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淑女》 001.他叫齐烽。 谢靳安是个威武不能屈的教育工作者,这点截止到今天早上7点10分以前都是成立的。 7点07分,邵蔓薇正站在教务处门口背单词。她没犯事,也没好学到那个程度,背单词是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她来这里是找新班主任报道,然而新班主任似乎还没有做好接纳她的心理准备。 清洁阿姨在走廊尽头来来回回地拖地,邵蔓靠着墙,垂着眼一边背单词一边听教导主任给谢靳安做思想工作。 「deal,makeadeal.」 「交易。」 —— “……就算这个孩子没问题,3班也不能再收人了,更别说她还……”谢靳安音色紧绷,具有相当的穿透力。 与之相反,教导主任的状态听起来就很放松:“老谢,不是我说,就你3班,多一个学生也不多……” “什么叫‘就我三班’?我三班怎么了?” “啧,你三班很好,你三班是全校最具有物种多样性的班级……别走别走,说正经的,你三班是好,不然她家里也不会指名道姓要进你的班。她原来在四班的成绩你也是知道的,是个好苗子。” 好苗子邵蔓薇略低头,吹了吹右手小指上嫣红的指甲油。那是昨天新涂的,早就干透了,但她总会忘记这一点。 “好苗子也没用,上学期四班那事我可听说了……”谢靳安难得地压低了声音,“反正我跟你说,你别给我给三班找麻烦,我还打算多过几天养老的日子呢。” “胡闹!”教导主任努力缓和了下口气,才继续说道:“老谢,这么多年,你职称提不上去就一点也不急?新来的都比你省心。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但你成天这么吊儿郎当的我怎么说服别人……老谢啊,三年了,该忘的事就忘了吧,别那么轴。对学校对社会不满那一套不适合我们中老年人,你已经过了任性的年纪了……” 什么过了年纪?过了什么年纪?谁跟你我们了? 我个人,永远二十八。 “去去,你才中老年。”谢靳安咕哝了一句,甩手就走。 “站住!”教导主任有点急了,“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学校想想,那笔教育经费还没拨下来,这孩子家里……” “你别跟我说这个,没用。”谢靳安斩钉截铁地哼了一声,“我跟你讲,我是不会被金钱收买的!” 三分钟以后,号称不会被金钱收买的谢靳安打开门,低头和门口的新学生对视:“走吧,先带你去三班看看。” …… . 走廊上充斥着嗡嗡作响的朗读声,听得人眼冒金星。 邵蔓薇安静地跟在谢靳安身后,抬头看了眼谢靳安微驼的背。他中等身材,腰部有点横向发展的意图。看起来偏高,是作为一个老师的那种高。他四十多岁了,头发过早地泛灰,穿很普通的深色条纹t恤,背着手,手里抓着茶色的水瓶,瓶里看不清底色的茶水随着他走路的频率一晃一晃的。 水晃到一半,谢靳安突然停了下来。 邵蔓薇收住脚,抬头看着一堵墙似的伫立在那里的背影。 这有点压迫感。 谢靳安转身,挑剔地看着这个新学生,挑了挑两条在脸上极有分量的眉毛:“说说看吧,为什么一定要来三班。” 邵蔓薇的鞋尖在地面上划了划:“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理由。” 谢靳安打开水杯喝了口茶:“说具体点,你能说服我就能留在三班,否则谁来说都没用。” 三班班主任果然是个斗志昂扬的人啊,邵蔓薇无奈地耸耸肩。她的目光落在三班窗台上的仙人球上,矜持地开了口:“老师你是知道的吧,按照学校的鄙视链,文科班的地位是低于理科班的。” 谢靳安一口茶水噎在喉咙口。 “文科班,全年段就1、2、3三个班级,其中3班的均分最低。所以说,3班处于整个年段鄙视链的最底层。” …… “我转到三班的目的,这么说吧,”邵蔓薇眨眨眼,“是想在食物链底层找回作为高等生物的优越感。” “……” 谢靳安发现自己心里有根岌岌可危的弦,邵蔓薇每说一句话,就像在弦上割了一刀。 鄙视链。 食物链底层。 高等生物。 优越感。 ——砰。 谢靳安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他灌下一大瓶茶,咂咂嘴,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 可以啊,这一届学生的精神面貌真是相当昂扬,他以为他班上已经算群魔乱舞了,没想到和这个小丫头一比,都是战五渣。 谢靳安把水杯合上,搔了搔眉毛:“理由很到位。那这样,我就先留你半个学期,期中考试你拿不到第一,自己从我班上滚蛋。” 他说着转身就走。 “老师。” “还有事?” “三班目前的第一名叫什么?” …… 谢靳安转过头悠悠看了她一眼,抬脚从四班门口跨了过去。 “齐烽。” 哦,齐烽。 邵蔓薇跟上去,想,刚刚那个单词是什么来着? —— 「deal.」 「成交。」 002.骗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开学日,微观来说,就是上交暑期作业的日子。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吊扇近乎疯狂地转着。学生们已经到齐了,三五成群地凑成一堆,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一场太友好的团聚。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还没完成暑期作业。 谢靳安一进门,底下纷纷作鸟兽散,每个人都训练有素地光速归位。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抬手抹了把讲台,沾了一手指的灰。 “行了,停一下。”他简单粗暴地说道,“等下会给你们抄作业的时间。” 37张茫然的脸齐刷刷抬了起来:“……” 谢靳安的目光在倒数第二排那颗沉睡的头颅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然后移开了。 “今天我们来了个新同学。”他说着招呼门口的人,“来,蔓薇,你先做个自我介绍。” 事实上在他正式宣布之前,早已有人注意到了邵蔓薇。说注意到她这个人,不如说先注意到她那张脸。 四班班花,邵蔓薇,上学年是四班第一名。当时有人拉她出来跟本班颜值担当沉白书实名battle,结果当然是完胜。只是今天才有机会近距离围观。 底下的女生免不了小声议论:“她那个发式怎么做出来的,一般人hold不住吧。” “这个发色,学校竟然允许吗?” “听说去年期末考还是四班第一名呢。” “不会吧。” “所以说啊,上帝给我们凡人关上一道门的时候一定会顺便给别人开一扇后门。” 沉白书不甘心地把头磕在了桌子上:“是上帝给我们关上一道门,一定会顺便把窗户也封死吧。” …… 邵蔓薇已经走上了讲台。 少女浅棕色的头发高高扎起,刻意从鬓角抽出的两绺头发娇俏地垂落,纵向旋转延伸到下颌。她个子不高,偏瘦,眼睛大而明亮,声音甜但偏于疏淡。 “大家好,我叫邵蔓薇。” 我讨厌这个名字。 “很高兴和你们成为同学。” 并不。 “希望大家能多多关照,谢谢。” 不要给彼此添麻烦就好,以上。 标准的简白三段式发言,无功无过。 邵蔓薇浅浅鞠了个躬,目光扫过整体,给底下的同学留出了鼓掌的时间。 掌声嘛,还算热烈。 “好,可以了。”谢靳安熟练地走流程,“蔓薇,你先在后排找个空位坐下。” 邵蔓薇点点头,走下讲台。 文科班人少,后排还有两个空位。 无数道目光跟随着她位移。 少女的红色圆头小皮鞋踢踢踏踏踩在地面上,谱成一首俏皮的小曲子,却突兀地被角落里响起的一声口哨打断。 这一声轻佻,悠长。 蔓薇抬头去看发声源。 是最后排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正挑着眼皮看她。 见她望过来,他往后一靠,不着调地问:“这位同学,你有男朋友吗?” “哎,维哥很有想法啊。” “皮。” “不是,维哥真的很会问诶。” “考试就没见这么会抓重点。” “你们别想了,4班小赵哥提前打过招呼了——” 蔓薇的眼皮轻微地跳了跳。 这群小崽子,谢靳安刚想发作,隔壁桌一个短发女生就率先把习题簿摔到了始作俑者的怀里,“谢一维,完形填空全错还有脸欺负人家新来的。” 谢一维摸了摸鼻子,打开习题集看着满眼醒目的红叉,“我数学选择题全部通关你不说?” 短发女生翻了个白眼,“作文永远不及格的辣鸡。” 谢一维:“……” 谢靳安追刀,“谢一维同学的暑假作业请下课就交过来,其他同学可以留到放学后交。” 谢一维:“……” 其他同学:耶!谢阎王万岁! 普天同庆,短发女生朝蔓薇露齿一笑,“蔓薇是吧,坐我这里好了。姐姐替你料理这群不老实的小崽子。” 蔓薇缓缓眨了眨眼睛,礼貌地回答:“谢谢,但我比较喜欢靠窗的位置。”她径直走到倒数第二排,推醒那颗趴在桌上的头颅,“同学,让一下,我要坐里面。” 我要,不是我想。 短发女生错愕笑出声,然后转回头打开课本,又笑了一声。 后排的男生哈地起哄,“谢一维你是不是要反省一下,为什么人家永远选烽哥不选你。” “人家”还有谁?不重要。 蔓薇娇矜地拍了拍裙摆,低头和面前的人对视。 “惨咯惨咯,她居然想要坐烽哥旁边,烽哥分分钟教做人。”前排的小胖子不忍直视地捂住脸。 几道嘲弄的目光扫了过来。 头颅的主人抬起脸,愣愣地看了蔓薇几秒。 他刚睡醒,目光没有热度,反应淡漠,对一切兴趣缺缺,不轻易释放侵略性。 很好,选对了。蔓薇心想。 齐烽拧起眉毛,动了动唇,一个“滚”就要出口。 蔓薇有所感应般地在他开口前低声说道,“过两天还要来一个新同学,你不可能独占一张桌子;我事少,不吵你睡觉。” 齐烽意外地挑了挑眉,觑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她的表情很少,近乎没有,无法判断。 蔓薇扬了扬下巴,“骗人我死一户口本。” …… “不用。”齐烽冷淡地起身让座,“骗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他很高,微微低着头,蔓薇落座的时候感觉他的气息拂过耳畔,“第一,别吵我睡觉;第二,不许吃带气味的食物。” 蔓薇的反射弧稍微卡顿了一下。 ——世上有不带气味的食物吗? 小胖子嘴巴张成o型,贵宾席耶。这种类似见鬼的表情小范围渗透到了三环内。 沉白书垂下眼,用力抿了抿唇。 后排谢一维低声笑骂了一句,操。 很久以后,蔓薇觉得,这声“操”像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在那一刻,旧的结束,新的开始,首尾分明。 “好了同学们,翻开课本,sectiona,pagethree.” 班主任一声令下,集体切换回了原始形态。 书页刷刷地翻了起来。 蔓薇安置好书包,拈起两根手指,拉了拉校服上冒着傻气的蝴蝶结,然后从书包中掏出一面长柄的小镜子。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直视前方说道:“第一,睡觉不要打呼噜;第二,不许打人。” 齐烽挑一挑眉,带点轻蔑意味地扫了眼她手里的镜子,哼笑一声,转头继续趴着睡了。 003.不能生气,生气就不可爱了。 蔓薇对开学第一天很满意。 角落的位子很好地规避了新同学们的造访。 一方面是大家都在忙暑期作业,另一方面是齐烽似乎自带结界,方圆五米之内没有敌军敢来进犯。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睡觉而已。 放学的时候几个男生过来找齐烽。 “烽哥,走吗?” 齐烽在趴在桌上挥了挥手,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一众人面面相觑。 “今晚和隔壁班开学友谊赛,他不会忘了吧?” “烽哥没那么健忘吧,历史纪年表都能人脑打印呢。要不,再叫他一下?” “你叫啊?” 互相踢了一脚,没有人行动。谢一维已经站了起来,“得了,没他不行?加我一个。” 嗯? “维哥你不是没空吗?” “你不是约了女朋友吗?” “蛋的女朋友,集体荣誉高于个人……” 个人什么来着?呸。 “分了,有意见?” 噢——果然这个解释才合理嘛。 不过,“什么时候的事啊?这才没几天吧。” “今晚。” …… 一群人陷入诡异的安静。 忽然,啪嗒一声,原子笔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几个人看过来。 少女冷漠地捡起来,继续写字。 几道灼热的视线开始在她头顶盘旋。 谢一维扫了眼少女挺直的背,催促,“瞎看个什么劲,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走走走。” 几个人簇拥着谢一维出去了。 蔓薇流畅地写着英语卷子,中间偏头看了隔壁男生一眼,想着卷子写完了势必要把他叫醒。 男生长手长脚往那一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给她的出行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所幸齐烽在蔓薇做最后一道题时醒了。 班上的人基本都散了。他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障碍物——哦,今天多了个同桌。 空间共享真是很麻烦。 “抱歉。”他清醒了一下,声音有些哑。 少女甩了甩被撞到的手臂,嗯了一声,继续写卷子。 齐烽站起来,好像想走,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就站在那里从上端俯视着蔓薇。 蔓薇察觉到了,仍旧不紧不慢地写着字,等到最后一个字完满落下才甩了笔,抬头看他。 她眨眨眼,“看什么?” 齐烽眯起眼,从这个角度凝视少女尖尖的下巴,“你是因为我在睡觉才一直不走?” 蔓薇托着下巴仰头看他,大眼睛忽闪,“要是呢?你跟我换位子?” 齐烽愣了一下,想着也行吧,他一天的活动量是比较低,堵在这真挺不方便的。 “随便你。” 蔓薇歪头想了下,摇头,“我挺喜欢靠窗的位子,风景好。” 神经。 齐烽在心里骂了声,开口:“下次直接叫醒我。” 说完长腿一迈,两三步就消失在了视野内。 蔓薇揉了揉手腕,计算好时间不会跟齐烽撞上才背起书包走出去。 她走了小五六分钟,终于找到自家的车。 司机老齐已经等了她一个多钟头。 齐烽误会了,蔓薇不是因为他才走这么晚,至少不完全是因为他。 她从前在四班也经常最后一个走,因为不想让人看到她上梁边的车,也是想顺带把功课清了。 有个有钱的监护人,好处是可以免除一切金钱上的烦恼,坏处是你不知道这份安稳的保质期是多久。 蔓薇一向要求司机把车停在学校至少半公里开外,不是因为她在梁边身旁沾染了一身上流社会的坏习惯,讲究“oldmoney”至上,凡事都要保持低调。而是她担心哪一日梁边会破产,她突然没了车接车送,会沦为同学们的谈资。 “你家的车呢?” “破产了。” “……节哀。” 诸如此类。 虽然司机老齐觉得她的忧患意识有点滑稽。 “其实梁先生吧,不太有可能会破产。” 蔓薇扣好安全带,俏生生地接口,“我倒希望他破产呢。” “……” “梁先生叫你给他打个电话。” “他不生气了?” “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 蔓薇蹬了蹬小皮鞋,“我爸早就死了。” 老齐不吭声了。 蔓薇若无其事地掏出小镜子,不厌其烦地用指腹理顺脸颊旁边的两绺头发,确保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顺从服帖。 少女在镜中近乎苛刻地审视自己,然后碾平了衣领的皱褶,后退一点点,一弯唇,展示了个英伦式的微笑。 好的,完美。 邵蔓薇满意地自语,“真奇怪啊,这么好看的脸蛋是怎么生出来的。” 老齐乐了。 蔓薇眨了眨眼睛,“您笑什么?” “没有没有。” 少女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强调,“您笑了的。” “……”老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啊!这个老东西在嘲笑我呢。 蔓薇感到很生气。 她有些恼火,想要尖叫。 可是不行,不能发脾气,发脾气就不可爱了。 梁边知道了又要生气,那会很麻烦。 她不怕他生气,但讨厌麻烦。 邵蔓薇把尖叫吞了回去,拍了拍脸,然后朝老齐堆出了个孩子气的笑容,“您叫什么名字来的?” · 七点钟到家,蔓薇表情僵硬地往楼上奔。 “哎呦,小姐回来了。”家政阿姨跟了上来。 “王妈,你别跟着我。”蔓薇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姐你去哪?先喝碗汤,熬了好久的。” “你自己喝。” “太咸了我不爱喝的……” “……”那为什么要让我喝啊。 王妈穷追不舍。 “很营养的,你明年就升高三,得提前补起来。” “王妈!”蔓薇回头,跺足,“我不喝汤!我不吃饭!你别让梁边知道就行!” “要死了,小姐你怎么又喊先生的大名,让外人知道了多难看。” 哎呀,气死我啦! 蔓薇捂住耳朵,控制住大喊大叫的冲动。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走,你把这碗汤喝了。” “我不喝!”蔓薇坚决地把王妈推出去,“我等下就下去,你让我安静一会!” “汤,汤!”王妈小心翼翼护住手里的碗,妥协,“那你快点,先生等会就到家了。” 蔓薇砰地甩上门,把自己摔进被子里。 房间里传出一阵尖叫和乱七八糟的响动。 三分钟过后,一地鸡毛,四野皆静。 把身体里暴躁的能量发泄出去以后,蔓薇像一只漏光了气的气球软了下来。她懒懒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在镜子前开始梳理精神面貌。 头发已经乱了,索性全部披散下来。浅棕色蜷曲的长发浓密地铺了一身,在灯光下隐隐发亮。 蔓薇抚平衣服上的皱褶,挺直腰背,整个人重新变得整洁端庄。 很好,像个正常人了。 看着镜子中洋娃娃一样的自己,蔓薇甜甜地笑了一记,觉得快乐得想要转圈圈。 快乐得要转圈圈的少女哼着歌下了楼。 梁边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蔓薇乖巧进食的画面。她像他领养的一只猫,可爱温顺,挠人也不疼。 梁边松了松领带,“今天过得怎么样?” 蔓薇眨巴着洋娃娃般的大眼睛,“同学很友善,老师很和蔼,课业也很轻松。我喜欢文科班。” “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梁边斟了半杯酒,“没交两个新朋友?” 蔓薇优雅地叉着盘子里的肉,面无表情,“我小学五年级就不跟女同学结伴去厕所了。” 梁边点点头,“早点睡。” 他说着又拿起外套。 蔓薇微不可查地皱眉,“你又要出去啦?” “嗯。” 蔓薇跟了过去,软软糯糯地喊他,“等等,我跟你说件事。” 梁边穿好鞋,转身看她。 他很高大,灯光从他身后扫过来,阴影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了她。 在她面前,他是个大人。 在他面前,她是个小孩。 真讨厌。 蔓薇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头发,“你给我换个司机呗。” 梁边,看不出什么表情,“老齐怎么了?” “齐鸣钟,是不是这个名字?”蔓薇撇了撇嘴,“他偷懒,每次把我半道上就放下了,害我今天迟到了呢。” 004.因为今天周二啊。 星期二。 上午第三节课,历史老师发放了答案。 蔓薇花十分钟对完,蹬了蹬小皮鞋,叹气。 76分。 果然还是败在客观题上。 她百无聊赖地四下扫了一眼,看到了隔壁桌男生桌洞里露出一角的卷子。 卷子探头探脑地跟蔓薇打着招呼,蔓薇觉得手有点痒。 偷看别人卷子这种事是不是有点不对…… 那就看一眼好了。 蔓薇扫了齐烽一眼,将卷子抽出来,飞快地核对了一遍答案。对完她面无表情地把卷子塞回去,嫉妒地收回目光——选择填空判断题全对,真不是抄的正确答案? 这家伙一天八节课有六节课都在睡觉,哪来的时间记这些东西?记忆面包?特异功能?天赋异禀? 或者只是单纯的聪明。 这不公平。 邵蔓薇觉得自己暴躁的细胞又开始蠢蠢欲动。 下课铃一响,她就背起书包推醒了齐烽,“喂,我要出去。” 齐烽睁开眼,反应了两秒,也捞了书包站起来往外走。 头顶是呼啦啦乱转的风扇,满教室的人,站着的坐着的,聊天的学习的,啥事不干在室内做布朗分子运动的,这一刻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道道目光诡异地聚集在两人身上。 蔓薇抬头看了一眼男生,迟疑着没有开口。 小胖子张大嘴巴,磕磕巴巴,“烽哥,你们要私奔吗?” 私奔什么?齐烽一脸莫名地看他,“欠揍?” “不是,这才第三节课,你俩背着书包要去哪?” 齐烽扫了眼墙上的钟,回头看着蔓薇,“没放学。” “是没放学啊。”蔓薇扯了扯双肩包的带子,“我去洗手间。” “……” 齐烽死水无波的眼神裂开了一条缝,“去厕所你背包干嘛?” “我校服没口袋啊。” “……?” 谢一维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小胖子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烽哥你真是睡傻了诶。” 齐烽眉头跳了跳,侧身让蔓薇过去了。 蔓薇没有去厕所。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拐角,捡了块僻静没有人的去处,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包烟。 细长条的女士烟夹在指间,尼古丁燃烧的气味穿梭于空气中,像无数只温柔的手,抚慰了她的神经。 蔓薇靠在墙上,舒服地长长吐出一口烟雾,好看的眉头却皱出一团阴影。 烟味很难闻, 但是真管用啊。 少女脚上的黑色皮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墙壁,垂着眼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烟。 吸完最后一口,蔓薇绕道去了厕所,将烟头摁熄在垃圾箱盖上,然后去洗手。 水声哗哗,有人喊她。 “邵蔓薇?” 蔓薇迟疑了一下,回头。 是同班的那个短发女生。 她个头高挑,五官干净利落地好看,此刻正略略俯身和洋娃娃般的少女对视。 蔓薇长睫毛调皮地跳了跳,“有事吗?” 对方不确定地看了眼垃圾箱盖上的烟,挑眉,“为什么抽烟?” 蔓薇眨眨眼,“因为今天周二啊。” “……?” 蔓薇关掉水龙头,对着镜子旁若无人地调整胸针的角度。 周二,意味着食谱是三明治,牛奶,水果沙拉。 要穿暗红色格子校裙套装,戴银色面具胸针,搭白色长袜,换黑色圆头小皮鞋。 蔓薇喜欢周二,因为周二可以抽烟。 这是她给自己制定的规则。 如果一周只吸一次烟,一个月四次,一学期二十次可以达到每天10mg的镇静药片的效果,蔓薇认为这很波操作划算得很。 她最后理了理头发,立正稍息向后转,“我先走了。” “等等。” 嗯? “我叫杜若。” 哦。 “我不会告诉老师。” 所以? 杜若甩了甩头发,“还有吗,来一支。” “有,不行。” 005.这不关我的事。 杜若很少有被人拒绝的经验,觉得新鲜,挑挑眉,问:“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蔓薇认真地思索了一会,说,“我很小气的。” …… 杜若忍不住笑出声,笑了很久才收住,抹了抹眼角想这新同学真怪有意思的。 不过先后碰了两个钉子,她也不打算再招惹蔓薇。 邵蔓薇放学的时候才开机,一连两条短信跳出来。 梁边:“门口。” 梁边:“几点到?” 蔓薇看了下时间,回复:“半小时。” 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翻开语文试卷,飞快地填了选择题,跳到古诗默写部分。 “月下飞天镜,——。” 云生……什么来着?明明背过的。 思维卡顿的感觉让人烦躁,蔓薇将笔头在桌上磕了几下,随手填:云生迭海楼。 是不是还挺顺? 磕笔头的声音把齐烽吵醒了,他仰头喝了几口水,眼尾无意识地扫过蔓薇的卷子,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迭什么迭?那是云,不是砖块。 齐烽喝掉一整瓶水,还是没忍住扯过蔓薇的卷子,划掉一整行字,在旁边写上“云生结海楼”。 写完他嘲讽地看了眼卷子下露出一角的小镜子,顺手又改了两道选择题,扬长而去。 男生的字气派潇洒,隐隐约约也透着主人嘲讽的态度。 蔓薇对照着改过的答案认真翻书,翻完以后垂下眼不知道想了什么,把卷子折好收进了书包。 出校门的时候蔓薇绕道去巷子里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水,刚出门口就被人扣住了手腕。 “邵,邵同学,怎么办……”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女生,“同学,我不认识你。” 女生不由分说扯着她往巷子深处走,“我们同班的,我叫沉白书。” “你是三班的?” “我是。”沉白书踩着细长的两条腿飞快地走着,“我们得想个办法,不然杜若就要出事了……” 蔓薇力气没有沉白书大,猝不及防被拖着走了好几步,条件反射地加快了步伐频率。 哎。同学,你腿太长我跟不上。 蔓薇不矮,只是沉白书太高。 三班的平均海拔好像要高过四班?这样想着,蔓薇被沉白书将扯到了墙角,“你看。” 蔓薇放眼望去,远远看见几个打扮很野派的外校女生围着杜若。 一眼能认出是外校的,是因为她们没穿校服。一中有着严格的校规,就算是最不驯的学生,也还是要意思意思穿一下。比如四班的赵逸晨。 那群女生,五六个人吧,都化了妆,清一色眼睛乌黑,嘴唇通红。穿得嘛,倒是形态各异,但审美风格却出奇统一。这导致她们看起来像同一个人复制出来的无数个人。 沉白书紧张地握着她的手腕,“你觉得怎么样?” 蔓薇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很客观地点评:“杜若比较好看。” …… 谁问你这个了。沉白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耐心地询问她:“我们要怎么办?你有认识的人么在附近?” 蔓薇眨了眨眼,“你叫老师呀。” “不行!”沉白书脱口而出,说完心虚地看了蔓薇一眼,又强调,“不能叫老师的……” 哦。蔓薇想,那就没有办法了。 冰水快化了。 梁边不喜欢喝温水。 常温也不行。 蔓薇一使劲挣抽出了自己的手,“我还有事,我要回去了。” “你别走!你走了杜若怎么办,还有齐烽的妹妹——” 什么怎么办? 蔓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不关我的事。” 006.这很杜若。 蔓薇转身就走,沉白书一急又拉住了她,“你不是四班的吗,四班赵逸晨你总认识?就打个电话的事……” “我没他号码。” “我有!”话一出口,沉白书的脸色就白了好几分,白得一戳就破,像她的谎话。 蔓薇笑吟吟看着沉白书,“你有他的电话呀。” 沉白书不吭声。 蔓薇不走了,上下打量着沉白书,娇声娇气地问她:“你想解释一下吗?” 沉白书把头发别到耳后,“我跟他不熟,电话是以前同学给的,我叫不动他的。” 这是真话。 蔓薇带着一点无意义的微笑,“你觉得我跟他很熟吗?” 沉白书抿了抿唇,“我听说,你转来三班前他特意叫人打点过。” 蔓薇恍然,“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找他?” “不是。”沉白书虚弱地扯着自己也不相信的鬼话,“我想去找人帮忙,刚好看见你……我是刚刚才想到的……真的。” 你当我傻呀。 邵蔓薇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你先撒手,我手疼。” 沉白书一副怕她跑掉的样子,“你同意啦?” 