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古言1v1】》 赏钱 开春的早晨仍然带着寒气,许念慈哈着气,手里掂着把芭蕉扇,正对着火炉里熊熊燃着的火焰扇风,想要它再猛烈些。 “小姐。”素心雀跃的声音传入不大的院里,似乎带着庞大的回声,打着圈充斥在窄小院里各个角落,将寂静荒芜的小院带得生机活力。 许念慈闻声,脸上带了笑,放下手头的活,拍拍手上的草木灰尘,张望起素心的身影。 素心是跑着回来的,初春日寒,但愣是跑出一身汗,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跑累了。 这样子要是让旁的嬷嬷看见,要说教她不识规矩,毛毛躁躁了。 但好在她们这小院偏僻,周围除了一户与她们一样是投奔国公府的穷亲戚,在无旁的什么人,她们也能松快松快,不用那么循规蹈矩,小心谨慎。 “怎么了,这么高兴?”许念慈给她递手帕擦汗。 素心嘴快咧到后脑勺了,向自家小姐举出鼓囊囊的荷包,兴奋道:“是世子打了胜仗,近日要回来,夫人赐了全府下人赏钱,足足有一两银子。” 许念慈捏捏素心手中鼓囊的荷包,心思却没在赏钱上头。 当今圣上的外曾孙,忠国公的嫡长子——江绎,要从雍州回来了。 还是立了大功,气气派派地回来。 许念慈揣测着府中各人如今的心思喜悲,大房那边肯定是欢喜冲天,毕竟自己出息儿子要回来了嘛,但二房那边…… 现下府中的大小事宜是归二房夫人管着的,缘由是大夫人生江绎时损了身体,再加上性情寡言少语,不怎么受忠国公这个丈夫的宠爱。太老夫人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更喜嘴巧会来事的二儿媳。 因此虽说大夫人占着个国公夫人的好名,却被二房处处压一头,俩人也是不对付许多年,只是凭借脸面不怎么显着,暗地里都还是较着劲。 这下江绎立功风光回来,反观二房的三公子,也是二十的大小伙子了,无论是功名还是武试,都是一塌糊涂。这回大夫人怎么也能凭着这个出息儿子出口恶气了。 二夫人心情肯定也不怎么地。 许念慈得出结论后,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她今日便不去二夫人面前刷脸触霉头了。 素心心思没她家小姐那样活泛,只关切着锅里煮着的热腾腾地糯米红豆粥,深吸着米粥香气,咂咂嘴道:“红豆粥配着芝麻烧饼吃最好了。” 听到素心的嘴馋话,许念慈从方才的愁思中脱离,空中飘着丝浓重香甜的米粥香,让她消去了心尖的那点苦闷。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只是吃着饭许念慈心里也还是松不下来,念着手里的那件要送二夫人的长比甲,只草草喝了碗粥,便开始坐在日光好的地界,绣了起来。 比甲所用的素软缎是沉稳素雅的玉色,隐隐在日光下沉浮下露出繁杂的浮锦纹,领口的周边被许念慈密密地用丝线绣上了簇簇牡丹,游龙似的花叶绕在一旁陪衬着。 这手艺还是她娘教她的,许念慈心思灵巧一学就会。她是庶出女儿,幼时没资格去学堂,大半时间都拿来学了绣花,现下手艺不错,比京城的出名绣娘比也不逊色。 当时只当是解闷了,现下成了她讨好处的手艺。 日光褪去时,许念慈也终于完了工,这比甲她可绣了大半个月,她站起来,抖落着将比甲展开在将暗的暮色中。院门口那颗椿树叶间隙中拖出昏暗的倒影,正巧落在比甲上头。 许念慈在丝线里动了点巧思,掺了些金线,如今在晦暗暮色下显出流光溢彩,更给本不出色素雅的软缎添了分华贵。 素心在一旁夸自家小姐的手艺:“小姐可真厉害,二夫人还嫌弃这料子素净,如今这么一弄倒像是宫里娘娘穿的,但便是京城宫里面的绣娘,也不抵小姐的手艺。” 许念慈刮刮她鼻子,笑道“嘴真甜,等以后攒够钱能出去住了,咱们就开家绣坊,我做生意你做饭,好不好?” 素心点头如鸡啄米,傻乐着,也畅想着离开忠国府的日子,“那小姐赚了钱,得天天给我买素芳斋的点心吃!” “真是,去哪也忘不了吃。”许念慈坏心思的掐掐她的肚皮,坏笑道:“放心吧,不会亏待你的。” 素心被痒的直乐,难受的弓起身子,也反击似的去挠许念慈的细腰,发出微弱的声音:“小姐…别挠我了。” 逗的许念慈哈哈直乐。 主仆二人的笑声,似是春风般,柔柔吹动了院里的椿树,吹散了许念慈心里的愁思。 只是这比甲,许念慈愣是等了三四日,她猜测二夫人怒气淡了,才敢将衣物送去二夫人所住的院里。 她去的巧,二夫人刚好撂了算盘账本,品茶歇息。 二夫人身旁的王嬷嬷见她,偏头看她,脸上也带了笑:“姑娘可是有时日没来了。” 许念慈从素心手里拿过装着比甲的绣盒,递给在旁站着的嬷嬷。嘴上勾起浅笑,柔声回道:“我这些日子都在赶制,一直不得空,因此才没来看望,请姨母莫怪罪。” 二夫人是许念慈的姨母,她来国公府就是攀的这门亲,只是和她娘非一母所生,不怎么亲近。 二夫人也说着客道话:“哪里会,辛苦了好孩子。”说罢,也拆开手中的绣盒,许念慈的手艺她很清楚。摊开了玉色比甲后,手便抚上了在窗外光下闪着光的牡丹。 华贵却不失清雅,见了衣裳后,二夫人眼底的笑意更甚,抬头打量起眼前娇俏瘦弱的少女,夸赞道:“手可真巧。嬷嬷,你去拿来前些日子我得的那匹烟色软绸来。” 又叫嬷嬷把绸缎给了素心,二夫人手还轻抚在那栩栩如生的牡丹上头,看样很喜欢,“这软绸样式清丽,最适合你们这些小姑娘,拿去做春装吧。” 许念慈给二夫人道了个谢后,便请辞了,二夫人也没多留她们。 走远了后,见人也少了,许念慈才悄着声给素心说:“咱们把这做成帕子香囊好了,托人拿去卖也能赚不少。”她今年十七,正是婚嫁的年纪,现下无亲无友,身不由己,只想着趁二夫人找门亲打发她前,能够出了国公府。 “我捏着料子可软和了,做帕子多可惜 。”素心不大乐意,“小姐,你都许久没添衣裳了,留着做春装吧。” 今日天很好,阳光照着人暖暖的,刚巧走到条溪流处,日光也投了进去,波光粼粼地闪着,很漂亮。 许念慈多看了几眼风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素心聊着,只是快到偏院时,她不经意打量时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一瞬许念慈心都慌了起来,那人是五公子,和许念慈同岁。是大房的林姨娘所生的,唤江嘉。养在老夫人膝下,老夫人很是溺爱,宠成个无法无天的大魔头。 许念慈很怕他,因着江嘉很会捉弄人,上次就用弹弓把她嘴角砸出个肿包,偏偏没人能管住他,许念慈也没人护着,事情总不了而止。 或是因着这点,江嘉很喜欢欺负她,也喜欢看她跪地求饶。 许念慈不能硬碰硬,只能软趴趴地躲,当即牵了素心的手,转头从小溪旁找偏远的路绕过去,嫌走得慢,小跑了起来。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嘉平日玩弹弓玩多了,眼很贼。他今日就是来找许念慈解闷的,专门守在了她院门口徘徊,在高大绿树遮挡下,他只隐约瞧见了一点素白衣裙的影子。 每日穿得跟披麻戴孝一样的就只有许念慈了,江嘉嘴上不正经的吹个哨,随手从囊里揪出来个石头,瞧准了准头就朝那头的纤弱少女砸了过去。 打了个空后,他才迈着长腿撵了过去。 我赔你 许念慈是真的害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恐惧了。 真不公平,明明都是一样的年纪,她是全家下狱流放,借居别家,只能小心讨好着仰靠着决定她去留的二夫人。就算在自家府上,也算不得她真正的家,她只是一个卑弱的庶出女,爹不疼,娘不爱。 可江嘉生下来便是宠天宠地的娇贵子,什么也不用愁,就算不考取功名,家中的荫蔽也叫他风生水起,真叫人羡慕。 