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重结(古言1v1)》 薄暮时分 薄暮时分,重迭连绵的杂乱雪云笼罩住了整个皇城,琉璃瓦覆盖的檐下悬挂着的数列宫灯在猎猎北风中狂舞大作。 这场酝酿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在沉沉夜色中悄然降落。 李偃就是在这个时候骑着马,进了朱红城墙内。马蹄如鼓点一般敲击着地面,打破了宫廷肃穆静谧的夜,在这深深庭院重重宫门内久久回荡。 内廷正宫门大开,两边阶下,乌压压站了一群身穿不同颜色宦官服饰的太监。 提督太监于合瞥见疾驰而来的骏马,忙快步走到司礼监掌印太监万诚面前,颔首压低尖细声音,恭顺回禀:“干爹,人来了。” 万诚点点头,布满皱纹的眼尾往身后扫了一眼,带头往朱红大门外走,身后众太监齐刷刷站成一列,紧跟其后。 李偃拉紧缰绳勒停骏马,幽邃眸光扫了一下匍匐跪地的众太监,不怒自威的眯起眼睛看向为首的万诚,“万公公,这是何意?” 万诚脸上堆着笑,毕恭毕敬的回道:“天寒地冻,大将军一路远来劳乏,皇上特遣派奴婢们前来迎接...” 他话还未说完,那匹如同主人一般阴晴不定的骏马突然高高抬起前蹄,鸣叫着冲他而来。 眼见铁蹄下落,万诚惊愕失色,其他太监更是抖如筛糠,脸贴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李偃斜睨着脚下蝼蚁,拍了拍马背,沉声喊道:“追风。” 马儿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嘶鸣一声,高昂头颅抖了抖溜光发亮的鬃毛调转了方向,将马蹄铿锵落在御陛阶上。 他声调如常,但语气多有轻蔑:“追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狂躁,让万公公受惊了。” 万诚缩敛着肩膀,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冷汗,强撑着露出个笑脸,一迭连声道:“奴婢不敢不敢…” “方才,公公的话说了一半,”李偃摩挲着手里的马鞭,仰脸看向宫门内,青石大高照灯映照的笔直宫道上已经铺了一层皑皑白雪,“不知你主子还有何吩咐?” 万诚低眉顺眼地指了指旁边一乘奢华暖轿,道:“皇上令奴婢们准备了暖轿,还请大将军下马移轿。” “想的周道,”李偃似笑非笑的瞟着暖轿,随手将马鞭扔到万诚面前,“起来说话。” 话闭,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是...”万诚连忙捡起地上的马鞭,稽首行了一礼,由小太监扶着颤巍巍的站起身,接过小太监手里的伞,疾步走上前给李偃撑伞。 李偃摆手,径直越过暖轿,抬腿迈进槛内,话音不大却语锋迫人:“让他们都退下。” 万诚望着峻拔身影渐行渐远,忙忙招手吩咐于合:“快叫人去御前禀报!” 李偃不徐不疾的沿着白石雕栏高台甬道踏雪前行,这一路上,但凡见到他的太监宫女,纷纷敛声屏气的避让到一侧叩首施礼。 等李偃走到殿前月台,身上披的玄青鹤氅已落上了一层细细薄雪,他顿住脚步,站在重檐廊庑底下回首观望。簌簌下落的雪花在憧憧灯影下宛如银粉玉屑,他料想这样的大雪,她定是喜欢的。 他回头走进灯下,直奔西暖阁寝殿。 “大将军。” 尚宫局女官颂茴,带领着四名宫女捧着贡掸,手炉,热帕,早已恭候多时。 见李偃进门,肃然跪地施礼。 他对她贴身伺候的女官,向来还算和气,“都起身。” 宫女颔首应是,立即起身上前侍候,有条不紊的递帕掸雪。 暖阁里燃着地龙,暖如阳春,他脱掉濡湿的大氅丢给颂茴,问道:“她呢?” “皇上在养泉宫沐浴,”颂茴躬身回话,“近来天气阴冷,皇上犯了旧疾,林太医说‘温经散寒’汤浴有缓解之效,这几日皇上常去。” 颂茴话音落下,迟迟没有等来李偃的谕令,大殿中静的落针可闻,她垂首盯着地面,脑门热汗汇聚成珠,滴嗒下坠。 良久,她视线中的皂纹革靴才动了动。 “这么久还治不好...”李偃话音听不出喜怒,逐字逐句却让人胆寒,“传我的话,太医院那些庸医,再研究不出来去根的方子,提头来见。” 李偃向来说一不二,他说提头来见,势必有人项上人头不保。 “是...”这片刻的煎熬,让颂茴胆战心惊,双腿发软,听着渐远地脚步声,身体不觉往后趔趄。 层出迭见的雨过天晴色云雾销一道一道的延伸至宫室深处,挑开最后一道纱幔,内里的光景便一览无余了。 汤池周围热气氤氲,朦朦胧胧能看清圆池正中的曼妙身姿。 赵锦宁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往水底移了移,直至没过前胸,她才放松的靠着池壁,阖上了眼睛。 李偃挥手遣走所有宫女,拿起紫檀木架上的锦帕,坐到池沿,撩水沾湿帕子往赵锦宁裸露在外的香肩上擦拭。 “好凉的手…”赵锦宁娇嗔一声,握住了他微凉的大掌。 “外面下雪了,这一路走来,难免冷些。” 赵锦宁回顾看他,言语带笑:“夫君一路辛苦,万事可料理妥当?婆母灵柩停放哪里?明日我好去祭奠。” 李偃此次西行就是迁母之柩,一路舟车劳顿,两月有余才到京城。 “停在万安寺,明日不用去,择了初七日安葬,到时再去也不迟。” “嫁你多年,连头也不曾到婆母坟前磕过,我这儿媳不称职,她老人家万万不要厌我才好。” 李偃微笑宽慰:“这也怨不得你,有这份心,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 她轻轻嗯了一声,牵引着他的手伸进水里,慢慢游滑进两腿间轻轻夹住,“夫君的手凉,我帮夫君暖一暖...” 提枪拉弓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掌背沉淀着征战数年的杀伐决断,他不满足的往更温热娇软的地方探寻,“里面不是更热?” “别...”赵锦宁蹙眉嘤咛,夹紧了李偃继续往内深入的指节,仰着秀颈靠到他怀里,“疼...求夫君...怜惜怜惜我。” 内里生涩紧致,仅吞了他半截手指便寸步难行了,若是以前李偃定会横冲直入,但此刻他有意同她温存,依从的抽出来移到别处揉捏抚摸。 他左手捏住了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俯身对上红唇,深情一吻,“方才你怎知是我?” 她从水底探出湿漉漉的藕臂,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妩媚眼波流转在他的面上,款款深深的凝视,呵气如兰:“自是念着想着夫君的缘故。” 行伍出身的李偃,常常穿着一身盔甲,靴子也比文人墨士的重,沉甸甸的下压,重心全到了脚上,他虽刻意放轻步伐,但那股气压山河的稳在这皇城内,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赵锦宁熟知他一切,怎会分辨不出? “哦?是吗?想我?”李偃微眯双眸,敛起眼中锋芒,唇边浅笑似有讥讽,“当真吗?别再是旁的什么人罢。” 鱼水之欢 赵锦宁轻喘着咬着字眼:“千真万确。” 池中的水搅起波澜,李偃攻她要害,带着薄茧的指腹重重摩挲着娇花。 “知行…”赵锦宁颤声柔气的喊着他的字,腰肢塌软,控制不住的往水里滑,“轻一些…” 床榻上,鱼水之欢,李偃更喜欢她唤他的字。 现如今,除了她再无人敢唤他的字了。 李偃一手将她捞起,放在玉阶上坐着,水浅了,两条雪白纤腿夹着蜜色手背略浮水面。 李偃眼睫低垂,欣赏着她腮边新添的春色,漆黑眼眸里渐渐烧起无名之火,灼热目光牢牢将她锁住,“我走了这许多时日...让我查验一下。” 指尖动作放慢,温和而悄然的去抚摸两片软肉缝隙,来来回回,似触非触,不停研磨着她的情欲。 “嗯…查验什么?”她靠在他怀里呻吟不断,猛然绷紧住身体,声音略尖的喊了出来,“啊…” 修长中指毫无准备的插进了润湿紧致的甬道。 李偃滚了滚喉结:“一如往昔,紧缩的一根手指就受不住了吗?” 他亲吻她眼尾渗出来的泪花,再挤一指,两根手指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不管不顾的抽动起来。 赵锦宁嫁他为妇十多年,一直不满他的鲁莽强硬,可是身体早已契合他的手段,没有一会儿就适应了猛烈攻势,她蹙起细眉,半喘半泣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知行…夫君…唔…嗯…” “怎么?”李偃瞥她脸上神情无助,痛苦,又欢愉,眼神愈发阒暗,“两根不够…要三根?锦儿就是贪心。” 可不是贪心?有他一个还不知足,竟还敢妄想别的男人… 每每想起,戾气便会油然而生。 “不要...”快感呼啸着将她湮没,她在一片白浪中无助地呻吟,浑身发颤,两腿紧并死死夹住他的手,软弱的缩在他怀里,发出一声猫儿似的呜咽。 李偃抽出赵锦宁体内的指,抬起她的下颌,还不等她喘匀气就封住了翕张的丹唇,气势汹汹的攻城略地,虎狼一般在她口中扫荡津唾掠夺呼吸,含吮咬吸着丁香小舌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 赵锦宁知晓他为何突然暴戾。 她逢迎他的索取,压榨,柔嫩无骨的手去摸他跨间不知何时起势的阳物。 隔着衣衫她都能感知到的滚烫,坚硬如铁。她握住,掐紧,上下搓弄。 李偃咬着她的下唇,滑动喉结,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 他寡欲多日,仅仅隔衣抚慰是远远满足不了的。 “为我脱衣,”李偃握住她的手,仰头喘息。 赵锦宁解开李偃腰间玉带,替他脱掉外袍,里衣,露出肤色微深的男人身体。宽肩窄腰,肌肉扎实,从横阔胸膛到平坦小腹,她轻轻地来回抚摸皮肉上因征战多年而留下的每一条陈旧伤疤。 朱唇自他唇畔划过,到他耳边喃喃细语:“夫君别动…让我来…” 取悦李偃,赵锦宁有成千上万种法子。 他端坐在玉石台阶上,支起的两条长腿大喇喇地敞开,赵锦宁撑着他的膝头缓缓靠近,俯下婀娜身段,捧起两只雪白浑圆的乳夹住了跃跃欲试的硬物。 李偃凤眼半眯,冷俊面庞有些克制的紧绷,目光紧紧黏在她的脸上,伸手捏了捏一片白嫩中的嫣红乳尖。 “嗯...”乳尖敏感,赵锦宁娇躯一颤,眼含水光,边喘,边挤着滑嫩丰满的两乳,一上一下的磨蹭揉搓着中间愈发胀大的阳具,“知行...” 赵锦宁低低地唤他,两乳推动的更快,不断刺激着他所有感官。 李偃只觉体内邪火乱窜,全身血液滚滚沸腾,烧的他双眼发烫,手死死把着池沿,难耐的仰脖低喘。 她瞧见他极度忍耐的模样,再添一把火,低首含住阳锋顶端,舌尖轻轻扫过精窍,他浑身倏地僵硬,两腿一缩,挺直背脊弯成了柔软的弓,再难抑制的摸着她的发,挺腰上顶,在湿润温暖的檀口里缓缓抽动。 阳具沾满她的涎水,吞吞吐吐间发出淫秽不堪的唧唧声响。 良久,赵锦宁口酸舌麻,他还没有缴械的意思,她吮吸住顶端,揉了揉下方两颗圆鼓鼓的囊袋。 “够了…”李偃骨酥筋麻,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喘息变得凌乱:“要出来了...” 赵锦宁吐出水涔涔的深红肉棍,掐紧用力撸动两下。李偃呼吸急促,俯身把脸埋进她颈间,大腿肌肉一抽,极为脆弱的将欲望宣泄。 也只有这个时候,赵锦宁才能看到男人卸下防备,露出懈怠,薄弱的一面。 她抿唇轻笑,纤纤玉指在男人宽直的肩膀上来回摩挲,以示安抚。 须臾,李偃直身坐正,撩水到她胸前,揉揉捏捏把上面的白浊洗净,勾着粉颈,索了个吻,爱怜的舔舔她发红的唇瓣,“疼不疼?” “不疼。”赵锦宁软软靠在他膝头,看向他的眼神温柔似水。 他不是一个重欲的人,对酒色不过尔尔,但自从上了她的秀榻,就沉醉魂迷在其中,难以自拔。 李偃摩挲着她熏红的脸颊,纤长中指蹭蹭有些发肿的唇瓣,自嘲笑笑:“我怕不是得死在你身上罢。” “那你可愿意?” 赵锦宁嫣然含笑,半眯着眼睛看他,探出粉嫩舌尖舔了舔他的指腹,一点点的含进口中,贝齿咬住,舔舐半晌,再“啵”的一声吐出来。 媚眼横波,勾的他再起贪欲:“心甘...” 李偃掐着楚楚纤腰拖到自己腿上,翘臀对准昂然挺立的坚硬,摁着她往下坐,“情愿。” 赵锦宁扶着他的肩头,皱眉把吞进去的龟头挤了出来,出声制止:“别...” 他哑着嗓音唔了一声,“怎么?” 她紧紧搂住他,将自己裸露身躯都藏进他怀里,“承影在呢…” 承影是李偃的贴身暗卫,是他的影子,也是他的刀,更是他的护身符。 主仆两人形影不离,除了寝室,承影随时随地都隐在暗处,保卫他的安全,听候他的差遣,跟在他身边比赵锦宁还久。 春情如醉酒 “现在知道害臊了?方才放荡成那样...” 李偃在她耳边低声轻笑,薄唇有意无意的蹭蹭红透耳珠,手探进两腿中间,指头在润湿花穴研磨,言辞粗鄙轻浮:“小淫妇…碰碰就湿成这样…不想要吗?” “唔,刚才在水底…”她呼吸渐急,更多湿润从穴口渗出,扭着腰肢用水漉漉的两片软肉蹭他的指,舔舔他胸前红果子,声音娇媚,似哀求又似撒娇,“想要…嗯...夫君…别在这儿,回寝宫好不好?” 李偃揉弄着饱胀花蒂,挺胯磨蹭细软缝隙,菇头直搠搠的堵住汩汩泉眼,浅浅顶弄,“承影不在,别担心。” “嗯…” 尤云殢雨之际听得此言,赵锦宁一怔,垂下长睫,遮住眼中乍然生出的巧黠亮光,连忙追问,“去哪儿了?” “闻得湖广一带有位李姓大夫,传言,不但医术精湛且能断人生死。” 他埋首到雪脯间,舌尖划过深沟,停留在椒乳左侧,含吮娇嫩平滑肌理上凸起的丑陋疤痕,像兽一样舔舐着早已结痂的伤口,爱怜抚慰。 “我派他去寻,定把名医请来,为你祛了这疤,治好顽疾。” 那是四年前,赵锦宁还没有坐上帝位,跟着李偃一路南征北剿,战场刀剑无眼,她替他挡下这险些丧命的一箭,箭头淬毒,伤口久久不愈,伤了肌体,每逢阴雨天气,定会隐隐作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怀里娇柔的女人穿起戎装是怎样的英姿飒爽,战场上果敢杀敌,在危机四伏中奋不顾身的替他挡下从背后射来的冷箭。 这世上,除了她,不会再有其他女人这样为他,而他也不会再动这样的心。 他抵着她的额,亲舌咂唇,呢喃细语:“跟着我,受委屈了。” 李偃难得有如此柔情的时候,赵锦宁搭在他肩膀上柔荑徐徐往上,抚摩着俊美硬朗的脸庞,与他深情对视,“有君如此,死而不悔。” 男人温热的掌心贴上香滑肌肤,五指突然使力捏住她后脖颈摁着她送上朱唇,热吻过后,他闷沉沉的喘了一口气,问道:“肏进去?”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知会。 不管她允不允,他都是会肏进来的。 如硬铁一般又热又粗的阳具竖在她两股间,沾满她的花露,搓磨着敏感花蒂。 体内的渴望汇聚成了源源不断春液,赵锦宁浑身酥麻,乜着溶溶杏眼,气喘微微:“嗯...轻些...” “自己来。” 赵锦宁抬手撑在他硬邦邦的胸膛,咬着下唇,缓缓地往下坐。 李偃能忍到此时都已是极限,哪里容她这样揉磨,大掌按着她的肩头施力下压。坚挺硬物蛮横粗暴地闯进幽深紧致花径。 “啊—”猝不及防的入侵,赵锦宁难以忍耐地昂起玉颈叫出了声,长长指甲抠着他皮肤,在胸前抓出一道红痕,眼里闪着泪光,楚楚睐他一眼,“莽夫!” 他被她的眼神勾的狂荡不迭,挺腰狠狠提顶两下,握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含住染着蔻丹的纤指,又舔又咬,“爪子利的,想挠死我吗?” “嗯..啊...”这两下重重戳在花心,酥麻异常,赵锦宁腰肢一酸,颤巍巍的靠在他胸口,娇喘不止。 李偃掐着她的细腰,高高抬起翘臀,再重重落下,连续地一起一落,蜜穴被肏干的汁液肆流,水声咕叽,交合处湿滑一片。 赵锦宁柳眉颦蹙,嫩松松的搂着男人脖颈,颠簸的软躯歪歪斜斜,丰满圆乳挤在男人胸膛前蹭来蹭去,“知行,轻些,会弄坏的...” “怎会…” “肏出来这么多淫液,坏不了…” 他嗓音低沉,喘息着吐出来的下流字眼全都传进了她的耳内,激得她浑身战栗,快意不断汇聚,花径渐渐收缩,她正往极乐之地攀登,“知行...救救我...嗯—” “好-” 李偃收紧喉咙,挺急腰胯,狠狠提顶,不过数下她便瑟缩着身子,死死箍住体内庞然大物,不可抑制的泄出一大股热流,软绵绵,晕乎乎的,歪在他胸前娇喘微微。 李偃皱起俊眉,被她绞的骨头缝都是痒的,埋在蜜壶里的性器又胀大一圈,这个姿势不得快意,他抱着她站起身。 赵锦宁半阖着眼,春情如醉酒,“作什么去?” “到榻上,”他托着翘臀,往前迈步,“再好好收拾你。” 赵锦宁还未从余韵中缓过神,全身酥麻,李偃走一步,插在她体内的阳具就深顶一下,短短十几步,她就再度兴奋,两条纤长美腿缠上劲腰,无法控制的收缩身体。 李偃不得不停下脚步,咬牙忍耐要命的紧致。 “啪—” 他抡起巴掌,不轻不重的扇在圆臀上,“好没用!” 她被巴掌一激,夹的更紧,窝缩在他怀里蹭蹭发烫脸颊,软声莺莺,“知行—” “嗯—” 他死死蹙眉,再也按捺不下那股要迸发的燥意,匆匆把她放到榻上,捏着细削光滑的小腿抗到肩上,直捣抽送,大张挞伐,动作狠厉将美人榻弄得吱吱呀呀乱响。 赵锦宁四肢瘫软,两只玉弓颤巍巍的挂在男人臂弯,有丝无气喘息:“知行,我...受不住了,回寝宫吧。” 她不想把气力都耗在养泉宫。 李偃刚刚泄过一次,此刻鏖欲兴浓,哪里肯停下来,“你累了,阖眼睡会儿,我动作轻些。” 赵锦宁撑着榻沿直起上半身,一弯雪藕攀上他肩头,到他耳畔喘息撒娇:“回宫嘛,好不好?我有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他环住她的身体,不间歇的挺动窄腰抽动,吻吻她倦怠眉眼。 “回宫再说。” 他痛快的答应,像窗外的大雪一样令赵锦宁没有料到。 两人穿戴整齐,赵锦宁裹着狐裘大氅被李偃抱在怀里。 宫女打开门扉,挑起厚厚氊帘,冷风吹着雪花铺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脸往他怀里藏了又藏,“好大的雪啊。” 李偃嗯了一声,搂紧了她,“把胳膊也伸进我怀里。” 天仙碧玉琼瑶在怀,他往高檐外看去,朱红城墙,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如此夜晚,当真美妙不可方物。 “明日罢朝,到梅园赏雪观花可好?” 软玉温香 赵锦宁最喜腊梅,自她下嫁以来,跟着李偃大漠边关,塞北军营,哪里有梅可赏?她是个雅致女人,即使黄沙漠南起,也能在碧天烽烟之间再添一抹姝色。 那时她常常用通草折成梅花形状再染上颜色,插在瓶里,不上手去分辨当真如真花一般。 李偃向来对文人酸儒不屑一顾,至于被发明出来的插花品茗,焚香挂画这些上流官宦玩弄的风雅之事,更是嗤之以鼻。但自从娶了她,渐渐品出些味道。 有什么是比赌书泼茶,红袖添香,灯前月下红销账里的美人还值得欣赏的? 自此在李偃心中,软玉温香排在了刀枪剑戟前头。 他邀她赏花,为讨她欢心,也是为自己。 “好啊...”赵锦宁欣然答应,转而又摇摇头,垂下长睫神情都蔫了几分,“罢朝不成。” “怎么?” 