蔓薇歪着头看她,露出了来到三班以后的第一个嘲讽脸,“你再不撒手,信不信我也找人来跟你谈谈心,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沉白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手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从蔓薇衣角边上弹了出去,“你……” 扑哧。 少女忍不住笑弯了腰,“骗你的你还真信啊,我去哪找什么人。我跟赵小四也不熟,真的。” 沉白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蔓薇笑够了,慢慢地直起腰,正色说道:“这么害怕就不要管别人的事。” 她说完,转身踢踢踏踏地就走远了。 沉白书呆呆地看着蔓薇的背影,她被风吹起一小块的裙角,她挺直的背,她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的语气,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无法掌控,她没有敢再去拦蔓薇。 沉白书凝神看了很久,最后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觉得这次真的遇上了个大麻烦。 前面巷子口的悬铃木安静地往下掉叶子,后面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哗,蔓薇像是踩在两个极端中间,安安静静地从这端走到那端。 身后的吵闹声渐大,邵蔓薇听见有人在叫嚣,“杜若!你别忘了你今天可是一个人,信不信我弄死你!” …… 蔓薇嫌弃地撇撇嘴,真老套,电视里用这句台词的人一般都没好下场吧。 杜若的声音带着点笑,是她一贯的腔调,“怎么,等了好久才找到这个机会吧,放心,就当姐姐我让你的开局福利——” 啪,清脆的皮肉相击声。 “哦,这个小家伙也是福利啊,怎么?是你妹妹?啧,长得可比你顺眼多了……” 紧接着传来一阵挣扎声和小女孩啼哭的声音。 小孩子的哭闹声真的很吵。 蔓薇皱眉,正想快步走开,又听见杜若开口。 —— “你们找的是姐姐我,放这个小妹妹走,今天废了我都不吭声,不放她,我死你们都得陪着!” …… 蔓薇眨眨眼,心想,这台词也不新鲜。 不过……这很杜若。 少女踢了踢小皮鞋,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然后把手里的矿泉朝路旁的垃圾桶里一扔,又进了小卖部。 “老板,再来两瓶冰水。” “好嘞。” “然后来一箱可乐,我多加100块,麻烦你送到前面巷口,我朋友在那玩……这是您的支付宝么?” “对对,转账就行,前面巷口是吧。” “这样,我加您,您顺带帮把这个带给那里面叫杜若的女生,短头发,最好看的那个。完事您告诉我一声,我再给您转200,可以吗?” 蔓薇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皮缝边袋和两百元现金递过去。 皮缝边袋是匕首状,深青色,不知道是什么皮做的,开口处镶着一个祖母绿宝石。皮袋套着匕刃,匕首的把手露在外头,是黄铜复古雕纹的,看起来名贵得很。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大叔,在校门口开家文具店,顺便卖点零食饮品,从来没见过这种事,送点东西就收一张大票是很划算,但送刀子就…… 蔓薇甜甜地笑了一记,“这是把收藏品,不值钱,朋友过生日我买来送她。” “你为什么不自己送?” “这样就没有神秘感啦。” …… 老板心说这些小孩子就是爱搞这一套,烧钱。不过这小姑娘是真有钱,几百块的眼睛都不眨就花出去了。得了,看着少女天真无害的笑容,他也没了心理负担,“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以后常光临啊。” “没问题。”蔓薇催促,“那您快点,迟了她就走了,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里呀。” 老板满口答应着,把店交给妻子就急急忙忙搬了箱可乐走进了巷子。 蔓薇拍了拍手,拿着水出了店。 她从巷子出来,一眼就看到梁边靠在路边的车子。 蔓薇把两瓶水放到一只手里,艰苦卓绝地掏出小镜子端详了一会自己,从头发丝到衣服边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收起镜子走过去。 少女低头敲了敲车窗,然后上了副驾驶座,“等了很久?” 梁边放了手里的文件,顺带把手里的烟熄了,摇下车窗透气,“你迟到了。” 蔓薇把手里的水递过去,“买了瓶水。” 梁边瞥了眼她手里的水,没接。 “车上有。” 蔓薇执着地伸着手,大眼睛眨了眨,“那不是我买的。” 梁边看了她一会,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直到蔓薇又摇了摇手里的瓶子,他才终于接过去,喝了一口。 他喝水的样子矜贵又好看,普通的矿泉水瓶子在他手里好像也变得名贵。 蔓薇疑心这是因为自己看梁边的时候自动带上了滤镜buff。 不过,滤镜就滤镜呗,不摘了。 蔓薇笑弯了眼睛,“我们走吧。” 梁边抬头看了眼外面,校门口很冷清,大门已经关了,只留一道小门,偶尔还有一两个走读生走出来。 他把水搁到冰桶里,“你手怎么了。” 蔓薇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还没褪去的红痕,哦了一声,“没怎么……不过,我手上是不是缺点什么?” 梁边嗯了一声,打火,提醒她,“安全带。” 他顿了一下,又说,“公司旁边新开了家表行,周六你过来,我叫朱迪带你去挑。” 车子往后倒了两步路,然后转向。 少女的目光狡黠地闪了闪,然后听话地扯过安全带。她低头扣安全带的样子过分地认真,花了一些时间,因此也就错过了后视镜里往巷中疾奔而去的同桌男生。 007.我刚刚遇到了邵同学。 老板刘乐任劳任怨地抱着一箱可乐往前走,远远看到电线杆后面站着一个女生。 女生高高瘦瘦,皮肤白净,虽然长得好看,但并非短发,不符合条件。那是沉白书。 他上前想询问两句,对方却像见鬼一样扭头跑掉了。 刘乐托了托手里的箱子,一边走一边自我反省自己的长相是不是过于狰狞,最后的结论是自己顶多算长得硬朗,糙也糙得很有味道……总之是一些很乐观的想法。 他一路琢磨过来,几步路就看到了蔓薇说的“一群朋友”。 晚霞流金似的占领了大半片天空,夕阳匀速地洒落,校园广播站正放着他听不懂的流行歌曲,年轻播音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显得甜美空灵。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女生热烈地凑在一起,蓬勃朝气又……暴力? 刘乐看清眼前发生的事,那张属于四十岁糙汉子的脸迅速冷却了下来。 小女孩很小,才七八岁,让他想到自己的女儿,这是个不太好的联想。她被年龄和力量都大了她一半的小太妹拽着按在墙角,正抱着头茫然地抹眼泪,看起来没遭受什么实质的损伤,只是委屈。 视线移过去一点,有个短发女生正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摁住肩膀钉在墙上,看起来遭遇了或者正在遭遇一些不好的事情。她的脸歪到一边,没什么生命力地垂在那里。头发遮住了她眼睛,使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面前站着个打扮很不入流的太妹。小太妹的头发暴躁地呈蓬松状四下伸长,她只穿了件黑色小背心,露肚脐装,套着松松垮垮的裤子,亮片鞋。整个人从背面看过去像个大写的字母a。 字母a单手捏起短发女生的下巴,气焰嚣张地拍打她的脸,问她:“杜若,你不是很能吗?你再蹦哒啊!别装死啊!” 杜若奄奄一息地翻了个白眼。 谁.他.妈装死谁小狗。 能不能整些新词,文盲。 她脖子上青筋暴出来,不甘心地动了动手腕,但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小女孩就泄了气……哦,差点忘了,姐姐之所以这么惨是有原因的。 刘乐心说这就是杜若啊,一中的学生怎么会招惹了这些人?他当然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在学校门口发生这种事很正常,一中还算好,以一学期一到两次的中小型斗殴流血事件的频率维持着稳健的校园作风,没出过什么大事。 刘乐不爱管这事,如果是以前他大可以扭头就走,事情不到眼皮底下,没人爱管,管不过来。但这次不同,他收了人家的钱,收得太利索了……可乐总要送出去吧? 抱着这个负责任的想法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小太妹就从杜若书包里翻出了一支钢笔。 书包一丢,笔盖一揭,钢笔尖暴露在空气里,锋芒毕露。 小太妹将钢笔头摁在墙上摩擦了两下,开始贴着杜若的脸比划。 她的语气很夸张,竟然莫名地透着诚恳:“你知不知道我好生气啊!” “……” “他看上你哪呢?这张脸?鼻子?眼睛?我看也没什么特殊零件吧?” 杜若有点害怕,还有点心疼,虽然知道不是时候,但还是忍不住想,这个败类真会挑,那钢笔老值钱了。 心疼到最后,她无法自制地笑了一下,笑得特别邪性,“只要不是你,他都喜欢咯。” “你够胆!”小太妹一用力,钢笔扎进了杜若的皮肤,伤口处泛冷泛白,过一会才见血。 杜若额头疼出了汗,咬着牙不吭声。这很难。 操,想哭,艹什么硬汉人设。杜若吸了口气,在心里鄙夷自己,眨了眨眼睛,把泪花硬生生眨了回去。 她有气无力地说:“张玫林,你能不能快点,磨叽个球,晚饭到点了,你们不饿啊,不按时吃饭长不高的。” 啊!!! 小太妹看起来真的被刺激到了。 “你说你惹我干嘛呢!惹我干嘛呢!”她暴躁地在空地上转了好几圈,又折回来硬生生把钢笔往杜若脸上划:“这是你自找的!” 刘乐吓得一哆嗦,把整箱可乐往地上重重一掼,喝道:“你们干嘛呢!你们是哪来的,敢在我们一中撒野!” 箱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可乐瓶子咕噜咕噜四处乱窜。一群人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都有些发怔。 在大人面前,再凶恶的少年都有一种天生的盲目感。好像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值一提,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闹剧。她们也一样。 几个人开始打退堂鼓。 太妹一号小声地建议:“玫姐,差不多了,我们先走吧。” 太妹二三四五号附和:“是啊是啊,好可怕哦他要是报警,我妈会撕了我的……” “你们能不能出息点!”张玫林生气地闭了闭眼睛,把一股气都憋了回去,然后恶狠狠贴近杜若的脸,“今天算你走运,就当收点利息,我们下次算总账!走!” 还放话呢!刘乐忍不住上前赶,一群人一哄而散。 杜若从墙上滑落,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心里骂了一声。 小女孩挨了过来。 杜若拍了拍她的头,手摸到地上滚过来的可乐,顺手开了一瓶。 她仰头喝了两口,然后冲着刘乐说:“老板,谢谢了。这些可乐多少钱,我赔给你。” 刘乐摆了摆手:“不用了,别人请你的。” “?” 刘乐上前把皮袋递给她:“生日快乐。” “??” 刘乐看杜若一脸茫然,心知是被骗了,觉得挺可乐:“拿着吧,你朋友送给你的。” 杜若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问:“哪个朋友?” “她说要神秘感,不让说。诶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孩子……” 杜若笑了一声:“这可乐也是她让您送的?” 刘乐应了声:“姑娘,我看你穿着一中校服,是一中的学生吧?你怎么去招惹这些人?你这脸……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帮你叫个人来?” 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云生!” 听到这声音,一直蔫在旁边小女孩窜了起来,朝远处的人跑过去,“哥哥!” 杜若抬头看了一眼,是齐烽来了,身后跟着的那个……是沉白书? 杜若回神,回绝刘乐:“老板今天真谢谢你了。我朋友来了,我没事了,您回去吧。” 刘乐心里也不想沾上这事,巴不得有人来收拾烂摊子,满口答应着就打算走。路过齐烽的时候,他下意识扫了眼。 沉白书连忙往旁边避了避,几乎想捂住脸,但还是被刘乐认出来了。 刘乐惊讶:“你刚刚不是……” 沉白书不想让刘乐往下说,连忙接口:“老板今天谢谢你了,以后一定多去店里买东西。再见。” 杜若扫了他们两眼,若有所思地垂眼看着手里的匕首。 刘乐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晕头转向地走了。 那头齐烽哄好了齐云生,过来扶杜若:“怎么回事,白书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 杜若翻了个白眼:“问谢一维那个王八蛋啊,每次谈分手都把锅甩我头上,我迟早把这条命犯在他手里。云生她……” “这事你别管了。”齐烽强硬地把杜若的脸掰过来看了一眼,等到目光接触到上面新鲜的掌印和破口,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还行,残不了。” 杜若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你过来了那边怎么办?” 齐烽手掌抹了自己的发顶,头发坚硬地扎着手心:“请假了,先送你去医院,再送云生回去。” “别!浪费时间。我没事,让白书陪我吧。”杜若看向沉白书,呃,“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白书把头发别到耳后:“我出校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所以……” 杜若了然地笑了笑:“今天多亏你了。” “没。” 杜若抬头,晃了晃手里的匕首,试探着说:“谢谢你的可乐和礼物,你脑子转得可真快,要不是那个老板今天估计悬。” 沉白书愣住了,眼珠缓缓转了转,开口想解释什么,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啊,没。我还怕你怪我不敢出来呢。话说,刚刚还遇到了邵同学来着……” 杜若一愣:“邵蔓薇?你看到了她了?” 齐烽的动作也停了一下。 沉白书抿了抿唇,过来扶杜若:“对啊。我想让她帮忙打个电话的,可是她说她急着回家……” 杜若哦了一声。齐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沉白书连忙说:“你们别误会,我看邵同学是真的急着回家。” 杜若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情绪,回头招呼齐烽:“那就这样,我们先走了。你快点带云生回家吧。” 齐烽牵着云生的手,冷淡地对沉白书点点头:“改天请你吃饭。” 沉白书冲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好呀。” 出了巷口,四个人顺理成章地分开。 沉白书安静地陪杜若走了一路,她不开口,杜若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时也没有人讲话。 到杜若家门口了,沉白书才回过神,拍了拍杜若的手:“真的不用去医院?阿姨看到没问题吗?” “没事。” “那最好拿酒精消一下毒,脸上的伤口不能大意。” 杜若答应了,又跟她道谢:“今天太晚了,有时间了来玩啊。” 沉白书温温柔柔地应了声好,又有点犹豫地看了眼她手里的匕首:“既然没用上,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008.不干嘛,想让你从三班滚蛋。 周三,有雨。 对沉白书来说,这意味着要靠体温烘干昨晚没晾干的校服。 她只有两套校服,其中一套因为意外损毁了以后换洗成就了个大问题。好在她不像一般女生那么怕冷。 这天她起得特别早,5点多出门,步行了三十分钟在6点20分来到了学校。她一直没进校门,在巷口徘徊了近一个钟头,始终没等来邵蔓薇。 还差最后十分钟就开始早读了,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她开始有点焦虑。 邵蔓薇今天不来啦?还是她已经到了?不可能吧。沉白书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犹豫要不要先进学校再说。 一道没有热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书?你在这干嘛?” 齐烽的声音。 沉白书慌乱地把手往身后藏,看着男生走近:“我……” 不能告诉你。 齐烽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她的伞旧了,不能很好地抵挡雨水,应该是有一个伞骨折断了,导致伞面有些变形。她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身上的白色衬衫被打湿了,半是干半是湿地贴在皮肤上,头发也是一样,湿了一大片,有几缕湿冷地贴在了脸上。这一定很不舒服。 “怎么不进去?”齐烽递过一包纸巾。 沉白书接过去,慌乱又故作从容地擦着脸:“我有点事……” “要关门了,先进去再说。”齐烽干脆利落地走在了前面。 沉白书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他是那种天生能够掌握节奏的人,周围的人下意识地就被他带跑。等意识到这一点,沉白书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骤然收住了脚。 “齐烽,你先走吧。” 男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也不勉强,点点头就走了。 沉白书目送齐烽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身往前疾走,拦住了远处走来的少女。 邵蔓薇正撑着一把大黑伞往前走。因为下雨的缘故,往日只要五六分钟的路她花了一倍的多的时间。沉白书看到她的时候,她正低头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积水。她的动作很谨慎,好像在雷区里寻找出路一样。这有点滑稽。 为了不撞上邵蔓薇的伞,沉白书被迫站在她一米开外,隔空喊话般地感叹:“你的伞……真大。” 邵蔓薇的伞的确很大,远处看几乎包住了她半个人,如果不是她标志性的红色圆头小皮鞋,沉白书根本无法确定那是她。 她第一次看到有女生用这种直柄的黑色特大号雨伞,莫名有点担心邵蔓薇会扛不住它的重量。 这家伙要是在雨里摔倒了,会发疯吧。 邵蔓薇从伞的下方看到了两条笔直的长腿,停住了脚步,把伞往上提了提,看到了完整的沉白书:“你?” 沉白书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来得这么迟?” 邵蔓薇绕过障碍物往前走:“你等我有事吗?” 沉白书跟了上去:“我问你,昨晚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邵蔓薇吃力地扛着伞:“什么人?” “昨晚那个可乐。” “什么可乐?我不爱喝可乐。” 沉白书怔住,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把匕首塞进了背包里。 “不是你呀。”她咬着字眼说,“还好我没告诉杜若是你。” 邵蔓薇停住脚,转过身费力地从伞底下露出了脸蛋,眼神近乎稚气地闪了闪:“你想确定什么?” 沉白书看着她不说话。 邵蔓薇皱起眉:“我说那不是我,就一定不是我。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人拿这件事烦我,你听懂了?” 沉白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可你……” 邵蔓薇重新用大伞把自己盖住,头也不回将沉白书甩在了身后:“你别再跟着我,不然我会生气的。” “……” . 邵蔓薇是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的。她把挂在后排黑板的黑板槽上,走到自己的位置旁边。 齐烽今天没有睡,但也没有让开,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让她有点讶异。 邵蔓薇一言不发地看着齐烽,等他说话。 本来下雨天就给人乱糟糟的印象,同学们又应付着念着课文,整个班级乱相丛生,一时半会也没人注意这边的僵局。 齐烽看了邵蔓薇一会,终于开口:“第二天了。” 什么第二天? 邵蔓薇目光透出一点烦躁,王医生说得对,这地球上根本没有能够正常交流的人类。 齐烽问:“你说的新同学在哪?” 邵蔓薇恍然大悟。 「两天后还有新同学要来」,当时她好像是这样说的。 她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杜若旁边的空位,回过头,脚上的小皮鞋开始不自觉地敲击着地面。 我去哪里给你弄一个新同学啊。 邵蔓薇提了提书包带子,抑制住摔东西的冲动:“今天还没过完,新同学随时会来的。” 这显然不能说服齐烽。 谢一维这时候从外面跑了进来。他一路甩着身上的水一路喊:“我去这雨,跟憋久了的尿似的。” 这发自肺腑的朴素赤诚的吐槽引发了一串笑声。 杜若蹙起秀气的眉,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了回去。这反而让谢一维觉得奇怪。他路过杜若的时候额外多看了她两眼,随即大惊小怪地低声嚷道:“我去你脸怎么了?校园新风尚?” 邵蔓薇应声看过去,这才发现杜若腮边的创可贴。很朴素的ok绷,没什么花样,看起来创口面积不大。她和杜若的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转了回来。 谢一维吊儿郎当地揉了揉杜若的短发:“别说,这样顺眼多了。” 杜若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我今天不想跟你说话。” “怎么了这是。”谢一维莫名其妙地转过来,又被邵蔓薇堵在了过道上,“干嘛呢你们?” 没有人理会他。 这边一小片区域眼见就要陷入难舍难分的骚乱,忽然听有人大喊一句—— “班主任来了!” 这一声落下,班上的读书声一瞬间拔高了好几个度。谢靳安的身影从窗外飘过,越来越靠近门口。这让人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邵蔓薇不耐烦看了齐烽一眼:“你到底想干嘛?” “不干嘛,想让你从三班滚蛋。” 009.优秀就不用了,老师对你的期望没那么高 谢一维听到了齐烽的话,诧异地在两人中间扫视了一眼。他几乎没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就鲁莽地攥住了齐烽手臂:“你跟我出来。” 齐烽站起来,反手推了他一把:“我警告你别插手,管好自己的事,别出来害人。” 谢一维没有防备,撞上了杜若的桌角,桌角歪斜到一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集体的目光密集地聚拢,说不清属于嘲弄还是新奇的看热闹的目光—— 嗯?要打架了?太好了,哦不,不能这么不道德,应该是简直太糟糕了…… 齐烽和谢一维要干架的信号犹如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诱发着群鸽的食欲,让人躁动和兴奋。 谢一维站稳,压着脾气冲齐烽喝道:“齐烽你疯了吧!我害谁了?你知不知道她是……” 杜若扶稳桌子,感觉头疼得不知道如何下手:“喂,你们——” 齐烽突然朝谢一维飞起一拳:“她是谁不用你管。自己做事自己承担,你今晚给杜若一个交代,别等我动手。” 齐烽的拳头是实打实的硬朗,谢一维的脸作为重点受力对象偏到了一边。他低着头,舔了舔后槽牙,半天没反应。 这次大家真的受到了惊吓——真的打起来了,谢一维和齐烽,他俩? 许久,谢一维才抬头,从头发底下觑着杜若:“张玫林找你麻烦了?” 他收起了一贯吊儿郎当的样子,眯着眼的样子让人觉得不适。 杜若没来得及回答,谢靳安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都给我坐下!你们打算去教务处喝早茶呢!”谢靳安没好气地把一摞卷子摔到讲台上,“今天我们考试,早读课就放听力。” 底下哀鸿遍野,卷子刷刷地往后传。 谢一维和齐烽纹丝不动。 谢靳安觉得自己身上某个器官有点隐隐作痛,当然,那不是蛋。 “你们三个,聋啦?我告诉你们,打架也是不能逃避考试的!那谁……邵蔓薇,你说一下,你站那干嘛呢?现在是梳头的时间?” 邵蔓薇早在两个人动手前就灵巧地闪到了安全地带,这会怡然自得地站在一旁。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飞快抬起头,收起小镜子,用极其明朗的语调回答道:“老师,这位同学企图用恶势力打压我和其他同学。” “你说什么?” 邵蔓薇回答:“我说——” “老师,我让她滚出三班!” 齐烽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说刚才还有沉浸在考试的忧愁里无心窗外事的同学,这次也都不得不暂时放下了神圣的烦恼,看向了教室里这个富有戏剧冲突的角落。 谢靳安终于知道自己身上哪个器官疼了,心口,心口疼。 让她滚出三班,他哼了一声,让她滚出三班。 谢靳安背过身,用黑板擦抹掉黑板上面的余痕。其实黑板早就擦干净了,这几年科技进步飞快,学校花大价钱购入了一批吸尘黑板擦,据说可以有效避免教师吸入粉尘致癌。谢靳安只是用不惯。 该得癌的还得得癌,都是命。 他放下黑板擦,转过来:“我记得这学期的班干部是不是还没选?齐烽,我再问你一次,这个班长你当不当?” 齐烽大声地,明确地回答道:“老师,我没有时间。” 谢靳安点点头,说:“那就邵蔓薇,你来当三班的班长。” 邵蔓薇:? 全体同学:??? 谢靳安拍了拍手,从多媒体电脑上调出了听力录音,没什么正形地说:“三班的班长是不可能滚出三班的,下辈子都不可能。” 齐烽:…… 谢靳安满意地注视着这个不像话的学生:“你想让她走,办法只有一个。” 齐烽沉着脸不吭声,底下倒有同学积极地发问了:“老师,什么办法啊?” 谢靳安瞪了那位同学一眼,心说你瞎高兴啥?他转回头,望着齐烽说道:“期中考试你和她谁拿第一谁说话。所以燃烧吧少年们!用你们的智力把对方压死在金字塔下!” …… …… …… 老师,我用体力,其实也是可以的。 . 下课后谢靳安把邵蔓薇叫到一边,递给她一张表格。 邵蔓薇不接:“这是什么啊?” 谢靳安斜着眼看她:“我们18号跟实验中学有场文科知识竞赛,学校派五个人去。每个班级要报三个人备选,你作为班长,登记一下要参加的同学。” ……让我当班长是您一厢情愿的想法吧老师。 邵蔓薇的手指旋着垂落下来的头发:“我不干。” “那你是想要休学?我看过你家里提交过来的材料了,你要是休学学校肯定批的,说不定还能回食物链顶端去俯视众生……要不我们明年见?” 邵蔓薇眨了眨眼,诚恳地仰视谢靳安:“老师,我觉得在高中体验一下作为优秀班干部的感觉也是不错的。” 谢靳安把表格推过去:“优秀就不必了,老师对你的期望没那么高。” “……” 课间时间,班上沸反盈天。依然是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聊天吹水的啥事不干满教室做布朗分子运动的,千奇百怪。 邵蔓薇站在讲台上,用大型三角尺敲了敲桌面:“大家安静一下。” 下面如愿以偿地安静了,三秒。