而她可能一辈子都得奔跑着,寻找庇护,躲避他人欺辱。 她只跑着,漫无目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下来,许念慈没从这条路走过,平日她除却从二房到自己的小偏院,便是偏院到大厨房,从来没有乱走过。 江嘉走得快,很快便寻到了她的身影,看到她后,他便不那么急切了,只捏住了手上的弹弓,朝着她小腿处弹去。 许念慈只知道腿下一痛,她便没了力气,直直倒了下去,与素心一同摔了个脸着地,素绸也从箱里摔了出来,撒在地上染了灰尘。 “你跑什么,就这么怕我啊?”江嘉慢悠悠的踱了过去,扯住了她的头发,逼迫她抬头注视他。 许念慈此刻狼狈极了,脸上沾了许多灰不说,手掌也被地上的沙砂磋磨出血,现下发髻又被这大魔头扯了个松散。 她脑子空白一片,只能等待着下刻粗暴疼痛的磋磨。 “江嘉,你在做什么?”不知道谁的声音传来,又从那边踱步了过来,许念慈用力抬头望着,也只能看见那人的黑靴和深蓝的衣摆。 江嘉见了那人,倒是立即似没趣极了,抓着许念慈墨发的手也松了,从她身旁站了起来,极其散漫唤了声:“大哥。” 素心抓了空隙,起身将许念慈扶起来。 许念慈站定后,才看清的那人的相貌,日光映在他宽大的背后,或是因为不悦眯着眼睛。 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厚重感,许念慈不敢多看,瞧了一眼便低头当鹌鹑。 “平日在家就是如此欺压女眷弱小?”清淡冷静的声音撞进许念慈耳里,她垂着的眼睛,忽然又想流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手心的疼痛,头皮被撕扯的发麻所致。 江嘉矮上江绎许些,此刻被江绎仰视着看,他似是不服气却也不顶嘴,只低头捏着手中的弹弓把玩。 江绎拿过他手中精致的弹弓,或是因为从小在疆场滚着长大的缘故,他很看不上江嘉欺弱压小,不学无术的作风,将来若只是个膏腴子弟倒也罢了,怕的是他出去招风惹草,株连整个江氏。而父亲整日迷恋在沉湎酒色,对府里的事情置之不问,那就让他这个哥哥越界替父亲好好管教这个庶弟罢。 江绎皱眉道:“别再让我看到这些东西,回房温习功课,明日我考你。” 江嘉似乎很怕这位哥哥,最后只偏头瞪了许念慈一眼,便径直回了自己的院里去。 而江绎撇了一眼散乱着发髻、脸上也染上尘灰,反正是不太规整的许念慈后,弯腰捡起来那块软绸,拍去了上头的灰尘,递还给了她,思量才开口:“往后江嘉不会再欺你。绸缎我赔,晚些差人送去你院里。” 许念慈低着头,仍是不敢看他,只闷闷地应了声,这时恰好起了风,吹起了江绎脚下深蓝色的衣摆,很轻。 许念慈和素心回到院里时,心口仍是在砰砰跳着,都想着方才的事情。 素心则找着擦伤膏药,边找边嘴碎道:“吓死个人,五公子那么不讲理,世子人倒是很好。” 许念慈努力提起精神,回应着素心:“是啊,我都以为今日是逃不过顿打了。”离开了那,许念慈这才敢回味起江绎的容貌,他不似刻板武将中的莽壮骇人。 只身量高大,肤色略黑,那双眸子很好看,只一眼便能让人记住。听闻他自小便被忠国公送去了雍州战场,摸爬滚打十余年,或许是因为年少离家的缘故,与国公爷和大夫人的亲缘都淡淡的。 而忠国公在府里头宠妾灭妻,自打纳了林姨娘后便对大夫人充耳不闻,一步也未踏过大夫人房里。对林姨娘是极其轻怜疼惜,一连生下了二子一女,也是溺爱不明。 素心找到药先是给许念慈手上涂了层,嘴里嘟囔:“小姐,世子说给咱们绸缎这事准吗?” “应当准吧?我也不知道。”许念慈不太在意这个,想完江绎后,转而关心起素心手上的伤痕,替她吹了吹,“疼不疼?” 素心的担忧是多余的,江绎很守信用,夜间她俩吃完饭后,偏僻少人来的小院突然进了两位穿着鲜亮的少女。 她们是大房里的头等丫鬟,穿着比许念慈都好上些,将手中的各色绸缎安置在了桌上后,才道:“是世子吩咐我们送来的。” “辛苦两位姐姐了,只是怎么如此多?”桌上摆着将近十匹的不同花色材质的缎子。 俩人也摇着头,说只是听了嘱咐,送过人后,许念慈才有心思摸了摸光滑柔软的绸缎,她有种德不配位的心虚。她安慰着自己总归都是江嘉的错,而且江嘉也不是头回找她麻烦,现下收下这些东西应当不算昧良心吧…… 素心将布料贴在了脸上,擦了擦,惊叹道:“小姐好滑啊!” “缎子能不滑吗。”许念慈捏捏她的脸,感叹:“这叫什么事,摔了一跤就白得了这么多缎子。”明明方才她俩还再为着一副软绸斗嘴,现下就有了如此多,人生真是如梦似幻。 素心忙着在那些花色里头挑着,想找出最适合许念慈的缎子给她做春装,没工夫回她话。 或许是江绎的警告很有用,反正一连几日江嘉都没来找过许念慈麻烦。 许念慈也落得安心,整日埋在屋里绣香囊帕子,只想着快些攒够钱能够离开这里。 江嘉那边就有些苦不堪言,但也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江绎在战场上待了许多年头,从无名小卒做起一路爬到了如今后军左都督的位置,见识调教过的刺头兵无数,如今专门教训江嘉一个人是妥妥够用。 虽说是现下春日,但早起还是泛着冰骨头的冷,而江嘉全身上下只着件中衣,在片空地处规矩的扎马步。江嘉自幼便千宠万娇,哪里受过这样的磋磨,没几刻钟便犯懒偷偷省着劲。 而江绎则在旁盯着他,一见他有偷懒耍滑的势头,就上前踹他一脚。 反正他刚从雍州回来,陛下给他放了一月有余的假,有的是时间去修整这个养歪了的庶弟。 老夫人自是心疼这个从小养大的孙子,可碍着江绎如今的身份偏偏说不了什么,嘴头上还得夸赞江绎兄友弟恭,孝悌忠信。 常来常往 等到四月初五那天,江嘉终于能歇息半天,缘由是今日是江老夫人的六十寿辰,举办的极其隆重壮大,陛下也从宫里赐下了贺礼来祝贺这个老妹妹。 江老夫人是当朝有封号的公主,当年还是先帝下旨赐婚给了忠国公府。 忠国府的先祖是同着始祖一起推翻前朝,南征北战,平定中原,降服许多地界的开国将领。只是雍州地势特殊,周边还有着虎视眈眈的辽族人,一直没能安定下来。 因此江家子弟也大多承袭祖上武略,收复雍州讨伐辽人。现下江绎完成了江家世代所想完成的理想,也为大庆解决了心头患。 如今在陛下心中的殊勋自是不必说了,也带得本不出彩的忠国府万众瞩目了起来。 前院里觥筹交错,舞榭歌台,府里今日请来了当今京城最红火的戏小生唱五福临门,增了许多喜庆热闹。是二夫人做主花高价请来的,专门来讨老夫人的欢心。 许念慈和素心在偏僻小院里还能依稀听得见前院的热闹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她俩没去前院讨喜庆,只搬出来个矮木方桌放在枝叶茂盛的椿树下敲红蛋吃。 素心咬着红蛋,听着不太清晰的戏声感叹句:“可真好奇那唱戏的花旦长什么样子。” 许念慈也没见过,只知道请这样几位热热闹闹的过来唱戏要百两银子,她数着手底下的全部身家——微薄的二两银子,只觉得天方夜谭,恍如梦寐。 太奢靡了。 在院里吃着红蛋,心疼银子的许念慈不知道,宴席上她虽没去却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二夫人很是喜欢许念慈给她做的玉色比甲,雍容尔雅却不张扬,在日光下还闪着切实虚幻的光彩。她今日在寿宴上穿得便是这件,迎客时就有不少高门贵妇夸她衣衫,还打听着是哪家绣坊做的。 二夫人嘴上打着哈哈,心中好不称心快意,摆手道:“这哪是绣坊做的,是我娘家侄女手巧做来孝敬我的。” 堂客们都有些吃惊,纷纷附和夸赞着她娘家侄女手巧孝顺,二夫人很会人际来往,调笑着侃侃而谈,没几下就将气氛弄得热闹起来。 与她们同处一室的大夫人那便显得有些孤寂。大夫人性子孤僻喜静,这回碍着老夫人的面子却不好不出面。现下见着她们那样热闹,心中不禁羡慕,又看着二夫人身上流光溢彩的衣衫,无端想着,“王萱秀这人不怎样,粗劣吵闹。