她微撅红唇,向他诉苦撒娇:“内阁徐首辅和两位大学士一直对我称帝不满,我再怠惰些,朝堂上必定再掀起唇枪舌剑,你是知道的,文臣的嘴比武将的剑还利,骂人不带脏字,一吵起来天昏地暗,唾沫横飞,别提多头疼了!” 如今朝堂,有一半是出自公主府的谋臣猛将,一半是前朝旧臣,以徐论为首的几位前朝老臣冒死进谏:内外有别、尊卑有序,女子参政有违礼法纲常。大为反对赵锦宁登基称帝。 然,李偃手段残暴,派承影拿着他的令牌,领兵抓了他们阖家老小,刀架在脖子上威逼他们点头同意。 “徐论那个老匹夫就是迂腐,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把脑袋读傻了,你若不高兴,拟旨罢官,眼不见心不烦。” 赵锦宁摇头笑笑:“徐论此人刚正不阿,有经世济民之才,国家需要这样的骨鲠之臣,仅对我一人不满,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反对赵锦宁称帝,她依然选他进内阁坐上首辅位子。 “我看不得你受委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今日,当了皇帝还不得称心如意,那还有什么趣儿?”李偃道,“股肱之臣有的是,少了一个徐论还会有张论,王论,明年春闱,大把大把的举子,任你挑选。” 赵锦宁侃侃道来:“非徐论不可,他在任上为官时,清丈田地,平赋税,不光打击贪官污吏还推行保甲法,在当地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新朝初建,需要这样的人来安抚民心,再有,新旧老臣间也需要他来权衡利弊。” “行行行,不过老家伙欺负你,我还是不快,”李偃哼道,“赶明儿,请他到北镇抚司诏狱里坐坐,我替你出出气可好?” 赵锦宁听了这话,眉花眼笑,拽着他衣袖讨情:“我替徐阁老求求情,就请大将军放他一马罢!” “就你鬼主意多!”李偃弯眼一笑,“到底长了几个心眼?” “此乃驭人之术,”她笑微微的打趣他,“光靠武力是行不通的。” 李偃剑眉微挑,调侃道:“好个女中诸葛,我倒是有些担心,日后,你会不会算计到我的头上。” 她俏皮眨眨眼:“不一定哦。” 李偃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明灯雪下,赵锦宁睨着他静态如画的俊脸,“若真有那一日,你会怎么对我?” “把你关起来,不许穿衣裳,省的再藏奸!”李偃倨傲地瞰她一眼,跋扈道:“一辈子都别想逃出我手掌心。” 她攥起拳头,捶了他两下,娇嗔道:“坏死了!” 这一路走的极慢,楼阁重重,炎风朔雪,她依偎在他怀里,感觉像是走完了一生那么久。 她轻声唤他:“知行。” “我在。” “我们成亲多久了?” “十一年有余。” 她补充道:“十一年四月零二十八天。” 有一片雪花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又被他上扬的眼尾融化,他微微一笑:“对。” “娶我,你可后悔?” “至死不渝。” 赵锦宁颔首低眉,没再开口说话。 行至菱花槛窗前,李偃问她:“你呢?嫁我可后悔?” 赵锦宁莞尔一笑:“亦复如是,此生不悔。” 她费尽心机的谋划了这么久,焉能后悔?无悔亦无怨,只是心有不甘。 李偃迈步进门,宫婢悄寂行礼,颂茴得到赵锦宁眼神示意,挥手遣散所有宫婢,槅扇门关严,整个室内只剩下夫妇两人。 李偃径直往里间走,刚至紫檀镂空花罩前便有一股细细甜香袭面而来。临窗大炕横设黄花梨木炕桌,上面供了一座青釉双耳香炉,袅袅青烟,不断从炉顶升腾,他闭眼深嗅,“这是何香?我竟从未闻过。” “我新制的,好闻吗?”赵锦宁抬手掀开涟珠帐。 “好闻…和你一样香。” 异馥浓郁,催情动欲。 不知是不是地龙烧的太旺,李偃只觉浑身发热,口干舌燥,难以阻抑的燎原烈火烧遍全身,催的他疾步往床榻走。 赵锦宁两靥泛红,屈指在李偃胸膛上摩挲画圈,眼神如弦丝一般勾人心魄,“我为它取名‘醉魂香’特地为夫君准备的,你可喜欢?” “喜欢...”李偃凤眼微饧,出言吐气都是颤的。 秀阁深闺处,罗帐垂地,男人急迫解开她的衣裳,略粗砺的修长手掌贴上冰肌玉骨,在曼妙身躯上不停揉捏抚摸。 李偃俊颜发烫是比平时还要亢进的情动,压抑不住的情神狂荡在阒黑眼中无声跳跃,他滚动干涩喉头,粗重喘息全都钻进她耳内,“香里...放什么了?” “闺房秘药...”赵锦宁身软如棉,拢在李偃后背的玉臂微微颤抖,从皮到骨酥痒异常,情浓意渴不比他好多少,“是快活的东西...” “知行...好难受...想要你进来…” “好—给你。” 李偃掇起细腻大腿,忽剌剌地矗入销魂窟,尽根没入窄暖花房,举腰展力直捣擒渠,凶狠掀腾作弄,唧唧水声掩在吱呀床榻内,满屋旖旎声响久久不断。 帐中奇谲香气渐淡,赵锦宁气喘微微的从他身下偏出半张绯红脸蛋,星眸半睐,从帐缝瞥见漂游在灯影下的青烟散了。 那一炉醉魂香,燃尽。 心头之恨 一只嫩藕般的手臂,从男人身下伸出来,软绵绵的攀上凛凛身躯,赵锦宁勾着他的脖子,将香汗津津的细腻妙肤整个贴了上去。 浑圆双乳挤压着坚如磐石的胸膛,倾身将他推到侧枕歪衾上,扯开系在床栏的一段嫣红软缎蒙上了他的眼睛。 “嗯—”李偃长喘一口气,透过几层纱,骑在他身上美人若隐若现,玲珑曲线来回摇摆晃荡,他由着她掇弄,大掌抚上两只颤颤巍巍傲人嫩乳,揉捏摩玩,畅美不可言说。 赵锦宁颦蹙柳眉,腰肢似风中荷茎摆动不停,口中含着男人纤长手指,软舌被两指夹着,含糊不清吐字低吟:“知行...嗯—” 她敛紧身体,男人大掌死死掐住纤腰,两腿筋肉搐动,低沉喘息着强烈爆发,一泄如注。 她柔柔地唤了他一声:“李偃。” “我在…” 李偃阖眼平复紊乱气息,松懈的心神不曾细品她口中变了称谓。 赵锦宁淡然望着毫无戒备的男人,手探到锦被底下,摸出一把冒着寒光的尖利金簪,两手握紧高高抬起胳膊,她银牙紧咬使上了全身力气,声音里都透着狠重:“永别...了!” “哧”的一声,锋利簪头穿皮破肉,狠狠地刺了进去。 才松缓下来的身躯骤然痉挛,疼痛迅速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李偃下意识的去捂住胸口,一手扯开眼前丝绢看清行凶之人的脸。他滞住了漆黑双眸,眼神黯淡的像是燃尽的碳火,灰扑扑地望着她。目光缓慢又迟钝地沿着她的脸,脖颈,手臂,最后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心口正中赫然插着根梅花簪,而紧握金簪的手已被他流出来的鲜血染红。 这簪子…簪子… 李偃只觉五内俱崩,视线一下子变得惨白,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他阖眼仰脖,颈上青筋鼓胀,滚动喉结狠命直咽,再次睁眼沉沉凝视她那张陌生至极的容颜,痛心切骨,疼的唇白舌颤:“为...为..什么?” 赵锦宁死死瞪着他,瞳仁黑的发亮,眼中迸发出的强烈恨意将往日情意尽数掩盖,满腔愤恨难平:“他死了!” “他不该死吗?”心痛难忍,李偃蹙额敛眉,死死咬牙,怒恨交织,脆弱胸膛猛烈急促起伏,滚滚热流不断从伤口溢流,“纵使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赵锦宁怨恨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带着要治他于死地的狠绝:“若不是你让人对他用宫刑,他不会受辱自尽!!!” “他敢肖想我的妻子!!他不该死吗!”李偃脸色扭曲苍白,从口中急涌出一口鲜血,狼狈不堪的咧着沾血唇瓣,凄惨笑笑:“赵锦宁…你…竟然…为了李霁言…” 喘息变急,更多的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眼红如泣血,眸光锥子一样死死钉在她脸上,“你...对...我...” 下面的话被喉间咕噜咕噜涌溢的血堵住,李偃拼尽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死掐着晃了晃,眼含血泪,迫切想从她哪里得到答案。 “我不爱你!”赵锦宁竭力绷着即将失控的狰狞面孔,声声泣血,“从嫁给你那天起到如今,都是利用!我需要你帮我打天下,登皇位,我谋划了十一年之久,就是为了同他长相厮守!” 声嘶力竭:“你竟然害死了他!我恨你!!!” 字字诛心,李偃身体剧烈抖了一下,眼前一切模糊成了一块血色幕布上面映现出二人狎昵画面,走马灯不停转,渐渐模糊不清,耳边尽是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侬侬软语,最终被一句怨入骨髓的恨生生割裂。 他扎挣着不让眼睛闭上,拼尽全身力气,抬起冰凉发颤的手,一把握住了温热纤细的脖颈,五指施力掐住。 赵锦宁浑然不觉,慢慢俯下身,两手下摁,簪子继续往他身体里刺,她浑身紧绷,唇舌发颤,拼命吞咽喉头压制发抖的声音,“香里我放了曼陀罗...不疼的...” 她吻吻他冰凉翕张的血唇:“知行…我求求你,死吧,你不死,我活不了...” 最后一丝微弱气息从他鼻间消失,掐住她脖子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 赵锦宁镇静又慌乱的用手阖上不能瞑目的眼皮,一滴热泪滚出眼眶,落在他青白的脸颊上,她摸摸自己脸上的泪痕,不清楚这泪是为谁而流。 她趴在他身上,胳膊紧紧搂住他,脑袋贴在他胸膛前,恍惚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军营,那个大雪纷纷的深夜里,她安详的依偎在他怀里。 温热的身体渐渐凉成一句冰冷的尸体,赵锦宁恍恍惚惚地从床榻上下来,掩好帐幔,拾起散落在脚踏的大氅裹住赤身裸体,光着脚,踉踉跄跄地走出隔间,“来…人…” 侯在殿外的颂茴并没有听到她气若游丝传唤。 大殿空无一人,静谧的,唯有灯花呲呲炸响,她听见自己滚动喉头吞咽,用了全部气力大声喊了一句:“来人!” 颂茴一人挑帘进屋,只看见赵锦宁不衫不履的站在大殿正中,发髻散乱,半张脸颊上满是鲜红血迹,她忙手忙脚的疾步上前扶住赵锦宁摇摇欲坠的身子,情急之下将昔日称呼脱口而出:“公主!” “您…受伤了?”颂茴一边询问一边着人去请太医。 赵锦宁一把攥住颂茴的手,“不用…不是我的血…” “我要沐浴…更衣,再传万诚来!”她扶着颂茴的肩膀站稳,一条一条的吩咐,“要快!” 丑时三刻,司礼监院门大开,值房内依然灯火通明,靠北墙排列的几把红木圈椅上沉默坐着内廷宦官中最有权势的几个太监。 在屋内伺候的小太监个个敛声屏气,每隔一时半刻,就轻手轻脚地摘红纱灯罩剃灯花,往大铜盆里添银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万诚端坐在上首阖着眼,小太监跪在脚边轻捶着盖在白狐皮毯下的膝盖,在大雪地里跪了半晌,他的老寒腿又疼了。 厚厚门帘突然被人掀起,一股寒风涌进屋内,将铜盆银碳吹的火星锃亮。 其他三个秉笔太监瞬间打起精神,眼神焦急的看向于合。 于合点头哈腰的笑笑,脚步轻轻地走到万诚身边蹲下,接过小太监的活计,殷勤给万诚捶腿,“干爹,都这个时辰了...也没个动静,不如您老去歇会儿,这里...” “你急什么!”万诚睁眼眯起一条缝,瞥了一下于合,轻喝打断他的话。 话音刚落,外院当值太监连呼带喘,跌撞着闯了进来,一边扶着自己头上的幞头,一边扑通下跪,“老祖宗!万岁...万岁召见!” 万诚立马站起,身后小太监忙不迭伺候着给他披上披风,他一脚踩上白狐毛毯往门外走,意味深长的对身后几个秉笔太监说:“天,晴了,该预备起来了。” 朱颜辞镜 风雪愈发大了,天地黑成一片,四望茫茫,只宫檐底下的纱灯影影绰绰透着不甚明亮的红光,给这空旷宏伟的殿宇平添了几分惊悚。 长长的走廊,不见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冒雪前行,靴子踩在雪上咯吱作响,万诚走在中间,一前一后两个小太监,一个提灯,另个打伞,“老祖宗,您慢点儿。” 颂茴侯在大殿门前,瞧见来人,唤了一声:“万公公。” 万诚这一道走得急,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热汗,隔着门帘往殿内看了一眼,同颂茴交换了个眼色:“颂尚宫,皇上...” 颂茴点了点头,掀开门帘,万诚方进门。 偌大正殿,未见侍立宫婢,明间正中央红漆大柱前陈列着两尊鎏金仙鹤铜炉,有青烟不断从雕花镂空炉顶氤氲而出,细细香烟忽被带进门的冷风扑向坐在紫檀案后的赵锦宁。 她一身素服,钗环未戴,歪坐在浮雕龙纹御座上,脸色被身后的金漆龙纹屏风衬的略显苍白。 万诚躬身走到出陛丹台前下跪扣头,“主子,老奴来迟。” “大将军李偃,突发恶疾,不治而亡,朕心甚痛,传朕谕旨...”赵锦宁一顿,坐直身子,撑在额前的手垂到龙头扶手上牢牢握住,“自明日起,罢朝七日举国哀悼,着以帝王之礼葬入皇陵。” 她缓缓阖上眼睛,“去办罢。” “是,”万诚叩头正要撑起一条腿起身,又被赵锦宁喊住,“等等。” 万诚才松下的一口气又紧接着提起来,忙不迭跪好,等着赵锦宁谕示。 “今晚之事...”赵锦宁猛地睁开眼睛,阴沉目光直直望向万诚,“皇陵大,他长眠于此难免空阔寂寞,万诚你说该如何是好?” 万诚心中一凛,立即会意,忙应声道:“大将军戎马一生,为社稷生民劳苦而功高如此,虽然已登仙界,但随行服侍的人万万不能少。” 赵锦宁脸色稍缓,从丹台上慢慢走下来,“如此…甚好。” 卯初时分,天还不亮,星星点点的风灯照亮了午门外的城墙根,前来进宫朝见的众位大臣在朔风凛凛中冻得瑟瑟发抖,谁都没有勇气昂起脖子仰望城门楼,自然也并未发现城墙上的灯笼换成了白色。 钟鼓准时敲响,左右掖门开启,文武大臣们依次进宫入朝。 万诚捧着圣旨站在奉天门外,声如洪钟划破整个大内上空:“有旨意!” 文武大臣皆在御道两侧跪听宣读圣旨,随着“钦此”二字敲下定音,大臣们面面相觑,即使心中虽有异议却不敢当众哗然,目光纷纷看向领头跪着的徐论。 “诸位大人,快快请起,”万诚收了圣旨,一边指挥底下小太监们去搀扶年迈臣子,一边亲自走到徐论面前相扶,脸上堆着笑:“徐阁老,皇上惦念雪天路滑,特赐暖轿,轿子已在门外候着,您老这边请。” “皇上呢?我要面圣!”徐论毫不领情地推开万诚的手,冷哼一声:“老臣定要当面问问皇上,他李偃何德何能,竟以帝王之礼下葬皇陵!” 不少大臣随声附和:“是啊,这有违君臣纲常,于礼不合。” “君不君,臣不臣的这成何体统!” 另有拥护李偃的大臣立即站出来反驳:“若没有大将军平息国家动荡,尔等焉能安稳地站在这里大放厥辞!” “大将军重整山河,救万民于水火,免无数黎民受战乱之苦,如此丰功伟绩还不足以享此尊荣吗!” 两派臣子各占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在这浓黑的夜里吵得不可开交。 万诚把手笼在袖子里,等众人吵的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时才沉着出声:“诸位大人…大将军溘然长逝,咱家与大人们一样伤悲,只是在此喧哗实非良策啊。” “那就请万公公御前通禀,我等要面见皇上!” “皇上因伤心过度,圣躬违和,眼下太医正为皇上诊治,实在无法召见,”万诚沉重道,“皇上体恤大人们为国操劳,天寒地冻,还特赐下暖轿送大人们出宫。” 他打躬作揖,言语恳切:“还望诸位大人也多体谅体谅皇上,有言不妨上述奏疏。” 台阶给的及时,大部分臣子顺阶而下,说到底又不是往自己家的祖坟埋,大冷天的嘴唇都冻得不听使唤,何必非得在这较这个真。 但以徐论为首的几个老臣还是固执己见,仍不肯离去,跪在雪地,磕头以表决心:“我等见不到皇上绝不离去!” 天已大明,雪也停了,赵锦宁穿戴整齐坐上抬舆,小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抬起往梅园方向走。 这一场大雪下下来,也只有腊梅能够凌寒独自开。 数枝红梅,半遮半掩的在白雪下傲然绽放,朵朵红蔚,枝枝娇美,红白两色交相呼应,在这数九隆冬里大放异彩。 赵锦宁漫步走在园内,瞧见一支开的正好的梅花便问颂茴要剪子。 “主子,还是奴婢来吧。” “给我。”赵锦宁声气不容拒绝。 她剪下这枝梅花,凑到鼻间嗅了嗅,喃喃自语:“我以为…当权利足够大,想要的东西,便像这梅花一样信手拈来。” “再美的花,折下来也鲜艳不过几日。”她满目映红,红的像李偃身体里的鲜血,“可惜啊...” “颂茴,你可认为...我做错了?”赵锦宁的脸色比雪还白,语音轻的像是一阵风,吹到颂茴耳里。 颂茴跪下磕头回话:“主子的决策永不会有错!” “果真吗?”她看着正往园内走来的万诚,无奈笑笑,“可有些人不这么认为。” “快起来吧,地上凉。” 赵锦宁回身继续剪腊梅,万诚走上前回话:“启禀主子,徐阁老和几位大人还在雪地里跪着...” “既然那么喜欢跪,就跪着!”纵使万般不悦,她的嗓音也是柔的,手上锋利的剪刀可并不柔,嘎吱一声,一支粗杈便落了地。 万诚悄悄用眼神询问颂茴,见颂茴摇了摇头,他便弯腰后退。 “慢着。” 赵锦宁吩咐道:“让锦衣卫请阁老家去,另外派太医跟着诊治,倘或阁老因伤寒不能为国效力,朕要治太医失职之罪。” 剪刀开合,夹住侧枝,咔嚓一声:“提头来见!” 一棵梅花树被剪的光秃秃的,赵锦宁丢下剪子,绣鞋踩着一地花瓣,沉静道:“把这些梅花通通铲了,日后宫中再有任何梅花,统统乱棍打死。” 朱颜辞镜花辞树,既然人间留不住,那她便不要了。 下面就是第二世了…… 夜色凄然 落日沉没,明暗在天际交融,灰蓝天色笼罩着整片戈壁沙漠。壁垒在连绵起伏的沙梁中显现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寒风连同白日里的厮杀喊叫一同骤停。 四下寂静一片,不远处的军营大帐架起火盆,点燃火把。暖烘烘的橘黄亮光可与疏疏落落的寒星平分戈壁秋夜。 木柴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吊在上方的铁锅内滚滚沸腾的热汤给三五成群的士兵们带来几分暖意。 一旁的军账大营帘子被掀开,千户长张景胜从里面走出来,朝地啐了一口唾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的怨道:“唾,他娘的,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就没这么憋屈!老子在前头冲锋陷阵,这帮狗娘养的在窝里当缩头乌龟...” “慎言!”总旗王木跟在后头,把手里干馍及时塞进张景胜口中,堵住他这张直言快语的嘴,回头望了一眼中军大帐,低声说:“姐夫,你不想活了!” “慎言个鸟蛋!”张景胜一手拿开嘴里的馍,怒气冲冲地摔到地上,白馍在土黄沙地滚了几滚,他大掌一挥,拍到王木头上,“你小子昏头了!这不是糟蹋粮食吗!” 王木在背后小声嘀咕:“嘿,这不是你扔的吗!” 张景胜拾起白馍往身上蹭蹭灰土,忿忿咬了一口,抬腿往哨兵帐篷方向走,“真他娘的操蛋!” 