举刀时有惊人的爆发力,把重刀挥出了刺耳的争鸣声。 燕熙翻身躲闪,他堪堪避开了几次刀锋,却还是被刀身撞到,被那可怕的力量震得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来。 狄啸狞笑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盘桓,他挥刀连砍,像吃人的怪物一般桀桀笑道:“你这样的美人,本该被怜香惜玉,拿刀就不好了。真可惜啊,我要毁掉你了。” 燕熙被逼退在墙角,他被刀风扫得眼冒金星,左臂受了刀伤,血流如柱,瞬间淌红了白袖。 他抵住身后的柱子,忍着剧痛扶住窗沿,纤细的手腕韧而有力,撑掌借力,翻腰起身。 燕熙的动作足够快,狼头刀就砍在燕熙的脸侧,他矮身抽刀,去截狄啸的手臂,狄啸霎时回刀,刀锋沿着燕熙的脖颈擦过。 燕熙在这一刻缓缓凝气。 他经过无数次生死,越是危急时,越是冷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生死之际想到的竟然是宋北溟的脸。 “荣”在他体内燃烧,他握紧了流霜,决定不再躲避。 他的梦泽正深入漠狄攻袭粮草,他在家守着西境,宋北溟一定能回来,他要活着迎接郎君归来。 流霜翻转,燕熙转腰避过一次狼头刀的砍势,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回身,直击狄啸面门。 狼头刀就在眼前,燕熙格手去挡。 若正面承下狼头刀的这一击,手臂势必要断。 燕熙在对战中是亡命之徒,他在五年前青涩时就敢与杀手对练,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弱者。 只要他足够狠,还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燕熙露出冰冷而又残忍的疯意,他在生死之外,毫不顾惜,竟是要生生以一臂格挡,换一次杀机。 流霜的刀尖划向狄啸的胸口 - 就在此时,一把剑在间隙里挑来,紫衣翻飞,雨点般的剑光搅乱了战局。 原本要落在燕熙身上的狼头刀被强行劈开,紫鸢跳进战局,对着被砍豁口的长剑吁叹一声说:“主君,我这把剑坏了,烦您让三爷再赏我一把。” 燕熙得了喘息,他连退几步,刹那间觉得恍如隔世。 五内的绞痛翻涌上来,他咽下一口血水,撕一块衣料,快速给自己左臂包扎止血。在紫鸢的笑语里,燕熙略松了眉宇说:“我和梦泽一起赏你。” 紫鸢得了宋北溟的死命令,展剑护住燕熙。 她是暗卫长,身手是所有护卫里最高的,她的剑甚至在一些招式里比燕熙还快。 狄啸在最初几招时改为守势,紫鸢的力量不如燕熙,长剑与狼头刀交锋几次就露出破绽。 狄啸露出残忍的笑意,狼头刀霍霍生风,他说:“把邬森的手还回来。” 紫鸢寒毛直立,她是死士,竟被狄啸噬血的目光吓得胆颤。可她没有后退,骤然起剑,迎向了狄啸。 狄啸仿佛看蝼蚁般,用弯刀勾住紫鸢的长剑,紫鸢的臂力对抗不了狄啸,不得不弃剑。 然而她还是没有退却,而是徒手击向狄啸胸口。 那里有两道燕熙留下的刀口,只要得手,就可以让狄啸瞬间失去战力。 狄啸的弯刀被脱手的长剑挡了一下,似无力回救。 紫鸢耳边刀风猎猎,出拳挥向狄啸的胸口。 只差毫厘,她的手被一只粗暴的大手强悍地握住,指骨破裂的声音响起。 紫鸢痛呼一声,奋力抽手不出,她的剑被狄啸猛击虎口拍掉,死亡的气息逼进,她在极近的距离间被狄啸阎王般的凶恶摄住。 她是忠诚而出色的暗卫长,在生死攸关间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保护主君。 紫鸢用唯一还能自主控制的额头猛砸过去。 狄啸被砸得鼻血直流,恼怒地掐住了紫鸢纤细的脖颈,凶残地说:“女人就该躲在男人背后,跑出来就是送死。” 狄啸手指如铁嵌般收紧,要拧断脆弱的脖颈。 紫鸢面上涨得青紫,露出极度痛苦的挣扎神色,眼里却有光。 因为她知道,只要片刻的调息,燕熙就能恢复。 她与燕熙曾背靠一战,知道燕熙可以杀掉这世上任何人。 她能换来这一刻喘息,就算死得其所。 - 狄啸欣慰着濒死的猎物,就在此时,一把长刀挑来,白袂拂风,来势劲狠。 狄啸在流霜要砍断他手腕时,不得不放开紫鸢。 燕熙缠斗而上,狄啸在凌厉的刀光间改为近攻,他不如燕熙招式繁多,他的弯刀也勾不住比水还难捞的流霜。 他唯有近战搏力才能一击致胜。 狄啸的弯刀可以近攻,强势的逼近。 而在近搏里,流霜的长刀无法施展,被狄啸以身形卡住了刀身。弯刀转来,燕熙抬指捏住狼头刀转过来的刀锋。 狼头刀有千钧力,燕熙洁白的手掌陷进刀锋,被割得血肉淋漓,狄啸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要毁掉这只漂亮的手,狞笑着说:“我来替邬森讨回断指。” “要让你失望了,还没人能从我身上拿走什么。”燕熙如冰窖般的眼睛注视着狄啸,血海深仇让燕熙疯狂。 狄啸一手用刀,一手压制着流霜,在逼仄的墙角里几乎胜局已定,残忍又玩味地说:“要失望的是你的相好。宋北溟是你男人罢?我会叫他来收尸。” 狄啸提到宋北溟,犯了燕熙最深的忌讳,罪不可恕。 燕熙涨起暴虐的杀意,眼中霎时爬满血丝,“荣”在疯涨,力量滚滚而来,他弃了流霜,长刀砸在地面。 发出令人沮丧的碰撞声。 狄啸正要得意。 然而下一刻,他的胸膛被利爪捣动,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一只白净的手,穿过他身上的两个刀口往里狠冲。 狄啸猛力运刀,燕熙的手指被压得变形,而在目不及所处,他的右手如鬼魅般撕碎了狄啸左胸上的两个刀口,把里头的肋骨捏断。 狄啸痛嘶一声。 燕熙露出厌恶的神色,把那颗肮脏的心脏拧住了。 狼头刀掉落在地。 狄啸胸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燕熙一身。 白衣和白皙的面庞上溅满血,燕熙抬起半断的手掌,手指也古怪地扭曲着,他似不觉痛,阴翳地说:“狄啸,该用你的脑袋还债了。” 狄啸的身子倒下去。 燕熙冷漠地捡起流霜,刀柄入手时,眼里涌起滔天的恨意,他提刀时冷笑一声,落刀时,血浆迸裂,那枚脑袋滚出老远。 - 卫持风正解决完一轮缠斗,回身正见燕熙修罗般的一身是血,他见过多少生死,却被这景象吓得浑身发冷。 燕熙不紧不慢地撕了布条给自己的左手包扎。 卫持风惊醒般冲过来喊:“主子,你的手!” 燕熙没有呼疼和呻吟,他单手用衣袖仔细拭去脸上的血渍,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凑在鼻尖闻着。 帕子上“枯”的味道让燕熙眼里的血色降下。 燕熙素衣浸血,脸色苍白,很轻地说:“回家。” 第117章 太子将军 在燕熙出发互市的前一日黄昏。 漠狄的草原上, 一个商队正在艰难前进,他们要往漠狄王廷送酒, 过午后起风了, 吹得人睁不开眼,而且气温骤降,伙计们冻得直叫嚷。 商队的老板姓黄, 是个大靖人。 黄老板多年做互市和边贸生意,在两国都有些门路, 这批酒是他今年最后一趟生意,都是上好的佳酿, 专供漠狄王廷贵人的。 做完这一单,他就可以回大靖过冬了。 黄老板今年五十多岁,身子骨不如年轻伙计,他冻得脸色发青, 望着前方分岔的两条路,陷入了踌躇。 一条路是常走的商道, 路程远一些。 另一条路是条近道, 但途经两处漠狄军营, 漠狄兵凶悍无赖,时常抢劫大靖客商的货物,平时大家都躲着走, 但是这条路能比商路省一天脚程。 黄老板冻得受不了, 转身看了眼自己的队伍。 虽然这是大靖的商队, 但因着在漠狄讨营生, 商队里的伙计里大多都是漠狄人, 其中有几个在王廷有点门路, 往常要打点漠狄关系, 都是他们出面。 黄老板想了想,叫上队里最有脸面的漠狄大伙计说:“你在军营里有门路吗?能不能找人通融一下,借道走近路。这风大天冷的,大家都扛不住,酒被冻坏了也不好。” 大伙计听了两眼放光,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事不难办。前头的是斧铖关军营,里头有个我认识的兄弟,只要打点好了,必定能放行。” 黄老板看向自己的账房叶先生,这是队伍里除他以外仅有的大靖人。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8节 叶先生漆黑的眼眸略沉,与黄老板对视片刻,然后点头应声,转身拿出几包碎银,给那个大伙计做赏钱。 大伙计掂了掂银子,满面喜色地应声。 - 路过军营时,商队格外小心,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发出动静惊动附近的漠狄兵。 可是马蹄声和车辙声消不掉,几十车的货物也过于显眼,商队才到哨兵的视野,就被发现了。 立即有一队漠狄兵过来察看,黄老板见着当兵的就发悚,推着那位漠狄大伙计去交涉。 大伙计对赏钱很满意,叫上几个漠狄兄弟一起用漠狄话卖力地士漠狄兵交涉,他们果然有点门路,竟还让人传话请来了个军官。 来的漠狄军官一脸横肉,往商队面前一站,黄老板吓得直哆嗦,也没敢讨价还价,就按人家说的意思交了大几百两银子的过路费。 军官看商队里大多数都是漠狄人,多少还顾念同胞的营生,收了银子就放行了。 原本放了这一把血,商队是能全身而退的。 坏就坏在路不好走,酒坛子又金贵,运货的伙计们在漠狄兵面前胆怂,走路不太利索,有人不小心拌了一跤,惊了马,结果翻了一车酒。 这一批货皆是上等好酒,酒坛摔裂,酒香四溢,顺着急风一吹,把斧铖关军营里的漠狄兵都惹馋了。 这下可好,这批酒彻底别想运走了。 漠狄人嗜酒如命,平时喝个烧刀子都能抢起来,今儿见着几十车的陈年佳酿,直接就管不住嘴了,那军官也有意纵着士兵,算是给底下人一点好处,便由着漠狄哄抢。 漠狄兵从未喝过经大靖精细工艺酿出的好酒,女儿红、梨花白、花雕酒,拍开坛子,光是闻着就醉倒一片。 几十车的好酒,足足有上千坛。 黄老板的身家都压在这,他自然是不肯的,急得去跪求漠狄军官,却被一脚狠狠踢出老远。 他绝望了,悲天怆地说要告官。 “要告官?告哪的官?漠狄的官能听你的?大靖的官可管不到我们这儿。”漠狄军残忍地说,“我是看在你手底下都是漠狄人,才给你条生路。既然你这么不上道,你、你的商队还有你的酒都一起留下罢。” 黄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惧地哀嚎起来。 叶先生不怕死地冲过来扶他,也被军官踢了一脚,跌倒在黄老板身边。他愤怒地回头,用漠狄话痛斥道:“你们明目张胆地抢劫大靖商队,就不怕我们大靖来问罪吗?” 那军官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般,张狂地大笑起来,俯身逼视道:“大靖敢问罪我们?就你们那软弱的边军,能挡得住我们的骑兵吗!你们大靖迟早会被我们踏平!” “你们休想!”叶先生冷脸反诘,“大靖是天朝上国,你们这些属国背信弃义,自立为帝。终有一天,天兵来巡,你们必将重新向我们称臣。” 军官最烦听大靖人文绉绉的装腔拿调,听得烦躁不已,拔出刀来,目露凶光,就要杀人。 黄老板猛地扑过来求道:“不要杀我们!我们商号生意做的大,有好多产业和银子,你派人去我商号传信,让我家人送钱来赎我们。而且,我在后面还有一批货,三天后就能路过这里,我写信叫他们走这条路!” 军官听到银子和货物,贪婪地顿了片刻,收回了刀。 叫人把黄老板和叶先生五花大绑了,剩下的漠狄伙计只绑了手脚,全关到了军营偏帐里。 黄老板和叶先生被推进偏帐时,对视了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 十里外的孤矢关军营很快得了信,闻着味来要走了几车酒。 漠狄本土三十年没有战争,素来只有他们抢大靖的份,加上这日狄啸也不在附近的主营,这两个军营的人便无所忌惮地杀牛杀羊,火升起来,酒倒出来,要在夜里潇洒一把。 - 定侯山有一处山谷,往北的谷道有三十里,穿过去径直到漠狄草原。 谷道是两国的中立地,大靖的兵信守承诺很少进谷。然漠狄不讲信用,常从此处出入,在数年间,偷偷摸摸在谷里建了不少岗哨。 姜西军驻守西境多年,竟是没管过。 这日夜幕降下,斧钺谷道离大靖最近的一处岗哨里,升起了火。 夜里风更大了,劲风在山谷里吹得比鬼哭狼嚎还恐怖,岗哨只有三人个,只留了一个在外守着。 剩余的两人躺在山洞里烤火。 老大缩在火堆旁,被烟火呛得咳了几声,吐了口唾沫骂道:“把我们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没酒没肉,连根蜡烛都没有,上面的人真是不做人。” 老二从外面钻进来,冷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说:“听说营里头今天劫了批大靖的酒,都是上等货色,喝一口要赛神仙的那种。那帮孙子,要赶着啸王爷不在,今夜就喝光!也没有给我们送一坛来!” “大靖的酒?!”老三听了跳起来,直流口水,“我曾经喝过一壶大靖的酒,那味道真是好啊,就那还只是大靖里次等的,这回营里头劫的是上好的?老大,你明儿去营里要些来啊!” “你想得美!营里头好吃好喝的什么时候管过我们?”老大踢了一脚老三,赶人道,“你去换岗!” “二哥方才时间没到就进来……”老三不甘不愿地起身,听着外头呼啸的北风,缩着脖子不肯迈脚,“今儿太冷了,反正这里从来都没事,不站岗了罢?” 老大有点松动,老二自己偷懒了就不想别人好过,催道:“快去!年纪轻轻偷什么懒!” 老三敢怒不敢言,只好披了破棉衣出去,到了洞口被差点被风吹进来,瑟缩着喊:“真他娘的冷!” 岗哨是真的穷,今年过冬的物资还没送来,一件破棉衣根本扛不住吃人的冷风,老三在外面冻得受不了,正要硬着头皮进去烤火,忽地脖颈后面一凉,他抬手一摸,一手粘稠。 “血……”老三在寒冷中痛感迟钝,伤口挨上手了,才感到痛,大呼道,“来——” 话未说尽,就被拧断了脖子。 里头的两位听到喊声,只当老三不听话,不耐烦地出来,头才伸出洞口,就被军刀给割了。 这夜里,斧铖谷的岗哨就这样被一个个摸掉了。 山谷里失了岗哨,便没了眼睛, 一行将士穿着夜行衣,借着厉风的掩护,在狭长的谷道里急速潜行。 游龙潜行,苍龙军出斧铖关。 - 北风惊雪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在夜色里如乘风过境。 宋北溟一身黑甲奔驰在前,他领着两万精兵,前方有十只猎狗领路,全军没有点灯,跟着他默声跑在猎风里。 夜袭。 宋北溟手里有燕熙给他的《大靖皇舆全览图》,里头商白珩把边界各山各沟画得清清楚楚。还有一分暗部做生意的走货地图,明明白白标着漠狄的道路和军营位置。 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心血,就为着大靖肃清边界的一战,大靖已经千疮百孔,经不起任何一场外扰了。 这场攻袭的目标非常明确,烧毁漠狄粮仓。 暗部在漠狄经营多年,在漠狄留了不少东西,旁的将领不了解内情,而且暗部的运作也不便暴露,最重要的是西境现在缺能打攻袭的主帅。 宋北溟亲率大军前往。 河清号卖出去的二十万石粮食是无处不在的指引,暗部的人在漠狄用猎狗摸清了军粮所藏之处,目标是斧铖谷道十里外的一处军营,那里有十万石军粮。 早前,宋北溟和燕熙得知这个消息时,都心道一声好险——狄啸手上的粮食不多,却把十万石押在离定侯山如此近的地方,显然是为大举进攻做准备。 漠狄来犯在即。 大靖必须断掉漠狄的粮草,才能争取备战时间。 深入敌境异常凶险,宋北溟此行选的都是精兵强将,还带上了燕熙辛苦攒出来的火铳队。 两万苍龙穿越三十里的谷道,只用了半个时辰。 - 亥时初。 定侯山北侧的草原里,有游龙潜入。 时隔三十年,大靖的天兵终于重新踏上了属国的土地。 战马套紧了马嚼子,马蹄上包了软布,两万人伏在枯草里,等待宋北溟的命令。 十里外的军营灯火通明,篝火烧亮了漠狄军营的夜,宋北溟凝视前方,他在等一个信号。 燕熙在他出发前与他说过,已经安排好了内应。 宋北溟逐渐发觉,燕熙在河清号之外,还有着另外一股势力;并且,那势力有着某种熟悉的意味。 是我母妃说过的那些在暗夜里提灯的人么? - 夜里风势更急,黑云压原,寒意再降。 苍龙军穿了今年的新棉衣新棉帽,这是暗部和河清号合力的手笔,没有一个士兵喊冷。 宋北溟沉在寒夜里,面色格外冷峻,他想到了临行前和燕熙的对话。 他出门时再三嘱咐说:“一夜就能回来,明日回来陪你用饭。你与狄啸先好好谈,不要动手,杀他的机会多的是,等我回来。” 燕熙说:“好。” 宋北溟不放心,燕熙是有仇必报之人,狄啸这个仇人就在眼前,燕熙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宋北溟看懂了燕熙的布局,斧铖关外这一战和互市的商战,被极为巧妙地捏在了同一个时间点。 这是大靖的机会,后面是燕熙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 所以宋北溟知道,燕熙身为大靖太子,为着战局也不可能让漠狄的左贤王活着回去。 宋北溟早在离开竹宅时就想明白了燕熙的谋划,他和燕熙本质上是一类人,早在踏上西境时,就把目光放在了漠狄。 不能在本土打战,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在他们二人看来是理所当然。 他和燕熙不必商量,走的每一步,都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的。 燕熙早在来西境时,就已经谋划出这场转折战了。 从一开始河清号卖粮,到暗部和河清号豪掷亿贯的银粮战,再到燕熙用余粮吊了狄啸多日,为的就是把狄啸骗到互市,再把他劝出斧铖关军营。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枕边人,宋北溟也无法想象,燕熙已经临驾于局势之上,把整个山河当作了棋盘。 每一只棋子都被燕熙放在了最应该出现的地方,才有了如今西境战局的转折点。 一切皆如太子所愿。 时机已至,不容错失。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宋北溟要当太子殿下的大将军,就要把这场战打漂亮了。 可是宋北溟还要当太子的枕边人,他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只要动作够快,就能在狄啸到互市前赶回去。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49节 宋北溟在这莽莽草原中,蓦然生起深重的惆怅来——永远无人可以得到燕微雨。 包括他。 他陷得越深,就越看不透燕熙;他靠得越近,就越觉得燕熙的心志强大到可怖。 好似什么燕熙都能理解,什么都能计算,那副漂亮的皮囊下面好似能装进这个世界所有的谋略。 宋北溟甚至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燕熙不止是大靖的储君。 那会是谁呢? 还有什么是比一国之君还要尊贵呢? 当真是谪仙么? 长风怒嚎,雪落下来了。 第118章 苍龙初腾 漠狄的斧铖关军营里, 牛羊烹香,酒香萦绕, 将士们像过年似的, 手舞足蹈,大声谈论: “这些酒真他娘的好!喝它一口赛神仙!” “老子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这回尝了贡酒, 也算是做一回贵人了!” “大靖人做这些玩艺还是有点本事的。” “大靖人也就做做这些末流之术了。酒再好,画再好, 能有我们的铁骑强吗!待漠狄踏平大靖,他们的酒画美女就都是我们的了!” 黄老板和叶先生听着外面下流恶心的谈话, 面上皆是气愤之色。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同时张口:“你——” 又同时咽声,示意让对方先说。 漠狄的伙计有一百余人,大多和他们关在一起, 仅那几个有门路的漠狄大伙计被军官放了,此时正在外头和漠狄兵喝酒划拳、称兄道弟。 黄老板挨个打量了伙计, 小声地问:“叶先生, 你带来的这些漠狄人, 都信得过么?” 叶先生缓缓抬眼,目光扫了一圈,笃定地说:“我带来的这些虽是漠狄人, 但他们自小在大靖长大, 骨子里是大靖人。我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能信得过。你的漠狄手下呢?” 黄老板一改之前胆小怕事的样子, 说话冷静:“除了外头那几个油头, 帐里头这几个都是漠狄的苦命人。五年前他们被漠狄主子打得差点没命, 又把他们卖了。我买了他们, 虽是主仆,却是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大家的营生和家人都绑在一起,也是过命的交情。” 叶先生三十岁左右,外头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格外斯文。他大约心思极重,在这个年纪眉间已隐有沟壑,凝眸思忖片刻说:“周悲野掺在粮食里的香料遇着酒就能起毒,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见效。你们这批酒如何?” 黄老板说:“咱们三爷这本是出血本了,拿来的都是千真万确上好的酒,绝不比贡酒差。暗部多年攒下的好货,纯度极高,一点就燃。而且这次带的量足够,漠狄人就算全营一起喝,也能剩出一半来。” 叶先生当着众人的面问,也是要让旁边的兄弟们都心里有数,他即使被绑着,也颇有风仪,端坐着点头说:“那便好。只需把酒撒到粮仓上,一点全燃,得手之后,你带兄弟们先撤。” 黄老板立刻摇头说:“三爷吩咐过,要照顾主君的人先撤退,我来点火。” “三爷……主君……”叶先生琢磨着这两个称呼,忽地松了眉头,略有笑意地说,“他们在一起很好。我功夫最高,我来垫后。若我回不去,代我给微雨殿下带句话。”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听了会外头的风声,说:“下雪了。” 黄老板看叶先生神情沉重,没敢插话。 “烦请与微雨殿下带话,“叶先生说:“‘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1’,我之归处,在天地,不在朝堂,不在生死。无论我是否能全身而退,待众卉新的那一日,我能看到。” 微雨殿下? 黄老板从未听人如此称呼过主君,听起来叶先生似与燕熙不像是主仆或是上下属,而是平辈论交的关系。 事关主君之事,他不便多问。他此时心中更担心的是,他听出了叶先生抱死之心,急得挣动身子,劝道:“三爷看到火起,便会领兵来接应,大军到来,我们便能全身而退,咱们不会有事的。” 叶先生淡然地笑了笑说:“我虽生在冬日,却能看到春光。此行不管如何,能为苍龙腾飞出力,已是人生至幸。” - 半个时辰后。 军营里逐渐安静下来,黄老板使了个眼色,手下的漠伙计从摸出了极小的刀片,把绳子割断了来替他解绑。 叶先生那边也一样。 两边的漠狄伙计,都说着流利的大靖话,黄老板身上也会功夫,掀了帐门看到外面士兵东倒西歪的,回头时见叶先生提着剑就站在身后。 叶先生提剑的神情不怒自威,霎时不再是软弱书生,面是翩翩剑客。黄老板见此,不由心中一凛,愈发钦佩,尊敬地说:“叶先生,咱们动手?” 叶先生侧首打量了一眼主帐说:“漠狄人骁勇善战,警惕性高,不可能所有人都喝了酒。我带人掩护,你们去倒酒,事成以摔坛为号,所有人投出火种,全速撤退。” 黄老板正要劝说,叶先生已经掀帐出去,手起刀落,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刺穿了歪歪扭扭守在帐边的漠狄兵。 叶先生带来的漠狄伙计动作利索,跃身而出,剑光闪动,眨眼间就解决了几个还有意识的漠狄兵。 黄老板不敢耽搁,当即领着手下去找酒。 - 宋北溟伏在夜色里。 他已经长久的保持不动,主帅如此,身后的士兵们也都肃立趴着。 苍龙军经两个月的急训,效果显著。在主将和老兵的带领下,新兵很快学会了骑马、运刀、射箭和使用火炮火铳,战术阵形也都烂熟于胸。 宋北溟此番为着练新兵,两万精锐里带了三千冒尖的新兵,这一战后,老兵和新兵将融合得更好,新兵也将开始崭露头角。 此战胜,苍龙军将是震动三国边界的巨龙。 宋北溟盯住斧铖关军营的方向,悲风撑在身侧,北风惊雪在寒风里轻声嗤气,宋北溟在强迫自己冷静。 他的微雨明早就要赴险局,他要在火光出现的第一刻,发出冲锋的命令,并在日出前结束战斗,回去护自己的妻子。 他在一刻理解了母亲说过的——不要惧怕软肋,软肋能让人强大。 - 宋北溟从小与母亲亲近,出生后就一直由苏红缨亲自教养,苏红缨同时还是他的启蒙师父,在他六岁以前,教了他宋家刀法、苏式女刀,又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惜人情请师傅教他南北刀法。 宋北溟在宋青和苏红缨在世时,成长得肆意又愉快,那些年里他是被宠大的纨绔公子。他身上没有责任,没有负担,他只要不长歪了,就没人管他。 六岁那年,有一次小宋北溟看到母亲鬓角的现出银丝,问道:“为何我还这般小,母亲就有了白发?” 苏红缨说:“因为娘生你晚。” 小宋北溟乌黑的眼珠子转呀转,问:“可是我也只比大姐小了六岁,比二哥小了四岁,我并没有来得太晚。” 苏红缨说:“因为我与你父亲很晚才成亲,他娶我时三十五,我嫁他时三十,我们不在少年相识。” 小宋北溟说:“我听叔叔伯伯说,父亲当年在靖都是女儿家的梦中郎。世家乃至皇家都有女儿要嫁他,可是父亲从来不看,说是终身不娶。幸好父亲少年时没有看上别家姑娘,否则我的母亲就不是苏红缨了,我只要娘亲你。” “你呀——”苏红缨笑起来说,“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少年不谈婚嫁,甚至放言终身不娶吗?” 小宋北溟说:“因为没有碰到像母亲这么漂亮的姑娘,父亲一定是想聚大靖最漂亮的女子,所以才一直等遇到母亲。” 苏红缨弹了一下小宋北溟的额头,失笑说:“你才多大,就天天想着谁最漂亮。” 小宋北溟天真又坚定地说:“因为我就喜欢最漂亮的。” 苏红缨没有纠正宋北溟这样的想法,她一笑了之,纵容了宋北溟这种喜好。 这是性情中人会有的喜好,有普通人的欲望,才会有普通的人喜乐。 苏红缨想,这个小儿子是三个孩子里最跳脱的,喜好分明,甚至有点感情用事。这不是一个优秀将领应当具备的特质,但是她和宋青已经为踏雪军养了两个接班人,她身为母亲,不想把幺子的这点天真浪漫也抹平了。 宋家人都过得太苦,总要有个人活得舒心。 可是苏红缨还是要教宋北溟武功和道理,因为一只雏鸟要长大飞翔,有必须要学会的本领。 她想了想,对小宋北溟说:“你喜欢最漂亮的,是你此时的欲望;你父亲年少时不想娶亲,是他当时的欲望。你父亲曾经是个眼里只有成败的人,他的快乐来自于战场,所以他不能有软肋,一切可能限制或威胁他实现欲望的人,都会被扼杀。” 小宋北溟似懂非懂地问:“那父亲为何最后又成亲了呢?” 苏红缨莞尔道:“因为人的欲望会改变,而且姻缘这东西,说不准的,遇到了就放不下了。” “是吗?”小宋北溟不赞同,“只要碰到更漂亮的,就可以放弃前面的,为何会放不下呢?” 苏红缨无语地瞧着小儿子,童言无忌,小儿子说的怕是真心话,苏红缨怕把小儿子纵歪了,斟酌着说:“阿溟,美色无尽,容颜易逝,世上没有最好的东西,总会有更新的出来,你要学会取舍。” 宋北溟却不干,说:“我喜欢刀法,我就要学尽天下厉害的刀法,从里面挑最好用的招式。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我就要把全天下好看的都找出来,选最漂亮的那个。” 苏红缨若是再年轻点,或许现在会把孩子拎起来打一顿,叫他长记性,记住不能如此极致,这样既是苛求别人,也是为难自己。 可她已经把前头两个孩子养得太规矩了,这个小儿子她不忍再约束。 那时的苏红缨一念之慈纵容了宋北溟。宋家养个小纨绔还是有家底的,前头有长姐长兄看顾着,老幺一生可以衣食无忧。只要不犯大逆不道的错处,这辈子谁也奈何不了宋北溟。 可是偏偏宋北溟成了宋家吃苦最多的孩子。 苏红缨那时不知道有朝一日世子之位会落到小儿子头上,进京当质子的也是小儿子,以及用了枯的还是小儿子。否则,她会早些教这孩子吃苦,好让宋北溟在孤身一人在靖都失去双亲时,不至于那么无助。 苏红缨在天之灵,若看见那五年里灰暗至极的小儿子,看小阿溟几次在疯癫边缘,大概心都要碎了。 苏红缨那日陪着小宋北溟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她说:“你父亲因有了家人,而有了软肋。可这并未成为他的弱点,他变得更加谨慎的同时,也变得更加强大。能难倒他的东西变得更少,他看到了更远的山峰。你看,你父亲最后把北原筑成了大靖的坚盾,被封了北原王,这都是他在成家之后创下的基业。阿溟,你终要学会接受这个世道,并接受别人。终有一日,你也会有软肋,不要想着去摘掉软肋,而要让自己变成铜墙铁壁。为娘希望你能像普通人那样,感知喜乐。” - 此刻,在定侯山的斧铖关外,宋北溟在肆虐的寒风里想——我已经有了软肋。 他在五年前失去父母时痛恨这个世道,他一夜之间没了天,他喝下“枯”时想的是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那时候,他是自由、放纵且疯魔的。 长姐和二哥没有成为他的软肋,反而成为他不顾一切的依仗,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计后果,反正宋家没了他,还有兄姐在。 他在“枯”的药效里痛苦时,甚至想过,如果他真死了,就能从世子之位上解脱。 把世子还给二哥。 他在与燕熙接触时,没想到微雨润物会那么不可抵挡。最开始感知到燕熙对他进行渗透时,他抗拒过。绝色美人又如何,得到就行了,占有既是终点,没必要把自己交付出去。 他享受征服和对抗的过程,他对追逐的东西,一旦得手就索然无味。 可是燕微雨既是救人的解药又是致命的毒药,叫他牵肠挂肚,割舍不掉,慢慢融入骨血,长成了他的一根肋骨。 - 有了软肋,就要有取舍,宋北溟被绑上了锁链,每走一步都想着往后看。 宋北溟失去自由了,差点化魔的他被锁链栓着回到人间。 宋北溟在今夜的骤冷中感到了煎熬,他看懂了燕熙布下的全局,也看懂了燕熙接下来要走哪一步。燕熙为布此局,花去无数心血。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0节 机不可失。 他没办法留在家里。 这是北原王的职责,也是燕熙郎君的责任。 他从成为北原世子那日起,不复少年时的自由。 他想当个纨绔,时局偏偏把他推上这个位置。 宋北溟恨过。 但他现在不恨这个安排了,如果他不是北原王,大约就没有机会走到太子殿下身边。 他曾以为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在五年前就结束了,上苍让在他五年后重新找到了快乐。 然而,他知道,燕熙一定会动手。 燕熙不会等他。 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点。 可他娘的,他现在回不去! 他很轻地对着夜空说:神明,请不要带走我的微雨。 我没有其他快乐了。 - 宋北溟此行带了两个副将。 一个原来踏雪军的施远,一个汉家军的汉崎,他在各种军事行动中都注意照顾两军的融合。 而他自己也逐渐从北原小王爷的标志里摘出来,成了苍龙军的主帅。 他是燕熙的大将军,未来是新帝的风月臣。 写着“宋”字的帅旗上,底色是一只朝日腾飞的青龙。 雪大了,被寒风卷着簌簌落下,苍龙军旗在雪落里蛰伏。 白雪盖了头盔,宋北溟如雕像般纹丝不动,苍龙军被雪铺了一层细白,军令如山,无人动弹。 时辰快到了。 宋北溟似有所感,望紧了北边。 俄尔夜空里蹿出火舌,宋北溟没有犹豫,命:“起!” 苍龙军整齐起身,积雪从冰冷的盔甲滑落。 火舌遽然冲天,在夜里如火龙腾起。 雪片沾满悲风,宋北溟提刀,在卷地的风雪中说:“我们重新踏上了这块属地,让九洲四海记住苍龙军的名字,冲!” 这块土地向大靖称臣百年,大靖为守护这里付出过血的代价,大靖给予这里百年和平,换来的是漠狄三十年的叛乱及施加的伤痛。 苍龙军里的三千新兵多是西境人,他们是被漠狄人的马蹄声吓大的,早就受够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他们在宋北溟的誓师中难抑激切地涌出热泪。 他们不再是匍匐求生的西境虫,从现在起,他们要用苍龙军刀中在这块土地重新刻上大靖人的名字! 新兵们握紧第一次上战场的军刀在心中默念宋北溟出发前说的话: “我予你以礼仪,尔还之以侵略。 我们眼见并牢记一切背叛,这一战,我们将通通还报于汝。 我们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 宋北溟策马奔出,苍龙军猛然发力。 战马奋蹄,军刀断雪,苍龙踏动草原,漠狄的夜色燃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此自《立冬日作》宋·陆游,全诗如下: 室小财容膝,墙低仅及肩。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 寸积篝炉炭,铢称布被绵。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 第119章 斧铖战起 斧铖关军营第一条火舌撩起来时, 立刻惊动了没醉的那些漠狄兵。 今日值守的是狄啸的副将巴泰。 此人颇得狄啸信任,他处事谨慎, 在士兵起哄说要全军狂欢时, 下令士兵分批轮流喝。 然而漠狄士兵安逸太久了,他们驻守这里的三十年间,从未未见过天兵降临。他们自大又麻木地认为定侯山是斯文软弱的大靖人跨不过去的神山。 然而他们不知道, 大靖人不穿过定侯山并非因为惧怕,大靖身为礼仪之邦, 有漠狄人理解不了的坚持。 漠狄士兵有恃无恐地喝着酒,在醉生梦死之间, 听到了山崩地裂般的铁蹄声。 “打雷了?”有士兵问。 “冬天打什么雷。”一个老兵纳闷,仰面感到脸上化开的凉意,“下雪了?” “雪崩了!”一个年轻的士兵被那崩雷声吓得要跳起来,却四肢无力地摊倒在地, “这声音要埋了我!” 有一个士兵觉得太亮了,转过身去, 瞧见燎起来的火焰, 失声惊道:“火……失火了!” 醉倒兵在酒和药和双重功效之下, 好多昏睡不动,勉强醒着的士兵也反应奇慢,连喊话声都是有气无力的:“巴将军, 失火了。” 巴泰在闻到深重的酒味时, 敏锐地发觉了异样。 如此浓郁的味道, 只可能是人为的破坏, 酒一旦浇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巴泰立即发出集结命令, 只是能应声的士兵却极有限。 被要求今夜不能碰酒的士兵, 在巡逻、站岗时耐不住酒香, 想着喝一口也不碍事。 上好的美酒面前,喝第一口就会有第二口,在主将控制不住的地方,士兵们尝的现象非常严重。 而且让漠狄防不胜防的是,周慈在配毒时,早就算准了一口就要起效。 斧铖军营在被美酒散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 叶先生有先见之明,在掩护黄老板撤退过程中,很快在粮仓的入口遇到了巴泰。 有两万人的斧铖军营底子厚,巴泰在仓促间还是组织出了上千人的队伍来围缴刺客。 叶先生的剑上已挂满血珠,他带的伙计们紧密地跟在他身后。 巴泰喝问:“你是何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行了。”叶先生冰凉地审视着巴泰,“你的队伍这些年杀了上万西境普通百姓,抢劫了数百次大靖商队,该到你还债的时候了。” 叶先生手下有六十余人,个个都是用剑高手。他们虽有着漠狄人的外貌,却都与漠狄贵族有着血海深仇,他在大靖的庇护下成家立业,对漠狄没有感情。 叶先生喊:“兄弟们,有怨报怨,有仇报恨,今夜就把账算清了。” 地上横七竖八躺的漠狄兵,以及一侧陡然烧起来的大火,阻碍了漠狄兵战斗阵型的展开。 巴泰既便是冲在前头奋勇组织,也无法有效让士兵把刺客包围。 叶先生的剑光凌厉,巴泰被剑光逼得连退数步,漠狄近千人被六十人的刺客封得寸步难进。 可是毕竟敌我悬殊,而且还有更多清醒的漠狄兵在赶来。 叶先生在跃身的空隙看到黄老板已经带人退到了营墙,黄老板跃上营墙时往这边看。 叶先生落身时做了一个非常严厉的“快走”的动作。 黄老板还在犹豫,看叶先生露出了严肃的警告神情,终是含泪带人跃出去了。 叶先生眉心舒开些许,他带着手下往后退,在战斗间隙说:“你们依序退走。” 手下问:“叶先生你呢?” 叶先生说:“我带你们来,便要护你们走,快走罢。” 手下不肯丢下他,叶先生陡然凌厉地踹翻了一个下属,白净的额头上青筋赫然,他狠斥道:“不听我话了吗?走啊!” 手下们对他又怕又敬,不敢再婆婆妈妈,身手高的主动掩护更弱的兄弟先走,最后剩下十个身手最好的,却一个也不肯走了。 叶先生长剑划破了巴泰的盔甲,挨了围上来的漠狄兵一处暗剑,他的青衣渗出血来,兄弟们见状立刻冲上去护住他。 十人于茫茫漠狄兵中如沧海孤舟,叶先生对着不肯走的手下叹了一口气,转而豪迈笑道:“那便黄泉做伴吧。” “跟先生做生死兄弟。”兄弟们露出坦荡笑意,提剑加入战局。 - 再高的武功,在重重包围之下也如螳臂当车。 叶先生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弯刀加诸他身上,他似不疼般盯住了巴泰,眼中露出凶光,用漠狄话说:“我要杀了你。” 巴泰不欲与这几个刺客耽误时间,他下令道:“放箭!” 叶先生没有强冲,护着兄弟,往后撤去。 箭却没来。 - 因为,震耳欲聋的铁蹄声传来了,转眼间便清晰可闻,所有声音都被快速掩盖。 漠狄兵怔在原地,巴泰反应过来,大喊:“敌袭!” 可是军营里有战力的兵只有几千,听着这数万的马蹄声,漠狄兵立刻就六神无主了。 巴泰未曾想过大靖兵会越过定侯山,他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在寒夜里感到钻心的凉。 他僵在当场,眼看着士兵们惊慌失措,率先冷静下来,大喊:“派一队人速去求援!” 叶先生听着苍龙军的马蹄声,在这一刻彻底松开了眉宇。 这是他等待一生的声音,大靖天兵终于重回这块属地,他站在阴影里,目光紧紧锁着巴泰。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1节 - 巴泰毕竟打战经验丰富,他看粮仓火势已大,又见士兵们醉了一大片。 心知十万石军粮已然不保,但他若弃营,这些兵就再也等不到酒醒之时。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些士兵无论能不能脱出生天,都不可能醒来了。 巴泰想着,两万兵不能全葬在他手,否则他以及他的家族全死都无以谢罪。 他立即命人关紧营门,让还醒着的弓箭手上营墙。 漠狄人骁勇喜战,他们从最初的惊慌中安静下来,很快就找回了战斗节奏,开始有组织地展开防守。 一时无人顾及退而重回的叶先生。 巴泰感到颈后生风时,侧身避过,没想到还有这等亡命之徒,就那么几个人跑了还敢回来。 巴泰立刻就明白了叶先生的意图,这是要让斧铖军营内部无法有效组织战斗,为的是替苍龙军做内应。 巴泰必须先解决掉这个烦人的大靖人。 巴泰在漠狄是有名的勇士,他的身手和力量比狄啸差不了多少,他的近卫挥动着弯刀合围过来。 他们以为可以轻易地解决掉这几个人。 可是,从火场侧面,又冒出了一串刺客。 黄老板一直候在军营城外,在听到苍龙军蹄响时又返身进来。 叶先生看到去而复返的黄老板时,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这一次他没有再劝大家撤退,一百余人的商队高手,成为一把从军营心脏里刺出的尖刀,彻底打乱了巴泰的防守。 - 两万苍龙一分为二,宋北溟带了一万人围住了斧铖军营,副将是汉崎。 宋北溟没有急于攻营,而是把弓箭手先顶在了前面,战鼓敲响,箭雨飞上女墙。 混乱中刚爬上营墙的漠狄士兵,还来不及备好弓箭,就被苍龙军的箭雨放倒了一批。 剩下的弓箭手失了先机,尝试突破,可箭雨实在太密集了,他们探出个头,就便射中脑袋。 - 与此同时,斧铖军营里火势渐大,浓烟和高热逼得漠狄兵忍受不住,拥挤着往没火的地方避。 叶先生提剑直追巴泰,而黄老板带着手下趁乱往军帐上倒酒。 巴泰被军营里这一伙刺客搅得头大。 这些商队刺客消耗着巴泰的注意力,他一边要顾着军营里的形势,一边又被叶先生穷追不舍。 巴泰的近卫被冲散,周围乱糟糟,火舌燎到了军帐上,巴泰被火苗舔了一下。 他被烧得跳起来,正分神间,长剑入腹。 叶先生寒潭似的双眼盯着他说:“死不足惜。” 长剑拔出,巴泰的血溅数尺。 叶先生犹不解恨,提剑砍下,巴泰的脖颈断□□浆般炸开人血。他被溅了半身污血,厌恶地提起巴泰的人头。 这一刻,他眼里经年的不甘与仇恨终于熄灭。 叶先生终于用平静的目光瞧了一眼这天地,很轻地说:“仇已报,故土必将归国。” 青色的儒衫沾满血,叶先生擒着巴泰的人头,转身打了个哨声。 商队全朝他集结而来。 叶先生对众人颔首,跃身至营墙。 商队人员依次跃出,叶先生最后跳出去,青衫隐入了夜色。 没人看到的是,在叶先生短暂停留的地方,流下了一摊新鲜的血液,血迹延伸出去,转眼被火势掩盖了。 - 风急雪重,没有动的苍龙军盔甲上很快又积了雪。 宋北溟在战场上格外冷静,他心中虽急,却十分沉着。 苍龙军的弓箭兵有条不紊地放箭。 主帅没有命令,其他兵种按兵不动。 当看到军营里有士兵翻出军营时,宋北溟知道战机来了。 “柴万仞听令。”宋北溟的目光在风雪中凌厉异常,他说,“西境的死敌就在前方。” 对西境土生土长的兵而言,不需要更多的动员,这一句就够了。 柴万仞和他的兄弟们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三十年间,父母被杀,兄弟失散,姐妹被污,西境人在自己家乡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 全都是拜漠狄所赐! 终于等来了苍龙军给他们站起来杀仇敌的机会。 柴万仞和他的近千兄弟是军户出生,是这批新兵里训练最刻苦,出师最快的。 他们做过土匪,最落魄时差点饿死。 在彻骨的寒冷里,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提起大刀,双目眦裂地冲向了斧狄军营。 没有人能阻挡他们仇恨的刀。 - 汉崎看那冲出去的前锋如利刃,心中感慨万千,对宋北溟说:“都统大人,您说的对,他们虽是新兵,在这片战场上,却可以成为最勇猛的前锋。” 雪势在涨,那些雪花落在火把上便烤化了,变成零落的水珠。 这样的雪势,无从威胁斧铖军营里头美酒烧出来的烈火。 宋北溟今夜格外沉默,他的头盔上又铺了一层薄雪,英俊的面容在火光中明晦不明。 这让他显得异常严厉。 汉崎被他的神情惊得一下噤了声。 宋北溟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疯意上涨,他略闭了眼,听着那凶残的厮杀声,想到了那双剪水瞳。 枯也无法压制他心里要噬血的疯癫。 宋北溟当年服下“枯”,不只是为着装残,也因着他心智痛苦到疯癫的边缘。 当年给他送来“枯”的人是苏红缨的朋友,那人告诉他:“镇压心中罗刹,才能窥见人间桃源。” 他当时并不以为意。 桃源?那都是骗人的。 若有桃源,为何宋氏一家忠义却身陷无间? 此时的宋北溟想到了微雨那或干净、或浸湿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万相,可以轻易把他变化多端的杀意抚去。 宋北溟近来一直在想,给他“枯”的人,当时知道“荣”会成为他的桃源吗? 风雪在那黑暗的五年间可以轻易地让他生病,今年却冻不到他了。 宋北溟已经在桃源了,他好想念燕熙。 - 在某片雪花落在鼻尖时,宋北溟手指盖上去,把它捂成了水,他话声变得正常,对汉崎点了点头,说:“他们在为自己的家园和世仇而战,这样的兵,不需要人教他们如何杀敌。” 汉崎这些日子跟着宋北溟,从最初的观望到现在的五体投地。他眼前这个青年不到二十二岁,却有着比任何一个将军都更加坚毅果敢的内心。 像是已经历过世间最残酷、最脏污的事情,是以不再惧怕前方的困难。 宋北溟就像定海神针,他只要握着悲风出现在哪里,士兵就坚定地跟到哪里。 这样的主帅,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预言,在无声地诉说着势必到来的强盛。 汉崎的目光从宋北溟的脸上移开了,看到前面火光与血光惨烈地交织。 他一直跟着汉家军拱卫京师,打城战多于野战 ,从未见过这等激烈的战场。 他一时心中升起壮志豪情,不禁握紧了汉家刀。 当营门从里面打开时,他等来了宋北溟门中军出动的命令。 汉崎想:到我了。 他在心中对着天际说:汉将军,你看到了,汉家刀终于回到了战场。 在汉崎的带领下,汉家军和踏雪军混编而成的苍龙冲出,如黑潮般把从烈火中逃出的斧铖兵死死围住。 宋北溟勒马停在帅旗下,他的后军还是没动。 百丈万的火焰也照不亮苍龙军的黑色盔甲,五千苍龙军纹丝不动地还在等待。 直到地面开始震动,一直沉默的后军露出“终于来了”的兴奋。 都越伏在地上听清了蹄声,向宋北溟禀告:“孤矢关军营来了至少有一万骑兵,加上配的步兵,大约有两万人。” 宋北溟转向身后的五千将士,悲风在此时出鞘,他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杀尽漠狄主力,就在今日。” 这是决定大靖局势之战,五千苍龙军整齐地挥出了军刀,当北风惊雪的铁蹄踏破雪原时,他们齐声喊道:“为大靖而战!” 黑潮排山倒海而去。 第120章 孤矢大捷 北风惊雪率先冲出, 五千铁蹄浪潮涌上。 然而他们奔跑的方向,不是援军来方, 而是反方向撤退。 柴万仞在出发前就得了命令, 在这个时刻要跟着宋北溟的帅旗跑。