可这侄女做的衣衫可真是妙……” 大夫人平日没什么爱好,府里也没得说上话的人,左不过练字绣花琢磨时间,日子一长便对刺绣上头也有了几分见解,现下看见二夫人比甲上活神活现、别有巧思的牡丹图,倒有了请教一番的心思。 热闹总会散去,暮色将至也代表着盛宴的结束,宾客们都三三两两的告辞离开。 而许念慈在黄昏下收到了大夫人的邀请,说是请她前去喝茶聊天。 许念慈心中很疑惑,她只和这个大夫人远远的打过一次照面,再说了大房二房不合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二夫人在怎么不喜她,但她终究还是二夫人的侄女。 想来想去,也只有前些日子收到那些绸缎能和大房牵上些关联,许念慈有些忐忑,却也找不到理由回绝,只能叫上素心俩人一同前往了大夫人所住的芳翠苑里去。 总不能让她把那些绸缎还回去吧…… 说来还是她头回去大房院里,看什么都新奇,随着嬷嬷的带引下走过二门下的小穿堂,许念慈多望了几眼院里所耸立着的古隗来缓解她心中的七上八下。 大夫人已经在正房榻上坐着等着她了,见嬷嬷领着个身量纤瘦清丽的少女进来,脸上也带笑:“这就是许家姑娘吧?” 许念慈现下还懵着,丝毫不理解大夫人的笑脸,若是她沉不住气些,估计就要带着那些绸缎,跪在地上求大夫人放过了。 许念慈点着头,低低地“嗯”了声。 大夫人先是与她寒暄了会,又唤人搬来黄花木的马蹄凳给她坐,或许是明白了自己不善交际找话题的性子,经过番冷场尴尬,大夫人才道出来请她来的目的。 听完大夫人的话,许念慈心底松了口气,细声道:“谢过夫人的不嫌弃。只是我手艺不精,不值当说什么指点,若是夫人喜欢那样式,我回去画些花样子,夫人挑了令绣娘做出来就成。” 大夫人见许念慈如此落落大方、恬静温顺,心中也添了几分喜爱,便唤嬷嬷去拿江绎送来的几批绸缎,柔声道:“那就麻烦你。快到夏日了,挑匹喜欢的带走做夏装吧。” 怎么最近人人都送她绸缎,许念慈心中吐槽。面上仍是乖顺的样子,谢过大夫人后,挑了匹素净的面料,便借着画花样的借口离开了。 素心在后头掂着绸缎,许念慈在前头心中纠结,二夫人与大夫人脾性不合许久,现下她若是与大夫人常来常往,那二夫人势必会不高兴了。 许念慈顿时觉得憋屈极了。算了,讨好谁不是讨好,就算大夫人在府里不怎么受待见,但好赖也是国公夫人,还有个出息儿子,人也比二夫人好相处。 无论怎样许念慈也老老实实的画完了几个不常见的花样,还在纸上空地处写上蝇头小字,以表示花样的名称。只是她没读过书,好赖认几个字,写的也不大好看,歪歪扭扭的,写完了才顿感后悔,这样的字拿出去还让人笑话呢。 赶夜画完花样,许念慈直至三更才睡下,但即便这样她第二日仍是起个早,用过饭后便起身送去了大夫人的芳翠阁。 她到时,大夫人正好用饭,坐在榻上给江绎绣衣衫。或许是因为太久的分别,江绎一下长大了,变得比年幼时更加寡言沉稳。母子俩坐一块也说不上什么话。 大夫人也不知该如何去关心触碰这个在战场爬滚打许多年、外表坚硬的儿子。江绎心中有主见城府,比他这个娘都好上许多倍。 也只能用慈母手中线来关切儿子衣食起居。 见许念慈带着花样来了,大夫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看样子正着犯愁,抬手朝旁边的位置拍了拍,示意许念慈坐这,道:“你来的倒巧,可否帮我看看接下来的针脚该如何。” 许念慈仍旧是那副乖巧的模样,受到大夫人邀请,也不扭捏推辞。 “这用长短针穿过去,下头再用刻鳞针绣鹤腿就成。”许念慈接过大夫人手中的针线和衣衫,凑近到她身旁,葱段似的手置着细针从皦玉色缎里穿下又极快的穿回来,没几下便绣好了只精细鹤腿。 大夫人似懂非懂的样子,接过她手中的衣衫,又惊叹她的手法:“每回我就最愁绣这个,这下我懂了,谢过你。” 许念慈抿唇,见大夫人如珍似宝地认真打磨着手下头的绸布,好似有千斤重一般,她没忍住问了句:“夫人是做给谁呢?” 说来这个大夫人起了劲,平日她没什么说得来话的人,笑道:“是给绎哥儿做的,我帮不了他什么,只能为他做些衣裳。” 大夫人一副慈母的样子,许念慈突地有些心酸,这让她想到自己的娘了。她娘打小就不疼她,嫌弃她是个女孩,更偏疼弟弟。却在抄家官兵快来时,让她拿了书信银钱上京城寻亲。 许念慈岔开话题,拿出画了大半夜的花样让大夫人挑个喜欢的。 许念慈没读过书,或许是因为常年绣花的缘故她画画的技术还成,线条流畅,画面简雅干净,又添着股小姑娘的趣味。 只是大夫人是个有些矛盾的人,挑挑拣拣,觉得那副都好,又和许念慈讨论了哪些适合做衣裙,哪些适合做帕子香囊,和些绣花上头的见解技巧。 这么一聊居然已是午时了,还是嬷嬷问是否要唤饭,俩人这才结束了谈话。 大夫人与许念慈相谈甚欢,还想着要留她用午饭,许念慈没答应,找了个借口请辞了。 夜间时,大夫人坐在烛灯下,还在纠结着衣衫上丹鹤的绣法。自从江绎回来了,无论早晚都会来向她请个安,今日也不例外。 江绎看了看大夫人烛火下低头绣衣衫的侧脸,劝道:“烛下做衣伤眼睛,母亲仔细着点。” “好,听你的。”大夫人闻言也放下手中衣衫。 许念慈画好的那几张花样子还摆在榻边小桌上,江绎随手拿起看了几眼,画面简洁明了,大多是牡丹芍药盛开繁盛的样子,不起眼的纸边缘歪歪扭扭地写着花样图的名称和个小小的许字。 大夫人见他拿着看,出言问他:“这是许家姑娘帮我画的,我拿不定主意,你觉得那个好?” “许家姑娘?”江绎忽然记起前些日子被江嘉欺负的那个少女好似就是姓许。 “对,那姑娘是你二婶的远房侄女,唤许念慈。性子温顺,绣技也好,是个很灵巧的姑娘。” 他向来记忆好,现下脑中仍清晰的记着许念慈胆怯温顺的瘦弱模样,看着纸上线条干净分明的花卉和下头的歪扭小字,没由头的想着,“画得挺好,就是字丑点。” 咒你 大夫人好似真的很喜欢许念慈,一连几日都叫她去大房的芳翠苑里,聊的无非是些绣技,时常送她些点心果子吃。 日头也是一日比一日热,许念慈从衣箱里拾捣出来件初桃色的薄春衣,上头玩趣地绣着小兔摘月,这衣服还是当初在许府时她娘帮她绣的,她笼统没穿过三回,还簇新着。 正是豆蔻年华,穿这样娇俏的衣衫衬她如若枝头初初成熟的桃子,带着初晨的露水的那种。 许念慈趁着日光好洗了头,湿漉漉的,只松松的扎了个三股辫,乱糟糟地落在胸前。手上也没闲,拿着些穿不着的冬装浸泡在井水里搓洗。 江嘉就是此时来的。江绎今日一大早便离了家,不知道去了哪里。好不容易不在体力上磋磨他,江嘉以为能歇歇,哪知江绎拿了本他正学的课本,让他从头到尾规整抄上个十遍。 但这哪拘的住纨绔霸道的江嘉,转眼便把活甩给了书童,自己则火急火燎的去找许念慈泄愤,要不是因为她,他怎会天天被江绎修理! 江嘉头一回见她穿这样鲜亮的衣衫,恶毒的话还在嘴边,脑子却绊住了他的嘴。 许念慈许多日不见这个魔头了,现下突地见了还是有些怕,下意识的放了手中的活,站起往后躲。 江嘉微愣着神,看着她胆怯含水地眸子,心口无端发慌,还是许念慈退步的动作唤醒了他,江嘉为自己的失态,掩饰般地咳了咳,随后恶狠狠地一脚踢翻了盛满水的木盆,水花四溅,浸湿了他的衣摆和靴子。 江嘉烦躁地看了看湿透的靴子,又瞪了眼许念慈,似乎在说‘都怪你’,随后厉声说出预备好的词:“你这个扫把星……算了,帮我抄书,本少爷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了。” 说罢便甩了袖子离开,湿着的靴底也随着主人的离开,在青石板留下条深浅不一的印迹。 许念慈愣怔在原地盯着那串脚印,手还抚在发慌的心口处,疑心着他吃错什么药了,这回怎么这么轻易便放过了她。再看着被踢翻在地的水盆和已洗干净的衣裳染上了层灰,气打一处来,拾起衣服边搓边小声骂,“神经病,咒你喝水呛死,吃干饭噎死,出门人被马蹄撅飞……” 五公子是个大好人…… 江嘉这回是没拿在肉体上的疼痛磋磨许念慈,反而换了条路数,让常伴他的小厮拿来了书和摞宣纸。