一场仗打下来,一千来号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一半,正是用饭当头,负伤士兵围在火堆旁手捧黑碗啃着发硬的干粮,个个因伤痛萎靡不振,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瞧见千户长远处走来,勉强打起精神,问了个好,张景胜拍拍小卒肩头,“大家都是好样的!我老张不会忘记每个兄弟,功劳簿上都记着呢!今晚补给送来,给大家伙加餐!等打完这仗,我请大家到酒楼敞开了吃肉喝酒!” 这一番热血鼓舞比火堆还妥帖人心,士兵们纷纷拍手叫好:“誓死跟随张千户!” 张景胜安抚完将士,继续往北走,到一处帐篷前,王木掀开帐帘,二人方进去。 营帐不大,正中央支起的火盆能照亮帐内景象。 军医正在给躺在草席上的伤患医治,战袍解开,浓重血腥味直冲鼻孔,左腹中箭,伤口极深,鲜血不断往外流将雪白里衣染了个通红。 衣料与伤口皮肉粘黏在一起,军医用火烤过的镊子夹起布料一点一点地剥开,随着血衣揭开,尚在昏迷中的男子疼的微弱呻吟。 “轻些!”承影用剑柄抵着军医的手,冷声吩咐。 军医推开剑柄,不满的瞥了承影一眼,“要不你来?” “怎么样了?” 进到帐内的两人,打消了承影要拔剑的念头。 张景胜凑近一看,李偃双眼紧闭,脸色煞白,有进气无出气的,瞅着情形大为不好,他担忧的皱起眉头,“老钱,你可得把人给我医好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爹交代!” “伤的太重了,凶多吉少,”钱大夫低头正要往伤口上洒金疮药,一记寒光冷飕飕的映照在眼下,下一霎,锋利剑刃直直抵在了脖前。 “医不好主子,你也死。” “竖子无礼!”钱大夫眼睁睁的看着利刃削断了他留了多年的胡须,登时气的吹胡子瞪眼,伸着脖子往前横,“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怕死吗!!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趸话,这该死的人,他活不了!” 这俩人,一个真敢杀人,一个真不怕死,要不拦着非得血溅当场。 “嗳,承影兄弟,不要冲动!”王木忙不迭去拉承影,好言劝慰,“咱这大营可就他一个大夫,你要真把他伤了,谁给你主子治伤!” 张景胜也劝道:“老钱,这孩子一根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钱大夫冷哼一声,继续给李偃上药包扎伤口,“我这里药不多,箭头不敢往外拔,要想保得住这命,就得进城去医馆里找大夫。” 承影一听这话,收剑进鞘,迈步往外走。 “来回一天一夜,等你请大夫回来就给他收尸吧!”钱大夫冷笑道。 承影顿住脚步,遮在面具下的双眸再起杀意,“我说过…救不了主子,都得死!” “承影,别老喊打喊杀的!”张景胜也急了,忙道,“老钱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说,这到底该怎么救!” 钱大夫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塞进李偃口中,“箭头留在体内,他撑不了太久,只得带上他一同进城方有一线生机。” “可他这个身子,路上颠簸...怕是不好吧?”王木接话。 “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赌一把,就看他的造化了。” 钱大夫收拾了医箱,把手中的瓷瓶塞进承影手中,气昂昂道:“这是人参丸,能吊他一口气,不可多服,两个时辰一粒。” 张景胜安排主仆二人跟着运粮队返城。 夜色凄然,茫茫漠野极目望不到头,车队沿着来时留下的车辙迤逦而行。 运粮的柴车简陋,岿然不动的身躯躺在草堆上也难免颠摇,忽然,气若游丝的李偃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缓缓睁开了眼睛。 寥廓无边的暮黑,正中伶仃挂着几颗雪亮寒星,不停的在眼前扭曲晃荡,他只觉天旋地转。 李偃强撑着打量四周,一队高举着火把的士兵旁边正是一身黑衣,脸戴面具的承影。 “承影…”李偃唤了他一声,低微的语音淹没在辘辘车轮下,承影没听见,他只好伸手去拉。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浑身疼痛异常,咬牙拽住承影衣摆拉了一下,“承影…” “主子!”承影惊道,“你觉得身上怎么样?” 李偃翕张唇瓣,声如蚊呐,承影附耳过去,听他问:“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去城里的路上,您的伤严重,得去城里看大夫。” 金簪刺入胸口的痛感犹在,李偃无暇顾及太多,紧锁剑眉急拽着承影衣摆,疾声切齿:“赵锦宁呢!!!” “赵锦宁?”承影一脸茫然,“主子,承影不知。” “这个毒妇…”李偃悲痛愤恨到极点,火光下的脸冷酷狰狞,“我定要亲手杀了她!” 他要让她也尝尝这种痛入骨髓的滋味。 大胆奴婢 近几年鞑靼、瓦剌等部常在边境线上对本朝老百姓进行抢掠侵扰,朝廷派兵镇压,时不时就爆发一场小战乱,彻底断绝了往来做买卖的客商,城内百姓也所剩不多。 李偃下榻的这家客栈萧疏清幽,倒是不失为养伤的好去处。 辰时落下今年第一场秋雨,雨丝细细密密地斜织成一张大网,不仅将平日里的飞扬沙土冲刷殆尽,也把客栈内院那颗白玉兰浇了个落英缤纷。 二楼雅间,李偃撑起支摘窗,阴鸷眼神越过高耸入云的玉兰树,隔着濛濛雨雾往东南方向眺望,脸色比窗外的雨还冰凉。 十一年四月零二十八天,他将真心与天下奉上,到头来竟死于自己亲手打造的金簪。 往日他有多爱她,今日就有多恨她。 只要一想起,他心口就隐隐作痛,插在心上这根硬刺若不拔,怕是再难好了。 “主子,”承影进门,见李偃捂着胸口低声咳嗽,忙问道,“是否再去请大夫来看看?” “不打紧,”李偃撂下窗户,转身看向承影,“可办妥了?” 他只在床上躺了一日,天还不亮就让承影去买一匹可行千里的快马。 承影点头称是,“京城千里迢迢,主子的伤还未好,不如再等些时日,或是吩咐承影去办便是。”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既不是君子,也等不了十年,就连一日都嫌太久。 此时李偃被痛恨迷了心智,将昔日冷静自持,隐忍克制全都置之度外,一心只要她死,即便是有去无回,也要和她同归于尽。 “此事需得我亲去。” 李偃拿起床上的黑色短褐穿上,戴好斗笠披上蓑衣,临走时吩咐:“你就留在客栈,让人给张景胜捎个口信,就说我伤势过重,得多休养些时日。” 承影应声,目送李偃骑上马,身影极快的消失在了斜风细雨中。 李偃一路昼夜兼程,生生跑死三匹汗血宝马,终于在仲秋夜到达京城。 进城时,夜色将至,一轮圆月初升上空,遍见街市高悬应景花灯,沿路摊贩商贾,叫卖月饼,兔儿爷声喧不绝,街上满是观灯赏月的男男女女。 他牵马混迹在熙攘人群中,心中恨意滔天,无暇欣赏这缤纷热闹景象,炯炯双眸一直盯着前方不远的城楼。 宫门守卫森严,现在的李偃无法纵马从正门进宫,他拉低斗笠,遮住半张煞白的脸,只身绕到北武门,护城河岸边一道高大垂柳,他轻轻一跃,将身形隐匿在无数枝叶当中,静等机会。 在宫门下钥前,有个不知是那个宫里的太监,提着食盒姗姗来迟,李偃捏碎手中月饼,悄无声息的从背后勒紧了太监的脖子。 片刻后,“扑通”一声,河中荡起波纹,上面漂浮了一些月饼碎渣。 李偃记得,赵锦宁在嫁给他之前,是住在宁清宫。 他提着食盒直奔而去,刚行至宁清宫外,迎面碰上一个宫婢。 “让你去买个月饼,怎的这半日?”她一脸急色,见李偃手里拎着食盒便知是出去采买的小太监,忙快步走近,责问道。 李偃看到她穿浅蓝交领短袄,知道她是比其他宫婢高一级的女官。 他颔首,压低声音回道:“买月饼的人多,故多等了一会。” “好了,快随我来吧,公主还等呢!” 李偃闻听“公主”二字,紧握食盒的削瘦手背青筋暴起,他竭力遏制着心绪,跟着宫人到了西配殿暖阁。 迈过第二道落地花罩,宫人示意李偃驻足,她接过食盒,走到琉璃帘后,对坐在罗汉榻上的少女躬身行礼,“公主,酥和饴的月饼买回来了。” 李偃慢慢拧起剑眉,眼中杀意透过霞影纱隔扇刺向正在品尝月饼的锦衣少女。 他摸着袖内匕首,悄悄打量屋内,思忖着如何以最快速度解决掉侍立的宫婢,再将刀刃插进她的心口。 “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一只甜白釉茶盏从珠帘内抛了出来,摔裂的瓷片在李偃脚边碎了一地。 紧接着食盒被掀翻在地,几样月饼糕点叽里咕噜地滚的到处都是。 屋中宫婢全都匍匐下跪,默默等着帘内公主降下雷霆震怒。 “凉透的糕点也敢拿来给本公主吃!” 华服少女抱着怀中白兔,下了脚踏,妆花织金马面褶裙扫过一地糕点碎渣,她怒气冲冲地走到李偃面前,圆睁着一双美目,呵斥道:“大胆奴婢,为何不跪!” 李偃看清她的面容,不由怔了一下,错愕间,被两个宫婢一把拽倒,踉跄着蹲下,奋力撑住两膝,没有跪到地上。 “公主息怒!为个奴婢不值当,宫宴马上开始...” 浅蓝女官话未说完,掌事太监便掀帘进来,颔首弓腰回禀道:“公主,轿撵已备好。” 她气哼哼地命令道:“多宝,把这个奴婢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赵家的人,从根上就坏透了,个个内心阴狠,手段毒辣。 没有一个好东西,通通该死! 李偃袖中利刃已冒尖头,等着这群不知死活的蠢货上来送命。 多宝正要喊人拖李偃,就被女官制止,不知在公主耳边说了什么,让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慢着!” 她抚摸着白兔柔顺毛发,换了一副和顺面孔,“今儿是十五,团圆之日,母后同我都挂念着咸熙宫。” “你…”她指着李偃,“本公主饶你一命,你去把那些糕点都拾起来,送到咸熙宫,同我的好妹妹一起吃,此外也不必再回宁清宫当差,就留在那伺候吧。” 其他宫婢听到这话,都不禁后脊一凉。 谁不知道咸熙宫是冷宫,到那里去…还不如挨两板子! 她抱着白兔从李偃身边走过,到稍次间碧纱橱内另换衣裙。 “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快谢公主大恩!” 李偃指尖抵着刀刃,咬牙挤出三个字,“谢…公主。” “快去把那些糕点收拾干净迟了公主可是要罚的,”多宝推了他一下。 李偃隐忍不发,冷冷地斜了多宝一眼,深仇大恨在前,且留这些蝼蚁多活些时日,他日再一一清算。 “你还敢斜我!”多宝抬起手正打算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太监,还没扇过去就被喊住。 “多宝。” “奴婢在,”多宝尖细的声音立马恭顺了起来,隔着碧纱橱垂首贴耳。 “今日晚宴,表哥可进宫了?” 她口中的表哥指的是长公主独子李霁言。 “李公子一早就到了…” 李偃手里捏着糕点碎渣,听着这番对话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月上重楼 李偃从宁清宫出来,就遇上了夜间巡视的锦衣卫,幸而方才他没有动手。 若折在这里,太不值。 他沿着甬路往内廷西方向走,慢慢回忆起前尘往事。 上一辈子,打着清君侧,匡扶社稷的大旗挥师进京,他力排众议助赵锦宁登上皇位,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抓了赵安宁,关到诏狱一刀一刀的将她凌迟至死。 之前他以为是李霁言的缘故,此刻看来不仅如此。 他垂眸盯着手中提盒,扯动唇角,勾出个嘲弄笑容。 情有可原,赵安宁的确该死。 今日中秋,为助月色庆赏佳节,宫内各处悬挂的灯笼比往常多一倍,处处灯火辉煌,犹如白昼。而咸熙宫附近,却冷清空阔,黑灯下火,夹道甬路不见半点明光,偌大个宫门前竟然连一盏灯都未点。 李偃借着月色勉强看清朱红大门上方牌匾上的大字——咸熙宫。 原来,赵锦宁从前竟过的这般日子吗? 两扇宫门一前一后交错斜掩着露出一条缝隙,李偃推门进去,绕过木屏门影壁,但见院中景象破败不堪,杂草夹道,枯叶零落满地。 一株粗壮海棠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不时发出阵阵粗哑鸣叫,他一脚踩上枯枝,吱嘎一声,惊起寒鸦展翅飞到了庑殿顶上。而屋檐下的门窗紧闭,殿内廊前一团漆黑,不见一个人。 李偃从卡子墙旁边的小门走到后院,西配殿耳房从槛窗里透出来的昏暗光线将就能照亮他阴郁至极的面孔。 他疾步迈上台阶,欲走到门前,腹部伤口却骤然一痛,钻心一般,疼的几乎站不稳。他勉强扶着窗沿站定,低头伸手一摸,外袍濡湿,不曾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 “放肆!不许过来!” 一句尖利的女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抬头往窗内看去。 室内空空荡荡,陈设皆无,只临窗炕边燃着一盏烛灯,昏黄映照着两三个人影在推搡拉扯。 “老实把东西交出来,也省我们好些力气,若不然…”太监握拳抹掌一步步向她逼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皮肉苦!” “大胆!我可是公主!”她被逼到了角落,退无可退了,高声大喊来掩盖自己因害怕而慌张的情绪,“就不怕我告诉父皇吗!” 自打三年前宫中那起残害皇嗣惨案过后,痛失所爱的皇帝一度消沉,后来崇奉方术,整日待在玉溪宫殿内的丹房里修道打坐,闲人一概不见,俗事一概不理。 也就更没有闲心去管被他亲自下令禁足在咸熙宫的女儿。 正因如此太监们才全无忌惮,赵锦宁的虚张声势压根震慑不住他们。 “哈哈哈哈,”太监尖细的笑声异常刺耳,“住在冷宫里的算哪门子公主!” 另个太监嗤笑着接话:“呸,什么公主?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了?” 这番侮辱激的愤怒大过了害怕,赵锦宁圆睁着发红杏眼,忿忿地盯着面前口出侮言的太监,攥紧了拳头伺机反噬:“贱婢尔敢秽言污蔑我母妃!你们不想活了吗!!!” 几个太监莫名一凛,怔了怔。 气势再强她也只是个外表柔弱,身量尚小的女孩儿,被遗弃在冷宫里的公主。 带头的太监很快反应过来,吊着尖尖嗓音冲另外二人道:“冷宫里的就是死人,怕什么?都给我上!” 两边太监立马抓住了赵锦宁的胳膊,中间那个太监来掰她紧握的拳头,要抢夺她手心里,母妃留给她唯一的赤金鬓钗。 “大胆奴婢!”赵锦宁不住挣扎,抬腿猛踢太监膝盖,大声喊叫:“快来人啊!” 她用了全身力气,太监被踢的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扬起手,朝她左脸扇了过来,“小贱人,还敢踢咱家!” 赵锦宁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下,这一巴掌着实狠厉,她被打的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栽到了地上。 她半边脸贴着冰凉地面,头晕目眩,眨了眨长睫,艰难地维持着不阖上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影走到了屋内,紧接着欺负她的几个太监便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瞬间通通倒地不起,再没了声息。 李偃用左手捂住不断渗血的伤口,右手抬起太监的一条腿往外拽,几道鲜红血痕一直从屋内拖到檐下。等他忍着钻心刺骨的疼把最后一具尸体拖到屋外,脑门已经满是冷汗。 他缓缓地蹲到地上,狞视她半边指痕凸显的脸,脑海里涌出一幕幕的锥心画面。李偃只觉喘息不畅,腔子里的心绞成了一团,痛的他半眯起眼,双手发颤。 他抬起手慢慢伸到她面前,想在此时…掐死她,泯灭创痛,以完此债。 李偃还不及碰到赵锦宁颈部,她就一把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掌心。 他僵住,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慢慢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两人对视,李偃又痛又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他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懂。 赵锦宁抿了抿唇,黑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谨慎问道:“为什么救我?” 他年龄不大,身上穿着宦官的衣裳,长相虽清隽却不阴柔,纤瘦颈上还有浮凸的喉结。不同于她见过的每一个太监。 “你到底是谁?”她蹙起秀眉,越发警惕起来。 李偃翕张着青白的唇,还未发出声音便两眼一黑,直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时已三更,露水浮地,夜越发凉了,室内黄花梨木灯架上的蜡烛燃尽,再不见一丝火光,寒津津的冷风从裂缝的窗纱吹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李偃和衣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寒气从地面上涌,他身上有伤,很快就被冰醒。 月上重楼,银光透过窗屉倾泻而洒,照满室内,李偃能清晰的看到赵锦宁紧挨着他坐着,瘦瘦小小的身体瑟缩成一团,两手拿着一块碎掉的糕点,小口小口的吃着。 “你…” 一片寂静里他突然哑着嗓子出声,唬了她一跳,一口将糕点咬碎,嘴边粘满了糕点碎屑,她睁大眼睛怔了一下,缓过神,冲他微微笑了笑,“你醒了。” “你在…吃什么?”李偃目光深望着赵锦宁,声音细弱。 “你拿来的糕点,你吃吗?”赵锦宁把手中剩下的一小块递到他面前,“对不起…只有这一小块了。” 野犬难驯 李偃看看一旁被打开的食盒,再看看她。 郁结在胸口的那口气愈发难受,他抬手打掉她手里的糕点,怒声道:“不许吃!” 赵锦宁愕然,乌溜眼珠一转,呆呆地直视他,咬着下唇没说话,愣怔片刻,伸胳膊去捡滚到地上的糕点。 “不许捡!” 他咬紧牙关,蜷起腿,竭力撑起沉重僵直的身体,不顾扯动伤口的疼,再一次拍掉了她手里的糕点。 “为…什么?” 她凝睇他纸一样惨白的脸庞,嗫嚅着开口。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使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迅速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绯红。 