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旧时王谢 第1节 旧时王谢 作者:千霁 文案: 东晋初年,世家势力臻于顶峰,黑暗动乱里绽放文明之花。 生于由盛转衰前夜的第一门阀,父亲手握兵权,然无心军政;兄长聪明干练,而不乐仕宦,摆在王琅面前的唯一道路,却是建立霸府,收复中原。 当此风口,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尸骨无存。 # 当轴士族生活录,为剧情需要将五十年进程压缩至二十年,请当类似东晋背景的架空看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琅 ┃ 配角:谢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当轴士族生活录 立意: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第1章 琅邪王氏 建康,乌衣巷。 随着记忆一天天恢复,王琅每日沉思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逐渐陷入看楼起思楼塌,视红颜如白骨的哲人境界。 她这一世托身的人家是东晋初年的琅邪王氏,势位如日中天,被时人称为“王与马,共天下”,即不仅与作为帝室的司马家并称,还超越帝室,列于司马家之前。 这当然是极危险的情况。 权力压倒皇室的强臣史不绝书,能得善终者百中无一,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往随着当权者的身死而被清算族灭。王琅投身的这户人家虽然是当轴士族,并与后来崛起的陈郡谢氏一起作为顶级门阀绵延到南朝末年,人称衣冠王谢,但生于乱世,即使出身顶级门阀也常有性命之忧,只是一举一动影响力更大而已,因此王琅自从记忆逐渐恢复以来便在积极地寻找出路,钻研乱世生存之道。 这日午后,王琅手持一本入潢麻纸裁成的账册,坐在东窗前按页翻阅。 账册上用小楷工整记载了家中各类收支积蓄,每一条每一笔都是她亲笔书写、经过她亲自核实,可以真实全面地反映家中当前的财政状况。 前几页是家中房产、田产与历年收受积累的藏品,譬如魏晋两代书法名家的字帖、东汉斫琴师传世的古琴、经史子集杂存的几车竹简、前朝蔡侯监制的秘剑兵械……或是家人珍爱之物,或具有特殊意义,不会轻易买卖流动,因此被王琅记在最前。 后几十页是她想到要记账以来家中所有收支明细,金、银、珍珠、铸币作为利于运输携带的现金流按月记录汇总,谷物、布帛之类乱世中更重要的硬通货单独记账,方便买进卖出,及时处理。 总体而言,除了长兄娶妻那一年开支较大,账本里的明面资产基本随时间呈递增趋势,以常理评估,算得上十分健康。 然而…… “山山这般沉思神态,倒与丞相思考家国大事有几分相似。” 熟悉的声音带着调侃从身前传来,王琅循声抬头,见一名白领黑衣的青年从前院行经廊下。阳光透过庭园里栽种的扶疏竹枝打在他身上,让他本就清俊的容姿更添几分风致,宛如静夜里的皎皎明月。 她眼前一亮,当即合上手中的账册丢到旁边,快步走过去迎接:“阿兄!” 来人是王琅这一世血缘上的二兄王允之,如今年方弱冠,尚未出仕娶亲,因此与王琅这个待字闺中的幺妹相处颇多。 史书里记载他自幼聪明机警,大抵并非虚言,王琅许多不受常人认可的想法都在他的纵容协助下实现,兄妹之间积攒了越来越多的共同秘密,感情也日渐深厚,近乎无话不谈。 见是这位兄长外出归来,王琅顿时有了可以商议的对象,拉他到窗边坐下叙话:“阿兄来的正好,我想使人往山阴买地,阿兄觉得如何?” 王允之微微愕然:“往山阴买地?” 王琅点头:“眼下正是种豆的季节,倘若阿父明年外放,这时候先把土地置好,明年春耕便会省力许多。房屋营舍也要派人先搭起来,临时租不见得能租到合适的。” “如我未曾记错,阿父已经回绝过丞相了,山山如何断定阿父仍会外放?”[1] 所谓丞相,指的是东晋初年的名相王导,王家当轴地位的奠定人。 晋朝动乱多,官制也时常变化,王导如今领司徒之职总览朝政,时人提起王导,往往以王丞相或王司徒代替。 王琅的父亲王舒与王导同辈,彼此是堂兄弟。在重视宗族关系的晋朝,这份关系算不上近亲,但也不算疏远。只是随着形势变化,王琅父亲的官位越升越高,逐渐成为宗族里仅次于王导的第二号人物,并且是王氏目前唯一有善于领兵名声的藩镇人才,多次担任军事重镇长官,朝中与地方都认为他做事明达纯熟。即使受到王敦谋反案的影响,被帝室排挤,然而身处乱世,善于领兵必定会被倚重,他依然算王家手中一张缓急可用的王牌,在朝中的官位也升到尚书仆射,与相府的走动不可避免变得频繁。 亲戚之间来往次数多了,王琅对这位丞相的了解不再浮于纸面,同时也获知了许多只流传于机枢高层的内幕消息。 “阿兄对我有什么好装的。”她挑了下眉毛,“丞相做说客的功夫,这几年我们见的还少吗?他既铁了心要阿父外放,总有办法教阿父心甘情愿同意,无非时间早晚而已。既然注定要成行,早一日打算便多一分余地,何必拖到政令下达,白白浪费时间。” 王允之眼睛里露出很淡的笑意,算是默认了她的判断,同时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脸颊:“尚未赴任,便先忙着求田问舍?” 两晋士人说话崇尚微言大义,也喜欢引经据典。“求田问舍”的典故出自离晋朝不远的三国时代,是刘备用来批评许汜的话语。原话大意是说,许汜空有国士的名声,却在天下大乱,大家希望他救世的时候整天忙着求购土地与房产,言论没有值得采纳的。 虽然刘备批评的重点在于许汜的才能配不上他的名声,辜负了众人对他的期望,而不是批评求田问舍这一行为本身,但后人引用这段典故,多半是用来讽刺一个人只知谋求私利,缺乏志向。 只是王允之眼中并无批评责备之色,更多的是对亲人的关怀与提醒,因此她既不生气,也不惭愧,光明磊落直言回答道:“求田问舍,民生所需。既要用人,焉能不急人所急,想人所想。” 王琅的逻辑简单朴素——既然晋人推崇清廉的操守,鄙薄求田问舍的行为,就说明求田问舍仍然是社会上大多数人的追求需要,毕竟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根本没必要去特意推崇。 想要用人为自己办事,空谈理想或用形势逼迫都不是王琅喜欢的方式,她要的是互惠互利,提供一个为他人更快实现梦想的机会。确认大多数人仍然要为田产和房舍终日奔波,卖身卖命,她就把田产房舍都准备好,提供给愿意跟随效力的同路人。 王允之得到她的回答,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对着她微微走神。 直到王琅忍不住用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想要出声询问,他才猛然警醒,因练习骑射而磨出一层薄茧的手回握住她的手,用平常的神情笑道:“山山看丞相与阿父都看得极准,我亦以为阿父终究拗不过丞相,最迟明年就会被外放,防备京师兵变,然而有件事山山却忘了考虑。” 王琅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才放下心,奇道:“什么事?” “阿父如今已经拒绝了丞相的外放任命,私下却派人到外放之地大肆购置田产屋舍,山山觉得外人听说之后会作何想法?” 王琅被他说得一愣。 她习惯性将自己看作经济独立的成人,为自己的行为决策负责,却忘了她如今换了身份,以晋人的标准来看还未成年,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会归于她父兄。真要派人去山阴置办田舍,那她父亲就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被视为沽名钓誉,实打实的弄巧成拙,还不如不要做。 但王琅与这个兄长相处日久,很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不会轻易把问题抛给别人,于是丝毫没有要另作打算的烦恼,抱住王允之的手臂摇了摇:“我阿兄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这点小事肯定有办法解决,对不对?” “你啊……贯会支使人。” 说到后半句,王允之伸手捏捏她的脸,到底忍不住笑了:“此事确实不难。你去丞相府找王长豫要个人替你跑腿便是,连购置田产的钱都可以省了——只要你找他,他肯定会主动帮你出了这笔钱,不需要你开口。” 王悦是王导长子,表字长豫,在王氏年轻一辈中声名最高。 王琅去丞相府常常受他招待,对这位相府长子观感颇佳,关系也算得上相熟,知道他为人认真细致又谨慎周密,托他办事基本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有办不好的。 况且由他出面找人,会被视为丞相王导的意思,不仅能使她父亲免除名誉受损的风险,还能让世人觉得丞相仁至义尽,可谓一举两得,利人利己的妙策。 王琅就知道王允之的提议一定不会让人失望,忍不住拍案叫好,又摇摇头否定道:“借丞相的名义便够了,怎么能让长豫兄长出钱。” 王允之不以为意:“相府执意要签的任命,相府出力也是应当,不用觉得欠了他家什么。你让他办了,他反倒更放心。” 王琅想想也有道理,再加上她判断王允之应该比她更了解晋人心理,因此点头认可:“全依阿兄所言,我这便写信给长豫兄长约他时间。” 作者有话说: [1]魏晋南北朝对父母亲族的称谓多种多样,考虑王氏家族地位,父母与谢氏同用阿父、阿母。《南史·谢晦传》:“晦女为彭城王义康妃,聪明有才貌。被发徒跣与晦诀日:阿父,大丈夫当横尸战场。奈何狼籍都市?” [2]王导称丞相应当在咸康四年,朝议依汉朝旧例罢司徒之设,以职权归于丞相,王导由司徒改拜丞相。不过汉魏有时也以三公称丞相,这里为了行文方便,默认用丞相。 第2章 相府长子 丞相王导的宅邸位于淮水南岸的乌衣巷,里面除了住着王导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有王导祖父这一支往下的其他王氏族人,加在一起约有几十口人。 这是北方大族自东汉以来形成的习惯,一家之内常常几代不分家,上百口人烟火连接,比屋同居,吃穿用度都从公中统一支出置办。魏晋两朝沿袭东汉风气,外加频繁遭受战火,豪门大族往往更不愿分家,不仅将宅邸修建成易守难攻的坞堡,同时更加注重同族之间的守望相助,即使关系较远的亲戚也称为骨肉,只要来投奔,一定会尽力供养,否则族里族外都会被看不起。 王导本就是长房长子,地位日尊、成为宗族内实质上的族长之后,南渡来的王氏族人便主要由他负责接济安置。 王琅几年前也随母亲和兄长在丞相府住过一段时间,因为她的父亲王舒自南渡以来经常担任地方州郡长官,很少留在建康,王导于是负担起族长的责任,将他们接到丞相府居住。后来王舒渐渐能控制住治下局面,王琅与兄长也年龄渐长,不用担心受不了旅途劳顿而夭折,王舒便派人将他们从建康接到身边,一家团聚。 不过王舒这次调回建康以后,却是王导夫人曹氏帮忙牵桥搭线,在乌衣巷北段靠近太学处另外购置了一座宅邸,距离王导的宅邸步行约两三刻钟。 原因很简单,官职高了就有养幕僚与会客的需求,迎来送往与一堆杂事都要占据厅堂,还是有自己的宅邸更方便些。比如几十年后与琅邪王氏齐名,并称王谢的陈郡谢氏之中,最早出仕的谢尚宅邸在城东南竹溪渡,谢安之弟谢万的宅邸在秦淮河北岸长乐桥,只有最晚出仕的东晋名相谢安将宅邸落到乌衣巷,和同为东晋名相的王导一样,宅邸向下传承三代没有迁改,后世所熟知的乌衣王谢一说,便由此而来。 王舒本人没有妾室,子嗣上相比晋朝其他家庭堪称单薄,膝下只有二子王晏之、王允之以及王琅这个幺女。 其中王晏之已经娶妻出仕,被中书令庾亮征辟为护军将军参军,非休沐日要去官署办公,王允之倒是单身又未出仕,但他已经过了要在族中进学的年龄,性格上也不太喜欢和王氏其他子弟交游,平素主要是协助父亲处理公务或者自己研习感兴趣的事物——这也是王琅的许多想法他都能帮忙实现的原因之一,于是就剩下王琅尚未及笄,经常要到丞相府中和其他未成年的王氏子弟一同读书,与相府来往最多。 王导宽和有名望,善于结募士人、聚拢人心,府上常年宾客盈门,致使乌衣巷南段的道路常常被牛车挤得拥堵。王琅去他府上,向来不乐意从乌衣巷的主道走,而是绕到靠近后院的小路上,从偏门直接进入府中。她如今人不住在相府,但相府依然拿她当自家人看待,门房不通报便放她进门,同时派一名在内院侍奉的仆从领她去找王悦。 一般而言,王琅去东厢和王氏其他子弟同窗进学的情况最多,也会和其他小辈一起被王导叫去厅堂考校学识、聚会宴饮,并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所区别。这当然与乱世重人才的倾向脱不开关系,也有魏晋士族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潮的影响,不唯独王家一家是这样,经历过由儒入玄转变的一等士族几乎家家如此,几十年后名扬青史的才女谢道韫与诸兄弟共同在庭前咏雪,文采压倒同辈的佳话,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 换句话说,相府里除了待客的前厅,其余地方对王琅都不是禁地,也没有男女不同席的忌讳,负责带她去找王悦的仆从直接将她领到西厢王悦的书房等候,过了一会儿,王悦的书僮来书房致歉,道是王悦有点事要处理暂时走不开,请她于房中稍候一阵,又奉上给她打发时间的书籍与茶果。 相府宾客多,临时有事绊住王悦并不奇怪,王琅点点头,知道这位族兄为人缜密谨慎,便也没有多问,随手翻了翻给她消遣的纸册,发现赫然是东汉大尚书崔寔所著的《四民月令》。 王琅在现代翻阅过后人根据其他文献中对这本书的引用拼凑起来的版本,仅仅两千余字,原版早在宋代便已失传,而此刻王悦给她的手抄书显然是尚未失传的完整版本,用公文文字标准大小的隶书抄了厚厚一叠,里面详细记录了东汉庄园从正月到十二月的农事生产,篇末还缀有崔寔的其他政论,王琅读得津津有味,直到王悦来了还握在手里没有放下。 王悦心细如发,一眼便看到她手里的纸册,不觉莞尔笑道:“此为中朝抄本,难得山山喜欢,若未读完带回去便是。” 他是一名二十六七的青年人,因是休沐日在家闲居,只着白苎麻裁成的单衣,神情清朗,容貌整丽,给人以天然去雕饰之感。他的父亲王导以善结人心著称,他似乎也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特点,只是比父亲的气质更加淡冶。 “那怎么行。”王琅下意识推却,随后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册《四民月令》,她眨了下眼睛,倒也不慌张脸红,而是自然洒落地自竹席上起身向王悦问好,神色不变:“此书是我下次再来叨扰长豫兄长的借口,可不能带回去。” 王悦受她活泼感染,顺着她的话开起玩笑:“倘若山山上门还要专寻借口,那是我作为兄长太过失职。况且本就是为山山挑的,否则还在书房里积灰。” 三言两语将纸册之事定论了结,他谈起正题:“之前山山信里说想问置产之事,我以为青、徐、荆、湘四州山山当很了解,无须另问他人,如今是想置产于扬州吗?” 东汉将全国版图划分为十三州刺史部,东晋承袭西晋规划,将十三州重新划分为二十一州,扬州范围与汉末扬州大抵相仿,包含今安徽、江苏淮河以南地区,浙江、上海、江西、福建全部,以及部分湖北、河南之地,是东晋政权的京畿重地,通常由朝中主事大臣直接控制。 王舒在青州、徐州、荆州都担任过代表州郡最高长官的刺史一职,于扬州则只在溧阳一县做过县令,与王导对扬州的了解不可同日而语。 王导自东晋建立前就跟随后来的晋元帝在扬州做佐官,建立东晋以来,扬州一直置于他的影响范围下,论起对扬州的了解和掌控,整个天下也很难找到比王导更合适的人选。王悦作为受他重视的长子,这方面能提供给王琅的帮助不下于王导本人,因此她端正神色道:“正要请教长豫兄长。扬州去岁大旱,今年暴雨,官府与民间贮备都不充足,若是来年丰收倒也罢了,怕就怕福不重至,祸必重来,倘若不幸又是一年天灾人祸,田产置于何处方为妥当?” 自古以来首都区的农业都不太兴盛,粮食物产主要依赖从外地运输补给,东晋也不例外。 建康经历孙吴政权三代经营,四郊荒地山地以及周边县城被截湖泄水,辟土屯田,开垦出不少良田,但相对每日人口消耗而言依然入不敷出。永嘉之乱以后,北人大量南渡,侨居在建康与建康周围设立的侨郡侨县,人口渐渐赶上原本居住在建康城内的南人,开垦荒地的速度彻底跟不上人口扩充的速度,真正的粮食供应大半仰赖三吴地区。那里是江南豪族聚集之地,农业、手工业、商业都很发达,除非遇上严重的干旱或洪涝,一般不仅能满足自身所需,养活扬州也绰绰有余。 依王琅的想法,最佳打算是买到当地人做过初步整治的半成品庄园或废弃庄园,她再派人手去拾掇整理,节约开垦时间,次一等是寻到地理位置合适的荒地,想办法组织人手开垦荒地。两者都需要熟知会稽情况、在当地有人脉门路的中介帮忙——这是王琅所缺少而相府拥有的。 她在脑内快速整理了一遍思路,向王悦阐述自己的看法与计划:“旧云吴之四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吴郡、吴兴有良田千顷,又是四姓所在,缓急之时当可庇一乡之民,无需额外置地。余下诸郡以会稽地利最佳,适合拱卫建康并有二吴缓冲,适合扶植经营。如今稻种、农具、耕牛、人手我都有安排,唯择地与市易不得门径,希望长豫兄长教我。” 张、朱、陆、顾四姓是江东世家大族的代表,自三国到东晋都十分兴盛,又以陆、顾两家尤为显赫,家中豢养了大量僮仆与私兵,人数、实力都在官兵之上。会稽亦有四姓,但名望、势力都低于吴中四姓,是江东世家的第二梯队,对会稽的开发也仅限于少数地区,能容下北方侨民,因此被王导选中,想要把族人安插过去担任郡县长官,王琅的行为可以算跟风押注,也可以算不得已而为之的未雨绸缪。 王悦安静倾听她说话,只听到最后时闪过一丝讶异神色,旋即向她微笑:“倘若山山信得过,此事不如由我来操办,门中有三吴客,应当能符合山山要求。” 他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之人,如王允之所料地将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说话的语速虽然比常人偏慢,却因为如同诗歌般韵律衔接而未给王琅推辞的机会:“我记得官署里有不少前朝留下的考课记录与地方志,明日我挑好之后让那位三吴门客给山山送去,山山抄录完再还回来便是。” 相府网罗收集的资料,很多都是不会在外界流传的机密公文,其中不乏对地方风土人情的叙述与治理要点的归纳,是前代州郡长官的心得结晶,参考价值极高。 王琅原本只想借助相府的名义避免弄巧成拙,损害父亲的名声,没料到还能有这样的收获。她内心感慨这位族兄的细致周到确实不负传言,同时真诚欠身道谢。 王悦侧身让开她这一礼,漆黑的双眸温煦柔和,里面带有极浅淡的笑意,语声清润平缓:“昔年处明叔父为少府,雅有令名,山山可谓府内少府。” 旧时王谢 第2节 第3章 东床快婿 王悦的容貌本就俊朗出众,风仪更在容貌之上,这一笑让王琅眼前如现丽日蕙风,春花盛开,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少府为九卿之一,负责掌管帝王私库财政,王琅的父亲王舒曾经担任过少府一职,官声清明。王悦称她为府内少府,显然已经识破家中财政全归她管,多半是之前她那句稻种、农具、耕牛、人手都有安排泄露出内情。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财政就是治家的一环,母亲宠爱女儿,让女儿在出嫁前拿家中财政练手管家,算不上很出格的事,顶多证明她在家中非常受宠,不值得他用九卿这样的高官类比。 王琅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觉出哪里不妥,迷惑地眨了下眼。 王悦忍俊不禁,端起茶盏掩饰性地轻啜一口,见她还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于是茶也喝不下去,笑着为她解惑:“我原以为此事为渊猷所主,还道他改了性子,眼下看来实为山山之意,然否?” 渊猷是王允之的表字,唐人编撰《晋书》,为避唐高祖李渊的讳,将渊改记为深,后世常引用为深猷。王悦认为这件事背后是王允之在主持,也不算看错,毕竟置办田产屋舍是王琅的主意,让相府出人却是王允之的建议,硬要说的话算两人合谋。 不过王琅拿不准晋人对这些事的看法,不准备说出内情,于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日府中好生安静,可是东厢有要人来访?” 王悦凤眸微转,没有追问,而是顺着她的话温和道:“瞒不过山山。今日郗车骑的门生来府上送信,阿父拆看以后,发现是郗车骑为女儿向门中求婿。正巧族中子弟大多都在东厢,阿父便将郗车骑书信之意传至东厢,又让那位门生去东厢选婿。” 王琅哦了一声,顺口夸道:“毫无准备之下得知郗车骑前来选婿,正可见真实面貌,此为丞相示人以诚之举,不知郗车骑的门生去东厢后有什么评价?” 问完,她猛然反应过来,郗车骑是对车骑将军郗鉴的敬称,日后郗鉴官至太尉,人称郗太尉。郗太尉、王丞相、东厢选婿—— 这不就是王羲之东床快婿的故事吗? 根据王琅的记忆,东床快婿的故事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认为事情发生于王敦之乱前、王家权势鼎盛之际,是郗鉴谋求朝中助力的尝试;另一版本认为事情发生于王敦之乱后、苏峻之乱前,是王、郗两家为了对抗庾亮专擅朝政的政治联盟产物。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故事的大体情节是相同的—— 郗鉴决定和王氏联姻,派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希望从王氏子弟中为女儿找一位夫婿。王导让这位门生去东厢自己看王家的年轻人,任意挑选。门生去过东厢以后回到郗家复命,反馈说“王家的年轻人都很好,然而听说您写信寻觅女婿,都竭力保持得庄重,只有一位年轻人仍旧在东床上坦着肚子吃胡饼,好像没听见您来觅婿。”郗鉴一听,当即拍板表示“正是这个好。”再派人去王家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便将长女郗璿嫁给了他。 王琅当年读这个故事觉得不太能理解。 因为如果是收到信以后,专程把族人里所有年轻未婚男子叫到东厢,让门生挑选,那么王羲之的行为就有刻意做作的嫌疑,毕竟是他自己同意来东厢参加选婿,真的不在乎可以不要来,已经来了却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总让人感觉有点虚伪。 但有了王氏聚族而居的前提之后,事情就说得通了。 王家尚未结婚成家的年轻人本来就聚在东厢,郗鉴写信给王导觅婿,王导当场让送信的门生去东厢挑人,东厢里的子弟仓促之下缺乏准备,纷纷表现出庄重矜持的样子,希望给郗家门生留下个好印象。只有王羲之依然故我,本来在吃胡饼,门生来了以后还在吃胡饼。 后人通过这个故事至少可以知道两件事,第一,王羲之在一群年轻人里确实是表现出众,难怪被郗鉴另眼相看;第二,东晋的胡饼个头比较大,一个人一时半会吃不完。 王悦再怎么心思玲珑也想不到她的思路能从选女婿一路歪到吃胡饼,犹自认真回答:“那却是位谨慎人,只道我家诸郎皆好。山山若想听实话,恐怕只有等郗车骑的婚书发来,才能听到流传。” 王琅心说不用等那么久,有位名为刘义庆的仁兄已经提前告诉我了,又听王悦道:“山山以为这桩婚事会落到谁头上?” 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王琅假意思考了一下,先谨慎求证:“逸少兄长今日可在东厢?” 这桩婚事虽然是长辈指定,但事后被证明是桩美满姻缘,万一被她的蝴蝶翅膀扇乱就麻烦了。 好在王悦略微颔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王琅放下心,使用起后见之明:“郗车骑若看中权势,先派人打探族中子弟再向丞相约婚不迟,既然直接致信丞相向王氏求婿,足可见他看中的并非朝中权势,只是王氏门第。逸少兄长清贵朗拔,久有隐逸之志,若为女儿平安喜乐计,当是最佳人选。” 言毕,顺手从案几上摸了一块茶点小咬一口,缓解被胡饼勾起的食欲。 时人以王悦、王应、王羲之为王氏三少,认为三人是王家最出众的三个年轻人。其中王悦是丞相王导的长子,王应是大将军王敦的嗣子,唯有王羲之少年丧父,靠寡母兄长养大,能与前两人并称,与父亲的成就地位无关,全凭自身优秀。 另外王琅看过王羲之的《逸民帖》,知道他不爱在朝中做官,有在地方上隐逸的志向,以至于连表字也取为“逸少”。 在魏晋这种政治黑暗的乱世里,做隐士比做官安全,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开朝堂的云谲波诡,保全自身。 以王氏自身为例,仅仅几十年前,王家的王戎、王衍、王澄、王敦、王导,都天下知名,最后只有王戎、王导算正常离世,但两人陷入险些被杀、命悬一线的情况也不止一次。 到王敦之乱后,王导这一辈的王氏族人从十几人只剩下四人,其余全部死于非命。 王琅自己推断,王家对下一代的布局应该是以王悦在朝中执掌机枢,王允之在地方领握望府,王羲之在士林培养声望,三方相互照应,风险最低的是王羲之。 如果不追求权势,单纯希望女儿嫁个英俊体贴的夫婿,一生平安快乐,那么不愿意牵扯到朝堂之争中的王羲之是王家最合适的人选。 王悦对她关于王羲之的论断并不评价,反而在她说到平安喜乐四字时微微扬眉,目视着她温和问道:“山山喜欢什么样的夫婿,不妨说说看,我平时好替山山留意。” 王琅咽到一半的点心顿时就不香了。 她完全没想到王悦问她郗家婚事,实则意在问她对自己婚事的看法。这类事在古代一般不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子女自专的余地?就像这次郗鉴让门生送信到王家求婿,是王导和郗鉴决定了要让王、郗两家联姻,缔结两姓之好,作为当事人的郗鉴之女郗璿与王氏之子王羲之在其中并没有话语权。 虽然她自有打算,根本不准备结婚嫁人,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适合对外透露,因此咽下点心,若无其事道:“二兄尚且未曾娶妻,阿琅还早着呢。” 王悦摇摇头:“世家大事,在于婚宦,婚字犹在宦前,不可不重。倘若不得其人,倒不必急着成婚,但相看总是越早越好。以山山的才华品貌,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相伴,若是下手晚了,好儿郎都被他人挑走,不也很遗憾吗?” 王琅被他说得有点脸热,掩饰性地侧了侧头:“兄长谬赞了。阿琅明白兄长的意思,谢谢兄长。” 她还是不太想和家人谈这个问题,但又不想欺骗王悦,因此答得模糊。以王悦的善解人意,想必能明白她不愿多谈的意思,不会再勉强。 但王琅又一次判断错了。 只听王悦道:“对亲人有所偏爱,将一分好视作两分固然是人之常情,看重山山却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山山可知和熹皇后之事?” 哪怕在现代不知道,到了东晋也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 王琅点点头:“长豫兄长是说后汉以皇太后身份摄政达十六年的邓绥邓太后吧?我听闻今上年幼,庾太后临朝听政,便是依邓太后旧例。只不过庾氏女之才逊邓太后远矣,朝中政事,实操于后兄庾亮之手,与邓绥不可同日而语。” 王悦安静地听她说完,随后笑了笑:“山山若有兴趣,不妨任意从族中或族外寻几个女郎,听听她们如何回答。” 王琅一愣:“我答得不对吗?” 她总共也没回答几句,都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没什么奇怪言论。 王悦微笑不语,顺着原话题阐释道:“邓家三女,和熹皇后是为次女,另有姊邓燕,娣邓容二位女郎,然而志在典籍,能与诸兄讨论经义,让父亲事无大小都共同商议的,唯和熹皇后一人而已,所受器重犹在诸兄弟之上。” 王琅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邓家是治经之家,前汉亦法度规整,故而邓母常常非难和熹,令其习居家女工诸事。和熹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六岁能读《史书》,十二通《诗》、《论语》,盖其禀赋天授,而志不可夺也。” “中朝越名教而任自然,世俗以放达相尚,许多前朝奉为圭臬的纲纪都崩塌坍毁,成见信念亦随之粉碎。当此之世,人心游离彷徨,无论何等现实,都会说服自己接受。” “山山与逸少不同,与渊猷亦不同。我希望山山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想清楚,认同你的人才会聚到你身边,成为受你支配的力量,爱你的人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这话说得真情恳切,超出了他一贯的谨慎与家族的立场,显出晋人灵魂中一种超越世俗的光芒。 王琅内心受到触动,神色也不由整肃认真起来:“多谢长豫兄长教诲,阿琅铭记于心。” 第4章 余心所善 王琅从相府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王悦那番话。 牛车在院中停稳,撩开布帘的刹那,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顶,天空晴朗得如同琉璃,明媚的阳光从至高处倾斜地洒到她的皮肤上,衣服上,也洒到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让一切都蒙上一层薄纱般的光晕。 她闭上眼睛,感受来自高处的热量逐渐透过空气传递到她的体表,又从体表渗透到体内,觉得胸中云雨般酝酿的情绪在这股热量下产生了新的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她一时想不明白,于是重新睁开眼睛,穿过林木扶疏的庭院走进书房,在书架边的榉木案几前跪坐下来。 案几上放着一本倒扣过来的文集,封面以飘逸灵动的行体写下搜神记三字,正是被称为中国小说鼻祖,历经千古一直流传到现代的那本志怪小说集。 王琅在现代翻看过这本小说集,记得作者干宝是东晋人,其余并不了解,只以为是东晋时期的一名不得志的文人,喜欢收集神怪之事。跟随父亲从荆州回到建康以后,王琅才发现这个干宝和她正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还与她那位做丞相的从伯王导有些关系——东晋立国之初,当时还是中书监的王导举荐干宝兼领国史,负责西晋自宣帝司马懿至永嘉南渡前历史的编写,定名为《晋纪》。 案几上这本《搜神记》是干宝本人送到丞相府的亲笔书写版本,某次她和王悦无意中谈起《晋纪》,提及这本《搜神记》,被王悦从府中找出来借她阅读。故事内容和现代版本大体相似,但篇目只有二百余,是现代版的一半,应当是后来书写的篇目还没录入文集。 她正在想王悦的话,案几上竟然碰巧是王悦昔日借的书,倒是巧了。 无预兆的,王琅心中微微一动,将那本倒扣的《搜神记》拿起来正向摊开,顺着记忆翻动书页,很快找到了想看的内容: “汉和熹邓皇后,尝梦登梯以扪天,体荡荡正清滑,有若钟乳状。乃仰噏饮之。以讯诸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舐之,斯皆圣王之前占也。吉不可言。” 汉代和熹皇后邓绥,曾经梦见自己登上梯子摸天,天体广大平坦,而且明洁光滑,有若钟乳隆起之状。于是仰起头去吮吸它。她拿这个梦去问占梦之人,占梦之人说:唐尧梦见自己攀登天梯而上,商汤梦见到天上去舔舐天,这都是成为圣王的先兆。吉利至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搜神记》是记录神异鬼怪之事的小说,但《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书写晋史的史官,所编撰的二十卷《晋纪》被时人称为“良史”。他的评价,毫无疑问代表了晋代人对前朝的官方看法。 晋人将和熹皇后和上古圣王相比吗? 虽然肯定有帝后同体观念的影响,但还是和她想象的古人不太一样。 所以…… 或许王悦才是对的,反倒是她受到以后诸代历史的影响,严重低估了晋人的开明。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王琅坐直身体,将王悦送来的十卷《搜神记》全部从书架上翻了出来,凝聚精神将与鬼怪无关的篇目快速翻阅了一遍,发现后世许多故事的原型都可以上溯到这本《搜神记》,但情节意旨已经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譬如彭娥之事,在干宝《搜神记》里的版本是彭娥发现家人为贼兵所害,心中悲愤,于是沿着贼兵的足迹一路追踪,与贼厮打。失败后也没有向神灵祈求,而是愤怒地质问山神无灵,自己无罪,而山神也竟然因此为彭娥打开一条生路,又将贼兵夹死。 但王琅印象里的后世版本却将彭娥描绘成了在路上不幸遇到贼兵的娇弱女子,为了保全贞节撞石自杀而死。 诸如此类的改动比比皆是,让王琅想起《世说新语》里对贤媛的定义与对贤人区别不大,到了唐代开始却大相径庭,走上一条无比狭窄的道路。 但这还不是其中最打动王琅的地方。 她在意的是一则则神异故事里传递出的主动反抗精神,而且是不分社会阶层,从上至下全方位的反抗。甚至越是地位卑下微贱,反抗意识越强,并因这种反抗而引发天地变化,乃至成为神灵——这其中所体现的珍贵之处可能连记述的干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王琅心思浮动,手指也在书页边缘拨来拨去,最终停在李寄斩蛇的一页。 这是个流传至现代也少有增减的故事。 大体情节是东越闽中有条大蛇,每年皆要求送一名十二三岁的童女供它食用,否则便大量制造灾害。地方官无计可施,于是寻找奴婢生的女孩和犯罪人家的女儿养着,每年八月送到蛇洞口让蛇吞食,连送了九年,第十年没找到合适的女孩。有户人家的小女儿叫做李寄,主动要求去应募成为祭品。父母不同意,她便自己悄悄去找县官,要求给她一把锋利的宝剑,一条会咬蛇的狗。到了八月,她在蛇洞口放下点心,自己在庙中藏好,待蛇出洞去吃点心,先放狗咬蛇,又从后方用剑将蛇斩杀。蛇死之后,李寄进入蛇洞,看到之前九个女孩子的髑髅,都拿了出来,痛惜地说:“你们胆小懦弱,被蛇吃掉,真的很可怜。”随后缓步回家去了。 王琅反复看了几遍,从李寄的主动应募,到她制定计划、筹备道具、利落斩蛇,区区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侠义、胆量、勇力、谋略四者齐备,更可贵的是还能保有对于弱者的怜悯之心。 “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 她将李寄之言低声复述一遍,感觉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倒如暴雨前的积云,越发暗流潆洄,于是从书笥里取出纸墨,准备靠练字来舒缓心情。王家以书法为家传之学,不仅出了王羲之这位千古书圣,其余很多人也都是书法名家,留下大量艺术价值极高的字帖。王琅幼年随外放的父亲辗转多地,书法却在家人敦促培养下勤练不辍,心中不平静时,常常会到案几前临摹前人字帖。 跟随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名为司北,之前见她凝着面色一言不发地翻书沉思,不敢随意打扰,这时候忙上前为她铺纸磨墨。 淡淡的纸香与墨香在房中扩散。 王琅提起润好墨的韦诞笔,挥动手腕,于左伯纸上默写刚才观看几遍后已经熟诵于心的李寄斩蛇篇。她心中有事,运笔平缓牵连,用的也不是行书而是隶书。 一遍默完,随侍的婢女司北小心翼翼将左伯纸从榉木案几上揭起,准备为她铺新纸。然而揭起之后,她却不由轻呼出声,神色讶异。 王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少量墨迹透过素纸,渗到了案几上。她微微一愣,想起王羲之入木三分之事,抬头对正有点无措的司北笑道:“看来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是有局限的。” # 王征西〔一〕少时读搜神,至李寄篇〔二〕,不能已已,乃铺纸默录,书竟而墨透至案,笑顾婢子曰:“纸笔所载,固有限矣。”蛇有鳞,甲兵之象也。或谓征西用兵之志盖始于此。 ——《语林·德行第一》 笺注:〔一〕征西即王琅,裴氏著此条时,王官至征西,故称王征西。〔二〕搜神李寄篇,载东越闵中李氏小女寄斩蛇事。蛇者,小龙。齐桓公见委蛇而霸中原,孙叔敖见双头蛇而为楚相,刘邦斩白蛇而立汉祚。斩蛇即斩龙。 对译 王征西年少时读《搜神记》,读到李寄斩蛇篇,心情不能平静,于是铺纸默写所读的篇目,写完发现墨迹渗透到了案几上,笑着对婢女说:“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有局限啊。”蛇有鳞片,是军事的象征。有人说王征西用兵的志向是从这里开始的。 旧时王谢 第3节 第5章 方山饯别 七八两月是江浙一带白云最美的季节。漫长连绵的阴雨结束,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浓艳的湛蓝,大片大片宛如棉花的白云在天海中磅礴奔涌,有时还会晕染上绚丽的彩色霞光。 这年八月,以王舒为会稽内史的任命经过三次拒绝再授的拉锯,终于以朝廷将会稽改名为郐稽,彻底避开王舒父亲王会之名讳而告终。王舒虽然不想接受任命,但真的受任以后动作却很迅速,照旧一个人带上属官先到会稽探路,长子王晏之留在建康,次子王允之护送其余家人作为第二批队伍跟上。 按此时惯例,离开建康之日,留在城中的亲朋一路送行到方山附近的停泊口岸,置办简单水酒宴席饯别。 王晏之是那种大家族中常见的中庸长子,性格容让宽厚,做事循规蹈矩,和自幼机警聪慧的王允之、王琅完全是两类性子。对于弟、妹二人时常会有的出格举动,他训斥归训斥,人前却还会为两人维护遮掩。因此王琅和他心灵上无法亲近相通,感情上却还颇为挂念,在他与母亲说话的间隙溜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关心叮嘱:“庾亮素无知兵之名,然而毕竟是中书令,与温江州信任相善,万一事有不谐,江州必举兵来援,大兄莫若紧蹑庾亮。” 汉末世家狡兔三窟,最有名莫过于诸葛亮兄弟三人分投三国,各侍其主,时人亦不以为怪。西晋末年,琅邪王氏的王衍将弟弟王澄外放荆州,从弟王敦外放青州,而自己留在京师,试图分散风险,最后三支全部覆灭,反倒是当时未受重视的王导在扬州排除万难,扎下根基。 此时王家故技重施,尽管王、庾两家已成政敌,王晏之还是在庾亮手下谋求出仕。庾亮也没有因为他是王氏子而心怀芥蒂,欣然接受请托,他以中书令兼领护军将军,便任命王晏之为护军参军。 参军和主簿一样,是个不需要实际领兵的官职,职能上有点像幕僚军师,通常由有军事才华的心腹担任,比如荀彧曾经做过曹操的参军,孙坚担任过张温的参军,马谡担任过诸葛亮的参军,王导担任过东海王的参军,唐代的房玄龄、杜如晦担任过李世民的参军。 东晋沿袭九品中正制,一等高门子弟出仕常常以六品、七品官职起家,参军对王氏子弟算是比较常见的起家职位。 “庾公以丞相参军起家,累任军事,屡立事功,何言不知兵。”王晏之摇摇头,对幺妹的话语并不赞同,举例维护起了自己的上司,又训诫王琅,“山山过几年也要及笄了,家中人丁单薄,我在建康,渊猷又尚未娶妻,赖山山侍奉双亲,万不可行跳脱轻佻之事。” 王琅想要叹气,但勉强忍住,向他点了点头:“大兄放心,我自理会得。” 她心道你也是参军起家,但和三国年间荀彧、孙坚那种真参谋军事有什么可比性吗,清流名士坐在台署里指点江山,侥幸捡了几场战功就把自己当荀彧,难怪阮籍看楚汉战场遗迹忍不住要感叹“时无英雄,遂是竖子成名”呢。 想了想东晋初年王、庾、桓、谢依次掌权,更替担任当轴士族。如今庾家掌权才刚开始,作为当家人的庾亮至少还有十几年政治生涯,以后还要主持北伐,肯定不会死在苏峻之乱中。王晏之做庾亮的参军,理论上只要紧跟庾亮,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王琅便也住口,不再多说。 旁听两人说话的王悦笑了一声,走过来为王琅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声音温润如春风吹拂:“山山神明意用,事亲以心,自然绝异于众。至于跳脱轻佻,本是少年意气之锐者,当善加韬养,此事渊猷最有经验,交由他管束教导一定能让人放心。” 他在王家年轻一辈中向来是第一人,说话经常能代表丞相王导。前一段评价王琅还是第一次听,略微讶异于他的高调赞赏,后半段则听得频频点头,十万分认可,引得在场众人都不禁大笑。 王允之对她这个妹妹可谓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关系亲近的人里没有不知道的,让王允之管她约等于让王允之帮她。 听到众人皆笑,王琅微微脸红,和同样意外被提及的王允之对视一眼,两人忍不住也笑了。 天气炎热,几人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宴饮,江风从下方阵阵吹来,倒也有清凉舒适之感。王琅拿起席间的青瓷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点淡酒,敬给王悦向他道谢。 王悦眉梢挑起,随后恢复,将她杯子里的酒水倒进自己杯子,重新给她添了茶,黑眼睛有如经年使用的漆器,光泽柔润:“酒多伤身,山山以后大概不免要常饮酒,和家人却不必如此。” 王琅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茶水,握住他的手将他杯子里的酒泼到亭外,换成茶汤:“那长豫兄长也不必喝。” 王悦有些哭笑不得:“我和山山不同,已经习惯了……好,我也不喝。” 他将斟了半杯茶的酒杯放至唇边轻轻啜了半口,神色逐渐柔和,江风鼓吹着他的衣袖衣摆,让他看上去宛如不在尘世的仙人。 新婚燕尔的王羲之、郗璿夫妻也在这次送别之列。王羲之与王允之年龄相当,又都曾在幼时受到王敦器重,于大将军府内有过一定交往。王琅出于对书圣的好奇,去丞相府的时候搭着这层关系经常去与王羲之攀谈,交情反倒在王允之与他之上。 见王悦与她交谈完,王羲之走过来与她单独叙话。他和只想留在建康却一直外放的王舒不同,父亲、兄长接连死于非命的经历让他对朝堂斗争充满抵触心理,一门心思想着避开风波,到风景秀丽的南方归隐。会稽是他理想的终老之地,得知王琅的父亲要外派会稽,王氏里除了王导一支,就属他最关心。 离别之际,他神色里又有离别的伤感,又有对南方山水的向往:“山山此去会稽,想是如鱼得水,希望不要忘了留在建康之人,多多写信。” 多多写信? 王琅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当即答应道:“一定,逸少兄长务必也多多给我写信。” 王允之作为她的亲兄长,听到以后毫不留情地嘲笑戳穿:“这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到处搜集你的字帖,宝贝得不得了,连我都不让碰。现在可算让她抓到机会了。” 众人再次大笑,王琅气得拿帷帽追着他打,亭中气氛一时活跃。 作为新妇的郗璿本来有些拘谨,受此感染,脸上也不由染上笑意。等她和王允之闹够了,郗璿从婢女手里取过一只锦囊,递给王琅:“八月配眼明囊,囊中露水是今日柏叶的晨露,望山山不要嫌弃。” 晋人习俗,八月初一或十四用锦翠珠宝做小锦囊盛晨露馈赠亲友,认为用来洗眼拭目,可以起明目之功效。王琅初次听闻时,专门考证过这一流俗的由来,最后发现并不是出于医学原因,而是传言有人进山采药,遇到一名童子拿着五彩囊承接柏叶的露水,问童子为何采集露水,童子言称赤松子用露水明目。 此类习俗,大抵和拿粽子附会屈原一样,不可深究。 “怎么会。”锦囊一落手,便能感觉到里面盛放露水的圆盒不小,清晨从柏叶上收集这么多非常不易,王琅当即将它系到自己的腰带上,“阿嫂兰心蕙质,琅感谢还来不及,可惜仓促无物可以回赠。” 她目光在亭中转了一圈,走到王允之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晚上要到湖熟,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又看向王羲之:“淮水秀丽,阿嫂早起劳顿,返程不如与逸少兄长乘舟而行。” 到底新人情浓,王羲之与郗璿相视一眼,都不想反对。 一行人又寒暄一阵,于渡口正式分别,舟船解开缆绳,驶入破岗渎。 王琅上船安顿好以后,将郗璿送给她的眼明囊从腰带上取下来,对着舷窗边的阳光拿在手里把玩。王允之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坐下:“山山爱不释手,是此物有何特殊之处么?” 王琅手指停住,神色有点微妙:“我方才突然想起来,这位郗家姊姊表字子房,与前汉张良的表字恰好相同。这可是子房送我的锦囊呢,总感觉里面藏着安天下的妙策。” 诸葛亮的锦囊妙计是演义里编造的故事,但是东汉时人们已经有了用锦囊盛放机密信件的习惯,如汉末蔡邕便有记述说机密章表要用皂囊盛放。 王允之虽然没听过锦囊妙计,想了一下倒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乐:“安知不是导气升仙之法?” 王琅奇道:“为何是导气升仙之法?” “张子房晚年从赤松子学仙,眼明袋亦为赤松子之物,可不是仙家锦囊?” 王琅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也不免莞尔。 因着这个引子,兄妹二人又谈了一些楚汉相争的往事,直到傍晚才消去谈兴,各自回船上卧房中休息。王琅收拾停当,躺到铺着被褥的软床上闭目养神,思绪漫无边际游离一阵,忽而又飘到王允之白天那句导气升仙。 眼明囊里当然既没有安天下的妙策,也没有仙人得道的法门,只装着一盒带有柏叶香味的露水,王琅却被它勾起了一桩尘封已久的心事。 五年之期将近,那个人是不是也该醒了。 第6章 放歌于途 正如王悦所说,魏晋之际儒学地位遭受严重动摇,思想上呈现出新一轮百花齐放的趋势,有学者甚至目之为第二次百家争鸣。 王琅倒不认为它能达到百家争鸣的高度,但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孕育出秦汉之世,魏晋南北朝的融合交锋沉淀出隋唐万象,两者演变的高度相似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任何人否定。 为何自己偏偏被送到这样的时代?其中是否包含了某些她还没有理解到的深意?有什么东西非诞生于这个时代不可?这些都是王琅自己想不出答案而很想知道的内容。 可惜唯一能给她真正答案的人一直联系不上,即使距离五年之期越来越近也感觉不到丝毫提前苏醒的迹象。 凝神静气再三感知,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王琅叹了口气,将神识从紫府中撤回,无奈地自我调笑:“说好的是五年,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五年。” “希望战端开启前能赶上吧……” 透过蒙着绿纱的舷窗对着中天明月望了一会儿,王琅向上拉了拉被子,在太湖水波的摇晃中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次日。 破冈渎是孙吴时期兴修的人工运河,地势两边低,中间高,攀援了一座小山。当船由低向高时,需要借助畜力将船顺着滑坡向上牵引,当船由高向低时,只需要控制好船舵借助重力滑入下游。 过了破冈渎是属于太湖水系的云阳西城,此地水分两支,一支接纳从东郡驶向建康的船只,一支为从建康往东的船只送行,经过两河交汇处,可以望见大大小小的船舶在河面上交错穿梭,宛如一只只体型迥异的水鸟,翩然灵巧地在水面游动。 晋人所谓的东郡近在眼前。举目所及,两岸层峦叠嶂,江中百舸争流,正是繁华秀丽的江南水乡景象。 王琅一行多是北人,坐不惯舟船,出建康的一段水路又格外艰辛波折,许多从人不免晕船,因此决定在丹阳县停泊修整一日。王琅自然是不晕船的,她和同样精神很好的王允之一起安顿好母亲与跟随的从人僮仆,忙到下午终于空闲下来。兄妹两人相约到江边漫步,江风习习,柳丝细细,沙鸥翔集,渔歌互答,当此情景,王允之也不由来了几分意兴,提议租一条小船去曲阿游览江景,王琅当然不会反对。两人一拍即合,想到就做,很快雇了一条当地渔船载他们去曲阿,临行前又叫上两名自家舟子,以便与船夫轮换。 这是一段开凿于始皇时期的运河。 根据《舆地志》记载,始皇东巡之际,有史官上奏说云阳有天子气,始皇听了不快,派三千刑徒开凿北岗,截断直道使之潆洄曲折,堵塞那里的王气,曲阿由此替代云阳,成为新的县名。 孙吴政权开发扬州,在秦运河的基础上又做了扩建修缮,形成王琅与王允之所游览的曲阿运河。 “始皇改云阳为曲阿,凿北岗截直道以厌王气;吴主孙权将曲阿又改名回云阳,欲正东南王气;中朝平定江东,复将云阳改回曲阿,效秦人故计。可惜三代雄主一番苦心都是徒劳无功,改名不到百年便江山易手,殊为可叹。” 王允之靠坐船舷,神色里带着轻微的悲伤与冷嘲。 他手里拿着顺路从市集上买来的当地名产新丰酒,一边与王琅谈论历史里的烟云往事,一边揭开封泥,将酒水倾倒入自己准备的竹杯。 王琅不与王悦饮酒,却愿意陪他小酌几杯,见他似乎有些触景伤情,便也拿了一只竹杯坐到他身边,与他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新丰酒分白、浑之别,王允之买的是前者,色泽澄碧翠绿如南轩青竹,入口甘甜绵软,很像王琅以前喝过的一款低度数起泡甜酒,于是王琅也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吹着江风望着远方,衣袖衣带飘飘然,声音也飘飘然:“正是心中不安,才会求诸外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政事不修致使江山覆灭,与望气方士何干。” 王允之本是飞扬疏狂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和王琅那么投缘,常常帮着她做些出格之事。听到王琅的回答,他伸手拍了下船舷,举杯与王琅一碰:“此言甚善,当浮一大白。” 一杯酒尽,又见他望着江水出神:“阴阳易势,天步屯蹇,非人力所能挽回,此伍子所谓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然而地有何辜,受此曲阿之难。” 王琅侧头听他说话,发现他话语里流露出的倾向也如同船下的江水,显出一种曲折不定之态,最后一句则是自伤身世,想起了王敦之乱中的经历。 土地有什么过错,要遭受被开凿截道的灾难?人又有什么过错,要出生在动荡血腥的乱世? 这是身处晋人命运湍急漩涡的他所不免感伤的。 王琅可以理解,但她毕竟还没有真正直面到乱世惨痛的一面,人生经历顺风顺水,因此思想上仍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话语里满是少年人的轻盈锐气:“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尽天极而用天当,正是我辈天命。” 她神情里带有强烈的天命在我的自信,笑容明艳照人,与八月的艳阳几乎融为一体,以至于王允之略微目眩。他自然无法完全认同王琅的观点,但不妨碍他欣赏王琅说话的神采,因此唇边也染上笑容,伸手为王琅又斟了一杯酒。 王琅端着竹杯,看翠绿的酒液在杯中起漩,湖光、水光、天光于觞中并为一色,纵使酒不醉人,人亦自醉。她逸兴横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扣着船舷放声长歌: “新丰十千酒,咸阳游侠儿。” “意气为君饮,系马垂柳边。” “出身仕汉家,入选羽林郎。” “初随骠骑战,千里赴渔阳。” “边庭孰谓苦,纵死侠骨香。” “身擘两雕弧,千虏只似无。” “偏坐调白羽,射杀五单于。”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唐人咏侠客的几首乐府歌行杂糅而成,诗中内容借名汉朝,实言唐朝,是唐人言本朝事的惯用手法,但在晋人听来,自是在歌唱汉家事无疑。 王琅人醉耳热,肆意糅改,寻章摘句,全随意兴所致,不在乎逻辑格律,歌调则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吴声西曲,而用了更古老的徒歌声调,以歌者清唱为主,无需管弦相和。 王允之与她出格惯了,丝毫不觉得士女放歌于途有失礼节,坐到对面含笑为她叩舷合拍,充当徒歌抚节之伴。 他自少年时代起,无论家门内外,饮酒从不过量,这时看似有酒醉疏狂的风流之态,头脑其实十分清醒,冷静地品量着歌中诗句——和张华的博陵王宫侠曲很像,有一句甚至直接化用了张华的“死闻侠骨香”,改为“纵死侠骨香”。一字只差,气象出焉,不是我辈语。 他一边在心里这么否定着,一边又觉得自身被这种外来的明丽气象感染,伤感忧郁之情随着歌声一路丢弃到了船后,再也追赶不上。 替两人划船的吴人渔民不解辞意,但吴地向来喜爱美姿容、好风仪的少年人,这时候也忘了手里的船桨,摇头晃脑跟随节拍,在舟尾很高兴地听两人叩舷唱歌。 “不意咸和之年,竟能得闻楚汉之音。在下颍川荀蕤,不知对面是哪位高士在船上?” 一曲方毕,江面忽然有陌生人声朗朗传来。王琅与王允之都生性机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见是一条官家座船,船头立了一名葛冠大袖的中年士子,旁边还跟着一名六七岁的垂髫童子,努力撑着栏杆睁大眼睛向外望。 王琅目力最好,将船头的一大一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被那童子的模样逗笑。 她也不知两人听到多少,有无犯忌之言,目光在江面一扫,便有了主意,从船舷边直起身来,扬声散漫道:“我自唱我家事,与卿何干。” 王允之与她默契日久,一见她目光便了解其意,表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过身却催促舟子划船。 两人顺流,对方逆流,江面迂回弯曲,又有薄雾遮掩,几息之间便在对方的惊奇声中消失,去似朝云无觅处。 旧时王谢 第4节 王琅第一次装神弄鬼大获成功,骗的还是颍川荀氏这样的名门之子,笑软在船边不停锤船。 晋人是情之所钟的一代人,胸中感情往往流泻于形外,不能自抑。像王琅这样笑到软倒的情况王家内部便有,陆氏兄弟里的陆云情况比她还严重,曾经在船上笑着笑着掉进水里。 有前车之鉴在,王允之倒也不以为怪,只是将她从船边拉起来扶好,防止她也不小心摔下船,又揉揉她锤船的手,见她还在笑,不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现在知道干宝《搜神记》里那么多凡人遇仙的故事是从何而来了?” 王琅顿时哽住。 阿兄你不去走近科学节目组真是节目组的一大损失,不如跟我一起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吧。 作者有话说: 现代人在晋朝抄唐人抄晋人的诗 问:诗到底是谁写的 第7章 寄人国土 歌是不能唱了,再唱下去要出事。 河却还可以继续游,坐到船蓬里不抛头露面便没关系。雇佣的船家从河里网了几条鲈鱼,烹制出一盘河鲜,又就地取材采了几把菰菜,制成菜羹。 王允之用木筷在金黄色的菌类上戳了戳,向王琅介绍道:“这便是张季鹰念念不忘的菰菜鲈鱼了,鱼白如玉,菜黄如金,吴中谓之金羮玉脍,八月正应季。”说完,他各夹了一筷送入口中,咀嚼几下之后眉毛微蹙:“吴人的酒是甜的,鱼是甜的,菜怎么也是甜的?” 王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南北口味差异千年后犹存,甜党咸党时不时掀起战争,王家是北方侨族,南渡以后也维持了北方的饮食习惯,食重羊肉,饮重酪浆,宴席上能拿出这两样东西待客才算隆重,口味与千年后差不多,也是偏咸一些。王琅自己南北都生活过一段时间,饮食上并没有明显的偏好,对菰菜甜甜滑滑的口感适应良好。 “希望陆平原的千里莼羹不要再是甜的……要加盐豉,应该不甜吧……” 他口中的陆平原是三国陆逊之孙陆机,西晋平定江东后进入洛阳谋求仕进,因为南人的身份在洛阳备受歧视,留下了很多南北相抗的典故,千里莼羹便是其中一例。 按照陆机的说法,千里湖的莼菜制成的菜羹不加盐豉,足以匹敌北方的羊酪,言下之意是加了盐豉的莼羹滋味更在羊酪之上,并不是吴人吃莼羹不加盐豉的意思。 王琅觉得他的表情很有趣,笑吟吟补了一刀:“那倒未必,还可以又甜又咸嘛。” 王允之脸上顿时露出了绝望之色。 好在他事先计划过要在船上品尝河鲜,让僮仆准备了佐料和下酒小菜,这时候赶紧夹了一点压住甜味,才算是缓过劲。王琅也给他倒了一杯煮开的白水,替换掉竹杯中原本的翠绿酒液。 “方才那人自称颍川荀蕤,我想了想,应当是右光禄大夫荀崧之子,前尚书令荀彧的五世孙。” 他还是有些食欲不振,筷子在菰菜上戳来戳去,一边思索如何是不是要加盐,一边与王琅闲话:“荀彧因反对曹操进封魏公而自杀,他的儿子倒是司马氏代魏的得力臂助,连续三代于中朝官位显要。永嘉之乱以后,荀崧、荀邃两支陆续渡江,如今业已在建康落地生根,不知怎么在曲阿遇上。” “论起来,南渡前的颍川荀氏门第还比我家高些,上次结亲时是荀氏子娶王氏女,不过那一支在荀、王两家都不显赫,山山大概也没印象。以后再结亲,应该就是王氏子娶荀氏女了。” 世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颍川荀氏自荀爽一辈开始代出三公,比琅邪王氏早了几十年,只是永嘉南渡前后并无特别出众的人才,而王氏后来居上,成为与司马家半天下的当轴士族,彼此地位高下互换,因此王允之才说再结亲是王氏子向下娶荀氏女。 “倘若荀氏这一辈有特别杰出的子弟,我家低嫁倒也未尝不可,毕竟荀氏门风非新出门户可比,然而同辈里没听说有什么出众儿郎,反倒是他家女郎更有名些。” 他这么一说,王琅不由也有了点印象:“阿兄是说突围就父的荀灌吗?” 王允之轻轻点头:“我若没记错,应当是建兴年间之事,荀崧被杜曾围困宛城,城中粮秣殆尽,崧小女时年十二,主动请缨出城求援,多次恳求以后荀崧终于同意,于是那位女郎带领十几骑从宛城突围,请到了襄阳的援兵,击退杜曾,宛城之围遂解。屈指算来,那位女郎而今也满双十年岁了,不知哪家郎君有幸得她青睐。” 晋人对贤媛的看法与贤人相近,荀灌十二岁突围救父是在晋人看来也足以下酒的精彩传奇,王允之借着这个故事终于将碗里剩下的菰菜悉数咽完,整个人松了口气,开始有闲心跟王琅打趣:“山山今年也与荀崧女一般年纪,操心的事情却要多得多,听说长豫把会稽历年的案宗都借给山山了?” 王琅眨了下眼睛,丝毫不中计:“长豫兄长才不会乱说话,是阿兄自己猜的罢。” 王允之微微一哂,算是默认,接着便抛出了王琅感兴趣的议题:“要我说,拿会稽的案宗不如拿吴郡的案宗,那样兴许更有用些。” 王琅早已发现这两个兄长私底下似乎有点不对付,但她不确定具体原因,只能假装没看出来的样子,好奇道:“为何吴郡更有用?” “治理三吴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协调与当地豪族的关系,吴郡能治,会稽必定能治。你既然要走捷径以史为鉴,那么不如直接看最棘手的情况如何处理,看懂之后,再处理简单的问题就不怕了。” 王琅听得拊掌,她就知道王允之就算故作惊人之语,背后一定能讲出些道理,绝不是信口开河。 王允之见她认可,谈兴也更足,为她细细介绍道:“孙吴时贺劭为吴郡太守,吴中强族轻之,在府衙门上题字嘲讽他是「会稽鸡,不能啼」,贺劭亦不示弱,得知此事之后,向从人索笔于府门续上「不可啼,杀吴儿」。其后一一检阅吴郡大族屯邸,查核顾、陆诸姓役使官兵耕种私田、藏匿逃亡人口避役税之事,上报吴主孙皓,诸姓族人获罪甚多。时任江陵都督的陆抗当即顺流而下,直入建康向孙皓求情,孙皓便又将这些豪族放了出来。” “贺劭本人并非寒门,他出身会稽士族贺氏,父贺齐官至孙吴后将军,受封山阴侯。即便如此,吴郡顾、陆强族也不将他放在眼里,终孙吴之世,豪族恣肆专权,与诸葛亮治下的益州不可同日而语。” “北人南渡,无兵无权,寄人国土,若想在三吴之地任官,个中分寸之微妙为难,山山不妨自己想象一番。” 寄人国土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原话。 二十年前,他在司马氏诸王中没有任何名声,与他密切结交的只有王导。在王导与东海王妃裴氏的策划下,他谋求到了安东将军一职,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并将驻地迁至当时还被称为建邺的建康城。 一个多月过去,江东的世家豪族没有一个人来拜访他,对他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辅佐他的王导心中忧虑,找到当时已经天下知名,掌控长江中下游兵权的从兄王敦,两人联合一些北方名士共同策划了一起政治作秀,在三月上巳节观禊时骑马拱卫于司马睿之后,显示北方士族对司马睿的拥戴,这才让江东的望族大姓改变看法,纪瞻、顾荣、贺循等吴人名士纷纷受命。 在这样的背景下,晋元帝司马睿向接受征召的顾荣说出了“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寄居在他人国土上,心里常常感到惭愧)”的话语,姿态非常谦卑低下,换做东汉末年,哪怕是被曹操架空的汉献帝也不至于此。 王琅到东晋以后专门花时间搜集过永嘉年间的记录,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看法,但她一个人闭门造车,还没有拿实际情况印证过自己的观点,不愿意轻易将观点抛出,因此就事论事道:“控制地方有许多方法,近世经常使用的无非三种。” “用强权和武力掳掠、榨取、压迫、分化是一种,外族入寇中原或中原压迫蛮羌都常用。便如蜀汉号称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归纳起来不过是剿灭屠杀当地带头反抗的豪族,将强悍善战的蛮羌之民都强制迁入蜀中重新整编,留下羸弱无力的族人服行劳役;搜刮剥夺反抗者的金银丹漆盐铁耕牛战马,用来招徕另一部分低头顺从的部族效力。昔年始皇削弱六国也用过类似手段,天下皆以为残酷暴虐,因此这套手段主要用来压制边境外族,中原地带少用。” “申韩法家之术是另一种,其核心在于威之以法,限之以爵,荣恩并济,上下有节。诸葛亮治理益州,对待益州大姓用的便是这一种。刘备临死前写给刘禅的遗诏也特意提及了《商君书》,让他好好阅读,还说诸葛亮专门为他抄写了申、韩之书。曹操初定中原,治下州郡尚未完全压服时用的同样行申、韩之术。法令由中枢统一制定,地方长官针对当地实际情况加以执行,治理成绩好坏根据中枢制定的标准统一评定。” 王琅一方面出于兴趣,一方面出于实际需要,在东晋陆陆续续收集了很多魏晋人记录的三国史料,对刘备给刘禅写的遗诏印象深刻,记得原话是“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足可见三国人对法家的重视。 “最后是道家黄老之术的绥靖策略,与民清静,休养生息,孙吴治理江东膏腴州郡大多采用此策。” “乱世里征伐混战在所难免,但除了无法避免的战争之外,尽可能协调和当地大族的关系,大力发展民生经济,让民众愿意依附,贤能为己所用,这是江东近百年来的国策。” “我查过魏人修的私史,从中估算了大概的户数。到三国末年,中原在籍户数衰减到汉末的十分之一,倘若不算北边收编的鲜卑、乌桓等外族,江东以一隅之地而户口占天下近半。益州的记录我见得太少,户数无法估算,但看荆州士人的记录,刘备入益州前,「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至诸葛亮写《出师表》,已经是「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民贫而国虚」。” 王允之对政事关心有限,更多的是天性上的聪明以及帮助?璍父亲处理庶务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一点和只能依靠文字记录分析,无法一一到郡上走访的王琅正好互补。 他回忆自己平时听说到、感受到的情况,与王琅叙述的情况大体能够吻合,因此暗暗有些吃惊。但他表面上仍旧维持着不动声色,饶有兴趣地问:“听起来山山最赞同孙家治理三吴的方法?” 王琅当即摇头:“倘若只能效仿前人,没有创举,世事只会越来越坏,无法向前发展。只是孙吴的方法已经被证明在治理三吴上最有效,所以参考价值最大,就像阿兄说的那样,想要治理会稽,吴郡的治理记录比其他郡县都有用。” 王允之屈指刮刮她的脸颊:“不用特意说好话。” 但我看你听得挺受用。 王琅暗自腹诽,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鬼话,继续道:“孙氏并非没有尝试过在三吴推行申韩之法,然而收效不佳,遂退回与江东世家共治之局面。此时形势比孙家当政之时更差,称一句「无兵无权,寄人国土」,恰如其分。若非顾荣、戴渊等人及时返乡,都如二陆那样结仇,恐怕就不是寄人国土,而是寄敌国土了。” 听她提及二陆,王允之也有些叹息:“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北地名士对二陆委实嫉害太过。” 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 这是陆机遇害前的遗言,后来成为悔恨踏入仕途的代名词,引起一代代人的痛惜同情。 陆机、陆云兄弟人称二陆,是南方士人的代表。西晋太康元年,吴国被殪崋晋所灭,曾经在东吴朝廷任官的南方士人几乎全被罢免。九年之后,为了振兴南方士人的地位,二陆兄弟进入洛阳谋求出仕。主政大臣张华赏识两人,称赞“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但大部分北方士人都对二陆十分蔑视,认为两人是亡国遗民,没什么了不起。 短短二十年过去,西晋内乱以致中原倾颓,国家社稷毁于一旦,只剩下司马睿这一支在建康避难。 曾经倚仗战胜国身份趾高气昂的北方士人成为实质上的丧家之犬,寄居到过去轻视看不起的南方避难。晋元帝会产生“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的心情非常容易理解。 “论起来,虽然不看好庾亮,但他将弟弟庾冰安插到吴郡做内史,这一点还是很让人佩服的。吴郡内史本就不好做,北人治吴更是难上加难,唔,现在不应该称吴郡,而要称吴国了。” 去年宗室司马岳受封吴王,吴郡是他的封国,因此不再称吴郡,改称吴国。 在王导将王舒安插到会稽做外援之后,庾亮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也将弟弟庾冰安插到了离建康更近的吴国担任吴国内史,防备建康遭受叛乱。 “可这算不上一步好棋。” 王琅努力回忆,没想起庾冰任吴国内史的政绩,但她对政治已经有了一定判断力,结合模糊知道的未来,相当有把握地断言:“如果苏峻真的叛乱,势必会分出一路兵力抄掠三吴,一则三吴富庶惹人垂涎,二则可以截断建康粮道。三吴世家当初能抛弃陈敏,现在一定会抵抗苏峻,让他们自己调拨兵力是最好的。” 陈敏是晋元帝渡江之前趁着西晋内乱试图割据江东的势力,三吴世家一度支持他割据自立,接受他授予的官职,后来判断他不如孙策、孙权远矣,难成大事,这才转变态度,反戈一击。 “庾亮若是能想通这一点,就不会对苏峻下手了。” 王允之仰头将竹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清澈有神采的黑眸蒙上一层阴翳,整个人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信不过苏峻,自然更信不过顾、陆,这才把被他视为「庾氏之宝」的弟弟安插过去,就近监视三吴大族。宰辅之器量狭小若此,国家的祸乱才刚开始呢。只可惜了庾冰。” 王琅找不到话安慰他,唯默然而已。 第8章 陈郡谢氏 自丹阳水道南下,东行过钱塘,便是会稽。 据《会稽郡记》载,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彻,清流泻注。 其郡治山阴即今之绍兴,几十年后的王献之在这里生活游赏,留下了“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的名句,成语应接不暇便由此而来。 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官署设立在郡治山阴,一家人自然也将宅邸安在山阴县内,方便他每日前往官署办公。 按晋人习惯,官员到地方赴任,安身宅邸需要自行添置或租赁,朝廷并不提供。有些家贫又清俭的官员会选择在官署附近搭建茅屋草堂蔽身,几个男丁花费一两天时间便能建好,成本极其低廉,然而就像杜甫诗中描述的那样,屋顶上的茅草一到大风天就会被刮走,屋内一下雨就容易四处漏水,把地面床榻全部淋湿。想要风雨不动安如山,还得靠正儿八经搭建的砖石屋舍,没有十天半月无法建成。因此大部分官员赴任,一般会在官署就近处购置一座房产,卸任时再转手卖出。 王舒性格清净寡欲,虽然一直在荆州、青州、徐州那样的重要州郡做方镇长官,却从不主动聚敛财物,下属吏民赠送的礼物有时也留在当地或分赠他人,直到王琅接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通过一系列让晋人摸不着头脑的金融手段,将家中积蓄分割成了一片片看起来都不值钱,需要的时候却能随时支取的流动资产。 几个月前王悦派人到会稽置办的田产土地是她用来养士养私兵的储备地,家人居住的宅邸却是王舒到山阴租赁的地方,待王琅也到山阴之后才付钱买下,除了离官署近没什么优点。 王琅有心借兴修土木掩盖她私底下的一些准备,顺便募集能工巧匠,外加看好会稽名士云集的未来,想准备一处“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的自给自足之地,便又在城郊购置土地,兴建了一座庄园。 九月下旬,庄园前半落成,王琅将郡中情况也摸得七七八八,坐到窗边拿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会稽士族家族谱系翻来翻去,思索要邀请哪些人上门做客。 王允之见她拿着一根炭笔在指间转来转去,显然心思未定,走到她身边替她看列出来的名单。大略扫过一遍,他抽过王琅的炭笔,在名单上刷刷划掉三分之一,又加上一户人家。 “这是?” “前些天在句章碰到一位故人,他父亲谢鲲昔年曾任大将军长史,也是一时名士,然而未及他成年便去世,留下他和长姊相依为命,最近刚除丧服。山山见了若觉得人品尚可,不如送他们一程。” “能得阿兄做说客,人品必然不差,我记下了。谢鲲倒也听着耳熟……”王琅偏头回忆少顷,忽然拍了一下手:“此人我知道。” 王允之微微一愣:“山山如何知道?” 他脑海中快速回忆了一遍谢鲲相关事迹,没想到有什么值得妹妹如此反应,不由心中奇怪。 却听王琅道:“不是说卫玠渡江之初去拜见……” 她看了看王允之的脸色,见他似乎已经不再芥蒂,才继续说道:“拜见大将军,两人夜坐清谈,大将军请谢鲲来作陪,结果卫玠和谢鲲一见如故,两个人一直谈到第二天早晨。卫玠身体本就不好,他母亲从不让他过度劳累,那天无人管束,彻夜清谈不休,致使卫玠病情加重,没多久就去世。” 王琅口中的卫玠,便是看杀卫玠典故中的那位美男子,被时人评价为中兴名士第一,和他一同出游的人感慨他的风姿之美,宛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美貌还在掷果盈车的潘安之上。 卫玠去世的时候王琅还没出生,因此她并没有见过真人,只是见长辈、同辈每每谈起他都追思叹息不已,时常怪罪谢鲲不加约束,以至于累得卫玠病逝,一来二去,王琅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见王允之还有些迷惑,她解释道:“以前在建康聚会,许多女郎都说他是「害卫郎病逝」的罪人。” 王允之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隔了一会儿,他才学王琅刚才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点头道:“断送无数春闺美梦,的确是很严重的罪过。不过他尚且留有一子,是不逊卫玠的美男子,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吧。” 王琅被他的样子逗笑,软倒在案几上。 “阿兄你这样我还怎么见他阿姊……万一不小心……哈……都是阿兄的错…………” # 会稽,上虞。 谢真石对着手中请帖看了好一会,淡如远山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足音才回过神:“坚石?” “阿姊。”那道修长俊秀的人影拨开重重花枝,轻袍缓带,步履从容,声音如陈年醇酒般令人沉醉,“看什么这般入神?” 旧时王谢 第5节 “坚石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张帖子。”谢真石双眉顿舒,一边起身走向弟弟,一边将手中字帖递了过去,“今天上午送来的。” 动作里透着小心与珍爱。 见她如此对待,谢尚眉梢微挑,心里也生了几分好奇,接过来凝眸去看。 方一触目,不由脱口赞道:“好字!” 谢真石轻轻点头,附和弟弟的意见。这确实是一张令人惊艳的字帖,比起她以往所见的名家手笔也不遑多让。 谢尚将书写在蚕茧纸上的墨字来回看了数遍,方叹道: “此书体我曾于阿父收集的信件中见过,风格一脉相承,骨鲠又有胜之,琅邪王氏,名不虚传。” “正是王府君家的独女所书。”谢真石亦是一叹,属于少女的清丽眉目中显出几分苦恼,“这位小娘子新盖了座园子,发下帖子邀客共赏,不知怎么,却把帖子发到了我这里,我们和王家可从没有通家之好。” 在这个时代,阶级地位上的差距在女性社交间格外明显,因为女性的社交圈一般由家族姻亲组成。一等士族与二等士族中的男性或许可以是好友,但家族间却绝无可能联姻。 琅邪王氏作为晋朝第一望族,王氏女的社交圈自然不会超出一等士族的范围,也就是祖上三四代内出现过担任三公、尚书之类官员的族人,门风优美,家学渊源,当代又有族人居朝中显要职位的家庭。即便由于客观上的地域原因——第一等士族多在建康落户,地方郡县罕有——王氏按常俗屈尊纡贵,但陈郡谢氏的门第也还是稍嫌低了一些。 谢真石微微苦涩地想,若是阿父尚在,谢氏也能算士族中偏上游的家族,如今支撑谢氏门第的,是官居太常卿的叔父谢裒。 太常位属九卿之一,官三品,秩中二千石,是阿父去世后被追赠的官位,但叔父的声名却远在阿父之下,可以认为这个官位是为谢家受王敦之乱的连累而给出的补偿,谢氏门第滑落,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便听谢尚轻笑一声,摇了摇手中书帖:“阿姊怎么这个表情,莫非是不想收吗?” “坚石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琅邪王氏何等门第,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坚石可是知道什么?”坚石是谢尚的小名。 “瞒不过阿姊。”谢尚收敛笑容,半边身子倚上亭中石柱,动作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我前两日在句章遇到了王允之。” 谢真石一愣:“王会稽之子王允之?坚石和他有交情?” “昔年阿父在大将军手下任参军时认识的,建康一别四五年,我亦没料到他还记得。” 谢真石听出他平淡里隐藏的自矜得意,忍不住笑了起来: “坚石风采出众,观者孰能忘之。” 谢尚绷起唇线,凉凉一瞥:“阿姊连自家人都要挤兑吗。” 谢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话,只看了看他手中蚕茧纸制成的请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细别弄皱了,我很喜欢呢。” “我似那等人么?”谢尚对姐姐的担忧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下意识在请帖上重掠一眼,忽然轻咦出声,“这帖文写得甚怪。” 谢真石偏头瞥他:“有何奇怪。” 谢尚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敛着眉目将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开几日?人生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秋芳堪折,年华正趁,遥襟俯畅,逸兴遄飞。乃设玩花赏景之宴,以金风飨雅客,山色侯佳士,谨请一晤,不负良辰。 敬颂台安,琅邪王琅上。” 听他这么一念,谢真石也觉出奇怪来了,有些不确定道:“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风格……似乎是悲尽而兴来呢……” 时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线行走。帖文中的风格却是颠倒过来,先感叹时光匆匆,生命短促,继而一改前情,给人以欢快明朗之感。虽说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处,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却也少见。 姐弟俩齐齐对着帖文发呆。 过了一会,谢尚先放下请帖,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懒: “不仅文怪,名字也怪。王琅,王郎,不知道府君大人是想嫁女还是招赘?” 谢真石额角微跳:“坚石……” 女儿家的名字怎可随便念在口上。 “我不说便是。”谢尚压下唇角,墨如点漆的凤目微微一转,漫天星辉纷纷沉静,“诸葛家的小娘子素与阿姊相善,这次应当也有收到请帖,阿姊不妨寻她同去。” 谢真石敛容点头:“我理会得。” 他们姐弟刚除丧服,一应社交断绝三年,只与亲朋故旧来往。如今谢氏门第滑落,任何机会都要积极争取,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亲遗泽,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会牢牢抓住。 见她如此,谢尚反倒沉默下来,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 语音铿锵,掷地有声。 第9章 司南司北 谢尚认识王允之的时候,琅邪王氏正处在如日中天的鼎盛期,王导始终居机枢之地,王敦总征讨于上游,家族群从布列内外显要之职。 谢尚的父亲谢鲲被王敦征辟为长史,很受王敦赏识,谢尚因此结识了那时候经常出入大将军府的几个王氏子弟。 王敦自己没有子嗣,对亲族里才能出众的子弟就格外关注,王允之当时年方总角,最受王敦看重,觉得他聪明机警,“类己”,出则同舆,卧则共寝。 这是不会轻易给出的评价,昔年汉武帝废太子的原因之一就是认为太子“材能少,不类己”,而王敦本人性格简脱有鉴裁,年少时就从族人中脱颖而出,很快天下知名。被他认为“类己”的王允之,无疑是和他一样是夙惠外显的少年彦才。 谢尚自己同样少有令名,八岁就被名士们视为“一座之颜回”。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相互关注是很顺其自然之事,即使王允之时时被王敦带在身边,不常自己见外人,谢尚对他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 后来…… 王敦的野心越来越大,与帝室的矛盾日益增加,大将军府逐渐成为一个湍急险恶的漩涡,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卷入汹涌暗流。 王允之的性格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冷淡漠然。他将自己的想法、观点、感情全部滴水不漏地隐藏起来,就像一把锋芒四溢的利剑不肯再现于人前,而将自身置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府库中,偶尔才能于寂静深夜中听到宝剑的嗡鸣。 谢尚明显感觉到,一直照射在他头顶的阳光迅速偏斜西下,过去总是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焕然灿烂的光辉正极快地从他身上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晦暗的阴翳。 