小厮和他主子一个性,是仗势欺人的刁奴。 “我家少爷说了若是今日抄写不过十遍,许姑娘可得等着点,我家少爷可是识得许多浪荡好色的公子哥,秦楼楚馆的妈妈也识得些……” 送走刁奴后,许念慈翻着那本她不识得几个字的书册,心中却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让她背下来,抄倒是没什么,就当练字吧,还不用自己掏纸砚笔墨,这份钱也要不少呢,她乐观的安慰自己。 努力把事情往好想,这是从小经历了许多不公、磨难、委屈后许念慈悟出来的道理。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暂时放过自己,也不失得是件坏事。 素心皱着眉毛,噘着高高的嘴。心中在意着小厮的言语,她虽不懂‘秦楼楚馆’是什么地方,却能猜到不是什么好地方。 许念慈见她有些滑稽的样子,上手捏捏她的肉脸,笑道:“这嘴撅的都能挂二两香油了,好难看,笑笑吧。” 素心心里很委屈难受,虽然在许府时日子也不算好过,可也没人常常找茬啊,“太过分了,太欺负人了。”话说一半,还趴在桌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许念慈伸手顺着素心脑袋,无声地安慰她。素心是家生子,从小父母都陪在身边,年龄比她小上四岁,还算是小孩呢。 “别哭了,快帮我一起抄,顺便带你认几个字,以后咱们开绣坊你也能帮着看账本,总不能吃白饭吧。”许念慈安慰着她,讲着她们共同所期盼的东西,想带给她些希望。 半响,素心才湿着眼睛爬起来,揉着眼睛道:“我会做饭,才不会吃白饭呢。” “知道了,快来一起抄,我教你写。” 素心有些嫌弃,她知道自家小姐的几斤几两,在上京的路上因得她俩没文化,可没少被坑钱,素心闷声道:“小姐你会吗?” “……” 无论字丑好赖,最后趁着梆子敲响的声音下,她俩终于共同完成了这份“磋磨”。 完成是完成了,她俩却都不敢去送…… “唉。”许念慈长叹一声,有些怨恨自己的怂和弱包,可她就是会怕江嘉,是心理大过于身体的那种,见着他,就和老鼠见猫一样的。 最后不知道是想到了谁,或许她是想通了,娘亲把活着的机会给她,应当也不想看她过成这样子。好了,她要更努力攒钱,做大庆最富庶的女商人,以后开绣坊招上许多没饭吃的女孩子进去做工赚钱,帮助像她、像素心这样的女孩子,不用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 只是这想法轻飘飘地飞在心里面,让许念慈抓不住,坚定不下来。 许念慈有些泄力,但最后还是带着素心冒着夜色勇敢地出了小院。 许念慈在前头提着个小灯笼在黑漆漆的晚上散发出微弱的光,勉强照明前方的路。 因为刚才在如今显得叛逆、不切实际的想法让她心不在焉的,以至于前头何时走来个人都没发觉,若不是那人反应快些,她就要撞上去了。 就差一点点,那人很高,许念慈只到他的肩膀,像是能带着夜色将她一并吞噬了去。 “许姑娘,走夜路要小心。” 这声音有些熟,清冷冷的没什么情绪,很好听,像是掺着凉丝丝风的夜色,许念慈在脑中搜刮许久才想到是谁,想到那人在战场上杀人许多人的事,让她有些怯,许念慈结结巴巴,低头躬腰:“见过世子。” “这是江嘉的住处吧,你来此处干吗?”江绎回京没多长时间,他不喜热闹,在家大多时候都自己关在书房里头,或是管教会江嘉这个混小子。这次出门还是之前的部下成亲,请他过去喝一杯,这样的事不好拒,宴上又有许多官员来拉拢他,便晚回来许久。 因为惦记着江嘉,他未曾换衣便来了江嘉所在的房里,没成想碰上了之前那个被他欺负的小姑娘,看眼前胆怯怯地少女,江绎不用动脑就能知道,定是江嘉去找了她的麻烦。 他忽然这么问,许念慈心跳漏了一拍,随后越跳越快,因为她纠结着要不要告状,终究还是感性快了理智,把要给江嘉的抄写递给了眼前的江绎。 “五……五公子让我帮他抄书。”毕竟看见江嘉这祸害被江绎打也算是个大快人心的事。 谁不知道是天公作美还是怎得,刚从老夫人处吃了个肚圆的江嘉正巧回了自己的院,刚好听了许念慈说的那句话。 “死丫头,你还敢告状。”瞎哔哔出口后的五公子才反应过来他大哥也才此处,真是祸从口出,但后悔也没法子。 江绎撇着江嘉皱眉,没说话,眼神却足以让江嘉打了个寒噤。 僵持了许久,许念慈看着江绎都觉得有些怕,忍着腿抖想着缓和气氛,许念慈打着哈哈开口道:“其实……这样能练字也挺好,我字丑却一直没能有闲钱买纸,五公子是好人呢,哈哈哈哈。” 但语罢,见他们都没说活,许念慈的好心反而换来一个江嘉的恶劣白眼,素心躲在自家小姐身后,也觉得尴尬,于是在黑暗里头捏捏许念慈的手臂,示意离开。 许念慈心领神会,拘身告辞:“天色不早,世子,我先告退……” 喜糖 江嘉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许念慈不知道,但看着江绎眼神里头的凛气,像是能冻了七里河,江嘉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素心很后怕,帮着许念慈梳头发,边说:“五公子听到了小姐告状,肯定会再给小姐找麻烦。” 许念慈对着铜镜捋着胸前乌发,叹气:“无所谓,就算不告状,该少的麻烦也不会少。”有时候她也纳闷,怎么江嘉就会这么讨厌她呢,明明她自来到忠国府后,连个馒头都不敢多吃,除却去趟二房里给二夫人绣绣衣裳,一步也不乱踏,就怕行错了一步,惹了府里贵人生气,被胡乱打发给谁人做妾。 这不是她没凭据乱猜的,现下她无依无靠,正值婚龄,又无婚约,二夫人精于算计,也不知道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想要把她嫁于哪家呢。 想到这里,许念慈更觉得前途渺茫,荆棘塞途,她能去哪里呢,好像去哪里都只能依附着人活,现下若是贸然出了国公府,就凭她手里二两银子,更没活头,如今只能慢慢耗着了。 第二日清晨饭后,她依旧去了大房那里,她和大夫人约好要帮她绣衣衫。 大夫人性子和许念慈想得很不一样,传言中都说大夫人罕言寡语,性子古怪,惹人厌烦。其实相处起来则不然,许念慈看到的是好相处,好说话,没夫人架子的慈母。 比能言善辩的二夫人相处起来要舒服轻松很多,最起码不用听一句想着下句。 “尝尝素芳斋的酥糖。”大夫人从匣子里头抓了把红纸包着的糖塞到了许念慈手里。 许念慈瞧了瞧红纸上头还纹着着囍字,像是谁家的喜糖,她多问了句:“是喜糖吗?” 大夫人点点头,这是江绎昨日参加喜宴带给她的,也难为他惦记着她这个娘。想到这大夫人又有些泄气,她听闻昨日成亲的那人,左不过大上江绎五岁,现下都已是二婚了。 再看看她的儿子,都已经二十岁,不是,还没过生辰,勉强算是十九。 可平常人家十五六就成婚,像他这么大的儿子都能跑了,偏偏江绎少年老成,心里什么都有成算,她插不上手。大夫人惆怅地敲着腿,却不能把心中愁事说给许念慈这个未婚小姑娘听。 大夫人转移注意力,转念问起许念慈的婚事:“阿慈,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先前在家可有婚配?” 许念慈刚拆开个红纸酥糖放入口中,软酥酥地口感,刚入舌便能感觉到酥糖在舌尖化开,糖似是从嗓子眼甜进了心里,有些腻味,听到大夫人的话后,她先是摇头,等到那股甜压下去了,她才开口:“还没呢,先前在家母亲说想多留我两年,想着慢慢给我找婚事。”只是谁也没想到灾祸来的那样快。 大夫人虽没二夫人那样心思活络,能谋善断,却也在深宅中过了许多年,很明了那些弯弯绕绕,像许念慈这样有姿色的孤女,父兄潦倒,没人可靠,最后大多都是落到了达官贵人后宅里头当妾室。 