李偃拧住眉心,吼她:“你没看见是踩脏的吗!” 她像是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吓着了,怯怯地点了点头,“看见了…” 他身上疼,心里又气又怒,整张脸都扭曲不堪,倒抽一口冷气,冷声道:“看见还吃?” “我饿...”赵锦宁恬静的望着他愠怒眉眼,不晓得他为何生气,扁扁唇,轻声道:“饿了什么都可以吃。” 她撑起双膝,两手抱住单薄臂膀,尖尖小小的下巴抵在胳膊上,歪着半张白皙清瘦的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淡淡问他:“你挨过饿吗?” 绿窗月下,亮如白昼,李偃看得分明,她鬓边几缕凌乱的乌发垂下来,遮住了蒙着一层粼粼水光的漆黑眼睛。 她轻轻皱了皱鼻尖,热泪全都憋在眼眶,要掉不掉的,“你肯定没有挨过饿,饿肚子很不好受。” 一时间,李偃只觉得扎在心口的刺,不停在肉里戳来戳去,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李偃疼的没有气力去搭腔,靠着后墙奄奄喘息,阖上眼睛不再去看她。 他真的看不上她这样,痛恨的要死,恨不得立马就掐死她,省的她能左右自己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赵锦宁见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汗珠沿着眉骨两鬓不住往下流,担忧问道:“你还好吗?” “闭嘴!”李偃急喝一声,腹部发力,又扯动了伤口,他紧闭眼睛,嘶声抽气。 赵锦宁端量着李偃,暗自思忖,他来路不明,仔细瞧他眉眼确觉得有些眼熟,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好似认识,而且还是有仇的那种。 可她思前想后也记不起从哪里见过了,更不清楚怎么得罪他了。 话又说回来,既然有仇,为何又救她? 两人之间,他身上有伤是弱势一方,她感觉自己目前不会受到伤害。 咸熙宫好不容来了个能喘气说话的活人,她想弄清楚他到底是谁,不想他现在死掉,就不能放任他不管。 赵锦宁动作轻轻地往李偃身边移了移,掀开被子,想查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 月光下他清俊面庞苍白又阴沉,狞视她的这双眼睛里俱是森森寒意。 李偃紧皱剑眉,咬牙切齿的质问她:“你又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使了几分力,总之捏的她骨头都疼了。 “想看看你的伤…” 赵锦宁蹙起细眉,挣扎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腕,不料他攥的更紧,仿佛是要捏碎她的骨头,“猫哭耗子,谁用你假慈悲?” “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她疼的小脸皱成一团,挤下几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腕上,“疼…” “这就疼了?”李偃一把推开她,闭眼深深吸气,沉声呢喃,“你可知我有多疼…” 赵锦宁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把身旁的小药瓶塞进他手心,“疼的话,可以攥着这个。” 李偃蓦然掀开眼皮,目光似锋利匕首,冷飕飕的冒着寒光,直直刺向她,“你是不是想死?” 他扬起手,就要扔掉药瓶。 她不知怎的莫名有底气,看着他发怒说狠话,一点儿都不怕,平心静气的告诉他:“你握着的是你的药,要是摔了,你的伤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李偃气的双目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扯的伤口血流涌动,他紧抿薄唇,几乎要把牙咬碎,“你...” 她却全然不顾他的暴怒,指了指他洇红的腹部,“你又流血了。” 李偃努力平复心神,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杀不死她,若是再被她气死…岂不是白白重活这一世。 “帮我…换药!”他闭上眼睛,支使她。 赵锦宁低头,掀起自己下裙,顺着破口,又撕下来一截布料,她解开绑在腹部的布条,洒上药粉,重新包扎好。 “擦擦吧。” 李偃睁眼,面前是她递过来的一方手帕。 他不说话,目指气使的盯着她。 赵锦宁深知野犬难驯,不给点好处怎么行?她捏着帕子动作轻柔的给他擦额前冷汗。 他的戒心比她还重,等汗擦净,又一把箍住她的手腕子,恶狠狠的告诫:“你离我远一点…” “哦,”赵锦宁不以为意的往旁边挪了挪,拉过被子,盖住两人身体,靠着后墙阖上眼睛,“我困了,睡罢。” 月沉星淡,天边露出鱼肚白,淡青光线顺着纱屉子透进屋内,模模糊糊能看清靠墙坐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 李偃先醒,身体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般,又麻又疼,他饧着眼低头瞧见自己怀里靠着个姑娘,睡得正香。 这会儿他处在清醒与混沌当中,思绪全凭多年来的习惯操控,大掌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抱的更紧,微拢眼皮正要入梦,却猛然警醒过来。 眼神瞬间变成剑芒,一错不错的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李偃抬起手,扼住纤细温热的颈,都不用太使劲,他就能掐断她的脖子,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在冷宫。 可…真到这一步,他的手却止不住发颤,心还是绞在一起,压根不足以平息他的痛恨。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环在他胸前的胳膊动了,雅黑的长睫颤了颤,赵锦宁睁开了眼睛。 他真的很像她之前养的那条白犬,身上温暖,眼睛又凶又亮。 她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不过他是还不曾驯化的犬,有着随时冲上来咬她的危险。 赵锦宁撑着墙壁从他怀里出来,挪到一箭之地,解释道:“昨晚太冷,我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就靠过去了。” 他黑幽幽的眸光牢牢钉在她身上,沉吟不语。 李偃歇了这一夜,理智回笼,只单单杀了她,实在是太便宜她了,他倏忽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解恨法子。 她能隐忍十一年四月零二十八天,让他交付真心。 他为何不能? 这辈子,他定要把她欠自己的通通找补回来,真心和命,他都要。 等到那一天,再杀了她,让她也体会体会被心爱之人亲手杀掉的滋味。 如此便能平忿了。 如此心机美貌 缄默片刻,李偃微垂眼睑半掩住眸中冷光,向她招手:“你过来。” “怎么?”李偃神态霍然缓和,这让赵锦宁有些提防。 “地上太凉,扶我去床上,”他将满腔恨意尽力隐在这不冷不热的语气中。 她嗯了一声,费力扶他站起来,往隔扇门内走。 昨晚李偃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赵锦宁根本弄不动他,只好把被子拿过来在地上将就一宿。 里间同外间一样空荡,除了墙角陈着一张架子床,空无一物。 半新不旧的妃红帐子挂在银勾上,床上只铺了一层洗发白的薄褥子,赵锦宁扶着李偃躺上去,他枕着枯草填塞的枕头,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赵锦宁拾起地上被子抱回来给他盖在身上,他视线顺着这双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一寸一寸的往上扫,最后停留在她尚且稚嫩的面容上,思绪万千。 盯的久了赵锦宁也有所察觉,她掖好被角,垂眸看他:“怎么了?” 他移开眼,“无事。” “要喝水吗?”她瞧见他唇色仍是干白干白的。 李偃点点头。 赵锦宁转身往外走,关好隔扇门,到小厨房烧开水。 李偃闭上了眼睛,暗暗回忆上辈子发生的事再进一步谋划。 今年是政德二十二年,赵锦宁还未及笄,在冷宫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 再过一年,政德帝暴毙,新年伊始,辰王赵倝登基称帝,定年号为盛乾。 赵倝初登大宝,想做出一番政绩,便下旨清剿漠北瓦剌动乱,岂料用非其人,屡战屡败,战乱愈演愈烈,大有反扑中原之势。经内阁几日商讨一致举荐陈俞挂帅出征援助,谁知这方刚传来捷报,那边辽东女真族又建政立权,公然起兵造反。 赵倝不得不放弃一举歼灭鞑靼各部的念头,调遣了十多万大军去镇压剿除。 李偃就在这军队中,他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被封骠骑大将军,不到三年彻底平息叛乱,收获战俘十多万,自此他麾下有二十多万士兵。 国家安稳,李偃班师回朝,作为新起之秀,又是驸马李梁前夫人所生嫡子,赵倝对他忌惮颇深,便整一出杯酒释兵权的戏码,还要将赵锦宁下嫁给他。 他自是不愿娶赵家的女人,推说身上有疾,装病多日,一直没有进宫领旨谢恩。 也就是这个时候,赵锦宁深夜出宫,上了他的马车,用一番真知卓见的话劝他娶她。 过后,他便用二十万大军换了她。 现在想起,如果当时断然不娶赵锦宁,就不会死在她手里。 可谁又能未卜先知? “你睡着了?”赵锦宁端着茶碗进门,打断了李偃的思绪。 “不曾。”他睁眼瞧她。 这么短短一会儿,她竟变了一副模样。 她梳洗过,方才烤了半晌的火,气色不再惨白。又换了一件鹅黄色对襟短袄,越发衬的这张芙蓉面细嫩红润,眉清目秀。 虽不及日后那般妍姿艳质,却也正显现出豆蔻年华的娇态,别有几分动人之处。 赵锦宁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从容笑笑:“起来喝水罢。” 她走上前搀他坐起来,喂他喝水,还另外拿了热帕百般温柔的给他擦脸净手。 李偃心中暗讽,她这样讨好勾引,定是惦记着算计他。 如此心机美貌,倘若他不知后事,再重活成千上万次也最终会掉进她的陷阱里。 李偃耗费许多心神,没一会儿就支撑不住的沉沉睡去。 赵锦宁则走到前院收集枯枝烂叶,晚上冷,可以用来烤火取暖。 屋内那些桌椅板凳早都被她烧干净了,再这么下去,今年冬天得拆窗卸门了。 “二公主。” 宫门旁侧的小窗忽被推开,有个身穿浅绿交领上袄的宫女探头进来喊了赵锦宁一声。 她搁下手里的枯树枝,疾步走过去,欣喜道:“颂茴,你来了。”她放低声音,悄悄问:“可是霁言哥哥让你来的?” “是的,”颂茴环顾了四周,见换班交接的锦衣卫还没过来,她赶忙把手里的食盒连同肩上挎的包袱一并递给赵锦宁,“李公子昨日进宫,一直惦念着公主,这几日他会陪着长公主在宫中小住,往后几日我都这个时辰来给您送吃食。” 赵锦宁向颂茴道完谢,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颂茴,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带些止血治外伤的药?” 颂茴一愣,打量着她问道:“您受伤了?” “嗯...”赵锦宁有意伸手摸摸左胳膊,微微蹙眉,“昨日不小心划伤了胳膊。” “明日给您带来,”颂茴道,“奴婢要回去了,公主可还有话要带给李公子的?” 赵锦宁从袖内掏出一条帕子递给颂茴,她猜他一定会明白她的用心,脸上不禁有了几分笑意,“并无别话,这个你代我送给霁言哥哥。” 小窗又严丝合缝的关上,颂茴的脚步声渐远,赵锦宁拎起食盒往后殿走。 从神坛跌到泥潭,也只有表哥李霁言一如既往的对她好。 三年前,她的生母林贵妃遭人陷害,含冤自戕,为还阿娘清白她跪在宫门外恳求爹爹彻查。没想到却惹得爹爹雷霆震怒,下令关了咸熙宫还将她禁足在此。 从那时起,她不再是赵氏皇室最宠爱的小公主。 照看她的嬷嬷,宫女们都被揪出错处,驱赶打杀,整个宫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墙倒人推,只有落井下石的,那起拜高踩低的奴婢为了讨好赵安宁,明里暗里没少凌侮她,若不是霁言哥哥暗中相护,她怕不是早就死了。 他对她来说,就如日月,为她黑暗冷清的日子里添了一丝温暖和光明,是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勇气。 走到后院,赵锦宁看着廊檐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属实糟心,这些贱奴死有余辜,但堵在门前实在不妥。 再过几日烂了臭了可如何是好? 她迈过尸体进门,李偃还睡的很沉,她喊了几声都没反应,搁下食盒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再摸额头,热的发烫。 赵锦宁掀开被子查看他伤口没有再流血,略微放心,心里想着他可千万不能死,要不然门前那些尸体怎么处理?还有,他死在她床上,她还怎么睡觉? 她顾不上吃饭,先到井边打了一大盆凉水,拿了帕子沾湿敷到他额前降温。 暗流涌动 赵锦宁细心照料了李偃五六日,他的伤总算是有要好的趋势。 这天午后,两扇菱花隔扇门被咯吱一声推开,李偃抬眼,觑到大片温暖阳光拥簇着明晃晃的姑娘进了门。 赵锦宁拎着食盒,见他站在炕前,浸在日光中的脸庞显出喜色,眉眼盈盈:“你能下床了。” 李偃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她走上前搀他,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他坐到炕沿,温声道:“有些累了,歇会儿。” 赵锦宁道好,去把仅剩的一张炕桌搬了过来,打开食盒,几样小菜和米饭一一摆好,又去拧了湿帕子递给他净手。 仅有的一碗米饭,摆在了李偃面前,她拿出竹筷,因没有止箸便放置在他的碗上:“吃饭罢。” 前几天李偃病的昏昏默默,吃的喝的,都是赵锦宁一勺一勺喂进嘴里,压根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今日,他盯着略显精致饭食起了疑惑。 “怎么不吃?”赵锦宁看他不动碗筷,问道。 他抬眸望向她,“这些吃的,哪里来的?” 赵锦宁挟了一些鸡丝到他碗中,“宫女送进来的。” 李偃不动筷子,眉心微皱:“她为何这般好心送吃的进来?” “没有毒的…”赵锦宁挟起笋干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你放心吃。” 他的疑心太重了,对她全无信任,要是一直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像那只白犬一样对她俯首贴耳? 她又挟了一整块肉,吃到嘴里,塞的左腮鼓鼓的,含含糊糊道:“就算有毒,我也情愿做个饱死鬼。” 赵锦宁觑着他,故意吃的狼吞虎咽,尽可能的展现人畜无害,憨态可掬。 李偃紧紧逼问:“她既然给你送吃食,为什么之前还饿肚子?” 赵锦宁在心里暗暗计较,他应当不是赵安宁派来的人,这几日冷眼看他也不像是会害自己。 为达目的,攻心为上。 如何攻心?是以真假掺半的真情实感,故而告知他实情应该也不妨事。 她笑眯眯的又给他挟菜:“颂茴是万康宫里的宫女,表哥进宫小住,他就会派她偷偷给我送一些吃的,近一年表哥不大进宫,我就常饿肚子,这回凑巧,过仲秋,表哥进宫赴宴,”说到这里,她垂眼悠悠一叹:“要不然呐,你要和我一起饿肚子了。” 她一口一个表哥,听的他脑仁一阵一阵的疼。 李偃审视着她,眉头蹙的更深,“表哥?” “对呀,”赵锦宁观着他脸上神情,“我姑母的独子,霁言哥哥,你可认识?” 这下他的脑仁不止是疼,还气。 李偃知道她在试探自己,他也正想着以真乱假。 不过是流露真情,有甚难得? 他沉静的面色变得紧绷,阒黑眼底暗流涌动着怒意,出言凌厉:“不认识。” 赵锦宁唔了一声,低头吃菜不再言语。 瞧他这模样,分明不光认识,可能还有过节,要不然为何听到霁言哥哥的名字就突然变了脸? 她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了,到底是谁呢? 赵锦宁吃了五分饱,他都没动筷子,她停箸,轻声问:“你胃口不好?还是不爱吃这些?” 她声气柔柔的,满是关怀,任谁听了都会心中一暖。 李偃是先暖后冷,她的这些虚情假意再也不会骗到他了。 但他不得不同她虚与委蛇,假以辞色:“没胃口…你吃吧。” 赵锦宁说吃饱了,把剩下的饭菜放到食盒里:“那等你饿了再吃。” 他应了一声好,不愿再看到她这张柔婉的能掐出水的脸,自己扶着炕桌起身。 赵锦宁忙过来搀他,伸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他盯着她单薄皙白的手背上又多出来的几条细小口子,到底是没有推开她。 “手怎么了?” “在院子里收拾枯枝,被枝杈划伤的。”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明明眼含笑意,嘴上说着不相干,可你就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忍不住的想去疼惜她。 赵锦宁想让他疼她,他便顺她的意,“往后,那些粗活留着我来做。” 她到底是还年轻,听了他这话,稚气未脱的眉眼惬怀舒展着,“好。” 李偃躺下,赵锦宁洗完手过来给他换药。 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细布往他腰间缠,“估摸着还得再过半月才能长好。” 要不是他气昏头,也不至于伤口不愈就奔波数日进京。 李偃嗯了声,赵锦宁见他阖上了眼睛,也没再同他讲话,收拾了药瓶脚步轻轻的走到外间,让他好好休息。 过完中秋,天愈发短了,太阳眼错不见的隐没到宫墙下,暮色渐深,栖居在屋脊上的檐角兽彻底看不真切了。 赵锦宁端着烛台走到里间,李偃闭着眼不动声响,她也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小声喊了他:“锅里的饭菜要凉了,你还不吃么?” 李偃默默睁开眼睛,看了她一下,复又闭上,“我不饿。” 