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2节 他虽然不理解为何此时撤退,但帅旗指向哪里,他带的新手营便跟着往哪里跑。 三千前锋立即弃战速退。 哪怕有战士在战场中看到了脸熟的不世仇人, 也在听到主帅的军令时,以绝对的纪律性和服从性, 背起刀,全速退走。 带盾的兵, 也把盾牌丢弃了。 战场一片溃逃之相。 - 孤矢关军营的兵马浩荡而来,该营驻守了三万人,这一行来了两万人。 他们之前从斧铖关军营要走了几车酒,被军官们扣下不少, 能分给普通士兵的酒没剩多少,这导致底下的士兵喝了酒的只有几千人, 反倒是让孤矢关军营躲过一劫。 领兵的是孤矢关主将颜古。 此人是狄啸手下第一猛将, 智谋稍逊狄啸, 武力却比狄啸高,天生神力,乃漠狄第一勇士。 此人一向目中无人, 除了在大君和狄啸面前稍作收敛, 谁的面子都不给, 见人就骂, 逢人就喷, 极是嚣张。 颜古领兵赶到, 见到斧铖军营着火, 先是讥讽大靖人使阴招,当看到大靖兵见到他来便弃盾奔逃,更是不屑。 颜古见那两千余名从火场和苍龙军刀下幸存下来斧铖兵,粗声训问:“巴泰呢?” “巴将军……”士兵们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支支吾吾地说,“巴将军战死。” 颜古一怔,露出不可思议又嫌弃的神情说:“被斩首了?” 战士们狼狈地点头。 “这是三十年来第一个被大靖人斩首的漠狄将军。”颜古说,“丢人现眼。” 颜古没再废话,他望着一万奔逃而去的苍龙军冷哼数声,纵马奔出。 两万孤矢军跑出响雷的震颤,飞雪被撞乱,积雪被踏出雪雾,孤矢军狞笑着挥舞弯刀,像追逐猎物一样追逐大靖兵。 在他们眼里,胆敢闯入漠狄地界的大靖人就是来送死。 烧了粮,还想跑? 休想! - 颜古驰骋战场十余年来从无败绩,只要是他大军扫荡过的大靖县镇,屠城抢劫无恶不做。 他和他的士兵都视大靖人为草芥和儒夫。 此时他们猖狂地谩骂,追着“落荒而逃”的大靖兵,脸上皆是贪婪凶恶的神情。 “大靖狗,再跑快点!”他们把大靖兵当狗那么遛着玩,“爷爷的刀要来了!” 孤矢兵露出满口黄牙和满脸横肉,他们嘘笑着,离苍龙军越来越近。 颜古在不断缩短的距离里露出势在必得的狂妄,他张口大笑,从背上取下重弓。 他的臂力惊人,能拉动漠狄最重的硬弓,这把能彰显他身份的硬弓乃大君所赐,名为“伏龙弓”,弓力足有十二石,除他之外,无人拉得开。 “宋小王爷。”颜古在奔腾的马背上,把重箭对准了宋北溟,“你的人头谁都想要,现在是我的了。” 颜古身边的将士看到伏龙弓弦满,立刻欢呼起来。 “颜将军箭无虚发!” “宋小王爷人头必缴!” “哈哈哈,何止西境,枭了宋北溟的人头,北原都是我们的!” 伏龙弓弦松开,破空声遽然响起,重箭破雪疾冲。 - 欢呼和破空之声混杂在风雪呼啸里,宋北溟五感灵敏,他在这一刻灵台寂静,在箭尖到达的瞬间,急翻而下。 马背上的人影霎时消失,宋北溟抓紧缰绳,挂在马腹旁,单手撑地借力,瞬息间又是一个跃起。 - 颜古看宋字帅旗下人影消失,以为得手,大笑起来。 孤矢兵更是连声喝彩,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喊“大捷”了。 然而下一刻,北风惊雪的马背上主帅的身影鬼魅般重现,宋北溟甚至有暇回望一眼,对后方做出一个挑衅的手势。 颜古从未失手,这于他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大骂道:“黄毛宋小儿,拿命来!” 颜古又连发三箭,前两箭都被宋北溟巧妙躲过,第三箭他索性改为射马。 宋北溟猜出了方向,他从马背跃下,北风惊雪受他离开时的掌力向下俯冲,嘶鸣着双膝跪地,重箭擦着马脖子飞过去,掉落一小撮鬃毛。 宋北溟在雪地里几步疾奔,他打了个响哨,北风惊雪抖擞着重新站起来,朝宋北溟跑去。 宋北溟复又翻身上马,在火光中回敬了一个残忍的枭首动作。 - 这成功激怒了颜古,颜古破口大骂士兵:“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漠狄骑兵?!再追不上,我砍了你们!” 漠狄盛产良马,孤矢骑兵是漠狄最快的部队,他们目空一切,在西边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曾随意践踏着西境的土地,没有一次西境军能追得上。 孤矢兵重甩马鞭,凶恶的骑兵眨眼间离苍龙军只有一箭之地。 漠狄的骑兵拿出了弓箭。 就在此时,前方的宋字帅旗突然拐弯,苍龙军一分为二,向两侧分开。 与此同时,曾经在北原大显神威的信号霰炸亮在夜空。 红色火星冲入云霄,击穿雪雾,散开漫天红光。 - 在数百丈外的埋伏的苍龙军,从雪地里起身,抖落的积雪盖住靴面。 最前方的骑兵,松开战马的马嚼子,跃上马背。先有几千骑兵策马奔出,再是一队特殊的骑兵跟在后面。 方循带着这队骑兵,露出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的这队骑兵不同寻常,骑兵们身上背着两尺余长的筒状物,在方循的指令下,骑兵解开了外头的黑布,露出里面锃亮的——骑兵炮。 此炮是秦玑按燕熙画的图纸做出来的,半月前运了一百台到西境。 方循按宋北溟的意思秘密训练骑兵炮队,这是骑兵炮第一次出现在战场。 伏兵的最后,锱重兵掀开油布,雪沫翻飞,赫然露出三十门神机大炮,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孤矢军的方向。 - 第二弹信号霰在夜空中炸开。 施远作为伏军主将,看懂了宋北溟的信号,伏兵往左侧前冲,拦住孤矢兵的南路。 与此同时,宋北溟之前分散的兵力折返合围,一万兵有八千往北路狂奔。 宋北溟只剩下二千兵,看似单薄,但这其中藏着太子殿下看得极紧的火铳队。 宋北溟勒马,火铳队默契地跟着停住,往两边散成一字形,分成三排,拦住了东路。 宋北溟筹谋的阵形已现端倪,苍龙军兵分三路扎了个口袋,只给漠狄兵留了西路,而西边的尽头,是被火焰吞噬的斧铖军营。 - 颜古不知宋北溟卖的什么关子,但他自大惯了,看不起大靖骑兵。 颜古听力了得,能听出大靖兵不过两万人,而他根本不惧大靖同等数量的兵力。 他瞧出了大靖试图围住他,可是他更了解这里的地形,这里一马平川,没有数倍于他的兵力,休想把他围住。 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颜古热切地想要宋北溟的脑袋,他远远地对宋北溟举刀,那动作粗鲁又野蛮,仿佛要拿下宋北溟的脑袋,不过是探囊取物。 宋北溟没有被激怒。 “掌灯。”宋北溟发出了新的指令,他身后的火铳队和北路汉崎的队伍依次点起了红色的灯笼。 吉祥的红灯,在夜里蜿蜒开去,仿佛水蛇一般,弯成了鲜艳明亮的线条,在浓郁的黑夜里,像是某种古老神秘的仪式。 宋北溟的声音被夜风送的很远:“ 开火。” - 第一排火铳队发出整齐的轰鸣声,火星飞出,百步之内的漠狄兵应声倒下。 漠狄兵还未见过这东西,一时发懵,然而苍龙军不会给他们机会了。 最远的神机大炮听到了火铳声,便知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它们已经点着了火,三十门大炮炸出的石块和炮弹在夜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全部掉落在没有红灯笼的地方。 就在大炮落地的时刻,方循的骑兵炮也已架好,更加密集的火力覆盖下去。 漠狄兵被炸得抱头鼠蹿,颜古引以为傲的气势荡然无存,士兵们求生本能四散开去。 然而北有整齐的长刀,东有火铳队,南有火炮阵,他们只能往西边跑。 颜古在混乱中扫过四个方向,目光最后停在西边烧得正盛的斧铖军营。 酒香蒸腾,把草原的雪夜熏出醉生梦死的香氛。 可那是吃人的火海。 颜古从苍龙军三个方向的逼近中,看懂了宋北溟的意图。 原来,宋北溟从头到尾就没想过与他拼刀赛马,宋北溟要用火炮和火海埋葬漠狄的两个军营。 “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大靖王爷。”颜古掉转马头,死死地盯信宋北溟的方向,“老子今天若是回不去,你也得给我陪葬。” “陪葬?”宋北溟举起悲风,冷笑着说,“你不配。” - 颜古认准了宋北溟方向的人最少,且那里有主帅,只要拿下宋北溟,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他极力地组织队伍,战鼓把军令传达下去,激起了被炮火笼罩的漠狄兵的意志。 漠狄人是战斗着长大的,他们生下来就开始学习厮杀,在战场上他们很少感到害怕。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3节 苍龙军的火炮让他们乱了阵脚,但时间一长,幸存下来的士兵顽强的斗志也起来了,他们在炮火中艰难地朝颜古汇合。 只是炮火实在太凶残太密集了,只有离颜古最近的三千兵来到了他的身边。 其他的兵已经被炸开的火石和烟雾隔得四分五裂,有一部分漠狄兵已经如苍龙军所愿,没命地往西边跑了。 - 汉崎和柴万仞在雪雾中会合,拉出漂亮的弧形阵线,他们用的是军刀,把往回撤的漠狄兵赶回炮火瞄准的区域。 曾经把大靖兵当作牲畜那么驱赶的漠狄兵,这回变成了牲畜。 他们当中也不乏格外顽强的,可是炮火不会跟他们拼刺刀,他们被炸得七零八落,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只有小股分散的势力冲向苍龙军。 然而,苍龙军不是当年的姜西军,军刀在出征前已经磨得锋利,汉崎的汉家刀砍翻了迎面而来的漠狄后,柴万仞的新兵营等着报仇。 施远的骑兵从侧翼赶来,与汉崎逐渐形成夹角。 方循在后方护着骑兵炮,瞄着漠狄兵的方向,调整炮口的位置。 苍龙军完全占据了战争的主动。 - 只是,除非有地势相助,否则战场上不可能仅依靠火炮就完成战斗。 漠狄兵发现了只要冲进大靖兵中,火炮就不敢炸他们,更多的漠狄兵不顾一切地冲向苍龙军。 不过,能逃出炮火的只是少数,散兵游勇冲进苍龙军,便成了喂新刀的鬼魂。 - 真正的硬仗在宋北溟那边。 颜古打定主意要带走宋北溟的脑袋,对宋北溟穷追猛打。他若空手奔逃,等待他的是阖族的斩首和耻辱。 宋北溟看着兵最少,但火铳队既有火力又有机动性,四百人的火铳队,生生让颜古在冲锋中折损了千余兵。 颜古以极惨烈的代价,打乱了火铳队的队形,漠狄兵近身贴上,逼得火铳队没有机会上膛。 火铳口被漠狄人用身体强行堵住,苍龙军的长刀出鞘,与弯刀相撞,划出星碎的火光。 颜古的马最快,在急驰间带翻了连片的苍龙军,来到了宋北溟的位置。 仅剩还端着火铳的士兵们投鼠忌器,不敢开枪,生怕误伤到主帅。 宋北溟只要躲避,就能为火铳兵制造出合适的射击角度。 可宋北溟当然地不避。 他是主帅,他不可能孤身弃逃。 北风惊雪是大靖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速度不逊于颜古的马,它是马中王者,一直在等着这一战。 悲风同样等待了很久,它在北风惊雪与颜古错身时,挥出了千钧之力。 刀锋相错,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颜古竟然被那一刀震得手臂发麻。 大靖人竟然会有这种力量! 颜古曾听说宋北溟砍掉了狄捷的脑袋,但那狄捷挂着王爷的名,是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死就死了,并不能说明宋北溟有多么不可战胜。 颜古并未因此生出多少对宋北溟的忌惮。 可是刚才那一刀,他猝然间知道狄捷当时是必死的。 颜古在回马时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两刀再次交锋,这次悲风没有顺势滑去,而是如山般往下压来,在快马的去势里,刀尖从颜古的颈侧滑过去。 见了血。 颜古在一刻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或许有勇无谋,但他他是大漠第一勇士,他所有的荣耀皆来自于战斗,他必须用自己的弯刀,证明点什么。 两次的快马交锋,彼此皆有所判。第三回 合的交锋中颜古猝然发难,翻身跃出,把宋北溟从马背上撞倒在雪地里。 雪地被两个人的身形砸出半人高的雪沫,宋北溟更加灵活,在落地的瞬间侧身错开半人的空间。 他在颜古想用身形优势压制他时,已经先行用悲风的刀柄痛击了颜古的肩膀。 颜古差点脱手丢了弯刀。 宋北溟翻身,想要把颜古困在雪地里。 然而颜古过于高大雄壮,宋北溟竟然无法把人按住,反被颜古的奋力挣扎推开了。 悲风重新调转了刀锋,再砍下去时,得了喘息的弯刀把它格住了。 颜古双手紧握弯刀,奋力格挡,整个身形竟被沉沉陷进雪泥里。 “漠狄第一勇士?”遥远的火光落进宋北溟深不见底的眸子,他盯着颜古,双臂沉下说,“你的时代结束了。” 两人绝对的静止动作,给了火铳队员战机,不知谁开了一枪,颜古脑浆炸开。 宋北溟在看到火星时就错身避开了,他身上没沾着血,轻轻地拿手掸去了肩上的雪花。 接着脚底下踩着了什么,低头一看,是那把讥笑大靖的“伏龙弓”,宋北溟黑色的军靴把重弓踩进雪里,让它和肮脏的泥土混在一起。 - 斧铖军营冲天的火焰,照亮了方圆几里。 宋北溟的目光扫过血腥的战场。 苍龙军横空出世,这条巨龙锐气难当,它生正逢时又兵强将猛,注定是要一飞冲天的。 剩下的漠狄兵再强悍也无法在苍龙军中掀起多少风浪。 新兵要报世仇,老兵壮志未酬,苍龙军人人手上都拿着开锋的凶刀,没有一个人能逃出苍龙军等待饮血的军刀。 而前方,被合围驱赶往西逃蹿的漠狄兵,在苍龙军穷追不舍之下,无处可逃地陷进了火海。 宋北溟遥望着那冲天的火焰,酒香与皮肉烧焦的味道在雪夜里散开。 今夜的雪花格外洁白,像是不知它降临的大地发生了什么事般,无知又无辜地落进火海里。 然后被烧成雾气。 红色的火焰与白雪对比鲜明,在丑时的浓黑里,以夜为底色勾出诡异的美感。 火与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像是重现大靖三十年荒诞的衰败。 表面峥嵘,内里腐败。 原本是不可挽救的。 然而在腐朽里,却有一抹新生,太子殿下强悍地把历史的轮回拨回去了,让大靖重新开始。 待天空中的雪层落尽,夜空尽头会露出那轮明月,月宫中的神明将会悲悯地俯视大地。 再黑的夜色,也挡不住霜华万丈,而在黑夜的尽头,必是旭日东升。 宋北溟想,我的月神升起了。 “大捷!”宋北溟眼中升起希冀的光,他望向夜空,仿佛能看到云层背后那轮明月。 新兵们这才跪地痛哭,向苍天和祖宗禀报家仇已报,而后呢喃着逝去的亲友名字,泣不成声。 老兵们克制地抬起刀,颤抖着用衣袖拭去刀上的血迹。 这一胜,来得太难,等的太久。 战士们砍掉了漠狄的帅旗,苍龙军爆发出响彻云天的高呼: “大捷!” “大捷!” “大捷!” 第121章 你是我的 战斗结束, 收拾战场用了些时间。 苍龙军人人欢欣鼓舞,这是大靖三十年来第一场出关的胜战! 施远和汉崎身为将军, 也是头一回在疆域外打了胜仗, 这是武将最高的成就,他们尽量克制着情绪,努力含蓄地望着宋北溟。 施远看着宋北溟长大, 说话能随便点,他看汉崎欲言又止, 便率先说:“都统大人,咱们要不要顺手把孤矢关打掉, 那里头还有一万人。把这两个营清干净了,咱们西境今年冬天的战事便要省心许多。” 宋北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叫了方循来:“剩下多少弹药?” “用了大半。”方循很有分寸地回答,他望了眼天色, 接着说,“我们突袭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漠狄, 天已快亮, 若是漠狄大军合围来救, 怕是不好撤退。” 宋北溟看向都越。 都越一直在分辨着风雪里的气息和大地震动,他神情并不像其他主将那么轻松,谨慎地说:“我瞧着风雪还会加大, 要不了多久雨雪便会越过定侯山。若是来路积雪严重, 我们撤退会受影响, 马也不好跑。” 宋北溟在不知不觉中与燕熙越来越像。若在从前, 他已拿定主意之事, 会毫不留情地驳回下属意见。他在从前那五年间做的都是极危险的事, 靠的是杀伐决断和赏罚分明, 属下对他的忠诚是在恩威并施里积累起来的。 宋北溟发现燕熙更擅长于借力和借别人说话。燕熙很少在议事时直接下令,可燕熙即便说的少,议堂里始终有一根线,稳稳地拽在燕熙手上,再众口难调的事,最后总得达到皆大欢喜,于是后续的事务办起来也事半功倍。 燕熙下属的忠诚更多的是来自心悦诚服。 温和与平静也可以成为利器,这是燕熙在耳濡目染间教他的。宋北溟在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的焦味中抬手压在鼻尖,他好想念燕熙的味道,“枯”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如果不是有着荣的安抚,“枯”在这凶残的战场上被激起原始的邪恶,那种与世沉沦的破坏欲又要卷土重来。 宋北溟感到可惜,应该像燕熙那样,留一方帕子在身上,带上燕熙的味道。 他看向属下,汉崎和施远从方循和都越的答话中已经冷静下来。 “我们只有两万人,不宜久战。”宋北溟拂落肩上的雪说,“漠狄是大靖属地,我们还会再来。打孩子不必急于一时,漠狄终将回朝。” 天色破晓。 苍龙军长刀入鞘,战马前膝高抬,宋北溟一骑当先,两万得胜军凯旋而归。 - 互市酒楼。 卫持风去扶紫鸢,可紫鸢伤势太重,竟是扶不住。 “鸢姐,得罪了。”卫持风把人抱进怀里,转头见燕熙正瞧过来。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4节 “她伤得重,要不惜代价救人。” 燕熙神情风轻云淡,似乎伤势不重,“立刻带她回去。” 卫持风看着燕熙受伤的手。 “我无碍。别人带着她冲不出去,救人要紧。”燕熙除了脸色苍白,瞧不出其它不妥,稳声说,“这里还有许多暗卫,你放心。” 卫持风咬牙抱着紫鸢,冲出重围。 - 燕熙走出厢房,站在高高的楼梯尽头。 楼下的打斗还未结束,不时还有飞檐走壁的刺客想来袭击他。 他一身白衣沾血,如雪里绽放红梅,他受伤的手垂在身侧,虽然用布条绑还,还在滴血。 燕熙能闻到血里浓郁的“荣”,他眼中的红色起起浮浮,右手捏着的帕子微微收紧。 忽地心中微动,他又撕了布条给自己手掌绑上。 这血不能浪费。 酒楼里拼杀激烈,燕熙似无觉般,柔弱地站在最显眼的高处。 暗卫全向他集结而来,漠狄杀手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普通的高手根本不必他出手,他在众人面前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沾凡尘的小公子。 杀手的血溅了一路。 白色的靴底踩上去,立刻浸红了,燕熙露出厌恶的神色,停了身形,收回脚步。 他面颊上的血迹未拭尽,浅淡的红色不似沾了血腥,反倒添了几分娇艳的意味。他似永远干净,又永远美好,浅淡的神情透着无辜。 酒楼的窗户大多被打破,北风蹿进来,在楼里头打转。 有北风拂过燕熙鼻尖,他在某一刻闻到了什么,忽地浅浅地勾出笑意。 他温柔地望着酒楼大门,见到身穿黑色铠甲的高大男人挟风而来。 燕熙倏然绽出笑意,看着他的将军在杀斗中如入无人之境,然后在对方停在他身下的阶梯时递出手说:“欢迎回来,我的英雄。” - 宋北溟心都要被撕碎了。 他不眠不休地赶回来,独自一骑穿过定侯山三十里阴森的谷道时,想的都是微雨。 他努力安慰自己微雨会没事,结果在看到燕熙那一刻所有幻想都破灭了,他的微雨一身是血。 月神被迫从月宫出来,到地狱渡劫了。 宋北溟第一次感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加诸在燕熙身上的每一刀仿佛都砍在他的身上。 他要痛死了,接住了燕熙伸过来那只干净的手,很轻地问:“受伤了?” 燕熙被宋北溟有力的手安抚到了,他一直强行忍耐的血沫再也抑制不住,噗的一口血呕出来。 天晕地转的眩晕早就令人难以忍受,他终于不必在外人面前强撑,也不必自己走下那令人生晕的楼梯,他露出自己的虚弱来,疲惫地笑了声说:“嗯。” 宋北溟一把将人接住了,捞膝抱在怀里。 微雨,你真的要杀死我了——他想说。 他从未感到过这种痛,在这刹那间他痛恨世间的一切。 五年前,父母去世时他知道的最晚,他在得知消息之前就被反复暗示事情不可挽回,是以他没有那种被生吞活剥的挣扎。 可是此刻他要被杀死了。 这世间为何如此修罗,要这样对他的月神? 宋北溟把人抱在怀里,不敢重也不敢轻,他很快发现燕熙的手臂和手掌上绑的布带,说话时声音都发颤了:“痛吗?” 燕熙没有说不痛,而是嗅着宋北溟身上的气息说:“定侯山北下雪了?” “是。”宋北溟答,“雪势一路往南,一会就该到西境了。” 宋北溟速度很快,转眼便出了酒楼。 燕熙眼皮沉重,看到雪花绽在空中,很轻地扯了下嘴角:“下雪了。” “从漠狄来的雪。”宋北溟贴着燕熙的额头说,“不要睡,周先生在候着,小夏先生也到了,我的微雨不会有事的。” 燕熙累且困,缓缓闭上眼,又被宋北溟喊醒。 北原王府和东宫的暗卫死命护着两个主人,宋北溟在上马前说:“一个不留。” 众人如芒在背,肃然应声。 北风惊雪如箭腾出,宋北溟一路叫着微雨,不让燕熙睡。 - 竹宅里早得了吩咐准备好了药和净水,周慈和小夏先生看到燕熙时骇得脸都白了。 燕熙被送进竹宅时,连唇色都苍白了。 他见着周慈,目光已经很难对焦,他很轻地拉住了周慈的衣袖,示意周慈看他手上带血的布条。 周慈在那一刻脸色刷地煞白,他懂了。 - 竹宅里摒退了无关人等,内院里水和药像流水一样的送进去。 里头两个大夫,宋北溟又凡事亲力亲为,望安在里面帮不上忙,外头又有温演和韩语琴在张罗。望安年纪最小,哭红了鼻子,见里面又端出来血帕子,忍不住用力地抽泣起来。 有人停在他面前,说:“不许哭。” 望安惶然抬头,看到的是梅筠。 梅筠大约是急赶来,连官帽和官服都没来得及换,此时官帽歪了,官服也乱了,他站在雪地里,官帽上一层雪,眉毛和鬓角也挂着争,袍摆和皂靴沾满泥泞,脸色异常冷峻。 梅筠看望安又要落泪,加重了声说:“殿下不会有事的,不许哭。” 五年前望安在皇子所当差时,时常与梅筠打交道,他因着燕熙与梅筠决裂之事,很长一段时间不给梅筠好脸色看。直到来了西境,在总督府里时常照面,又看燕熙对梅筠不再冷言冷语,望安才偶尔与梅筠打个招呼。 但私底下说话是没有的。 时隔多年,梅筠又像当伴读时那样来管束望安,望安一时怔住,竟是想张口反驳。 梅筠苦笑一声,知道燕熙身边的宫人都厌烦他,他在这些曾经喊他公子的人眼里,身居高位、正二品大员皆无意义,他始终是那个不懂疼人的负心汉。 梅筠摘了官帽站在阶梯下,这已经是他能走到最近的位置。就像皇贵妃走的那夜一样,他被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再也没有机会走近。 他瞧着那雪花被风卷得乱舞,忽然生出万念俱灰的疼痛来。 他已经选择放弃,只想远远看着燕熙,可若是连这也不行,这红尘实在令人绝望。 - 小夏先生和周慈诊治时,一上来就让宋北溟喂了血。 两个都是名医,对燕熙伤势的处理果断又迅速,治疗时的伤痛被控制在最小,药很快就被喂了进去。 小夏先生还给燕熙施了针,强提了燕熙的气血,周慈给用上了安神的香,两个大夫再三检查,这才挑了帘子到外间。 周慈对枯荣的理解不如小夏先生,没敢多张口,小夏先生说:“半断的手掌和脱臼的手指都固定好了,三个月不能用,以后怕是不能拿刀了。手臂上的伤也缝好了,不要碰水,得仔细将养,没养好怕是整只手臂都要废。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宋北溟理解不了什么叫做这都不要紧,都这样了怎么就不要紧? 但此时医者为大,小夏先生日夜兼程赶来,前脚刚到,后脚就一直在医治,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宋北溟压着烦躁问:“那什么要紧?” 小夏先生说:“内伤麻烦点,好在殿下功夫好,把狠力御掉了大半,没被震破内脏,五脏六腑勉强还能用。接下来会烧几日,退烧了便算是闯过鬼门关了。” 这几点周慈的看法一致,但他眉间却没松,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顿住。 小夏先生年少,不太会照顾人情绪,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最难办的是荣对身体消耗过度,殿下这回伤着底子了。” 宋北溟唇线抿得死紧:“伤着底子是何意?” 小夏先生说:“就是油尽灯枯的意思。殿下再这样耗下去,这个冬天会很难熬。能不能撑到明年开春——” “小夏先生。”周慈面色愁云满面地打断了对方,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 小夏先生错愕地瞧向周慈,他不太懂周慈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这样说。 周慈强忍了许久,此时心中难过得要克制不住,他对小夏先生摇了摇头。 宋北溟已然听懂了。 他霎时如坠冰窑,一直以来悬在头顶上的利剑在这一刻陡然落下,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宋北溟看了看周慈,又看看小夏先生,瞬间抽尽了力气,颓唐地说:“我是最后知道的,是么?” 周慈不知如何回话,他自看到燕熙一身是血回来起,就陷入了某种沮丧自责的情绪。燕熙自遇到宋北溟以来,身体发生了好的转变,曾给他带来希望,他之前预想的身体衰竭没有明显提前,以为真的会有机会。 不料,竟是走到今天这地步。 “荣”是他提出的药方,他五年前的不徇私情,变成了如今的后悔莫及。 宋北溟没有多问,而是坐回了燕熙榻前。 夏小先生说:“紫护卫那里还要再去一趟,周先生,你同我一起去么?” 周慈摇头,他攥着药方走到门边说:“我盯着药。” - 宋北溟把床帐挂起,失神地瞧着燕熙。 太子殿下脆弱地躺在软被间,左袖被剪掉了,手臂和手掌都绑着厚厚的绷带,发散在枕边,平日里总带点艳色的眼角煞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唇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燕熙在接骨和包扎时疼狠了,当时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宋北溟替他换衣服时手都是颤抖的。此时止疼和安神的药起效了,微雨安静地躺在软褥间,呼吸轻得像刚出生的婴儿。 那么脆弱。 稍重一点的力气就能扼杀掉他的生命。 宋北溟深身都疼,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他轻轻地勾了一缕燕熙的青丝在手。 门窗紧闭,外头的风雪正盛,呼啸声和雪落声砸在人心头,光听着就觉得彻骨的冷。 宋北溟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那缕长发捏在掌心,柔软得不堪一握,他很轻地说:“你是汉临漠的徒弟,要为师父报仇,是为尽孝。你是西境的总督,要为边境争一夕喘息,是为尽忠。你是大靖的储君,要杀掉漠狄的王储,是为尽责。太子殿下做的都对,谁都要为你拍掌叫好。殿下此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历朝历代也找不出一个比燕微雨更有胆魄卓识的太子,必会青史留名,名垂千古。”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5节 宋北溟木然地坐着,他要肝肠寸断了,却还是舍不得用更重的语气。他俯过身去,放轻了呼吸瞧着燕熙,用商量的口吻说:“燕微雨,我原想怨你的。可我想了好几遍,若换作我,我也会如你所为。杀狄啸机不可失,大靖没有更多时间等待下一次机会。” 宋北溟想得那么明白。 他爱着燕微雨,爱的不止是那副皮囊,他爱他是微雨、是殿下、是总督,他那日在汉临漠跟前说“他和我,一个储君,一个边王,我们在一起,就是大靖万里江山稳固的支撑”,他还说“微雨就是我的江山”。 如今这些话都反噬了。 他想:我其实爱的就是微雨的皮囊。 倘若这副皮囊不存于世,江山又有何用? 凭什么大靖的江山,要用微雨的皮囊来扛? 微雨是我的! “可是微雨——”宋北溟落指在燕熙眼角,指腹感受到那肌肤因他碰触而轻微地舒展,燕熙对他那么依赖,连在疼痛的梦里也对他放松身体,他很轻地吻了那病得发烫的额头说,“你是我的,神仙阎王也不能把你带走。” “燕微雨,你要是敢抛下我自己走了,我就随你一起去。”宋北溟咬牙切齿起来,露出了他深藏的疯魔,“碧落黄泉,机关算尽,我都要找你还我的情债。我宋梦泽说到做到。” 宋北溟目眦欲裂,面颊淌湿了。 他自五年前那场痛哭之后,没再湿过眼眶。他已经忘记哭是什么感觉,是以当那泪砸落时,他毫无所觉。 宋北溟真的要痛死了。 第122章 梦中的河 漠狄的雪一连下了三天, 那夜的厮杀与焚烧被洁白的雪覆盖了。 大雪中有一队传信兵顶着风雪疾驰,天空中海冬青在盘旋。 漠狄大君狄搏阴沉着脸坐在王座上, 他在此之前已经得了海冬青带来的消息。 底下跪着来送信的士兵, 他们在大君的怒气下瑟瑟发抖,硬着头皮把“左贤王被枭首,斧铖、孤矢两营被袭死伤四万人”的细节说完后, 便不敢多说一个字。 狄搏昂藏七尺,比狄啸还要高大, 到了这岁数,还是英气勃勃。 他是漠狄上百年来最优秀的勇士, 凭一己之力,统一了大漠各部,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大君。 他在位这些年,王廷的命令能传达到每一处草原, 再边远的部族都会朝他跪拜。 他是凶狠的头狼,盯了大靖的土地一辈子。他登位大君之日起就撕毁了与大靖的合约, 不再承认是大靖的属地。他毕生的目标就是带领漠狄的狼群征服南边大靖的羊。 狄搏已经五十多岁了, 曾经有很多兄弟, 也有很多儿子。他这些年纵容着兄弟和儿子争斗,终于选出来一个狄啸。 被人杀了?! 王帐里没有人敢说话,贵州首领和勇士分立两边,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静的窒息。 狄搏倏然拔出弯刀, 一刀劈断了硬木做的案头。 案上的酒器滚落一地, 他从断案中间大步走出来, 沉声说:“北原王爷杀我兄弟, 大靖太子杀我儿子, 我四万兵马葬身于他们阴险的偷袭, 这是不世之仇,漠狄不会善罢甘休。” - 两日后,漠狄王廷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客人。 原本这个级别的客人,狄搏是不用亲见的,可是他没有能主事的王子了,只能把人请到王帐来。 来人乃莽戎的二皇子胥轩,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身精致的貂皮,戴着白裘帽,负手而行,极是注意仪态。 “胥轩。”狄搏看不起这个莽戎的杂种皇子,在他看来,莽戎汗王被大靖女人迷得失去神智,居然抬举这么个流着大靖血液的儿子。他盯着对方说,“我和你汗王还算有些交情,你若此行不是代表你汗王前来,唐突地来见本君,便是失礼了。” 胥轩的长相偏向大靖人,比胡人精致不少。他有着和大靖男子一样的黑发,个子介子大靖男子和莽戎男子之间,又因着常年与母亲说大靖话,他说的莽戎话多了几分文绉绉地气息,在粗犷的漠北一张口就显得格格不入。 胥轩大约这些年没少受异样的目光,他丝毫不以为怵,反而享受这种与众不同。他在冬日里也手持折扇,站在王帐里笑盈盈地说:“小王能来,自然是得了汗王的首肯。” 狄搏听闻过这个莽戎右贤王的功绩,五年前的云湖保卫战,就是胥轩策谋的,这个王子因着饱读大靖诗书,在莽戎推行了不少大靖的政策,帮助不少莽戎人吃饱了肚子。 在狄搏还有狄啸时,他并不反感胥轩,而他失去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此刻他感到了苍老与孤独,看到胥轩只感到刺眼。 他不客气地说:“可有你们汗王的信物?” “这是父汗送您的礼物。”胥轩拿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说,“请大君笑纳。” 狄搏叫亲卫收了,这才说:“说吧,你来做什么?” 胥轩扫了一圈在座的贵族和勇士,抿嘴不言。 狄搏摆手让人退下了。 贵族们离开时非常不友好地瞧着胥轩,他们都看不惯这个以有大靖血脉为荣的杂种王子。 胥轩对贵族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当王帐里退得只剩下狄搏和亲卫时,他才捏着扇子开口:“今日我是来与莽戎的朋友说推心置腹的话。漠狄如今处境并不比莽戎好,你们的邻居西境也变成了北原那样咄咄逼人的猛兽。娘子关已经打通,西境和北原不再割裂,而且北原、西境的主帅都是宋家人,大靖的西北已连为一体,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 狄搏感到了对方的自负,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曾经就算莽戎汗王亲来,与他说话也得十分客气,现在一个庶出王子就敢在他们面长篇大论。 狄搏露出鄙夷的神色,盯视着对方说:“我们漠狄与你们莽戎不同,你们被一个女人打得差点要交出云湖十四洲。神居山难以翻越,你们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屏障,居然还要畏惧踏雪军!” 胥轩感到沉重的压迫。漠狄一直以来与他们似友非友,漠狄有比莽戎更强大的骑兵,这让莽戎汗王在漠狄大君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但胥轩此行不是来求人的,他不甘示弱地说:“漠狄不也有定侯山?前几天被苍龙军打穿了,那滋味可比宋月潇绕过神居山去试探莽戎的边部难受吧?” 胥轩不是漠狄的臣民,他对狄搏没有畏惧,他要显示莽戎王族的高贵,举重若轻地说:“苍龙军和踏雪军一脉相承,他们都是胃口极大的恶龙,如果我们不趁苍龙军还在幼年就先把它扼杀,等它长大了越过神山,我们都将毫无反抗之力。而且苍龙军和踏雪军同出一脉,必将合为一体,等两军相融,我们边境将都成为恶龙嘴下的猎物。大君,您好不容易让漠狄与大靖平起平坐,还想重新匍匐在大靖的脚下吗?大靖的太子只有十九岁,你想对一个黄毛小子称臣叩拜吗?” “大靖太子不过是一个雌伏于男人身下的玩物,只要是条汉子,都不会甘愿对他弯下高贵的膝盖。”狄搏怒火中烧,从王座上站起来说,“他杀了我的儿子,听说还掏了我儿子的心,最后扣住了我儿子的头颅,这是对漠狄最过分的羞辱,我要他碎尸万段来还。” “对,他杀了大君的儿子。”胥轩在狄搏的逼近中没有退缩,他注视着对方说,“这些年来,狄啸从无对手,却死在大靖太子的刀下,大君不要轻视大靖太子。大靖太子的美貌不是软弱,反而可以俘虏全天下最强壮的男人,您看宋北溟一心一意为他卖命就知道了;他的年轻也不是弱点,反而是他最凶悍的刀锋,他不会跟你讲智者和长者的谦让,他年轻狂妄、无所顾忌,只盯着要您的脑袋。如果大君不先对他下手,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要来王廷割您的脑袋。” 狄搏停在胥轩身前,拔出了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在那锋利的寒光中说:“他已经丢下了大靖人引以为豪的礼仪,身为大靖太子却比恶魔还要凶残,这会让他失去根基,反而让我觉得不足为惧。” “大靖太子残忍,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大君别忘了,他还是大靖的状元,于诗书礼仪上他是年轻仕子里的翘楚。他文武兼修,善恶难辨,可以在君子与恶魔间随意切换,这会让对手无所适从。他一路用诗书和血腥铺就问鼎的道路,他远比任何一任大靖帝王可怕。”胥轩任那刃光威胁,用平和的话提醒着狄搏。 狄搏眼中明暗不定,他其实早就开始观察燕熙,头狼的敏锐让他预感到真正王者的到来,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在太子登基之前消灭掉威胁。他审视着胥轩,危险地说:“所以你此行来到底想说什么?” 胥轩了解一笑,神情倨傲地说:“我的母妃与大靖太子的母后曾是闺中密友,她们在出阁前曾相扶着长大。在五年前的云湖保卫战中,我们莽戎声称通过绝对私密的渠道拿到了情报,又刻意暗示给了宋家。消息很快传开,大靖的人立刻就联想到是当时得宠的贵妃出卖了国家。这是我们埋在大靖的一根深刺,可以让北原和靖都离心。” 狄搏也听说过云湖保卫战中大靖朝廷有内奸,但没想到有这层关系在,也没想到那些布局是由眼前这个出身不好的王子主导的。 他对胥轩开始另眼相看,拿手指贴着刃锋,像是漫不经心地把玩,说:“你们想做什么?” “北原深恨着天玺帝和柔嘉皇后,他们仇视大靖皇族,尤其恨柔嘉皇后的孩子。踏雪军五万人的血债是不可修弥的裂缝,宋家恨姓燕的人,燕家无论谁当皇帝,北原都不会服,尤其是燕熙。我们等着北原反的那一天,大靖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这样莽戎才有机会。可是,大靖太子却用自己的身体俘虏了北原王爷。”胥轩讥诮地说,“我的计谋离成功只差一步,谁也算不到大靖太子会做到这一步。今日我把此事告诉大君,就是想请大君看我合作的诚意。” 狄搏是一头狡猾的悍狼,他问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合作,得有莽戎汗王出面,你能代表你父汗吗?” 胥轩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泰然自若地笑了声,从衣袖中取出一封莽戎汗王的亲笔信。 狄搏收了匕首,取出信,快速地扫了一眼,他锐利的目光审视了胥轩许久,才说:“你为何要这样做?” 胥轩像狡猾的狐狸一般,露出包藏在斯文外表下的野心,他的笑意中有几分示好,说:“因为我有一个嫡出的王兄胥辕,我要做出足够大的功绩,让他彻底出局。” 狄搏感到自己拿住了对方的软肋,这让他感到很受用,他压低声说:“那我大可以与你王兄谈,此事又何必经你之手?” 胥轩并不意外,而是志得意满地说:“因为我是莽戎的右贤王,而我的王兄什么都不是,我只要不让人走到左贤王的位置,最后的宝座就是我的。我已经比我王兄走到更有利的位置,我相信大君会知道如何选择。” 有利益的交换才可靠,狄搏在这场博弈在拿到了掌握局势的筹码,他终于点头,说:“你想从哪里开始?“ 胥轩走到王帐的沙盘边,指着西三卫的位置说:“魏泰和严瑜不是大靖太子的嫡系,这里目前还是苍龙军的弱点。” 狄搏早在胥轩来之前,就在此处扎上了小旗,他不介意多一个帮手,大笑道:“如此,正合我意。” - 燕熙连日高热。 这一次他在昏睡中没有恶梦,他在梦里不再去追着谁哭,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河边。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在等一艘不知是否会来接他的船。 河里他的倒影,穿的是一身高中校服,他高兴极了,以为要回家了,凑近水面去瞧,看到的是自己穿书前的面孔。 这是原本的我。 所以,我是要死了,可以回去了吗? 但是,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呢? 我这样回去,只是回到自己垂死的身体吗? 燕熙怔怔地望着河面,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一直有人在叫他。 他往身后看,耳边一直萦绕着马蹄声,那是北风惊雪的蹄声,忽远忽近地围着他转,像是找不到来他这里的路。 燕熙在河风里喊:“梦泽?” 他听到宋北溟的应声:“你在哪里?” 燕熙扫视一圈,发现这条河除了水深不见底之外平平无奇,岸边的是清一色的柳树,有的柳枝垂在水里。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条新折的柳枝,想到它的含义,像是被烫到般,松了手,那柳枝丢进河里,呆呆看着它随着水波荡远去。 燕熙望着那折柳,沮丧的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里有一条河。” 宋北溟的声音传来:“我顺着河找你,等我。” 燕熙不知等了多久,马蹄声锲而不舍地响着,燕熙等得有点急,看了眼天色说:“梦泽,天要黑了。” “我来了。”宋北溟的声音忽然很近。 燕熙一转头看到了策马而来的宋北溟,奇怪的是,宋北溟变成了十六岁小世子的模样,而且……穿了一身和他一样的校服,发型是现代男生的短发。 燕熙愣住了。 小世子冷漠地抱着悲风,打量着他说:“你是谁?怎么穿得这么奇怪?头发这么短?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我是……燕熙。”燕熙不知该如介绍自己,只能说出两个身份共用的名字。 “你是燕熙啊。”小世子想起来了,“我是来杀你的。” 燕熙一怔,释然地笑起来:“那你来杀吧。” 小世子拧眉瞧他:“我还没杀你呢,你哭什么?” 燕熙抬手间摸到脸上一片湿泪,他不知自己何时哭了,破涕为笑道:“我是高兴哭的,你来杀我,我很高兴。” 小世子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板着脸说:“你要死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若死在这个年岁,就不会有未来的为难。”燕熙看着小世子英气俊美的脸和现代高中男生青春阳光的模样,莞尔道,“而你这一生,都将快乐。”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世子听了不见欢喜,反而很生气地说,“很讨人嫌。”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6节 燕熙扑哧笑问:“哪里讨人嫌?” “你明明身居高位,还要装作弱小无助。”小世子皱着眉说,“你的眼睛说要杀我,却还在向我示弱。你是一个奇怪又难以对付的人。” “你最好趁现在杀了我。”燕熙想到曾经自己确实是这样对待宋北溟的,他忍俊不禁地注视着小世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沉声说,“未来你更杀不了我。” 悲风抬起,刀鞘上古朴的纹路像是有神秘的力量。 悲风没有出鞘,而是停在燕熙身前,小世子说:“这里危险,我不能趁人之危,先带你离开,我再杀你。” 燕熙回头,看到河尽头隐隐露出一角白帆,是他等的船来了么? 小世子见他往河走,说:“你要上那艘船吗?不跟我走了吗?” 燕熙犹豫着,他想上那条小白船,可是又舍不得宋北溟。他回头瞧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把手放到了刀鞘上。 小世子轻松使力,便把燕熙拉上了马背。 北风惊雪怒嘶仰蹄,在遽然变急的河风里,把燕熙带走了。 而河面倒映出来的,是两个迎风驰骋的高中生。 穿着蓝白色校服的他们,像是要迟到了,赶去上学。 - 燕熙这回的梦里只有宋北溟。 醒着的时候是宋北溟在唤他,睡着了是宋北溟在抱他,他的恶梦都被宋北溟赶跑了,宋北溟主宰了他的一切。 他汗涔涔地在梦里醒来,一扭头就碰到了宋北溟的脸。 宋北溟在夜里也睡不实,燕熙一动,他就坐起来。 夜深了,屋子里也留了盏灯,远远地搁着,轻微能视物。 宋北溟俯身,拨开燕熙又湿了的发,试了试额温,燕熙似乎退了些热,他很轻地问:“又做梦了?” 燕熙闻着宋北溟的气息,“枯”似乎比从前浓郁,燕熙一边的手被固定住,他身子动不了,侧脸贴在宋北溟手心,虚弱地点头。 宋北溟端了榻边的水,用小勺喂了燕熙喝了小半杯,说:“你这么看着我,是梦到我了?” 燕熙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眼睛是唯一的颜色。 他怔怔地望着宋北溟,想说什么,可他没有力气说出来,只能无声地哭。 宋北溟被他哭得肝肠寸断,轻轻地为他拭泪说:“不哭了,等你伤好了,什么都给你。” “不……要……了。”燕熙喉咙烧得难受,还是哽咽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已经还不起了。 - 燕熙烧了七日。 他比上回病得还要厉害,待他终于退烧之时,人已经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抬手时指节发白,仿佛一碰就要碎。 他在这天的黎明醒来,很轻地勾住了宋北溟搭在他身旁的手指。 宋北溟熬了大半夜,刚睡着,这微小的动静叫他一骨碌惊醒,他双臂撑在燕熙两侧,看到燕熙恢复清明的双眼。 他阴云密布了几天的脸霎时浮出些许喜悦,好似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好转,轻声说:“醒了?” 燕熙没力气,也动不了,只能轻轻地眨了眨眼,缓慢地说:“昨夜已经不做梦了。” 宋北溟看燕熙眼角没有泪,他心绪松开了些。 他一个时辰前才喂过药,这会没什么要喂的,可他还是不放心,抹了一把脸,起身要去端水,燕熙轻轻地拉住他衣角。 宋北溟天天盯着燕熙,燕熙细微的好转他也能一眼瞧出,这会看燕熙的唇终于有了浅淡的色泽,他贴着面,细瞧着人问:“你都梦了什么?” 燕熙说:“我梦到你要杀我。” 宋北溟微微一怔,想到五年前两次要杀燕熙,坦荡地问:“那我杀你了吗?” “没有,你反而救了我。”燕熙露出隐约的笑意,他的身体还是虚弱,可他大病一场,再瞧宋北溟恍如隔世。