当然,那时候不仅是他,甚至不仅是琅邪王氏,整个江东政权都陷入风雨飘摇中。谢鲲作为王敦征辟的属官,自身亦陷于漩涡之中,连带着一家人都战战兢兢,常怀忧惧。 时隔五年,于山灵水秀的会稽再度相逢,谢尚有些惊异地发现,曾经照耀在王允之身上的阳光似乎又回来了。 王家出了什么新的变化吗? 他不敢确定。结庐守丧三年,建康最上层的消息对他而言太过遥远。 但无论如何,故人解开心结,总应当是件好事。 “坚石。” 对着院子里的池水出神之际,听到姐姐谢真石的声音,他连忙抛开思绪,迎上前去:“阿姊。” 他对姐姐的人品才貌都很推崇,与王家也算有一定故旧,如果是他自己登门拜访王家,自然没什么可多担心,但两家女眷之间交往尚属首次,就算有意打听对方的名声,仓促间也没有合适的询问对象。 至于去问王允之本人……他难道还能说自己妹妹不好? 问了反倒让人看轻,不如完全相信对方的安排,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一个道理。 话虽如此,担心还是会担心。他只和姐姐相依为命,半步行差踏错都很难承受。 “在王家感觉如何?累么?” 家里没有客人,姐弟两人到前厅坐下,谢尚抽了只隐囊给她垫到背后。 时下做客流行在言语上打机锋,遇到名士众多的场合,更不能示人以弱,就如渑池之会上秦赵两国寸步不让的交锋,对辩才与意志力都是一场考验。卫玠的母亲从不让他长时间和人清谈,正是因为名士清谈有时对精神损耗很大。 陆云到张华府上做客,张华让在座客人不要老生常谈,陆云便抬手介绍自己是“云间陆士龙”。颍川荀氏的荀隐——他就是王允之口中娶了王氏女的那位荀氏子——当时刚好在座,便称自己是:“日下荀鸣鹤”。 士龙、鸣鹤分别是两人表字,荀隐如此回答,正好与陆云的介绍对仗,有针锋相对的意思。 陆云当即应战,问荀隐“已开青云见白雉,为何不拉开你的弓,搭上你的箭?” 荀隐便答“本以为云龙强壮,却原来是山鹿野麋。兽小弓强,因此发射得慢。” 当然,这是二陆要在洛阳扬名,刻意表现自己,又有南北士人互不心服的背景,时下亲朋好友间的聚会,大多还是很和睦的。例如王羲之在兰亭举行的那场集会,名士们曲水流觞,行酒赋诗,有佳作大家传扬,没有也不过罚一杯酒,不会非要分出优劣高下。 因此谢尚问归问,倒没想过王家那位小娘子的聚会上能有什么剑拔弩张场景。 王氏本是南渡侨族里的第一高门,王舒又正在会稽任内史,货真价实的现管,只要她自己不挑事去为难别人,受她邀请的客人应当也不会不识趣。 正这么想着,却听谢真石道:“有段时间气氛紧张,令人屏息担心,直出冷汗。” 这话大出谢尚意料,他心中一紧,细细观察姐姐的神色,见她一脸轻松,眼睛里透着愉快,这才略略放下心:“阿姊又拿自家人取乐。” 谢真石弯起眉眼:“说的是实情,怎么会是故意取乐。坚石绝想不到,她还请了陆氏的小娘子,而陆氏竟也来了。” 王导有心结好南方世家,向陆玩约为婚姻却被陆玩傲慢拒绝之事,南北世家大多知晓,后来陆玩到王导府上做客,却因为食用酪浆过量,整夜肠胃不服,写信给王导说:“仆虽吴人,几为伧鬼(我虽然是南方人,差点做了北方的鬼)。” 伧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写信时这样用词很不礼貌。 在外人看来,王、陆两家的关系就算不是结仇,也绝不会和睦。 谢真石一说陆氏也在,谢尚立刻警觉,奇怪道:“陆氏吴中大姓,怎么会在会稽?” “似乎是在虞氏做客,不知怎么被王娘子知道了,给虞氏送帖子的时候专门另送了给她的。” “素闻王氏与陆不睦,与顾、贺几家却结好。看来我们这位王府君在会稽耳目甚明呢。” “我猜陆氏也如坚石这般想,必要亲自赴会,探探虚实才能放心。” “然后起了事端?” “这却不能告诉坚石,我答应了王娘子不会外传。” 谢尚很想问姐姐一句,他是外人吗?但他忍不住了不中计,故作淡然道:“阿姊已经告诉我了。” “哦?” “若是王娘子落下风,就算阿姊不说,陆氏难道不会宣扬么?只有她占上风,让阿姊保密才有意义。” 谢真石笑着点头:“嗯,我家坚石最是聪明,自己便能知晓,不用害阿姊毁诺。”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谢尚:“……” 见姐弟两人正在互别苗头,跟随谢真石赴会的婢女阿蒲忙提起会后王家馈赠的竹编食盒,上前向她请示:“娘子,小王公子送的茶果要怎么处理?” 谢真石想了一下:“家里没贮冰,也不知道能放多久。拿过来吧,正好给坚石尝尝。” 谢尚眸光微凝,眼神锐利:“小王公子?” 谢真石笑了笑,向他解释:“便是王娘子。我在她那园子里听到从人都唤她公子,初时也觉得甚怪,后来想起《左传》里诸侯子女皆称公子,料来诸侯家素有此称谓,只是我们听得少。王府君秩中二千石,他家女郎确实可称公子。” 谢尚蹙眉反驳:“昔年在大将军府,王允之左右皆唤他郎君,与时俗并无区别。总不能一家之内男唤郎君,女唤公子,此事不合情理。” 谢真石回忆上午在园中的经历,若有所思:“兴许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王家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见重不下于文明皇后,所以王家才改了称呼。” 文明皇后即晋文帝司马昭的皇后王元姬。西晋开国不过百年,许多内情尚未湮灭,王元姬祖父王朗又是曹魏司空,于海内富有盛名,士人得他一句称赞,身价立刻倍增。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朗极度赏识王元姬,对她的人品才能又惊异又喜爱,认为“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 谢真石一说,谢尚亦想起这桩公案,理解地点点头:“观念变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文明皇后九岁代父母执掌中馈,事事尽理,世人已经认为是极早慧了。王家若为她改变,至少应当在她九岁左右,算起来正好是我们搬去豫章,和王家不太来往的时候。” 说完,又奇道:“阿姊如何觉出她受家中见重?” 旧时王谢 第6节 谢真石伸手支颐,美目中显出思索之色:“这却不是我有多敏锐,而是她同常人确实不太一样。” 停了停,她抬头看向谢尚:“我们今日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不提那些虚词,坚石你告诉我,高门子与寒门子究竟有何区别?” 这问题问得十分尖锐,传扬出去必然是一场风波,然而谢家由儒入玄,努力扬名出仕,都是为了提振家族地位,在这方面下过苦工钻研,谢尚也不例外。 他下意识警觉地环顾周围,确认屋内并无外人,随后略作踌躇,终究向姐姐给出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无非是婚宦、被服、饮食,只凭一两代人无法积聚,需要累世经营才能见效。” 谢真石轻轻颔首:“我亦如是观。世家最重婚宦,为的是姻亲之间相互提携倚靠,保得家族累世不衰。被服、饮食自古以来难晓,故俗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然而这些大抵都是外物,与个人的天性禀赋无甚关联。我方才说那位王娘子与常人不同,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 两人谈论之间,婢女阿蒲已去后厨将食盒里的点心另外装盘。又从陶罐里取了茶饼研碎,为两人烹煮了一壶茶汤。这时候壶鸣汤沸,她盛出两杯茶汤,撇去茶沫,和装盘后的点心一起奉上案几。 谢尚担心姐姐在聚会上劳心耗神,有意让她放松休息,于是顺着婢女奉茶的档口岔开话端,笑道:“我们先看看五世长者家的饮食与寻常人家到底有何不同,再谈人不迟。” 说着,将眸光转向婢女奉上的托盘,只见从洛阳特意带回的白瓷盘里摆放了两朵梅花形状的小点心,一朵嫣红,一朵玉白,花瓣中央刻着明黄花蕊,根根分明,很是精巧可爱。 他轻咦一声,两指拈起一朵白梅上下打量,手指稳定,肤色玉曜,与他手中的白梅茶点几无差别。 “不枉阿姊又为她保密,又说了许多好话,她待阿姊着实用心。” 谢真石很喜爱他浑然天成的风姿,含笑看他:“此话从何说起?” “我在句章见王允之时,他可没拿这么精致的茶点招待我,我原以为是他家一贯清俭,倒也未曾多想,现在才知道他根本就是敷衍我呢。” 谢真石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不在场的王允之分说道:“他在郡里巡检士卒器械,又不是游山玩水,做这么精致却要招待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才是他该关心的事。” 谢尚有些奇怪:“阿姊怎么知道他在巡检士卒器械,你们聚会难道还谈论庶务吗?” 他没跟姐姐说过为何在句章遇到王允之,所以对方只能是在王家的聚会上得到消息。按此时风习,男子宴饮都很少谈论军国庶务,认为那些是应该在官署内处理完的俗事,不值得带到宴会上作为话题,他虽然不了解女郎们聚会时喜欢谈论什么话题,但料想也不会与政务相关。 谢真石道:“那却不曾,主要还是谈渡江以前的往事,以及各家祖上的出众人物。” 谢尚点头:“谱系学么,让我选也是这个题目,适合初识增进彼此了解,而且都能说得上话,不至于无聊。” 与此同时,他在心内暗自诽谤道:唯一的毛病是门第越高,能说的越精彩,有了分别为南北第一的王、陆两家在,其余人很容易沦为陪衬。 却听谢真石道:“谱系是席间常有之题,原也寻常,不过那位小娘子自己倒没说王家的事,只是旁听各人发言,略作总结,每句话都能说到各家最得意处,评价精当,辞约意赡,原封不动记在史书上也未尝不可,真想让坚石也听听。” 谢尚挑起眉毛,这才有点认同姐姐给对方的评价,肯定道:“言中各家得意处并不稀奇,近几年修史者颇多,下帖邀人前专门查阅一番便能做到,只听不谈才是显示她器量的地方。” 品评人物是名士必修课,他习惯性地评价起对方:“王与马,共天下——她家祖辈事迹世人皆知,何尝需要另加宣扬?纵然妙语连珠,弘丽妍赡,和她一比也落入下乘,正可谓无言胜千言,是真正高明之举。只是如此一来,陆家娘子想必不肯善罢甘休?” 谢真石微微一笑:“坚石还欲套话吗?” 被戳穿意图的谢尚脸颊略红,不好意思地调转视线,顺手拈起刚才没忍心下口的白梅茶点低头品尝:“唔,这梅花里还裹了些馅料……酪浆?” “是么?我也尝尝。” 谢真石见好就收,看他选了一枚白色,自己便拈了一块红梅,表皮内同样裹着少许酪浆,是北人钟爱的美味。她闭上眼睛,一边回味酪浆在舌尖上融化的乳香,一边感慨:“酪浆虽好,然而吴人似乎不耐食酪,不知另几家小娘子吃不吃得惯。” “阿姊这却多心了。眼下又不是赏梅的季节,那位小王公子印那么多梅花作甚?必然是以寒梅送北人,喻坚贞之志,吴人另送南方风物。陆玩几年前才在丞相府上食酪致病,她既然做过功课,不可能连这都考虑不到。” 谢真石一想也是,转头向弟弟投去赞许的目光:“理当如此,还是坚石心细。” “只是阿姊今日劳心太过,才会一时不察。”谢尚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汤,润润嗓子,“阿姊方才话还没说完呢。” 晋人喜欢在言语上游戏较量,姐弟两人互逞心机套话一阵,由担心姐姐的谢尚先主动示好,不卖关子直言相告,谢真石一天下来也确实有些累了,坦诚答道:“坚石是想问为何知晓王允之在郡里巡查士卒器械么?王娘子不曾提及,是我自己猜的。” “那位娘子……是天生的人上人。看她吩咐人做事,根本不需要言明应当如何如何,仆从便会自己想方设法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极力让她满意。” “我也治家,明白能做到这一点有多难。因为这不是使用奴隶的做法,而是使用士的做法。前者只需要培植出敬畏之心,后者却需要培养出爱戴之心。” “她那园子才修了一个月,然而景致灵秀动人,法度蔚然可观,不知花费了多少巧心妙思,调配了多少南北资源。坚石过去说王府君与王允之两人都清心简约,不治经营,可见那园子完全是顺她的意所建,而她家人负责给予人力物力上的支持,满足她的想法,全家人对外保持一致。” “她院子里有两个婢女,一个在前门迎客,一个在后院侍奉,前门的叫司南,后院的叫司北。虞家四娘先在前院见到司南,又听她在后院使唤司北,打趣问是否还有司东和司西,坚石猜王娘子如何回答?” 谢尚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谢真石那句“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人”作何理解,于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位小公子的想法不同凡俗,我如何猜得到?” “她当时对虞四娘道,‘人生在世,唯患德、功、言不立耳,无问西东’。” “立德立言,已是振聋发聩,可她还要立功,再念及坚石说于句章遇到王允之,答案呼之欲出。” # 《会稽实录》曰:王琅有二婢,名司南、司北。客有问东、西何在,王曰:人患德、功、言不立,无问西东。《世说》载陆清河说周处: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遂知其志已坚而患在不朽,非与时沉浮之伦。顾视南北,则知南者南面,北者北辰,意明矣。 ——《野处随笔》 《会稽实录》说:王琅有两名婢女,分别叫司南、司北。有客人问司东、司西在哪里,王琅回答:“人生在世,怕的是不能建立德行、功名、学说,不问西东。”《世说》记载陆云勉励周处:“一个人只怕没有立下志向,又何必担忧美名得不到显扬呢。”因此知道王琅此时已经拥有了坚定的志向,想要达到古人的三不朽,不是随着当时的世俗或进或退的那类人。反过头思考司南、司北的意思,能明白南是君王南面治人之术,北是群星拱卫的北极星,心意很清晰。 ——《野处随笔》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西东,当成苏轼“鸿飞那复计东西”的东西或王实甫“伯劳飞燕各西东”的西东理解即可,有去向、前路、前程的意思。 南北不一样,中古语境里经常和帝王、君主相关,地位比东西重。 第10章 府中问对 雾里看花,总觉分外美丽。 王琅送梅饼给谢真石,纯粹是因为她过去读韵学的时候,有人将谢尚月夜吹笛之事与寿阳公主额着梅花并提,让她觉得十分有趣,并没有其它曲折隐喻的心思。 闺阁里的聚会对她意义有限,保证作为地方长官女眷结纳当地士人的本分履行妥当之后,其余都是顺着天性自由挥洒,没投入太多精力。 她到会稽后的时间主要花费在三件事上:其一是与王允之共同核查清点会稽郡内的在籍士卒与武备情况,同时沿路考察郡内的交通干道,招募熟知地形的当地人做向导,填补舆图;其次是借着修园子的机会摸排郡中豪族势家的产业人脉与资源分布,分辨他们对新任长官的立场是支持、旁观还是抗拒,建立谍报系统,网罗三教九流;此外还搬出曹操“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的例子,撺掇王允之带她到郊外田猎。 此时贵胄豪门田猎之风极盛,,最有名当属孙策、孙权兄弟的事迹,前者甚至在田猎中遇刺丧命。不喜欢的人固然会讥讽为粗俗卑贱,但主流社会仍然保持着多元化的审美,既推崇卫玠弱不胜衣的风致,也欣赏王敦扬槌奋击的雄爽,没到南朝晚期那么腐朽僵化。 王舒常年外放都督军事,子女擅长弓马、喜爱田猎完全合理,会稽人不了解王家内情,只当是府君之子的小小爱好,没放在心上,而王琅得以在田猎中操练私兵,名正言顺掺进军事训练—— 会稽郡内的郡兵她不便接触,王家的私兵却没这个顾虑。按照此时风俗,地方军事长官卸任时可以从驻扎兵府带走少量部曲。王舒自己频领望府,但不治产业,部曲养得不多,王琅接手家事以后有心改变,渐渐将僮仆、佃客、部曲里能用之辈都转化为可以作战的私兵,清点下来规模从五百扩充到一千四,连王允之听到都吓了一跳。 充实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第二年。 王琅自认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尽力做了,计划以外恰逢其会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以至于五年约定期满,察觉到紫府中封印松动、仙灵之气苏生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如释重负的心安,而是带着埋怨的调侃: “你醒的可真是时候。我最忙的时候你不在,事情都做完了你就醒了,是发现开学了来收作业吗?” 当日刚入九月,按公历算已属十月,不是王琅习惯的开学季,但日子恰好是九月初一,很容易引发学生的多余联想。 “你哪次长假作业不是开学前一天赶工抄的,我不认为有任何收取价值。” 回答她的人黑眸深湛,白发胜雪,容色与王琅初识他时别无二致,只有更加蕴藉的神光证明这几年的休养没有白费。 王琅如今与他坐在一条船上,彼此休戚与共,看到他状态好转,心里倒也为他高兴,没有拌嘴大方问道:“这次能留多久?” 对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托出一片灵光流动的玉牒,递到她面前,神色澹宁沉静,令人想起昆仑山颠的白雪:“核内阴阳二气燮理已成,自成小周天循环。余下不过修缮填补之功,无须我居中主持,端看你的本事。只要你神魂稳固,能入定紫府,随时都可见我。” 他手中所托的玉牒名头极大,是商周更迭之战中辉煌赫赫的封神榜,只是不仅受损得非常严重,功用也与传说中大相径庭。 当王琅还在现代时,这枚玉牒不知怎么寄居到她紫府内,每日汲取她命格中的气运修复自身。 王琅初时只觉得自己运气极坏,每前进一步都靠努力得来,不存半分侥幸,后来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总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无法摆脱,只有在梦中才能获得少许喘息缓解,直到姜尚醒转——就是眼下站在她对面的雪发青年,历史上辅佐武王伐纣、奠定周兴六百年、受封齐国的太公望,传说中昆仑山玉虚宫掌教元始天尊的弟子,封神计划的执行者——情况顿时发生变化。 自他醒来,封神榜的修复全由他一手主导,不再毫无节制、敲骨吸髓地榨取寄主,而是一点点被抽丝剥茧地转嫁到外部,引导向内外平衡之态。 王琅和他的关系历经前后几次转折,最后终于基本达成一致:由王琅协助他将封神榜修复完成,他则指导王琅如何一步步修复,并掌控封神榜的力量为己所用。距今五年之前,两人最艰辛的原始积累告一段落,姜尚将神识沉入玉牒,巩固修复成果,到如今五年期满,正是两人互交答卷,共同制定下一步计划的时候。 “我其实不太明白,如果你要借助王朝气运修复封神榜,最快的方法难道不是让我生于司马家,有皇权名义在手,可比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方便多了,做事岂不顺利百倍?” 尽管自认为做得不错,王琅还是先习惯性地放大自己遭遇的困难,为后续谈判留出余地:“我仔细想过,东晋女子的地位确实比前朝高,但也没有高到能入朝为官的地步。就算是女子地位更高的北魏,也不过出了一个胡玄辉为女侍中,但那是因为她姐姐元太后临朝听政需要助手,和武则天临朝用上官婉儿秉政相仿。就算一时可以依托父亲兄长之下行事,名不正言不顺总是麻烦。” 姜尚看着她沉默一阵,模仿她的句式淡淡开口:“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到历史中的例子才能做事。就算你非要找一个人物去对标才肯罢休,为什么要对标胡玄辉?”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他是开一代之先河,行前人所未行之创举的一类人,生来就是为了创造历史,并不囿于前人的成果。 王琅事后回想,觉得对方当时的心情大概十分之无语灰暗:你都有我在身边了,思考的为什么还是入朝为官这点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她当时未曾察觉,反而扬眉好奇道:“那你说该对标谁?” 以姜尚之本心,大抵很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只是王琅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他才终于不情不愿开口:“平阳公主,李渊第三女。她是家中三女,你也是三女,她家为陇西李氏,你是琅邪王氏,较之胡玄辉与你的境况更像。” 王琅略微歪头,不敢苟同:“东晋偏安江东,类比南北朝那样的分裂政权正相仿佛,隋虽短命,却是结束三百年分裂史的大一统王朝,哪里是东晋能与之比肩的。平阳公主……你都说了她是公主,不受儒家对人臣那一套约束,对我参考价值不大。” 姜尚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她起兵响应父兄,收拢七万之众的时候,李渊可还没登临龙门。” 王琅想了想,虽然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但平阳公主拥兵七万,独有军功的事情她也记得。 隋末义军蜂起,群雄逐鹿,她让丈夫柴绍秘密去太原支援父兄,自己返回鄠县李家庄园,变卖家产招募南山亡命之徒,得到数百人,在关中起兵响应李渊。当时李渊从父弟李神通也在鄠县响应,但不如平阳得人心,于是关中由平阳主事。邻近几支义兵各有数千人规模,被平阳派家僮说服归顺,在她麾下与隋朝官兵交战,连续攻克三城,声望高涨。然后凭借树立起来的威信申明法令,约束士兵,禁止劫掠,远近都来归附,聚拢起七万之众,威震关中。 李家主力渡河,她与她的二哥,即后来的唐太宗李世民在渭北会合,李家完整保留了她的编制,让她和丈夫柴绍分别建立自己的幕府,平定京城。 离世下葬时,李渊特别为她下诏增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主管祭祀礼仪的太常觉得不妥,理由是历史上妇人下葬从不加鼓吹,李渊不听,还是给她加了鼓吹。 有意思的是《旧唐书》修这段历史,让李渊举了周文王之母名列十乱(周武王认为的十位治世之臣)的例子,为他拿鼓吹为公主下葬的决定增加说服力。 但在欧阳修带人修的《新唐书》里,李渊没做多余解释,直接断然下令:“过去公主身执金鼓,功参佐命,古代哪有这样的事!就该这么用。” 自信昂扬之气彰显无疑。 王琅回味姜尚之前的话语,感觉到有某种相似的飞扬锐气蕴藏其中,连带着她也心情飞扬起来,不再玩弄虚词,而是端正面色,坦白将自己近五年的行为与对时局的看法和盘托出,咨询姜尚的意见。 “苏峻麾下以北地流民为主,有骑兵,如果举兵进攻建康,应该和北方入寇的情况差不多,以秋冬为最佳出兵季节。眼下已是九月,剩余时间不多。吴国内史庾冰素有令名,被庾亮安插到吴国以后积极修兵备战,陆、顾两家私自募集的部曲约有几千,不可能坐视家乡被战火焚毁。只是秋冬水枯,河道受阻,难以走水路运输士兵粮草,走陆路又容易被骑兵袭击扰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想要对建康战场有所作为却不容易。” 姜尚静静听她从建康说到会稽,从朝堂说到地方,没有给予任何评价,直到最后她说完时局与自己的判断,才淡淡开口,问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问题:“假如你去募兵,你会选择南方繁华富庶之地的良家子,还是北地贫乏艰苦之地的亡命徒?” 王琅满心自信的情绪被他问得一堵,缓了一会儿才叹息道:“一个是羊,一个是狼,怎么能比呢。” 她本是心思灵敏、一点就透之人,这时候已经明白姜尚对她的判断并不赞同,但还有些疑惑:“南人当真如此不善战吗?陆、顾两家积极仕宦,孙吴时出了那么多将领,还有陆逊那样打下以弱胜强名战的先人,族里不至于没有擅长军事的人才吧。” 姜尚一条条为她解释:“南朝劲旅,以江北淮南为先,尚气力,多勇悍。三吴冠带风流之地,多年未肇兵祸,士众知兵习战,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 “至于陆、顾……你既然知道这两家积极仕宦,便该知道两人善于进取的人才都在建康出仕,留于族中的多是守成之辈,倘若无人领导,仅仅能够自保罢了。而庾冰在郡仅一年,除了外戚身份无所倚仗,还要征调吴地的民力物力,陆、顾那样的豪族如何肯跟他齐心协力,听他调遣。” 王琅听得出了一层冷汗,这和她去年离开建康之前跟王悦分析的情况恰恰相反,称得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和赵括纸上谈兵有得一拼。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姜尚注视着她道:“你现在的问题在于没有机会实际接触这些讯息,不是才智不够。很多时候,庙算只是在较量敌我双方谁掌握的信息更多,看得更深刻。” 王琅瞥他一眼:“所以一开始我就在问你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出仕,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要隔着一层,好难受。” 虽然王允之、王悦都对她很好,堪称凡有所求,无有不应,但和自己出面接触完全是两回事,她太有感触了,只是苦于没有办法:“你方才举平阳公主的例子,她确实和我的处境非常相似,父亲都经常做地方刺史,有门第优势,甚至连二哥比大哥出众这一点都相似,而且她也是以最常接触外界的军功起家,一个人在关中勒兵七万。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在朝中正式任官,而是借助公主的身份行权,想要打破藩篱,光明正大站到台前太难了。” 姜尚看着她再次陷入沉默。 王琅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摸摸脸颊道:“我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姜尚闭了闭眼,维持住神色平静:“我只问你一句。” 旧时王谢 第7节 “您请问。” “出仕对平阳有什么好处?” 空气突然安静。 隔了许久,王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故作自然地回答:“嗯,这是个好问题。” 平阳公主和她最大的区别是她的父亲与兄长野心勃勃,李世民更是雄才大略,千载难逢的一代英主。如果平阳本人的愿望并非站立于朝堂之上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以唐朝那种天下英才济济入彀、万般世事欣欣向荣的背景,她似乎确实没有出仕的动机。 姜尚见她已经明白,便也不再浪费口舌,将话题搬回正途:“不提他人,出仕只是必须踏出的第一步,你自己准备走什么样的道路?” 这件事王琅却已经想过,答得很快:“乱世里想要有所作为,以方镇之实拥兵自重,观察天下时机是最好的办法,其次是接受朝中调遣用兵,培植名声,建立功勋,树立有识之辈能看到的赤帜,让人才往旗下聚拢。无论朝中是猜忌还是诽谤,始终不敢妄动,袁、曹、孙、刘都由此建立功名,形成三国鼎立局面。” 她这番理论发端于王夫之一段非常有名的史论,大部分人没听过全文,但听说过他的结论——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她不是为了写文章扬名,也不是为了靠雄辩说服人,因此没有刻意使用煽动性的语言,只是清晰明白地抛出结论。同时代人已有相似的见识,如司马家建立晋朝以后为了纠正这个倾向付出过许多努力,可惜和曹操一样适得其反,全面崩盘,开启了以王与马共天下为标志的门阀政治时代。 姜尚轻轻点头:“做常人没做过的事总是困难,不过王导如今还活着,你可以不用担心第一步如何站稳——只要你表现出对王家不可替代的价值,他会比你还用心地促使这件事做成。如果你非要自己做点什么,可以写信给王悦询问田税之事。” 王琅奇道:“这跟田税有什么关系?” 姜尚淡淡一哂:“你很快会明白的。” 第11章 雏凤清声 是年冬,苏峻反迹已明,王琅对来府中做客的谢真石给出提醒: “近来北风强劲,最好不要再到外郡走动。” 谢真石端茶的动作略微一顿,用温柔如常的语气向她娓娓诉说起自家事:“我与仁祖本在京师居丧,此来会稽,是拜访于东山置墅的叔父家人,修缮旧居。叔父人在建康,长子谢奕于剡县为县令,受尊公庇护,当无妨;诸弟年少未仕,依于东山,我让仁祖约束他们不要外出游学访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王琅喜爱她临危无惧、神气不变的雅量,目光里带上欣赏之色,语气也更体贴些:“真石叔父在京任太常卿,从兄弟怎么没留在父亲身边,反而来了东山?” 陈郡谢氏此时门第不高,但王琅当然知道这家自谢尚起人才迭出,青云直上,几十年后即在谢安手中跃居为当轴士族,与王家共同登临门阀顶点。 谢真石说在剡县为县令的谢奕王琅印象不深,但她知道此人子女里有两个特别出名的,即在淝水之战中大破前秦苻坚的名将谢玄与以咏雪垂名的才女谢道韫。至于被谢真石用“年少未仕”了了带过,连名姓都未提及的几位诸弟,其中就包括将谢氏门户推至顶峰,领导东晋打赢淝水之战,留下无数佳话典故的东晋名相谢安。 王琅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估计谢安的年龄还不一定有她大,等他结束东山隐居出仕更是他四十几岁之事,短期内不用放在心上,因此又将目光移向谢真石,等她的回答。 “我家族人南渡以后均侨居东山,先父与叔父出仕,初时俱是单身赴任,未携家人同往,与其说离开建康来到东山,毋宁说自南渡起一直居于东山。京都居大不易,或许等仁祖这一辈子弟婚宦之后才会移居建康。” 王琅听她说到一半,已经明白自己的问题有些何不食肉糜。北人背井离乡来到南方,失去原本的土地与产业,想要有稳定的收入维持生活并不容易,王家交往的大多是在朝中任显官的当世名士,靠官俸差不多就能养活家人,大部分南渡的侨族还是要自己想办法求田问舍,很难在建康立足。 实则如谢家这样的门第,亲人安葬的墓地都只能选在石子罡这样的乱葬岗,甚至连谢安本人的墓地都在石子罡,直到南朝初年才和琅邪王氏一样,在建康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族墓地。 然而谢真石答话时态度自然,提起京师居住不易也没有丝毫自卑神色,仿佛王琅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于是王琅心里愈加欣赏她,微笑着睐视她道:“真石以前称弟为坚石,此来换为仁祖,想是已经及冠取了表字。我听阿兄说昔年在大将军府与真石之弟有过数面之缘,必然是自小风采出众,光耀门户,这才被令尊带在身边,没有与从兄弟共同留在东山。” 对弟弟的称赞让谢真石脸上流露出笑容,她并不假意谦虚,而是点点头道:“仁祖本是家中次子,自幼聪明真率,先父娇惯得厉害,养出了些骄纵气。后来大兄不幸早卒,仁祖一夜间改了性子,举止沉稳许多,现在是我家的玉树。” 王琅支着脸颊偏头看她:“你谢家何止有玉树,芝兰也毫不逊色啊。” 一句话说得美人红脸。 # 送走朋友后五日,西边传来讯息,苏峻与祖约共同起兵,以讨伐庾亮为名进攻建康。朝廷下诏重新任命卞壶为尚书令、兼领右卫将军,会稽内史王舒假节都督,代行扬州刺史职务,吴兴太守虞潭督察三吴等郡的军事。 此时是咸和二年十一月。 王琅在会稽,感受到最明显的变化是粮价开始上涨,家家户户有了需要囤积粮食的危机感。不过王舒在会稽任郡守已经一年余,这方面有所准备,因此上涨幅度还在可控范围内,当地豪族知道官府有粮,也不敢坐地起价卖得太过分。其次是往建康方向的船只人流削减一半,胆小的商贩止步观望,不敢贸然前往西方,如无必要之事,少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会稽往西。 十二月,苏峻派部将韩晃、张建等人攻陷姑孰,夺取食盐粮米,京城戒严,授庾亮符节,都督征讨军事事务。会稽和吴国一样,由郡改国,成为亲王司马昱的封地,这当然是一种政治信号,明眼人心领神会。 二十一日,宣城内史桓彝被苏峻部将韩晃击败,此人即后来的权臣桓温之父,不过当世除了王琅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韩晃自然也不会因此对他客气,在宣城大肆劫掠一番还军。徐州刺史郗鉴想要率领部下救援建康,朝中主政的庾亮心中猜忌,又觉得自己足以平定苏峻,于是用要防备北边寇贼为由拒绝郗鉴,只允许和自己关系极好的江州刺史温峤率兵援助,驻扎寻阳。 王琅与王羲之以及他的妻子郗璿通信很多,知道徐州是东晋对北方设置的防线所在,累年交兵,无暇耕作,情况远不如东汉末年富庶。尽管庾亮出于私心让他继续镇守徐州,但冬天本就是北方入寇南方的最佳时机,留兵防守确有必要。王琅担心战火一起粮道断绝,年中就派商队去徐州走动了几趟,用粮米换取了一些收缴自北方的战马等物。 咸和三年,建康形势每况愈下,离开建康,流入三吴避难的士人百姓越来越多,将苏峻士兵的骁勇精悍与朝廷官兵屡战屡败的无能大加渲染,各种零碎矛盾的消息混杂一处,三吴人心惶惶。 王琅每日在会稽郡治山阴县的家宅内照常起居会客,言辞态度都和苏峻叛乱前没有区别,于是在山阴县内和来避难的建康士人圈子都名声陡高,许多原本对她看不顺眼的南人也改变观点,县内气氛逐渐安定,买卖耕作一应如常,宛若世外桃源。 王琅心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边等待时机,一边拿自己的判断与事态的发展进行对比。 苏峻攻陷建康之后果然立刻分兵向东进攻吴国。吴国内史庾冰和他的兄长庾亮一样不得士卒部众之心,官兵未战先溃,纷纷抛弃长官逃亡,只有一名铃下卒用小船送庾冰躲避追捕,投奔会稽。 庾冰一走,三吴世家突然又有了坚决抵抗之心,自己典卖家资招募义兵,守卫庄园坞堡,处处反对苏峻,一时声势浩大。 王舒以庾冰代行奋武将军,调拨一万士卒给他,西渡浙江,吴兴太守虞潭,前义兴太守顾众都起兵响应,与前锋汇合。受苏峻任命的新吴国内史蔡谟是东晋名臣,和苏峻本不是一条心,主动离开吴国,把郡县还给庾冰。 这是朝中名士与底层属官士卒的差异所在。名士们看重门庭声望,对庾家仍然抱有尊重,不仅王舒分兵给庾冰,在江州的温峤同样分兵给抛弃建康自己逃跑的庾亮,对庾亮更加推崇尊奉。 如此一来,至少从表面上看,东军的声势颇能唬人。 苏峻受此影响,取消了对庾亮诸弟的通缉,希望能缓解庾冰反攻建康的决心,同时派遣手下的重将管商、张建、弘徽抵抗东军。 这都是在北地能打硬仗,屡立战功的将领,怀着谨慎戒备的心理,带着精锐勇悍的士兵,从寒冷贫穷的边境线进入繁华膏腴的南方腹地。 王琅当初听姜尚说东路必败还有些将信将疑,到了这一步,她自己也能判断出东军绝无胜理。 果然两军正面相接,东军完全溃败。吴国官署府舍被烧,诸县遭受劫掠,贼兵所过一片狼藉。 毕竟士卒可不管什么名士不名士,他们有更简单直接的爱憎。 王琅怀着沉重又清醒的心情,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到了。 # 王琅,字琳琅,丞相导从侄。祖父会,侍御使。父舒、兄允之另有传。 琅幼神敏,有夙成之量,丞相导异之,乃私谓舒曰:“此子殆天授,君当为我家留之,不可轻许人。” 初,苏峻反,吴国不能挡,因东略会稽,围御亭,琅自引僮客五百援舒,适弘徽而破之,收贼千人,所过无不利,由是名扬东郡。贼扼曲阿,断绝道路,与建康消息不通,五月方知长兄晏之于宣阳破日遇害,音容哀戚,殊异往日,左右及舒属官门人观之泣下,乃以白身受父命墨绖誓师,领郡兵千人。会潭等奔败,琅以郡兵乘船顺流击之,郡兵皆吴儿,管等北人,不善舟楫水性,趋入江水,虏之如捕鱼虾。时贼韩晃既破宣城,转入故鄣、长城,允之遣司马朱焘、何准战击于湖,琅进兵助之,斩首千余,纳降三千人,声震江东。及乱平,以功封阳新县侯,食邑千户,赏万钱。咸和四年,丞相导辟琅为司空掾属,寻授寻阳内史。时大难之后,纪纲弛顿,琅庶务精练,安抚流亡,赖以活命者万馀人。 ——《晋书·王琅传》 王琅,字琳琅,丞相王导的从侄。祖父王会,官至侍御使,父亲王舒、兄长允之另外有传。 王琅小时候聪明神悟,有早熟的气量,丞相王导觉得她与众不同,于是私下对她的父亲王舒说:“这个孩子是上天授予的,你应该为我们家族留住她,不能轻易把她许配给别人。” 最初,苏峻谋反,吴国内史庾冰不能抵挡,于是贼兵向东侵略会稽,围困会稽内史王舒驻军的御亭。王琅自己从家带领僮客五百人援助王舒,路上遇到弘徽并击败了他,收服贼兵千人,一路作战没有不顺利的,因此在东边郡县扬名。 贼兵扼守曲阿,断绝道路,阻隔和建康的消息往来,直到五月,长兄王晏之在宣阳门破之日遇难的消息才传到会稽。王琅得知以后,声音神情哀伤悲戚,和以往明朗爱笑的姿态很不相同,左右之人与王舒的属官门人看到她的样子,都受到感染而流泪,于是以平民的身份接受父亲任命,穿黑色丧服誓师,率领一千郡兵。正赶上吴兴太守虞潭遇袭溃败奔逃,王琅用郡兵乘坐船只顺流而下攻击突袭虞潭的管商,郡兵都是吴人,管商等都是北人,不擅长操控船只,水性也差,被郡兵赶入水中,像捕捉鱼虾一样将他们俘虏起来。当时韩晃已经攻破宣城,又进兵故鄣、长城,王允之派遣司马朱焘、何准在于湖迎击作战,王琅率领士兵帮助他作战,斩首一千多人,招纳了三千降卒,名声震动江东。等到苏峻之乱平定以后,凭借战功受封阳新县侯,食邑千户,奖赏万钱。咸和四年,丞相王导征辟她为司空掾属,不久授官寻阳内史。当时刚刚经过严重的兵乱,纲纪松弛败坏,王琅处理政务精明干练,在治下安抚流亡的民众,仰赖她而活命的有一万多人。 ——《晋书·王琅传》节选 第12章 庐江何充 女子十五及笄,王琅年龄未满,平素梳童子的总角发式,男女并无区别。衣服为了方便乘马,穿的是让婢女提前改好的白色窄袖骑装,如男子一般上衣下袴,仅从外貌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名风姿秀异的翩翩少年。 王舒的属官门人一部分是在会稽征辟的新人,对王舒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一部分是多年跟随王舒身边的旧人,见过王琅不止一次,甚至有几个关系称得上熟络。 王琅领私兵援救御亭,被引入军帐中时,先向认识的门人打了个招呼,对方习惯性地回了声公子,于是在座没见过她的僚属都恍然大悟,自以为明白了她的身份。 王舒对她的冒险行为不太赞同,但一切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他也就没有说话,任由被误导的僚属们夸赞王琅少年英才、思父心切、事亲孝顺云云。等到僚属们天花乱坠一通夸完,他才惜字如金地开口介绍:“此是小女琳琅。” 女子闺名不便透露,他顺口帮王琅把表字也给取了。 听清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有些人是真的没听清,只有坐在王舒不远的一名朱衣青年开口接话,目光明亮友善:“昔年孙坚妹于军中建言,策行之而破敌军,小公子可谓犹有胜之。” 汉末江东地区行军,将士的家人亲眷也会跟随在军营旁边安寨。孙策讨伐张英时缺乏渡船,想要驻军在渡口等待,孙坚的妹妹,即孙策的姑姑正好也在军中,认为驻军延误军机,万一敌人调派水军来袭击就形势不利了,不如砍伐芦苇做木筏,帮助渡船运送士兵,速战速决。孙策听从了她的计策,于是击破张英,事业克定。 这是举孙坚之妹的例子为王琅领兵铺路,用的就是近百年内真实发生的案例,插话时机也非常巧妙,比王琅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效果更好。 王琅不由抬头去看,发现曾经在相府见过这名朱衣青年,知道他是庐江人何充,与王家往来频繁,很受丞相王导赏识。 实则何充的母亲曹氏是王导妻子的姐姐,妻子是太后庾文君的妹妹,和王、庾两家都有亲戚关系,在朝中发挥着调节王、庾之争的作用。 以关系亲疏论,何充是庾氏的女婿,与庾氏关系更近,但从政治立场与个人偏好上,何充更倾向于王氏,王导也对他亲近有加,只要何充在场,基本都会把自己身边的座位留给何充,与他同坐一席。 如果王琅没记错,他后来主政的名声很好,不是清谈误国的那类名士,现在应该在朝中任给事黄门侍郎,和王悦的中书侍郎一样,是五品官中特别清贵显要的职务,想不到竟然出现在会稽。 她一边在心里推测建康的局势,一边向何充回道:“今人蹑古人之肩,固当有胜于古人。” 何充品赏了一番她的回答,露出笑容:“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难怪能行古人未行之举。” 晋人喜欢天才,认为最上乘的才华来自上天授予,非人力所能企及。如开创正始玄风的王弼,弱冠即有高名,病逝时年仅二十三岁,治学的开创性见解却照亮了魏晋学界,为《周易》、《老子》所做的注解直到唐朝还被认为冠绝古今,难以超越。 有他这位身份特殊的名士给出肯定,其他人也就错失了表达质疑的最佳时机,只能等待王舒的决断。 而王舒虽然屡次执掌军府,以主将身份正面指挥作战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心里并不是很有底气。 王琅与王允之私底下那些小动作他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联panpan想到何充那句“”天才卓出,当其所得,莫能夺也”,便决定先冷处理这件事,等在临海县平乱的次子王允之回来再让王允之管她。 于是王琅很顺利地在御亭留了下来,所率私兵编制保留,和前义兴太守顾众的私兵驻扎在一起——顾家和王家交好,嫡支继承人在王导的相府做属官。 晋人对女子的才华接受良好,何充举的例子不是个案,而是多有发生的情况。 如辛宪英“聪明有才鉴”、“算无遗策”,父亲、弟弟、儿子遇到大事都先问她看法,对她言听计从。夏侯徽“雅有识度”,对司马师“每有所为,必豫筹画”。孙坚之妻吴夫人“助治军国,甚有补益”。 何充在军帐里帮王琅说话,一方面因为他有心卖东军主将王舒一个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心里真的这么想。 王琅几次拜访他,他都跟王琅谈论时事,拿王琅的回答与时贤的观点对比,评估王琅的才能,越试越是满意,主动推荐王琅进入军帐以备咨议。 有看不惯这件事的属官讥讽他,说过去王弼年未弱冠,唯独何宴特别推崇他,何充是在东施效颦。 何充和何宴不是同族,王琅和王弼也不是,只是姓氏上刚好都是何、王,而且都是何推崇王。说他东施效颦,当然就是说何充识人不明,远不如何宴。 而何充作为当世名士,词锋锐利是基本功,听到以后眼都不眨:“你们自然不需要效仿其他人,恐怕过去洛阳城中不识王弼之才的正是你们吧。” 这是嘲讽对方连名声都不配留下,是有眼无珠的庸人。 在座中人或许没有他那样的捷才,但对这种言辞交锋听得多了,一瞬间就能判断出双方辞藻的高下,知道辩不过他,便把矛头重新对准王琅。 而王琅话不多,只有在父亲王舒询问她时才肯开口陈述自己对军情的判断,每次都判断正确,但只字不提应当如何应对。 于是本来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她说话的官员们又不免暗恨她说话太少,让早就看好她的何充大为快乐,私下里对弟弟何准说:“小王不言,言必有中,要赚军功,可以相信她的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王允之镇服趁机聚众作乱的山贼,从临海县返回御亭。 # 王琳琅初至御亭,声犹未显,何次道独雅重之。浙东僚属有讥云:“向者王辅嗣年未弱冠,而何平叔独推之〔一〕,今何推小王〔二〕,欲东施效颦欤?”何对曰:“不识辅嗣者,正卿辈耳。”后果冠绝当世。 ——《语林·识鉴第七》 笺注:〔一〕王弼,字辅嗣,山阳人。何宴,字平叔,南阳人。两王、何非同宗,恰同姓耳。〔二〕琅与兄允之俱有名,人称小王。 旧时王谢 第8节 对译 王琅刚到御亭的时候,名声还没有很显赫,唯独何充特别重视她。浙东属官里有人讥讽说:“过去王弼还没有满二十岁,而何宴特别看重他,现在这个姓何的推崇小王,是想要东施效颦吗?”何充回答说:“不认识王弼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啊。”后来王琅果然名声冠绝当世。 第13章 血脉相连 王琅在河边巡视完水军操练,便从负责牵马的亲卫那里拿回坐骑,纵马返回王舒军帐所在的营寨,背后跟着十几个王舒自己的亲兵,寸步不离地簇拥护卫。 这些亲兵都是从北方跟随王舒南下的骑卒,弓马娴熟,身手矫健,每日骑马跟随在小主人身后,令行禁止,军容整肃,形成一道颇为亮丽的风景线,连带着军营里因为屡遭败绩、家乡受难而陷入消沉的士气都略有恢复。很多郡兵喜爱她神气扬扬的风姿,只要她带亲卫经过营地附近,都会成群结队涌到栏杆边围观,直到她背后跟随的亲兵的背影也彻底从视野里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原地。 王琅某次路过时离围栏较近,向围观她的士卒挥了挥手,结果士卒们哄然欢呼,声音响彻军营,让军法官差点以为是士兵哗变,吓出一身大汗。此后王琅吸取教训,如同这个年代一上街就会被少女妇人手拉手围住观赏的美少年一般,当围观群众不存在,照常走自己的路,于是士卒们也不再担心会打扰冒犯到她,更加心安理得地继续围观,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这天她照样驰马回营寨,不等到门口,便远远望见从临海返回的王允之一行人。 王琅眼睛一亮,放开马力提速疾驰,随侍在后的亲卫习惯了她忽快忽慢的控马训练,整齐划一地紧跟她马后,丝毫没有被甩脱。 反观王允之一行,却是放慢速度,好整以暇悠悠然靠近营门。这样一快一慢的调整下,两支人马最终差不多同时到达营寨门口,双川汇合般自然地合并成一支。 “阿兄向来可安好?” 王琅人还在马上,先向一个多月没见过的兄长问安,同时上下仔细打量,亲眼确认他的状态。 王允之也在看她,但不像她那么直接,一边将用不上的马鞭抛给侍从,一边不动声色地反问:“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王琅眨了下眼:“阿兄好,阿琅便好;阿兄不好,阿琅亦不好。” 这话答得符合晋人喜好,周围簇拥的侍从先忍不住哄笑出来,王允之本来还要训她擅自往战场跑的事,这时也板不起脸训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琅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伸手一撑马鞍利落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卫,自己到王允之马边拉住辔头献殷勤。 “行了行了。” 王允之自然不用她扶,自己踩马镫下马。他旁边有一位明显是世家子弟的青年男子,一路上与他并辔交谈,这时也一同下马,风姿卓然优雅。 王琅歪头看他,只见他年龄与王允之相仿,肤白如玉,五官精致,美丽到近乎妖冶,但又有一种晋人欣赏的爽朗清俊之气,是潘安卫玠之流的美男子。 王允之的朋友本来就少,人在会稽的更少,况且他身上熏香的气味也让王琅隐隐觉得熟悉,因此无需王允之介绍,王琅便已猜出对方必定是谢真石的弟弟谢尚,只是不知道他为何会与王允之同行,还来了御亭。 “此是谢郎,山山固知之。谢郎与褚季野约见于会稽,久侯未至,故来御亭打听音讯,山山对此人行藏可有头绪?” 王允之对她太了解,一开口就解答了她心里的疑问。 于是王琅了解地点点头,看向对面:“谢郎几时与褚君约?” “两月前。” 音徵清朗如敲冰击玉。 “那便对了。西向的道路这两个月被苏军封死,信使尚且不通,失约也属正常。按徐州来的消息,褚季野被郗司空征辟为参军,应当是没有来会稽,直接去了徐州。” 谢尚显然没想到她对这种小事都了如指掌,黑眸里闪过一抹惊异,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神色不变,拱手向她道谢:“多谢小公子指点。” 三人在门口说着话,不远处的军帐里忽然传来悲哗之声。王琅与王允之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现不详的预感。 “府内或有变故,允先失陪,仁祖见谅。” 谢尚知道军情紧急,也不同他多客套,言语简短:“渊猷请去,勿以谢某为意。” 王允之已有些心不在焉,向他一拱手,快步往军帐行去。 王琅多吩咐了亲随一句“可带谢郎去见刘主簿”,随即迈步紧跟上王允之。 # 帐内气氛有如肃冬,人人脸上皆有悲色,有的还在举袖拭泪,唯独坐在主位上的王舒一动不动,双目无神,好似一尊木块雕成的偶人,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王琅当即便忍不住叫了一声“阿父”,而王舒像没听见一样,还呆呆坐在原位。 王琅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浓,见他面前案几上有枚拆开的黑色布袋,旁边是一张捏得起皱还被打湿的信纸。 “建康来信了?” 她一边拿信,一边扫视军帐,发现一张从未在军营里见过的陌生面孔,顿时猜出缘由。 “为生者计,还请两位公子节哀。” 离两人最近的何充因为与王家有亲戚关系,主动承担了开口的责任,目光里隐藏着怜悯与同情。 王琅下意识蹙眉:“节哀?节什么哀?” 这问题让何充不忍回答,避开了她的视线。王允之从她手里抽走信纸,一目十行看完,随后咬紧牙关不说话。 从建康来的信使按捺住悲伤,向两人概括了一遍刚刚告诉王舒的消息。 建康被攻陷,皇帝与百官被挟持,庾亮撤退到寻阳与温峤汇合,发布太后手诏讨伐逆贼,但太后本人已于建康甍逝,城中府第房舍一概被洗劫抢掠,四处涂炭,以及…… 王舒的长子王晏之在城破当日遇难,遗体已由相府代为收拾,安葬在琅邪王氏位于象山的家族墓地。 王琅蹙眉听完,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这段时间建康传来的假消息太多了,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庾亮不是没有与苏峻军正面交战就到寻阳与温峤顺利会合了吗?阿兄是他的参军,怎么会有事。” 她这番话语天真到有些无知,但由她这样一个明净纯粹的少年人说来,顿时激发了满座士人的羞愧之心,以至于没人发现她直呼庾亮之名。 传信人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有些退缩,呐呐道:“庾公之子也于城陷日遇害。” “那他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衣袖被人猛地扯了一下,王琅瞬间警醒,红着眼眶硬生生将“活着”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用余光去瞥扯她衣袖的王允之,发现王允之眼睛亮得惊人,脸色却苍白得可怕,于是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悲伤和愤怒,转而担心起他的情况。 仅以小家内部论,王琅的父母、兄长都是感情相对内敛的类型,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因此悲讯传来,看上去似乎是王琅反应最激烈,哀痛最深。 但其实王琅与王晏之相处的时间很少,性情也不投契,感情并不算很亲厚。 而王舒一共只有二子一女,王晏之是他的长子。王舒第一次为人父的喜悦来源于王晏之,他看着他从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长成明理懂事的青年,教导他士人立足所需要的德行与学识,给他留下即使平庸无能也可以过得衣食无忧的荫产,想象着他日后会为他扶棺送终,燃纸上香,让他不至于成为没人记得、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结果人到晚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之悲痛可想而知。 王允之与王琅感情最好,但王琅毕竟生的晚,在王允之的童年,是王晏之既当父亲又当兄长,代替常年外放的王舒关怀他、照顾他。 王琅心里清楚,王允之看似性格冷淡,少与人交往,却不是冷心冷情的性子。恰恰相反,他对所爱之人用情极深,因为承受不了所爱之人的离去,才将自己的爱限制在极少数人之内。 尽管两个人看上去都还能克制住感情,可两人的实际情况无疑比王琅危险得多。 王琅很担心两人会悲痛过度,因为类似的事情在魏晋屡见不鲜,常有亲爱之人一亡俱亡的情形发生。 比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王献之自幼感情好,后来两个人都生病,弟弟王献之病重先死,家人不敢告诉王徽之,但王徽之因为收不到弟弟的消息意识到不好,于是去王献之家奔丧。他去的时候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悲伤的神色,可到了王献之家,看到王献之过去喜爱的琴,情绪再也不能控制,悲痛到了极点,仅仅撑了一个月也随之去世了。 王琅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父亲和兄长身上,当机立断扶住父亲,向周围属官道歉:“家父身体不适,若无紧急军务,请诸公明日再来。” 王舒习惯性地要推辞,但刚一张口,还发不出声音,眼泪就先从眼眶流了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王琅这时候是真的害怕了,她用力握了握王允之的手,拉着他一起把父亲扶到内室。 两晋祸乱死丧之事极多,很多人家中常备安神助眠的药物,王家也不例外。 王琅自己从茶壶里倒了热水,吹温之后喂他服下每年重新炮制的丸剂,又让仆从点燃能够宁神的香料,好不容易看他睡了,算是松了口气。刚合上床帐,没走两步,她想起一事,转头吩咐仆从在室内加一张矮榻,方便晚上就近侍奉,自己又拉王允之到偏室矮榻坐下。 除了王舒,王允之的精神状态也让人担忧,更别提王允之自从看完信到现在一语不发,王琅甚至疑心他的状态比王舒更差,于是没有坐到他对面,而是与他并膝坐在同一张苇席上,就像兄妹俩小时候一样。 这份判断是正确的。 当王琅的膝盖靠着他的膝盖之后,他虽然还是不说话,僵硬发冷的身体却渐渐放松,将头半靠到王琅颈间。 王琅颈部的动脉刚好与他皮肤相贴,将稳定强健的搏动传递给他。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血亲,彼此血脉相连——这份认知在一次次动脉搏动中逐渐加强,起到了神秘的安抚作用。 良久,王琅终于听到他开口:“山山会一直在,对吗?” 王琅以为他是情绪太差,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握住他的手,将体温传递给他:“我在。” “当年郭景纯还活着的时候,丞相曾经请郭景纯给山山卜命。”没头没尾地,他提起几年前的旧事,“郭景纯言,山山之命极贵,有类长生久视的真人,没有凡人飙尘奄忽的烦恼。” 郭景纯就是郭璞,两晋有名的方术大家,卜算十分灵验,王导和王敦都多次向他求卦问卜,但王琅不知道王导居然请他卜过自己,而他还给了这么一个评价。 她有心问郭璞还卜出了什么,但看王允之神思恍惚,有如被噩梦魇住,她又决定先放一放,等以后他情绪稳定再问。 正准备安抚他先小睡一阵,不要多想,忽然,她听到王允之加重语气,声音变得凌厉凛冽:“我根本不信郭景纯。” 什么……? “世人都说他卜算神验,连丞相那么通明神慧的人也信他的话,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凭什么要我相信?” 他无意识地紧扣住王琅的手,直到指节发白还浑然不觉,:“我不信这些徒乱人心的卜者,也不信道人沙门口中的神佛,但我信山山。” “……” “从小到大,山山答应过我的每件事,没有做不到的,自己想做的事也全部实现,没有一件落空。” “所以,无论山山想做什么,我都竭力助山山达成所愿;只要山山对我承诺,我就相信山山。” 说完这些,大概是一天之中情绪起伏太大,精神耗尽,跋涉奔波的疲惫支配身体,他靠着王琅闭上眼睛,紧握王琅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他睡着了。 “公子。” 隔了很久,随身侍奉王琅的婢女司北才走到王琅身边,捧着用热水烫过的手巾轻声向她请示:“公子有些出汗,要不要先用热手巾擦擦脸?” 她出汗了吗? 王琅回过神,伸手碰了碰额头,果然有些微汗。 “好。” 她自己拿过已经挍干的热手巾,展开擦了擦脸。目光不经意间触到司北带着担忧关切的脸,她心中一震,凝视对方缓慢开口:“司北。” “婢子在。” “你从小在府中长大,办事一向用心仔细,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家里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或思虑不周的,还请务必要提醒于我。” 司北怔怔对着她的目光,脸上先露出懵懂的神情,随后如被点亮般焕发光彩:“此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公子请字。” 王琅没有再回答,她把手巾还给司北,然后自己扶着已经睡熟的王允之移到矮榻,盖上被子。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活”在这个世界,而有人正把全心全意的信任乃至性命系在她身上。 忽然就觉得汗水渗透背后衣料。 她回想起姜尚还没醒来的那几年,每天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压迫,怎么做都无法摆脱,只能日复一日承受着极重的精神压力,胸口闷到喘不过气。 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真正摆脱过那些压力,只是在那位玉虚高徒深湛高妙到极点的谋划下换了一种方式去承受。 旧时王谢 第9节 年少时托庇于父母荫护羽翼之下,无忧无虑亦无事、不识愁滋味的状态终究不可能返回了。 但这也没什么—— 总有人要承担起传递薪火的责任,将曾经从上一代手中得到的希望传给下一代,直到人类这一物种被自然演化淘汰的那一天。 第14章 竹林偶遇 苏峻叛乱以后,各地对东晋政权不满的豪强盗贼也趁势聚众作乱,有的试图驱逐官兵割据一方,有的趁乱掳掠商旅富户,地方上并不太平,因此谢尚虽然有心想往御亭走一趟探听消息,却顾虑道路不靖,迟迟未有成行。恰好王允之受父命以白身行扬烈将军之职,领郡兵在临海、新安等县讨服不平,谢尚得知以后便去他的驻地拜访,请他顺路捎带自己一程。 两人往来已属多次,话题不再仅限于生疏客套,临出发去御亭前,两人在营中分茶叙话,王允之接到亲卫递来的信报,没有向之前几次一样拆开一眼扫完就折叠着压起来,而是拿在手上看了许久,表情十分丰富。 谢尚见他如此,不免多问一句:“莫非不是前线战报,而是家书?” 王允之表情更怪:“仁祖这话,半对半错。”说完,把信纸反过来放在案几上,并不折叠收纳起来,也不递给谢尚看,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心在家,果然还是去了。” 又不给他看,又想他问,这人…… 谢尚没料到能目睹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内心有些无语,但还是顺着他的意问:“她?” “便是山山,我同仁祖提过。她带上家里的僮客去御亭援助阿父了,路上顺道擒了弘徽给阿父当见面礼。” 他说着凶险之事,语气却轻松畅快,目光里含着明朗笑意,仿佛从没怀疑过妹妹能如此顺利地到达御亭,让确信自己听力不会出错的谢尚觉得难以理解。 他分明记得阿姊说王家的小女年未及笄,就算在兵事上见识过人,亲自领兵奔赴战乱区完全是另一回事,王允之哪来的信心她不会遇到意外?更别提对方在路上还遇到苏峻的心腹爱将弘徽,那是说擒就擒的人吗,为什么被他说得好像郊游途中顺手折了一根柳枝一样。这对兄妹对彼此的认知未免太古怪了。 “仁祖?” 大抵是他的脸色变化让王允之有所察觉,故而出声询问,他心中一凛,想起对方是天性敏锐细致入微之人,顿时不敢再走神,掩饰住心中的异样若无其事道:“很少见渊猷这般笑,熏熏兮如阳春之辉。” 王允之脸上现出微微讶异的神色,随后眉目柔和:“嗯,我家人均是藏情不露的性子,只有山山爱笑,也特别适合笑。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 他这么一比喻,谢尚猛然想起在句章与王允之重逢时的感受,心中异样更甚。 难道王敦之后,重新照拂在他身上的阳光竟然来自他的妹妹吗? 早先在大将军府,谢尚就觉得王允之性格中有某些阴暗谲诡的东西,这可能和他的敏锐早慧有关,也可能和王敦身边的暗流涌动有关。等到王敦谋反的迹象越来越显著,他眼中的阴翳也就越来越浓。 谢尚对王允之最后的印象,是王敦之乱结束,他扶父亲的灵柩到建康安葬,王允之上门吊唁。 那时候的王允之只是按时俗与他暂一握手,完成吊唁礼节,接着便转身离去,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谢尚从他进门起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他身上,发现他比在大将军府时还要谨慎敏感,风吹草动都会环顾四周,宛如一只伤弓之鸟,即使侥幸逃脱也始终笼罩在弓弦箭镞的阴影下,难以回到当初。 所以,哪怕丧期结束要筹划出仕,又正好都在会稽,谢尚原本也没想过要去拜访王允之,和他如故人般叙旧。意外重逢时,还是王允之先认出他。 一方面是王允之确实比他更警觉,更关注外界,另一方面是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都如同被阳光驱散,显出他清白无染的本源,甚至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格外显示出一种熠熠的辉光,与谢尚对他的最后记忆不太相同,谢尚第一眼其实没敢确认是他。 怀着满心疑问,终于,在御亭的营寨外,谢尚见到了那位王家的幺女,王允之的妹妹。 不需要任何介绍,只从王允之身边那骤然明亮起来的气氛便能知道,对面白衣乘马的那道身影一定是她。 应该是看到了王允之,她用左膝轻磕马腹,抖了一下缰绳,连翩秀拔的身影不多时便到了两人面前,也让谢尚看见了她的近容。 正如阿姊真石所说,她的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有了倾动世人的雏形,成年以后必定和后汉的和熹皇后邓绥一样姿颜姝丽,绝异众人。 谢尚下意识错了错视线,呼吸平静后才重新移目看她,依然觉得容光逼人,美丽难言。 这其中或许不唯独她自身的容貌风致,还有高门贵女的身份为她蒙上的光环,但既然一切已经在她身上融合为一,宛若天成,再去分辨原由就意义不大了。 谢尚心中很自然地浮现了中朝嵇康的诗: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盻生姿。 她是能给人那样美好想象的人。 可惜这是个只能拥有短暂美丽的时代。 未及多言,便是府中生变,从建康得到她兄长王晏之遇难的悲讯。 他没有再见过她,只听说她跟随作为军中主将的父亲王舒身边照顾侍奉,行必亲随,药必亲尝,每日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仅仅几日就消瘦得厉害。 她本是明朗爱笑之人,兵府里的属官嘴上不说,内心都颇爱她神气扬扬、谈笑风生的样子,底层的校尉士卒们更是明着追捧爱戴,每逢她笑,也像被她的乐观明朗感染般心情变好,士气上扬。然而自从建康来信之后,她就藏起了自己的感情,再也没有一日展露过笑容。 虽然以晋人士林的审美观点而论,更推崇喜愠不见于色的表现,称为雅量,但一直爱笑之人忽然不笑,只会让看到的人觉得心痛。 不仅王舒身边多年故旧的僚佐们观之垂泪,连谢尚这样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听了都觉得心中难受。 盘桓了小半个月,从由建康来避难的士人那里了解到想要的讯息,谢尚准备和王允之道别,返回上虞东山的谢家墅舍。 随着战况变化,大营又向前推进了二十里,主将行辕也搬到临时征用的当地官署。 王家的住处在官署旁边的三进院落,谢尚到的时候王允之还在官署,仆从问他是愿意择日再来还是等到晚间,谢尚想了想,左右闲来无事,便留在院中等王允之回来。 房子是临时征用的民宅,没多少可观之处,留下来的仆从也只有一个门房,整座院子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谢尚估计王家人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官署,外加几次拜访王允之,对方都表现得不羁礼教,可见是家风如此,于是自己到院中观赏景色,打发时间。 中庭里的花草池鱼都属寻常,只有从回廊延伸到后院的大片竹林蔚然可观,夏风一吹,枝影婆娑,格外苍翠动人。 谢尚沿着蜿蜒曲折的林间小径边走边打量,心情被竹林里的清风吹得逐渐轻盈,脚步也随之轻盈徐缓。 昔年嵇康、王戎等人隐居做竹林游确实有他们的道理,清风习习,绿竹猗猗,使人忘却凡尘俗虑。 正这么想着,他漫无目的随意流转的目光忽然被吸引,转回前方不远的林隙间定住。 那里靠近院墙,是阳光稀疏的半阴处,行经时不易注意。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倚靠在那里的一尊湖石边小憩。 相比谢尚十几天前见到她时,她明显清减憔悴了许多,闭着眼睛的样子宁静脆弱,一身飒飒猎装也换成了粗麻制成的丧服。 风摇竹影、阳光洒落的间隙,照出她脸上未曾干涸的泪痕,与黑睫间细碎清澈的泪珠。风势一变,光影一移,那些晶莹的痕迹又隐没在暗处,如同被妙手掩盖的隐秘。 谢尚的心灵突然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他想起七岁那年的自己,父亲失去长子,阿姊失去长兄,家里只有他能够支撑门户。于是仅仅一年之后,他就有了神悟夙成的名声,满座席宾莫不叹异。 长兄离世不到十年,父亲也跟着离去,家里只剩他和阿姊,他心中悲痛到了极点,但因为知道阿姊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依靠,所以强行分出心力安排家事,父亲的丧礼没有出一点差错,还留下晋人最重视的孝名。 那时的他,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再累也不敢显示在人前,只能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忍耐承受,等待时间淡化伤痕。 但她明明不是家里的独子,为什么…… 疑问刚起,他脑海中闪现出那日与王允之谈论到她时的画面。 当时王允之说,“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他本以为是偏爱家人的抬高夸赞,现在想来,或许是王允之真实心境的剖白写照。 所以,尽管王允之才是兄长,她是妹妹,但她的心灵比王允之更强韧,是一家人在精神上的依托,和他在家中的处境何其相似。 尽管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谢尚却突然觉得两个人的心灵挨得极近,负担同样的责任,拥有同样的孤独。 心绪浮动间,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竹影下小憩之人睫毛微颤,随后目光如电般投了过来。 睁眼之时,那些触动人心的疲惫脆弱从她脸上瞬间收敛密藏,取而代之的是警觉与清醒。 谢尚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心中一震,于是缓缓吸了口气,抽出随身携带的双管羌笛,按在唇边吹了一支《折杨柳》。 这一曲,吹给几年前孤独无人说的自己,吹给眼前清美眩目的小公子,吹给过早逝去的生命,吹给无可奈何的别离。 发之于情感,奏之于技艺,成之于神妙,因此几近于道,实属谢尚几年来成就最高的一曲,在物我两忘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当他从那种玄妙的境界离开时,他心里已经很清楚,此生很难再吹出这样一曲《折杨柳》了。 作者有话说: “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鲲之子也。幼有至性。七岁丧兄,哀恸过礼,亲戚异之。八岁神悟夙成。鲲尝携之送客,或曰:“此儿一坐之颜回也。”尚应声答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席宾莫不叹异。十余岁,遭父忧,丹阳尹温峤吊之,尚号咷极哀。既而收涕告诉,举止有异常童,峤甚奇之。” 晋书这几句话,细品起来内容很多。“七岁丧兄”紧跟着就是“八岁神悟夙成”,“号咷极哀”却能“收涕告诉”,单用一句“有至性”是无法解释的。 乱世催人早熟。 第15章 芝兰玉树(一) 打断谢尚思绪的是前院传来的响动。他回过神,稍一转念便知必是离官署太近,吸引来一批循笛声探访的闲人。 他此时还没有完全从笛曲的伤情中走脱,不想应酬人,握住笛管环视一圈,竹林曲径通幽,一眼望不到底,再去看那位引动他心曲的小公子,只见对方向他微微颔首,随后一撩衣摆,屈腿踏上湖石轻巧一纵,翩跹白鹤般跃过墙头。 谢尚看得几乎呆住。好在他向来为人机敏,也不多话,当即将羌笛别回腰间,快步跟上,学着她的样子借助湖石攀越院墙。 对面是一条死巷,没有人际来往,谢尚小心地扳住墙头做了一次借力,然后避开靠近羌笛的方向松手一荡,勉强保证自己的动作不至于狼狈。落地站稳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高高的院墙,心有余悸的同时又觉得有趣。 因此,当那位小公子靠着墙壁歪头睇他,询问“谢郎何不留下”时,他顺着心意散漫答道: “佳人走了,俗人来了,我留下作甚。” 话语有些疏狂冒犯,而那位小公子微一讶异,随后点了点头,眸光清澈明净:“谢郎今日当是来与阿兄道别?时日不巧,怠慢客人,期待于建康再见谢郎玉姿。” 佳人言讫离去,如同听完笛曲就乘黄鹤杳杳消失的仙人。 怀着一种颇为奇妙的心情,谢尚动身启程,返回位于上虞东山的谢家墅舍。 他家与叔父谢裒家比邻而建。建康被围之前,为了防止陷入最坏情况,孩子们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谢裒自己尽忠职守留在建康,却派仆人将妻室送回东山避难,使妻子成为谢家在东山辈分最高的长辈。 谢真石作为谢家仅有的女儿,白天一般也会到叔母处陪她聊天。 因此谢尚回到东山以后,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屋舍,而是先去隔壁拜见叔母和姐姐,接着被叔母催着回去洗沐休息。 等他洗沐完毕,换上一身居家所着的宽松罗衣,整个人焕然一新后,差不多也到了晚饭时间。 厅堂里已经摆好食案,谢家除了人在建康的谢裒,年龄尚幼的谢裒末子谢铁,其余诸人都聚到堂中坐下,气氛瞬间变得活泼热闹。 谢尚并不是第一次与叔父家人聚在一起,但他刚从一片缟素的前线返回,脑子里还是像自己和姐姐一样只剩两人相依为命的王允之兄妹,突然来到育有六子的叔父家,两相对比之下,顿时就觉得叔父家真是人丁兴旺。 他的目光在厅中不着痕迹扫了一圈,主坐上是叔母,下首是姐姐谢真石与他,对面三张食案后分别是谢裒的长子谢奕、次子谢据与五子谢石。而叔父家六子之中,在他看来最优秀的三子谢安、四子谢万都没有单独一座——谢安坐在长兄谢奕身边,谢万则坐在他身边。 两人年纪尚小,乖乖巧巧坐在兄长膝边,看上去特别玉雪可爱,因此谢尚和谢奕都没有反对的打算,自己挪挪膝盖,将坐席让出一些,使两人能够离食案更近。 “仁祖在御亭可还顺利?东郡久不闻建康消息,让人不由忧虑。” 在他对面的谢奕先开口询问,两人年纪相仿,平素算是走得比较近的,另外他是长子,谢裒不在家中,一应事宜就是他来主持。 谢尚略饮白粥垫了垫胃,接着便直接回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叔父在京一切平安,只是苏峻对东边封锁得严密,很难传递消息。听从建康来的张公说,苏峻逼迫陛下迁居石头,官员三品以上者多在随迁之列,叔父也在其中。太常既非武官,又非宫中官,不受苏贼重视,只是饮食起居上清苦一些却在所难免。” 此话一出,座中气氛顿时一松。 “好,人没事就好。” 又说了些建康的情况,让叔父家人放心,他看向姐姐真石,说起自己去御亭的正事:“阿姊可曾与王琳琅提过褚季野之事?” 褚季野即是褚裒,谢尚有意为姐姐向对方请婚,事情基本定下,双方已在商议之中,谢尚这才对褚裒的消息格外挂心。 谢真石的婚姻先受王敦之乱影响,紧接着又逢父丧,前前后后耽误了三四年,亏得不唯独他家是这样,世家几乎都差不多,年龄上没那么计较。 旧时王谢 第10节 褚裒渡江以前就有简贵之名,与京兆杜乂并称,家世、人品都属一流,他的堂兄褚翜同为当世名士,如今官拜侍中,母亲又是庾氏女。王、庾两家的权势之争至少还要持续十年,虽然谢尚已经决定要走王家这条路出仕,但两面下注是世家惯用手法,连王家自己都安排子弟在庾氏手下做佐官,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另有一则逸闻,说褚裒年方总角,庾亮带他去向郭璞问卦,卦成以后郭璞十分惊骇,告诉庾亮卦象里说这个少年不是人臣之相,不过要等到二十年后,他的话才会应验。 当然,问卜之事虚无缥缈,谢尚也不是很在意,但褚裒各方面条件极为出众是不争事实。以谢家如今的地位,想嫁女给褚裒本属高攀,只是褚裒先后娶的两任妻子荀氏、卞氏都早卒,让部分人家有些顾忌他克妻。 谢尚征求姐姐真石的意见,两人都觉得如此人物错过难得,东晋丧乱多,世家子女又往往身心脆弱,早卒不值得奇怪,于是谢尚在建康亲自上门与对方交谈,双方留下很好的观感,事情算定了一半。 “婚书尚未交换,我没向其他任何人提过。王琳琅是……?” 婚宦为世家头等大事,因此谢真石虽然微微脸红,却没有责怪弟弟在众人前说起,而是如实作答。 “便是阿姊认识的那位,我与王允之刚到御亭,王允之问她可知褚郎消息,她查都未查,张口便答,我还以为是阿姊跟她提过,有做事先留意。” 谢真石想了想,摇头否认:“坚石不知道,这点小事对她不算什么,她本就是过目不忘的,又好像很喜欢收集消息,刚到郡几个月,对郡内的世家谱系就了如指掌。褚家有人在朝中任侍中,她有所耳闻也不奇怪。” 侍中这个职位,即是诸葛亮所谓“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的宫中官之首,两晋之际,侍中名额设有数人,即使司马氏衰微,权归相府,侍中地位依然重要,王导、桓温总摄朝政之时都兼领侍中之职。 谢奕旁听两人说话,有点一头雾水:“王家除了王府君一家还有子弟在东郡吗?听仁祖的语气似很欣赏,却不曾耳闻他的名声,可是年岁尚小,未在郡里走动?” 谢尚心中微叹,虽然他和阿姊没有明言,但仅从阿姊一个闺中女子却比他更了解对方,就不难推断对方的身份,不过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叔父家的长子次子才能平庸,于是笑了一下,准备出言解释,忽然发现谢奕身边坐着的谢安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听得十分入神。他心中一动,黑眸转向谢安:“阿安可知我与阿姊说的是谁?” “我想,应当是王府君的小女,王允之的妹妹。” 受他发问,谢安眨了眨眼睛,语速慢悠悠的:“姊姊认识,弟弟却不了解,所以是女郎。弟弟知道她的表字,姊姊却不知道,所以是刚刚及笄或有必要见外客。两相叠加起来,可以知道她的身份。” 谢尚暗暗点头,他听说叔父谢裒曾请桓彝为几个孩子相面,桓彝唯独看好谢安,认为“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现在看来桓彝善相士之名不虚,叔父家几个子弟里确实属谢安最为优秀。 他算明白阮籍去王浑家,为何不搭理王浑,反而更愿意和王浑之子王戎说话,哪怕对方比他小二十岁又还在稚龄,人和人的差距确实与年龄无关。 和无奕说话,真不如和阿安说话。 作者有话说: 前天朋友说为什么你类型是言情但都5w字了男主还没出场,我认真反省。 设定上谢安比王琅小三岁,是年下没有错。 第16章 芝兰玉树(二) “如此说来,坚石在御亭亲眼见到她了,有何感想?” 不希望叔父家人妄议自己这位朋友,谢真石主动接过话头,将问题抛给弟弟,引导谈论走向。 谢尚下意识抚向腰侧,本来放在那里的羌笛洗沐前已被他擦拭放好,此时伸手自然摸了个空。他心中微怅,想起翻院墙经历又不由表情古怪,终于在姐姐怀疑的目光中收敛如常,正色道:“阿姊昔日所言不错,我亦从未见过此等人。方今多事之秋,此人正如锥处囊中,要不了多久,声名便将天下皆知。” 过去谢真石拿她的事逗他,现在轮到他向姐姐卖关子,故意不说声名何来,而将话题引回谢真石自己身上,斜睨她道:“阿姊真沉得住气,还有闲心问王家事,何不先关心自家事?” 谢真石挑起半边眉毛:“正要问坚石呢。”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纸信笺,递给谢尚,“坚石离家后七日,徐州就送信过来,又说你若不在,给我看也是一样,我便拆开看了。” 谢尚奇道:“怎会这般巧?” 忙展信看去,只见里面都是些寻常话语,先为失约不能来访致歉,最后向他家人致以关切问候之语。以褚裒含蓄内敛的性格,这般来信就是心意不变,一切如旧约履行的意思。谢尚心全放下,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毫不着急,唯一的问题是信为何恰在他离家后没多久送到。 “我算了算时日,如果坚石到御亭以后就送信使去徐州,信使再从徐州收信送至家中,差不多便是七日。” 谢尚摇头:“若是那么容易,褚季野早就送信来了,何至于整整两月全无消息,正好我一走就来了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到驿政系统发达的唐朝尚且如此,晋朝更是如此。 谢尚不信巧合,执着信笺从前到后又读了一遍,没找出端倪,转头看向姐姐:“阿姊可问过信使来历?” 谢真石道:“阿蒲说那人留下信便离开了,没能当面询问,只是看装束似为郡中兵卒,口音则是吴人,故而我原以为是坚石在御亭找的信使。”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不过。” 想起竹枝阴影下惊鸿一瞥的晶莹泪光,当时的感受又重新回到了他心里,谢尚不自觉放轻声音:“我们到御亭那日,建康传来消息,道是王府君长子王晏之在建康遇害,听说王府君当日就病重。” 在他对面的谢奕顿时停下食箸,惊讶地看着他:“郡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尚道:“东线战事如火如荼,不利于军情的消息自然没那么容易传播。不过我看到御亭在染黑麻,估计传到郡里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在座年龄最小的五子谢石抬起头:“染黑麻?” 谢尚还没回答,坐在他膝边的谢万先答道:“秦师伐晋,襄公墨绖从戎。居家服丧着白麻,遇戎事不可服丧,便将丧服染黑穿上出征。” 谢尚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阿万竟然已经开始读《左传》了,进展真快。” 谢万扬了扬下巴,清声道:“去年就读完了。” 他和谢安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1],但容貌只有五六分相似,性格相距更远。谢安性子慢,凡事与人为善,乐于成人之美;谢万性子急,爱争竞炫耀,事事都想压人一头,又在文采捷才上特别出众,于是更加骄傲。看到哥哥出风头,他当时就有点气鼓鼓。 他们一家对这个从兄都很欣赏喜爱,他一进大厅特意挑了从兄身边的位置过去坐下,离从兄最近,结果怎么好像是阿兄坐的那个位置更好,能被对方时时看到。 他下次也要坐从兄对面,不再坐他旁边。 还有阿兄也坏,知道对面更好居然不告诉他。 谢尚假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含笑问:“阿万最近在读什么?” 他天性善于体察人的感情,自七岁丧兄起更花费心力察言观色,是个极为玲珑通透的人。更何况谢万的心思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一点都没有隐瞒。 如果说谢安像汪洋无际的湖海,静水流深,那么谢万就像斑斓绚烂的锦缎,光华四溢。 谢尚心里对谢安的评价更高,但也认为谢万的性格和才华会让他更早成名,对谢万以夸赞鼓励为主,助他蓄养锐不可当的才气。 谢万听他询问,可谓正中下怀,得意地仰起脸道:“张茂先的《博物志》。” 谢尚略微讶异:“为何读张茂先?” 张茂先就是张华,西晋灭吴的最大功臣,力主司马炎伐吴,此后主持朝政,名重一世。难道这个弟弟突然转了性子,对政事有兴趣了? 却听谢万道:“包罗万象,文采亦略足观。” 