他不露形色,语气淡淡的,可是赵锦宁就感觉他似乎有些不悦,还是那种竭力压制的不悦。 她柔声道:“好,饿的话告诉我,我帮你热一下。” 蜡烛吹灭了,今晚阴天不见月亮散星,菱格窗内窗外皆是一片黢黑。 两人同躺在一张床,盖着同一条被子,近在咫尺,隔阂却如千山万水。 相同的心事重重。 静默了片刻,赵锦宁先开口:“今晚好黑啊,你睡着了吗?” 她瞧见身旁的黑影似乎动了一下,被子内,他握住她的手,“怕了?” “没…”这只不过是数百天黑夜中最平凡的一晚,有甚可怕的? “我有些睡不着,你能陪我说会话吗?”她细声细语的,“好久没有人同我说话了…” 李偃道:“你说。” 他对她那些试探视若无睹,赵锦宁想着,不如直接了当:“这许多日,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 “李姓…”他顿了顿,“知行,政德三年腊月初八日生辰。” “知行…” 他的字在她舌尖一转,比旁人喊出来都要动听。 往日耳鬓厮磨,她没少趴在他肩头,喃喃他的名字。 李偃心中一紧,仿佛触针一般松开了她的手,胸膛重重起伏两下,才没让语气听出破绽:“嗯,我母亲为我取的。” 惺惺惜惺惺 她语气轻快:“是知行合一吗?” “嗯。” “好听,意思也好,伯母才情斐然,想必一定既温柔又端庄,”并不是谁都能将恭维话说的像她这样自然,不让人心生厌烦,“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能见她一面?” 李偃一句不能,直接将赵锦宁堵的哑口无言… 她正费劲心思想从别的地方再和他亲近套话,就听他又说:“我母亲去世十多年了。” “对不住…我不知道伯母…” “无事。” “你一定很想她,你昏睡那两日一直在喊“娘”。”赵锦宁移移胳膊,触到他的手,手指一根根的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握住,颇有些惺惺惜惺惺的味道,“我也很想我娘,可我总是梦不到她。” 他破天荒的宽慰了她一句:“没有托梦,说明在天上过的好。” 赵锦宁嗯了一声,侧过脸盯着黑暗中的身影,“你在梦里还喊了另一个名字…锦儿…她是谁?”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抖了一下。 李偃没有立刻回她,转过脸在漆黑一团中与她对视。 互相都看不清彼此,心在疯狂地猜忌揣度。 半晌,李偃把手从她手心抽走,捂着快被钝刀子戳烂的心口窝,颤声道:“她是和我娘同样重要的人。” 至少是在她说不爱他之前。 “那她是…”赵锦宁猜道,“你妻子吗?” “不是。” “她是...”李偃略顿了顿,给她换了一个身份,“我妹妹。” “她死了,和我娘一起。”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锦儿,只有赵锦宁。 “对不起…我不知道…”赵锦宁原本想软语安慰他一番,却被李偃打断,主动提起:“你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吗?” “是得了病?” 他说不是。 “那是为何?” 赵锦宁听到一声极短极冷,让人听了发毛的轻笑声。 “想听故事吗?”他声气倒还平和,就仿佛刚才那声笑不是他发出来的。 “想。” 李偃默了一霎,缓缓开口:“政德八年,那年正值春闱…” 应天府某县有位李姓举子辞别妻儿买舟进京赶考,几月过后,喜讯从京传来,他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阖家老小无不欢喜,妻子更是盼着他早日归家,夫妻团聚。 可令李家娘子没想到的是,她日思夜盼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一纸休书,她不信丈夫薄情寡义至此。携了幼子千里迢迢进京寻夫,她无亲无友,到了京城求助无门,只能见一人便打听一句。 同名同姓的人原多,但只一提探花郎,人人都乐谈:“好个有造化的,金銮殿对策不光入了皇帝的眼,还被公主青眼相加,皇上下旨赐婚,不日就要大婚了。” 尽管十停人有九停人都这样说,可她还是不信,直到那日隔着一对一对的迎亲仪仗亲眼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驸马正是她的丈夫,她才心如死灰。 她写了一封诀别信送至公主府上,带着幼子回了应天,没过几日就服了毒。 李偃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许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气不顺,轻咳了两声,问她:“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本朝李姓驸马只有一位,那不就是霁言哥哥的父亲... 赵锦宁心头骤跳,咬住下唇,再三斟酌才开口:“李家娘子一片痴心却被辜负,为这么个负心人白白丧了性命,可惜可叹,驸马贪图皇权富贵,抛妻弃子,实在令人不耻…” 李偃嗤笑一声,冷冷地打断她:“他是不耻,那明知他已有妻儿还下旨赐婚的政德帝如何?以皇权相逼,用妻儿性命逼他休妻尚主的赵漪又当如何?” 听他提名道姓的点破这背后乌糟,赵锦宁犹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顿觉惶恐不安。 政德皇帝是她爹爹,赵漪是她姑母,不论这事是真是伪,实打实的都是她的至亲骨肉。 她是撇不清的。 见赵锦宁默不作声,李偃讥讽道:“天下都是你们赵家的,想要什么不能弄到手,不过就是抢人丈夫夺人父亲,这又算的了什么…” 他厉声责问:“是也不是?” 赵锦宁咽了咽喉咙,“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他们作下这孽该怎样偿还?” 赵锦宁看到他身影动了,正缓缓地往她这边靠拢…她下意识撑起身子坐起来往后仰,他步步紧逼一直将她挤到墙边:“公主殿下可曾听闻一句话…” “什么…话?”她竭力稳住发颤尾音,想摸寻枕头下的簪子当武器,却被他一手遏住。 她的心就是狠毒,竟然还想着拿簪子刺他… 温热掌心握住了她的脖子。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李偃摩挲她光滑的颈,“我近不了玉溪宫…你是赵家的公主,我只好找你讨债。” 赵锦宁被他摸得寒毛直竖,却仍然故作镇静道:“爹爹不止我一个女儿…为什么非得是我?” “我要是能伤的了赵安宁还至于受伤吗,”他理所当然道:“你在这冷宫,连太监都能来欺负你,就算是突然死了也没人当回事吧。” 句句在理,可她不想死,猛然想起这几日她细心照料过他,忙道:“你不能杀我。” “为何不能?” “我救过你,知行哥哥…你的伤还不好,需要人照顾…” 这声哥哥喊得真真是楚楚可怜。 李偃只要一想她平日里也是这样唤李霁言的,顿时就心如磐石,不为所动:“我也救过你,我们两清了。” “放心…我常杀人,很娴熟,一会儿就好…不疼的。” 赵锦宁感觉扼在脖间的手微微收紧,她绝望的闭上眼睛,身体禁不住发颤发抖。 有滴热热的水珠子落在了李偃手腕上,他一怔,立刻松开手,去摸她挂在两颊上热泪,“你怎么如此不经逗?” 他换了一副口吻,温声哄她:“别怕…我不过讲了个故事,你怎么还哭了?大晚上的快别哭了。” 赵锦宁长长吸了一口气,小声抽噎:“你说的这样情真意切,还掐我的脖子…” “刚才我可有用力?不过是唬你玩的,”他温柔的给她擦泪,“我要是存了害你的心,那天又何必救你?” “你我同床共枕许多日,我若要伤你,怎会等到今日?你想想可是这个理儿?” 赵锦宁定定心神,既庆幸又担忧,不好叫他猜出自己心思,仍是装作害怕的模样哭哭啼啼的止不住眼泪。 再硬的心肠也能被姑娘弱弱的哭声哭软几分。 李偃暗唾她手段了得,恼她又恼自己… 他悠悠叹气:“别哭了,你要是害怕我去外面睡。” “你伤不好…外面冷…”赵锦宁哽咽道,“我不怕了,不早了睡吧。” 一张大床,一里一外,明显她离他不如方才那般近了。 李偃伸胳膊过去,拍了拍,“过来。” “嗯?”赵锦宁提神警觉。 他道:“被子缝隙太大,冷,你往这儿靠靠暖和。” 我的微博@超级止咳糖姜,欢迎来找我聊天玩耍 三月春汛,桃花浪起 自从那晚过后,赵锦宁常常感到懊悔又庆幸。 谁能想到李知行竟然是姑丈的儿子,又与他们赵家有着很深的芥蒂,他恨着赵家的人,不惜净身进宫就是为了报仇雪恨。 阴差阳错又让赵安宁发落到这儿了,她偷偷跑去告诉宫门前的锦衣卫他是刺客,那群该死的,反倒说她得了失心疯,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被关在咸熙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同砧板上的鱼一样,指不定那天就任他宰割了。 庆幸的是,这又过了半月之久他倒是没有磨刀霍霍的意思,对她也算是颇为照顾。 可刀在他手里握着,她还是不安生。 暗自感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怎么了?” 赵锦宁忧心忡忡的盯着李偃瞧了太久,被他发觉,她立马垂眼扒拉两下碗里的米饭,“没事。” “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过几日我便走了。” “你要走了?去哪儿?”赵锦宁抬眼看他,又惊又喜,就连语气里都流露出来几分自己未曾察觉的窃喜。 李偃垂眼给她布菜,菱花隔扇窗投进来一缕柔和日光正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慢慢撩起眼帘看她,“怎么?听你这口气倒像是巴不得我赶紧走似的。” 温煦暖光撞进他眸中,给漆黑眼瞳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圈,那光亮直达眼底,仿佛光风霁月尽在他的眼中。 赵锦宁一霎失神,恍惚看到三月春汛,桃花浪起,心潮骤涨翻涌,她慌乱的低下头,“没有...” 他这副皮囊生的太好了,从前她见过最好看的年轻男子是霁言哥哥,可如今瞧着他也能与之比较,若是不冷着脸,眉眼处好像还更胜霁言哥哥几分。 细细想来,她看他眼熟是因为他长的有几分像姑丈,一样的狭长单凤眼,独特的神韵,含笑时让人如沐春风,见之忘俗。 她突然理解姑母了,原来色令智昏不光是男人啊。 李偃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赵家的人看中什么都得弄到手… 她想出咸熙宫,还想同霁言哥哥在一起,他既然要走…那能不能利用他离开这座囚笼? 李偃觑着赵锦宁,她那张脸快要埋进碗里,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这一趟走,不知何时能再来…” 赵锦宁心里想着事,乍然听他出声,倒吓了一聚灵,两颗齐整贝齿当的一声磕上了碗沿。 “呀…我的牙…”她皱了皱鼻子,急忙抬手捂住嘴,瞪圆了黑白分明的瞳仁儿,迎上他的视线问道,“不能豁了吧?” 李偃以前从未见过赵锦宁这么娇憨又俏皮的一面。 此时此刻,仇恨一溜烟儿消失不见,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些许柔情自眉梢眼尾荡漾开来。 他说没有,白洁细长的手指伸了过来,屈着给她揩掉了粘在腮畔的几粒米。 这个亲密举动,同时让两人都怔住。 爱她,照顾她,好像已经是刻到了骨子里,李偃很厌恶这种不经思虑的身不由己。 他应该对她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该是经过推敲熟虑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又恨又恼,眼神不自觉就冷了下来。 赵锦宁还当是自己刚才惊恐躲闪的模样惹火了他,赶忙补救,拿起手帕给他擦掉了指上的米粒,笑了笑,“知行哥哥,我舍不得你走,你能不能多陪我几天?” 他垂眼掀睫间已然又变回了和颜悦色:“自是…能的。” 她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谨言慎行,看来有些话真的不能随随便便的就说出口。 天眨眼就黑了下来,赵锦宁歪着头往锅底添柴火,白皙脸蛋被火光映衬的通红,两道黛眉微微蹙着,温饱二字,只有温没有饱, 她正在为明日吃什么发愁。 今日午间颂茴告诉她,霁言哥哥明日就离宫了。 颂茴不能再给她送饭了,太监送进来的吃食,不是馊了就是酸了,比石头还硬的馒头连狗都不吃。 起先不是这样的,爹爹只是下令禁足不许她出宫,公主该有的尊荣还是有的,可后来爹爹沉迷修道,前朝后宫的事都不大理会,更是把她这个女儿忘到九霄云外。慢慢地那起看人下菜碟的奴婢就开始怠慢她,她拿出首饰来打点才换来一些热汤热饭,首饰总有用尽的时候,再加上有赵安宁的授意,他们就更无法无天,变着法儿的作践她。 若有朝一日,她能离开咸熙宫,这些害阿娘欺负她的人...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偃站在屋外窗下,看她面无表情的坐在灶台前,两只手握着一根粗支,正嘎吱嘎吱的用力折断成一截一截的。火光下的双眸黑的发亮,眼里迸出可怖的光。 他无比深刻清楚那是什么。 是恨,是怨,是唯有死亡才足矣平忿的怒。 他拎着手里的东西进了屋,蹲下身,夺走她手里的枯枝,扔进灶内,“手都红了,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烧水的吗?” 他伤刚刚愈合就把所有的活揽了去,不让她动手。 “我瞧着时辰不早了,你总也不回来,”赵锦宁微微笑笑,抬眼看他,表情一震,指了指他衣裳问道:“你那里…怎么弄的?又受伤了吗?” 他身上还穿着宦官的衣裳,领口露出的白色中衣边上染上了鲜红,星星点点的洇到靛青圆领袍上一大片,明显是血迹。 李偃道:“不是我的血。” 赵锦宁不自觉咽了咽喉咙,谨小慎微的问:“那是?” “它的,”李偃提溜起手中的死物到她面前,“吃过兔子吗?” 他手里攥着两只兔子耳朵,兔子耷拉着脑袋,肥嘟嘟的肚皮上满是血迹,显然早没了生气儿。 “第一次杀兔子…还不熟练,”他笑着说,“等下我去剥皮,这兔子毛还不错,留着你可以做个手袖,冬天戴不冷。” 赵锦宁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赵安宁的宝贝兔子。那年高丽岁贡,额外敬献了这只稀有品种兔子,和一只白犬。 长幼有序,爹爹让赵安宁先选,赵安宁选了温顺的兔子,那只凶巴巴的白犬就留给了她。 上月初,小白溜出去找吃的,到了晚上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太监拖着扔进宫门内,告诉她:“这小畜生在御花园惊了大公主的驾,还险些将公主的爱宠咬死,皇后娘娘口谕‘恶犬留不得’大公主心善,特地让奴婢们送还给您。” 棉里藏针「Рo1⒏red」 赵锦宁的视线落在了窗外,小白就埋在庭院西北角石榴树旁。 看着兔子的尸体,她心里自是有种大仇得报的敞快。 明面上却不能让李知行看穿。 “这…”她一脸震骇,双手捂住唇,眼睛睁的大大的,柔柔的语气里夹杂着惶恐:“这不是大姐姐的兔子吗?你怎么给杀了…大姐姐若是知道了该怎么办?”水汪汪的眼中似有悲悯,像是要掉眼泪,“兔子这么讨人喜欢…我们怎么可以吃它…” 他要是不知道她绵里藏针,当真要被这副楚楚善良的模样骗了去。 李偃静静地看着她表演完,再温声安慰:“别怕,明儿我们就吃进肚子里谁也不知道。” “赵安宁不是老欺负你吗?吃她一只兔子没什么的。现在我们不能把她怎么着,等日后,我必定让她跪在你面前任你发落,如何?” 赵锦宁反反复复的思量也难以揣测出他的用意,她和赵安宁都是爹爹的女儿,按理都算是他的仇人,那晚他不是还想掐死她吗?怎么现在他还要帮她出气?这是什么道理? “知行哥哥…”总归还是要装装样子,她长睫一眨,眼眶热泪滚了下来,“谢谢你。” 李偃屈指为她拭掉泪珠,轻声道:“和我用不着道谢。” 赵锦宁往盆里兑了一些温水,李偃洗了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帕子,边擦边说:“瞧,险些忘了…我回来的时候,有两个太监架着个浑身是伤的宫女往这儿来,宫门一开就将人丢到了前殿,我方才把她扶到炕上了,她伤的不轻,你去帮她上药吧。” 赵锦宁不以为奇的道了一声好,转身往耳房走。 每每有奴婢侍候不到,有一丁点不合意的,赵安宁都会让司礼监将人打个奄奄一息再送到咸熙宫等死,过几天人没了,守卫再进来收尸。 这次又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赵安宁被发配到这里来。 她迈步进门,万万没想到侧躺在炕上的人竟然是颂茴,“颂茴,怎么是你!” “公…主”颂茴转过半张煞白的脸,扎挣着想起来给她行礼,被赵锦宁摁住,“你快别动了…” 颂茴伤的不轻,下身的白绫裙子都被渗出来的血染的通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锦宁去拿来伤药,坐到炕上,掀开她裙子要给她上药。 颂茴忙说:“公主…奴婢自己来就成…” “快躺着别动,”赵锦宁轻轻掀开她的裙儿裤儿,露出里面皮开肉绽的伤口,她看的头皮直发麻,倒吸一口凉气,“谁下手这么狠,把你打成这样…” 颂茴疼的一脸冷汗,死死咬着下唇,声气都颤颤的:“是大公主…” 颂茴给赵锦宁送饭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赵安宁耳朵里,随便揪出个错,打了她二十大板,要不是她身体还算强健,怕真挨不过就一命呜呼了。 赵锦宁一直挺感激颂茴,听她说完,心里虽内疚,但这何尝不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颂茴,真对不住…都是因为我,你才挨了打。” “公主折煞奴婢了,”颂茴在枕上给赵锦宁磕头,“本是奴婢做错了事,理当挨罚。” 赵锦宁扶她趴下,“快别这样,你好好歇着吧。” 今晚睡觉,赵锦宁有些犯难,统共就一床被子,现在三个人,怎么睡呢?于是她和李偃商量:“知行哥哥,颂茴伤的重,今晚让她睡床吧。” 李偃没有意见,点了点头。 她认为他肯定不愿睡凉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趣道:“那好,我今晚睡炕。” “嗯?”他颇为意外的挑起一道剑眉,“怎么你要和我睡炕?” “不不不,”赵锦宁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我睡炕,你和颂茴睡床。” 李偃没说话,垂眼审视着她,眼神锐利的仿佛是一把无形利刃,能剖开她的皮肉,看清她的心肠。 