他得说点什么,才能确认自己还在这缠绵的情爱里,“就像五年前你来皇陵杀我那样,你从那时起,就是我的英雄。” “那是你运气好。”宋北溟竟然少有的脸红了,说,“赶上我那时年少心善,还有不切实际的恻隐之心。若你遇到的是之后的我,我可不管你有没有罪,只要我认为你有罪,我就会杀了你。” “不会的。”燕熙在梦里把他和宋北溟的纠葛理明白了,“那之后,你身上就有了枯,我身上也有了荣,枯荣注定要纠缠,你会被我吸引,会喜欢我,会爱我,你不舍得杀我。” “……”宋北溟第一次听燕熙分析他们的感情,燕熙突然这般,叫他反而不安。他一下噤了声,在气息交缠的距离里与燕熙对视良久。 他不甘心。 他到现在都不确定这个被他完全占有的人到底爱不爱他。 他曾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能逼迫燕熙,他隐隐有某种感知,恍若月神一般的太子殿下是人间的俗事凡情束缚不了的。 陷在爱中的他感到了孤独。 尤其是听紫鸢和卫持风说燕熙在互市那场生死刺杀中的手段,他感到离燕熙越来越远了。 燕熙的狠决和脆弱都那么鲜明,让人沉迷,却无法拥有。 没有人能够控制燕微雨。 月神仍然遥不可及,会在他某个错过的瞬间,翩然返回月宫。 可宋北溟即便那么不甘心,也不舍得去为难燕熙。 他这次有足够的理由为燕熙受伤的事生气,他甚至想过要燕熙写下文书保证不再犯。 可当这个人睁开眼睛时,他只想拥抱他。 宋北溟挫败地挪开了视线,埋头在燕熙的颈窝。 燕熙侧头,追着宋北溟看。 用没伤的手指轻轻地勾宋北溟的手指。 宋北溟无奈地说:“燕微雨,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燕熙唇角微翘,他闻着宋北溟的味道,缓缓地松了因疼痛而微拧的眉宇,轻轻吐息说:“我爱你,宋北溟。” 在这一刻,东方破晓,西境刮了七日的大风止住了。 外头望安已经起身,在细声张罗着侍从们备药备饭;内院那头的院门打开,小夏先生由都越送进来,轻手轻脚地敲周慈的屋门。 周慈早就醒了,在里头小声应话,快步开门。 更远的地方,隔壁的办差大院里,紫鸢这夜里开始睡得好了,卫持风一早来送药送水,开门的是韩语琴。 他们细声交谈着,说要给主子报说紫鸢好转了,好让主子放心。 竹宅在清晨里醒来。 垂幔遮住了大半的光,正屋里火龙烧得如同春天,宋北溟在燕熙的吐息里僵住了身形,撑身注视着身下的人。 燕熙仰头,缓缓地够到了宋北溟的唇。 屋里留的夜烛摇曳出暧昧的光,燕熙重伤后绽出多情的笑,笑的底色还是苍白的,在顾盼间染上了月神独有的魅惑,他再一次表白:“我真的好爱你呀,宋梦泽。” 第123章 风月之臣 宋北溟一下愣住了。 “我是在做梦吗?”他像是怕打破梦境, “你是认真的吗?” 燕熙没有力气去抱宋北溟,只好把下巴仰得更高, 加深了唇的相贴。 他的脖颈因此拉伸出漂亮的弧线, 喉结形状也变得圆润,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一下一下的滑动。 宋北溟看到了。 他想, 太子殿下生来这副皮囊,大约就是天神派来捆住江山的。 他几乎在燕熙主动献唇时就石更了, 可还要顾及燕熙重伤未愈,小心地避开燕熙受伤的左臂, 轻轻把燕熙摁进软枕里。 燕熙无奈地叹了声气,轻轻地舔着唇,像是很惋惜。他在病态的苍白中做这样的动作,有让人想要撕碎的冲动。 他又在引诱宋北溟。 宋北溟败下阵来, 俯身说:“你一直都知道的,我爱你。” 燕熙在这一刻仓促地半阖了眼, 他无法面对宋北溟这样深邃真诚的目光。 他当然知道宋北溟爱他, 他的肆无忌惮和恃宠而骄都是源自宋北溟的宠爱。 燕熙在心里说:岁月有限, 剩下的日子都听你的。 他仰头接住了宋北溟热忱的吻。 - 燕熙病中的身体比平时更加柔软,他一只手连累半边身子动不了,加上也实在没有力气, 只能微张着唇, 努力吞咽着。 他被亲得喘息急促。 要命, 高烧刚退, 这样便已叫他受不住。 “枯荣”挨在一起就要生事, 宋北溟逐渐控制不住, 他把那唇亲出红润的色泽, 生生忍住没再往下。 他细心地察觉出燕熙的喘息比寻常重,吻去了滑出的津液说:“我想把你锁在榻上,哪里都去不了。” “好啊。”燕熙身上病态的白,几乎透明,眸光成为他最生动的颜色,在顾盼间都是勾人的波动,他说,“那我教你,你去打一套金锁具,可以把我双手双脚锁起来,拴在榻的四角。你做什么,我都反抗不了。其他地方你还想锁吗?可以再打几根极细的锁链,锁一些特殊的地方,比如——” “燕微雨,你是不是想死?”宋北溟拿手堵住了燕熙的嘴,他要疯了,他被勾得浑身着火,可身子底下的人还那么虚弱,他实在舍不得碰燕熙,只得恶狠狠地去咬那圆润的喉结,嗓子里冒着烟说,“这时候勾我,不要命了么?” “不要。”在温暖的屋内,燕熙只着里衣,眼里盈着的都是春色,“太子殿下的命都可以给你。” “这时候说命能给本王了?”宋北溟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望着燕熙的眼睛,“你去杀狄啸的时候,可有想到还有个郎君正赶回家寻你吗?” “想到了。”燕熙半垂着眼睑,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未曾露出过这种示弱和讨好的神态,很轻地说,“倘若不是想到宋梦泽在等我回家,我就不会允许紫鸢涉险救我。我要亲手杀掉狄啸,就我自己便足够,谁也拦不了我。但我当时想到你了,你是风雪归家人,而我在等你回家。梦泽,我在你这里不是太子殿下,我只是普通的俗人,会对你患得患失,怕你生气,忧你安危。我像红尘里蝼蚁,卑微地祈求我的郎君诸事顺遂,岁岁平安。” 宋北溟听着那款款爱语,仿佛霎时被托在了半空中,他被这突如其来有示爱撩得心中狂跳,他撑身与燕熙贴面视,在这心意交融间,竟然有些难以自持微微湿了眼眶。 这是燕熙醒来后,给宋北溟的第二个冲击。 燕熙素来不主动、不解释、不退让,宋北溟似乎可以从燕熙那里得到一切,但那都基于他主动去要。 燕熙从不拒绝他。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7节 宋北溟之所以会强烈地觉得燕熙是月神,一则是那月神有着冠绝九霄的姿容,冷若冰霜又耀如春华,被燕熙美貌冲击时想到的就是月神;二则是燕熙对大靖臣民有着无限的包容,宋北溟曾经觉得那是国君对臣民的怜爱。直到他取出竹铃后想起山庙里的神像,在某一次,他微妙地发沉燕熙垂眸望向下属、苍龙军和百姓的模样,好似神衹俯视世芸芸众生时的悲悯。 宋北溟不信佛,可他越来越频繁地把燕熙与神明联想在一起。 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不可侵犯,即便在欲望中,也有着某种一尘不染的干净。 现下,月神主动要沉沦到红尘了。 宋北溟不要这样。 宋北溟没有狂喜,反而泛起浓重的心疼。他爱的就是那高不可攀的燕微雨,并不想把月神拉下神坛。身为太子殿下的男人,就是要把殿下捧在云端,不看神明谪落红尘。 他说:“你是我的神明,我要助你建无量功德,不要你坠入凡尘。我的殿下,我宋北溟,愿捐黄金膝,做你风月臣。” 燕熙一怔,重重地偏开了头。 他实在无法再佯装无事去面对宋北溟,他是个偷了人心又要把人抛弃的混蛋。 -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宋北溟见燕熙没有说话,心直往下沉,末了还是他先开口:“殿下方才说的,本王给你记着,等你伤好了,一件一件来做。” 燕熙转回头,缓慢地绽了一个笑说:“孤到时焚香沐浴,斋戒以待。” 宋北溟也笑:“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这么迫不及待?” “是啊。”燕熙病中的手指略有湿意,划着宋北溟的前襟说,“见不得人的,都给你看。” 宋北溟轻轻抚着燕熙略湿的鬓角说:“那本王先讨个彩头。” 他说着小心地避开燕熙的伤手,掀开前襟的一角,看到里面红绳系着的吊坠。金钥匙在雪白的肌肤上泛着温暖的色泽,再往左一些,露出红色的刺字。 宋北溟把自己刻在了太子殿下的这个位置,已经画地为牢,走不出去了。 他埋首轻啃,克制地亲吻。 燕熙被咬得喘息不畅,趾头都蜷缩起来,他未伤的右手在磨蹭间抬起,袖口滑下,红玉手钏在细白的腕子上艳得惹眼,那手腕轻晃,搭在了宋北溟的背上,手指缓缓收紧,在宋北溟结实的背上抓出清晰的红痕。 宋北溟抱着人亲了个遍,到底没到最后一步,他真是用尽了一辈子的意志力,才从燕熙身上起来。 - 西三卫,清晨,夜色未散。 严瑜从主帐出来,看外头风势止住,露出笑意说:“好兆头,算着日子,只要没有坏消息传来,有两个神医在,殿下大约也该退烧了。” “真好,真好!”魏泰从主座上起身,走到帐门边,连声说好,面露喜色道,“只要殿下无事,西境乃至大靖都会好的。” “我的指挥使大人,您现在知道了?”严瑜觑他一眼,“不再一根筋了?” “毕竟殿下来西境之事,一封圣旨都没有。”魏泰一听严瑜这样唤他,就不自在烧脸,他抓着脑门,不好意思地解释,“不过眼下看来,没有圣旨就是好事。殿下在西境诸事,陛下必是默许的,否则早该来旨意了。” “大人想明白,咱们西三卫就都想明白了。”严瑜注视着魏泰把话说完,他看魏泰心结已解的舒坦样,他的心情也跟着畅快,他扭看外头士兵们已经换好行装,转回目光时魏泰正在戴头盔。 - 严瑜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从落榜后就在西境摸爬滚打,二十岁初头遇着魏泰,两人结伴护边,一转眼就十六年了。 此时寅时末,外头天还是漆黑的。平常这时辰的寒风能把好不容易出被窝的将士们又吹得躲回去。 今天没风,雪也停了,难得的好天气。 西境的冬天鲜少有无雪无风的日子,地上的积雪在化,水渍被军营里成排的灯笼照出晶莹的光。 严瑜站在帐门边,那光正落在他脸上。他的肤色在军营里算是偏白的,被暖光染上,显出点绯色来,还有那两片浅淡的唇,也添了几分寻常见不到的嫣红。 魏泰戴头盔的手顿了下,他在这霎那实在难以错目,定定瞧了须臾。 严瑜也在看他。 两人在帐边无声对视,魏泰端着头盔的手微微发僵,严瑜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外头有士兵奔跑来报:“魏将军、严同知,大军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启程巡防。” 这一声将两人惊得错愕片刻,双双仓促地偏开视线。 - 魏泰是一个粗人,他托人做了好几回媒,以他的条件,即便是白衣出生、年纪偏大,但身为一军主将对姑娘的吸引力不言而喻,说起来他这个大老粗也是无数少女梦里的英雄。 他在看画像时总是恹恹无趣,偶尔见着个举着书或是拿着刀剑的姑娘,他会多看两眼,脑子里想的都是严瑜在灯下写字,严瑜在校场上舞刀的样子。 魏泰没去过风月场,从前西境官场糜烂,来寻他的应酬一概推却,是以他也不知道男人那些出格的玩法。因着他守着西三卫,减轻了姜西军不少压力,是以他不与谁作团,姜家的人也没怎么为难他。 魏泰这些年一直和严瑜在一起,在相濡以沫中处出胜过家人的亲近。 他在错目间觉得自己真的太不是个东西,他刚才居然想要吻严瑜。 在魏泰看来,严瑜提笔是书生,拿刀是儒将,这么个诗书礼义学得不比进士差的人,肯定是把名节看得比命都要重。 要是让严瑜知道他有那么冒犯的想法,大约会扭头就走,别谋高就。 - 魏泰支支吾吾地抱着头盔说:“那个,我刚才,眼睛进沙子了。” 说完还装模作样的揉了揉眼睛。 严瑜藏在袖口里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方才看懂了。 在那一刻,他竟然希望时间能停住,魏泰这样的人能冒出点打战之外的想法太难了,这一缩回去,又不知要等多久。 严瑜看的书杂,便是没经历风月场,那话本里的分桃之乐他多少也看过。他这些年看魏泰心无杂念地在战场,又时常抱怨寻不到好姑娘,是以从不敢往偏了想。 严瑜此时站在烛光里,微微垂了睫,轻轻抬手,打发了一旁发愣的士兵,然后朝魏泰走过去。 魏泰没有退。 三步,严瑜就到了魏泰跟前。 两人的身影沉在帐布的阴影里,烛光照着彼此的侧脸。 “武正。”严瑜伸手去拿魏泰的头盔,“今年冬天仗就会打完,从今往后,边关无战事,我们到时也算功成名就。” 魏泰愣愣地把头盔交出去,他被严瑜突然的注视吸进去了,呼吸一滞,待反应过来,急喘几口,把胸膛中的擂鼓般的心跳暴露了。 这要在以前,他真是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而这一次,他不感到尴尬。 因为他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听到了严瑜方寸大乱的呼吸。他心想:严同知瞧着不谙情事,原来也有这般情态。 魏泰在这一角微妙的阴影里想到了很多,开口时话音不稳,像个毛头小子般很是丢人:“心存,我今年三十有八了,比你虚长两岁,咱们相伴多年,往后……往后西境大捷,你想去哪里?” 严瑜拿眼瞧着魏泰,微微露出点平时见不到的温柔笑意:“我没有旁的心思,就想在这里,守着定侯山的关口。” “我……”魏泰被那笑烫到了,心都要跳出来,说,“我也一样。” 魏泰笨拙的反应完全泄漏了心中的秘密,而严瑜从中感到了甜蜜。严瑜已经不再年轻,这种冲动的时刻屈指可数,错过了这片刻,两人再要说什么又要藏着互相猜好久,他听外头又有人靠近,抬出去的手顿在半空说:“待我们功成身退之日,你可愿与我种花饮马——” 外头士兵等急了,一个小将领急跑几步赶来报:“方才来的消息,宋都统今日会到主营,传话来说咱们今日巡防,顺道可到主营去。” 严瑜一直在等和宋北溟说话的机会,他收回手,抱住了魏泰的头盔,闻着上面的味道,不打算还了,说:“原本你我轮着巡防,今日天气好,不如让我去?” 魏泰听到宋北溟在主营便动了帮严瑜一把的想法。严瑜有真材实学,苦于没有功名在身上,一直委屈在他麾下当个副手,总归是耽误了。 他想让严瑜在宋北溟跟前多长长脸,于是没去拿回自己的头盔,顺水推舟地说:“你去罢,我今日正好还想带兄弟们再练一回汉家刀法,上回殿下来给我们演示了几招,实在精妙。” “好。”严瑜把头盔戴到自己头上,在转身时,烛光把他藏不住的笑照出几分春光浪漫的意味。 直到严瑜领兵上马,魏泰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拿我的头盔? 魏泰这么个大粗人,老脸鲜有地烧了起来。 - 严瑜领了一万人巡防。 每逢重兵巡防,沿途路过各营都要比试一番。他今日带了骑兵和火铳队,还带了一小队骑兵炮,这些都是苍龙军的宝贝。 严瑜在心里计划着见到宋北溟要什么,以及如何隐晦地和宋北溟开口执灯者之事。 立冬已经牺牲,唯一与宋家有联系的人就此没了。严瑜在西境这么此年,算是与宋家有些交情。眼看大战在即,储君归都翘首以待;再加上太子殿下与宋北溟的关系,执灯者们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执灯者还缺一个至关重要的节气。 多少年的筹划,多少人的牺牲,执灯者在暗夜中踯躅许久,在那声惊雷横空出世之后,终于慢慢走到破晓之前。 只待春晖普照,万物复苏。 - 这条从西三卫到主营的路,严瑜走过无数次,只要绕过仙女湖,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冬季天亮得晚,今日无风,西三卫是熟这条路的,是以没打灯笼行军也十分顺利。 西三卫的将士们知道能见到宋北溟,心情大好。将士们都知道宋北溟刀法极好,路数又广,逮着有机会向宋北溟请教,都是蜂拥而上。 经孤矢关、斧铖关大胜,苍龙军士气高涨,西境总归是要否极泰来了。 到仙女湖前时,严瑜听出点不太对劲的声音,前面斥侯更加敏锐,伏地听了片刻,脸色大变说:“严同知,遇袭!” 风乍起,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 第124章 以何许之 敌兵骤然发难, 从四面八方跃起。 一万苍龙军被三面包围,堵在了仙女湖边。 仙女湖畔是西境最好的草场, 这里的草能长到半人高, 就算是冬季,矗立的草杆枯黄地支着,也足以掩盖人的痕迹。 敌方借着夜色, 埋伏在了这里。 斥侯从雪地的脚印判断对方至少有三万人。 严瑜勒马停在漆黑的仙女湖边,雪光把夜色照得不那么暗, 他在寒意料峭里说:“点红纸灯。” 曾经在孤矢大战中出现过的神秘红灯,在这个破晓前被点亮, 把仙女湖边妆点得如同仙境。 严瑜不是第一次带兵打战,他戍边十六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数不胜数。但严瑜敏锐地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艰巨, 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8节 严瑜后无退路,只有突围。 严瑜审视着夜色, 他抓了一把雪抹开刀锋说:“自上次仙女湖之役后, 沿途的驿站和哨所已经建好, 战斗一旦打响,信号就会传出去。主营和西三卫会奋力来救,兄弟们, 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只要背水一战, 等来支援, 这里就是漠狄的埋骨场, 苍龙军必胜!” 火铳上膛, 军刀亮起。 严瑜没有贸然下令突围, 而是做了个待命的手势。 他在等待对方先行进攻。 兄弟们没有人畏惧,他们在安静地等待,呼吸声几乎是整齐的,一下,两下,三下,用耳朵丈量着敌军的距离。 足够近了。 最前排的火铳骑兵亮出了开膛的枪口,三轮扫射过去,把敌军的第一波前锋打得人仰马翻。 弓箭兵紧跟其后,万箭齐发。 漠狄有备而来,骑兵都穿了重甲,还带了轻盾;后面步兵举着一人高的重盾。弓箭被挡了大半,火铳也难以一击毙命。 半圆形的包围阵,让被困在中央火铳队的弹火无法保证足够的密集度,凶悍的骑兵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 火铳队带的子弹有限,而且距离太近,换膛的时间来不及。敌军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为的就是冲散火铳队的队型。 严瑜在火铳队不够射程时,没有命令反击,而是让队形再次收缩。 苍龙军的红灯笼聚缩在仙女湖边,再退一步,就要葬身深湖。 苍龙军停在雪里,他们屏息着,敌军的马蹄声踩在他们的心尖上。 灯光把积雪照成绯色,刀锋已经能照见漠狄的人影。 就在此时,严瑜挥下了高举的长刀:“开炮。” 火炮应声而起。 深藏在后的骑兵炮亮出了它能叱咤风云的獠牙。弹炮齐声飞出,准确地越过了红色灯笼的阵线。 乌泱泱的漠狄军没料到巡防队里还有火炮。 他们有的亲眼见过孤矢军被炸得血肉乱飞的战场,被吓得谈炮色变;就算没见过的,也在一遍遍夸大的传闻里对苍龙军的火炮杯弓蛇影。 再强悍的骑兵在火炮面前也不堪一击,骑兵一时踌躇不前。 漠狄显然早有所料,这次专门带了严厉的督战队,对着自己人高声喝斥,凡有退缩的,立斩马下。 漠狄兵在督战队的刀口下,被迫重燃斗志,在枪林弹雨中跑个几遭,大喊几声他娘的,从炮火的间隙里,钻了过来。 苍龙军一旦被困死在小范围内,将无处伸展,光是马蹄就能把全军踩扁。 - 交锋不可避免。 严瑜通过排兵布阵,已经兵不血刃地杀掉了漠狄几千人,狠挫了对方的士气。 他命战鼓敲响,做最后的动员:“苍龙军曾在仙女湖畔失去我们的主帅,今日我们在要这里把血债讨回。没有人可以在大靖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苍龙军,不失寸土,不弃兄弟,苍龙军的刀锋不会饶过宿仇!” 严瑜是一个文人,他的字句就是刀剑。他平日在将士面前是儒雅的同知大人,今日他提起刀,面色狰狞、充满杀气,他纵马奔出,将士们提刀跟上。 苍龙军的骑兵炮调整火力范围,为主力炸开东向的突围路。 火铳队也在严瑜事先的指挥下集中火力向东边开道。 东边,是来时的路。 西三卫就在那里。 战马踏乱了雪地,激荡起的雪末飞舞起来,严瑜的脸色浸在炮火和雪雾里,凝视着熟悉的来路。 他戴着魏泰的头盔,心中默念着魏泰的名字。 这一万苍龙军,是西三卫的底子,他拼了命也要带回去。 - 西三卫和漠狄兵是多年的对手,彼此非常熟悉,严瑜借着炮火,把漠狄主力甩开一箭之地。按照往常的经验,对方很难再追上他。 今日的西境不再是漠狄可以随意驰骋的地方,严瑜料定漠狄不敢追太远。以现在苍龙军的传信之快,援军必然在半个时辰内到达。 天一亮,漠狄兵必定撤退。 时间和距离于严瑜都很有利。 终于,苍龙军的后军在拼杀中打开了东行的出口,全军有望整齐撤退。 就在此时,苍龙军前方冒出了一只新的伏军。 这只军队拿的既有弯刀,又有宽刀,他们的马也不一样,比漠狄的马矮半头,却更加灵活,在雪地里跑起来,比漠狄大马平稳和迅速。 这批军队斜刺里冲出来,对着苍龙军就是一通乱砍。 苍龙军猝不及防被敌军打入了阵型,骑兵炮和火铳队投鼠忌器不敢开火,苍龙军的速度被拖慢。 后军受前方影响,队形施展不开,不得不回头与漠狄陷入白刃战。 “这是……莽戎兵!”严瑜认出了这半路中杀出的伏兵。 斥侯也来报:“严同知,前方另有埋伏两万人,是莽戎人!” 严瑜立刻意识到撤退是休想了。 漠狄和莽戎串通一气,这是彻底和大靖撕破了脸皮,今日合围来了起码五万兵,前后夹击动手就砍,无论严瑜往哪个方向跑,都是绝路。 “投降吧。”莽戎的主将傲慢地劝说。 如此悬殊的兵力以及如此急躁的打法,漠狄和莽戎显然是想速战速决。 这对狼狈为奸的侵略者,掩藏不住对苍龙军主力的惧怕。 时间,是这场突袭的关键。 严瑜看懂了。 他当机立断,掉转马头,对众将道:“宋都统和魏指挥使必定已在支援途中,兄弟们,我们只要死战半个时辰,就能得胜。今日任他是漠狄还是莽戎,也休想在我们的土地上夺去什么。苍龙军无所畏惧,绝不投降!死战到底!” 纵使四面楚歌,纵使十面埋伏,苍龙军永不投降。死战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代表这片土地的主人给予敌人痛击。 骑兵炮火铳队的弹药很快用尽,士兵们拔出军刀,一万苍龙军寸步不让地据守阵形。 - 漠狄和莽戎在这场偷袭中尝到了甜头,也吃到了苦头。 苍龙军太坚强了,即便没有弹药,即便红灯笼被踩烂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后退。 漠狄和莽戎以五倍兵力来吃这一万兵,在破晓时,竟然没能吃尽。 朝光初露。 按狄搏大君和胥轩王的死命令,必须立即撤退。 此番一战,漠狄被骑兵炮和火铳队吃掉几千人,临走却带不走等量的战利品。 漠狄主将名叫包热,他心中不忿,在清晖中拉开重弓瞄准了严瑜的脖颈。 他必须带回去点有份量的东西,比如这一万苍龙军主将的首级。 重箭破风而去。 严瑜听到风声时已来不及避,只觉脑门嗡的一声,那箭击中头盔底部,撞出的响声吵得他耳鸣。 幸好今天戴的是魏泰的头盔,比他的大一些,正好盖住了整个后颈。 漠狄主将看没有得手,气得跺脚,正要再射,被副将劝住,先撤退要紧。 - 严瑜同样在打战利品的主意。 天将破晓,援军已近,他牵制住的漠狄和莽戎兵,都将成为苍龙军主力的战利品。 严瑜对传令兵说:“全力攻击。” 战鼓敲出最快的频率。 漠狄和莽戎萌生退意,然而严瑜却紧咬不放,他们被追得很烦。 不远处的天际上炸出了红色的烟花,苍龙军的信号霰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主力即将到来。 莽戎兵在北原没少见过踏雪军用这种信号霰,当即收刀入鞘,和漠狄连招呼都不打,撒开腿就猛跑。 包热见此,暴跳如雷,大骂莽戎人没有种又不讲信义。 - “全速追击!”严瑜再下战令。 一万苍龙军得到了援军的消息,士气大涨,军刀挥出的银光胜过白雪的颜色。 包热被绊住了手脚,他的前锋已经跑出去,但后军却被苍龙军死死咬住,他气急败坏地纵马回来。 两边前锋相见,主将交锋。 包热说:“姓严的,我饶过你一命,是你非要胡搅蛮缠,拿你命来!” 严瑜打定主意要拦住包热,他反诘道:“大靖的土地不是你们想来就想,想走就走的。你们曾在这里犯下杀戮,该还来了!” - 魏泰跑得一身是汗。 他在听到战报时,心都差点要跳出嗓子眼了。 严瑜,严瑜,他的严同知遇伏了! 那帮天杀的漠狄人,竟然还敢来西境! 西三卫正在操练,队伍连整军都省了,跟着魏泰直接就冲出了西三卫。 魏泰从未跑得如此之快,可他还是嫌太慢,每一声马蹄都像踩在他心尖上,急得他肝疼。 严瑜的身手魏泰是知道的,对上普通高手尚可一战,若是遇到漠狄的顶级高手,只怕讨不到好。而漠狄高手如云,会派来突袭的绝不是一般人选。 魏泰知道严瑜这人平时看着不温不火,一到军国大事时,就不顾个人安危,严同知一定会事事身先士卒。 一军主将就是活靶子,严瑜正面迎战实在太危险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59节 魏泰反而不太担心一万苍龙军。因为严瑜必定是把将士们的安危放在最前面,只要严瑜在,将士们就暂且安全。 怕只怕,严瑜出事。 - 严瑜和包热过了十几招。 包热的刀极重,严瑜被震得虎口涨痛,但他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缠住了包热,他的兵拦漠狄的后军,同时东西两个方向地动山摇地踏马声已经很近。 东边云层破开,朝晞落在鞍马上。 严瑜放心了。 他用一万人拖住了半数漠狄兵。 包热听到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就知道大势已去,他恨苍龙军死缠不休,也恨莽戎人背信弃义,更恨这个姓严的拦他去路。 包热已经没脸回王廷,西境的朝晖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危险地眯眼,啐出一口唾沫,索性从马上跃起,飞身把严瑜从战马上扑倒在地。 严瑜一个人承了两个人的重量,倒地时被砸得眼冒金星。 包热的刀锋落下,严瑜翻身避开。 包热的刀在把积雪扬起,他凶恶又狂躁地说:“你把我留在这里,那么,你也休想回去。” 严瑜在雪地连滚了几下,才扶着刀站起:“我只要把你留在这里,就足够了。” 包热举刀又至:“你不怕死吗,为什么非要与我做对?” 严瑜横刀格挡,在刺耳的磨锋声中说:“因为我要让你们知道,胆敢闯进西境的代价!此战将是你们的恶梦,往后你们再也不敢踏足西境一步!” 包热臂力惊人,往下压刀:“就凭你?!” 严瑜手腕被压出扭曲的弧度,只能蹲身在雪里滚身,卸去那可怕的力道,他呛了一口雪说:“凭我和我的兄弟们。” 包热穷追不舍,刀锋就砍在严瑜耳侧:“可是你要死了。” 严瑜躲得艰难,一边耳朵挨了刀背的力量。他的亲卫们也都在与漠狄兵死战,有人想要来救他,被包热反手一刀,震出去老远。 严瑜耳鸣得厉害,他忽然听不清远处来援的马蹄声,也听不清近处的刀风。 他心中暗叫不好,看到了包热放大的脸。 他知道自己躲不掉了,沾了雪的脸上露出得胜的笑意:“我死不要紧,我的下属,我的万千兄弟们,一样不会让你离开。苍龙军不可战胜。” 弯刀落下。 严瑜陷在白雪里,瞳孔散开,他望见那轮红日跃出东方,先是想到了太子殿下,而后想到:我失约了。 武正,要伤心了。 这可如何是好。 血漫开去,把头盔染红了,再往外淌去,在铺满曦光的雪地里触目惊心。 - 宋北溟的主力在来得比魏泰快。 悲风一刀就把企图杀出重围的包热斩于马下,宋北溟来到严瑜身边时,严瑜的身体只剩下一点点温度。 宋北溟看到严瑜微启的唇,俯身附耳。 听到严瑜说:“夏……至,可否?” 宋北溟轻声应他:“我已知道,答应你们。” 严瑜是“小雪”,他在雪地里完成了劝说夏至的任务,放心地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苍龙军砍掉了漠狄的帅旗。 “大捷!” “苍龙军不可战胜!” - 西境一连三个晴日。 积雪被晒化大半,雪水从屋顶滑下,落在檐下的石阶上。 滴滴答答。 燕熙就着这雪水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直在下雨,他撑伞走在石板路上,身边有许多人路过,这些人路过时都叫他殿下,叫完就走,任他怎么喊都不回头,最后都消失在了雨里。 燕熙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他头痛欲裂地坐了一阵,才稍缓解。 宋北溟已去军营,燕熙身上被宋北溟烘得暖和,起身时也不觉冷。望安进来伺候他穿衣,燕熙说:“去一趟西三卫。” “殿下,您身子才好些,而且手也没好利索。” 望安小声劝,“不如,问问三爷的意思?” “如今,连你也只听三爷的么?”燕熙穿戴整齐,走到书案前,隔窗听了会外头的风声,失笑道,“罢了,叫人给梦泽捎个话,问他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谢主子。”望安放下心来,转身出去传话。 “去把董正甫请来同去。”燕熙隔着窗纸瞧外面的日头,他从匣子里拿出那枚商白珩送他的孔明灯,陷入沉思。 燕熙来到西境,遇到过许多困难,他从未点过这盏灯,可执灯者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然后一个一个前仆后继地走了。 霜降、立冬、小雪……执灯者以壮志酬他,这叫他以何许之? 第125章 高处之寒 西三卫的将士们换上了白衣白甲。 魏泰那日在仙女湖畔大杀四方, 把包热的头颅割下来,绑在西三卫的营门上。 枭首三日。 漠狄无人来取, 只派了使者到总督府去求情。求情的帖子被温演压下来, 夜里才慢吞吞地呈到竹宅。 此事早有锦衣卫报到燕熙案头,燕熙只轻轻地说:“由着魏泰罢,有什么事, 我担着。” - 魏泰从仙女湖把严瑜接回去后,寸步不离地守着。只每日背着锄头出去一趟, 走之前也是再三嘱咐手下要看好严瑜。 离西三卫不远处的定侯山脚下,有一处溪流, 严瑜很喜欢此处。 魏泰在溪边挖了三日,又自己运来砖石,他不假手他人,自己一砖一土地垒好了墓室。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实在太累了,再三确认墓室建好后, 他靠在墓门前, 恍惚地睡了片刻。可也只有片刻, 他不知梦到什么,猛地醒来。 他望着那潺潺流水,捂脸痛哭起来。 - 燕熙和宋北溟到西三卫后, 先在灵堂里拜祭了严瑜, 而后在定侯山脚下找到魏泰。 短短几天, 魏泰像是老了十几岁, 他满身泥土扛着锄头正要返回, 看到宋北溟和燕熙, 登时愣住了。 燕熙瞧了一眼魏泰亲手垒的墓室, 又看魏泰哭红的双眼,他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与宋北溟对视一眼。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破。 宋北溟目光扫了一眼那墓室,正待细看,魏泰似乎有所察觉,走过来挡住了视线。 燕熙正想说话,魏泰扑通一声跪下了说:“殿下,臣要向您请辞。” 燕熙心中难过,连忙去扶魏泰,答应时话音略哑:“孤准了,你要何时离去,又去向何处?” “我与心存有约,”魏泰跪得笔直,不肯起身,他死死地抿着唇,不叫自己失态,半晌才说,“待功成身退之后,我随心存种花饮马。待今冬打到漠狄王廷,明年春天,我便去赴与心存之约。” 燕熙原以为魏泰心灰意冷这便要走,没想到竟能坚持到打完仗。他心中动容,眼眶也红了,蹲身与魏泰平视,小声说:“心存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存说苍龙东起,大靖有望,”魏泰眼里没有光,他望着燕熙,眼里是审视和寄托,沉沉地说,“殿下大约也知道我是个大老粗,有时候想事情容易转不过弯。这些年,好在有心存日日耳提面命。不过殿下请放心,便是心存不在,我魏武正也不会犯糊涂。心存的遗愿,我必为他做到。” 燕熙确实担心过魏泰。西三卫好在有严瑜在,严瑜不仅是魏泰的左膀右臂,也是魏泰的锁。可如今严瑜不在了,魏泰一人是否能独当西三卫便不好说。 眼下魏泰主动提起此事,燕熙心中大石落地,却也更加难过。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个人,一朝阴阳相隔,魏泰的活气似乎眨眼间都被抽干了。 燕熙想到了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感到了同样的痛,他望向宋北溟,一时喉头哽咽,对魏泰说说:“此战,心存以一万人拖住了两万漠狄兵,报了仙女湖的血仇,也断掉了漠狄和莽戎的合谋。此功彪炳青史,大靖会记住的。孤会替他请功,建祠,立传。” “如此,便谢过殿下了。”魏泰露出些许欣慰的笑,而后苦笑一声,“我还有一事想求殿下。” “你只管说。” 魏泰诚恳道:“我是个粗人,不会写文章也不会治内务。从前这些事都是心存管的。烦您派个人来接手内务。” “此事孤已有安排。”燕熙手上用力,把人扶了起来说,“青岭已随我同来西三卫,他管着军需,上手内务不成问题。加上他与心存有些渊源,让他来接手心存的事最合适不过。只是,以他的资历,还够不着同知,没办法像心存那样领兵和面面俱到。还要你多担待。” 魏泰舒了口气,溪风把他的脸色吹得苍白,他人在眼前,话音却似飘到很远:“有人来接心存遗志,末将定然倾囊相授。” - 马车在湿滑的雪地里走得很慢,外头起风了,马车里烧了银碳盆,燕熙左手绑着绷带,侧着身子靠在软枕上,姿势不太舒服。 宋北溟心疼地把人揽到怀里说:“伤口又疼了?” 燕熙摇头,他对疼痛的忍耐极高,这点舟车劳顿引起的伤口疼痛不算什么。 他见完魏泰后心中愈发不安,偏头问宋北溟:“魏泰说他要在仗打完后去赴心存之约。种花饮马,他一个人么?” 宋北溟轻轻揉着燕熙左臂没有伤的地方,这动作他这些日子时常做,能让燕熙的手臂舒服些。 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魏泰做的那间墓室,无论是结构还是占地,都比一人陵寝大出许多,又想到魏泰非要自己动手。他在变冷的寒风蓦地明白了——魏泰做的是两人陵墓。 “两个人。”宋北溟心中一恸,声音格外沉重,“一个人便不叫赴约了。” “什么?!”燕熙猛地一怔,扭头望住宋北溟,“你是说魏泰要殉情?你当时怎么不劝劝他?” 宋北溟看着燕熙又变尖的下巴,和怎么都养不出血色的脸,他落指在燕熙心,把那烦愁抹平了,才温声说:“魏泰能从白衣一路做到指挥使,除他自己勇武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有严瑜。严瑜的智谋和文韬,完全地弥补了魏泰的不足。魏泰自己也知道,没了严瑜,他治不好西三卫,所以他问你要了董正甫。魏泰和严瑜一文一武,一粗一细,十六年早就难分彼此。魏泰和严瑜,是极度契合的两个人。” 燕熙点头,他喜欢宋北溟带着茧子的指腹,在摩挲他皮肤里,有干燥和真切的热意。 宋北溟看进燕熙的眼睛说:“可是董正甫终究代替不了严瑜,董正甫或许能力足够,但董正甫当不了魏泰的锁。民间说鸳鸯剩下一只,独活不了。魏泰如今就是落单的鸳鸯,他孤身在这世上,活不长久。这种情况,劝不了。” 燕熙怆然怔住,良久缓言:“可是……” “在我们看来的痛事,或许在他看来是解脱。”宋北溟看到燕熙的眼眶泛红,心中疼痛万分,他不想要燕熙哭,可是局势逼到这里,每一个人的牺牲,最后都会化成燕熙的枷锁。他无法阻止战场的死亡,只能用言语为燕熙开解,“谁也无法给魏泰再找一个严瑜,事不关己的劝说,只会让人徒惹悲伤。好在魏泰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他现在凝着一口气要做到与严瑜的约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助他建功立业。” 燕熙怔怔听着,意识到什么,蹙起了眉问:“你为何想的这般清楚?”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0节 “将心比心罢了。”宋北溟望住燕熙,许多话在喉咙翻滚,末了什么也没说。 若是再早些时候,宋北溟会说:我甚至不如魏泰,你要敢走,我江山和功业都不要了,立刻就随你走。 可是这样的话,如今也不敢说了。 燕熙这次伤后,明显养起来比上次费劲。宋北溟恨不得把人揣在兜里,日日看着。就怕说了什么话,又叫燕熙添了心病。 燕熙却听懂了。 将心比心——宋北溟想的比魏泰还要绝决。 - 从西三卫到竹宅,骑马不到一个时辰,马车却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到竹宅时,天色已暗。马车还没在宅子面前停稳,温演便迫不及待地到马车边禀报:“主子,靖都来人了,带来了圣旨。” 舟车劳顿快把燕熙坐散架了,他由宋北溟半抱着出了马车,抬眸问:“谁?” 温演躬身回话:“锦衣卫指挥使邵亭。” 锦衣卫指挥使都派来了,燕熙与宋北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数了。 燕熙缓缓地说:“叫人上茶上膳,先让他安置了。” 温演为难地说:“邵指挥使就侯在书斋外,说宣旨不得延误。” 燕熙面无表情地说:“不急。” - 竹宅,书斋。 邵亭着急上火地等了半日,终于听说燕熙回来了,站直了候着。 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 邵亭急得嘴里都要长泡了,又不能催,坐立难安地踱着步子。 直到听说内院里传过膳了,邵亭才在廊道看到那头有人打了灯笼过来,他耳力好,一听便知这阵仗里有燕熙,忙跪下候着。 素色衣摆和腥红的武官下摆晃过书斋门槛,邵亭脑门上的汗刷的就下来了。 宋北溟也来了,这可不好办。 - 书斋的主座早就改为两把椅子,燕熙和宋北溟落座后,卫持风唤邵亭进屋。 邵亭请安过后,支支吾吾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燕熙邵亭的为难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说:“宣旨罢。” 邵亭取出两封圣旨,他看看燕熙,又看看宋北溟,踌躇地不知先念哪个为好。 宋北溟这才慢悠悠地说:“有我的旨意?” 邵亭硬着头皮说:“是,小王爷,陛下说给您的旨意要和殿下的分开宣读。” “一起罢。”燕熙打断的了邵亭的话,“先宣孤的。” 邵亭来之前,就知道这差事不好办。他战战兢兢地拿了圣旨出来,看燕熙起身跪下,他哪敢真受太子殿下的跪拜,当即偏开身子,擦着脑门的汗快速读了圣旨内容,在最末一句时刻意提高声量:“太子燕熙速速归都。” 燕熙沉着脸起身,卫持风过去把圣旨接了。 燕熙问:“何事着急催孤回都?” 邵亭不知内情,只能拣着有限的信息回话:“属下不知,只听明忠公公说,夜长梦多。” 燕熙又问:“可还有旁的信给我?” “有!”邵亭庆幸自己多了一手准备,挤出笑意说,“属下出都前去见了裴太傅和商少傅,两位大人有信给殿下。” 燕熙接了信,看完两封信后,面色更加难看了。 裴太傅说“盼归”,商白珩说“速归”,两位恩师也一致要他回都,想来靖都形势异常,必须得回了。 可是…… 燕熙把信纸压在案上,没说话。 - 邵亭得不到燕熙的应允,只怕这差事是要砸他手上。他冷汗滑到脊背,手上捏着的另一份圣旨实在烫手,燕熙和宋北溟是大靖除了天玺帝外最尊贵的人物,他哪个也开罪不起。 可事情还是要办,他望了一眼宋北溟,欲言又止。 “念罢。”宋北溟掀袍跪下。 邵亭最怕的就是给宋北溟的这封圣旨,声音颤抖地读:“宋北溟屡立战功,加封正一品安王,辖制西北全境,赐八蟒四爪蟒袍,命驻守边关,非召不得入都。” 夜风呼啸起来,把门窗拍打出惶然的声响。书斋里灯烛点得足,把人的心思照得纤毫毕现。 “非召不得入都。”燕熙重复着这句话,冷笑了起来,“我父皇这就忌惮上梦泽了?” 邵亭哪敢接话。 燕熙在打眼的烛光下,望住了宋北溟,话却是对邵亭说的:“你回去,告诉我父皇,若他要把宋北溟留在西北,那孤也不必回去了。” 邵亭谨小慎微地说:“殿下……这……这属下可不敢说。” “你先下去罢。”宋北溟对邵亭摆了摆手,他叹息着握住燕熙的手说,“自古功高盖主都是大忌,陛下安排没有错。既然两位恩师都叫你回都,想来情势有变。微雨,你是该回都了。” 邵亭感恩地瞧了一眼宋北溟,快速地退出去了。 “阿溟。”燕熙垂着眸,在明亮的烛光下他的皮肤苍白,他神情有难舒的沉郁,说话的声音都是疲惫的,“我不能听父皇的话。我前脚离开,后脚父皇就会派人到西境和北原搞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五年前的云湖保卫战,失去了老王爷和王妃;谁也不能保证,如今的西境战场会不会又失去一个王爷。大靖只剩下你这么个王爷了。” 宋北溟发觉燕熙的手在颤抖,他倏地明白燕熙在担心什么,忙托了燕熙的脸,用力地注视着他说:“微雨,你看着我。我是宋北溟,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则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奈何得了我。” 燕熙眸光闪动,眼底是惊慌和冰凉的:“你此番被加封一字亲王,于异姓而言,已是荣宠无极,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史书里,走到这个位置的,下一步就是夺去兵权,拿掉性命。我父皇心狠手辣,绝不会手下留情。大义灭亲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你一个异姓王的脑袋,于他而言不足为提。” 宋北溟手指燕熙的脸颊说:“我与父王母妃不同,我不会坐以待毙,西北边境还离不得我,陛下若为着江山,也不会在此时发难于我。你不要着急。” 燕熙在灯下摇头:“若我父皇没有加封于你,我尚且信他还会再忍,可他把你升到异姓在大靖从未有过的尊荣之位,就是起了杀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我父皇宁可暂不收回漠狄和莽戎的失地,也会先要你的性命。” 宋北溟不是没想过这层意思。可现在坐在金座上的是燕熙的父亲,这江山总归是燕熙的,他不能反。 再者,大靖也经不起内乱,他不可反。 他把燕熙的担忧看得真切,这里头全是对他的真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燕熙的脸捧着手中,凑着鼻尖轻吻说:“陛下至少也要看看太子的意思。有你在,我又怕什么?” “我在他眼里,只是太子,不是儿子。他不在乎我的喜怒,他要的是一个无情无爱的储君。”燕熙心中兵荒马乱,他被宋北溟吻得稍静下来,很轻地说,“我不能听他的话自己回去,阿溟,我要把你带在身边。” 宋北溟的吻停在燕熙眼角,他叹了声气,抵着额头说:“可是漠狄的战事未结束,今冬一战,势在必行。你我不能同时离开西境,否则前功尽弃。” 那些埋骨在西境的兄弟们,他们如何对得住? “一将功成万骨枯。”燕熙和宋北溟心有灵犀,话说一半,彼此都懂,他怔怔地瞧着宋北溟说,“尸山血海垒起的帝业,太过血腥和沉重。这条路上与我相伴之人,相继离去。每一场战争都在死人,我怕走向那个位置,有一天也会变成孤家寡人。梦泽,高处不胜寒,我越走越冷,不能再没了你。” “我会一直都在。”宋北溟发觉燕熙在发抖,燕熙这些日子压抑的痛苦,被这封圣旨残忍地揭开,露出里头千疮百孔的内心,他终于知道燕熙在怕什么,他好心疼,吻去燕熙眼角凉意说,“微雨,不要害怕。” “阿溟,这是我和父皇之间的战争,不止于为你。”燕熙这些日子见了太多生死无常,他不相信一切握不住的东西,固执地说,“父皇若不收回成命,我就不归都。他只剩下我这一张牌,他是这天底下最担心我无法顺利登基的人。而我,在登基之前可以与他抗衡的也只有这张牌。急的,总归是他。阿溟,如果我现在认输了,不仅你要死,我的所有命运都会被他安排。在我走上那个位置之前,我和他之间就要决出胜负。” 第126章 风声鹤唳 太子殿下要归都的消息, 不胫而走。 靖都里人人交口相传,百姓们都是面露喜色, 不少人家都张灯结彩, 民间还传唱起太子殿下功绩的童谣。 太子登大宝之期尚不知何日,竟已有人人歌功颂德之势。 燕熙在西境听到这些消息,陷入沉思。 梅筠也听闻了, 他心道不好,星夜纵马赶来竹宅, 在外院的书斋等着。 又下雪了。 梅筠抬手接住雪花,看它在掌中化为冰凉的水。他的焦躁稍止, 只要到了燕熙附近,他就能获得片刻宁静。 燕熙逐渐成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于梅筠亦然。他与燕熙一同长大,曾日日对燕熙耳提面命, 燕熙对他言听计从,那时候每日都在想燕熙要如何才能独当一面。 如今换作燕熙做他的主。 梅筠想, 他算是心愿达成, 只是燕熙身旁的人换作了别人。 他很难不惆怅, 却又无可奈何,燕熙变成了他够不着的神明,他俯首称臣, 不敢露出半点痴心妄想。 - 梅筠等了片刻, 听见里头传出动静, 内院的门吱呀打开, 温演提了灯笼出来, 一抬眼就与梅筠四目相接。 梅筠与温演时常有公务往来, 彼此交换个眼神就知道此事严重。 梅筠跟着温演一起进到书斋。 温演掌了灯, 望着外头的雪叹气:“梅巡抚深夜来访,想是为着同一件事?” 梅筠神色凝重地点头:“督台大人……咳,殿下是何态度?” 随着燕熙的身份逐渐公开,他们都改口唤燕熙殿下,这样的改变诡异地与时局同步,两人都是一怔。 温演逐一点亮书斋的灯烛,又到门边去唤侍从烧炭上茶,安排妥当,他一边擦手一边说:“如今信息不足,殿下也难以判断。” 梅筠帮着把书案上的墨推开说:“我瞧着此事,不止于面上的情况,背后大有文章,牵扯甚广。” 外头夜风更重,一队脚步声穿堂而来。 梅筠止了话,抬头正见燕熙与宋北溟并肩进来。 燕熙大约已沐浴过,披了一件白裘大氅,毛绒绒的领子暖着颈子,衬得那病后的尖下巴添了几分灵动,两片唇似乎也多了些许艳色。 这比梅筠想象的病容要好上许多。梅筠难掩关心,侧眸去瞧燕熙的手,只是燕熙的左臂藏在白裘里头,掩在素锦下面,梅筠什么都看不出来。 