谢尚心中一哽,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这小家伙分明是看中《博物志》里稀奇古怪的记载多,与人交谈时可以拿出来当成谈资炫耀。 爱炫耀就爱炫耀吧,反正晋人喜欢天才,成名早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尚很快在心里自我调解完,表面上半点不显露,伸手抚了抚从弟谢万的肩,鼓励提点道:“王夷甫谓张茂先言靡靡可听,不唯独是说他的文辞,也是夸奖他清谈时的语调仪态,阿万读博物可以试试诵读,或许有新的感受。” 谢奕等他们说完,向谢尚迟疑问道:“仁祖可知王府君是否要为长子服丧?” 按东晋官场习俗,州郡如小国,长官称为君,下属为臣。王舒是会稽内史,担任剡县县令的谢奕算他的属臣,与他有君臣之义。如果王舒要服丧,那么他的属官也得跟着服。 然而根据晋律,如果官员在职期间遇到父母去世,一律解职守孝,孝期满再官复原职,不存在下属跟着服丧的情况。但兵戎、祭祀是国家头等大事,战争期间的军事长官一律夺情不许服丧,所以王舒身上还挂着会稽内史的职位。 谢奕还是第一次遇到长官夺情,拿不准该怎么做。 “长子有继祖之责,才要父母为他服丧。王家宗庙在相府,继祖之责目前落在丞相长子王悦身上,王府君是不用为长子服丧的,无奕自然也不用服,不过以我之见,歌舞宴会之类最好还是停一停。” 说到这里,谢尚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也就是会稽还能办舞乐,我路上经过吴兴、吴国,官署仓廪都被焚烧一空,民间富庶之家亦遭抢掠。还记得去年从建康入东郡,二吴繁华富丽,畛畷无数,远胜于会稽,仅仅一年之间,二吴破败涂地,会稽歌舞升平,世事真是难料。”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情绪也不由跟着消沉下去。 谢奕道:“府君毕竟曾掌国之西蕃,又出身琅邪王氏,出镇会稽本就降格,早一年代行扬州刺史事接管三吴军事,如今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 谢尚心说那可未必,东线一败再败,虽然领兵的是庾冰和虞潭,但下任命的可是王舒自己,这个用人不当的责任是逃不掉的。不过他向来七巧玲珑,不愿给人难堪,为叔父家诸弟分说道:“当时苏峻未反,庾公岂会同意拱手让出扬州。况且南人素来难治,若非如此,临海、新安两县叛乱,王府君也不用特意把王允之调回来平乱。” 不过他也看出众人情绪不高,幼弟们听这些内情又有点懵懂,这是必须有对朝局的了解把握与政坛见识才能理解的东西,仅靠天性聪明无用。因此他没有细说,把话题拉回信笺本身:“王晏之出事,我也不便再找王允之,后来是托刘主簿找了孔家的人,走海路去的徐州,回程又要另外安排,绝没有这般快法,而且看褚季野的用词,不像是先收到我的信才提笔回复。” 谢真石以手轻支下颌,秀目凝睇:“会不会是你和王允之提过,他让去徐州的信使打听过褚家,没告诉你。” “王允之哪会那么体贴。” 谢尚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他们姐弟分别和王家兄妹交往,有姐姐对比的谢尚时常觉得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把王允之当朋友。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王允之的性格使然,并非故意如此,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而他就是那个经常被伤害的人。 忽听坐在对面的谢安忍俊不禁般开口,语速仍是慢悠悠的:“真石姊姊会这般想,应当不是无缘无故?” “啊,因为山、就是王琳琅办事,常常喜欢出人意外,又很擅长为人着想。有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想到,她已经先帮我办好了。王允之是她的兄长,所以我本以为王允之也是这个性格。” 阿姊,能不说这个了吗? 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嫉妒了。 等等…… “我的确和王允之说过此事,王允之一见面就问了他妹妹,但只是问了那一句而已,他连理由都没说……” 谢万本来只是随便听着,但谢安一开口,他立刻顺着谢安的话将整件事在脑子里串了一遍,谢尚话音未落,他就扬声道:“仁祖兄长为了这件事人都在御亭了,还需要理由吗?”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谢尚握紧手心,隐藏住心里的震动,勉强维持如常笑容道:“阿万所言甚是有理。事情多半就是如此了,下次见面要向她当面道谢才好。” 谢真石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 她以为弟弟是让她不要忘记道谢。 谢尚想起离开御亭之际对方那一句期待于建康再会的话来,动了动嘴唇,到底沉默下来。 晚宴结束,谢尚与姐姐谢真石一起告辞返回自家,谢裒家几人也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万和哥哥谢安住得近,进门前拉住哥哥谢安的袖口,向他表达不满:“阿兄,你知道坐在从兄对面更好,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安微微讶异,但他向来喜欢弟弟的直率,因此莞尔微笑:“好,以后提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1]:谢安、谢万同年出生,感情好得异乎寻常,另外谢安、谢万和谢尚、谢真石一样,表字都以石结尾。所以这里推断嫡母所出之子皆以石为表字,两人同母双生,谢万相对体弱。不过史籍里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两人孪生,更大可能是生母不同,只当做这篇文里的设定就好。 第17章 青青陵柏(一) 咸和三年秋,东线战事基本稳定。 王琅咨询姜尚,认为没必要把精锐白白折损在苏峻的硬旅上,两败俱伤,最好还是能将这些擅长骑战的悍勇之士俘虏下来,收归己用。于是力劝监察浙东军事的王舒将前锋控制在曲阿、延陵,修筑壁垒抗拒敌人,等待时机。 苏峻麾下多是北人,对深入南方也有些忌惮,向东焚烧抢掠一阵已属满意,被王琅策划的两场奇袭回击之后退回西边,与东军沿太湖相互对峙,不再交战,而将主力放到西面,攻击以荆州陶侃、江州温峤为主组成的联盟军。 荆州、江州两地的士卒都是南人,擅长舟船水战,不善步战。与苏峻麾下的士兵多次交锋,没有寸功,军心不免动摇,从建康逃到西军的士人们也纷纷描述苏峻军的强盛,认为他“狡黠而有胆识,士卒骁勇,所向无敌。倘若上天能讨伐有罪之人,那么他终将灭亡。如果只从人事方面来说,则不易翦除。”直到陶侃麾下有名的勇将毛宝率领一支偏师烧毁苏峻囤积在句容、湖孰的军备积蓄,西面联军才没有像讨董联盟一样自行瓦解。 十月二十六日,战局迎来决定性转机。苏峻阵前饮酒,率领骑兵冲锋时控马不利,被陶侃的部将彭世、李千等用矛投中,堕马身亡,所率七千人马顿时溃散大败。余下苏逸、苏硕、韩晃、管商、张建等将领都不成气候,明眼人都知道这场兵祸进入尾声,只是晋成帝还被苏逸控制在石头城,西军投鼠忌器,不愿意背上害死皇帝的罪名,不敢轻易进攻,同时更加防备敌人临死前的反扑。 于是一直到咸和四年二月,叛乱才彻底平定。 此战与几年前王敦之乱造成的破坏不可同日而语。 王敦志在改朝换代,篡夺皇位,王氏族人又大多在建康城内,对建康残害不重。苏峻则没有这样的野心,纯粹被庾亮逼到不得不反,起兵之初就抱着和庾亮鱼死网破的决心,能快活一日就快活一日,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宫阙、殿堂、宗庙、秘阁都和昔日秦始皇巍峨壮丽的阿旁宫一样,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旧时王谢 第11节 江州刺史温峤请求迁都豫章,三吴豪强请求迁都会稽,双方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百官也议论纷纷,没有定论。 时任司徒的王导说出了整个东晋史乃至二十四史都极为有名的一段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常常被认为能够概括东晋整体的施政方针: “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丰俭移都,苟弘卫文大帛之冠,则无往不可。若不绩其麻,则乐土为虚矣。且北寇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今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 建康,古名金陵,曾经做过帝王之都,孙权、刘备也都认为建康是帝王的宅府。古代的帝王不因物品丰俭迁都。只要务本节用,不愁一时凋弊。而如果不认真从事农作,乐土也会荒废。况且北方贼寇正对我们虎视眈眈,一旦表现出虚弱,奔窜至蛮越之地,无论从声名和实际考虑,都不是好办法。现在只该保持宁静,人心自然安宁。 作为奠基东晋政权的一代名相,王导的这番观点所体现出的见识远超众人之上,被历代反复引用。 时人不知后世看法,但王导的个人威望与政治成就摆在那里,对于这种涉及立朝根本的大事,他一出口,事情就定了下来。 于是咸和四年的春天,王琅接受相府命令,启程踏上从东郡返回建康之路。 # 秋冬水枯,春夏水涨。王琅去程走水路,回程仍走水路,到了方山渡口,她自己牵马下船,习惯性先向周围扫视一圈。 河边的垂柳已经吐出嫩绿细丝,脚下的青草不知是否经过血沃滋养,竟比离开时还要浓翠几分,她心中泛起采薇之叹,目光不自觉向三年前亲友送别时的凉亭看去。 这一看之下,却是愣住。 “长豫兄长?” 亭边凭栏远眺,仿佛神仙中人的白衣青年如有所感,回眸望来,不是丞相长子王悦又是何人。 王琅将缰绳抛给侍从,自己大步向亭中迈去,宽广的衣袖甩在身后猎猎生风。 “兄长若要接风,等我到乌衣巷再派人寻我便是,怎么自己来了方山。”走到近处,王悦温润柔和的眸光与苍白失血的脸色都清晰入眼,王琅眉头微蹙,当即便将他双手拢入自己掌心,以体温熨他,同时劝道,“养生之道,春捂秋冻。如今天气虽然小暖,兄长也不能只着单衣出门,还是白练布裁的,这布轻薄粗疏,也就夏天勉强能穿。” 又回头喊道:“司南,把我的披风拿来。” 早在她下船前,去舱外感知过天气的司南已经为她备好了披风帷帽等物品,见她一下船就走向王悦,便也拿着这些东西跟上她。她话音刚落,披风已经展开送到了她的手上。 王琅接过披风,绕王悦身后一抖一围,低头为他将系带对缠起来打了个漂亮的活结,这才退开一步,细细上下打量他。 “正是不堪使用,贼兵才任由这些白练留在府库里积灰,没有和府库里的其他器物一样胡乱糟蹋掉。” 王悦将她与婢女的互动全都看在眼里,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等她一通忙完,方才微笑开口:“大难之后,帑藏空竭,只剩这么些不堪用的白练。阿父令人拿出几卷裁成单衣,分与朝臣,我也得了一件,便换上了。” 王琅略微歪头,看了看他身上的白单衣,又看了看附近其他建康市民的衣着,心中顿时有数,转头问王悦身后的门生:“建康城里的白练现在市价几何?” 门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脱口答道:“前几日涨到一金一端了。” 饶是王琅已经有所预料,这时候也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一金一端,这涨得快赶上下品蜀锦了,平时卖都难卖,丞相善于因事的本事真有管晏之风。”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晋人追求时尚之心比战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区别在于战国人喜欢效仿国君的喜好,晋人喜欢效仿名士。例如汉末时期曹操麾下的重臣荀彧,极得时人爱慕,某天头上戴的白帢不小心碰到树枝中间下陷形成分叉,他摘下来看了看,觉得挺好看,于是继续这么戴着,时人纷纷效仿,从此白帢都加岐。 王导见府库里只有价格低贱的白练,就用白练制成单衣自己穿上,又分给朝臣穿着,时人爱慕名流,跟风用白练布做成单衣,致使建康白练供不应求,价格暴涨。王导再让官吏卖掉这些白练,完成置换。 王悦轻轻摇头:“只是杯水车薪,略解燃眉之急罢了。朝中现在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更不用提平乱的奖赏,物资供给终究还是要仰赖州郡输送。”不想多说,他伸手抚了抚肩上的披风,看向王琅:“先不谈这个。处明从父与渊猷在会稽还脱不开身,山山这次回建康不若就住在相府,还方便些。” 王琅略一迟疑,终是拒绝:“多谢兄长美意,只是阿琅已经成年,即使父兄不在,亦没有放任家里空着的道理。” 王悦也不坚持,声音宁静温和:“那便依山山的,反正离得也近,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照应。” 王琅抿了抿唇:“正有一事想劳烦长豫兄长。” “山山舟车劳顿,无论有什么事,今日不妨都先回去休息,无须急于一时。” 显然,王悦已经猜出了她要说什么。 王琅闭上眼睛,平复心中情绪,再睁开时,眼中只余坚定:“已经迟了一年,我现在一刻都不想多等,还请长豫兄长带我去大兄的墓地祭扫。”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 一路上气氛沉闷。 王悦和他父亲王导一样,本有让人如沐春风的能力。王琅也生性开朗,有她在的地方从不会缺少阳光。只是两人将前往的地方无法让人心情轻松,自然谈不了任何轻松的话题。 对坐沉默地在牛车内行过了一半路程,王悦开口与她说起当日的一些情况以及苏峻入建康后的形势。或许是近乡情怯,或许是别的一些原因,离目的地越近,王琅越不想听到这些事,于是她主动说起会稽的情形,试图用和王悦的谈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王悦察觉到她的心理,顺着她的意接道:“山山在东线的表现,战报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公私信函里为山山表功的也不少,明日丞相会在众人面前详细询问山山,我就不劳烦山山多说一遍了。只是其中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山山是如何考虑的。” “兄长请问,阿琅知无不言。” “处明从父病重以后,东路战线的许多军务背后都有山山参谋,对于人员分配的自主权很大。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最后东西二军汇合,共同围攻石头的一战功劳大,风险低,又能在天下人与陛下面前露脸。山山为何要把这么大一份功劳让给庾冰,自己领兵去救援大业?” “……” “大业壁垒只是京口的门户,京口之后还有广陵,放眼整个战场并无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在郭默抛弃大业之后,郗司空部下也有人建议放弃大业,固守京口。可山山却自己领兵去了,还带着最精锐的亲兵。从我对山山的了解,以及战报反应的情况来看,山山并非不爱惜士卒的将领,恰恰相反,山山很懂得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的道理。大业之围就算打赢,将精锐折损在这种小事上似乎也得不偿失,让人十分不解。” “得不偿失——这是长豫兄长的想法吗?” “这是很多人的想法。”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这种态度本身已经是一种答案。 大业壁垒里人如饿殍,瘦骨嶙峋的景象重新浮现在脑海里,王琅抿紧嘴唇,隔了一会儿才压抑住心情,开口声音冷硬,肃杀如冬:“那说明我的选择没有做错。” 王悦凝目看她。 “因为我就是要大业的人知道,让天下人知道——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达官贵人会将他们当成尘埃草芥一样随便抛弃,毫不怜惜。而我虽是女子,又没有正式官职,但我会救他们——尽我所能地救他们。” 第18章 青青陵柏(二) 王悦是天生的世家子。 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经历过家族的微寒时代。 从他记事以来,晋朝已经从诸王封建的皇权政治迈向士族与皇权共治的门阀政治,王家也从第一流世家转变为压皇室一头的当轴士族。 有过忧惧恐慌、朝不保夕的经历,但那是他的从伯王敦起兵谋反,国家最高层之间为了争夺至高之位发生的权力角斗。 刚经历流民帅破城、颠覆京师的祸乱,但叛军主帅苏峻对他的父亲王导极为尊重,官职还让王导位居在自己之上保留丞相。 他一直生活在云端上。 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是历代传承的家风。 关心族人、提携小辈,是族长长子的责任。 周到体贴、细心谨慎,是天性具备的特质。 清白节俭、不重物欲,是士人修身的美德。 即使表现得再温和,再谦逊,再平易近人,他丞相长子的地位没有变,当轴士族领门人的身份没有失,是从未体会过底层生活的人上人。 王琅身边的亲卫随从为她的话语红了眼眶,深受感动,王悦也长久地凝视着她,心有所感。 他在感慨什么呢? 当然不是为王琅关心大业里的士卒而感动折服,他感慨的是王琅善于得到人心。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大业壁垒里被抛弃的将校士卒一定会对抛弃他们的郭默产生仇恨之心,而对救援他们的王琅产生爱戴之心。跟随王琅的亲兵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跟大业壁垒里的士卒产生同感与共鸣,更加为王琅卖命。仅此一条,便足以成为救援大业的理由,况且还能卖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情给驻守京口的徐州刺史郗鉴,搏得他的好感,这不是些许浮名和爵位能相比的。 ——我家阿琅能得众心。 他以一种超越世俗偏见的视角为她的才能魅力倾倒,发自真心为她欣赏赞叹,同时又能以一种冷静到冷酷的态度计算得失,评估事件造成的影响,两者互不干预。 那么王琅知不知道他这么想呢? 即使过去不知道,刚才她也肯定已经意识到了。 否则她不会用那么冰冷的语气跟他说话,问无关紧要是不是他的想法。 她和她的哥哥王允之一样,都拥有洞察人心的天赋。过去王允之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而逐渐跟他疏远,她会和她的哥哥一样吗? 想到这里,王悦发现自己心底竟然隐隐有一丝紧张。 多陌生的情绪…… 他坐在原地静静感受了一会儿,随后垂下睫毛,右手轻轻扶住半边额头。 “兄长哪里不舒服吗?” 对面立刻响起她的声音,与她下船见到他时的语气别无二致,没有任何隔阂。 “头有点晕,缓缓就好,不妨事。” “兄长在渡口等了多久,会不会是冷风吹伤了,除了头晕可还有别的不适?”她蹙着双眉连连发问,同时伸手摸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驾车驾慢点或许会好受些。墓地阴气重,等会兄长就留在车里,不要下车了。” 他只说了一句,她却不间断地说了好长一串,不等他回答就扬声吩咐车夫,又直接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肩头,让他可以靠在她身上,用手指轻轻按揉他额边穴位。 他想,就算有一天走到他阿父和大将军那样的局面,或许也并不可怕。 # 牛车一路行驶到幕府山脉西南面的白石山。 王琅掀开帘子,长腿一迈,随意跳下车,然后搭着车门边缘问里面的王悦:“我自己真的可以,兄长等我一会儿就好。” 王悦并不回答,只是将手伸给她。 连续三次说服失败,王琅别无他法,握住他的手扶他下车。 春末夏初时分,山上草木葱茏,郁郁青青,山下比王琅曾经前来祭扫时新增加了一座壁垒,是一年前陶侃为抵抗苏峻派士兵建立的白石垒,周围依稀能看到战场痕迹。 王悦拢了拢披风,没有走向山道,而是指着不远处的一面草陂道:“那便是苏峻受伤堕马,被陶军斩首之处。上月月末,建康人在旁边新营了一座祠堂,用来供奉他的塑像,称为苏侯祠。” 王琅忍不住向他确认:“确定是供奉苏峻,不是别的苏侯吗?” 王悦微微挑眉:“山山在建康还听过别的苏侯?” “可是为什么……” “人有善恶,神亦有善恶。建康人觉得苏峻生前骁勇,又受斩首刮尸之刑,死后凶厉之气不散,会成为恶神,所以塑像祭祀,建祠供奉,乞求他保佑这座城市,不要作恶。” 王琅有些不太能理解:“他活着的时候作恶尚且伏诛,死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真的害怕他作恶,给陶侃建生祠镇压他不行吗?总没有向恶人下跪乞命的道理。” “这正是我指给山山看的原因。世上有勇气反抗的人很少,反抗者里能成功的更少,最多的还是逆来顺受的普通人。他们向故去的祖辈请求,向天上的神灵祈祷,向世间的恶人下跪,将祠堂庙宇建立得比自己的家还要宏大华丽。” 王悦说话时眼神邈远,眉目如春山般淡美恬静,“山山似乎既不信天师道,也不信僧佛,像古代的圣人一样敬鬼神而远之。但我还是希望山山能抽空去这些地方看一看,听听他们都在里面乞求什么。” 王琅看着苏侯祠前的人流沉默了一会,道:“好,我会去的。” 王悦轻轻点头,举步带她向山道走去。 旧时王谢 第12节 魏晋之际财物匮乏,盗墓猖獗,几代君主都提倡薄葬,有的用政令强制约束,神道石柱、石人、石兽、石碑都不许立。王家向来没有追逐奢侈的门风,这方面以身作则,实行简葬,不过每座坟茔还是刻砖立石,标记坟茔主人的身份。这是相信家族势力累世不衰,能够保住墓园不被强权者占用或被盗墓者打扰。 王悦穿过林立的碑石,径直引她走到王晏之墓前,只见石砖新立,尚无风化磨损痕迹,上面用汉隶体简短刻着墓主生卒:“晋故护军参军琅邪临沂王晏之,咸和三年二月七日卒,年廿六,其年三月卅日葬于白石”。 即使在亲人故旧记忆之中,他做过的每件事都还历历在目,留给后人晚辈看的也不过这么几行字,甚至连这几行字都不会留下,完全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王琅站在坟前对着那方小小的墓志看了很久,才终于收敛起所有表情,放空头脑,专心向长兄的坟墓添香祭拜。 跟在她后方随侍的婢女司南打开竹编手提箱,取出里面的祭品一样样递给王琅。 祭品都是王琅母亲刘氏准备的,王琅打开看过,里面装了王晏之过去喜欢的点心菓子,还有刘氏为他缝制的衣帽鞋履等物。 墓土已覆,不可能再添加陪葬品,所以食物摆放到墓前,其它物品置入火盆中焚烧。 他们在路上花费了一些时间,祭拜完成之后,日光已有些暝昧。 在前领路的仍是王悦。 他这次没有走最短路线,而是带王琅在整座墓地都走了一遍。 王氏渡江的是王览这一支的后代。第二代墓是假葬墓,真墓在北方老家没有迁徙。第三代就是王导、王舒这一辈,埋葬了王颍、王敞、王含、王敦、王邃、王旷、王廙、王棱八人以及他们已经过世的妻子。其中王颍、王敞两人是王导的胞弟,永嘉之乱留在北方,没有渡江,后来人在北方遇难,尸首无法寻回,于是也只能立假葬墓。第四代是王琅这一辈,成年后丧的只有王应、王晏之两人,其余都是年幼早夭没能养大的幼子,有些连名字都还没取,随葬在家人旁边。 王琅随他走了一圈也看了一圈,发现这么多坟墓里,几乎没有一个是主人正常寿终的。 不过王导如今也只有五十多岁,他们这一辈又大多比王导小,没到古人眼中命若危烛的高龄。如果天下太平,绝不可能立出这么多墓碑。 这就是乱世的影响,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庶民百姓,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也难怪王导要忧虑族人凋零。 姜尚的观点应该是对的。王导手上能用的棋子已经不多了,想要布好当轴士族,世代簪缨的长局,他会愿意付出一定代价,以换取更重要的东西。 然而一直到离开墓园,离开幕府山,王悦也没有说什么,不像在白石垒看苏侯祠那样意有所指。 难道她想错了什么? 第19章 间章 咸康事迹编类札记 第一讲·论王允之 从晋人留下的记录来看,所有包含王琅出现的条目里,她与谢安之间互动的数量最多,仅《语林》中就达到一百三十二条,另外还有不少内容散布在《世说新语》、《搜神记》等典籍中,直观体现了世人对两人之间奇特相处模式的关注。 对于她和谢安,前人已经取得了很多有见地的研究成果,本文不再赘述,此处要谈的是王琅与王允之这对兄妹之间的关系。 (一) 王琅的具体出生年月对同时代的晋人来说也是个迷,王家从没有对外透露过她的年龄,但从第一次出现在御亭她还没有换梳及笄发型来看,她与王允之的年龄差应该在五到七之间,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妹。 王允之对她好得出乎寻常。 根据目前能追溯到的记录,至少在王琅十一岁(因为王琅的年龄始终不明确,这个数字更可能是九或十)的时候,王允之就已经对她的要求无所不应了。 王允之是个隐藏在迷雾里的人,不仅对研究历史的学者来说是这样,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也是这样。 他第一次在文献记载中出现,也在时人面前扬名是在他总角的时候,根据《晋书》记载: “(前略)总角,从伯敦谓为似己,恒以自随,出则同舆,入则共寝。敦尝夜饮,允之辞醉先卧。敦与钱凤谋为逆,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或疑己,便于卧处大吐,衣面并污。凤既出,敦果照视,见允之卧吐中,以为大醉,不复疑之。时父舒始拜廷尉,允之求还定省,敦许之。至都,以敦、凤谋议事白舒,舒即与导俱启明帝。” 总角,一般认为是在八岁到十四岁之间,具体年龄不好确定,但大致是从孩童到少年这么一段范围,是人认知世界、形成世界观的重要时期。 王允之总角的时候不在父母身边,也不像现代人一样上学,他被王家当时军事上的掌权人王敦带在身边,出则同车,入则同寝,宠爱程度非比寻常。王敦没有子嗣,虽然从哥哥王含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但从《晋书》记载来看,当时王家和他走得比较亲近的两个晚辈一个是王羲之,一个是王允之,其中又以王允之最受他的重视,曾经公开在世人面前说王允之和自己很像。 王允之是个比较深居简出的人,不参加时人间流行的清淡聚会,也不喜欢结交朋友,所以就连同时代的人对他都不甚了解。好在这里给出了一条线索是王敦觉得他像自己。 虽然王允之相关的记录很少,但王敦留下的记录却很多,可以参考他来描绘少年时代的王允之。 王敦年少时就天下知名,后来举兵谋反,未成功便于途中病逝,关于他的记载里有很多不合情理的部分,可能是出于对叛臣的刻意丑化,采信价值不高,值得关注的是其中偏向正面的部分。 根据《晋书》记载,王敦眉目舒朗,性格简脱,有鉴裁,并通《春秋左氏传》。《春秋左氏传》就是《左传》,记录先秦历史的编年体史书,对于用兵作战的刻画尤其详实,是研究先秦时代作战方式的重要参考资料。 在清淡务虚的世家子弟中,王敦是少有的对军事存在兴趣并加以研究的类型。王允之极有可能拥有同样的兴趣,因此才能在苏峻之乱中以弱冠之龄第一次领兵就屡屡获胜。 王敦喜欢音乐,曾经当众表演击鼓,神情自得,旁若无人。 王允之没有擅长乐器的记录,但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里有擅长音乐的谢尚,他的妹妹王琅也喜欢音乐,所以音乐可能是他和妹妹王琅、从伯王敦共同的兴趣爱好,是王敦觉得他和他相似的原因之一。 上一段记载中除了音乐,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点是他“神情自得,旁若无人”,这一特点和他相关的事迹中反复出现。 比如王敦去石崇家做客,石崇准备了十几名美貌婢女为客人更衣侍奉,很多客人都为在众婢面前脱衣感到害羞,但王敦一直神情自若,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反应。 王恺因为艺伎吹笛吹错音而将艺伎杀害,在座众人都为此失色,唯独王敦好像没看见一样镇定。 换句话说,王敦是一个不太受外人影响,能够自己取得心灵舒适的人。 这或许可以解释王允之对王琅完全不受世俗成见影响的重视与信任。 御亭一战王琅还没有及笄,也就是未满十五岁(虚岁),而且还是时人认为应该远离军事的女性。但王允之对她的领兵行为不仅全盘支持,而且表现得非常乐观,让当时跟他同行到御亭的谢尚感到“匪夷所思”。 几年之后,兄妹二人分别担任方镇长官,王允之的做法与御亭没有本质区别——他对妹妹王琅的政策全盘接收,继承实行,让时人觉得非常奇异,并与西汉早期曹参不加改变完全继承萧何为政,萧规曹随一事并提。 同时代人编纂的《语林》中对这件事留下了这样一则记载: “王允之刺州郡,妹琅之政一应承之,时人谓之萧规曹随。客有籍此挑拨者,王冷目视之良久,曰:「卿辈效妇人长舌,累吾妹行事胜丈夫,复有何面目言此?况古贤有言,善政但继之即可。我家阿琅为政无毫发爽,政考累年第一,何改为?」客惭而退。” 译文对照如下: 王允之担任江州刺史,对于妹妹王琅的政策全部继承,时人认为是萧规曹随。有人拿这件事到王允之面前挑拨兄妹关系,王允之冷眼看了他很久,说:“你们这些人不承担男人的责任,反而模仿妇人说三道四,连累我妹妹比男子还要辛苦,又有什么脸面说这些话呢?况且古代的贤人曾经说过,好的政策只要继承就可以了。我家阿琅治理州郡没出过半点差错,考评每年都是第一,为什么要更改?”客人惭愧地退下了。 现代人读这段话容易不理解客人挑拨的内容,唐人对此解释的很清楚,萧规曹随意味着曹参不如萧何,根据古人的尊卑观念,王允之既是男子,又是兄长,地位各方面高于妹妹,说他继承王琅的政策是萧规曹随,意思就是说他不如他的妹妹。 但王允之不觉得有问题。 他不仅不觉得有问题,还特别的理所当然,认为“我妹妹就是天下第一,有问题的是你们这些人”。 就算以晋人的开明风气,他这种观点依然十分离奇,是他内心自有一套判断体系,不受世俗影响的表现。 以上可以统一归结为他天性特质的影响。 下一步要讨论的是后天事件对他的影响。 (二) 在王允之的少年时代,对他影响最大的事件毫无疑问是王敦之乱。 王敦这个人的性格上文已经说过,与王允之有不少相似之处。但他与王允之有个很大的区别是他对亲情非常淡漠,而王允之对家人感情很深。 王允之自己受王敦重视,父亲王舒更是早在年轻时就得王敦赏识,至王敦死,王敦依然极赞赏他。可以认为他这一支是王家里除了王敦的亲兄长王含之外,离王敦关系最近的一支。 然而在王敦之乱中,无论王舒还是王允之都抽身极早,远在王敦第一次举兵前就脱离旋涡。因此后来平定王敦之乱,评定赏罚时,王舒这一支虽然失去皇室信任,但被封赏功劳。 为什么父子两人这么早就开始和王敦疏远? 一个可能性很大的原因是王敦杀害王氏族人,在家族内部制造自相残杀惨案的影响。 世家重视宗亲关系,族人之间相互提携帮助,如王敦这样主动向自己人下手的情况相当罕见。 渡江之前,王敦在江州担任刺史,驻扎豫章,堂弟王澄路过豫章顺道去拜访他,说话有些放肆,结果引发了王敦的忿怒之心,灌醉他的左右侍卫,又骗走他的武器,用力士杀害了他。 渡江之后,王敦对皇室语言不恭,有叛逆的迹象,族兄王棱力谏不可,反复劝说他和王导一起忠心辅政,相互帮助,共同建立勋业。次数多了,他的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终于惹怒王敦,派人秘密将王棱杀死。 王敦第二次举兵谋反之前,族弟王彬苦苦劝他放弃,结果又惹怒了王敦,向左右用眼神示意收捕王彬,结果王彬毫不害怕,大声严正地质问他:“你当年杀害兄长,现在又要杀害弟弟了吗?”王敦才容忍下来,把他调派到豫章做太守,眼不见为净。 有这些杀害族人的事迹在先,足可以解释为什么王允之听到王敦与钱凤的密谋之后“虑敦或疑己”,以至于当机立断地“于卧处大吐,衣面并污”,并且一找到机会就离开大将军府,回到父亲身边,没有半分犹豫。 王澄是王敦的四友之一,两人在洛阳交游往来的记录很多,然而王敦杀他毫不手软,还是通过诱骗的手段处心积虑谋杀。 王允之何时得知这件事,史料里没有记载,但他显然是入大将军府以后才知道这件事,并被此事深深震慑,导致他对王敦的态度从亲近相信变为忌惮怀疑。 当时与王敦亲近的另一位王家年轻人王羲之也在这一期间发生了巨大的性格转变,从一个不擅长言语,性格内向的孩子变为擅长清谈,乐爱交游的风流名士。同时奠定了他远离朝局的决心,从原本的关心时政变为一心离开建康,只想在会稽终老。 在这段格外难熬的时间里,填补王允之受创内心的人毫无疑问是他的妹妹王琅。 御亭之战前,《语林》的容止篇里有一段记载,是王允之本人亲口诉说他对于妹妹王琅的感受,现将原文节录如下: “王渊猷爱重其妹琅,尝语谢仁祖曰:「山山不笑,便觉我家日光不昱。」谢未解其意。及见,琅着白衣乘马,意气高华,容光眩人,谢自谓得解。会建康讯至,府中有悲声,琅敛容遽行入府,乃服其言。” 谢尚的父亲谢鲲长期在大将军王敦手下担任长史,谢尚跟随在父亲身边,与同在大将军府的王允之很可能有过交集。 王舒出镇会稽之后,谢尚已经结束为期二十五月的守丧,在会稽郡上虞县的东山处理庄园田产等一些事务,和王允之在会稽郡的句章县重遇。 两人年纪相近,重逢以后逐渐走近成了朋友。而两人平时谈论的话题内容,按《晋书》说法,王允之重视他的妹妹,谢尚推崇他的姐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各自夸耀自己的妹妹/姐姐。御亭之战前,两人已经对于这个话题有了多次交谈,可以相互理解,那么他这段对妹妹的评价很有可能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并非很多学者认为的对妹妹外貌的夸大。 王琅是个很喜欢笑也很擅长笑的人,性格直率开朗,富有魅力,能够轻而易举将自己的感情辐射给他人。现存史料里有大量时人对她观感的记载,大抵与王允之的感受相差不大,或直接沿用了他的形容。 而王允之本身感情不形于颜色,但天性敏感机警,对人心洞若观火。王琅直率开朗的性格正好弥补了他内心因王敦之事留下的伤痕,让他可以全身心地信赖相信,不用担心有任何后果。 关于王敦事件对王允之影响的另一个佐证是王允之和王琅对于丞相王导的讨论。 王允之除了推崇自己的妹妹王琅,留下大量他对于王琅充满个人色彩的看法之外,从不评价其他人。唯一的例外是兄妹二人有一次谈论到丞相王导善于提携族人,向来以倾听妹妹说话为主的王允之突然给出一句评价,而且是反问式的评价:“彼其推举之太尉、大将军,而今安在焉?”(他所推举的太尉、大将军两人,如今又在哪里?) 太尉是西晋末年曾任太尉的王衍,王导看好他一定能成名,劝说身边人共同推重王衍。王衍也的确一路做到了西晋的三公之位,成为王家登顶当轴士族的关键人物,但王衍自己留在洛阳没有渡江,后来被石勒杀害。 王琅对他这番话的反应是“悚而惊”,可见王允之说话时的语气绝不会平静寻常,甚至可能含有忿恨,以至于和他无话不谈的王琅一时之间都被他吓到。 理智让他认清王敦冷酷残忍的本性,及时与王敦疏远,但他仍然对王敦的最终遭遇怀有同情之心,直到多年之后依然无法释怀,认为是王导的推举导致王衍、王敦二人走向无法收场的结局。 如果不是心理上曾经对王敦非常亲近信赖,他不会如此不平。年少时这段所信非人,自己也险遭杀身之祸的经历,无疑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感情创伤。 第20章 间章 (三) 王允之少年时有军政才,而且被人所知,从《晋书》记载来看,王舒在荆州的时候王允之就跟随在他身边,看着父亲统率西府,等到王敦之乱平定,皇帝想让他出仕,他的父亲王舒代替他拒绝了这次任官,理由是年龄还小——“臣子尚少,不乐早官”。 苏峻之乱中他刚刚成年,第一次参与直接作战就一战成名,事后清点战功论功行赏,王允之受封番禺县侯,食邑一千六百户,领受的官职则是建武将军、钱唐令、司盐都尉,仍在父亲王舒辖制的会稽郡之下,只是从有实无名的父亲幕后帮手变成了有实有名的明面主事,不像其他王氏子弟一样先到建康领五六品的官职,担任朝官。 这是一种消极被动的任官,和他妹妹王琅积极主动谋划,精心设计路线的做法截然不同,可见王舒“不乐早官”的话语只是一种借口,功名利禄在他眼里自始至终被看得很淡。 但此后他依然连续出镇地方,成为王家在地方军镇的实权人物,并逐渐对东晋朝局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这和他妹妹王琅的积极仕宦态度是分不开的。 或者可以认为,正是王琅在军国大事上的志向和才能,促使他不得不违逆本性出仕,发挥自己的军政才能。 前文已经论述过,他和妹妹王琅的感情很好,在心理上对王琅有严重的依赖情绪。以东晋当时的情况,王琅想要有所作为,他这个兄长的扶持和帮助非常关键。 事实也正是如此。 当兄妹两人相继出镇以后,王家很惊讶地发现,这对兄妹使用起来竟然比过去王家势力全盛之时,子弟遍布显要州郡的情形下还要灵活有效。 过去王敦、王含、王舒、王邃、王廙、王彬虽然是同族,彼此同气连枝,相互照应,但各自才能不同,志向也不同,只是在王敦的尊名威望之下听从他的指令,等王敦和王导离心之后,瞬间化为一盘散沙。 旧时王谢 第13节 但王允之和王琅不一样,两个人都有军政上的才华,感情又亲密无间。王允之本人并没有政治野心,只是为了帮助妹妹,维持王家的门户地位而不得不出仕,对妹妹的政策全盘继承,甚至连属官和麾下的将校兵卒也可以任意互换。两个人看似分驻两地,实则是两人分驻哪里,哪里就会被连成一片,形成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 两人早期经营的扬州、江州本来都在建康的控制范围之下,但是地方刺史权力极大,两州政治、军事、经济上都相互独立,没有太深合作。而在王琅、王允之分别出镇两地之后,三方全部被打通,宛如秦汉最强盛时中央集权制下的郡县,可以彼此协同调剂,官员调任也不用再顾虑猜忌,反正都是一家之臣。 唯一的问题在于兄妹二人从此聚少离多,很难再有重聚共话之时,就像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一样,难以同时出现在同一片天幕上。 语林里记载了王允之常在月圆之夜独自到窗前吟诵左思的诗句: 伊我之闇,晞妹之曜。 惟我惟妹,寔惟同生。 这两句诗出自左思的《悼离赠妹诗》,写于妹妹左棻入宫第二年。 左思早年丧母,与妹妹感情深厚,兄妹两人又都文才出众,有共同爱好。晋武帝听说左棻的才名,召入宫中纳为修仪。宫闱深重,从此兄妹二人再难相见,虽然都在洛阳,但有如相隔天堑。 左思两年没见过妹妹,忍不住写下两首长长的四言诗,托人递给身处深宫的妹妹,怀念妹妹在家时的往事,叙述骨肉分离的哀痛与对妹妹的挂念,选段大意如下: “举起酒杯无法下饮,哭泣得涕洟纵横。相会的日子何其短暂,分隔的日子何其长久”、“你且拿着我的诗,就好像兄妹见了面。” 妹妹左棻收到以后反复翻阅,作《感离诗》回应兄长: “仿佛又见到了你的容貌,啜泣着难以自持。什么时候兄妹才能当面相见,再次一起快乐地读书谈诗。” 与妹妹长期分离两地的王允之想必对两人的感受深有体会,他所反复吟诵的两句应当与原诗含义不同,是他自己的想法:“使我失去阳光陷入晦暗,使妹妹的光彩照耀世人。只是我和我的妹妹,确实是同生兄妹啊!” 而王琅听说这件事以后的反应是“泣下交颈,遂行驿改,事皆亲筹,至唐无可增益,但促其畅而已”(眼泪滴在脖颈上交错,于是推行驿政改革,事情都亲自筹划,一直施行到唐代还没有任何可以改进的地方,只是维护修缮她过去规划的路线,使道路保持畅通而已)。 王琅改良驿政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给哥哥写信,从她一路走来的历程看,驿政无疑是她宏图远略中的一部分。 但两人在驿政改革中投入的资源、心力都非常巨大,远远超过其他政务。 王允之本人治理地方简略而有威惠,不喜欢多兴事端。但在驿政上他主动推行,每赴任后都当做头等大事,竭力协调资源促成。 而王琅做事向来以简贤任能为主,很少亲自参与实施,可对于驿政,她却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做出了很多天才横溢的设计。 历代评述这件事,都认为东晋道路的通畅与兄妹二人渴望保持通信的感情驱动是分不开的。唐人就有诗认为兄妹二人被迫分离虽然很让人同情,但对此后几百年的离人而言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天教二王参商绝,从此九州音息通。”(上天让王氏兄妹如同参商般分离隔绝,从此人间传信道路变得通达) 从王允之的角度,他不一定会在乎后人书信往来是否便利,但他一定很希望和妹妹保持通信,见字如会面。 (四) 琅邪王氏是东晋第一门阀,人称“势门”,历代子弟大多积极仕宦,维持门户地位。 王允之兄妹恰好处于王家势力的中空期,王导一辈的家族中坚力量大半折损于王敦之乱,外部又有以外戚身份强势崛起的庾家紧密逼迫,不得不将维持门户的责任提前压给下一代。 其中拥有方镇之才,能够压服地方握住兵权的仅仅王允之和王琅兄妹二人,与王敦时代不可同日而语。 王允之原本不乐仕宦,年少时就亲身体会过权力斗争的险恶,对王导维持第一门阀的努力怀有一定不满。 晋书里记载了王琅与王导长子王悦早年的一段对话: “小王将仕,王长豫曰:‘渊猷必当恨我。’小王怪之,乃曰:‘夺其日光,固所当然,须我死得解。’后令出西,渊猷叹曰:‘使长豫在,何得至此’。与导后人终生相善。”(王琅即将出仕,王悦说:“渊猷一定会恨我。”王琅觉得奇怪,王悦解释说:“夺走他的日光,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等我死后怨恨就会解除了。”后来王琅被逼迫外放为荆州刺史,王允之叹息说:“如果长豫还在,哪里能落到这个地步。”于是与王导的后人终生交好。) 王悦先于王导病逝,不久王导、庾亮、郗鉴三人同年去世。王家同时失去朝中支柱与地方上的强援。 而庾家的领门人庾亮虽然去世,还有庾冰在朝中,庾翼在地方。接替王导主政的何充无论声望、才干、资历都不如庾冰,主要起到调节王、庾两家矛盾的作用,不足以与庾冰抗衡。 王家陷入处境最艰难的时期,王允之被调任吴国内史,王琅则被调配至荆州,对外要应对北方与成汉的威逼进犯,对内要接受朝中掣肘。 当时的情况是就算作战能打胜,荆州的实力也一定会被损耗,功劳归于担任中书监主政的庾冰,而一旦战败,庾家立刻就能将她受捕问罪,名正言顺地废黜她,再次入主荆州。 权臣一旦失势,感受到的不仅是世态炎凉,更是政敌不死不休、唯欲除之而后快的打击。 王敦病逝后家族中还有王导支撑,王导离世后,王家的门户压力就直接落到了王允之兄妹身上,无论两人是否愿意。 王允之想必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而怀念起过去在朝中事事为兄妹二人提供臂助的王悦,改变了自己原先对王导这一支的看法。 后来他升任卫将军,王导孙辈王珣兄弟先后担任他府中的主簿、长史,受到他的提拔,是他性格里重感情一面的辅证。 第21章 宫中府中 从白石山离开以后,王琅回到位于乌衣巷的王舒府邸安顿。临分别前,王悦告诉她明日家中安排了一场小型雅集,邀请的来客都是司徒府属官,算将她正式介绍给内部诸人。 王琅知道这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内心早已预想过多次,当即平静如常地应下。 然而等王悦离开以后,她却忍不住好奇,入紫府找姜尚商议起来。 “长豫兄长为何让我明日先去府中找他?如果是为了提点我,路上直接说岂不更方便?” 白发胜雪的昆仑弟子头也不抬:“动动脑子自己想。” “我当然是想过了才来问你。”王琅在他对面坐下,紫府是她的世界,一草一木来自她对世界的认识,房间摆设也都是她的喜好,“你总不能还在因为我叫你小望而生气,别人这么叫我我也没有生气。” 但你不就因为别人叫你小王所以跑来叫我小望吗。 姜尚扫了她一眼,明智地没有让自己陷入话题陷阱,给出回答以求清净:“自然是为了让你见识何为「王与马,共天下」。” 王琅略微怔忪:“你是说明天雅集结束之后他会带我入宫觐见?” 姜尚没有再理她。 王琅也不需要他再多话,自己到书房拿了纸笔写写画画,勾勒苏峻之乱后的朝中局势。 翌日在相府,王琅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来相府?” “嗯,头不要动。” 王悦托着她下颌,用眉笔蘸取石黛在她眉间轻扫,态度如话家常:“圣上对你好奇已久,又听说今日是小宴,人物简单,没有拘束,所以御驾或许将至。” 书道是琅邪王氏的传家家学,王氏子弟无不自幼习练,王悦亦不例外,执眉笔的手运力稳定,与他在案前习练书法并无一丝不同。提到圣上、御驾这些字眼也十分平常,反而更在乎他手上的描眉工作。 “山山这双瞳子黑白分明,最是清俊,只要稍微调整眉形,与目相衬就好。傅粉施朱,喧宾夺主,都无必要。” 王琅听得有趣,忍不住就想调侃他:“这是长豫兄长为阿嫂画眉的心得吗?” “打趣可以,头别抬,歪了就要擦掉重来,山山还得继续在这坐着。” 这话一出效果明显,王琅立刻安分乖巧下来,不敢再乱动了。 王悦描完左边,退开半步打量一会儿,又开始为她描右边,回答语气如常:“她爱怎么画便怎么画,我都觉得好。” “兄长与阿嫂真是相敬如宾。” 就是有点无趣。 王琅在内心暗暗补了一句。不过世家重两姓之好,结亲如结盟,绝大部分人婚前连另一半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培养感情。只要夫妻之间能够相互尊重,彼此扶持,其他的反倒都是次要了。 等等—— 忽然想起一事,王琅脸色发绿,勉强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开口:“兄长手这么稳,想必不是第一次为人画眉吧?” 王悦面色平静,只是眼睛里带了一点笑意:“手稳不稳,和画眉经验有何关系。山山从不画眉,手一定也是稳的。” “兄长真是第一次画?”王琅的声音有些走调,回忆起自己在现代第一次画眉的杰作,她顿时有些坐不住了,目光在周围快速逡巡,要求道,“我要看镜子!” “别急,画完了就给你镜子。” 那还来得及吗? 王琅心中绝望,认命之余不由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阿琅今日何德何能,劳烦长豫兄长亲自动手?” 王悦手腕稳定,声音也稳定:“嗯,因为我比较清楚圣上的喜好,其他人都不如我。” 王琅心如死灰:“实话是?” 王悦道:“我想玩一下。” 她就知道是这样! 大乱方平,人心不定,庾亮声望跌落谷底,王导地位重新稳固,连皇帝想见一个人都要自己到王家,而不是从王家把人召入宫中,地位孰高孰低简直一目了然。 在这种情况下,王悦会为了讨好小皇帝而给她画眉才见了鬼。 “山山要的镜子来了,看看可还满意。” 描完最后一笔,王悦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面铜镜给她。 晋代铜镜的照人效果与玻璃镜几乎没有差别,早在西汉就“鬓眉微毫可得而察”,只是需要经常打磨,保持光亮,不如玻璃镜省事。 王琅靠近窗边对着铜镜里仔细观察,只见原本的眉色被青黑如翠鸟羽毛的石黛略微加深,眉尾稍稍延长,正如王悦之前所说,画好后的双眉与黑亮生辉的眼眸愈加相衬,更显眉清目秀。 王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不满,于是收起眉笔石黛,同时道:“只要量力而行,按部就班去做,即使是第一次也不容易坏事。” 王琅想想也对。 王家子弟都有书画功底,哪怕第一次上手,也和真正的生手相距甚远,如果一开始就想好要怎么做,基本上不可能出错。 她放下镜子,顺手理了理鬓发,又向王悦请教:“圣上来,有什么礼节要注意吗?” 王悦道:“圣上不诏而来,又岂在意君臣礼节。倒是可能想让山山入宫,山山自己要有个主意。” 王琅微微愕然:“入宫?” 且不提她与晋成帝的年龄差,单以王家的权势,就算王家想把她送入宫,朝野上下也势必要一片哗然。这和曹操把女儿嫁给献帝一样,是明摆着的控制,但凡头脑清醒的人都会觉得居心叵测。 王悦道:“庾太后已薨,陛下又年幼,眼下六宫无主,先选拔女官代领中宫也说得通。况且山山的爵赏容易,官职难办,选入宫中任女尚书不失为一条坦途。” 女尚书是东汉真实存在的官职,三国时曹魏也设立六人,主要责任是“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和北魏女尚书“干涉王务”一样,有处理前朝官员奏事的权力,品级因人而定,通常在二品或三品。 王琅若为女尚书,可以用女尚书的身份“典省外奏事”,名正言顺干涉前朝事,这和太后摄政一样是汉魏以来的旧例,不会遇到太大阻力。 问题在于女尚书是宫内官,不能轻易出宫闱,而且天然寄生于皇权,和拥有丞相之实的真正尚书完全是两回事。 王琅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当即否认道:“坦途人人能走,随时可以被取代,那是封赏人的做法,不是用士的做法。如今这种世道,庾太后自己的尸骨都还没凉,何况区区一个女尚书。” 苏峻被庾亮逼反,恨庾家入骨,攻入建康城后自然不会顾忌庾文君太后的身份。 王琅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发到东郡的信报里也只有“后见逼辱,以忧崩”,简简单单七个字,但什么样的忧虑能让一个女人在三十二岁的盛龄下死去?这当然是一种春秋笔法。 史书里上一个被记载未“以忧崩”的太后是曹丕的皇后郭女王。 但根据《九州春秋》的说法,曹丕的正妻原本是甄氏,被郭女王进谗害死,甄氏之子曹叡后来继位称帝,从李夫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心中忿恨,于是派人逼杀郭女王,仿照生母甄氏死时的待遇草草埋葬她。 庾文君的处境比郭女王还差,曹叡毕竟还顾虑郭氏是太后,有孝道压着,苏峻却是自知会死只求报仇,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更别提和他有仇的庾家人,逼辱二字背后让人不敢深想。 王悦打开窗户,让外界一览无余,声音则放低放轻:“听起来山山对皇后、太后的尊贵有些不以为然?”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外面的仆婢也离得很远,王琅微微抿唇,语气淡漠:“我没感觉到哪里尊贵。” 旧时王谢 第14节 “山山生于王家,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但世人大多并不认同山山的想法。” 阳春的日光将他的皮肤映照得晶莹透亮,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线里,只听他轻声道:“此次苏峻之乱,陶侃、郗鉴、温峤三人为首功。陶侃、郗鉴晋位三公,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没有人有疑议。庾亮……原官不变,仍领中书令。” “理由呢?” “圣上说,此为社稷之难,非舅之责。” 想到昨天才祭拜过的坟茔,大病一场的父亲,一边流泪一边亲手缝制亡子衣物的母亲,王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冷静:“庾亮怎么说?” “还能如何,当然是一再请罪,圣上不许以后,又想架舟船去东郡自我流放,不过被圣上派人将舟船给扣住了。” 王琅面无表情:“苏峻那么卖力搜捕都扣不住庾冰的船,圣上远在庙堂居然扣住了,不愧是圣上,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苏峻做不到的事。” 王悦没听懂她的冷笑话,但这话讽刺得近乎直白,他苦笑了下,微微摇头:“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影响山山的心情。不过入宫为女尚书一事,山山还是再考虑一下。” 他停了停,看向王琅,眸色认真:“当今这位圣上人品不差,是家父与我看着长大的,与元帝不是一类人。如果山山入宫辅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等大家习惯以后,入主中宫也并非绝无可能,这对山山、对王氏都是一条更稳妥的道路,进退周旋的余地很大,山山也不用走得那么凶险辛苦。” 王琅没料到竟能从他口中听到人品不差这种评价,不由神情古怪。 皇帝从来不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东晋王庾桓谢四家依次当轴掌权,王、庾、桓尽管政治目标不同,彼此争权夺利,但在压制皇权这一点上毫无异议。王敦、桓温娶司马家的公主,是驸马;庾亮将妹妹嫁到皇室,是外戚;然而王敦谋反,庾亮杀宗室之长,桓温行废立之事,三家心照不宣打压皇权。 唯有谢安对皇室极好,力排众议扩建宫室,主动交权约束子弟,始终保持对皇家的尊重。而皇帝对谢安也最差,晚年谢安因功高震主而备受猜忌排挤,以至于桓伊都看不下去当庭为谢安抱屈,最终在忧虑中病逝,与王庾桓三家的当权人不可同日而语。 想着谢安的“前车之鉴”,王琅心里更加郁结块垒,收敛表情冷冷道:“若能为宣王,孰愿为元姬?” 把荣辱性命交付给别人,总不如握在自己手上。 第22章 俱为一体 王元姬的祖父王朗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如果只希望她做皇后,就不用可惜她不是男子,可见走宫内路线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以魏晋之交的情况,无论王元姬愿不愿意,她都做不了司马宣王,时代环境没有给她施展发挥的空间,所以关键不在于愿不愿,而是能不能。 王琅的处境和王元姬时已经有了很大不同,皇权暗弱衰微,门阀共分天下,第一代当轴士族琅邪王氏和继之当轴的颍川庾氏正处于权力争夺期,王氏可用的棋子不多,又不愿拱手放权,各方面的条件都已经备齐,是一旦错过等不到第二次的绝佳时机,而王琅为了这个机会已经准备了多年。 她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她现在要表现的不是谦逊和隐忍,而是十四岁一回国就能制衡权臣,二十四岁让晋国重归霸主地位的晋周式的天才,或是十七岁功冠全军,十九岁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式的天幸。 “彼可取而代也。” “大丈夫当如是。” 有了在苏峻之乱中的表现打底,这样的发言不仅不会被认为狂妄,反而会被认为是她天命在我的自然流露,是她身上吸引人追随的个人魅力的一部分。王家之前扬名天下的几人,王戎、王衍、王敦、王导,无不都是这样少年乃至幼年时代就特立独行,处众人之中如同珠玉处于瓦砾间的类型。 王家太了解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了,对于该如何给天才造势也经验丰富。 果然王悦对她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话语不以为怪,反倒面露欣赏之色,回身将窗户关上:“山山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这话现在还只能关起门来说,不适合传出家门。” 这就是分寸的把握了,王家在这一点上的判断力完全可以相信。 王琅轻轻点头,问:“宴会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是不是要早点去?” 王悦道:“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 王琅不由一怔:“何时开始的?” 越晚到宴会的人地位越高,像她这样的小辈是要早点到场的。 王悦答:“给你描完眉的时候。” 他说话向来温和有致,音徵合度,让人不知不觉忘记外物,全神贯注听他说话:“阿父方才也已经去了。” 王琅愈加愕然:“连丞相都到了?那我们还不去岂非太过失礼。” 她再坐不住,赶紧从南边下榻。 王悦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肩,为她将衣服整理平顺,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带着世家子天生的从容气度:“阿父命我领山山赴宴,而山山把我留到现在,所以我们现在过去。” “……” 今日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独属于士人们的雅集活动,赴宴时间的早晚可以视为王家决意推重她的力度,王导竟然把这份权力下放给了他的长子王悦,完全信赖他的判断,说明王悦在王家的地位比她原先以为的更为重要,已经是王家实质上的主事人之一,从他平日里温和近人的态度真看不出来。 王琅心中对这位兄长有了另一层认识,表面上收敛起多余神情,拿出晋人推崇的平静:“有劳兄长带路。” # 司徒府用于会见外客的前厅有时也会用来内集子侄,王琅参加过几次,对地方并不陌生。 此刻厅中与王家内集子侄时差别不大,人数还更少些。王琅一眼扫去,除了坐在主位上的王导,左右两列加起来不过五张席位,其中就包括王琅在东郡见过的庐江人何充,以及谢真石的弟弟谢尚。 他已经来建康了啊。 王琅眉梢微抬,向他扬起一个笑容。 然后就听到谢尚身边的年轻士人倒吸了一口气,凑过去对谢尚小声道:“她在对我笑呢。” 王琅收起笑容。 谢尚大约也是无语,隔了一下才委婉道:“司徒府酒醉人,彦道且少饮些。” 两人说话声音低,只有王琅耳力好,隔了十几步也听得一清二楚,王悦径直带她走到王导面前见礼:“与琳琅说话,不知不觉误了时间,还请阿父见谅。” 王导笑道:“我和你阿母每次见琳琅都舍不得放人走,何况是你呢。” 他如今年愈五十,痼疾缠身,但看上去精神和气色都很好,仿佛只有四十多岁。王悦走到他身边以后,他更是整个人都愉快和畅起来,对王琅说话时目光温煦,态度亲善,令室外的春风吹拂到室内。 王悦身上那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就是继承自他啊。 王琅在心里感慨,又听他道:“在座都是年轻俊彦,适合相互认识,不要因为我在场而有所拘束。琳琅自幼不凡,却不能让世人相见,我内心一直深以为憾,这次上天有意成就她的功名,消除这份遗憾,所以特地介绍给大家。长豫既是兄长,人又晚至,就劳累一些为琳琅介绍吧。” 王悦应道:“固所愿也,哪里会劳累。” 便为王琅一一介绍在座众人。离主位最近的是给事黄门侍郎何充,他和王悦都是五品官,但地位上比王悦的中书侍郎更高一些,不在司徒府属官之列,只因与王导亲近,又在东郡与王琅有过交往,特地前来参加这次集会。 何充对面是太原人王濛、王述,两人都因为出身世家太原王氏而被王导征辟为属官,王濛担任司徒掾,王述担任中兵属,年龄均不过二十出头。 两人之下是被谢尚称为彦道的陈郡人袁耽,苏峻之乱中留在建康,被王导任命为参军,说服苏峻部将路永放走王导以及王导的长子、次子一起离开石头城投奔西军。谢尚则不用王悦介绍,王琅已十分了解。 情况大抵与王悦昨日所言相符,王导设宴邀请的均是与王家走得较近的年轻人。王濛、袁耽、谢尚都有不拘小节、率性放达的名声,不会因为与女子同席而觉得受到侮辱。何充倒是性格偏向严正,但他与王琅在御亭相识,亲眼见过她治军事亲,对她十分欣赏,王述则生性沉静寡言,一般不太表达自己的看法,于是宴会继续向下进行。 王琅其实已经准备好会受到冷遇或者刁难,却没料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仿佛席间多了一个女子并没有值得奇怪之处。 她看着太原王氏的王濛转动麈尾,开始娓娓清谈,同时搜寻记忆,发现这几人虽然年轻,但除了似乎早卒的袁耽,其余四人日后不是当世名士,就身居要职,可见王导识人真的很准,选人也很花费了一番心思。 除此以外,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晋人对风貌姿容的追求确实比任何朝代都强烈,在座竟连一个容貌中上的没有,全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类型,又以王濛、谢尚两人最为出众,一个轩轩韶举,一个佚荡艳丽,共同平分了窗外的春色。 晋人的清谈通常是主持者出一个题目,参加之人根据题目发挥自己的理解,各自做出几百言的阐释。他人如果对阐释的内容有所疑问或反对,则等对方阐释完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双方展开辩难。 王琅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种清谈不唯独考验学识,阐释者的风姿仪态、语音语调、辩论技巧都很重要,一旦说得长了或是探讨到深奥处,只听一次很难立刻掌握对方的意思,寻到破绽,即使道理并不尽善尽美,也可能胜过对手,和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以及诸侯王国使臣之间的辩论有点相像。 这样的清谈当然是很消耗脑力的,一轮讲完,众人都有些疲惫,侍奉在侧的婢女上前为众人添酒添茶。 王悦看了看厅外,转头看向王琅,忽然对她一笑。 王琅:“?” 便听他对王导道:“在座虽然都青春年少,长久清谈还是不美,不如略作休憩。我记得几年前阿螭刚学击剑,洋洋得意四处炫耀,被琳琅随手用伞柄连续三次击中要害,于是知道琳琅那时就在剑术上有所造诣,今日能否给大家舞一段剑,振作精神呢?” 阿螭是王导次子王恬的小名。王恬生得俊美,但才能不衬相貌,少时喜好舞刀弄棒做豪侠梦,性格还特别傲慢,王导看到长子王悦就高兴,看到次子王恬就生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王导的儿子,王悦的弟弟。王琅教训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教训完也无事发生风平浪静,以为是他要面子把事情瞒下了,后来不打不相识,关系莫名其妙变好,更把事情忘在脑后。 此时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丞相王导的面被翻出这段黑历史,王琅不由大为窘迫,从脸颊到耳根都泛起红色。 席间却不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反倒认为这才是少年扬名者应有的事迹,何充当即抚掌鼓动: “正是。阮步兵自谓少习击剑,「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可惜我生得太晚,不曾得见前贤风姿。琳琅在御亭扬鞭策马,神气扬扬,观者无不踊跃振奋。今日若能见识琳琅舞剑,想必足慰平生遗憾。” 其余几人也都望向王琅,目光里流露出好奇期待之色。 士人宴饮时相互弹琴鼓瑟,高歌起舞都是寻常事,仅以座中人论,谢尚第一次到丞相府拜谒就应王导的邀请跳了一段鸲鹆舞,满座倾想,王濛与刘惔同席而坐,喝痛快了径直离座起舞,被刘惔赞美为有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率性。 稍前一点的时代,魏文帝曹丕与奋威将军邓展谈论击剑,酒酣耳热,两人便拿着正在吃的甘蔗当做长剑,下殿比试剑术,击剑完又回到坐席谈论刚才的剑术,一坐尽欢。陈思王曹植初得名士邯郸淳,大喜过望,自己先去沐浴傅粉,继而到邯郸淳面前把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都表演了一遍,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 总而言之,舞剑助兴这件事从情理上没有问题,唯一奇怪之处在于皇帝尚未到场,王悦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邀请。 王琅按下窘迫,不解地看了王悦一眼,王悦微笑回视,只是眼神里带了一丝顽皮。 王琅毕竟在王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瞬之间福至心灵,读懂了他的意思: “在皇帝面前献艺多俗套,王家绝不会做,士子之间心灵相接的欣赏才是士林喜爱的佳话。” 第23章 陟罚臧否 王琅身材秀拔高挑,年初在家测量时已有七尺,比哥哥王允之只差一指半,身高放在男子里也算中等偏上,用短剑不如长剑好看。王导根据战报里她使用的硬弓略略估算了她的臂力,但吃不准她能维持多久,选的钢剑长则长矣,剑身薄软细窄,入手握持轻松省力,王琅再一拔鞘,钢剑寒光如水,锋似凝霜。 她心中喜欢,上手挽了个剑花,熟悉剑身的重量和长度,很快就适应了这柄新剑。 王导不通剑术,但他见过的奇人异士太多,看王琅挥剑的姿势身随意动,如臂使指,便对她的水平有所了解。他是极善于因事的人,目光在婢女手中的羽扇上一转,当即有了想法:“这是昔年蒲元在斜谷口为诸葛亮所铸的钢剑,蒲元所铸兵器流传于世者约有数千口,其中以刀居多,剑则极少,我至今也只见过这么一口。今日琳琅舞剑助兴,我可以与琳琅打个赌。” 王琅抬头看他。 “剑停之前,琳琅若能让这枚白羽不落地,我便将这口蒲元剑赠予琳琅。” 他从婢女手中拿过羽扇,用笔刀割断羽扇边缘一管,将被分离的纤柔白羽执在手中,展示给王琅。 王琅略微偏头,黑眼珠在白羽与钢剑之间转了转,随后笑着下拜:“长者赐,不敢辞。如此阿琅却之不恭了。” 她手腕一转,将长剑背到身后,抬步走向大厅西侧。 为了观赏她的剑舞,大厅中的案几都被撤到边缘,以便在中间留出足够的空间供她施展。 她一路毫无犹疑地走到袁耽面前,迎着袁耽怔愣的目光抱剑开口,黑眸流丽:“听闻袁郎为人仗义,精于博戏,还请袁郎助我。” 袁耽眨了眨眼睛,脸色还带着困惑,嘴上却下意识应承道:“愿为公子效劳。” 王琅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拿起他身前案几上的酒杯,将甘醇的酒液顺着剑身向下倾倒,然后右手轻振剑柄,抖去多余的水珠。 袁耽的眼神变了。 王琅心里知道这名敢于身入敌营劝降的年轻人一定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不再后顾,返身走回王导面前行礼,身姿从容优雅:“阿琅准备好了。” 王导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执着羽扇扇柄的手向上一拨,手指松开,那枚被他捏在指间的轻盈白羽瞬间被扇到王琅前方。 未经多次蒸馏提纯的酒液含糖量高,轻而易举黏住因风飘浮的白羽。 王琅以一个回雪转旋的剑式起手,确认白羽牢牢固定之后逐渐放手施为,将整个厅堂笼罩在她的剑光之下。 旧时王谢 第15节 第一轮试探结束,酒渍的黏力也在越发凌厉的剑风败下阵来。王琅放缓剑势,步伐转折向西,直到离袁耽还有三步距离时,这位机敏灵巧的年轻人握住酒杯向上一泼,香甜醇厚的酒液迎面打上剑身,令摇摇欲飞的白羽重新固定至剑上。 与此同时,清澈迤逦的琵琶声也在厅中响起,配合无间地融入她的节奏。 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配合,但在此之前,她已经聆听过他的乐声,产生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即使言语不相互约定,眼神不彼此交汇,她也能知道那乐声一定能跟上她运剑的节奏。 当她回身后退,嫣然送剑时,琵琶声细细切切似情人私语,当她进身挥袂,剑气纵横时,琵琶声嘈嘈铿锵如跳珠撼玉。 席间不觉响起情难自禁的感叹: “退似前龙婉,进如翔鸾飞。回目流神光,倾亚有馀姿。” 一曲终了,寒光入鞘。 王琅右手离开剑柄,似乎漫不经心地向内一收,刚好握住从剑身飘荡振离的白羽。 整个大厅安静无声,还停留在剑舞与琵琶曲天衣无缝的配合所带来的震撼中,无法立刻回到现实。 唯一不受制约的王琅径直走到谢尚身前,单手在他的案几上一撑,今日第一次与他说话:“为何用琵琶?” 琵琶曲持续了多久,她就跳了多久,此时额头微汗,鬓发如云,衣料上熏染的幽香被热气蒸腾着散逸出来。 谢尚本来比她要高一些,但谢尚跪坐在案几后,她站在案几前,所以是她俯身低头去看谢尚,谢尚仰头回视她。 “剑舞有陇西高昂意,宜用建鼓相合,其次则琵琶。不在军中,故用琵琶。” 音徵清澈平静,仿佛出自尘世外的仙人。 王琅弯起嘴角,接受了他的回答,随后走回王导面前,交还白羽:“多谢丞相赠剑。” 这句话打破了席间的魔咒,击节赞叹声或高或低纷纷响起,王导亦抚掌大乐:“善!” 王琅低头谦逊,将新赢得的西蜀钢剑交给司北收好,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东晋风气已不如魏晋之交时刚劲强健,对北方没有记忆的年轻一辈更偏婉约文弱,这样精彩的剑舞是第一次见,从何充往下都忍不住发表了一番对她的赞叹,连沉静寡言的王述也破例对她说了一句“此行不虚”。 就在气氛正佳时,前院仆人进来向王导通报圣驾已至府门口,席间静了一瞬,都没想到皇帝这时候会来。 他们也不是没听说过皇帝到司徒府问候的事,不过那一般都是重大节日,接驾也都是王家家人,和他们这些刚入仕途的年轻人没什么关系,也都还没见过皇帝本人,只有身为皇帝姨夫的何充面圣经验丰富,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去看了一眼王导。 王导的城府当然不可能让他看出什么,况且这是王家意料之中,甚至穿针引线促成的事,王导放下酒杯,说了一句“诸位随我接驾”,起身带领众人向门口走去。 这是门阀政治的时代,皇帝自然不会让他一路走到门口,自己带几名随从官先入了府,在厅前不远迎面截住王导,搀扶他不让他下拜,又不让他撤到下座,而是拉着他一同坐到上座。 王琅快速地抬眼看了看,只见这位日后谥号成帝的天子司马衍年仅十岁上下,五官柔和,面相和善,态度举止之间对王导十分礼敬。 这是个自始至终没尝过权力滋味,反而一直遭受各种苦难的皇帝。临死前被主政的庾冰逼迫,连儿子都不能立为太子,而让与庾家关系更近的弟弟司马岳继承皇位。王悦说他“人品不差”可能有一定道理,不过宫中权势衰微如此,出外藩镇绝对是比入宫好得多的选择,困难之处在于她必须拥有坚韧不拔的心志和镇住强藩的能力手腕。 宴会重新开始。 皇帝司马衍坐在王导右侧,以示地位相对更尊,陪同皇帝前来的侍中荀奕则在何充上首增加了一个座位。 “方才在府外听到琵琶声激越清澈,神妙无比,侍中说必然是相府中的客人所奏,朕亦以为然。只是朕哀于母丧,心思不宁,有妙音却无法入耳,惜为憾事。” 这番话原本是普通的客套话,虽然因为说话之人是皇帝而变得不太普通,但大体上没有问题。 然而东晋士人推崇放荡不羁的任达性格,年轻人更无顾忌,几名世家子弟听完纷纷点头,王濛直接感叹了声“确实遗憾”,让司马衍不由微微发愣。 王导道:“陛下纯孝,是天下表率。在座都是陛下的臣民,随时应陛下之召,只要政事修明,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晏然,就不用担心舞乐不备。” 司马衍正色点头:“丞相所言甚是,朕受教了。” 大道理说完,回归私人宴会,席上气氛从正式转为松弛。娶太后庾文君之妹,是小皇帝姨夫的何充为他介绍他在府外听到的琵琶曲和他未看到的剑舞,于是王琅发现小皇帝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第24章 不宜异同 苏峻之乱的封赏还没下达,但由于东线战事最终战绩斐然,王琅父兄加官进爵已成定局,王琅的身份水涨船高,超过同族里光禄勋王彬的长女□□虎,仅次于丞相王导本人之女,而王导无女,因此她已经是实质上的高门贵女之首,只在名义上低于司马家的公主。 皇帝司马衍还没到设立后宫的年龄,对士族女郎的全部想象来自于母亲庾文君。那是中书令庾亮之妹,于南渡侨族中属于第一流高门出身,嫁给当时还是世子的晋明帝司马绍之前已经名声在外,是天下有数的贤媛,但却是与王琅截然不同的类型。 王家是魏晋风度的代表,治家以乐托为门风,许多子弟多有放荡不羁的名声。庾家则以风格峻正著称,类似三国时屡次廷诉郭嘉不治行检的陈群,从庾亮之父庾琛一辈就持身严正。 庾文君作为庾亮之妹,出嫁前以性情仁和、姿容淑美闻名,丈夫晋明帝司马绍死后,她效仿和熹皇后邓绥旧事临朝摄政,有执掌权力的机会,却没丽嘉有如邓绥一般握住权力,而把权力完全交给了哥哥庾亮。 简而言之,庾文君是传统儒教思想塑造出的那种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人妻、为人母都无可指摘,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贤妻良母,但也仅限于承担妻子、母亲的角色,不似很多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子,能够自主挣脱儒教束缚,走入新的天地,焕发出独立多姿的个人魅力。 在小皇帝司马衍的认知中,母亲庾文君就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人,父亲司马绍也对母亲非常礼敬重视,他无法想象世间还能有什么样的女子比母亲更好,因此认为门第更高贵的王氏女大抵也就能做到和母亲一样。 也是因此,当看到战报里说会稽内史王舒之女自己领兵援助父亲,此后连续三次作战,三次大获全胜,他内心觉得无比茫然。 一个高门士族的贵女,怎么可能和那些凶暴粗野的兵家子混在一起,还屡次战胜那些骁勇的逆贼。如果贤良淑德能够感动苏峻手下的贼人,那他的母亲庾文君又怎么会被逼迫得忧虑自杀呢? 他当时就很想召王丞相问一问,王舒这个女儿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能够让那些野蛮无知的士卒听命,又为什么那些他亲眼所见骁勇强悍的贼子在她面前竟好似泥捏纸糊一般,全变成了她手下的战果。但是王丞相有病在身,不常入宫,而且为了给自己解惑这种事劳烦丞相也有点不好,所以他忍住了没有下召,而是先询问当日值班的侍中荀奕。 “陛下,汉魏以来兵祸连绵,许多地方的男丁都在兵祸中消耗殆尽,家中只余妇人支撑门户,教导女儿如教男儿,世间亦涌现诸多不输男子的妇人。皇甫谧诗云,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便是此证。” 荀侍中后来又说了很多,都是在举前朝和本朝女子事例,论证健妇持门户的重要性,认为朝廷应该对此扶植勉励,他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后来又去问了另一位侍中褚翜。 他年纪尚幼,已经懂得了遇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的道理。 他的母亲出身颍川庾氏,褚翜的母亲也出身颍川庾氏,因此他在心理上对褚翜有一份亲近感。褚翜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说出了荀奕没有告诉他的事:“陛下,先帝曾赞叹过的荀氏灌娘就是故太傅荀崧之女,荀侍中的族人啊。” “啊……” 荀崧在他还是太子时担任太子太傅,是他的老师,逆贼作乱时,荀崧年龄衰老又有重病,还始终坚持侍奉在他身边,在逆贼手中维护着他,让他非常感动,可惜荀崧叛乱方平就去世了,听到父亲曾赞叹荀崧之女荀灌,他忍不住追问下去。 “建兴三年,荀崧为襄城太守,受困杜曾,想要向平南将军石览求救,却苦于贼兵包围太严,无计可施。崧小女灌时年十三,主动请缨,率领勇士数十人夜间突围出城。贼兵追赶甚急,荀灌督促勉励将士,一边与贼人交战一边前进,终于在鲁阳山甩脱追兵。至石览处后,石览以兵力不足不肯发兵,荀灌当即代替父亲写信给南中郎将周访,表示愿意和他结为兄弟,于是周访派其子周抚亲自率兵三千人与石览会合,共同援救荀崧,贼人见援兵势众,不战而溃,分散逃走。襄城之围得解,理应归功于荀灌。” “从未有人告诉过朕此事。” “毕竟陈年旧事,知道的人本也不多,荀崧又如荀侍中般善自谦退。不过荀家毕竟出过这样的奇女子,对王会稽之女事迹想必易于接受。” 司马衍点点头,把事情记在心里。他所不知道的是褚翜其实也没有把话说全——褚翜两次受荀家大恩,深受荀奕父亲荀组提拔,绝不可能反驳荀奕的话。而他心里也很清楚,荀奕和王家走的很近,在王庾之争中偏向王家,又因为荀灌之事对同类事接受度很高,奏章送到皇帝面前时,皇帝身边居然恰好是荀奕,这显然是王家的精心安排,不可能是真正的巧合。 王庾之争这趟浑水不知道还要起多少风波,之前庾亮权倾朝野他就明哲保身毫不掺和,现在庾家声望跌入谷底,王导重新当权,他更不可能为了这点与己无关之事得罪王家。从王家这一手安排察觉出王家在宫中的力量以及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后,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立刻给堂弟褚裒写信,告诉他王家可能要力推王舒的女儿,告诫堂弟绝对不能在这件事上乱说话,他们褚家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保持缄默。 基于这些前情,司马衍对王琅的情绪偏向正面,一听到司空府打算为王琅设宴——这当然也是王家透到宫中的消息,受邀参会的几个年轻人里只有何充一人知情,其余尚且都被瞒在鼓里,直到王导发言才知道是为了介绍王琅——就决定带着侍中荀奕一起到司空府走一趟了。 他其实更想带荀崧的儿子荀蕤,不过荀崧刚去世,荀蕤按例辞官为父守孝,想来想去还是荀奕最合适,正好荀奕还是那天读到奏章就在的人,可谓有缘分。 “这位女郎就是王会稽的小女吧?朕读到郗公送来的奏表,里面很是夸赞了一番卿的功劳。” 话语出口,对方回答了什么,司马衍其实没有听到,因为受他发问的对象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他一眼。 按从母亲那里接受到的教导,他不曾直视过那位堂而皇之与男子并列出席的女郎,只是蜻蜓点水般掠过,留下的印象仅限于服色整丽,身姿秀拔,直到她抬起头看他—— 那是过于明丽慑人的美,第一眼看到,就犹如被曜日灼伤一般,下意识想要错开目光,随后又会因为惦念那种摄人心魄的美而忍不住再次去看。 只是再看之时,对方已经垂下头,将眸光掩盖在阴影之下,如同吝于给予世间一顾的仙山上的神人。即使他遗忘了自幼熏染的礼教,长时间凝望着她的脸,她也没有再回视他,让他心中充满遗憾。 如果她能入宫…… “琳琅之剑舞发人精神,仁祖之琵琶令人得上,剑舞和琵琶的配合确实有不凡之处,我昔日在洛阳才见过这样的盛会,想不到今日能够在小辈中重见,足以慰藉人的心怀。” 从左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司马衍的想象,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红着脸猝然收回视线,回道:“丞相这般说,教人心神向往。” 他还是稍稍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心思,希望能够将话题继续下去,不过在席中人看来,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讨论够了,再说下去有夸耀过度,怠慢皇帝和客人的嫌疑,宴席切换回原本的清淡环节。 王导问荀奕陛下最近读到《论语》里哪一章节,荀奕回答,王导便以该章节为引,抽离出两个彼此对立的论题,请在座众人分别讲述自己的理解,等众人各自陈述完毕,他才出来收尾,以主持者的身份又讲了百余言,语义都是方才几人没提到的方向。 司马衍年龄还小,名士们不会在他面前清谈,这样的体验对他而言也是第一次,他不知不觉听得入神,觉得多人往来辩驳要比太傅讲课要更有意思一些,能够相互补充不足,而丞相不愧为丞相,即使他没有完全听懂,也能听出丞相的见解远在诸人之上。 等到离开司徒府,他才想起来今天本来的目的似乎是为了给王琅加恩赏。 侍中荀奕觉得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态度十分不以为然:“序劳计功,有司自会负责,陛下若觉得不妥或想要另加封赏,届时命尚书省再议便是,王家难道会因为迟了这一点点时间而跟陛下计较不成。” “丞相忠诚可信,自然不会如此。” 想想道理确实是这样,他不再坚持,返回建平园。 作者有话说: “荀崧小女灌,幼有奇节。崧为襄城太守,为杜曾所围,力弱食尽,欲求救于故吏平南将军石览,计无从出。灌时年十三,乃率勇士数千人,逾城突围夜出。贼追甚急,灌督厉将士,且战且前,得入鲁阳山获免。自诣览乞师,又为崧书与南中郎将周访请援,仍结为兄弟,访即遣子抚率三千人会石览俱救崧。贼闻兵至,散走,灌之力也。” 以上晋书原文,个人以为晋书列女传比唐以下至清所有朝代列女传加起来还精彩,确实不凡。 