赵锦宁被他瞅的惴惴不安,故作镇静的笑笑:“怎么了?” “赵锦宁…”他语气倒还和缓,“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 她抿抿唇,“我当然知道。” 从前嬷嬷说过,太监是净过身的,算不上是男人。 “知道还让我和她睡一张床?”他眉头慢慢聚拢起来,“你以为是谁都能和我睡一起吗?” 人家姑娘还没嫌弃他,他倒是先自矜起来。 “那你不是…” 赵锦宁觑着他脸色,想了想,太监最忌讳别人拿他们不是男人说事,她不能明说出来,再得罪他,改了说辞:“虽说有些欠妥,但事急从权,炕太凉,你的伤才好些,我知道知行哥哥是好人,我们同床这许多日你也不曾把我怎么着,所以才想着让哥哥和颂茴将就一下。” “想的周道啊,”李偃轻哂,语气比方才和软些,“你这么为我着想,我怎么能不顾你,我睡炕。” 赵锦宁暗松一口气,细细一琢磨,他那句“怎么你要和我睡炕”的意思,好像他一开始就打算自己睡炕的。 她甜嘴蜜舌的说他好,“我再去拿两件衣裳铺到炕上,到底能暖和一些。” 李偃道不用忙了:“我习武多年,哪里都睡得,不早了去把颂茴扶到床上,歇着罢。” 既然哪里都睡得,为什么还和她睡在一起?之前有伤情有可原,可这段时日他的伤已经大好了。 赵锦宁躺在床上,半宿都没睡着,心里默念着:李知行…李知行…到底是什么意图? 猛然一个念头蹦出来,她倒是觉得有了谱。 她以前曾听底下小宫女叽叽喳喳说闲话,说太监虽然没了根,但还是会像正常男人一样渴望娶媳妇儿。宫里有不少太监就和宫女结成了对食。 难道他对她也存了心思?让皇帝的女儿当自己对食…未尝不是一种复仇手段。 若真是这样倒是可以稍稍安心,最起码不用担心他会杀了她。 没准…她还可以利用这点让他俯首贴耳,当她的刀,帮她出了这咸熙宫。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定者,定也 几日后,颂茴的伤好一些,勉强能下床。 将要九月半,耽误了许多时日的李偃决定明天离宫。 刚吃过午饭,两人对坐在明窗下,李偃从袖袋掏出一块玉佩递到赵锦宁面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就当作定物,等我再来时,你和玉佩都得好好的。” 赵锦宁一怔,垂眼去看,窗外辰光爬上他的手,指间捏着的这块白玉,晶莹剔透,有半个手掌大小,圆形正中镂空精雕细刻了一朵莲花,她透过玉看到他细长手指,浑然天成的浸在明光里,一时让人分不清温润的到底是玉佩还是手指,只感觉是同样的价值不菲。 她没接,笑盈盈的望着他,“知行哥哥,这玉佩如此珍贵,锦宁愧不敢当。” “给你的,就拿着。”李偃瞧见搁在炕桌下那双十指尖尖的手绞在了一起,他抬了抬下巴,语音不容拒绝。 她料想的不错,他果然有意自己,赵锦宁矜持笑笑:“那我就先替哥哥保管。” 赵锦宁伸手过去,指尖碰到玉佩,李偃没撒手,他拽着另一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赵锦宁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定者,定也,拿了我的玉佩,就是我的人了,不能反悔。” 浸在光影里的这张俊脸,眉淸目朗,明明是在笑着,可赵锦宁隐约觉得有些阴森,还是让人寒毛竖起来的那种,她心里打起退堂鼓,屈了屈指,想收回手,却被李偃一把握住,直盯盯的注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离李霁言远一点。” 赵锦宁恍惚产生了一种以后可能会摆脱不了他的错觉,收下玉佩日后保不齐会有大麻烦,不收,现在就有大麻烦,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外面忽然起了风,临窗那颗西府海棠被风吹的婆娑起舞,莎啦啦的声响贴着窗沿传进静谧室内。 花枝掠影浮光般映在窗纱,屋里光线暗了,李偃的眼神也暗了几分,他收起笑容,不容她退缩地用力攥了攥,音调拔高:“听明白没有?” 她心头猛然哆嗦了一下,勉强应声:“明白。” 罢了,明日之事未可知。 “收起来吧,”李偃脸色稍霁,淡声道:“我明日便走了。” “哥哥去哪儿?” “去挣一份聘礼。” 赵锦宁一愣,“聘...礼?” 他难不成还真要娶她? 李偃却不多说,淡淡嗯了一声。 她眉头微蹙,谨慎问道:“宫里守卫森严,不能随意出入,哥哥怎么走?”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既有法子进来,就有法子出去。” 他既然有这么大能耐…顺道也把她带出宫岂不好? 赵锦宁直起身子,一把握住他的手,晶亮眼眸巴巴看着他,“知行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 “外面没有宫里好,”李偃温声道:“你现在跟着我出去奔波不定,风餐露宿的,要吃苦头,再耐烦些日子,我很快就来接你。” 其实他也想过带她走,可现在的军营不姓李,战场刀光剑影,他自身都难保,再带着她越发难了,他可不想让她死在别人手中。 在她交付真心前,都得全须全尾的好好活着。 “我在宫里早就习惯了食不果腹的苦日子,我不怕吃苦的,哥哥,你就带我走好不好?” “咸熙宫守卫,有个叫陈四的,他会给你们送吃食,以后都不会饿肚子。” “他怎么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银子比什么都好使。”他反握住她的手,给她解疑释结,“京城有我一份产业,往后每月都会有人送银子进来打点,你安心待着,等我再回来接你出宫。” 赵锦宁眼圈兀的一下子通红,声气楚楚可怜,“再有人来欺负我怎么办,就像那晚,你要是不来…我会被太监打死的。” 谁能保证他说的都是真的?错过这次机会,她再想出宫就难了。 李偃摩挲着她的手背,宽慰道:“有颂茴在,还有陈四有事可以找他。” 她哽咽着掉下泪来,“可是…” 李偃抬起另一只手为她擦掉泪珠,幽幽叹息:“这样...”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两寸大小,形状似蝉的器物,“这个给你吧。” “这是什么?” “暗器,”李偃牵着她的手去摸蝉头上的眼睛,“这里,摁下去就能从嘴里射出来针,可以用来防身,你且试一试。” 赵锦宁拿起来朝地下一摁,果然射出一枚绣花针,“这么小的针射出去无非就是扎一下,怎么能够防身?” “你不要小瞧了它,威力纵然不及刀枪,但用来防身足够了。”李偃从她手中拿过来,对着碧纱橱发射,蹭的一声,小小细针竟钉在了木板上,“暗器,就是要藏在暗处使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又交到她手里,矜重道:“能发射半仗远,找准穴位刺进去,非习武之人,管叫他动弹不得。” 赵锦宁看看手心的暗器,再看看他,一脸虚心受教:“刺到什么穴位?” 李偃目光微动,盯着她没答言。 “知行哥哥?” “嗯,”他回过神,没有了方才那般亲热,前倾身体,伸着胳膊过来摸她的手,手臂,逐一往上到肩膀后颈。 他的指尖扫过她后颈处最让人碰不得的皮肉,温热呼吸洒落在她耳畔,像蚂蚁似的爬上她的肌肤。她咬着唇,忍受着这又痒又颤的酥麻。 “这几处穴位就是麻筋,可记住了?” 她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李偃坐直身子,抬眼一看,就见她两腮夭桃灼灼,不知何时羞红了脸。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 她的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汪春水,戒备又赧然的望着他。 李偃略一思忖,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屈指蹭了蹭她生霞的滑嫩脸蛋,眼波一荡,风流又轻浮:“脸怎么红了?” 他顺着脸颊向下摩挲,就在要碰到秀颈时,赵锦宁往后移了移,吞了吞喉咙压下如鼓一般跳动的心,“热的。” “太阳晒的有点儿热,我口渴了…想喝水。” 她下了炕沿,提着裙子,脚步匆匆似逃一般往门外走。 李偃盯着那抹淡绿裙摆越走越远,唇边勾出个轻讽的微笑。 罢了,徐徐图之为上。 九月海棠无花 暮色渐合,乌鹊倦栖。几点疏星映照着四四方方的咸熙宫,配殿耳房亮起了烛光,一道倩影投映在了纱窗上。 颂茴端着点亮的纱灯走到炕前,将烛台搁在了炕桌,“公主,天黑了,歇歇眼睛吧。” 赵锦宁手里拿着一块雪白毛皮,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继续低头缝制,“他马上就走了,得赶紧缝好。” 不一会儿,毛皮在她手里变成了一副精致的手腕护套,她拿给颂茴,“你瞧瞧可还看得过眼?” “公主折煞奴婢了,”颂茴接过来仔细打量一番,笑着说:“奴婢瞧着公主的手艺比针工局的绣娘还好十倍。” “也不好…”赵锦宁叹了口气,“比起我阿娘,还差远了。” 针黹女红是女孩儿必修的课程,就连公主也不例外,不过,她的手艺不是跟嬷嬷们学的,而是得益于母妃的亲传。 颂茴六岁进宫,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宫里大小秘闻也听过不少,她知道这位曾盛宠六宫的林贵妃,曾经是针工局的绣娘,一手苏绣无人能及。 听闻那年针工局裁制夏袍,青衫上绣的一杆墨竹得到了政德帝的喜爱。传召绣娘封赏时,就此见到了花容月貌的佳人,之后林氏荣宠不断,直到生下公主坐上了贵妃位。 颂茴见赵锦宁伤感,忙宽慰几句:“贵妃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不愿见公主如此伤怀。” “嗯,”赵锦宁又检查了两只护腕的线头,抬头望望屋内不见李偃,问道:“他呢?” 颂茴答道:“在廊下呢。” 赵锦宁拿着护腕出门,走到台阶就看到有叶无花的海棠树下站着个翩翩皎皎的年轻男子。 挺拔的身影,如松似柏。 望着负手而立的李偃,赵锦宁心头莫名一颤,这一幕,好生熟悉,就仿佛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庭院静静地,脚步再轻踩上枯叶也难免传出声响,李偃等她走近一些,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我该走了,再晚一些不好出宫了。” 九月海棠无花,她俏生生的站在月色微醺的花枝底下,秀色夺人,可比满树繁花更值得观赏。 “这么快…”赵锦宁语气里带着不舍。 李偃往前迈步,离的她更近了一些,“嗯,要走了。” “给,”她把护腕递到他手里,笑眯眯的眸子弯成了月牙:“紧赶着做的,做的不好,哥哥别嫌弃,等日后我再做个更好的给哥哥。” 他垂眼看,是一副兔皮护腕,内里还绣了字,仔细一看,是他的字“知行”。 李偃摩挲着这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娟秀小楷,意外中好似还带了几分欣喜:“又给我做什么?不是叫你做个手袖冬天用吗?” “哥哥在外头奔波辛苦,我在宫里可以不用的。” 赵锦宁观察到他手指有薄茧,猜测他应该常常拿弓射箭,才做了这幅护腕,试探着道:“拉弓射箭戴上就不怕会被被箭磨伤了。” 李偃沉沉的望着赵锦宁,“有劳你费心,我定会好好佩戴。” “哥哥和我不必如此客气。”她坦然的迎着他目光,“哥哥在外一定要多多保重。” 李偃收好护腕,又往前走了一步,皂靴几乎要碰到她的绣鞋,他抬起两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弯下腰与她平视,眼里含着几分笑:“我不喜欢别人和我有相同的东西,你的这份心意只能对我如此。” 月光下,他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黑潭,眼波荡起,银光浮在澹澹水面,既潋滟生姿,也让人心生忌惮,“可听明白了?” 不管是心里如何想,表面上赵锦宁总是乖乖巧巧,恬恬静静一张小脸,任谁都挑不出错来,“我知道了。” 李偃的手绕到她后背,掌握住了纤细腰身,胳膊一揽,她的身体就靠了过来,清朗的语音从头顶传来,“不能光知道,还要做到。” 赵锦宁被他圈怀里,只能答应一声:“好。” 这么亲密的相拥,隔着衣衫她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像小白一样很温暖也很熟悉。 她脸贴在他胸口,扑通扑通…听着他平缓又强劲的心跳声,隐隐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排斥同他亲近… 这种熟悉,仿佛雾里看花,若明若昧,她知道在那里却看不真切。 “好奇怪…”她一不小心将疑问呢喃出口。 偏生他耳力极好,“嗯?什么奇怪?” 赵锦宁暗悔自己失了检点,搪塞道:“你的心,跳的好快呀…” 李偃心头一窒,浑身僵直,就连语气都变得刚硬,“只有死人的心不会跳。” 他不等她接话,手从她腰身上移开,“我走了。” 转身往前迈步,果断利索,未有一丝留恋。 赵锦宁急走两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知行…” 他回身看她,赵锦宁曼声道:“哥哥,你不要忘记我。” 主要是不要忘记承诺,派人送银子进宫… 李偃心内微顿,垂下黑睫,牵了牵唇:“放心,我会一直记挂着你。” “公主。” 颂茴拿着披风从廊下走过来,看到两人站在海棠树下依依不舍,她上前不是,退后也不是,只得在几步外刹住脚步。 李偃回握住赵锦宁的手,揉了揉,“手本来就凉,还穿的这么少,快回屋吧,别冻着。” 两只手一点一点的分开,他轻轻一笑,“我走了。” “好。” 李偃意味深长的看了颂茴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更无后患的抬腿走进了渐黑的夜里。 颂茴走上前把披风披到赵锦宁身上,“公主,我们回吧,待会露水下来恐寒气入体。” 主仆两人往回走,行至门前,赵锦宁忽然停住脚步,抬眼看向颂茴,神情有些冷冽:“颂茴,你之前是不是认识李知行?” 颂茴一愣,如实道:“奴婢从前并不识得。” 赵锦宁提裙迈进槛内,脸色恢复往常那般温和,唇边带笑,“我还以为你在宫里多年,定认得他呢。” 颂茴扶着赵锦宁走套间卧房,给她解开身上的披风,恭顺解释道:“奴婢入宫时年纪小,头几年只跟在嬷嬷身边伺候学规矩,后来被派到慈康宫做些洒扫的活计,平常不大有机会到各宫走动,所以都不大识得。” 赵锦宁坐到床沿,凝视颂茴的脸,试探道:“那你觉不觉得,他长的有些像霁言哥哥?” 颂茴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思忖,默了一霎,才笑笑说:“奴婢觉得脸盘长的不像。” 她听了沉吟不语,料想颂茴应当不知道李知行和霁言哥哥的关系。 颂茴蹲下身伺候着脱下赵锦宁的绣鞋,又道:“瞧着身段倒有几分相似。” “身段?” 赵锦宁抬腿上床,颂茴掀开锦被给她盖好,“是的,奴婢光看背影有几分相似,不过,霁言公子个头矮一些。” 帐子散了下来,颂茴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她躺在绵软的锦被中天马行空的想了良多。 今天她能躺在这么温暖的被子里,还要多多感谢李知行。她又开始怀疑,他当真是太监吗?他说的那些是真话吗? 还有,颂茴说他的背影像霁言哥哥,难道她觉得熟悉也是这个原因吗? 她翻来覆去也理不清头绪,渐渐的困意上来,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忏悔「补更」 戌时叁刻,暮鼓敲响,到了夜禁时分,街上商铺纷纷打烊,小商小贩们忙着收拾家伙事儿,撤摊位,顷刻之间,热闹的街道就冷清了下来。 李偃在护城河道边暗处垂柳后脱掉了太监的衣裳,他还未走到前门大街,就见不远处有一队腰胯绣春刀的巡逻锦衣卫正在驱赶街上的行人。 只要是独自一人走着的,都得被盘察一番,稍有不对的就上镣铐拉着去杖责。 眼见锦衣卫就往他这儿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偃走到道边正在收拾桌椅板凳的小摊后面,趁小贩不注意弯着腰藏在案几底下,齐刷刷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他紧靠着风箱蹲了下来。 只听锦衣卫小旗领头走了过来 ,“老张头,今儿收摊晚啊。” “几位军爷过来了,”老张头脸上堆着笑,忙放下手里木凳,两手往系在腰间的手布上一擦,拿起桌上油纸包好的胡麻饼递过去,“刚出锅的,还热乎着,给几位爷打打牙祭。” 小旗摆摆手:“今儿就不吃了,这两天不太平,急赶着巡视,你也赶紧收了家去。” 老张头一连迭声道是。 闻得锦衣卫脚步声走远,李偃也悄无声息的从案几底下出来,快步往西南街走去。 城门关了,今夜他得找个落脚的地方,等明日再出城。 西南街钱串子巷,巷口有家不大不小的钱庄,正是应天府最大钱庄“聚汇通”的分号。 李偃的外祖父经商,钱庄开满江浙两广等地,在富庶的江南一带算的上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外祖母去世的早,祖父一直未娶,膝下无儿,只有一女,自打他母亲故去,他便一直跟在外祖父身边儿,前几年老人家去世,就将偌大的家业传给了他。 按照上辈子记忆来说,他是政德十九年,来至京城开的这家分号,不为别的,就是想给母亲报仇。 可他一介商人根本近不了皇城,更何况报仇,要想撼动朝堂只得权利滔天,他看不上像父亲那样只拿笔杆子连妻子都护不住的文弱书生,便去参了军。 重活一世,李偃仍然觉得,只拿得动笔的男人太没用,读那么多书,可有一条教人在皇权逼迫下如何维妻护子? 所以这辈子他还是会走和上一世相同的路。 回忆间,他已经行到聚汇通的牌匾下,店铺早就打烊,大门紧关,只有两只红灯笼在冷风中摇摇摆摆。 他屈起细长手指扣了扣门扉。 “谁啊…”里头上夜的伙计拉着长音,“打烊了,明儿再来吧。” 李偃冷声道:“是我。” “就来…”伙计听声音耳熟,还当是生意来往的富绅掌柜,也不敢怠慢,趿拉着鞋走到门前开了门。 门一开,李偃径直往屋走,吩咐道:“去收拾一间干净的房间,再打盆热水来。” 伙计看着这位衣着普通,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有些傻眼,忙抬手揉了揉眼睛,跟到前头,等看清李偃的长相,登时一惊,忙不迭的应承道:“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我马上就去收拾!” 