她的声音再次淹没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汪洋中。 邵蔓薇眨眨眼,弯腰从抽屉里找出每个班级给老师配置的微型麦克风。 卡刺—— “请大家安静一下。” 少女的声音透过劣质麦克风,依然无损于它的质地,只是因为音量过高让人不适。 底下确实安静了不少,细碎的议论声却不绝于耳。 大部分来自凑在一起玩飞行棋的女生们的不满情绪: “她干嘛啊?” “谁知道她,班长的官瘾犯了呗。” “你们有没有觉得,其实她有点讨厌哇,我上次在走廊看到她跟她打招呼,她理都没理我诶……” “是呢,莫名有点不喜欢她了。还是我们白书最可爱,嘻嘻。” …… 沉白书坐在第二排,女生们在她身后围成一团。她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话题热度都处于舆论中心。她原本在做数学题,听到这些议论忍不住抬头看了邵蔓薇一眼。 少女站得笔直,虽然她的同学们很不配合,却似乎并有影响她的心情。她甚至没有露出不安的神情,镇定得有些过分。 沉白书随即转头对女生们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温温柔柔地说道:“嘘,邵同学其实是个挺好的人,你们听听她说什么吧。” —— 邵蔓薇环视整体,藏在讲台下后面的腿不断地点着地面,透露出她内心的不耐烦。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很娇矜:“9月18号我们和实验中学有一场文科知识竞赛,学校规定每个班级报三个人上去,会从中挑五个人。你们有谁感兴趣吗?” “什么竞赛啊,有什么好处吗?” 邵蔓薇笑看着发问的人:“这个暂时还不知道。” 下面切了一声:“怎么当班长的,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传达不好。” “这个是我的失职,稍后一定会有说明。不过说到好处的话,为学校为班级争光算不算呢?” 她显然高估了三班同学的集体荣誉感。 “谁会对那个感兴趣啊,一班不是很多人吗,从一班派人去啊,反正我们班的人选上去也会被刷下来……” “就是啊,卷子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做这个哦,我们的时间不是时间吗……” “你是班长诶,你不去谁去?还是你根本不行?” “一班的班长肯定会去吧,我们班的班长就……” …… 一道道声音潮水一样漫过来,邵蔓薇周围觉得很吵,吵得像是要地震一样。 想咬人。 想抽烟。 还是想咬人。 邵蔓薇保持着笑容,最后又问了一遍:“那么,没有人要去吗?那我就报……” 一只手在她的视野里举了起来—— “我——” 举手的是一个圆脸女生,丸子头,微胖,脸上过于丰富的胶原蛋白让她显得非常健康甜美。 邵蔓薇眼睛亮了亮:“你要去吗?” “我——不——去——哦。” 下面纷纷笑了开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 邵蔓薇的小皮鞋飞快地敲击着地面,三班同学低级的幽默感让她耳膜鼓噪,有一瞬间她觉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杜若蹭的站了起来,重重地把书本往桌上一摔。女生们停下了议论,诧异地望向她。杜若瞪了圆脸女生一眼,想开口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扫了眼邵蔓薇,保持沉默。 她握紧拳头,从后门出去了。 邵蔓薇傲慢地抬起头,关掉了麦克风。 “别提一班了,你们根本不配提一班。” 她从讲台上的笔筒里取过一枝笔,在申请表上填上了—— “邵蔓薇。” “邵蔓薇。” “邵蔓薇。” 010 话语权是个好东西,它让人盲目崇拜丧失判断却误以为那是自己的想法。 邵蔓薇抵达班级的时候是早上六点三十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 她来为知识竞赛做准备。 天光不够敞亮,因此日光灯才衬得教室里格外亮堂。 教室没有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邵蔓薇把钥匙放回讲台上,哼着歌踢踢踏踏跳到座位旁。 她走到一半,歌声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 邵蔓薇低头看了一眼。 血液开始在管道里逆行。 高中生科目繁多,课本沉重,大量的教材不便日常携带,学生往往习惯把其中一部分收在班上。至于是哪一部分,完全遵照个人喜好。 邵蔓薇留下的那一部分,是所有课本。但现在它们已经毁于一旦。 书本原应该端庄地摆放在桌面上,此刻却已被扯得七零八落,犹如分尸现场。残缺的纸页铺陈一地,跟地上早已凝固的墨迹混在一起。墨迹一摊又一摊,泼在书页上,桌面上,地面上。 泼在她的视网膜上。 邵蔓薇踮着脚捡干净的地方站,看清桌洞里被塞满了垃圾。纸屑、泥土、果皮,奇怪的黏腻的液体附着在上面。气味恶心,空气里犹如施放着毒气,洋溢着病菌,令她不敢呼吸。 好脏,连呼吸都是脏的。 邵蔓薇瞳孔收缩,心脏跳动的速率超出承压线。她不能动弹,像个发条失灵的洋娃娃,只有牙齿咯咯作响,眼泪像活的一样涌出了眼眶,从面颊上滑落。 好可怕。 我会死掉的。 —— “人不可能会被脏死,他们会被杀死,被汽车撞死,因为重病而死,但不会被脏死。” 那位医生说这话的口吻平板无波,好像那是真的一样。 十三岁的邵蔓薇是这样回答的:“没什么事不可能。” “什么叫没什么事不可能?” “就是我会被脏东西污染,然后死掉。” “呃,人不可能会被脏死……” “没什么事不可能。” “……” 这个话题最终以邵蔓薇换了一位医生结束,那位医生姓王,他以后陪了邵蔓薇很多年,他是她的洋娃娃,是她的乐高积木,是她的好伙伴。 可这次,她的好伙伴不在这里。 · 齐烽到学校的时候发现桌子换过了,崭新光洁,有一股新木的味道。他的课本整整齐齐码在桌面上,到处都是被翻动过的痕迹。 而属于邵蔓薇的那半张桌子上,除了一面镜子,空空荡荡。 少女端坐,腰背挺直,翻看着他的书。 齐烽看似平静地问:“桌子呢?” 邵蔓薇抬起头:“用旧了,我换了一张。” “谁让你动我东西了?” “你很介意吗?那还你好啦。”邵蔓薇把书本推回去。 她的轻描淡写昭示一种悍不畏错的态度,可以激怒最冷静的人。 齐烽敲了敲桌子:“桌子,换回来。” “不要。” …… 齐烽不屑于使用暴力手段对待女士,又觉得言语攻击不够入流,挑了挑眉,抬手拿起了少女的镜子。 “诶,你干嘛?” “想要回去就把桌子给我换回来。” “……” 齐烽拿着镜子,坐到了杜若旁边。 有人诧异地观望。 而在这个班级里,最不引人注目的,只有那些暗处的目光。 011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叫易见,是个拧巴的中年女人,一堂课可以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认为苏轼是世上最豁达也最不豁达的诗人,崇拜博尔赫斯也爱读金瓶梅,但每节课的结尾却都是“我的信仰是马克思”。颇令人觉得滑稽。 后来邵蔓薇才知道她很年轻的时候误入过不可说党,在政治上有些不太清白的成分,也许职业前途也遭此影响,所以常常怀着自证清白的觉悟。 这一堂课讲《孔乙己》,邵蔓薇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手里拈着笔,努力回忆昨天预习过的课文。 语文老师挑着读了两段,正讲道,“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 她舔了下食指,翻了一页书,下面也整齐划一地响起哗哗的纸页翻动声,这短暂的骚动中只有邵蔓薇是静态的,因为只有她没书可以翻。 静态的邵蔓薇吸引了易见的注意力。 每个老师都有一道不能触碰的逆鳞,有的信奉“作业没带就是没做”,有的不允许学生打铃以后进入教室,易见的规则是「书在人在,书不在人也可以滚蛋」。 易见脾气不算好,这堂课,连齐烽都没有像往常一样自己睡自己的。 易见从前教四班的时候就很不高兴理科班学生对语文这门学科的态度,如今在文科班看到了邵蔓薇,很生气她把理科班的不良风气带来了文科班,登时拧起两道画得非常标准的眉毛,“邵蔓薇,你书呢?” 邵蔓薇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转了下笔,笔磕在了书桌上,啪嗒一声,四下陷入瘆人的寂静。 易见难以避免地生气了,“你站起来,你课本呢?” 邵蔓薇站起来,说,“忘带了。” “你觉得上我的课可以不用课本是不是?” “不是。” “你既然觉得上我的课可以不带课本,那你一定是把课文学习得非常熟了?” “没有。” “你既然把课文学习得那么熟,那你上来,写一写‘茴’字的四种写法。” 邵蔓薇不可思议地抽了一口气,不是因为易见让她写茴的四种写法,而是不明白她所有否定的回答怎么会指出一个肯定的结论。 杜若忍不住笑了一声,“易老师有点欺负人了,不过你同桌真挺神奇的。” 齐烽不做声,翻了一页书。 邵蔓薇昂着头,“老师,我不会。” “不会还这么理直气壮,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搞搞清楚,这是文科班,不是你在四班的时候了!出去!” 邵蔓薇一动不动。 “你还不服气是不是?” 邵蔓薇说,“是。” 易见被气得笑了,她走下讲台,黑色如修女一般的长裙颤颤地飘了飘,“你不服气是觉得我出的题目太难还是觉得没有人会写茴字的四种写法?” 邵蔓薇不吭声。 下面有女生举手,“老师,我会。” 邵蔓薇看了一眼,是昨天那个丸子头,好像叫做麦佳佳? 易见脸色稍霁,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邵蔓薇,却很和蔼地对麦佳佳说道,“佳佳,你上去写。” 麦佳佳语文成绩数一数二,是易见最欣赏的学生之一。她此刻跃跃欲试地起身,走到一半邵蔓薇却开了口,“老师,我觉得茴字有几种写法根本不重要。” 麦佳佳僵在了原地,易见皱起了眉,“你觉得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这么说的话,的确有件事……课文上说过,一碗酒是四文钱,多出一文钱可以买一份茴香豆做下酒菜,而孔乙己最后欠账是十九文,这意味着欠账之前他统共买了四碗酒,三碟茴香豆。书上又提到,孔乙己一般不出一个月就会把欠账还清,而有一回他买了两碗酒,才要一份茴香豆,可见他一般一个月喝三到四次酒,一星期一次,很平均。这说明孔乙己是个生活作风非常固定的酒鬼,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去行窃,然后用换来的钱买酒。” “这是语文课,你在做数学题?”易见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烧,哼笑了一声,“你继续说,我倒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孔乙己的生活模式说明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悲观的人,他看不到自己人生的意义,无法去进行有效的追求。他读书识字,有读书人的傲气,书上说过,穿长衫的客人一般都是比较体面的客人,孔乙己也穿长衫,但他却是‘穿长衫的客人中唯一站着喝酒的’,他守着读书人的体面不屑与平民为伍,但又拿取不了功名不得不与下等人为伍,正是这种做派令人觉得可笑可怜,其实孔乙己是一个内心非常迷茫的人,在时代的交替中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他唯一能够用来证明自己比别人高贵的地方就是他认得几个字——”邵蔓薇微微笑,“‘茴’的四种写法,老师,如果一定要拘泥于‘茴’的四种写法,我们跟孔乙己又有什么不同呢?换一句话说,如果我们读懂了这些,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会写‘茴’的四种写法呢?” 易见从来没见过如此自圆其说的歪理,一时间竟然无法反应,她定定地看了邵蔓薇很久,然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考试会考。” 这不是一个笑话,但确实引发了一片笑声。在一片懵懂的笑声中,只有几个人露出了沉思的表情。齐烽面无表情地抄写着笔记,手里的笔顿了顿,随即又流畅地写了下去。 易见叹了口气,拍了拍麦佳佳肩膀,让她先坐回去。然后她走到邵蔓薇身边,弯下腰轻声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蔓薇,也许你是对的,但我们最好不要那么浪漫。” 麦佳佳面色难堪地坐下,看着易见直起腰,缓和了语气对邵蔓薇说道,“出去吧,以后记得带课本。” 邵蔓薇看着易见,目光微微闪动,很久,矜持地拉了拉校服上的蝴蝶结,走了出去。 012.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邵蔓薇在门口站了四十五分钟,也背了四十五分钟的单词。下课铃一响她就去了校图书馆取新课本。 学校课本是按人头购入的,但是吧,每学年都会诡异而又合情合理地多出那么一两套,一般都放图书馆垫箱底,这次刚好方便了邵蔓薇。 唯一一点,取用的程序比较繁琐,要校方先去打声招呼,再配齐书本补缴费用一类,颇费时间,因此她没赶上第一节课之前拿到。 邵蔓薇抱着课本回来,中途被叫去取三班新到的地理手册。她索性捎带手一并抱了回来。 一摞书迭到下巴,少女颤颤悠悠地顺着走廊往班级走。眼看就要到了,才刚刚松懈下来就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 书本噼里啪啦掉落一地,就在四班门口。 撞到她的人毫不犹豫地踩着书本继续往前跑,邵蔓薇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同学,你撞掉了我的书。” 麦佳佳回头,用力甩了甩手,没甩脱,随即不耐烦道,“你放手,我赶时间去洗手间。” 邵蔓薇紧紧攀住对方的手臂,“你捡起来。” 麦佳佳睁圆眼睛,用非常动听的声音说,“你自己没眼看撞到我,凭什么要我捡?” 邵蔓薇重复,“你捡起来。” “就不!”麦佳佳瞪着她,一时挣不脱,疑心四班的同学都在一旁指指点点,整个人又气又急,竟索性抬脚去踩散落的课本。 她气急败坏地踩了几脚,然后往旁边一踢,喝道,“你这个神经病,快放开我!” 昨天下过雨,麦佳佳估计没换鞋,地上的书被踩出了一串黑色的泥印。那些泥印落进眼里,像团火点燃了邵蔓薇的理智,她的行动先于意识,抬手就甩出一巴掌。掌风迅疾,眼见就要贴上麦佳佳的脸,中途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截停。 邵蔓薇抬头,看见齐烽紧绷的下颌。 她眨了眨眼,“你放手。” 齐烽稳稳地制住她的手,低声而有力地告诫她,“你别太过分。” 谁过分了。 邵蔓薇呼出一口气,想挣脱,男生的手却瞬间收紧,像块生铁箍住她的手腕。 邵蔓薇眼里冒出了生理性的泪,忍不住说道,“你弄疼我了。” 她还没挣出个结果,忽然感觉耳畔一道风扫过来。邵蔓薇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始终避之不及,啪一声生生被麦佳佳一耳光打偏了头。 齐烽瞳孔紧缩,骤然松了手。 麦佳佳甩了甩手,站在一旁抱怨,“你就是个神经病,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跟你道歉好了……” 邵蔓薇反手就扇了回去,却被齐烽再次截停。出人意料地,她松开了抓住麦佳佳的那只手,飞快地甩出了第二个耳光。 这一切不过是在瞬息之间,麦佳佳料不到邵蔓薇的一整套动作,尚未反应已经承受了这一耳光。她回味了一下这个耳光,觉得脑子里有个充满气的气球砰地爆炸了。 “你.他.妈敢打我!”麦佳佳整个人扑了过来。 齐烽皱眉,一下子挡在了邵蔓薇身前,“麦佳佳,够了。” 他的目光幽深平静,语气也很平常,但不知为什么竟真的令暴走边缘的麦佳佳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齐烽,眼里蓄泪,非常委屈地喊了一句,“你也帮这个新来的!”然后撞开齐烽跑回了班级。 齐烽用手抹了把坚硬的发顶,这是一个暗示着苦恼的动作。自打邵蔓薇来了三班,他就没过一天消停日子。难得课间出来一趟还遇上了这事,一个班级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管吧,又是女孩子之间的事,怎么插手都不妥当。 他看了眼邵蔓薇,这一眼探究多过了苛责。她一边脸蛋不正常的红,是被打的。她却好像完全遗忘了这件事,不闪不躲地同他对视,像个没情绪的娃娃,只有偶尔闪过不明情绪的目光象征着这是具生命体。 齐烽发现自己无法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待邵蔓薇这个人,他注意她的五官之前更多地注意到她脸上微小的讯号,微挑的眉,上抬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目光——一切都巧妙地在这张脸上刻画着傲慢两个字。 齐烽捉摸不透这到底是个什么生物,索性蹲下来捡地上的书,捡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匆匆拍了拍书上的尘土,交给邵蔓薇就走了。 邵蔓薇捧着那迭地图册,看着地上混合着泥印的新课本,像尊雕塑似的笔直地站着,半天弯不下腰。 她想动,但动不了。 你怕什么呢?她问自己。 快上课了,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弭,走廊上的人也陆续回到了班级。四班的同学们对这个昔日的同学仿佛也不是很感兴趣,一开始就没怎么看热闹。 邵蔓薇努力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听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看你去了三班也不是很高兴么。” 邵蔓薇抬头,看到昔日的同学正倚在四班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自己,他一半衬衫塞进校服裤子,站没站相,熟悉的眉眼跋扈,很不讲究,却天生一副浪荡相,让人反感不起来。 邵蔓薇的目光投向旁边立着的那根木质拐杖,不吭声。 男生嘿了一声,柱着拐杖走近,低头,和少女面贴面地对视。他看了一会,唐突地抬起一只手掌,贴住了少女的半张脸,然后用大拇指刮了刮上面的那层红,目光晦暗,“疼不?” 少女眨了眨眼,“赵小四,你洗过手没有?” 赵逸晨气笑了,眼里的情绪却褪得一干二净,“疼也是该。” 他说着挽起衬衫袖子,半跪下去,将拐杖平放到一旁,开始捡地上的课本。如果说赵逸晨这个人有什么显而易见的长处,那应当就是他能把“跪”这个动作做得十分好看,天然屈尊降贵的气质。 赵逸晨每捡一本书,就刺啦撕掉上头脏了的封皮,揉成一团往旁边掷开。 做完这些,他又柱着拐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把书递给邵蔓薇,懒洋洋地睥着她,“这不就行了,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 邵同学偷了苏丽的手机。 邵蔓薇接过书。 赵逸晨问,“你原来的书呢?” “被人撕掉了。” 赵逸晨笑了下,垂下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谁干的?” “不知道。”邵蔓薇看了他一眼,“不过我待会儿就知道了。” 她说完正想走,忽又回头盯着赵逸晨。她的眼神怪认真的,仿佛能把人整个装进瞳仁里关起来。 赵逸晨觉得这真有点恐怖了,啧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道,“看我干嘛?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特帅?我可跟你讲,你千万别对我产生什么非分之想,我这人意志薄弱得很,抵抗不了诱惑。” 邵蔓薇小幅度翻了个白眼,“今天这件事就到这里了,你听到没有?” 原来是怕这个。 赵逸晨痞里痞气地笑了一下,“我说你可真有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嗯?我还会跟她动手不成?” “不动手有不动手的做法,别跟我抓字眼,你就说你听到没有?” “得得得,你死了我都不管,行了吧!”赵逸晨不耐烦被这样逼着,转身柱了拐杖就走。 邵蔓薇在原地站了一会,抬手把课本撕得四分五裂,然后才回到教室。她进门时麦佳佳正坐在座位上掉眼泪,女生们围成一团安慰她,一半是看热闹,一半是真着急。麦佳佳性格开朗活泼,平素在班上是个开心果,人缘还不错。现在受了委屈,还是在这个不拿正眼看人的新同学这里受的委屈,当然让人格外愤愤。 邵蔓薇一进来就接收到了许多不友好的目光,她耸耸肩,开始发地图册。 邵蔓薇发书本的方式特别笨,别人都是数好了往后传的流水线作业,她非是一对一的人工服务,亲自一本一本发。 沉白书就坐在第二排,接过地图册就忍不住开口,“你让前排往后传吧?” 邵蔓薇看了她一眼,准确地说是看了她的指甲一眼,回答不用。 沉白书也奇怪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甲,没看出什么来,由她去了。 第二节是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个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人,习惯迟到和拖堂,迟到的理由很上进,说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得多花点时间备课;拖堂的理由更加负责,是因为迟到了得把时间往后顺延以凑够课时。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条无懈可击的逻辑链。 不过这倒给了邵蔓薇足够的时间。 邵蔓薇很快就发到了麦佳佳。麦佳佳坐在第一组倒数第三排,邵蔓薇快发到她的时候突然被人伸脚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抓住桌角勉强站稳,回头找罪魁祸首,只看到女生们捂着嘴窃窃地笑。 这种笑似乎会传染,没多久就蔓延了大半个班级。 齐烽抬头扫了一眼,冷漠地收回目光。杜若克制地按了按笔盒,也没动作。就是邵蔓薇本人,也只扫了眼麦佳佳前面的那个叫做陈晨的矮个女生,没说什么,继续把书发完了。 放下最后一本书,邵蔓薇却没有回到座位,而是抱着那堆残破的书转身走上讲台。 在集体疑惑的目光之中,她念出了几个名字: 麦佳佳,陈晨,叶兰…… 邵蔓薇每念出一个名字,都会抬头打量一下她们的反应,好像在确定什么一样,然后才继续念出剩余的名字。 她的举动引发了一阵骚动,下面一时议论纷纷—— 发生什么了?这几个人怎么了? 邵蔓薇却似完全置身事外,扫视集体平静地投下一个重磅炸.弹,“麦佳佳,陈晨,叶兰,卞琳琳,苏丽,刘童。是你们六个人昨晚撕了我的书吧。” 这句话一落下,下面登时就炸开了锅,又像蚊子嗡嗡吵个不休。 “她说什么?” “她的书被撕了啊?那刚刚上课的时候咋说没带啊?” “陈晨真的是你?” “琳琳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这有点过分了吧……” …… 被提到名字的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自觉地心跳加速。麦佳佳心理素质倒是好,立刻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什么书我们根本不知道!” 邵蔓薇翘起嘴角,“不知道吗?你们指甲缝里的是什么?不是墨水吗?” 几个人纷纷低头低头去检查自己的手,陈晨登时叫了起来,“什么墨水?根本没有!我才没做这种事!” 邵蔓薇哦了一声,说,“这种事是什么事呢?怎么我一说墨水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陈晨的舌头似乎被绊了一跤,分明不想脸红,脸却自己红了,“我当然不知道,你别乱说!你的书被撕了吗?那你手上的是什么?” 她的话一出口,麦佳佳就懊恼地把头埋进臂弯里,真笨。 果然,邵蔓薇举起刚刚被自己撕破的书,问其他人,“我刚刚说我的书被撕了,你们是不是以为这就是被撕掉的书?但是——”她转向陈晨,“陈晨同学你却不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你知道这不是你们撕掉的那套书,对不对?因为那套书不止撕毁了,还被你们泼上了墨,对不对?” 四下里投过来恍然大悟又意味深长的目光,陈晨瞠目结舌,“我们才没有……” 笨死了,笨死了!麦佳佳懊恼地踢了踢前座,示意她闭嘴。 邵蔓薇注意到了,“麦同学看起来有话要说呢?” 麦佳佳感觉整个心脏在胸腔里忐忑不安地跳动,她勉强镇定地抬起刚才哭得肿胀的眼睛,“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手上的墨水是写字的时候沾到的,虽然我跟你有过节,但也请你不要随便诬陷人!” 叶兰也喊了起来,“是啊,我指甲里是有墨水,但写字沾上不是很正常吗?” 另外几个人也吵吵嚷嚷为自己辩解。 邵蔓薇卷着自己的头发,“麦佳佳,你记得你一开始说了什么吗?你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我们」。如果你真的没有做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别人也没有做呢?你不知道,所以你只会说「我不知道」。你下意识地为其他人辩护,因为你们是一起做了这件事。” 麦佳佳惊惶地看着她,“天呐,邵同学,你的这种逻辑太牵强了,我真的没有做这件事,我觉得其他人也没有做,我相信她们才说「我们」。” 邵蔓薇不理会她的辩驳,“刚刚你撞掉我的书,但你踩的时候却只挑我的课本踩,那时候我就很奇怪了,是不是你知道那是我新拿来的课本呢?然后我看到了你指甲里没洗干净的墨水就更确定了。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你们全部人?” 麦佳佳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应该阻止邵蔓薇往下说,但灵魂里另外一半的自己却又割裂式地很想让邵蔓薇说下去。 邵蔓薇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只是突然想到可以趁发地图册的时候看看谁手里有墨水的痕迹,直到到陈同学自己跳出来绊我,那你看,刚刚我只念了你和陈晨名字的时候你们几个就在互相对视,这样我还能不确定是你们吗?” 麦佳佳做困兽之斗,“你少胡说了,这种理由简直可笑。” “随便了,”邵蔓薇耸了耸肩,“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图书馆还剩最后一套书,我待会去取。我之所以把事情说出来,是想告诉你们全部人,这件事不管是麦佳佳她们做的还是你们中的其他人做的,我都希望这部分人不要再做什么多余的事,否则我一定会一把火烧了全班人的书,记住了。” 邵蔓薇说完,看着政治老师身影匆匆从窗外飘过,抬手拉了拉蝴蝶结,走下讲台。 她的话音落下,下面又开始骚动。 “什么叫烧掉所有人的书,也太嚣张了吧……” “就是啊……而且未必就是佳佳她们啊,根本没证据的事情吧……” …… 就在这时候,下面响起了一道微弱的女声: “对,是我们做的——”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发声源,诧异,不解,责备…… 麦佳佳受不了地大叫,“刘童你别乱讲话!” 