梅筠还待再看,撞上了宋北溟的目光,他仓促地垂眸,不敢露出半点觊觎贪慕之态,只能满心酸楚地低下头去。 卫持风没跟进书斋,在外头把门带上,再远一点暗卫自觉地换哨。 梅筠听着,觉出竹宅的安保更严了。 - “深夜来议事,凌寒有心了。”燕熙落坐,轻咳了声,抬手捂在唇边。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1节 宋北溟十分自然探手来试燕熙的手温,两人手指一触即分,眼底皆是沉静如水。 他们都没有慌乱。 梅筠在那份从容若定中稳了心神,他先简单说了靖都的局势,末了小声分析:“皇上健在,大肆迎储君,只怕是有人别有用心,要离间皇上与殿下。” “倘若只是离间,倒不必忧心。”燕熙脑中飞闪过许多可能,说不上哪里不对,总觉得哪里还藏着一双手,在刻意搅动靖都的水,而他还差着某一样非常重要的信息没有抓住。 他沉吟半晌,接着说:“只怕有人所图之事,比离间我与父皇更加严重。” 宋北溟多少知道些许燕熙与天玺帝之间诡异的父子关系,他凝视着近前的烛火,眼中闪过微光,心头一跳说:“大靖国本已定,不可动摇。便是离间君父与储君,在皇燕再无其他皇子的局面下,也无济于事。那么,问题难道是出在燕氏?” “燕氏……”燕熙沉吟着,他想到了燕氏唯一的正统嫡出血脉燕桢。但燕桢已被处宫刑,朝臣与百姓都不可能选一个没有生育能力和不完整的帝王。 雪在浓夜里悄然加大,风声加紧,吹得外头的灯笼摇晃不止。 廊道里垂下半截竹帘也挡不住寒风凛冽,外头卫持风轻呵着气,指挥屋顶上的暗卫去加衣。 书斋里挂了厚重的垂幔,不仅把外头冷风挡得严严实实,还把雪光和灯影也遮住了。 书斋里安静温暖,有那么片刻,谁都没有说话。 - 燕熙耳力好,他听着隔窗的落雪声,猝然感到一阵通体寒意,猛地抬头扫视着在场之人,最后目光与宋北溟接上。 他犹豫地说:“此事同时牵扯父皇与我,何事是能一举对我与父皇都不利呢?” 燕熙与天玺帝是父子,要一石击穿这二人,便是涉及皇燕血脉的大事。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事关重大,没有人轻易接话。 梅筠在宫里头呆的时间长,对皇室之事反应敏感,他倏然抬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惶然地提到:“或许与老晋王有关?” 燕熙上次见到刀刀时,与刀刀反复讨论过天玺帝的出生,当时没理出头绪。他曾写信给商白珩说要查老晋王府里之事,商白珩一直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老晋王去世多年,晋王府当年的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想要通过晋王府查天玺帝少年时的情况,无异于大海捞针。 烛火跳动,燕熙转向温演道:“老师可有信来?” - 靖都。 亥时正。 商白珩披了大氅,敲响了裴府的大门。 裴府管家看到他来并不意外,连忙恭敬地行礼说:“太傅说您会来,果真是来了。” “久等了。”商白珩客气地回话,掀袍进跨过内门,到了书斋门口,转头对跟着的书童柳彤说,“你在外头守着。” 柳彤提着灯笼站在书斋外。 管家对柳彤笑笑,也一并守着。 他们都隐隐知道,今日里头要谈的事,是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的。 商白珩进了书斋,裴鸿正在看文书,抬头说:“道执,老夫瞧着,你预计的风波不远,今夜就会起风了。” 商白珩停在裴鸿书案前,行了重礼道:“太傅查出眉目了?” 裴鸿翻着案上泛黄的文书说:“二十多年前,我曾去过几次老晋王府。陛下那时在晋王府处境非常不好,老晋王若不是看在我是帝师的面子,甚至不允陛下上主厅见客。便是陛下是庶子,老晋王这样苛待陛下,也过于难看了。” 商白珩垂手站到书案旁,接过裴鸿递来的信纸,翻看道:“确实不合常理和人情,其中必有蹊跷,太傅有何看法?” “陛下生母出身很不光彩,以致老晋王不喜陛下,老王妃也容不下他,陛下少时的日子极是艰难。苦着长大的孩子,其实也怪不得陛下心硬。”裴鸿停了手上的动作,想到那久远的事时,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惆怅,“说起来,老晋王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又体弱多病,眼见着读书和习武都不成了,难得添了个身强体壮的庶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对陛下厌恶到那种地步。” 商白珩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沉声说:“太傅,下官到宗人府查了燕氏家谱,皇燕从高祖起便人丁稀薄,到了熹平帝那一代,叔伯兄弟间只剩下熹平帝和老晋王家的两个儿子。后来老晋王的嫡子年少病故,皇燕便只剩下先帝和陛下。” “便是先帝身子也不好,他若不是缠绵病榻,也不至于急于立一个宗室庶子为太子。”裴鸿回忆起曾经的帝王学生叹息道,“如此算来,长公主……燕桢算是难得身子好的,他母后是将门之女,给他生了副好的底子。” “可是陛下却得了七个皇子,一扫皇燕子嗣稀薄的阴霾。”商白珩说到这里,顿了半晌,此事利害极大,他没敢直接说出口,而是压低了声,意有所指地说到别处,“陛下登基之后,没有追封生母,也没有把老晋王加封送进太庙。” “此事宗室曾出面议过,”裴鸿已经七十多岁,眉间深重的沟壑在烛光下像是枯枝,“我也曾向陛下建言,陛下不冷不热地回绝了。大家只道陛下高风亮节,没有对生父母的私心,如今看来,陛下是别有考虑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相视无言。商白珩心思飞转,忽道:“陛下生母胡氏,可有什么记载?” 裴鸿摇头道:“宗档里没有片字记载,陛下幼时,胡氏便病死了,听说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没有,随便裹了个破席子,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骨灰被随意地撒在乱葬岗,连个墓都没有。根本无从查考。” 太多的不寻常发生在一件事上,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靖都的寒风悄然加大,裴府的书斋里冷飕飕的。 商白珩面色凝重地说:“如此看来,当事人只剩下陛下,只要陛下咬死不认,此事便不会掀起风浪。” “非矣。”裴鸿默认了商白珩的言外之意,转而说,“陛下并不在意此事暴露,毕竟燕桢已经毫无用处,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再没有人能威胁陛下了。陛下非常人,他往后做出什么,都不能按常理来推断,天威难测啊。” 商白珩不解道:“事关皇燕血统,陛下难道还能对风谈放任不管?空穴来风必有因,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陛下贵为天子,怎能忍受被天下人指指点点?” “风言风语若伤不到正主身上,又何必太过在意?你瞧着陛下像是惧怕人言之人吗?”裴鸿凑近,他花白的胡子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压低了声说,“陛下主政多年,早年扶持宋家,又打压宋家,近年一举推倒四姓,每一件事都是血流成河,今年更是失了六个皇子。你可有见过陛下为痛失亲子难过?” 商白珩目光霍地一跳:“未曾。” 裴鸿的神情捉摸不定,似是痛心疾首,又似感慨心疼:“陛下除了对微雨偏爱之外,似乎厌恶着一切与他有亲缘之人。他对老晋王、生母胡氏以及六个皇子皆是如此。” “亲情淡薄到这等地步……”商白珩脸色一沉,“陛下在厌恶什么?” “其实可以反过来想。”裴鸿缓缓睁大了眼,眸光沉凝,“陛下为何偏爱微雨?” “因为微雨是柔嘉皇后的孩子,陛下爱屋及乌。加上柔嘉皇后乃寒门出生,陛下有意培植寒门势力。”商白珩说到这里,心念急转,“对了,是因为柔嘉皇后无论家世背景、为人处事还是容颜气质都干干净净。” “是了,干干净净。”裴鸿一把握住了商白珩的手,用力地压着鼻息说,“因为只有柔嘉皇后和她的孩子是干净的,陛下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只有冰清玉洁如柔嘉皇后那样,才是不染凡尘的。陛下觉得自己是脏的,是柔嘉皇后把他的血脉洗干净了。你若见过陛下宠爱柔嘉皇后的样子,便会知道,陛下为何非微雨不可。” 商白珩震惊半晌,许久才找回声音:“陛下生母乃青楼出身,且是破了身、接过客的,送到晋王府原本也只是当作待客的妓子,只是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爬上了老晋王的床,偏巧又赶上她有了孩子。这就是一笔糊涂账,胡氏到底怀的谁的孩子,根本说不清了。” 裴鸿神情缓慢地转而苍凉,松开了商白珩的手说:“老晋王能容下陛下,想来也是实在子嗣单薄。只是陛下何辜,要为此自幼受苦。” 商白珩也唏嘘不已,两人各自落座,黯然半晌。 商白珩忽地想到什么,心中突突跳起来,急问:“胡氏去的早,老晋王和老晋王妃也都走了多年,老晋王走时,还处理了一批府里的老人,当年的旧事再难查证。如今又有谁能翻出风浪来?” 裴鸿面露忧色道:“先帝的老宫人,还有一些在,陛下毕竟受先帝恩泽登基大宝,不能对先帝的老人赶尽杀绝。先帝当年封陛下为太子后,大约也发现了什么,有一段日子一改对陛下亲厚之态,时常斥责,无端发难,陛下那一阵谨小慎微,日子复又很艰难。只怕先帝会留下些线索,在特殊之时,会有人拿出来。” 商白珩立刻就想到高墙紧锁的弘德殿,问:“会是燕桢吗?” 裴鸿神色肃然:“燕桢当年太小,必是不知。待他长大成人,早已事过境迁,燕桢大约知道的也有限。但只要他在,就会有老人找到他。他先帝嫡子的身份,足以搅动恪守血脉道统之人的心思。” “陛下不杀燕桢,是因着有诺于先帝,公然违诺,对天下人也交待不了。”商白珩道,“我担心的是,这些人想在微雨归都时,以血脉大做文章。” “这是‘燕氏’最后的机会。”裴鸿倏地望住商白珩,话到嘴边又沉吟许久,“而且……” “而且……”商白珩眼里精光一闪,“而且微雨不肯归都,陛下这是在逼微雨。” “人言可畏,可毁大厦于旦夕,也可垒高楼于倾刻。”悲鸿在这一刻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怅然地道,“陛下权术了得,只看他最后如何定夺了。” - 亥时末,乾清宫东侧,昭仁殿。 英珠已经有几日未得天玺帝召见,他自从听天玺帝说要召太子回都,便心心念念地等着。 邵亭直属于英珠,是英珠亲自递过去的圣旨,可邵亭一去多日,竟是没有把燕熙请回来。 英珠坐立不安地望着窗外,最后还是咬牙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头侍卫严守,英珠到了门前倒是没人拦他,他轻轻扣门,里头明忠应话:“进来。” 门在英珠身后阖上,殿里头帐幔都拉严实了,灯烛只点了不到一半。 半明半亮的殿中,灯影幢幢,英珠突然一阵不寒而栗,站在门边一时竟不敢再往里去。 “杵着做什么?”天玺帝的声音沉得渗人,“进来。” 英珠心头一跳,登时寒毛直竖,他踌躇地转过垂帷,霎时定在原地。 他后悔来了。 天玺帝坐在宽大的龙案后面,一双眼正阴沉又犀利地望着他。 第127章 隔岸观火 英珠近来愈发惧怕天玺帝。 从前, 天玺帝还传他侍寝时,他憎恨着天玺帝, 每一天过得都是暗无天日, 恨不得在床上把天玺帝杀了。 那时候因着有亲密关系,他并不十分怕天玺帝,甚至还敢违逆天玺帝的意思, 在半夜里救过一次燕煦。 自天玺帝不再碰他后,他离天玺帝越来越远, 距离远了之后,只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越发阴晴不定、天威难测。 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惧怕,譬如此刻,天玺帝坐在御案后面,面色晦暗地望着他, 英珠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 天玺帝随手沾了朱砂,在折子上批了一个“驳”字, 见英珠还愣在那边, 板着脸停笔, 将饮饱红墨的笔搁在砚上。 朱砂汁水滴落,天玺帝一双冷漠的薄唇抿着。 英珠感到铺天盖地的压力,慌忙过去。 路过明忠时, 明忠对他暗示地眨了下眼。 意思是天玺帝今日不高兴, 正在气头上, 多加小心。 英珠暗自记下, 走到天玺帝身边, 见天玺帝坐得端直, 他本能地就跪在天玺帝脚边, 颤抖着身子,用脸颊轻轻靠着天玺帝的膝头,努力克制发抖的声音唤:“皇爷。” 天玺帝没应他。 英珠用力地咽了咽,改口唤:“陛下。” 他身为奴婢,平时都喊天玺帝皇爷,只有在床上才像后妃和大臣那样喊陛下。 天玺帝这才应他:“乖。” 乖。 这个字让英珠陡然毛骨悚然,天玺帝在床上尽兴时,喜欢一遍一遍地说他“乖”,这个字把那些凌乱的床笫之事一骨脑儿全拉扯出来。 英珠猝然抬头,恐惧又哀求地望着天玺帝。 天玺帝似乎被他这种畏惧取悦到了,似笑非笑地哼了声说:“不愿意陪朕?” “没……没有。”英珠细声回话,“奴婢愿意和陛下在一起。” 明忠垂着眼,正好能看到英珠双手搭在天玺帝的膝头,他识趣地往后退。 “回来。”天玺帝叫住了明忠。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2节 明忠意外地顿住步子,他深知天玺帝的脾气,顺从地回到原来的位置。 英珠惶然抬头,他以为又要像最初天玺帝把他拉上床那样,有明忠全程看着。他的种种丑态和臣服,都在旁人眼里一丝不留地暴露,这种折辱于他无异于凌迟。 英珠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眼里骇得滑下泪来。 这让他看起来楚楚可怜,可这样的神情不仅不能让天玺帝格外开恩,反而会刺激天玺帝的施暴欲。 天玺帝的手从英珠的后领口伸进去。 英珠一下僵硬了身子,他跪得笔直,难堪地半闭了眼,任那只大手滑进衣里,暧昧地摩挲着他削瘦的后背。 这种时候该怎么做,英珠已经很有经验,他顺从地低下头,颤抖着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罢了。”天玺帝意兴阑珊地抽出手来,叹息一声,对明忠招手说,“你也过来。” 英珠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从前,天玺帝一旦起了兴头,从未中途喊停,他遽然抬头,惴惴地望着天玺帝。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惹天玺帝不高兴。 在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 他已经咬牙在宽衣解带了,然而天玺帝不要他。 天玺帝低头注视着英珠,看那漂亮的脸蛋烧起难堪的红色,他没来由地笑了声,粗糙的指腹滑到英珠的唇上说:“说过不动你,朕金口玉言,你大可放心。” 原来是这般意思。 英珠怅然地望着天玺帝,在短短须臾,他情绪急上急下,无意识地泪流满面。 天玺帝看到那晶莹的泪珠,心情似乎终于大好,对走到近前的明忠说:“你们俩选一个,去告诉小熙,他母后是我纵容姜皇后刺杀的,他五年前出宫,就在追问此事,是时候给他答案了。” “不要!” “不要啊!” 明忠和英珠听了,皆是大惊失色,双双深深跪地,把脑袋磕得天响。 明忠老泪纵横地说:“皇爷……殿下他心里苦,若是知道此事,只怕恨上心头,会伤着心的。而且,您与殿下的父子情份本就……本就……” “本就什么?”天玺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本就父子情分淡薄?这有何不敢说的,朕知道他不愿与朕亲近。” 明忠和英珠深俯在地,不敢接话。 天玺帝看着这两个匍匐在脚下的奴婢,陡然加重了语气:“你们上回就拦着朕,这回又拦。你们日日侍奉在朕跟前,心早就飞到储君那里了。朕还没死,说的话就不算数了?” 英珠和明忠听得心胆俱裂,英珠惊吓得牙齿直打哆嗦,可为了他的太子殿下,他还是咬牙起身,想要再劝。 旁边明忠一把摁住了他,先一步抬头。 明忠跟了天玺帝一辈子,只有他最懂天玺帝,他何曾见天玺帝自嘲如是,便是从前最难的日子,天玺帝也不肯轻易自轻自贱。如今万万人之上,却说出这样的话。 明忠是真的心疼天玺帝,他鼻尖哭得通红,哀泣道:“皇爷,您只剩下殿下了,若再把殿下往外推,您只怕……只怕……” “孤苦终老,无人送终是么?”天玺帝的声音平淡无波,“你以为,朕不把小熙往外推,就不是孤家寡人了么?” 明忠苦劝:“至少,殿下还能念着皇爷的的好。” “不用他念着朕的好,”天玺帝道,“他如今一门心思想登基,要摒弃杂念,才会下手果断。” 明忠惊诧地喊:“皇爷!” “朕等着他来。不止他,该来的都来罢,”天玺帝道,“朕总归是要下修罗地狱的,时候到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并清算清楚了。” 英珠不知内情,听得云里雾里,微微抬头去看天玺帝。 而明忠却是知道的,他倏然跪直了,愣愣望着天玺帝,露出惊异不已的神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玺帝阴恻恻地笑起来,“是不是燕氏的血统,又有何要紧?我燕楠在此位,扫清了燕氏祖宗的困缚;我儿燕熙高中状元、清理朝堂、扫荡漠狄,哪一样不是不世之绩,千古之功?!” 英珠听得目瞪口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他有些失态地望着天玺帝。 “我身上的血姓不姓燕,实在是不足挂齿。”天玺帝意味深长地盯住英珠,“闹罢,我要看看,大靖到底还有多少破烂!” 英珠被天玺帝的眼神摄住了,他的意识仿佛被一只大手擒住,在无意识间冷汗湿透了衣裳。 - 是夜,靖都起风了。 有人推波助澜,在黑暗的涌潮里,有人两三密议,在灯下奋笔疾书。 次日清晨。 平时起早贪黑做生意的铺子还没点灯,靖都的官道上就有人开始奔走。 他们鬼鬼祟祟地在各处张贴纸张。 - 天色大亮,靖都霎时炸开了锅。 街坊们看着那些纸张,交头接耳地说: “当今天子血脉不纯,并非皇燕子嗣?” “这不可能罢。这种诬蔑圣上的话,也敢乱说!” “这可是要杀头的!” 那些到处可见的纸张像是烫手山芋,百姓们慌张地丢掉。 稍有些见识的人严肃地提醒:“天家血脉,乃是大事,岂是我等庶民能议的!” “赶紧的把这些纸烧了,这些纸,光是看到都掉脑袋的!” “谁家敢有一张,满门抄斩都够了!” 百姓们慌张地收拾满地的纸,点火烧了。 - 流言不长脚,却走的最快。 不出半日,靖都都在议论此事,便是锦衣卫在大街上巡逻,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百姓们都在观望,大家以为天玺帝必然震怒,一定会狠查此事,接着恐怕是要血流成河。 然而天玺帝除了派锦衣卫加强巡查之外,并没有处置谁。 这就微妙了。 难道是天玺帝底气不足? - 乾清宫捉摸不透的态度,纵容了流言飞起。 隔天此事甚嚣尘上。 街上的纸张不减反添。 纸上写的话,愈发不能看: “熹平帝暴毙而亡,是拜天玺帝所赐。” “长公主其实是男子,被天玺帝处了宫刑。” “天玺帝嫉妒燕氏血脉,绝了燕氏香火。” 每一件事,都犹如一记重雷,轰炸在靖都。 长公主是男子?! 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 百姓们先是迷茫,而后是窃窃私语,也没心思挣钱了,都伸着脑袋看宫里头的动静。 话说到这么难听的地步,仍然没见锦衣卫抓谁。 百姓们开始狐疑了。 这等非议之事,惊动了靖都的学生。 学生们知晓此事厉害,先是按捺着性子看事态发展,国子监祭酒更是亲自盯着监里头的学生们,再三叮嘱不许妄议,莫要参与,自毁前途。 可是学生们又等了一日,乾清宫还是没有表态,市井里头越传越难听。 学生乃天子门生,他们无法坐视君父被如此构陷。 学生们义愤填膺,自发到午门外请命,要天玺帝澄清事实,斥责非议之人,并起誓要与流言斗争,还天子清誉。 - 天玺帝无动于衷。 这下可好。 学生们从激昂不忿到不解怀疑。 有人开始怀疑流言莫非都是真的,否则天玺帝为何不作声? 是做贼心虚吗? 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没有哪个学生敢出头去问。 - 到了第四天,突然冒出几个人自称是老晋王府的人,言之凿凿地说天玺帝的生母是个不守本分的女人。 还说胡氏在老晋王府要陪客,不陪客的时候,还往外偷人,借腹生子。 说得绘声绘色,有板有眼。 胡氏因着没有任何封位,是天玺帝都不认的生母,民间说起她来肆无忌惮。连她几岁卖艺,几岁陪客,以及在入王府前卖过多少客人都被挖出来了。 甚至还有胡氏从前的客人出来现身说法,那些人唾沫横飞,把自己如何阳刚说得天花乱坠,把胡氏如何卑微承欢说得细致入微。 言语污秽,不堪入耳。 事情闹成这样,宫里头还是没有人出来管。 靖都府尹生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派了许多衙役出来驱赶聚集的百姓。 五城兵马司也加强巡防,几日里抓了不少人,只是不敢大张旗鼓地说是因言获罪,都是抓的都是有作奸犯科前科之人,是以并没起到什么威慑效果。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3节 学生们彻底失望了。 乾清宫没有表态,在天下人眼里就是默认了。 他们拜的君父,竟然是个缩头乌龟?被市井如此抹黑,也不敢出来扶正名声? 其中也不乏人开始更加怀疑,莫非天玺帝当真是个血统肮脏且手段卑劣之人? 学生们在市井上与百姓对骂,文绉绉的说辞被淹在信口胡说胡搅蛮缠的口水里。 学生们有理无处讲,怒发冲冠,不少人坐在午门外,慷慨陈情,不肯离去。 - 西境每日都有八百里快马的急报送来。 竹宅每日都把靖都的文书呈给燕熙,燕熙看后什么都没说,只把文书一封封压在案头。 西境愈发冷了。 “这雪怎么下个没停?”卫持风冷得跺脚,看紫鸢披了件紫色的大氅出来,忙凑过去说,“鸢姐,你怎么出来了?你伤未愈,当值不急在这一时。” “你们天天让我躺床躲风,我都快发霉了。有两个神医的照料,我内伤已无大碍,手伤也快好了。近来不太平,我身为暗卫长,不能再躲懒了。”紫鸢懒懒地说着话,她的长相其实很妩媚,因着平日里杀气极重,以致没人把她当个芳龄女子看待。 此次她大伤一场,面色比从前苍白不少,脸瘦得不及巴掌大。她没有提剑,紫衣白绒站在雪里,像是邻家的姐姐一般,笑起来温和又明媚。 卫持风突然不敢再看她,仓促地错开目光说:“今儿天冷,鸢姐你先别上屋顶,在檐下守着便好。” 紫鸢没有逞强,领了卫持风的好意说:“西境这雪且得下呢,从现在起,这雪一直得到明年开春才能化。冷?这才刚开始。” 燕熙在正屋里把外面的对话听了个全,他侧头时发丝擦着宋北溟的脸,说:“西境到了最冷之时了。” 宋北溟把那发勾在手心说:“大雪再下几日,路更不好走,你想好何时启程了吗?” 燕熙任那发丝被宋北溟把玩,倾身靠近,衣襟滑开,慵懒地说:“我的伤还没好,我要躲懒。” “靖都近日风大,”宋北溟将人揽在怀里,他细细描着怀里的美人,从燕熙的眉目里,看懂了太子殿下高深的谋算,十分赞同地说, “好戏上场,隔岸观火才好。” “是了,靖都风助火势,大有燎原之势。”燕熙听着外头的风雪声,靠在宋北溟健硕的胸膛上,感到无比安心,“老师来信也改口风,让我且等几日。待牛鬼蛇神出尽了,才是神魔上场之时。” 第128章 惊蛰明月 言论风波已到第五日, 内阁里一片愁云惨淡。 这日夜里,内阁成员又都没有回家, 守在文渊阁。 梅辂坐在首座, 揣着袖子,半阖着眼,像是入定了。 商白珩作为次辅, 眼观鼻,鼻观心, 首辅没说话,他也缄口不言。 裴青时几次想开口, 拿眼去瞟商白珩,商白珩都跟他充瞎子,他只收默默收回视线。 他知道商白珩曾夜访自家父亲,他在家中观察老父亲, 在内阁观察商白珩,见这两人都不动如山, 心里便稳了几分。 于是忍住了, 也不吭声。 礼部尚书孙昌年纪最大, 资历最老,虽然入阁晚,但他倚老卖老, 阁员们也给他们几分颜面。 这位老尚书脾气火爆, 今夜议事是他主张的, 阁员们倒是如他提议坐到一起了, 结果竟是干坐着, 排在他前面的个个装聋作哑。 孙昌可不管那么多, 当下一拍桌子就开吼:“这风波闹到如今, 也没个出来管事的,外头越说越难听!陛下是个什么主张?你们到底有没有问!” 梅辂被孙昌的大嗓门震得耳鸣,他被孙昌火辣的目光盯着,不能再装死,微睁了眼说:“市井里头的说辞,我都叫人整理成册呈到乾清宫了。陛下还没有批示,此事涉及陛下的家事,为人臣子的不好做主,也不好催。” 孙昌气不打一处来,盯着梅辂吹胡子。 他是多年的礼部尚书,数次主持科举,天下应试学生都得尊他为老师。 学生们没事之时恭恭敬敬地叫他老师,有事之时气势汹汹地喊他主持公道,他家里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好几天没敢回家了。 老尚书知道梅辂是什么德性,眼下火烧眉毛了,这小子还敢在他面前装世外神仙,他当即开骂:“食君禄,分君忧,如今陛下被全天下人泼脏水,你们就这样当臣子的?梅大人,你是首辅,你再当缩头乌龟,可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坐在最末尾的周裕早就急得一脑门汗,他兼任刑部尚书,这几日刑部大牢装满了人,审出来的状子,满篇都是妄议圣上、大逆不道的话。 倘若严格按律法来处理,涉事的都得判死罪,真杀起来势必血流成河。 这烫手山芋捂在他手里,他急得跳脚,好几天夜里都睡不着,起了满嘴的燎泡。 当下看到孙昌发难了,周裕也扯开嗓子帮腔说:“大人们,这事儿追究起来,全天下有张口的都得抓了。刑部大狱里天天跟赶集似的吵嚷,快要闹翻天了。这到底如何处置?求求内阁快给个章程!” 梅辂状似认真听着,老好人般笑笑,把孙昌和周裕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那架势张口又是要和稀泥。 孙昌已经打算要去揪首辅大人的衣领子了。 突然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 “何事惊慌?”梅辂对内阁同僚不好发作,这几天他夹在天玺帝和朝臣之间,俨然已成了大靖公认的缩头乌龟,他受着几面的气,日子那才叫难过。 这会子送来个小官挨骂,梅辂瞋目怒视,就要训人。 那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年轻大人张口就说:“不好了!大人们,街上闹起来了,说陛下来历不正,不配继承皇燕大统。又说……又说……” “又说什么?”裴青时的火冒三丈就写在脑门上,他也摁不住了,板着脸问,“快说!” “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子殿下也不见得好到哪去。而且父子一体,陛下名不正,那太子殿下就言不顺。请愿要内阁出面提议废了燕熙太子,另立先帝嫡子燕桢为储君,还政于皇燕!” 暗地里的人终于亮出底牌——那些人想动国本,目标是燕熙。 对方知道赶天玺帝下台是痴心妄想,流言闹得再声势浩大,说到底都是虚张声势,没有实际效用。 他们真刀实枪要打的靶子,是太子燕熙。 一旦改立太子成功,就是扭转乾坤。 那股想要拥立燕桢的老臣一直蛰伏,他们曾经离成功非常之近。 在燕熙册立前,一连死了六个皇子的喜悦中,他们正沉浸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中。 可是,长公主猝不及防地被处置和软禁,他们被兜头泼一头凉水,还来不及讨论出个营救方法,那个势头正猛的宣隐摇身一变成了重伤失宠远在岳东郡的秦王,而后在一片赞喝声中,转眼就被封了太子。 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在短短数日之内,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被迫接受了结果。 如今,已到最后反击的机会,绝不能让燕熙入都。 - 梅辂和商白珩倏地睁开眼。 终于来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 两只老狐狸眼中精光闪动,默契地对视一眼。 商白珩慢幽幽地准备张口,孙昌先急了,吹着胡子道:“太子经祭天和百官朝拜,严格按礼法册立,岂是儿戏,说改就改?礼部办的册立大典,一丝不苟,慎之又慎,容不得旁人置喙。” 周裕从前是燕熙的上峰,他在兵部尚书位置上多年,也入不了阁,是受了燕熙的恩惠调任刑部尚书,接着再被提入内阁,他面上不似商白珩那么明显保太子党,但他这种精于经营的人,早就认准了大靖未来的主人。 是以他一听外头那些人想要动的是燕熙,当即也愤慨地说:“妄断国本,小则是大不敬之罪,重则是大逆不道,刑部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依律办事,叫那些肖小无处遁形!” - 裴青时憋了一肚子的话,被那两位抢先说了,憋了一肚子火。 他管着工部,于此事上实在没什么抓手,又想着亲爹绕开自己和商白珩议事,他一片热心哪头都没把他当自己人,他嘴唇又张又阖,竟是无从说起。 商白珩把裴青时的苦闷瞧在眼里,他安抚地对裴青时笑了笑。 裴青时得了鼓励,竟是喜不自胜差点崩泪。 他自认对燕熙的真心不比别人少,他是燕熙的师兄,他父亲是燕熙的太傅,他天然有着与燕熙最嫡亲的关系,却被商白珩这样一个后来人抢了先。 他确实曾经对不住燕熙,可他一直在改,竟是再回不到从前。 燕熙对他不冷不热的,燕熙的嫡系亲友也跟着对他有所保留。 这是裴青时顺风顺水人生以来最大的失败和苦闷,他既恨当初的自己,也气自己没用,始终得不来师弟的谅解。 他甚至没有资格像梅筠那样不管不顾地跟到西境去,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小师弟始终游离在他够不到之处。连梅筠都有赔罪的机会,他却换不来燕熙的注目。 裴青时在此刻几乎红了眼眶,他迎着商白珩的目光说:“太子殿下名正言顺,是天地祖宗都认过的储君,凭谁也休想妄议!而且,殿下清四姓、建苍龙、卫西境、刃狄啸,哪一件不是不世之功?哪一件不是为苍生社稷鞠躬尽瘁?凭这等功绩,岂是轻飘飘质疑皇燕血统就能抵消的?大靖动乱多年,殿下夙兴夜寐,才换来如今的雄视四邻,在这等时刻,胆敢妄议殿下储君身份的,实乃蠹国害民的坏蛆!谁要敢出来做乱,我裴知猷第一个饶不了他!” 梅辂和商白珩要说的话也被抢了。 梅辂欣慰地笑了笑。 “各位都说得在理,”商白珩从容地说,“吏部对此事也提了个方案,拟把京察提前,除了按成律考察官员,今次还要审视官员们对大靖的忠心。要把那些思想不正,以下乱上清出。食君禄,却想坏陛下江山,这种恨不得天下大乱之辈,乃国之大患!” 梅辂点头,他缓缓起身,从这一刻他不必周旋在各方之间,可以真正地用首辅的权力,去平荡时局。他目光如炬,掷地有声:“殿下是千载难逢的储君,他是大靖复兴的希望,谁要胆敢动殿下,就是动大靖的社稷根本!血统、出生哪一个比得过社稷之功?殿下力挽狂澜,救大靖于危卵之上,此等功绩,彪炳千秋,史官定会给出评价!” 梅辂是一个极为克敛之人,此番说到动容处,竟是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热潮,他撑掌在侧案,肃然接着说:“乱国者,皆是跳梁小丑。大靖的天地百姓都容不得他们!今日起,请国子监办雅集,请市井办茶会,大靖子民自有主张,危害社稷者必将人人喊打!” - 这日夜里,商白珩回了趟商宅。 他再一次取出清明灯,点火放飞。 靖都风大,孔明灯被夜风吹得很远。 靖都的各个角落,执灯者抬首驻足,他们知道执灯者最终一搏的时刻到了。 二十四节气在暗夜里跋涉许久,他们珍视惊蛰如同仰望明月。 微雨涤清浊风,他们则守护微雨。 微雨众卉新,执灯者的夙愿正在得偿。 长夜盼来黎明,艳阳将会高照。待夏至到来,大靖将走向全盛,执灯者依稀看到日月交替的时刻了。 - 西境。 在同一个夜里,燕熙在竹宅里也拿出了孔明灯。 “放灯罢。”他把惊蛰灯交给周慈说,“这件事要人多,要各行各业之人,且不得能有意为之,得是百姓自发所为,乡野的声音,才经得住各方甄别。执灯者深耕草野,或有可为之处。” “好的,我这就去放了,再把殿下的意思交代出去。”周慈接过灯,想了想说,“殿下,执灯者有‘夏至’了。” “你们一直要找的夏至?”燕熙曾听商白珩和周慈提过夏至,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夏至的到来,意味执灯者认为大靖具备攀登巅峰的能量了。 燕熙身为执灯者的一员,感到振奋,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他完成不了的事业,有人会接续完成。他问:“是谁?”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4节 周慈看懂了燕熙的欣慰,他心反而泛苦,面上也只能跟着笑:“我想,他会亲自来与殿下说的。” “我认识的人?”燕熙愈发期待了,“那我等着他。” - 靖都里的风向在悄然的变化。 先是国子监里连着开了几场雅集,头一场学生们还在盛辩姓氏江山、血脉正统,更有人大胆地说:“乱血统者,乃窃国者!” 此话太过,在场有学生摇头,隐晦地提出不妥。 第二场就有人开始见缝插针地说起太子殿下的功绩,之前群情激愤的学生们听到太子殿下为了西境战场的转机与漠狄右贤王以命相搏时,沉默了。 有国子监带头,民间的学生也纷纷效仿,各种诗会、文会一场接一场。 与此同时,市井上有说书先生把太子殿下的清四姓、建苍龙、卫西境和杀狄啸编成话本来讲。尤其是杀狄啸,说得声情并茂,跌宕起伏,百姓们听得心潮澎湃又忧心如焚。 靖都的人们,这才意识到他们以为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曾经以身犯险,差点要没了命。 - 与此同时,西境正好来了一批人。这些人来自西境的各行各业,听说了靖都有人为难他们的西境总督,要来为总督大人讨个说法。 于是靖都从这些人的嘴里听到了西境的变化,西境百姓吃上了管饱的粮食,西境把漠狄拦在定侯山外,西境的军户编入了苍龙军,西境的青皮流氓被清理干净。有西境的许多地方,甚至有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风。 西境远在边塞,靖都之前只能细碎地听到一些情况,百姓们只道西境在些许变好,没想到西境是换了天地一般。 而这些,都是因为太子殿下去了那里。 靖都的关注点逐渐转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内阁、执灯者以及那些认准了燕熙的人,不约而同地在扭转时局。 力道被看不见的力量拧在了一起。 移花接木的手法在无声无息地进行,血统之事被淡去。 天玺帝被越来越少的提及,人们开始爱听太子杀狄啸,而不再去听胡氏的艳史秘闻。 百姓们心里有朴实的一杆秤,谁让他们日子好,他们就跟着谁,风已经开始转向了。 复燕派自然是不肯罢休,他们中许多人已经暴露,这些人中不乏曾有人对燕熙示好,却被燕熙拒绝的。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若是没有打赢这一场,接下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两股势力正在拉扯,就在此时,有一个女子披麻戴孝地跪在了午门前。 此女子清丽柔雅,又不失英气;举止有度,且端庄大气。 而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身上竟背了五把凶煞的长刀。 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背着杀人利器,出现在威严的午门外。 实在是骇人听闻。 前所的锦衣卫立刻如临大敌地拦住了她。 此女子怒视着这些据说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冷冷的说:“本郡主岂是你们能拦的?!” 郡主? 大靖哪有郡主,如今除了有个灵儿公主,剩下的郡主都是年纪很大的,燕氏并没有这样年纪的郡主。 前所的千户长见此女气度非凡,不敢怠慢,他猛地想到——不对,大靖确实有这么一位郡主,就在前不久刚有的。 他脸色大变,立刻行礼道:“见过建安郡主,不知郡主所来何事?” 此女子正是汉临嫣。 汉临嫣乃北原宋家二子宋星河的嫡妻,汉阳的幼女,汉临漠的幺妹。 在汉家父子相继离世后,天玺帝追封汉阳为定都王,并加封汉临嫣为建安郡主。 汉临嫣是汉家一门仅剩的孤女了。 没有人敢拦她。 可也没人敢放她带着五把杀气腾腾的大刀进去。 就在此时,不远处来了辆红顶马车,马车停下,侍卫和锦衣卫立刻跪倒一片。 “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太子妃娘娘。” 第129章 重聘求娶 淳于南嫣先下马车, 回身牵了燕灵儿下来。 如今燕灵儿每日都回皇宫料理后宫之事,淳于南嫣管着禁军, 没办法成日陪着她, 但日日仍是接送。 燕灵儿其实可以直接住在宫里,但淳于南嫣不方便住在后宫,而燕灵儿不舍与淳于南嫣分开, 便每日在皇宫和淳于公府间往返。 今日她们在路上瞧见北原王府的马车,一路追着走, 想要打个招呼,不想对方到了宫门口。 论身份, 淳于南嫣和燕灵儿的品级高于汉临嫣,但汉临嫣是宋北溟的二嫂,顺着燕熙和宋北溟的关系,她们得按兄嫂之礼待汉临嫣。 汉临嫣随着宋星河回都后, 燕灵儿与淳于南嫣时常到北原王府走动,三个姑娘私底下感情甚笃, 此时在午门外碰见, 未语先笑。 燕灵儿和淳于南嫣对汉临嫣行礼, 汉临嫣换上笑颜,同时还礼。 三人一齐捂着帕子笑了。 - “嫂嫂。”燕灵儿亲热地喊汉临嫣,“这些人不识好歹, 看我教训他们。” 燕灵儿说完, 环视着拔刀侍立的锦衣卫, 杏眼圆瞪, 斥道:“把刀放下, 竟敢对建安郡主如此无礼, 本宫请父王重罚你们!” 锦衣卫千户长一朝碰着大靖身份最贵重的三位女子, 知道自己惹祸了,揩着冷汗,连忙赔罪道:“公主殿下、太子妃娘娘、郡主娘娘,是小的们落了礼数,小的们自会回去领罚,还望郡主娘娘息怒。” 燕灵儿冷哼一声,扭身挽起汉临嫣的手说:“嫂嫂要进宫吗?我带嫂嫂进去。” 汉临嫣却轻轻把燕灵儿的手拉下来,轻捏了下说:“我不进宫,此事不连累你们,你们有事,便先走罢。” 汉临嫣平时把燕灵儿当亲妹妹那样厚待,从不拒绝她,此次突然地回绝,叫燕灵儿茫然地站在那儿。 淳于南嫣若有所思地望着汉临嫣一身孝衣和那五把刀,轻轻将燕灵儿拉到身边,转身对汉临嫣道:“那我们在旁陪着你。” 汉临嫣蓦然抬头,与淳于南嫣对视。 汉临嫣与淳于南嫣少时曾是闺中密友,两人年纪相仿,同是将门出身,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在靖都的贵女圈里被称为“双嫣”。凡是贵女聚会,只要能请得动其中一位,另一位定然陪伴同行,在少女待嫁的年纪里,“双嫣”形影不离。 时移事易,两人中的一人已为人妇,另一人是钦定的太子妃,一个远嫁边关,一个困在靖都风潮里。 汉临嫣眼波含愁,望着淳于南嫣,露出惭愧之色。 淳于南嫣在她突如其来的注视下微愣片刻,恍然悟了,莞尔笑道:“小嫣,你要做的事,与我的心意相符,不必为难。便是你不来办,待太子殿下回都,我也要自请陛下裁夺的。” “说到底,是我仓促行动,没有先问过你。阿嫣……”汉临嫣看着淳于南嫣,红了眼眶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淳于南嫣与她保持着两步距离,她与燕灵儿相依而站,没像少年时那样亲密地去安慰对方,叹息道:“你我之间,不谈那些。而且,我确实也正有此意。” “你们在说什么?”燕灵儿看得云里雾里,拉住了淳于南嫣的袖子问,“我怎么听不懂?” 淳于南嫣偏头来看燕灵儿。 她望着燕灵儿时,眼里缓缓升起光,在燕灵儿澄澈的目光里,突然恨不得全大靖都知道她的心意,她不打算在好友面前遮掩了,轻轻执起燕灵儿的手说:“灵儿很快就会知道了,总之我的公主要记住,南嫣做什么,总是先想着公主,绝计不会让公主难受和为难的。” 燕灵儿与淳于南嫣平素相处就极亲密,此时燕灵儿在汉临嫣面前被牵了手,蓦然红了脸,她垂下眸子,没有抽开手,望着脚尖说:“嗯,灵儿知道的。” 汉临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地明白了。 “阿嫣,我知晓你的意思了。”汉临嫣放松了神情,“只盼你我皆能如愿。” - 这日退朝时,午门外却不见人群散去,散朝的百官和请愿的学生们停在四周,中间的空地上,跪着一名女子。 众人都知道她的身份,见她穿一身麻布孝衣,纷纷肃穆地噤了声;又敬着她身份,不敢离她太近,驻足在三十步外,远远看着。 汉临嫣跪得笔直,她戴着重孝,开口时蹙额心痛,哀戚道:“臣女汉临嫣今日来求陛下一件事。” 众人看她一身素白的孝衣,想到了月前才辞世的汉阳老将军和汉临漠将军,都面露哀色,屏息听着。 “臣女汉临嫣乃北原王府宋氏长媳,家翁家慈五年前殉国,留下家中三子。如今宋家仅我夫君成家,臣女既为家中长媳,自然要照顾家中孤身的姐弟。”汉临嫣举止大方,毫无赧态,她顿了顿,大约是想起宋老王爷和王妃不在了,湿红了眼眶道,“今日臣女来此,是要为我家中那不长进的幺弟,求陛下赐一门婚。” “她的家弟……”有官员交头接耳说,“岂不是小王爷?” “还小王爷呢?要改口了。”旁的官员纠正道,“小王爷如今凭着自个的军功加封为一字亲王,安王!” - 汉临嫣接着道:“臣女家弟宋北溟,因早失父母,无人料理婚事;又遇重伤身残,蹉跎至今,已二十有一。” 宋北溟长年在靖都为质,京中之人皆知,听到此处,皆是露出惋惜之色。 “宋家无长辈主事,长嫂如母,不敢不管。”汉临嫣昂首望着高高的殿室说,“我家梦泽遇着一知心人,两人情投意合,互许终身。身为长嫂,今日特带来聘礼,求陛下指婚。” 汉临嫣郑重地解下背来的五把军刀,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字排开。 汉临嫣先托起最右侧的一把说:“此刀名为‘扶雨’,乃是臣女夫君牧之的配刀。臣女夫君驻守边关多年,今年于娘子关一役中伤了双手,再拿不动刀,‘扶雨’由此归入家中刀堂。今持 ‘扶雨’来,为聘礼之一,求娶幼弟的知心人,愿二人风雨同舟,携手与共。” “扶雨!”一侧的官员惊叹地垫脚去瞧,小声说,“这是宋星河的配刀,踏雪军见刀如见人,此时把拿配刀来求亲,交出来的就是宋星河的举家支持。往后那女子娶回家,虽是次媳,也会受长兄长嫂优待。” 有官员小声应和:“说起来宋星河才是宋家长子,长子交出配刀来替幺弟求亲,便是以长兄如父之礼,来主持弟弟的婚事,有心了。” - “此两把刀,一为震风、一为烈缨,”汉临嫣捧起中间两把刀,沉默许久,泪如雨下,哽咽道,“乃是我家翁家慈之配刀。二老一生戎马,战死在五年前的云湖保卫战中。高堂不在,未得见家中儿女成家,臣女既入宋家,自要承接高堂遗愿。特以翁慈之配刀,许未来弟媳宋家管家之权。愿弟弟和弟媳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震风、烈缨。 这是两把大名鼎鼎的刀,曾让莽戎闻风丧胆。 听此刀名,便似听到北原的厮杀声。 在场之人想到宋青和苏红缨的壮烈殒身,皆是悲怆落泪。 有学生忍不住抹泪道:“北原老王爷、老王妃当年死的惨烈,尸骨不全地运回来的,山河动容。宋家为守北原,家破人亡,于国有大功。如今宋家长媳拿着老王爷和老王妃的配刀来求亲,就是以宋家一门忠烈为证,视新儿媳为自家人。这诚意,十足了。” “而且管家之权都许诺交出去了。”有学生小声说,“她是长媳,是郡主,又是晧命的二品侯爵夫人,做宋家的当家媳妇,分量足够。竟是要把主母之位主动让给宋北溟的妻子。高义啊!” “你忘记了?宋北溟如今是亲王!”旁边的学生提醒,“宋北溟虽是次子,却继承了北原王位,又凭自已建功追封了安王,以他的地位分量,妻凭夫贵,他的妻子就是一品王妃。他们成家之后大可分家出去,自立王府,这样也免了家中位份争议;若不分家,就得按着长幼之序,你想想,建安郡主以什么去压制一个王妃?我瞧着还是建安郡主通情达理,现在许诺交出管家权,落个好名声,也省了日后家中摩擦,不伤着兄弟情分。” - “此为幽篁、冷锋。”汉临嫣托起最后两把刀,伏地许久,已泣不成声,“乃是我父我兄之配刀。我父兄月前相继殉国,他们曾留信于我,要我势必促成梦泽亲事。梦泽的知心人,乃我父兄之徒,我父兄以师父之命,许以配刀,经我之手,为梦泽加聘。”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5节 “这……连汉阳老将军和汉临漠将军都出面为这婚事做主。”一旁的武官们听了错愕许久,叹声道,“幽篁、冷锋乃是汉家军的主刀,刀如其人,代表的是汉家一门的荣光。这礼真的太重了!” “是啊。这五把刀加在一起,莫说娶个普通贵女,就是求娶公主也够了。”有人望向站在汉临嫣身后不远处的燕灵儿,压低声音说,“安王配灵儿公主,倒是绝配。” “咦,不对,郡主方才说求娶之人乃是汉老将军和汉将军的徒弟,而公主没有拜过两位将军为师。而且同时是汉家父子的徒弟,有这等待遇的,只有一人……”有人说到此时,惊诧地捂住了嘴。 “莫非说的是……”旁边武官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太……太子殿下?” “说起来,安王与太子殿下确实关系非同寻常。” “婚姻之外,如何相处只是私事,可哪有男子与男子明目张胆成婚的?