房间在二楼,还是李偃当年住过的这间,他简单盥洗了一番,刚走到床前,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抬眼望过去,门前立着个人影,“什么事?” “主子,是我承影,”李偃迟迟不归,承影担心他身上的伤,前不久也进了京。 李偃眉头微皱,“进来。” 承影进门走到他跟前,单膝跪地抱拳:“承影未听从主子吩咐,还请主子责罚。” 遵照现在的时间推算,承影跟在李偃身边有十一年了,他八岁那年,外祖父要给他选个伴童,人牙子的牛车上有那么多男孩儿,他一眼就瞧中了缩在角落里的承影。 承影右眼连着颧骨处有一片红色胎记,没人愿买,人牙子不好出手,对他拳打脚踢,他一声不吭,那双晶亮眼睛酝酿的狠绝像锋芒的剑气,又利又刃。 李偃没有看走眼,承影习武天赋极高,这么多年一直保护着他,两人虽是主仆,但生死相依,胜如手足。 “起来吧。” 承影应是,站直身体,快速打量了李偃一眼,“主子的伤可好了?” 李偃坐到床边,道:“都好了。”又问:“军中可有要紧的消息?” 他有之前记忆,可重活一次本就是变故,更何况他上辈子不曾进京唯恐再生其他事故。 承影回道:“半月前,两军再次交战,死伤惨重,勐卫城险些被攻破,听张景胜说都指挥佥事已上疏请求增援。” 听到没甚大变故,李偃哼笑一声,“这个郑鉴就会纸上谈兵,再给他成千上万的兵也无用。” 他看向承影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明天一早买马,我们回去。” 承影带上门,李偃躺到床上,慢慢思忖战事。 之所以吃败仗,不是敌人太强,而是后勤出了问题,有人在里头贪墨,各级大小官吏都想捞点油水,等军粮送到前线,就变成了好坏两掺,士兵们吃了坏肚子,仗还没打先倒下一半。 何止他们?整个朝廷都是如此,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蛀虫慢慢将国家腐蚀的满目疮痍,上位者高而不危,一顾贪图享乐,何愁不灭国? 第二日一早,承影备好了快马,主仆二人吃罢早饭,李偃吩咐完掌柜的每月送银子进宫的事,从二楼下来,脚还没迈下台阶,迎面就碰上了一人。 来人锦衣华服,仪表堂堂,俊美端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已经年逾四询,一双丹凤长眼十分脱俗。 四目相对,种种感慨涌上心头。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时间久远...李偃已然记不起来,就只记得在那不久后,他便自戕了。 “偃儿...”李梁打破沉默,开口唤了他一声。 李偃没搭腔,转过脸凌厉地斜了承影一眼。 承影当即颔首,“承影该死!” “偃儿,你不要怪承影,是我打听到你进了京,”李梁见状忙替承影说话,又上上下下仔细端量了李偃一番,“你张伯父来信说你受了伤,现下可好了?我请了太医来...” “不劳驸马都尉操心,”李偃寒声打断李梁的话,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迈步下楼,连一丝多余眼风都没留。 李梁怔在原地,缓过神来疾步追他:“偃儿...” “我很好,驸马都尉的心思不必用在我身上,”李偃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若是有那份心,就多诵诵经以告慰我母亲的亡灵。” 话音落下,他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李梁目送儿子背影远去,黯然神伤。 李偃知晓父亲的苦衷,赵漪以他们母子性命为要挟,皇权压下来固然难以反抗,可也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他连试都没试,就一纸休书发来,说到底不过是懦弱罢了。 他难以替自己替母亲原谅他的懦弱与过失。 他不希望父亲死,他应该活着,好好活着,为自己犯的错误忏悔。 出事了 四季更替,赵锦宁像只笼中之鸟,一年又一年的守着咸熙宫方方正正的天空过日子。 过完秋天,过冬天,秋天她还能在院子里赏赏高墙外的桂花,闻一闻风里飘来的融融香气,等到了隆冬时节,寒天催日短,大雪一下,她就只能歪坐在床上抱着小手炉,摆弄摆弄李霁言送给她的玉簪睹物思人。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来赵锦宁频繁的做同一个梦。 梦见独自一人迷失在黄沙莽莽,无边无际的大漠边陲。她不停的走啊走,好不容易分辨出来的路径,又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彻底掩住。 她看着天上白云昏黄,天地混沌,绝望地站在原地,就当她以为必死无疑时。不远处传来了清脆悠扬的铃铛声,隔着漫天黄沙,有人骑着马奔她而来。 马蹄驻足,骑在马背上的人,向她伸来一只修长如玉骨的手,日光惨淡,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是最为稔熟的人,熟悉到她可以把自己交付,相信他可以带自己逃出生天。 碧玉簪子在赵锦宁手心把玩的变得温热,她曲起食指摩挲着簪头栩栩如生的梅花,喃喃自语:“那个人…一定是霁言哥哥吧。” “公主。” “陈四总算是送炭来了,”颂茴顶着风雪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红螺炭,笑道:“雪下的这样大,咱的炭又没了,奴婢正担心呢,这下可好了,有了炭,晚上公主就不用怕冷了。” 赵锦宁见颂茴一头雪沫子,赶忙让她放下手里的炭盆,又把自己小手炉递过去,笑微微道:“快拿着暖和暖和。” “奴婢不冷的,”话音刚落下,颂茴就打了个喷嚏。 “还说不冷,”赵锦宁不容拒绝地把手炉塞进她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 颂茴笑着点点头:“奴婢遵命。” “陈四还说什么没有?” 颂茴道:“陈四说,这几日他家中有事告了假,一直没有送炭过来,请公主别怪罪,他又问明日就是腊八了,公主有没有想吃的?他好去采买一道儿悄悄送进来。” 赵锦宁之前还以为是李知行没送银子进来,陈四不听使唤了。听到这话,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神情松散下来,懒怠怠地往床头靠了靠,曼声道:“也没什么想吃的。” “明儿都腊八了?” 见颂茴点头,她喃喃叹道:“过的可真快啊。” 她还记得腊月初八是李知行的生辰,他走了有一年多了,这期间一直没有消息,平时她极少提他,偶尔陈四送东西进来,她才略略想起他。 颂茴瞧着赵锦宁即便裹着大氅在被窝里,一张雪白的小脸还是丝毫没有血色,忙说:“公主,奴婢再去给您笼个火盆吧。” 赵锦宁道好,“颂茴,你待会收拾收拾,把铺盖拿来,晚上同我一起睡吧,外面太冷了,我们挤在一处还暖和些。” 颂茴受宠若惊,忙道:“奴婢怎敢与公主同寝。” “休说这话,”赵锦宁坐直身子,握住颂茴的手,眉眼一片温婉,声气柔柔的,说出来的话比小手炉还熨帖人心,“你待我好,在我心里你就同我亲姐姐是一样的。” 颂茴铭感五内,忙不迭的放下手炉,跪在地上,郑重一拜:“公主这般待奴婢,奴婢无可报答,唯有沥胆披肝,追随公主一生一世答谢公主的大恩!” 赵锦宁眼眸微阖,眼底黯色一闪而过,从床上起来,走过去亲亲热热的挽起颂茴,“快别这样。” 她望望窗外,天阴沉的厉害,不一会儿就上了黑影,“也不早了,早些收拾好,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烛火灭了,炭盆放在脚踏下边,微亮的火星子映的帐子红彤彤的,账内暖洋洋的。 赵锦宁睡在床里,颂茴在外侧也躺了下来,主仆两人闲谈几句,颂茴问道:“明儿早起公主想吃什么?” 她道:“不拘什么都好。” “颂茴,我记得你是陕西人吧?” 颂茴心中有些诧异,应道:“是的,公主还记得呢。” 赵锦宁笑了笑,问:“你是怎么进宫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颂茴道:“早些年奴婢的爹身体不好,常吃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把我送进了宫,前年爹也死了,就只剩下娘和弟弟了。” 她记在心里,安慰了颂茴一番,又谈起:“我听嬷嬷说陕西渭北一带,过腊八不吃粥,吃面的是吗?” “对,奴婢在家那会,到腊八这日我娘就会做面给我和妹妹吃。” “那你会不会做腊八面?” 听到颂茴说会,赵锦宁便道:“那好,明日就吃腊八面吧。” 帐内没有了说话声响,屋中悄寂,只听得外面寒风萧萧,扑簌簌地鹅毛大雪敲得直棂窗沙沙作响。 还未到子时,赵锦宁忽从梦中抬起胳膊重重砸了一下床,蓦地从噩梦中惊醒,眼睛一睁,满头都是热汗。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定了定心神。 颂茴也醒来,忙拿衣给她披上,关怀问道:“公主,可是梦魇了?” “别说话…”赵锦宁一手握住颂茴的胳膊,小声说,“你听…” 颂茴闻言,倾耳细听,外头除了风雪声,隐约还夹杂着铁器清脆的叩击声。 不多不少,统共四声。 颂茴一凛,“公主,这是…” 赵锦宁不曾平复的心慌被这声音扰的七上八下,再思方才梦境,更加惶恐,但觉寒意通体,前胸后背皆是一片冰凉,她把着颂茴的胳膊这只手抖得厉害,喉间哽咽,颤声道:“是云板…出事了。” 遗忘在尘世 天亮之后,大雪犹是未停。 颂茴到前殿打听消息迟迟不归,赵锦宁心神不宁的戴上兜帽迈出房门。 她走至廊下,远远地瞧着颂茴打着油纸伞走了过来,她疾走两步迎上前,声音凛然:“怎么样?” 颂茴见她鸭卵青兜帽底下的脸色同地上的雪一样苍白,忙举伞撑在她头顶,满脸哀容道:“公主...万岁爷...”她后面的几个字猝然被震天动地的丧钟声盖住。 赵锦宁一惊,抬头望向传来钟声的方向。 丧音如焦雷一般,盘旋在乌沉沉上空,经久不散,两下,叁下...赵锦宁惘惘的在心里数着,钟声足足响了四十五下。 隔着高耸朱墙、山峦一般参差错落的重檐殿脊,她既看不到高搭的丧棚、重迭孝幔。也看不到浑身缟素跪地痛哭的众位妃嫔,臣子,宫女太监们。 她被爹爹遗忘在尘世,遗忘在咸熙宫,她什么都看不到。 赵锦宁怔怔得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只觉得自己前路渺茫如同这天一样,灰暗不明。 一阵急风卷着细雪迎面刮来,吹落了她头顶的兜帽,雪沫子扑了满脸,被涌出眼眶的热泪一消融冰冷刺骨的留在腮畔。 赵锦宁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身子抖个不住,颂茴急忙搀她:“万岁爷已登仙界,还望公主万万保重玉体,身子要紧...先回屋吧。” 她木木的没搭腔,僵直的身体仿若戏台子上的皮影,半点不由自己。颂茴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屋内,她才略微缓和下来,喃喃道:“颂茴,我好冷啊,好冷啊…” 颂茴赶忙搓搓赵锦宁冻得通红的手,抬头又见她脸色不光煞白,就连嘴唇都变得微微发紫,着急忙慌的去铺好锦被,将她扶到床上,给她脱了洇湿的鞋袜,灌了个汤婆子塞到被窝,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公主…可还觉得冷?” 赵锦宁倚着床头,冷的唇舌发颤,“冷…” 颂茴忙道:“奴婢这就去给您熬碗姜汤。” 姜汤很快送到赵锦宁手里,她捧着瓷碗,小口小口的喝着,丝毫没惧怕辛辣难闻的气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尽数喝净。 颂茴接过空碗,听赵锦宁气息弱弱的低声道:“颂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颂茴颇为担忧看了赵锦宁一眼,“公主,就让奴婢留下侍奉您罢。” 赵锦宁摇摇头,“我想睡会儿。” 颂茴颔首,脚步轻轻的带上了门。 赵锦宁喝了一大碗的姜汤,躺下后,暖汤在肚里翻江倒海的直晃荡,她盯着头顶的帐子,忧心大过了伤心。 生姜驱寒,能暖的了身却暖不了心。 爹爹宾天,她还被关在咸熙宫,可见爹爹临走前都未曾想起她。 她该不会要被关在这里一辈子吧? 大仇未报,心愿未了,她怎能被困在这里老死? 赵锦宁茕茕孤立在咸熙宫,看不清前景,而偌大的紫禁城业经换了新主人,辰王赵倝在大行皇帝灵前登基,成为本朝第十位皇帝。 帝王驾崩,举国哀悼,京城内外上到臣子下到百姓全都沉浸在无限悲痛中。未必是真心敬爱这位多年不上朝,无为而治的皇帝。只不过东厂耳目遍布,谁也不想被扣上一顶不敬先帝的帽子,因此连年也不曾好生过得。直到钦天监择了吉日,礼部、司礼监、尚宝司、教坊司等开始筹划新皇登基大典人人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登基大典定在正月十八,到真真是大吉之日,彤云密布多日却在这一天放晴。金乌破云而出,朝晖遍洒大地,每一座宫殿上方的琉璃瓦脊都在泛着金光,光华夺目,一派灿烂辉煌的美好景象。 底下人都称颂新皇德厚流光,必定承平盛世,国泰民安。 赵倝心中大喜,逐下诏大赦天下,定年号为盛乾。 前朝后宫忙成一团,压根没人想起咸熙宫里还关着位公主。 赵锦宁跪坐在蒲团上,两手捻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时不时翻一翻手边的经书,口里低声呢喃着经文,拇指掐珠,念一句拨一颗珠子。 她是不信叁清如来佛的,信佛的人,要么内心慈悲,怜悯众生。要么作恶太多,求得心安理得,至于她为何突然想起念经,那大概是做给别人看的,顺便也尽一尽当女儿的孝心,毕竟爹爹也曾给了她无限宠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片和煦暖光照了进来。 颂茴打眼就见,门前光影里,虔诚跪着个姑娘,她一身素色袄裙,天然未雕饰,满头青丝仅用一根木簪绾着,浸在明光中的脸庞如清水芙蓉,纵然气色不佳,也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赵锦宁余光瞥见走近的影子,没抬眼,淡然道:“待会儿再说,我还有一页便念完了。” 颂茴应是,侧过站在逆光中的身体,垂手侍立在一边,默默等着。 姑娘嗓音轻柔,念出来的佛经也娓娓动听,最后一字落下,她身姿一晃,颂茴忙上前扶她站起。 赵锦宁到床沿落座,颂茴递上茶碗,“公主念了半日的经,喝口茶润润喉咙。” 她轻轻掀开茶盖,呷了一口香茶,抬起秀眸看向颂茴,“如何?” 颂茴上前一步,微微欠身,低声道:“奴婢打听清楚了,辰王继承大统,”说着她朝窗外一看,“现在这时辰,估摸着登基大典已经完毕。” 赵锦宁听了沉吟不语,长睫一垂,视线落到手中这只甜白釉的盏上,瓷已脱胎,釉极莹润,被投进窗子的日光一照,能够看见人影。 她看着映现在瓷片上的自己,陷入了深深回忆。 皇家最看重枝繁叶茂,爹爹早些年的子嗣不少,但活下来的孩子却少之又少,就只有张皇后所出一子一女,惠贵妃所生辰王,包括她,统共就只有四个子女。 前几年太子忽得重病过世,这皇位照理落在了辰王赵倝身上。 赵倝年长她六岁,她幼时唤他一声二哥哥。早些年慧贵妃同她母亲关系亲厚,她与这位皇兄感情也还不错,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她禁足在此,皇兄出宫封王立府,这么些年不见面,那点子兄妹情分只怕所剩无几了。 给的价不够高 赵锦宁摩挲着茶盏,里头的茶汤凉了,莹润如玉的瓷片有些微微发凉,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不知二哥哥是否还记得我。” “辰...”颂茴话到嘴边意识不对,及时改口,“皇上与您是手足兄妹,定是记挂着您呢。” 赵锦宁抬眼看向颂茴,语调甚是凄婉:“那我怎会还被关在这里?” 颂茴忙好言劝慰道:“皇上刚刚亲政,前朝后宫事情多,一时顾及不到也是有的,公主万万宽心。” “也是,”她将茶盏递给颂茴,咳声道:“就怕二哥哥忙着料理国家大事,当真想不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赵锦宁见颂茴牵了牵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柔声道:“好姐姐,有言不妨直说。” “奴婢以为,若是有人在皇上跟前透透口风...”颂茴悄声道。 赵锦宁心下称意,她所料不错的,颂茴是个聪明人。 她佯装深思,半晌才开口:“我记得早些年二哥哥还在宫里住时,他身边有个叫万诚的太监。有一回我们在宫后苑放风筝,大姐姐的风筝挂在了树杈上,万诚爬梯去够,结果拿下来的时候坏了,大姐姐发了好大脾气要发落他,还是母妃帮他求了情,他感恩不尽。要是能够找到他,说不定他会在二哥哥面前替我说说好话。” 她满怀期冀的望着颂茴,为难道:“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找万诚…”她咳声叹气,“如今关在这里也是没法儿。” 颂茴心融神会,自觉自愿的表示:“不如奴婢去找陈四,让他悄悄开了宫门,奴婢再去找万诚。” 赵锦宁故作一喜,又蹙起眉头,担忧道:“这事要是成了也就罢了,可若是不成,宫规森严,私自出宫…怕是要挨罚的…” “奴婢不怕,”颂茴神情肃然,死心塌地的表决心,“为了公主,奴婢甘愿赴汤蹈火。” 赵锦宁从眼眶略微挤出几滴泪,楚楚道:“等咸熙宫的封禁解了,我放你几日假,让你出宫和家人好好团聚。” 颂茴亦是感激涕零,跪下直磕头,“奴婢叩谢公主。” 主仆两人商议定了,再等些时日再做打算。 转眼清明已过,梨花落了一地,仍是不见半个人来解开咸熙宫的大锁。 这天刚至掌灯时分,颂茴便趁着夜色走到前殿宫门前找陈四,谁知陈四听了却不愿意帮忙。 颂茴再叁央求,陈四摆摆手,惶恐道:“颂茴姑娘,不是我不愿帮你,实在是我吃罪不起啊,私开门锁相当于抗旨,那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颂茴无法只好失落而归,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赵锦宁。 赵锦宁闻言,沉默片刻,道:“颂茴,你把那些首饰玉佩都拿来。” 颂茴一时未解其中意思,愣了一下,“公主要那些做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轻轻一笑,“李知行说的不错,银子比什么都好使。” 她赌陈四不是不敢开门,而是给得价还不够高。 赵锦宁其实没有几样首饰,就这两年过生辰,霁言哥哥送了她一支玉簪,一对耳环,还有母妃留给她的赤金簪,另外就是李知行的玉佩。 她垂眸盯着这几件同样价值不菲的饰品,每一件都在心中掂了分量,她毫不犹豫的拿起那枚玉佩给颂茴:“你拿着去给陈四,这块玉佩成色很好,应该值不少钱,你告诉他拿去当了,钱归他,当票拿回来给我。” 