只是无论如何二夫人才算是明面上是许念慈的姨母,婚事自然也由她这个姨母管着,任凭她在喜欢许念慈,却也不好插手婚事。 到了夜间,大夫人还在心愁这事,这回她倒是不愁江绎的婚事了,转而去想着许念慈的婚事。这孩子无依无靠,高门大户的正头娘子是做不得,最好的归宿是嫁一个上进的寒门进士,只是找谁呢? “母亲。”江绎仍是早晚都来给大夫人请安。 大夫人心叹句,真是想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江绎也算是混迹官场的人,把这事交给他是再好不过的,她正想开口,儿子却递给她一个东西。 是撂厚实的描红册子,上头是适合女子练的簪花小楷,甚至还贴心了配了墨块和羊毛笔。 让她练字?大夫人很疑惑,江绎这是嫌弃到她这个娘身上了?? “听闻母亲与许姑娘来往甚密切,江嘉上次欺辱了许姑娘,是我没能管教好他……”江绎不疾不徐向母亲解释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个给她?”大夫人最后替江绎总结一句。 江绎点头。 方才还想着让江绎帮忙找进士的事,顿时被大夫人抛到了七里八乡外,她虽不怎么了解这个闷嘴葫芦似的儿子,却从他的言行中感觉到了那么一丝不对劲。 最后大夫人大彻大悟,为什么不让阿慈给江绎做侧室呢,一来是她可以护着阿慈,绎哥儿的性情她知晓,虽寡言少语,外表坚硬,心思却很细腻,也能护得住阿慈。 二来或许江绎开了窍,有了想成家的念头,娶一门户相当,性情温顺持家的贵女做正妻,与阿慈和平相处,似乎也不错。 江绎看着母亲右撇撇左撇撇的嘴,不知在谋划着什么,他心中困惑,却没出言。 最后帮忙把东西送到就好。 描红 最后兜兜转转那沓厚实的描红册子送到许念慈手中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许念慈看着书桌上摆着的那摊,又想着大夫人给她说的话。 大夫人:“这是绎哥儿给你的,说是要向你赔罪,是他没能管教好江嘉,听闻你喜欢练字便送了你这些道歉,往后遇见不解的你就去问他,你别看他是武将,其实他幼时学业很好,常常得夫子夸赞呢。”那句“可以问他”显然是大夫人添油加醋的。 但是许念慈不知道江绎没说这句,江绎也不知道他说了这句。 桌上铺开了描红册子,许念慈捏了捏手中地毛笔,笔杆是楠木的,凑得近些还可以闻见股醇厚平稳地木头香,轻巧灵便,很适合初学者。 素心在旁嚼着酥糖,含糊不清开口:“世子这人还挺实诚,怎么小姐说什么信什么。”她家小姐几斤几两,素心很明白。 许念慈眼神从笔上移开,看嚼糖着吃正香的素心一眼,心里也这么想,她连字也都不识得几个,就更别说练字,再说字练的再好,她也还是个睁眼瞎,而且这事还很耽误她绣帕子赚钱,所以许念慈觉得先把这事撂一边也不打紧。 可是大夫人也曾是怀春少女,在闺阁中看了不少你侬我侬的话本子,很懂得撮合人的那些套数。 夜间,江绎照常来给母亲请晚安时,得了自己母亲给他的一个任务。 大夫人刮着茶碗中的浮沫,神色坦然:“我已经把东西给阿慈了,只是阿慈没读过几年书,我担心她会有些不解,她又是待嫁女子,不好请夫子教她,你左右无事,不如抽空提点提点她。” 江绎听完母亲的话,神色微顿,他知道母亲并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也不爱来往那些贵妇太太们,那个许姑娘短短几天便能让母亲倾心吐胆,看来也并不似表面那边孱弱可怜。 江绎抬起桌上茶杯,思量回拒道:“母亲既然知晓许姑娘是待嫁之身,让她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是更不合常理,会毁她清誉。” 大夫人才不管这些,放下手中茶碗,急切道:“谁敢说这些,家中婆子丫鬟一大堆,让她们在房中守着不就行,再说你们也算得上是表兄妹,哥哥教妹妹,有何不行?” 江绎听完母亲着急忙慌的辩解完,这一通话足矣让他明了母亲心中所想,他突地抬眸对上了大夫人的目光,意味深长。 这一眼反而让大夫人有些心虚。 江绎抬起茶壶,为大夫人空着的茶碗注水,抓着壶把的指间修长有力,茶水落入空杯里发出“汩汩”水声,填满茶杯后,江绎才缓缓道:“母亲不必我的婚事操心,这事儿子心中有成算。若是母亲想要我教许姑娘,明日请她过来,我在书房等她。” 喝着儿子倒给她的茶水,得偿所愿的大夫人回味着江绎的一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怪怪的。 ———— 世子我等你真香后悔的那一天!! 文笔一般,大家看到什么不足或者bug可以说,我努力改正,谢谢大家的包容和喜欢(?gt;?lt;?) 书房 隔日,大夫人喜气冲冲地叫来许念慈,问她可有不懂的地方,江绎在书房等她。 听完这话的许念慈顿时呆立在原地,混乱乱的,她还以为那话是江绎客气一下,怎么还真闲的沦落到指点她,而且那描红册子她一个字也没写,现下又该如何搪塞。 大夫人仍是那副捡了钱的模样,喜笑颜开,见她半响没动作,急切地从榻间站起,伸手在她肩膀处推她出门,笑道:“快去吧,绎哥儿等你好久了。”推了她,又牵住了素心随许念慈出门的脚步,示意她在房里等。 鬼知道许念慈是怎样硬着头皮进去的,书房很气派宽敞,清一水的黑檀木器具,炉架里头的香炉袅袅升着轻散地白烟,而江绎今日换了身圆袍领的窄袖白袍,这样清雅的颜色也让他少去了几分杀戮感,许念慈出自下意识的多看了几眼衣衫上绣刻的精致墨竹。 江绎却敏锐地感受到了许念慈的注视,他抬头对上许念慈那张稍显稚嫩的脸庞,屈起指关朝桌上敲了敲,示意她上前来。 许念慈会意,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走进,她方才离他远些,这会凑近了才忽地感到股江绎所带来的压迫。江绎坐在水墨丹青的屏风之下,前头摆着张黑檀木的案子,案面摆着撂干净宣纸,显然是给她准备的。 “世子。”许念慈按规矩给他行礼。 江绎不作声,拿笔沾了墨,而后把笔递给许念慈,又把案上的宣纸朝她那方向推了推,略略点头示意让她坐下写字。 在他的目光下,许念慈差点连笔也不会拿了,低着头,人险些要栽进宣纸里头,笔尖在纸上虚晃了晃,肚里没二两香油,此刻也不知道写什么好。 写自己名字? 可是又显得太没文化,许念慈微微抬头瞄一眼,江绎也正注视着她,似乎等待着她下步的动作。 江绎见她抬头看他,纸上却仍是空白白地一片,他开口询问:“许姑娘怎么不写?” 许念慈愣怔怔地回道:“我……不知道写什么。” 江绎听她这般说,发出轻笑:“随便写个什么都成。” 许念慈总觉得这笑是皮笑肉不笑,很渗人,她只好低头专心致志地写着,最后尽量规整地写出来个——慈字。 其实这次写的许念慈还挺满意的,她超长发挥了。 江绎也是见识过她的字的,字形结构上都有很大的毛病,见她写完,便伸手拿了那张宣纸,没看几眼便用红笔,在上头圈了几个红圈递给她,随后淡淡道:“其实练字和做人一样,都得沉下心,若是心术不定,想着歪门旁道,急于求成,字不会写好,人也会长歪。” ??! 许念慈性子虽软弱,但很懂得看人脸色,也会听别人话里的弦外之音,她几乎是听完便感受到了江绎言语中的意思。她怎么就歪门邪道了,许念慈顿时很气,她很想很想反驳,但是抬头看到他的眸子很深,很黑,像是能把她卷进去,而里头则是无尽头的深渊般。 作罢,反正江绎这个世子与她的日子没有什么交际,大不了以后她少和大夫人来往就是了,许念慈抚慰着自己。 她手里攥着白纸,眼睛盯着黑字被圈上两个刺目红圈。 江绎是很一针见血,就只那一眼便将她一贯便写不好的“心”字给圈了起来。 “许姑娘。” “嗯?”许念慈闻声抬头。 她方才半响没抬头,心里自顾自想着别的,也不知道江绎何时下笔写了她的名字,现下正举着手中欲递给她,见她没反应,这才唤了她。 “哦哦,谢过世子。”许念慈反应过来,匆匆从他手中接过纸页,细细观详着他的字。 或许是为了让她更好的看清,他写的很规整。浓黑的墨,笔顺井井有条,在洁净的纸上很赏心悦目,和许念慈写的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回事,明明都是一样的纸,一样的墨,写出来的这么不一样,难道是他的笔更好使? 许念慈偷偷抬头,想要看他的笔是什么样子的,她抬头的时候,他恰好弯了腰,不知在拿什么。 笔搁上头撂的笔,与她手中的别无二致,甚至她手中的要更新点,再往笔搁旁边瞄瞄,则是他的腰背,他肩膀生得宽,腰倒是很窄,现下虽然弯着身,背却还是很挺直。 很有仪态,许念慈心中闪过他那次在溪水旁被江嘉欺辱时他走来的模样,他的步子跨得很大,脊背仍是笔直着的。 他似是找了好久,半刻才抬起腰来,递给她一本泛黄书卷,看起来有些年头,但很规整,封皮上头写着“千字文”。 “这是我幼时练字抄写所用,许姑娘若是有兴趣可以拿去看看。”千字文大多是谁家儿童上学堂启蒙的开端,江绎看出了她不识字,却没点破。 许念慈捧着那本书,心里面怪怪的仍旧在想着他的那段话,但嘴上再次谢过了江绎。 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许念慈拿着书,学着书童摇头晃脑的读着书。 临近夜间,屋里头只点了一只蜡,素心和许念慈俩人凑在烛火旁,一个绣帕子,一个念书。 素心咬断手里的棉线,听着自家小姐颇为努力的背书声,问道:“小姐,过几日还得去书房吗?” 许念慈颇有怨言的点点头,拿书拍拍自个的脑袋,心里叫嚣着,“今日那话的意思不是很讨厌我吗,让我滚远点吗,为什么还要考我千字文。” 江绎给她布置了作业,三日里得把千字文学会。许念慈觉得奔溃,心里不停后悔着那晚如果她没说那句“喜欢练字”就好了。 素心倒是很乐意,她家小姐声音轻柔,听的人很舒心,连绣花都没那么枯燥了。 或是因为事情一多,时间也总过得快,三日转瞬即逝。 许念慈捏着那本千字文,心里忐忑,凑在书房前不敢进,大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书房这里了,想看看他俩相处的如何。 一来便看见许念慈在门口站着,还以为是江绎罚了她,于是连忙上前问她,“怎么了,绎哥儿吵你了?” 许念慈被大夫人吓了一跳,听完了话后,连忙摇头,举起千字文让大夫人看,道:“不是的,是世子让我背书,我背的不怎么样……” “进来。” 许念慈话刚说到一半,房里传来江绎的声音,依旧云淡风轻,听不出来是怎样的心情。 大夫人捏捏许念慈的手,好像在宽慰她,让她别怕。 大夫人的手暖暖的,这会与她凑得很近,许念慈可以闻见她身上的桂花香味,让人很安宁。于是她也朝大夫人微笑点头,示意自己不怕。 书房仍旧干净整洁,与三日前没什么差别,香炉上仍旧飘着白烟,只是江绎变了,今日换上了大夫人给他做的那件茶白鹤纹直?。 上头的鹤腿还是她绣的,许念慈心里念叨。 “怎么样,可会了?”江绎书案上这回没摆宣纸,摆着茶杯,一副要考她的模样。 许念慈给他行礼,而后坐在上回坐的地方,与他面对着,她恭敬回道:“回世子,应该……差不多了。” 江绎莫名轻笑一声,声音很小,尽数飘到离他最近的许念慈耳里,痒丝丝的。 他将许念慈那边的茶盏拿来,倒至半满,又推向她,道:“是会,还是不会?” 许念慈心虚的摇头,彼时也懂得了学生怕被老师骂的苦楚。 江绎倒是没显出什么来,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好似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学生没半点期望。 既然这样,许念慈心一横,揪着手,索性说出自己的想法,“世子,我天生愚钝,身份卑弱,根本不配世子的用心教导。” 江绎倒是有些诧异,好似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说法,抬手喝了茶水,才回道:“随你。” 许念慈提着的心随着他的话落下来,想着往后不必背书了,有余出的时间绣帕子赚钱,脸上也带了浅笑,将书还给他后,连声告辞:“那我便不打扰世子了,多谢世子几日的教导,令人受益匪浅。” “……” 只是她出来时没成想大夫人还在外头守着。 大夫人牵过她手,也有些吃惊,问道:“怎么这么快出来了,绎哥儿凶你了?” 许念慈摇头,小声辩解:“没有,只是我愚笨,不好耽误世子的时间。” 大夫人听完缘由后叹了口气,心叹道,白忙活一场,还得想些别的法子。 夜间,芳翠苑。 大夫人正翻着令小厮从外头买来的话本子看,或是因为上次的点子失败了,她换了本看,改看书生小姐私奔了,这个是如今市面上正火着的题材。 正看到,小姐随家中去寺庙祭拜,结果不慎落水,书生意外碰到去救,大夫人突地来了心思,问了句旁边守着的嬷嬷,问道:“咱们上回去寺庙是何时来着?” 嬷嬷回道:“上回还是世子在雍州那会子,自从世子回来夫人就没怎么出门了。” “好。”大夫人点着头,准备明日给江绎说说这事。 糖葫芦 许念慈来京城虽然也有大半年,但全拘在国公府里头。在家中她便常听说京城的繁华热闹,可现在来了还没去过京城看看呢。所以收到大夫人的邀请时,许念慈很爽快便答应了,正好她也想探探京城绣品的价格。 只是没想到江绎也会去,许念慈掀开一角帘子,往外撇撇那个在前头骑马的背影。 她心中叹口气,许念慈还想着自书房一事后不会再给江绎有什么交往了,这下他也在连绣品也不好打探了,想着倒胃口的事情,许念慈一下也对外头热闹街道也没了心思。 马车的速度不快不慢,外头不断传来小商吆喝的声音,充斥在安静的车厢里。 大夫人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听到有冰糖葫芦的吆喝,思及是小姑娘们爱吃的东西,于是出声问许念慈,“阿慈,你要不要吃糖葫芦?” 许念慈还没回答,就先感觉到了在旁的素心眼睛亮了亮,她失笑,“谢过夫人,那就来一串。” 大夫人看着眼前少女恬静的模样,很舒心,得了回复,撩开帘子,唤了在前头骑马的江绎一声。 江绎耳朵很灵,骑马的技艺也好,是惯在疆场上厮杀所练出的,听了大夫人的唤声,便停了马儿,转头凑到车厢旁听吩咐。 “绎哥儿,买两串糖葫芦吧。” 许念慈没听到江绎的回应的声音,只听到了愈发愈远的马儿行走地“踏踏”声,没多久马蹄声又由远及近传到了许念慈耳里。 她猜测是江绎买糖葫芦回来了,不知怎得听着马蹄声,心中也有些晃荡。 江绎在马上拿着两串红溜溜的糖葫芦,一手牵着缰绳,到了停着等他的厢车旁,才松开缰绳,抬手敲了敲厢壁,示意里头人来拿。 许念慈正巧坐在车厢的最外边,她初初想着是这里好看风景,哪成想现下要和江绎交涉一番,于是只探出了只手去接。 许念慈因要做刺绣等等的精细活,丝线又金贵的很,手上不能有粗糙的地方,不然容易勾线,也绣不出完美的绣品,所以平时她虽也帮衬着素心干些洗衣做饭的粗活,但在对手上头的护理很上心。 手掌纤长白皙,指甲圆融干净,不似京中贵女染着通红的蔻丹,指头只显出里头血肉透来的粉。 平白无故,江绎凸出的喉结滚了滚,他没多停顿,将东西递给了柔若无骨的手掌里,径自骑马向前去领头,吩咐马夫启程。 而接了糖葫芦的许念慈,立即将手伸回来,她先将糖葫芦给大夫人,而后才和素心分着一串吃。 许念慈听大夫人说她们要去的是在郊外的永宁寺,建在有些偏僻的深山,但很灵验,有不少高门贵族去此求运捐赠。 启程时是晨间,今日日头很好,暖融融的,她们一程人行走的也不算慢,赶在午间出了城门,江绎吩咐着底下侍卫在周遭找间干净洁整的客栈用饭。 在郊外头人多眼杂,江绎让人包了厢房让随行丫鬟伺候大夫人用餐,其余底下的侍卫小厮则和他一同在下头守着,以防有什么异样。 