胡闹嘛!” “而且,一个王爷娶太子殿下,又成何体统?”有些年长的官员跺脚,“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岂是可以枉图的?” - 汉临嫣对这些弃耳不闻,她满面是泪,继续道:“臣女今日带五把配刀和宋汉两家的诚意,来替梦泽求娶一女。此女乃岳东郡人,知书达礼、文武双全,乃宋家必娶之人,名为宣隐,字是微雨。” “宣隐……微雨……”官员和学生们纷纷议论开了,“宣隐不就是太子殿下嘛?而且宣隐堂堂状元,怎么就成女子了?” 文官们的脑子更加活络,立刻就有不少人想通其中关隘,眼中精光闪动,低声解释道:“郡主高明,故意把宣隐说成女子,如此就不违人伦纲常,可按民间俗礼借着圣旨的名义把亲事定下来。待到成亲那日,只要宋汉两家咬死迎进府的是女子,谁又能说什么?” 旁边的文官也想明白了,补充道:“再者,宋家求娶的是宣隐,而不是燕熙,如此又能避开亵渎储君之罪。全天下谁不知道宣隐就是殿下?郡主此举可谓是一举两得。” “郡主了得。”有人想的更深,低声赞叹,“她今日孤身而来,若事成了,便是宋汉两家的喜事;若事不成,因着她一个女子来求,又戴着重孝,宋汉两家接连痛失高堂,她身上系着宋汉两家的哀思和荣耀,谁也不会为难于她。反而是大家都怕她难过,想到宋汉两家之痛,见者都会想着帮衬一把。” “要我说,这步棋之精妙,绝不止于此。”一位文官高深莫测地眯着眼说。 旁边的人急道:“这位大人,你快说。” 那文官扫视着那些请愿的学生,听着靖都的风声,望向那深重的宫墙,扣指于唇,讳莫如深:“天机不可泄漏,不可说,不可说。” 第130章 宜家宜室 宫门外的情况, 被一五一十地报到了文渊阁和乾清宫。 内阁成员围坐一室。 能混进内阁的,不论是何脾性, 都是老狐狸, 互相对视,纷纷捧起茶。 孙昌猛灌几口,喝急了, 呛道:“求娶太子?这是痴心妄想!太子什么身份,一国之本, 陛下和朝廷不会由着太子与男子结亲,更不可能让太子嫁入别家。” - 周裕一口气喝完一杯茶, 压不住砰砰心跳。 他是兵部尚书,最先想的是兵权,他看得明明白白,现在外头跪着的可是汉临嫣! 汉临嫣是谁?汉家孤女、宋家主母, 这是唯一能代表汉宋两家之人。 她柔弱无力,可她背后是二十万苍龙军、二十万踏雪军、还有靖都的五万禁军。汉宋两家联手, 就掌握了大靖绝大部分的兵力。 宋家就不用说了, 北原是靖都难以撼动的地方, 踏雪军令莽戎闻风丧胆,踏雪军刀所指之处,便是大靖军威所向之地。 汉家看着兵力不如宋家强, 但汉家是老将门, 汉家在军务上的影响力, 连宋家也要掂量。只看宋家选汉家女儿为长媳, 便知宋家对汉家的讨好和忌惮。 汉阳和汉临漠耕耘军务多年, 五军都护府里, 有多少汉家的徒弟、下属根本就数不过来。汉家在军务上, 几乎是一呼百应。汉阳和汉临漠出殡时,举国军队自发披白戴孝,连以文人武官为主的兵部都告假一大半官员去送殡了。 汉宋两家结亲时,两家为着避嫌,多年来一直若即若离。可如今汉宋两家为着太子之事,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一起。 汉临嫣带来那五把刀,代表的可不止是家中长辈的遗愿,那是大靖大半的兵力! 造反都绰绰有余了! 此番,说得好听是来求亲,往深了想,这哪是求亲,这是逼宫!也是在做给天下人看! 宋家和汉家留了心眼,没让家里当家的男人出来,想必是商量好让汉临嫣一个弱女子来。汉临嫣刚生产完不久,最是柔弱之时,朝廷没法对她发作;况且汉临嫣还是穿着孝服来的,她的至亲尸骨未寒,朝廷这时候绝不能寒了她的心。 - 这下可难办了,周裕犹豫着不知怎么说,他之前为孙昌帮过腔,此时被孙昌火辣辣地盯着,只能硬着头皮扯:“话是如此……可本官听闻,太子殿下与安王感情甚笃,他们两情相悦,我们也不好棒打鸳鸯,是不是?” “周裕你这个墙头草!”孙昌重礼教,他对燕熙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说是把这一生夙愿都寄托在这位难得的储君身上了,他是一步都看不得燕熙走错的,此时急的直拍桌子,“他们汉宋两家既是求亲,进宫来求便是,何必当着百官和学生面的捅出这事?世风日下啊,男风遮掩着当消遣也就罢了,以汉宋两家的脸皮,竟把这种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谈!” “汉家两家就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说此事。”梅辂瞧了一眼垂眸不语的商白珩和裴青时,先行开口,“这样才能让全大靖的子民给他们做保。陛下和朝廷要是敢不答应,就是置那五把刀于不顾。那五把可是功勋刀。” “唉!汉宋两家保太子,是为着国本,本是无可厚非。”孙昌叹气,“可为何偏要把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摆到明面上来?这不是让朝廷难办吗!临嫣那丫头,本官也是看着长大的,素来是知书达礼,这一回……真是有些出格了。” 梅辂说:“本官倒是不意外,依着形势看,汉宋两家要在保太子之事上出面,只能以此事为由来提。否则他们掌着兵权,倘若拿兵来说话,要么是镇压,要么是勤王,要么是逼宫。陛下健在,奉天殿远不到易主之时,是以汉宋两家在说辞上定然要极力撇开兵凶之事。他们出此招,想来里头也有故去的汉阳老将军和汉临漠将军的意思。否则,临嫣丫头不敢赌上整个汉家,她娘家还有长嫂和幼侄,还有许多族老,总得顾及娘家人的意思。” 孙昌听到这里,也哑火了。汉家树大根深,在大靖的人情盘根错节,孙昌和汉家也有沾边的姻亲,叫他去为难汉临嫣那丫头,他也于心不忍。 孙昌看向裴青时,想探探裴太傅的口风。想着,汉家是太子的武教师父,而裴家是太子的文课老师,裴鸿是两代帝师兼太子太傅,定然知道天玺帝的意思。 孙昌道:“知猷怎么看?” 裴青时是亲眼见过燕熙与宋北溟打情骂俏的,若在从前,他定然会做一个严兄,去教训师弟要以天下为重、子嗣为重。 可他已经没有资格去教训燕熙了,而且他也不愿再徒惹燕熙厌烦,只要燕熙愿意,他甚至可以闭眼帮着说宣隐是女子。 在他听来,汉临嫣说的挺好的,且还绕开了燕熙的名义,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但样子还是要做,裴青时咳了声说:“殿下的婚事,还得看父君之命,咱们内阁在此事上说话也不做数,不如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几位阁老没想到一向实干的裴青时竟然也开始和稀泥了,孙昌吹着胡子,气得手都抖了。 大家转而都去看商白珩,这位可是燕熙的授业恩师,在此事上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知猷说的在理,且等圣裁罢。”商白珩淡淡地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合上杯盖,徐徐道,“只是,建安郡主生产不久,身子娇弱,若是跪出个好歹,谁都担待不了。此事缓不得,不如内阁作主请人去照顾一二?” 梅辂点头说:“叫文渊阁内监搬了椅子和软垫去,劝郡主要以身子为重。” 话说到这份上,连孙昌也不再说什么。 毕竟汉宋两家说到底是要保太子,孙昌没理由再生枝节。虽然他觉得实在不成体统,但汉临嫣话都说出来了,他也不能逼人把话咽回去。再者,宣隐是个虚名,还能做点文章,总不能睁眼瞎把宋北溟说成是女子吧? 孙昌想,此事回头礼部不认就是,宣隐不过是个假名,总督的官再大,其婚事也够不上由礼部来办。他只要咬死把宣隐和燕熙分开,就不算把燕熙嫁到别家去了。 内阁就这样达成了默契。 若按着历代内阁,莫说太子婚事,便是皇帝后宫偏宠谁,内阁也要提醒一二。到了燕熙这么破天荒的大事,内阁反而没了声音。 内阁里都是多年的老狐狸,这些人个个说管不着,其实已然是表态了——内阁不反对。 -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报:“不好了,太子妃娘娘也在午门外跪下了!” “唉呀!”孙昌刚压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他真是头都大了,让道,“太子妃娘娘瞎掺和什么?” “太子妃娘娘说……说……”来人急得呛咳,“说要请陛下收回成命,她不当太子妃了!” 淳于公府于清流中影响深远,又有将门传统,太子在这时候失了淳于公府支持,那可如何是好! “胡闹嘛!”孙昌痛心疾首,说话间就要出去。 其他几位阁员皆是起身,梅辂快走几步,把孙昌拉住,说:“本官倒觉得此事还有转机。” 孙昌急道:“这还能有什么转机,临嫣那丫头带那五把刀来,就是不留余地了!那可是五把功勋刀,上面都是忠烈的血,陛下甚至不能责罚她,否则就是往忠义之士的心口捅刀子,也会让百姓寒了心,还会伤了边关将士们的心,这叫陛下怎么裁夺?汉宋两家是在逼迫陛下让步,陛下什么脾性?怎会容得他们?” 孙昌顾不得了,把大家心里都明白的话抛出来:“而且,无论她如何为太子,提的要求是打天家的颜面,陛下绝不会答应的!哪有太子嫁进凡家之理?外头的血统风波尚未过去,这头又这般逼迫陛下,跳出来的势力,都是保太子的,谁管陛下?谁管陛下啊!这是要陛下……要陛下……” 孙昌说到此处,声泪俱下,他爬满枯纹的手用力地抓梅辂说:“梅守正,咱们是陛下一手提拔的老臣,非常时刻,不能陷陛下于危机四伏而不顾。我孙昌就算砸碎了这副老骨头,也要拼死护住陛下天威。你们要明白,没有陛下,何来殿下啊,守正!” 裴青时、周裕听了皆是面色难看。 商白珩在此时走出来,他是尽人皆知的太子党,在此时说什么都难以避嫌,但他还是轻声劝道:“孙大人,正是因着建安郡主所提之请逾越过分,此事才有转机。” 孙昌想骂商白珩,可他又不舍得落了太子少傅的颜面,低声质问:“商道执,你说得轻巧,越逼迫陛下,越有转机?” 裴青时眼珠子一转,听明白了,他与孙昌有些忘年情分,出面拉住了孙昌道:“您老气糊涂了,你再想想,以陛下的脾气,此事会如何处理?” 周裕在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暗叹一句这几位才是真的老狐狸,当即也来帮着拦孙昌。 - 同样消息递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在得知汉临嫣之事时,就把内侍都退了,又派人把刚下朝的裴鸿从文华殿传来。 此时淳于南嫣的消息递进去,里头传来一声刺耳的瓷器破裂的声音。 英珠立刻趴下,小心地去捡碎片。 “不许捡!”天玺帝沉在阴影里,“全打碎了才好!” 英珠身形定住,连忙跪地磕头:“奴婢错了,请皇爷息怒!” 一旁陪着的明忠也跟着跪下,连声说:“皇爷小心气坏了身子,息怒啊。” 裴鸿来时被赐座,此时起身,也跟着跪地。 “息怒?”天玺帝冷笑道,“外头有谁是想让朕息怒的?他们一个一个现在恨不得朕死!” 明忠和英珠从未听天玺帝说过这等重话,吓得瑟瑟发抖。 裴鸿听得大骇失色,猛地磕头:“陛下息怒啊!保重身子为重。” “太傅。”天玺帝重重坐回椅中,他沉默了许久,面上的风浪被某种可怕的力量吞噬般,缓慢消失,“请起身。” 裴鸿起身抬头,看到恢复平静的天玺帝,却感到遍体生寒。 明忠和英珠也感到不对劲,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吓得缩了回去。 天玺帝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起来,他的殿里陪着自己最亲近的三个人,再外头是重重宫殿,那里有他的内阁和满朝文武,他坐在紫禁城最高的殿室里,独在高处。 天玺帝的声音又回到听不出喜怒:“他们算盘打得好,既要解血统之围,又要保太子根基,还要顺手夹带私货抢走我一个儿子。以为朕无从选择,都要依了他们?” 裴鸿苍老的面容中露出心疼之色,低沉地说:“臣以为,此事既是家事,又是国事,陛下乃国之君父,陛下如何定夺,只管家国之利既可。那些旁枝末节的,无关大局,可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靖都人人盼太子回朝,而太子却不肯归都,靖都的风也该止了,太子不想回来,也得给朕回来。” 天玺帝目光透过殿门,瞧向外头升起的旭日说,“太子乃是国本,谁也休想妄动。朕还在一日,他们就休想胡闹。传朕的旨意——” - 与此同时,西境,竹宅。 燕熙在书斋里刚批完今日的文书,便听到外头的马蹄声。 紫鸢从檐上跳下来,对燕熙行礼说:“主子,三爷回来了。” 燕熙把笔架在笔山,想到宋北溟去而复返必是有事,他起身,把文书交给温演,对望安说:“去把屋里的炭燃起来。” 望安拿氅衣给燕熙披上,小步先退下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6节 卫持风候在门外,见燕熙出来,撑了伞来替燕熙挡风。 燕熙抬手做了个不用的手势,看着廊道外侧那半垂的竹帘说:“这几日我好了许多,帘子已经挡了一半的风,不打紧。” 卫持风忙收了伞,对外头摆了个手势。 立刻有侍卫先到回屋的路上,把沿途的竹帘又往下放了些。 “你们啊。”燕熙失笑道,“这也是三爷说的?” “三爷事无俱细的吩咐过,王府有一批暗卫专盯着殿下的起居,锦衣卫那边也被三爷反复敲打,兄弟们互相盯梢,没人敢松一口气。殿下,这都是三爷的心意。”卫持风一路跟着燕熙到了内院,听到院门里传来脚步声,忙止了步子。 燕熙听到动静犹自往前走,被侧后方伸来一只手拦住:“小公子往哪走啊?” “回房。”燕熙略停住身形,偏头斜睨着高大的男人说,“爷要一起么?” “你这样的大美人邀请,爷却不之恭,自然是要欣然赴约。”宋北溟勾住了燕熙的下巴,倾身说,“就是不知小公子,要如何招呼爷?” “那要看爷喜欢什么。”燕熙今日办的文书顺利,三郡交上来的月报很漂亮,这场冬雪之下三郡冻死的人只有往年的零头,下头人还在抓紧做越冬准备,粮食也充足,西境样样向好。 他这总督当得顺心,不由起了玩心,顺着宋北溟沾着雪沫的手指,把侧脸贴进那掌心说:“美酒没有,只有美人,爷要不要?” “爷就爱美人。”宋北溟看燕熙面色终于添了红润,他被那明亮的眸光和俏皮的笑勾得胸中滚烫。他的殿下在不经意间露出的狡黠,有如庙堂初见那般灵动,这个美人似乎经历什么,都不会在身上留下疤痕,他把人捞膝抱进怀里,“陪爷洞房去。” 燕熙没料到宋北溟突然来抱,轻呼一声,用没伤的右手搂住了宋北溟的脖子问:“三爷今日瞧着特别高兴,是有什么喜事么?” “大喜事。”宋北溟步履如飞,晃身就转过了廊道,用身子挡住了侧边蹿过来的冷风说,“我和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婚事要成了。” “哦?”燕熙错愕道,“我父皇要赐婚了?” 宋北溟垂首,瞧着怀里的人,忍不住轻轻吻了那两片恢复了色泽的唇说:“我方才收到二嫂的信,说今日要去提亲。” 他们在被长风吹得轻晃的竹帘里,接了一个吻。 两人因着燕熙受伤,一直都忍着,此时一个风中的吻,让两人意犹未尽,勾起了久违的情动。 燕熙伤的左手,手指还不能用,但臂已经能用了,他用手肘抵着宋北溟的胸膛,轻喘了几声,才惊疑地问:“就在今日?” “按信里说的,大约就在此时。”宋北溟抬脚踢开正房的门说,“二嫂大约不愿让我难办,算准了时间,叫我现在才知道。” - 正房里的炭刚升起来,还不够温暖,燕熙被抱着放在外间的圆桌上,被宋北溟双臂锁在怀里,沉思半晌说:“依我来看,父皇不会答应。” “是么?”宋北溟却似很有信心,抵额说,“我暗中筹谋许久,只等这日,正巧赶上如今靖都的形势,二嫂聪明,想到了这个法子,既能解你的血统困局,又能定下我们亲事,一举两得。汉宋两家联手,靖都得掂量苍龙军、踏雪军和禁军的忠心,为着江山,用一门亲,换天下太平,是能做的买卖。” 燕熙喜欢宋北溟那种无人能挡的气势,仰面与宋北溟鼻息相缠说:“我父皇不会答应。一国之君,被三军威胁,天下人都瞧着,皇帝是大靖唯一的主人,绝不会服软。” 宋北溟一怔,蓦地沉默下去,托住了燕熙的脸,良久才说:“你是说,嫂嫂此举,逼得太紧了?” 燕熙手指点在宋北溟鼻尖,沾到了那瞬息间就浮出的冷汗,他被宋北溟的浓烈的情意烫到了,手指滑到宋北溟的唇边,轻抚说:“不过,正是因为这步棋不留余地,叫父皇无从答应,反而成了一步绝妙之棋。” 宋北溟没有放过送到唇边的手指,将那截葱白含进嘴里,含糊地问:“请太子殿下赐教。” “父皇会反其道而行之。”燕熙被含得一下乱了呼吸,他把左臂小心地搭上宋北溟的肩头,附耳轻轻呵气说,“父皇大约会下旨说‘朕闻北原宋家有次女北溟,年二十有一,蕙质兰心,端丽冠绝,知书达礼,宜家宜室,特指为我儿燕熙妻室’。” 宋北溟愣住,怔忪间松开了那潮湿的手指,偏头去瞧燕熙。 燕熙轻轻吻在宋北溟唇角,说:“孤要明媒正娶你为太子妃,不知宋三小姐可愿意啊?” 第131章 大雪新兆 “求之不得。”宋北溟接住这个口勿。 燕熙因着手伤, 不敢乱动,这让他无处借力, 只能仰头迎接宋北溟, 无伤的右手撑在身后。 顾着燕熙的伤,他们已经大半月没做过,“枯荣”相贴, 就怂恿着他们做坏事。 宋北溟把美人亲得月要 月支下压,入手是柔韧的窄度, 这是大靖最美的春色,只有他能丈量。宋北溟在这种掌控中感到了豪情万丈, 他微微退开,去瞧燕熙的眼。 果然眼角红了,宋北溟想到了在床笫间的很多时候,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盈出泪来, 会轻轻地哭,哭起来的轻颤会要了他的命。 很奇怪, 越是亲密的时刻, 燕熙越是有一种纵容他毁灭一切的感觉。 燕熙后仰得辛苦, 宋北溟扣住燕熙的后脑勺,贴额问他:“微雨,你到底是不是神明?” 燕熙微微一怔, 似笑非笑道:“我或许真的是神明, 你怕我么?” “我爱你, 此生不渝, 顾不上怕。”宋北溟被那盈动的眼波勾住了, 指腹抚着漂亮的眼角说, “你若真是神明, 那便是月神,暗夜里的皓月。微雨,你在夜里追过月亮么?无论你跑得多快,月亮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永远明亮,永远追逐不上。” “因为它太远了。”燕熙用古代的语言科普地理知识,“所以,在那渺远的距离里,人的每一步甚至不及秋毫之末,所以无论怎么追,月亮都跑在前面。” “我会一直追逐我的月神。”宋北溟的手指往下滑,流连在唇角,“无论你在多远。” 这话似意有所指,燕熙愣住,定定瞧着宋北溟。 “太子殿下能否网开一面,不要离我那么远?”宋北溟挑起燕熙的下巴,勾过来,似要亲口勿,“给点好处?” 燕熙压下心中惊疑,缓缓分唇说:“孤也为难啊,父皇和天下人都不让我嫁你,如今得看你到底是宋三小姐还是宋三爷了?” “我嫁你时是宋三小姐。”宋北溟盯着那润泽的唇,“在榻上,我还是你三爷。” “宋三小姐的身份是要写进史书的。”燕熙松开撑案的右手,靠月要 部力量后仰,抬手摘掉宋北溟的发冠,勾住一缕发凑在鼻尖说,“往后史官写你,就是燕熙之妻宋氏、太子妃宋氏,等孤登基了,你就是宋皇后。对了,孤还要给你拟个封号,宋三小姐想要什么?” “我都可以。”宋北溟的手指滑到了喉结,屋里头烧起地龙,这会炭的热气也上来了。他轻轻一扯,挑开氅衣,白裘滑落,太子殿下披着白裘诱得像妖精,而露出里面的素衫则变成冰清玉洁的读书人,宋北溟觉得热,解开领口说,“殿下亲赐的,臣妾都喜欢。 “安王。”燕熙认真思忖时眸光流转,他把字含在舌尖轻轻咀嚼,“礼部给你拟的‘安’字,据说问过老师。安字很好,平安是福,安天下、安百姓、安家室、安平生。师父说要我‘平安喜乐’,我也想要我的梦泽‘平安喜乐’,你的封号就叫‘安’吧。” 燕熙一时间月匈腔中烧起来,他凝视着宋北溟说:“我的太子妃,为夫余生所愿,要你‘平安喜乐’。” “‘安’字,臣妾很喜欢。”宋北溟被看得心猿意马,他探指去逗那若隐若现的舌尖说,“臣妾谢过太子殿下。” “为夫——”燕熙目光放远,在爱人一声声的“臣妾”中,不可自抑地开始勾勒未来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日子,光是想着,他的心都怦怦直跳,长久的陪伴,果然才是人间至甜。他轻轻启唇,接纳了宋北溟的手指。 他含糊不清地还想再说点逗弄宋北溟话,就被口勿住了。 在那强势的力度里,他仓促地吞咽着,喉结滑动,右手轻轻搭在宋北溟前襟,缓缓攥紧了。 燕熙这次伤后,明显比从前恢复的慢,这让他多了几分病弱的美感,像是白到极致的细瓷,过分漂亮,轻轻一碰就要碎。 可他偏偏有着太子殿下不可侵犯的高贵,纵使在被情潮覆盖时,也是那高不可攀的神明。 宋北溟不动声色地停下来,燕熙抬脚把人往近处勾,宋北溟顺势握住那脚踝,退去短靴,除去净袜,再那脚心握进手里。 燕熙急促地轻哼一声,绷不住身子了。 软了身子的太子殿下被按在圆桌上亲,柔韧的月要 被弯折到不可思议的弧度,发冠被摘了,青丝铺了半桌,有一部分滑到桌沿外面。 燕熙光着的脚逃不掉,人被抵得往前滑,他的脖颈极力仰起,去接住那密集追来的口勿。 宋北溟太急了。 燕熙很快便维持不住从容的仪态,他被拉进急涌的热潮里,毫不设防地被剥开衣裳。 枯荣相触,烧起来了。 - 汉临嫣在宫门跪了半日,淳于南嫣陪着跪了半日。 燕灵儿着急地张罗宫人给他们铺软垫,内阁派的内监也来了,大家劝说许久,都没办法让汉临嫣用上垫子。 太医院也派人来,就候在一旁,备着救人。 靖都的百姓争先恐后地来看,文武官员、学生、百姓把宫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天玺帝的圣旨出来的时候,听旨的人不约而同地屏息着,待听到“宋三小姐”时,诺大的广场静止了。 直到汉临嫣领旨谢恩,淳于南嫣进宫请罪,燕灵儿摆驾进宫。 宫门口才猛地爆发出声音。 “宋家这亲算是求成了?” “算……算罢?” “那……宋三小姐,真是指的安王爷?” “‘北原宋家次女北溟’,还能是谁,宋家统共三姐弟,老三就是宋北溟。” “可他怎么成了女子?这么些年一直女扮男装?” “他那模样和身量……咳……我们是瞎了这么多年么?” “想窄了罢。”有人意味深长地说,“宣总督都能被宋家空口白牙说成是女子,陛下自然也能信手拈来说安王爷是女子。到底他们是不是女子,谁是女子,这满朝文武、大靖内外,有谁的身份足够高,敢去扒他们裤子确认?只要陛下不当着满朝的面去验身,圣旨说谁是女子,谁便是女子。” “那宋北溟还是王爷吗?还能带兵吗?” “你看太子妃娘娘……哦不对,该改口叫淳于小姐了,她都能领着禁军,还有宋大帅驻守北原多年,再往前的苏红缨王妃也是有军职在身的,咱们大靖在当今御下这些年里啊,这男女之分,算是慢慢放开了。” “那这……以后会不会有女太子?” “这谁说得准?不过是天子一句话的事。” - 这日是大雪,天上重云密布。 老人们仰天喟叹:“要下雪喽,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 靖都风向急转,人们喜笑颜开。 百姓们一连几日津津乐道汉宋求亲之事,“太子与太子妃谁是女子”一时成为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再是,有人缓过劲来,认识到汉宋求亲,是在以西北边军、禁军以及汉宋两家多年的根脉替太子殿下保江山。 而那些之前还在喊要改立太子之人,还在苦苦挣扎,一口一个天玺帝父子是窃国者,口口声声要改立太子,纠正血统。 之前人人义愤声讨的话,如今已经无人肯听,甚至许多人主动反驳:“当今殿下的功绩,随便一件,都足以服众。改立太子?听说长公主已经永远变成‘公主’了,甚至连公主都不如,男人没了那东西,连后代也留不下来了,改立他又如何?下一代已经没有燕氏子不了,到时候江山就要拱手送给他姓!” “大靖难得换来如今的太平盛世,改立之后……呵呵,”有人挤眉弄眼说,“我敢说定然是天下大乱。” 想的更明白的人哼气道:“有汉宋淳于三家保着,有清流支持的太子殿下,有文仕追随的新科状元,重新夺江山都够了,还用得着窃国么?” “两姓结亲,乃是最深的结盟。有太子殿下和宋三小姐坐阵,大靖内外,谁敢不服?要我说,咱们老百姓啊,只管着乐呵地过日子,燕氏血脉跟我等庶民有什么关系?” “太子殿下功绩无极,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燕氏血脉,他登基了,就算把国号改了,我也全家赞成!” “要我说,当务之急,迎太子归都才是正事!听说太子殿下在西境两次重病,那地方天寒地冻的,要是把殿下冻出个好歹来,咱们大靖可就要天崩地裂了!” “请愿,迎太子归都!”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7节 靖都的夜风变轻了。 靖都皇宫西侧长街,住着京中的达官贵人,其中一座宅院,在深夜里被敲开了门。 夜访而来的裴鸿反客为主,坐在了主座。 陪坐的是太常卿窦则。 这里是太常卿窦则的府邸。 “窦大人。”裴鸿没有碰仆人上的茶,正襟危坐说,“咱们同是三朝老臣,同朝为官多年,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坐到一处说话。今日,我来找老兄弟叙叙旧。” “无事不登三宝殿,裴鸿,我知道你来找我何事。”窦则一直垂着的头倏地抬起,冷笑一声,“你终究是负了先帝。” 裴鸿深叹一口气,他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夜灯下晦暗不明,低沉地说:“本官是先帝和陛下的太傅,一颗师心对两位学生,不敢有厚此薄彼。老夫不敢自吹鞠躬尽瘁,自问做到了为官三朝尽心竭力,或有不妥之处,也总在日做三省。窦兄,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不要再固步自封了。” “我固步自封?!”窦则坐在灯下,一双眼睛烈烈映火,吹起胡子道,“是你忘本才对!你忘记是谁点你为状元?是谁把熹平帝托付给你?托孤之臣当中你为首,你又做了什么?你转头就投了陛下!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根本不配与我说话!” “窦兄糊涂啊!”裴鸿痛心疾首道,“忠于朝廷,就是忠于江山,天当今圣上是先帝钦点的太子,忠于今上,是理所应当,臣子之责呐!” “可是今上不是燕氏血脉!”窦则突然拔声,“他不知是哪里的野种!他自己早就知道,竟然还敢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霸占大靖江山多年!” 花厅里仓促点的灯没盖灯罩,堂风吹得烛光轻轻摇曳,裴鸿花白的头发在光线暗沉,他揣着袖子,仰天闭目说:“道听途说的话,窦兄,你也相信?” “先帝留下来的老人、老晋王府的老人,都能证实的事情,哪里会假?”窦则被裴鸿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突然尖利地喊,“若是有假,陛下又何必做贼心虚,断了长……长公主的香火!” “我一直想问。”裴鸿豁地睁眼,怒目而视道,“长公主之事,宫里头知道的人极少,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跟你交底。”窦则索性放开说,“那座紫禁城是老燕家的!里头有多少人是老燕家世奴!陛下一次次清洗又如何?他能把宫里头的人杀尽嘛!你看他,连后宫都不敢去,可那又怎样,那些肮脏的事情照样藏不住!” 忽地一阵风来,吹灭了裴鸿近身的灯,他的脸沉在阴影里,汉息道:“前朝与后宫勾联是大忌,你们这是死罪啊。” “死罪?”窦则哈哈大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我的罪名,陛下已经定下了!你我同朝为官多年,今夜你突然造访,就是来问罪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裴鸿,像你这种两面三刀之人,只会里外不是人,注定要不得好死的。” 裴鸿望向外头的明月,脸色微亮,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里蓄满了力量:“我裴鸿能否善终,不重要。我之一生,能佐三朝,已是读书人至幸之事。若上苍爱顾,还给我时日,我还想亲眼见太子登基。四朝元老,荣宠无极;又幸得见大靖复兴,我裴鸿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窦则怒而起身道:“你才是老糊涂了!现在的江山,不是燕氏的了,历代先帝若泉下有知,必定含恨不已!” 裴鸿炯炯盯着窦则:“可这江山还是大靖!” “如今这江山只差改个名字了!早不是原来的大靖了!”窦则的白发抖得散乱,冷诘道,“燕氏的江山,是燕氏祖宗浴血奋战打来的!便是这江山再烂再坏,哪怕社稷崩坏,那也是老燕家的事。燕楠父子是窃国贼!燕楠、燕熙、宋家、汉家、淳于家,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在明目张胆地窃国。可怜百姓也被他们摆布,几场悲春伤秋的诗会茶会,一场轰轰烈烈的求亲,就想偷梁换柱,把血脉正统给抛弃了?” “冥顽不灵。”裴鸿把案上的茶杯握进手中,遽然瞪眼道,“你不如换个思路想,当今太子若愿意,大可以重新打江山。试想,苍龙军和踏雪军进京要几天?靖都的禁军全是汉家人,现在是淳于南嫣代管,汉家是太子师门,淳于家是太子党,若有一日靖都兵临城下,禁军不攻自破,五城兵马司开门迎太子。太子殿下要把这江山要改名换姓,轻而易举,不动一刀一枪。事到如今,陛下还让这江山姓着燕,已是仁至义尽了!” “仁义?”窦则疯了般冲过去,想抓裴鸿,被暗处跃出来的侍卫拦住了,他抬手去垂打那侍卫,撕心裂肺地吼,“陛下也配称仁义!先帝是陛下杀死的,对不对?长公主又是陛下处罚的!燕楠就是个刽子手!十恶不赦,欺师灭祖的罪人!” “你逾越了。”裴鸿把茶杯猛地摔在地上,“无凭无据之事,你信口开河,恶语可以伤人,慎言呐。” 茶杯落地,碎响炸裂。 外头突然冲进来一批锦衣卫,拔出了明晃晃的绣春刀。 窦则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苍白的胡子颤动:“你今夜来,果然是要杀我!你们连审判我都不敢!哈哈哈,这才好啊,我不明不白的死,才会叫老臣们都心寒!裴鸿,我死不足惜,到了地下,我无愧见先帝。你这个包庇杀帝的太傅,到了黄泉,且等燕氏祖宗的问罪,且看先帝能不能饶了你!” 靖都的风止了。 这夜浓得化不开。 绣春刀很快,血色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淌开。 裴鸿说:“去下一家罢。” 锦衣卫收刀应声:“是。” 裴鸿踩着血水,他穿着常服来的,靴子留下一地的血脚印。他走到外面,皱纹都被高悬的皓月照得清晰可见,他已经七十多岁,没有多少时日了,他在死寂的夜里自嘲:“一生只为一主?呵——” 他迈出门去,看到空中悄然飘白,他定定站住,黑色纱帽上坠了雪花,他很轻地对自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先帝、陛下、太子,皆是我学生。只要不负天下,负谁都不重要。为等一任明君,跟了三任皇帝,蛰伏靖都三朝,若能等来皓月当空、艳阳高照的新世,我裴鸿,隐处执灯,无悔无憾。” 大雪之名深藏朝堂,无人知我执灯又如何,无人记我功绩又何妨,我的新世要来了。 靖都在大雪这日,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 第132章 叙情归都 同样的深夜里, 西境的雪止了。 更声响至丑时,夜深且夜。 竹宅正房前的风灯在寒风里轻摇, 外头万里积雪, 屋里头温暖如春。 燕熙在软榻间醒来,宋北溟把他抱得这么紧,他都起汗了。 燕熙挣了挣。 宋北溟睡梦中也随时感知燕熙动静, 手上一捞,把人搂到身上, 他在黑暗中倏然睁眼,与燕熙对视:“睡不着?” “嗯。”胸膛相贴的地方, 燕熙能感受到宋北溟强有力的心跳,这蓬勃的生命力,是他独有的春药,宋北溟的强悍、热烈、霸道是他所望尘莫及的。可这样的人对他说过, 要做他的“风月臣”,他垂首与新封的太子妃交颈相贴, 不舍地说, “梦泽, 我该归都了。” “我知道。”宋北溟把身上的人搂得更紧,他就是要把燕熙捂出汗,这让他感到燕熙没有生病。他凑近那一咬就红的耳朵说, “陛下许了我们亲事, 便不会再杀我, 也不会再禁我入都, 待西境的神机营和炮墙都建好, 开战前, 我就会去看你。大战胜, 我便归都,与你做日日夜夜的夫妻。” “身为太子,此时该说战事要紧、国事为重,不该感情用事。”燕熙咬住宋北溟衤果露的肩头,把那里染得潮湿,他在即将分离之时,体验到爱情的磨人。 燕熙不像宋北溟那样时时让对方感知爱意,他状似冷漠游离,然而在这般刀割的时刻,才知自己爱的鲜血淋漓。 他发狠地把宋北溟咬出牙印,尝到了些许血腥的味道。 突然理解了宋北溟要给他刺字的欲望。 燕熙发觉了自己浓烈的占有欲,他也想宋北溟锁在身边,哑声说:“梦泽,我只有你,不想与你分开,一时一刻的分别都难以忍受。” “我也一样。”宋北溟时刻记着燕熙身上的“荣”,荣已经微弱了许多,可一旦离了他,“荣”又会诡计多端的变得凶悍。不必问大夫他也知道,以燕熙现在的身体底子,根本没有余力制服“荣”,他整日的提心吊胆,夜里也吓醒好几回。 这天下不让他和燕熙此时厮守,太子殿下的江山正在崛起,他若护不住燕熙的江山,便守不住他们的小家。宋北溟咬牙道:“此去靖都,江山美景皆入你怀。西境还有一战,此战胜,四海升平,八方来朝,我的微雨将是盛世明君,永载青史,世代咏诵。” 燕熙嗯了一声,鼻尖相触,两人呼吸交缠,夜静处,软被下的摩擦细碎清晰。 “金锁链打好了么?”燕熙在亲密无间的相抵中暂忘离伤,呼吸变热问,“我想要你把我锁起来。” “快了,我回都时带去送你。”宋北溟顺着燕熙的头发往下,“把你锁在婚床上,叫你记住洞房的痛,一生一世,几生几世也忘不掉我。” “为夫甚是期待。”燕熙脸上发热,他适应了黑暗,单手撑身,看到宋北溟笔挺的鼻子,他爱着这个英俊又豪迈的男人。宋北溟是他的慰藉,也是他的偏执,宋北溟用温暖的血肉,在这本书里给他建了一个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血腥野蛮的任务,温柔的交贴让人沉沦,他不想天亮,很轻地说,“我想把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一齐办了。” “这两件事离得很近么?一起办?”宋北溟觉得不对,忽地想到某个可能,眸光骤敛,诧异道,“你……是说?” “我本不愿归都。能让我回去的,只有那个位置。”燕熙的里衣在厮磨间变得凌乱,宋北溟干燥的手指在抚摩那个“溟”字,把他的心跳都弄快了,他气息不稳地说,“两封远道而来的圣旨,一场轰轰烈烈的血统之战,一纸情定今生的婚书,环环相扣,恰到好处,必是有人在运筹。能做到如此的,只有父皇,父皇在逼我回去,也在助我回去。我没想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但我可以确定,他一天也不想在那个位置上呆着了。” 宋北溟听得骇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惊问:“陛下正当壮年,不该啊。” “他或许病了,又或许快疯了,他掌握着时局,风波和人心都被他牵在手里,他织了一张密集的网,迫使我归都。远隔千里,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疯狂和执拗。”燕熙沉思道,“在西境战局扭转开始,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就在等我回去。” 宋北溟读过不少兵书和史书,史上主动退位的皇帝屈指可数。万人之上的位置令人留恋,他不信天玺帝是爱子心切的父亲,他见过天玺帝把燕熙当“刀”磨的残酷,天玺帝甚至纵容着他,让他差点杀了唯一珍爱的皇子。 这样的男人不会因为父子之爱而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 宋北溟试探地问:“陛下是要主动退位吗?” “他不会。”燕熙眸光幽深,“父皇喜欢掌控,他不会允许他的上面,有人指手划脚,他忍耐四姓多年,最后甚至赔尽有四姓血脉的皇子,也要把四姓清干净。他毕生都在追逐绝对的控制,他如愿以偿站到了一言九鼎的位置,不会再忍耐了。” 宋北溟听得胆战心惊,撑住燕熙的双肩说:“那……你是要你弑父吗?” “我……不懂他。”燕熙沉吟良久,少有地犹豫道,“我中状元入朝之后,只在册封那日见过他,我在那日曾想过只要杀了他,我就是皇帝。可他只是轻飘飘地望我一眼,就让我感到惊悚而打消了念头。我舍近求远来西境之初,并不明白他的用意,在我被这场风波推到了解手可及的位置时,终于明白了。他让我来西境,就是要我有重建江山的势力。此次的血统风波,帝王的操纵深藏不露,只有同类才能嗅到他的欲望,他……要清的不仅是四姓,还有皇姓。” 皇姓! 腐败的皇燕还有许多吃着皇粮的偏支远亲,天玺帝也不想养了。 宋北溟骇住了。 他也曾分析过无数次天玺帝。 这个帝王似无情无欲,又似深陷欲壑,无从揣摩,深不可测,根本无从下手。 两个有情人,在深夜里的交谈触及到了大靖最深的帝心,宋北溟坐起来,把燕熙托在怀里,再拉高软被,把美人暖住了,凝重地说:“那你此去,并非坦途,陛下不知还布了什么局在等着。” “他势必要再考验我一回。”燕熙沉思道,“你我都是他磨的‘刀’,他算无遗策,必也磨了其他的‘刀’。他不介意血脉,才是他最可怕之处。他若真不是燕氏血脉,可他到底是借着燕姓上位,可他连燕姓都不放在心上,继任者姓不姓燕,他无所谓。我若没用,坐不稳江山,他才不管我;若有一日,我被取代,他只会快慰。我不是父皇的对手。” 宋北溟问:“陛下会怎样考验你?” “他原本想看我能否放弃你,可他失望了,我没有达到他要的冷酷无情。”燕熙估摸着天玺帝的心态说,“既然无法利用你控制我,便会利用其他人。我的至爱至亲,只有你、灵儿和他。” “陛下宠灵儿,且灵儿是公主,陛下不会为难灵儿。”宋北溟说到此处,遽然遍体生寒,他抓着燕熙的肩膀的力道加重说,“微雨,天子血,亲父血,沾不得,一沾便是永世骂名。你要做明君,千古大帝,不能有些污点。你看,此次风波之后,天下人不再提陛下,不是因为可以无视他的血脉和弑君传闻,更不是拥戴他,天下人厌恶他的血腥,所以转而请愿要太子归朝。这场风波,陛下也输了,你是唯一的赢家。” 燕熙沉默许久,他的伤手不敢动,右手去扶宋北溟的手,他们身体早已坦诚相见,可他心里藏着的恶魔从未暴露给宋北溟。 在西境静谧的夜里,燕熙没有太多挣扎,他的里衣那么柔软,他拿过宋北溟的手,教他来解自己的衣扣,他在展露自己身体的过程中,轻声地剥白自己:“梦泽,你们都说我是神明,其实我不是。我是恶魔,我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残忍,我把这副身体折腾成这样,可谓是穷兵黩武,只为奉天殿的高座。我从来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子,我来此世,只为争斗,一路噬血走到这步。父皇疯颠,其实我也不逞多让。父皇不想再等,我亦然,我一刻都不想再仰望那个位置了。时势已至,此番归都,我与他必定有个了结。” 宋北溟手指微动,那水绸的里衣在暖被里滑落,他看着燕熙把被子也丢开了,眼前的冰肌玉骨如浮微光,他的手指交给燕熙,由着燕熙带着他去抚摸,像是重新认识这个人。他享受这样的交付,喉间收紧道:“我的微雨必定会赢,苍龙军和踏雪军可以护你去任何位置。” 燕熙把宋北溟环到月匈前,他抚摸着宋北溟散开的发,这发入手硬滑,宋北溟每一处都充满雄性的霸道,燕熙都好喜欢。 宋北溟在品尝他,他不由绷直后仰,姣好的脖颈露出来,随着那喉结滑动,燕熙喘息着说:“梦泽,但凡有人要我与你分开,只要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我……我……” 燕熙的气息被那攻城亲凌乱了。 他被宋北溟托高,被完全的掌控了。 这是临别的夜,情人相抵,春宵值千金。 - 西境到靖都千里,快马只要两日。 燕熙带来的一千锦衣卫,邵亭带来的两千锦衣卫,还有安王府暗卫数百,加上苍龙军挪出的一千精锐,太子归都的队伍浩浩荡荡。 宋北溟一路把太子仪仗送到西境辖边。 燕熙手伤,骑不了马,只能坐马车。 北风惊雪上没有主人,宋北溟也在马车上,车辙停下时,他接了一个依依不舍的吻。 天空中海东青盘旋,紫鸢抬臂接了,取出其中的信,交进马车。 宋北溟看了说:“漠狄派人来谈和。” “狡诈。”燕熙肃声,“若真想谈和,就该撤去定侯山北的军营,送战马,上降书,呈贡礼。漠狄人生性好战,狄搏与我们有血海深仇,没有打服的和谈都是缓兵之计。国防不固,必遭侵略;兵刃相见,打服为止。以一场彻底的胜利,换大靖一代人的安定,往后国富民强,才有真的复兴。”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我会深入漠狄,直捣黄龙。”宋北溟提到战事,气势犀利,而他看着燕熙时,说话又格外温柔,“西境有我,你且放心。” 燕熙瞧一眼天色,略有惆怅说:“梦泽,我在朝堂,支持你一应军备,海晏河清和暗部也会倾囊养战。安王爷,你是天生的神将,青史不止会记住君王,不乏名将重臣千古流芳。我的梦泽是大靖强盛的转机。” 宋北溟听到这里,目光逐渐加重,他深深凝视着燕熙说:“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微雨先生,苍龙已腾,夏至已至,你已不是单独领行,我来陪你。” “夏至——”燕熙猝然怔住,嚅嗫道,“你是夏至?”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8节 “初来乍到。”宋北溟微笑看他,“还请惊蛰先生多指教。” “期盼夏至已久,恭谢先生执灯。”燕熙心中不忍,却也知既入执灯者,定然已经过多重考核,他从不纠结于无法改变之事,释然笑道,“江湖岂在远,所欠雨一蓑。夏至东风临,稻雨值千金。2夏至日高,微雨转沛,丰收在望。我在奉天殿,等你凯旋归来!” 宋北溟再度把人扣进怀里,情之牵绊,难舍难分,他抿唇许久说:“若不是为着千疮百孔的苍生,我他妈把你掳走,做一对逍遥鸳鸯!” “我等你来掳。”燕熙轻声应允,眼底潋滟,若有秋波。 宋北溟真是用了一辈子的力气,才下了马车。 - 靖都张灯结彩,迎太子归都。 百姓夹道欢迎,百官出城门恭候。 太子仪仗遥遥可见时,山呼的叩拜声便已响起: “恭迎皇太子归都,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作者有话要说: 1“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引自《司马法》“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2“江湖岂在远,所欠雨一蓑。”引自宋·陈与义《夏至日与太学同舍会葆真二首》。 “夏至东风临,稻雨值千金。”是我参考好几首诗化写的。 第133章 天家父子 太子车驾走的飞快, 随行三千余人气势非凡,奔腾着须臾便到城门前。 来迎的人有许多, 亲友官员在前, 百姓们在后,内阁都来了一半。 燕熙从马车出来,卫持风撑伞盖住雪, 白裘围着的太子殿下面容昳丽,站在雪地里像是融入了天地。 燕熙看到了阔别半年的靖都, 巡睃一圈,第一眼找的人是燕灵儿。 他看到了, 然后张开了双臂。 燕灵儿早在他出门时就开始抹泪,十五岁的少女提着裙子,踩着雪快跑过来。 “皇兄!”燕灵儿扑到了燕熙怀里。 燕熙闷哼一声,被燕灵儿撞到了左臂, 他抿嘴忍下了,认真地瞧了燕灵儿许久, 用没伤的右手轻轻拍燕灵儿披风上的雪, 说:“灵儿长大了。” “皇兄瘦了。”燕灵儿伏在兄长怀里, 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听闻皇兄病了两回,灵儿很是担心。” “如今已无碍了。”燕熙轻轻刮了下燕灵儿的鼻子, “皇兄离都半年, 对你疏忽了, 一眨眼灵儿都这么高了。” 燕灵儿破泣为笑:“皇兄, 这半年学了许多东西, 会射箭, 会骑马, 后宫里的事情现在都是我在处理,灵儿现在懂事能干多了。” “很好。”燕熙欣慰笑道,“那为兄近日要检查你的课业和处事。” “好啊!”燕灵儿信心十足,“皇兄看了灵儿的课业,一定会惊喜的。灵儿也要像皇兄那样,考个状元!” 还有许多人等着,燕熙轻笑着执起燕灵儿的手,带着妹妹走向人群说:“那皇兄期待那一日。灵儿的来信,为兄都有看,叙事文笔都好了不少,想来你其他方面一定也进步许多。为兄很是高兴。” “都是南嫣姐姐教的。”燕灵儿适时地提到淳于南嫣,她的脸微微泛红,小声说,“我跟着南嫣姐姐,学到了许多。” “那为兄要好好谢谢她。”燕熙瞧向队伍前头站着的淳于南嫣,远远地点头致意,牵着燕灵儿到了众人面前。 燕熙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来了两位特殊的人,宋星河和汉临嫣。 宋星河伤愈后,伤了手,一直没有出过北原王府,此番特地携妻来接迎燕熙。宋星河比从前清减不少,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看样子是真的拿不了刀了。 燕熙先扶起他们,宋星河和汉临嫣又行了一礼:“恭迎太子殿下。” “侯爷、郡主……”燕熙被对方真挚的目光看得脸色微红,改口道,“二哥、二嫂近来可好?” 宋星河与汉临嫣都笑,宋星河说:“都好,殿下此行回都,得空了可到王府小住,家里主院留着给你和阿溟。” 燕熙点头,耳朵尖也发烫了,轻声应:“好。” 宋星河与汉临嫣温和地笑着,这里还跪了满地的人,不便多说,他们便先退回人群。 - 他们旁边跪着的就是商白珩,燕熙扶了老师起身。 燕熙注视着商白珩,对商白珩行了一个拜师礼,喊:“老师,学生回来了。” 