刘童看向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承认吧佳佳,我们为什么要替她背黑锅呢?” 麦佳佳露出不解的神色。 邵蔓薇觉得不妙,轻轻皱起了眉。 果然,刘童接下来说出了一句爆炸性的发言,“我们撕掉邵同学的书,是因为她偷了苏丽的手机。” —— “你说什么?” 所有人望向门口,只见刚刚进门的政治老师站在那里震惊地问道。 不要。 没有人回答许文开,自然他也不是真的要谁回答。社交术语中有一些表意和字意完全不符的话术,“给我点时间想想”代表“我要花一点时间思考如何拒绝你”,“有时间来玩啊”代表“我只是客气一下你最好别当真”,而多数时候“你说什么”的意思也并非“我没听清,你再讲一遍”,而是“我很震惊,你让我缓缓”。 缓过来以后许文开走进教室,第一件事是关门。前门后门,高低窗户,一点缝隙都不放过。 营造出一个封闭式的谈话环境以后,许文开当着全班人的面给谢靳安打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背过身以一种焦灼中隐含兴奋,万分克制却又欲盖弥彰的诡异态度呐喊着,“谢老师你快来啊!你班上出事了,出大事了!” …… 在等待谢靳安的这段时间里,邵蔓薇还站在过道上。她想回座位,但被坐在沉白书后面的刘童拦住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对峙,班上的同学们一致保持了沉默。 高二三班空气的闷热而且凝重,这让许文开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他把手里的书本卷成一团,松开,又卷成一团,然后艰难地开了口,“刘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刘童回头和同桌苏丽对视一刻,咬咬牙说道,“老师,这是真的。” “你们亲眼看到她拿走了手机?” “没有。但手机是昨晚六点半到七点之间在班上被偷的,那时候班上只有她一个人。” 许文开有点听不明白了,“你们怎么确定时间?” 刘童向苏丽示意,苏丽在裙摆上蹭了蹭汗湿的手心,也开了腔,“昨晚放学我们几个人因为迟到被罚去操场做卫生,我把手机留在了教室,那时候教室里只有邵蔓薇一个人,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邵同学已经走了,我的手机也不见了。” 许文开推了推眼镜,“那也不能确定是她拿的,也可能是她走以后其他同学拿走的,也可能……呃,可能性总是有很多的嘛。我们要用辩证的眼光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来看待问题,刘童你先让她回到座位上……” 苏丽心砰砰跳,但还是态度很强硬地说道,“老师,她是班长,班上的钥匙归她管,我们到的时候门和窗户都是锁好了的,嫌疑最大的不是她是谁?而且我去上洗手间的时候童童找我,用手机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手机响过一声就被挂断了,之后再打就是关机。那个时间点班上只有她一个人啊,不是她还能是谁……” 听起来是很合理,许文开斟酌着没有开口。 刘童点点头,看向邵蔓薇,“一定是我给苏丽打电话的时候她听到了,然后就直接把手机拿走了。” 邵蔓薇望着苏丽没出声,她琢磨不出这是她们临时起意还是确有其事,如果苏丽是真的丢了手机还好办,怕就怕……许文打断了邵蔓薇的思绪,“昨晚你确实是最后一个走的?你走的时候还有没有发现其他人?” 邵蔓薇犹豫了一下,看向齐烽,“齐同学也在,我想我们都没有听到电话铃声。” 班上的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齐烽,好像他的话能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一样。 在这种无声的询问之中齐烽抹了把发顶,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哦,是啊。” 许文开刚松了一口气,又听见齐烽说道,“不过我走的时候邵蔓薇还没走,我不确定刘童的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的。” 他话音刚落下,一片怀疑的目光再次投到了邵蔓薇身上。 邵蔓薇闭紧嘴巴,齐烽和她短暂地对视一瞬,移开了目光。 许文开为难地看了一眼邵蔓薇,没有再说话。 千万种内涵丰富的目光笼罩着邵蔓薇,看热闹的,不信任的,怀疑的,惋惜的,嘲讽的,恶意的……邵蔓薇眼睫轻轻闪动,随即抬起眼皮逼视刘童,“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最后一个走的?” 刘童措手不及地愣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你是班长,不是你负责关门吗?而且我们从操场回来看到了你往校门口走,只是当时没有多想而已……” 她说着把目光投向苏丽,苏丽站了起来,“我看到了。” 叶兰也随之起立,“我也看到了。” 陈晨应声而起,“我也是。” “还有我。”卞琳琳腾地起身。 …… 整齐划一的动作产生了无形的震慑力,这种震慑力像一大片沉重的乌云压向了高二三班的同学们,压向了邵蔓薇,压向了许文开,也压向了唯一没有动作的麦佳佳。 五个人把目光投向麦佳佳,麦佳佳觉得自己的头有千斤重,她在一片晕眩中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 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指关节泛白,良久,她扬起红润的脸蛋,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我看到了。” 像是某种神圣仪式的最后一环,麦佳佳的表态起到了盖棺定论的效果。高二三班整体的灵魂在这个仪式中得到了升华,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团结,力量!这让人心悸的力量!在这种陡然爆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团结之中,邵蔓薇孤零零地被排挤在外。 她微微翘起嘴角,像是对这种愚蠢的团结报以轻蔑的嘲讽。 刘童看到了,一鼓作气地高喊,“老师!我提议检查一下邵蔓薇的书包!” “对!” “我同意!” …… 其余人虽然没有吭声,但集体贪婪的目光已经表明了一切。齐烽冷漠地垂下眼,杜若在这种疯狂的气氛中握紧十指,不愿意抬头。 许文开来不及想出什么制止的话叶兰已经扑向了邵蔓薇的位子。 她拉出了邵蔓薇的书包,炫耀般地朝邵蔓薇晃了晃。 邵蔓薇微微变色,推开刘童往前想抢回自己的书包,但却被刘童死死地拉住了。 不要,不行。 邵蔓薇挣扎着往前,刘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不要。 书包被拉开了。 不要。 书包被翻了过来。 不要。 邵蔓薇睁大眼睛。 不要。 啪嗒,刘童的手机从书包里掉了出来。 不要!!! 随着手机落下的,还有一截非常非常小的人的指骨。 邵蔓薇的眼睛睁到极致,眼里的光像蜡烛的火苗一样,缓缓地熄灭了。 不要,求你们,不要看。 一个每次考试拿倒数第一的学生闯进了我的办 上午十点过五分,课间操时间,远在半个城区之外的梁边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跟会议桌上的人说了声抱歉就离开桌子,推门走了出去。 “喂,您好梁先生,我是邵蔓薇目前的班主任,我姓谢。” 梁边冷淡地应了声,“我知道。蔓薇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缺乏应有的情绪起伏,态度也显示出面对这一类事情的熟稔,谢靳安反而有点迟疑了,“梁先生,我们都知道蔓薇情况比较特殊,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问您,蔓薇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当她不开心或者心理失衡的时候,她会做出某些不当的行为来进行心理补偿……” 梁边的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声音依旧冷淡,“你指什么行为?” “比如偷窃……一类的。” · 同一时间,s市一中的学生们正在学校操场上机械地做着体操。广播里的音乐像无数只鸟扑腾着翅膀飞出校园的四面围墙,飞到附近的居民楼里,使得这里的一片天空下洋溢无处不在的着青春气息。但很多时候,青春并不意味着简单和纯粹,喧哗的广播掩盖掉了每个人的声音,或者不如说,借着这喧哗的保护,每个人都得以在暗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在课间操的这段时间里,基本上临近几个班级都知道三班出了件大事。三班人数本来就少,这次课间操还足足少了七八个人,看起来实在很敷衍。 操场上空广播体操的音乐正熊熊燃烧,下方八卦之火已经燎原—— “他们班怎么了这是?人呢?都翘课了?” “大惊小怪,八成又搞事情了呗,他们班炸了学校我都不稀奇。你说这文科班的学生,脑子不灵光吧,使坏倒是一套一套的……” “听说这次不一样,三班出贼了!” “哦。出了七八个贼?你能不能带点脑子?偷啥需要这么多人?把多媒体拆了卖啦?” “也可能出了一个贼,剩下的都是目击证人嘛……” “谁他妈偷东西能这么蠢,当着六七个人的面偷?” “……反正都是这么说的,你爱信不信吧。” …… 呃,“我说,偷了什么知道吗?” “……” 到课间操结束时,三班小部分人的缺席原因已经由「有人撕了同学的课本东窗事发被送往教务处受教育」演变成「七个人偷了班费因为分赃不均打了起来」。谢一维对后一种说法表示极大的不耻,因为像三班这么没有追求的班级,从来不交班费。 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毕竟世上的智者比较少。尽管三班同学在班主任授意下对一切说法都予以否认,谣言仍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学校里蔓延。 赵逸晨接到消息的时候正打算翻墙出学校,人还骑在墙上就老远听到林宇那小子喊他,“小赵哥,不好了,小蔓姐要被开除了!” 赵逸晨二话不说翻了回来,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就拄着拐杖火急火燎直奔教务处。 以一个行动不便的人来说,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饶是林宇四肢健全都几乎跟不上,只有紧赶慢赶地追在后面给他更新信息库: “听他们说有人诬陷小蔓姐偷了他们班一个女生的手机,小赵哥你说这不是搞笑吗,就小蔓姐那家境……” “而且他们太过分了!居然翻小蔓姐的包,小赵哥你知道小蔓姐包里有什么吗?就那个东西……现在他们还硬说小蔓姐是杀了人还是心理变态……” “小赵哥不然你想个办法,还让小蔓姐回四班吧,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说小蔓姐到底是为啥非要转班啊?那件事我们也没人怪她……” …… 赵逸晨几乎是以仗着拐杖行凶的姿态冲进了教务处。他一撞开门就看到墙边一溜儿三班的女生齐齐扭头看他。教导主任和三班班主任显然也受到了惊吓,手里的茶都泼出来一大半,两人异常同步地皱起眉,“赵逸晨,你打算拆了教务处啊?” 赵逸晨拄着拐走到书桌前,“人呢?她人呢?” 教导主任气得直拍桌,“赵逸晨!你还有没有点当学生的样子!这是在学校,不是你爸的年终晚会!” 赵逸晨又往前逼近一步,“你有意见找我爸说去!我现在就问你她人呢!你们要开除她?啊?升学率你们不要了?啊?” 太好了!一个每次考试拿倒数第一的学生闯进了我的办公室跟我谈升学率! 教导主任气成了一根烟囱,头上直冒烟,“我一中不是只有她一个学生!”他说着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气愤地指了指外面,“她走了,回家去了。你也趁早给我滚蛋,回去让你爸给我打电话!不然你也别来学校了!” “稀罕!”赵逸晨咕哝了句,扔下气得快升天的教导主任一溜烟跑掉了。 他一路跑到校门口,被紧闭的校门和门卫拦住了去路。赵逸晨松了松领口,正打算硬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收住脚步慢慢地折了回来,退到门卫室的墙外,低头看着蹲在墙角跟只猫样缩在那里的少女。 日头大,少女的皮肤被晒得微微泛红,皮表下显现出水分流失的特征,这一定不好受,但她整个人却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一动不动。 赵逸晨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覆在了一团阴影里。 邵蔓薇对此仿佛还是一无所觉。 赵逸晨瞧了她一会,用拐杖轻轻碰了碰她的小皮鞋,“蹲在这里干嘛呢?不怕晒啊?” 邵蔓薇动作迟缓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空洞地瞅着他,不说话。 赵逸晨俯身朝她伸出手,“起来。” 邵蔓薇一动不动。 “多大点事你就跟丢了魂似的?”赵逸晨看着少女一言不发的麻木,觉得心里一股无名火没处撒。他不耐烦地将手杖点了点地面,转头就走,“行,你就在这里生根发芽吧。” 他刚一动,就感受到了一股牵引力,那使他无法顺畅地走掉。 赵逸晨低头,看见邵蔓薇的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衬衫下摆。她的骨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惨白。 赵逸晨俯视邵蔓薇,后者面无表情地回视他,“赵小四,我力气不够大。” 赵逸晨说,“什么?” “我错了,我力气不够大。”邵蔓薇麻木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力气不够大,她们才能抢走我的书包。” 赵逸晨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觉得事情发展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力气不够大?” 邵蔓薇肯定地点了点头,松开赵逸晨的衣服,把两只手紧紧地缠在一起。她的目光像枚图钉,钉进了地面的某一处,“是我的错,我应该好好锻炼身体,我应该听梁边的话每天起来晨跑,我不应该生病和吃药……我错了,我太不强大。” 你不知道,那真会让我很伤心。 日光像一片深深深深的海,投下深深深深的阴影。 赵逸晨支着拐杖瞅着邵蔓薇,心说这家伙又在说胡话了。但他没有说出口。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口不对心地点头,“这样,明天我陪你跑步,你先起来说话。” “你陪我?”邵蔓薇挑剔地扫了一眼他的手杖,美丽的大眼睛闪啊闪。 这是瞧不上他呢? 赵逸晨睥了她一眼,垂眼不在意地笑了下,最后一次朝她摊开手掌,“气我啊?真气跑了看谁管你。” 谁要你管啦。邵蔓薇看着面前这只形状漂亮的手,仍是握住了。握住了,站起来,很稳当,一点儿也不晃。 赵逸晨的手是一双有力量的手,很可靠,同他的外表极度不相符的可靠,表里不一的可靠。 邵蔓薇站稳,毫不留恋地松开他的手,快活地说,“谢谢你,我要回去上课啦。” 她于是快乐地回了三班。 赵逸晨没有回头看她。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感到一种可有可无的眷恋,眷恋那上面残留的触感和温度。 这种眷恋很轻很轻,轻得像毛呢大衣上不慎沾到的杂质,因为太轻太琐屑,以至于你没办法把它们准确无误地捡出来清理掉。因为太轻太琐屑,仿佛也不是很有必要清理掉。 很久,他轻嗤一声,把手插进裤兜,也转身离去了。 树叶离去了,留下光秃的树干。他们离去了,留下了在一旁咂舌的门卫大爷。 现在的小孩啊。门卫大爷感慨了一句,也离去了。 离去了,什么也没留下。 · 邵蔓薇的回归让三班的同学很意外。人们小声地议论,“她怎么还敢回来呀?” “不是说要开除她学籍么?” 麦佳佳垂下头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辟谣,“哪里就开除学籍了,顶多背个处分,是她自己跑掉了。” 没开除学籍的话,其实她们也不算过分吧?麦佳佳这样觉得。 喔,大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从这天以后,邵蔓薇被当成了三班的病毒来对待。人们怕触碰到她,并且充满喜剧效果地表达了这种恐惧。如果谁不小心碰到了她,必定会哇啦哇啦乱叫着跳开去,这足以引发一阵笑声。 小声的议论慢慢地变成了大声的议论,大声的议论最后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当面议论。对一个小偷,总不用太客气罢?他们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行为并非出于根植于人性深处的某种恶意,出于人类排除异己的天性和低级的取乐意图,而是出于正义。当然啦,当一种恶意得到集体的认同,那毫无疑问地就成为了一种正义。 学校里谣言四起,常常能看到有人对邵蔓薇指指点点,甚至有人特意跑来三班围观她,他们说,“就是她么?那个偷手机的?”从前也有人会跑去四班围观邵蔓薇,不过那时候他们说的都是,“那个是她么?那个班花?” 什么叫今非昔比。 赵逸晨遇见过几次,呼朋唤友把人抓住狠揍了几顿,于是人们也不大敢在他面前说了。可是说当然还是照旧地说啦,别人的嘴是怎么也管不住的。除非赵逸晨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能够无处不在地环绕在邵蔓薇周围。那根本不可能。赵逸晨日益地沉默了下来,他的罕见的阴郁让他周围的人感到心惊。 后来大家会偷偷地说,呵,四班那个二世祖和三班那个挺漂亮的小偷,可不是天生一对呢?在这种氛围中,大家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也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传播谣言使人乐观,积极,减少了课业的压力,丰富了文娱生活,谣言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你不处在谣言的中心,谣言万岁! 邵蔓薇对此一律视而不见,一一忍受了下来。她为数不多的耐心仿佛都贡献给了三班的同学们。似乎只要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损伤,旁人的态度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痛痒。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傲慢呢?有时候这种漫不经心才教人生气呢。 杜若现在常常觉得,三班的空气中仿佛酝酿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她好讨厌这种气氛,但对于邵蔓薇,她却始终心怀芥蒂。她确实偷了手机么?还有自己被张玫林堵住的那个傍晚,她真的如沉白书所说的那样漠然吗?杜若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在意,但又没法不去在意。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她唯有冷眼旁观,违背自己意愿地漠然着。 那个周五的下午,邵蔓薇的位子上被涂上了红色的墨水,她的裙子上沾染了令人遐想的颜色,但她一无所觉。一个看起来很胆小的女生偷偷地在门口提醒了她,邵蔓薇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飞快地、惊惶地跑掉了。对她而言,这究竟是一种可敬的勇气了。 邵蔓薇不得不去洗手间想办法清理,那当然是无法清理的,清理的后果是邵蔓薇被人锁在了厕所的格子间里。门被人从外面用东西抵住了,丝毫无法撼动。邵蔓薇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大意,一边敲门一边喊,“有没有人啊,帮我开开门。” 没有人来开门,只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的笑声。邵蔓薇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臆想出来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洗手间里安静了下来,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上课铃突兀得让人心慌意乱。 邵蔓薇无能为力地站在那里,站在一团厕所独有的可怕空气中,不敢呼吸,不敢低头看垃圾桶里一团一团的用过的白色纸巾和上面可疑的污渍,也不敢伸展四肢。她是那样害怕触碰到洗手间的门或者墙壁,因为她认定那上面一定爬满了致命的细菌。 小半节课以后,邵蔓薇以为自己死去了很久,门终于无声无息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邵蔓薇走出来,对她说,谢谢你啊。 那是四班的一个女生,她原来的同桌,叫做吴桐。 吴桐漠然地垂眼,进了格子间。 邵蔓薇去洗手,一遍遍地洗手,觉得自己脏得洗不干净地洗着手。吴桐出来的时候水还在哗哗地流,她看着邵蔓薇把手背揉搓得发红,收回目光轻蔑地嗤了一声。 “我当你有多了不起呢,去了三班还不是被人欺负成这样。”吴桐甩了甩手,从镜中瞥了少女一眼,“邵蔓薇,你这样可真让我瞧不起。” · 当天晚上邵蔓薇回到家,新司机把她放下,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梁先生在里面等她。 吴妈不在,家里的帮佣也不在,平时没觉得房子那么空旷,今天都显现了出来。客厅里气氛压抑,梁边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雕塑,那是一种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的静止状态。 时间和空气在他周围静止了。 邵蔓薇走近,喊了他一声。 梁边睁开眼睛,目光居然很清明。他叫她坐下,“学校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邵蔓薇垂下眼,哦了一声。 梁边问她,“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邵蔓薇摇头,“我想不出什么要说的。” 梁边于是以一种吩咐的口吻说,“那你收拾一下,从明天起不用去学校了。” “可明天是周六呀。” …… 梁边抬头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的意思。” 邵蔓薇睁大眼睛,仿佛真的很吃惊,“你要我休学?” 梁边一只手撑着下颌,“蔓薇,我很累了。” 邵蔓薇问他,“你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梁边摸了摸下巴,“你看,老齐说他把你放在半道是你要求的,这跟你的说法有很大的出入。” 邵蔓薇更吃惊了,“你以为我会去偷东西,就因为我在一个司机上的事情上骗了你?” “这两年你撒了太多的谎。” “你知道我撒谎,可是你从来不说。”邵蔓薇低头摆弄着那枚金色的面具胸针,胸针上的人脸笑得太过于茂盛,令她感到刺眼,“你从来不纠正我的错误,我怎么知道那是错的呢?” “蔓薇,你要求得太多了。”梁边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摆出不打算再继续交谈的面孔。 邵蔓薇走过去,蹲下来,将两只手按在他的膝盖上。她美丽的面孔在灯光下微微发亮,接着她很隆重地叹息了一声,仿佛确实心碎了地说道,“梁边,别人不相信我没有关系,但你不能不相信我。你不知道,那真会让我很伤心。” 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吗? 她把手搁在他的膝盖上,虔诚地凝望他,好像他是她的神她的信仰她的一切,没有他的支持她会枯萎死掉。 梁边轻轻掀起眼皮,不受蛊惑,对她和她的小女孩游戏无动于衷。 邵蔓薇哽咽,“我以后再也不撒谎啦,我保证。” 梁边递过纸巾,叫她擦干她并不存在的眼泪。 邵蔓薇按着眼角,“你跟我说说话呀,你难道要我死掉吗?” 她好像确实无法承受了。梁边这才俯身平等地同她对视,“蔓薇,我跟你道歉,你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邵蔓薇摇头,坚定地说,“不关你的事,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 梁边缓和了语气,“这两年我很忙,对你有所忽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以后确实不再撒谎了吗?” 邵蔓薇雀跃,强做镇定,看进他的眼睛,“我保证。” “我保证。”点头,语气诚恳,但思想冷淡,同时心底里一个轻蔑的声音,撒谎也值得大惊小怪吗?谎言卑鄙但有用。 当然她绝不跟梁边这么说,她保持她的顺从和哀求,保持她有用的谎话。 梁边摸摸她的头,摸摸一个小孩的头,“去吧。” 邵蔓薇快乐地拥抱梁边。她环住他的脖颈,凑过去亲吻他的面颊,孩子气地说,“谢谢你,你太好啦!” 瞧,都说了谎言卑鄙但有用,对不对? 梁边抹去她沾在他脸上的口水,她那么天真,好像那真的只是个孩子式的拥抱和亲吻。 邵蔓薇留恋地在他怀里停顿多一秒,只是一秒。她长长地呼吸,觉得满足又无法满足。渴望他的拥抱,渴望他的体温,想亲吻他,想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想咬他的喉结,想和他死在一起。 老天啊,请让我快点长大吧,不然就让我死掉。 邵蔓薇果断地放开他,像阵烟一样溜掉了。 · 第二日赵逸晨没有真的陪邵蔓薇去跑步,他带她去见了一个通讯行业的工作者,那是他父亲赵承志介绍的。父亲这个东西,大多数情况下对于赵逸晨还是很好用的。我是说,大多数情况下。 邵蔓薇向对方问了几个技术性问题,结束后便去了梁边的公司。 下一个周一,邵蔓薇如常去上课,戴着她价值不菲的新表。齐烽好像打算彻底搬离座位,邵蔓薇很高兴能独享一张桌子,同时也在琢磨如何得体地要回自己的镜子。 这个早上她同以往一样认真地听课写作业,中间同学们无关痛痒的戏弄统统不值一提,很快就到了中午放学。放学后邵蔓薇被叫去开年级会议,全年级班长和学生会主席共同参与,其实没有什么正经业务,只是主席换届,象征性和大家刷个脸。 上届学生会主席升上高三,为照顾学业光荣卸任,大家礼貌客套地同他道别,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邵蔓薇脸上。 新主席连叫了他两声,没等到回应,打趣道,“魏学长很关注邵同学啊。” 魏言伸了个懒腰,“你们难道不是一样吗?” 空气变得局促,大家都有些难堪。其实最近事情闹那么大,在场没有一个不在偷偷窥视邵蔓薇,只是维持着好学生的修养,不好意思太露骨而已。 四班班长尴尬地打圆场,“这种事为什么要说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成功地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 “没什么。”