他是为了避讳她吧,许念慈嚼着米饭心里默默计量着。 大夫人却没对江绎没上来用饭这事有多过的想法,江绎外表坚硬寡淡,实则内心是敏锐细腻,有时会显得太过多疑,对什么都持怀疑态度,但或许正是他的疑心,才能够在瞬息千变的战场上能取得胜仗。 “尝尝这个。”大夫人给许念慈夹了块糖醋肉,并道:“咱们这回要在山上待上五六天,有些时日都要戒素吃斋,这顿你多吃些荤腥。” 许念慈倒是没觉得什么,她平日口味便清淡,在吃食着方面不怎么挑拣,只是她估摸素心要受苦了。 用过饭,准备动身时,许念慈找空暇安慰素心,“听说京城寺庙因为香火钱多,素斋饭也很有些种类,很好吃。” 听过这话的素心果然一改方才惆怅,夸着自家小姐,“小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斋饭 山路坎坷,一路颠颠簸簸,到永宁寺彼时已是黄昏,山间寂静,除却潺潺的泉水流动,也就只有鸟儿飞过暮色时展动翅膀发出的闷响。 前来迎接的是留着白胡子的主持,身后随着几个灰布小僧,大夫人先是合十双掌给主持问好,又细声让在旁的许念慈随着小僧去安置。 许念慈应声,又照模照样学着两掌合拢,向小僧躬腰行礼。 小僧手上搭着串檀木珠,回礼了许念慈后,又伸掌指出个方向,为她引路。 “多谢师父引路。”到至后院的寮房,许念慈向小僧表达谢意,在后头跟着的素心也合十双手,目送过小僧,她俩才开始收拾行囊,毕竟要住上几天,收拾干净妥当住着也舒心。 “出来公国府可真好,京城的糖葫芦也好吃。”素心拆着包袱,拿出来衣物迭着,向一旁的许念慈道。 许念慈听到笑了声,抖着裙上的灰尘,逗她:“到底是府外头好,还是外头的糖葫芦好吃?” 素心有些苦恼,最后还是选了糖葫芦,又嘴欠多说两句,“不过世子可真孝顺,我以后也生一个这样的有出息又孝顺的儿子就好了。” 正摇着桌上的茶壶,看有水没水的许念慈,很庆幸自己没有喝水,要不听这话可得呛死,“可别了,你以后要是生个这样的儿子,不要让他叫我干娘。”说到着,她脑中浮现出小江绎黏腻腻地贴在她身上喊干娘的场景。 许念慈浑身都抖了抖,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话牵到素心身上,“之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想嫁人,要不明天陪你去拜拜?不,还是拜拜观音菩萨,这样一步到位。” “我才不想。”素心皱眉,对自家小姐生气,找着话怼回去,“还是小姐生吧,等小世子出生了,让他喊我干娘。” 怎么把话又扯回江绎身上了,许念慈叹口气,无奈的摇摇头,专心收拾东西。 俩人东西不算多,收拾起来也快,等收拾完,大夫人也正好喊她们去过斋吃饭。 “可都收整好了,要不要我让嬷嬷过去帮你们?”大夫人牵着许念慈的手,关心询问道,又低声问她,“突然出府睡,怕不怕?若是怕可以和我一同住。” 许念慈笑着摇头,心里面似雨后逢晴,暖暖的,怕是她亲娘都没这样妥帖的关怀过她,比起有江绎那样的儿子,她还是更想有这样的娘亲。 大夫人给她说着话,“我来这住过许多次,这的祈愿很准,明日带你和绎哥儿去瞧瞧。” “好。”许念慈心中念叨着,要给自己求求财运。 等到了斋堂,饭头僧已经开始舀饭了,里头人颇多,除却出家人,也有如同她们一样来此祈愿小住的。 但在颇多人里头,许念慈可谓是一眼就瞧见了江绎,毕竟他身量高,在人群中很出众。 江绎神色谦卑不迫,玄色窄袍,身处在礼教佛寺的地方,禅意或许也度化了他,淡去了他在战场的杀戮。 隔着许多人,许念慈倒也敢使劲端详他了,江绎其实生的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狭长黑眸,但里头总是淡淡的,显得凉薄,又似是十五圆月下,月光映入枯井里头泛出来的那点水光。 其实也没那么可憎。 不知道是大夫人的话灵了,还是方才瞧江绎太多遭报应,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很静,只有墙角传来的蝈蝈叫声,鼻尖笼着股檀香,身旁的素心早就睡着了,这时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梦话。 许念慈怕吵醒她,悄悄起身想要在院里转转,反正佛门重地也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披上外衫又拢好,才往走去,夜深寒露重,她很爱惜自己的身子,也怕得风寒要花钱喝药。 院里头不算黑,走半段路就有挂着的灯笼照着,许念慈倒也不怕,一步步走着,心中也涌满事情。 往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充斥在她脑子里头,总不能学她娘去给高官当小妾,可除却这个好像也没别的路了,二夫人不会花心思给她找个上进的寒门秀才书生,反而把她送去做妾还能巴结巴结人。 走着走着,她才发觉离开厢房远了,她准备转头往回走,忽地感觉到东西在远处那堆草丛里头动了动,似乎是猫狗之类的家畜。 许念慈喜欢猫,也很招小动物的待见,她之前就养过个橘黄肥猫,只是猫贪吃,不知乱吃了什么,病死了,她难受了好久。 于是她好奇的上前想要看看,凑近了没见到猫,反而听到女人的悲戚地喊叫声。 “绎哥儿都要成家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回不去了。” 绎哥儿,江绎? 许念慈吃惊,很难把悲切痛苦的女声和平日里柔声细语的大夫人联想到一起,她心中明了了,那是大夫人的不可说的私密,但脚下却不让她动弹,逼迫她继续听下去。 回应大夫人的是厚重低沉的男声,此刻也有些急迫,“可我听闻自江珣纳了妾,就从未踏进你房里一步。” 江珣则是忠国公,江绎的父亲。 承诺 这算是私会吗? 什么鬼事情,又偏偏让她撞上了,大夫人平日里对她好,许念慈心里清明,她也很感激。再说哪怕大夫人真有上什么,许念慈也觉得没什么,凭什么忠国公可以左拥右抱,做女人的反而要为浪荡的丈夫守贞洁。 但现下这事不能摊开说,只能装作不知道,听到的越少越好,于是正当她准备转头走的时候,忽地有个黑影子极快地从后头环住了她,又在她要惊叹出声音时捂住了她的嘴,凑近到她的耳边低语:“闭嘴。” 许念慈懂得审视现状,知道此刻她是弱势,乖乖的不在出声。那人身上很热烈,方才估计隐在离她不远处的高大古树后,听到的墙角不比她少。 男人应该会些轻功,走起路来极其轻,没什么声响,现下一手捂着许念慈的嘴,一手环着她的腰,拎起来了她,大步往前,等到走远了才松开她来。 好不容易才落地的许念慈弓着腰往前走几步,找着实感,因为刚刚的惊吓,腿上一点劲也没有,磕磕绊绊,只好无力地扶住了前头的石雕香炉,弯着腰,嘴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许姑娘,方才冒犯了,但今夜之事不宜其他人知道。” 是江绎的声音,他居然听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心中是怎样想的。 但关她什么事,多管闲事,许念慈极快反应过来,又在心底骂自己一句。 等到她缓过劲,才转头看向在月色下头的男人,月光似乎将他本锋利的棱角都弱化了,她道:“世子放心,夫人平日对我很好,我心中知晓,定不会做任何对夫人不利的事情。” 江绎倒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听她这样说,反而轻笑出声,“那就谢过许姑娘了,夜深,我送你回去。” 许念慈没推辞,与江绎一前一后走着,她在前,江绎在后。 