时隔半年不见,重见之时,那些跟着商白珩读书的日夜好似从未中断。师生相视一笑。 只是商白珩的头发比燕熙离开时又白了许多,官帽盖不住两鬓银白让燕熙看了刺眼,他想商白珩才二十九岁,竟快要白尽青丝了。 燕熙喉中有些哽咽。 商白珩平静地受了燕熙一礼,他藏在袖中的手却成拳紧握,他一眼就看出燕熙瘦了,他方才还注意到了燕熙被燕灵儿撞了强忍痛苦的神情。 商白珩用力地闭了闭眼,掀袍跪了下去,领着众人拜道:“臣恭迎皇太子回都!” 山呼声又起。 经久不绝。 - 燕熙进城后,先去祭天拜祖,而后径直去了汉府。 他解开白裘大氅,里头穿的是一身净白的孝衣。 汉府的主母——汉临漠的妻子方氏,早得了燕熙要来的信,她抱着幼子跪在祠堂前候着,在看到太子一身单薄的孝衣时放声痛哭。 “师父,师父。”燕熙轻喃着,心中大恸,他的两位武教师父都不在了。 燕熙来汉府路上就强忍眼泪,进了汉府大门便滚下泪来,到了灵位前扑通跪下,久跪不起,失声哀哭。 汉府的族人们陪着哭。 太子以储君之尊,在汉府跪了一日。 商白珩在祠堂外站了一日。 - 这日夜里,燕熙才起驾回东宫。 东宫与内宫只隔着一道筒子道,乾清宫与东宫相隔不到百丈,两边宫门外的广场只隔着景运门。 一直催着燕熙归都的天玺帝却没有急着召见燕熙,只派了明忠和英珠来。 商白珩站在东宫门口,像是专候他们来。三人时常见面,简章寒暄了几句,明忠和英珠便垂着头要往里进。 商白珩回身叫住了他们:“明公公、英公公,殿下舟车劳顿,天大的事也不急于一日,你们开口慎重。” 明忠和英珠步子顿住。 明忠抬头欲言又止,英珠则一直强压着脑袋。 商白珩看他们这神情,心中便已明白,此事无可驳回了。他沉下脸来,阴沉地说:“都是办事人,你们也做不了主。” 明忠叹气,英珠用力地吸了下鼻子,泪珠儿无声地掉进雪里。 - 商白珩守在东宫正殿外。 听到里面杯子落地的碎裂声时,他用力地攥紧了手,望向靖都这场初雪。 东宫地面上的雪,宫人们及时扫了,顷刻工夫又铺了细细一层。 靖都许久没下如此大的雪了。 - 东宫正殿里灯火通明,地龙温暖。 燕熙坐在书案后,他的面容被夜灯照得绮丽,却在听到明忠的话后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他被宋北溟养得红润有脸瞬间失去血色,豁地从座位上起身。 他霎时如丢了呼吸,僵硬站着,嘴唇翕动,心口似被重击,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猛吸一口气,才找回声音:“是父皇纵容姜氏杀我母后的?!” 明忠伏下身去,不忍再说。 英珠此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可他知道自己仍然是往燕熙心口捅刀子的同犯,他深伏在地,把正红的地毯哭湿了。 他想到唐遥雪,心中更是痛苦,哭得簌簌发抖。 “你们为何此时告诉我?”燕熙面色冷凝地盯着伏跪的两人,倏然想到什么,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是父皇派你们来的?父皇根本不怕我知道,是不是?” “是。”明忠觉得自己非常残忍。 燕熙又骇又气,呆立原地,久久发不出声音。 英珠觉得不对劲,不放心地抬头。 正对上燕熙变红的双眼,那眼里正在掀起惊涛骇浪,像要吞噬什么。 英珠服侍过燕熙多年,本就与燕熙亲近,且对燕熙还算了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燕熙。 英珠心中大骇,浑身一个哆嗦,只道大事不好,哇的一声痛哭,扑过去,抓住了燕熙的衣摆说:“殿下,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假借他人之手,杀我娘亲,无异于主犯!”燕熙旋身,将英珠手中的衣摆抽出来。他脸上已是乌云密布,一双眼变得通红,出手如电间抽出墙上挂的“流霜”,转眼便出了正殿。 商白珩在门外候着。 他把殿中燕熙的愤怒听了个大概。 执灯者一直在查唐遥雪的死因,周慈断断续续也给他透了底。商白珩聪明绝顶,当下几个消息拧在一起,他猜出的情况已然接近了真相。 “微雨。”商白珩拦住了燕熙,他也从未见过燕熙红眼的状态,但他亲自教的学生,他单从燕熙的脸色就能判断此时燕熙已在发疯的边缘,用力地盯住燕熙说,“冷静,屏息,克制。” 燕熙听到了老师熟悉的声音,他顿住脚步,好似静下来了,定定地瞧着商白珩。 商白珩拉住燕熙袖摆,刻意放缓语速:“‘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语迟则贵’,微雨,成功在望,不要冲动。” 燕熙垂着头,站在雪里。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和单薄的肩上,他瘦了许多,褪了白裘后,站在风雪里,脆弱得让人不忍多看。 燕熙视线在商白珩身上停着,他看商白珩摘了官帽,那白了大半的头发让他觉得刺眼。他一向听商白珩的话,也知道商白珩总是对的,他知道自己现在被“荣”撺掇,于是告诉自己要冷静。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69节 燕熙握刀的手攥得生疼,气血翻涌间有血腥味冲到喉间,他硬生生咽下去。 他只穿两层薄衫在冰天雪地里也不觉冷,像是突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偏头瞧了会落雪,恍然问商白珩:“老师,记得五年前,我逼您给我用‘荣’时说过‘不由我,毋宁死’,也说过‘我绝不在别人的刀口下讨日子’。我用了五年时间,让自己成为‘拿刀的人’,可是现在我仍不自由。我殚精竭虑、耗尽心力,时至今日为何还要约束自己?我本就是祸藏猛虎之人,忍耐至今,只为那个位置。我原本还能等,可恨意让我痛苦,我不想再等了。” “微雨——”商白珩发觉了燕熙的不正常,大声唤周慈和小夏先生来,他惊得脸色发白,急声劝说,“微雨,莫急,为师会帮你,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老师,不要说了。”燕熙强行压制着翻涌气血,他也在努力让自己冷静,理智与冲动的交锋让他身子忽冷忽热,这使他看起来眼神茫然,红透的眼睛竟是有几分无邪的意味。这很矛盾,在他破碎的气质上,却诡异得恰当。他的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顺着一片雪花,终于强迫自己望住了商白珩,他难过地说,“身为人子,若此事都能忍,我便枉为人子。我来此处,身躯、血肉、筹划,皆是娘亲所给。我为她报仇,天经地义,势在必行。老师,若我此生皆是痛苦与忍耐,那这人生太不公平了,我不要忍耐了。” 商白珩被燕熙这种癫狂邪性的神情骇到了,他怕刺激到燕熙,放低了声唤他:“微雨。” “我以为刀已经在我手中,事到如今,他还是可以轻飘飘地主宰我的悲欢,甚至一念就能取我性命。他不惜叫我知道真相,便是等着我去寻他。我与他,你死我活,互不相让。老师,您是知道我五年如何忍过来的。五年前您说‘殿下所求,为师誓死成全’,若您还是当年的商道执,便不要拦学生了。” “为师……”商白珩心绪狂涌,坚忍如他也哽咽了。 他太心疼燕熙了,他当然知道燕熙所受的苦,燕熙的历练和挣扎,五年里是他陪着过来的。“荣”是他亲手送给自己学生的,那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他一遍遍强调自己是燕熙的老师,其实只是避重就轻,真正让他无法面对燕熙的是“荣”,他为了成功,和燕熙达成了不惜代价的盟誓,他不再有资格去享受燕熙的美好。 商白珩从前不知道自己也会有悔恨之日。 他是清明,不计生死,可付一切。 可有一种痛苦比生死抉择更重,他在此时,猝然间无法面对燕熙的目光,他敛眸垂睫,他是何等果敢之人,滔开的挣扎也只在顷刻,再抬头时,他决心已定,说:“为师送你,有为师在,不会让你负上骂名。微雨,去吧,做你想做之事。” 燕熙提起流霜,踏进风雪里。 - 周慈和小夏先生就住在后院,已经赶来。 他们不知此时此处混乱的内情,但他们是医者,只关心燕熙的身体。 小夏先生看到燕熙的脸色和眼睛,立即说:“不好,荣要失控。” 周慈在五年里沉淀得像是换了个人,于燕熙之事,他什么都没劝,他急着出门,只穿了木屐,踩在雪地里又滑又冷,他踉跄了一步,冲过去拉住燕熙,递了一粒红色玉珠过去,说:“殿下,吃一颗三爷的血丸。” 一枚雪花缓缓落在燕熙的睫上,燕熙轻轻眨了眨眼,竟是眨不掉,那冰寒之意,给了他些许的冷静,他歪着脑袋问:“三爷?” “宋北溟的血丸!”周慈猛地大哭道,“殿下,你想想宋北溟!他临行再三嘱咐我,要监督你三日一颗,待你吃尽这一匣血丸,宋北溟就要回来你与团聚了!” 燕熙因着左手伤了,手钏改戴在右手。常服的袖子偏短,袖口遮不住他的红玉手钏,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艳色,鲜血般的玉珠在雪色里红得惊心动魄,燕熙抬手抚摸着那手钏,蓦然定了下来。 宋北溟也劝过他不要弑父。 他右手提刀,鲜艳的玉珠凑在到底,燕熙闻了闻,身体的躁动被安抚了。 “荣”对“枯”有本能的渴望。 想吃。 可他左手手指还不能灵动地用。 周慈连忙从匣子里拿了一颗过来,替他捏开了外层的玉珠壳子。 燕熙左手手指不太灵活地捏起珠壳里躺着的血丸,放入口中。 浓郁的“荣”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像是有灵识般蹿进他的四肢百骸。 里面还有熟悉的、热烈的“宋北溟”的味道。 燕熙在一刻好想宋北溟。 他想,若是宋北溟在,此时不会苦劝,必定会提刀和他一起去杀人。 “枯”在尽责地发挥药效,宋北溟亲手做的血丸用料扎实,燕熙咽下去,很快就感到心跳放缓。 可他还是恨。 杀母之仇,无法隔夜。 他没办法与天玺帝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宫。 燕熙下阶,踩进雪地里。 商白珩和周慈沉默着,默默跟了上去。 - 紫鸢听到动静,就从屋檐跳下来,长剑出鞘,迸出寒光。 卫持风也拔出了刀。 他们二人是近卫,没道理主子拔刀,他们还明哲保身。 卫持风生起万丈豪情,他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皇宫里出刀。 稀罕啊。 夏小先生看这般凝重的场面,便知今夜之事涉及天家父子,他们夏家有家训“不问朝政”,于是他与众人相反,退了出去。 - 燕熙出东宫,安王府暗卫不着痕迹地跟上。 乾清宫广场与东宫广场只隔着景运门。 皇帝守卫森严,皇宫暗卫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东宫的异常。 皇帝暗卫涌过来,在景运门前出刀拦人。 安王府暗卫出刀果然,他们抬刀就挡,两边的暗卫互不相让,格刀僵在一起。 跟着燕熙的一千锦衣卫守在东宫外围,见太子提刀出门,锦衣卫扶刀跟上。 天玺帝的锦衣卫反应迅速,绣春刀出鞘,两边刀光相见,发现是同门的兄弟,都是一愣。 邵亭早得了天玺帝旨意,守在景运门。他看着形势,想到天玺帝那声“让他来”,他实在不懂这对父子,叹了声气说:“锦衣卫全部收刀,今夜之事锦衣卫不用管。” 跟着邵亭的锦衣卫把绣春刀入鞘。 燕熙的锦衣卫的刀还明晃晃地亮着。 邵亭脸色微沉说:“我是锦衣卫指挥使,命令不动你们了吗?” 燕熙的锦衣卫无动于衷。 这一千锦衣卫跟了太子半年,早成了燕熙的死忠。 燕熙在风雪冰凉地勾了唇角说:“很好,很听话。” 然后他轻轻摆了摆手。 一千锦衣卫整齐收刀。 邵亭看得冷汗直流,太子殿下看着柔弱,实则杀伐决断到可怕的地步,而且还惯会收买人心。 天玺帝送出去的暗卫、锦衣卫,现在全只听燕熙的命令,天玺帝的内阁和百官,也有一大半现在都是太子党。 邵亭在风雪中握着绣春刀,竟然一手的汗,他让开了路。这是他人生中遇到最诡异的场面,锦衣卫兄弟不认兄弟,皇宫中父子要兵刃相见。 明忠到底老道,在来时下令把路上的宫人都清了,叫这场面不至于叫嘴碎的人看去。 而锦衣卫是皇帝的刀,对这种杀人见血、以命相搏之事有极高的纪律性,嘴巴牢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 - 燕熙穿过景运门,诺大的乾清门广场空无一人,落雪的声音把宫闱衬得死寂。 华现宫灯在风雪中摇晃,太子殿下素衣白靴走在雪里,仿佛融入了雪色之中。 他走进乾清宫,无人阻拦,宫人们高声恭迎:“参见太子殿下。” 燕熙跨过乾清门,踏上天子门前的汉白玉大道。 这里的雪大约一直有人扫,上面干干净净的,在燕熙走过去后,留下薄薄的脚印。 宫人们早得了天玺帝的令,在燕熙路过的地方,宫人们悄声退下。 紫鸢和卫持风仍是跟着,在燕熙推开乾清宫殿门时,燕熙摆手,紫鸢和卫持风侍立门边。 - 与此同时,与乾清宫一墙之隔,那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弘德殿里,有两个人猛地惊起。 “参见太子殿下?”燕桢从床上呼地坐起,掀开破旧的床帐问,“外头是燕熙回朝了吗?” 清喜病恹恹地从隔间起身,他病得难受,好不容易睡下,被燕桢吵醒,顿时怒火中烧,大声责骂道:“大半夜的乱叫什么!你以为你还是长公主吗!再吵闹,明天的饭不许吃了!” 燕桢却似发疯般跳下床,他没着净袜,鞋子也顾不得穿,自己冲到殿门,往外张望:“我没听错,是燕熙回来了!哈哈哈,是燕熙回来了!燕楠到头了!” 清喜听他直呼圣上名讳,想着这里离乾清宫太近,吓得要去捂燕桢的嘴。 燕桢却一甩手把清喜推倒在地。 “滚开,本宫乃先帝嫡皇子。” 在听到燕熙的到来后,燕桢长久以来息事宁人的软弱外皮,眨眼揭去。他逼近清喜,面目狰狞地说,“燕熙回朝,燕楠必活不长。本宫尚有机会出去!本宫若赢了这一局,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这个狗奴才!” 清喜原本还想再骂,可燕桢此时太吓人了,那骨子里的尊贵和傲气叫他不敢靠近,竟是一时说不上话来。 - 这弘德殿,还有第三个人。 清喜两个月前重病卧床,一个人忙不过来,明忠便派了个小宫女进来做杂务。 小宫女名唤如意,入宫多年还是个低等宫女。 她自小入宫,因着性子拗,不爱奉承,又没人关照,总受宫人们欺负。 她一直做着最苦最累的活,两个月前干活时不小心被重物砸得头破血流。 宫人们看那满地的血,都当她必死无疑了,随便给她送到安乐堂。 安乐堂那地方,虽说给宫人看病,但是不送银子打点,住进去了也只是白受罪,等着日子罢了。 可这如意命硬,进了安乐堂,用的是最差的药,竟然硬生生挺了过来。 安乐堂的药童和医徒都说她命大,这事儿神乎其神,不出几日就传得宫人皆知,被明忠给听到了。 正巧弘德殿里清喜病重,明忠就把这个没权没势没朋友又命硬的小宫女给派进了弘德殿做杂事。 如意身份低微,从未见过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她头一遭看到长公主时,竟似认得,支吾了半天。 燕桢原来管着大半宫务,只当这小宫女多半在哪个场合见过他,并没往心里去。 如意什么也没多说,埋头在弘德殿里干下去了。 如意一直想往外递消息,苦于弘德殿与世隔绝,她在这里近两月,竟是一次外面的人都没见过。 此时她听到那叩拜声,猝然停了手中的活计,踉跄地跪出耳房,踏进雪地,眼中热泪不止,极轻地说:“燕熙回都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0节 第134章 明君枭雄 乾清宫的宫人和侍卫迅速退尽, 无人拦太子殿下。 燕熙径直迈进乾清殿,里头空荡荡的, 靴子踩在金砖上, 发出清晰的回声。 原主曾经常跟着唐遥雪在乾清宫玩耍,有过一段在天玺帝跟前承欢膝下的日子。 是以燕熙知道天玺帝日常在西暖阁读奏折,他进了殿门往西转, 果然看到天玺帝坐在御案后面。 天玺帝正在低头画着什么,听到他来了, 头也不抬,继续画着。 燕熙不在意天玺帝的无视, 他沉默地走近,没有行礼,没有问候,冰寒的流霜执起, 指着天玺帝说:“你是杀我娘的帮凶。” 母妃、母后的叫法,都带有这个男人的印记, 燕熙不肯用。并且, 燕熙也不肯叫天玺帝父皇了。 “是。”天玺帝像是这才发觉他来, 他不知在画什么,极是专注,因着没画完, 不愿停笔, 似对燕熙的到来漫不经心, 毫无情绪地说, “小熙来的比朕预料的快, 脾气太急, 还得再磨磨。” “不可理喻!”流霜刺到天玺帝的额前, 有了“枯”的安抚,燕熙眼底的红色没有疯涨,他脸色凉白,勃然大怒道,“陛下天天就想着磨刀!你把人都当工具和玩物,到底还有没有人情?” “朕不喜欢被人拿刀指着。”天玺帝画完最后一笔,像是很满意,鲜有地露出笑意,定定欣赏片刻,这让他给人产生温情的错觉,下一刻,这难得的温和就被撕破,皇帝的威势骤涨,笔被摔到地上,天玺帝倏然抬头说,“就算是朕的儿子也不行!” 随着他话落音,房梁上跳下来两个暗卫。 燕熙之前就试探过,天玺帝的暗卫武功了得,燕熙上次就知道自己若非拼死,便打不过。这回他要抢个先手,刀锋转动,直朝天玺帝的咽喉而去。 流霜现出杀机。 谁知天玺帝骤然退开一步,两把锋利的刀以迅雷之势横在燕熙眼前。 “自你从皇陵回朝起,我们父子只见过两面。你两次都想杀朕。”天玺帝语气冷酷,看向画的面色却是依依不舍,大约担心画被弄脏,他做了一个往外的手势,暗卫听令拿刀逼着燕熙往后退。 燕熙谨记对宋北溟的承诺,不再拿自己性命争斗,况且他还伤着一只手。他没有硬战,和暗卫过了几招之后,面色愈发冰凉。 天玺帝转出御案,边往外间走边说,“你这回伤了一只手,更加不是我暗卫的对手。” 燕熙看不出这两位暗卫的路数,但高手过招,有时单凭气势和眼神就分出胜负了。 这两位暗卫对他都没有杀气。 他知暗卫不敢伤他,索性提了流霜,直朝着天玺帝去刀。 流霜刀锋,毫不留情。 天玺帝步履平稳,料定燕熙伤不到他,他波澜不惊地坐到乾清宫中殿的正位上,看燕熙逼得两个暗卫不得不用上重招,他打量着儿子的武功,像是很满意,微抬下巴说:“皇帝什么都要用最好的,我的暗卫必定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莫说你,便是宋北溟来,也难保能全身而退。” 燕熙确实从未遇到如此没有破绽的对手,好在暗卫有所顾忌,燕熙又挑中一个空隙,对天玺帝又出一刀。 逼得暗卫只能以臂格挡。 夜行衣滴落血水。 天玺帝被燕熙的刀风扫到,他偏开头,面色在那一刻变幻莫测,似暴怒,又似有些难过,但他一贯喜怒难测,这表情一闪而过。他在转回头时,又是那个冷漠的帝王,兀自说起:“有一句话,汉临漠说的很好,‘师父不要你天下无敌’,做皇帝不必事事做到第一。你文是第一,武也要第一,可这能让你当上皇帝吗?” 燕熙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身边没有天玺帝的探子,是以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生起多少波澜。令他愤怒的是天玺帝的轻漫,他回刀立在殿中,注视着天玺帝说:“为何不能!我现在能用刀来指着你,靠的就是我的文武第一。” “非也。”天玺帝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1,你是朕的儿子,靠的是朕的支持。要做皇帝,若是想着事事争第一,面面俱到,疲于案牍,累于俗物,得不偿失。你这个太子殿下,能站稳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你事事第一,而是因为你文有商白珩,武有宋北溟。你有文武状元死心踏地跟着,也是你的本事。这一点,倒是随了朕。但是,你别忘记了,这些,也是朕的支持。” 天玺帝说得如此轻巧,在燕熙看来简直无耻至极。 他气得冷笑,扶刀质问道:“陛下竟然还敢说支持!我少时被羞辱,在皇陵时被刺杀,你管过我吗?我好几次差点死掉,陛下在哪里!管过什么?!” “你也说了,是差点死掉。最后不是没死吗?”天玺帝轻飘飘地说,“你以为周慈去皇陵医治你,朕不知道?若非朕装作不知,默许他去,你这个七皇子早就死过千百回了!” 燕熙感到恶心,天玺帝这般的自以为是,却是他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他在恶心之余还感到难过,他对这个父亲最后那一点点期待,也被磨灭了。他的神情愈发冷淡,流霜扶在身侧,讥诮道:“陛下万事在握,无所不能,自然不知人间疾苦,生之不易。” 天玺帝被燕熙的神情刺到,他露出不舒服的神情,重新打量燕熙,似乎想看燕熙哪里有不妥,可燕熙除了消瘦些,气势面色皆是盛状。他微眯了眼反驳道:“你现在对朕百般挑剔,可有想过,你能有两位文课老师和两位武教老师,都是朕指给你的。放眼大靖,谁还有这等优待?连你视为嫡亲的商白珩,若非经朕的首肯,他能去皇陵教你?你远在皇陵,看着清苦,可你的授业恩师是全大靖的文魁武冠,你以为的理所当然,全是朕的安排,而你却没向朕谢过恩!还有宋北溟,你当初借着宣隐的身份,跟他打情骂俏之时,朕默许了你们的胡闹,否则朕若那时便棒打鸳鸯,也就没有你们日后的海誓山盟了。你和宋北溟,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得了好处,竟然还敢胁迫朕指婚?” 这在燕熙听来全是强词夺理,他正要反驳,天玺帝却似对这样的父子争锋不耐了。 天玺帝没有给燕熙接话的机会,强势地接着说:“还有你自以为的拢络人心,你那收编的一千锦衣卫和那些文武官员,哪个不是朕指给你的?” 天玺帝看到燕熙闷着脸不接话,高高在上地笑了声,又说:“朕把这些资源指给你,未曾想过收回,甚至一直纵容‘太子党’的壮大。譬如你那位商老师,高居内阁次辅,又掌着吏部尚书,内阁和吏部不能同时在一个人手上,这在前朝和本朝皆是不用明说的成例,可朕还是允了。商白珩是有本事,可那又如何?他的平步青云,全凭朕的一笔批红。” 燕熙索性等着天玺帝一次把话完,他气极反笑,面上寒意愈发微妙。 “小熙,生体发肤受之父母,荣华富贵承之高堂,你以为的自力更生,实则皆是朕之给予。”天玺帝看不懂燕熙的神情,但他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微蹙了眉道,“你旁的都做的甚好,但于此节上还是让朕有些失望。朕以为你精于算计,未料你连这般简单的算术题都算不清楚。” “陛下又怎知,我从你那得了这么多好处,不是算计来的?”燕熙看两个暗卫紧盯着他,便知道今日不可能有机会亲自动手,索性丢开流霜,满不在乎地直视天玺帝说,“陛下,你已经没有别的儿子了,我在从七个皇子中独活下来,既是通过了陛下惨无人道的考验,也是把陛下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你说的给予,实则也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天玺帝明显地露出不悦。 燕熙投桃报李,也不给天玺帝接话的机会,径直说:“陛下说我争第一无用,我却觉得有用得很。若非我文武皆是第一,陛下又怎会下决心许我当太子。” 燕熙轻轻停顿,短促地笑了声说:“在其位,谋其事。坐上皇位的位置,自然不用事事争第一;但在走向皇位的过程,就必须争。待我坐上陛下的位置,陛下若尚在,我也可以现身说法告诉你,‘你看,朕现在用着行行业业的状元,不用自己再当状元了’。” 天玺帝听到此处,反而赞许地点头:“小熙这般,倒是有点当皇帝的样子了。” 他说完,对暗卫摆了摆手,暗卫往外退去,路过燕熙时行了一个赔罪的礼,想把流霜带到外面。 燕熙偏头,凌厉地扫了他们一眼,怒斥道:“谁敢动孤的东西?!” 暗卫不敢硬拿,只好回头向天玺帝请旨。 天玺帝摆手,让他们空手出去了。 - 燕熙没有拾刀,他与天玺帝之间的胜负不在刀剑。 他往前走了几步,盯视着天玺帝说:“陛下既清四姓,又清皇姓,无所顾忌,全无弱点。可是,陛下越是强调如此,便越是暴露弱点,陛下到底也是人,终究会想选至亲接任。把皇位许给他姓?大靖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接?” 燕熙突然得意地笑起来:“只有宋北溟!若是我的梦泽要当皇帝,陛下试想,你还有机会在这里和他说话吗?” “很好。”天玺帝不怒反笑,“小熙知道反驳朕了,朕很欣慰。不过,还是差了点火候。” 燕熙拧眉望着天玺帝。 天玺帝露出少有的向往神情说:“朕时常在想,你的文武老师,你待他们皆如至亲,却视朕为仇敌。朕没有亲自教过你文武和御术,到底有些遗憾。今夜,咱们父子难得共聚一堂,朕作为你父亲,也教你两样道理。” 燕熙无法适应天玺帝突然地以父亲自居,他不耐烦,他不想听,他想让天玺帝闭嘴,露出恶狠狠的神情,想要拿流霜。 “你取刀的眼神有犹豫,你并不想杀朕。”天玺帝突然哈哈大笑说,“我教你的第一样道理就是‘没有杀人心,坐不得乾坤’。外面的传闻没错,先帝是朕杀的,朕自被立为太子那日起,每日都想杀了他。这个心思,你我为储君时皆有,不同之处在于,我是真的杀了先帝,而你喊打喊杀,到底没有杀朕。便是方才,你敢用狠招,也不过是在泄愤,倘若朕当真不设防,你反倒不会动手了,你到底还是心慈手软。小熙啊,朕教你的这句话,就算不用在争夺御宇,在平日也一样——‘没有杀人之心,就不要上牌桌’——你给朕记住了。” “陛下太残暴了。”燕熙听得反感,反讥道,“熹平帝救你于苦难,封你为太子,教你如何用好皇帝的刀,而你却把刀锋对准了自己的恩人。” “这就是朕要教你的第二个道理——”天玺帝从宝座上起身,走向自己唯一的皇子,“‘面对残暴的敌人只有比他们更加残暴’。你想要杀朕,只有比朕更加绝情。我燕楠,来时身无尺寸之物,走时却有万里江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被万世唾骂心狠手辣,青史也得记朕重固大靖之功。朕若辞世,凭朕之功绩,阎王无权审判我,神仙无颜封赏我!我燕楠负人诸多,但我对得住江山!我于青史是明君,于朝堂是枭雄!小熙想杀我?尚不够火候。能杀朕的,只有我自己。” 天玺帝的帝王威严在这一刻暴涨,摄得燕熙脊背发麻。 - 天玺帝深深瞧着这个仇视自己的儿子。 在某一刻,再强大的气势也掩盖不了他的难过,可他是不与人示弱的燕楠,他不允许自己分秒的低落,那些柔软的情绪在这位枭雄皇帝身上转瞬即逝,他逼视着这个偏爱的皇子,略放低了声说:“你我父子一场,却相看两厌,今夜一见,便不必再见了。我知你还有一问,你想问我为何要纵容旁人杀你母亲么?” 燕熙听此,怨愤难抑,怒气使他的手发抖,他一旦想起唐遥雪就想杀掉眼前的男人。 天玺帝再次逼近道:“因为我要立你为太子。” “立我为太子,又与我娘有何干系……”燕熙说着,猝然感到遍体生寒,眼锋凝霜,像是看恶魔一般,反逼视天玺帝道,“陛下想的竟然是去母留子!” “此为一。”天玺帝不介意儿子的怨恨,也不惧怕燕熙随时可以徒手杀他。他微微发愣,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情,他想起了唐遥雪,他最近愈发频繁地想念这个柔弱的女子,以致于此时他的语气竟然是温柔的,“其二,雪儿……他是我的弱点。” 他说到唐遥雪时,用的是“我”。 - 天玺帝说到此处,垂首沉默了许久。 他想到少时的自己愤世嫉俗,怨恨这世上的每个人,可他为了活下去,又得讨好身边的所有人。他过得扭曲又痛苦,他达成某个目标能感到快意,可到无人处他又寂寞失落。 他无人可以倾诉,甚至自己的老师他也不敢说,他怕别人觉得他是变态,更怕别人看不起他。 他敏锐地发觉,自己没有常人的喜怒了,他表露出来的一切,都是别人期待看到的样子,他深藏起来的却是变形的丑陋。 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失控开始有了预兆,他从虐杀动物开始,往后开始对人血有了贪婪的欲望。 他仅剩的理智在提醒自己:注意了燕楠,有朝一日你会控制不了心中恶魔。 人生转机,三生有幸,他遇到唐遥雪。 他被那无瑕的温柔安抚了,被那全心交付的爱意触动了,他发觉自己也有柔软的地方。哪怕这种柔软让他感到极其危险,他还是任由这种弱点滋长。 直到他发现,唐遥雪变成了他的弱点。 一旦这个弱点扎根、暴露,他将变成可怜的小丑,被人无情地嘲弄和利用。 皇帝不能在弱点,尤其是他这般无根无基又想要宏图大业的皇帝。 - 天玺帝在这沉默中险些失态,他差点在小儿子面前露出心中有脆弱。 他燕楠这辈子不可能向任何人展示弱点。 他一生压抑,太擅长收拾情绪了,心窍松动稍纵即逝,他重新昂首,重新变回了皇帝,森冷地道:“你可以不承认朕予你的所有,甚至连你这身血脉,你也可以不承认。你登基后,改名、改国号都无妨,以你的威望,把燕氏改了,把大靖改了,举国都会赞成。但朕——” 天玺帝顿了顿,神色乍然狠戾:“要你记住今夜这一课,朕说的每个字,你驳的每句话,你刺向朕的每一刀,你都给朕记牢了!就这样当皇帝!” 燕熙猝然发觉天玺帝是真的疯子,他敏锐地探视到天玺帝惊悚的内心了。 他身形微动,竟是生出此人是妖是魔是怪物的惧意。 “你给朕记住这些,朕就不杀宋北溟,不杀商白珩,不杀周慈,不杀你身边那些至爱至亲之人。”天玺帝神情如修罗,“你倘若记不住,朕走之前,就把这些人都带走,你才能当无牵无挂的帝王。做皇帝不能有弱点!” “可你还是有弱点。”燕熙想远离这可怕的怪物,可他也不愿示弱露怯,这一点或许是燕楠血脉遗传给他的根深蒂固的偏执,燕熙残忍地撕开天玺帝极力掩藏的弱点说,“否则你就不会怀念我娘。” 天玺帝却没有因这样的攻击而露出仓皇或是失态之状,他一反常态地轻笑,竟是认了:“是啊,雪儿是我唯一的弱点。她走了,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变得真正的冷血无情、刀枪不入。我失去了她,便想待你和灵儿好。可是这些年,你仅有的两次来看朕,都是要杀朕。由此来看,小熙你赢了,朕输了。” 话至此处,这对天家父子都陷入沉默。 燕熙看到天玺帝露出弱点,便知道自己赢了,甚至很可能天玺帝已安排好后事。 燕熙想明白此节时,竟然没有特别兴奋,他很难说清楚自己是得意还是难过,只感到连乾清宫的地龙竟然也会不够热,怪冷的。 燕熙愣了片刻,捡起流霜,转身走了。 “雪儿逝在冬至,她的忌日就要到了。”天玺帝叫住走到殿门边的儿子,“你务必年年谨记为你母亲祝祷祈福。” 燕熙停住,却没有回头:“不用陛下提,我也会记得。” 天玺帝又说:“若朕忌日也在同一日,你会顺带给朕上香吗?”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1节 燕熙沉默片刻说:“不会。” “很好。是朕的儿子。”天玺帝得到燕熙片刻的犹豫已经满足了,他欣慰地说,“怨恨一个人,就要冷决到底。只是,你不杀朕了吗?” “陛下不是说能杀你的只有你自己吗?”燕熙望向夜空,雪竟然停了,风大得吹得人睁不开眼,月光不知何时重回大地,今儿的月亮出奇的圆,竟是一个团圆夜。 燕熙生出错乱感,捏了捏手中的流霜说:“我等陛下自己了结。” 天玺帝站在灯水通明的正殿之中,表情又恢复难辨喜怒,他问:“那得有个让朕了结的理由。” “理由啊?”燕熙瞧向自己手中的红玉手钏,不悲不喜地说,“我还真有,陛下,会有人来告诉你的。” 天玺帝没听懂,再一次叫住了燕熙。 “你后悔之事,绝不会止于对我娘一件。你之残暴冷酷,会让你付出代价。‘磨刀’——”燕熙嘲弄地说,“陛下想过吗?刀可能被磨出锋,也可能直接磨没了。” 皓月当空,四野披霜,能吹散重云的风,凛冽得割人。 雪地无人打扫,宫人们未得令不敢现身。 燕熙孤身走进雪中,月光把他照得格外清冷,四周挂满的宫灯暖不了他,他单薄的素衣在寒风中衣袂飘飘。 太子殿下比雪和月还要白,留下一排孤寂的脚印。 紫鸢和卫持风隐约发觉燕熙似乎正在难过,只远远地跟着。 - 这天夜里,周慈到乾清宫求见,给天玺帝看了一份病案。 天玺帝开始不信,周慈又把燕熙两次重病的细案给拿了出来。 病案上除了周慈的诊断,还有小夏先生的诊断。 天玺帝看完之后,大发雷霆,说要治周慈的罪,但到底还是放周慈走了。 孤单的帝王顷刻间被抽走了所有希望,他熄灭了乾清宫所有灯烛,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乾清宫的宫们人见到天玺帝时大惊失色,英明神武的天玺帝不知受了什么打击,竟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 七日后。 乾清宫。 这些日子,天玺帝只有英珠随侍在侧,明忠被派去教望安二十四衙门的事宜。 英珠天天陪着天玺帝,天玺帝却很少与他交谈。 英珠日日都戴着那根簪子。 这日午后,天气明朗,前几日的雪开始化了,正是天寒地冻之时。 乾清宫里地龙烧得出奇的旺,英珠热得只穿了两层薄衫。 天玺帝不知为何,竟不觉热,而是穿了最正式的衮服。 可他今日既没有去祭天地和宗庙,也并不接见官员处理政务,而是认真的裱着一幅画。 英珠侍立在侧,瞧见了画上的内容。 画上一位美丽的女子,在檐下教一对儿女写字,不远处的家门紧闭,似并不等谁归家。 乍一看,这画很正常,再一深想,这画里没有男主人,也不等男主人。 英珠心头剧颤。 天玺帝小心翼翼地把画收入木匣,叫人送到了藏书阁,他坐到乾清殿的正位上,对英珠招手:“过来。” 这样的语气,这样意味不明的神情,英珠脸色微变,耳朵尖红了些微,他小步走过去,跪在天玺帝脚旁,唤:“陛下。” 天玺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探手要去握英珠的手。 英珠袖袋里藏着簪子,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天玺帝不肯放过他,还是执起了他的手,并且顺着他的细腻的腕子往上摸。 英珠吓坏了,想要藏,可天玺帝手劲奇大,不容他反抗。 天玺帝摸出了那根簪子:“这簪子,是你曾经向朕讨的赏。” 英珠额间冒出冷汗道:“是。” 天玺帝玩味地问:“日日贴身带着?” 英珠咽了下,答:“是。” 天玺帝露出罕见的温和目光,牵了英珠起身,说:“是喜欢朕的赏赐,才要日日带着么?” 英珠被天玺帝看得垂下睫说:“是。” 天玺帝却是兴致很高,又问:“还是也喜欢朕的人?” 英珠一诧,飞快地看了一眼天玺帝,复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天玺帝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说:“不喜欢朕?” “喜欢……”英珠对这样的天玺帝无所适从,他莫名的害怕,愈发不敢看天玺帝。 “你欺君。”天玺帝陡然厉声道,“你不喜欢朕,你是想用它杀朕!” 英珠浑身一抖,猛地跪到地上,跪得太急,磕到了坚硬的紫檀皇座,裤子上立刻就见了红,他忍着剧痛跪到地上。 他跟了天玺帝五年多,深知天玺帝一旦说破某件事,就是笃定心意了。 英珠悲观地想,他再无机会了,出了这个门等待他的就是死罪。 他在垂首间,想到了很多,却又似什么都没想,他这五年多来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替唐遥雪报仇。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拼死一搏。 将死的绝望让英珠陡然灌满了力气,他猛地抓住簪子朝天玺帝刺去。 “连你也叫朕失望。”天玺帝轻而易举地握住了英珠的手,他没有露出震怒之色,而是极不寻常地露出了难过的神情,抿唇打量英珠许久后,忽地大笑几声,自嘲地说,“朕居然还奢望过一个奴婢的心意。朕还是糊涂了。” 英珠猝然抬眼,望向天玺帝。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可天玺帝的难过一闪而过,叫英珠无从深究。 “朕来教你。”天玺帝握住英珠的手,往自己的心口的位置比划,“照着这个位置扎下去,你就能杀了朕。” 英珠错愕地瞧着天玺帝,他瞧不明白这种状况,天玺帝坚决的手劲让他感到恐怖,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天玺帝是真的在教他杀皇帝! 天玺帝似不觉得自己在做如何惊天地之事,他仿佛在这片刻有了温存的想法,好笑地看着无所适从的英珠说:“这些年里,你日日夜夜都想杀朕,怎么临到头,不敢杀了?” 英珠根本不明白天玺帝为何如此异常,他又是惊惧,又是疑惑,他的目光被天玺帝摄住,嗫嚅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我……” 天玺帝鲜有地继续给英珠耐心,温和地问:“朕再问你一次,你喜欢朕吗?” 英珠感到难堪,他想低头,却被天玺帝强行捏起下巴,他若是承认了这不堪的感情,会让自己更加卑微和可悲,他只能无助地说:“不……” “果然啊。”天玺帝竟是愣住,良久之后,失望地说,“没有人喜欢朕。连朕的儿女都不喜欢朕,朕的亲卫近侍自然也不可能喜欢朕。而且,朕确实也不值得喜欢,朕害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 天玺帝松开了英珠,他把英珠推开,脱力般坐在宝座上,望着紧闭的宫门。 外头骄阳当空,殿门把光线隔住,里头却昏暗晦沉。 天玺帝高坐殿上,目光变得很远,喃喃地说:“朕放弃了唯一爱朕的人,也即将失去唯一期待。” 绝望至此,人生无义。 红尘万丈,权势滔天于他皆是痛苦。 没有人能回他的话。 英珠匍匐在地,在快速地思考。 他听懂了天玺帝说的放弃的人是指唐遥雪,于是明白了天玺帝的异常的缘由。不过,他没听懂为何天玺帝还将失去唯一期待,但帝王的期待是什么,不是他能问的事,而且大靖有了太子殿下后,一切向好,他也就没有深想。 一想到唐遥雪,英珠的惧意便悄然散去,他在这寂静的乾清宫中,缓缓抬头,眼含寒光道:“陛下可否想过,娘娘或许也并不爱您。” “她爱我。”天玺帝本能地反驳,“她看向朕的眼里,都是爱意。” 英珠跪直身子,迎着即将暴怒的天玺帝说:“您这样的人,不配拥有爱,娘娘在您身边受尽苦楚,正常人经历那些,都不会爱您,娘娘忍耐了您十几年啊,您凭什么认为娘娘会爱您!” 天玺帝却没有像英珠料想那样发怒,而只是盯住了他,逼他改口道:“你胡说!朕命你重说!” 英珠既已定了死志,便无所畏惧,他仰头直面道:“娘娘可有留下任何给您的东西或是遗言?” “她只是走得仓促。”天玺帝大约自己也想过千百遍,是以对此并不意外,而是以一种明知自欺欺人的语气说,“不对,她还给朕留了双鱼玉佩,那玉佩的意思是‘微雨燕双飞’,她还是想与朕双宿双飞的!” “那是留给殿下和公主的。”英珠残忍地纠正道,“大约也存了对儿女的私心,想以此让您顾及娘娘的情分,照顾一双儿女。您贵为天子,却是最可悲的人,没人爱您。” “既然如此。”天玺帝竟然仍未被激怒,而是露出释然的神情,他突然握住英珠的手,照着方才停住的位置,朝着自己心口用力地扎进去,“你来陪朕赴死罢。” 英珠杀姜皇后时,残忍地划了上百刀。可此时他被动地刺出了天玺帝的血,这让他始料未及,他见着帝王的血,竟是骇住了,慌乱地松了手。 天玺帝用力地攥紧英珠说:“不许走。” 英珠力气远不如天玺帝,一把跌落在天玺帝的怀中。他泪眼朦胧,面色吓得发白,在惊惧和哀凄之下微微颤抖,这让他看起来楚楚可怜。 格外地像唐遥雪。 连那惶然不知所措的眼神都像得出奇。 “雪儿。”天玺帝望着怀里肖似的脸说,“是你来接我了吗?” “是啊。”英珠仓促地适应了方才的变故,他心潮起伏间知道天玺帝又把他认作了唐遥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混乱的场景和天玺帝古怪的狠戾让他生出杀意,他用力地拔出了簪子,朝着同样的位置,再狠狠刺入。 这一簪比之前的更深更致命。 天玺帝胸前顿时血流如注。 龙袍洇开大朵的血花。 血从衮服正中央的龙首上往外洇去。 天玺帝却似不疼般,露出解脱的神情,他轻轻地推了一把英珠说:“走罢。” 英珠跌出天玺帝的怀抱,神色哀伤,他不懂为何之前天玺帝还要他陪着死,现在又不要了。他不禁难过问:“您不要我陪您了吗?” “和你一样,朕也不喜欢你。”天玺帝因失血过多,声音在变低,“朕不用你陪。无人陪朕,朕就干干净净一个人走。”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2节 天玺帝说完,垂首不语,突然用力,打翻了烛台,蜡油浇上地毯,火着起来了。 与此同时,天玺帝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放火的手势。 暗卫大约早就得了旨意,看了这等要诛九族的变故也没现身阻拦英珠,他们领命,不舍地望了一眼天玺帝,往弘德殿去了。 英珠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的腿之前被撞得很疼,瘸着腿,木偶般走到了殿门前,他不知该如何走出这扇门,再也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他的一生,先是跟着唐遥雪,再是跟着燕熙,懂了事之后跟着天玺帝。 没有人需要他了,唐遥雪走了,燕熙的大业将成,天玺帝……也要走了。 那可是天玺帝,那是无法撼动的男人,连那天杀的男人也要走了吗?! 英珠忽觉这泱泱大靖、巍巍宫殿竟无他归处。 他大哭起来,定定瞧着火光中的天玺帝。 那个给予他痛和宠爱的男人要死了。 他不是应该感到痛快吗? 可为什么他的心这么痛! 英珠消瘦的身子哭得发抖,他哭得蹲下身来,无助地抱着自己,呆呆地看那火苗蹿到天玺帝的龙袍上。 英珠痛呼一声,起身扑向天玺帝,用力地靠进天玺帝怀里。 英珠那么瘦,他要抱天玺帝很是费劲,他在天玺帝面前一直是卑微弱小的,可他在天玺帝濒死时终于比天玺帝强势了一把,他紧紧地环着天玺帝,火烧着了他的衣裳,他说:“你死了,就不是帝王了。你这一身罪孽,大约也不可能功德无量封神拜仙。我们都是烂命,下辈子做对贫贱夫妻好不好?” 天玺帝那一簪子已然致命,此时已闭上眼,不可能再回英珠的话了。 “无人爱您。” 英珠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 “我爱您啊!” 作者有话要说: 1“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引自清褚人获《隋唐演义》。 第135章 主神何在 乾清宫的大火只烧了半日, 因着里头有天玺帝,阖宫、前朝乃至靖都府火政司的人都来了。 最早救火的锦衣卫反而被挤到后面去, 为防着宫里有人趁乱手脚不干净, 锦衣卫花费很大精力守住路口和各宫。 内阁全员都来了,阁员们沉沉望着大火,孙昌是第一个哭的, 裴青时、周裕紧跟着也痛哭起来。 梅辂平素多是深不可测地端着,今日鲜有的大恸悲哭, 用力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磕头,直到头破血流。 商白珩垂首跪着, 他是一个克制又心硬的人,在这火光中,面色凝重,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 燕熙穿过景运门, 在乾清宫前从火起看到火熄,他一直站着, 紫鸢和周慈劝他坐, 他都拒绝了。 燕灵儿得了消息赶来, 淳于南嫣陪着。 燕灵儿见着那大火,哭得肝肠寸断,拉着燕熙问:“父皇会没事的对不对?” 燕熙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轻哄着, 却无法回答她。 燕灵儿已及笄, 燕熙不能太亲密地抱她, 在她哭着靠进怀里时, 克制地拍着她的背。 淳于南嫣大约是看出燕熙的顾虑, 把燕灵儿接了过去。 燕灵儿在天玺帝膝前承欢时光最多, 她哭得极得伤心,若不是淳于南嫣一直紧紧牵着她、死死抱着她,她都要冲进火场去了。 燕熙的目光从那紧握的双手,以及亲密熟练的拥抱姿势中滑过,若有所思地看着淳于南嫣的背影。 - 明忠几次要冲进火场,都被人拉住了。望安是他徒弟,一直守着他,在明忠哭晕厥时把人扶住,送去了太医院。 火在夜幕降下时才灭,邵亭神色尴尬地来,压低声音报:“殿下,找到两具抱在一起烧焦的骸骨。” 燕熙意味不明地看着邵亭,把人看得毛骨悚然,邵亭脊背发凉,多年浸淫官场的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说:“是找到了陛下和英珠公公的骸骨了。” “孤知道了。”燕熙说,“报与内阁和二十四衙门处理罢。” 各部各衙门连夜动了起来,所有人都默认燕熙是最伤心的那个人,没有人来打扰他。 - 伤心吗? 燕熙曾以为自己失去这本书里的父亲不会难过,可是他从七天前父子最后那次相见后,便难以舒怀。 仇恨与依赖矛盾地存在于他与天玺帝之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纠葛让他们无法再相见,可是永别又太沉重。 天玺帝走了,基本和原著的时间线一样。 很多角色的时间线都变了,天玺帝的却没变,燕熙生出怪异之感,偏头问周慈:“周先生,我请你去太医院找陛……父皇的医案,找着了吗?他是否身体有恙?” “因着陛下的医案是最高机密,只有太医院院判能经手,前几日费了好些工夫都看不到医案。今日院判大人看乾清宫着火了,又见我拿了殿下的令牌去,才开锁箱,把医案拿给我看。”周慈面色凝重地说,“如殿下所料,陛下确实有疾。陛下经年心思郁结且有隐有疯癫之症,长年用着宁神清火的药压制,伤了身体底子。今年起便明显地不太好了,夜里难以入睡,这半年来恶化的更快,不得不加上了培元的药吊命。一凉一热,两种药性相冲,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知道了。”燕熙沉默下去。 天玺帝这一年来用了许多雷霆手段,想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天玺帝本可以因病去世,却生生以如此壮烈之状了结。 燕熙叹了口气,对着乾清宫无声地说:“父皇,您说我赢了,其实赢的还是您。” 