第25章 云端博弈 皇帝司马衍来司徒府,王琅只回了一句话,接着话题就被王导转移,不再提起她于东线所立战功,而局限于雅集本身。王悦也向她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王琅当时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如电光闪过,一片雪亮。 姜尚先前那般笃定说王家会让她见识何为「王与马,共天下」的原因她终于明白了。王悦是否让她早去根本无关紧要——无论王家准备如何试验她,都一定会借助皇权的象征意义来为她铺路。 可能会在朝堂上反对王家的分为三派,攻击最狠的原本应该是与王家争权的庾家,其次是此次立功最大的荆州刺史陶侃,最后是喜欢评议朝政的清流。 庾亮因为引发苏峻之乱自顾不暇,没有立场在这件事上狙击王家;陶侃出身寒门,靠军功坐稳荆州,在朝中毫无势力,实力又在苏峻之乱中少有削弱,和有王琅介入而收获颇丰的东线此消彼长,没有军事优势;剩下就是视儒教三纲五常为天理的部分清流。 对付这类人,最方便的方法就是让皇帝司马衍出面先表达肯定态度,将事件定性,从而以君为臣纲的第一优先级压制住儒教的指责。 当然了,皇帝还小,可能受到奸臣教唆,下达的诏书不是出自本心。所以王家开了一场雅集宴会,制造出一个足以令士林传颂的佳话。即使没有谢尚临时起意的琵琶相合,王家必然也还有别的安排,将事情定性为皇帝亲口承认的佳话,谋取到最大利益。而姜尚正是看破了王家在当前局面下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才能料定王家的安排。 这是云端上棋手们的对弈,早在局中棋子移动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举步之后的局面。她现在还只能尽力扮演好棋子的角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有资格参与博弈的棋手。 模拟对弈者的视角遥想了一阵,王琅定下神,将精力集中到自己眼前的任务上。 # 雅集结束后十日,平定苏峻之乱的封赏陆陆续续安排完成,王琅到相府听王悦为她介绍这次的封赏安排。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王悦没有在自己的书房见她,而是领她到了父亲王导的书房。王导本人坐在窗边观赏庭院里的春景,手里拿着麈尾轻轻摇动,似乎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论。 “山山父兄这次的爵赏都定为侯,处明从叔封彭泽县侯,渊猷封番禺县侯,食邑均千六百户,叙功次于西线主帅陶侃、温峤,东线主帅郗鉴,留守台城之陆晔,此四人均进爵郡公,食邑三千户。” 王琅道:“东西盟军全赖两线主帅威望维系,若如讨董联盟般四散瓦解,祸乱没那么快平定,固守台城忠烈有功,理所应当。” 王悦指尖轻拨,将手里抄录的纸本翻到第二页:“东线浙西主事虞潭封武昌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其母孙氏拜武昌县太夫人,加金章紫绶。山山其时已在御亭,对孙氏之事当知晓?” 这桩事在现代王琅就读到过,点头回道:“孙太夫人在东郡声望卓著。当年杜弢之乱时,太夫人就变卖全部家产犒劳将士,助虞太守获胜。苏峻兵犯吴兴,太夫人家产罄尽,于是典卖自己身上佩戴的环佩充当军资,发动所有家仆参军征战。” “当时战事紧急,阿父任命阿兄担任督护率兵讨贼,太夫人听说此事,便责怪虞太守,说阿父能派遣亲子征战,为什么虞太守唯独做不到?于是虞太守亦遣子虞楚为督护,率领士兵与阿父阿兄会合。” “入吴郡后,阿琅往虞家拜见,有幸得见孙夫人当面。夫人年愈九十,视物昏花,耳力却尚佳,精神也颇好,言谈意气英烈慷慨,不减吴郡孙氏之风。” 虞潭的母亲孙氏是孙权的族孙女,吴国被晋所灭之后没有株连所有孙氏族人,于是她历经东吴、西晋、东晋三朝,年九十五方过世,以东晋动辄三四十早逝的情况而言堪称奇迹。 本来靠窗赏景的司徒王导忽然道:“此夫人事迹足可激扬千载,若有机会得见,我亦当亲往拜访。” 王琅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插话。 旧时王谢 第16节 王悦从旁为他补充:“阿父很赞赏太夫人的识鉴志节,太夫人的金章紫绶就是阿父特意命人所加。” 王琅想了想:“如果虞太守入建康为官,应当会接太夫人到建康奉养。” 王悦略微蹙眉,担心道:“太夫人九十高龄,长途跋涉恐怕不妥。” 王琅道:“吴郡离建康快时不过一日路程,春夏水涨,舟船平稳,没有劳顿之苦。况且我看太夫人腿脚甚便,近两年听说还常登山,虞太守若为京官,肯定更愿意将太夫人接到身边照顾。” 王悦道:“若果真如此,真是朝野幸事,我亦盼望随阿父拜谒太夫人,聆听教诲。” 说完,他停了停,看向王琅:“山山倒也沉得住气,不问问自己的官爵吗?” 王琅眨了下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王悦拿她没有办法,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将抄录的纸本展开给她看:“本朝女子义烈胜于前代,当使须眉愧煞,此次追赏荀氏灌娘、刘遐妻邵氏、张茂妻陆氏,刻石立碑,勉励风俗。” 纸本上抄录了诏书的原文,王琅一目十行扫过,见分别简短叙述了荀灌解襄城之围,邵氏一人率领数骑于万人中救出丈夫刘遐、挫败田防作乱,陆氏率领丈夫张茂的部曲讨伐沈充。这些事迹时过境迁,不能一一评定追溯,因此先刻石立碑,赏赐束帛。三人中两人尚在世,唯独荀灌早卒,追赐谥号,另两人加封夫人。最后总结“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诏书大抵没有触碰最核心的男女之别,但贬斥了《女诫》女以弱为美,敬顺为大礼的观点,认为柔弱顺从是退而求其次的品德,臻于极致的品德则远超过柔顺,追赶历代颂扬君子士人的美德。 不过追赏的事情确实不太好办。 一来确实时过境迁,当年率领的部曲早已解散,再者军功评议有严格标准,不能裂土封邑。晋明帝、晋成帝两朝,也只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的平定封赏了一批爵位。王导进封郡公就是因为平定了王敦之乱,至于一手草创东晋朝廷这等决定性的大事也不牵涉军功,因此与爵赏无关。王家关键是要这个结语来给王琅铺路。 果然,听王悦继续道:“山山的情况又与此三人不同。弘徽、管商都是苏峻心腹爱将,山山既有击破弘徽、突袭俘虏管商的大功,三战三胜,且能绥抚远近,郗公以为东线战功,实以山山居首。考虑到山山如今尚未出嫁,不适合封夫人,尚书省商议之后,决定一如山山父兄,封阳新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另赏万钱。” 王琅有些惊讶:“东线封这么多吗?” 王悦道:“此次平乱,陶侃、郗鉴、温峤、陆晔四人封公,侯、伯、子、男受封众多,并有十余人追谥,封赏一一落实下去,少说还要一两年,山山先只当虚名领受吧。” 经济民生本就受兵祸影响,还要大肆封赏有功之臣,雪上加霜也不过如此,难怪举兵谋逆被视为最大的祸乱之源。 王琅点点头,表示理解。 “另外,处明从叔进位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继续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渊猷除建武将军、钱唐令,领司盐都尉。山山之事却比较难办,祸乱已平,荆、扬安定,尚书省不同意除官,最后折衷辟司徒府掾属,以幕僚身份备朝事訾议。”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记得南朝末年的冼太夫人出身南越俚人首领,部落十万余家,为人多筹略,善用兵,深得俚人拥戴。后来嫁给罗州刺史冯融之子,促成汉俚联姻,使岭南地区归于南朝王化之下,又在朝代更迭中屡次镇压岭南及邻近州郡叛乱,效忠新朝。于是在陈朝官拜中郎将,与刺史同级,在隋朝受册封谯国夫人,统摄岭南各部族及六州兵马,允许开设幕府,置长史等官属。 岭南的地理位置差不多在今天的海南岛,直到宋朝还是用来流放官员的偏远之地,俚人则是壮族先民分支,属于少数民族。即便如此,隋朝还是把陈朝授予的官职中郎将收回,只允许她开府,可见女子授官阻力之大。 王家为了巩固权势精心筹谋,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大抵也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王琅并不灰心。她和冼太夫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在朝中有人支持,论处境其实和李唐的平阳昭公主更像,但王家可没有李世民那样用兵如神的好儿子,莫若说整个东晋都没有,事情大有可为。 她放下纸本,正色道:“万事开头难。能辟司徒府掾属已出乎阿琅意料,此番全赖丞相与长豫兄长信任推举,阿琅在此拜谢。” 王悦扶住她的手臂制止,声音惋惜:“山山自己立的功劳,若为男子,足以不走恩荫,除四品出任一方内史。掾属原本就不需要朝廷任命,阿父自主选任即可,饶是如此,还要勉力争取平息朝野非议。此路之上,恐怕终山山一生,都难以求得公平,忍辱忿恨,俱是常事。” 这是担心她在强烈不公的待遇下容易心理失衡啊…… 王琅看了看他,想说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谈论公平很讽刺,又想说忿恨本就是一种驱人前进的动力,心中平静的人只会安贫乐道一事无成,但最终她都没有说,只是简单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做都做了,阿琅不想这些,只想下一次如何取胜。” 王悦还在怔忪,靠在窗边看风景的王导先笑了出来:“从小就叫你少言,少言,你总是管不住,现在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说完,他看向王琅,皱了皱鼻子,“长豫是不是很烦人?” 王琅还是第一次见王导如此模样,心中吃惊的同时又觉得有趣,边笑边连连摇头。 王悦无奈:“是我多话了。我与山山相处日久,还不如阿父了解山山。” 王导教导完自己的长子,重新看向她:“掾属一职,只是为了让山山与朝士有增进了解的机会,不必每日前来。这次关键在保留了山山的军号,允许山山于石头城驻扎练兵。北方多变,江淮之事,山山需多上心。” 作者有话说: 中间有段引用,出自《隋书·列女传》:“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拿过来用一下。 第26章 江州纪事 琳琅别传·江州纪事 王琅字琳琅,琅邪人,年少的时候就不同凡俗。刚及笄不久,授军号鹰扬将军,率领三千士兵驻扎在石头城。 当时扬州一带开发程度还不高,京师周围残留大量山林野地,经常有猛兽危害百姓。琳琅听说以后,率领几十名亲兵骑马前往猛兽为害的地方,打探猛兽习性,不出两日定下计策,派人在地上放置一张胡床,自己踞坐在胡床上指挥亲兵行动。琳琅原本就神采出众,下达命令有条不紊,从容洒脱,百姓远远观看她的一举一动,都喜爱她的风姿,等到害兽被亲兵捕捉斩杀,献到她面前,顿时欢声雷动。随后清理原野,划分界限,制定樵采渔猎的规范,百姓纷纷乐于听从,自此京师附近很少再听闻有人被猛兽袭击受伤。 咸和年间,后将军郭默杀害长官江州刺史刘胤,把刘胤的首级传到京师,又伪造诏书,污蔑刘胤与部将谋反。 司徒王导担心再次引发苏峻那样的祸乱,朝廷无法承受,于是准备包容他的罪行,任命他做新任江州刺史。琳琅是司徒府属官,又是王导的族人,主动请求说:“朝廷要惩罚一个偷窃官位的盗贼,派我一个人去就足够了,哪里需要动用军队。请给我两道诏书,如果事情能成功,就公布惩罚他的诏书,如果事情失败,再把任命他做江州刺史的诏书给他。” 说话神态平静镇定,与平常没有区别。 王导向来知道她的才能,只是担心她年龄太轻,无法服众,听完叹息说:“这是上天要成就她的名声。” 于是下达用她担任寻阳太守的任命,又把她请求的两道诏书给她,而对外诈称授予郭默江州刺史的职位。琳琅收好诏书,带上十几名随从伪装成前往江州的行商。 当初苏峻叛乱,郭默奉命驻守大业,却抛弃大业营垒里的部将士卒,独自逃走。留在营垒里的人饥寒交迫,缺乏饮水,是琳琅率领亲兵前往大业,击退围困营垒的贼兵,又把自己部队的兵粮拨给大业。受她援助的将校士卒感念她的恩情,随郭默戍守江州之后,曾经托人去建康奉送江州当地的土产,表达心意。 琳琅自己去联络这些人,提出希望得到协助。众人流泪跪拜,发誓听从她的命令,又推举一人说:“报答恩情本不该有所请求,只是受过圣人的恩泽照耀,惭愧于以往的恶行过失,不想再跟随无道的首领。” 琳琅就出示自己寻阳太守的任命书给他们看,士卒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一晚上就募集了数百人。 她就是这样受到人心喜爱。 第二天前往刺史府,以寻阳太守的身份请求拜谒新刺史。郭默心中惊怪,但听说她只带了两个随从,手中有皇帝的诏书,就允许她孤身进入府中,询问建康对自己的安排。 琳琅神色自若,径直走入府中,宣读任命他为江州刺史的诏书,并给他看自己寻阳太守的印绶。郭默自负壮勇善战,不把琳琅当成威胁,又得到朝廷正式任命,更加放松戒备,命令仆人端上酒水饮食招待琳琅,重开宴席。几巡酒后,佐官提起琳琅在建康配合琵琶为剑舞的佳话,借着醉意请求观看,众人顿时侧目。琳琅推辞说剑不在身边,旁边郭默的部将宋侯立刻取自己的佩刀给她,琳琅入手掂量,再次推辞说刀太重,如果一定要看,必须允许她的随从取她的剑。郭默内心原本就轻视她是女子,听她嫌剑重,彻底放下戒心,大笑着催促传唤她的随从取剑,同时让乐伎吹奏婉转妖艳的清商曲为她伴奏。 琳琅脸上毫无动怒之色,提起随从奉上的长剑缓步前行。座中人被她的风姿吸引,纷纷停下酒杯前倾身体,伸长脖子看她的一举一动,郭默也不例外。 剑光如电出鞘,坐在主位上的郭默的头颅应声落地。 满座寂静。 琳琅擦剑回鞘,从怀里拿出惩处郭默的诏书向众人宣读,言语金声玉振,威严凛然。郭默的部将有几人想要制伏琳琅,也有几人想要逃出厅外,但先前为了观赏剑舞,案几都后撤到厅堂边缘,离琳琅很远。埋伏在府外的士兵听她大声宣读诏书,得到信号,压制住刺史府的守卫涌入内堂。暂时对郭默屈从的属官也协助阻击叛将。等到把想要反抗或逃走的部将同党一一捆缚到堂前,交给琳琅处置时,主位上酒杯里的酒还温热,厅堂内也没有狼藉凌乱。 琳琅便自己在主位坐下,将处置措施一件件安排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全部处理妥当,满座相顾惊叹。又令仆人更换酒水饮食,乐伎继续演奏乐曲,与刺史府的属官们谈笑风生,仿若原本就是刺史府的主人。 太尉陶侃在荆州听说郭默受任为江州刺史,认为一定是郭默的骗局,清点了一万士兵准备讨伐郭默,陈述郭默罪行的奏疏送到建康,刚好与伪装成商队离开建康的琳琅错开。等士兵到达武昌,即将前往寻阳,琳琅已经孤身入刺史府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 琳琅向来钦佩陶侃为人,苏峻之乱就遗憾没有机会见到西军风采。陶侃兵至武昌,琳琅主动前往陶营请求拜见,说明贼子伏诛之事,陶侃听完默然。待琳琅走后,才向属官奇怪地说:“我才能生出陶瞻、陶范,王舒怎么能生出这种女儿?”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其中陶瞻在苏峻之乱中遇害,剩下第十子陶范最知名,后来官至光禄勋,但都无法和琳琅相比。从此名声震动长江南北。 琳琅返回寻阳,升堂处理郡务,召见寻阳属官。一部分官吏目睹或听说了她处置郭默的事迹,战战兢兢一早前来,还有部分官吏自恃身份,拒绝事奉一个十几岁的女子,不仅不前往官署,还向建康上疏弹劾琳琅。 琳琅见属官队列里一半空缺,没有任何难堪或受辱的神色,态度正常地询问听命前来的属官:“我听说过去的圣人垂衣拱手,天下就能得到治理。现在这些官吏不来官署,想必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有人回答:“哪里有那么多贤人,不过是些眼花目拙、迂阔傲慢之辈罢了。” 就派那人去检查他们负责事务的功过得失,政绩好的亲自前往拜访拔擢,即使被怒骂拒绝也不怪罪;不称职的予以罢黜;枉法非为的严厉惩处;上下官吏为之肃然,寻阳百姓拍手称快。 江州境内的豪侠素来知道郭默为人勇猛有武力,不相信琳琅能当堂手刃他,言语颇多轻慢侮辱。有一个姓樊的少年轻佻好事,酒醉后被同伴怂恿,邀约琳琅比试击剑,琳琅本就有心整治州郡豪侠,应邀取剑,一招击中樊生手腕。樊生以轻敌不服,请求再战,琳琅要求樊生立下赌约,落败就加入军队服从管束,否则不能浪费她的时间。樊生自信应允,三招钢剑脱手,再次被琳琅击败,内心骇然动摇。回家拿出一千金,请求江州有名望的侠客聂公代替自己向琳琅挑战,赌约和之前一样。琳琅回复说:“这样的事可以做一次,不可做第二次。如果再落败,往后的挑战就由赌输的人接受,从军的赌约照旧。”聂公同意,约战在彭蠡泽边,围在江边观看的人像云一样多。琳琅黑衣雪剑,神清骨秀,风姿绝伦,十招里三次击中聂公,喝彩声震动云霄。认为聂公年老体衰,前往挑战的络绎不绝,都被聂公击败在剑下。豪侠之辈最重义气与脸面,一旦毁约,终生都将被其他豪侠耻笑。经此一事,大多被琳琅网罗到帐下,不能再践踏律法,欺凌百姓,也有几人在帐下受到感悟,砥砺才略,精进向上,最终以军功封侯。 又有寻找琳琅清谈辩难,想要挫败她气势的士人。这些人或出身世家,或有令名,在朝野关系广阔,使用的理由也名目多样,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琳琅对此没有很好的办法,只是凭借出众的才学应对。 某天名士殷羡从荆州返回建康,途中经过寻阳,上门拜访琳琅,琳琅邀请他入府做客,但昨日与客人谈论太多,精神疲惫,感觉作答不是很符合心意。在别屋的客人听出琳琅落在下风,走进来到琳琅身边坐下,针对对方的观点提出反驳,满座的人都觉得对方理屈。又根据琳琅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所有人都赶不上。殷羡看他相貌不满二十,内心非常惊讶,询问他的名字。客人回答说:“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说完就离开了。 王弼是正始年间的名士,不满二十岁就取代何宴成为当时天下的清谈宗主,去世时年仅二十三岁,距离咸和年间已有七十余年。听到少年模样的客人自称为王弼,满座震惊,此后若非相熟之人,不再找琳琅清谈。 也有人说那名少年其实是谢安。 第27章 无中生有 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后不久,太守府中迎来了一个王琅意想不到的客人。 “长豫兄长?” 时在正月,气候严寒,王琅远远望见他披着鹤氅于细雪中步入府内,宛如行走在仙山白云间的神子。她心中惊讶,放下笔快步过去迎接,隔着布袜踩到积雪才发现自己下地匆忙,连履都忘记穿。 “兄长怎么会来寻阳,难道建康出了什么大事?” 王悦环视一圈,不答反问:“司北呢?” 王琅为他掸落身上的雪屑和寒气,一边回道:“初来乍到,府里的人不如她得用,我让她去郡里打听望族乡老的情况。已经误了正月,二月大社再不准备好可不行。” 王悦脸上不辨喜愠:“那些不得用的人呢?” 王琅道:“丧乱之后民生艰难,没必要拘在府里侍奉我,就让他们去务农移树、织布制鲊,姑且先练娴熟些,二三月好劝课农桑。” 王悦闭了闭眼,压住已到喉头的叹息,开口时语气如常:“你先去把湿袜换了,加件外衣。” 王琅这才微微脸红,赶紧到后院收拾自己。 再出来时,见王悦解开鹤氅跪坐在矮塌上,手里握着她刚刚还在书写的纸册无声阅览。旁边置一张矮脚案几,摆红泥火炉,燃薪炭煮屠苏酒,水声呜呜然。 王琅驻足在卷帘边,看着他一页页翻动纸册,直到他全部看完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放缓声音介绍道:“这是记录江州节令时俗的岁时记,体例正是模仿了当日在兄长书房所观的《四民月令》,写成以后本来也想第一个给兄长看,不料才写到正月就引来了兄长。” 说到最后,她唇边不禁染上笑意。 王悦也想起她在书房里边看书边等他,见他来了还没舍得放下纸册的往事,黑眸里神思略微飘远:“谁又能料到,三年前誉不出闺阁的读书人,如今已名震天下,足以自己著书流传。” 王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兄长说笑了,只是私人笔记而已,拿出去未免贻笑大方。我对吏政的记录倒是很有信心。” 她打开书箧,把里面一叠用黄檗汁染色防蛀的麻纸拿出来展示给王悦看,如数家珍地一条条介绍,眼神闪闪发亮,语气兴致勃勃:“温公以智节称世,施政亦不差,郡里有个受温公提拔的刀笔吏,对郡中底细了如指掌。我按前年温公在世的方略做了些改动,择出两件事作为今年施政的核心,按月做了人员编排和实施计划。” 她说到兴处,连自己设计的用心与目的以及更长远的畅想规划也一并事无巨细讲述,直到讲得口渴,准备去找茶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收住声音悄悄去瞄王悦脸色。 王悦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神情,反倒十分认真专注。等王琅不再说话,他将那叠半装订的麻纸细致合拢,看着王琅的眼睛道出现实:“山山这些奏纸送到吏部,吏部官员只怕都不会打开,只待年末与其他记录察察之政的奏疏汇聚一处,沦为烧炉取暖的燃物。” 吏部不察政算什么吏部。 王琅心里对黄老清净无为的治理方法颇有微词,但她也知道这跟东晋特殊的政体有关,不做评价,只是向王悦笑道:“看不看是他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况且他不看内容也该看看我的字,即使要付之一炬,也足以用来祭神。” 王家以书法作为家学传家,子弟多有善书之名,王琅的字受后世历代书家影响,有自成一体的倾向,在家族内部受到的评价很高,认为只等她将各家长处融会贯通,必然成就不凡。 晋人可没有那么多公开的名家字帖可供学习,往来信件等手书是极少数收罗字帖以供临摹学习的手段,因此王琅对自己的手书很有自信,黑眸里丝毫没有被打击的消沉,反而神采奕奕。 王悦看了她一会,到底被她的情绪感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声音低不可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我现在算能理解渊猷了,夺走他的日光,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王琅听清一半,愕然问道:“长豫兄长何出此言?阿兄为人不爱表达,但我知道阿兄内心对兄长、对丞相向来深怀尊敬。” 王悦摇了摇头:“这不冲突,也不重要,等我死后所有怨恨都会消解。” 王琅听得愈发不解,王悦却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移回正题道:“山山方才问我为何来寻阳。其实这么多年,自从家父随元帝南渡以来,再也没有离开过中枢之位,我也始终跟随在家父身边,一步不曾踏出过建康。” 他伸手到窗外,看着落在指掌间的雪粒转瞬融化晶莹,声音也变得格外晶莹清澈,如冰如玉:“昔年家父在洛阳,我年龄尚幼,对洛阳的记忆早已分不清是真实见过的砖瓦草木,还是根据北方名士们口中的洛阳拼凑成的想象。等我能清楚记事之时,此目所见,此息所闻,只有建康城的水土风物……” 越是平静的语气,越能感受到其中的伤怀,王琅心中生出怜惜之情,倾身过去握住他的手拉回室内。 旧时王谢 第17节 王悦转头看她,向她露出微笑:“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到建康外看看,本以为要外放的时候才能实现,这次算凑巧了。” 一想到他被困在建康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二十年没有离开寸步,王琅也觉得他有机会外出一趟确实不容错过,哪怕是单纯的散散心游玩也好。 “当初阿父征辟山山做司徒掾,向叔父叔母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山山,结果郭默之事一出,不仅年没过成,还让山山千里孤身赴险。现如今逆贼已经伏诛,我若再不来,真无颜再见叔父叔母了。” 王琅道:“兄长说哪里话,此事原本便是阿琅的心愿,还要多谢兄长提携成全。” 停了停,她还是忍不住探听口风:“不知新任江州刺史的人选是否定下?” 王悦道:“朝中还在商议。阿父属意侍中蔡谟,言其有方伯才,可惜蔡谟资望还是差了些,无法与荆州抗衡,而且他对阿父似乎有些误解,放到荆、豫之间,易生变故。考虑到在东郡之时,蔡谟对山山另眼相看,十分欣赏,或许能与山山配合无间,这才想要推荐他。不过蔡谟会不会同意出外,还在两可之间。其实阿父与我最属意的人选都是山山,可惜山山年龄太轻,无法服众,而且本朝惯例,外放之官必须先历郡守,再刺州府,山山还是要先在寻阳过渡,再想办法。” “蔡侍中的确是江州刺史的好人选,如果我还在建康,必定亲自前往拜会劝说,现在却不便离开寻阳。至于刺史,阿琅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山山说说看。” “荆、扬、徐、豫、江五州是我朝根基,我人望不够,不可能直接刺这些大州,宁州、广州又太边缘,即使立事功也助益有限。眼下荆州有陶公坐镇,最容易建功扬名之处,正如丞相先前所说,只会是江淮。阿琅的想法是,若要授刺史,不如先刺雍州。” 王悦愣了一下:“雍州?那里现在被石赵控制,即便是永嘉年间侨立的雍州如今也不在我朝治下,魏该之后就裁撤雍州,不再设雍州刺史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王琅的想法,沉默下来陷入思索。 “空有虚名而无实土的州,即使将我置为刺史,也应该不会有太多阻力。” 这是王琅与姜尚商定好的路线,她自己也分析过,认为成功的把握很大:“北方石勒年近六十,又久在军旅,不善保养,余寿已经不多。其子石弘爱好文章,亲近儒生,军事之才远不如石勒之侄石虎,且石虎性情残酷暴虐,行事无道,萧墙之祸近在眼前。以本朝目前的实力,即使北方有机可乘也难以统一全境,回归旧都。但仅仅夺回一个襄阳,恢复侨立的雍州还是有希望能做到的。此为无中生有之计,兄长以为如何?” 第28章 鬼话连篇(一) 王悦单手撑额,闭目思考了一会儿,认可她的判断:“那其实就是十余年前梁州的辖区范围,如果能将襄阳从石赵手中夺回守住,足以凭借上游形胜之地遏制荆州。唯一可虑者在于梁州人丁稀薄,土地残破,即使招引流民或是加派驻军推行军屯,三五年内也难以自给自足,还要仰赖荆州或是豫州供给。但这也不难解决,只要把武昌握在手里,增加从江州输送给养物资的选择,江淮这盘死局就算破了。” 王家目前除了王舒,没有适合外放的人才,庾家却有庾亮、庾冰,乃至庾翼。庾亮自请外出担任豫州刺史以后,一旦荆州陶侃病故,势必能入主荆州,兼任荆州刺史。届时庾家同时拥有豫州、荆州,实力上足以形成荆扬对峙局面,甚至因为荆州位居上游的地理优势,压过扬州取代王家的当轴地位。如王悦所说,这是一盘死局,王家怎么应对都落在下风。 而王琅雍州刺史的提议打破了这盘死局,客观上让江淮州府形成犬牙交错之势。对于需要齐心协力的北伐,这样的局面当然很不利,对于安定政局,彼此制衡却极有好处。等到南方休养生息,积攒够北伐的实力再兼并小州,事情就成功了一半,是堪称胜负手的奇策。 王悦越想越觉得绝妙,实践起来操作性也强,王家做这些事可谓驾轻就熟,当即道:“此事回建康之后我会与阿父说明。我看山山心中已有成算,可以写下来让我一并带回建康。” 说到建康,他忽然想起原本的来意,顿时以手覆额,声音里带上少许懊恼:“这次来本没打算说这些,被山山一引,险些收不住。” 这话王琅当赞美听,笑着给他斟酒:“兄长且润润喉。” 王悦接过浅浅饮了一口,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次来有件喜事要告诉山山,叔母来信请阿母打探荀崧次女名声,想为渊猷向荀氏请婚。” 王琅睁大眼睛:“阿兄要娶亲了吗?” 连忙展开书信,一目十行向下扫过。 “我家与荀家不是世婚,但颍川荀氏汉魏以来就是名门,荀崧又是荀家长房一支,荀令君的五世孙,门第上与渊猷可堪相配。虽则荀崧去年过世,无法为渊猷提供助力,留下的二子荀蕤、荀羡却都人才出众。”王悦为她介绍荀家的情况,便于她参考,“荀蕤有做朝官的才能,假以时日,不难超越其父,与渊猷刚好互补。另一子荀羡为人与山山有些相类。苏峻入建康时,因他年龄尚小,生得玉雪可爱,常常将他抱在膝头,他却对母亲耳语说‘得一利刀子,足以杀贼’。我当时听说,就觉得他与山山一定投缘,以后或许能成为山山在军中的臂助。” 王琅对荀羡其实有点印象,一来是因为他十五岁被皇室选中做驸马,他逃婚反抗但没能成功,还是被抓回来与公主完婚,二来是因为他二十七岁出任徐州刺史,成为东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刺史,是少有的军事才华出众的士族子弟。 然而王悦说了这么多,全在说颍川荀氏、荀蕤、荀羡,对要嫁进王家的荀家女郎本人几乎没有提及。 这就是世家的婚姻,重在两姓之好,连襟提携,其余都是次要。 “山山?” 王琅回过神,掩饰住自己的想法,抬头向王悦笑道:“记得小时候背谱系,荀家人的名字有一半我都不认识,荀羡这个名字倒还通俗。” 荀家给孩子取名喜欢选用生僻字,很多初读三国的人都把荀彧看成苟或,但其实荀彧还算好认,类似荀棐、荀甝、荀霬、荀肸这些名字,王琅都是边看边查《说文》才会写会背。 王悦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不由也带上笑容:“荀家对典籍的博览钻研已成爱好,他们取名的时候可能根本不觉得生僻。” “兄长言之有理。” 两人又交谈一阵,王琅念及他刚到江州,旅途劳顿,催着他去洗沐休息,这才分开。自己则忙着去给王允之写信,询问他对婚事的看法。荀崧去年过世,子女按惯例要为父守孝二十五个月,丧期结束前不可能定下婚事。如果王允之有其他想法,事情还有变更的余地。 可惜她现在已经是一郡太守,没有正当理由离开驻地会被收捕问罪,否则她无论如何也要去亲眼见一见荀氏那位女郎,了解她的才貌人品,再与王允之面谈。 # 往后几日,王琅抽出时间陪二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建康的王悦游览寻阳名胜。两人如同这个时代大多数不缺空闲的世家子弟一般,享受了一段难得清静的纵情山水时光。 王悦来江州,除了带来她母亲的信,还带了许多她留在建康的杂物与体积增加不少的衣箧。王琅在他的要求下差不多每天都更换一套外衣,用来搭配游赏的风景,几次之后才发现不太对劲:“如今不是夏日,天天更换衣物是否太频繁了些?” 王悦道:“嗯,其实是为了给山山制公服参考。” 王琅惊讶:“公服?” 王悦道:“正是。女子公服尚无先例,自然是山山穿什么适合就制成什么样,理由就让叔虎去想办法。” 叔虎是王彪之的表字,他是尚书右仆射王彬之子,王导的堂侄,早年得到的评价不如王悦、王应、王羲之三人。 王导曾经写信给王羲之叹息过他才能不足,不过最终权位上还是超越王羲之,做到了尚书令的高官,桓温时期地位仅次于当权的谢安、王坦之,是琅邪王氏权柄由王导向王珣传递的关键过渡人物之一。 王琅和他相处不多,对此不免窘迫:“倒也不用特意如此。” “本朝无论士庶都极重容止,山山容貌整丽,自然要善加利用。况且宫内官与宫外官不同,直接拿女官的服饰来用有失威仪,还是另制最好。山山自己对私服也要上些心,就算不引领风气,也不能放弃这么好的优势。” 王琅只能点头。 以貌取人的毛病到现代都很常见,晋人更是将容止推崇到了过分的地步,三国庞统的例子就不用说了,就在去年,对庾亮非常忌恨的陶侃还因为见到庾亮本人,被他的风姿大为折服,从而改变了对庾亮的看法。 离别之日,王琅换了王导妻子曹氏为她置办的半袖裙襦,替王悦送行。她很少穿这类衣物,点额妆、插步摇,按时下贵族女子习惯全部装扮完后,连王悦都不发一语地注视了她很久。 侍奉她十余年的婢女司北也比平时更加恭敬小心,总想为她捧裙摆,扶纤罗,仿佛侍奉的不是她,而是仙宫里的仙人,事事抢着提前为她做好,唯恐她亲自动手。 王琅觉得晋人的这种观念颇为奇妙,其中恐怕有某些心理深层的原因,但她有点消受不了,送别完王悦就让司北与其余几名随从留在驿亭等她,自己一个人提一盏风灯沿碎石山路登山,准备去山顶观看日出。 她有异宝傍身,根本不惧怕在山路上遭逢意外,一个人反倒轻松自在。 早春的天气尚寒,没有到南方人喜欢游冶踏青的时节,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行人。山间林木虽然称不上茂盛,但野草斑驳细嫩,枝叶袅袅如丝,绚烂的晚霞从东面天空渲染到交接的山林与远方的河川,观来也自有一番意趣。 王琅在半山的望亭远眺东边,建康相隔太远,当然眺望不到,车马和舟船也很难分辨。她站在原地,直到所有舟船从目光尽头消失,心里想起离京的谢朓傍晚登山临江遥望建康的名句。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她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家人了,不知父母兄长在会稽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时日,送往会稽的信件也该送到王允之手上,希望能早点收到回信。 零零散散想了很多,出了一会神之后,她转身离开望亭,向两天前还和王悦一起短暂休憩过的废弃道观走去。 夕阳西沉江底,明月升上天空,夜幕中晴朗无云,以她的目力,不用点灯也能借月光看清山道,一路行得十分轻松。 到了道观附近,只见烛光摇曳,从破旧漏风的窗板间透出,风中送来隐约细碎的人声。 王琅的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前世今生加起来看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一时间都从脑海里冒了上来。 她心里倒不觉得会夜路撞鬼,只是觉得一个年轻女郎夜间孤身行走,很容易被误认为想要害人的鬼魅精怪,万一反而吓到道观里的人可不太好,于是放轻脚步走入道观,透过窗缝向内望去。 她和王悦两日前留下的灯烛被点燃,照出室内草席上相对跪坐的两名士子。 年少些的一人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容姿清俊,风神秀彻,即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也光彩焕然,引人注目。 年长些的士子着葛布夹衣,身形消瘦,风尘仆仆,旁边放着未打开的行囊,应该是路过借宿的旅人,与那少年碰巧在道观中相遇,并非结伴同行的友人。 正这么猜测,就听那葛衣士子大约是已经介绍过自己,在询问少年是何方人士,如何称呼。 “在下姓王名弼,路经此地,闻君于观中自言自语,似乎对《易》注颇怀疑难,故冒昧入内。” 继而娓娓阐释葛衣士子困惑的一个观点,言辞颇有精妙深微之处。不仅葛衣士子听得全神贯注,连连点头,在外旁听王琅也不免有些惊讶。 她对清谈不算擅长,但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府掾,听得都是东晋最高水准的清谈,判断力不逊于一流名士,自然听得出少年清谈水平极佳,与来司徒府拜谒的名门子弟相比也属上乘。 不过要说和王弼那种十七岁成为清淡之宗,开创正始玄风的真正天才相比,当然是比不上的。 是个假鬼。 第29章 鬼话连篇(二) 早春良夜,风清月朗。 于陋室外旁听自称王弼的少年娓娓清谈,倒也有些不知朝暮之感。 不过装神弄鬼一事,难度在于如何收场。就如她和王允之在曲阿江上乘船放歌遇见荀氏兄弟那次,是事先找好退路,方才趁兴施为。这名少年谈吐不俗,姿容神秀,穿着的衣物也颇为精美,不太可能和她一样孤身登山。如果让随从带步舆在不远处等候,倒是可以轻松脱身,只不知这名少年打算如何行事。 正这么想着,便听少年用比常人偏慢的语速悠悠然道:“某另有期,不可负约,就此别过。” 常人除了幽会,哪会深更半夜与人有约,若是鬼魅精怪一类倒喜欢于夜间活动。 少年交谈之初告知的名姓重新浮上心头,葛衣士子脸上不由流露出少许恐惧神色,小心翼翼询问:“不知郎君与王弼王辅嗣是同名同姓,还是王辅嗣当面?” 听到这里,王琅有心试试这名少年的胆量与应变,故意让身上的环佩与步摇发出声音,提着已点燃的风灯从窗边一路缓步走到门前。 屋内突然安静到了极点。 无论本该回话的少年还是询问少年的葛衣士子都在金玉相击的细微声响中收住声音,齐齐看向门口。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她本音清朗,这两年来居移气,养移体,又增加几分威严,即使刻意放柔声音,幽幽说来,也自有一番庄严威仪,不似男女调情,更像兴师问罪。 深山里出现没有仆从前呼后拥却华服都丽的女子,怎么想都不像是人类。 葛衣士子身体一僵,对少年的身份顿时再无怀疑,又恐惧于她的问罪话语,额头上冷汗涔涔,几乎喘不上气。 相比葛衣士子,少年的反应则镇定得多。 王琅特意选了能被他看见的角度,而他竟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视线从她的衣着环佩一路上移到发式步摇,最终停在她面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王琅微微挑了挑眉毛。 他收回视线,端起席边的竹杯一饮而尽,方才缓缓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这却是在诡辩不是自己失约误时,而是神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己只能被动等候神女前来相会,不敢妄想能主动找到她。 道理是没什么道理,胜在态度谦卑,情意绵绵,如果真是情人相会误时,确有可能就此原谅他。 不过……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在神灵面前的戏语会被神灵当成承诺,如果想要反悔,很快便会遭受灾祸——类似的志怪故事在魏晋数不胜数,光《搜神记》里王琅就读到过好几则。 因此她毫不担心地扮演着神女的角色,申明自己的心意,原谅误时的情人,邀请他如约夜游。 少年既不是真的鬼魂,也没有与神女相约,这时候不免要疑虑她的身份。 ——虽然王琅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慌乱恐惧,但仅看他留在原地,没有如与士子辞别时那样动身离开,便知他内心不完全像他表现得那么平静。 旧时王谢 第18节 却见少年忽而抬头,向她粲然一笑:“敢不从命。” 随即投袂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 王琅不料他这么快便能做出决断,一旦决断,行动起来又如此迅速果敢。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被少年隔着衣袖握住右手手臂。 这个人……看上去文文弱弱,手劲竟不差。 王琅心中小吃了一惊,有些怀疑若他身上带刀,这一握恐怕紧跟着便会刺伤她的手臂。 不过少年一握之后并无不轨,反而松开手,向她绽放一个静夜昙花般的笑容:“将何往?” 王琅为他近距离的俊颜错了错视线,声音条件反射地冷淡了一些:“无非月下。” 说完,提着风灯走上一条偏离主路的小径。 少年与她相隔半步距离跟着,行走在月光照耀的山路上也显得风姿翩翩。离开废弃道观几十步,大约是因为王琅还没有同他说话,他以一种轻松闲适的语气在王琅身后自言自语:“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 王琅这下是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了。虽然杨修的原话是赞美神女贞静的品行,但他显然在诽谤她翻脸无情,埋怨她冷淡。 莫非他曾经在建康见过她,认出了她的身份? 王琅心中怀疑,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够变幻相貌的精魅鬼怪未必没有,孤身出现在深山已经足够让人揣测不安。于是她又笑了起来,如少年所愿地同他交谈:“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语气比之前柔软。 自称王弼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愿闻其详。” 王琅便同他讲张华遇鬼的故事,剧情是标准的志怪套路,以鬼败于人手而告终。 少年初时还很感兴趣地听着,间或出言点评剧情的破绽,等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未曾害人的鬼被人用计斩杀除去的故事,少年面色虽然还一派从容,话却渐渐少了。 她又与少年讲起寻阳的一些奇闻异事,事事有如亲眼所见,连细节都能诉说得十分清楚。少年提起寻阳靠东几个小县的地名往事,她无不了如指掌,熟悉得连在寻阳生活多年的本地人也该自愧不如。 这当然是她在建康博闻强记,兼之一个月以来多方收集资料,又有本地人做属官的结果。 她说话本就风趣,这时候又故意放柔声调,本该是极引人入胜的一次夜谈。然而在心中有鬼之人听来,自然是另一番滋味。 少年的脸色终于有些难看,不知道是因为身体发冷还是内心发冷,但还是与她保持着半步距离,忍耐住不适始终跟着。 王琅毕竟没有恶意,又担心他冻出病来,不再环山绕路,径直带他走到山顶的一间荆木屋。 她和王悦几天前来游玩时刚让人修葺过这间小屋,在储物室添置了木柴、燧石、饮水、干粮等物。天寒地冻,游人稀少,东西还是添置时的样子,没有被人使用。便取出来点火煮水,闭门开窗,没多久就处置停当,拿了一杯热水给少年暖手,又坐到少年对面。 “快日出了。” 这是她整晚第一次用真实语气与少年说话,宁静的面容映照在窗外苍蓝的曙色与室内摇曳的灯烛融合成的辉光中,有一种能停住时光流动的美。 可惜这样的美终究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尘世。 她与少年一起看了深蓝不断向上推移,直至变成金色晕染的白蓝,神女的梦境便也结束,到了随朝云散去的时刻。 凡尘俗虑织成的罗网降落下来,笼罩住这间独立山巅的小屋。 王琅从志怪传奇主人公的角色中脱离,重新考量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可能造成的现实后果。 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本就严苛,毫无公平可言,类似的事情若发生在男子身上,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不会被看得太重,发生在女子身上却可能是德行本性问题,遭来大量非议。 不论少年是否辨认出她的身份,如果他像曹植写《洛神赋》一样将事情宣扬出去,哪怕与她无关也会被人附会到她头上。甄皇后前车之鉴不远,她可不会将这样的把柄送给政敌。 在心里计算完后果,王琅看少年的眼神也不免变得严肃,开口警告意味很浓:“郎君妙解周易,当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 话刚说完,她想起志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往往也会如此叮嘱男方,不知是否出于相同的顾虑。而男方的反应一定是当时言辞凿凿地发誓承诺,最终违背誓言,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扇不让打开的门,最终一定会被打开。 只靠言语约束效力太低,必须要有约束性更强的事物来保证。 似乎是察觉到她想法的变化,少年眼中显出意兴阑珊之色,慢吞吞从她脸上移开视线,说话条理却清晰:“无物则无凭。” 王琅想了想,点头认可少年的话语。这种事确实口说无凭,需要有她的贴身常随之物才能取信于人,除非少年有曹植的地位和文采,否则王家不难压下。 又听少年道:“我新为鬼,不惧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侧,纪念今日神会,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处。”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放在掌心递了过来。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男女陌路相逢,一见倾心,无法事先准备相互酬答之物,只能解下自己身上的衣物与随身玩赏之物,聊表情意。 然而他已经先说了“无物则无凭”,知道她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物品,却依然将自己的贴身之物送出,与其说是为了纪念两人相遇,倒不如说是主动将自己的把柄送到她手上,表达自己不会乱说话的诚意。 王琅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环,又看了看他宁如静水的黑眸,终是伸手接过:“佳。” 第30章 我见青山 将时间倒推两个月,回到苏峻之乱后的第一个腊月。常住会稽东山的谢家人启程前往建康,与作为京官留守都城的一家之主谢裒团聚。 晋人重视腊日,就如今人重视除夕,民俗上以腊日作为阖家团聚之日,漂泊在外的游子会尽可能赶在腊日之前返回家乡,全家一起祭扫百神与祖先,置办年货,迎接新年。 谢裒的长子谢奕考虑到丧乱影响,没有如往年那样带上束帛到建康,等着从各地云集的商贾手中采办年货,而是先在会稽置办好食物酒水、衣帽鞋袜、辟邪道具等物,用木箱装好随行运到建康。 这时候已经被拔擢为司徒府西曹属的谢尚也到叔父家拜访。他姐姐谢真石年中嫁到褚家,往后都在夫家生活,不再和他一起过腊日。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建康,平时有朋友倒不觉得寂寞,腊月宗亲相聚的时候却难免被对比得形单影只,格外孤独。 几个堂弟一来,他可算有了能说话的人,因此第一天就到叔父家与堂弟们聚会宴饮。 堂兄弟几人感情亲厚,半年不见也不觉得生疏,闲聊了一阵建康城内的变化与现状,谢据先忍不住向他打听: “听说小王掾经常往返于石头城与建康,不知这次能否有幸见到。” 此话一出,就连还在稚龄的谢石都被吸引,询问起来比二兄谢据更加直白天真:“仁祖兄长在司徒府做掾属,是不是经常能见到小王掾?她和家里有往来的几位女郎相比怎么样?” 司徒府已经有两位王掾,分别是太原王氏的王濛与王述,王琅比两人年龄小,建康人喜欢称她小王掾,以示和另外两位王掾的区别。关系亲近之人则会称呼她的表字琳琅,谢尚就是其中之一。 “琳琅她……建康现在一般将她与后汉的和熹皇后或是中朝的文明皇后相比,又觉得都和她不是同类,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比较对象。” 谢尚先回答完幼弟略有些冒犯的问题,让几人对王琅的认知不至于存在太大偏差,随后看向谢据,回答几个堂弟都关心的问题:“王家为她争取到了保留军号,驻扎在石头城练兵。从石头城到篱门的路程她通常骑马,进了篱门以后王家会派人接她,再想见就要进司徒府,所以建康人都喜欢在竹格渡附近看她骑马,或是大风天到朱雀航边碰运气,寄希望于狂风吹开帷幕,让观者有机会一睹玉颜。” 谢石拍手道:“冬天风大,吹开的机会是不是大些?” 这话说得几人都忍俊不禁。 谢万直接笑他:“冬天风是大,可冬天的步障也厚,哪像夏天,没有微风也轻薄透明,人影绰绰。” 谢安也在笑,但神色比胞弟柔和,并且看向谢尚,转移话题为幼弟解围:“王丞相将小王掾的剑舞与仁祖的琵琶并称双绝,会稽的士人如今都在争论,到底小王掾的剑舞与仁祖的琵琶哪个更胜一筹。” 谢尚微微讶异,随后摇头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为她配合罢了。真论起来,还是观她的剑舞有感而发,这才于琵琶的领悟更进一层。” 谢万向来喜欢这位从兄,听得很不服气,正声反驳道:“仁祖何必如此自谦。她当日是有备而至,不知准备了多久,仁祖却是即兴唤人拿琵琶相合,事先没有与她做过任何配合,这样还能融二为一,当然是仁祖的技艺更高超,用琵琶曲在包容她的剑舞。” 谢尚不料他如此高看自己,以至于连他本人的判断都认为是在自谦,顿时也不觉莞尔,解释得比往常更加详细:“承蒙阿万看得起,不过我虽然不曾与她事先有过配合,但也不算对她全无了解。王允之每次与我见面,必然要夸耀他这个幺妹,阿姊在会稽和她交往,也常常说起她的事迹,因此早预想过符合她风格的曲调。只是她这个人生来不凡,每每能超越人的想象。若非那时受她的剑舞触动,弹弦运指如有神助,根本不可能跟上她的步调。后来王濛跟我说起她的剑舞,用了「神妙飞扬」四个字,我以为是极贴切的形容。” 谢奕听得起了兴致,也插话道:“如此说来,仁祖与她算得上渊源颇深,在建康往来酬答,雅相友善的传言也是实情了?” 往来酬答,雅相友善吗…… 谢尚想起两人在淮水边漫步,对方一本正经那句“真石让我多照顾你”,当时又羞赧又好笑的情绪重新浮上心头,耳根不由也有点发热。 他拿起酒杯,掩饰性地饮了一口,无意间发现谢安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手一顿,脸色不防之下变得更红。 谢奕道:“仁祖饮慢些,这酒后劲足。” 谢尚放下酒杯,压服住心情,如常笑道:“今日高兴,不觉饮多了些。至于酬答友善,琳琅如今已算正式出仕,交游范围与男子无异,得空之时也会应邀赴会,只是少有空闲,门第又高,素无往来的人家很难见到,似司徒府几名掾属设的私宴她都曾答应过。过两日去司徒府若能遇到琳琅,我会去问问她年末年初的安排。与这样的人物生活在同时代,不能亲眼目睹她的风采,总是一桩遗憾。” # 抱有同样想法的不止谢家,还有很多人,可惜他们的想法在咸和四年的腊月都无法实现。 建康城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她孤身入刺史府剑斩郭默,出补寻阳太守。 建康沸腾,天下侧目。 当时谢家正在为谢据准备婚事——谢裒替自己的长子谢奕求到了陈留阮氏女,为自己这个次子谢据则求到了太原王氏的女郎,郡望比阮氏更高一些,是谢家门户地位提升的证明。 办完这桩婚事,下一个要议婚的就是三子谢安,谢裒对他抱有很大期望。一是因为咸和以来旧人凋零,他自己有希望向上升官,二是谢尚如今很受司徒王导重视,前途一片光明,三是谢安在他几个儿子当中品貌最为出众,即使门第更高的人家,或许也会为了看好谢安本人而同意结亲。 话虽如此,琅邪王氏还是太过遥远,听到消息,谢裒也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如听传奇故事般感慨万千,好半天才给出一个几十年前就被天下世人公认的结论:“不愧是琅邪王氏,盛名确实不会虚传。” 说完又开玩笑地抚了抚三子谢安的肩:“我是不指望能得到王氏女为儿媳,阿奴或许有这份好命,为嗣子求娶王氏为新妇。” 谢安没回话。 王家显贵自曹魏末年,在中枢亲历了颍川荀氏如日中天、人才济济的时代,对荀家抱有旧情。谢家则是新出门户,在谢鲲、谢裒两人手中才跻身一流士族,对旧族的显赫缺乏直观感受,认为那些是和自家相距不远的家族。 给谢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竹林七贤里年纪最轻的王戎,执士林牛耳的王衍,开创“王与马,共天下”局面的王导与王敦。 在谢家心中,琅邪王氏就是天下第一高门,门阀政治里的当轴士族,所有世家的顶点。 按真实历史,谢家在谢尚、谢安这一辈还不能联姻王氏,但到了下一代,与琅邪王氏的通婚一下子多达六例。谢尚女嫁王茂之(王胡之次子),谢奕女嫁王凝之(王羲之次子),谢据长子娶王胡之女,谢安长子娶王颐之女、谢安女嫁□□(王导玄孙),谢万女嫁王珣(王导玄孙)。 也就是说,谢裒六子除了年龄最小的谢石、谢铁,其余每支都与王氏通婚,谢安本人更是子娶王氏,女嫁王氏。即使他后来反悔,让女儿与王家离婚,但隔代又继续娶王氏女。 只是为了政治结盟,稳固门第,完全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更像一种对于从前无法企及之物的执念。 如今谢安还没想那么远,对父亲的期望也缺乏实感,听到发生在江州的传奇故事,他的第一想法是——她短期内不会回建康了。 继而领悟到王家对她的用法一如对她的父亲王舒,是想要让她出外镇守州郡,作为朝中势力的外援。 不仅今年不会在建康见到她,往后也不一定有机会遇见。 他的父亲谢裒在建康太久,和很多建康人一样,常常将她视为王家下一代支撑门户的栋梁柱石,未来光耀王氏门楣的权臣,却忘了她还只是名未满双十的女郎。 提及想娶王氏女,也没有将她视为想要求娶的对象,而是当作妻家里的权势人物,朝堂上的有力臂助。 谢安则不同。 他身上还没有支撑家族的负担,又是少年心性,对于年龄相仿的士族女郎,心里想象的是她的容止风姿,才华神采。 即使以晋人的放达风气,世家女子一般也不见外客,而她这个天底下家世最高贵的女郎却反而成了例外,能够被世人所见。 既然如此,他必定要亲眼见一见才肯甘心。 况且他如今尚未定亲,正好能以最纯粹无杂质的心思去欣赏她的美丽。 趁着她如今人在寻阳,还不算太远,官位也还不高,容易拜谒,不如就往寻阳走一趟,省的日后遗憾。 第31章 觉多妩媚 找借口辞别家人前往江州游历,西行进入寻阳郡内以后,谢安没有贸然前往太守府所在的郡治柴桑,而是先在周围县城打听王琅在寻阳的言行作为,踪迹近况,了解士林与民间对她的评价。 旧时王谢 第19节 一方面是抛开她高门贵女的身份,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年轻传奇,一举一动自然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是谢安其实还没想好要拿什么理由登门拜谒,准备在寻阳一边打听一边寻找合适的时机与理由。他反正闲人一个,又不缺旅资,不在乎为了这位身成传说的殊代丽人等上十天半月。 话虽如此,在他完成探访进入柴桑,却意外地听闻王氏从建康来人,新任太守王琅与族中来客共同到下辖乡县出巡,恰于他入城前一日出城,谢安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的从兄谢尚在会稽就与她兄长王允之偶遇交游,继而在御亭与她相见相识,到建康又同日入司徒府为掾属,做了足足半年同僚,反观他为了见她一面专程赶到寻阳,却依然几乎就在城内失之交臂,饶是他天性豁达,这时候也不免感到有些心灰丧气。 难道真的连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吗? 他心中失落,到底不甘心连人都没见过就返回会稽,平静下来从头思考王氏从建康来人这件事。 按建康传闻,琅邪王氏里和她走得最近的是丞相王导一家,王导长子王悦与次子王恬都经常和她一起出入雅集。不过王恬为人孤高傲慢,和柴桑人的形容不符,而且他爱好武艺,在王家不受重视,更有可能是王悦本人前来。只有他可以代表王导,决定王家在江州的布局,也只有他才能让已经是一郡长官的王琅放下其余公务,陪他在郡中巡游。 而如果王家来的人是王悦,那么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建康太长时间,至多一个月就要回司徒府为父亲王导分担事务。王庾两家的权柄之争远没有结束,江州刺史之位上的激烈博弈让朝中百官都感到心慌不安,他这个丞相长子身处风波中央,能抽出一个月算是很不容易。 想明白这一点,谢安心态放宽,重新变得悠然从容起来。他原先的最坏期望是半个月,现在不过是延长到了一个月,想想在邻县听到的那些逸事评语,各种各样的遐思好像扇动翅膀的蝴蝶,盘绕心中飞舞不休,连带着王悦的到来也不再让他觉得是阻碍,反倒加重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王琳琅那样的人物,当然是值得他等待的。 # 等机会的同时,谢安游览了柴桑城内的几处三国古迹。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柴桑驻扎多年,赤壁之战的指挥所亦在柴桑,城内还留有当年周瑜点将练兵的遗址。如今点将台与军营都被王琅征用,成了她驻军屯兵的场所,不许随便靠近,谢安就登上城南的柴桑山,远眺昔日周瑜所营建的九洲概貌。 他本就喜爱游山玩水,早春万物萧条,不是游山的好季节,他赏玩了两天,意犹未尽,便接着前往柴桑旁边风景更佳的庐山。 他读过司马迁的《河渠书》,知道司马迁到了寻阳一带以后,“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于是雇佣当地的一户樵夫,带他去大禹刻石纪功之处游览。樵夫有口才,又在庐山脚下生活多年,对山中情况颇为熟悉,不仅带他看了大禹石刻,还领他去了秦始皇所立的上霄石、黄龙南的白水瀑布、星坠湖中而成的落星石,并与他说了庐山上几处仙人出没之地。 谢安觉得有趣,便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前朝之事全靠口耳相传,或有夸大编造之辞,不可俱信。” 樵夫道:“郎君莫要不信,我家老四日前还在这条路上见过神仙呢。” 谢安心中一动,继续激他道:“或许是哪家子弟到山中游览,被你家人远远看到,误当成了仙人。” 他越是这样说,樵夫越想向他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跺脚道:“庐山莫说在郡里出名,在江淮都极有名,前两年温公镇江州还专程来登过庐山,写了文章夸赞呢。郎君莫将我们当做没见识的人,连仙与人都分不清。老四说了,他见到的是一男一女两名神仙,后面还跟了五六个侍奉神仙的仙子仙童。这么大冷的天,似郎君你这样想不开入山的人本来就少,那为首的女子还穿着云雾一样轻飘飘的衣裙,不是神仙又会是什么人。郎君若还不信,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家老四!” 晋人观赏美人,不唯独观赏容止,是连服饰玩物乃至用具饮食都一并留心注意,纳入谈资范畴的。谢安听过新太守休沐日穿单衣在南窗边书写公文,府里的佣人爱慕她的风姿,总是借故到南院洒扫擦洗,以至于南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木石发亮。大多数人是惧暑畏寒体质,但也有极少数人对冷热感知不强,不论寒暑都可只着单衣,她应该就是那类体质。而且王悦……从没听说过他离开建康,那么两个人除了出巡,也可能是出游,石刻上那些新近被拓印的痕迹也符合王氏喜爱书法的特点。 一桩巧合是巧合,桩桩迹象都吻合就只能证明他的推断没有出错。谢安心里已经确认樵夫所见之仙人正是琅邪王氏那对从兄妹,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得到更多细节,他还是道:“好,便跟你去听听他的说辞。” # 大概是他真的时来运转,机会到了。 不仅从樵夫家四弟的话语推测出两名王氏子弟在庐山的行踪,还在山顶的简陋柴屋得到明确印证。 那是眺望建康方向,为东行客送行最适合的一座矮峰。满是蛛网尘灰的柴屋最多两三日前刚被人打扫过,主屋新铺的两张苇草席虽然粗糙,但席间异香幽幽,挥之不散,毫无疑问是出自西域的特殊香料,并非南方常见的兰花芳草。 她已经在这里送别王悦,返回柴桑了吗?那么他差不多也可以前往柴桑一睹佳人风采,免得拖延下去横生波折。 想到这里,他向窗外看了看天色。庐山壮丽秀美,多奇石瀑布,即使寒冬也郁郁苍苍,川流不息,他一路赏玩景色,耽误了不少时间,日光已经有些晦暗,就算下山也不免要就近投宿一晚,明天才能动身出发,前往柴桑。 于是他也不着急,带着家仆慢悠悠沿人迹最多的主路下山。途径建在山腰的废弃道观之时,听到有士人在里面反复诵读王弼的《周易略例》,他想起樵夫说庐山自古多仙迹,又将王氏那对从兄妹误认作神仙中人,一时也起了玩心,让仆人到山下等他,自己进去为士人解说他所困惑的那一条注解。等士人为他的言谈叹服,询问他的姓名时,便自称为王弼,在士人惊疑不定的眼神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与他清谈。 事情至此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轻轻松松为自己想好了借口和退路,准备为这则志怪故事留下一个引人猜想的结尾,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久候郎君不至,还道郎君背约,却原来是谈兴上头,误了时辰。” 细微清脆的环佩声从破旧的道观外由远及近,宛如神女般美丽的女郎提一盏烛火摇曳的风灯,在门口现出她的倩影。 谢安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个时节还敢在山中游荡的女郎世间罕有,会不会是她送别从兄以后,又来庐山故地重游,正巧被他遇上?可能吗?不可能吗? 他收紧掩在袖中的手指,勉强定住心神,不放过任何细节地从下到上打量她。 裙襦是建康士女间正流行的样式,大小完全贴合她的身形,搭在双臂间的纤罗披帛与广袖裙裾被山风吹着柔和飘摇,在早春时节里显得格外轻盈出尘,然而仔细观察,那裙裾的长度并没有拖地堆叠,需要仆从捧着才能行走。发髻与插在发间的步摇也不如京中流行般高峨,而是可以登山踏青的样式。最关键之处在于她耳垂上没有如一般女郎那样佩戴明珠环饰,和建康传言中小王掾的外貌一致。 他自认对女郎的身份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去看她的容貌。 第32章 情貌略同 月明星稀,神女掌灯。 月光与烛光交织成晕色光幕,映照出稀代丽人的面容,而一旦将目光落在那面容上,又会觉得一切光芒在她容光对比之下失去色彩。最终,当与她双眸相接,正面对上她的目光,谢安呼吸一窒,只觉漫天星辰于室内升起,满室光辉流溢。 时间的界限一瞬间变得很远很远。 谢安不知道自己注视了多久,直到看见丽人眉梢轻挑,威仪赫然,如神明之不可冒犯,才从那慑人容光中略微回神。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就对方的话语做出回答,倘若再注视下去,不免让对方觉得无礼。 纵然心中不舍,他还是果断收回视线,端起一旁随身带来驱寒的酒水整杯饮尽,助壮胆气,方才顺着对方语义回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惟思神女飘随云雾,来去自如,可遇而不可求耳。” 他年龄尚少,未经□□,这番话说来却自然而然带有缠绵情意。 神女之思是魏晋士人常论常书的命题,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陈琳、有文才盖世美誉的杨修、工于诗赋的张华,几乎每个以文采见长的名士都仿写过宋玉那篇赋文,其中最优秀者莫过于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晋人代入起来轻而易举。况且月色如此,美人如斯,纵然滴酒不沾也难免染上几分醉意。 却听神女对答许诺,流动的眼波中既含情愫,也含嗔怪:“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郎既无贰行,何却步焉?” 机会到了面前还不能抓住,未免让她嘲笑自己胆怯。 谢安胸中升起带有少年意气的疏狂情绪,抛开酒杯向她一笑:“敢不从命。” 他不像从兄谢尚,自小习练骑射,但也不像卫玠那样弱不胜衣,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一边暗自决定先挟持她右臂,万一是来戏弄人的鬼怪,就顺势制伏她,如果不是,当然全听凭她安排。 计划顺利得有如天助。 她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全无防备地任他靠近身侧,隔着轻罗衣袖握住手臂。 一触之下肌肤温软,白天在山顶柴屋嗅到的西域奇香也自美人颈边幽幽细细传来。女郎的身份已经确认无疑,他当即松开手,回到不冒犯佳人的距离含笑问道:“将何往?” 香肌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他心中不可避免有些骀荡。 而这似乎引起了她的不快,回答态度比先前冷淡:“无非月下。” 月宫遥寒,音徵泠泠,听起来倒也十分相配。 谢安隔着半步距离跟在她身后,回味她简短四字的回答,逐渐摆脱杂念,品出其中蕴含的清旷玄远意境。 古人今人,神明鬼怪,不都曾受过同一轮明月照耀吗? 既然如此,去哪里都在同一轮明月之下。千年之远,万里之遥,神鬼之别都仿佛近在咫尺,没有阻隔。 他心里为这一言的意境钦服,有意引她继续交谈,于是一边观赏她窈窕挺拔的背影,一边曼声吟咏杨修神女赋中的一句:“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 语意和杨修本意不同,是带有诙谐成分的讽喻。 这果然引得她挑眉回眸,嫣然笑语中包藏陷阱:“郎君做鬼后可还知世事否?” 谢安觉得自己极喜爱她这般生气勃勃模样,明知她一定藏有后招,还是欣然应道:“愿闻其详。” 于是听了一路从未听闻的山野志怪,情节离奇曲折,结局明确决然,中间气氛渲染极尽铺陈之能事,使登场的人类与鬼怪都栩栩然如在面前。 谢安听得津津有味,心里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在想原来她喜欢志怪故事,以后可以多加留意收集,搏美人一笑。只是她见闻广博,想要收集到她没听过的志怪没那么容易,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做。 一心二用之下,对她的回应不免不够及时。 大概以为他听腻志怪,她改变话题,说起寻阳下辖县乡的奇闻异事、时俗风土。这更是谢安感兴趣的话题,拿着在周边打探时得到的见闻一一向她询问,全部得到详细回答。 他初时还提防两人身份之别,用观赏江月清风的心态观赏美人,谈到兴处,逐渐忘了世俗外物,如同真与神女有约相会的鬼魂,倾心听她讲述,注目观她神采,完全投入到鬼魂的角色中去,甚至忘了自己还是受困身体的凡人,吹风多了会冷,走路长了会累。 还是她先注意到这一点,带他去白天才游览过的山顶柴屋,挡住山中料峭的寒风云雾,又为他煮了热水暖胃暖手。 “快日出了。” 声音平淡遥远,与她月下说鬼时的婉转音色判若两人。好在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将窗户推开半扇,观看曙光从山峦底端向上推移。 谢安坐在她对面,看着窗外的天光映照在她神女般静好美丽的面容上,日轮越升越高,云层越分越开,她的容光始终盖过天光,占据他全部的视线。细细的幽香萦绕在两席之间,让他不知不觉间心荡意放,目眩神驰。 “郎君妙解周易,当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打破梦境的是虽然属于她却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平静里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仪,“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 她入江州五天内就当堂手刃郭默,面未改色的事迹不由浮上脑海,谢安的思绪瞬间恢复清晰,残留胸中的感情则没有那么快转变,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变得悒悒不乐,转开头不想看她:“无物则无凭。” 同时在心里恼怒于她撇清关系,将昨晚一切当做未曾发生的行为,还将他当做轻浮小人般威胁提防。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的回答,谢安又担心自己误解她的想法,主动伸手入怀,解下随身佩戴的玉环递向对方: “我新为鬼,不惧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侧,纪念今日神会,有朝一日或许能派上用处。” 心里想的是陈思王流传天下的赋文: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以王氏的才学,不可能连这层意思都领会不到。 她果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才伸手接过,却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诚意,如总会遗弃凡人的神女般绝情地转身离去。 谢安大感意兴阑珊,没有如原定计划地前往柴桑,而是好像真的来江州游山玩水一般,游够山川就返回会稽。 到家以后的第一个月,他心想名满天下的琅邪王氏也不过如此。 他不曾提出过亲近芳泽的非分请求,一路也从未举止冒犯,况且是她主动移步相见,何必那么不相信他。 到了第二个月,琅邪王氏的王羲之入会稽物色住处,准备从建康迁居会稽。 他的名声在王家子弟里仅次于王悦,又爱好山水隐逸,与谢安脾性相投。尽管谢安远小于他,谢家门第亦远不如王家,他对谢安依然视为可以交心的朋友,言谈交往之间充满诚意与看重。谢安也觉得自己过去的朋友里没有人能超过他,与他交情日益深厚。 只是同为王氏子弟,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将他和人在寻阳的另一位王氏相比,觉得还是那晚的她更让人难以忘怀,句句话都撩动他的心意,如同曲中圣手的音乐般美妙动人。安静不说话的时候也风采照人,自然而然引动人心中一切关于美好事物的想象,又能超越那些想象,将人带入更美好的胜地。 亲朋好友之间谈论世家闺秀、名门士女,他也总忍不住先在心里和她进行对比,然而无论怎么比较,都觉得处处不如她。他心里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从兄谢尚听到二兄谢据问她能和家中哪位交往女子相比时,第一反应会那么古怪。 到了第三个月,她在寻阳的事迹桩桩如传奇,在士庶间引起广泛议论,诋毁非议她的人多,喜爱仰慕她的人更多。她的年轻、美貌、才华和高贵的家世,每一桩都是晋人钟爱的特质。 即使相隔千里,竟然也好像她就生活在邻近一样,即使刻意不听、不谈、不想,也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与她相关的人或物。 谢安晚上辗转反侧,终是无法释怀,找借口又往江州跑了一趟。 第33章 青山见我 王琅对发生在她送别返程的小插曲没有投入太多注意。 派人通知对方守在山脚的家仆去山顶接应,确保对方安全无虞之后,她就带人返回了坐落于郡治柴桑内的太守府。 在她想来,对方留下玉环,应该有日后登门拜访的意思,然而在太守府等了几天没等到人,她便将事情抛到脑后,研究起眼前的局势。 “不知道丞相最后能不能说服蔡谟答应接任江州刺史。” 姜尚在案前研究一堆破损玉片,随口反问:“他为何要答应?” 王琅被他问住,停了一下才道:“东晋立国倚仗的不过是荆、扬、徐、江四州,为国事计,他是接替温峤的合适人选,才能声望足以治理江州,对江州吏民军政都好,为自身计,江州是大州,无论他有什么抱负,江州都是不错的倚仗,为何不答应?” 姜尚眉毛微抬,神情讶异地看她:“东晋只有门户私计,哪来的国事。” 旧时王谢 第20节 王琅:“……”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姜尚说完又低头继续研究他的玉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至于为自身计,王敦有助立东晋的威望,庾亮有帝舅的身份,陶侃有四平叛乱的功绩,蔡谟有什么?江州是给是收不过一道诏书,犯不着为此掺和进最高层的权力斗争,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王琅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刺史人选,我还期待过能和他在江州共事……那么江州刺史最后只能是邻近的豫州刺史庾亮或者荆州刺史陶侃兼任了?” 不需要姜尚回答,她自己模仿王导的心态分析道:“庾亮有帝舅身份,声望也高,即使一手引发苏峻之乱又屡战屡败,温峤反而比以前更尊重他。让庾亮兼任江州刺史,一定能收服江州人心,这是王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陶侃出身寒门,在士族眼里和苏峻那样的流民帅没有本质区别,苏峻刚叛乱的时候,庾亮让温峤留在江州防备陶侃,忌惮他还超过忌惮苏峻,王导也不会例外。与庾家的斗争到底是士族内部的斗争,相互了解底线,对寒门却没有信任,只有防备。” “如果王家对江州的期望是和扬州一起制衡荆州,建立士族防线,那么庾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如果要让我立功,将势力触角伸到秦雍一带,坐拥荆州、擅长用兵的陶侃则是有希望说服联手的合作对象,庾亮性忌不能容人,把所有权力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在朝中的时候连王导都极力打压,在江州肯定不会支援我。” 姜尚淡淡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庾亮今年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弟弟庾冰有宰辅之质,庾翼能控制兵府,如果不是引发苏峻之乱,现在庾家已经取代王家成为新一代当轴士族。” “陶侃比庾亮大三十岁,今年已经七十有二,眼看着没几年可活,子嗣中无人有他的威望才干,根本不可能抵抗庾亮。王家现在只会盼望着他能多活几年,撑到你哥哥王允之在太守职位上积够资历过去接任江州刺史,在荆扬平衡里争取优势。以王家的势力,他在太守之位上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只要不出大错,就足够不引起任何物议地出镇江州。” 王琅略微一愣:“这么快?” 姜尚瞥她:“你对当轴士族的力量有什么误解?” 历史上的王允之确实升迁极快,起家建武将军、钱唐令、司盐都尉,升宣城内史,然后就授西中郎将、假节,继而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最终以卫将军、会稽内史卒官,扣除为父亲守孝的二十五个月,从一介白身升到官居二品的卫将军,中间只花了十五年左右,去世时刚满四十。 与他差不多同时期,路线也相近的谢尚则花了近三十年时间,是王允之的两倍。 谢尚起家司徒府掾,转司徒府西曹属,迁会稽王友、补给事黄门侍郎,然后才被授予王允之起家的军号建武将军出为历阳太守,领南中郎将、江州刺史,转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假节,授给事中,永和年间拜尚书仆射、前将军,最终以卫将军、散骑常侍卒官。 这些还是在谢尚本人是当世名士,姐姐谢真石之女是临朝摄政太后,一路机缘巧合升迁极顺的助力之下。 仅仅对比两人的升迁历程,就足以看出王家作为当轴士族的权势。 而同样是王家子弟,王琅根本走不了正常升迁,只能担当快刀利刃的角色,让王家拿来破开局面,每一步都游走在风波最险恶之处。 倘若心态不好,活在这样的时代真的很容易扭曲失衡,也难怪那么多人直接放弃政治抱负,转而向山水自然与宗教神明中寻求个人解脱。 “公子,建康来信了。” 正感慨中,婢女司北拿着盛放信件的木制托盘走入屋内。她中断和姜尚的交谈,拿起信囊拆开一看,发现是蔡谟对她劝说他接受江州刺史的回信。 有了和姜尚的一番谈论,她心里已经对蔡谟的态度有所预期,果然收到的信里虽然感谢她的推崇信任,拒绝之意还是毫无动摇,并且反过来劝她离开是非之地。 他在信里举了一系列少年骤贵,升迁过速,最后或是骄奢致患,或是功高不赏反受其害的例子,让她注意保全自身韬光养晦,留待合适时机发挥才干,不要被王氏利用,成为王家权势野心的牺牲品。 言辞用语相当恳切,是真的爱惜人才地为她考虑。 王琅拿着信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最后把信重新封好,束之高阁。 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王家若非别无选择,又怎么可能用她?她真正需要的是王家把更多筹码压在她身上,给她更多支持。 # 寻阳是东晋疆域里辖区最小的郡。 包括寻阳自身在内,一共只包含三县,即寻阳、柴桑、彭泽,彭泽还是晋元帝渡江镇守扬州时发现这个郡辖区严重失衡,特意从豫章郡分过去的。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寻阳属扬州庐江郡、柴桑属江州武昌郡,两县隔长江相望,是长江中下游的战略重镇,分属两州两郡管辖会导致军事行动不便,这才合并为一郡,置于江州管辖。 王家把她安置到这个地方,是希望她能在这里施展军事才华,成为北可进秦雍,西可拒荆州,东可制豫州的利剑,无论军事还是政治上都尽可能给她提供了便利。 咸和五年三月,任命陶侃兼领江州刺史的诏书与改寻阳郡为寻阳国的诏书同时到达江州。 王琅的官职从寻阳太守变为寻阳内史,职责虽然不变,但封国在行政上属于藩王管辖,藩王留在京师,管辖权则归于内史,不受地方上节制,府内置主簿、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门下史、记室史、录事史、书佐、循行、干、小史、五官掾、功曹史、功曹书佐、循行小史、五官掾等属官。 王琅也没有辜负王家的期望,借助郭默之事树立的威望成功在寻阳站稳脚跟,赢得吏民信任。 不满于她女子身份与年轻年龄的反对者大有人在,前前后后策划了不少阴谋手段,从她升堂的第一天就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超过一半属官直接不到场,让太守府内冷冷清清。王琅放过找借口请假不来的几人,彻查其他无故不来的属官,将他们任上的得失功过全部评定清楚,一条条让小吏在堂下高声念出。 本来晋朝官员玩忽职守是常态,许多名士都有类似的事迹流传,并不妨碍他们的名声,但寻阳毕竟是军事重地,这样一条条念出来就算士林里不当回事,在当地民间也完全声名扫地,好事之徒蜂拥而来,好的跟着叫好,坏的起哄唾骂。不止寻阳一地,整个江州官场都被她的手段震慑,虽然心里还是不服,但吸取教训,不肯再做出头鸟明着反对她,而是鼓动州郡里的豪侠找她约战击剑。 这种事无论输赢,对王琅都一点好处没有,只要沾上就会拉低她的声誉。 不过王琅新到寻阳,身边可用的人少,有心收服这些人为自己所用,于是接受挑战,利用晋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对美丽事物特殊偏爱的心理,在想看的人都能来看的公开场合以最漂亮利落的方式击败一人。又和其他挑战者约定,只有胜过败者才能挑战她,输了必须服从赌约接受管束,由此逐渐赢得江州豪侠与好事少年之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越是制造事端,越是给了她向江州吏民展示自己才干能力的机会,几轮交手之后,她在郡里的威望不降反升,越发稳固。于是各种各样的刁难要么消失,要么转为隐蔽。 到了半年之后,唯一还让她比较头疼的是时不时上门拜访,与她清谈辩难的士人。 这些人有的出身当地世家望族,掌控乡野舆论,是王琅想要笼络的对象;有的在朝野关系广阔,深得士人之心,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况且晋人拿清淡当乐事,即使桓温得势以后也不免要经常参加这些活动,不会随便拒绝,王琅也只能尽力为之,每天拨出一定时间研究清淡,锻炼口才,以便赢得这些人的好感。 九月下旬,王琅在府中收到名士殷羡的拜帖。他从豫章前往建康,因为听说她的名声,特意绕了点路来柴桑拜访她。 王琅对殷羡不是很了解,但是知道他儿子殷浩日后声望极高,与谢安出仕前相仿。单论他自己也是深受陶侃信任的长史,望族陈郡殷氏的名士,放到司徒府里算不上起眼,但她府中还是第一次接待这种地位的客人。 她放下手头事务,主动去门口把人迎到堂内坐下,陪他天南海北聊天。 昨天郡里上半年的官吏考评刚结束,她和每个属官都一一谈论了得失与下半年规划,此前几天也都在忙碌郡务,有段时间没和人清淡,感觉颇为生疏,遇上殷羡这样的名士不得不打起精神,调动脑力。 她心里哀叹这些事情没完没了,不知道哪天才是尽头,忽然看到司南拿着一份拜帖走过来,对她悄悄使眼色。 又是什么人来了? 