有舍才有得,只要是能出了这里,她就是把这些死物都搭上也未为不可。 颂茴有些犹豫:“公主…您不是说这玉佩很重要?” 这玉佩对李知行肯定是重要的,对她来说也就心存一丝愧意,眼下这当头,要舍弃她肯定是从轻到重啊。 她望着玉佩,戚戚一笑,口中道不舍:“这也是没法子,等日后再赎回来罢。” 颂茴去了后,赵锦宁在灯下绣起香囊,玄青色的一块锦布,她用金线滚边绣了一圈祥云纹,正中一轮圆月已经绣完,就只差在左下角刺最后的小字“霁言”就做好了。 闺阁的女子,表达心意也只能从这些罗帕,香囊上做些功夫了。 她抬眼看看烛台,红蜡像流泪一样滴滴答答的落满承座,颂茴去了半晌,没回来,无非就两种情况,见到万诚,或是被抓到司礼监。 急也无用,她耐着性子将手中绣活收尾。 忽而,一阵门风贯入,她面前的烛火猛地摇曳了两下。 赵锦宁转过脸,颂茴进门,往日稳静的面上掩不住的欣喜,兴冲冲地走过来,喊了一声公主。 她忙站起身走上前抓着颂茴的手,焦急追问:“你去了这半日,我心如火煎,担心的了不得,可到底是怎么样了?见到万诚没有?” “公主别急,”颂茴扶她坐下,微笑道:“奴婢到了乾清宫不敢冒冒失失的进去找,见小火者正在宫门上灯,奴婢就托他问一问。等了半日,方才见到万公公。” “万公公着实爽快,一口答应下来,公主就放心吧。” “那就好,”赵锦宁长舒一口气,瞥见颂茴耳上那对银坠子不见了,便问:“你耳坠怎么不见了?” 颂茴抬起手摸了摸耳垂,支吾道:“给了小火者了。” 在这宫里,人人长了一双势利眼,不拿钱谁会乐意办事? 赵锦宁心下对颂茴多增了许多信任,她微微一笑:“是我考虑不周,等明儿咱出去,我送你一对金的。” 凤凰终究还是凤凰 这日晨起,赵锦宁换过衣裳,还未梳头,屋内光线昏暗,她推开隔扇窗一看,外面竟下起了雨。 春天的雨棉柔,雨细的像绢丝,又轻又细,在天地间漂浮着,悄无声息的笼上一层雨雾。远处重檐屋脊在轻雾蒙蒙中模糊成了一幅褪色画卷。倒是廊檐外那颗西府海棠开的正艳,经雨一浇,胭脂点点,愈发娇艳欲滴,鲜红可爱。 看雨赏花,未能解她心中半分忧,反而多添了几分愁。 女孩儿也如花一样,有这么一段短暂的盛华花期,可要一直被锁这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时光? 颂茴端着铜盆进门,见她靠在窗前,一截白皙手臂搭在窗沿,正侧着娇柔脸庞望着窗外出神。 她忙搁下手中铜盆,拿了一件对襟长袄走过来,轻轻披在她肩上,劝道:“公主,虽是春天了,到底风里还透着寒气,在这窗口站着再受了凉反倒不好。” 赵锦宁慢慢转过身,伸手拢了拢衣襟,“经你这么一说,方觉得有些冷了。” “奴婢这就去给您倒盏热茶暖暖手,”颂茴口里说着,阖上窗户,倒了滚烫的茶来。 赵锦宁捧着茶碗侧身坐在床边,颂茴给她梳头,“公主,待会儿想吃什么?” 贴在瓷碗的指尖渐渐恢复暖意,可她心情既不暖也不热,这又过了半月也没个动静。 “没什么胃口…” 一语未了,只听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还有个吊着细嗓子的声音喊道:“颂茴姑娘…” 主仆二人皆是愣了下,对视一眼,赵锦宁扬了扬脸,颂茴会意走到外间。 她开门一看,只见廊下站着好几个打着伞的太监,为首的正是万诚。 “颂茴姑娘,咱家奉了万岁爷的命令,特来看望长公主殿下,”万诚眯眼笑道,“殿下可用过早膳了?咱家想给殿下请个安。” 颂茴注意到万诚口中称谓,心中不由大喜,忙请他进门。 万诚回头望了一眼廊下的小太监,“都到外头侯着。”这才迈步进门。 “还请公公稍待,公主刚刚梳妆。” 万诚忙道:“不急,不急。” 颂茴颔首,欠了欠身往里间走去。 万诚规矩的立在雕花圆光罩前,眼风不着痕迹的扫了一下屋子,上到桌椅板凳下到器皿摆件通通不见,空荡的室内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响。 赵锦宁从里间出来,如今没有椅榻,她只能往炕沿上坐,颂茴拿了个秋香色百蝶穿花纹坐垫铺上,她捋裙端庄坐好,朝站在步步锦棂条后的人影瞥了瞥,颂茴领意去唤万诚。 万诚一走进来,就行大礼,叩了头:“奴婢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赵锦宁见他如此毕恭毕敬,心中顿时有了谱。 万诚抬眼看了一下坐在上首的公主,他在宫里多年,什么样的贵人都见过,却没有那位像她这样,雍荣华贵仿佛透肌浸骨,不靠金簪玉环、锦衣华服,照样至尊至贵,是与生俱来的气势,哪怕落魄至此,凤凰终究还是凤凰。 “本该早来给殿下请安,”万诚最是审时度势,心中有了计较,虽站起身但仍是哈着腰,看向赵锦宁的目光亦十分恭顺:“只是近来皇上因国事家事破费神思,奴婢一直未敢回话,昨儿晚间方禀告了皇上,皇上听了很是系念殿下,特嘱咐奴婢来探望您。” “谁知,”话锋一顿,他微微打量了下四周,收起笑脸,语气很是愤愤不平,“这帮混账行子,简直无法无天,让殿下受了这许多的苦,等奴婢去回了皇上,定治他们的罪!” 赵锦宁长睫一垂,眼含热泪,哀声道:“这倒不打紧,就只是爹爹升遐,我未能在灵前尽孝,心中甚是愧恨。” 万诚脸上立时也换了一幅凄怆表情,宽慰了赵锦宁一番,又劝她保重贵体。 赵锦宁接过颂茴递来的帕子渐渐收了泪,“皇上这会儿可得空儿?我想过去请安。” 万诚道:“这会子皇上正与几位内阁学士商讨政事,殿下改日再去吧。” 赵锦宁点点头,“劳烦公公回去禀报一声,锦宁多年不见皇上甚为想念,再替我给皇上请安,问个好吧。” “奴婢一定将殿下的话带到,”万诚打恭作了个揖,微微笑道:“今儿也不早了,殿下歇着,奴婢就先告退了。” 赵锦宁拂了拂马面裙上的细褶子,抬眼看向颂茴:“送送万公公。” 万诚一面道不敢劳烦,一面欠身退了出去。 少顷,颂茴从前殿往回走,一出过道,便见那颗峭立海棠下亭亭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她单手撑伞,正在撷花,伞面一倾斜,露出半张侧颜,芳姿清尘绰约,这满树繁花反倒是成了陪衬。 她疾步上前,接过赵锦宁手里的伞,“公主,还是让奴婢来吧。” 赵锦宁眉目如画,惬意的伸展着,“我自己来,这样才有趣儿。” 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也有心思折枝插花。 赵锦宁将折下来的花枝递给颂茴,掏出帕子,擦了擦沾到纤指的雨水,“宫门外的锦衣卫都撤了吧?” 颂茴道是:“刚才万公公还说等下拨人来服侍,送陈设器皿过来,”她放低了声音,“奴婢听他的意思,八成是等回明了皇上给您迁宫别住。” 赵锦宁抬眼觑觑年久失修的廊檐门窗,笑了笑,“这里的确是住不得人了。” 她迈步往廊下走,颂茴推开门,二人进屋,颂茴打了水给她盥手,她边撩水边说:“我瞧着万诚身上的衣裳,倒像是司礼监的服饰。一朝天子,一朝臣,等送陈设的小太监来,你打听打听现在司礼监,还有各司各局都是谁掌管呢。” “宫里的各项事务都归他们掌管,如今我们能出去了,就少不了要与他们打交道。” 颂茴点头称是,面露愧色:“公主心细,考虑的周全,奴婢竟没想到。” 赵锦宁拿起帕子擦了手,抬眸望向颂茴,温柔话音中透露着整肃,“往后宫中伺候的人多了,眼睛也多,阎王小鬼的都得多多留心,不可马虎。” 颂茴神情矜矜,道:“公主放心,奴婢都省得了,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她握住颂茴的手,拍了拍:“在这里宫里生活,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姐姐是个精细人,往后,我的声名体面,身家性命,就全仰仗你了。” 这一席话说的有张有弛,颂茴心里更加敬重,佩服,也就越发死心塌地。 只嫌事不够大 迁宫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皇帝下令发的话,司礼监也正经挑了个好日子当回事给办了。 一切都挺顺利,唯一让赵锦宁没料到的是,皇帝竟然让她住进了宁清宫。 新皇登基,原先这叁宫六院的嫔妃,包括公主都得腾挪地方。 张皇后尊升张太后,虽不是皇帝的亲娘但到底是占着嫡母的名分,皇帝敬她一声母后,迁宫住进了慈宁宫。 赵安宁现如今是嫡长公主,按说是要迁到万康宫,可离慈宁宫就远了,张太后只剩下这一个女儿,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用不了多久便出降离宫,她自是舍不得,就让赵安宁搬进了慈宁宫一起住。 宁清宫便空了下来。 颂茴打量着殿内豪奢气派的装潢,悄悄地向赵锦宁笑道:“原本奴婢还怕底下人糊弄公主,没成想,这里竟样样俱全。” 赵锦宁抬眸,视线从鲛珠帘帐到螺钿描金屏风,略略一扫而过,最后停留在紫檀炕桌的斗彩花碟盖碗上,出了一会儿神才开口,语气轻飘飘的:“自太祖起,宁清宫就是嫡出公主住的宫殿,是身份的象征,自然富丽堂皇。” 颂茴一惊,未能即刻揣摩出圣意,只道:“可见万岁爷心里是有公主的。” 赵锦宁只笑不语,端起盖碗,垂头吃茶。 宫里那么多宫殿白空闲着,安排她住哪里不好,偏偏赵安宁前脚刚搬出去,皇帝就让她这个非一母所出的庶长公主住到宁清宫。 这背后意图,实在惹人深思。 看来,新帝和太后之间并不是表面上那般母慈子孝啊。 她细细揣度,估摸着是与爹爹临终前下的那道遗诏有关。 新皇年轻,让张太后辅政。 她风闻,玉玺捏在太后手里,那些军政财政大事都得太后点头才行,赵倝空担着皇帝虚名,并无实权,想必两人为这大权起了龃龉,皇帝才拿迁宫这事作伐子给太后难堪。 “不是好事,”赵锦宁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看向颂茴,正色道:“我们现下站在了风口浪尖,安生日子是过不成了,越发留心罢。” 话音刚落,只听有小太监通传道:“长公主殿下驾到。” 赵锦宁红唇微翘,讥讽道:“瞧瞧,刚说着,这股风来得可真快。” 她抬起手,颂茴忙弯腰递过胳膊,她扶着慢悠悠的下了脚踏。 刚走到屏风前,就闻得环佩摇曳之声,靴履沓响,四五个宫女簇拥着赵安宁进了门。 赵锦宁玉步款款的从屏风后头出来,一举目,就得了赵安宁一个骄矜的白眼。 她趾高气昂的往罗汉榻前走,头上斜簪的翡翠步摇,一摇一晃的微微发响,很是光彩夺目。 赵锦宁注目细看,觉得这个样式做工倒和霁言哥哥送给她的玉簪有些相似。 难道是霁言哥哥送她的? 她上前几步,行了个平辈礼,微笑道:“锦宁还未及去拜望大姐姐,倒劳驾大姐姐屈尊来看我了。” 赵安宁抱着怀中爱宠到榻上落座,跟着的宫女立马跪地为她整理裙摆,她低头轻轻抚摸着爱宠顺滑的毛发,冷哼一声:“嘴皮子功夫还是不减当年。” 赵锦宁温婉道:“全是仰赖大姐姐昔年的教导。” “你少和我花马吊嘴的,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 “是,锦宁心拙口夯,不及大姐姐聪慧灵秀。” 赵锦宁望着她怀里的白兔,笑容愈发明媚,不知所云的说了一句,“大姐姐的兔子瞧着比前些年瘦了许多,是没有好好喂养吗?” “关你什么事?”赵安宁抬眸,昂着下巴看她,最是厌恶她这幅柔心弱骨的模样,美目一横,话中带刺:“矫揉做作的小家子做派,也不拿镜子照照,也配住在这里不配。” “锦宁能住在这里全凭皇上作主,”她语气柔柔的,脸上仍然带着浅浅微笑:“配不配的,锦宁不懂这个理儿。” 赵锦宁一顿,收起笑脸,惶恐道:“莫非大姐姐是觉得圣意有何…” “你!”赵安宁被她轻轻巧巧扣上了一顶置喙圣意的高帽,当即忿然作色,蹭的一下子从榻上站起来,偏生还找不到辩解的话,只气得蛾眉倒蹙,干瞪着眼。 赵锦宁觉得无趣,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是个只知道发脾气使性子的蠢货,一点长进都没有。 就在这时颂茴端着茶盘进来,赵锦宁端起茶碗,笑着举到赵安宁面前,“想是我笨嘴拙舌的说错了话,还请大姐姐就担待担待妹妹年纪小罢。” “谁喝你的茶!”她越温顺,赵安宁就越动怒,抬起胳膊就冲她手中的茶碗挥了过来,她将机就机往后踉跄两下,身子一歪,连人带茶碗都摔在了地上。 事发突然,侍立的宫婢都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只知道是大殿下把二殿下推倒了。 颂茴率先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公主!”疾忙上前搀扶,“公主可有哪里不适?” 赵锦宁柔柔弱弱的抬起手臂,蹙着黛眉:“就只觉得胳膊火辣辣的疼。” 颂茴低头掀开她衣袖一瞧,皙白肌肤已被茶水烫的通红一片,惊慌道:“烫成这样,这还了得!”转头扬声吩咐宫婢,“还不快去请太医!” 赵锦宁登时泪眼汪汪,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大姐姐若嫌茶不好,我再吩咐人重上就是,姐姐何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推我...” 赵安宁方才也愣住了,这会子缓过神知她是故意而为,一时怒从心上起,恨不得撕烂她这张颠倒是非的嘴,随手将怀里兔子扔到榻上,气冲冲往她这儿走来,扬手就打:“装什么装!你整这出狐媚子作派演给谁看呢!” 谁知颂茴牢牢护在了赵锦宁前面,其他跟着赵安宁来的宫婢怕事情闹大,都急急跪下揽腰抱腿的将她拦住,苦苦哀求道:“殿下息怒...” 赵锦宁余光瞥见隔扇门外扒着不少人影,她只嫌事还不够大,哭得愈发伤心委屈,抽抽噎噎道:“锦宁...不知哪里做错了,大姐姐竟还动手打我...” 赵安宁狞视她这张楚楚可怜的脸,气得浑身发颤,身边掌事宫女茯霜看出由头,冒着惹火上身的险,慌忙附到她耳边劝慰了几句,又呵斥其他宫女,“殿下头疾犯了,还不快扶殿下回宫歇着!” 几个宫女连搀带拉的围拥着赵安宁扬长而去。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掌灯时分,宫婢给殿外、殿内各处灯笼烛台点亮,又静悄悄的躬身退出暖阁。 临窗大炕的红木几上比别处还多燃一盏白釉莲花烛台,赵锦宁歪坐在炕上,松怠怠的靠着大红引枕,顺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挑拨了两下灯捻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颂茴正往她胳膊上涂药膏子,听她叹气,忙抬头询问道:“公主,可是奴婢弄疼了?” “不是,”赵锦宁轻声道,“我这伤怕是得好些时日都好不了,明儿你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告个罪,就说我不能过去请安,心里十分惭愧。” 皇帝和太后两人斗法,想把她也牵扯进去,她岂能如他们的愿,正可藉由赵安宁的事装病躲几日避避风头再做打算。 颂茴心中内疚,自责道:“都是奴婢没有护好主子。” “不怨你,”赵锦宁移目看她,“你的脸还疼不疼?” 赵安宁那一巴掌实打实的打在了颂茴的侧脸。 “奴婢不打紧的。” 她凑近一看,依稀还能看见淡淡的红痕,“待会儿去抹点药。” “放心,咱们这伤不白受,赶明儿自然有人替我们讨回来。” 第二日,颂茴伺候着赵锦宁吃午饭,司礼监便来了人,提督太监隔着帘子给她请了安,“惊扰殿下用午膳了,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来拿几个贱奴。” 她手中的玉箸一顿,问道:“是为何事?” “昨日殿下烫伤,都因这帮贱奴护主不力。”提督太监又作了揖,“殿下慢用,慈宁宫还有差事,奴婢就先去了。” 赵锦宁了然于心,抬起筷子挟菜,嘀咕道:“动作可真快啊…” 动作越快,说明赵倝与张太后之间的矛盾就越大,对她来说倒不是坏事。 赵倝利用她来给太后难堪,她也可以借他的手来报仇… 下午,赵倝的皇后徐氏带了不少珍贵补品亲自来宁清宫看望赵锦宁。 徐皇后是扬州人,说话轻声细语的,瞧着倒很是心活面软,她与赵锦宁也很投缘,聊了没两句就妹妹长妹妹短的,丝毫没有皇后的架子。 姑嫂两个叙了一下午的话儿,临走前,这位徐皇后才记起皇帝委派给她的重任。 她指了指身后两个穿戴讲究,面相十分严厉的老妈妈道:“妹妹宫里没有妥当的人,我和皇上都很是挂怀,这两位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以后就留下供殿下差遣了。” 赵锦宁微微欠身,“多谢皇后嫂嫂。” 徐皇后笑眯眯道:“都是一家人,妹妹不必客气,今儿不早了,我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改日妹妹得空儿只管到宫里找我,咱们再说话儿。” 赵锦宁送徐皇后到宫门上,直到看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皇后抬舆走远,她才和颂茴转身往回走。 “这两位嬷嬷要小心应付,”她低声嘱咐颂茴,“她们专管教养公主皇子规矩,最为严苛,稍犯一星半点儿的错就会小惩大诫。” “大姐姐这下怕是要吃苦头了…” 入夏后,天暖日晴,殿中支摘窗都开着,赵锦宁临窗做绣活,听到暖风里夹杂着窃窃私语。 她略一抬眸,往窗外探了一眼,廊檐外有几个说闲话的小宫女,瞧见教养嬷嬷往这儿来,就灰溜溜的走远了。 等颂茴端茶进来,她便问道:“这几日我就听她们嘀嘀咕咕的,都说些什么呢?” 宫里生活枯燥乏味,太监宫女多,口舌杂,传闲话倒是成了他们消遣的乐趣,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人尽皆知。 最近底下人都在传,慈宁宫长公主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白天学女四书晚上学女工,十根纤纤玉指都要被针戳烂了还得抄书。太后娘娘看了心疼不让公主学了,哪成想教养嬷嬷不依,拿出长公主大闹宁清宫说事,还抬出祖宗规矩礼法和皇家颜面来,太后也无法了,只得任其嬷嬷们教管了。 颂茴将听来的传闻通通说给赵锦宁听:“说是大公主被嬷嬷罚的天天哭,两个眼睛肿的和核桃一样。” 赵锦宁面上淡淡的:“我当初学的时候也扎手,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她绣完手里香袋最后一针,拆了绣棚,“颂茴,你去把昨儿我让你去太医院取的草药拿来。” 草药往小袋子一塞,拉紧明黄穗子,就成了圆鼓鼓的精致香囊,赵锦宁拿起来嗅嗅,香味淡雅,比那些熏香好闻太多。 她从榻上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未觉不妥,偏首对颂茴道:“拿上东西,我们去乾清宫给皇上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