魏言嘲弄地收回目光,“我只是好奇你们高二……不,是这届三班选班长的标准到底是什么罢了。” 他说完推门离开,把邵蔓薇留给无数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目光。 会议结束,邵蔓薇回班级拿书包,在教室旁边的楼道口被人拉住。 邵蔓薇大眼睛扫过对方的脸,皱起眉,“学长你做什么?” 魏言走出来,目光挣扎,“对不起,我刚刚那么说。我其实不相信你会偷……” 邵蔓薇径直走开,“没有必要,我们也不熟。” 魏言堵在她面前,“你真的偷手机了?” 她绕开,“与你无关。” 他再次拉住她,“你跟姓赵的那小子在一起了?” “这也与你无关。” “你一直拒绝我,是不是以为我没钱?” 邵蔓薇讶异地打量他,“你在说什么?” 魏言收紧拳头,告诉自己到此为止,没必要纠缠一个明确地拒绝过自己好几次的女人,但他最终失去忍耐,“你很缺钱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心里不这么认为,却持续不断抛出羞辱的话,“你缺钱我可以给你,这是新款的a8,你今晚陪我就给你,你没必要去偷……” 邵蔓薇将他硬塞过来的手机掷到地上,“谁要你的手机了?” 魏言攥住她的手,意外地盯着她手腕上名贵的表,“百达翡丽?赵逸晨给你的?你果然是为了钱?”他嘲讽得笑出来,“那你不如跟我,真的,商不如政,赵逸晨顶多是个暴发户,再说你跟我总比跟一个跛子在一起好……” 邵蔓薇呼出一个耳光,“不准你说他。” 魏言不躲不闪地承受,一把将邵蔓薇推到墙上,低头亲吻她的唇,“好,我们不说他。我毕业就出国,你可以跟我一起,你不是很热爱学习?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资源。” 邵蔓薇躲开,他又强硬地亲吻她的脖颈,一只手从她衬衫底下伸进去,“我会对你好……” 邵蔓薇挣扎踢打百般挣脱不开,肌肤上湿热恶心的触感让她发疯。她滑稽地想到女人果真在生理上先天弱势,一低头死死咬住魏言的肩膀。 魏言嘶一声退开。 邵蔓薇大眼睛里装满厌恶和轻蔑,“你好恶心。” 恶心?魏言肩膀疼得仿佛在灼烧,同时被少女看着什么脏东西的目光所刺激,高高举起手朝她挥出一耳光。 邵蔓薇闭眼偏头打算承受,谁料想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落下。 耳边响起同班男生冷漠的声音,“滚。” 邵蔓薇睁眼,看见齐烽架住魏言的手,同时皱眉望着自己。 魏言还想上前,齐烽一拳挥在他脸上,“滚。” 魏言好像这才清醒过来,脸色惨白地望向邵蔓薇,“对不起,我不是……” 我不是真想这么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邵蔓薇连看也不看他,“我不想再看到你。” 魏言拳头握紧又松开,齐烽怕他再有动作,下意识拦在中间,谁知他只是脸色煞白地一直看着邵蔓薇,然后咬咬牙点头,“我知道了。” 魏言失魂落魄地走了。邵蔓薇也不看齐烽,垂眼盯着地面,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怎么总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 齐烽扫了邵蔓薇一眼,同时也在想,最近为什么哪哪都有她。 邵蔓薇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面带潮红,总之很狼狈。齐烽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说老实话也并没有必须要安慰她的交情,他正打算走开,邵蔓薇却叫住了他,“喂。” 齐烽以为她要道谢,觉得麻烦,邵蔓薇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镜子可以还我了吧。” “……” 在这种时候?男生觉得有些滑稽,旋即低头翻包,将镜子塞进她手里。 她握着镜子,静静地等他走掉,态度那么理所当然。齐烽忍不住看了她两刻,她抬眼,“还有事吗?” “哦。”齐烽有些刻薄地说,“不用谢我,虽然我帮你赶走了那个败类。” “……” 男生很快消失在视野里。邵蔓薇借着镜子收拾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拍拍脸回教室,迎面撞上了麦佳佳。 麦佳佳与她错身而过,回头看她背影,眼里震惊、歉疚、厌恶错综复杂。她目睹了全程,也听到了魏言的话,心里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小偷的传闻,是不是邵蔓薇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也不一定吧,她又觉得,也要怪邵蔓薇这个人那么招摇,那么爱抢风头,不然为什么麻烦都爱找上她? 麦佳佳一路想着走出校门,被刘童她们五人拦在了半路。 刘童扬着下巴问她,“佳佳,你最近为什么总躲着我们?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吗?” 读书识字不明理,分数再高又有什么用? 麦佳佳说没有啊,你们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想最近要考试了应该要多花点时间学习而已说着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她干脆点头承认,说,“对呀我躲着你们,我下课了留下来最后一个走就是不想跟你们一起,你们要怎么样呢?也要告诉老师我偷东西了吗?” 陈晨往后退一步,震惊地说,“佳佳你为什么讲这种话,我们怎么会……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麦佳佳目光扫过五个人的脸,“你们真的把我当朋友吗?那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手机的事?” 刘童把被风吹过来的刘海拨到一边,皱眉,“有什么区别吗?我们临时才决定把手机放到她书包里,那时候你不是出去了吗?兰兰和小晨也不知道啊。” 麦佳佳白里透红的皮肤变得更红了,“怎么没有区别?你们要是早告诉我我就不会那么意外……” 刘童抱着手臂冷冷地看她,“你到底在别扭什么?是在意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你还是后悔了?你别忘了是你最先提议撕她的书!” “是!是我说的!但那天我只是太生气了,谁让她说什么‘你们不配跟一班比’这种话,还有不是她把门锁了我们还得去叫大爷拿钥匙,害我们跑来跑去等那么久,那天不还是苏丽的生日吗……” “那不就得了,”苏丽上前一步,“是她太讨厌我们才会这么做。” “那不一样!”麦佳佳忍不住提高音量,“我只是撕书而已,跟诬陷完全是两回事!” 刘童嗤笑一声,“你果然是后悔了。好,我们知道了,只有你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行不行?” 麦佳佳咬着嘴唇,“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童面色难看地推了她一把,“那你什么意思?” 麦佳佳被推得一个趔趄,有些害怕地后退半步,“你干什么?” 叶兰被刘童吓住了,轻轻拉住她的的手臂,“童童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好好说什么!你看看人家把我们当什么了!”刘童挥开叶兰,指住麦佳佳的鼻子,“你是好人可以!别跟我们这些恶毒的人搅和在一起!但是我告诉你麦佳佳,这件事我们都有份,你最好管好你的嘴!我们走!” 刘童和苏丽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卞琳琳和叶兰看了麦佳佳一眼随即转身跟上,陈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说了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也跑掉了。 麦佳佳弯腰捂住额头,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她看着刘童她们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莫名其妙,她们都在莫名其妙地做着些莫名其妙的事并且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可是什么事是不莫名其妙的?还没等琢磨出什么来,麦佳佳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一个坏,一个蠢,剩下的统统两边倒没主见,你是不是在想,自己怎么会跟她们做朋友?” 麦佳佳回头,看着赵逸晨从巷口走出来。 赵逸晨走近了,支着手杖低头看她,“人就是这样,明明是孤零零来到世上,却不敢一个人活着,非得成群结队地做些没意思的事……嘿我跟你说这个干嘛,我听说职高那个孟飞一直在追你啊?” 麦佳佳直起腰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赵逸晨痞气地笑了笑,“我可听说半年前孟飞看上了隔壁五中的一个小姑娘,啧,那姑娘后来被逼得跳了楼……说句不要脸的,你大概不知道,咱一中这一片这么太平,多少是看在我面子上。我劝你自己去跟老师说句实话,不然孟飞那个草包会做出什么事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你在威胁我?” “对啊。”赵逸晨理所当然地点头,“我做得这么不明显吗?” “……”麦佳佳憋了半天,说,“我可不怕你。” “这就对了。”赵逸晨垂眼笑了下,“你不用怕我,你也不用怕她们,给你个机会做对的事,不然——” 赵逸晨眯起眼,将拐杖指了指巷子口,“你看看他。” 麦佳佳往前走两步,茫然地放眼望去,看到巷子里一个男生满头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望着自己这个方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踩着他的头,他旁边围了一群男的,都不像什么正经人。 “阿东!”麦佳佳短促地叫了声,面上的血色瞬间被抽干。她浑身发冷,扭头冲赵逸晨喊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不关他的事,你快放了他!” 揍也揍完了,难道还能留着过夜吗?赵逸晨无所谓地向外摆摆手背,“放了放了。” 踩在周正东脸上的那只脚终于移开,麦佳佳正想跑过去,周正东连忙制止她,“你别过来!” 麦佳佳站在原地担忧地望着他,“阿东……” 周正东滚了滚,仰面朝天抱怨道,“卧槽老子都说了老子跟她不熟,你们打我干嘛?” 林宇嫉妒地把眼一瞪,“情书都给你写了五封,还不熟?” “那是她单方面想跟我熟啊!我又没答应她。” 麦佳佳咬着嘴唇,“可你也没拒绝啊。” “那我现在拒绝行不行?”周正东抹了把脸,抽痛地嘶了一声,“求求你姑奶奶,你别喜欢我,你喜欢我会要了我的命。”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伤感地凝望他血淋淋的脸,“明明你上周还骑车送我回家……” “我为什么这么说还不明显吗?”周正东冷笑,“我原来觉得你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但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有心机的人,我要找的是一个乖一点的女朋友,不会欺负我妈的那种……” 林宇踢了踢他,“你们说远了吧。” “哦对,”周正东连忙补救,“佳佳,你走吧,去跟老师说实话吧。别给我惹麻烦了,我不喜欢心机重的女孩子。” “我说了实话还可以来找你吗?你也看到了,我都是被逼的。” “还是别了吧……”你看起来,也不是被逼得很厉害啊。 麦佳佳走了,她感觉很伤心,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初恋。 赵逸晨并不知道,一个伤心的女人很可怕,一个失去了初恋的女人更加可怕。他这次把事情搞砸了。 麦佳佳走了以后,周正东仰面和一群人大眼瞪小眼。林宇看不上地啐了一口,问,“小赵哥,这个怎么办啊?” 赵逸晨连看都懒怠看一眼,手杖戳了戳地面,垂眼笑骂道,“妈.的这小子真是渣,再揍一顿好了。” 欢呼,惨叫,日头正浓。 · 同一时间,邵蔓薇从教室出来以后没有直接回家。她叫司机把车开到离学校最近的那家咖啡屋,在那里呆了半个小时。 邵蔓薇点了杯摩卡,意思意思碰了碰唇,然后才问对面的人,“李先生,您说的是她们来过这家咖啡厅吗?” 李坦点了点头,推过一个u盘,“那个号码所有的记录都在里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邵蔓薇垂下浓密的睫毛,“我尽量,但我没办法向您做这个保证。” 李坦戴上墨镜,“好,那我先走了,账单是送到赵公子那里还是……?” “发到我邮箱吧。” 李坦走了以后,邵蔓薇又在咖啡厅里坐了十五分钟才离去。她去柜台结账时路过拐角的卡座,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处在杜若她们的视野中。 沉白书正低头拿着数学题问齐烽,杜若百无聊赖地听着咖啡厅里放的英文歌,然后踢了踢对面沉白书的脚尖,“诶,你们相信她是真的偷了手机么?” 沉白书把头发别到耳后,慢悠悠地看了杜若一眼,“你呢?” 杜若叉起蛋糕的一小角,深情款款地望着它,并不吃,“我不知道啊。” 她想起第一次碰见邵蔓薇抽烟,邵蔓薇说的那句“我很小气”,又想起她胸前的银色胸针,想起她有钱人家小姐式的娇矜,越想越觉得头疼,“我还是比较介意张玫林来找我那天,你说她急着回家那件事……噢对了,这个卡西欧的计算器是我从阁楼上翻出来的,你拿去用吧。” “你自己呢?” “我之前懒得找,新买了一个。没事你就用着呗,下午数学考试再买新的也来不及了。” 沉白书这才接过来,“谢谢。” “朋友之间客气啥。” 朋友?沉白书端起咖啡小啜一口,余光扫了一眼正在结账的邵蔓薇,心里突然觉得自己才是一个小偷,偷走了属于别人的友谊。 她低头把计算器装进书包,手指不慎触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陡然像触电一样地缩回了手。那是一支匕首的手柄,匕首的主人此刻就站在柜台认真地询问着什么,而她却无耻地将她的东西据为己有。 这支匕首沉白书偷偷查过,如果没认错的话,光上面的那颗宝石都要五位数。拥有这样一支匕首,邵蔓薇会去偷手机么?她不相信。 沉白书用力地抿了抿唇,眼睛狠狠一闭,鼓起勇气说,“其实那天她……” 齐烽却忽然打断了她,“你看这里,你这个解法太复杂了,应该先合并同类项……” 沉白书睁眼,看着男生线条刚硬的下颌,把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么亲密的距离,最适合说谎的距离。 “齐烽。”女生轻声叫了一声。 “嗯?”齐烽低头看了她一眼,“哪里听不懂吗?” “你觉得她偷了手机吗?” “不知道。”男生快速写完解法,将笔一丢,伸长腿往后靠了靠,“偷没偷我都希望她早点离开三班。” · 下午回到学校,邵蔓薇的座位上出现了那支被遗留在楼道口的a8,小一万块钱的手机呢,再度引爆了无数意味深长的目光。 第一节是体育课,邵蔓薇把书包放下,拿起手机刚打算出去,麦佳佳和刘童她们六个人就迅速地围拢。 邵蔓薇皱眉,“你们有什么事?” 麦佳佳扫了眼那支手机,抱着手臂轻蔑地笑了一声,“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缺钱,居然张开双腿跟男人换手机。” 哇塞!这么爆炸! 后排寥寥无几的男生炸开了锅,无数暧昧轻浮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拢。 邵蔓薇眨了眨眼,“请你们让开,我要去上课了。” 刘童伸手推了她一把,“你装什么清高啊?” 邵蔓薇站稳,没什么情绪地说,“让开。” 麦佳佳哼笑一声,“你就是个婊.子,让男生给你出头,让男生给你买手机,你有本事再让赵逸晨来救你啊?一个瘸子而已……” 她话没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麦佳佳捂住脸,目光凶狠地盯着邵蔓薇,将手机扔给陈晨,“开摄像头!我今天非扒光这个婊.子不可!” 邵蔓薇想往外闯,四五只手已经死死按住了她。麦佳佳抓住她领口往两边扯,一边扯一边在骂着些不能入耳的话,班上的男同学目瞪口呆,女生们已经开始小声抽泣,还有人小声地叫喊着要去通知老师。 邵蔓薇感觉自己像溺水了,无数只水蛇从她身上爬过,拉扯她的头发和衣服,撕裂她的皮肤和灵魂,她越来越不能呼吸,只能死死地抱住自己免受海浪的侵袭,在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溺毙的那一刻,终于一只手拨开了人群,像一线光束照进深水。 那些作乱的手停了下来,让邵蔓薇得以喘息。麦佳佳抬头,讷讷地看着面前笼罩在一袭黑裙里的女老师,感觉燃烧的神经慢慢地冷却下来,“易老师……” 易见将邵蔓薇护在身后,一巴掌扇得麦佳佳偏过了头,“读书识字不明理,分数再高又有什么用?麦佳佳我对你很失望!” 不是你先说要让她滚出三班的吗? 整个九月,天空弥漫着一股塌陷的气味。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地发生,一只无形的手按下开关,一个齿轮咬合另一个齿轮,你小小地试探性地迈出一步,紧接着就被推着身不由己地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越来越快越快越来快,再也停不下来。 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你说那是违背你意志的,但实情并非如此,因为第一步毕竟是你自己迈出的。你觉得它违背你的意志,是因为你想不到命运会跟你玩得那么大,结果会是那样彻底的被毁坏,你无法为自己最开始那个微不可察的欲望瞬间买单。 然而在一切结束前,你对这些一无所知,你只是一只捕蝉的螳螂,一只即将踏入陷阱的麻雀,你对未来一无所知。 · 在邵蔓薇的坚持下,事情没有闹大,至少表面上没闹大。 没有关系,只要梁边不知道就好,事情很快就要过去了,邵蔓薇这样觉得。 事发时赵逸晨还远在教务处受教育,因为周正东脸上破口引发了老师浓厚的钻研兴趣,其结果是赵逸晨被揪去接受灵魂的拷问,连同林宇等人都不能幸免。 邵蔓薇整理好衣服如常去上课,这学期主修排球,她去得晚,没有人跟她组队。其实去得早也没人会跟她组队。 那时齐烽一行人刚从校外回来,连同沉白书和杜若三个人刚好可以凑一桌麻将。体育老师很高兴,正打算将齐烽分配给邵蔓薇了事,岂知谢一维姗姗来迟,一到就立正大喊,“对不起老师!这天气太适合睡觉了。” 谢一维住校,每天不睡到最后一刻不会下楼,楼管大爷给他开门都开出了心得,闭着眼睛就给三班又扣了一分。 体育老师也知道谢一维的劣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要来好了,来了还打乱队形!” “瞧您说的,我们班哪有队形这种东西啊……”谢一维笑嘻嘻地转头,目光和邵蔓薇撞了个正着。他摸了摸鼻子,“要不我们三个人一起打球?” 这明显不是一个正经的提议。 邵蔓薇说了句不用就果断地走开,走到体育馆外面的树荫下抱着球开始对壁练习。 操场上那棵榕树历史悠久,枝干巨大,像一棵横向生长的树,摇摇欲坠伸长到体育馆门外,最适合遮阴。只是前一阵子台风刚刚过境,树干裂了一条缝,学校还没来得及固定支撑,看起来很有折堕的危险。 齐烽扫了眼女生孤零零的背影,被谢一维勾着肩膀去了另一边。 四班这节也是体育课,不过因为器材有限,他们打的是篮球。 一般而言,女生偏好排球,男生偏好篮球,于是三四班便形成了男女生交叉羡慕的局面。 四班的女生投了两轮球就借故跑到一边喝水,喝着喝着不知怎的就喝到了三班女生附近,状若不经意地问,“今天中午发生了什么啊?听你们班很吵的样子。” 三班的女生端起一种揣着稀世珍宝的优越感,“这可不能跟你们说。” 嘁,有什么了不起,就是随口问问罢了。四班女生也不执着,掉头就走。 三班女生却有点按捺不住了,大概是因为珍宝无人问津就不能称其为珍宝,她们松动了口气,说,“具体是什么事,不好跟你们讲。不过可以告诉你们,这件事跟你们认识的一个人有关。” 我们认识的人? 四班女生目光转了转,转到了墙角邵蔓薇的身上。不知怎么的,话题一转到邵蔓薇身上她们就沉默了下来,仿佛不是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三班女生却没有察觉到她们不正常的冷淡,“她原来在你们班也这样吗?” 四班女生心不在焉地问,“哪样啊?” “偷东西、勾引男生,呃,藏尸癖……之类的。” 四班女生眼神古怪地瞥了眼三班女生,动作一致地撤退了。 三班女生们感觉很莫名,这不是正常的八卦程序吧? —— “她人缘是不是也太差了啊?原来的班级都没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不是耶,你不觉得四班的人态度很奇怪吗?好像……好像她是个屏蔽词一样,提都不能提的……” “我看不是她有毛病就是四班的人有毛病。” 三班的女生们琢磨不明白,过了一会儿还发现四班的女生们站在篮球架子下时不时望向她们,不禁觉得怪诡异的。 课程过了三分之一,被易见抓去受教育的麦佳佳她们回来了。一到操场,她们就直奔邵蔓薇而去。 呵,事情还没完呢,完不了。 邵蔓薇正专心地研究手腕的发力点,刚刚有点心得就听到麦佳佳把人全部叫了过来。 原来是处理结果出来了,明天六个人要在早操上当着全部人跟邵蔓薇道歉,然后重点来了——三班全体同学都要上交一份检讨,检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并且在国旗下罚站一节课时间,痛定思痛以求改过自新。 消息一放出来,整个三班就炸开了。 “凭什么啊?又不关我们的事,学校也太过分了吧?” “太阳那么大,站什么站,神经病吗?” “一节课?这算体罚吧?” “都是她害的!” …… 一片怨声载道中,只有邵蔓薇不动如山,兀自练球。她的这种镇定很快吸引了集体的目光。 不知不觉中,三班的同学密集地朝她围拢。 “喂,邵蔓薇,你去找老师说,这件事不关我们的事。” 邵蔓薇抱住墙上弹回来的球,转过来看着乌压压的一群人,“不干。” “什么不干?凭什么不干?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 “我也要写检讨,我也要罚站啊。” “你那是活该,你不去偷东西哪有这么多事?” “你别害人了。” “就是,你还是班长呢,你根本不配当我们班班长。” “你去找老师说听见没?” …… 人言如炮火,高密度地轰向邵蔓薇。她想走开,却被人墙堵得无法动弹。麦佳佳冷笑着远远站着看她被一群人围追堵截,心里涌上不正常的快乐。 远在另一头的篮球架下,四班的女生一边观望一边问在人群中心专心投篮的那个女生,“吴桐,赵逸晨呢?” 吴桐手腕朝高处一甩,投出一个利落的三分球,“不知道。” “不是,我看三班有点不正常啊。那家伙不会要出事吧,赵逸晨人呢?平常她有事他不是跑得最快吗?” 吴桐捡回篮球跑回来,朝远处三班的聚集点望了一眼,然后四下扫视,依然没找到赵逸晨的身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唤过四班的班长,“石头,赵逸晨呢?” 石信挠了挠头,原地转了一圈,“不知道啊,奇怪,他平常虽然不上体育课,但还是会到的啊。毕竟那个谁不是在嘛哈哈哈哈哈哈。” 吴桐不理会他的自娱自乐,抱着球观望三班那边的动静,“你把大家叫过来。” 石信也察觉了不对劲,火急火燎地就去叫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气氛好像被点燃了,一颗球砸向树干,紧接着一声轰隆巨响,树干笔直地坠落。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像掉帧的电影,充满失真的劣质感,让人无法信服。三班的众人倏然往后曲线形散开,麦佳佳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扔出去的那颗球落在地上,轻轻弹了两下滚到一边,停在了横躺在地上的少女脚边。 不可能,这种事怎么会发生。 这不可能。 麦佳佳的意识仿佛一分为二,隔着什么看着这奇异的一幕。 少女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仰躺在那里,呼吸薄弱,鲜血从她额头上缓慢地流淌,没过多久爬满了整额头。她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的地面上,脚上的一只皮鞋散落在一旁,红得刺眼。树干压着她的腹部,看起来很沉。 一群人呆滞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抛进时间的黑洞,失去了反应能力。 齐烽从远处跑过来,一边去抬树干,一边大喝,“呆着干什么!打电话!” 大家这才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地去搬树干,打电话,互相拥抱和安慰,祈祷和流泪。麦佳佳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几乎要哭出来,“我……她……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理会她。 齐烽拍了拍少女昏迷不醒的脸,她的头软软地倒在在他的手掌中,血黏腻地糊在他的手指上,那点红色像团火,点燃他的目光和理智,他面沉如水地地冲一众人吼道,“你们在干嘛!你们疯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人群中不知道哪个女生大喊了一句,“不是你先说要让她滚出三班的吗?” 四下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知了不要命的叫声瞬间清晰得像一根根针扎,无情地扎进了人们的耳膜。 齐烽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同班同学,随即低头抱起少女,奔向了医务室。 我不能让他们通知梁边。 操场离医务室并不远,中途邵蔓薇还醒过那么一次。她努力睁了睁眼,逆着光意识模糊地揪着齐烽的衣领问他,“你为什么抱着我。” 哦,因为你被一棵树砸中了。齐烽只是在心里冷冷地想了一下,没意识到自己真的这样回答了她。 邵蔓薇居然笑了笑,随即虚弱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吸了口气,说,“好疼。” 她的眼泪冒出来,渗进衬衫布料,温热的,又有点烫似的。齐烽说不明白怎么回事,心脏快速地跳动了一下,快到他察觉不到异样就回归了平常。 邵蔓薇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坦诚,看起来那么盛气凌人的一个人,满口是谎的,在旁人面前竟也会毫不避讳地掉眼泪,说疼。齐烽觉得这真是他见过最奇怪的生物。 把邵蔓薇放在医务室的床上以后他才发现,这个奇怪的生物毁了他一件衬衫。 医务室的年轻医生日常只是个摆设,一天天没有用武之地地消磨日子,好不容易赶上件大事,当下是异常地热情。他给邵蔓薇做了清创,又进行了繁复的包扎,一再确认她没有生命危险,还絮叨着必须要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是否伤到了脑部……总之全方位地研究了邵蔓薇伤情还顺带展望了下她未来几年的健康情况,相当尽职。 