王琅眉毛微挑,右手拿过拜帖,让有字的一面背对殷羡去看,只见上面用一笔俊秀的行书写了“山阳王弼”四个字,同时听到司南附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说与公子有前约,愿为公子解围。” 王琅略微一愣,没想到时隔半年,他居然还是来柴桑登门拜访了。 不过他为什么还用王弼这种假名?而且还加上郡望堂而皇之地写在拜帖正面,唯恐他人不知一般。 王琅蹙了蹙眉,隐约猜测到他的用意。 只是…… 要相信他吗? 殷羡见她有事,端起旁边茶盏饮茶,顺口问道:“琳琅有客人?” 王琅犹豫半秒,心里拿定主意,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是位故人。”转头对司南道,“请他入府。” 第34章 未必如是 那日在庐山月夜见过的少年施施然从旁屋走了过来。 他似乎特意避开日光,沿有树荫的一侧踏上走廊,秀逸的容貌却没有因此失色,反倒更显得神姿端达,引人注目。 堂内除了坐在主位的王琅,客位的殷羡,还有负责陪坐的内史府主簿桓戎、书佐梁燕,加在一起一共四人。 王琅故弄玄虚不说姓名,她府里的两个属官自然不会没眼色到追问是谁。殷羡来者是客,王琅不介绍,他也没立场询问王琅的客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好奇地看着少年入府。 王琅本以为他人在府外,刚投了名帖来拜访,没想到他居然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屋走过来。她目光微转,不动声色看了来送拜帖的司南一眼,司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王琅心里顿时知道,一定是少年用了某种理由,让她府里的这些仆从没有立刻来禀报,而是放他入府在旁屋等候。 她当初在少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于废弃道观外旁听他与葛衣士子清谈,这次少年就反过来到她府中旁听她和殷羡清谈,毫无疑问是在回敬她上次的偷听行为。 该怎么说呢…… 这鬼好像还挺小心眼。 王琅对自己贸然同意他入府的行为隐约有点后悔,但这时候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让少年出去,只能用眼神示意司南去给少年准备一张席位。 不料少年完全无视了给他准备的席位,一路径直走到她身边,与她同席坐下,态度自然无比,仿佛行为中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作为客人的殷羡与内史府的两名属官都不知道少年底细,以为他与王琅本就相熟,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既然王琅本人没有表示不满,他们自然不会多事指出其中的问题。 而王琅纵然心里再有意见,但这种局面下,她万万不可能去驳少年的面子,自己打自己的脸。 于是她只能若无其事地往旁边挪挪膝盖,给少年让出半席席位,脸上还得保持笑容,好像与少年是渊源深厚的旧友,主动给他让出位子,邀请他到身边坐下。 如坐针毡大约就是这样的处境。 王琅用眼角余光去觑少年,少年连个眼神都不回给她,而是直接向对面的殷羡道:“客人刚才的话语,某不认同。” 语气平平淡淡,配上他的话语内容,倒比王恬那种摆在明面上的傲慢更加气人。 殷羡直接皱眉,只是顾及琅邪王氏的地位不可能结交庸人,指不定少年身份高贵,不好随便得罪,这才没有拂袖而去,然而语气里已有了三分不悦:“倒要请教阁下高见。” 少年面不改色,针对他刚才的观点一条条反驳,就连桓戎、梁燕这样不擅长清淡的人都听得连连点头,感到少年说的条理清晰,观点连贯,是殷羡理屈。 殷羡几次想要反驳,但又觉得抓不住少年的破绽,皱着眉头仔细思索。 见他不回答,少年又根据王琅在清淡中所持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比他那晚在庐山道观与葛衣士子清淡的水平明显高出不少,赶得上司徒府内进行的清谈,甚至少有胜过。王琅心里暗自惊讶,怀疑他事先做过精心准备,但又不知道他怎么能押中殷羡今日的论题。 殷羡比她更惊讶,已经不再有反驳少年的打算,而是改换上求教的态度,客气地询问少年名姓。 便听少年回答:“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 王琅心说一派胡言,她昨天根本没有见过少年,更别提跟他彻夜清谈,分明是连续几天熬夜处理公务才会那么疲惫。然而迎着殷羡与两名属官的惊异目光,她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没有破绽的谎言,只能微笑不语,任由三人自己理解。 而直到这时,少年终于第一次看她,十分矜持地向她微微颔首:“君自珍重。” 言毕起身离席,飘然而去。 王琅玩这类套路不止一次,经验算得上丰富,手下侍奉的人也都善于察言观色,自主配合,王琅一个眼神过去,司南就会意地无声告退,跟上少年处理可能遗留的问题破绽。 王琅则留在内史府中,与殷羡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运用在司徒府做王导掾属学到的语言技巧把人绕到云雾中去,感觉好像她说了很多,仔细一想有用的信息一个字没有。 等送殷羡离开内史府,王琅终于有了一点自由时间,唤来司南询问少年的去向。 司南脸上先是一片茫然,随后小心翼翼试探:“那位小郎君不是百年前那位天才的鬼魂吗?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婢子该如何知道他的动向?” 你真信他的鬼话啊? 王琅错愕地看着她,意识到这个向来很灵慧的侍女很可能误解了她的意思。 回想起来,她和王允之装神弄鬼那次刻意隐瞒了家仆,在庐山则是她自己孤身行动。按照晋人主流的鬼神观,神仙鬼怪都真实存在,有时甚至会与凡人一起生活相处数年之久。 而王弼鬼魂现身与人清谈的故事早在西晋时候就有流传,主角是初次前往洛阳谋求出仕的陆机,大致情节是陆机入洛途中遇到一个少年与他谈玄论道,没谈论多久就让陆机心悦诚服,两人欢谈一夜,直到天亮少年才离开。陆机向旅店里的人打听附近住户,得知一路上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只有山阳王家的坟墓。陆机回首来时的道路,确实没有人烟,于是相信少年是王弼本人的鬼魂。 有这样的案例在先,不了解内情的人真将少年认作鬼魂也不奇怪。 王琅深吸一口气,压住涌到喉边的连篇吐槽,用如常的语气向司南道:“将他从入府到离府的全部行为跟我讲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司南躬身应是,语言如王琅熟悉的干练明确:“回禀公子,殷长史入府不久,门房拿那位郎君的名刺和公子的手书来寻我。我看手书确实是公子的字迹,里面吩咐的事情也简单,只是邀请那位郎君来府上做客,又让我听从他安排。我想如果不是大事,倒也不必专程打扰公子,因此随门房到门口去见那位郎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蚕茧纸呈给王琅。 王琅如今对这名少年的事情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地展开信纸,去看据说是自己字迹的手书。 蚕茧纸是王家惯用的信纸类型,字迹也的确和她的字迹有七八分像,而且还不是她早期融合尝试阶段的书体,而更接近她最近一年的字迹。换成她自己或是其他精擅书道的王家子弟,不难辨别笔迹优劣,识破真伪,但在不曾接受专门训练的仆从看来,分明就和她平时的手书一模一样,没有区别。 她去年在司徒府,今年在寻阳,私人书信写得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另外给朝廷的奏报亦有几封是亲笔书写,内容长的接近万字,不过那些奏报用的是隶书,不是手书上的行书。 不知道少年究竟从何处得到她的笔迹,竟能伪造出一封手书,成功骗过她的近身侍女。 旧时王谢 第21节 “见面以后,那位郎君没提其他要求,只问府上的客人清谈水平如何。我回答说超过公子今年见过的其他客人。那位郎君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了句「未必」,随后让我带他到能听见堂中清谈的屋子。我想如果是密事,公子不会在堂中谈及,府上其他房间本来也能听见堂中声音,只是不如旁屋清晰,就带他去了旁屋。” “后来发展如公子所知,他让我拿他的名刺找公子,说与公子有前约,愿意为公子解围。公子看过名刺,同意请他入府,我就将他从旁屋带到堂屋。再后来公子示意我将事情传扬出去,让众人都知道那位小郎君是王弼,我追到后门,没见到那位小郎君的踪迹,果然是来去无踪的鬼魂,就唤府中其他仆役一起寻找,都没有找到,现在府里的仆役都知道山阳王弼的鬼魂来帮助公子了。” 她示意的是那个意思吗? 王琅气得简直说不出话,头一次认真反省自己治家方针的弊病,决定要从里到外好好重新整顿一番,不能再让类似的纰漏出现在她府上。 隔了一会儿,感觉心情平复一点,她不死心追问:“可曾问过门房,他是否留下其他话语?” 司南道:“问过,门房说他径直离去,什么都没说。” 王琅抚了抚额侧,声音恢复平静:“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等房内只剩自己一人,她又展开那封模仿她自己的手书看了一遍,终是忍不住到紫府与姜尚谈论这桩奇事:“我本以为他是拿这件事做进身之阶,来寻阳投奔明主,成就一桩君臣相遇的佳话,结果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到底是不是来投奔我的?” 姜尚素来懒得搭理她的荒诞想法,这时候也实在是无语至极,难得给了一句评价:“年轻人有信心是好事。” 王琅不高兴:“我只是做做梦会有萧何荀彧来主动投靠而已,这难道很过分吗?” 姜尚是真的不想理她了,直接回到书案前继续他的修复工作。 王琅自讨没趣,悻悻地切断和他的联系,到前院牵马呼唤从人:“司北,走了。” 第35章 恨与不恨 王琅截到少年之时,他正坐在舷窗边对着江景临风饮酒,姿态优哉游哉,从容闲适。 王琅环视一眼舱中布局,接着便如进自家般走到少年对面坐下,在他怔忪的目光中微笑:“一个人饮酒未免太过寂寞,我与郎君共饮如何?” 少年手中的酒杯停住,神情里的舒畅闲适也随着他的叹息褪去,只有目光自她进入舱房起就一路跟随地凝在她脸上,始终不曾离开分毫,然而那目光中也不免染上几分好奇:“我自问行事还算谨慎,不知哪里露了行迹,引得府君至此,还请府君教我。” 王琅已经习惯了他的长久直视,这时候也不觉得被冒犯,大方回道:“郎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比真正的神女还要潇洒,而我固守在这方寸之地,若连其上人员的流动都不能掌握,那我付出的代价岂不是毫无意义?” 所谓势门,是真的能以权势压人,掌控生杀予夺大权。 王琅在寻阳经营半年,寻阳枢干要道遍布她的耳目,说是樊笼罗网也不为过,以有心算无心固然能够瞒过她的耳目,一旦攻守易势,轮到她有心找人,可以调配的资源力量远非个人智计所能相提并论。 不过这样说话显得煊赫太重,于是她又含笑补上一句:“况且郎君风姿出众,想要混同在众人之中也不容易。” 少年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垂下眼帘,低头将酒杯里的残酒饮尽,方才缓缓开口:“无名之辈,蒹葭之姿,岂敢当尊驾此言。” 王琅微觉讶异:“你还不准备告诉我真名?”停了停,她想起一种可能,蹙眉道,“你该不会是庾家的人吧?” 王导和庾亮是多年好友,王庾两家也相互渗透,拿到她的手书并不困难。江左的士族子弟但凡想要出名,不可能不到京师拜谒王导,王琅在司徒府做了半年掾属,江左才俊见了不少,就算少年不想做官,但如此工于清淡,不可能不做名士,也就不可能不拜谒王导。 王琅粗略一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庾家的小辈她还没见过。毕竟她能见外客的时候庾家已经离开建康,没机会见到。 少年沉默一会儿,声音变得冷漠,目光也锐利:“天下难道只有王庾两家有人才吗?” 王琅没料到他对这个话题会如此敏感,随后不由失笑:“那倒不会。只不过除了庾家的人,我想不到还有谁需要对我隐姓埋名。” 她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神色里一派光风霁月,连带少年也受她感染,唇边泛起淡淡笑容,揽袖执壶为她斟酒。 王琅端起杯子嗅了嗅,竟然没有酒味,再靠近唇边浅浅沾了沾,似乎也不是茗汁,而是纯粹的清水。她放下杯子,看向对方:“郎君当日为何而来,今日又为何离去?” 少年迎上她的视线,神态平静柔和,仿佛舷窗外流动不息的江水:“有人对我说,与君生于同时是幸事,不曾见君是憾事,所以我来寻阳。那晚见面之后,我换了想法,君与我生于同时,君却不曾见我,我为君感到遗憾。如今君已见我,我心无憾,故而离去。” 他说话的语速比常人慢,但情意可达,风仪可观,听来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耐。 王琅静静听他说完,随后偏了偏头:“君非恨我不见君,恨我不知君罢了。而君却不欲知我,襄助之后杳然离去,甚至不肯告知姓名,是我无益于君。虽然如此,若郎君哪日厌倦做鬼,想要做人,还是可以找我。” 说到最后,她笑了一下:“人鬼毕竟殊途,或许都做人之后,郎君又会改变主意,愿意与我相知了。” 离开客船,王琅自跟从随侍的亲卫手中接过缰绳,驰马返回内史府。 少年显然是南渡侨门的世家子弟,调查出他的身份不是难事,但既然人家不肯说,她也没必要多此一举非要探究清楚。只是,不可避免地,她对少年为了见她一面能够千里迢迢来到江州,见面之后拂衣而去不留一言的洒脱有几分羡慕。 对于王家这样的势门而言,需要族中子弟尽快出仕,占据要职,维护家族地位。对于次一些的世家而言,太早出仕反而容易招致祸端,即使再怎么谨慎小心,也时常沦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不如先以白身做名士蓄养时望,等声望高到足以保护自己再入仕途。 如此一来,他们就有大量的时间与大好的青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反观王琅自己,连参加唯一兄长的婚礼都要想尽办法,费尽周折,最后依靠把婚礼时间安排在腊月,借助新年所有官员都放小长假的机会才得以实现。 她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有些难过。 但她转念一想,年底就能和阔别两年的兄长以及其他亲友见面,情绪顿时又变得飞扬。 # 王琅期待返回建康参加兄长王允之的婚礼,内心已经期待了好几个月,连行李礼品和车马舟船都准备了好几轮,只是官务在身,不由自主,要等到年底蜡节前后方可成行。 谢安却没有她这样的约束。离开寻阳以后,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了一些想法,便没有按原计划回到会稽,而是派了一名家仆回家报信,自己先去京师建康,与父亲谢裒见面,请他不要急于定下自己的婚事。 谢裒对这个素来让他省心的儿子态度很开明,和他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奴也要学仁祖,等在建康扬名之后再择妇吗?那样倒是有可能结到门第更高一些的人家,但也可能错过好姻缘,让其他人捷足先登,一味等待未必是上策。” 谢安心道他顾虑的就是父亲遇到自认为最合适的姻缘,直接替他定下,因此早在路上已经想好理由,不疾不徐对父亲道:“儿意有所属,只是对方门高,不能贸然求娶。又关乎女郎名节,不敢传于人口。” 谢裒对他连父亲都不肯明说并无不满,反而更在意他前半句话,好奇道:“多高?” 谢安道:“曾与诸葛氏争姓族先后。” 谢裒摸摸胡须,他最近正好也对诸葛家有些想法,看中了诸葛道明的小女儿。 原先诸葛道明的长女嫁给庾亮长子庾会,前两年庾会在苏峻之乱里遇难,诸葛氏年轻守寡,陈留江虨向诸葛道明请求将诸葛氏改嫁给他,前前后后请求多次,诚意极深,最终打动诸葛道明,亲自写信给庾亮,希望他能同意庾家长媳、自己守寡的女儿改嫁。 庾亮很快回信:“贤女尚少,故其宜也。感念亡儿,若在初没。(您的女儿尚且年轻,这样做确实适合。只是感念我过世的儿子,好像事情还发生在昨天一样)” 虽然还对庾会之死心痛不已,但没有阻止诸葛氏改嫁。 这也和当时晋人的主流风气与社会现实有关,丧乱太多,人丁稀薄,上至王侯贵胄,下至贫民百姓,鳏夫再娶,寡妇再嫁都是寻常事,连帝王之家也不在乎这一点,如后来被追为皇后的甄氏原本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曹操攻下邺城之后被曹丕所纳,东吴、西晋后宫里都不乏类似之事,时人丝毫不以为怪。 陈留江氏的郡望当然赶不上琅邪诸葛氏,更何况还是诸葛氏里最显达的一支,但诸葛道明为了江虨对他女儿的深情,竟然同意了这门婚事。 谢裒自忖陈郡谢氏和陈留江氏差相仿佛,他尚未定亲的几个儿子当中,谢安、谢万的品貌显然比江虨出众,唯一可惜的是诸葛道明的二女儿已经嫁给羊楷,只剩下小女儿年龄尚幼,待字闺中。而谢安、谢万今年已经到了可以许婚的年龄,和诸葛家小女相差太远,不然只要有希望和诸葛家结亲,他很乐意让儿子等上几年。 现在谢安说和诸葛家曾争姓族先后,谢裒顿时觉得确实不能贸然求娶,只要事情能成,多等几年好好筹划也没关系。 不过有名的世家就那么多,他对几个儿子的婚事十二分上心,大部分一等世家子女的婚姻情况他都了解,想不出有哪户人家和诸葛氏门第差不多,又有女儿在适婚年龄,于是向自己的三子进一步试探道:“在诸葛氏先还是后?” 谢安回答:“彼家以为彼先,诸葛家以为诸葛先。” 谢裒点点头。现如今除了琅邪王氏是为江左第一高门毫无争议,其余姓族的先后高下都没有特别明确的定论,只能大概分出一等、二等。 哪怕比诸葛家略低一些的门第,对陈郡谢氏而言也属高攀,完全值得等待。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世家贵女都养在深闺,外人绝难有机会见到,谢家目前结亲的圈子里也没有诸葛氏那种层次的人家,谢安是怎么知道对方的? 谢裒抚摸胡须的手停住,认真地看向自己的三子:“阿奴有几成把握,要不要阿父替你找人请托。” 谢安含糊道:“二三成,还需等两年再看。” 二三成啊…… 谢裒心里觉得有点低,但如果是诸葛家那样的门第,只有二三成把握反而是正常情况。江虨求娶诸葛氏竟然能得到诸葛道明点头同意不也是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吗。 反正他现在也没有特别属意的人家,等两年就等两年。 谢安看父亲的反应,虽然在他意料之中,但这时候还是松了口气。 他倒没有非王氏不娶的心态,只是不想那么快结亲。 对父亲谢裒的话语也算不上欺骗。 琅邪王家的王导确实曾经和诸葛家的诸葛恢争论过姓族先后,不过那是二十年前渡江之初的事,而且那时候在世人眼中就已经公认王前葛后,王家地位更尊。 王导因为王家与诸葛家都出自琅邪,三国时期王家不如诸葛家,永嘉前后诸葛家不如王家,这才拿族姓跟他戏争先后,只是诸葛恢嘴上仍不肯退让,觉得自家更强罢了。 抬出诸葛家于他是一种险招。 因为当世与诸葛家门第相仿的人家并不多,容易被父亲谢裒用一一排除的方法察觉到并无这样的适龄女郎。只是他估计以谢家的门第,和诸葛家差不多的亲事目前还结不成,父亲纯粹是一厢情愿觉得有希望和诸葛家攀亲。那么他说是和诸葛家差不多的人家,即使父亲遇到非常好的亲事,但想想更好的诸葛家,应该也不至于贸然替他许诺出去,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要去从兄谢尚那里,他有些事想向对方确认。 # 谢尚看到谢安,倒比谢安看到他还高兴,直接向他笑道:“安石竟然已经来了建康,真是巧了。” 谢安微微一怔,奇道:“何事凑巧?” 谢尚道:“王渊猷与荀氏女的婚事定在年底,琳琅向吏部请求允许她离开治所,到建康参加兄长的婚礼,吏部已经批复。安石去年来建康不是还遗憾不能见到小王掾吗?这次可以如愿以偿了。” 谢安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顿了一下才用如常语气问道:“仁祖与王家有故,自然在邀请之列。家父与王车骑这一支素无往来,登门道贺怕是有阿谀之嫌?” 王舒在苏峻之乱后升官车骑大将军,因此谢安不再称他王府君或王会稽,而称王车骑。 谢尚道:“无奕在剡县做县令,向上司祝贺本是礼节,不去才失礼,怎么能说素无往来。王渊猷那个人性子冷,自己喜事上总不能再给人脸色,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听说这次婚礼本来要在山阴办,王家为了照顾新妇第二日回门,特意选在建康。不过大家私下里都在说,是建康想见琳琅的人太多,丞相成人之美,这才拍在建康。” 见谢安还没什么特殊反应,谢尚心里赞赏这个从弟真沉得住气,为他打算道:“去司徒府初次拜谒是大事,安石现在登门还稍嫌早了些,去王车骑府上却没这个顾虑。况且有琳琅在,她是从不会让人失望的一个人,靠转述很难说得清,还是要亲眼见到才能明白她的特殊。” 谢安听得有些意动,但一想到自己会以谢尚从弟的身份被介绍给她,心里顿时十万个不乐意,婉拒道:“多谢兄长美意,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她在建康亦有旧友,素未相识之人倒不必凑这个热闹。” 谢尚见他如此,心中略感意外,不过也点点头,尊重他的想法,并感叹道:“叔父诸子之中,就属安石最有主见,行事想法常常与他人不同,日后成就一定也最高。我过去听琳琅谈及,琳琅亦如此想,还说有机会让我带你见她。” 谢安愕然抬头:“她知道我吗?”继而抬手抚上前额,闭了闭眼,自认为了悟,“都说仁祖与她交情莫逆,果然如此,是仁祖同她提过罢。” 同时心想难怪特意来跟他说这件事,原来是美人有言在先,要去向美人表现对她言语的上心。 谢尚对他千回百转的想法并无察觉,坦率回道:“我是有同琳琅提过还有叔父在建康任官,亦说起叔父长子无奕在剡县为县令,不过我说起之时,琳琅已经颇有了解,安石之事还是她先同我说的。” 谢安沉默片刻,问:“她如何说我?” 谢尚忍不住笑了:“安石刚刚不是还说此一时彼一时,对她入京之事兴趣缺缺吗?这时候怎么又在乎起她说什么了。” 谢安:“……” 第36章 谎言千遍 谢尚没让他难受多久,就爽快地给出了答案——既因为他性格与人为善,也因为答应本身有趣:“是无奕为剡县县令时之事,无奕罚一犯法老翁饮醇酒,过醉仍未停止,安石当时坐在无奕膝边听他断案,为老翁求情。” 说到这里,他含笑看向谢安:“安石可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谢安还未回答,白皙的肤色先一步出卖了他,双耳染上一层霞红。 谢尚看得暗暗好笑,这个从弟遇事向来镇定从容,面薄如此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遇上当然不能放过,便假装没注意一般,仍用刚才语气道:“琳琅素来耳目广长,随王车骑在会稽那两年,对会稽吏民可谓了如指掌。她与我提及时,不仅复述了安石当日的话语,连安石年仅七八岁,着青布绔坐兄长膝边这些细节都未出错。” 谢安的脸彻底红了。 晋人特别喜欢品藻人物,也就特别喜欢传名人事迹,并且传的时候讲究身临其境,各种小细节都不放过。谢家在建康不算名流,但在会稽门第不低,对会稽人流传他的这些事,谢安知道,也乐见其成。名士之名就是这样从地方到全国逐渐传播的。 王琅注重培养耳目、消息灵通的特点,早在她替谢尚给褚家传信那次,谢家人就颇有感触,这次前往柴桑筹备万全、却被在江上堵个正着更让谢安有了切身体会,因此知道从兄谢尚所言多半就是事实。 旧时王谢 第22节 本来事是好事,名是美名,没什么可怪之处。 但一想到她当时已经是誉满扬州的司徒府掾,却和他的从兄谢尚谈论他七八岁的事,还……还连他穿什么都拿出来说。 谢安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仍然不免生出几分又羞又气情绪。 倒是谢尚虽然奇怪他反应过度,但想想自己至今也常为她心绪起伏,顿时先存了理解之心,不仅见好就收,更温言勉励道:“琳琅谓卿日后德望、雅量都不会缺,只是雄心壮图稍逊。按我说雄心壮图才是肇祸之由,连魏武那样的人都无可奈何,本朝更是靠宽政息兵取悦人心而得国,安石这样方是最佳。” 三国豪雄不能使天下统一,反而在欺负孀妻弱子的司马氏手中三家归晋,四海归一,这让晋人的观念相比汉魏时人产生很大转变。 “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士大夫之心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士子之心取代,不仅寻常百姓不再关心帝王家姓,连谢尚这样事功心很强的人想的也是提振门户,扬名显亲。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 谢安听到此时终于开口:“若连当轴士族都无一丝志气,徒作楚囚相对,也无今日之江左。她自己有宏才伟略,自然期望遇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人。” 一开口却是为王琅辩解,认为她出身当轴士族,没有这样的志气才让人失望。 谢尚心中越发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向他点头道:“安石方才说素未相识,不必相见,对琳琅的心意却了解得胜过相知多年之人,可见古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言并非虚妄。” 谢安已经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在心思未定时登门拜访这位从兄,明知道对方最擅长察言观色,还自己撞到他手上。 但他性情到底坚韧,难为外物动摇,几句之后终是平静心湖,顺着谢尚的话语直言指出:“事到如今,明眼之人谁看不出王寻阳的心意。然而三年之前,了解她心意的除了王家之人,莫过于仁祖。” 谢尚脸上的表情收敛了。 他看着自己这个从弟,想起好几次谈话中走神之后,再回过神,总会对上对方若有所思的目光。 果然,就听谢安问道:“仁祖蹉跎三年未娶,可是为了王寻阳?” 金风细细,摇落一地灿烂黄叶。 谢尚沉默到杯中茶水从滚热至冰凉,阳光从窗口倾斜投射到身上,才从芜杂思绪中恢复清明,姣好到妖冶的眉目略微凝起,流露出一段天然风流:“怎么人人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王渊猷问过、袁彦道问过,现在连安石也来问我。王渊猷问我是因为他妹妹无人堪配,袁彦道问我是因为他想嫁妹给我,安石又是为了什么?” 谢安平静回视,眼眸如湖海:“为了不留遗憾。” 谢尚将他的答案在内心回味一番,自己放下杯盏,向后方凭几一靠,颀长秀拔的身姿有如玉山将倾:“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自己。” 他本性率真,对着比自己年少许多的从弟并无轻视,王允之是当轴士族琅邪王氏子弟,袁耽和他快成姻亲但毕竟还是外人,倒是谢安与他同宗同族,情真意厚,为人行事又可信赖,让谢尚将无人深夜里一遍遍自己重复给自己听的话语对他也说了一遍:“琳琅昔日说我在野可为名士,在朝可为名臣,在方镇则可为名藩,我以她为知己。后来我发现这话其实更适合说她自己。” “阿姊第一次见她,陆氏小娘子也在邀请之列,和她在宴席上起了冲突。我一直好奇,阿姊始终不肯透露,不过琳琅入京之后造访陆令府邸,根本没给陆令递名刺,而是直接去后院与夫人和陆小娘子相谈甚欢,以至于陆令归家后惊愕退出,以为进错府邸。”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忍不住笑:“她若不是女郎,名声早已传出闺阁之外,哪里会等到御亭。我和她在司徒府做了半年同僚,自问还算能互有补益,犹如舞乐之相合,她还开玩笑,说她及笄我弱冠,都是一成年就踏入仕途,同命又同路。我心想她虽然是王家人,但有生为女子的劣势,一长一消之下,或许确实能同行相望。后来她在寻阳名扬天下,我才知道她的处境远比我想象中险峻,幕府、郡县、方镇,她现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后要走的路,但每一步都会比我走得惊险,也比我走得快,走得好。” “也是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这条非走不可的路上,我不如她。同行相望之想,终是我的一厢情愿。” 秋叶在他眼中簌簌摇落,铺成满地灿烂,他的目光从这些庭院里的风物上渐渐放远,落到长天更高处,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浓,也越发远:“不过,纵然她最先独享美名,我也不能让她太得意,笑话天下无人。翌日相见,或许在庙堂,或许在沙场,总不会辜负她与我相知一场。” 北伐中原,克复神州在东晋初年还不是一句空谈。很多士人虽然南渡江左,安家落户,但对挥师北伐都有觉悟。 谢尚估计他一定会入军旅,也一定会赶上北伐,而她亦然。 彼时关山雪满,胡笳琵琶,又何尝会输给高楼月明,钟鼓琴瑟。 第37章 士之耽兮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谢尚觉得自己与王琅处境相同,都是涸泉之鱼,羁网之鸟,独自背负着支撑门户的责任,天性里的率真洒脱都是在樊笼里苦中作乐的倚仗,让那些沉重的悲苦不至于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以相互理解。 所以相互勉励。 司徒府内,石头城外,竹格渡口,清溪河畔,多少次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会心处尽在无言中。 但要说除此以外的想法一点没有,连谢尚自己都无法骗过自己。 承认对她动心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毕竟他们有那么惊艳彼此的初遇,那么别开生面的独处,又有那么传诵一时的重逢。 那日婆娑竹影之下,从她眼睫间泫然流下的晶泪仿佛滴在他的心湖,每次回忆起都会荡起阵阵涟漪,让他内心深处对她始终存了一分爱怜,提醒他时时绽放在她脸上的笑容有多么来之不易。 司徒府内的剑舞与琵琶是她与他第一次配合,也是他们之间默契协作的开始。 司徒王导观看完他们的配合之后评价:“琳琅之剑舞发人精神,仁祖之琵琶令人得上。”满座都以为极精当。他自己后来回想,也认为名相不愧为名相,品藻之能非世人所及。 不过当时的他空负察言观色之能,实则完全没有留意到王导做出的评价,还是后来听世人流传才得知——他全副的注意力都被那人吸引,无法匀出分毫。 舞停乐收。 满堂仿佛仍笼罩在潋滟剑光之下,寂静到了极点。 而独占满堂风华的她却携着那夺目逼人的光彩,在他案前倾身,问:“为何用琵琶?” 一瞬间山光海色铺满视线,无边星雨坠落面前。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幽幽香风,从她体表蒸腾的微微热气,以前所未有的仰视角度看她熠熠生辉的双眸,因湿润而格外晶莹的肌肤,垂下几缕碎发的云鬓。 若非琵琶还在手中,他怀疑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她的话语,反而会想要上前拥吻她,让那朗朗日月进入怀中。 好在琵琶营造的意境还未从他身上远去,他听到自己平静如在世外的声音:“剑舞有陇西高昂意,宜用建鼓相合,其次则琵琶。不在军中,故用琵琶。” 她拿着答案满意离去,将他的心也一并拿走。 直到宴席结束,堂前送客,她向他微一点头,随后转身与丞相王导的长子王悦一同返回府内。 漆成朱红的府门阖上,掩住内部的流光华彩。 和他同乡的袁耽站在他身边,声音犹在梦幻之中般感慨:“今日这作陪倒是陪得不亏。这样的倾国名花若不是自己想不开,你我哪得见。” 尽管素来知道这位同乡为人俶傥不羁,自己也因此与他颇为相投,谢尚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嫌他轻佻。 却听他忽然一笑:“今日见了小王,也见了仁祖对小王的态度,我算是放心了。我有两妹,才貌堪配君子,如今一妹已嫁殷渊源,还有一妹闺中待嫁,便许仁祖如何?” 谢尚几乎是错愕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若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点毛病。 他忍了又忍,到底心情起伏,没能控制住:“你到底是怎么说服路永,让他归顺丞相的?” 袁耽哈哈大笑:“当然是我又有眼光又有辩才。”随后便挽住谢尚的手臂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谢尚甩也甩不脱,又不好真把这个醉鬼丢在司徒府门前,于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和仆人一起将他抬到车上,送他回家。 他和袁耽都走王家的门路出仕,但谢尚为人玲珑,长袖善舞,并没有完全依附王家,袁耽却在苏峻之乱后借助游说路永一事成了王导的心腹,有时甚至会参与王家的一些密谋,在王家牵涉颇深。 谢尚对他的人品抱有怀疑,却不怀疑丞相王导看人的眼光。 若非真有过人之处,谁会用一个这么年轻的幕僚,何况还是这种不让人省心的性子。 他到底看出了什么,才会在这样的场景下想要嫁妹给他? 这样的疑问潜藏在谢尚心底,一年之后方被本人解开。 “你和小王以后只会是天人之交,不会有凡俗情爱,而你和那样的殊色有过交往,凡间颜色哪会再入眼,做妹婿岂非再好不过。” 谢尚不得不承认,司徒府网罗的这些名士确实各有独到之处。 这期间王允之来过一次建康,离别之前,谢尚陪他在淮水边漫步。他说了以他的身份不该说,又只有他会说的话。 “山山对你很不一般。我看得出来,她谈你的事总是很开心,遇上什么好事也总会想到你。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只希望山山日后不留遗憾。” “她不会这么想。” “那你怎么想?” “我与她同心,她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不是一家之中真正背负支撑门户重任的人,不会有相同感受。 虽然你是她的兄长,但在这一点上,我才是最了解她的人,是她的同路人。 这是谢尚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却在内心自傲的。 丞相王导的长子王悦需要顾及的事更多,立场比他们更复杂,但王悦对此必定也有所理解。 王琅走后,司徒府从永嘉竹林间移栽了一丛多年生的牡丹到庭院中央。 谢尚时常会去观赏那丛牡丹,看着它一点点在司徒府舒展枝叶,孕育花蕾。 听府中的花匠说,王悦和他有相同的爱好,常常会在翠绿的植株前流连,观赏它在不同光线下的态貌,只是时间通常与其他人错开,知道的人不多。 到了暮春时节,司徒府内群芳尽谢,而牡丹独开,谢尚终于在廊下遇到他赏花。从他那倾心注目的样子来看,花匠所言非虚,而随后王悦对他说的话语,更证实了这一点: “琳琅昔日论花,以为唯有牡丹真国色,任是无情也动人。我让人从林郊移栽了一丛到府内,准备等花开之日剪下来为她簪发。如今斯人不在,唯牡丹开,勉强可以慰藉人的心意。” 馥郁的香气在庭院中弥散。 他想,原来这丛牡丹曾受过她的赞赏,难怪这少人问津的乡野之花竟然能开到司徒府。 又听王悦道:“这株留给琳琅。芳华易谢,不足拟玉石,用来应景倒也够了。” 王导并不禁止客人在府中折花赏玩,但很少有人真的随意攀折——同样的花,生长在司徒府内与司徒府外,身价自然不同。 而在王悦那样说了以后,每个进入司徒府的人都不免要停在庭中赏一会儿牡丹,至于攀折之心则无人敢起。 牡丹诚然美丽,但无法决定自己生长在竹林间还是司徒府。 能定一切者,唯权势而已。 第38章 兄妹团聚 得到离开任地回京过节的许可之后,王琅乘船自寻阳东行建康。 行李、路线、船只,一切都早安排好,又是沿长江顺流而下,虽然秋冬水枯,不如春水涨满,依然有云飞鸟逝,风驰电掣之感。 王琅披上鹤氅站到甲板前端,劲风飒飒前吹,两岸飞速倒退,船头破开水浪的声音与水鸟白猿鸣啼的声音交织成曲,让她忍不住如魏晋名士喜爱的那样发出长长的吟啸声。 书佐梁燕站在她身边陪侍。 他是庇托在王家的佃户之子,因为被王琅发现经常在墙边听她和王允之诵读,又用沙土与树枝独自偷偷练习写字,便给了他将刻在竹简上的书籍转誊到麻纸的抄写活。 魏晋之际的文献书籍几乎被士族垄断,除了《论语》、《周易》一类儒家经典天下传抄,大量珍贵书籍被秘藏不宣,有些极珍贵的秘籍连兄弟之间也不会共享,只传给最爱重的弟子。就如王羲之的父亲王旷将前代记录书法要诀的《笔说》秘藏在枕中,被十二岁的王羲之发现,从枕中偷出来阅读。 王琅让他誊抄的书籍主要是王舒多年从各地辗转收集来的韦编竹简,不像《笔说》、《延年方》那么密不外传,胜在数量可观,内容庞杂,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王琅嫌竹简笨重,不利于她做索引分类与字典式阅读,就想把塞了几屋子的竹简统统都转换成带有索引的纸本。 对王琅,这是枯燥乏味的苦力,对寒门子弟,这是遍求不得的接触书籍纸笔的机会。梁燕对此非常珍惜,办事也办得极为漂亮。 他先是询问王琅何时需要抄本,得到答案后自己估算时间,抄一本背一本,数年如一日的刻苦用心。 旧时王谢 第23节 王琅观察他做人做事,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本来想推荐给父亲做属官,但王舒身边根本不缺人,也没有身份低微到梁燕这种地步的门生。所以她干脆照旧给自己用,受任寻阳太守之后就提拔他做了书佐,回建康也专门带上他。 “公子今日心情很好。” 他在寻阳和其他属官一样称她府君,无外人时恢复了家内旧人对她的称呼,仍称公子。 “枉你抄了一屋子书,话竟还说得这么朴素。我昔日听过一首七言,是某个流放途中遇赦的士子所赋,其曰「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真是仙气挥洒,流丽快意,道尽归人胸中畅快。” 梁燕已经习惯了她的性格,回话仍是他自己的步调,未受王琅影响:“公子是仙人,自然喜爱仙气之语,我辈勉强为之也不过东施效颦,徒惹人笑。不过公子想要朝发夕至,或许能得偿所愿。” “哦?” “公子从叔王平南曾从寻阳南下,平旦出发,日暮抵京,走的正是公子这条路线。” 王平南就是王廙,王览第四子王正的次子。王览这一支以下,王导是长房长子,王舒是三子长子,两系人丁都单薄,唯有四子王正这一支在东晋留存长远,后代里多有出名之人。 王正长子王旷死于南渡之前,但王旷之子王羲之天下知名,世系一直流传到唐。 王正次子王廙被称为渡江书画第一,曾教王羲之与晋明帝司马绍书画,音乐、射御、博弈、杂伎无所不精。尽管在任肆意诛杀异己,大失人心,但在朝中却名声极佳,被晋明帝司马绍怀念为“盛年隽才,明古多通,味之不倦”,追赠侍中,骠骑将军。而他几个儿子的子女后来与谢家结亲,成为王谢世代联姻之始。 王正三子王彬现任尚书右仆射,其次子王彪之是谢安主政时期王家官位最高之人,协助谢安与王坦之一同对抗桓温。 对这样的族人,即使王琅对他政治才能与人品评价很低,但不妨碍王琅熟记他的各种逸事。 梁燕所言的事迹王琅知道,发生在晋元帝刚镇扬州不久,东晋还未建立时期,建康还叫建邺。 王廙乘船沿长江南下,早晨从寻阳出发,迅风飞帆,日暮就抵达建邺,他倚靠在舫楼上长啸,神气俊逸。王导和庾亮当时都在,王导对庾亮说他是在感伤时事,庾亮则直白地指出“正足舒其逸气耳”。 这是非常典型的晋人风度,后来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被认为与他风概相同。 王琅看梁燕神情,就知道他也对这种行为虽然不打算效仿,但却在时代风气影响下并不反感,甚至谈及时颇有欣赏向往之意。 杜牧所谓“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正是这种时代风气的如实评述。 而梁燕以贫寒之身专心向学,竟然能对这些名士逸事了如指掌,让王琅不免对他更高看一眼,点头赞许道:“早上登船时舵手望过天气,按他的经验,今晚我们可以在建康安睡,无须宿在船上。” # 如王琅所预期,傍晚时分,舫船就抵达建康城西渡口。 黄昏的霞辉在江水反射下更显灿烂,整片天地都仿佛笼罩在流动的暖金之中。一早收到书信的王允之站在渡口边,被扶着栏杆立在船头眺望的王琅一眼看到。 船刚靠岸,缆绳还没系好,她就当先下船,带着乘云御风也有所不及的轻迅畅快迎面扑进兄长怀抱,如儿时般被他抱着转了一圈。 落地站稳后,就听到王允之欢悦中带着疼惜的声音:“都轻了。” 同时感到被江风吹乱的鬓发被他小心地拢到耳后。 王氏子弟素来以放荡不羁称世,这等程度的逾越礼教世人早已见怪不怪,甚至竞相效仿,因此两人都毫不在意,任由重聚之情自内心抒发。 王琅连连摇头,否认道:“是阿兄的气力比以往大了。” 王允之闻言笑了一下,没有如兄妹在会稽出行那样乘马,而是牵着她上了一辆四面垂帷的并车。 冬季昼短夜长,夕阳很快沉没在江面下,需要点灯才能照亮前路。能容人躺卧的并车内也点了灯烛,将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的身影隐隐绰绰映在帷幕上。 王琅在船上度过一天,却一点不觉得累,只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要与王允之说。两人在摇晃烛光映照的狭小空间中诉说别后发生的大小事,很多话在每月递送的家书里已经提过,见面谈起还是一个字都听不厌。 直到并车入府,两人的谈兴还没有分毫消退迹象。到堂中拜见父母,略进饮食之后,婢女为两人重新点燃灯烛,在书房做彻夜长谈。 快到日出时分,想起后日王允之还要去荀家亲迎,王琅终于发现自己光顾着说话,竟把大事忘了,忙恭贺他好事将近,以后人生将多了妻子相伴,一定会更加美满。 不料王允之竟然沉默下来,许久没有接话。 王琅不解他的情绪变化,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婚事有何不妥?” 王允之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才握住她的手,目光里带着深切的怜惜与自嘲:“家门衰微,竟让女子支撑门户,男人只能勉强尽和亲之用罢了。” 时人有一种说法,叫“衰门之女,兴门之男”,是时人观察到的一种现象,意思是说衰微人家的女儿特别优秀出众,兴旺人家的男子则往往出类拔萃。 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案例,因为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门第衰微必然是因为家族中的男子不成器或早逝,没有承担起支撑家族的责任,而这样以后还能被世人所知,没有泯然在众人之间,只能说明这家的女儿接替了男子的责任,让世人感慨这家的家声还没有完全坠落。 王琅外放到寻阳任太守,而王允之留在父亲身边做钱塘令,违反了汉魏以来男子地位更尊责任更重的惯例,是一种乱象。不过乱世里乱象太多,只要能找到借口,一般也就能够被承认。时人替他们找到的解释是侍奉父亲比侍奉君王更重要,所以王允之承担更重的责任,留在父亲王舒身边侍奉,为父亲尽孝,而王琅外放到寻阳,为君王尽忠。 放在注重君权的后世,这当然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魏晋以孝治天下,君权衰微到极点,就如曹丕宴会宾客的时候问客人,君王和父亲都病重,只有一颗药丸能救人活命,应该救君王还是救父亲?邴原勃然回答应该救父,曹丕也没有责怪他,只能听之任之。 王琅平素对这些说法有所耳闻,觉得实属掩耳盗铃,但万万想不到王允之的想法如此激进,竟然能类比到和亲上去,她一时大惊,压低声音问道:“阿兄何出此言?可是有人乱说什么。” 问是这么问,但激进到这种地步,不像一般人能想到,多半是王允之自己的看法。 果然就听王允之道:“事实如此,还用人说吗。我们丞相做得还简省,直接让人到东厢挑选,省了找画师画像的麻烦,不愧为江左管夷吾。” 这…… 王琅勉强笑道:“东床快婿是佳话,郗家姊姊也是佳人,与逸少琴瑟和谐,哪有阿兄说得这么不堪。” 王允之轻哼一声,不为所动:“丞相许婚的时候,他知道是不是佳人,况且就算不是,丞相难道会因此拒绝?所幸亲家确实可靠,也算他和亲和得有价值。” 王琅想要反驳,但想想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当时是江左风流之冠,容止风度极佳,被新安公主司马道福看中,硬生生让他和原配郗道茂离婚。即使王献之想到身体残疾者不能做驸马,于是以艾炙足自伤身体来躲避婚事,还是被逼着尚公主,成了司马家的女婿。 但因为这桩亲事,他被一路提拔到中书令,女儿王神爱还做了晋安帝皇后。若按王允之的理论,也可以算是一笔有价值的和亲。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点无言以对。 第39章 亲迎之日 尽管有点被兄长的歪理说服,但王琅并不准备表现出自己的动摇。 她不再接王允之的话,转而去思考致使他这么说的原因。 是和王羲之产生了什么不快? 还是荀氏那边有结亲前未提及的隐患? 或者和现代的很多准新人一样,有点婚前恐惧症,婚期越近越紧张? 王琅满脑子猜测,深恨一回来只顾着和兄长说话,没有先摸清家里最近的动向。 虽然她知道司南司北肯定一下船就在通过近仆之间的渠道替她收集信息,探听消息,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对她现在要做的推测没有任何帮助。 正胡思乱想间,被王允之揉了揉发顶,听到他在耳边轻声问:“找个人侍奉山山吧。” 王琅还没反应过来:“我有司南司北,身边近从目前够用。” 王允之道:“我说的不是那种侍奉。” 王琅愣了愣,从他轻不可闻的声音里猛然领悟,继而哭笑不得:“阿兄是自己娶亲了就来想我的事吗?” 南北朝的各种乱事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想起山阴公主和自己的皇帝胞弟关系极好,觉得弟弟六宫佳丽万人,而自己只有驸马一人很不公平,皇帝想想深以为然,便给她找了三十多个男宠供她享乐。 山阴公主的母亲王皇后好像还是琅邪王氏女,显然是为了维护门第权势,才屈身下嫁给寒门武将出身的南朝皇室,根本没有拿士族教育子女的方式教育皇室子女。 然而在意公平这一点似乎是时人常有想法。 王戎的妻子就对夫妻之间称谓不同的事情十分不满。当时位高者称位卑者为卿,所以丈夫以卿称妻子,妻子却不能以卿称丈夫。王戎妻子爱以卿来称呼王戎,王戎说不合礼法,让她以后不要再这么称,妻子则振振有词回答:“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亲昵你喜爱你,才用卿来称呼你,我不这么称呼你,谁该这么称呢?) 王戎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就听任她这么称呼。 刘义庆编写世说新语的时候把这则逸事记进惑溺,表达自己批评的态度。但事情的发展正好相反,夫妻两人的对话成了夫妻恩爱的象征,留下卿卿我我的成语,卿卿也随之成为对爱侣的代称,直到近代还沿用不衰。 王允之过去不想这些事,现在却为此烦恼,大概是之前和她一样单身,兄妹之间没有区别,如今婚期将近,“自己有的妹妹也要有”之类的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意识到她婚事上的阻碍。 绕了一大圈,连和亲这种惊人之论都抛出来,最后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王琅颇感虚惊一场,放松下来笑道:“我还当发生了什么。阿兄大概不知道,司徒府之前有考虑过这件事。” 王允之挑起眉。 “我也是听仁祖提起才意识到,有一阵子每次到司徒府,座中总有来拜谒司徒的年轻俊彦,春兰秋菊,各有千秋。按仁祖的观点,是故意挑我在的时候请这些人登门,观察我的喜好态度,烧金试玉。” 王允之微怔:“他还与你谈这些?” “仁祖率真,而且这也没什么不可谈的。”王琅说着说着不禁一笑,“我原先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建康城里最出众的年轻人就在司徒府和我做同僚,每次入府都相见,其他人横竖都比不上几名府掾,请来纯属多此一举。不过仁祖提起之后我留意观察了一番,发现确实同他说的一样,是司徒府有意在约形形色色的士族年轻子弟上门。” 生活在东晋这样的时代,若是身边男子太过优秀,很容易引发谢道韫式的不满,即对自己的丈夫看哪都不顺眼,觉得不如出嫁以前的身边人。 王导幕府里的掾属是年轻士子里的翘楚。 袁耽魁梧倜傥,高风振迈,是东晋士族里极少见的雄爽类型。谢尚妖冶流丽,神怀挺率,是王琅心中晋人风流的代表。王濛在时人眼中风姿最佳,轩轩韶举,有如神仙中人。几人之外,常常也会加入集会中的王悦清润如春云,淡冶如春山,让王琅每次到司徒府常常会产生目不暇接之感。 不过王琅无意在自己的婚事上做文章,对男女欢爱也没觉得是生活必需品,因此索性不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类的话语,而是道:“阿兄如今自己都还未成婚,要给妹妹身边添人,至少等阿兄自己有所体验之后再来推荐吧。若是婚前害羞紧张,我倒是可以陪阿兄多说说话。” 趁王允之反应过来发作之前,王琅赶紧一溜烟跑了。 # 亲迎当日,王琅着一身男装,混进男方傧相行列。 婚礼傧相一般由男女方的亲属担任。王舒这一支人丁单薄,他自己只剩下王允之、王琅这一子一女,早逝长子王晏之遗留的长孙年龄尚幼,不知能不能熬过早夭;唯一的亲弟在王敦之乱平定前去世,没留下子息,导致王允之成婚时男方家的傧相只能往王舒堂弟家借了王羲之、王胡之两人。 王舒堂兄王导这一支里,王悦带着异母弟王恬也来帮忙,给男方撑足脸面。 王琅本来犹豫要不要跟在男方傧相行列里去迎亲,按礼她只要留在男方家里,作为小姑等着新妇上门就好,想了想王允之性子偏冷,最好有个嘴甜的在旁边帮衬,给女方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机应变,防止新人太紧张,于是换上男装陪兄长一起去女方家迎亲。 不过事实证明,王琅完全是操心过度。 请来或者主动来帮忙的四人里,王恬和王胡之尚未娶妻,纯粹是来充人头外加熟悉婚礼流程,为自己以后成婚做准备,王悦和王羲之才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帮手。 然而这两人都心情轻松,王羲之还在拿王琅开玩笑:“好俊俏的小郎君,幸好是去迎亲,否则怕要被堵在路上不让走。” 晋人围观美人围观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尤其以都城市民最爱围观。遇上特别喜爱的美少年,建康城的妇人会手拉着手围在美少年身边,等她们欣赏够才放人。至于掷果、掷花、掷香帕等事迹都常有发生,王琅自己在建康就遇到过几次。不过对于迎亲这样的大事,市民们很有分寸,即使不派人事先开道,观者也会自觉围在道路两边,不会堵塞道路,延误吉时,这是首都人民的自我修养。 王琅正待谦逊两句,王恬当即接话:“堵上了也无妨。山山又不是卫玠那等弱不胜衣的人物,不怕被看杀。” 他和王琅年龄相仿,大概处在青春叛逆期,对王琅的态度忽冷忽热,很难捉摸。王琅对他就简单的多,好话照单全收,坏话置若罔闻,该维护维护,该教训教训。 王悦向来不管她和自己二弟之间的事,听任两人内部处理,这时候转向王允之:“渊猷今日娶亲,还是该多笑一笑。看琳琅这么笑靥如花的样子,不知情的人要以为是琳琅娶亲。” 王允之瞥他一眼:“劳烦长豫费心,荀家人不至于以为能得到山山,其他无关之人的看法更不必在意。” 这两个人怎么又较上劲了。 王琅夹在两人中间,笑容不由有些僵硬。 又见王允之转头向她笑道:“山山可还记得四年前在曲阿遇到的那对兄弟?” 你是小孩子吗,王悦说了你,你不给他笑脸,然后立刻转过来对我笑。 还有王悦也是,那么包容稳重的一个人,怎么还先开口挑事。 王琅满腹吐槽不敢说,表面上还如常回道:“记得,年长的那位自称是颍川荀蕤,不就是阿兄新妇的兄弟吗?” 旧时王谢 第24节 王允之点点头:“他们还没见过我。” 居然人都没见过就定亲,古人真的是盲婚哑嫁。郗鉴定下王羲之那次好像也是只让门生到东厢挑人,不仅自己没去,也没让儿子去替妹妹看一眼未来夫婿,心真是大。 正感慨着,王琅突然意识到不对:“没见过?” 王允之:“嗯。” 王琅沉默一会儿,抬手慢慢捂上脸。 她还记得自己在江上唱完改编自王维《少年行》的五言短歌,未免引来追问和麻烦,便故意误导两人,把她和王允之往前朝卫霍时期之人身上联想。 今日见面,不是故人重逢,而是白日见鬼。 # 王琅在黄昏时分乘并车入城,天光昏暗,帷幕四垂,又接近宵禁时间,除了早早收到信的王家本家之人,其余人都不知道她当晚已经入城。 次日有人看到她前往司徒府拜访,小王入城之事才逐渐在建康流传开,让本来想堵城门口围观她入城风采的建康市民捶胸顿足,大失所望。好在婚礼吉时早早卜定,不会更改,有心看玉树的建康妇人少女就围在从乌衣巷王宅到青溪荀宅之间的大路两边,伸长脖子等着看王家迎亲的车驾经过,准备先观赏王、荀两家玉树,第二天再到乌衣巷附近碰运气,看能否有机会撞上小王出门。 他们并不知道王琅也混在男方傧相里,只是为了看去迎亲的王氏子弟,以及回程时将与王氏一同前往乌衣巷的荀氏二玉——荀蕤、荀羡,准备享受珠玉荟萃的盛宴,一饱眼福。 谢安和谢万兄弟没有去看迎亲。 虽然两人都对当轴士族的婚礼仪式怀有好奇,但第一天去观礼的肯定是两家中表亲与王侯贵胄,寻常人根本进不了乌衣巷王宅大门,第二天再去就只能看看新婿新妇,意义大大减少。至于王、荀两家子弟,对他们而言没那么遥不可及,雅集宴会上也有机会见到,没必要凑这个热闹。 在青溪泛舟是谢安的主意,他对弟弟谢万的说法是到青溪看美人。 谢万以为是哪家王侯豪族在青溪画舫上设腊月宴,可以看到技艺出众的美貌乐伎,便开心地跟随哥哥去了,没想到只是一场普通宴会。他心不在焉地应付完饮酒作诗,准备找哥哥谢安抱怨宴会上根本没有美人,为何要拿美人诓他,忽然发现谢安一个人在窗边,目光透过舷窗投向对岸,神情十分专注。 他在看什么? 第40章 花隔云端 谢万好奇心起,顺着哥哥的目光去看,只见荀府门前两方人正在对答。其中一人几个月前与他们兄弟在会稽相谈甚欢,是琅邪王氏年轻一代最出名三人之一的王羲之,风姿超拔俊逸,谢万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为人本也聪明,略微想了一下就意识到王允之与荀氏女的婚期定在今日,这是王氏到荀家迎亲的行列,王羲之是男方请来的傧相。 难道阿兄说的美人是今日嫁入王家的新妇? 可新妇上车会手持团扇障面,进入男方家后才会在新婿面前放下羽扇,称为却扇,只有第一日去新房观礼之人才能看到却扇过程。他们这样从船上看过去,根本看不到新妇的面容,连身姿服饰都不一定能看清,况且也没听说荀氏女有美色,只是贤淑才名在闺中流传。 “阿兄。” 谢万唤了一声,没有从哥哥那里得到任何回应。他心中又惊讶又奇怪,走到哥哥身边加重声音又唤了一声:“阿兄!” “嗯……” 谢安应完之后又隔了一会儿才将视线从窗外移开,很难从中看出任何心思的黑眸对上弟弟:“阿万有什么事吗?” “阿兄看何人看得那般专注,逸少不是在会稽经常见到吗?” 问是这么问,但谢万注意力转移得特别快,心里对答案也没有刚才那么在意,更注重表现自己,卖弄学问道:“早听说齐俗不亲迎,琅邪是齐地旧土,本以为是荀家直接送新妇到乌衣巷王宅门口,没想到王渊猷还是到荀宅亲迎了。” 按周代士大夫的婚礼礼仪,亲迎之日,新婿要穿黑色礼服,乘黑漆车,前有人手执灯烛引导,后有从车跟随,一路前往女家迎娶。 齐地的风俗则和中原地区不同,有“齐俗不亲迎”的说法。《诗经·齐风》中就有“时不亲迎也”的记录,反映春秋时期齐国女方人家根本不知道新婿是何面目,直到送亲队伍进入新婿家门,妻家才能一睹新婿真容。 先秦距离东晋已有数百年,婚礼风俗早已产生巨大变化。 拿诗经时期的齐地民俗来对照当世风俗,除了卖弄自己以外没有意义。 谢安早知道他喜欢炫耀,于是也不戳破他的心思,点点头肯定道:“王氏自南渡以来虽然致力于融合南人北人,接纳了许多南人风俗,婚丧上仍多用北方洛阳风俗。荀氏是汉魏旧族,在洛阳居住的时间比王氏更久,对礼仪的了解也比王氏更深,大概因此两家才都遵从了洛阳风俗。” 同弟弟说完,他又将目光移回窗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看。 谢万想起刚才的疑问,心中越发纳闷起来,再次问道:“阿兄在看王氏子弟还是荀家二玉?” 自己也再次将目光投注到对岸,正巧看到着新婿礼服的王允之旁边立了一人,与其他几名王氏子弟着相同颜色的大袖襦,身量也相仿,但论起风姿容貌,竟然丝毫不输给被时人誉为“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王羲之,甚至犹有胜过。 他惊讶地贴近舷窗,想要打开窗户探身出去,好看得更分明一些,被哥哥谢安抬手按住窗格,不让他打开。 “阿兄可知王渊猷旁边是何人?王家最负盛名的除了逸少,就是丞相长子王长豫,但他面相看着比逸少年轻好多,年龄和王长豫对不上。” 谢安仍注视对岸,没有移动视线,唇边则染上一丝笑容:“和荀蕤说话的那个才是王长豫。” 荀氏比王氏好认许多,当先一人是代替过世父亲荀崧主事的荀蕤,旁边不及他肩头高的是荀崧幼子荀羡。谢万殪崋顺着哥哥的提示先找到荀蕤,然后便看到士族年轻一代中第一人的丞相长子王悦。 他轻轻“啊”了一声,觉得所见之人确实符合时人对王悦的描述,让人可以遥想他父亲王导。 “那王渊猷旁边是?这样的风姿,又出身王家,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吗。 谢安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中带上几分复杂,声音却滴水不漏,以他惯常的语速缓缓道:“当然不是无名之辈。” 谢万不满:“王家有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在他那个年龄段没有特别出名的子弟。” 谢安道:“阿万再想想。” 谢万道:“再想也……你是说那是小王!?” 谢安没有再回答,谢万也不需要他回答。他睁大眼睛,和哥哥一样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个秀拔高挑的人影,边看边忍不住和哥哥感慨:“难怪那么多人大冷天守在朱雀航边,只为看她一眼,确实是殊色。” 船上其他人在他震惊扬声的那句话也发现王家迎亲队伍里混进了一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继而有见过王琅的人根据他的泄露辨认出确实是王琅本人,整船轰动,纷纷吵闹着吩咐船工向荀宅的方向划,又嚷嚷着呼唤从人备水取巾。 谢万看着船上的混乱,心中莫名其妙,习惯性地询问哥哥:“他们在做什么?” 他在建康居住时间很短,每次都是腊月来与家人团聚,之前也还没到参加宴会游乐的年龄,对建康缺乏了解。谢安的情况其实和他一样,而且每次到建康都和他同来通往,但他下意识就觉得哥哥应该知道。 而谢安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倚着舷窗答道:“有心见美人,自然要澡颈巾首,傅粉膏唇。” 谢万一看,舫船的主人果然让侍女在捧了面巾水盆到他身前,用面巾蘸温水,绞到半干,替他洗脸抹颈,擦干之后另有侍女捧了镜子和灯烛到他身边,替他在脸上轻轻搽了面脂,敷了香粉,又用口脂涂抹在唇上,好一通折腾之后,看上去确实比之前白皙美丽了一些。 时人对男子傅粉并不反感,膏粱显贵子弟之间熏香傅粉蔚然成风,谢万在会稽也见过一些,但没见过这种临场补妆的。 他心中讶异,不解道:“就算靠到岸边,黄昏已近,小王难道能看见他们?” 谢安道:“见不见是一回事,自己想见是另一回事,他们只是为了舒展自己想见的心情。” 谢万想了想,觉得哥哥的解释合情合理,多半就是事实。 等画舫的主人折腾好,王家人也从荀宅顺利接到新妇,将人送上四面垂帷的画轮车。 谢万也算开了眼界。因为他发现此时天色昏暗,烛光变得格外盈盈。画舫主人命令将舫船前头几扇窗卸了下来,挂上轻纱,又让美貌乐伎到船头吹管弹弦,自己与宾客坐在窗边灯下。 场景顿时便有些飘飘欲仙之意。 会稽人也常有风雅之举,但和这些人一比,就显得失于土气。 都城确实是都城,不是地方上所能比拟。 感慨之际,侍女过来请他们也到船头相聚,谢万本想一口答应,和哥哥同去,但谢安已经用受不了风寒的借口婉拒了主人的好意。 谢万望望船头,又看看哥哥:“阿兄真不去?” 谢安道:“阿万想去就自己去罢,我在这里等你,正好清静一会。” 谢万犹豫一会,到底喜欢这种场合,一个人开开心心去了。 去的路上他想,这些人不知道会遇到小王,但哥哥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不然不会跟他说来看美人,出门前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 难道就像他说的那样,见不见不重要,只是为了想见面的心情才修饰自己? 第41章 昔日同僚 王琅在荀宅门口与负责迎接的荀氏二玉重逢。 时隔六年,荀蕤看起来变化不大,还是荀家人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气质,或许因为年岁渐长,或许因为丧父,身上更增添了几分稳重凝练;被王悦认为和她有些相似、或许会投缘的荀羡则从一名垂髫童子成长为了总角之龄的少年,浑身藏不住的英华锐气。 见到王允之和她之后,一长一少兄弟二人神情上虽然没多少显露,却不免多看几眼。 王家兄妹对两人的想法心知肚明,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由王允之当先开口: “江上一面之缘,未料终成秦晋之好,荀兄别来无恙。” 从双方反应之中,不难猜出昔年见面之时,王允之知晓荀蕤名姓,荀蕤却不知晓他,以当世士人交往的习惯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一种情况。 王悦便问道:“渊猷与令远有旧缘?” 王琅轻轻拉他衣袖:“大事要紧,晚些我告诉兄长。” 王恬侧头取笑她:“我算看出来了,今日迎亲,就属琳琅最急。” 众人皆笑,连荀家人也被逗得忍俊不禁,以至于一时没从“琳琅”二字察觉到她的身份,只觉得夫家这位小郎君不仅相貌生得好,性子也诙谐友善,倒是做女婿的好人才。 而被取笑的王琅神色不变,以晋人推崇的语速缓缓道:“敬豫兄长既然如此善解人意,一定也不会推辞为人分忧。一会儿回府之后若有哪个失分寸的闹得过分,敬豫兄长可要与我一同阻止。” 王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还想去闹新房呢,怎么就成了阻止闹房的人了。 众人目睹他表情变化,不由哄然大笑。 # 新妇入门三日内的举止约束很多,几乎事事都有所安排。 第一日黄昏时分进入夫家,于青庐中与新婿行交拜礼,同牢合卺,接着新婿离开青庐去招待宾客,新妇执白纱团扇在洞房等待,最后新婿回房,夫妻独处,这才能于花烛前彻底放下纱扇,与夫婿共度新婚之夜。次日一早,又要仔细化妆,去厅堂拜见舅姑,也就是公婆。第三天要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再在新婿的陪同下返回娘家,与新婿一同拜见父母。 想来观礼主要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是婚礼当天行交拜礼与同牢合卺之礼,第二次是翌日早上新娘去厅堂拜见舅姑,其他时间虽然也可以来,但只能到花烛前看看新妇,意义不大。 王琅第一天先跟着亲迎,又到大门口和借来迎宾的王彪之一起站着迎宾,青庐里行完礼,她留下来陪新妇说了会儿话,这才到前厅帮着挡酒。 全部忙完已经很晚,年长的客人先离席回去休息,小辈们精力旺盛,还留着饮酒作乐,再加上长辈都离席,越发没了拘束,闹腾得更加厉害。 王琅在主厅里环视一圈,在角落里找到谢尚和袁耽,不由走过去,奇道:“怎么躲在这里?” 两人都是爱玩闹、交游广的性子,这种场合应该如鱼得水和众人混在一起才对,就像之前挡酒时候看到的那样,怎么躲到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袁耽脸上有些酡红,显然喝了不少,眼神却还晶亮清明,带着笑容道:“算算时间,你也该脱身了,这不是特意来等你。” 王琅轻“哈”一声,在两人旁边坐下。负责在前厅侍奉的仆人立刻拿来一张食案放到她身前,又为她添盘添酒。 袁耽与她闲聊:“我看新房那里散得很早,也没人留下听房,都聚在这里。” 王琅点点头,语气理所当然:“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把他们都赶跑了。” 她一个未出嫁的女郎在那里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直把旁边听到他们谈话的宾客逗得闷笑不止,连谢尚也被酒呛到咳嗽。 王琅顺手从怀里摸了一条手巾给他,等他自己擦好脸才道:“听说你和彦道的幺妹好事将近,以后就是彦道妹婿了?” 旧时王谢 第25节 谢尚斜目睨她,本就妖冶的容貌泛着一层薄红,嗓音也因被酒水侵蚀而略显喑哑:“你总是消息灵通。” 王琅为他这一眼的风情微微走神,心里感叹等他结婚以后就不能这么再这么肆无忌惮,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因此没有移开视线,随口道 :“其它事不敢说,朋友的事情我当然很上心。更何况好消息和坏消息一样,都长着翅膀,自己会飞到人耳边。” 这回轮到袁耽呛酒:“敢问小王府君,这世间除了好消息和坏消息,还有什么消息?” 王琅一挑眉:“自然是无关紧要的消息最多。” 又惋惜道:“仁祖的婚礼我大概赶不上,只能派人来道贺。” 她是地方官,所镇位在要冲,哪怕有假也不得随意离开驻地。 谢尚道:“那样更好。” 王琅不解:“为何?” 谢尚道:“省得宾客不知该看新妇还是看你。” 王琅很不满:“我是那等喧宾夺主的人吗?” 说完看向袁耽:“看看,新妇还没过门,他就已经一心向着新妇,见色忘友也不是这般快法。” 袁耽听她说“见色忘友”,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张口想要说什么,到底忍住,叹气道:“你别欺负仁祖了。” 不等她回答,又道:“仁祖也没说错,美人当前,大家当然更乐意看美人,连百年前的鬼都慕名前往,何况是人。” 王琅讶异:“这事都传到建康来了?” 袁耽道:“你的事也都长着翅膀,顷刻飞到建康,不过我的消息比旁人更准确些,是我那妹婿渊源亲口说的。” 袁耽有两个妹妹,年长些的嫁给陈郡殷浩,就是那日拜访王琅的名士殷羡的儿子,表字渊源。 “我与渊源打赌,以为定然是哪家年少慕有色的小郎君,借鬼的名头为你解围,亲近佳人。渊源偏不信,说这题目他先前与父亲书信探讨过,辞理颇为完备,而少年的言辞句句在理,语发新意,就算不比王弼也相差不远,不像一束发少年所能掌握。如今当事人就在面前,可否为我与渊源的赌约做个判定?” 他这么一说,王琅顿时想起自己也怀疑过少年的清谈水准进步太快,远甚于庐山初见。但袁耽笃信他是人非鬼,想必是从殷浩的话语里发现了某些端倪,特意来套她的话。 她自己都还云里雾里,不知缘由,怎么能让外人抢先,因此不动声色回道:“人鬼殊途。鬼的行藏,人岂能知晓?不过殷浩这话也有点看轻天下士人,我看荀羡就不差。仁祖那个从弟是不是也很擅长清谈?” 谢安此时名声还不高,但王琅与谢尚交游,不止一次听他夸奖自己的两个从弟人物优秀,长进极快。其中谢安擅长清谈,谢万文才更佳,算算年龄,差不多也就十四五六。 “安石吗?他年中拜访过渊源,道是受益良多。若要与渊源匹敌,还欠些火候。” 士族重人才,族内有优秀子弟,往往不遗余力为他营造出头机会,因此谢尚道:“安石这几天也在建康,不巧他身体不适,在家静养,不然倒要带他见见你。” 王琅心里对这位日后风华压倒一代人的名相其实颇怀好奇,但人家都说了不巧,她也不好要求,点点头道:“以后总有机会。” 第42章 间章 晋书研究手札·咸和年间大事年表(王琅以外从略) -咸和元年(326年) 八月,丹阳尹温峤镇江州武昌,尚书仆射王舒外放会稽。 王琅时年十三,随父至会稽。 -咸和二年(327年) 十一月,苏峻叛乱,攻陷建康。 -咸和四年(329年) 二月,苏峻之乱平定,王琅受司徒府征辟入京,任司徒府掾,领鹰扬将军,驻军石头城。 初,江东无骑兵,孙权时欲置五千骑,而终权之世不可得。永嘉之乱,北人南渡,乃流入江左。平苏峻后,王琅拢其残兵,合父王舒旧部成骑兵建制,亲训率之。此皆北地恶徒,贼匪之属,苏峻亦纵其抢掠商旅,劫夺富户,而琅独能制之,令行禁止,锐不可当。车骑将军王舒特请不坏其建制,朝议许之,遂归舒军府,而以琅领之。 -咸和五年(330年) 十二月,郭默以私忿害江州刺史刘胤。司徒王导以王琅为寻阳太守,诏平默,琅微行至江州,径入府中斩之。太尉陶侃亦领兵欲平默,而琅已传默首,宣示州县,陶闻而止,默然良久,乃叹曰:“我才得生瞻、范,王处明那得生子若此”。 -咸和六年(331年) 诏以陶侃加领江州刺史,寻阳改封为国,王琅为寻阳内史。在郡一年,民心深悦之。 十二月,请归建康度蜡节,许之。 -咸和七年(332年) 秋,后赵入寇武昌。王琅发书陶侃,谓襄阳空虚,机不可失,将以骑兵袭之。 陶久欲北伐,亦以为良机,遣子陶斌与王琅合兵,果轻取襄阳。赵将郭敬退守樊城。 -咸和八年(333年) 分襄阳、南阳、新野置侨雍州。诏以王琅为雍州刺史,镇襄阳。王时年方二十,为有晋一代方伯中最年少者。 九月,赵欲得王,重兵南下。王佯与陶不合,而私致书于陶:“以命付陶公。”自引千人退襄阳以守,留主力阴待之。坚城固守十日,会陶兵至,逐敌于南阳,并以主力断敌后路,大胜,斩首万数,昔梁州之地尽复。后五年贼无力寇边者,王之力也。 城定,王疲甚,仍置酒宴陶军,笑谓陶子斌曰:“我固知陶公之德不让羊公。” 又,战时信路断绝,不闻建康消息,陶亦瞒之,故王战后方知父王舒病逝,诏夺情使留镇襄阳。 王神色惨然,固辞请归。陶度洛阳终不可轻复,况身老且病,后继无人,亦上书请许之。遂回建康居丧。 咸康年间,吏部尚书谢裒为三子安请婚于王氏,王竟许之,建康哗然。 三月服阕,与谢氏婚,寻除会稽内史。 第43章 鲜卑拓跋 十日假期本就短暂, 还要搭上两日返程时间,更使人觉转瞬即逝。 离开建康赴寻阳的船上,王琅久久伫立船尾, 望着送行人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彻底被江面上升起的白雾隔断, 她才收回视线, 与站在旁边随侍的书佐梁燕说话:“委屈你了。蜡节里没有和家人团聚, 反而跟我跑了一趟建康, 结果连一张席位都没有给你。” 永嘉南渡以后, 阶级鸿沟越发难以逾越,士族与寒门之间不仅不通婚,甚至连同席而坐都引以为耻。 王琅有心改变, 但她自己尚且如履薄冰,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再加上也不想给哥哥的婚礼引入哪怕一点意外, 便没邀请自己倚重的佐官参加。 梁燕闻言倒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连连摇头:“公子家一门三侯, 尊公位列二品车骑,往来皆贵胄冠盖。燕一介闾巷之人, 微末小吏, 本来也难登朱门,公子何言委屈?” 江风阵阵扑面, 王琅神色不变, 声音平静如船下江水: “你勤学苦读, 夙兴夜寐, 难道是为了一辈子做闾巷之人?” 这是诛心之言。 梁燕沉默一会儿, 到底回报了她的信任, 说出内心所想:“自陈群建九品官人法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我不像陶公,有勠力边徼的方伯才,幸得公子简拔,不仅有机会阅览群书,还能在公子麾下做些实事,至于富贵荣辱,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放在心上。” 王琅道:“淡泊是好事,诸葛武侯也说非淡泊无以明志。不过有才之士都去淡泊,留在高位上的又是些什么人呢?至少在我治下,德才与地位一定会相配。” 梁燕笑了下:“公子之志非常人所及,愿附公子骥尾。” 态度还是平淡。 王琅扶上栏杆,前倾身体,衣袖被江风吹拂得猎猎做响,声音却清晰可辨,不曾模糊在江风中:“梁生不信我乎?阿兄的婚礼我无能为力,我的婚宴定能让梁生与其他有识之士入席。” 这下梁燕是真的上心了。 谨慎地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才小心翼翼试探道:“公子还有心成婚吗?此事恐怕比让燕入席更难一些,要不要先致信中书,请他代为留意。” 王琅:“……你听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抓住重点?” # 回到柴桑,属官们的蜡节假也刚结束,陆陆续续返回府中。王琅招来郡里的主簿、长史询问她休假期间的情况,两人一一禀报,安排处理都十分妥当,只有一件事专门提出,询问她的意见: “代王太妃遣使为府君备了贺礼,道是庆贺府君诛平郭默,执掌寻阳,现在使者人在柴桑,府君可要召来一见?” 王琅微微一愣:“代王太妃?” 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动乱中,南方衣冠的影响力随刘裕篡晋而骤然势微,北方则在北魏建立以后逐渐回归正统地位,并最终孕育出隋唐盛世。代国是北魏的前身,王琅在司徒府做掾属的时候有刻意调查过相关资料,也咨询了一些渡江较晚的幽州士人,对代国的情况有所了解。 十余年前,西晋陷入内乱,鲜卑族拓跋部落首领拓跋猗卢因为对抗匈奴族、羯族有功,被西晋封为代公,不久进爵代王。 这和曹操、司马昭封王,下一步必然是禅代不同,中原政权对于给异族封王并没有那么大的戒心,十余年前有拓跋猗卢被册封代王,十年后又将有慕容皝被册封燕王,横竖都是晋廷鞭长莫及的地方,不至于有存亡之危,想结好的时候也就给了王爵。 西汉时期,诸侯国的待遇一如王室,藩王称王,正妻称王后,母称太后。东汉以降,藩王正妻称王妃,母称王太妃。 所谓代王太妃,就是现任代王的嫡母。 从脑海里翻出这些记忆之后,王琅看向自己的长史:“我记得代地上次向外派遣使臣,是拓跋猗迤王妃祁氏临朝主政时期。太宁二年,祁氏故去,代地遂陷入混乱。现任代王应该是被祁氏谋害的拓跋郁律之子,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王氏。”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问题,停下来偏头问道:“代王太妃是你们的说法,还是使者的说法?” “是使者的说法。中朝末确实曾加拓跋氏为代王,食邑取代、常山二郡,新任代王虽然未得到朝廷册封,不过化外番邦,父死子继,国人拥立,如此自称应该也合礼仪,府君是觉得哪里不妥?” 还朝廷册封,真以为江左小朝廷还是司马炎时期的晋国吗。 王琅心里对两人不自觉流露的态度颇觉讽刺,面上并不显示,淡淡道: “十年前,元帝派韩聪给拓跋郁律加爵位服饰,拓跋郁律虽然没有像与石勒断绝关系一样斩杀使臣,却也拒绝了元帝的加授,自以为能入主中原。” “祁氏顾忌这位侄儿强盛,恐怕以后会对自己母子不利,隐忍五年便找到机会谋害了他,但此后也只遣使与石勒建交,未向我朝称臣。” “而今石勒伪称赵王,行皇帝事,拓跋部族若仍与石勒结好,便不可能受我朝封爵。” 在场几人都皱了皱眉。 对晋人而言,中原是不可割舍的故土,外族在中原称帝是必须要讨伐的僭越,无人不觉得耻辱,连带着对王琅平静的陈述也觉得刺耳,下意识否认道:“使者自称受命于代王太妃,可见还承认我朝册封。” 王琅道:“石勒自称大赵天王,又何曾经过我朝册封?这不是封不封的问题,而是自周以来中原文化的绝对主导权,即使生活在边塞草原的部族也受到影响,进入中原便沿用中原旧称。” 南北朝混乱归混乱,中原文化的优势地位却无可撼动,几位胡人君主都推行汉化,与北宋时期的西夏不同,背后折射的心态值得深究。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了解清楚代王太妃派使者来的意图,因此王琅想了一下,便让召见使者。 鲜卑族多出才能优秀的强势女性。 前代王妃祁氏便是个武则天式的人物。 先立婴儿为代王,自己控制实权。后来又谋杀自己的从侄,继续临朝摄政。 祁氏执掌代国期间,代国被石勒所立的后赵政权称为女国,讥讽实权掌握在祁氏手中,代王只是傀儡。 后来东晋陷入苏峻之乱,中枢机能停摆了近两年,北地也动荡加剧,局势几天一变,建康城能得到的消息更加稀少滞后。 以王琅为司徒府掾的便利,知道的也不过是祁氏已经去世,鲜卑大族贺兰氏拥立自家女儿与拓跋郁律所生之子拓跋翳槐为代王。 旧时王谢 第26节 现任代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广宁人王氏。听起来有点像汉人姓氏,但其实也是鲜卑族而非汉人。 当初祁氏诛杀拓跋郁律亲眷,这位代王妃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藏在宽阔的裤腿中,暗暗祈祷幼子不要啼哭,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后来北魏人记录这位王妃,对她保住血脉的事迹与在王位交替、大事危殆期间的作为评价很高,认为“兴复大业,后之力也”,丝毫不逊于“助治军国”的孙坚之妻吴夫人。 对于这样的一位女性,哪怕她如今空有代王正妻之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只能送给后赵做人质,王琅依然存了尊重之心,让已经结束假期的属官都到堂中,陪她接见使者。 代国地处极北,与江左之间隔了一个石赵,没有寸土接壤,也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成帝继位,盘踞代国的拓跋部族视若不见,可她就任寻阳内史,代王太妃却派人来送礼庆贺,不仅王琅本人,寻阳府里的属官也觉得奇怪。 不久使者被引到堂中,一见到她,先是移不动眼珠地发起呆来,被侍立两侧的属官呵斥无礼才回过神,托起一只狭长的木匣,要求亲自上呈给她。 王琅立起手,制止属官的反对,让使者上前。 一把被磨得发亮的角弓出现在她眼前。 使者用带有口音的汉话介绍说是王太妃所用之弓,因为没想到晋人里也有能操弓马的女子,所以特意赠送给她。 一番话听得府中属官都心头怒起。 “我晋人女郎自然不用如胡儿女子一般,要靠自己引弓举刀。” 激愤之言说完才发现影射了自家府君,神色里不禁有些惶然,果然使者也哈哈大笑,嘲讽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王琅没有理会两人的争端。 她拿起那张角弓,拨了拨弓弦,神情专注。 府内的属官与鲜卑使者被这种奇异的气氛所慑,也逐渐安静下来。 试完弦,她放下角弓,看向鲜卑族使者:“不知道擅作主张在拓跋部族会有什么处罚。” 使者眼中流露出又惊又忌的神色,本能地拿出强横态度道:“等你们晋人做了我族奴仆之后自然会知晓。” 王琅也不动怒,微微一笑:“你家代王太妃让你出使真是所托非人。不过我感念她的情谊心意,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说完,吩咐堂下小吏:“叫司北取我的剑匣来。” 须臾匣至,她亲手解下随身佩戴的三尺钢剑,放入匣内合拢封好,抬头看向鲜卑使者: “替我带句话给你家王太妃——用剑杀人,固然不如刀快,但只会杀人,算不上什么成就。我相信她不会总要靠弓刀自御。” # 使者离开,众人也都退下后,算是她心腹的梁燕留了下来,道出心中不解:“公子如何知道使者是擅作主张,没有传递代王太妃的本义?” 王琅还在把玩那张角弓,一心二用回道:“代国连新帝即位都视若无睹,我一个小郡长官,所辖不过三县,前途尚未可知,她千里迢迢派使者过来给我送贺礼,难道就为了侮辱我一番?又不是有病。” 梁燕心想胡人的行为哪能理解,但不敢这样反驳她,唯唯而已。 又听王琅道:“退一万步来说,一个小族王妃,身居苦寒之地,命在旦夕之间,本族之内尚且忧患重重,竟然不忘关心天下局势。无论她送弓有什么用意,都很了不起,我不如她。” 听到一半,梁燕还只是皱眉,到最后王琅竟然自认不如对方,他心里极不服气,忍不住辩驳道:“太阳居高朗照,下彻万物,不被看见才是怪事。但即便是太阳,想要照遍所有角落也属困难。公子这样高看她,天下人都不会认同。” 历史自有其局限性。 王琅也没指望只凭自己的一句话,晋人就能抛却身为中华对于四夷的高傲与偏见,于是自己笑了笑:“知不足而后勇。你放心,我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兴趣,只是想日后可以在洛阳为她儿子修一座漂亮宅院,也算不辜负她今日的情谊。” 第44章 成名之战 王琅真正的成名之战, 在收复昔日荆州之南阳,葬送后赵石虎五万精兵的两战。 