就算您知道儿臣也活不了多久,也要提前把儿臣送上皇位。 连“死”都算计好,用来给儿臣上一课,要儿臣在皇位上多坐一日?要儿臣做您这样的皇帝?要儿臣也像您这样把后事算计清楚? 明君,枭雄,都让父皇做尽了。 燕熙在侍卫要进火场抬人时,独自到灰烬前静看许久,他看到了英珠的骸骨紧紧地抱住了天玺帝。 英珠那么瘦弱,却抱住了高大的帝王。 燕熙黯然地湿了眼眶,轻声唤:“父皇,英珠,走好。” 英珠的逝去让燕熙怅然。 英珠一生都围着唐遥雪和燕熙在付出,燕熙终于有能力把英珠从天玺帝身边要回来时,英珠却与天玺帝一起葬身火海。 最后竟是一起抱着走的。 英珠得偿所愿了么? 人生烟消云散,燕熙想要许给英珠的荣华富贵已经没有意义,如今能为英珠做的,只有给英珠陪葬皇陵的死后尊荣。 “英珠,你会喜欢吗?” - 夜风起了,把人日间积攒的那点热气全吹尽了,寒气便重起来。 燕熙感到了冷。 燕熙自那夜薄衣冲入雪夜,便染了些许风寒,把周慈和夏小先生吓得没日没夜地盯着,好在没什么大碍,不咳不烧的,只是脸色一直不见好。 靖都的雪化尽了,乾清宫的火把四周最后一点雪沫也烤化了,人心如那滴答的雪水,随着那火势变化,显而易见地改变。 锦衣卫、宫人及百官对燕熙态度本就极是恭敬,经了这场火更是急转而上,人人对他都极是战战兢兢,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燕熙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了。 太子殿下已经是大靖的主人了。 - 火场里被火浇出白雾,夜风逐重,把那白雾吹散。 在外头干活的人都瑟缩起来,周慈给燕熙递了手炉,劝道:“殿下,回宫罢。” 燕熙穿了白裘,里头还穿了夹袄,饶是如此,他还是手脚冰凉。 他这几日肉眼可见地怕冷了,且又消瘦了些。 燕熙想起宋北溟在信中日日问他“吃好否?穿好否?加衣勤否?不由心中添了暖意,点头说:“回罢。” 他缓步走下乾清宫的丹樨,去喊妹妹:“灵儿,一起回宫。” 淳于南嫣对燕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公主哭晕过去了,南嫣送她回府,请殿下放心。” “谢过淳于小姐。”燕熙意味不明地看着淳于南嫣说,“这些年有劳淳于小姐照顾灵儿,日后孤定当重礼登门拜谢。” 淳于南嫣眉心一跳,她心思聪颖,意识到燕熙不肯再像从前那样喊她“南嫣”,不祥的预感直逼心头。 她看了一眼怀中的燕灵儿,又是惊疑又是不舍,硬着头皮试探说:“南嫣有幸能为殿下分忧,是三生之幸,不敢邀功。南嫣谨小慎微,生怕这几年没照顾好,耽误公主成长,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责罚?”燕熙拉长音,面无表情地说,“南嫣教得好,灵儿文武皆有长进,此事靖都人人看在眼里,孤若责罚你,怕是会落个无情无义的名声。” 淳于南嫣听得眉头急路,她抱着燕灵儿不便下跪,只好用力地垂首回话:“公主金枝玉叶,淳于公府与天家有着天壤之别,必有怠慢之处,南嫣实在不敢邀功。殿下若觉有不妥,只管责罚便是,南嫣定然甘心受罚。” “淳于小姐既如此说,孤便当真要好好考校灵儿,有功有过到时再与淳于小姐分说。”燕熙对望安抬了抬手,望安立刻张罗着几个大宫女过去接了燕灵儿,燕熙接着说,“孤既已回宫,灵儿自然得随着兄长,今日起灵儿便住回宫中,承乾宫孤已命人收拾妥当,还要劳烦淳于小姐将灵儿的随身之物不日搬回宫来。” 淳于南嫣抱着燕灵儿心中百般不舍,可是在燕熙审视的目光中,在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强势接人中,她怕弄疼燕灵儿,只得松手。 淳于南嫣见燕熙态度如此决绝,心中已知她与燕灵儿之事已被燕熙看出来,果然一抬头,对上燕熙面沉似水的神情。 她陡地激灵,深刻地意识到,她如今面对的不是从前的太子殿下,更不是五年前需要淳于公府支持的七皇子了。 她眼前这个大靖最美的男人,已经手握大靖江山和滔天权柄,一句话就能颠覆淳于公府。 她原想索性就此坦白,可燕熙的目光那么冰凉,她生生咽了话,只能伏地再拜,等着太子仪仗离开。 直到燕熙走开了,她才抬头,怔怔地看燕灵儿被送上太子车辇,又见太医已经小步跟上。 皇宫集天下繁华,她淳于公府就算穷尽荣华,也比不过。 燕灵儿有登基在望的皇兄照顾,集千恩万宠于一身,将会是大靖最幸福的女子。 淳于南嫣从未自我怀疑过,此时在这夜幕下头一次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3节 燕熙走到景运门时,卫持风来了,低声报:“弘德殿找着一具骸骨。” 燕熙停住脚步,冷漠地问:“是他?” “死的不是他。”卫持风垂首道,“是服侍长公主的清喜公公。” “没死啊。”燕熙不掩饰遗憾地说,“怎么活下来的?” 卫持风说:“弘德殿因着整日关着,日常起居要用水,里头有两口大水缸,水都是满的。那个人和一个小宫女,躲在水缸里;加上起火之初就冒出好些个老宫女老太监奋不顾身地救火,弘德殿的火熄的快,此二人被救得早,逃过一劫。” 燕熙蹙眉问:“人呢?” “按主子的吩咐,属下一直盯着呢。主子料事如神,确实有人混水摸鱼,想把他捞出去,陛下的暗卫和我带的锦衣卫把动手的人处置了,留了几个活口,押到诏狱了。那个人属下不敢做主,把人拘在东宫,等候主子发落。”卫持风此时说起,还是心惊肉跳,若不是燕熙交代的及时,燕桢就被抢走了,他不由抹汗,接着说,“对了,那个小宫女也拘在东宫,此人有些奇怪,一直直呼您名讳,说要见您。” 燕熙握着手炉抬步:“小宫女?” 卫持风垂首跟着说:“是。” 燕熙边走边想,敢这般唤他名讳的,在大靖实在没几个人了,瞬间福至心灵,问:“她何时到弘德殿当差的?” 卫持风说:“这宫女两个多月前受了重伤,伤好后就被派到弘德殿了,在弘德殿当差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前受伤……”燕熙算着时间,眼中倏地一闪,加快了步子说,“把她安置到偏殿,让人给她沐浴更衣用饭,孤得空了去见她。” - 如意被安置到东宫后院,她在弘德殿穿不暖、吃不好,陡然有人送了好吃好喝的来,又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她心中便知燕熙大约认出她来了。 如意就是刀刀。 刀刀穿暖吃饱后,摊在华丽的暖榻间,通体舒畅,不由感叹道:“我选的这个穿书主角是真学霸啊!凡事一点就通,话说三分就懂,真庆幸穿来的是这么个学霸,否则大靖必定会倒,此书必定会崩,她和书里的人物全部都要毁灭。” 刀刀经这次转世,对这本书的感应更加强烈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书中的裂缝被快速修补、缝合的过程。 不仅如此,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燕熙的身体健康状态和事业线上升轨迹。 燕熙——这是她这个作者也写不出的主角。 刀刀正感叹间,听到外头宫人们对太子殿下的行礼声,连忙起身。 “如意姑娘,太子殿下来看你了。”宫女在外头轻声提醒,片刻后把门推开。 洁白的软锦素衫现在门边,刀刀在这封建社会里身处底层久了,当即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叩拜:“如意拜见太子殿下。” “平身。”燕熙摆手,叫人都退下了,他坐到圆桌边,似笑非笑地说,“作者大大适应封建社会适应得挺彻底的啊,不愧是写这本书的人。” 刀刀起身,不好意思地望着燕熙。 她发现燕熙变了,不止瘦了,而是整个人有了掩盖不住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燕熙实质上已经是大靖的皇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以翻云覆雨。 果然权势是最养人的补药,也是最催人的春药。 刀刀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寻常地与燕熙说话,她远远地站定,手不由自主地互攥着,小声地喊:“燕——” 面对燕熙,实在不敢直呼名讳,她赶忙改口唤:“殿下才是厉害,只听只言片语,便能认出我来。” 燕熙看出了刀刀的局促。 上次他向刀刀示好,对方拒绝了他的帮助,此番刀刀这般比上次更甚,想来是更加不敢靠近他了。 这又加深了燕熙在这个世界的孤独感。 这本书,只剩下宋北溟会把他当普通人那样来相处,甚至还敢狠狠欺负他。 他与宋北溟分开十日,血丸服至第三粒,思念与日俱增,他在万万人之上又如何,想见的心上人在千里之外。 念而不得。 若能带在身上,带走就好了。 燕熙出神了一会,转而对刀刀说:“你坐。我们一起说说系统。” 刀刀隔着一个座位坐下。 燕熙没有点破,也没有再邀她坐近,自己拿了茶壶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过去,自己举起一杯一饮而尽。 宫人们知道他要来,屋里头炭烧得足,热茶也备得水温正好。 燕熙放下杯子,见刀刀只抿了小口,便问:“方才喝足了?” “是。”刀刀看燕熙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的尊贵,越发不敢乱说话,谨慎地开口,“你也知道有系统了?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我感受不到,但我能猜到。”燕熙沉思片刻,慵懒地摸着茶杯说,“看来,作者大人能感觉到了?” 刀刀被叫作者大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这本书的主宰了,腼腆地说:“我这一世,对系统、对你的存在,感知都更加强烈。现在已经十分确实,这本书在自救,我能清楚地感知,这本书的修复只差最后一步,系统马上要成熟,只等你任务完成。” “是吗?”燕熙波澜不惊地说,似乎早就料到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刀刀憨憨地笑说,“只等你登基,世界完全修复,系统就能生成能量,主神就会生出神格,这个世界便会有主神的庇护,不会再被意外力量摧毁了。真好——” 刀刀说到此处,忽觉四面侵寒,她猝然一惊,止住了话。因为,她望见燕熙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冰霜的脸。 “你——”刀刀讷讷张口,她又感到上次对燕熙的恐惧了,不,比上次还要恐惧百倍,此时她遍体生寒,脸色发白地说,“你怎么了?” “更怕我了?”燕熙看刀刀这副像是见了鬼的神情,心里恍若被凉水淌过,他没像上次那样刻意温柔劝说,反正全天下的人最后都会怕他,他已经不期待了,于是也不掩藏自己的野心,径直说,“辛辛苦苦做任务的是我,九死一生清四姓的是我,以命相搏杀敌的是我,危在旦夕命不久矣的还是我,凭什么我殚精竭虑、赴汤蹈火,成全别人当主神?” “主……主神是……”刀刀在燕熙压迫的目光之下字句断续,“……是控制系统的人,系统由书的意识凝集而成,你是书中的角色,我是书的作者,你我都只是过客,我们都不能代表这本书。” “不能吗?”燕熙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说,“我觉得能。” 燕熙在灯下的面容昳丽,美得叫人惊心动魄,刀刀不敢久看。她仓促地垂眸,脑海里拂不去燕熙那渗人的笑意,她愈发害怕,惊疑地:“你想做什么?” “系统生成能量和主神神格形成,都以我的任务完成为前提。那么我不完成任务,系统就没有能量,主神便无法凝练神格。” 燕熙漾开笑意,眼底却是翻涌的阴翳,“所以,在系统和主神成熟之前,这本书其实是由我说了算。如今任务只差一步,这一步是否迈过去,皆由我说了算。” “是的,可是……”刀刀只觉灯下的燕熙如鬼似魅,她觉得心都被攥住了,用力呼吸才能说出话,“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你好不容易走完九十九步,剩下这步就这样放弃吗?而且,你的身体……也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再不把握机会,你死在登基之前,就功亏一篑了!” “你能感知我活不长了么?那系统必然知道。”燕熙对此似也早已笃定,他的侧脸沉在温暖的烛光里,可外界的热温暖不了他,他面凉似水地说,“我之前想不明白,既然系统要我完成任务,又为何要把我设定成病弱的身子?难道系统不怕我中途死掉,前功尽弃吗?直到我走到今日的位置,才蓦然明白,原来系统就是用这副破烂身子逼我快点完成任务。正常的主角在死期将至时,肯定恨不得明天就登基。系统不用催促主角,主角自然会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地赶进度。可我,不是正常人。” 刀刀猝不及防被燕熙眼中狂哮的疯意抓住,她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竟是发不出声。 燕熙起身,推开窗子,望向那轮霜白的下弦月,挑衅地大笑起来说:“我不愿受制于人,于大靖如此,于系统亦是如此。我早在服下‘荣’时就说过‘不自由、毋宁死’。主神想要这世界的生杀大权,那得看我肯不肯给他。” 靖都近日的夜寒能封冻住河面,窗子灌进来的冷风把刀刀冻的瑟缩起来,可让她感到更冷的是燕熙的癫狂。 她怕极了,又在那怕中生出心疼。 这是她拉进来的主角,她给予的身份和设定,然而燕熙被她的设定束缚得那么痛苦,在疯癫边缘苦苦挣扎。 刀刀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转世的痛苦中,觉得全天下都欠她的,此时终于意识到她于燕熙是给予痛苦的人。 她在惭愧中生出接近燕熙的勇气,努力大着胆子问:“可是,你能怎么做?” 燕熙在窗边回首,看到刀刀竟然敢与他对视了,不禁温声说:“我要和主神谈条件,如果他不满足我的条件,那么我就不登基。” 燕熙顿了一下,灿然绽开笑说:“大家一起毁灭罢。” 一起毁灭。 燕熙的笑意转瞬即逝,他那些决绝冷酷的意志,嚣张地浮出来,露出他不死不休的狠戾。 这样的燕熙像是恶魔。 能够噬神的恶魔。 刀刀在燕熙的目光中感到寒意砭骨,她又变成那只弱小的虫子。 可是这次她不想推开燕熙。 她对燕熙的害怕被心疼取代,看着这个羸弱的主角被逼入绝境,刀刀好难过,她不想要燕熙走到不可挽回的那步,泪水不禁滑下,泣声劝道:“可是,这世界是你千辛万苦修补好的,你怎么舍得?” 燕熙被寒风吹得咳了起来,他掏出帕子捂着嘴,用力地闻着宋北溟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更加坚定,他重重地凝视着刀刀说:“这不就只是一本书吗?这里的每个人、每个事件、山川河湖、草木生灵都只是一行行的字。我不过是撕毁了一本书,不算罪大恶极,对不对?” “可是——”刀刀不想燕熙万劫不复,她承受不住燕熙压迫的目光,可她还是要劝,“可是这是一个好不容易修补好的世界,这里有许多人与你有情义,还有许多平凡的人依赖你,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燕熙你不要冲动。” 刀刀终于改口叫回燕熙了。 “你叫我不要冲动?现在开始觉得我是‘恶’人了?”燕熙捏着那方帕子,眉间是无人能撼的决然:“而你,当初把负面情绪写进书时,强行把书反转成虐文,难道不比我更加‘恶’吗?” 刀刀被问住了,这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她本能地想要掩饰:“我——” 燕熙瞧多了人心,刀刀这种脸上藏不住事的,根本没法逃过燕熙的眼睛,燕熙问:“为何这本书是恶的?” 刀刀神色复杂地沉吟许久,才慢慢说:“大约是因为,原著的底子就是恶的,我给它的设定就是破烂又令人绝望的世界。” 燕熙追问:“你为何要写这样的世界?” 刀刀想要躲起来,但她也隐隐知道这对燕熙重要,她沉默片刻 ,这一次,她选择对唯一的同伴敞开心扉,说:“因为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我高考考得很一般,上了一个很差的大专,后来努力专升本,以为有本科就有盼头了,结果找工作时再一次被社会毒打。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家人觉得我没用,朋友也没几个。我活得很潦倒,我家里也没办法给我更多支持,我母亲还生病了,我也拿不出钱。我一直很努力,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一路上面对的都是困难,好运总是不光临我。我憎恨这个世界,所以我就写了一个很恶的世界。” 燕熙略怔,轻声说:“但你写了一个纯真善良又美好的主角。” “毕竟我也知道客观上就是自己太差了,我原生家庭负担太重,而自己又不够优秀,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我怨天尤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刀刀泪流满面,她第一次直面不堪的自己,泫然道,“而且,毕竟每个人心底都有良知。我再发泄情绪,《太子秘史》也是我花了无数精力写的书,我若对书没有爱,根本不可能坚持到完结。对太子的设定,是我心底里对这本书仅剩的“善”和对人性美好的剩余幻想。我对这个世界的‘恶’,比你多太多了。” 窗子未关,夜风把屋子灌得冰冷,燕熙又轻轻咳了起来,他静静听着,忍了片刻才把喉间的腥味压下去,说:“你高看我了,我也不是“善”的。还记得我上回说过的话吗?‘以善良自宽,实则是自诓’,我并非善类,也不致力于当正人君子,我只是一个想要完成任务回家的人。然而,这个世界叫我受尽苦楚,又叫我溺于情爱,我恨这个世界,又爱这个世界。恨爱相抵,我愿意平和地坐下来,与这个世界谈判,给这个世界一个善终。但前提是这个世界得先答应我的条件。” 刀刀看着燕熙病弱的样子,她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感知到燕熙的生命在流逝,她愈发心疼燕熙,愁眉紧锁地说:“你说你是恶的,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你才是这本书最大的‘善’。你不胡乱杀人,也不欺凌弱小,你一直在为这个世界主持正义。你上次所说‘信奉是非分明’,这就是最大的善啊。我写的‘恶’与你带来的‘善’,在这本书相遇,善恶相抵,这个世界才有机会修补并诞生主神。” 燕熙沉默着,他似乎有些动容,又似乎无动于衷,末了平静地扯了扯嘴角,神色平淡地说:“这都不重要了。” “那什么是重要的?”刀刀茫然问,“你想和主神谈什么条件?” 燕熙眸光流动,短暂的温和被锋芒代替,他忽地挑眉,漂亮的眼角里似蕴春风,话音里浸的却都是老谋深算:“不如你先告诉我,主神是否以人物形态存在?” “是。”刀刀知道此事严肃,坐直了说,“但我也不知道是‘他’,还是‘她’。我能感知到系统和主神的存在,结合我自己不断变强的意识,我能猜出‘他’大约也一直在这本书里历练。‘他’或许像我一样,不断的转世,不断地经历认识这个世界,不断地强化意识;也可能‘他’一直不死,一直云游四方审视这个世界,不断地总结精神。‘他’在等待,等你登基后系统成熟、神格形成,‘他’就有了俯视这个世界的权限。” “呵——”燕熙的瞳仁深不见底,他把帕子凑在鼻尖深嗅,在这天寒地冻里,终于露出灼灼烧人的笑意说,“那我知道他是谁了。” 第136章 希君生翼 天子之丧, 七日出殡,国丧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礼部忙得脚不沾地, 内阁忙得焦头烂额。 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熙在天玺帝走的次日,案头便被奏折堆满了。 他每日都按时把奏折批完, 碰到拿不定主意的,便与商白珩商议。 内阁议事, 也会请他去旁听,他大多时候不说话, 只认真听着,赞同时点头。 早朝时,燕熙没坐奉天殿的龙椅,只让望安搬了椅子在侧旁, 每日朝会政事议罢,朝臣们照例苦劝燕熙登基。 旁的燕熙都答应, 只这登基, 燕熙日日都不松口。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4节 若按前朝惯例, 一般新帝登基,朝臣变着花样劝个三回,储君拒个三回, 到第四回 时, 储君就该痛哭流涕地应了。 可一连五日, 燕熙都没松口。 隔日就是冬至, 要行祭天礼, 此乃国家大祀之首, 要有皇帝率宗族、百官及百姓拜冬。 可是大靖只有储君, 没有皇帝。 礼部和太常寺急得跳脚,百官连跪在宫门外,把不吃饭的招都用上,结果没等来燕熙,商白珩出面,苦口婆心地把人劝回去。 于是大家就围着商白珩闹。 燕熙有老师在前头顶着,总算得了清静。 - 又两日,是大行皇帝出殡之日,要有人主持,新君在这日要诏告天下。 这下不止礼部和太常寺坐不住,六部、五寺、各院、各司、各监都急了,百官们在午门外长跪不起,求储君立即登基。 商白珩以帝师的名义来劝,百官们根本不买账,只好内阁一起出面。可内阁一出来,就被百官痛骂“想要没有皇帝内阁做大”。 内阁真是百口莫辩。 梅辂被围攻,帽子都被百官打掉了,百官放言若是新君再不登基,就到梅辂家里去闹。 梅辂一个头两个大,这首辅当得心力交瘁。 储君不肯登基,大靖朝堂震动。 - 最后是内阁请出裴鸿和灵儿公主,裴鸿以四朝老臣、三任帝师的身份起誓:“太子殿下会主持出殡之礼,殿下孝心可表,哀思难当,且容太子殿下守孝几日。若再耽误,我裴鸿提头来见。” 燕灵儿也说:“皇兄哀伤过度,茶饭不思,正是憔悴之时。虽未登基,但每日政务从未落下,请大家不要再逼皇兄了。” 百官们这才稍止,只是摩拳擦掌之势不变,最多再等个几日,更加声势浩大的阵仗就要来了。 - 燕熙病了。 自大行皇帝出殡后,太子殿下一病不起,早朝无法亲临,奏折也转交内阁暂行处理。 朝臣们这下真的慌了,也不敢再逼燕熙,每日请安的折子如雪片般送进东宫。 也有人猜测太子并未生病,只是被朝臣吵得受不了,托病不出罢了。 周慈和小夏先生却知道,燕熙是真的病了。 一则“荣”到了这时日,已伤及五脏六腑,燕熙近日伤病渐多,头疼脑热咳嗽不断;二是燕熙这几日不知为何气血衰微,面色一日不如一日,又不肯让大夫诊视。 这日周慈与小夏先生又来向燕熙请脉。 燕熙病怏怏地靠在榻上,再一次拒绝了诊脉。 周慈急得嘴上长了燎炮,他跟着燕熙时间长,知道燕熙如此,必定有理由,张了张嘴,咽回了那些翻来覆去劝说的话,想着得给宋北溟写信了。 他们正要退出去,燕熙今日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叫住了小夏先生。 - 小夏先生前些日子才过了生辰,方十七岁。他还是少年心性,加之夏家人都有一股闲云野鹤的神仙气质,他不像旁人那般敬畏燕熙,和燕熙说话直来直去,有时瞧燕熙实在美,还会大剌剌地瞧上片刻,只是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喊燕熙“小美人”了。 小夏先生看燕熙从榻上坐起,他以为燕熙又突然肯让人诊脉了,便拿出脉枕,燕熙却对他摆了摆手说:“孤有些事,想问小先生。不知小先生可愿如实告知一二。” 小夏先生说:“殿下问便是。” 燕熙只一个起身的动作,便是头晕目眩,小夏先生不太会照顾人,只远远看着,并未想到去扶太子殿下。 燕熙也不愿旁人碰,两人倒是省了些客套,燕熙调息片刻,才在榻沿坐直了,缓缓开口:“小先生自五年前,就一直跟着梦泽,替梦泽治‘枯’?” “是。” 燕熙不解:“可那时,你才十二岁。” 小夏先生觉得被冒犯了,不太高兴地说:“我们夏家人自小学医,莫说十二岁,便是七八岁的孩童,对常见病症,也得心应手。” 燕熙质疑:“‘枯’并非常见病症。” 小夏先生面色一怔,有些冲地答:“枯荣一直为夏家所有,我们夏家对枯荣很是了解,我会治。” 小夏先生片刻的犹豫没有逃过燕熙的眼睛,燕熙又问:“若孤没记错,孤和梦泽是第一对把枯荣分开吃的人。你们对此也并无先例可考。” 小夏先生冠着神医的名头,从未被人质疑过,他被燕熙问得又是一怔,瞪圆眼反驳:“我们夏家最懂枯荣,知道怎么治!” 燕熙困惑地说:“当年小先生才十二岁,小小年纪,如何敢治北原王爷的病?不怕一朝治坏了,北原王府找你们夏家的麻烦?” “我——”小夏先生被问住了,北原王府一直待他如上宾,他从未想过治坏的后果,想到自己确实把宋北溟治好了,理直气壮地答:“我可以往家中写信,家中有问必答。” 燕熙目光一闪:“你家中是谁回信。” “我爹爹。” 燕熙更加不解地问:“既你爹爹会治,为何派你一个小少年来?据闻你们夏家其他人一次都没来过,你们夏家就是如此糊弄北原王府的吗?” “我爹爹——”小夏先生一时回不上话来,底气不是很足地说,“我爹爹很忙的。” 燕熙心中已然明白,温和地笑了笑,转而问:“听说你们夏家有家训不问政事。” 小夏先生心想终于遇到个好答的问题了,立刻答:“是,医者仁心,病患不分贵贱,医术一旦和政事参合起来,便说不清了。” “这便有些怪了。”燕熙沉吟道,“既如此,你们夏家为何要给煊赫的宋家人治病?名门望族的贵人,干系重大,何人活着,何人死了,对朝局可谓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效。尤其是梦泽,他是北原王爷,他一旦不在,北原王爷就要易主,这可是大靖的大事。你们治他,很难说是不问政事了。” “你——”小夏先生哪见过燕熙的手段,被问得脸红脖子粗,看样子再问几句就要哭了。 燕熙对小夏先生露出安抚的笑,轻咳了声唤道:“周先生。” 周慈从外头进来。 燕熙说:“今日孤得罪小先生了,还请周先生代孤好生安抚。回头孤备蜜饯糕点请罪。” 小夏先生一听有好吃的,霎时脸色变好,也忘了生气,由着周慈哄着出去了。 - 是夜,东宫寝殿。 燕熙再一次在子时醒来,他摸出枕下匕首,在手腕上的旧伤处又划下一刀。 血滴落入玉瓶中。 滴答。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寝殿有三间宽,燕熙睡在东边,撤去了中间的屏风,望着幽深的殿室,轻声数着:“一、二、三……” 他数到十时,殿门被推开。 一个人影走进来。 来人身形颀长,穿一身朴素的天青色长衫,远远地与燕熙对视。 “我等了你九日,你才肯来见我。”燕熙把手按在伤口上,熟练地抽出绷带,绑住伤口止血,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对方许久,像是很忧伤,又像是释然了,末了冷淡地说,“夏先生。” 夏先生在黑暗里叹了声气,往里走来,停在榻边的立灯上,自如地点了灯,盖上灯罩。 - 灯一亮,殿外头守夜的卫持风立即问:“殿下醒了?” “无事。”燕熙说,“不用进来,也莫叫旁人进来。” 卫持风应声,疑惑地摸了摸后颈,方才他似乎有片刻的失神,好像有一阵风拂过身后,清醒过来便看到殿里头灯亮了。 见鬼了? - 一盏灯照见方寸之间,寝殿里仍是暗,神秘的夏先生站在灯边,展露出了容颜。 夏先生甚是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品貌清明,仙风道骨,举手投足间飘逸出尘。 “我若再不来,你的血要放尽了,若你当真死在登基前,我也无力回天。”夏先生举止儒雅,神情温和,注视燕熙半晌说,“殿下果然够狠。” “是主神大人太难请,坐享其成,却不愿见我。”燕熙半边脸沉在阴影里说,“夏先生才狠,把我和梦泽当棋子摆布。” 夏先生对这样的指责处之泰然,他算是默认了,转而问:“殿下是如何猜到是我的?” 烛光微跳,照得燕熙的一边侧脸忽明忽暗:“枯荣是你拿出来的,一枚给了周慈,一枚通过夏家给了小夏先生,而我和梦泽正好分到了枯荣,这太巧合了。我和梦泽是大靖的两把刀,我父皇选中我和梦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为的是收拾大靖。你存的心思和我父皇一样,区别在于,你在冥冥之中推进大靖国运,你相当于是大靖暗中的帝王,也就是主神。” 夏先生颔首说:“可是,我为何要把枯荣分开用?我难道不怕你俩都死了?” 燕熙思路清晰地说:“五年前,你拿不准我和梦泽谁能成为天下之主,但你只有一对枯荣,于是把宝分开押。派小夏先生去治梦泽,是因为前期枯比荣凶险,担心梦泽扛不住枯。而荣的凶险在后期,在我出现危急病症后,小夏先生又恰好来到了我的身边。枯荣的整个治疗阶段,都有夏家的身影。” 夏先生欣慰地点头:“你想到夏家不难,如何想到是我?我们从未谋面。” “论理,以北原王府的尊贵,夏家派去治病的得是小夏先生的父亲。而小夏先生的父亲不去治梦泽,是因为他一旦不会治,便没有退路,派个小少年去,治好了是医术高明,治不好还能给家里写信求助,可进可退。而小夏先生往家里写信,大约都是经你授意回复的。夏家只你最神秘,一直云游四方,老师五年来遍寻不着你,这是因为主神大人你不想暴露。所以无论是动机,还是情感,夏先生都是最符合主神的那个人。” “你倒是想得明白,”夏先生并不否认,淡淡地说,“知道我不想见你。” “下棋之人,当然不希望棋子反客为主,棋子只要听话就好了。”燕熙冷嘲道,“真划算啊,一对枯荣,支使了两个人替你重整河山。” 夏先生对燕熙的话竟是不反感,他以一种很慈爱的神情看着燕熙说:“支使你们的不是枯荣,是你们自己的信念。你的动力源于回家,梦泽则是复仇。你们都是极为自律自省之人,我只要用枯荣帮你们开一点金手指,你们的功绩就轻易超乎我的想象了。” 燕熙冷笑道:“无耻。” “只要能修补这个世界,我不介绍对一两个主角无耻。主角选你来当,是这本书最大的转机。”夏先生不以为意地说,“你方才所做的推测,大多是对的。系统当初将你吸进书中,是从你那篇长评看出你的身为学霸的潜力。但是选中你之后,又发现太子身体太差,以防万一,我们又选中了梦泽。让我惊喜的是,你和梦泽都非常优秀,你们都有成功的绝对的实力,不同在于你是修补,梦泽是重建;你是穿书者,梦泽是书中人。” 燕熙听着这般大言不惭利用别人的话,心中极是厌恶。他看着烛光下的夏先生,觉得这主神实在是表里不一,除了样貌飘逸外,内里全是冷冰的算计。他冷哼一声说:“你不担心我和梦泽厮杀相争吗?” “不担心。枯荣相吸,你们必定会在一起。”夏先生说起此事,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愉悦,“这也是为何,我要把枯荣分开,这样既能有两个选择,又在合适之时让两个选择可以合为一体,互为补充。” 燕熙耐心欠奉,蹙眉不再看夏先生,极是冷淡地说:“真是一手好棋。” “你很讨厌我。我真是一个失败的主神,我的主角厌恶我。”夏先生露出遗憾的神情,“我知道你恨这个血腥的登基过程,可是我给了你一次重生的机会。试想,若不是穿书,你在现代已死了。” “主神大人是想要我感谢你吗?”燕熙回首,微愠道,“恕我做不到。” “你既讨厌我,我们多说无益。”夏先生往后退了一步,光照不到他的脸,这让他又显得神秘起来,“不如你直接说,想要什么条件?” 燕熙沉默片刻说:“我想带梦泽走。” 夏先生并不意外,解释道:“你能回现代,是因为你本质上是人,你在现代有原身,而梦泽没有,梦泽本质上是纸片人,这很难办。” 燕熙不赞同盯视着夏先生说:“两件事并无本质差别。你让我在现代死而复生,是重新创造一个生命;你让梦泽在现代有身份,也是创造一个生命。这是一本双男主的书,我完成任务有奖励,梦泽完成任务也得有奖励。”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5节 “你在我来前,把逻辑都捋清楚了。”夏先生似乎永远不会被激怒,平和地说,“在现代找一个人将死之人的身体给梦泽,确实不难。但是,肯不肯去现代,得看梦泽的意愿。” “我只要一个机会。”燕熙说到此处,那股来谈判的咄咄逼人之势弱下去,他垂下头,又自责又难过地说,“梦泽除我之外,还有他的家人和事业。他的人生注定是绚丽精彩的,我希望梦泽尽情实现梦想,无灾无难,寿终正寝。待他离魂之日,问他是否还记得我,是否愿意去找我。他若愿意,你便送他来;他若不记得我,你便莫多说。” “你事事皆要掌握,我倒是没想到,于梦泽上,你会把选择权交出去。”夏先生若有所思道,“只是,梦泽的使命并未达成,他的功绩尚不如你,还不到和我讨价还价的地步。若他的功绩无法达到奖励穿越的地步,我也没办法违反规则送他穿越的。” 燕熙眼里浮出光来:“梦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会成为比明君更加耀眼的存在。” “既然你不舍得梦泽,你为何不求续命之法?”夏先生审视着燕熙,“你的所有打算皆是回家,你有想过陪梦泽白头到老吗?” “若能续命……”燕熙苍白的脸在昏暗里似随时会消散,惨笑一声说,“主神大人今日就不用现身来劝我了。你大可以直接给我续命,续到我登基为止。” 夏先生恍然道:“难怪你看到我来,并不高兴。” “若能在此寿终正寝,我晚一些回现代也是可以的。”燕熙垂下头去,怔怔望着自己腕上的伤口,“我想过无数次,太子这个角色,原著设定就是病弱,他在原著里未有年满二十岁,我用着他的身子,想来是绕不过他去。而且我还用了荣,我大约十九岁都活不满。主神若是能直接改人物出厂设置,那也就不必拉穿书者来做任务了。” “我虽不能改出厂设置,”夏先生从怀里摸出两瓶药,转身放到小案上,“但治你这种自残的小伤,还是手到擒来的。这两瓶药,一个抹伤口,一个口服,你若不想梦泽回都看到后罚你,就乖乖听本神的话,好好用药。” “谢谢。我还有一事不明。”燕熙收好药说,“世界修补完毕,书里的这一代人逝去后,是反复重生重走剧情,还是世代更迭下去?” 夏先生说:“当然是世代更迭,这个世界产生主神和系统,就是为了支持世界不断发展。如果只是为了不断重复,那就不必拯救了。” 燕熙想起了牺牲的执灯者,唐遥雪、文斓、杜铉、叶先生、严瑜,这些人都永远消失了吗? 燕熙悲从中来,难过地说:“牺牲的执灯者怎么办?” 夏先生定定瞧了一会燕熙,温和地安慰道:“执灯者特殊一些,是系统自救内核,他们当业绩足够又有重生意愿的,我会奖励他们重生一次。” “如此,甚好。”燕熙猝然抬头,求证地望着夏先生,见夏先生对他郑重点头,他终于散开愁眉,转而问道,“为何原著里执灯者的暗线没有显露出来?” “因为原著的底色太恶了,执灯者没有机会走到发挥作用的位置,或是很早牺牲,或是一直潜伏。”夏先生叹息一声,顿了片刻才道,“转机在于你把原著的剧情打乱,你蛰伏的五年,执灯者紧随着锁定惊蛰,全员蛰伏,没有人提前暴露,甚至连《执灯录》也没被打成禁书。执灯者保存了下来,成了修补世界的重要力量。” 燕熙心绪平和下来。 外头更声传来,夏先生看了眼灯罩里燃去半截的蜡烛,说:“条件已谈妥。你愿意登基了么?” 燕熙问:“我若不登基,这个世界会毁灭吗?” 夏先生说:“你是主角,你不登基,这个世界的修补将无法完成。系统会重启,让你一遍遍地重生走太子剧情。如果你足够坚忍,不在这个过程中疯掉,终有一日,你会成为真正控制这个世界的人。你曾说过,你要当这本书的神。我无比赞同你,连我的神格,都是由你赋予的。如此说来,我很幸运。” “为何这个世界会选你当主神?” “这个世界的时间线,是平行于真实世界的。在作者完结之后,这个世界就开始自我运转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重生过多次了,或许是因为只有我足够清醒,保留了每一世的记忆,所以我在芸芸众生中成了能控制意识的人。”夏先生说着转身,边走边说,“我本闲云野鹤,无端卷入纷争;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1” - 隔日起身,燕熙的气色好了许多。 周慈和小夏先生庆幸不已,商白珩连日的愁云也散去。 燕熙终于答应登基了。 礼部尚书孙昌得了消息,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 钦天监算出的吉日是五日后的十二月初九。燕熙说,把封后大典一起办了,孤写信请宋三小姐归都。 百官们好不容易盼来新君登基,再没人敢节外生枝提反对大婚。 双喜临门。 - 燕熙经与夏先生夜谈后,身上的戾气消去不少。 他每日最得趣之事,便是看西境的军报和宋北溟的私信。 这日已是十二月初七,燕熙三日前给“宋三小姐”寄去的婚书,今日该有回信了。 西境的折子和信件呈上来时,燕熙先翻的就是宋北溟的信,可左翻右翻,又没寻着。 他心头一跳,又去看西境的军报。 昨日西境就没军报来。 前日的军报上说,宋北溟找到了漠狄另一处粮仓,带兵又打了一回胜仗。论理昨日的军报该提宋北溟回到西境的情况了,今日又没军报,这就太不正常了。 燕熙问望安:“西境的信报都在此了?” “奴婢反复检查过,今日确实只有这些。”望安不安地答,“北原王府那边,奴婢也着人去问过,说王府这两日也没收到三爷的家信。” “把西境三郡的奏折都找出来。” 望安应声,连忙带着小太监翻找。 燕熙从几十封三群的奏折中,找到一本提到:“近日漠狄有暴风雪,我县一商队未按期归来,恐有不测。” 燕熙刷地起身,案上的茶杯落地,碎了一地。 卫持风闻声从殿门转进来问:“主子何事?” “备马。”燕熙拧眉说,“去西境。” 明忠正好捧着又一叠奏折过来,听到燕熙的话,急道:“殿下,还有两天就要登基了,您这会去西境,朝臣找不到人,会撕了东宫的人!” 明忠因着天玺帝驾崩,病了一场,本是要请辞去守皇陵,燕熙担心明忠悲伤过度,以望安还要人教为由把明忠留了下来。老人家有事做,病眼见好得快起来,这会说话,中气很足。 “和他们说,”燕熙抓过氅衣,快步往外,“孤去接宋三小姐回都。” 揽月破云风驰电掣,紫鸢和卫持风一路紧跟,锦衣卫提了绣春刀跟上,王府暗卫在两翼护着。 靖都的百姓还未及看清这突然而至的阵仗,朝臣还没得到消息,内阁也还一无所知,太子殿下的队伍已出了德胜门。 燕熙纵马狂奔,素白氅衣被风鼓得很高,他面色铁青地抓紧缰绳,脊背滚下的都是冷汗。 此去西境,快马不眠不休也得一日多,他恨死了这古代的交通,想见一个人要翻山越岭。 燕熙不敢想倘若宋北溟回不来会怎样,他的眉间有化不开的霜雪,比旷野的寒风还要冷。 卫持风和紫鸢吊着心,他们无从劝慰一路狂奔的太子殿下,料想这一路怕是不会停了,交代下属给前方的驿站传信要备好换骑的马。 燕熙越骑越快。 靖都的冬季尚有草木存绿,郊外遍地落叶之上时有迎寒傲立的松柏梅林。 这些燕熙都顾不得看了,他死死盯着前方的官道。 当天际尽头出现一道人影时,燕熙眼里模糊了,并没有看清。 直到那快马如电,强势地撞入视线,燕熙才如梦初醒般怔然抬眸。 - 宋北溟躲过暴风雪赶回西境时,看到了婚书,又听说已经两日没往靖都送军报时,立即感到不妙。 北风惊雪当即越出竹宅。 未来的大靖皇后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储君要骑出靖都辖界时,亲自带来了婚书的回信。 燕熙朝着天际那熟悉的身影扬鞭加速,风吹乱了他的发稍,他在奔跑中面色转暖,活气须臾间回到他身上,他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看清了思念的情人。他在疾风中大声喊:“宋北溟!” 作者有话要说: 1“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引用自唐代李白《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意思是希望你能生出羽翼,点化我成为北溟巨鱼。 第137章 登基大婚 北风惊雪连跑日余, 已经疲惫不堪。 宋北溟跃下马来,他在看到心上人时疲备便消散了, 他站在旭日下, 英俊的眉目爠爠,他痞痞地笑起来,对燕熙张开了双臂。 揽月破云见到北风惊雪, 兴奋地嘶鸣起来。 太子殿下骑马行云流水,到近处时, 燕熙从马背滚下,他一路上又惊又喜, 心坠入深渊,又飞上云霄,心脏都快要跳坏了,他真的要被宋北溟吓死了。 冥冥之中, 这一场惊喜,微妙地让燕熙经历了一场对宋北溟的失而复得。 燕熙在奔向爱人的过程中, 无比地坚定——不想宋北溟出事, 不想离开宋北溟。 燕熙跑动时衣袂飞舞, 眼眶不知何时红的,飞奔时泪水被风拂开,燕熙扑进了朝思暮想的怀抱。 你这个坏人, 让我担心。 可你又这么好, 跋山涉水来见我。 宋北溟终于抱住日思夜想的人, 用力地扣住燕熙的后脑勺, 把燕熙压在月匈月堂上, 恨恨地说:“二十二天了, 我他妈跟你分开了这么久!” 燕熙咬住宋北溟的衣襟, 极力地想要克制,不想在宋北溟面前当爱哭鬼。 “吓坏了吧?”宋北溟轻拍着颤抖的身子,“我无论去哪里,都会想方设法归家,不要担心。大靖除了你,还没什么能阻拦我的。” “可那是暴风雪!”燕熙环住宋北溟,攥着宋北溟的衣裳,要把那衣料揉碎了,忍得痛苦,终是哽咽起来,“宋北溟,不要离开我。” 宋北溟知道自己把太子殿下吓惨了,他埋首在燕熙脖颈,闻着“荣”的味道。 闻得他月匈中滚烫,燕熙有按时服下枯的血丸,身上有来自自他的味道。 这一刻,他无比深刻地感受到燕熙是属于他的,燕熙的冷与热、诱惑与推拒、强悍与脆弱都是他的,这个人身上有他的血,浓郁地显露出来他的味道。 这个占有的过程隐秘而热烈,宋北溟像野兽一下侵占着燕熙,从外而内地把燕熙染上自己的味道,而后全天下宣示,这是我的人。 “我不离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西境暂时打不起来了。漠狄最后的粮仓也被我烧掉了,没粮就没底气,现在就怕他们狗急跳墙,殿下请兵部和鸿胪寺选人去和谈罢。” “和谈?”燕熙泪眼婆娑地抬头问,“你改主意,想和谈了?” “有微雨的大靖,不屑和谈。和谈只个幌子,先拖时间,再用粮食吊着他们,除非狄搏亲自捧着国书,跪在奉天殿向你求和,否则一切免谈。打仗我可不跟敌人讲信义,兵不厌诈,他们若敢不服,打服为止。”宋北溟挑起燕熙的下巴,“只是,眼下宋三小姐没空打仗,要先嫁人。” 宋北溟将人托起,燕熙泪珠挂在眼角,他把燕熙举得高高,兴奋地问:“快点娶我好不好?快点洞房好不好?” “好。”燕熙高出宋北溟半身,他撑着宋北溟的肩膀,破涕为笑,低头说,“我用大靖最高等级的封后礼,把宋三小姐娶回家,正位中宫。” “微雨。”宋北溟仰头喊,“再快点罢,我要洞房!” “嗯。”燕熙耳尖发热,俯身再应。 宋北溟高大挺拔,在这种落差里轻易捕捉到了太子殿下的唇。 燕熙的思念和担忧被口勿去了,他苍白的面色被亲得泛红,宋北溟爱死了因他涨起红潮的太子殿下。 - 梅花开了。 他们相遇的官道两侧是成片的梅林,燕熙闻到梅花香时,已经被抵在梅树上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6节 此处离靖都远,梅林里没多少游客,零星的几个也被方才锦衣卫的阵仗吓得散开了,加上锦衣卫把远处的游客也请走了。临时的皇家梅林,换来有情人短暂的耳厮鬓磨。 - 卫持风摸摸鼻子,转过身。 紫鸢轻笑一声,朝四周做了一个散开的动作,然后提剑上马。 “哎!”卫持风叫住紫鸢,“鸢姐你不当差啦,去哪?” “有天下无敌的悲风和流霜在此,全大靖的刺客来了也要被喂刀。”紫鸢看到燕熙等到了从风雪中归来的三爷,会心地笑起来,提了缰绳,纵马小跑而出,“你离这么近,不怕碍着主子事么?还不快着人给内阁传话,说殿下接着宋三小姐了;还要给东宫传话,让布膳烧水!” 方才燕熙出行的阵仗太大太急,宫里和内阁肯定大乱,朝臣都提心吊胆地想要劝储君回去。想必过不了多久,不明就里的内阁就要点禁军来伴驾了。 “唉!”卫持风一拍大腿道,“还是鸢姐想的远,等等我啊!” - 燕熙被口勿得起热,额间出汗,毛绒绒的裘帽下,太子殿下的面容显露出十九岁少年该有的无邪稚嫩,洁白得让人舍不得亵玩。 但太子殿下被抱热了,推掉了白裘帽,昳丽的容貌完全的展露出来,在天光下惊艳夺目。 宋北溟觉得太子殿下又在蛊惑他。 燕熙瞅着宋北溟,哭红的眼角被催得更红。 他妈的,这眼波! “啊!”燕熙惊呼一声,在天旋地转间,被压倒在梅树下。 梅花震落,落英缀了燕熙满身。 “幕天席地,四海为家。”宋北溟捻起燕熙额上和唇上的花瓣,眼神勾着燕熙,缓缓送入口中,“明年梅花开时,我们轻车简从,做一对在花海里忘记归家的恋人。” 这让燕熙感到被吃掉的是自己。 “明年……”燕熙咀嚼着这两个字,“今年挑个日子来不好么?” “回宫后要张罗大婚,登基更是礼数繁杂,登基后还有非常繁琐的礼仪,从我们回宫起,礼部、太常寺和鸿胪寺的人每天天不亮就会盯住我们。待把礼节走完,梅花都该谢了。”宋北溟俯首,解开了燕熙氅衣的系带,他用力地嗅着燕熙的味道,发觉了微妙的不同,“你的‘荣’变浓了?” “用了些培元的药。”燕熙来路上咽了一颗用自己的血制成的血丸,他杀狄啸后流的血和前几日夜里放的血都交给周慈做成了血丸,为的就是有急事时能催出劲来。今日仓促跑出来,为着能熬过两日颠簸,只能用上了。 燕熙陷在花瓣里,视线被宋北溟罩住了,他无处躲闪,说谎变得艰难,索性不说了,勾着宋北溟仰头口勿上去。 宋北溟好凶,接住口勿后把燕熙亲得要融化在花间,燕熙难耐间很轻地说:“移几棵梅树到坤宁宫罢,我要和未来的皇后赏今年的梅。” “好啊。”宋北溟没敢解燕熙的衣裳,他在西境就知道燕熙病了好些日子,若把人在外头弄着凉了,再要病倒,他会气死自己。 靖都的方向传来了轰隆的马蹄声,应该是内阁未及得到宋北溟回来的消息,派了禁军出城来接应储君了。 燕熙和宋北溟总是被身份束缚,片刻的放荡弥足珍贵,宋北溟凑近了,撩开领口,看到那个“溟”字。 燕熙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变得敏感。 他仰起头来,红玉手钏顺着腕子滑动,洁白的手指揪着草叶,整个人都在颤抖。 宋北溟把太子殿下催得更热,想走变得很难。 燕熙的脸仰在天光下,他抱着宋北溟的脑袋,这个角度向上望,梅花仿佛开了漫天。 