齐烽在等待的间隙里无事可做,于是便出去清理衬衫上的血渍,一出门就和一个中年男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抱着一箱可乐,一只手将手机屏幕戳到他跟前,问他,“诶,小伙子,你见过这个女孩子吗?你知道她几班的吗?” 齐烽本来不想理会,余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停住了脚步。 屏幕上是一张支付宝头像,头像上的女孩子长发披散,眼神柔顺,笑得很天真。他仔细看了一眼屏幕,竟然唐突地伸手戳了下,放大了那张支付宝头像。 齐烽看清楚了那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然后抬头扫了眼面前的人,这才发现他是校门口那家小卖部的老板。那一刻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还是很克制很有礼貌地问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你认识他?”刘乐看起来很高兴,抹了抹额头的汗说,“这事说起来很复杂,她前几天么不是让我送箱可乐给她朋友,其实也不是朋友……后来她说要给我打两百块钱,结果给转了五百。我这不是……诶,总之就是我想给她送一箱可乐……嘶,小伙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你是不是前几天那个……” “齐烽!” 刘乐的话被打断了,两个人齐齐扭头去看,只见杜若拎着两瓶水跑了过来。在她身后,沉白书面无血色地站立着,没有再往前也没有再退后。 女生黑发披肩,眉目顺从地望着齐烽,眼神透着绝望,但同时心里却近乎解脱地想,太好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撒谎了。 · 同一时间,操场上。 麦佳佳失魂落魄地抱着那颗球——那件凶器,久久没挪动一步。刘童她们安慰着麦佳佳,对其他同学内容丰富的目光视而不见。 —— “看什么看啊,谁叫她自己站在树下。” “现在是怎样,谁受伤谁就伟大是吗?她受伤了也不能把她做错的事抵消掉吧。” “你们就没有错吗?又不是我叫你们堵着她不让她走的。” 另一边的同学也据理力争。 “不是你们,谁会去找她麻烦啊!” “真是的,你们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 “反正不关我们的事,老师问起来也照样不关我们的事。” 同一群人,成功地分化出了两个流派。两边人马追究来追究去,没分出胜负,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自然灾害难以抵挡,都是台风害人,“这种小概率事件都能被她遇上,只能是她运气不好吧……” 四班的同学从邵蔓薇出事那刻起就已经停了手头的事,小幅度地往三班的方向聚拢。一群人观望着三班同学的动向,等听到隔壁班同学那套实用的富有神学色彩的理论,四班的一个女生终于忍不住嗤了声,偏头不屑地说了句,“真是看不下去了啊。” 另一个女生回头看了眼吴桐,问,“你怎么说?” 吴桐一只手臂抱着球,垂眼站了一会,重重把球往地上一掷,扫视了一眼本班的同学,问,“四班的低等生物们,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旁边一个男生伸了个懒腰,说,“啊,早就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久没被人这样叫了,还真是怀念啊。” “嗤,真是的,我们四班的渣渣,轮得到三班那群败类来教训吗?” “今天就替赵逸晨那个人渣做件好事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下,一颗球就精准地砸向了三班的一个女生,随着对面女生的惊叫声响起,战争的号角正式吹响—— “喂!文科班的弱智们,让老子来教你们怎么做人吧!” 有一种战斗,叫做被迫开团。高二(3)班被开天辟地的一篮球砸懵了以后,飞速衡量了下敌我力量……其实没什么好衡量的,就是个球的事。衡量的结果是三班的同学们向敌军发射了排球。 操场上空两种球呈环绕立体交叉飞行,如同一场小规模爆发的低空流星雨。波澜壮阔,只是不美。 体育老师们一时无法冲进战斗区进行治安管制,只能在安全地带鸣口哨示警,可惜一律被酣战中的人们当成了背景音效。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成功吸引了教室里同学们的眼球,没过多久,三四两班打群架的消息就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大地,造成了旷日持久的不良影响。 这场大型团体无组织械斗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最后因为球量严重不足而被迫中止。事情传到教务处时,教务主任正在对赵逸晨训话。听到消息,他第一时间扭头对赵逸晨吼道,“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赵逸晨略显无辜地耷拉着眼皮瞅了他一眼——事发时小爷又不在现场,强行甩锅啊? 教导主任音量持续飙高,“你把人都带坏成什么样了!” “……”行吧,都是我的错,911是我远程操控的,无人机是我用意念炸毁的,我是庶民的领袖我是恐怖分子首脑我是仁波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赵逸晨心态平稳地承受着教导主任的迁怒,却并未让教导主任痛快多少。 每个学校都有一个地中海,教导主任深信自己过早的秃顶一定不至于是自然生长,而是被赵逸晨给祸害的,所以他又揪住赵逸晨训了五分钟才匆匆赶赴现场。赵逸晨正打算去凑个热闹,中途却听闻邵蔓薇出事,急匆匆转道去了医务室。 · 医务室门口。 杜若跑近了,有点高兴地问刘乐,“老板您怎么在这?” 刘乐示意她看手机,“我找个人……” 杜若的视线移过去,齐烽却飞快地将屏幕摁熄了。杜若的目光诧异地闪了闪。齐烽却状若不经意地扫了眼沉白书,切断了刘乐的话,“没什么,他来送可乐。” 他说着转向刘乐,“老板你找的人在高二三班,您走右边那条路,上楼左拐第一间。您快去吧,再过五分钟就上课了。” 刘乐一听要上课了,不免有些着急,匆忙应了声就腾手要拿回自己的手机。齐烽正打算递还,中途却陡然收回了手。刘乐愣了一下,来不及问什么就看见齐烽低头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男生一边低头操作着手机,一边说,“我加一下您支付宝,以后买东西方便。” 刘乐觉得挺高兴,等齐烽递还手机,跟杜若道了别就走了。 杜若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说不出什么来,她的目光在齐烽身上转了几圈。齐烽不看她,接过她手上的水仰头灌下了大半瓶,然后才一抹唇,说,“她在里面,你去看看?” 杜若琢磨不出什么,说了句行回头扯了沉白书就往医务室里走。沉白书咬着唇看了齐烽好几眼,跟着杜若走了。 齐烽在原地站了会,将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空瓶子往垃圾桶里一丢,靠在墙上打开了手机。支付宝的应用软件里,好友栏上显示着刘乐发来的一条未读消息。齐烽点开,看着那张属于邵蔓薇的照片,目光漆黑。 那是他刚刚用刘乐的手机给自己发的。 齐烽看了两眼,点击保存,把屏幕摁熄,靠着墙闭起了眼睛。脑子里却自然地浮现了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比现在要小,应该是早两年拍的。那是一张他拍照,拍摄的人大约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她的目光不是对着镜头的,而是对着拍照片的人。原来她也曾有过那样的眼神么。 那么乖巧,不像她了。 齐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保存这张照片,他抹了把发顶,听到远处杜若语气急切地在说什么,紧接着是一串脚步声。 齐烽睁开眼,看到邵蔓薇顶着被包扎得密不透风的头大步走了过来。 男生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问,“你……” 少女却直接错身从他身边越了过去,连看也没看一眼男生。 齐烽回头,看见邵蔓薇被匆忙赶来的赵逸晨截停。 赵逸晨拉住邵蔓薇,“去哪啊这是?这副样子还瞎跑?” 邵蔓薇的声音难得带上了一丝急切,“你放手,我不能让他们通知梁边。” 我们干票大的吧。 赵逸晨不许邵蔓薇胡闹,“回去!你连鞋都没穿!” 邵蔓薇光着一只脚,白袜底极度不讲究地踩在地面上,边缘沾满了灰。她顾不上脏,蹬掉另一只鞋就想跑。 赵逸晨紧紧箍住她手臂,“梁叔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赵逸晨哄她,“你进去,我帮你去跟老师说。” 邵蔓薇烦躁地推了他一把,“赵逸晨,你别再烦我!你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忙吗?” 她这一推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赵逸晨平衡感原来就不如一般健全的人,这下被推得狠了,失去重心往后栽了两步,全靠拐杖支撑才险险站稳。 在场这么多只眼睛看着,他的形容,一时竟教人觉出了几分狼狈。 赵逸晨立住,垂眼笑了下,轻忽地说,“我这不是太热心了么,你说我能有什么事要忙啊。” 阳光从少年身后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拨拉得细长,竟透着些不合宜的单薄和虚弱。 邵蔓薇放慢脚步,偏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是闭紧嘴巴跑掉了。 教师办公室里一片沸腾,邵蔓薇顾不得讲礼貌,粗鲁地推门而入。谢靳安捏着手机,抬头看到本班的伤员,皱起了两条常年不得安生的眉毛,“我正要去看看你,你这……还挺精神么?” 邵蔓薇大踏步走到他身前,语气从未如此诚恳与信赖,“老师,我没事,我很健康,您别通知家长。” 谢靳安悠悠叹了口气。 邵蔓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毕竟是被学校的树砸晕的。”这样说来,为什么有点荒诞?她忍住那点滑稽感,“学生在学校受伤,学校也交代不过去,到时候会很麻烦。您只要不告诉我家里,我拆了纱布用头发挡一挡,回家不会被发现的。” 她期待地看着谢靳安,大眼睛好似在蛊惑人心:老师您放心,只要我们通力合作,一定可以瞒天过海。 谢靳安有些欣慰和感动,“你能为老师和学校考虑,真是太难得了。老师误会了你,老师没想到你是这么体贴的学生……” 邵蔓薇松了口气,“老师你同意啦?” “我是很想同意,”谢靳安略显惋惜地抬抬手机,“不过你来迟了,我刚挂断电话。” 邵蔓薇看了眼通话记录,两眼一黑,忍不住跺脚,“老师你气死我了!” “……” 邵蔓薇扔下谢靳安,飞奔去操场找自己的手机。上体育课手机没地方放,她是背了包来上课的。操场上一片喧哗,远处的橡胶跑道上乌压压一群人在跑圈,似乎是两拨人,口里还在斗志昂扬地互相扔话。邵蔓薇没空听他们在喊什么,精确地跑到第三个篮球架下,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 手机一开机就进来好几通来电提醒,都是来自同一个人。没给邵蔓薇留出思考的时间,机身又开始不安分地震动。这种无声的催促让人心烦意乱。 屏幕上属于梁边的来显像一只大网兜头而来,邵蔓薇瞳孔闪了闪,飞快地掐断了电话。掐断了之后该怎么办呢?她还没想好。 下一秒手机却飞快地进来了一条短讯—— “我再过三十五分钟到。” 这个数字如同死亡倒计时,令邵蔓薇笼罩在一种奇异的被隔离感里,那是一种面对临终审判的认命一样的平静。她听着知了神经质的叫声,意识变得格外清晰,连远处橡胶跑道上那两拨人在喊什么都听得异常清楚。 大约是犯事者基数太庞大,教导主任一时没办法都把三四两班的人打包带回教务处料理,干脆就地让他们先跑个十来圈,消耗消耗他们在残酷的应试教育压迫下无从释放的青春期过剩的能量。 哪知三四两班这群中二少年精力确实过剩,上半场武斗没分出个胜负,这会儿在塑胶跑道上又恬不知耻地进行了文斗:一拨人振聋发聩地喊,“三班三班,酒囊饭袋!”另一拨人立刻动情地回应,“四班四班,都是书呆!”此起彼伏,气势如虹,单曲循坏似的极富节奏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多团结和默契呢。 邵蔓薇被逗得笑出了声,低头若无其事地回消息,“你今天有空来接我呀?我晚上想吃龙虾。” 她最喜欢央着梁边亲手给她剥壳,工具齐备,敲打剥挑,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一套功夫下来赏心悦目。最重要的是,每每都让她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的耐心是独属于她的。 梁边很快回复,“澳洲龙虾快上季了。” 邵蔓薇几乎可以想象他发出消息的样子,一定是按着眉心略显疲态,但目光淡漠毫无感情。 她瘪着嘴低头打字,“前年不是说想送我去三藩市,这么快就改澳洲了?” “那边气候好点。” ——适宜养病,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我不想去。” “留学几年回来,散散心顺便学点东西,将来替我分担一下公司。” “最好交个顶用的男朋友,不再烦你是不是?” 梁边没有再回复,邵蔓薇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脱落,“你根本早就想我走了!” 把她送得远远地,不再妨碍他的私生活,等过两年回来他就早就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到时候她算什么呢?不,这种事她不允许,决不。 · 邵蔓薇在操场上坐了很久,一直等到一群人跑得腿软,大汗淋漓从跑道上下来。 四班的人打眼就看到了她,状若不经意地从她身边经过,期期艾艾地停下。大家大眼瞪小眼,就是没人出声。 石信挠了挠头,率先打破尴尬,“好久不见哈哈哈哈哈,你伤得不重吧?” 另一个女生也别开脸说,“你不去医院呆这干嘛?” “你头上这个谁给包的,可真丑。” 邵蔓薇居然意外地对这种来自对她相貌上的挑剔无动于衷,只是一言不发地看向吴桐。 吴桐皱眉,“看我干嘛?人问你问题呢。” 邵蔓薇叹了口气,“我对你好失望啊。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幼稚。” 从旁有人喝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吗?”邵蔓薇目光扫过一圈人,“你们以为自己这么做很威风是不是?你们很得意是不是?你们就是这样想当然,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给别人添了多大的麻烦。” “真是的,我们是为了谁啊?” “为了你们的虚荣心呗。”邵蔓薇垂下眼睫,无视一群人的愤慨,“你们自作主张地逞英雄,难道还指望我感谢你们吗?都快要成年了,醒醒吧!” 一个女生捋起袖子就冲了过来,“你这个家伙……” 吴桐一把拦住了她。 那女生张牙舞爪地喊,“你别拦我!我今天非得教训一下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够了。”吴桐瞥了一眼邵蔓薇,拎着那女生打头往外走,“我们自己做的决定,不用谁领情。” 剩下的人无声地看了眼邵蔓薇,也接二连三地走掉了。邵蔓薇看着一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睫毛闪了闪,倏然开了口,“喂!” 没有人理会她,背影依然在远去。 邵蔓薇拍了拍脸,长长舒出口气,“我就快走了,去澳洲。” 依然没有人回头,但这次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你们不觉得老这么小打小闹的很没意思么?”邵蔓薇起身,拉了拉领口的蝴蝶结,“我们——干票大的吧!” · 战略性体罚结束,教导主任示意体育老师们鸣口哨叫集合。三四两班排成相邻的两个方阵,教导主任揪着慢悠悠到场的赵逸晨训个不停。谢靳安此时才姗姗来迟,招呼本班学生给个面子,赶紧排好队。 两位重量级人物对不同的班级进行了相同的思想教育: “今天的事,影响很恶劣。”——来自教导主任沉痛的声音。 “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应该做一个深刻的自我反省。”——来自谢靳安生无可恋的声音。 “赵逸晨,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你必须为你擅闯教务处、目无尊长、私下伤害同学人身安全、鼓动同学打架斗殴、带坏校风校貌……等一系列不良行为当众做一个检讨。至于其他同学,我想我需要和你们的家长进行一些思想上的交流……”——来自教导主任蠢蠢欲动的声音。 “麦佳佳,刘童,苏丽……你们六个,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你们必须为你们私下伤害同学人身安全、鼓动同学打架斗殴、带坏校风校貌……等一系列不良行为当众做一个检讨。至于其他同学,我想我需要和你们的家长进行一些学术上的交流……”——来自谢靳安依旧生无可恋的声音。 “检讨啥?谁说我要做检讨了?”——来自赵逸晨同学宁死不屈的声音。 “我们才不要呢!要检讨也是邵蔓薇先为自己偷手机的事情做检讨!”——来自六位姐妹一致对外的声音。 教导主任眉头往下重重一放,“反了天了你们——” 眼看战火一触即发,斜刺里插进了一道声音: “老师,他会检讨的。” 女生的声音甜美、疏淡、笃定,轻而易举就安抚了一场很快就要爆发的冲突。 赵逸晨闻言转头看了眼人群之外的邵蔓薇,耷拉着眼皮保持了沉默。 一群人意外地将目光投向灰头土脸的少女,谢靳安的脑神经又岌岌可危地咯吱作响,“邵蔓薇,你先回——” 邵蔓薇不动声色看向他,“老师,我也会做检讨。” 老师们被关了小黑屋。 邵蔓薇的决定带给刘童她们的不是欣喜,而是意外。伴随着意外,还有微量的心虚和不安。因为作检讨就意味着承认偷盗行为,而在被污蔑偷盗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该对自己的名誉这么草率,除非她不正常……不过话说回来,她好像的确算不上正常?尤其在被树砸中脑袋以后。 校方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很暧昧,之前邵蔓薇极力否认,他们一方面心存疑虑,一方面要顾及学生的前途,只能折中处理。这次邵蔓薇当众自曝,教导主任和谢靳安固然不满,却也不便回护。 事情就这样不被祝福地敲定了。 梁边到时邵蔓薇已经收拾妥当。头上的纱布重新包扎过,只盖住额头一角,美观很多。袜子是不能再穿的了,鞋子么,一只在操场上,一只被人摆放在了医务室门口,端端正正,还是只红鞋子呢,真是灵异又滑稽。 邵蔓薇拎着鞋子去洗手间,脱下长筒袜穿好鞋,将就着洗了把脸,通通透透地去见梁边。 少女坐上车,放下书包,转头,换上面对长辈该有的目光,“手续什么时候办好?” “这一两周。” “我从明天起不用再来学校了?” 梁边明确地应了一声。 “可是,我都没有上过晚自习。”邵蔓薇垂眼掰着指头,细声细气地和他商量,“今晚我想上一次自习。你不是说过吗?做学生就要有做学生的样子。” 邵蔓薇说这话,跟一个政.客说做人要正直的效果其实差不了多少。 梁边大约是觉得自己这样想邵蔓薇有点不厚道,语气缓和了很多,“没有其他?” “没有了。” “我知道了。”梁边发动车子,“朱迪说御祥屋的粥不错,去试试?你带着伤口,吃海鲜容易发炎。” 又是御又是祥,倒确实是朱小姐的品味呢。邵蔓薇近乎刻薄地想着,同时很乖巧地应好。 小姑娘顺从得让人觉得自己残忍。梁边觑了她一眼,哄她,“今晚先将就一下,出去了随便你怎么吃。” 邵蔓薇笑眯眯地看向他,“好呀。” 好呀。她心里知道,她若是出去了再也不会碰这东西。 梁边永远不了解她在想什么,像天底下所有不了解子女的父母一样。在这点上,他倒很有做监护人的天赋。 · 齐烽放学的时候发现齐云生在门口等他。她今年十岁,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读三年级了,学校就在一中附近。齐烽偶尔放学会去接她。小朋友正是爱瞎跑的年纪,来过几次一中,记住了路,每次爸爸有事耽搁了没来接她,都会熟门熟路地找来。 齐烽看到齐云生的时候有些意外,因为小朋友眼周发红,显然是刚哭过。一路上齐云生都不吭声,到家了却死死揪住他不让他走,眼中流露重度的恐惧,那团阴影几乎把瞳孔淹没。这让齐烽觉得不寻常。 齐烽晚上的时间一向紧张,齐云生从来不会这么胡搅蛮缠,再三追问之下,小朋友终于承认是在学校里受到了欺负:因为她太笨,学体操老是同手同脚,也许还因为其他她想不到的原因,同学们都不跟她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在她背后贴小纸条,画丑人漫画来影射她,往她书包里倒蟑螂,虽然那只是尸体,握在手里的感觉也并不会让人感觉好多少。在这之后,连和她最亲密的小朋友都不再搭理她,因为怕受到牵连。 齐云生被扼住了喉管。这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她不敢让大人知道。对像她这样的小孩子来说,这是场无法应对的灭顶之灾。如同史前时期猿人面对恐龙缓缓压来的巨大脚掌,被死亡的恐惧吓得呆若木鸡,四肢连同灵魂都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还要承受什么,这戏弄和残害仿佛无休无止,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结束,你好像应该期待主宰者突然良心发现,又模糊地觉得这种祈求接近屈辱。整个世界危机四伏,你只是一只苟延残喘的蝼蚁,一只惊弓之鸟。 齐云生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要求哥哥不要告诉爸爸。因为觉得自己笨才会遭遇这样的对待。一切被施加的伤害,让她觉得犯错和羞耻。 齐烽最终放弃了出去的想法。他在脑中列好解决的方案,坐下来陪哭得快晕厥过去的小朋友看了会儿动画片,等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才走开。他调试了下中央空调的温度,关掉电视,替小朋友擦干净脸、盖好被子就进了卧室, 齐烽没有关门,他拿起桌上的日历,划掉早上标注的日程,坐下来写题。 一路答很顺畅,直到第十三题: 智者学派指出:法律、正义只是人所约定的习俗。为了避免互相伤害,人们相互约定不伤害别人,这是政府创立的基础。正义的本质和起源在于人们实践了先前的约定。该观点被称之为“人类最早的社会契约论”。对此理解正确的是 a.智者学派重视永恒的正义 b.智者学派重视法律的作用 c.启蒙运动萌发于古代希腊 d.遵循人性是法律制定的基础 男生毫不犹豫地选了d,脑子里却不停反刍那句【正义是人们为了避免互相伤害所订立的社会契约】。他想到小姑娘泪痕交错的脸和红肿的眼,觉得如果正义的定义是避免互相伤害,那么学校里恐怕根本不存在正义这玩意。或者正相反,群体的正义有时候反而体现在高度共识地去伤害某一个体。我们起誓,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们绝不互相伤害,我们指定一个人去承受伤害——一场公然的密谋。 对于学生,学校是初始形态的生物群落,在这里每个人心智尚未成熟的人都会遵从最原始的生存之道:趋利避害,弱肉强食,随波逐流。 齐烽握紧拳头,目光不期然扫过衬衣上的血渍,那来自另一个受害的个体。 —— “不是你先说要她滚出三班吗?” 手机不合时宜的响动打断了齐烽的思绪。 电话是沉白书打来的。 齐烽接起来,无意识转动手中的笔,“白书?怎么了?” 女生的声音柔和,其中掺杂不易察觉的焦虑,“你今晚会来上晚自习吗?” “不去。” “可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齐烽看了眼手表,“不了,我今晚还有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沉白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望,“真的不能来吗?” 不能再等了, 我会失去勇气的。 女生语气里有一股恳求的意味。 沉白书不是强人所难的人,这一点齐烽是清楚的。他皱了皱眉,手中的笔从指间滑落,掉在地板。 男生含糊地应了一声,弯腰去捡笔,同时听到玄关传来的开门声。 客厅里齐云生应该是醒了,瓮声瓮气地喊了声爸爸。然后是一阵静默。 “齐烽?”话筒里传来女声的催促。 齐烽直起腰,沉吟了一刻,松了口,“我看下时间。” 沉白书刚想道谢,又听到男生冷漠地说道,“七点半吧,没到你就不用等了。” 七点半,沉白书没等到齐烽,等到了邵蔓薇。 邵蔓薇的出现引起了两次骚动,一次是她刚进门时,一次是她五分钟后出门的时候。 一群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少女,而她抱起一摞书走了出去,此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大家还没有回过神,就听到班级安装的喇叭里穿出了一道刺耳的信号干扰音,然后是播音员的声音传出来,在整个夜晚的校园回荡—— “通知,请各班级老师速到会议室开会。” “通知,请各班级老师速到会议室开会。” “通知,请各班级老师速到会议室开会。” 白炽灯下甲虫正嗡嗡乱窜,广播的余音穿梭其中,经久不散。 晚自习播放广播,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大家心里毛毛的,又没有什么明确的慌张目标,有一种失重感。各班级值班的老师也觉得莫名,走出班级在走廊上相互对视一刻,还是陆陆续续地赶往了会议室。 五分钟以后,会议室已经人满为患。各位老师按部就班地坐好,挑平常相熟的挨着,打了几个呵欠就开始投入地刷手机和聊天。等到聊得差不多了,会议室里突然陷入了间隙性的死寂。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开始寻找会议的发起人,可惜你看我我看你没个结果,统统一头雾水呢,骤然就听到一道属于学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各位老师晚上好,耽误你们点时间,今晚你们可能需要在会议室休息一会儿,这是我们准备的瓜子和可乐,请各位老师们慢用,千万不要客气。” 老师们的脸色,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似的,带着点孩子气的迷茫,眼睁睁地看着会议室大门被闪电般地关上,然后从外面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咔嚓。 附赠一群孩子的嬉笑声。 众位老师们孩子气的迷茫开始雪崩,条件反射望向门口的一大袋瓜子和一整箱可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学生关了小黑屋。 我们,被强制休息了? 老师们不可置信地按住心口,铁青的脸色呈现出直线坍塌的情绪,紧接着一阵爆喝穿门而出,震得天上的星星纷纷摇摇欲坠——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在做什么呢!