第一次,她率领机动性居于冷兵器时代之首的骑兵, 趁襄阳守军南下侵略武昌、后方空虚之际,出其不意奇袭襄阳, 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伤亡代价就拿下了这座以易守难攻著称的南阳第一坚城。 第二次, 则是以身为饵, 与太尉陶侃配合设下圈套, 将汹汹而来的五万骑尽数淹没在了汉水之中, 缴获后赵辎重如山,奠定荆北地区三年内的安宁。 从主簿转任参军的桓戎陪她一起固守襄阳,被她不惜以身做饵, 将性命托付给别人的计策很不能理解,一起守城的第五日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太尉不来吗?” 和满心焦虑、快被压力压垮的他不同,作为主将的王琅笑嘻嘻的, 还在拿他调侃:“不是还有你这个武昌太守的儿子在吗?太尉手上能调用的兵力, 就属武昌兵府最近, 难道你在家忤逆不孝,惹怒父亲, 让他对亲生儿子都见死不救?” 桓戎都被她的轻松态度逼疯了, 回话也不由失去恭谨:“我在家孝顺得很!但我这条贱命哪抵得过你这个琅邪王氏的贵女,能不能来援全听太尉命令, 阿父也不能擅自出兵, 况且石虎拥十万之众, 就算阿父来也是以卵击石。” 王琅怜悯地看着他:“真是个痴儿, 敌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敌人说武昌沦陷, 你是不是还要出城去援救武昌?” 桓戎一愣:“没有十万吗?” 王琅道:“十万兵马的粮草,哪里是说筹措就能筹措的,襄阳附近也没有供他就食的粮田,石勒新逝,太子与他不睦,他有什么必要倾十万之众打一个小小襄阳,此刻城外有一半算他厉害。” 桓戎想想觉得有理,心中稍安,再一想数量又跳了起来:“那也有五万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我们在襄阳只留了一千人,怎么应对五十倍的敌人?” 王琅还一脸轻松,带着美丽到夺太阳之光辉的笑容劝解他:“石虎怎么知道城里的虚实,我可是带了一万精兵出寻阳。他的五万却不全是精锐,而是各个部族混合的杂兵,久围无功,锐气立散,我们在城里每多坚持一天,胜利的希望就大过一天,你该像我一样越来越轻松才对,怎么还越来越胆怯了。” 桓戎被气得发抖:“谁胆怯了!我是担心再这么被围下去,士兵会忍不住绑了你献给石虎。” 王琅闻言微微挑眉,轻哦一声:“听上去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现在主动说出来,我还可以原谅你。” 桓戎一不小心说漏嘴,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但再隐瞒已是不能,只得支吾道:“不知哪里传进流言,说石虎包围襄阳只是为了得到你,只要交出你,就会放过襄阳,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反正都是些废话,就没禀告给你。” 王琅脸上丝毫不见生气之色,点点头道:“我早料到石虎只有这点伎俩,不如石勒远甚,却没想到看错了你们,不是胆怯,而是胆子大了,连军中流言都敢不禀告。等这战结束,看我好好教你们。” 桓戎没好气道:“石虎舍不得杀你,却不会舍不得杀我们,我只希望能活到明天。” 说完又不由有些后悔,相信以她的品性不可能容忍自己委身胡人,而且就算真的不幸受俘,以传闻里石虎的作风也不可能如晋人一样怜香惜玉,下场只怕生不如死。 只是他少年面薄,一时也拉不下脸道歉,只能僵在原地,一张脸因为羞耻涨得通红。 王琅看他一眼,神情里并没有因为部下的失言而流露出愤怒、不快或是失望之色,有的只是山脉一样的沉稳,湖水一样的平静。 桓戎听到她比以往更温和的声音:“我忘了,你还是第一次对抗胡人名将,有点紧张也正常。明天且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桓戎脸上火辣辣的。 如果有地洞,他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钻进去。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也不可避免地对她的话产生了一丝好奇与期待。 # 翌日早上,天气晴朗,光线极好。 稳坐城中指挥调度的王琅没有着戎服,而是换上雍州刺史的官服,在朗照的阳光之中,以晋人最推崇的从容姿态一步步登上城楼。 轮到围城,一早在城下做准备的胡人都看呆了。很快,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驻扎在襄阳西门的胡人无论是否轮到围城,全部离开军帐,你推我搡地聚集到城下。 在城墙上戒备的桓戎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一支骑兵藏在城外,趁机冲阵,保准能把胡营冲个对穿。 但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什么都做不到,等着看王琅表演。 没过多久,作为军中主将的石虎也听到消息,被侍卫簇拥着从军帐里出来,骑上高头大马,立在晋军弓箭射程之外。 桓戎放下手里的长弓,暗骂老贼狡诈,色迷心窍还不忘怕死,又恨城墙上不好设强弩,不然可以一箭建功,襄阳之围自解。 他当然也知道如果城中有能瞄准敌阵的强弩,石虎根本不会冒险出头,自己的想法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但他还是忍不住。 好在襄阳城的主将比他现实得多,纵然迎着众多露骨的目光站在城头,神色也没有一丝动摇。 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桓戎也渐渐静下心,按自己的想法观察城下布阵,寻找可趁之机。 如暗潮般散布在军中的谣言被挑到明处。 本来只是拿为她围城当借口动摇军心的石虎亲眼目睹她的真容,即使相隔遥远,看不了十分清晰,也不由对她起了势在必得之心,什么下流话都冒了出来,连自幼混在军中,听惯这些话语的桓戎都嫌太过污秽,重新举起了手里的弓。 然后,他听到自家主将悠然从容的声音:“这点闲言碎语,不值得浪费箭。” 另一边的偏将带着怒火道:“也不能叫这点,末将是听不下去!” 王琅还在笑语:“所以你到现在还是偏将。” “可是他还在鼓动士兵……献城。末将担心让他说多了真有昏了头的人会相信。” 石虎可以说的话,他不敢说,只能隐晦地换成献城,实则担心真有士兵会相信石虎的话,把襄阳被围看成她的原因,背叛她向石虎投诚。 王琅淡淡道:“这就是我今天站在这里,让他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原因。” 随后,就见她肃正脸色,扶着城墙向城下说了一串极标准的胡语。 桓戎在她一开口就为她发音的标准就惊呆了。 他虽然年轻,不过父亲桓宣部众里有胡人,倒也大致能听得懂胡语,向旁边茫然的同伴翻译道:“汝族石勒虽僭越称帝,然而尚有豪雄之相,谓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若是他还在世,不至于以十万之众围襄阳一城,还只会耍弄阴谋诡计。对一个女流之辈害怕到如此程度,你的部下不觉得羞耻,我却为你感到羞耻。“ 敌人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使用这么地道的胡语,先存了一份惊异之心,继而连连点头,把怀疑的目光投向石虎。 桓戎想了想,倒也隐约有了一层明悟。 石虎虽然善战,但性情暴虐,在部落中远不如石勒得人心。这些胡人不太喜欢石勒立的太子,觉得他太亲近汉人,性子也怯懦,但太子毕竟是石勒的儿子。他们在太子与石虎之间,本就有些摇摆。现在听到石虎兴师动众攻打区区一个襄阳,还只考虑自己,没考虑他们能分得什么财物好处,顿时就有些离心离德,不肯卖力。 又听自家主将换回汉话,言辞激越,如金声玉振:”胡儿乱我中华,掠我子民,抢我妻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神共愤。我王氏先有太子妃之烈,于我王琅,绝不会让太子妃专美于前。恨我未生永嘉年间,与祖公、刘公为盟,荡清寰宇,平定乱世。今日在襄阳,我王琅对天立誓,定与襄阳共存亡。” 不用回头,桓戎也知道军中士气高昂到了极点,就算城破也绝不会有一人投敌。 因为他自己正是这么想的。 熬过当天的激烈攻城,回到城内休息,桓戎看到自己的长官向他微笑:“我早说过,我对自己的性命和名声一样爱护,既不会让你丧命,也不会让你蒙受骂名,更不会让你后悔留在襄阳。等你以后七老八十,儿孙绕膝,还可以跟儿孙吹嘘你昔年陪名满天下的王琳琅留守襄阳、大破胡儿的壮举。” 桓戎心中已经有些信了,但却还不肯表现出来,嘴硬道:“我不指望能活到七老八十,只希望能活过此战。” 年轻的主将哈哈一笑,点头称赞道:“不错,从活到今天变成活过此战,阿戎你长进了。” 谁许你叫阿戎啊! 桓戎羞愤得恨不得扭头就走。 第45章 阴晴圆缺 将为兵之胆。 在冷兵器时代, 将领的个人魅力与威望对士兵具有不可思议的影响力。 而一场足以流传青史的辉煌胜利,则是凝聚军心、塑造军魂的关键。从此以后,只要提起襄阳之战, 就会提到这支军队,也提到率领他们打赢这场仗的将领。 他们不再是可以被随意切割的个体, 而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形成一个共同的符号。 代价当然有, 伤痛也真实清晰, 但生于乱世, 撕裂肺腑的伤痛常有,荣誉却难得,对身处社会底层, 从来不知受人尊重为何物的士兵而言尤其如此。 春雷响彻天地,春雨润物无声。 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外界的目光的不同。即使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同,生活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变化, 但不妨碍他们的心态发生改变。 而对王琅来说, 改变直观很多。 旧时王谢 第27节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就是现在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认真倾听,即使对方不赞同她的观点, 也不会立刻反对, 而是先在心里掂量一遍之后才用道理跟她分辩。 襄阳人将她着刺史官服在军中的风姿与羊祜的轻裘缓带相提并论,认为各有其美。 雍州刺史不再是只控制襄阳的一城刺史, 而扩大到了汉末荆州南阳郡的全域, 并向许昌扩张。刺史府对属官的征召书也不再是一纸笑话, 成为被认真考虑甚至期待的任命。 花了半个月凑齐小班底, 王琅终于在刺史府中说出了自己甘冒奇险布局设陷的原因: “刘备入主益州之时, 益州是人人皆知的天府之国, 民殷国富,沃野千里,到了诸葛武侯写《出师表》的时候,再描述益州,竟然变成了益州疲敝。以诸葛武侯的才干贤明尚且如此,战争对民生的负担可想而知。从汉末到现在,大仗小仗接连不断,几乎没有停息的时候。” “我取南阳,不是为了积我王琅个人的战功,也不是为了弘我王家的门户,而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生民能够略微喘口气,过一段太平安乐的日子,也让秦雍之地的百姓在家乡过不下去时,有一个替代的选择。” “襄阳城自汉末以来就用实绩证明了自己是天下坚城。我以一千兵力对五万围城,虽然用了一些计谋,但也足以说明襄阳地理位置的优越。只要守城之将有中人之姿,不犯太严重的错误,不难抗御外辱。下一步的重点是恢复民生,务力农耕,为此,决不能有一个实力强盛的邻居,时时刻刻窥伺边境,主动进攻。” 在原本的历史中,襄阳、樊城也在差不多时间被陶侃用兵收复。 但荆州只有水师,可用的战术有限,也没有王琅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事先攒下江左极稀缺的骑兵家底,又为收复南阳专门秘密筹备了一年多。 能取得这样辉煌灿烂的战果,葬送后赵五万精兵,是王琅这一次行动与原本历史的不同之处。 部将们不知道这些曲折,但不妨碍对她的话深有感触,相互小声议论之后,有一人忍不住惋惜:“将军所言甚是。可南阳有险道能直趋洛阳,北面与关中接壤。现在窃据中原的石贼内部不稳,正是将军用兵的大好时机。陶太尉也是用兵名将,德高望重,又有心北伐,在荆州准备了数年,合将军之力,收复洛阳旧都也不是没有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错过未免太可惜。” 从会稽远道而来,成为她府中左长史的江灌为人严肃,这时候也点了点头:“若能收复洛阳,王车骑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不会怪罪使君的夺情。” 王琅愣住:“什么在天之灵?夺情又是怎么回事?” 江灌也是一愣:“使君还不知道?王车骑前月已在会稽薨去,因使君在襄阳与石虎交战,朝中特意发诏令,按交战之中主将遇丧一概夺情的惯例,让使君夺情镇守襄阳。如今胡贼虽退,边境还不算安稳,仍让使君夺情,留镇雍州。” 他已经预感到事情能隐瞒至此绝不单纯,但他生性刚直,照实说出了自己了解的情况。 王琅道:“我只在奇袭襄阳之后收到雍州刺史的任命,没收到过让我夺情的诏……” 越说声音越低,想到了一种可能。 府中诸位属官也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曲折不会简单,没有人不敢说话,一时府内安静至极。 良久,王琅敛去所有表情,向属官与部将宣布自己的决定:“我去见陶公。” # 太尉陶侃这年七十四岁。 以古人的通常情况,算是极罕见的高寿。 陶侃生于寒门,在注重门第的两晋本来难以出头,但好在有个特别贤良的母亲,自己也确实才华出众,容易在乱世立功,先后参与平定陈敏起义、杜弢起义、张昌起义,威望日隆。 王敦任荆州刺史之时顾忌他的才干名望,曾想找罪名收捕杀害他,若非梅陶拼死劝说营救,几乎不可能幸免,因此和王家算有仇怨。 苏峻之乱中,他以联军主帅的身份平定叛乱,声望差不多达到了人臣的顶峰。后来刘裕篡晋,只有王导、谢安、谢玄、温峤和他的子孙爵位没有被废除,可见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按理说他都已经七十四,能立的功也立够,到了功高不赏的地步,居然还在荆州积极筹备资源,想要挥师北伐。这让王琅在不解的同时不得不感到钦佩,因此登门拜访时,也用出了自己最大的尊敬,在府外自己投递名刺,等待接见。 “使君的来意,老夫已经知晓。不错,朝廷的使臣与你家报丧之人都是老夫所扣,战事紧张,不能为这些事影响主将心情。当年苏峻叛乱,老夫也失去阿范,却没有因此而留在荆州,今次之事就同当日,反正要夺情,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区别。” 话里带着老人身上常见的执拗,与赫赫威名积累之下不容反驳的威严。 王琅在心里叹了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为他念了一首诗。 第46章 返回建康 陶侃没有文名, 后代族人里却出了一个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 王琅对陶渊明的田园诗感触不深,反倒对他笔下几篇非田园类的作品十分喜爱,尤其是那组读《山海经》的五言诗, 读来感觉字里行间既涌动着一股传自上古蛮荒时代的原始气息,又带有一种晋人灵魂中特别熠熠生辉的独立意识。 此时此刻, 她回想起了自己那日离开司徒府, 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读《李寄传》时的感受, 并用晋人更能理解的方式传达出来: “精卫衔微木, 将以填沧海。” 炎帝之少女溺于东海, 死后化身为鸟,日日夜夜往返于山海之间,欲以木石填平东海。纵然渺小无力, 但此仇此恨永世不消。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刑天被黄帝斩断首级,仍然挥舞斧盾, 至今时时有雷声回荡山中, 誓与黄帝抗争到底。即使徒劳无功, 但复仇猛志万古如一。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 良辰讵可待。” 身死物化, 矢志不渝,余心所善, 九死未悔。然而想要报仇雪恨, 却终究没有实现。 相传这首诗是陶渊明在刘裕篡晋之后所做, 因此既有豪情猛志的慷慨昂扬, 也有无力回天的深沉悲痛, 与他平时写的那些田园隐逸诗很不一样。 王琅刚打赢艰苦激烈的守城战, 又用汉水一举淹没五万精骑,气势正强盛到极点,忽然遭逢父丧之痛,无论她以后取得多少荣华、多高地位,都不再有父亲和她分享,于是声音神色里也格外有沉郁悲痛之力。 “我来之前,梦到太尉家中有一少年郎吟诵此诗,让我深有感触。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故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秦灭六国,功在李斯。设使崤函可以轻下,洛阳足以固守,我亦不敢以私情害大义。然而中原自汉末以来十室九空,我朝又新临丧乱,选拔一江州刺史都差点引发动乱,就算真的拿下洛阳,又该如何治理?” “自古好战穷兵,未有不亡。正如昔日李克说吴国灭亡的原因在于数战数胜——百姓在屡次作战之下疲惫不堪,君主在屡次胜利之下骄傲自满,以骄主制疲民,怎么可能不亡国?” “我朝今日之情势虽胜于吴,但若中原遗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王师却在一年内败退撤走,我亦不知有何面目见这些百姓。” 说完,自觉言语中指责之意过重,她垂头敛衽,深深下拜: “感念亡父,痛贯心肝,不知所言,望太尉谅解。” # 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处理完安抚交接工作,王琅脱去官服,换上孝衣,南下返回建康。 她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形象离京,如今却一身缟素进入建康,面容憔悴,形销骨立。 王允之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在数次伤痛后变得麻木,一见到妹妹,眼泪先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王琅投入他怀中用力拥抱他,举止不合晋人习惯,但府中人无不潸然,只觉有一种无形无声的哀痛袭击心灵。 等情绪平复之后,王允之带她去墓前祭拜。而王琅直到这时才知道,王舒病逝后不久,妻子刘氏也溘然离世,就像几年后王导的妻子曹氏去世,不到一年王导也随即离世。 在为招抚新来依附的流民而多留的一个月里,她不仅是失去父亲的孩子,也同时失去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饶是王琅天性乐观豁达,也整整一天说不出话,盯着新立的合葬坟茔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天晚上,墓边搭建的简陋棚屋内燃起白烛,王琅与家人围坐在一起,望着憧憧的烛光低声开口: “我曾听并州捕雁人言,昔日获一老雁,杀之,脱网者悲鸣不能去,自投地而死。阿父阿母少年夫妻老来伴,是喜丧不是悲丧。” 王舒性子闷,对妻子儿女都不太表达感情,但平生不曾纳妾,自与妻子刘氏成婚以来,四十多年身边只有妻子一人相伴。 王琅不曾感觉到父母之间有多浓烈的爱情,但夫妻两人相互支持依靠,一同经历了西晋灭亡、东晋建立,熬过族人王敦谋反、王家处境最艰难的时刻,从青州、徐州、荆州到扬州,是爱情还是亲情已经没有必要区分。 晋人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收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天,她就应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才对。 “小姑□□通神,本不需要阿蓁多言,但小姑既已明白是喜丧,还是莫要太伤心了。” 纤柔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王琅微微侧头,看到兄长前年年底新娶的妻子荀氏蓁娘正用关怀的目光看她。 王允之心思敏锐细密,感情却不太外露,正需要荀蓁这样温柔热心的性格和他相互补足。 王琅心里感慨这门亲事确实结得不错,声音不由也放缓几分:“我小字山山,阿嫂叫我山山便是。” 她顺势环顾一圈室内,相对这个时代北方大族动辄几十人同堂的热闹景象,他们家算是人丁稀薄到让人担心下一代就会断绝的程度。 家里除了她和兄嫂二人,只剩早逝长兄王晏之的幼子王崐之。长嫂先前在王舒同意下由娘家人接回家中改嫁他人,由刘氏亲自抚养这个长孙,现在刘氏去世,孩子年仅八岁,由王允之夫妻代为抚养,此刻依偎在荀蓁身边。 仔细想想,她这个二嫂也是可怜。刚出父亲荀崧的丧期就嫁到她家,没两年又要为夫家父母守丧,相当于六年里有四年多在丧期,不仅每天要居住在简陋的棚屋里,饮食也只能用水浆白粥,满一年小祥之后才能加菜果,积年累月下来身体怎么受得了。 而且计算起来,她和王允之结婚也两年了,期间一直随王允之在任上,王允之又没有妾室,到现在还没有孩子说不定也是体弱的缘故。 王琅皱起眉,询问自己的兄长:“阿兄可有请人为阿嫂定期诊脉?” 王允之微微一愣:“不曾。山山可是看出什么?” 他和王琅相处最多,兄妹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因此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有几分神异,即使王琅告诉他自己精通医术也不会太怀疑。 不过王琅自从姜尚醒后就和体内寄居的异宝达成平衡,体质犹如庄子描述中的古之真人,没受过任何病痛困扰,也没有专程了解过东晋时代的医术,因此不敢贸然乱说,只是道:“阿嫂近年常在丧期,哀毁伤身,最好让医师好好调理一番。” 荀蓁道:“多谢山山关心,不过阿蓁未觉抱恙,况且如今小祥未出,旁人听了不免觉得阿蓁多事。” 这下连王允之也皱眉:“旁人的话何足听,我与山山从来都不在意那些。这几个月家中治丧大半是你在操劳,是该好好调理。” 父母相继去世,王允之是家里最伤心的人,但并不要求妻子和自己一样伤心。 他幼时就对人性非常了解,自己受父母生养之恩,伤心在所难免,可妻子嫁入家中才两年,和公婆相处不多,也就不可能有多深厚的感情,因此王允之一开始就跟妻子坦言心意重于形式,哀毁不应过礼,自己在棺前痛哭的时候从不让妻子作陪。 经王琅提醒,他意识到妻子虽然不会如自己一般伤心,却会受丧事劳形,当即便认同了王琅的判断,绕过妻子直接吩咐自己的从人延请医师明日入府。 王琅看兄嫂两人相处,觉得自己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伸手反握住荀蓁的手道:“阿嫂在京中若有信得过的亲友不妨也请上门,居丧期间外出访友不便,与访客说说话却无论谁都能理解。” 又看向王允之:“阿兄就是眼界太高,仁祖不在建康,连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找不到。” 王允之侧目睨她:“一回来就编排兄长,你如今是真长进了。” 说着,忍不住上手拧了拧她的脸颊。 其实他和王琅关系最好,王琅一到家,他也好像回到了少时,习惯成自然地把信赖乃至信仰寄托到妹妹身上,紧绷了几个月的心情松弛下来:“你倒是朋友多,这几个月家里收了一堆信,全是写给你的,我已经让人整理好送到你房里了。不过据我之见,大部分都是寻常废话,看了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不必急着拆。” 王琅拍开他的手:“知道阿兄疼我,放心,我不会累到自己,这个月都先闭门谢客,除了亲族谁也不见。” 夜里回房就寝,她如自己像兄长承诺的那样,没有立刻看信,而是尽可能抛却所有思虑,让自己进入深度睡眠,稳定心神。 东晋的朝局不会随着她居丧而停摆,只会变得更暗流汹涌。信件里很多话都不能明说,以免万一泄露出去留下把柄,过几日她肯定要去司徒府拜访王导,和这位王家的领门人当面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留给她沉湎于悲伤的时间只有这么一天而已。 第47章 京师见闻 这个被悲伤笼罩的家庭于次日迎来了一个喜讯。 经过医师诊断, 荀蓁已有身孕,时间推测在四到五月,可能是因为这几个月疏食饮水又劳心劳力, 胎象并不强健,也没有开始显怀。 王允之吓了一跳, 不敢让她再留在墓边简庐服丧, 强迫着人回了乌衣巷。 荀家的家风比王家严整, 在孝道上看得很重, 荀蓁推辞了很久, 最后被王琅一句“阿嫂再坚持下去,我怕害了三条性命”震住。 王允之自然不会拆妹妹的台,总算是把人送回家里, 饮食药物也都遵照医师的嘱咐由自己的人做了安排,没让妻子插手。 他是个面面俱到、极度精细的人,从妻子手中接管家事不仅毫无障碍, 反倒比妻子做得更为细致周密, 看得王琅和荀蓁都有些汗颜。 王琅又劝他给岳母写信, 拜托岳母经常来家走动,和女儿说说话。 王允之略微犹豫, 即使他和王琅都要留在墓边守孝, 家里没有其他女眷可以主事,一般也是请族中女性长辈帮忙, 劳烦岳母未免显得自家无能。 不过他并不是拘礼的性格, 和妻子提了一句, 从妻子眼中闪现的亮光看出她心中真实期望便做出决定, 自己去烦恼给岳母的信里该如何措辞。 旧时王谢 第28节 这一次王琅没有帮他。 她觉得哥哥为写信烦恼的样子很可爱, 而且有利于他从悲伤中恢复, 于是从家事中脱身,一边喝白粥,一边听侍女司南禀告这两年建康城中的大事——在她忙碌期间,司南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的耳目,通过从人圈子替她收集信息。 “新任丹杨尹桓景出身谯国铚县,与公子举荐为襄阳太守的桓宣同族。不过士人们都说这位丹杨尹是靠阿谀奉承丞相上位,丞相也很听信他的话,因此颇受讥讽。” 司南口中的桓宣是桓戎的父亲,王琅在襄阳时曾经多次写信给王导,推荐他接替自己担任雍州刺史,镇守襄阳。 王琅记得他是原本攻取并镇守襄阳的名将,后来在庾翼主持的北伐中败于李罴之手,遭到庾翼贬黜,没过多久惭愤而死。 实则胜败乃兵家常事,桓宣镇守襄阳十余年,屡次以寡弱残兵击破后赵进攻,还亲自耕田耘地做出表率,深受襄阳百姓爱戴。 庾家镇荆州,将位于上游襄阳的他视为眼中钉,庾翼忌惮他就像庾亮忌惮苏峻,唯欲除之而后快。他七月还能率领士兵攻击李罴,八月就在惭愤交加中病逝,若非心中自知遭受主将忌惮,绝望至极,又怎会如此? 王琅有心改变他的命运,在给王导的信里拿自己为他作保,极力称赞他的品行才能,然后特意抽出时间上门拜访好几次,希望他投靠王家,从此朝中有人,不至于任当权士族宰割。 然而士族对寒门的不信任根深蒂固,反之亦然。 桓宣虽然认可了她的诚意,但还是回避了她的招揽,不管王琅怎么劝说都态度坚决。 此刻听说与桓宣同出铚县桓氏的桓景担任丹杨尹,王琅不由奇怪,问道:“他之前是什么职位?” 东晋的丹杨尹又称京尹,约等于现在的北京□□,不会授给普通人。 司南道:“此前做过一年侍中,也治过小县,有用世济时的名声。” 王琅顿时恍然,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丹杨尹执掌京畿,必须用文武兼能之人才。他们桓家一向出将才,桓景又做过侍中,被提拔为丹杨尹也算合适。” 东晋年间,南渡江左的谯国桓氏主要有两支,一支是谯国龙亢桓氏,一支是谯国铚县桓氏。 龙亢桓氏出了赫赫有名的桓温,铚县桓氏里的佼佼者则是桓宣与桓伊,三人都有武事才干,算是谯国桓氏的一种家学渊源。 桓景既然出身谯国铚县桓氏,可以视为有武干背景,又有用世济时名声,那就是文武全才。 王导绝不可能任用一个非王家派系的人做京尹,可见桓景一定在做侍中期间事事偏向王家,明着投靠王导。 刚才司南说士人讥讽他阿谀奉承王导,证明王导的这次提拔效果显著,顺利在京尹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安插了一个忠于王家的人。 明明同出一族,桓宣不肯信任王家,桓景却成了王家的党羽,就好像几十年后谢安提拔铚县桓氏的桓伊,分散龙亢桓氏的权力。 看来是不太可能通过桓景这条路说服桓宣了…… 王琅心中叹息,忽然想起桓景、桓伊都出身铚县桓氏,顺口多问了一句:“我们这位新任丹杨尹的族人中可有什么出色小辈?” 司南想了想:“丹杨尹之子桓伊据说风神清俊,擅长吹笛,不过如今年纪还小,名声不大。” 王琅差点被白粥呛住。 说了半天她还以为是什么她没听说过的佞臣,结果竟然是桓伊的爹吗。 拿手巾擦了擦嘴角,她放下碗,听司南继续说建康城内的新人新事,最后,她听司南道:“如今建康城里最有名的少年郎是陈郡谢氏的谢安、谢万兄弟。上半年两人到丞相府拜谒,之后王丞相便征辟两人为司徒府掾。虽然两人都没有接受,不过丞相也没有怪罪两人,府中传言丞相尤为欣赏谢安。因此他如今年未弱冠,却已经倾倒建康。” 这人也登上历史舞台了啊…… 王琅心中感慨。她上次回建康参加兄长婚礼的时候就想见一见这位日后挫败桓温野心,打赢淝水之战的风流名相,可惜时机不凑巧,撞上人家身体不适,这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先前公子拿下襄阳,朝中议论该给公子授襄阳太守还是雍州刺史,最后参考他游历宁州写下的李秀事迹,授为刺史。” 王琅愣了愣:“游历宁州?李秀?” 宁州差不多在云南,虽然在东晋治下,但偏远得约等于流放。没听说谢安少年时还喜欢游历山川,又不是郦道元,难道是受她蝴蝶效应的影响。 司南道:“光熙元年,宁州刺史李毅病逝,宁州官员推举李毅之女李秀为刺史,掌管宁州事务三年,多次击败叛军,平定宁州。” 王琅奇道:“有这等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司南道:“那时中原大乱,宁州又偏远,朝中虽然得到奏报,但知情人不多。谢郎君游览宁州时访知此事,撰文记录,得丞相赞赏,建康竞相传抄,朝议据此以为乱世贵得其人,遂定公子为雍州刺史。” 晋朝奇女子可真多,不愧是衰乱之世。 王琅点点头,又问:“我在荆州拜会陶公时听说宁州大乱,他几时去的宁州?” “这却不知。不过门房有收到这位谢郎君的拜帖,公子若想知道,应该可以当面问他。” 谢安的拜帖? 王琅眨眨眼睛:“拿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写在蚕茧纸上的拜帖呈到王琅面前。 她拿起来翻开看了看,字是一笔流丽的行书,勾连间有点王羲之的风格,但又不完全效仿,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毫无疑问下过一番苦工。 王琅在王家生活日久,受王家喜爱书法熏陶,先赏完了字迹才去看内容。除了寻常拜帖用语之外,他额外提到游览宁州期间受人所托,有东西要转交给她,询问是否能送到府上。 王琅想了想,提笔写了封回信。 五日之后,少年一身白衣如期造访。 因为事先得过她的嘱咐,没有让他像初次拜谒的人一样在门口等待,而是直接带他来到会客室,王琅也就因此错过了从人古怪的脸色,毫无心理防备地见到了少年本人。 王琅:“……” 电光火石之间,以往的许多疑惑全部得到解答。 她甚至想起这个人历史上屡次拒绝征召,用的借口都是身体抱恙,装病装得毫无诚意。 沉默片刻,还是她先开口:“无名之辈?” 第48章 苍山负雪 算上前年腊月她着男装替兄长做傧相的那一次, 谢安已近两年没见过她,对她的直观印象还停留在她于寻阳任职期间,只花半日便调查出他的行藏, 将他堵截在船上。 她那时少年贵胜、谈笑睥睨的风神姿态,让谢安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重见, 那种让室外阳光都黯然失色的光辉隐藏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风雪骤至, 掩盖了曾经葳蕤繁茂的青山。 他心中一恸, 准备好的说辞全化为空白, 只想着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直到她先开口才回过神来。 “比之公子,自然只能算无名之辈。否则今日当是公子来拜谒我, 非是我拜谒公子。” 说完立刻便有些后悔。 他今年以清谈在建康扬名,说话习惯性带上几分咄咄逼人,锐气尤胜。这是因为清谈是多人参与的活动, 想拥有善于清谈的名声, 一定是在清谈中胜过他人。 倘若对方心情不错, 这样的回答会显得机警有趣,但既然对方正处在哀痛之中, 这样答话未免很不合适。 他越想越懊恼, 表面上却并不表露,低头自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集子, 双手呈给对方, 声音放缓:“本不该此时打扰公子, 只是顾虑他人一片心意, 不可不传达, 且或许对公子有所助益。” 见她眉毛微挑, 自己接了拿在手里,没有交给从人收起,他心情微松,适时介绍道: “我至益州有幸造访李夫人当面,席间谈起公子之事,夫人托我将此集带给公子,道是她掌管宁州三年期间所做笔记,后来又陆续增补了一些心得见闻,虽然不足以成书,庶几有一得之愚。” 他在益州听说李秀事迹以后,对于世人竟不知道宁州出过这样一位刺史感到非常可惜,也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位曾经做过三年宁州刺史的夫人,听听对方的言论,于是费了一番心思接近对方。 益州已被成汉占据多年,双方是敌国,直到在交谈中确认李秀心中还以晋人自居,他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并因此得到了这本李秀亲笔所书的笔记集。 他心里十分高兴,但说出来不免有邀功之嫌,于是绝口不提自己得到集子的经过,好像只是游玩途中拜访了一下当地名人,顺路替人捎了封信。 可惜这话并不能误导她,便听她问:“多谢郎君。金玉良言已然可贵,心意更加难得。益、宁偏远,又为李贼窃据,郎君如何想到去彼地游历?” 谢安脸一红,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初衷是去搜罗罕为人知的志怪奇闻,充作和佳人聊天的谈资,这才故意跑到偏远的巴蜀。结果游历途中发现成汉政权治理下的益州远比想象中有趣,有段时间乐不思扬,若非碰上成汉进攻宁州,可能还会再多玩一两个月。 定定心神,他道:“今日之益州有类汉末之益州,固然偏远险阻,但也得益于此,内部颇为安定。只要事前做足准备,便于行在扬州都无分别。” 于是又和她说起益州之行中的所见所闻。 从剑阁说到滇池,从孔明庙说到都安堰,从犀牛说到白象,从蜀锦说到巴盐。 他旅资充足,随从也多,想着难得出一趟远门,顺便从扬州带了些香料等物跑了一趟,结果最后到家一算,不仅没花多少钱,还置办了大量巴蜀特产带回扬州,一部分已经送给家人作为远行礼物,一部分自己留了下来,想着其中有几样东西等她出孝以后找机会可以送给她。 忽听她问:“郎君在益州,可知成汉李氏在益州民望如何?我听闻成主李雄于战中旧疾复发,何以宁州依然失陷?” 谢安的头脑稍稍冷却了一下。 士子轻言时事,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他回扬州以后对在益州所遇的惊险只字不提,连家人也未尝言及。 但对她的人品和缜密,谢安倒愿意相信,因此虽然没有提及自己的遭遇,但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和对成汉君臣与巴蜀局势的看法都详细说明。 谈话途中,她多次插话提问,关注点大多是谢安自己思考发现的关窍,得到过他的特别留意,还有些谢安不曾注意,只能说出自己掌握的信息,而她用推测加以补足,说着说着,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投契之感。 过去他与父亲兄弟私下里议论时政局势,没有一次能像这样看法相合,让他第一次觉得政治中不只有险恶风波,还有明朗美好之处。 末了,听她道:“谢郎智珠在握,履敌国如境内,涉弱水如平地,在下佩服。然而乱世毕竟多变故,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白龙鱼服,见困豫且。谢郎既有大才,还请保重自己,勿要轻涉险地。” 其实是很寻常的客套话语,类似的话谢安听过不止一次,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对上她平静却凝注的眼神,他心里一甜,忍不住想: 她在关心我呢。 直到告辞离开的时候,他还有些晕乎乎的,坐到车上以后用浸了寒气的袖子掩住脸,好久才移开袖子,用平常的声音命令车夫驾车。 她的官位又升了,名望也非昔日可比。 做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能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得她高看一眼而已。 # 送走客人,王琅翻看那本李秀手书的集子,心里在想黄易把平阳昭公主取名为李秀宁,是不是就受了李秀的影响。 和后来镇海南的冼夫人不同,李秀并不是宁州土著,而是益州广汉郡人,曾祖父李朝是蜀汉时期著名的李氏三龙之一,家族世代在蜀汉为官,是蜀汉地区的士族。手书的字迹是官吏常用的隶书,内容称不上有文采,但条理清晰,词能达意,是她治理宁州的心得,还有她在宁州筑造天城的记录。 按谢安所言,那座城池现在被宁州百姓称为天女城,表达对她的崇敬爱戴。 印象里谢安原本就欣赏有奇节的女子,他次兄谢据之妻是太原王氏女,驳他的面子把儿子带走,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称赞:“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梁祝故事在会稽流传,他听说之后为祝氏女奏请敕封为义妇。 游历益州期间听说了李秀事迹,特意上门去拜访,又为她在建康宣扬,确实符合他的性格。 不过她可不记得谢安有郦道元那样的爱好,东晋也不像北魏时期那样有条件让人四处考察山川,毫无疑问是受她蝴蝶效应的影响。 虽然从他那里得到了益州的第一手资料,对以后攻打成汉政权,收复益州非常有用,但要是因此而让谢安在旅途中遇到什么意外,那可真是过于得不偿失。 回想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巴山蜀水与益州之地的出众人物,王琅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后怕,恨不得让他发誓不再往危险的地方乱跑。 然而后怕归后怕,王琅又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位日后的名相身上不仅有天运,自身的智计胆量也确实远超常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在江州游山玩水还不够,居然连益州那种敌国治下的地方都敢去。 就算不考虑安全问题,足足一年的往返时间与巨额的旅游资金也足以让一般人望而却步。 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得出这个结论,她摇摇头,压下心里的羡慕,回归到自己既定的生活中去。 旧时王谢 第29节 谢安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抗拒出仕,今年也拒绝了司徒府的征召,和历史进程一样,可见史书对他东山之志甚坚的判断并无错误。 这两次机缘巧合的往来,仅仅是这位日后名相的年少轻狂,并不包含任何政治上的用意。 虽然在王琅的设想之中,这个人日后会在政坛上担当萧何、荀彧一类的角色,让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出兵,但既然他是真的更喜爱游山玩水,抗拒仕途官场,那么两人的真正往来也将在他决定出仕之后。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只会停留在有些巧遇的普通朋友。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全如王琅料想。 自那次正式登门之后,王琅经常收到他从建康或者会稽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托人送上门的书信——在她结庐守孝期间,这个人没有一直留在建康,而是在扬州、豫州、徐州一带四处游历。 一开始是他从益州士人手上得到的地方志,他用行书与蚕茧纸将原文抄了一遍,又夹了很多自己的注解进去。 后来渐渐涉及其他话题,天南海北随心而写,但大抵都是一些看了以后能让人排遣情绪的内容。 次数多了,王琅也不由觉得奇怪。 她并非迟钝之人,反倒善于洞彻人心,何况对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明摆着殷勤过分,超出友人界限。 以谢氏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娶她绝无可能,这小子三天两头写信给她到底图什么。 思来想去,她终于忍不住皱起眉。 难道是为求一夕之欢? 第49章 兄妹交心 王琅和兄长王允之在墓边结庐守孝, 期间花了很多心力培养亡兄王晏之的孩子王崐之。 王崐之年仅八岁,和他们一样留在墓边服丧,不过王崐之是为祖父母服丧, 守一年齐衰后除服,返回乌衣巷家中居住, 只是每隔几日的白天都还回到墓边, 向两人汇报课业进展, 讲述自己在族学的经历或遇到的疑问。 乱世里想要平安活到寿终, 需要极高的智慧与运气。 当年王舒对王晏之的期望仅仅是平安喜乐, 一生晏然,结果王晏之在他们兄妹三人之中最早离世。 王崐之和他的父亲一样,缺乏在乱世里保身的机敏灵活, 王琅没指望他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但也丝毫不敢放松对他的教育,常常和王允之讨论这个孩子的未来。 这日清晨, 王崐之又来向两人请安, 离开时王允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转头向妹妹道:“阿崐好像很听王洽的话,言语里颇有以对方马首是瞻的意思。” 王琅认同他的判断, 点点头道:“丞相几个少子里就属阿洽最出众, 自然领袖群伦。” 王允之道:“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王洽的风流清峻他哪学得来, 还不如让我单独教养。” 王琅笑了笑:“他若学阿兄与我, 才是真的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 阿洽才高有识鉴, 但性情谦退平和, 与他亲近些倒是不妨事。” 王允之微微叹息。 王琅偏头看他:“阿兄还担心什么?” 王允之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其实我本来想, 如果阿崐能得力,就让他多跟着你,毕竟也是血亲。现在看来阿崐还是差了些,让他到你身边反要让你为他费心,还是自己的孩子最好。” 王琅有点没听懂:“自己的孩子?” 王允之道:“乱世无信义。现在你还有我,若是……若是我不在了,你还有什么人,能托付生死和后事?” 王琅惊愕:“阿兄?” 王允之轻按她唇前:“山山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我知道孩子也不一定可靠,大将军死前叮嘱王应为他操办丧事,王应秘不发丧,每日只顾与人纵酒行乐;曹孟德死前叮嘱魏文,让他安排自己宠爱的婕妤伎人每月乐舞祭祀他,结果人刚伏魄,魏文就将这些人收入自己后宫宠幸。但这毕竟是特例。” 又道:“你看阿蓁。有了孩子之后,她的一生所寄就转移到孩子,我成为次要之人。这也理所当然,毕竟孩子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以后每日将得到她精心教养,又有孝道压着,天然比我这个丈夫可靠得多。除非特别不幸,遇上惠帝那样痴愚之子,否则这就是得到亲近可靠之人最简单也最可行的方法。” 王琅越听越蹙眉,忍不住将他的手收入自己手掌之中,人也靠到他身边,紧紧拥住他,声音低而沉稳:“我明白,是我走的路太险,才会让阿兄这么为我担心。但真要做大事,一两个可信之人哪里够,终究还要靠收服天下人心的方法。况且我家门之中有阿兄这样的人,勉强放低眼界也不会快乐,到时候岂不是适得其反?” 王允之冷嗤:“竟会捡好听的说。”身体到底放松了,语气也放缓:“若不能对你有所臂助,当然要之无用。我也不指望这世间有人能配得上我家山山,只是看中孩子以后能贴母亲的心,让山山回家不孤单罢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有点留子去父的意思…… 应该是她想多了。 王琅揉揉额角,直身面向他道:“孩子可不是我一个人想要就能有的,阿兄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王允之一哂:“山山还要瞒我吗?仁祖那个从弟门第是低了些,不过若是山山有意,让他执雁登门倒也无妨。” 王琅听了奇怪:“阿兄怎么知道他有意求娶?” 她都没表态回应,难道谢安还敢去试探王允之的口风。 王允之笑了一下,语气平淡到极点:“那小子不是天天给你写信吗,一开始还仿古法用木函封信,后来大概也意识到再送下去光木函都能堆成山,改成把绢书叠成鲤鱼寄过来,瞎子才看不出他什么意思。” 王琅:“……” 王允之瞥她:“怎么,我说得不对?” 王琅轻咳一声:“也就前两次是,而且没有天天,阿兄太夸张了。” 汉代人寄信,喜欢用刻成鲤鱼形的两块木板当信封,信夹在木板中间,外用绳缠绕打结,加上封泥。 蔡邕诗中所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并不是真的像陈胜吴广一样把绢帛藏在鱼腹中,而是以烹鱼代指拆信,写法生动活泼,艺术水平很高。 晋人没这么麻烦,写信多用纸,信封也用纸叠。 王琅平时收到的友人书信大多是纸函纸笺,也有喜欢用布囊盛放缣帛信件,或是家贫买不起纸,遂和汉魏人一样写在尺牍上。 谢安第一次送信用古法装入鲤鱼木函,姑且还能认为他在表达郑重之意,第二次送信把白绢叠成鲤鱼,王允之当时一看就挑眉。只是王琅收信态度自然,他也就假装不知,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如今王琅即将出孝,他的心态也渐渐变化,决定和妹妹把话摊开:“山山服阕以后,不妨请他上门一叙,也让我见见他。” 第50章 势门摊牌(一) 王允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王琅不确定是他原本为人如此, 还是受她影响太多,最有可能是两种原因都有。 总而言之,他提了一个让王琅有点啼笑皆非的要求: “就算以后没有瓜葛, 现在还是朋友,邀请入府招待是应有之义, 不过山山邀请的时候, 不要告诉他我在。” 王琅半无奈半撒娇地唤了一声阿兄, 劝道:“山涛的妻子想见嵇康、阮籍而不露面, 是因为有男女之防, 阿兄又没有这种顾虑,想见他就引见给你,料来他也不会拒绝, 为何要做得像贾氏窥帘一样?” 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儿贾午常常从青琐窗中偷窥父亲宴客,看到父亲的掾属韩寿俊美,秘密结下私情, 后来被贾充察觉, 嫁给韩寿, 算是晋人皆知的一段中朝典故,被王琅顺口拿出来比喻。 王允之叹息:“我的妹妹为了他都能把兄长编排成怀春少女, 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王琅举手投降:“好好好, 我不说,还让他到廊下去, 保证让阿兄看得清清楚楚, 听得明明白白。” 她一边说, 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诽谤:她这个兄长挖苦人的本事与日俱增, 上次说王羲之和亲, 这次连自己也不放过, 和谢安可能会挺有共同话题。毕竟那也是位善于挖苦人的主,嘴巴毒起来的时候对外不放过权臣郗超,嘲讽人家是入幕之宾,对内不放过侄子谢玄,笑话他前倨后恭,堪称外不避仇,内不避亲的典范。 诽谤完哥哥和谢安,她提笔给谢安写信。 她自认在这段关系里光风霁月,没什么不可以对哥哥说明。 至于谢安,他不做鬼改做人之后,除了喜欢写信,举止言辞并无逾越之处,又是第一次来位于乌衣巷的本家高门拜访,比墓边棚屋正式得多,不可能轻佻孟浪。 于是称府中新到了一批柑橘,风味甚美,又院内寒梅初绽,满庭生芳,问他是否有暇入府共赏。 书成搁笔。 她从案边取了一只厚茧纸糊成的信封,将墨迹风干后的短笺折叠两次,塞入信封,也不加封泥就递给司北,让她派人送到谢宅。 王允之希望她在私生活中也得到幸福,对各种机会持促成态度。 王琅比他想得更多一些,觉得自己以后事业和家庭难以平衡,相处时间最长的只会是荀文若、房玄龄那样的谋主,能留给家人的时间很少。就算有幸遇到长孙氏那样贤良淑德的内助,双方的感情付出终究不可能公平对等,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模式。 所以,虽然她如哥哥要求的请人上门,考虑的却是如何不伤情面地说服对方迷途知返,趁早断了其他心思,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果之事。 # 王琅在不懈蚕食地改变晋人,晋人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 看着少年纶巾轻裘,翩然缓步的身姿,王琅满腹的劝说之词统统被对照得俗不可耐,无法再拿出来作为理由说服人。 在暗香浮动的梅花前相对坐下,拉起防风的布幔,摆好加炭的暖炉,奉上茶果,王琅终于看够,千般道理化为一个问题:“谢郎当日为我解围,可知我在想什么?” 少年垂下眼帘,把玩手里的会稽青瓷茶碗,神态闲雅淡然,声音也和缓,仿佛宁静月夜里的沧海:“料来与安所想不同。” 这个人对她真是寸步不让。 王琅内心觉得有点好笑,倒也佩服他能沉得住气,点点头正色道:“谢郎是为了让我知道天下之大,自有能人,我已经受教了。”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抬起头,带着嘲讽地睨了她一眼,根本不想接话。 王琅视线微顿。 谢尚有时候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但她对谢尚正如谢尚对她,两人相互怜惜,不愿意对方受伤,所以她这种时候往往让步,任对方说什么都听从。 然而谢安这么看她,她却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想要更进一步探探他的底线。因此故意等他端起茶碗,浅啜茗汁的时候开口:“而我当时在想,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谢安脸上的表情僵住。 他似乎忍了又忍,最终看向她的眼神里混合了种种情绪,汇成难以言喻的古怪之色,让王琅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意外吗?” 这是明知故问。 谢安凉凉瞥她:“若是魏武似公子这般,以戏弄荀令为乐,荀令只怕要连夜收拾细软离开曹营,一刻都不敢多留。” 这是责怪她态度轻佻戏弄人。 王琅认真反思自己,觉得只有在庐山初见的那一次确实是她先挑事,但那时候他还在做鬼,不肯做人,所以不能怪她。刚才固然有试验他城府的意思,但话语并无虚假,因此问心无愧,坦荡道:“我并非戏弄,只是以为风云际会,可图大事。” 谢安收敛表情,不置可否。 王琅也不失望,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谢郎的美意,我已知晓。然而谢郎之才得天独厚,终将为天下所用。我的才能亦不在宫墙闺阁之内,不可能嫁人做妇,望谢郎了解。” 听到她明明白白说透想法,谢安脸上的神色恢复柔和,宛若风平浪静的海面。那种从容不迫的悠然回到他身上,令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只听他含笑点头道:“公子不准备出嫁,安亦不准备出仕,岂非正好?” 王琅挑了挑眉:“恕在下驽钝,未曾看出好在何处。” 他想娶她但她不愿嫁,她想征辟他但他不愿做官,难道是好在双方的想法都无法实现吗。 谢安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以一派风和日丽的神态娓娓替她分析道: “儒教之徒宣扬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密织罗网,羁绊身心,使人不得返归自然,我所不取。” “公子之无心事夫,正如安之无心事君,如此不谋而合,自然冥契,即使古代的梁鸿孟光也该感到惭愧,当然是好。” 旧时王谢 第30节 这小子还真敢说。 王琅下意识环顾了一眼周围,同时蹙眉轻斥道:“慎言。” 被呵斥的谢安并不生气。 他动作优雅地剥开一枚柑橘,品尝水果的风味,眯起眼睛回答:“公子治家如治军,法度之严不输细柳,何必对安作色。” 说着,分了一瓣剥好的桔瓣给她:“诚如公子所言,此桔甚甜,可渍人心。” 倒是很了解她。 王琅不动声色,到底伸手接过,淡淡道:“这般说来,我与谢郎今日是达成一致了?” 谢安看着她将那枚桔瓣送入口中,猝不及防被酸得变了脸色,黑眸含嗔地瞪他,方才笑吟吟摇头:“恐怕尚未。” 这混小子! 王琅咬了咬牙,把那瓣酸桔咽了。 所有送来的柑橘是同批采摘,她之前尝过,不可能一批甜桔里唯独混了一枚酸的,还正好被谢安拿到。她治家极严,仆人绝不敢瞒着她偷梁换柱,只有王允之亲自动手替换,才会从上到下无人察觉。 谢安不一定知道这些内情,但他一入口发现不对,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若无其事地吃了下去,还分了一瓣给她,试探她是否知晓。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人的机敏城府真是不可小觑…… 王琅心下凛然,见他又送了一枚桔瓣入口中细细咀嚼,神色晏如,仿佛吃的是甘美甜桔,不由蹙了蹙眉:“够了。” 说完叹了口气:“你现在也感受到阻碍了。这还只是来登门拜访,如果以后真的结亲,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我小心注意,也不一定事事都能兼顾。” 见谢安恍若未闻,以无比优雅的动作将整枚柑橘食完,她忍不住问:“你难道嗜酸?” 谢安斜她一眼,一边用手巾擦拭指尖,一边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回答:“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公子莫非不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从郊外采来荑草送给我,荑草实在美好又奇异。不是荑草长得美,而是美人亲手采来相赠。 后半句他没有明言,但王琅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公子适才说,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安深以为然。庐山一别,世事改易,年号更替,一千七百余朝暮匆匆如逝水,而神女之姿至今魂萦梦绕,未尝须臾离也。” 他停了停,侧头直视王琅双目:“寤寐相思之苦发于心,悠悠众口之辞生于外,孰近孰远,何急何缓,不问可知。安窃以为于此事上思虑完足,胜于公子,倒是公子可曾问过自己本心?” 最后一句,少年眼神锐利,如电如剑,竟让王琅一时被他震住,没能如以往般清明无愧地回答。 # 谢安离去之时,王琅仍未明确表态,只说要花几天仔细考虑。 对此,少年轻轻颔首,虽然目光留恋,却并不纠缠,与她在少有人来往的角门辞别。 “我所虑者,全在公子无心,今日得见公子,我无虑也。至于安之心意,公子向来尽知,就不赘言了。” 那倒也未必。 想起自己先前不着调的猜想,王琅眼神漂移,心虚地红了红脸。 她暗想得找个借口掩盖过去,一抬眸,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发呆,全然不见方才的犀利敏锐。 王琅已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噎住,感觉少年那句不问可知搞不好是真心话。 她心绪微乱,不确定应不应该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于是说出一事:“阿兄在看。” 谢安还不舍得移开视线,同时不甚经心回道:“他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出面,可见他并不反感。” 王琅讶异:“你知道?” 谢安笑了笑,平淡的神色天然带着自信:“逸少或许有雅兴大冷天拉我在院子里赏梅,你一定会担心我冷。” 王琅没计较他在口头上占便宜,只是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那你还这么放肆?” 谢安假装思考了一下,用比往常更缓慢一些的语速回答:“嗯……看到他妹妹把谢家三郎迷得神魂颠倒,他似乎没什么可生气的。” 王琅挑眉:“我看你清醒得很,不像神魂颠倒的样子。” 谢安又是一笑,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对上她的眼睛,诚恳道:“那公子可以再做些什么,让安不那么清醒。” 王琅把人赶走了。 第51章 势门摊牌(二) 王琅从角门往中庭走, 就见王允之倚在楹边等她,神色冷诮。 “那小子拿柑橘换走了你的发簪?” 王琅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髻,那里用发带牢固缠束, 不曾因为缺少一根发簪而松散。 “不愧是阿兄,眼睛真尖。不过阿兄怎知他是拿柑橘换的?” 王允之道:“我看到他揣了一个橘子, 如果你真让他揣走, 岂不是让他嘲笑你不如袁术。” 王琅听了一乐:“阿兄真是见微知著, 我还是听他说起谢郎怀橘云云的怪话才想到这一辄。” 陆绩六岁拜访袁术, 袁术让人拿橘子招待他, 他偷偷揣了三个橘子想带回家给母亲吃,辞别时橘子从怀里滚落,他说明原因, 令袁术大为惊奇。 谢安和她辞别的最后拿了一枚橘子在手里把玩,王琅觉得奇怪,想让司北回去拿些正常的橘子给他带走, 他含笑拒绝, 说昔日袁术没有怪罪陆郎怀橘, 希望她今日也能允许谢郎怀橘而归,算是那日庐山上他赠出玉环的回礼。 他都这么说了, 王琅当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诗经里说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瑶,那是在表达情谊深厚, 真交往的时候礼物赠答一定会采用对等物品, 不然未免让人耻笑不通礼节。 王琅作为第一高门琅邪王氏之人, 丢不起也不能丢这个脸, 无奈素来没有佩戴饰物的习惯, 又不方便让侍女回房去拿, 只能拔了发簪给他,换回那枚酸橘。 此时此刻,她不好向王允之解释她在庐山上做的孟浪事,只能佯装不解道:“也不知他怎么想到拿陆郎怀橘的事情来捉弄人,倒是阿兄和他心有灵犀,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 王允之对她的谄谀不为所动,却没有隐瞒地替她揭开谜底,唯有语气还是一派冷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没有信物作证,任他再怎么巧言令色,谢裒也绝不敢替他上门提亲,所以他一定会设法从你身上取走一件足够取信人的物品。你真让他把柑橘带回去,着急的只会是他,毕竟谢裒可不会相信王家拿水果当信物。” 王琅听得讶异:“我都还没答应,怎么就走到提亲这一步了。况且门第悬殊,阿兄难道觉得可以答应?” 王允之淡淡道:“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其实关窍很少,你不过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兄妹二人回到室内坐下,王允之为她解说自己的看法: “以前门第之见并不严重,能结秦晋之好固然最佳,若有其他更中意处,则愿意在门第上有所退让。便如中朝名相张华,少时孤贫,家系寒微,同乡刘放是汉室王侯之后,在曹魏权倾一时,年老致仕居家,见张华而奇之,嫁女给张华为妻,世人皆以为美谈。近十余年来这样的事却少有听闻,山山可知原因?” 婚宦是士族头等大事,王琅纵然自己没打算结婚,对士族之间的联姻情况却不乏关注,因此很快回道:“渡江以后门阀执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更加严重,只有藩镇例外。嫁女给寒门士子,是看好此人日后能出人头地,不计较一时微贱。如今高官显宦都被士族把持,寒门绝难出头,自然高门下嫁的情况就变少了。” 王允之点点头:“山山所言触及本质。我们江左这个小朝廷虽有行政机能,实则与前朝已大不相同。” 他将从来未对任何人表露,也不能对人表露的见解一一说给妹妹听: “前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卿官吏都不过是天子使役庶民的工具爪牙。汉末至今百余年,持续数代的动荡混乱将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砸得粉碎,不仅当轴士族凌驾皇权,地方豪族亦凌驾中央指派官吏——这是自下而上的全面乱政,门阀执政只是这一现象的直接代表。” “我们家那位丞相呢,论起长袖善舞,结纳豪强,团聚人心,即使和名相管仲相比也毫不逊色,但他的志向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恢复汉魏旧观的意图。” 说到这里,王允之话语里讥讽之意更重,不完全在针对王导,更像在针对整个时代:“对士族而言,无论这天下姓刘、姓曹、还是姓司马,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根本无足轻重。长此以往下去,士族只会一代比一代狭隘自私,一代比一代腐朽,士庶之间的界限,也只会越来越森严分明,甚至以国法约束。” 他这话说得极有预见性,让王琅不得不感到惊叹。 南齐时期,御史中丞沈约弹劾东海王源嫁女给富阳满璋之子,认为这桩婚事是“蔑族辱亲”,要求将许婚的王源免除官职,禁锢终身。 实则满璋之自己官居王国侍郎,并称是魏晋之际士族满宠、满奋的后代,但沈约觉得满家在东晋声迹不显,满璋之的家系纯属伪造,其实就是寒门。 士庶不婚的观念在南朝显然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法。 到了唐朝,虽然为了限制门阀实力而鼓励士庶通婚,但把界限框定给了更下一层的阶级,明确用法律条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 此后历朝历代承袭唐律,再也没有像汉代那样出身贱民也能成为皇后王妃的案例。 “我们家的情况,山山也清楚。世人都说丞相善处兴废,体现在婚姻上,就是重新贵而轻旧族。所以高平郗氏那样从来没通婚过的人家,为了拉拢郗鉴,也愿意任他到东厢选婿;为了笼络吴人,调和南北,主动提出与南士首望的陆氏约为婚姻。我之前说他和亲,可一点没冤枉他。” 话到最后,他略微歪头看向王琅,用目光索要她的承认。 王琅捂了捂脸,无奈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极了,但你别说出去。” 很多人都听说过权臣桓温向太原王氏为儿子求妇,王述听了以后大怒,骂儿子懦弱胆怯,竟然想把女儿嫁给兵家子,并据此认为桓家门第低微,不在一等世家嫁娶考虑之列。 这么认为的人大多不知道,门第更高的琅邪王氏将女儿嫁给了桓温的弟弟桓冲,而且是王导诸子中性格最傲慢的王恬的女儿。 这是典型的势门婚姻。 桓家除了桓温,只有桓冲能当大任,桓温甚至一度想绕过儿子,让桓冲继承他的地位。而桓冲本来就偏向皇室,不赞同桓温谋反,王恬嫁女给他,更是将他牢牢笼络在了以王、谢为代表的朝中势力一侧。 后来谢安主导朝政,桓冲主动解除扬州刺史的职务,让给谢安,使谢安能够统合荆、扬二州,全力迎战前秦进攻。 从王家的角度来说,当时王家正处于子弟零落的空虚期,和这样的强蕃联姻对巩固家族地位的作用显而易见,因此连王恬都同意嫁女,不囿于士族对兵家的偏见。 重实利而轻虚名,算是王家一贯的家风,也是王家百年权势不衰的原因之一。 对此,王琅和王允之都认识得很透彻,兄妹二人看法统一。 王允之道:“我当然不会对外人说。” 他嘴里的外人,显然也包括了其他王氏族人,限定范围内的仅仅他与妹妹二人。 又听他继续道:“谢家是新出门户,这没关系,差就差在他家只是新出,不是新贵,想娶王氏女至少要家族有人做到三公,就像郗鉴那样,但我看他家近十年是别想做到,所以常理上不可能嫁女给他。” 这番话和王琅的判断一致,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而且我不会同意下嫁,那样对我只有妨害没有利处。” 王允之极淡地笑了笑:“换句话说,如果对山山有利,这门亲事就可以结,对吗?” 王琅略微迟疑:“阿兄的意思是……” 王允之道:“你本来就不准备成婚,得不到夫家的助力,所以谢家的门第虽然不如我家,但毕竟比没有要强,这是其一。” “谢家子嗣多,即使你不去侍奉舅姑也自有其他人,而谢安拒绝征辟不肯出仕,家事简单好处置,不需要占用你的精力,这是其二。” “有这两条在,你和他结亲就不会吃亏。等过一两年有了孩子,这门亲事也就可有可无,你替他写一纸放妻书,跟他离婚,再把孩子带回来,冠上你的姓氏,这就是你的孩子,以后为你袭爵送终,岂不美哉?” 美哉个鬼啊…… 王琅听得嘴角抽搐,忍不住打断他的畅想:“阿兄,又不是我替他写放妻书,他就会同意放妻。” 王允之一笑:“你离婚还要他同意?” 他从盘里拿起一枚橘子,随手抛了抛,神态轻松:“本朝贵女与夫家离婚,何曾需要夫家同意,不都是留下一纸放妻书便自行归家。就算他有不满,但他籍在会稽,你马上要授会稽内史,他还能去官署告你不成?” 她这个兄长是准备搞一出东晋版“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王琅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不由捂脸,无可奈何提醒道:“他确实是白身,可他父亲现在升到吏部尚书,主管官员考核。” 王允之嘴角轻撇:“吏部尚书很了不起吗。” 旧时王谢 第31节 停了停,又道:“这只是最坏情况。我看他性情温和,对你也很迷恋,如果你好好跟他说,他不一定会拒绝。” 你口中这个性情温和的人连桓温加九锡的上疏都敢拖到桓温病死,你现在这样欺负人家,当心赔了妹妹又折兵。 王琅想叹气又忍住,揉揉额角,坐直身体:“阿兄别戏弄我了,我们说正事。” 第52章 势门摊牌(三) 王允之说晋朝贵女离婚不用经过丈夫同意, 并非信口雌黄,而是有很多案例支持。 乱世的一大特点是法律与道德都难以再起到有效约束作用,更多情况下会让位给权势。 所以既有《孔雀东南飞》里刘兰芝与焦仲卿的悲剧, 又有遍布南北朝史书的悍妻妒妇事迹,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多是贫家女出嫁, 后者多是豪门女下嫁。 东晋士族女郎主动与丈夫离婚最有名的例子, 莫过于几十年后, 谢安的弟弟谢铁之子谢邈娶高平郗氏女, 但在娶妻之前, 谢邈先纳了妾,并且不曾知会妻家。郗氏女过门之后发现丈夫竟然未娶妻先纳妾,不由大生怨怼, 留书与谢邈告绝,自己返回娘家。 这桩离婚案的后续发展非常惨烈。 谢邈怀疑绝婚书并非出自郗氏之手,而是门生代替郗氏所作, 门生一怒之下投靠孙恩, 最终在吴郡被孙恩叛军攻破之后, 谢邈满门遇害,就此绝后。 当时谢安、谢玄都已经去世, 陈郡谢氏的地位有所下降, 不复当轴士族实力,但相比高平郗氏来说, 还是谢氏门第更高。 在这种情况下, 郗氏女仍旧毅然决然地与丈夫和离, 可见东晋士族阶层的和离在一方有强烈意愿的情况下一般能得到承认。虽然两族之间很可能因此而结仇, 但和离本身会成功。 而王家当前的地位远高于谢家, 如果想与谢家离婚, 甚至不需要经过谢家同意。 这就像谢家当轴时期,谢安不满王珣猜嫌,直接让女儿与王珣离婚,又把弟弟谢万的女儿也接回家,与王珣之弟离婚。 总体来说,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是当事人强烈希望和离,就如郗氏女的案例,另一种是当事人未必有和离意愿,但家族中人觉得应该和离,譬如王衍把已经成为太子妃的女儿接回家,以及谢安之女的案例。 而无论哪一种,和离过程中都基本不会受到对方的阻碍,只要一方铁心想离,就一定能离成。 王琅自己忖度,如果她真想和离,那摆事实讲道理把原因说清楚,离婚手续就算完成了。不过谢安是她心目中的宰相人选,无论结婚还是离婚,最好还是能保持良好的关系,因此王琅倾向于一动不如一静,保持现状,等待对方热情自然冷却。 而王允之持乐观态度: “其实山山你完全不需要有所负担,如果婚事对谢家不利,谢裒根本不会来提亲,他只要敢上门,就是觉得这桩婚事值得他冒险一赌。” 王琅微微一怔:“有利吗?” 王允之很不乐意听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能和妹妹做一日夫妻已经足够成为理由,但王琅明显还有顾虑,他不得不从客观情理角度为妹妹解释:“你想想看,就算你带走孩子,对谢家也不算损失。只要你放他和离,他完全可以再娶一个后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那时你的孩子感念他是生父,一定会对他存一分情谊,等于他多了一个王家的孩子,何乐而不为?” 上门找两人说事的王悦进入厅堂时正听到这一句,不由笑着摇头:“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哪有渊猷你这样做兄长的。” 晋人隐私观念极弱。生人登门要先送名刺,经由中人引见,亲朋好友登门却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入府中。 比如王戎去女婿裴頠家,一路不经通报径直走到女儿女婿的卧室。女婿裴頠和他的女儿都不在意,很自然地下床重新安排座位,和他宾主相对。 王琅商议密事的时候会特意让婢女到外间守门,今日的事却算不上很秘密,因此和哥哥直接在厅堂谈起,不曾关窗闭户。 内宅仆从未得吩咐,又知道王悦的身份非同一般,便直接领他去厅堂找宅中主人,因此听到兄妹两人说话。 虽然未曾听全,但他何等伶俐,略想一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混入话题。 王允之有些不满:“劝分劝和,要看分好和好,岂可一概而论?” 王悦毫不生气,如常笑道:“如果山山只是想要孩子跟她姓王,是分是和其实都无妨。” 王允之看他:“愿闻长豫高见。” 王悦微笑:“渊猷不知贾谧事乎?” 他这么一说,王允之和王琅都反应过来。 贾谧是西晋末年一度权力滔天的人物,包括石崇、潘岳、陆机、陆云、左思在内的二十四人都奉承他,被称为他的文章二十四友。其中潘岳,也就是后世里视为美男子代表的潘安,与以豪奢闻名的石崇两人特别谄事贾谧,每次贾谧出门,两人看到车架扬起的尘土就开始下拜。 而贾谧本叫韩谧,就是那个每次父亲宴客都躲在窗后的小女儿贾午与贾充掾属韩寿的长子。 因为贾充的两个儿子都在婴儿时夭折,只剩两个女儿,贾充的妻子郭槐就把自己小女儿贾午和韩寿的儿子过继给她夭折的长子贾黎民,继承贾充的爵位。 本来即使贾充无子,也应该从贾氏旁宗中挑选一子,过继给贾充,绝没有过继外孙的道理。 但郭槐偏爱自己的女儿,希望贾充的继承人身上仍有郭氏血脉,硬是压下所有异议过继外孙,并宣称这是贾充生前的意思。 贾充人都死了,自然没法跟她辩驳。而晋武帝司马炎竟然也因此同意,让韩谧改姓为贾,继承贾充的鲁公爵位。 王悦道:“山山身上本来就有县侯爵位,无人继承自是可惜,要一个孩子姓王袭爵是正当要求,又有武帝旨意在先,圣上没理由不同意。” 王琅心想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但司马炎下的这道诏书当时就遭到讥讽,认为是一道乱命,不算值得被效仿的那类先例,而且她的权位也比不上贾充,不值得被破例,真想实施,得等她打下成汉或者洛阳,功勋足够压倒世人议论之后。 又听王悦问:“我能有幸先知道渊猷在考虑哪家儿郎吗?” 王允之挑眉:“怎么,你有要推荐的人选?” 王悦道:“有,但我怀疑与渊猷在考虑的是同一人。” 王琅不由大奇:“他连长豫兄长那里都探过口风了?” 王允之瞥她一眼:“当心他在诈你。” 王悦忍不住莞尔:“我来之前确实不敢妄语,但既然渊猷与山山已经在考虑,那么我想应该就是谢家三郎了。他之前写过一封信给我,说的是牡丹生长到一定程度,需要进行分枝,然后才会开得更加艳丽繁盛,还附上了分枝之法,我没有回他,不过那封信文采不错,无怪阿父想授他佐著作郎。” 王琅心想晋朝这些名士讲话真是太过隐晦,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话不说开,外人完全听不懂,即使拒绝也不伤情面。 反正她是没看出牡丹分枝和谢安想娶她之间有什么关系,估计王悦本来也不太肯定,直到今天上门才确认了他的意思。 想想同为琅邪王氏,婚姻之事也该问问对方的意见,王琅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直言道:“长豫兄长猜的不错,确实是谢安,不过我不准备答应。” 王悦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他已经与山山定情才敢来写信,难道竟是一厢情愿?” 王琅迟疑了一下:“也不能说是一厢情愿。” 王悦道:“其实我原本也考虑过山山的婚事该如何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立功之后向圣上请求旨意,仿照天家招驸马之例,为山山招一个人来尚主。异姓封王有禅代之忧,封个县主总没那么大阻力,甚至不实封,只仪同县主即可。” 公主是皇室血脉,相当于君。驸马不能说娶公主,只能说尚公主,就是因为驸马是皇帝的臣子,公主是皇帝的血脉,对外姓而言相当于君,臣不能娶君。 他说到这里,王琅和王允之都相信他确实认真想过这件事,并且想出了一个可实施的方法。 “不过如果是谢家三郎,事情就简单多了。我记得他籍在会稽?” 最后一句问的是王琅。 王琅轻轻点头:“是在会稽。” 王悦一拊掌:“善。” 王允之睨他:“善在何处?” 王悦笑道:“渊猷何必明知故问,山山即将授会稽内史,以后便是会稽郡民的官长。谢家那位小郎拒绝了阿父的征辟,谢尚书又没有爵位给他继承,便是一介白身。一旦约为婚姻,一个是郡官,一个是郡民,难道还能让民越过官吗?到时候便比照驸马尚主之例,礼仪上略作降等,总不会在地位上使山山落入下风就是了。”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不确定世人是否会认可他的逻辑。 只听王悦继续道:“此事也不算创举,几十年前就有过先例,而且不是偏远之地、蛮夷之民,而是就在徐州,约婚双方都是士族。” 女子为一州刺史的先例,经过谢安的宣扬,如今已经算世人皆知。但那次事迹并未得到官方承认,而是州郡吏民的私自推举,李秀本人出身蜀地士族,但宁州在晋人看来约等于蛮荒之地,和王琅的情况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婚姻虽然是两姓之间的私事,但对士族来说,是与仕宦同等重要的大事,用偏远地方的例子难以让人信服,因此王悦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 王允之微微蹙眉:“几十年的徐州有这等异事,我为何会一点没有耳闻。” 琅邪郡属于徐州,论起来,琅邪王氏都是徐州人。虽然王允之、王琅早早随父亲渡江,对徐州没有记忆,但和徐州人士的往来依然密切,如果徐州境内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应该听说过才对。 王悦没有让他多等,正色介绍道:“泰始元年,太原王浑出任徐州刺史,于当地娶琅邪颜氏女为后妻。成婚当日行交拜礼,新妇已向他下拜,等他回礼答拜,在场观礼之人却纷纷说‘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浑于是没有答拜。” “我猜观礼之人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件事阻挠拜礼,一定是出自他前妻钟氏次子王济的授意,王济事后以交礼未成,不算夫妻为借口,根本不承认父亲这个后妻,公然称颜氏为颜妾。而颜氏忌惮王浑门贵,虽然深感耻辱,但也不敢接回女儿,与王浑离婚。” “且不论王济之举是否符合礼仪,又出于什么动机,但他用的理由却非常适合山山。如果谢家有意结亲,完全可以要求谢氏比照此先例行六礼。” “太原王浑是海内名士,门第清贵,他都认可照做的理由,足以压服悠悠之口,谢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若是山山觉得有以权势压人之嫌,就退一步要求夫妇同时交拜,举案齐眉,亦显我王家大度,山山意下如何?” 第53章 贵客临门 听完两位兄长的打算, 王琅只有一个想法—— 谢安可能是真的喜欢她。 按他的说法,他考虑这件事已有四五年,对王家的态度与婚事的利害都应该有所判断, 甚至已经准备接受王家的苛刻条件,不然也不会说出他不事君她不事夫这种话。 不是色令智昏, 干不出这种蠢事。 王琅心里叹了口气, 又觉得惋惜, 又觉得羡慕, 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因着最后的那一丝奇妙情绪, 她开口的语气虽然斩断,但并不强硬:“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过几天去一趟谢家, 无论结果如何,总不至于让事情难看。” 说完以后,她看向王悦:“长豫兄长今日来得正巧, 院子里梅花开了, 我们可以过去边赏梅边说话。” 王悦任的是清贵职务, 人却算不上闲人,王琅与兄长守孝期间, 他很少与两人议论时局, 登门大多只道寒温而已。 如今他们兄妹两人已经服阕,就算王悦不来, 王琅也要去丞相府找他。 偏室的门打开四扇, 让院子里红白参差的寒梅能够从室内一览无余。 王家最出众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 一边欣赏梅花的颜色与香气, 一边谈论与风雅全然无关的庶务。 “服阕以后的职官安排, 阿父隔日会单独找渊猷与山山谈,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找山山了解陶公在荆州的情况。” 王悦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秀雅的眉目被茶汤水汽朦胧之后更显如画,说出的话语却浸透淋漓鲜血:“陶公去年离世,爵位本该由世子陶夏继承。然而据庾征西上疏,陶夏送灵柩至陶公封地长沙,与弟陶斌、陶称各拥兵数千人,相互图谋,争夺爵位。陶斌先入长沙,掠夺府库中储藏的军资器仗与谷帛财物,世子陶夏后至,不待官府之命而擅杀其弟陶斌,因此庾征西以为应该废黜陶夏的世子之位,以惩暴虐。朝议认可庾征西之请,然而随后又收到庾征西的急书,道是陶夏已经病卒。” 庾征西就是庾亮。 去年陶侃离世,王琅与王允之尚在守孝,王家没有其他人能出镇,朝野也无人能与庾亮声望抗衡,因此王导没做任何犹豫就通过中枢下达诏令,以庾亮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假节,和陶侃领荆州刺史时一样迁镇武昌。 “山山曾赴荆州与陶公及陶公诸子有过交往,以山山之见,陶夏病卒一事其中是否有内情?” 王琅听他提起陶侃后事,心里也是颇多感慨,嘴上还客观答道:“陶夏尚在盛年,刚杀陶斌便自己病卒,天下哪有这般巧事。不过此事与庾征西必然毫无干系,他是先帝遗嘱的顾命大臣,今上大舅,入主荆州可谓众望所归,就算没得到诏书也有足够的威望收捕陶夏。依我看来,变故多半出在萧墙之内,深究起来既不容易,也没必要。” 王悦点点头,又问:“素闻陶公节俭,去荆州吊唁陶公回来的士人却说陶公媵妾几十人,僮仆上千,家中珍奇宝货无数,未知孰真孰假。” 王允之对陶侃家事不甚关心,但他天性聪明,并辅佐父亲王舒在荆州做过一段时间刺史,这时候淡淡道:“他有十七子,媵妾几十人想来并非妄言。