他把这片梅林种在了心上,搂住了想要起身的宋北溟说:“无妨的,紫鸢和卫持风会劝禁军回去。我已经是大靖的主人,无人敢来打扰我们。梦泽,我的身体还好,梅花正好,不等明年了,就今年罢。” 燕熙把人拉回了身上。 - 登基大典和帝后大婚在同一日举行。 靖都处处张灯结彩,百姓们穿了最隆重的衣裳,赞颂声不绝于耳。 群臣们热泪盈眶,终于等来新帝,寅时宫外门就热闹得像过年了。 吉时到,红日高悬。 帝王仪仗隆重严肃,皇宫红绸广布,在踏上奉天殿的丹陛时,新帝没有像司礼官教的那样不停步不回头。 新帝停下脚步,于众目睽睽之下牵住了皇后。 这一步不合礼仪,这一牵更不合礼仪,皇后不能跟着皇帝走登基流程。 礼部、鸿胪寺和太常寺的官员们为难地互相对望,在庄重悦耳的鼓乐声中,他们选择了闭嘴。 燕熙身着明黄衮服,戴十二旒冕冠。 他没有让皇后穿女子嫁衣,而是给宋北溟披上了男子吉服,戴的是男子金玉冠,只为了应和“宋三小姐”的身份,在宋北溟高高的金玉冠下,戴了一枚凤簪。 要说这伟岸魁梧、玉树临风的皇后是女子,当真是明目张胆地指鹿为马。 朝臣都知道新帝比天玺帝更加不好说话,大多数人选择乖乖闭嘴,并且还一板一眼的对天下人说宋三小姐淑惠贤德,乃《女则》典范。 也有人试图想劝,可递上去的折子都石沉大海。 - 通往奉天殿的丹陛很长,燕熙牵着宋北溟走得很稳。 燕点看似泰然自若,实则他的心跳得很快,交握的手心里是汗。 燕熙在这条夺嫡路上走了五年多,宦海沉浮、血腥厮杀、乐虞我诈,他一度厌恶极了。 宋北溟给他带来了光和温存的家。 燕熙恍然觉得这条路不漫长也不痛苦了,明黄龙袍有十二团龙,燕熙侧首时,五爪团龙转身宋北溟,他轻声对宋北溟说:“朕的皇后,准备接受万民叩拜了。” 宋北溟很少穿艳色,吉服的红色衬得他格外尊贵和英俊,新后落落大方地反握住帝王的手,一同迈进奉天殿。 帝后在奉天殿的高坐并排而坐,裴鸿捧着册宝率领百官万民跪下。 叩拜声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靖新朝开启了。 - 火树银花不夜天,喜乐酒宴不断席。 坤宁宫迎进新人。 燕熙不喜繁文缛节,却全程微笑地牵着皇后,一丝不苟地走完了大婚所有仪式。 连早生贵子的流程都没让省略。 当礼官和宫人们合上殿门退出去,帝后相视一笑。 白日穿的明黄衮服,换成了正红吉服,燕熙坐在龙床上,要摘掉冕冠。 宋北溟按住了他的手,深深凝视着跪到他膝前,撩开新帝的十二冕旒,终于看清了大靖十三郡美人都比不上的绝世容颜。 这是宋北溟人生中最隆重的时刻,他仰头望着的人眉目如画,尊贵无极。 大靖的天子最初披着画皮引诱他,要他怜惜,诱他深陷;在他交出真心后,画皮遽然撕去,摇身一变成了大靖太子。 他们的交锋在初遇时机关算尽,乐此不疲地试探之后,共同陷进了温柔乡。 宋北溟恨过。 在太子殿下的册封大典上,走向储君之位的人无情地不看他一眼,他恨不得要把太子朝服撕碎。 只是恨那么微弱,热烈的情爱与欲望浇灭一切。 宋北溟叩问过自己无数次:是耽于情爱吗? 不是的。 他的回答逐渐清晰和坚定,太子殿下太过耀眼,没有人舍得遮盖掉月神的光芒。 宋北溟早就认输了。 “你说是棋逢对手,我却是甘拜下风。”宋北溟在撩开陛下的冕旒,勾起美人的脸说,“愿捐黄金膝,做你风月臣。” - 绣着龙凤呈祥的锦被滑到了龙床下。 新帝的团龙吉服被撕碎,权势滔天的美人被摁进软褥里。 青丝散在枕间,玉白的肩膀被勾住,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金手环,环上嵌着各色宝石,把白皙的肌肤衬出惊心动魄的艳色。 手环一侧垂下细细的金链,金链被人牵引着,那一头收在一只有力的大手里。 金链被拉扯着,把陛下的手锁在床头。 锁链碰撞,牵动了脚踝上的另一副金锁链。 新帝被锁得无处可逃。 琴瑟和鸣,大吉之兆。 - 周慈在帝后大婚的夜里,提了两坛酒到宣宅。 自燕熙登基后,商白珩便住到了这里。 他看着商白珩白发渐多,也不再劝了,拍开酒坛,升了火炉,就拉商白珩喝酒。 商白珩却摇头道:“我自上回醉过,就不再喝了。你若想喝,我来煮酒。” 周慈诧异地问:“你平时不沾酒。哪回醉过?我怎么不知道。是我去西境后的事么?” “不是。”商白珩不愿多说,接过周慈的酒提,往次瓷壶里添酒说,“莫说我了,你平日也不碰酒,今日怎么突然要喝?” 周慈是怕商白珩难过,想来陪他。此时见商白珩理智不像个凡人,更加忧心。 加上他自己也有心事,便不等那酒烧热,自己从坛中舀了一杯,一饮而尽道:“前几日是娘娘的忌日,我去皇陵看过,到处都安置得很好。今日是殿下……陛下的大喜之日,想来若娘娘尚在,大约也会喜笑颜开。我……想敬娘娘几杯酒。” 他说着一连猛饮几杯,不擅饮酒的人霎时咳得天昏地暗。 商白珩若有所思地瞧着周慈紧锁的眉,他曾经醉过,知道有些痛苦是亟需借酒浇愁的,他也不劝周慈停下,只沉默地煮酒。 商白珩已经是一国次辅,眼看首辅在望,正是门庭若市、宾客盈门之时。 燕熙曾提过要赐他大宅子,商白珩说不要,又在出了御书房拆返回去,请燕熙赐了这间简陋的宣宅。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7节 商白珩望着皇宫方向,看那边又红光漫天,这时辰大约帝后已经就寝。 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提,连叹气的声音都不敢泄露。 他的学生已经有了妻子,他不敢醉酒。 酒后失态,酒后失言,万不能有。 不能有丝毫表露,不能有些许异样,甚至要克制得一眼也不多瞧自己学生。 帝师当如是。 第138章 世界共主 因着乾清宫被焚毁, 新帝住在皇后的坤宁宫。 临近年关,礼部拟了一批年号供燕熙选, 在早朝后送到坤宁宫。 “景乐——”燕熙从中捡出这副字, 想起了原主景乐帝,他用着原主的身份和身体,索性就好人做到底, 选了“景乐”为年号。 宋北溟下朝后去御花园练武,回来时正见燕熙对着字发怔, 俯身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景乐帝?‘春和景明,平安喜乐’, 意头喜庆祥和;又应了你生辰在春节,形式也很妙。” 燕熙仰头看他,露出温和笑意说:“那以后你就是景乐皇后了。” 宋北溟沉身也坐进软榻,把陛下搂进怀里, 用力嗅了下陛下的脖颈,沉吟道:“你的荣还是浓。” 燕熙压睫, 盖住了闪烁的眸光, 顺手拢了手炉在手说:“小夏先生给夏家去信了, 夏家人给回了新方子,有些用处。” “哦?”宋北溟提着的心稍降,他瞧着燕熙色气渐好, 逐渐有了当初的盛艳, 不觉又放心了些。他抬掌在燕熙腰间, 替燕熙揉去夜里的酸痛, 凑在陛下耳边说, “夏家人想来办法是多一些。” 燕熙耳朵微红, 侧首意有所指地瞧着宋北溟。 宋北溟入掌是令人销魂的细窄, 再往下的起伏优美而勾人,方才练武卸去的劲根本不管事,他这个皇后一旦和皇帝挨在一起就要着火。 这几日夜里宋北溟都不敢闹到太晚,就怕把陛下玩坏了,他憋着劲,这般根本泄不尽火。 燕熙感到那手在往下,他也不拦,扭身就这么瞧着宋北溟。 “陛下又在邀请本宫?”宋北溟挑起燕熙的下巴,“夜里不说一直哭着说不行、不要?” “我——”燕熙想起那金锁链竟是不止手脚上的两副,还有串了明珠的、配了软夹的、极细极长能缠绕全身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样式,燕熙光是想想就面红耳赤,压低声说,“你是攒着我杀狄啸那次的气,要都讨回来吗?” “陛下英明。”宋北溟那只在做乱的手挑开陛下的衣摆,“不让你痛上几回,陛下不长记性。” 燕熙轻喘着捉住宋北溟的手说:“我……朕……还有奏折没批。” “是‘我’还是‘朕’?”宋北溟在床榻间对微雨和陛下的态度迥然有异,“昨夜问你,你还没说出喜欢哪样呢?” 燕熙捉着宋北溟的手在犹豫。 若他是“朕”,他可以命令宋北溟拿出去;若他是“微雨”,他会纵容宋北溟再深入。而宋北溟对他两种反应又拿捏的极是微妙,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宋北溟得手了,区别在于过程。 那过程—— 燕熙吸深一口气,起床后一直水汪汪的眼里,泛上了水,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默许了。 - 就在此时,外头望安给梅树浇水,突然惊呼一声:“这梅树!” 卫持风从檐上跳下来,瞅近看说:“这花怎么全谢了?” 燕熙和宋北溟在梅林那次之后,叫人挪了两棵梅树回来,就种在坤宁宫正殿外。 燕熙每日都会瞧上片刻,连落花都不舍得丢,细细地收了,压在书里。 此时一听,燕熙神色微变,想要起身。 宋北溟摁住他,替他穿了薄袄,又披了氅衣,再往燕熙怀里塞进手炉。 宋北溟发觉燕熙近来对梅花出奇的喜欢,他很少见燕熙有物欲,金银财宝、珍奇古玩,皆入不了微雨的眼。 这难得的喜欢,让宋北溟觉得微妙。 尤其是方才,当燕熙看到梅花枯死,竟然脸色煞白,宋北溟那种微妙感变成了不安。 “怎么了?”宋北溟把人扶住,握了燕熙的手,入手冰凉,他陡地提起心,劝道,“梅树多得是,换一株便是,叫卫持风亲自带人去梅林,挪个十株八株回来,为些伤神,平白伤了身子。” “我知道的。”燕熙怔怔盯着那梅树,他发觉自己近日心绪格外脆弱,这大约是身体病症的某种反应。 因为他一连几日用着“荣血丸”,不想让宋北溟看到自己的病态。可用着荣就像是浑身病痛的人服了止疼药和兴奋剂,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身体如何了。 是时间快到了吗? 宋北溟看燕熙愁眉不展,忽然意识到了症结,捂着燕熙的手说:“挪地儿会伤根,本就不好活,这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燕熙再一次这般回话,他想活得久一些,哪怕病得不好看,也要多陪宋北溟一些时日,“不用再挪了,想看了你陪我到梅林去看便是。” 燕熙想,又该唤夏先生来了。 - 隔日趁宋北溟不在时,小夏先生递来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燕熙亲启”,小夏先生古怪地看着燕熙说:“我家为何会直接给陛下写信?” 燕熙接过信,微眯了眼。 望安看燕熙没有回话的意思,机灵地捧出果子,哄着把小夏先生请出去了。 “陛下五脏六腑已衰竭,断荣血丸便油尽灯枯。新岁不远,陛下珍重。临行之日,思危来送陛下。——夏霜” 燕熙面无表情地把信看了两遍,冷着脸把信投到炭火盆,冷漠地看着那信化为灰烬,直到那灰烬飞卷,飘落在四处。 灰白的纸烬落了些许在燕熙的绫罗常服上,他抬手扫去,又从暗格里抽出药匣子,里头安静地躺着十四枚荣血丸,一天一粒。 今日是腊月十六,十四日后是除夕。 燕熙想,陪梦泽守岁正好。 燕熙面色沉下来,变得格外凌厉,对着虚空说:“夏思危,你若敢在新岁前把朕带走,你这主神也别当了。” 燕熙近来种种惊疑不定,源于未知,以致时常悲春伤秋。 如今知道寿数几何,他喟叹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成那个杀伐决断的燕微雨。 - 宋北溟这两日心神不宁,把周慈和小夏先生请到跟前问燕熙的病情,两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宋北溟便盯着周慈。 周慈面色镇定,他对自己诊的脉还是有把握的。虽说不出燕熙的准确时日,多少是知道这时候该用些吊命的药了。是以燕熙要他制荣血丸,他没有反对。 周慈这些日子夜里都睡不好,时常半夜惊醒。为着方便照顾燕熙,周慈就住在坤宁宫的偏殿。 他夜里醒了,再睡不着,便整夜的翻看医书,只要坤宁殿里有人传话,他便会立即跑到门边。 就怕燕熙出事。 但即便如此,宋北溟问他,他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哪怕他知道宋北溟是“夏至”也绝不松口。 周慈只听燕熙的。 燕熙不叫宋北溟知道,自然有燕熙的理由。 宋北溟什么都问不出,反而让他更加焦虑。 意外的是,隔日,燕熙便如常了。 陛下近日的敏感一扫而空,望向人时,眼里又有了深不可测的光。 - 十四日能做多少事? 燕熙每日要上朝,批完折子便到申时了。 算下来,每日只有一个时辰的闲暇能做旁的事,接下来入夜,时间都要交给宋北溟。 燕熙便一日召见一些大臣,每次一个时辰。 内阁五人,除商白珩外,其他四人每人一个时辰,再添上各人分管的六部五寺一起,君臣相谈甚欢。 每一场召见,燕熙都会携宋北溟一起。 朝臣们心中知道宋北溟不仅是皇后,还是安王爷、苍龙军主帅、北原之主,宋北溟往陛下旁边一坐,无人敢说一句“后宫不得干政”。 碰到军务之事,燕熙通常不怎么开口,只看宋北溟。 有宋北溟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根本不敢糊弄,一个时辰下来,将领们既紧张又佩服。 - 接下来便是帝后亲自访老臣,汉家、裴家、淳于家以及宋家各一日。 第一日去了汉家,把汉家惊得喜出望外、鸡飞狗跳,汉临漠的遗孀方氏是个能当家的,很快镇定下来,把帝后招呼得很好,还叫汉临漠的孩子跟在帝后身边玩了许久。 有了前头召见朝臣和御驾亲临,靖都旁的几家便多少猜到帝后会来,提前张罗起来。 裴家在次日接到了御驾,裴鸿是四朝元老了,看燕熙一袭龙袍、威势逼人,说不出的欣慰。 短短一个时辰,老太傅抹了几回泪。 临别之时,老太傅还提起当年在文华殿,他引宋北溟给燕熙见礼之事,笑道:“陛下与皇后娘娘当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燕熙温和地笑着,宋北溟也陪着笑,两人对视间,眼里都藏了不可明说的意味。 裴青时全程陪着,没问到他时,他从不抢话;答话时也是尽量简明扼要,绝不喧宾夺主。 他眼睫一直垂着,不看不该看的地方,目光里也不再有琢磨的意味。 裴青时这些日子把性子磨得更平更韧,已经可以在面对燕熙时做到表面上的镇定自若了。 燕熙也发觉了,裴青时经这半年多的历练,比之前少了那股自负悲愤之态。如今说话做事更加平和,望着他时也不总是欲言又止了。 更为微妙的是,裴青时举手投足间有了几分商白珩的意思,但裴青时又学的很高明,把商白珩的优点学去了,也没丢掉自己的优势。 离开裴府时,燕熙对裴鸿和裴青时说:“太傅、师兄留步。” 这一句“师兄”把裴青时当场叫跪了。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8节 宋北溟折身把裴青时扶起来说:“我和陛下想着,新岁初宴请亲友欢聚一堂,届时太傅和师兄到宫里来。” 裴青时不敢置信地瞧着宋北溟,又瞧向燕熙,见燕熙温和地对他展露笑意,他方才还能忍的泪,这会彻底决堤了。 抹泪时又觉丢脸,强撑笑意的谢恩:“谢陛下和皇后娘……” 他实在做不到对着宋北溟这英俊神武的模样叫一声“娘娘”。 这话说到一半,裴青时把自己卡住了,咳得涨红了脸,还是裴鸿失笑地把帝后送到阶下。 - 淳于南嫣是个有谋划的,听说帝后去了汉府和裴府,便想着有备无患,淳于公府阖府清扫,焚香以待。 而当次日燕熙和宋北溟真到淳于公府时,淳于南嫣还是大喜过望。 她呆立半晌,不敢置信。 直到燕灵儿从燕熙身后钻出来,扑向她怀里时,淳于南嫣才恍如隔世般地望向燕熙。 燕熙没有多说,他肯来,便是答案了。 燕灵儿这些日子在宫里把燕熙磨得没了脾气。 小姑娘如今说话分寸拿捏得正好,既不触犯龙鳞,也不惹兄长不悦,只每天跟燕熙说这些年跟着淳于南嫣学了什么,做了什么。 字里行含间没有幽怨,却句句都是在求兄长网开一面。 燕熙全听明白了,燕灵儿只差明着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燕熙得承认:燕灵儿确实被淳于南嫣教的很好。 燕灵儿不刁蛮、不任性、不胡闹,贵女的坏习惯一个没有,女红和文武都没落下,处事落落大方,朝政也能侃侃而谈,隐隐显露出治理之才。 大靖朝有过许多公主,燕灵儿这学识、秉性和气魄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最重要的是,燕熙希望燕灵儿快乐。 燕熙疼爱这个胞妹,自然是不肯送去和亲,也不肯牺牲妹妹做政治联姻。他的妹妹是大靖最尊贵的女子,于权于势于财,都不必求着谁了。 他这个兄长苦熬着才到这个位置,绝对是不肯让唯一的亲人委屈了。 女大不中留。 燕熙想:燕灵儿喜欢谁,便是谁罢。 到哪日不喜欢,再换个人便是。 燕熙身为兄长的气势很足,几次淳于南嫣想找燕熙说话,都被燕熙扭头拒绝了。 倒是宋北溟失笑地出来化解,期间还问起一事:“听说淳于小姐命中有中宫之象?” 淳于南嫣吓得就要跪下去,宋北溟为着男女大防不好去扶,好在燕灵儿眼疾手快,把淳于南嫣扶住了。 淳于南嫣连忙解释:“南嫣当初被封太子妃并非自己心意,南嫣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宋北溟笑着宽慰:“淳于姑娘当日高风亮节,自己请去了太子妃之位,于梦泽有大恩。你既会主动请去,心意已然分明,旧事不必再提。” 宋北溟说完,意味不明地瞧着淳于南嫣。 淳于南嫣冰雪聪明,在这样的注目里意识到了旁的东西。 中宫之象?太子妃? - 燕熙到北原王府时,阖府上下翘首以盼;宋月潇远在北原,冬日战事吃紧,未敢回都,却也专门写了信回来,让备厚礼给妹婿。 宋星河和汉临嫣全程招待陛下和皇后。 燕熙再次来到熟悉的北原王府,想起曾经来北原王府,是背着长姐偷情;如今再来,成了北原王府的贵婿。 真是世事难料。 他们在北原王府逗留的时间长一些,还用了饭膳。 席间燕熙抱着宋星河三个月的儿子逗了好半晌,问孩子的名字。 宋星河说:“家中没有长辈,给长姐去信叫赐名,长姐这些日子一直在跑云湖,听副将说长姐每夜归帐,都咬着笔翻书,为着给这小子起名的事犯愁。” 燕熙想了想说:“不如朕给赐个名。” 皇帝赐名,恩宠有加。 突如其来的恩典让宋星河和汉临嫣手忙脚乱地即抱起孩子就要谢恩。 燕熙把人扶住了说:“宋家两代忠烈,功勋卓绝;不世之功,名垂千古。不如就叫一个‘誉’字。表字朕便不占了,留着长姐以后来起。离着及冠时日还长,想来长姐能悉心起个满意的了。” 宋誉。 这是对宋家的表彰,也是对踏雪军的交代。 - 宋北溟在回宫路上牵着燕熙的手不放。 燕熙在晃动的厢里好笑地抚着宋北溟的眼角说:“我的皇后都快要哭了。” 宋北溟捉住燕熙的手,凑在唇边亲吻:“有今日陛下的赐名,北原和踏雪军经年的委屈都散尽了。” “赏罚分明还是你教我的,如今你反倒来谢我。”燕熙的手被亲得湿热,他的脸上也跟着起了潮红,注视着宋北溟说,“北原和踏雪军的功勋,百姓和天地都能做证,帝王和朝臣抹不去,历史也抹不去。朕只是顺势而为,还北原,也还天下一个公道。” 皇后娘娘听得动容,拉近了陛下,在灯火阑珊的官道上,献上了给陛下的吻。 - 第九日,腊月二十四,小年。 燕熙和宋北溟微服出宫,轻车简从到了宣宅。 商白珩穿了一身常服,开门时并不意外,掀袍就要下跪行礼,被燕熙扶住了,反被燕熙行了一个谢师礼。 他们师生之间无话不谈,运筹帷幄能谈,阴谋诡计也能谈,他们为行圣人事而机关算尽,也为战胜阴谋诡计而不改初心。 他们是互相扶持的师生,也是志同道合的益友。 他们之间相处自然,不必刻意谈什么,燕熙和商白珩到内屋里铺开一盘棋,两人慢悠悠地下着棋,既说国家大家,也谈市井传闻。 燕熙不说是来谢师的,商白珩也不对微服的陛外刻意恭敬,他们像是回到那五年的时光,教授学问与日常处事在潜移默化中进行。 商白珩只教过燕熙一个学生,燕熙也只喊商白珩老师。 他们是这天地里最相得益彰的师生。 大靖从他们的相遇始,开启了波谲云诡的局势扭转。 宋北溟就在外间坐着,周慈随陪。 周慈是商白珩的老友,在这里算半个主人,张罗着茶点和酒茶,四人在月下一起用了周慈七手八脚做出一桌菜。 待要离开时,燕熙从商白珩屋里出来,他们师生不知说起什么,商白珩的脸色很是沉重。 宋北溟不便多问,在走到门边时,忽觉如芒在背。 以他的敏锐,能察觉任何人的注视,转身对上商白珩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个目光,后来宋北溟记了很久。 燕熙用了九日把重要的朝臣与亲友都见了一遍,在他的煞费苦心之下,隐秘的安排开始浮出水面,形成了坚固的阵线。 - 第十日,腊月二十五。 燕熙先去了文宅。 文斓住的那间宅子,一直有燕熙安排的人打理,推门进去,干净得一如文斓住时。 宋北溟知道燕熙与文斓的情分不一般,是以没有跟进屋。 简陋的屋子里,燕熙翻动书柜,抽出那本《执灯录》,文斓当年拉着他谈此书的情景历历在目。 燕熙取水研磨,翻开《执灯录》文斓曾与他谈的那处,凝视着虚空许久后,提写了批注,落款写的“微雨代文兄注”。 写完之后,燕熙再不知该做什么。这里处处都有文斓,又处处都没有文斓。 人死如灯灭,文斓走了大半年,这空荡荡的屋子再没人点着油灯苦读了,也再没人像文斓那样会大大咧咧地追着他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燕熙对着文斓的牌位说,“你同我说,我并不孤单,可是我在你走后许久,仍是孤单。你说的志同者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和他们成为了‘同志’。我后来逐渐也有了同僚、下属、同袍乃至爱人。可是我仍然没有朋友,文兄,我好想你。” 世上再无文斓应他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燕熙努力笑着说,“明年梦泽会代我来看你。我如今没有像从前那样不开心了,如今夙愿达成,喜乐无忧。我也不再害怕,明白了生死无常、悲欢离合皆会成过往。文兄,来世再见。” 燕熙之后又去了文公祠,里头香火鼎盛、熙熙攘攘,宋北溟担心燕熙被香烛烫伤,把人护在怀里。 燕熙到文斓塑像金身前上了香烛。 “文兄万死不辞,后人铭记祭奠。”燕熙三拜之后说,“文兄,这世间已如你所愿。” - 第十一日,腊月二十六。 燕熙从这日起窝在宫里不出去了。 燕熙说累了,不想动。 宋北溟便也丢下军务,陪着燕熙。 于是这日哪都没去,散了朝、批了奏折之后,两人靠在坤宁宫的软榻上,说了小半日的话。 宋北溟这日叫人抬进宫来九株梅树,每一株都长得茂盛,花也开得正好,在坤宁宫的院子里围了一圈。 陛下龙颜大悦,挨株细瞧了问:“都成活了?” “是。”宋北溟看起风了,给燕熙递去手炉说,“先是定做了大花盆,移植到花盆里;又放在梅林原地养了几日,直到根长实了,才抬到宫里。赶上这几日没风没雪,花期长一些,正好讨陛下的欢心。” 燕熙站在梅树下,落日余晖落在他芙蓉般昳丽的面容上。 海誓山盟,微雨的美貌仍能轻易虏获宋北溟,宋北溟愣住,牵住燕熙的手说:“微雨,你是大靖最美的人。” “我知道。”燕熙揶揄道,“我听闻皇后说过,就喜欢最漂亮的。” 宋北溟刮了一下陛下的鼻子说:“陛下好生厉害,什么都知道。” “凡大靖之事,朕无所不知。”燕熙故意敛色说,“皇后若是敢有欺瞒,朕必定严惩不贷。”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79节 “本宫万事都说与你听,”宋北溟对燕熙勾手,“陛下来听。” “皇后要说什么?”燕熙偏头瞧去,眼波流转,“不好听的,朕可没心思听。” “说我爱陛下白首不变,至死不渝。”宋北溟附耳说,“陛下爱听么?” 燕熙怔怔看着他,既甜蜜,又忧心。他好半晌才说:“朕并非不顾旧情之人,若皇后移情别恋,朕会放你离去,祝你梅开二度,再觅佳缘。” “不会有别人了,微雨。”宋北溟轻捏着燕熙的下巴,每次这个动作,他就是要吻人,他凑得很近,在四目相对间,亲密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万丈红尘,千秋大业,我只要燕微雨。” 燕熙突然无法承受这样的爱意,他垂首阖眸,心绪万千。 他既盼梦泽平安喜乐,不要沉湎痛苦;又怕梦泽志易情移,不去寻他。 权势和盟誓无法捆绑人心,燕熙不要虚无缥缈的许诺,也不要宋北溟悲苦孤寂。 可他又无法抑制内心的贪婪,想要宋北溟今世今世,生生世世都属于他。 最终燕熙败给了贪恋,很轻地说:“我听着很欢喜,我也只要宋梦泽。” - 日月如梭,时光飞逝。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腊月二十九。 燕熙打开药匣子,吞下了最后一颗“荣血丸”,这颗药能管到明日午时。 明日就是除夕了。 燕熙今日检查了自己的一应物事,这是他在现代养成的习惯,在启程的前一日,要把行装检查一遍。 区别仅在于,此次没有行装,只有遗物。 燕熙身为皇帝富有四海,而最终属于他个人的,只有一把流霜刀,一只红玉手钏,一串金钥匙项链和锁骨上一枚“溟”字。 他没有送过宋北溟东西。 于是最后这日,他上完早朝、批完奏折之后,拿出一段紫檀木,握着刻刀,细细做了起来。 宋北溟在木雕的轮廓出来时,就认出了这刻的什么。 他从身后把燕熙抱住说:“陛下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是啊。”燕熙目不转睛地继续,“皇后不喜欢吗?” “喜欢啊。”宋北溟不羁地说,“本宫曾听闻陛下少时,曾亲手刻木雕送给梅凌寒,本宫左等右等,不见陛下也送我一枚。甚至陛下近日还把梅凌寒从平川巡抚抬到了西境总督。本宫见情敌得宠如斯,妒火中烧,寝食难安。总算在新岁前盼来陛下的心意了。” “明日子时之前,朕定然做好送给皇后。”燕熙短暂地停了片刻,注视着宋北溟说,“朕身无长物,左思右想,只好亲手做个不值钱的玩艺儿给皇后,还望皇后不弃。” “求之不得。”宋北溟轻轻吻了吻燕熙说,“这玩艺儿就是陛下,本宫只要离都,便日日将它带在身边,有它在,如陛下亲临。” - 十四日已过。 第十五日,除夕。 按大靖律法,这日也要早朝,只有初一才能休沐。 燕熙在现代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最后这场朝会燕熙仍是如常亲至。 朝廷们今日总算晓得体恤陛下辛苦,没出什么难题,朝会很快结束,一派祥和。 - 散朝后,燕熙单独留下了内阁。 这个密会,连宋北溟都不叫参加。 密会上,商白珩呈出了按燕熙之意拟的遗诏。 内阁传阅之后,顿时哭天抹泪:“改元在即,新帝风华正茂,不可提此不吉之事。” 燕熙说:“国本乃江山稳定、四海升平之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做打算,有备无患。” 商白珩对燕熙寿数心里有数,他原想着还有几年,也没往时日无多去想。 小年那日燕熙请他拟遗诏,他便开始忧思如潮,今日见燕熙于新岁前就急不可待地将遗诏传与内阁,心中更是不安。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燕熙。 燕熙对老师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又看向众臣说:“朕躬安,老师和诸位爱卿不要忧虑。” 梅辂、裴青时、孙昌和周裕见陛下脸色红润,身强体健,又听说陛下刀法天下无敌,连皇后的悲风也讨不到流霜多少便宜。他们一遍遍想着陛下如何强大,通过燕熙强加给他们的表象进行心证,逐渐安下心来。 “只是,”梅辂谨慎地提醒,“此遗诏只定了摄政王,未定储君,又该如何操作?” “届时皆由摄政王定夺。”燕熙起身不欲再谈,“摄政王要自己登基,或另觅储君,皆由摄政王做主。如今的海宴河清,并非朕一人之功,他做了多少,你们心中皆如明镜。朕膝下无子,若朕去了,谁说了算,你们要心中有数。莫要被乱臣左右,也莫要包藏祸心,若敢做乱,朕自有办法收拾你们。谨记!” 内阁成员被敲打得跪了一片。 他们心中打鼓,眼见陛下不肯再议,便想着时日还长,再寻时机劝罢。 只有商白珩怔怔望着燕熙离去的身影,面色苍白地陷入沉思。 - 这日方过午时,燕熙猝然怔住。 他当时正在看梅花,却陡然闻到一股油墨香,印刷书独有的味道。 这是这本书的提示,也是这个身体的预感。没有了荣血丸的加持,这副身体开始减速运转,直到停止呼吸。 刀刀在此时探头探脑的进来,轻声喊:“燕熙。” 燕熙登基后,就以刀刀是“义妹”的名义,给她封了个公主,又给刀刀安置在了离坤宁宫最近的翊坤宫。 在现代穷,在古代一直被踩在底层,也穷。 刀刀终于当了一回贵女,享受了一把人间宝贵,日子过得逍遥快乐,乐不思蜀。 她今日忽然间感应到燕熙不舒服,连忙赶来。 此时两个人无声对视。 燕熙苦笑一声说:“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刀刀犹豫了片刻,没有给出回答,而是担忧地问,“你要回去了?” “是啊。”燕熙脸色渐渐变白,气力不济地说,“你若是想回现代,我以后或许有办法帮你。” “我知道现在只有你能走,也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刀刀红了眼眶,很担忧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用了,我自己有办法。”燕熙安慰她,对这位唯一的现代同行者及原著作者,燕熙总是会有恻隐之心,又问一次,“你想回现代吗?” “我……”刀刀犹豫了,沉默片刻才说,“你完成了任务,世界新生了,我以后也不会反复死了,你还给了我这么好的生活,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而我却没办法分担你的痛苦,结果最后你还想着我的事,我实在是很惭愧。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要不要回去,我以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的。”燕熙说,“你慢慢想。” 刀刀还想说什么,卫持风来传话说“皇后过来了”。 刀刀很怕宋北溟,怕不一小心说漏嘴,闻此留下一副不知从哪抄来的药方,一溜烟跑了。 燕熙知道什么药方都没用了,但还是收了刀刀的心意,折进袖袋中。 - 用过的午膳到临午憩时,燕熙开始有些不舒服,吃下去的东西在胃中翻滚,叫燕熙根本躺不住。 燕熙今日原也不打算休息,索性坐靠在软榻上,继续刻木雕。 只差眉眼、溟字、项链和手钏了。 宋北溟几次想拉燕熙起身,都劝不动,他沉默地观察着燕熙,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陪着看。 宫里处处换上新桃,大红灯笼阖宫挂满,迎新岁要做的礼仪和装饰有许多,明忠带着宫人们井井有条的忙碌着。 明日才有必须皇帝出席的仪式,大家都知道帝后难得相处时光,没人来打扰。 望安守在隔间,半日没有皇帝的传侍,困得昏昏欲睡。 卫持风和紫鸢坐在檐上,看靖都处处贴红,歌舞升平,他们相视一笑,喟叹国泰民安、岁月静好。 能生在如此盛世,三生有幸。 - 日头夕降。 年夜饭格外丰盛。 燕熙胃中翻涌更甚,实在吃不下,只每样浅浅沾了点汤水,很快便放在玉箸,在席间低头雕刻。 宋北溟这几日渐觉得燕熙不对,可试脉查体,都无异处。 他不相信燕熙的病案,也不信大夫的话了,他的预感那么强烈,心中无端像要空了一块,日日贴着燕熙也觉填不满。 宋北溟此时看燕熙雕刻得有些魔怔了,心疼地按住了燕熙的手说:“不必赶在新岁前送我,明日再刻罢。” “说好是迎新岁之礼,”燕熙正刻到最细致之处,不能有半点手抖,头也不抬地说,“再要半个时辰就好了,皇后且再等等。” “可你没有吃饭。”宋北溟只好自己替他夹了菜,送到燕熙口边,“我来喂你。” 燕熙闻到油腥味,胃里头便是翻江倒海,霎时脸色苍白,冷汗沁出,手脚发抖。 宋北溟被吓着了,连忙弃了玉箸,扶住燕熙。 见燕熙强忍呕吐,又唤人拿来金盆。 燕熙抱着盆吐得昏天暗地。 宋北溟手脚冰凉地看着这一切,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心头,他手忙脚乱地把人抱起,大声地喊:“周先生、小夏先生!” “我的木雕。”燕熙手无力地指向御案,“拿回来。” 宋北溟不想要这个木雕了,他不想要燕熙累,为着这么个玩艺生病不值当。 他什么都不要了,也不争风吃醋了,只要燕熙不生病,他什么都可以让步。 年夜饭是在交泰殿用的,离坤宁宫不过百步。 燕熙吐过一阵,胃里舒服些了。他在被宋北溟抱的颠簸中,无声地对夜空命令道:“不许让朕走得太难看。” 燕熙对世界的命令再一次生效。 - 穿成虐文里病美人太子/事了拂衣去 第180节 周慈和小夏先生赶来诊视时,燕熙已然好转。 “可是微雨方才那样,绝非无碍。”宋北溟焦急地说,“请两位先生再看看。” “肠胃受寒,呕吐腹泻是常见急症,稍作休息,饮食调理即可。”小夏先生宽慰道,“皇后娘娘关心则乱,不必着急。” 宋北溟又去看周慈,周慈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复查看后只说:“这两日陛下忌荤腥,今日吃不下,便喝些清粥糖水罢。” 宋北溟立即吩咐下去。 燕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一场急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脚是冰凉的,呼吸开始变慢,他甚至手指已经不太灵活。 行将就木,将去之兆。 - 燕熙莫名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不敢提前收他走,他现在仅剩的愿望就是把木雕小人刻完。 宋北溟坐在一侧陪着,时不时给燕熙喂粥喂水。 燕熙终于肯喝了,脸色瞧着也不错。 燕熙刻完最后一刀时,外头爆竹声乍响,燕熙倏然抬头,怔怔看着隔窗的绚烂说:“新岁了?” “是。”宋北溟出奇的安静,“陛下,你做到了。” 燕熙想把刀摆好,可他连抬手的动作都变得艰难,刻刀掉落在地。 燕熙还想要去看宋北溟,而转头的动作也变得力不从心。 宋北溟俯身去捡刻刀,他蹲到地上,脸沉在烛影里,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地滚下泪来。 燕熙瞒着他,并且瞒着所有人,但宋北溟今夜就是知道了。因为那个曾经能挥出最快刀光的人,如今连一把小刀都拿不稳,甚至连很简单的一刀,都要蓄很久的力。 刀客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燕熙等了片刻,不见宋北溟起身。 他隐约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夏先生来接他了。 燕熙伸手去拉宋北溟,可他的手重如灌铅,近在咫尺的人他也摸不到。 体温像流水东去,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 “抱抱我。”燕熙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好急,再张嘴,正努力清咳间,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他。 “是要抱吗?”宋北溟把小刀收在了燕熙想放的位置,一把将人捞膝抱起,贴脸暖着燕熙,往燕熙手里塞进自己早就刻好的小人儿说:“抱抱我的微雨。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你送我小人儿,我也送你一只,我们配成一对。庆生辰,贺新岁,我的微雨二十岁了,生辰快乐!” 原来宋北溟都知道。 燕熙得到了宋北溟的体温,好似抓到了生命的尾巴,得夫如此——我所期待的,他都懂;我所掩藏的,他都配合。 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终于攒了点力气喊:“宋北溟。” 从软榻到龙床只有几步,宋北溟抱着燕熙一起钻进被窝,他把微雨紧紧地拥进怀里,轻轻啄着那正在褪色的唇说:“陛下最近很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有何用意?” “我那里的人,没有表字,”燕熙感到铺天盖地的疼痛,不过这于他不算什么,他实在是极擅长忍痛,是以还能轻轻地回应一个吻,他把宋北溟的小人儿压在胸膛,很慢地说,“要么直呼姓名,要么唤名。” “你那里的人?”宋北溟不忍争抢燕熙的呼吸,只轻轻地碰触燕熙的嘴唇说,“我的燕熙是哪里人?” “在此我是客乡人,我的家乡在另一个世界。”燕熙越说越慢,他漂亮的唇已经回应不了吻,“我并非不在了,我只是回家了。宋北溟,你不要难过。” “是吗?你从前就说过要回家。”宋北溟惨笑了声,轻轻去吻燕熙滑下的泪,“能告诉我回家的路吗?” “打漠狄,收云湖,我的宋北溟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燕熙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我等你。” “我知道了,燕熙。”宋北溟在贴面间,听不到燕熙的呼吸了,他等了片刻,重重地吻上去,在没有回应的末尾,埋首在燕熙怀中,极度压抑地失声痛哭。 - 燕熙掉入一处白色的房间。 他垂头站着,孤独而又哀伤,沉默许久之后缓缓抬头,用力地抹去泪光。 在他抬头那一刻,房间里凭空多出一个人。 是夏霜。 夏霜站有前方那扇门边,为燕熙推开了门:“陛下从此门出去,就到家了。” 燕熙沉默片刻,环视四周,看到身后也无端现出一扇门,指着门说:“这是回《太子秘史》的门?” “是。”夏霜微笑地答,“不过陛下已脱离书中世界,回不去了。” 燕熙凝视着他又问:“回不去是指?” 夏霜平铺直叙地说:“陛下家中的身体已经活过来了,活着的身体会牵引灵魂。只有身体死去,你的灵魂才能穿越到别的世界,所以陛下回不去大靖了。” 燕熙对夏霜的回答不置可否,转而问:“现实和书中的时间是平行的?” “是。”夏霜听出燕熙的言外之意说,“两边的时间互不相干,陛下打算现实世界结束后,回到书中?” “怎么?夏先生不欢迎?”燕熙微妙地笑了下,“怕我回去后,我赋予你的主神神格被我夺回?” “我以为陛下听懂了我上次的话。”夏霜微怔,而后略为遗憾地说,“思危与陛下不是敌人。”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燕熙高深莫测地展露笑意,“我知道夏先生想要我点化你为‘北溟鱼’。‘北溟鱼’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说的是追求道德修养之人当顺应趋势,忘掉自己,无意求功,无意求名。好巧,这与《执灯录》的思想完全吻合。《执灯录》中有一段话,文斓曾与我讨论,我回文宅时,专门把当时的看法以批评写进书里。我以为我写的很明白了,夏先生应该能懂,不想夏先生竟是不懂?” “还请陛下明言,”夏霜似笑非笑地说,“思危不懂。” 燕熙洞若观火,知道夏霜在笑什么,他平心静气地说:“夏先生上次说过,执灯者是《太子秘史》的系统自救内核,主神的任务也是自救,两者一致。我上次就在想,既然一致,执灯者和主神有什么区别?” 夏先生露出欣慰笑意,耐心地等燕熙接着说。 “我的结论是,主神就是执灯者。”燕熙陡然涨起威势,逼视着夏霜道,“夏天的结束是立秋,秋天的结束是霜降,两个节气的中间是‘秋分’。夏先生一直隐去名字,却肯在给我的信中落款‘夏霜’,是想告诉我,你是‘秋分’。秋分开始,阳光直射点跃过赤道,北半球昼夜温差加大,气温逐日下降,迎来天渐冷、夜越长冬令时。你的名字正符合《太子秘史》走向黑暗的开端,你是第一个执灯者——秋分!” “陛下英明,”夏霜赞许地说,“只消给一二信息,陛下便知全局。” “我还知道——你不是主神!”燕熙猝然发难,“主神是执行灯,但执灯者并不必然是主神。若你当真是主神,就不会受制于一个角色的成功来赋予神格。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功德无量,而你一直深居后方,功德远未到成神的地步。” 夏霜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他和颜悦色地反问:“那么,如何解释,我可以许你现世重生?” “因为执灯者是系统自救内核,你身为执灯者的生成之人,掌握一定的系统权限。而且,许我现世重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燕熙凌厉地说,“ 我是用自身功德换来重生能量。” “既然陛下都想明白了。”夏霜长舒一口气,像是极为畅快,他目光雪亮地看着燕熙说,“大约明白我想要什么?” “你上次说‘你本闲云野鹤,无端卷入纷争’;又说你重生多次,才控制意识,你在那个过程中没有发疯,所以你成了执灯者的引路人。”燕熙剖析道,“你没有疯,得益于你心性豁达,正如你说的,你是这本书中的‘闲云野鹤’。我猜想,你想做回闲云野鹤。” “知我者,陛下也。”夏霜望向虚空,感叹道,“我其实不适合当执灯者,我没有文斓他们的执念和热忱。他们甘于负重,而我想远走天涯。” “非也。”燕熙语速平缓,吐字时胸膛微微震动,“《太子秘史》又名《事了拂衣去》,立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的‘功’在于‘起始’ ,你的‘果’在于‘拂去’。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善哉。”夏霜仰天大笑起来,他从未表达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他笑了许久,眼里含了热光,他定定地注视着燕熙,像是在看自己在无穷无尽黑暗中独行的孤寂,他终于舒坦了,向燕熙深深鞠躬说,“系统对您的验证通过,欢迎你使用权限,主神大人!” 燕熙冷淡地盯着夏霜:“所以,如果我方才听信你的话,直接从前方的门回家,迎接我的将是彻底的死去?” “是的。”夏霜毫无惭意地说,“能让您重生的,只有您自己。我的权限有限,只能做治标不治本的事,比如止痛。” “你甚至无法延长我的寿命片刻。”燕熙冷淡地说,“这也是促使我怀疑你主神身份的因素。” “事情皆已明了。”夏霜的肩膀松下来,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状态,他不想再在等待中遥望天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时辰已到,主神大人该回家了。” 燕熙也看了一眼时间,他不用回答谁,转身往回走,跨步就要进入回到书中的门。 夏霜叫住了燕熙:“陛下要回到书中,让身体重生?不回去高考了?不去现代治母亲,找妹妹了?” “我向你确认过,现代和书中是平行世界,那么,我在古代寿终正寝,再回到现代,并不影响现代的时间线。我何时回到现代,都是高考前两个月我死亡的时间,现世的考试与人生轨迹不受影响。那么,我想先回书中,去与我的爱人、亲人、老师、同志、同袍、同僚乃至敌人共创景乐盛世,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必将延续下去。微雨要与梦泽共建无量功德,共塑神格,来日书中事了,同赴现世,同做世界共主。”燕熙开心地笑起来,“而且我是主神,我想回哪里,何时回,需要过问谁吗?” 当燕熙走进穿回书中的那扇门,主神大人的神格觉醒,控制世界的能量暴涨,他高深莫测的笑起来。 俄而,除夕夜里刚断气的陛下重新睁开眼睛,手上添了力气,轻轻捻着宋北溟的衣摆,唤道:“梦泽。” 陛下再细微的动静,也是皇后心之所系之事。宋北溟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恸哭刚开始,便被这异像惊回去,用力地凝视着燕熙喊:“微雨?” “庆生辰,贺新岁,哭什么?”燕熙的面色缓缓升起红润,他那种致命的妩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来,轻轻呵气说,“方才不是要吻我么?” “什么?”宋北溟心神不宁地反复确认,当燕熙轻轻仰头,献来二十岁景乐帝的吻时,宋北溟于相信了陛下方才只是短暂的憋气。他惊喜交加把人扣进怀里,温暖的手掌顺着陛下的背往上探,手底下的体温那么真切,他的手劲奇大,猛地扣住了陛下的后脑勺。 “吻我。”燕熙在面额相贴间,唇色也恢复到了最诱惑的嫣红,陛下气息如兰,摄人心魂地说,“快,吻,朕。” 宋北溟用力地吻住了。 沧海桑田,巫山云雨,从此春宵都是彼此,岁月也都是彼此。 景乐帝开创盛世,享年六十有六,终身未再选妃,只有宋皇后。 帝后在同一日驾鹤升仙。 大靖朝臣和子民都说,帝后不是西去,而功德无量飞升封神了。 - 公元2023年5月2日,北京某市重点高中。 一大早就到教室的高三的学生们怨声载道。 “劳动节假期法定三天,只给我们一天!另外两天呢?被校长吃了?” “校长一个人吃不掉,还有老师和家长。” “唉!我都感觉没有休息,就又回来上课了!” “你们心态真好,还在想放假的事,今天就要放四月月考的榜了,不紧张吗?” “紧张啊!老师们改卷太快了,前天才考完的,今天排名都出来了!” “你们说这次谁会考年级第一?” “总不能是燕熙吧?他三月底的月考从第一名掉到五十开外,惊动了校长。都说他是早恋了,影响学习。我看他这些日子时常发呆,怕是真早恋了。想回第一?不可能的。咱们可是市重点,中考能进来的,都是学霸。前面的人稍有放松,后面的人就会迎头赶上。” “大把的人有实力冲第一,燕熙想要再回原位,也得看看大家肯不肯让。” “排名出来了!”一个学生大叫着冲进教室,挤眉弄眼地说,“你们猜谁是第一?” “二班班长吧?”有人答,“上个月就是他。” “不是。再猜!” 大家把上次月考前十名的都猜了一遍,都不是。 大家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试探的问:“燕熙?” “bingo!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