只是她走过来的时候,还没觉得这样远,现下与他一起走,倒让她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了。 许念慈在前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颇为煎熬,被江绎注视着让她总觉得背后怪怪的,走路都不大自然了。 江绎或是看出来了她的不自然,开口寻着话,想让漫漫夜路不那么难熬,“能看出来,她很喜欢你,平日拘在府里,她没什么说上话的人,往后还是得劳烦许姑娘多找她说说话。” 这还是江绎第一次与她说上这样多的话,许念慈不希望江绎因为这事和大夫人母子离心,她往前走着,又捡着话说:“其实夫人每每叫我去房里是为了给您做衣裳,夫人真的很记挂世子。” 江绎能听出来的她话之外的安慰意味,微微有些诧异她会这样说。 其实父亲和母亲并不相爱这事,他从记事起心中就明了,她们之间无非是场政治联姻。忠国府看似风光,实则不然,兵权在手时日一长,必定会遭陛下忌惮打压,最好的办法则是结亲一位在陛下面前说的上话的内阁文臣,大夫人的母族显然是里头最好的人选。 盲婚哑嫁,男子可以在不满意妻子又得利益的情况,转身纳一个得心衬意的美妾,而妻子却要终生守贞,困居在这场婚姻所铸建而成的牢笼里。 江绎看着前头隐在黑夜里并不太真切的背影,她很瘦弱,语气却坚定,他开口:“往后若是有事,可以来寻我,若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帮。” 许念慈蓦然听到这话,差点摔一跤,她定下脚步转头偷看身后的男人,只看见男人面色还是如同往常那般,不似作假。 为了保险,许念慈还是多问了句:“真的?” “嗯。”男人站在月光落下的地方,应了她一声。 祈愿 这一夜许念慈笼统没睡多久,还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被闷沉钟声给吵醒了。 素心倒是睡得很好,见许念慈昏昏欲睡的模样,惊奇问她:“小姐,你没睡好啊?” 许念慈点头,又找理由,为了不让素心怀疑,“可不是,你昨夜说了一晚的梦话。” 素心更疑惑了,她有吗? 听大师诵完经又用过斋饭。大夫人来领着她准备去祈愿,脸上仍挂着和往常一样笑,除却与许念慈眼底一样的乌青,倒还真像没经过昨夜那样的悲凄。 许念慈有些唏嘘,或许大夫人未出嫁前也有邻家的青梅竹马小哥,在闺中时也曾天真烂漫,但无论如何现下都被套上了个公国夫人、世子母亲的富贵名头,那怕夫君、婆母不喜她,教她独守空房守活寡许多年,她都要继续守下去。 可偏偏最痛苦的是,大夫人已是许多女子里面幸运的了,最起码不愁吃不愁穿,还有许多穷苦人家的妻子,要为了破碎贫穷的家,被夫家拿去像是物品一样的去做典妻,甚至契约纸上不要她的签字画押。 大夫人没忘她来此的目的,也唤了嬷嬷去请来了江绎。他突然的出现,让许念慈脱离了方才思索里。 江绎眼下乌青不是很深,看上去还蛮有精神。 耸立在院里的祈愿树,貌似已有百年,实着算得上是古树,枝繁叶茂,约有两人宽的树干伫立在天地间,深不见跟底的根基支撑着青幽繁茂的枝叶,上头挂着的许多用红绳穿着的小木板,亦是人们的祈愿。 大夫人找着借口离开了,她这一走,此刻的天地间仿佛也就只剩了江绎和许念慈俩人了。 许念慈瞧瞧江绎,江绎也正瞧着她,只不同的是许念慈瞧他是心虚地偷瞄,而江绎则很正大光明。 许念慈有些尴尬的冲江绎笑笑,他忽地也笑了,应该是被她那贼里贼气的模样给逗笑的。 “许姑娘,可否要挂牌?”江绎说这话时,语调里似乎还留着点笑意的尾声,流露到许念慈耳里,让人心也似树上的牌子被春风吹过似的晃动荡漾。 “要。”刚起了风,吹动了江绎向前行的衣摆,也让碎发也吹到了她嘴旁,许念慈心烦的拨开。 江绎拿来了未曾写字的木牌子,递给她一个,又径自立在树旁的桌上,沾墨持笔写着字。 等到他写好了,许念慈仍旧还在酝酿着写什么,江绎有些不解,又有些好笑的问她:“许姑娘不知道写什么?” 哪是不知道写什么,是想写的太多了。许念慈在心底反驳,没回江绎的话,只低头沾了墨写着。 “愿往后女子也可以行商立业,不必依靠夫族。” 江绎等着帮她挂上去,树旁边放着木梯子,看她孱弱模样,心中不放心她上去,许念慈却怕他悄悄看她的祈愿,不想给他。 “我自己可以,不劳烦世子了。” 江绎看出来她的小心思,见她拒绝倒也没在坚持,只帮她扶着梯子。 绣坊 第二日清晨,用过斋饭。许念慈陪着大夫人念经,听着静心的经文,脑中却被吃饭时没见江绎这事扰乱着。 她没忍住问大夫人才知道,昨夜江绎得了下属的消息,连夜下山回了府里。 “阿慈,你在这待的可还习惯,要不要提前回府?”大夫人见许念慈问及江绎,心中一喜,觉得自己这些天的菩萨没白拜。 许念慈笑道:“我都好,全听夫人的。”反正这回没了江绎,她也好打听打听绣品价格。 俩人各有各的小心思,坐上了回国公府的马车。 江绎人走了,却留了不少会武的侍卫护送,看身量气势不凡,应该都是他暗地里养着的心腹。 等进了城,许念慈心里惦记着绣品,厚着脸皮给大夫人提议道:“夫人,我想在街上逛逛,顺便买些缎子,可以吗?” 大夫人倒颇有陪她一起逛逛的念头,整日闷在国公府里头,她也好久没有逛逛真正的人间烟火。 “咱俩倒想到一处去了,我正巧也想添些首饰一起逛吧。”大夫人招呼着马夫就此停车,又指派了两个嬷嬷小厮跟随。 牵着许念慈的手下了马车,扭脸温声问她:“我记得鎏金阁的钗子头面是京城里最时兴的,等下你挑几样,我送你。” 许念慈心里面不这样想,也不想平白无故收大夫人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开口拒绝,“不用不用,我还得多谢夫人,能让我得这回出门的机会,哪里还有收礼物的道理。” 她又斟酌道:“夫人和嬷嬷她们去逛吧,我和素心去周围的绣坊看看,等下买完在马车等夫人。” 大夫人见她拒绝也不好强拉硬拽,只让旁的小厮跟着她一块去,也算有个照应。 京城的东南街是最繁华的,因着离皇城近,周围住的也都是些富贵官宦人家,买卖的东西也种类繁多。 许念慈懂得货比三家这个道理,她先挑了家店面最大最气派的绣坊,里头人不少,掌柜正在柜台扒拉着算盘。 许念慈瞧准了掌柜,走过去,刚想张口却被掌柜话打断了。 掌柜看人凑近了,先抬头打量了许念慈一番,她今日穿得珍珠白的衣裙,不算打眼,但身后却跟着小厮丫鬟,掌柜以为是那家七品小官家的女儿,敷衍道:“姑娘,想买缎子得去找我们这的守着的伙计。” 许念慈摇头,不理睬掌柜语气里的敷衍,开口道:“我不是来买的缎子,我是想问问掌柜,铺子需不需要绣好的成品。” 她声音不大,语气又很有女儿家的柔和,听了会让人觉得这姑娘很好欺负,可许念慈面上有股子不服输的坚定,掌柜也有些惊诧,问道:“姑娘可带了绣品,我们得看看技艺如何。” 许念慈拿出前些日子用素软绸绣好的帕子,规规矩矩地递给掌柜看。 软绸是素白的,上头绣的是挂在枝头的紫葡萄,针脚细密,用得是苏绣的技艺。 掌柜上手摸了摸帕上的葡萄,葡萄藤边的叶子还被细腻地绣出了由绿变黄的枯萎,不禁夸赞眼前这个看起来年岁还小的姑娘,“这可是苏绣?” 许念慈点头,她外婆就生于苏州的绣铺家,还颇有名气,只是后头家族没落,外婆也被卖了做小妾。 她心里念着正事,等会还准备去看下家,可没那么多时间磋磨试探,于是坦直问:“掌柜能开多少月钱?” 掌柜也爽快,看着帕子,提了个公道的价钱:“一月五两银子,若是有人找你做成衣,另算钱,如何?” 许念慈还没出来打探京城的价钱,也不知普通的绣娘一月开多少,她皱眉思量着,半响开口:“好,只是我不能常出门,得让我家小厮替我来送。” 管家道了声好。 随即,她又零零散散问了三四家绣坊,等她心里有了数,才回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