荆州殷富,府库充足,陶夏、陶斌、陶称能各自拥兵数千相互攻伐,必然大量私蓄府兵,海量花费皆来自彼父任上所得,说他家中珍奇宝货无数,大抵也没冤枉他。” 王悦信服赞赏地看他一眼:“渊猷洞彻千里之外事如观火,所言在理。” 王琅亲自到陶侃在荆州的府邸拜访过他,了解情况,这时候也肯定哥哥的判断,并不以为意道:“陶公性格节俭是真,家中富于天府也是真,两者并不矛盾。听说陶公去世之前将荆州府库封锁,与清点好的军资器仗牛马舟船一起托付给右司马王愆期,其竭诚奉公若此,家门富贵些又何妨?” 王悦轻轻摇头:“此事山山却看得差了。昔日诸葛武侯遗书训子,曰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以诸葛武侯之美质天资,尚且恐惧富贵放纵的对自身意志的侵蚀,何况武侯以下的众人。陶公自己竭诚奉公,节用爱人,几个儿子却在他尸骨未凉之时就为了争夺他的遗产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前贤所言,岂是虚妄?” 王琅想了想,倒也觉得有理。 自制力这个东西,人人都自以为有,但真正能管住自己的是极少数,大部分人更多受周边环境影响,否则孟母三迁的故事也不会那么深得人心。 旧时王谢 第32节 于是她笑道:“换做旁人说这话,我只当耳旁风,长豫兄长说这话,我却愿意相信。自古虎父多犬子,丞相诸子个个优异,不仅百年来罕见,放到圣贤未远的时代也不多见,论起善于教子,丞相称第二,当世无人能称第一。我们阿崐现在天天跟着阿洽,连阿兄和我的话都不怎么听,我只盼望他能学到阿洽一半好,便心满意足了。” 王导几个儿子都不差,并且自他祖父王览以降,家族中连续九代都有官至公卿的人物出现,在频繁政变的血腥清洗中长盛不衰,东边不亮西边亮,堪称政坛奇迹。 谢安以常自教儿闻名,留下芝兰玉树的典故,但其实他自己的两儿两女都命途多舛,长子谢瑶早卒,次子谢琰在孙恩之乱中轻敌败亡,反倒是他两个早逝兄长的孩子被他教得不错,尤其以谢道韫、谢玄最为有名,他善教子的名声也由此而来。 因为想起这件事,王琅不由多说了几句感想:“我一直觉得长豫兄长很难得,因为一般人家里,继承家业的长子总是平庸,不得不自立门户的次子往往更有活力,就如我阿兄。长豫几个弟弟之中,就属阿洽人物最佳,也是一证。” 王导身上有三个爵位。最高的始兴郡公爵位自然由他的嫡长子,同时也是世子的王悦继承,袭自父亲的即丘子爵位后来由次子王恬继承,武冈侯爵位则将由四子王协继承。 这是因为王恬、王洽两人均为王导的宠妾雷氏所生,王恬既然袭爵,王洽作为他的同母弟就轮空,成年以后只能依靠自己谋生。 王悦偏了偏头:“我倒没想过这层原因。大抵人一旦有所依靠,就容易消磨意志,变得懒惰,不可不警惕。” 王允之向来不太喜欢他,听两人谈得投机,他吹开茶碗里的浮沫,冷漠道:“无非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罢了,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然而世人所求莫过于安乐,居安思危的不仅是少数,还会因为逆潮流而动,被世人厌恶不喜,只能到江边苦苦独吟众人皆醉我独醒。想得开的隐居避世,想不开的自投江水,水里的鱼虾倒是开心一场。” 他话语一出,王琅与王悦都不由苦笑。 王悦知道他的小心思,无论王琅夸谁,他总要吹毛求疵挑刺出来,夺回妹妹的注意。若是王琅不夸了,他反倒能够客观视之,处以公平。因此这位丞相世子聪明地闭上嘴,低头啜饮茶汤,举止闲雅静美。 王琅是真的担心他看人性看得太过透彻,想法日益偏激,移动膝盖坐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话端委婉纾解道:“为政不同于其他,阳春白雪者势颓,一意孤行者必败,庾征西以善意肇大祸便是现成的例子。纵然有志杀身成仁,也无济于事,盖以人亡政息,因人成事,欲成大事,不得不先保全自身。此话我与阿兄共勉。” 王悦听她声音轻柔婉转,曲意抚慰,氤氲在水汽后的眉梢略微扬了扬,很快掩饰过去。 又听王琅安抚完王允之,转向他道:“据说陶公次子陶瞻遇难后,立陶夏为世子,并为陶夏之子取名陶淡,表字处静。方才长豫兄长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现在想来,陶公晚年必然也是深感于子弟不肖,才会为世孙如此取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片苦心到底还是白费。” 王悦放下茶碗,对她轻轻颔首,正色问道:“山山对陶称怎么看?” 王琅想了想:“虓勇不伦,颇收士众之心。” 王悦淡淡一笑:“陶称自荆州遣人密报阿父,道庾征西有异志,大肆招揽南北士庶归附,欲拥兵南下,废黜阿父。” 王琅眉毛微挑,立刻明白了陶称的用意,语气里含上一丝鄙夷:“不过是想借丞相之手赶庾征西走,自己做荆州刺史罢了。丞相必不会中计。” 王、庾两家虽然是政敌,但江左局势尚未称得上稳固,王导在荆州刺史的任命上毫无犹豫,正是出于保全江左的考虑,如果他和庾亮异位相处,庾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两人作为中兴名臣的底线。 果然,就听王悦道:“虎父犬子,正此谓也,不值朝士一哂。只是阿父顾虑陶公之德,对其子嗣还宜包容,故而仍欲加其建威将军,以悦荆州士女之心。” 王琅听到这里,也想起来陶称离间王导、庾亮之事,当时读史不细,只注意到王导维护庾亮,说出“元规若来,我就回乌衣巷做布衣百姓,没什么可怕的”,平息了挑起荆扬矛盾的谗言,安定时局,留下“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的名言。 此时此刻,身处其中,她才意识到陶称的行为背后还有与庾亮争权的私心,而王导看似顾全大局的回应背后,也毫不客气地给庾亮在荆州掌权安插了一根钉子,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王琅记得后来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写《冤魂志》,还特意收录了这个故事。 因为庾亮隐忍几年之后,陶称大意地只带了两百人去拜见庾亮,庾亮见机会难得,当即对陶称问罪收捕,并先斩后奏,不请诏书直接处死陶称,唯恐拖延生变。 陶侃对庾亮有恩,庾亮却杀害他的后人,江左士庶大多觉得陶称冤屈。巧的是陶称死后次年一月,庾亮自己病逝,于是江左民间传说庾亮是遭受报应而死,被颜之推收录进《冤魂志》,为陶称抱冤。 然而认真推究起来,事件里的每个人都有私心,最后造成这样的后果,没有一个人无辜。 她心里知道东晋的政坛就是这么黑暗,即使被称为中兴名相的王导、有经邦安国之心的庾亮尚且如此,余者更不足论。王悦仁孝友爱,清俭淡泊,宛若神仙中人,却天天陷身于这些污浊事之间,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她一时也不免产生几分倦怠厌世之心,又害怕王允之为她担心,勉强打起精神,如常回道:“丞相所虑,诚然周全。” 此后生活按部就班,与原定计划没有不同,只有王琅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受到一定影响,不复以往轻盈锐进,纯粹无杂念。 直到乘车抵达吏部尚书谢裒家门前,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调整正常,神色里也难免隐含一丝恹恹。 司南将她的名刺递给门房,言明要找谢家三郎,门后微微骚动,随即从只开一道小缝取名刺变为双门大开,也不请她下车,而是直接请车驶入府内。 她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身上也因为刚刚服阕,还没有被授予官职,理论上要找人引见,或是在门外等候主人传见,然而琅邪王琅的名刺足够在公卿府邸通行无阻,谢家的仆人拿不准她的来意,一面派人飞快找谢安报信,一面将她请到一间单独的花厅等候,奉上待客茶果。 王琅略有些无聊,又不想思考,凝视着茶汤上的热气走神。 谢家的仆人见她目光不动,容色沉静,既担心茶汤不妥,又担心出言会打扰到她,忐忑不安地留在花厅内,等候吩咐。 过了不知多久,木屐踏踏的声音响起,唤回了王琅的注意,她循声望去,见少年轻袍广袖翩翩步入室内,秀美如春树的身姿沐浴在灿烂天光中,面容也如被点亮,格外神采照人。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望公子见谅。” 他语速比常人稍慢,又别含一番深厚情意,宛如在室内奏响一曲优美音乐。 王琅脸上的恹色褪去,转而很自然地恢复了如常神色:“本是不告而来,望谢郎不嫌我失礼才是。” 第54章 所愿得偿 王琅这趟出门, 从在家晏居的夹绵襦裙换了一身玄色便服,袖口不如时下流行的宽广,更像汉魏士子着装, 看上去清俊精神。 谢安的目光先在她脸上停留,随后才注意到她的装束, 黑亮的双眸略微一转, 问道:“此地嘈杂, 公子可愿移步至安房中?” 王琅因为有性别之防, 待客做客都往往选在厅堂敞亮地, 以免落人口舌。但她想想今日之事有如快刀斩乱麻,用不了多久,便轻轻颔首:“客随主便。” 谢安唇边泛起笑容, 一路走在前方,带王琅进了一间较里侧的房室。蒙着织锦的屏风横在室内,隔开了后方床帐与前方坐榻书案。 晋人的卧室兼具起居会客之用, 作为一家之主的谢裒会客用前堂正厅, 在建康随父亲住的小辈通常就在自己的卧室会客。 设置屏风分隔床帐, 大概是接到通报以后特意所为,以免她觉得受到冒犯。 王琅扫一眼就移开视线, 将目光局限在屏风前的空间, 见矮榻后立了一具黑漆书架,摆放主人喜爱翻阅的竹简书卷, 旁边悬挂几副字画, 案上则是笔墨纸砚等物, 陈设干净整洁又有风雅之致。 房间主人自己拂了拂没有一丝灰尘的榻席, 招呼她坐下, 态度十分殷勤。 王琅微微蹙眉, 觉得气氛和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题有些不符,接着便听谢安道:“公子若欲断人念想,割席分道,今日便不应该穿这一身来。” 王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得体简便,没有一丝一毫引人遐想误会的余地,不由问道:“为何?” 谢安一叹:“若是朝云暮雨的神女,凡夫俗子绝难见到,只能期冀梦中相接,于生活倒也无甚影响。现如今公子做清俊少年,安日后见到相仿少年不免多看两眼,若致世人之讥,岂非无妄之灾?” 王琅被他的歪理气得笑了,挑起眉头看他,故意用请教的语气问:“如此说来,我还得为谢郎负责?” 谢安轻拢衣袖,亲自为她执壶倒了半碗茶汤,这才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用如常的悠缓语气问:“不敢劳公子负责,是安见不得公子忧愁。观公子眉间郁色开解,可是心情好些了?” 王琅微微一怔,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心情不佳。 她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齐大非偶之类话语,说出来只让谢郎看轻,相信谢郎自有计较。我今日来是想告诉谢郎,纵使排除万难,举案齐眉,也只得几年欢愉,得不偿失。” 她在会稽最多三到五年,而谢安将留在会稽东山蓄养时望,保持对建康朝士的影响力,收归江左朝野人心。 她的未来在疆场,他的未来在朝堂,尤其当王导死后,王家中枢无人,即使他想跟她一起去荆州,王琅也更希望他留在朝中做臂助,就像她和兄长王允之不得不各镇一方守望相助。 不过现在谢安还是外人,她不可能把这些打算与王家日后的政治规划和盘托出,只能给出几年的虚词。 却见谢安垂下眼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今之世,能?璍得几年真心欢愉亦是人人欣羡之事,公子想得长乐,不能不懂得知足。” 他连这都想到了? 王琅有些诧异,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他的想法符合晋人的人生观。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在能放纵的时间里抓紧机会放纵,这不正是王允之希望她得到的吗? 如果在有机会的时候束手束脚顾忌太多,或是为了预见到的痛苦而却步,那么她到现在还不能踏出闺门一步,更罔论出仕北伐了。 不应该再从世俗的角度考虑这件事,而应该从两人性情喜好方面重新评估婚姻是否合适。 思及此处,她改变观念,随手拿起案头的一本纸册,以放松闲聊的语气道:“说起来,我连谢郎平时爱作何学问都不甚了解。” 谢安轻轻啊了一声,没有阻止她拿起那册抄本,人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精心装订的手抄本已经被翻阅得微微蓬松,王琅翻开封面,见开篇是一笔流丽行书抄写的楚人宋玉名作《高唐赋》。 她笑了笑,心想宋玉这篇赋确实写得引人入胜,放在首篇压卷倒也合适。 信手将纸册后翻几页,只见收录的都是历代文人根据这一母题创作的辞赋,其中赫然有陈思王曹植的《洛神赋》与他那日在庐山所吟的杨修的《神女赋》,她脸上原本轻松随意的表情渐渐消失,不跳过任何一页地逐篇扫读,最后把整册抄本合上,面无表情地看向谢安:“消遣读物?” 谢安眨了下眼睛:“是安的学习范本。” 王琅见他脸上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神色,估计大概是她自己想歪了,心里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语气也好了几分:“学辞赋?” 不考虑内容,抄本里收录的辞赋无疑都是名家手笔,放在一起颇有种集齐历代名家应试同一道命题作文之感,对比效果极佳。 谢安摇头。 王琅问:“那是?” 问话同时,她脑子里还在思索能不能把对方这种方法推而广之,用到辞赋以外。 谢安抬起眼帘对上她的目光,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向她笑道:“学怎么取悦你。” 王琅下意识回应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说什么? 即使不照镜子,王琅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必然很可笑,因为她对面的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黑眸里满含笑意。 王琅收敛起全部情绪,漠然道:“郎君但拿人悦己足矣,何须取悦于人。” 谢安未被她的脸色吓退,仍以平和安适的态度同她理论,语速慢悠悠的:“如此说来,公子是承认日前为安所悦?” 原来是为了回敬她那句“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这人对她未免太针锋相对了。 王琅一时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到底再摆不了冷脸,似颦非颦睇他:“我是真心话。” 谢安回视:“我亦字字肺腑之言。” 你的肺腑之言就是拿《神女赋》当追我的教科书吗? 王琅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很想把手里的学习范本摔到他脸上。 然而气完笑完之后,对着少年一脸认真神色,她的想法也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 停了停,她偏头打量谢安,若有所思:“君与他人似不相同。” 谢安的睫毛颤了颤,迎着她打量的视线问:“何处不同?” 王琅没有回答。 她出门之前在读王鉴二十年前上给元帝的一篇疏,那是王悦告辞前留给她的抄录副本,希望她有时间的时候能够读一读。 她当晚就读完了那篇二十年前的上疏,发现内容是劝谏元帝亲征叛贼,并举了大量事例论证自古拨乱反正之主必定躬亲征伐,如果大事不亲征,败亡身死只是时间早晚。 这是政治家的上疏,不是文学家的议论,见解极为精辟,让王琅读完先是拍案叫绝,随后悚然发冷。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时代,武力优于名分。淝水之战是东晋生死存亡之战,谢安还可以功成身退逊位,但像北伐这种克定之战,能主导打赢的必定是一代雄主,怎么可能拱手把功劳让给在后方什么力都没出的皇帝。 赵匡胤黄袍加身也不见得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麾下想博从龙之功的下属共同的想法。 旧时王谢 第33节 要不是为了攀龙附凤做开国功臣,谁会为你那么拼死效命? 王悦给她看这封上疏,当然不是鼓励她北伐以后谋反,而是告诫她北伐的后果以及王导对北伐的态度。 打从一开始,王导就看透了晋元帝没有收复北方的能力,晋明帝倒是喜欢亲征,但继位没两年就死了,现在是幼主在位,宗室里也没有曹操、司马懿之相的人物。 就算有强臣成功北伐,对江左朝廷也是一场生死动荡,倒不如彻底放弃北方,凭借长江天险全力保住南方。 只要能渡江进入南方,朝廷就尽自己的职能加以抚恤救济,仍然留在北方的生民则自求多福。 这是王导的想法,也是王导的做法。 温峤说他是江左管夷吾一点也没有说错,对江左士庶而言,他确实是堪比管仲的贤相,但也仅仅是对江左而已。 自私又现实。 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时代都有自私现实的人。 真正可悲的地方在于不是没有人心怀梦想努力,但现实的引力太重,只有最顺应现实的人最终得以成功,怀揣梦想的人反倒引发祸乱。 这才是这个时代作为黑暗时代的本质。 谢安被视为王导政策的后继者,抑制了桓温的篡位野心,打赢淝水之战。 他唯一与王导政见不同的地方就是尊崇皇室,主动放权,瓦解了王庾桓谢以来的门阀压倒皇室局面。 而也正是这一尝试,不仅他自己郁郁而终,同时让两晋百余年基业立刻被司马家自己断送。 相比王导,这是个更有梦想,也更浪漫的人,虽然他的梦想取得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王琅承认这个时代的黑暗,了解现实的引力,但她不愿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希望世道有所改变。 她准备帮一帮这个人,让他实现梦想。 当她能帮助足够多的人实现梦想,她自己的梦想自然也会实现。 因此,在长到谢安都觉得有些忐忑的沉默之后,她露出极淡极美的笑容,语气斩断但温柔:“谢郎几于道,故所愿之事无不利,我亦愿成全谢郎。十日之内,我的新任命会发到吏部议论,这期间里谢郎不妨好自思量,以免日后后悔,十日之后,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今日就此别过。” “对了,这个我没收了。” 事情既定,王琅不再停留,准备辞别前发现抄本还被她握在手里,顺手收进袖子:“你若特别喜欢辞赋,回头我给你收录些别的作品。” 谢安看了看她的袖子,又看了看她的脸,慢慢地“哦”了一声,没有反对。因为他做什么都比较迟缓,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王琅笑了笑,揣着一袖子神女赋离开了。 第55章 士族六礼(一) 谢安离开王家的时候恋恋不舍, 王琅离开谢家的时候却如惊鸿白鹤,谢安追送不及,便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车驾远离。 他一看她今日穿男装上门就知道她已经拿定主意回绝, 很难再被动摇。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更不可能如愿, 可谓成败在此一举。他早预料过这种情况, 也准备好了对策, 几次顺利打断对方, 将她的思路往云雾里绕, 没想到她中途竟然毫无预兆地改变心意,最后还那么温柔地跟他说话,让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感。 回到房内, 他绕开屏风,在被分割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两圈,随后挥手轻轻打了一下床帐边的帐钩, 让布帘落下, 自己一头躺倒在床帐内的被褥上。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扭转心意, 但他不认为事事都需要立刻寻根究底得到答案,也愿意相信对方的品性为人。 所以。 事情大概就是成了。 得出这个结论, 他头脑里空白了一阵, 然后用袖子蒙住脸,试图让自己冷静, 但越是这么努力, 脑海里越忍不住回放对方在屋内的一颦一笑, 一举一动。 她还是那样, 喜欢把自己的想法施加给别人。会主动打探他的喜好是一大进展, 证明她已经开始将他的想法纳入考虑, 但会觉得他喜欢看神女赋是因为喜欢辞赋委实太过好笑,要不是被误解的主角是自己,他一定会好好嘲笑对方,当成一桩能娱乐很久的笑谈。 最后抄本会被没收也在他意料之外。 即使已经把整本抄本倒背如流,他还是常常喜欢翻阅文字,算是案头常驻的心爱之物,被拿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然而神女没收神女赋,似乎也理所应当。 反正他看神女赋的时候想象的都是她,她确实有权拿走。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谢安不仅不再惋惜,反倒别有一番甜蜜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在心里想: 她许了我,就不许我看其他神女了。 这可真是…… 他侧躺着把丝被拉上来蒙住自己,在被下用手掌捂住发红发热的脸颊。 东晋不像百年后的北魏,“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但在朝士之中,娶了善妒的妻子,患上惧内之疾的男人却也不少。 谢安知道琅邪王氏最当权的丞相王导就很惧内,妻子曹氏不仅不许他纳妾,左右侍奉之人稍有姿色也会斥责王导。王导后来瞒着妻子在别馆蓄妾,曹氏无意中得知以后大怒,自己带上二十个阉奴与婢女,手持食刀出门找人。王导听到家仆来禀告也是大惊失色,急忙命人驾车过去,因为太过急迫,甚至自己用麈尾协助御者赶牛。整个建康都把这件事当笑话看,蔡谟还当面拿这件事嘲笑过王导。 谢安当时听说也是摇头莞尔,现在事情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却觉得美滋滋的,感觉享受到男女两情相悦的美妙之处,迷得头脑阵阵发晕。 他在丝被下翻来覆去一会儿,拨开床帐探身从案边摸来纸笔,趁兴挥毫写了首五言诗,记录神女没收神女赋的奇事与自己喜不自胜的心情。 晋人写诗就像现代人发朋友圈,遇到什么值得纪念或是有趣的事都会写一写,放在亲朋好友的小圈子里传播,等待八方点赞。文采特别出众的作品还会不胫而走,传得天下皆知。 谢安在名士里算文章写得很好,因此王导才会想要授他佐著作郎的官职,不过他不是曹植那种才思敏捷的类型,七步成诗也能流传千古,而更善于品藻议论。 此刻即兴援笔,不假思索,写出来的五言诗流于口语,不甚工整,但刻画生动,形象传神,有十五国风之真率。 他自己读了一遍,感觉十万分满意,可惜庐山的事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就算他拿给别人,人家也看不懂,不过等成婚之后,他可以把诗拿给她看,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对了,成婚。 想起正事,他满脑子幻想稍停,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漏刻,离父亲谢裒平时下官署到家还有一个多时辰,急也没用。 他把风干的茧纸折叠起来收好,又回到床帐内,从木枕中空的枕心里摸出那日得到的檀木簪,侧卧着拿在手里把玩。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男女私下定情,多用随身之物作为信物。他那日故意在辞别前索要玉环的回礼,就是因为两人还不算定情,但他却希望得到一件佳人的随身之物略慰相思。 最终得到的确实是佳人的随身之物,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金臂环、银约指、明珠耳珰、锦罗香囊、紫缨红绶,这些佳人贴身佩戴,给人香艳遐思的饰物她似乎并不喜欢,谢安也没指望能得到,但他以为她身上至少会有环佩,就如《列仙传》里的郑交甫在江浦遇到两位神女,请解环佩为信物,神女也便解佩相赠。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晚在庐山,最先传来的,正是她身上环佩相碰的声音。 一旦在家晏居,她竟连环佩都不戴,未免清俭得让人心疼。 谢安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名花配破盆的惋惜感。 王家家风节俭,谢家却偏富贵。 谢裒责备侄子谢尚喜爱刺绣衣袴,谢安拒绝弟弟谢万索要鹤氅,以及日后谢安焚毁谢玄的紫罗香囊,原因都不是觉得奢侈,而是防微杜渐,避免玩物丧志。 谢安和人打赌,随随便便就赌一幢别墅,死后家中僮仆千人,又在会稽围湖圈山,营造庄园,蓄养伎乐。只是他既不奢侈铺张,也不吝啬钱财,让人觉得他能驾驭外物而不受外物驱使,因此在这方面受到的讥讽不多。 他一边用指腹摩挲檀木簪上的雕刻,一边在心里猜测对方的妆奁里会放些什么,而他又能添些什么。 女郎的服饰妆容他其实也不是很懂,能参考的无非是父亲的妻妾与已经成婚的兄弟的新妇,以及建康城里公卿子女嫁娶,他和弟弟凑热闹去看新妇之所见。 繁复华丽、妨碍行动的饰物她似乎不喜;风雅别致、小巧玲珑的物事似乎又不足以陪衬她的雍容高贵。况且她难得才会妆扮一次,那日在庐山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才遇上她严妆。 从建康和她任地的风闻来看,她及笄以后的私服几乎就是王氏子弟一贯的风格,衣不重彩,天质自然,还不如会稽郡内家境富裕些的百姓,反倒是公服还算华贵,特别衬她容色。 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他倏地坐起,从枕中抽出软缎把簪子包好了收到怀里,自己对着铜鉴整整衣服,去找父亲替自己提亲。 第56章 士族六礼(二) 现代人将填报志愿选学校作为人生大事, 既要尽可能准确评估自身的条件,又要了解对手的情况,同时还要调查各个学校的师资背景、专业排行乃至发展前景, 通盘考虑以后再去投递申请,希冀能够一次达成录取。若是一次不成, 还有复读一年或是退而求其次的两难选择, 大部分家庭都要在其中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 以求争取到一个最好, 或者说在当时看来最好的结果。 门阀士族对待子女婚嫁的慎重态度也差不多。 若是选择余地少, 往往会觉得备受折磨或是倦怠随意,若是选择余地大,不免会挑花了眼, 沉浸在一种甜蜜的痛苦之中。 谢裒的情况更接近后者。 他有六个儿子,因为在会稽置了产业,家底比一般京官丰厚得多, 结亲又总是选择那些要踮踮脚才能够到的门第, 不肯让儿子草率完婚。相看好之后, 走完六礼流程要花费少则一两月,多则一年半载的时间, 六个儿子就是六次, 客观说来十分磨人。 然而谢裒对小儿辈的婚事充满热情,不仅不觉得厌烦劳累, 反倒热衷参与,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乐此不疲。 听到仆人禀告琅邪王琅今日登门来拜访他家三郎, 他摸了摸胡子, 自认为已经猜到真相。 自谢安告诉他心有所属已有四年余。 他私下里看遍了建康城内和诸葛氏门第差不多的人家, 并没有和谢安适龄又未许婚的女郎, 要么是像王导那样,偷偷在外宅养姬妾,生下的庶女没敢带回家,也就不为人知,等到了婚嫁年龄才会由父亲或是同母兄弟择婿,嫁到夫家以后才被正式介绍给士族社交圈。 但那样的人家并不愁嫁,就算与他定了私情,也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被父兄嫁人,自己的意愿不见得重要。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反倒是他这个儿子悠然从容,每日里游山玩水,呼朋唤友,巴蜀那么偏远的地方一去就是近一年,期间音信几乎断绝,他竟也一点不担心回来以后发现罗敷有夫,意中人嫁做他人妇。 雅量是晋人欣赏的特质。 四年时间没有任何进展,他怀疑过是不是对方负约而他的儿子爱面子不肯说,也怀疑过是不是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儿子只是找借口不想结婚。 然而当谢安一再请求他耐心等待,每次态度都一样从容在握,他心里倒也暗暗佩服自己这个儿子确实能沉得住气,俨然有做宰辅的器量,于是还任由他自己处理。 现在么…… 大概是四年等待终于迎来结果,谜底即将揭晓。 虽然他家三郎还守口如瓶,一点不露口风,但机智的谢裒已经从儿子的表现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他家三郎最近心情好得非比寻常。 谢裒对自己的发现十分得意,觉得自己的观察力赶得上发现小女儿贾午和掾属韩寿偷情的贾充。 当贾充的家人都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时,只有贾充发现小女儿的神色不同往常。 他儿子毫无疑问要比贾充小女有城府多了,能被他发现真是胜过贾充。 不过贾充先通过掾属韩寿身上的西域奇香确认了女儿的私通对象是韩寿,又假称家里遭了盗贼,不引人注目地找出两人私通的途径,先发制人,这等顺藤摸瓜暗度陈仓的老练手段不愧为一代奸相,谢裒自认比不上。 好在他儿子比韩寿靠谱得多,肯定不会去做翻人家院墙进去偷香窃玉这样的浮浪事,况且王家院墙那么高,他又不像韩寿那么勇健,谅他也翻不过院墙。 八成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王家哪个远亲,而那个远亲和小王关系不错,小王冷眼旁观了一阵之后被他家三郎打动,做了两人的鸿雁使,帮忙传递书信。 小王对她看得上的人向来热心,仁祖和真石在会稽声名未显时就常常受她照拂,会愿意玉成美事也不奇怪。亲自上门大约有替女方提亲的意思——她和女方的关系一定不错,女方的家世也一定很不幸,这才会需要她代替对方的双亲安排。 且先不要扫三郎的兴吧。 旧时王谢 第34节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郎让他家三郎无怨无悔念念不忘,一等就等了四年。 打定主意,他在正厅里坐下。从官署到家天色已暮,罕有客人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正好方便父子谈话。 果然没等多久,就见他家三郎容光焕发地来正厅向他问安,告诉他女方家已经同意,请求他找媒人上门提亲。 谢裒暗自好笑,想要戏弄一下这个总是从容镇定的儿子,故意装作对女方身份毫无所知的样子问道:“是哪位公卿家的娇女迷住阿奴,为她等了四年?” 谢安一乐:“回阿父,是王车骑之女。” 谢裒捋捋下颌胡须:“车骑,嗯,倒是仅次于三公的高官了,王车骑……王?哪个王车骑? 谢安道:“便是与王丞相同族,郡望琅邪的那位。” 谢裒愣愣看他,手上不觉用力,下颌顿时生疼,但他顾不得怜惜自己的胡须,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道:“王车骑不仅养外室,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庶女?” 王舒没有惧内的名声,但他与夫人先后去世,王允之在建康连着办了两场丧事,王琅在墓前所说的孤雁不活故事传遍扬州,士人听闻此事有感而发所做的诗文辞赋众多,是以建康城中人人皆知王舒夫妇鹣鲽情深。 当然了,夫妻感情好不代表丈夫就不纳妾,乱世里门庭单薄是件危险又可怕的事,兄弟姊妹多多益善。谢裒自己就有妻有妾,所以才生养了六个儿子,他用自己的情况推断别人,第一反应就是王舒可能在外养了妾室并生了一个庶女,王舒在世的时候没把庶女带回家惹妻子眼见心烦,临死前把事情告诉一双儿女,让两人代为照顾妹妹,但兄妹两人也不愿意母亲知道这件事,于是拖到母亲死后才把庶妹接回家中,权且养着。 他家三郎与王家的庶女机缘巧合定情,但因为王家兄妹性格都强势,对这个庶妹的态度在承认与不承认之间,这才拖了四年,甚至连守孝都不允许这个庶妹参加,直到兄妹两人都服阕出孝,才终于准备为庶妹办理婚事。 自己脑补出几十集连续剧的谢裒晃了晃脑袋,好让思路清晰一些,随后又是一惊:“就算是王车骑的庶女,王家如果让她嫁人,必然要承认她的身份,那她就是琅邪王氏的女郎,我家上门去提亲,万一被王家误会在轻视他家可怎生是好?此事万万不可。” 虽然王家手中掌控的州郡因为王舒去世,王允之、王琅兄妹为父母守孝而接连失去浙东、寻阳、雍州,庾亮又借着陶侃去世的机会入主荆州,拥强兵据上流,看似此消彼长,王家势弱,但王家兄妹一服阕,形势必定再度发生变化,王家将恢复对扬州的绝对控制力,局势回归荆扬平衡,未来尚未可知。 况且就算王家兄妹未服阕,王家依然是侨族里的第一等高门,绝非谢家现在能高攀的上。 若是被王家误会,以为他狂妄到认为能和王家攀亲,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想想都一身冷汗。 谢安:“……阿父,王车骑应该并无流落在外的庶女。” 他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能让父亲联想到那么远,听完父亲的猜测,内心简直哭笑不得,但还要用平静如常的语气向父亲娓娓道:“我说的是王车骑的嫡女,王允之的胞妹,三年前官至雍州刺史,人称小王的那位王氏女,王琳琅。” 他语速比平常更慢,以便让父亲能够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努力起了一定效果,至少谢裒没有立刻说“万万不可”那样激烈的话语,而是安静下来,似乎陷入思考之中。 然而仅仅数息之后,谢裒就反应过来,质疑道:“小王坐怀不乱如柳下惠,阿奴如何能让她答应?” 他这儿子别是故意先说个不可能的人来降低他的心理预期吧。 而听到这个问题,自认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谢安也不由沉默了一瞬。 他如今年方弱冠,但城府已然超越自己的父兄远矣,尽管心里想法千头万绪猜疑众多,表面上还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用与往常无异的柔和语气问:“阿父,坐怀不乱何解?” 谢裒道:“阿奴不曾见过仁祖和她同席吗,她连仁祖都不动心,可见她这个人根本无心男色啊!” 谢安默然一会儿,挑眉笑了:“无心仁祖便是无心男女悦恋吗?” 谢裒道:“阿奴是不知道,仁祖被丞相辟为掾属以后有多少人来找我试探口风,要不是顾虑他和王琳琅可能有些暧昧,提亲的人早踏破他家门槛。况且他那个相貌天生就招小娘子恋慕,阿奴没见他来家里做客,家里的婢女都变得更勤快了么。后来发现他和王琳琅其实是君子之交,袁家那个小子捷足先登,立刻抢着把妹妹许配给了他,否则还不一定轮得到他袁家。” 谢安道:“阿父可曾想过,为人所悦,未必善于悦人。或许就是因为仁祖不做什么也总能得人欢心,遇到王琳琅这样不容易动心的才会止步于君子之交。” 谢裒顺着儿子的话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诶。 他正为这种新奇的认识而出神,又听自己的三子道:“这是王琳琅给出的信物,我已经应允了。” 谢裒闻言回神,就见自己这个儿子从怀里摸出一物,打开包裹在其外的软缎,托在掌心展示给他看。 那是一根头部带有简单雕刻的檀木发簪,一眼看去朴素无华,完全不像士族女郎的定情信物。不过他也深知王家就是这个风格,一般作假还想不到拿这种东西当信物,所以极有可能真是王家所给。 不过…… 谢裒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奇怪问道:“阿奴已经应允是何意?” 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说王家已经应允吗? 谢安对他一笑,神色还是那么悠然从容,声音也还是那么和缓悦耳:“小王今日来确认我的心意,我许诺心意不改。所以得拜托阿父,尽快找媒人去王家下聘,否则可能会是王家的媒人先进门。” 第57章 士族六礼(三) 谢裒找媒人熟门熟路, 毕竟他已经为长子、次子、四子都娶了新妇,被王家可能先来下聘的可能吓得立刻派人去请媒人明日相见之后,谢安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谢裒却是越想越不对劲,让仆人又把谢安叫了回来。 “阿奴与小王究竟如何约定?王家不可能同意嫁女, 我儿也不能入赘, 若是王家仗势欺人, 哪怕得罪王家, 阿父也给你拒了这门亲事。口头之言、私下授受都不作数, 媒妁上门、交换婚书才算正式。阿父之前已为阿奴看好了沛国刘惔之妹,趁王家媒人还没到,阿父先给刘家下婚书, 为阿奴与刘氏女定亲,王氏纵然门强,总不能硬拆人婚姻。” 想到要和当朝第一望族结仇, 其家族的领门人正位居丞相, 是他的顶头上司, 谢裒背后不由有些冒冷汗,但在儿子面前还强装着不露怯, 又怕儿子不了解刘惔是谁, 赶紧介绍道:“阿万的心性到底有些轻躁,虽然和阿奴一样不赴公府辟, 但我观他忍不了太久, 所以为他选了太原王述之女。王述之父王东海是中兴第一名士, 祖父、叔父都是中朝三公。他自己过去有痴名, 实则与其祖王湛相似, 有大器晚成之相。近年得王丞相赏识, 称其清贞简贵,不灭祖、父,日后必然能在仕途上对阿万有所助力。” 说着说着,他有点说不下去。 为四子谢万选的这桩婚事他其实很得意。太原王氏分很多支,王述是太原王氏里最清贵的一支,若非王述和他祖父王湛一样,三十岁还少言寡语,不营时名,以至于被世人认为痴愚,否则早该出仕。 他父亲王承被誉为中兴第一名士,声誉极佳,可惜死得太早,官位只到区区东海太守,若是王述再不成器,太原王氏这一支脉就将跌落二流士族。 幸而丞相王导想起和他父亲王承在洛阳同游的旧情,征辟他做自己的属官,给他提供机会,而王述本人也不是真的痴愚,这才逐渐在建康扬名。 谢裒为四子谢万和他女儿定亲时,恰是王导刚征辟他不久,名声还未完全扭转,这才被和太原王氏有亲家关系——谢裒次子谢据娶太原王氏王绥女——又时时刻刻关注婚嫁市场的谢裒抢占先机。 但是…… 江左重新贵不重旧族,若无丞相王导的提拔,王述不一定有重振家声的机会。 而且谢裒看好的是他长远的发展,仅就当下而论,他本人几年前还和小王一起在王导手下做同僚,而小王守丧前是一州刺史,秩两千石的方伯,他现在还只是宛陵县令,别说和卒官二品车骑将军的王舒比,和小王本人比都比不过。 谢裒自觉王述这个话题挑的不好,再一看儿子的神色,果然正笑吟吟听着,一副毫不着急态度。 他赶紧调转车马说刘惔:“沛国刘氏是汉室宗亲之后,在我朝权势虽然不重,但也出了几个名士。刘惔此人少孤贫,时名未著,可要论起清淡的功力,当世少有人能比。又尚庐陵长公主,按旧例一定会授予清贵官职,正好方便他做清谈名士。阿奴不欲早宦,却喜欢清谈,有这么一个清谈领袖的妻兄正合适。他母亲任氏有贤名,教养出来的女郎一定也是贤妻,堪配我儿。” 谢裒心里其实不是很喜欢刘惔,觉得他性情严峻刻薄,门第之见又重。刘家早就不是皇室宗亲,刘惔的父亲刘耽也非显宦,他却以名族自傲,不仅轻视寒门庶族,连南人之望的陆、顾、朱、张都一概轻蔑,交往的朋友里关系比较亲密的只有太原王濛,不过谢裒觉得他比王濛差远了。 之所以希望结亲,是因为晋朝重姻亲,尚公主者略同于外戚,刘惔既然娶了皇帝的姐姐,以后一定会被皇帝提拔美职,而他在清谈上的才华刚好可以给谢安助益,替谢安宣扬声名。 忽听他家三郎问:“儿似没听过此人名声,阿父怎知他擅长清淡?” 谢家以儒传家,在谢裒兄长谢鲲手中由儒入玄,谢裒自己所学却仍偏向儒家典籍,对以何宴、王弼为代表的正始玄学了解不深。 谢裒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很清楚他的清淡水平,因此坦言道:“他如今声名是不高,世人都不太了解。不过仁祖与他清淡,称他与殷浩在伯仲之间,后来去拜谒王丞相,丞相很器重他。阿奴就算不信仁祖,也应当相信王丞相的眼光,他看人是很少出错的。” 谢安了然地点头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 脸上笑吟吟的。 谢裒本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心里大喜,但知子莫若父,谢安脸上的笑容是真是假他多少还有几分把握,稍微多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再一回想自己刚才的话语,怎么绕来绕去,又是一个全靠王导赏识才被提拔上来的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连着两次受挫,他气势一沮,内心也觉得自家搞不好真的和王氏有缘,不然怎么看中的两个亲家都受王导提携呢。 这当然是个思维误区,但是他的好儿子一点提醒父亲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含着柔和无害的笑容问:“还是王氏好,对不对?” 谢裒瞪他一眼,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要是能给儿子娶到王氏女他还会看别人? 对着自己向来最喜爱的第三子吹胡子瞪眼一会儿,谢裒心里也不由自主跟着有些活泛,最终伸手抚着自家三郎的肩膀叹道:“若是阿奴与小王性别互换,这倒真是一桩天赐良缘。” 谢安微微挑眉,提醒道:“她兄长娶的是荀崧的女儿。” 谢裒不以为然:“郝普的女儿去井边打个水能迷倒曹魏司空的儿子,让钟氏女屈尊与寒门女做妯娌,我的女儿难道就不能把王家郎君迷得非她不娶?” 王湛自己看中了隔壁寒门郝普的女儿,向父亲司空王昶请求娶郝氏女为妻。 曹魏时期已经开始讲究门当户对,王昶给世子王浑娶的是钟繇曾孙女钟琰,对王湛却因为他有痴愚的名声,担心名门里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既然他自己看中郝普的女儿,坚持要娶,王昶想想也就同意了,算是一桩特例之下的婚事。 谢裒给自己儿子娶妇,个个都往上找高门女,但他却不觉得王家往下娶妇有什么问题。反正他不姓王,做做女儿嫁入豪门的梦毫无负担。 谢安循循善诱:“婿为半子。阿父嫁女,只得半子;与小王婚,我得新妇,阿父得半子,则阿父得一子又半子,以后还能得孙儿孙女,岂不远胜于嫁女?” 这话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谢裒捻着胡须轻轻点头,又听谢安给出致命一击:“况且那可是琅邪王氏,王车骑的女儿。” 娶王氏女在谢裒心中婚姻努力的终点。 现在能提前抵达终点,还犹豫什么呢?谢裒的心彻底被打动了,放他回房休息,自己也回房就寝,准备明天跟媒人沟通,去王家请婚。 晚上躺在被褥里半梦半醒,快要睡着,谢裒突然反应过来,这计算方法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为何与小王婚,他家三郎得的是一个新妇,他得的却是一个半子。他到底是娶新妇还是嫁儿子? 越想越睡不着,他披上衣服急匆匆去他家三郎房间理论,却见他家三郎丝毫没有他的紧张焦虑,在床帐里兀自睡得香甜,连他拉开床帐,烛光照上面容都毫无反应。 他愣了愣,挥退准备上前叫醒主人的婢女,站在床帐边对着儿子香甜安熟的睡相默默看了很久,自己披着衣服又回房了。 # 次日媒人上门,听说要去王家提亲,也是大惊失色,忍不住多嘴地再确认了一遍。 王允之服阕以后已经被授予南中郎将、假节、江州刺史,于是他这一支既有第一等的郡望,又有手握实权的方伯,是名副其实的势门。若是自认为能和这样的人家攀亲,惹怒对方,那即使是媒人也难逃责备与嘲笑。 谢安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特意一早就侯在父亲身边,等媒人面露难色之后主动开口,向媒人请求道:“媪只管去,王江州兄妹今日俱在家,幸为求之,事成厚谢。” 他神色从容,意态悠然,相貌又俊秀出众。媒人被他的风姿所折,觉得他看上去这么有把握,谈起王家似乎也一派了解,跺跺脚向谢裒道:“非为君家一杯酒,实为郎君强试耳。” 言下之意,完全是为了谢安本人才愿意冒着被王家怪罪的风险登门。 谢裒心里其实丝毫没有底,只是拗不过儿子的请求,又怕王家真的派媒人上门。他虽然肯定不会让儿子入赘王家,但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得罪当轴士族,哪怕是像娶公主一样以臣事君,他也认了。 但媒人居然就这么同意去王家,让他也不免暗自惊奇于自己这个儿子的魅力。 说不定真的能成? 心神不宁地等了大约一个上午,媒人带着一脸如在梦中的恍惚神情回来,回复王允之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拒绝,只是责问媒人为何没有带采择之礼上门。 谢裒下意识反驳道:“战乱之后典籍全毁,婚冠之礼本就没有定论,况且他不同意,谁敢送采择礼上门。” 反驳完他才终于有了一点王家许婚的真实感,站起来在厅堂内边走边想:“给王家的采择之礼……” 来回走了几圈,听到自己的儿子慢悠悠道:“阿父看看儿准备的礼单如何?” 谢裒停住脚步,目光倏地投向自家三子。 这小子是不是不仅采礼,连聘礼也自己准备好了,就等着嫁,呸,娶小王过门了? 第58章 其钓维何(一) 王琅从谢家回来, 就看到王允之直身跪坐在案前挥毫作书,听到她到家进屋也没有抬头。 她心中好奇,故意从王允之后方走过去, 瞄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只见上面写道: 南中郎将江州刺史琅玡王允之, 敢致书吏部尚书陈郡谢公足下 曾祖览, 故光禄大夫即丘子。上祖会, 故侍御史。父舒, 故车骑大将军, 镇军仪同三司,彭泽县侯。夫人故右将军刘女,诞晏之、允之、琅。晏之, 故护军参军,诞崐之,袭彭泽县侯。允之, 妻, 故光禄大夫颍川荀崧女, 诞晞之。琅,字琳琅, 前建威将军雍州刺史。承公贤子, 淑质贞亮,禀粹德门, 敢欲使琳琅为门闾之宾。故具书祖宗职讳, 可否之言, 进退惟命。 旧时王谢 第35节 允之再拜 这是时下士族写婚书的标准体例, 之前王允之娶妻, 王舒亲自替儿子写了婚书, 王琅人在江州没看到,但荀家回复的婚书她见过,前面一样都是罗列先祖官职爵位名讳,最后两句是表明联姻用意的套话。 问题在于他这个写法一般是男方父亲写给女方父亲询问是否愿意许婚,还欲使她为门闾之宾,那不就是门内客,因为女婿不长住妻家但又算一家人,所以才会采用这种说法。 王琅看着他写完搁笔,一句“莫欺少年穷”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她绕到自家兄长正面的半途中窥见他嘴角上翘,于是直接搂住他脖子挂上去:“阿兄尽戏弄人,我还准备拒绝呢,阿兄就连婚书都写好了。” 王允之极了解她,身体不动如山地任她挂着,嘴上却毫不留情,用带着一点嘲笑的语气拆穿道:“你去之前是准备拒绝,现在还说准备,那就是拒绝失败算同意了?” 难为他从中文里硬是听出时态,王琅自己松手,滑下来半靠到他肩头,停了一会儿才道:“我在想,世间事可能原本就是这样,至美之物皆如优昙钵花,时只一现。既是如此,也不必奢求其如金石永固,坦然接受,欣赏转瞬之美即可。” 她的语气悲慨叹惋里透着豁达明悟,是晋人特别欣赏的心态。 王允之拢了拢她的鬓发,心想男女之情如烈火,烧完只余灰烬,她能看开这一点,便不会损害自己浑金璞玉的本质——这是最重要的。 “那我便派人往谢家送婚书了?” 王琅一下子直起身:“别。我刚应他,他肯定还没敢跟父母提,阿兄这时候送婚书,谢家只怕要好一阵鸡飞狗跳。” 王允之对妹妹的判断难得的不以为然,心想那小子有什么不敢的。 但他估量谢裒没他儿子的胆量,接受起来需要一定时间,于是勉强点点头同意。 次日上午,对着登门说亲的媒人,王家兄妹面面相觑,内心都感到一阵匪夷所思。 王允之当机立断,以缺乏采择之礼为由,将媒人打发回去,又派人盯梢,跟上去打探谢家到底什么情况。 王琅也觉得事情透着古怪。 她转变态度完全是临时起意,谢安没道理敢提前告诉父母,但仅仅一个晚上就说服谢裒上王家提亲,哪怕有她的信物也绝难办到。 不过她心里毕竟有底,无非暗自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反倒是王允之的反应让她觉得太过夸张。等到媒人走了之后,她向自家兄长取笑道:“阿兄先前还劝我答应,如今人家真的上门却一派悒悒,难不成是叶公好龙?” 王允之没理会她的调侃,声音犹带不甘:“议婚不比定情,先提出的握有主动,是我低估他了。” 议个婚而已,怎么搞的跟打仗似的。 王琅心里摇头,表面上还安抚道:“他说他想了四年,准备周全些也不奇怪。” 这下王允之直接瞪她了,他准备了可不止四年。 王琅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也知道自己肯定说错话了,很有求生欲地立刻低头,请求对方指点:“阿兄说怎么做,我听阿兄的。” 错不错可以再论,摆正态度最重要,这是王琅十余年哄人经验的心得之一。 见她如此,王允之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一些,点点头道:“我现在去找长豫,万一有什么变故你都先拖着,等我回来再说。” 王琅惊讶地睁大眼睛:“阿兄与长豫和好了?这是大事,值得设宴庆祝。” 王允之瞥她:“我跟长豫本来就没有过节,不存在和好。而且你今日之事才叫大事,就算我和他有过节,这时候也要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说完套上大氅出门,边走边系带结,一副行色匆匆。 王琅对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自己回到席位上坐下,边读书边等人。 她是结亲,不是结仇,如果从婚姻的一开始就相互猜忌彼此提防,那这婚还不如不要结。退一步说,以王家如今的权势地位,倘若谢家议婚的情形让她感到不满,她完全可以单方面中止婚姻,这就是所谓的一力降十会。 因着有这份底气在,当媒人没过多久就带着采择之礼回来时,她不仅没有丝毫焦虑,反而命令婢女打开箱子,颇有兴致地查看起里面的订婚礼物。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按儒家理论,各阶级有各阶级适用的礼仪。她尚未恢复官身,谢安则是白身,但因为父兄都是高官,所以还需要遵从士大夫的婚嫁礼仪,即《士昏礼》所载的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魏晋之世丧乱多,礼崩乐坏,连续几代天子大婚都不行六礼,直到去年东晋局势基本安稳平静,现任天子纳杜氏为皇后,才让赫赫有名的华歆的曾孙,太常华恒探寻旧典,撰定皇室及诸侯王适用的六礼,士大夫家依然处于自行其是阶段,官方只用明文法律规定哪些物品不合身份不能使用,不限制必须遵从哪些步骤。 晋人重初婚,尤其当男女双方都是初次结婚,礼仪最多步骤最完整。 续弦再嫁可以简单,下完聘礼就能完婚,连媒人都不需要,初婚通常至少会有几个步骤:双方长辈亲笔书写婚书互换、找卜者合八字占卜良辰吉日、男方下聘礼、女方准备嫁妆、男方按约定时间把女方接回家完婚。 王允之故意刁难人拖延时间,向谢家索要订婚礼物,这在东晋算是稀罕物品,不仅王琅没见过,她嫂嫂荀蓁和谢家请的媒人也没见过,几个人看到王琅当场打开,都按捺不住好奇心往箱子里瞟。 于是王允之回来就看到一群人围观王琅开箱子,旁边还放了一只纯无杂色的白雁。 他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荀蓁脸一红,端坐回去目不斜视。王琅却不怕他,举起手里的封纸向他扬起笑脸:“阿兄快来看,九样礼物上都附了谒文,文字还不错。” 这个文字,自然是同时具备文章和字迹的双重含义。 王允之心中愠怒,暗骂竖子蓄谋已久,欺人太甚。我妹妹如月如日,自是我家至宝,岂容他人肖想。 可是对着妹妹纯粹明亮的笑脸,他心中的怒意又渐渐被抚平,原本紧绷的唇线也不由自主软化柔和,走过去对着谢家请的媒人道:“一客不烦二主,我家的婚书劳烦媪代为致与谢家。” 王琅的注意力顿时从自己手里的谒文转移到自家兄长手里的信封:“还是早上那封?” 王允之淡笑回视:“不妥?” 这是一道送命题。 王琅当即摇头,坚定道:“阿兄办事,哪有不妥。” 等到媒人离开,她看看媒人背影,再看看箱子里的订婚礼物,突然感到有些错愕: “我昨日才答应他,今日就把纳彩、问名都走完,只等着他送聘礼来迎娶了?” 王允之轻轻一哂:“他连纳彩礼都备好了,何况是聘礼,我看他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抬进院子。” 王琅略微蹙眉:“那却要想办法拖一拖,我什么都没准备。” 王允之瞟她一眼:“你的妆奁,阿父阿母每年都在添,这两年是我在添,还用得着你准备?” 王琅看到订婚礼物还没多少实感,听到王允之这句话,眼眶却一下子酸了,嗫嚅半天说不出话。 王允之的心都快被她看融化了,胸腔里也是感慨万千,如晋人喜爱的那样抱她坐到自己膝盖上:“我跟长豫都说好了,明天就递奏表向陛下陈诉事衷。阿父一生只二子一女,长子殉国难,我兄妹亦克尽王事,不计生死,尤其山山少仕王廷,墨縗用兵,积年不曾享人伦之乐。如今边境稍安,请许山山招婿,留一子代理后事。” “会稽之任,山山就当休假,趁着这几年还太平,好好放松休息一下,以后还不知道要兴什么事。” 原本依偎在他怀里的王琅忽然推开他,看着自家兄长的双眼蹙眉道:“这可不行。今之会稽,昔之关中,我虽然不完全赞同晋元帝这句话,但会稽足食良守不假,我对这个地方是有规划的。” 王允之:“……” 这果然是他的亲妹妹,突然一点也不担心了。 第59章 其钓维何(二) 王允之是个做事极其敏捷周到的人。 言下之意是一旦他决定接管, 旁人再插手很难起到任何助益。 士大夫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前两者于一日内往返数次完成,毋庸赘言。 纳吉是男方请人占卜合八字,并将占卜得到的吉兆告诉女方。 至于为什么占卜得到的是吉兆不是凶兆, 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在弄虚作假,真有卜婚卜出凶兆的, 只是概率很小, 而且卜者会给出相应的化解办法。比如唐太宗为女儿招驸马就曾经卜出凶兆, 解决办法是不在黄昏迎亲, 换到白天。王琅的婚事占卜没有横生枝节, 得到的结果是大吉。 纳征是男方家往女方家送聘礼,这件事对筹备已久的谢安而言不花任何时间,唯一的争议在于该不该由男方家下聘。 此前天子已经下诏, 特许王琅仪同官身,也就是允许她以官员的身份使用礼仪。谢安自己是白身,但他父亲是吏部尚书, 位在诸曹尚书之首, 王家给出的条件是比照臣子尚主之例让步, 不言嫁娶,只言婚姻, 男女双方各住各家, 需要相见的时候自去府中相见,聘礼照给, 嫁妆照出, 夫妻交拜改成同时下拜, 见舅姑四拜不变, 舅姑也不用回拜, 诚意给的很足, 勉强算双方都能接受,于是接受谢家聘礼。 请期是询问女方家占卜得到几个吉日之中,哪天适合迎亲。谢安为此写了一封特别假惺惺的信,让王家人笑了几天。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春雨绵绵,辙中鲋其安乎。婚姻大事,可细细妆矣。” 春天雨水绵绵,困在车辙中快枯死的鲋鱼恐怕该安心了吧。婚姻是人生大事,可以仔细地梳妆打扮,不用着急。 乍看起来是让女方随意挑选时日,无须着急。但他单名一个“安”字,句子也就成了一句双关语,意思转变成“困在车辙里的鲋鱼恐怕就是我谢安吧?你如果春天里不能嫁过来,夏天就要到枯鱼之肆里找我了。” 这个笑话先是娱乐了王家人,继而娱乐了建康士人,最后连唐人宋人都忍俊不禁,写诗作词屡屡用典: “堪笑谢郎请期,催妆还道细细,强假鲋鱼口。” 王琅笑完之后如他所愿地选择了最近的婚期——其实她也快到赴任时间,再拖延下去只能赴任地会稽结婚,爱看热闹的建康人肯定要闹事——接下来就是等待亲迎吉日到来。 前面几件事基本都由王允之一手包办,等亲迎更无事可做,于是王琅赫然发现,自己竟成了这桩婚事里最闲的一个人,订婚前在做什么,现在还在做什么,半点事务都没增加。她的唯一一个有意义建言是要求婚礼前一日让自家人去谢家布置新房,也就是连司马光都赞同加入婚嫁礼仪中的唐宋习俗铺房——她觉得这算中古婚俗里对女方家比较有用的一个习俗。 三月初三,上巳祓禊,亦是卜者卜出的亲迎吉日。 王琅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精心梳妆。妆娘拿着晋人爱用的丝绵粉扑往她脸上敷粉,没两下就发现粉色还不如她原本的肤色晶莹玉润,一时颇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手指摸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 王琅略微挑眉,她猛然回神,改换成质地更细腻的香粉为她轻敷首颈,接着往两腮敷胭脂,唇上点口脂,眉头扫青黛,最后加花钿妆饰。与此同时,负责梳头的妇人替她绾博鬓,抿香泽,加钗饰。王琅等得百无聊赖,都准备让司北念书给她听,两人才终于禀告完工,把铜镜拿过来请她确认。 王琅等了太久,有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往铜镜里一瞥,整个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好半天才由宗族里最放荡不羁的王彬长女丹虎先回过神,一边伸手摸她的脸,一边自顾自地连连跺足叹息:“谢氏儿那得娶如此好女!” 她说这话完全不含任何善意,也不是打趣调侃,纯粹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因此王琅用扇柄拨开她的手,眸光流转:“我家不言娶。” 美人如神女庄严,玉容不怒自威。被她淡淡驳斥的丹娘不仅不计较,反而盯着她拊掌赞叹妙绝,一副狂态。 王琅受晋人熏染日久,对丹娘这种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的真率也有几分欣赏,没有再多理会,自己整整衣服站起来适应今天一动就钗环乱响的盛装。 王允之人在外间,耳目却在留意妹妹房内的动静,听到梳妆完毕,便也挑帘进来看妹妹。一见之下,却是半晌静默无话,直到王琅眼珠乱转,显然在动歪脑筋,他才用目光镇压她的躁动:“你今日安分些,把纱扇掩好,否则怕是没人愿意放你出家门。” 王琅噗嗤一笑,转头向兄嫂荀蓁道:“我阿兄一本正经说笑话是不是好生有趣?” 又看向王允之:“敬豫还是没来?” 王恬字敬豫,对王琅与王允之同意与谢家约婚,他大为不满,拒绝听到关于此事的一切消息,只差没有和他们这一房划地割席,更不用提祝贺两人。 王允之今日不想提败坏气氛的事,因此道:“他弟弟阿洽说兄长偶感风寒,不能登门,他代兄长前来道贺,希望山山不要介意。” 满屋都是王家宗亲,对内情心知肚明,但既然来了,基本还是站在兄妹二人同侧,假装没听出异常,一个个开始夸王琅今日的容姿与王洽近日的事迹,言语中对王洽都十分看好。 王琅明白众人心意,点点头不再追问。 # 时近黄昏,接人的新婿一行到了王家。 王家是魏晋以来世代簪缨的士族,尚未沾染作弄新婿新妇的习惯,王允之去荀家接新妇,也没受到什么阻拦。他本来打算按照婚礼流程将妹妹交到新婿手里,但在东厢房看过妹妹之后,忽然觉得不能让新婿这么容易接到他妹妹。 因此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反身拦在门前: “新妇今日盛装,容胜天人,非寻常俗物可请出。” 被妻兄横拦一道的谢安面无愠色,十分赞同地颔首:“内兄所言诚为有理,敢请兄教我。” 比往日更显俊秀明亮的脸上还带着春风一样温和的笑意,风姿从容优雅。 王允之不为所动,平静道:“纳彩之日九礼皆有谒文,妹读之甚悦。今日接新妇,亦该有诗相迎。” 门内外男女双方的傧相想了想,都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热闹躁动。 作诗是魏晋文人的基本功,曲水流觞就要现场赋诗,酒杯到了面前又赋不出诗就要罚酒。虽说婚礼当日容易紧张,不见得能发挥出平常才学,但只是作一首诗也不算为难,反而显得颇为风雅。王谢两家亲属顿时都生出跃跃欲试之感,决定把这一环加到自家婚嫁流程中去。 旧时王谢 第36节 在屋内听到对答的王琅本以为晋朝已经有了向男方索要催妆诗的习俗,听到众人反应才明白是自家兄长的毛病又犯了,顿时又同情谢安,又觉得好笑。王允之才不会那么好心,只要一首诗就肯放人,肯定还会有别的要求。 知兄莫若妹。 果然,就听王允之道:“纳彩之日有九谒,亲迎之礼远重于纳彩,故迎妇诗也不该少于九首。” 这是十足十的难为人。 房门内外都是一片哗然,王琅身边就有人小声道:“渊猷也有些过了。陈思王才高如斯,魏文也不过要求他七步之内成诗一首而已。” 这话很快引起众人共鸣,连先前对婚事抱两可态度的丹娘也不由点了点头,认为确实难以办到。 诸多嘈杂声中,只听谢安的声音悠悠响起,音量不高,但语态语调区别于众人,让每个人都凝神分辨他的话语,自然而然安静:“九为极数,再增则溢,内兄以为然否?” 王允之道:“可以,但不可滥竽充数。” 谢安轻轻颔首,语速还是缓缓:“那便这么定了。既是迎新妇,自不能以次充好。” 王羲之想为他缓颊,劝道:“诗贵质不贵量,若是好诗,足抵凡作百言。” 王家众人里,他是自告奋勇上门帮忙,王允之本来嫌他和谢安关系太好,答应他约等于让谢安在他家内部安插了一个细作,但王羲之面相太佳,实在很适合放出去迎宾撑场面,权衡之下勉强点头同意。现在看他果然成了内应,王允之假装没听见,只看向谢安。 却见谢安一笑,转头看向陪他来迎亲的弟弟谢万:“阿万代愚兄作一首催妆诗,催催新妇如何?” 他文采好,但弟弟谢万才思更敏捷,这第一首当然是交给弟弟。刻意强调数字,只是为了让王允之不限制由谁来作诗。 在房内的王琅举起纱扇,掩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其实真的完全让他自己作诗,他也未必做不出来,毕竟他三天两头看神女赋,积了一肚子诗赋。但这样给每个人出风头的机会,无疑是更利人利己的选择,也能把好牌压在手里,防备更严峻的局面。 要想确确实实地刁难到这个人,恐怕还要靠她亲自出面,而且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她阿兄没有限制题目,他却第一首就让弟弟吟催妆,还指定要催新妇,摆明了就是在挑衅她。 作者有话说: 坐怀不乱王琳琅。不解风情王琳琅。 第60章 维丝伊缗(一) 好不容易到了第九首诗, 不仅王家诸人,就是来帮新婿迎亲的谢家傧相也不肯放过谢安,一定要他本人来作。 谢安没有再推辞, 施施然走到门前,用他本就极具个人特色的声线吟了一首五言诗: 倾城本天成, 清光压红妆。 粉黛污颜色, 胭脂乱玉姿。 仙宫方一日, 尘世已千年。 不学知琼来, 思招阮郎留。 他语速向来偏慢, 最后两句又格外声情并茂,门内外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哄然笑开。 神女知琼与天台女仙的故事在晋朝知名度极高。 知琼下嫁凡人数年后返回天上, 但每年特定时间还会下凡留宿。天台女仙将入山迷路的阮生招为夫婿,留了半年才经不住阮生的一再请求放他回家。 道出潜台词以后的白话大意是: 倾倒满城的相貌来自上天赋予,清美的风彩足以盖过盛妆。 铅粉、螺黛、胭脂的修饰都不如你的天生丽质, 所以请别再费心化妆, 快点开门出来吧。 居住在天宫里的神女不觉得时间漫长, 但一门之外的尘世已经度过了千载寒暑。 我妄自揣测神女的想法,之所以还不像知琼那样来见我, 大概是想把我招进去扣住, 不放我走。 王琅下意识握紧扇柄,在一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族亲中勉强保持住笑容, 却忍不住咬牙暗骂了一声“小促狭鬼”。 丹娘性格最放浪不羁, 捧腹笑完自己走到门前, 哗地一下推开门, 目光在谢安脸上停了一会儿, 随后旁若无人地回头, 冲举起纱扇障面的王琅道:“新婿模样甚俊,招来留下必定不逊阮郎,卿意下如何?” 室内都是年轻女眷,猝不及防房门打开,她们一边纷纷向两旁避开,一边啐她任达疏狂,太不像话。 丹娘浑然不理,只盯着纱扇后的王琅,恨铁不成钢地惋惜:“你就这般听王渊猷的话?我还想再多看几眼呢。” 竟然责怪王琅不忘拿扇障面,害她看不够美人。 王琅没有回答。 她在兄嫂荀蓁的陪伴下缓步踏出闺房外,手中按时下世俗执白纱扇遮在面前,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在经过丹娘时,她却微微转过脸,眉梢轻挑,眼波如水地一睨:“遂卿意否?” 丹娘愣在原地,脸上忽的烧得火热,直到王琅越过她,伸手给兄长握住才回过神,连连跺足:“渊猷说的不错,我现在第一个不想放你走。” 这话说得不仅狂,而且轻狂,王允之听得略微皱眉,将妹妹往自己身后遮了遮,又因为她是同族女郎,不好出言责怪她无理,只能当没听见。 此时情形,正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除了在屋内已经为新妇发过一次呆的女眷,屋外人都被她的反应勾出好奇。不过时下风俗就是如此,新妇的容貌最快也要等待行同牢礼或是交礼之时才会短暂显露人前,正式却扇则要等到新婿入洞房之后。 王琅视力好,但面前隔着白纱,首饰环佩也一动就摇曳作响,只能大略分出王、谢两家分别来了什么人,无法看得太分明。于是她索性不多想,任兄长牵着手穿过庭院,登上接新妇用的障车。 # 此后的记忆支离光亮,仿佛离开系绳自然散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搅动在银河里不计其数的星点。 陆绎不绝到场的贵客、庭中陈列如林的礼物、张设在两楹间的帐席、从门口铺到席位的步障、十二枝铜灯上的花烛,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于帐内同拜同起,同牢各三饭,酳酒各二爵一卺,晋人最看重的三桩新婚礼仪就算完成,其余全看各家安排喜好。 王琅事先让婢女来铺房的时候传达过不想在外过夜的意思,于是行礼之后离开帐席,与新婿一起被陪送着进入洞房。 烛光盈盈,清辉满室。 王琅断断续续举了快半个时辰的纱扇终于可以放下,让视野恢复清晰。她的目光先在就近处略略一扫,只见床帐、绣被都出自王家,是刘氏为女儿备下多年的嫁妆,被面用了晋人崇尚的白底,上面以五彩丝线绣了一对翠翘红颈覆金衣的浮水鸳鸯。枕头则是谢家准备的长枕,和王琅在家用的角枕不太相同。 她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共枕眠,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得惯。 将视线从长枕上收回,满室目光还集中在她身上,近处尤其难以忽视,她奇怪地抬起头:“你还不去前厅待客,是要我去吗?” 室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是跟过来听房看新妇的各家小辈们在门口笑得七倒八歪。 谢安还未回答,她先皱眉看向门口,语气斩断:“把人都关起来,叫各家长辈来领。” 这话一出,不需要她的婢女真的到门外来关人,小郎君们哈哈大笑着一哄而散,迫不及待赶到前厅和人分享听房见闻。 洞房内忽然变得安静得难以忍受,庭院里鼓瑟吹笙的热闹乐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琅微微怔忡,忽听一道忍俊不禁的轻笑声在近处响起:“夫人甚有威仪。” 王琅回过神,今天第一次将目光完整地落到他身上。 第61章 维丝伊缗(二) 晋人重容止。 王琅三年前返回建康, 谢安是城中最出名的少年郎,风姿谈吐倾倒建康。虽然王导对他的赏识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并非潘岳、卫玠那种仅凭一己容止就能得到时人爱慕的特例, 但无疑也是晋人钟爱的美少年。 王琅在王家与相府见惯了容貌出众的男子,春山秋水, 百花百色, 并不觉得他在外貌上有何特殊。然而此时此刻, 绣帐花烛, 朱衣玉容, 别有一番清艳之色,与前几次见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她抿了抿唇,停顿一下方道:“叫我琳琅即可。” 谢安笑了一下, 乌黑的双眸格外明润潋滟,却并不回她的话,而是任两家的婢女分别为两人除去外衣、发冠之后道:“都下去罢。” 谢家的婢女们躬身应承, 王琅的婢女们则略微迟疑, 由为首的司北用目光向王琅请示。 谢安也不生气, 带着淡淡笑容握住王琅自然垂在袖下的手,看向离王琅最近的司北:“我来服侍你家公子。” 这话明着是说给婢女听, 实则明显是说给房内的女主人听, 谢家的婢女纷纷低下头,掩住笑意。 王琅手指微颤, 想从他手掌内抽回, 表面上还能维持住如常神色, 向司北略一点头。 侍立在室内的婢女们鱼贯而出, 司北走在最末, 出房门后返身为两人合上房门, 将洞房内彻底与外界隔绝。 人都出去了,王琅也就不装了,立刻抽回手睨他:“你还会服侍人?” 谢安笑而不语,走到镜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镜子也是铺房之日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镜纽两侧对称饰有两只衔绶飞天的鸾鸟,镜面新近磨过,对镜映照纤毫可见。 晋人习惯,欢好前不卸脂粉,不解鬟髻,但新婚之夜,男女双方都无经验,许多饰物又有特殊含义,损坏不吉,还是取掉为上。 因此王琅到妆台前坐下,心想若是他笨手笨脚,弄痛自己,也不能对他太苛责,假装不知道吧。 先取下的是系在她亵衣左侧的佩巾与袖内手臂上的香缨,随后是手腕上的跳脱,手指上的约指,接着是发髻上的花钗,一起放到了婢女替她取下的花冠边,最后当他指尖触到耳垂上的琉璃耳珰,王琅微微向旁边让了让。 “这个我来。” 她偏头对着鸾镜,倒了一点水到佩巾上,在耳垂轻轻一揉,小巧的琉璃耳珰便落在她掌中。正要对右边故技重施,在旁边观察她动作的谢安拿走了她手中的佩巾与琉璃耳珰,对着她的右耳耳垂呵了一口热气,王琅身体一抖,琉璃耳铛从耳垂脱落,跌入他掌心。 “此珰与寻常耳珰似不相同。” 听他声音如常,人也回到先前距离,仿佛刚才的举动并无它意,王琅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解释道:“时妆重宝髻明珰,我不穿耳洞,所以取碎琉璃磨成珠形,以胶粘耳,效明月珰,庶几以假乱真。” 汉魏人特别喜爱琉璃耳珰,咏美人的诗几乎首首都会提到明月珰、明珰,颜色以透明青蓝调为主,需要穿耳佩戴。 王琅本来没打算戴,正好有人送给她一种遇水即溶的胶,粘力很强,所以让匠人取碎琉璃打磨成珠,直接贴在耳垂上。她对自己废物利用的本事颇有几分得意,因此说得十分详细。 谢安静静听完,黑眸波澜不兴,最终给了她两个字评价:“狡狯。” 王琅大为不满,一拍妆台就要和他理论,忽然耳垂一热,有温软物事轻轻舐上原先粘明珰处。她脸上倏地发热,伸手想把人推开,刚抵上胸膛,男子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传到她手上。她触电一样收回手,抿紧嘴唇,思考自己下一步的举动。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谢安主动松开口,换成捧着她的脸与她近距离对视,黑眸潋滟,呼吸微促。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谢安牵着她走向床帐,步伐轻快不稳。 褥垫里夹了一层绵胎,压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很有躺上去滚一滚的冲动。 谢安从长枕里抽出一枚圆盒,尽可能用平常的语调问她:“可燃香?” 王琅一怔:“何香?” 谢安打开盒盖:“龙脑、郁金之类,用之悦人精神,补益元气。” 王琅想了想:“不必。” 晋人对药物的理解不一定对,龙脑又名贵,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能不用就不用。 她说完,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硬,准备再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不料谢安毫不犹豫应道:“好。” 旧时王谢 第37节 话音方落,他合上盒盖,随手将圆盒往身后一丢。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撑起上身用目光追着圆盒,担心盒内香料摔碎散落,好在盒子一路滚到屋角也没有松脱。 她松了口气,缓缓回到原位,心里暗骂小败家子,真不爱惜东西。 忽听谢安问:“离得那么远,也比我重要?” 语声不辨喜怒,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黑眸紧紧盯着她。 王琅蹙了蹙眉,他立刻松开手,闭上眼睛低低喘息一次,凑到她颊边轻吻安抚,随后又从长枕里抽出一物,放到两人之间。 这枕头做这么长难道就是为了方便他藏东西? 王琅有点看懵了,一时也忘了追究,带着些许无语,些许好笑的心情指着两人间的布帛问道:“这又是何物?” 谢安难得地微微脸红,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只回道:“前人可师。” 王琅看看他,再看看两人间展开一角的布帛,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这东西可能就是古人用来学习房中事宜的教材了,按图书分类是分到子集的医家类,王琅读过魏晋间流传最广的《玄女经》、《素女经》,前者在后世已失传,后者有北宋时抄录的版本流传后世,里面很多记述放到现代看也不过时,刷新了王琅对古人医术的认识。 不过古人毕竟是古人,总结的东西并不全对,因此王琅也懒得打开,直接卷好又塞回到枕中,对着谢安道: “卿若不解人事,我当教卿。” 谢安沉默了很久,扬脸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好。” 第62章 三日新妇 王琅醒转的时候感觉被褥在轻轻颤动。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下意识伸手向身边震源摸索,想要把恼人的震动关掉,结果手被暖暖的温度包围。 她彻底醒了, 眼睛快速眨动两下,看清是枕边人正侧卧着看她, 一边看, 一边兀自乐个不停。 王琅有些困惑:“何事?” 被褥不颤了, 只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里还能看到笑意的余韵, 王琅听到他因为刚睡醒而格外软绵绵的声音:“你妆花了。” “……” 她挥开床帐下地, 几步走到妆台前,鸾镜映照出她此刻的面容——服帖的胭脂与眉黛融化,让妆容变得柔和朦胧。 见人会客自然不妥, 在床笫间却没有大碍,反而让人备觉香艳。 还以为脸上花得多可笑呢,原来也还好。 王琅松了一口气, 没等把不满的眼神传递给对方, 身体先被从后拥住, 毫无悔改之意的声音在她耳鬓边慵懒吹拂:“原来王琳琅也会诓人。” 说完,又陷入乐不可支的状态, 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闷笑。 王琅一阵纳闷。 他现在在她面前似乎不太装了, 感情表露相当直接,可心思还是一样难猜, 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 “我诓你什么了?” 一边问, 一边把他自然而然滑入她衣内的手拎出去。 “我等了很久, 一直在等你……教诲……哈……” 谢安还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说话断断续续, 声音又低又慢, 尾音却短促轻快,说完抬头凑到她鬓边快速吻了一下。 王琅满心莫名其妙,转过身看他:“两个新手,知道前戏做足、适可而止不就够了,其他知道再多又有何益,第一夜不可能用上。” 谢安听得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心悦诚服:“夫人所言一针即瘥,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旁人实不及也。” 王琅摸摸手臂,警告性地瞥他:“你每次叫夫人就说反话,当我听不出么?” 昨晚让他叫表字,结果整晚上一个劲唤她小名,明明只有亲近家人才会这么喊她,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简直见鬼。这会儿又切回夫人,一听就有问题。 谢安的态度越发诚恳,在她身边正襟危坐:“冤枉,方才所言字字皆是安的肺腑之言,唯愿琳琅亦非虚言,安自当夜夜扫榻虚席,恭候教诲。” 王琅的脸噌的红了。 一半是羞恼,一半是心虚。 她不肯这时候显露出自己的心思,恼怒地横他一眼:“一会儿拜谒舅姑,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晋代各地习俗差异很大,但士族家法大抵在周礼基础上更改,万变不离其宗。新妇过门三日,每日都有讲究,以至于时人将新妇三日视为俗语,喻指行动举止不得自专。 王琅这门婚事结的与寻常婚事不同,礼仪也经过王家主导重订,但品官婚俗中最重要的仪式环节没有缺失改易——第一日新婿亲迎,夫妻成礼,第二日拜谒舅姑与神位,见夫家人,第三日做羹汤奉舅姑,携新婿回门,三日皆允许亲朋好友上门观礼。 此时天色未亮,她拨了一下悬线的细铃,早准备好的婢女们端着水盆手巾等物品进门,服侍两人盥洗漱口。 饭食要留到拜谒舅姑之后阖家共用,但完全空腹也很难以完美的形象撑下漫长的婚礼流程,因此王琅事先让婢女煮了一盅莲子羹。两人起床之前,司北已计算时间将莲子羹已经用小火炉煨热,等两人漱口毕,便盛到陪嫁来的莲华纹银碗里,分别奉给两人。 王琅拿起自己那碗舀了一勺,入口温度适宜,倍觉香甜。她很自然地流露出幸福笑容,看向谢安:“莲心清火但苦口,所以我让司北加了槐蜜,安石尝尝可还合口?” 谢安在她对面坐下,直到她饮用了小半碗,方才慢吞吞端起碗浅浅尝了一口,又隔了半拍,他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给出两字评价:“苦甚。” 王琅一边心想这人的反射弧未免太长,一边有些奇怪:“我还担心你嫌甜,怎会泛苦?” 谢安舀出一勺递往她的方向,王琅不疑有他,倾身过去就着他的勺子尝了尝,味道与她碗里的并无不同——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同一釜里倒出来的莲羹,蜂蜜早已搅拌均匀,没理由会有差异。如果真觉得泛苦,只能是来源于其他地方的苦味。 王琅想了想,问:“安石漱口用茶还是用盐,莫非味……” 抬头视线相交的瞬间,不需要更多言语,王琅从他黑眸里熠熠的神采明白了真实原因——根本不是莲羹泛苦,是这小子一天不戏弄她就不肯安分。 赶在她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到危险之前,谢安面色一改,快速开口:“夫人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现已无苦味了。” 王琅微微眯起眼睛:“安石还没试第二口,怎知现在不苦?” 谢安垂首避开她的视线,用银勺在碗里搅了搅,含着情意的声音放低放缓:“夫人不再与我生分,自然无物不香甜。” 言毕,十分乖觉地将整碗莲子羹饮尽,没有任何拖沓。 王琅也放下自己的空碗,接过婢女递来的水杯漱口,又用温毛巾擦了擦唇周,这才终于开口:“都听见了?以后给郎君的饮食不必调味,横竖他甘之如饴呢。” 谢安沉默一瞬,随即不以为意地扬脸笑道:“夫人这是约我同甘共苦?嗯,夫妻本该如此。” 王琅懒得回他,自己顺手把临时披着御寒的外衣脱了,一边整理中衣衣领,一边迈步向妆台行去。越过谢安时,她脚步微顿,出其不意地回身,伸手在他腮上轻轻拧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 # 饮完莲子羹,洗漱用具与食具一并从房内撤走,进入穿戴梳妆环节。