想吃处分还是想退学?赶紧给我开门!” 门纹丝不动。 隔了一秒,外面传来了一道轻飘飘的回应: “对不起了各位老师们,今晚我们有事要宣布,先委屈你们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正义与和平,我们先走了,老师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哟。对了,友情提醒,不要忘了打开多媒体,更多精彩稍后再见!” 你怎么解释一部关机了的手机还能进行操作? “这群小崽子,”年段长薛彬掏出打火机,“我给主任挂个电话。” 打火机的砂轮摩擦了一下,一支烟顺利燃起。薛彬低头摁手机,不太绅士地朝前方的女士们吐出烟雾,倒不是故意这么做,只是懒得分辨对面坐着的是男还是女。如果是十年前他还会讲点风度,现在?算了吧,已经过了需要靠风度吸引异性的年纪了,而且社会地位又没有高到会自发把高尚当成必需品。 优质的品格是富裕的尊重和自重灌溉出来的,大部分资源匮乏、资质平庸的人不需要那玩意也能活得很顺遂。 缥缈的烟雾升起,坐在角落的易见微不可查地皱起眉,随即走到一旁开窗户。她倚在那里望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好风景。可神知道窗户外面是被铁网分割得零碎的视野,向下看只有低矮的居民楼和昏黄的路灯,零星的几只蚊子布景式样地绕着路灯飞舞,学校车棚里满当得溢出来的自行车和几棵枝叶稀疏的悬铃木,日复一日的自我重复。 许文开望着女老师的身影。她瘦削,常年笼罩在一身黑裙子里,仿佛是被黑夜分离出来的女人。清清淡淡的,和周围的人隔着个时空。 许文开翘起二郎腿,半真半假地搭着笑意开腔,“抽什么烟,吸烟有害健康啊段长。这还一屋子女士呢。” 薛彬拿烟的手停顿了一下,扫了眼窗边,将手机往桌上一丢,“没信号,电话打不出去。你们试试看吧。” 等许文开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薛彬才侧过身,捎带口似的回答了句,“女士们都没开口你倒先开口了,我很怀疑你属性啊老许。” 也是半开玩笑的口吻,女士们含蓄地皱了皱眉,也跟着笑。许文开仍旧翘着二郎腿,只是变换了一只脚。他瞟了眼易见的背影,发觉她并没有回过一次头,心里有些不是味,觉得自己出这个头出得不太值当。 微妙的气氛和努力忽略微妙气氛的气氛中,许文开掩饰性地去开了瓶可乐,然后走到窗边递给易见,“想什么啊易老师?” 易见手指扒拉在铁网上,语气清淡:“想上厕所。” “……” 许文开进退两难地拿着可乐,尴尬地自己低头喝了口。 身后有人嚷嚷起来,“嘶我手机也没信号。怎么回事?会议室平常信号没那么差啊?” 然后是接二连三附和。 许文开心里一动,低头确认了一眼,转过头,“是手机信号屏蔽器吧?” 那可是学校购入防止作弊的,只在大型考试使用过一两次。 薛彬皱起眉,笑了,“有备而来啊,真是小看了这些浑小子。” 他的语气,不知怎的,竟像是有几分赞赏,很难捉摸。大概是日子太乏味,学生们这么一闹,算是添了点调味剂。至于教师尊严被冒犯这种事,等自由了才有考虑的余地。别说,他还真挺愿意在会议室歇上这么一会儿。人生中也许就是需要这么一小会儿,被抛出去,漫无目的地享受空白。 一个女老师捧着水杯,“刚刚那个是四班班长吧,平常很有礼貌的一小孩,怎么也胡闹成这样。老叶这会儿是住院了,不然看见自己班成这样,该哭。” “我看先哭的也是我们。下午才闹了一架呢,这会儿是还想来?” 这个猜测让在场人都有点坐立不安,这要是谁身上缺个什么零件,谁能负得起责任?学生家长可太难搞定了。 怎么办呢?翻窗户吗?可有防盗网,而且是四楼,又不是拍电视剧,掉下去是不能ng的。 “谢老师今晚是不是值班,怎么没见到人?” “是啊,他来了没啊,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年段长嗤笑一声,掐灭了从刚刚起没有再吸一口的烟,起身走到门边,翻了翻瓜子,“啧,奶油味,我不喜欢。” 他开了瓶可乐,在背后若隐若现的嫌弃目光中敲了敲门板,摸着下巴回头,“诶,老刘你个头大,过来试试能不能撞开……” 这句话的尾音被吞没在了广播声里—— “通知,请各班级打开多媒体电脑,应老师们的要求,我们要针对最近的偷窃事件和群架事件作一个检讨。” “再通知一遍,请各班级——” · 那是9月15日,距离开学过去两周,距离邵蔓薇被指控偷窃过去了一周多。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这是非常漫长的一周。 那天晚上的七点五十分,行政大楼三层的广播室,灯火通明。四班小部分不法分子在屋内轻声走动,按键音和鼠标点击声不时响起,音响控制台上红色的小灯一闪一闪。 叫张君的小姑娘被一个男生推开在一旁,委屈地说,“我都说了我不会再乱动了,你别生气了呗。” 男生指了指她,正要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们别闹。”邵蔓薇掩上话筒,扭头问正在操作电脑的石信,“石头,好了吗?” “等等。”石信抿着唇操作电脑,“我登入一下管理员账户。” 吴桐在一旁踱着步子,垂下的刘海被电扇不时吹开,露出右眼角黑色的小泪痣,“你行吗?” “别吵。”石信坐在电脑前摆弄,输入一串字符,摁下回车键,等了两秒,笑没了眼睛,“ok连上了。” 一屋子人都松了口气。吴桐赏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可以啊,这手技术哪里学来的。” “远程操控嘛,有局域网就行了。就是账户密码比较难搞。” 旁边一个女生捧着脸作崇拜状:“这你都能破译?好像黑客哦。” “那是。”石信得意地扬起眼角,“谁让卞老师把账户和密码记在书本的第一页,我早就想试试了。” “……”这是作弊吧。 “好了吗?”邵蔓薇偏头看了他们一眼,递过手里的u盘,“插上这个。” u盘插入的同时,电话铃响了。邵蔓薇转过头,接起来,“多媒体都打开了吗?好,辛苦了。” 她放下手机,打开广播,调整姿势以后对上话筒—— “大家好,我是高二三班的邵蔓薇。” 少女沉静的声音透过广播,像一枚炸弹从校园上空投放,把每一个班级都被炸得措手不及。学生们茫然地抬起脸看向壁挂式音响,仿佛那样就能看到说话人的脸。 说话人的声音透过广播,悠悠地穿梭于9月份还存续着余热的空气里: “9月4日,一部不属于我的手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在了我的书包里。我们班六位同学指控我偷了这部手机,我也因为这项指控遭受了一些不好的对待,我的伙伴们也为了我犯了一些错。今晚我想告诉你们,我并没有偷窃。在我为自己证明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那部失窃手机的失主——苏同学,你在吗?”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苏丽所在的位置。在她旁边,几个四班的男生把手机递到她唇边,让她回答。但苏丽抗拒地抿着唇不肯说话。 这样被逼着让她觉得愤怒又恐慌,偏偏老师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刘童站了起来,推了那男生一把,“你们想干嘛?” 那男生下意识挡了一下,刘童被撞得后退了两步,三班有几个男生走过来想要制止,双方推搡了起来。形势险峻,谢一维起身插了进来。他推开四班的男生,“怎么,中午没过瘾啊?你们这样跑到别人班级撒野,会不会太没自觉了?” 三班的男生附和着要他们滚出去,谢一维却又转身拦下,“等等,别急。先让她说,我也挺想听听邵同学要怎么说。” 谢一维拿过手机,递给苏丽,“苏丽,你不用怕,有什么说什么。如果她真偷了手机是怎么也抵赖不掉的。” 谢一维从眼神到语气都含着探究。苏丽咬着唇,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 “苏同学,”广播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问她,“你是害怕了吗?” 苏丽触碰到谢一维怀疑的目光,脑子一热就冲口而出,“谁害怕了?” 邵蔓薇声音里有笑模样,“好啊,怕就没意思了。”她支着下巴点点头,示意吴桐把手机对准话筒,“苏同学,你说那天晚上你打过手机,手机是关机状态对吗?” “对啊。” 苏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广播里投放出来,经过手机和话筒的双重过滤,伴随着刺耳的信号干扰音,这感觉还是挺奇妙的。她有些失神。 邵蔓薇再度问到,“后来你整个晚上都没打过电话是吗?” 苏丽疑心这是什么陷阱,却只能不甘心地点头,说,“是啊。” “这部手机是有远程追踪和锁定功能的,你没尝试过吗?” “我尝试过啊,但手机关机了是追踪不到的……” “哦是吗?”邵蔓薇慢吞吞地问,“一整个晚上都没开机吗?你一共尝试过几次追踪?” “……三、三四次吧。” “那你还记得是在什么时间点吗?” “我怎么会记得……七点钟到十一点钟吧。” “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的意思是手机在这个时段内都是关机的呢?” “手机在你那里啊,关没关机你不是最清楚吗?” 邵蔓薇拨拉了下话筒,“你就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苏丽点头,“是。” “那很好。”邵蔓薇笑了起来,示意石信调出一张数据图,“现在请大家看屏幕。这份是苏丽同学手机号码当天晚上的数据使用情况,在七点到十一点钟之间,手机一共使用掉了348m的流量,接通过三个来电,苏同学,你要怎么解释一部关机了的手机能进行这些操作呢?” 你见过有人非法入室是为了给屋主打扫卫生的 苏丽愣了会儿,有点儿恐慌,有点儿不愿意继续周旋,但又不得不绞尽脑汁勉强支撑。 说得越多越容易犯错。比被戳穿谎言,她更害怕这种随时会被戳穿的不稳定性。众目睽睽之下,真的很可怕。 但她又不敢沉默太久,显得她心虚,虽然她确实很心虚。 苏丽只能装得一点儿也不心虚地说道,“我也不是不间隔地追踪……” “是啊,我运气就是那么好,能够准确地避开你所有追踪的时间,偷你的手机只是为了用你的卡上上网,顺便帮你接三个电话……你见过有人非法入室是为了帮屋主打扫卫生的吗?” 谢一维嗤地笑出了声,这让苏丽红了脸,周围的视线仿佛五彩斑斓地变幻着颜色,很恼人。 苏丽你了两声,说不出什么话。刘童一把抢过了手机,“一定是你拔了她的卡插到了自己手机上!” 刘童的声音激烈,引发了一阵嘈杂的信号干扰音,吴桐将手机拿远了些。 “刘同学?”邵蔓薇将立式麦克风拖近了一点儿,“请你不要着急,会轮到你的。” “你什么意思?” “待会你就知道啦。”邵蔓薇蹬了蹬鞋子,“苏丽同学,我再问一遍,你现在还是坚持我偷了你的手机吗?” 苏丽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了,一阵发紧。她隐约觉得,如果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好,结果可能会很糟糕。但都这个时候了,要她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承认自己栽赃?刘童会吃了她的。 苏丽把心一横,“你别狡辩了。” “好了,我知道了。”邵蔓薇怪惋惜地点点头,“我对流行歌曲不熟,你们喜欢听什么?周杰伦?井柏然?算啦,石头,放一首卡农吧。” 广播里真的开始播放音乐,全校师生都有些懵——这是广告时间稍后继续? 邵蔓薇的声音却没有随着音乐停止,她调出了一张号码图,“苏同学,你记得这几个号码吗?” 苏丽望着那些数字,是全然的迷茫。她确实不记得,但脑海里却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让她煞白了一张脸。 在周围的人还一脸无知的时候,苏丽开始全身冒冷汗,“我不认识这几个号码……” “这我相信,现在谁还记号码呀。”邵蔓薇将鼠标挨个点过那些号码,“这个,还是这个?这个吧,我们马上就知道号码的主人是谁了。” 邵蔓薇开始拨号,线路等待的嘟嘟声漫长而且持久,在全校投放下一片寂静的真空。 苏丽觉得这是她现有的人生中经历过最漫长的时刻,她像砧板上的一条鱼,无力地等待着刀口落下。电话那头响起声音的同时,苏丽滑落在了位子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完了,这次什么都完了。 “喂?”电话那头的女声轻快而困惑,“你好?你是哪位?” 邵蔓薇带着笑容开口,“你好,请问你认识苏丽吗?” “认识,不过你是……” “是这样的,我是校广播站的,今天是苏丽同学的生日,我们想请她的朋友帮她点一支歌为她送上祝福。” 对面的女生恍然大悟,难怪会有音乐声呢,“可是苏丽的生日不是……” 刘童夺过手机大喊,“林檬,她骗你的!你快挂断电话!” 邵蔓薇飞快地掐断了连接着刘童的那部手机。 “诶?”林檬有些不在状况内,“刚刚那是刘童吗……” “是呀,她跟你闹着玩呢。我听她说你们是初中最好的朋友呢。所以你要为苏同学点一支什么歌呢?” “点歌什么的……可是苏丽的生日是前两周的事了啊。” “是吗?你没记错吗?” “当然没有啦,9月3号是她生日。那天晚上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呢……” “你怎么晚上打电话呀,人家生日都过完了。” “我上补习班,九点钟才下课……诶,总之,这歌还点么?那我点一首《海阔天空》吧。” 那首《海阔天空》像一首丧曲,在众人恍然大悟的目光中响起。 大势已去的苏丽,把头埋在臂弯里久久没有抬起来。 · 齐烽到得很晚,他把车子停在车棚,落锁的时候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很少听粤语歌,黄家驹是个例外。如果歌声可以具象化,那晚的歌声其实就像一场不期而至的雨。 齐烽在雨中站了会儿,听到有人在喊他。 “齐烽同学!齐烽同学!” 齐烽皱了皱眉,为一首歌被打断。他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到了四楼会议室窗口堆迭的人头。 “许老师?年段长?” 许文开整张脸贴在铁网上,微微变形,“齐烽同学!你快上来给我们开开门!” “够了。” 雨停了,世界风平浪静。 齐烽上楼,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打开门时一屋子的老师都没察觉,只是张着嘴看向大屏幕,屏幕上正上演着恃强凌弱的戏码。 因为是实拍视频,画面摇晃得厉害,视频拍摄的地点似乎是一间教室,一个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生被一群人逼近墙角,周围一只只看不到主人的手推搡着她,按着她的脑袋逼迫她跪下,谩骂声不绝于耳。小女生像一只溺水的狗似的扑腾,喊对不起,喊妈妈,不过都没有什么用。领头的人大力抽打她的耳光,揪起她的脸让她正对镜头,说你再去告诉老师啊去啊,你要我们把视频曝光让大家看看你的样子有多恶心吗? 脸被打得偏过去,又偏过来。 泪水和红肿的痕迹凌乱交错。 不要,不要。 小女生竭尽全力地躲避镜头巨细靡遗的记录,从刘海下露出的惊恐和仇恨的眼神被定格在了画面上。 齐烽依稀辨认出,那是刘童的脸。 几年前还很幼弱青涩的刘童,留着长发,人也没有现在这么高。 她好像是一夜之间长高了。 齐烽从老师们脸上看到了不约而同的惊愕和愤怒。 邵蔓薇的声音从广播中响起,惊醒了一地目瞪口呆的人,“老师们应该也很惊讶吧。作为大人你你们,真的知道学校里每天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吗?你们看到过,听到过这样的我们吗?除了分数,你们真的在乎吗?” “我这里还有几个这样的视频,你们要不要好好看看呢?” 邵蔓薇的声音带着种细微的亢奋的颤抖,齐烽听得微微皱眉。 许文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走,快走!不能让她再放了!” 他转头和站在门口的齐烽对视了一瞬,快步走了过去,“齐烽同学,辛苦你了……” 话音未落,齐烽就后退一步,砰地关上了门。 许文开眼前一黑,条件反射护住自己差点撞上门的鼻子,喝道,“齐烽你做什么?你疯了?” 回应他的是干净利落的落锁声。 咔嚓。 齐烽沉默地转身,大步下楼,跑向了播音室。 许文开在他身后不可置信地敲门,“快放老师出去!” 渐渐远了。 夏夜的风里裹着微不可查的凉意,邵蔓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落下。 “刘同学,欺负别人的感觉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让你感觉自己很强大,让你忘记了自己曾经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 遥远班级里隐隐的沸腾声传来。 邵蔓薇还在往下说,“正在看这个视频的其他同学应该也很兴奋呢。” “可是你们一个一个的,都好不到哪里去。” “身为老师,从来听不见学生的声音。” “身为受害者,却拼命地成为施害者。” “身为旁观者,却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场狂欢。” “知道真相你们是不是有点后悔相信刘童她们的一面之词?有点后悔对我做出那些事?收起你们廉价的愧疚吧。没有用的。你们才不在乎对和错,你们只是需要一个犯错的人来承受你们的施虐欲望。今天是我,明天就是刘童。” “刘童,你猜明天大家会怎样对待你呢?” 正在播放的视频用嘈杂的声音淹没了这个世界。 谩骂、呼喊、哭泣、祈求…… 齐烽一把推开播音室的门,干脆利落地拔掉了放映机的电源。 戛然而止。 一切声音都被剪断了。 突兀的寂静笼罩着整个校园。 广播室里的人齐齐朝齐烽看过来。 邵蔓薇坐在桌前,手里捏着麦,脸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半张着嘴,静静地望着齐烽。 齐烽上前两步,伸手关掉了话筒。 “够了。”他低头俯视邵蔓薇。 咔嚓,话筒合上的声音。 最后一点声音熄灭了。 犹如熄灭了天上最后一点星光。 整个世界黑了下来。 026 结束了。 邵蔓薇夜里十点钟被接回家,事情在她那里就算告了一段落。梁边勒令她从此不许出门,她也没什么表示。还能怎么样呢? 烂摊子就给了老师和四班的学生们。 要怎么处理这些孩子呢? 法不责众,总不能全体开除了。 而且他们的初心又不坏……但是,学校的尊严是不可侵犯的!他们现在就敢这样戏弄老师,以后还得了! 于是四班全体都背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国旗下严正训话,挨个通知家长到校面谈。这在校史里是前所未有的一笔,其实学生们心里还是怕的,只是有人一起分担了这些害怕,怕的程度也就弱了。 何况大家都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事。这个年纪,大家还都愿意相信单纯的、片面的、不容反驳的正义。 那晚的后来,齐烽见过沉白书一面,沉白书目光闪躲,问他,“你见过邵同学了?” 齐烽嗯了一声。 “没想到刘童她……真的看不出来。”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齐烽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沉白书望定他,很久才慢吞吞地说,“其实那天是邵同学帮了杜若,杜若误以为是我,我……我没否认。后来她对我那么好,我就更不敢说了。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齐烽没有否认。 沉白书便低头把头发撩到了耳后,递过来一样东西,“这个,你帮我还给邵同学吧,我没有勇气当面给她。” 齐烽望着沉白书递过来的匕首,点了下头就接了过来,说,“走吧。” “齐烽。” “怎么了?” “你会看不起我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其实我只是……很想和你们做朋友。” 请你不要瞧不起我。 她的眼睛在这样说。 齐烽定定地看了沉白书一会儿,说,“没有朋友是骗来的。匕首我可以帮你还,但有些事你要自己跟杜若说。你可以做到吗?” 沉白书挣扎了很久才点头说,“好。” 齐烽犹豫了一会儿,说,“白书,我们都太小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沉白书震惊地望着齐烽。 他是知道吗? 他知道她喜欢他! 他现在是在拒绝她吗? 她浑浑噩噩地跟在他身后走,“我会和你填同一个志愿,高考结束以后我们……” “先考个好分数吧。” 沉白书的心跳随着这句话开始加速。 这算是约定吗?他们之间? “好。” 最后,沉白书用力地说道。 :) 第二天邵蔓薇没来上课。 第三天也没来。 齐烽搬回座位,看到她的书桌已经被清空了。 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班上竟然也没人说起,大家都默契地当她没来过一样。 直到有一天上课谢矜安提起,说知识竞赛即将到来,我们班原本被派去的邵蔓薇同学因生病休学了,要找一位同学补上,希望同学们踊跃报名,争做为班级排忧解难的及时雨。 结果当然是无人响应,谁又不傻。 谢矜安也不勉强,就说那好,按上次摸底考试综合成绩,齐烽同学去吧,齐烽同学有异议吗? 大家齐刷刷望向正在睡觉的齐烽同学。 班主任停顿了两秒,又说,“很好,看来齐烽同学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决定了。大家翻开课本。” 大家:“……” 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被坑了的齐烽同学在杜若那里听说了这件事。 他没什么过度反应,只是觉得这位同桌给他留下的遗产还挺丰厚的。 至于抽屉里那支匕首,则是另一个麻烦。 本来不是他的麻烦,现在也成了他的麻烦。 生病休学。齐烽哼笑了声,他前天去办公室取卷子才听说邵蔓薇家里要送她出国,也就这阵子的事。 “据说那位梁先生气坏了,连夜就叫人收拾行李订机票,小孩哭了一晚上才消停。” “本来也不是亲生的,做到这份上够了。” “那可难说,如果做得够了小孩怎么会变成这样。” “其实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太有主意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师们八卦起来也一样绘声绘色。 齐烽低头,垂下的眼皮盖掉了眼睛里成分不明的情绪。他似不经意地问杜若:“隔壁班那个吴桐,你认识吗?” 杜若的笔磕了下桌面,“不熟,怎么了?” “你有办法问问她邵蔓薇的地址吗?” 杜若愣了,“你要找她?” 齐烽嗯了声,“同学生病了,看望下是应该的。” 理由很光明正大,就是透着股欲盖弥彰的虚伪劲。 杜若也不拆穿,说那行,我想想办法。 这时候前座的小胖子很高兴地转了过来,“看望谁啊?邵同学吗?加我一个!” 杜若敲他的脑袋,“可以啊,学会关怀同学了。” 小胖子不住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邵同学那么酷,关怀她是我的荣幸。” …… 后来杜若又问了沉白书,谢一维呢,知道了以后表示也想出学校溜达一圈。 于是一个人的队伍变成两个人的队伍,两个人的队伍变成三个人的队伍,最后竟发展成了浩浩荡荡的小分队。 小胖子临出发前才问,“我们其实,是不是应该提前打个电话通知下邵同学啊?” 杜若白了他一眼,“看望同学这种事,当然是悄咪咪地进行比较让人惊喜。” 没有人吭声了。 其实是都怕打了电话会无法成行,心照不宣的事。 齐烽他们去隔壁班找吴桐的时候刚好撞见了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刘乐。 奇怪,一个小卖部老板天天往学校里跑。 齐烽问他,“您怎么在这?” “嘿,是你们呐。”刘乐呵呵一笑,指着四班讲台上的两大箱特仑苏说,“上次那个姑娘托我买了两箱牛奶送过来。” 刘乐一边说一边拍手,拍下一手指的粉笔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还让我捎带两句话,我这才小学毕业,写得可费劲了。哎,你们知道这符号什么意思吗?” 杜若循着刘乐的手指望去,只见硕大的几个字七扭八歪地挂在黑板上: “加油啊!和3班相比,你们只差在了身高上:)” 杜若下意识扫了眼三班的同学,只见放眼望去尽是三班同学们整齐划一的一张张黑脸。 她愣了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邵蔓薇,真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把好手。 她斟酌着跟刘乐解释道,“老板,:)这个符号呢,您得歪过来看,您看是不是个笑脸?这是我很高兴的意思。” 刘乐歪着头看了会儿,哦~! 他仍旧歪着头,笑得异常真诚,“你们这一代孩子真是太聪明了:)” 027 齐烽他们来四班的时候赵逸晨也在。 就在那之前,林宇还匪夷所思地问赵逸晨,“小赵哥,小蔓姐的意思是嫌弃我们长得矮吗?” 赵逸晨瞪了他一眼,他老实了会儿,恰好看到齐烽他们来找吴桐,便状若无意地凑了过去。 回来时赵逸晨正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几次打开微信又退了出去。 林宇见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小赵哥,我刚刚听到了,他们要去找小蔓姐呢。” 赵逸晨垂眼开了局游戏,没搭理他。 他又说,“小赵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赵逸晨操纵着屏幕上的人专注地跑,“去干嘛?” “去看小蔓姐啊!你不会真跟小蔓姐生气了吧?” “气什么?” 林宇默。 屏幕上的小人这时倒地不起,赵逸晨黑屏了。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丢,闭上眼往后仰了仰,“林宇,我问你个问题。” “啊?” “你说,人每天跑来跑去的都是在忙些什么?” “忙……自己的事?” “那‘自己的事’一般是些什么事?” 这个问题大概是太深奥了,林宇憋了半天没憋出个标点符号。 “是哦,”他得出结论,“那我们真的不去看小蔓姐了?” …… · 那天下午放学后,齐烽一行人来到了邵蔓薇家。 吴桐说邵蔓薇家里在学校附近有栋房子,不过现在估计不会在那里,干脆就给了老宅的地址。 市郊,独栋别墅,过来要一个小时以上车程。 到门口天已经黑了,小洋房外面的路灯下萤虫飞舞,夏虫藉藉的鸣叫声让人几近迷失。 陈妈来开门的时候很诧异,询问了梁边的意见后才把人请进来。 “真是的,这么晚了还过来看小姐,可辛苦你们了。”陈妈接过杜若递过来的果篮,脸上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喜悦,“你们晚饭吃了吗?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我去叫小姐,你们要喝点什么,果汁还是牛奶?” 说着陈妈又一迭声叫人送糕点和饮料上来。 杜若连忙说,“不用忙了阿姨,我们见见邵同学就回去,不然太晚了。” 早知道来一趟耽搁到这么晚就周末再来好了,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先生说他叫人开车送你们回去,不用担心。你们玩一会儿再走,明天周六了不上课……” 沉白书有些过意不去,“那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妈直拍手,看着小孩子们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小姐好久没有同学来家里玩过了,我早说让她多交点朋友……啊哟我说这些干嘛,你们等等啊,我去请小姐下来,你们等等。” 陈妈一溜烟跑走了,大家才终于自在了一点。 杜若大喇喇坐下来,开了瓶可乐。小胖子被明晃晃的灯光晃花了眼,坐到客厅沙发上还直咂舌,“原来邵同学家里这么有钱啊。” 谢一维倒真像来散步的,散漫得窝进了沙发里,剥了颗糖往嘴里一丢,嚼得很有味道。 沉白书正襟危坐,不经意地扫了眼齐烽。 齐烽呢,垂眼站在一旁,手里拎着书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邵蔓薇下来了。 小小的一只,一整个地笼在睡裙里,头发披散,趿着拖鞋,没精打采地扫了眼沙发上的人,“来啦?上来吧。” 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一群人面面相觑,跟了上去。 房间在三层,套间,卧室在最里面。一进客厅,邵蔓薇关上门就问,“你们来干嘛?” 沉白书斯斯文文地说,“老师说你生病了,我们来看望你。” “我生病了?”邵蔓薇瞪圆眼睛新奇地瞧着他们,“我们关系什么时候好到那个程度了?” 沉白书脸上一阵发热。 “邵同学你别这样,大家好歹也是同学。”小胖子打着圆场。 邵蔓薇歪着头,嘴角翘了翘,“先前欺负我的时候怎么没人是我的同学呢?”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邵蔓薇眼睛底下有青灰色的痕,但傲慢的神气将那点深不见底的疲惫掩饰得很好。 小胖子很委屈,“我没有欺负过你……我们只是……” 什么也没做而已。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要来的。”齐烽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斜斜背着书包,直截了当地截断了小胖子的辩解,“有事找你。” “你?”邵蔓薇打量了他片刻,“我跟你没什么事要说。不过,梁边喜欢留你们下来,你们待会儿不要乱说话,吃完饭就走,听见没?” 杜若正要说什么,齐烽打断了她。 “你跟我出来。”齐烽一把拉住邵蔓薇胳膊,径直将她扯到了阳台上。 邵蔓薇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客厅里一时间安静得像个静止的独立画面。 望出去,阳台的风卷得窗帘一阵飞扬,少年和少年们一阵默然。 028 如果以1.5倍速观看那天邵蔓薇和齐烽对话,大致情况如下: “你放开我,你到底想干嘛?” “你要出国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哭过了?” “没有。” “你哭过了。” “你有病吗?” “老师们是这么说的,而且你眼睛下面有哭过的痕迹。如果你真的哭了,是不是代表你其实不想出国?” “我没有哭过。” “你否认自己哭过了,但是没有否认自己确实不想出国。你为什么不想走,国外不好吗?” “……” 邵蔓薇最后败下阵来,“首先我确实没有哭;其次我眼睛下面的这个不叫哭过的痕迹,它叫睡眠不足的痕迹;最后老师们会那么说,只是因为他们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发出了点让他们同情的声音……我解释得够清楚了吗?” “好,你没有哭过。所以你确实不想出国是吗?” “我想不想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 “这是梁边的决定。” “梁边是谁?” “梁边就是梁边。” “他是你养父对吗?如果你不想,我会说服你养父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要你自己回来参加知识竞赛,我没时间,我要睡觉。” “……” 于是最后,齐烽背负着一个重大的任务留了下来。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齐烽突然意识到照那张支付宝头像时,邵蔓薇在看的人是谁。 因为当梁边出现在餐桌旁边时,他在邵蔓薇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心脏也不会。 那瞬间齐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这是不对的,不健康的,不被祝福的,幼稚的。 邵蔓薇自己知道吗? 齐烽不知道,他只听到当沉白书感叹“邵同学你父亲好帅气啊”的时候,邵蔓薇那句冷冰冰的“他不是我爸”以及“他有女朋友了”。 吃过晚饭齐烽就站起来,在杜若等人诧异的目光下,以一种尊敬的态度对梁边说道,“叔叔你好,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没有人知道那晚齐烽和梁边私下聊了些什么,总之当他们从书房出来时,梁边已经把邵蔓薇的护照还给了她。 “那么邵同学,周一见。” 齐烽最后对邵蔓薇说道。 029 邵蔓薇回学校上课的第三天,易老师就差点就出了事。 事情要从邵蔓薇去参加知识竞赛的前一天说起。 那天邵蔓薇因为要补习知识竞赛的内容决定要留下来上晚自习,因此放学后她就打算到校门口随便买点零食充饥。 就是那会儿她遇见了易见和麦佳佳。 邵蔓薇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麦佳佳。 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怎么说,麦佳佳收敛了很多,在班上几乎不怎么说话了。除了上易见的课她会举几次手刷刷存在感,可易见从来都不叫她,几次以后她大概也觉得没趣,从此再也不举手了,整个人彻底沉寂下来。 但之后就有谣传说她跟职业高的男生混到了一起,经常放学后看到那些不良少年在校门口等她。 这天又是这样。 不过事不凑巧,麦佳佳刚和那几个校外混混汇合就碰到了迎面走来的易见。 麦佳佳一下子慌了神,一颗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被易老师看到自己和这些混子搅和在一起,不知道她会怎么看自己。 而且最近易老师好像还在生她的气, 可是躲是躲不过了,那几个人跟得又紧。 麦佳佳闭了闭眼,努力和那几个人拉开了点距离,强装镇定地喊了句易老师。 声若蚊呐,头埋得很低,怕看见易见的表情。 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易见千万不要当场责骂她或者抓她去训话或者打给家长告状,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但出乎意料之外地,易见根本没理她。 准确地说,易见只瞟了麦佳佳一眼,随即便转头朝人群里的邵蔓薇招了招手,非常亲切和善地说,“来,蔓薇,老师给你讲讲明天竞赛的重点。” 那瞬间,麦佳佳感觉自己陡然被一盆冰水从脑门浇了下来,浇得透透的,全身都冷。她脸上一阵青白交加,直到易见她们走远了都没有缓过来。 易老师看见她了,她很肯定这一点。但易老师看她的那一眼,冷漠,稀松,轻描淡写。麦佳佳不知为何觉得羞耻,更觉得愤怒。 来找他的那个男生,叫孟非,职高有名的一个混子,这时忽然撞了撞她肩膀,兴致勃勃地问她,“刚刚那个是你老师?你老师挺漂亮啊,教什么的?” 麦佳佳飞快转头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啧。”孟飞耸了耸肩,“没劲,随便问问,你反应这么大干嘛?诶,我说,你老师好像不怎么关心你。” 孟飞这么说,是基于以前他也追过几个一中的女孩子。那会儿他每次他来校门口蹲等,碰到对方的老师都会被虎视眈眈地盯上一阵或者被直接驱赶。 这个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挺冷漠的。 不知道哪个字戳中了麦佳佳的痛脚,她整个人都炸了,恶狠狠拍开他的手,埋头就往前冲。 孟飞追了上去,“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别呀,你们这些一中学生真奇怪,把老师看得比天还大。” 去.你.妈。 麦佳佳心烦意乱,“你什么时候能搞定赵逸晨,你不是答应我要收拾他吗?” “你急什么?赵逸晨要那么好收拾你还用得着找我?”孟飞斜挑着一边眉毛,“给我点时间,我再问问我大哥。” “你快一点问,现在就问。”麦佳佳觉得自己已经受不了了,“都是赵逸晨护着的那个女生害的,现在学校里的老师都不理我了,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赵逸晨还放话要整我,你不是喜欢我吗?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我当然是喜欢你了。”孟飞笑嘻嘻地搭上她的肩膀,“要不这么着怎么样,你把你老师约出来跟大哥喝两杯,等哄大哥开心了,我好跟大哥说这件事。” 麦佳佳刹住了脚,“你要见我老师干嘛?” “吓唬吓唬她,你不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关心你吗?”孟飞搔了搔眉毛,“再说了,她是个老师,我们能对一个老师做什么?” · 晚上,邵蔓薇去了易见的宿舍。 她到了那就给梁边挂了个电话,“今晚我不回去了,就住这边,我已经跟张妈打过招呼了。” 张妈是另一所住处的家政阿姨,那住处就在学校附近,当初为了方便邵蔓薇学习才购置的,邵蔓薇十天半个月才会去那里住上一次。 梁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淡,“在学校晚自习?” “嗯,补习竞赛知识题。” “同学给你补习?” 邵蔓薇抬头看了眼书桌旁的易见,声音低了低,“嗯。” 那边传开了开酒柜的声音,过了会儿梁边才又问,“你那个同桌?” 邵蔓薇心虚地瞅瞅易见,别过脸,“是。” 为什么要撒谎,邵蔓薇自己也说不清。 她期待梁边更多的反应。但梁边没再说什么,嘱咐她早点休息就挂了。 邵蔓薇失落地挂断电话,抬头对上易见的眼睛,随即眨了眨眼,笑了,“老师,我好了。我们开始吧。” · 梁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就休息下了。 他是喝了点酒,例常的量,影响不到什么。 早前陈妈还问过他,说既然邵蔓薇不回来吃饭,那要不要给他做点什么吃的,他拒绝了。 陈妈又问了两遍,均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也就作罢了。 陈妈走了以后梁边突然觉得整栋楼安静得不像话。 邵蔓薇在家时也不吵闹,只是多个人在家里是会多份人气。 想到陈妈临走还絮叨小姐是长大了,会和同学交流功课了,真是很让人欣慰。 梁边心想是,欣慰。 那个男孩子话少,但懂得抓重点。 邵蔓薇,真的长大了吗? 梁边睡不着,难得地给朱迪挂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起来,朱迪倒是挺开心,“怎么了?” “东渠那个案子还没落实,你要过来聊聊吗?” “小邵不在家?” “嗯,明天有个比赛,住学校那边了。” “那……你等我半个小时。” 030 邵蔓薇得了奖,第二名,拿了300元奖金,还挺高兴。 脑子只要没全坏透,总还有希望在。 邵蔓薇很重视这笔钱,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笔和梁边或者别的什么长辈毫无关系的财产。 所以当小胖子起哄让她请客的时候她没理他。 邵蔓薇用这笔钱买了一支钢笔和一块18寸蛋糕,共计花销236元。 钢笔是英雄牌经典款,不名贵,重在心意。她打算送给易老师。 至于蛋糕么,她要带回家和梁边一起分享。 倒不是谁要过生日,她就是觉得吃蛋糕比较有庆祝的氛围。 好比放烟火什么的,有仪式感。 可想而知,当邵蔓薇兴冲冲推开家门,看到家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时是什么感觉。 当她上楼到梁边的房间,光脚踩到了一支口红时又是什么感觉。 口红是迪奥的,哑光999#,正宫娘娘色。 踩在脚底下的有点尖锐的冰。 邵蔓薇推出来看了看,已经用掉了一小截,所以不可能是梁边送她的礼物。 那么口红是谁的呢?邵蔓薇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地下了楼。 · 梁边晚上九点钟到家,推开门就看到邵蔓薇坐在一片昏暗中,抱着膝盖,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梁边进门,脱下外套,这时候邵蔓薇才抬头看他,“回来啦?” 梁边揿亮灯,“怎么不开灯?” “陈妈呢?” “家里有事,放了她假。坐到沙发上去,地上凉。”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有个饭局,忘了跟你说。” “昨晚有客人来过?” 梁边停了片刻,绕开地上的少女,“朱迪来过。” “来干什么?” 梁边没有回答,径直走去酒柜那里。 邵蔓薇拽住他的裤脚,“来干什么?” “聊了会。” “聊什么啊。”邵蔓薇嗓音沙沙的。 梁边说,“你起来。” “聊什么啊。”邵蔓薇抬头直视他双眼,得到的是一片沉默,她骤然怒意汹汹地将手里那管口红掷了出去,“我问你们聊什么能聊到床上去啊!” 口红磕在地面上,迸出一声。 梁边冷淡地看着邵蔓薇发红的眼角,“这是你该过问的事吗?” 邵蔓薇死死地揪着他的裤脚,“你不也过问我交朋友的事吗?” “邵小姐,请你注意,我是那个付账的人。” 邵蔓薇哑口无言。 是,这么多来,他一直是那个付账的人。 那瞬间,一种蛰伏多年的羞耻感在邵蔓薇身上缓慢地苏醒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理好衣领,望着梁边点了点头。 “对不起啊梁先生,是我越界了。” 说完这句话,她提起蛋糕盒,像提着自己的裙摆,礼貌优雅地问他,“要吃蛋糕吗?我买的。” 梁边说不吃,邵蔓薇就提着蛋糕盒上楼去了。 第二天,邵蔓薇揣着口袋里剩下的那64块零钱去上课,晚上并没有回老宅。 第三天,邵蔓薇依然没有回去。 梁边一直没来找她。 · 邵蔓薇挑了晚自习下课后的时间去给易见送钢笔。 易老师是那种情绪都拢起来不让人看见的人,所以对邵蔓薇的来访看不出什么反应。 不过她端来了果盘,让邵蔓薇随便坐。 两个人都并非属于很有表达欲望的类型,所幸易见家里书是够够的,一大一小两个干脆各自拿本书看了起来。 邵蔓薇看的是本悬疑小说,故事发生在纽约,起因是一个妓.女来找一位穷困潦倒的私家侦探,请他帮忙保护自己,因为妓.女想退出这个行业,但又怕被自己的皮条客杀死…… 这个作者文笔很美,邵蔓薇读得颇为认真,刚看到妓.女死掉的那会儿,短信进来了。 准确地说,是易见有短信进来了。 是个陌生号码。 不算标点共计八个字,“老师,我错了,我想死。” 易见拨回去以后不过五分钟就起身找外套,“我出去趟,你看完书要走了记得把门关上。” 邵蔓薇坐在那里,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门砰地一声合上,她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邵蔓薇继续看书,但这次却不怎么看得进去了。 十点钟,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翻身找手机打给易见。 易见接起来只来得及喂了一声电话就挂了,之后再打就是关机。 出事了。邵蔓薇想。 031 邵蔓薇后悔过当时没有直接报警,但那时她不确定事情的性质有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 她也曾想过要不要找附近的老师帮忙,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听见易见讲电话时安抚对方的语气,猜测通话对象是个学生。她也听见易见重复问了句“银河ktv?”,猜测那是地点。他们也许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给别人的秘密,她不该自作主张告诉给学校的其他老师。 而且,一个侥幸的想法,也许易老师只是手机没电了呢? 邵蔓薇决定自己去找易老师。 银河tvb离学校有3.6公里路程,邵蔓薇想打车过去,但深夜的车子不好打,学校本来就偏,没什么车子路过,司机又都嫌近,不赚钱。 邵蔓薇解决的办法是加钱,这倒是她的一贯作风,梁边从小就是用行动这么教会她的。这世上没什么用钱解决不了的事,如果有,那就加钱。 邵蔓薇打车用掉了身上最后64块钱,她对司机说,“我只有这些了,请你送送我。” 钱不少,无辜的请求的眼神也实在让人不忍心拒绝,司机打开了中控让她上车。 路上他还唠叨,说她这么小的女同学不该深夜往ktv跑,家里人会担心,出点事怎么办等等。 邵蔓薇没有辩解。 在车上她一度拿起电话想发给梁边求助,但最后还是没打。她不想先打给他。 邵蔓薇最后把电话拨给了赵逸晨,电话响了两声,随后被挂断了。她愣了下,按重拨。再重拨。 那晚直到赵逸晨直接关机之前,邵蔓薇一共打了五次电话。 为什么不接电话呢,邵蔓薇烦躁地咬嘴唇。 没一会儿司机跟她说,“到了,你下车过马路,自己走两步行吧,这里很难拐弯。” 邵蔓薇不想跟司机拉锯,果断下车,趁红灯倒数时往马路对面跑。 也许也是赶时间,一辆深夜运货的大卡车没有及时刹住车,直直朝她碾了过来。邵蔓薇听见刺耳的喇叭声,转过头看着朝自己驶来的庞然大物,有几秒钟的怔然。她下意识抬起手挡住明晃晃刺入她视网膜的车前灯,好像那样就能抵御即将到来的撞击和疼痛。 有几秒钟她感觉不能呼吸,时间在那几秒里失去了意义。我会死掉吗?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她就两眼一黑,感觉自己被人拦腰抱起,腾空划了个圈,完好无损地落在了马路这一侧的地面上。 车子紧挨着她的脸从面前开过去了,冷空气摩擦着她的脸,让她脸颊生疼。 “你在干什么?过马路不会看路吗?” 男生放下她,甩着手腕皱眉低声呵斥。 邵蔓薇感觉自己的腰被对方的手臂勒得生疼,眼冒泪花,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他真的好高。 齐烽的身高第一次在邵蔓薇那里有了具像的认知。 邵蔓薇抽了抽鼻子,道歉,“对不起啊。” 至于为什么是对不起而不是谢谢,她也不知道。 这时候旁边有个小男生很兴奋地边拍手边跑过来,冲着齐烽大喊,“老师哥哥好棒!” 邵蔓薇疑惑地问齐烽,“老师?” 齐烽刚刚一头扎进马路把她捞出来,猛灌了一大口冷空气,这会儿喉咙总是不舒服,偏头咳了声,甩着手臂说,“家教补习的孩子。” 邵蔓薇愣了几秒才领悟,“你找的兼职家教吗?这么晚?” “他爸妈还没回家,托我带他下来吃点宵夜。” 大概是看两个人只顾谈话,没人理会的小男生上来摇齐烽的手,“老师哥哥,我们回家吧。” 齐烽低头摸了摸他的头,说好,然后回头跟邵蔓薇说,“走了,你自己注意点。” 齐烽正要转身离开,邵蔓薇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齐烽低头看看那只手,又看邵蔓薇。 邵蔓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齐同学,你有时间吗?可以帮我个忙吗?” 齐烽看得出,她的眉眼间浮现出了少量的焦虑。 他沉默了两秒,又看了眼身旁的小男孩,然后说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明天再说吧。 哦对了,这个是你的东西吧?还你。 递过来一支匕首,转身走了。 邵蔓薇看了会儿他的背影,把匕首装进兜里,回身往银河ktv跑去了。 齐烽走出两步,不知为何停住,转身看着邵蔓薇逐渐被那片灯光吞噬的背影,直到小男生又摇了摇他的手,他才回过神,带小朋友往回走。 这次是真的走了。 · 邵蔓薇在ktv的门廊上发现了易老师的手机盖,老款的诺基亚3310,红色,很难想象这个年代还有人用这种手机,所以邵蔓薇格外印象深刻。 她捡起手机盖揣进包里,对前台说自己有朋友在里面,随口说了个包厢名就往里去了。 是在走廊尽头的包厢里,邵蔓薇找到了有可能是易老师的人。她不知道开了多少扇门,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头发上身上染了浓浓的烟酒味,恨不得立刻回家狠狠洗个热水澡。 下一次开门,坐在沙发座位上的男人手一伸,用外套盖住了横躺在沙发上的女人。 脸,上半身,但不包括双腿,以及脚上的鞋子。 那女人似乎没有意识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邵蔓薇屏息往里走,里面吵闹,而且气味熏天,让人头昏脑涨。 一、二、三……一共五个男人,说是男人也不确切。可以看出他们都是一些混混,二十来岁的样子,混得应该不至于多好,但又比一般的高中生混混要厉害。他们头发的颜色五彩缤纷,以绿色和红色为主,蓬松得像顶帽子盖住了脑门。打赤膊,手臂上鬼画符一样画着文身,有的人脸上有疤,有的没有。 看到她往里走,沙发上的男人非常不悦大声朝她喊叫,声音勉强没有被音乐盖掉,“干什么小妹妹?你走错了吧?” 邵蔓薇心怦怦跳,视线顺着沙发划过去,看清那个女人脚上的黑色细高跟。 是易老师的鞋子。 他用外套盖住了易老师的脸,像盖住了一个东西一样。一个东西。 “对不起啊,我走错了。”邵蔓薇握住手机转身就往外跑。 墙角传来唔唔唔几声,是个女人被封住嘴巴挣扎的声音。 邵蔓薇没有回头,闭着眼往外闯。但已经来不及,沙发上的男人使了个颜色,门边的男人已经闪电一样地把门关上了。 邵蔓薇被几个人逼回来,低下头,和墙角被堵住了嘴巴的麦佳佳看了个正着。 这个白痴,笨蛋,笨死了!邵蔓薇在心里骂麦佳佳。 沙发上的人站起来靠近她,阴影覆盖住她。 他伸手碰她的脸,“你想干什么啊小妹妹,跟哥说说?” 他的眼睛发红,神态迷醉,有点不健康的亢奋,这应该不是单纯的烟酒助兴能达到的效果。 邵蔓薇这才注意到屋内的几个人神态都有些疯狂。她心里咯噔一声,她听说过,有些混混是磕.药的。 邵蔓薇躲着他的手,一双手藏在背后按键盘,110,能打得通吗?她没试过。 那个男的捏住她的下巴,转头对麦佳佳说,“认识啊?” 麦佳佳没吭声。 说话。他踢了麦佳佳一脚。 麦佳佳惊恐地躲,点头,目光往邵蔓薇的手扫过去,不是故意的,就是紧张。 那男人顺着麦佳佳的目光看到了邵蔓薇手中的手机。 “马德想叫人整老子啊!”他手一伸,轻巧地抢过邵蔓薇的手机,邵蔓薇不让她抢,尽力了,没抢过,手被他手表刮了道伤口,吃痛放手。 “叫谁啊?道上你认识谁啊?”那男的低头看手里,然后嗤地笑了,“哎哟你们看看,她打110呢。” 他把手机举起来给在场的人看,大家都笑,好像真的很好笑似的。 “真是没见过这么天真的了。还是高中生有意思啊。” 邵蔓薇咬嘴唇。 他伸出两根手指拨弄她的衣领,“既然来了就陪哥几个玩玩,拍点好看的小视频去给警.察叔叔看看啊?” 邵蔓薇开始怕了。她用力撞开这个人,踉跄着往外跑,被人拖住肩膀拉了回去,摔在了沙发上。 “大彪哥,她不老实,先收拾她!” “收拾,狠狠地收拾。”大彪哥坐下来,坐了个大字型,是个很霸道舒服的姿势。 他盯着她,似乎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她。 他就是无聊,发廊妹小太妹玩腻了,觉得跟老师玩玩也不错,有挑战性。 结果你看,这么热闹。有点头疼。 不过想想,太嗨了。他感觉人飘在云雾里,不扎实地飘,也行啊,怎么都是玩。 他摇头晃脑,跟着音响唱了起来。 这时候又有敲门声。 啧,怎么又来了。 一个混混警惕开了条门缝往外看,骤然感觉一股大力撞开了门,一个黑影撞击进来,接着一个扎实的拳头就落在了他脸上,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嘴了,晃了晃脑袋,跌在门角。 趁里面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又放倒了一个。 邵蔓薇抬头一看,眼睛亮了亮。 不过,门,又被人关上了。 这次落了锁。 032 邵蔓薇走后,齐烽送小朋友到了小区楼下。不远,就在ktv500米范围内。他让小朋友自己上楼,说有点事。但小朋友不让,说自己怕黑,坚持要齐烽陪他上楼并等到父母到家再走。 “你不管我,我告诉妈妈。”小男生奶声奶气地说,也许以他的年纪还不能意识到这已经是威胁的初始形态。 齐烽停顿了会儿,把他送上电梯就走了。 他一路往回奔,进了ktv也像邵蔓薇那样一间间地找人。每一个房间都平均被扫荡了两次以后,客人们开始怀疑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个混混开门的方式已经让齐烽觉得不太对,他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就出拳了。 如果非要说出点什么原因,那可能是基于雄性生物的直觉。 齐烽一进屋就二话不说迎面放倒了两个人,之后就轮到他被放倒了。 很快拳头就招呼上了他的脸,比他的更硬、更重、更磁石。齐烽没有吭声,有时候被揍趴下了,很快又爬了起来。 他们互殴了一支歌的时间。 那是首李玉刚的《贵妃醉酒》,意外地很应景。 在这三分钟里,齐烽要么是沉默地打人,要么是沉默地被打。当然被打的时候居多。 陈彪觉得,这个高中生,学习一定很差,因为战斗经验太丰富。 要知道,打人的时候不吭声没什么,但挨打的时候不吭声,那就是种专业素质了。 这说明,他一定挨过很多打。 反而是麦佳佳,死死地往角落里躲,唔唔唔一阵乱叫,好像被打的是她一样。 而且每次齐烽被揍得趴下时她叫得都更激烈一点。 终于,齐烽最后一次被打趴下了。 这一次他没能站起来。 邵蔓薇看得很清楚,他的腹部挨了一记重拳,也许伤到了内脏,整个人蜷在了地上,又被踢了两脚。 整个过程中间邵蔓薇确认过易见的安全,之后一度想偷偷溜掉,但被陈彪按着脖子坐了回去。 邵蔓薇端坐在那观看齐烽挨打的全过程,认真地、一丝不苟地、一动不动地。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看人家挨打。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被观看的人,她更害怕齐烽看到自己在看他。 最后陈彪把音乐关掉了。他点了支烟,把烟雾往邵蔓薇脸上喷,“小妹妹,你的’好朋友’挺厉害啊。” 邵蔓薇说,“同学。” 齐烽蜷在那里看她。 “行吧,同学。”陈彪叫人倒了杯酒给邵蔓薇,自己举起一瓶啤酒碰了碰她的杯子,“来,陪大哥哥喝一杯,当替你同学赔罪。” 邵蔓薇和齐烽对视,“我家长不让我喝酒。” 陈彪确认,“不给面子是吧?” “不喝。”谁知道这酒里有什么东西。 陈彪点点头,“家教挺好,好,你不喝哥哥让他替你喝。” 他站起来,拎着瓶子走到齐烽身边,叫唤自己的手下,“把人架起来,架稳了。” 两个人扯住齐烽肩膀把他拖起来,是个半跪的姿势。 陈彪回头看了邵蔓薇一眼,手中的酒瓶骤然朝齐烽当头砸了下去。 邵蔓薇眼皮跳了跳。 血和着酒液顺着齐烽的脸往下淌,他似乎有些睁不开眼了,整个人不住往下滑。 邵蔓薇不知道是哪样东西先落的地,酒、玻璃碴,还是齐烽的血? 陈彪又把那杯酒往邵蔓薇面前推了推。 邵蔓薇双唇紧闭,摇头。 陈彪转身又是一酒瓶碎在了齐烽脑袋上。 邵蔓薇的心脏抽了一下。 陈彪第三次把酒杯递给邵蔓薇的时候,邵蔓薇扁了扁嘴,望着齐烽,哭了。 她的眼泪一直往下滚,哽咽,“我不喝。” 齐烽掀了掀眼皮,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陈彪高高举起酒瓶子,酒瓶就要落下的那瞬间,邵蔓薇突然哇一声开始嚎啕大哭,她哭得很委屈,然后捧过酒杯,说你停手,我喝。 齐烽低低爆了句粗口,“喝你.妈。” 陈彪一抬手,酒瓶稀里哗啦地碎在了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