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琅自己手脚快,她的婢女便也个个做事麻利,穿衣、梳头、上妆交由两人分别处理,交替之间几无耽搁。 晋人拜舅姑可以不穿吉服,展示新妇的家法与品味,如王羲之去谢家观新妇,对着诸葛恢小女诸葛文熊一共就感慨了两点——“威仪端详,容服光整”。威者容仪可观,仪谓轨度格物,连在一起就是说她举止端庄有法度,风貌服饰光洁整丽——风貌服饰占了二分之一,可见其重要性。 王琅选用的礼服与昨日形制相同,但换用没有花纹图案的纯色,各种配饰也削减一半,如古制所无的明月珰、奢华繁复的金底花冠一律不用,使浑身上下整体风格保持一致,是符合礼仪的降等方式。 以紧承南北朝的隋唐皇后礼服——袆衣、鞠衣、钿钗礼衣举例。 袆衣等级最高,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衣为深青色绣翚翟形花纹,再加上一堆配饰,受册、助祭、朝会诸大事穿着。 鞠衣其次,衣用黄罗,配饰换随衣色,其余与袆衣相同,只不加雉,举行亲蚕礼的时候穿着。 钿钗礼衣再次,首饰十二钿,形制依然与袆衣、鞠衣相同,但在去除雉的基础上再取消配绶,去舄加履,服色通用杂色,宴见宾客时穿着。 其实各阶级的礼服制度本来都会由官方制定好,但东晋典籍失散严重,又偏居江左,许多原本易得的物品很难得到,在服制方面管理不严,达官贵人尤其如此。 根据《晋令》,只有不到二十种物品被列为禁物,主要是珍稀皮草制品、冠饰、配饰。如豽、鼲子的皮毛柔蠕,制成皮裘天下知名,其中白色的特别稀有,只能上贡给皇室,其余人不得穿着。步摇、锦帐、纯金银器、一寸以上宽的云母也都是禁物,只允许皇家使用。 第二品以上官员及其家属,除了禁物之外的所有物品都可以穿着使用。第三品、第六品、第八品逐层增加限制,到了士卒百工,连履色都只允许用绿、青、白,奴婢衣食客的履色更是只允许用纯青,裹发的巾帻都不许用白色,以与小吏平民区分。 在服制上,大体以婚礼之日特别开恩,允许品官子女假借父母的品位服制。王琅的父亲王舒卒官二品,按照晋代法律,官员去世后家人服制如其生前,所以婚礼之日上,她能使用除禁物外的所有物品。 富贵人家有时不太在意禁令,使用物品多有僭越,但王舒为人谨慎清俭,王允之、王琅沿袭他的作风,平时衣着近乎白身,全无犯禁。在江州应王悦要求而佩戴的步摇名为禁物,但同名不同形制,也不在限制范畴。 谢家官位还不够高,小辈又常年住在以富庶殷实著称的会稽,天高皇帝远,见多了富贵气象,自己平时也有所僭越。 谢安刚梳完头,见她已经完成了全副穿戴,没有再添置的迹象,忍不住半建议半请求道:“今日拜舅姑,有宾客观礼,琳琅身上是否太素净?” 王琅笑了一下,斜倚妆台偏头看他:“卿昨日似非这般言语。” 言毕,故意学着他昨日的语气缓缓道:“倾城本天成,清光压红妆。粉黛污颜色,胭脂乱玉姿——到底是谢郎变心太快,还是昨日其实是在诓我?” 两个选项都是送命选项。 谢安悒悒不乐看她一眼,别过头不说话。 第63章 骨肉之思 向来词锋锐利的人投子认输, 利落中透出飒飒风度,只是配合他的表情,多少似乎含着负气委屈成分。 王琅略感意外, 随后莞尔微笑,让出妆台的位置引他过来坐下。 天色尚且黯黯, 室内仅凭燃了一夜的数支花烛照明。王琅调整鸾镜, 让光源集中到镜前, 继而取自己的面脂在掌心化开, 点在谢安的两颊、额头, 用指腹细细抹匀,又用羊毫笔蘸取无色口脂,顺着他的唇形勾勒填满, 让唇瓣变得润泽,最后为他调整冠带,整理衣襟。 她做事快则快矣, 动静却小, 举止之间自有行云流水的意蕴, 一番收拾完,她拢手入袖, 对着鸾镜里的人影含笑问道:“可还满意?” 谢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鸾镜, 一时没有回话,白皙胜玉的面容却逐渐染上一层红色, 有如映日云霞。 怎么这会儿害羞起来了? 王琅颇觉惊奇, 故意假装没有察觉, 从妆台上拿起粉盒和丝绵粉扑, 重新回到他身边, 空出来的左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颌, 近距离端详他的面容,做出准备补妆的样子。 谢安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直接握住她的手:“不必傅粉。” 声音里带着隐忍克制,音色比以往低浊。 王琅见好就收,放下粉盒粉扑,点点头准备抽回手退到正常距离,不料轻微用力之下没有抽动,反而被握得更紧。她侧头看向谢安,目露询问之色。 谢安的嘴唇动了动,开口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山山。” 王琅:“嗯?” 谢安道:“时辰还早。” 旧时王谢 第38节 王琅看了一眼天色,又看看屋角的计时漏刻:“是还早。” 想想自己妆发服饰那么复杂,竟然还比对方先梳妆完成,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时间够与不够,却要因人而异。” 婢女们已经将梳洗用具都撤离房间,司北捧着一纸名册向她请示:“昨日的贺仪还在清点,道贺名单已整理好,公子是否现下过目?” 王琅欣然颔首:“我看看。” 以楷体誊抄的名册送到她手中,她一边展开名册,一边随口与谢安议论:“若按周制,婚礼之日应当不乐不贺,去岁天子纳后,丞相使群臣毕贺,可谓与时俱进。” 其实天子纳后,王导让群臣上贺词这件事在朝野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认为“非礼”,也就是不合礼教。 在王琅过去生活的时代,至少名义上大家都是平民百姓,只要财力足够,婚礼想办多盛大都随意,不存在不合礼制的说法,也没见社会因此败坏,反倒是阶级固化的趋势更令人担忧。 受此影响,王琅对于中古礼教的正面作用打心底存怀疑态度,谈论起儒生非议的语气也漫不经心,纯粹是信口闲聊。 谢安挑眉:“初婚三日未竟,夫人就要在家里开朝会?” 王琅:“……” 这家伙嘴巴真的好毒,刘义庆写世说新语一点也没冤枉他。 正面起口角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怪话,不如以退为进。 做出这个判断,王琅没有试图再与他理论,而是从他背后贴过去轻轻拥住他,用比平时说话低一些的声音在他耳边道:“祸从口出,我从不同外人说这些。” 停了停,她略微转过头,凝视着他的侧脸:“但我想,现在应该有人可以商议了。” 谢安面色不变,身体却很诚实地任由她从后环着,垂下眼帘不说话。 王琅暗自好笑,假装没察觉的样子将名册摊开在两人之间,继续看她想看的名册:“婚后赴会稽,有些人要在启程前回访答谢,安石也替我掌掌眼。” 现代人参加婚礼要签名,送红包要署名,这是沿袭千年的习惯,晋人也不例外。 因为是品官婚礼,参与者都是王公大臣,署名之前还会加上官位爵位乃至郡望,让人对来宾的身份地位一目了然。 排在首位的赫然是会稽王司马昱。 他是晋元帝的幼子,今上的叔父,但论起年龄,倒比王琅还要小上数岁,如今尚未成年。 会稽郡在他七岁时分给他做封国,王琅的父亲王舒是他封会稽王以后的第一任会稽内史,如今王琅又担任会稽内史,成为他封国内的最高行政长官。以晋人的君臣之义而论,司马昱是封国内的君王,王琅就是他的国相,而且是父女两代都为他的国相,关系非比寻常。 对于这样的重要人物,当然是一早就发请柬确认过对方是否会来,因此王琅对名册上出现他的名字并不意外,只是问道:“会稽王昨日来由谁作陪?” 然后回答的声音在近处响起:“自然是逸少。” 王琅有些惊奇:“安石认得他?” 她本来是问司北,没想到谢安居然会回答她。 谢安不以为意:“逸少曾任会稽王友,能得他作陪的少年除了会稽王不做他想,何须事先认得。” 王羲之的祖母夏侯氏与晋元帝之母是亲姊妹,因此王羲之与司马昱算姨表亲,在司马昱受封会稽王之后,王羲之随即被任命为会稽王友,陪同年仅七岁的司马昱读书会客。 来谢府的宾客之中,就属他最适合陪伴会稽王司马昱,因此谢安一说,王琅心里已经相信了他的推断过程,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却听谢安慢吞吞道:“不过。” “不过?” “会稽王喜爱清谈,我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也算是认得。” 这小子…… 王琅深深吸一口气,把他推到一边,自己去看名单。 #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黄昏的婚礼象征新人结成夫妻,称为“成妻”,清晨的拜礼象征新妇正式为夫家所接纳,称为“成妇”。按照儒家的观点,成妇比成妻更重要,如果没有成妇,女方就不算夫家人,丧葬仍回娘家,算是中古时代品官婚礼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离既定的拜礼时间约剩一刻,两人准备出门,王琅吩咐婢女取出谢家聘礼里的妆奁,动手打开盒盖:“安石挑一支。” 谢安眨眨眼:“我挑?” 王琅淡淡颔首:“舅姑喜好,卿当比我懂,挑卿中意者便是。” 谢安看看妆奁,又看看她,伸手自盒中取了一支花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横插到她发间。 王琅忍不住取笑他:“这么紧张?” 谢安难得没有回应,只是握住她的手,隔了一会儿才贴着她耳边低低道:“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子。” 这就最幸运了? 王琅挑挑眉。到底时间将近,无暇多虑,她告诫性地睇他一眼,抽回手:“走了。” 昨日隔着纱扇所见的庭院已经收拾一新,在北堂阶前的东畔以一西、一南的方位分别铺设两席。吉时一到,谢裒夫妇在两席就位正坐,来观礼的谢家亲朋按尊卑长幼分列在中庭两边观礼。 王琅执一只用红黑色缯布装饰,盛有枣、栗的竹笲,自西阶登上北堂,根据赞者的指引先到谢裒席前下拜,将笲里的枣、栗放置到席上。谢裒抚一下这些干果,表示接受,然后从坐席上站起来对她答拜,算是接受她作为新妇,于是王琅回到原位,对他再次下拜。 接着,赞者引导她下西阶,换上装有腶脩的竹笲拜谒谢裒的继室——谢安的生母已经去世,谢裒续弦再娶的后妻是谢家唯一有资格接受新妇拜礼的女主人,其余妾室约同于奴婢,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同样一拜、一答、再拜的过程后,舅姑二人就算拜谒完毕,周礼里紧接着的盥馈仪式被晋人省略,换成拜来观礼的婿家亲人。 坐在北堂东畔的谢裒对这门亲事一直心存忐忑,直到拜舅姑仪式的顺利结束,他才觉得自己悬了快两个月的心终于落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满意。 他很轻易判断出昨晚占便宜的是自己儿子。 原因倒也简单——他那个向来喜愠不形于色的三儿子笑得像花一样灿烂,肯定是占了便宜。 昨日小王举着纱扇,只有视力好的年轻人看得魂不守舍留恋不已,他是一点没看清,今日才算彻底明白自家三郎为何被迷得非卿不娶,硬生生等了快五年。 唯一让他有点不解的是,小王对着他家大郎的长女为何笑得那么亲切,还问可曾取字。 哪有女儿才三四岁就取表字的,真是奇哉怪也。 第64章 固有归宁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 士族有多重视自家人才, 也就意味着对于家中缺乏才能的成员有多忽视。 谢裒一辈有兄弟三人,长兄谢鲲去世多年但四海知名,幼弟谢广长住建康但寂寂无闻, 于是谢裒连写婚书都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自己这个弟弟,反倒对不在人世的长兄着墨颇多, 以至于王琅直到婚前调查谢家家底, 才知道谢安原来还有个叔父在建康。 无论官位高低, 知名与否, 他都是男方家辈分最高的亲族, 王琅在赞者的引导下向他行晚辈礼,他微微不自在地扭身,似乎是想要避开, 却又强行忍住,等王琅一行完礼,他立刻欠身回拜, 目光始终没有落到王琅身上, 而是错开一些投到虚处。 王琅估计他已经习惯了隐藏在两位兄长的光芒之后, 并对此平静接受,反而不太适应被人注目的感觉, 因此行礼之后没有多寒暄, 跟着赞者走向下一人。 往下都是谢安的平辈,总体相对开朗几分, 王琅基本都了解, 见礼也简单, 只需要按平辈礼相互认识。 谢尚外放历阳太守没回京, 已经出嫁的谢真石携丈夫褚裒与女儿登门, 连同缺席胞弟的份向她道贺——苏峻之乱结束后, 谢真石与褚裒完婚,褚裒被郗鉴推荐给王导,从徐州回建康任职,担任王导的属官从事中郎。 没过多久,王导把何充调到地方上熬资历,褚裒补何充的缺,升迁为给事黄门侍郎,继续做京官,谢真石也随他住在建康。 王琅服丧期间和谢真石书信往来不断,服阕后也专程约她小聚过一次,维系着自会稽以来的友情,连带着与她的丈夫褚裒也打过照面。 相比善于做人,能在王、庾之间左右逢源的妻弟谢尚,褚裒的政治立场更加中立,是那种不趟浑水、不逐权势的名士,家风淡泊清俭,和与他齐名的杜乂很像。 按《世说新语》的说法,谢安特别赞赏褚裒,认为他虽然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气度弘远。 桓彝则评论得更加直白,点明他对外不言好坏,但内心自有褒贬。 对于这样的人物,没必要笼络,没必要冷落,相处起来轻松舒服,像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褚裒往后是谢安的几个兄弟。 为首的谢奕在王舒治下做了几年县令,王允之结婚时他上王家道贺,与王琅曾有一面之缘,其余几人王琅不曾见过,今日算一次性认了个全。 来观礼的谢家女眷在另一侧。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谢鲲长女谢真石,旁边是她与褚裒所生的女儿褚蒜子——即后来多次垂帘听政的褚太后,谢家迈向当轴士族之位的关键人物。 现在她还只在垂髫年纪,容色已能让人预想到她长成后的风姿,有一种晋人格外推赏的玉洁冰清之美。 算算时间,离她被选为琅邪王妃没有几年,而琅邪王二十一岁继位,二十三岁驾崩,夫妻相处时日屈指可数,之后就是长达数十年的深宫守寡,让人备感怜惜。 但想想郗道茂的人生,王琅又不免觉得,对于乱世人而言,有机会将权势握在手中,或许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她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改变历史,因此上次见谢真石之后,她派人送了一卷《史记》到褚家,言明是给小蒜子的礼物,希望她能够从中有所收获。 此刻再见,年幼的褚小娘子举止优美地向她行礼,感谢她上次的赠书,仰视她的黑眸里全是一片未涉世事的纯净。 王琅顿了顿,回给她一个温和微笑,并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一下。 在褚蒜子旁边半步,恰好是一名年龄更幼小的女郎,看身量顶多三四岁,一双黑眼睛又润又亮,直勾勾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怕生。 王琅的目光很自然从褚蒜子滑到她身上,心想这反应倒是和谢安初见她一模一样,只是比谢安更可爱一点。 她十分顺手地在小女孩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将目光转向女孩紧挨着的大人。 按长幼顺序,谢真石之后应该是谢奕的妻子,陈留阮氏之女阮容。 小女孩站在阮容身边,无疑是她与谢奕之女。 与谢奕之女…… 等等,那不就是谢道韫? 王琅心中一震,破格问了一句:“不知小娘子芳讳?” 阮容被她问得发懵,下意识回道:“尚未选定。” 王琅又追问:“可曾取字?” 阮容越发迷茫:“亦尚未。” 实则她与谢奕此前还育有一子,不幸还在襁褓时就发热夭折,因此对子嗣上格外注意,想了各种各样偏门的方法,连带着名讳也没有立刻取,而是先用排行叫着,表字更是通常在及笄时才会取,绝无可能先取。史书里许多女子只留下表字,没留下名讳,更多是因为女子的闺名除了父母、丈夫少有人知,反倒是表字更容易被记录流传。 王琅也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奇怪,点点头不再多言。 谢道韫的名与字在不同记录中有不同版本,道韫是流传最广的版本,但有说是名,有说是字。 直到谢奕之孙谢珫墓志出土,才确定她是谢奕长女,本名道韫,表字令姜。 阮容身边只带了这一个女孩,大概率就是她与谢奕的第一个女儿谢道韫。 换句话说,现在站在她左手边的小娘子是褚蒜子,右手边的小娘子是谢道韫,恰好是几十年后东晋朝野间最负盛名的两位女郎—— 一个是深宫牡丹,权倾一时;一个是林下芝兰,流芳千古。 两人在她面前比邻而立,仿佛展开了一张尘封千年的古卷,让历史的气息铺面而来。 旧时王谢 第39节 结个婚还能拥有这种体验,真是结的不亏。 “请三叔母安。” 软软糯糯,奶声奶气的问候将王琅发散到几万光年外的思绪唤了回来。 她的神色柔和下来,向小道韫露出一个极艳极美的笑容,把小家伙迷得睁大眼睛,然后顺手在她脸蛋上又摸了一把。 真可爱。 # 放飞自我的后果是引发不必要的猜想。 见完谢家人,拜祭过供奉在室内的祖先神位,算是彻彻底底被新家庭接纳,不需要再执行周礼中的成婚三月后祭拜家庙的庙见礼。 谢安不知何时离开自己的叔父兄弟,悄悄凑到她身边,与她耳语:“喜欢女儿?” 王琅看他一眼:“喜欢。你生一个?” 谢安:“……” 王琅满意地收回视线。 对于如何应付谢安时不时的挑事,她现在已经逐渐摸索出一点门道,简而言之,要么从一开始就别搭理他,要么想办法噎住他让他语塞,从刚才的实践效果来看,目的算是达到。 成妇礼毕之后是谢家家宴。 这种场合一般会将男女分开设席,不过王琅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分到女眷席,尤其在她出仕以后,一个人在任地自立门户,不是自己孤零零用餐,就是和同僚下属聚餐。回到建康守丧期间,兄妹久别重逢,惜时如金,作为家主的王允之本人不在意礼教,王琅更没有这个意识,直到家宴即将开始,才后知后觉想起还有男女分席这回事。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谢家众人,就见谢真石恰好向她的方向回首,似乎准备过来寻她,忽觉袖子被人拉了拉。 王琅转头,对上谢安平和温静的目光:“琳琅与我同席可好?” 他声音和往常一样,低而悦耳,但留心这个方向的人自然能听见。谢真石微微讶异,随后对两人笑了一下,止步回身,走到谢裒夫人身边同她说话。 王琅想了想,放低声音提醒:“舅姑或觉不快。” 谢安一派从容:“娶妇得夫人,庆幸尚且不及。何况夫人在王家据正厅,下降我家总不能反而到偏厅。” 王琅听得微怔,意识到他在兑现第一次到乌衣巷王家登门许下的承诺。 沉默片刻,她道:“这些都是小事,我没那么在意。” 她现在的情况有点像公主下降臣家,外人看起来是荣耀,实际相处中很容易引发家庭矛盾。她许婚前已经想好,横竖到了会稽就是她的天下,在建康谢家留不了两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隐忍退让一些也无妨。 谢安低头捋了捋衣袖,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夫人对自己所择的新婿似乎看得太低了些。若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好,我怎么敢登门求娶。” 这番话勾起了王琅的好奇。 她忍不住问道:“安石如何说服舅姑?” 谢安道:“无他,唯推己及人而已。” 王琅偏头问:“何解?” 谢安眨眨眼:“他今日如何对人,人便能同样对他。因此我只说了一句,明日回门,阿父阿母便随我做主了。” 王琅先是一愣,随后恍然领悟。王家本来就门高,而且是当轴士族,十足的权势压人,王允之对她有求必应,兄妹情深的事也不是秘密。谢安故意只说一句,留下言外之意让谢裒夫妇自己发挥想象,效果反而比夸大其词铺陈渲染更好,而且还不用在她那里担上诬陷妻家的罪名,毕竟他本人什么都没说,全是谢裒夫妇自己想象。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骂,脸上表情变幻一阵,只能无奈摇头,片刻后情绪止息,终是叹道:“郎君行事面面俱到,不可谓不周全,就是性子促狭了些。” 谢安对她的最后半句评价不置可否,只是道:“我自有我的目的。” 王琅一时不备,顺口问道:“郎君所图为何?” 谢安道:“贵人之事繁。我不为此,君何以得暇思我悦我?” 高贵的人事务繁忙。这些琐事我自会处理,你的宝贵时间要留下来想我爱我。 话题转得太快,语气也过于一本正经,以至于王琅慢半拍才听明白他的意思,随后当场红了脸。 这小子每天至少要撩拨她一次才肯罢休,好像在完成什么日常任务一样,难道是想她给他发成就奖杯吗? 作者有话说: 修正主人公说话时犯家讳的误笔。按晋人习惯,会、舒两个字她都不能说。 第65章 早睡早起 差不多晡时以后, 也就是下午五点以后,谢家的家庭活动基本结束,亲戚宾客各回各家, 父母兄弟各回各屋,进入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段。 经过落英缤纷的庭院, 沿早上的原路回到房门口, 王琅轻掸肩袖, 拂去落到身上的花瓣, 随后跨过门槛, 不脱丝履步入屋内。 此际春分已过,昼夜比例与日倾斜。阳光透过窗纱投入室内,轻而易举淹没烛光, 使器物们呈现出与夜间所见不同的光明风貌。 王琅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将室内所有陈设收入眼底,心头逐渐浮上一丝异样而奇妙的情绪——这里以后也是她的家了。 和在寻阳的居所感觉不太一样。 屋子里有些是她的东西, 有些是谢安的东西, 还有一些成双成对的吉物, 或许需要花费一点时间才能真正习惯。 得出这个结论,她不再多想, 走到妆台边除去身上妨碍行动的披帛环佩等外饰, 接着拔下发簪解开高髻,将黑发打散, 最后十指交叠向上抻了抻手臂, 感觉身体恢复轻盈活力, 于是吩咐婢女的声音也变得轻松惬意:“去备水, 我要沐浴。” 本来应该在拜见舅姑之前沐浴, 不过那是在浴室里放置铜浴盘, 由婢女拎壶不断从上倒水的人工淋浴,再加上晾头发很慢,所以王琅早上干脆将这个步骤简化成了淋浴与擦发,只保证身体清洁,不重视舒适。 而王家的浴室是王琅自己命人建的,蓄水、排水、加热、保温都经过精心设计,将过去只用于宫殿浴池的高端技术改良得更适合小户使用,在保证舒适度的基础上省水省炭,又额外加入符合她习惯的贮水淋浴装置,满足她独自沐浴的需求。 在谢家没法这么讲究又节约,她只能让人备了浴盆,准备第二日晚好好浴身沐发,以便第三日容光焕发地回门,让家人放心。 谢安没想到他只是对阳光下近在身边的丽人走了下神,事情就快进到这个地步,本能地有些警觉。他眨眨眼,从后搂住丽人的腰肢,用比平时更温和的声音问:“这么早沐浴?” 王琅回头看了他一眼,身体和声音都透着放松:“明日下厨奉羹汤,我想早些休息,免得回门气色不好。” 她这话一出,房间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结婚是件辛苦事,新妇初入夫家,心理上的陌生与紧张也会加剧这种辛苦,但她看上去实在非常游刃有余,比谢安更像这个家的主人,连着两天的新妇礼与应酬下来,她的眼瞳仍然清澈分明,肤色晶莹玉曜,在太阳尚未沉没的下午更显华艳无匹,倾倒日光。 哪怕谢安睡醒时还想着今日一定不能让她劳心劳形,这时候也改变主意,揽着人旁敲侧击,循循善诱:“晡时刚过,远不到人定,夫人即便要晾发,日入后再沐浴也不迟,横竖花烛还要再点一昼夜。” 汉代将十二个时辰分别取了通俗易懂的名字,对应汉代人对一天时间变化最直观的感受。 晡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时候官署放班,市易关闭,劳作停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准备晚餐。日入是下午五点到七点,太阳开始落山,农夫织女与百工会趁着一天最后的日光抓紧做活。再往后的两个小时被称为黄昏,顾名思义,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不点灯较难视物,贫穷人家开始准备休息。到了九点,夜幕彻底降临,千家万户归于寂静,因此被称为人定。 晋人承袭先代,奉行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 以王家为例,王舒夫妇通常每日四点起床,王允之与王琅作为子女起得更早一些,洗漱穿戴完毕到厅中等候向父母请安。晚上九点阖家熄灯,有时会延长到十点,但极少超过十一点,那是晋代医家认为对人体有害的入睡时间,但凡有点常识的人家都不会晚于这个时间入睡,否则次日上午也容易困倦。 两个新人昨晚折腾到十点半入睡,早上三点半左右醒,比起平时算得上缺少睡眠,但两人都正年轻,一天睡五个小时根本无关痛痒。第三日的奉羹汤又在食时,也就是上午七点,按正常作息四点起床去正厅向谢裒夫妇问安,然后再去准备羹汤时间足够,不需要额外早起。即便要补上前一晚少睡的时辰,也不过是前移到八点,日入后再沐浴完全来得及。 不过…… 王琅轻轻摇头:“入夜气温低,晾发比日间慢,而且容易受凉,安石最好也早些沐浴。” 古人无论男女都蓄长发,也无论男女都重视长发,司马炎自认有帝王之相的原因之一就是自己“立发委地”,头发长得拖到地上还不稀疏,刘义庆描述李势妹的用语也就两条,“发委藉地,肤色玉曜”,显然在时人看来,有这两条足以让人想象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 既然头发这么重要,又留得那么长,洗发晾发就成为一件大难事。洗不好晾不好,本来就少的头发变得更少,大诗人白居易就为此深受困扰,文集里有多首感慨脱发的诗作,其中一首提到他因为每次洗发都大量掉发,很久才敢洗一次头发。 王琅以前在家,春夏的晴好天气里会于午后沐发,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摆一张胡床,坐下来让婢女用布巾吸去水分,再用梳子慢慢梳理,等待自然风干。秋冬天风大,在室外晾发容易被风吹得头疼着凉,于是移到室内,用熏炉的对流风吹头发。 她发质太好,发量在腰部以下依然不见稀疏,洗护起来比常人更加麻烦,有时恨不得一刀剪了省事,但晋人看重这头青丝,甚至到了视为天子之相的地步,王琅早就准备效仿曹操,玩一出割发代首,顺理成章把长发摆脱一段时日,不过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只能姑且忍着。 三月风暖,正是适合到院子里晾头发的好天气,可惜刚到谢家,还没摸透谢家人的观念习惯,她准备沐浴完到纱窗边让婢女帮她梳发,等头发风干的间隙,她还能借着夕阳余晖把答谢会稽王司马昱、琅邪王司马岳两位亲王贺礼的启文写掉。 一间房只配了一间浴室,谢安肯定比她慢,等他也沐浴完晾干头发,两人再聊会儿天就可以睡了。 王琅自认为考虑得十分周全,伸手在谢安环着她的手臂上拂了一下,示意他放开。 谢安顺势松手,看着她坐到妆台前,偏头对镜解高髻以下的盘发,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梳理因盘绕固定而如水波卷曲的青丝。 他肯体贴不挑事,王琅也就任由他帮忙,将婢女很快就能处理好的卸除工作花了原本三四倍的时间完成,还夸他耐心细致。 此后诸事顺遂。 用澡豆洁身沐发,又在热水里泡了一刻多钟,浑身疲惫一扫而空。换两条毛巾吸去水珠,涂抹香膏,皮肤状态晶莹红润,仿佛在闪耀光泽。 她不想每天换洗中衣里衣,因此准备了专门的寝衣在浴后穿着,昨日新婚不便自专,今天浴后立刻换回寝衣,越发感觉和在自家生活没有两样。 这期间新的热水也已烧好,谢安去沐浴,王琅就坐到窗边拿干布裹发,等不再淅淅沥沥滴水,便交给婢女拿发梳为她梳发晾发,自己把书案拖到面前铺纸磨墨,书写启文。 果然不出她所料,等她头发都彻底晾干变得轻盈顺滑,又和房里的谢家婢女聊了个遍,谢安才终于从浴室出来。 王琅自然毫无妇亲执巾的觉悟,只是坐在旁边看着他拿布巾慢慢擦发,就像观察雨后石垣上缓缓移动的蜗牛。 这个人做事真是一点都不着急。 王琅偏头托腮看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走过去把布巾和梳子都接过来,让他靠住凭几微微仰头,自己替他梳发。 谢安的发尾只过腰,打理起来比她自己的容易得多。将梳齿没入发间卡满,迎风口拉平梳到发尾,再换下一梳,重复两轮,头发便不再滴水。 于是换成她从王家带来的牛角篦子又篦了一遍。这是一种齿细密的发梳,可以当作发饰,也可以一定程度上代替沐发,去垢效果虽然不如水洗,但胜在方便快捷。 夕阳渐渐西沉,室内器物的影子在昏黄的色调中拉长。 婢女们拿剪刀修剪烛芯,让烛光变得更亮。 王琅掬起一把发丝,看它从指间丝丝缕缕滑下,觉得比自己的头发更轻更细软,从指间流泻的感觉也不尽相同,忍不住又将手指没入他发间,悄悄多玩了两次。 谢安一点没察觉,只是喁喁细语地介绍屋内放置的个人物品,哪些是他喜爱的,哪些是他常用的,有什么来历,放置了多久。遇到王琅接话的,他便暗自记在心里,准备以后拿出来和她共赏同乐。 等头发完全晾干梳顺,室内爱物也介绍得差不多,两人一起到衣篋边挑选明日回门着用的服饰,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第66章 早睡早起(二) 计划往往很美好, 而变数就隐藏在细节中。 次日一早,王琅不得不再次让婢女准备热水,做了一个简单淋浴。回房看见本来比她慢的谢安已经在系外衣衣带, 王琅顿时就挑了挑眉,走过去捏住他的脸颊向外拉了一下。 谢安抬头正准备说话, 视线触及到她以后停了停, 俊脸带上笑容:“夫人今日容光焕发, 风采更胜昨日。” 王琅扯扯嘴角, 回了他一个假笑。 汉代改变过去一日二餐的习惯, 天子一日四餐,诸侯一日三餐,其余人继续一日两餐, 但一般也不太管。晋人因为频繁战乱,社会太不稳定,各地差异更大, 而且时常有所调整。 王家过去顺着王舒的习惯一日二餐, 后来经过王琅的潜移默化改成了一日三餐。 早上七点的朝食用些白粥、豆羹之类流食, 垫垫肚子;中午时分的昼食是一天里最隆重的一餐,有种类丰富的时鲜蔬菜组成五盘菜肴, 主食通常是粳米饭, 有时也用麦饼,每五日增加鱼、虾、贝等水产或是鸡、鸭等家禽, 算是小荤, 至于猪、羊等家畜则是大荤, 宴客的时候才会考虑置办, 寻常两三个月吃不到一次, 让王琅这个现代人常常感到无语凝噎;晚上五点的飧食基本就是昼食的剩饭剩菜, 做起来简单省事又节约。 谢家还是一日两餐制,早上给谢裒夫妇奉完羹汤,她没有再多留,带着谢安回到乌衣巷赶昼食。 旧时王谢 第40节 这是谢安第三次来王家,第一次是受王琅邀请在院子里赏梅,第二次是接新妇,这次回门才算真正在北堂里被招待。 王舒自己是长子,两个弟弟都早亡,没有叔侄亲戚可往来,于是家宴上只有二兄王允之、长侄王崐之两个男丁,以及同意戚里间不用太顾忌男女大防的兄嫂荀蓁一起用餐。 王允之和荀蓁同席,王琅和谢安同席,王崐之自己一席,偌大的北堂只用了四分之一不到的面积,远不似谢家那种似乎把厅堂都塞满的热闹,但因为坐席安排得紧凑,倒也不至于冷清。 饭食如王家一贯的风格,没有多奢华,只是从五盘增加到了七盘,王琅一看,七盘都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她心里一片暖热,拿起食箸往最喜欢的一盘里夹了一箸入口,顿时皱了皱鼻子。 坐在主位的王允之当即就笑了:“琳琅新婚莫非不甚甜蜜,还在挑食。” 王琅哀怨地看他一眼。馅里都是胡荽味,胡荽痕迹一点看不到,他绝对是故意的。 所谓胡荽就是香菜,北方因为胡人君主石勒忌讳名字里有胡字,将胡饼改做麻饼,胡荽改做香荽,南渡士族当然不会跟着他改口,仍称胡荽。 这东西引进国内的时间非常早,按西晋人张华在《博物志》里的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大蒜与香菜的种子,在南北朝已经被多季栽培,通常作为调味料使用,和安石榴汁一样用来给羊肉提味。 她倒也没有讨厌到不能吃,只是觉得口感有点古怪,混进自己喜欢的食物里就更有种白璧微瑕的痛惜感。 王允之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遮住自己的笑意。 谢裒从儿子的神态中判断出儿子占便宜,王允之则从妹妹的胃口中判断出这门亲事结得还算不错,否则他妹妹肯定食不知味,态度也不会这么活泼。 正准备让人撤盘,就见他妹妹悄悄把菜夹到谢安碗里。 王允之:“……” 他到底应该为她担心还是不为她担心? 王琅没他那么多想法。 她在谢家正好见过汤里漂胡荽,如果谢安忌口,家里人肯定不会备这种菜,因此她毫无心理压力地夹给谢安,低声介绍了一句:“尝尝这牢丸,皮薄馅鲜,做得极好,不加胡荽就是我最爱吃的。” 谢安对她的做法倒没什么意见,反而对她和王允之的相处模式颇觉有趣。 以前只知道这对兄妹感情深笃,原来私底下相处时竟是会相互捉弄的,不是亲眼所见,令人难以想象,传言里也丝毫没提到过。 咬一口牢丸,皮薄肉嫩,汁鲜味美,又带有一点点韧劲,提味料混入不止一种,由表及里口感丰富。 他轻轻颔首,也学她那样低声回道:“君家饮食之道甚精。” 菜肴精美的酒楼食肆在唐宋才开始大量流行,魏晋则垄断于高门巨户之内,王公大臣乃至天子竞相以珍馐奇味相互夸耀,食谱饮方密不外传,北方尤甚。 魏文帝曹丕有名言:“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说的就是世家以被服饮食自矜的社会现象。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夸饮食就有夸人家世的隐意,发迹较短的人家尤其在意这一点。 不过王琅想起他上次来招待他是酸桔,这次又把自己不喜欢的胡荽给他,心里有些虚,听起来就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又在故意说反话。 她脸上微微红了红,用更小的声音道:“你自己说要同甘共苦,不能怪我。” 谢安本人还真没有讽刺她的意思,听了不由一乐,随着她将声音压低到相同音量,含笑道:“夫人能将我的话记在心里,我欣喜尚且不及,又岂会怨怪。” 这样在耳边说话有点痒痒的,王琅忍不住向旁边躲了一下,揉揉耳朵,不经意间看到兄长王允之的目光。 …… 她坐端正了。 王允之放下酒杯,十分和睦地开口:“我明白了,琳琅还是更想在家里举行同牢礼,下午令远、令则过来,我给琳琅补办一个。” 牢是祭祀上用的牲肉,夫妻共食一碗里的牢肉是婚礼仪式中的一环,王琅婚礼当日就与谢安共夹了三口同牢肉。 牢丸出典不可考,在魏晋已成为四时皆宜的菜品。她自己吃了一个,又把盘里其它的给了谢安,从实质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同牢没错,但和指代婚礼的同牢完全不同。 王琅想通之后就抬手捂了捂脸,无奈道:“阿兄,结婚好累,我不想来第二次。” 王允之和谢安词锋都犀利,王琅对谢安会回敬,对兄长一向主动让步,原因在于王允之更在意她的态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魏晋女子二嫁三嫁都很寻常,世人丝毫不以为怪,但这并不是因为结婚草率反悔多,而是世道太黑暗,生离死别多。忠贞的传统约束与个人的感情意志在统治阶级对于人口增长的迫切需求下不值一提。 与之悖反的是社会各阶层对于白首到老乃至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的追求羡慕。梁祝二人凄美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诞生于东晋并在士庶之间广为流传就是晋人这一心态的体现。 谢安是个骨子里很浪漫的人,所以会在明知梁祝跨越门第的情况下表奏祝氏为义妇,所以会动过心纳妾但最终对妻子忠诚一生。 庐山月下,神女同游的邂逅让他念念不忘,毫无疑问也有这方面的影响。 因此,听了王琅全然无心,甚至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语,他当成一种誓言,声音低缓但目光不移地承诺:“我意与琳琅同。” 王允之撇开头。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又好像不太想看到,于是他挑起新话题:“山山的新军号圣上亲定冠军,颇有些愚论以为少年骤贵不美,又议周瑜驻寻阳而以三十六早逝、冠军侯霍去病则二十四早逝,恐于琳琅不吉,此皆庸人俗见,琳琅不必挂心。” 冠军将军是三品军号,比王琅去官守孝前的军号高了一级,虽然和三品里的四安、四镇不能比,只是杂号三品,但仍然是一种特别擢升,王允之本人的军号目前是四品。 王琅正式被授官以来一直是军号品级高于官品,因此她也不是很意外。 冠军侯是霍去病的封号,小皇帝给她取这个军号显然有这层联想,至于故意拿霍去病的短命咒她……她和小皇帝一没有旧怨,二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应该纯属外人无事生非蓄意挑拨,她不会放在心上。 想了想,她对王允之笑道:“真是杞人忧天。按他们的说法,我起家军号还是鹰扬,扣掉后两个人的寿命也还有很长。”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周人声称姜尚出山辅佐文王已七十余,推算下来他的去世年龄应在一百一十到一百四十之间,以上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看一点也不真实。 她认识的那个小望是修道的昆仑弟子,问他寿命云云毫无意义,于是历史之谜还是历史之谜,没法得到答案。 无论如何,史官给了一百余岁的证明,减去三十六再减二十四也还有五十,对特别短命的晋人而言已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数字。 话说回来,她也两年多没见过小望了。 这个人只要没有战争就一秒钟都不多留,立刻回去修复他的封神榜,对她执行不闻不问的放养态度。 难道要等庾亮北伐的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那未免也太晚了,她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呢。 想个办法给他留言吧。 第67章 晚睡晚起(一) 晚上两人留在王家, 为次日的拜官做准备。 中古时代的拜官在王琅看来颇为奇妙。 小官小吏没有讲究,任命到了就是到了,自己带上官印随从赴任, 没什么可多说,高一点的官员就有各种各样的待遇区别。 唐朝的丞郎拜官要到笼门谢恩, 宋朝被授予三司副使以上的官职要到子阶上跪拜、舞蹈, 感谢圣恩, 三司副使以下就在子阶下跪拜, 不需要舞蹈。 简单来说, 朝代越富庶,官职越高,拜官程序就越复杂隆重。 南北朝最穷酸的时候连官员工资都不发, 只给一纸任命,其余全由官员自己去任上搜刮。 东晋虽然也经常发不出京城官员的工资或是工资待遇减半,但有条件的时候还是会按条件给。 王琅的父亲王舒官拜会稽内史出自王导授意, 小皇帝年龄太小, 政事掌握在以帝舅身份主政的庾亮手中。如果庾亮铁了心要反对, 王导也拗不过他,没法代替皇帝下达诏书。 不过门阀政治下的官员任命本来就是各方综合博弈下的结果, 庾亮那时候心里也没底, 而且他认为这份任命利大于弊,因此诏书顺利下发。 王舒不想去会稽, 接见使者的时候拒不奉诏, 使者只能把诏书带回去复命。 直到会稽改名郐稽, 堵死了王舒的借口, 王导又坚决劝说, 王舒才接受了重新下发的诏书。 他本来就是朝中高官尚书仆射, 领旨之后殿前谢恩一条龙,不需要再跑一趟。 王琅就不太一样。 她是服阕起复,拜官前身上没有官职,所以先在家里接诏书,接完诏书以后去答谢。 又因为朝中有人,诏书基本就可以认为是王导下的,所以约好了王琅在王家的时候下诏,公服官印等物品也一并送来,次日答谢后就可以启程前往会稽赴任。 王琅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跟谢安大致说明情况之后,谢安没有接话。 他父亲谢裒近两年升迁吏部尚书,不过晋朝的吏部尚书只管小官任命,如会稽内史这种重镇要职,地位还高于尚书,吏部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全凭主政者代替皇帝下诏任命。 像这样仿佛左手签诏书,右手接诏书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近身感受到。 世人称王家为势门,真的没有半点夸张虚假,完全是写实描述。 谢安打心底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他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边把玩王琅房内花瓶里的新鲜花枝。 暮春时分的江左草木葳蕤,花海缤纷,而他手里是一支剪下来以后插瓶水养的棠棣,青翠的绿叶搭配雪白的花瓣,簇簇累累,繁盛动人,是早在周秦时代就被歌咏不绝的传世花卉。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召人用它比喻新出嫁的王姬,称赞王姬的容姿浓艳美丽,放在新妇闺房里自是十分合宜。而更出名的比喻是形容兄弟之间感情和睦,犹如棠棣花总是多朵并绽枝头,相亲相依,用来寄托兄妹之间相互依靠的感情当然也不无可能。 王琅注意到他在把玩花枝,以为他喜欢,改变话题从旁介绍道:“这是出阁前一夜剪下来的棠棣枝,我离开的时候还都是花苞,现在大半打开,好像把春天剪下来放在房里一样。” 谢安抬头看了她一眼,把花枝微微倾斜,放在她脸边。 王琅不解其意,也和倾斜的花枝一样微微偏头。 谢安脸上露出极淡极淡的笑容,他将花枝重新插回青瓷花瓶,垂下眼帘看着花枝,同时轻轻摇头:“棠棣至多只占春色一分,岂能与青帝相敌。” 王琅觉得他这话说得似乎别有所感,但并不准备和她分享,她眨眨眼,分享了自己的过往:“其实今年冬天,就在你上门之前,长豫送了一枝牡丹给我。” 谢安一怔:“冬牡丹?” 王琅道:“是冬牡丹。” 她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我问长豫从何而来,他道是城郊有一方天然温泉,有人将牡丹养在温泉边,以热气煨之,故而在寒冬之际盛放。我这个人比较爱寻根究底,派人去城郊可疑处寻了一圈,既没看到温泉,也没看到牡丹,倒是在送花人家中发现一座土窖,牡丹藏于窖中,四周以炭火包围,隆冬雪日依然枝繁叶茂。听闻安石曾致书长豫具言牡丹分枝之法,不知可有听说过此法?” 谢安缓慢摇头:“闻所未闻。” 王琅微微一笑:“我派人探过那人的底,牡丹要先选良种,四周温火煊之不息,如此耗费靡巨,而能开花者不过十之一二,花形亦远小于春末自然开放。” 说到这里,谢安已经隐约听出她不是在说牡丹,神色变得沉凝。 “清明郊外的牡丹,蔓枝丛生,花大色丽,行人随手可摘,院内养育亦不费心。而隆冬时节的牡丹,消耗数十金人工物力才能得到一朵,花色浓艳而株形局促,这就是逆势而动的代价。” “你我不幸,生于天道暗弱而文明衰微之际,纵费前人百般气力,所得亦不及前人之二三,令人心死气沮。我没那么自大,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抗衡自然规律,让寒冬转为春夏;但若就此束手,自谓冬日万物凋零,只宜闭门取暖,我亦不以为高明。” 第68章 晚睡晚起(二) 隆冬时间想看牡丹开放, 并非全无可能,只是相比暮春要额外付出数百数千倍的工力,这是必须要认清的客观规律。 旧时王谢 第41节 任何不曾虚度光阴的人都了解人力的局限, 从未真正努力过的人才会妄想只要自己认真努力,一定能如何如何。事实上莫说百千倍, 仅仅付出原本的双倍努力, 就足以将很多人压垮。 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算是一种外力, 也就是寒冬时节额外施加给牡丹的热量, 但若自认为能比拟太阳, 那可就离疯狂不远了。 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扮演到最好,能利用的资源利用到极致,不浪费门阀政治下积累的政治资本, 这是王琅现阶段的想法。 却听谢安打破宁静,声音如竹林下的清澈泉流,透着叩击人心的空灵:“一年四季都赏花, 松柏岂非终日寂寞?” 王琅怔了怔, 抬头望向他。 谢安抬眸回视, 动作一如既往徐缓,让他黑眸里蕴藏的光亮也一点点展示在王琅眼前, 如同珍藏于匣内的明珠一点点随着匣盖移动而绽放光彩:“一心偏爱牡丹, 必欲得之而后乐,则斥千金方得享冬日之欢。若其爱也博, 其心也阔, 芳春杂植松柏梅竹于庭, 则冬日亦有葳蕤园景可赏。” 如果一心一意偏爱牡丹, 只有看到牡丹才会觉得快乐, 那么花费数千金代价人工温室培育, 才能勉强在冬日得到满足。如果心胸开阔博爱,能欣赏多姿多彩的美,那么只要在庭院里种植上松柏梅竹,冬天也能有旺盛丰富的景色可以观赏。 这番话语让王琅情不自禁想起了几十年后,王羲之在那场千古留名的兰亭雅集上笔酣墨饱的序文: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在她心中,这是极具代表性的晋人审美观,历经千年仍能在美学殿堂高处闪烁万丈光芒,而谢安的一番话恰恰与之不谋而合,也难怪他和王羲之那么投缘。 王琅越想越觉欣赏,忍不住拊掌称许:“安石这话说得极妙,应当让外人也听一听。” 停了停,又自己笑了一下:“非要找点不足,大概就是小气了点。” “哦?” 问声不辨喜愠。 而王琅笑得更欢:“檀郎爱花,为河阳令期间于县内遍植桃花,全县人都跟着有花看。谢郎赏景,却只想着种在自家庭院,较之檀郎岂非显得小气?” 檀郎是西晋著名美男子潘岳的小名,她称呼潘岳用小名,称呼谢安却用了非常疏远的谢郎,是个男人都会生气,更何况她还在那里踩一捧一。 她当然不想晚上睡书房,笑完就十分自觉主动地抱上去,在他耳边快速吻了一下:“我知安石口是心非,终将与人同乐。大晚上谈这些是我不好,安石别和我计较,我们早点睡。” 早上适合谈工作,晚上适合谈感情,反过来就不太合适。 王琅自知理亏,有心及时止损,可惜努力不甚理想,没过多久便遭了报应。 两人晚上宿在她的闺房。 被子特意从库房里取了一条宽的,盖住两人绰绰有余,只是床板仍是单人尺寸,睡两个人在夏季容易热,春夜却正好舒适。 王琅将手臂环在对方腰间,将人从床板边缘往中间带,谢安按住她的手臂,转过来与她面对面侧躺:“今晚不想。” 王琅眨眨眼睛,不确定地重复一遍:“不想?” “嗯。” 他换成平躺,目光从床帐顶移到帐外,似乎答非所问:“琳琅小时候就宿在此屋。” 王琅心里纳闷,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是,不过和你家差不多,只有住建康的时候才住这里,大半时间都闲置着。我和阿兄均非京官之属,以后更无人住,本来准备卖掉,想了想在建康总需要有个落脚处,阿崐也可能要用,姑且先给他留着。” 谢安点点头,没有接话。 王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再开口,她心里觉得奇怪,但又觉得应该给对方留一定的私人空间,没必要事事寻根究底,于是拉拉被子,自己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她是个很容易进入睡眠状态的人,环境再差也可以迅速入睡,可今晚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谢安在她旁边似乎睡不着,总是翻来覆去。 虽然他的动作放得很轻,人也贴在床边,但床本来就窄,夜里又安静,两人还盖一床被子,他在近处像煎鱼一样一会儿翻个面,一会儿翻个面,直把王琅也折磨得睡不着。 卧榻之侧,不仅不容他人鼾睡,也不容他人煎鱼。 忍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下去,靠过去将人揽住固定,低声询问:“安石认床?” 谢安身体僵了一下,也转过来回到两人面对面的状态,黑眼睛雾蒙蒙的:“不想睡。” 王琅其实也觉得不太舒服。 两个人新婚燕尔又不分被,终究和以前未经人事的状态不同,她也不指责谢安出尔反尔,很包容地自己收了收手臂,让两人距离更近。 “……又怎么了?” 亲近的尝试再次遭到拒绝,王琅微微蹙眉,反拉开距离,竖起手臂支头看他。 谢安避开她的目光,语气闷闷却坚定:“不在这里。” 要求可真多。 王琅挑了挑眉,盯着他打量。 两人僵持一会儿,终是她叹了口气,放低声音窃窃私语:“客房几天前刚收拾过,我们悄悄过去,早上再回来。” # 夜深人静。 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王琅心里莫名冒出一句词: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虽然两人都没有穿木屐,而是穿了更正式的丝履,缓步走路悄无声息,不需要脱下来提在手里,但抱着被子比提鞋似乎也没好到哪去,反而更加荒诞。 到底为什么在自己家过出了做贼一样的感觉。 王琅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瞥了一眼谢安。 这个人倒是意外得很灵巧。 抱着被子安安分分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路顺利到了客房,没出分毫差错。 进房关门,铺床脱衣,被窝里余温还未完全散去,又有新的热源亲亲密密贴上来。 情况似乎转瞬回到了昨天夜晚。 王琅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换了个房间就有这种效果,她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觉得刚才很刺激?” 谢安回给她的眼神又清澈又茫然。 很快这些疑问都被抛到脑后,第三个夜晚在没有烛光只有月光的映照中逐渐步入白昼。 次日早晨,王琅发现王允之投给她的目光十分难以言喻。 王琅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昨晚的行为,只能假装没看见,用与平常没有区别的声音向兄嫂问好。 出了北堂,谢安小声偷偷问她:“阿兄是不是知道……” 昨晚有胆子做,这会儿没胆子说了。 王琅横他一眼:“家里没有事瞒得过阿兄。” 王琅治家是为了培养一批能干可信的助手,执行她的各种想法。 王允之治家是为了将家中一切置于自己掌握之下,一根针一根线的变化他都要知道,敏感到了极点。 王琅很早以前就发现家里的下人有些怕他,包括她的婢女对王允之都恭恭敬敬,比面对她更加紧张。 父母去世后回到建康的两年余,他们家从饮食采买到出入往来全部都被管理得滴水不漏,即使中枢要地也不会管得更严密,让王琅有种家里要密谋造反的错觉。 朝食之后,三日的初婚期正式结束,生活回归正轨。 谢安出门去访友,王琅在家接待使者,受领会稽内史的任命诏书,前往台省拜谢,接着就开始准备赴任事宜。 王允之接受任命比她早,是专门请了假筹备妹妹的婚礼,妹妹回门的第二天就动身乘上前往江州的官船,州治恰设在王琅驻扎过一年余的寻阳,兄妹二人的踪迹隔着数载光阴重叠在一起。 而王琅在受任以后又花费了三日时间,终于在破冈渎辞别所有送行客,扬起向着会稽的风帆。 第69章 招贤纳士(一) 会稽四族, 虞、魏、孔、谢。 其中,余姚虞氏自晋元帝渡江以来的几十年间地位愈盛,成为南方人中仅次于陆、顾两家的望族, 即使在向来轻视南人的北方侨族中也十分知名。 不过晋人对阀阅的重视不止看同族,而是会具体到某一支、某一房。余姚虞氏在当地繁衍出千余家, 真正望重的也就虞潭、虞騑兄弟与虞喜、虞预兄弟这四支, 其余名不出郡、县, 各家之间贫富差距也大。 虞池就属于虞氏里默默无闻的一支, 家里三代靠耕织为生, 不读书也不进学。父母在他九岁那年因疫病去世,他依附大伯家度日,田地顺理成章被大伯收走代为耕种, 却只字不提收成之事。他性子内向怯懦,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终究不好过, 便用手里仅存的积蓄备了束脩, 拜到居家治学的名士虞喜门下进学。 同姓同族毕竟还是会得到一些特殊照顾。 虞池拜师三年, 补齐了蒙学里教授的诗书文字,接着便得到入室许可, 不再由虞喜的门生授课, 而是像其他入室弟子一样,听虞喜本人亲自讲解, 疑难也可以直接向虞喜请教。后来又给了他荫户名额, 让他可以专心进学, 不必每年花几个月服役。 这次新会稽内史上任, 任命他为郡里的上计掾, 他不敢赴任, 揣着满腹忐忑心事到族人虞止家打听。 虞止是虞喜胞弟虞预的次子,虞喜本人年迈而无子,就由弟弟的儿子平时帮着处理一些门人事务。因为这一层关系,虞池与他时常在虞喜家见面,关系还算熟络——至少虞池自己觉得还熟络。 “上计掾?” 听完他的话语,虞止睁大眼睛,停顿一下才摇头道:“小王做事真是出人意料。季言不必多想,上任以后本分做事便是。” 虞池迟疑:“可小王府君不是极力打压虞家,上个月刚判了几户弃市,连夫子也险些遇害。” 虞止叹了口气:“她不是打压虞家,是打压首望。怪只怪被她上任时的温煦假象蒙蔽,却忘了王家费尽周折打磨了这柄利刀出来,岂会让她不见血就回鞘,现在一步慢,步步慢,只能忍了。” 虞池微怔:“我不太明白。” 虞止讶异地看他一眼,想起来这个族弟专心读书,又非士族,确实难懂这些时局里的门道。 他心里顿时担忧起这名族弟,怕他懵懵懂懂惹祸上身,于是打定主意这两天为他恶补些常识,耐下心来详细解释:“挟藏户口之事,自汉末便屡禁不止,豪强人家没有不藏户的,只看官府查得松还是严。遇上管得松的,自然藏得多,遇上管得严的,便要避避风头。” “从父自己清贞处静,亲属里却难免有些人借着他的高名藏匿人口,躲避徭役,州府长官钦慕从父,一般也不太管虞家的事,所以这样的人就越来越多。” 说到最后,他神情里略有些不自在。 偷税漏税这种事本来是常态,但毕竟触犯晋律,而且仇富的心态人人都有,真遇上特别有手腕的长官,交些钱出去买个清静倒也罢了,可怕的是把所有烂底揭出来弄得身败名裂。 舆论的风向本来就容易被引导,他们虞家在余姚一手遮天,但王家自王舒以来经营会稽多年,尤其在苏峻之乱中积累下口碑,又有个江左管夷吾的丞相族人,连南人首望的陆家最后也甘于其下。 上个月弃市行刑他悄悄藏在东楼上看了,围在刑场外拍手叫好的人黑压压一片,看得他又惊又怕。能有现在这样的结局,他心里已经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跟族人说,尤其是虞池这样未出茅庐呆头呆脑的,因此他轻轻咳了一声,撑起理直气壮的态度:“惠帝以来,官府一味盘剥,却连平乱也做不到,依靠官府不如依附豪强。真要论起来,是我们虞家帮了官府的大忙,苏峻之乱时若非有武昌侯举兵响应,王内史也没那么快平乱。” 武昌侯就是虞潭,虞氏族人里如今最显贵的一支。苏峻之乱时虞潭任吴兴太守,率兵讨贼,被苏峻大将管商击败,结果遇上引兵援父的小王,成就了小王最初的声名。 怎么想着想着又绕到小王了。 虞止暗自呸了一声,决定换个角度:“这件事里最可气的要数山遐,连小王做事都懂得软硬兼施,他倒好,一味的苛政严暴。丞相没说要检籍,偏他一上任就严查,一点情面都不留。有这个人在余姚做县令,县里谁都别想过得安生,阿池你离他远点,也别掺和到他的事里,小王若是问你,你都说不了解便是。” 虞池顺服地点点头:“多谢兄长教诲,我应当没机会同他见面,就算赴任也在山阴,不在县里。” 停了停,又迟疑着问:“小王府君那里算收手了吗?” 旧时王谢 第42节 这个问题虞止和父亲已经讨论过多次,两人意见一致,于是肯定殪崋地对族弟道:“阿池放心,她既然用你,就说明她准备收手,若是拒绝,恐怕会被认为是虞家与她决裂,引来报复,若是认真做事,却不用担心她故意刁难折辱你。” 虞池一惊:“夫子毕竟是名士,难道她真会动手?” 虞喜自己过得简朴,但收那么多门生,日常开销其实很大。他只在诸葛恢做会稽内史时接受过功曹一职,诸葛恢一走,他就再不应诏,布衣在家教书治学,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无恩荫名额。 但他仗着家族势力强横,自己又是名士,庄园里包庇藏匿了大量人口,躲避官府的赋税与徭役,按晋律当处以弃市之刑。 余姚令山遐本来都准备收捕他了,消息传到郡里,被会稽内史王琅勒令再查。 公文往来扯皮的几天里,虞家掉以轻心,以为她会和以往几任会稽内史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都是山遐自作主张,州府不会支持。 听到风声打算离家暂避的虞喜也就留在家里,以为山遐会被上报吏部免官,掀不起风浪。 结果小王分明是在行缓兵之计,有一天突然发难,从收捕到问罪只在一天之内进行,所有涉案人物全被抓了个正着,话也说得极为险恶: “品官自有占田荫户制,三品十户,一二品十五户。虞公若欲荫户,只需接诏出仕,何须以身试法,明知故犯。话又说回来,几十户藏户,即使做丞相也不够,只能做皇帝了。我料其中必有上下情不通达处,故而一边勒令余姚再察,一边请旨以备不测。” 什么叫做丞相也不够,只能做皇帝。 这摆明了是要办成大案,往谋反诛九族上诬陷。 王家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当初王敦掌权,江东第一强盛的周家一门五侯,被心存忌惮的王敦以谋反罪灭族,如今一点痕迹没有。 血淋淋的例子距今不过十几年,江东世家里年龄稍长的都记忆犹新,再回想王琅出仕以来的事迹,会稽、寻阳、襄阳,死在她手上的就没有无名之辈,而且地位一个比一个显赫,真真正正一出鞘必血祭的神兵。 事后回想,或许小王只是在诈他们虞家,并没有真的打算对虞家灭族。 但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当时被灭族的可能性吓住,退而求其次主动承认是藏户,虞喜受族人蒙蔽并不知情,然后能交钱抵罪的交钱,罪不可赦的问罪,任由小王把人带走。 不仅全郡肃然,整个扬州都为之一震。 而小王又和一味强硬的山遐不同,会玩弄手段和权术,做事恩威并施。 这就像孙家杀了陆康与陆家嫡支结仇,却通过重用陆逊让江东大族心安一般。 恨她的人固然深恨,更多的人却会觉得可以接受,甚至为了有机会搭上这一艘大船争先恐后卖命。 遇上这种人,打反正打不过,不如索性加入进去。 虞止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仍安抚道:“刀太锋利就喜欢伤人,从父已近古稀之年,犯不着在最后关头撞上她的刀口,毁了一世声名。好在她如今威也立了,钱也有了,接下来肯定要兴事立功,阿池安下心好好办差,也是长从父的脸面。” 虞池问:“那兄长的意思是我可以赴任?” 虞止肯定道:“当然要赴任。总不能我虞家让她立完了威,施恩却施到别家头上,白白便宜了他们。” 虞池点点头:“那我再去问问夫子,如果夫子同意,我就过去。” 虞止道:“这事宜早不宜迟,阿池得尽快。” 说完,觉得族弟明显积极性不高,心里还有疑虑,他眼珠一转,又笑道:“小王这人虽然面甜心黑,比她父兄难缠得多,但也是出了名的善养士。阿池不是喜欢读书么,她家里的藏书楼盖了三层,都是王府君从各地收集的稀世孤本,经史子集无所不包,藏量堪比中朝名相张华。其中的第一层她允许幕僚掾属借阅,阿池可以去看看,一定能有所收获。” 虞池的耳朵动了动,想起在同窗那里听到的传闻,不由顺着话题问道:“听说小王府君得知尊公致仕在家修编晋史,邀请尊公前往二层楼任意取阅,其中多有中朝私家史本与魏、蜀秘辛,未知真假?” 两人口中的藏书楼是王舒就任会稽内史后的藏书之所,苏峻之乱前,王琅鼓动父亲买下宅子,并建三层砖石楼供王舒藏书。 多年身居高位,频领望府,积累下来的图书典籍自然越来越多,其中最珍贵的莫过于北地之人的著书,只有王舒这样经常在南北边境任职的高官才有机会得到并带入南方。 类似这些珍贵无比的书籍据说就放在藏书楼二楼,王舒从不对外开放,只有王导、王彬等族人相问才出借。 虞止的父亲虞预是土生土长的会稽人,没去过洛阳,写西晋历史天然就比不过渡江来的北人。 偏偏他又格外看重自己编的晋史,甚至不惜攻讦另一位领著作的史官王隐。 接到王琅的邀请,虽然明知对方正在打压虞家,虞预还是抗拒不了诱惑,第二次接到邀请就唯恐王琅反悔,带上书童连续去了三日,在王家的藏书楼看得如痴如醉,只差没有搬床住下。 这些事说起来毕竟有点对不起伯父虞喜,虞止的脸微微发红,一语带过之后转移重点:“二层楼藏书均不外借,阿父只是浏览,确实不愧是王家珍藏,外间难得一见。不过谢安石才叫好命,小王在府衙办公,他常常就在三层楼看书,阮思旷说他进步一日千里,难怪世人都喜欢攀龙附凤。” 虞池惊奇:“二层楼已是稀世孤本,三层楼还能放什么?” 虞止回:“那就只有问王家兄妹和谢安石了。不过……” “不过?” “有一得必有一失,听说他现在去郡里的宴会雅集,没有人敢设乐伎,他原是最喜欢这些的。” 虞止的声音里带上一些幸灾乐祸。 虞池微微一愣:“小王府君不让吗?” 虞止哂笑:“这等事何须她亲自开口,况且就算她装得贤良大度,又有谁会相信吗?他弟弟万石最是好笑……” 说到一半,他及时收声,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见仆从都竖起耳朵在听,他暗道一声好险,收敛表情叮嘱:“总之阿池安心办差,对其他事多听少管。” 虞池乖乖点头应是。 第70章 招贤纳士(二) 在会稽士人流言中神秘不已的王氏藏书楼是王琅少年时代的手笔, 外表看来平平无奇,设计里却蕴藏了很多后世积累的宝贵经验。 她那时年龄还小,少出闺阁, 没意识到自己建的楼有多先进,王家人习惯了她的奇思妙想, 不约而同对她的一切异常保持缄默, 因此, 直到带谢安前来参观, 被对方一眼看出这座楼是用于藏书, 她才想起自己当初设计的诸多考量。 “何以见得?” 她带着好奇发问,同时在心里猜测谢安推断的依据。 端倪当然有很多,换作她是生人也能看出是藏书楼, 只是谢安断定的条件未必与她相同,还要听本人解释才好。 而谢安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自古藏书最怕火灾,故先代有石室金匮之设。主宅皆木造, 唯此楼独用砖石, 防火之意昭然。楼下四面环水, 恰似汉相萧何所建之石渠阁,便于引水灭火, 又能排涝防盗。” “楼底石基高筑, 楼顶瓦坡耸立,则上下湿气隔绝, 纵逢阴雨连绵之月, 亦无惧雨水侵蚀墙体。” “楼前宽阔平整而通风向阳, 恰能用来晾书, 必是琳琅体恤下人运书辛苦, 索性直接设于楼下。” 最后一条理由一出, 连院子里侍奉的仆婢都不由抬头,惊讶地望向两人。 王琅微微一笑,没有回话。 看出石楼用于藏书不难,看出主持修建者是她却很难,毕竟她那时才十二三岁,常人绝想不到她能有这等心思,倒是通过其他途径猜出她参与设计更有可能。 而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将她建石楼比喻为汉初名相萧何建石渠阁,又将本人不适合说且未必有的体恤之意说得言之凿凿,一番话竟是将上上下下都照应到,还体现出他的眼力见识,这份情商她只在王导身上见过。然而她见王导都是她主动去丞相府登门拜访,想方设法博取王导的支持和好感,和谢安的情况不同。 她现在特别理解桓温——换做她能将谢安招进幕府,也会忍不住得意洋洋对人炫耀。 “阿父爱藏书,离开建康前将所有孤本都装箱带到会稽,我就求阿兄寻工匠改建了这座楼用来贮书。” 王琅走在前面,带着他经过青枫簇拥的栈桥来到门前,自己拿钥匙打开门锁:“地面铺的都是砖石,不怕磨损,着木屐鞋履入内皆可,就是木屐动静大些,易被听到。雨天一般不开门,不过也备了替换鞋袜,在玄关里收拾干爽再入楼即可。” 魏晋士族连食谱尚且密不外传,更罔论图书典籍。 故而曹操羡慕蔡邕藏书万卷,却只敢找自己施过大恩的蔡文姬打听,不曾对蔡邕藏书的真正传人王粲提过半句。 以曹操的身份地位尚且如此顾忌,王琅也无意在低收益的事上挑战社会习惯,成为士族公敌,而是利用这种习惯,将藏书按珍贵程度分层设立门槛。 “砖石变温慢,楼内冬暖夏凉,只用来藏书有些浪费。我在楼外种了翠竹碧荷,增添景致,又将一楼书橱做成可上下推拉的结构,在景观位摆上席案。外面荷风习习,楼里书墨流香,窗明几净,人声隔绝,是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走到直棂窗边的席位前,她停下脚步。 粼粼的水波倒映上粉刷雪白的墙壁,有一种不在尘世的美。 “这是阿父最常坐的位子。虽然他从未说过喜欢,但一得闲就来这里坐着,有时读书,有时乘凉,天气好也抚抚琴,只是大兄去世后就再也不抚了。” 一尘不染的桐木琴没有放在案几,而是放在了坐席上,她无声在席边跪坐下来,用指尖依次拂过七根琴弦: “他要简葬,随身之物多不让入土,这把琴原先被放在灵堂,阿兄去江州前交给了我,我就放到这里,替他留在他最喜欢的地方。” 她说起这些事,神情里并不透出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谢安没有出声,却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肩。 于是她抬头向他笑了一下,用比以往更快的脚步当先走向楼梯。 “我带你去二层看看。那里的书不如一层多,但本本都是珍品,有些私史秘录奏疏抄本之类事涉机要,不能随便流传,我用铜柜锁起来了。” 通往二层的楼梯采用了此间少见的开放式盘旋设计,逐步拾级而上的过程中能将一层景象全部收入眼底,给人以一种奇妙的登临感。 王琅熟门熟路,上了二层以后径直走到一间窄门的耳房,门边靠墙立着一尊在晋人眼里古里古怪的木架,其实就是加固版的乐谱架,架面倾斜,把书摊在上面可以很方便地翻阅浏览。 因为要给谢安介绍,她将架子上平摊摆放的锁线装订大书取下来拿在手里,带谢安走进真正的藏书室。 “前朝刘向、刘歆父子创立了校雠学,中朝荀勖在前人基础上发扬光大,辞去其他职务,耗时五年,将官藏十万余卷图书四部分类,编成《中经新簿》。” “荀勖这个人的品德不怎么样,学术上的才华却是毋庸置疑,四部分类的概括性无可超越,堪称天才。” 其实荀勖的四部分类顺序是经、子、史、集,后世传为定法的经、史、子、集要到李充手里编撰《晋元帝四部书目》的时候才被调整。 而李充是王羲之书法老师卫夫人的儿子,和王羲之一系有亲戚关系,王琅从王羲之那里打听过,得知李充的年龄比她还小,等他升到六品官负责整理图书,至少得是几十年后的事,根本指望不上,还得靠荀勖。 “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的而论,荀勖的工作已经做得极好,没必要重复。所以我把他的《中经新簿》抄了一份,过滤出家里有的书目贴上标签,按顺序装入书柜。又额外整理了一份扫读索引,便于检索图书。” 谢安问:“扫读索引?” 王琅道:“就是将图书大略翻过一遍,知道其中哪些章节记录了哪些事,按我需要的角度提取成关键字,再将所有关键字分类整理,汇总成一部索引库。比如我想找安石喜欢的那位王弼,那就这样——” 她翻开手里的大书,翻到索引库里的人名部,按部首序查到王弼,得到几十部书名与对应编号。 “书柜沿用荀勖分类编为甲乙丙丁四组,分别放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中经新簿》里排序如何,放置在书柜内的位置也如何,比如这本甲一二七,就放在东边书柜第一排第二十七格,也就是这组。” 她从编号为二十七的格子里抽出一册誊抄后的纸书,直接翻到书本末页:“书末页用同样的方法写了索引,可以定位出具体的册数和页数,找到了,第二卷 第十一页,那么就是这本。” 她把手里的末卷放回书橱,重新抽出整组里的第二本,翻开到第二十一页,果然里面记载着一则与王弼相关的小故事。 “哈,是陆机入洛遇见王弼鬼魂与他谈玄的异闻,真巧。” 谢安将目光从书上缓缓转移到她脸上,慢吞吞开口:“恐怕琳琅的索引不在纸墨,而在此处。”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 故意调侃的行径被拆穿,王琅红了红脸,合起书道:“过目不忘只能记住内容,融会贯通却要梳理引导,我建索引确实是为了替自己整理思路,建完就刻进脑子里,不需要再看纸书记录翻找,但像我这样天资的人毕竟是少数,留下记录能让更多人抵达高处,这是比独自登临更有意义的事。” 谢安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点头道:“嗯,难怪夫人无所不通,却学艺不精。” 王琅大为恼怒,这小鬼怎么说话呢? 才讲了两句好听的,又开始故态复萌找茬了。 她带着几分不快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的时间当然要花在最重要的事上,做不到事事精通,输给有天赋又努力的人也不足怪。” 谢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夫人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清谈。” 旧时王谢 第43节 王琅不解:“那还有什么?” 她不就清谈上被他帮过一次吗?别的事上她可没有任何理由被他说成学艺不精。 谢安弯了弯嘴角,就着她的手翻了翻那本索引,提起其他话题:“我看楼上还有一层,也是用来藏书?” 王琅将索引合起来,转过身走向楼梯:“安石不妨猜猜看,猜错了就要告诉我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谢安举步跟上她,声音仍和以前一样悠然:“只对一人有彩头的赌局是否不太公允。” 藏满珍籍秘典的二层楼没有设门,三层楼入口却门扉紧闭,并有锁孔。 王琅在门口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向和她隔了两层台阶的谢安:“猜对了就给你钥匙——现在你可以猜了。” 谢安抬起头,狭窄的空间与严重的高度差共同构成的环境逆势对他似乎没有多少影响,点漆的眼眸清澈如水:“通往二层楼的阶梯盘旋和缓,即使腿脚不便的老人也能行走,通往三层楼的阶梯却笔直陡峭,我想,在楼中读书的不止阿翁,还有将全楼藏书过目一遍,时常要检索书库的琳琅。” 王琅表情不变,知道他这次先说推断过程,不说结果有两种好处,一是拖延时间,二是从她的反应中寻找答案。 这样的问题换成她自己来猜也没有十成把握猜中,谢安绝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因此她全不中计,只是淡淡问:“结论是?” 谢安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 “三层楼是琳琅的私人书室,长窗正对栈桥枫树,炎夏有绿荫可爱,金秋有红叶可赏——劳烦夫人开门。” 第71章 风言风语 晋人隐私观念极弱, 关系亲密些的朋友都可以直入主人卧室,而藏书楼的定位有点像库房,即使是以放荡不羁著称的王家人, 对这样的地方也会顾忌瓜田李下,不会不经主人邀请乱闯, 否则就不是风流名士, 而是无礼竖子。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 空出来的藏书楼三层就成为王琅收纳个人物品的秘密空间, 很多她尚未成型的想法与写到一半的文稿都放在三层, 晋人没见过的家具器物也堆在三层,只有她和王允之两人会涉足三层的房间,而王允之来三层多是为了来找她。 最常见的景象就是她拿着潦草的手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眉飞色舞地介绍她的那些“奇思妙想”,王允之则坐在她命人打造的高脚家具上听她天花乱坠发言,有时赞同, 有时反对, 让王琅有种自己在做内部路演拉投资的感觉。 现在有新投资人要加入了。 得想办法多骗……多拉点投资。 王琅心中浮想联翩, 表面上还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窗边卷起竹帘,让阳光透过青翠枫叶洒入室内。 她刚回山阴不久, 当年那些涂涂画画的稿纸早就收起来带走, 新的还没有产出,书室里一片整洁敞亮。 她装深沉不说话, 谢安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目光很自然先被窗边的奇怪坐具吸引, 原地打量一番, 以标准晋人的口吻评价:“此床模样甚怪。” 王琅一听就忍不住笑了:“阿兄也这般说。” 窗边摆的是一张带有扶手与倾斜靠背的躺椅, 晋代家具中和它最类似的是一种西域传入的低矮扶手椅, 称为绳床,修禅高僧盘起双腿,像坐在榻上一样坐在椅内,而非今人一般垂足而坐。不过绳床是件稀罕物,王琅三年前在襄阳才见到一具实物,随行中人无一位能叫出名字,而且普遍觉得围了一圈扶手十分碍事,不如另设凭几灵活。 流行家具里和它最接近的是同样来自西域的坐具胡床,因为可以折叠起来外出携带,所以备受热爱游山玩水的魏晋名士追捧。几百年后的唐玄宗命人为胡床增加了可以倚靠的靠背,又几百年后在宋代达官显贵间风靡一时,改名交椅,俗语“坐第一把交椅”就来源于此。 当然,晋人心中尚未产生椅子的概念,他们习惯将一切坐卧具统称为床。 王允之第一次见到躺椅,也觉得是一张床,并且试图盘腿坐到椅子里,让王琅当场差点笑了出来。 现在历史在谢安身上重演,她吸取上次经验,自己先到躺椅上坐下,惬意地靠上椅背,一双长腿伸直交叠,在宽阔布袴下勾勒出修长腿型,同时笑吟吟和谢安聊天:“阿兄比你更了解我,知道我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直接就在躺椅里坐下了。” 谢安对她无意中表现的亲疏差别十分不满,但他素来城府极深,神态里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反而顺着她的话端称许道:“琳琅与兄长自幼亲如一人,令人羡慕。” 王琅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我与阿兄自幼投缘,比其他人更、”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谢安竟然环住她的肋下和腿弯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自己到躺椅里坐下,又把她在他腿上放下,非常自然地环住她腰。 王琅完全愣住了,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发问:“你竟然抱得动我?” 谢安也被她问得一愣:“我今岁已弱冠,为何抱不动琳琅?”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个文弱书生,和卫玠一样容易被看杀的那种。 王琅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她陡然想起建安风骨在东晋还没有完全荡尽,很多名士都长于军旅,弓马娴熟,士族也没有像南朝那样彻底以弱不胜衣为美,行走都要人扶。 按男子正常情况算,二十岁有这样的气力并不足为奇,难怪谢安的第一反应是强调年龄。 仔细想来,他隔三差五游山玩水,都是自己竹杖木屐亲力登临,没听说爱坐肩舆,当初在庐山跟她走了一晚,到山顶木屋小憩一会儿立刻神采奕奕,可见体质不仅不差,反而算士族里善养生的一类。 直说自己小看他体力好像有点危险,还是转移话题为上。 王琅打定主意,便在谢安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把他身上硌到她的配饰随手拨开:“安石今日怎么感慨起我与阿兄,莫非是思家心切?” 谢安按住她乱动的手别到两人之间压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琳琅不仅休沐日才肯回家,这半月连休沐都不回了,现在还拿这话来问我,有没有良心了?” 指控不成反被指控。 王琅一时语塞,撇过头哼哼唧唧:“东山太远了,安石又不是不知道。” 谢安握着她的肩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一句话便戳破她的借口:“琳琅连余姚都不嫌远,轻骑简从当日往返,对途中经过的东山却不曾停留片刻,可知今人不必到古书里寻找贤人,琳琅贤于古人远矣。” 他讽刺人的时候还是那么辛辣,猝不及防听到真有些刺耳。 王琅自知理亏,不跟他在这一点上纠缠,眨眨眼试图将事情揭过:“新官上任总是忙些,我这不是在同你商议该如何解决么。” 她心下已经做好不要脸哄人的准备,没想到谢安似乎并无追究之意,讽刺完就恢复如常,黑眼睛平和地凝视着她。 两人不言不语对视一会儿,谢安抚着她的脸开口:“不论旁人如何想,我唯愿琳琅过得更轻松,而非更劳累,所以琳琅只肯五日一归家,我内心虽然觉得不甚公平,却也谅解琳琅。” 五日一归家比休沐日归家听起来过分得多,虽然古人离家宦游几年也不罕见,但不代表宦游人心中不内疚痛苦。 王琅被他说得浑身提不起劲,索性倒在他身上装死。 谢安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鬟安抚,用徐缓平静的语气继续道:“若真按当初一家一半时间的约定,琳琅已属背约。阿万说你王家骗婚,内心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按他理解的事实快口直言。” 绕了那么一大圈,做了那么多铺垫,原来是为了给弟弟讲情。 王琅挑挑眉,双手撑到他两侧支起上半身,回到居高临下面对面的姿势:“三郎这安抚人的法子可着实新奇。” 她又来劲了。 谢安面不改色:“阿万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这门婚事是我自己费尽周折求来的,即使山山一个月才与我亲近一次,也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我从未后悔。” 王琅刚鼓起的气势被他说得一沮,躺回他身上小声否定:“那倒也不至于。” 谢安淡淡笑了:“我不太相信。山山对自己一点都不好,对我也很不好。” 王琅不开心:“我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对你也很好。” 谢安直视她:“山山大抵是贵人事忙,忘了自己看过什么。你我才二十许,按医家所言,朝朝暮暮共度于身体有益无害,何至于非要挨到休沐。” 王琅听得一愣,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脸上微微泛红,同时不忘立刻指出他的错误:“医书说的是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每日一次不伤身,朝朝暮暮岂不翻倍。” 谢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受教地点点头:“还是夫人记得清楚,安诚不如。” 王琅和他相处已经有段日子,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头皮发麻,知道一时不慎落入他的陷阱,果然听他道:“原来夫人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想做,便依夫人所言,我们商议一下如何能让双方都满意。” “郡里那些风言风语我自有办法解决,无非是费些时日,可琳琅若总是对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岂非真被阿万不幸言中。” 绕来绕去还不忘为弟弟说好话。 王琅瞟他一眼:“你放心,王家虽然势利,但婚姻大事上从不儿戏。至于四弟……” 她轻扯嘴角,给了个笑容:“我当日确实有些生气,不过后来想想,若他真惹出连你都收拾不了的局面,那说明情势本来也坏到极点,不是换个人就能简单解决的问题。就像这次,他不过是将很多人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倘若大家心里都觉得荒谬,那谣言其实也无从传播。” 以冷静客观的视角陈述完观点,她继续道:“安石能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我自然更不可能放在心上,况且——” “况且?” 王琅笑了笑,神色里带着些狡黠:“过段日子他们就有的忙了,顾不得再来关心长官私事。” 神神秘秘态度下藏着显而易见的轻佻,是她极少对外人展露的少女情绪,谢安看得心中微荡,下意识伸手环住她,又听她问:“对了,明日安石可否替我将四弟请来?正好有些事,我欲请教四弟。” 这是要做什么? 饶是谢安自认善识时局,一时之间也不由感到满心迷茫。 第72章 经权之变 暂时解除了房内起火的风险, 王琅心情颇佳,转身就去官署传见从余姚赶到山阴接受上司审问的余姚令山遐[1]。 这人官职不高,最终只做到东阳太守, 却是个历史名人,常常被作为魏晋地方豪强势力压倒中央权力的典型案例提起。 王琅没想到自己会代替何充, 亲身撞上这起整个中古史上都非常著名的案例, 但她有把握能处理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余姚令河内山遐, 山康公之孙, 山季伦之子?” 她一边翻开文书, 一边打量在堂下站立的男子。 仅从外貌上来看,这是个温润典雅的年轻人,令人完全想不到他竟是历史中以施政严猛著称的循吏。 然而细细一想, 他的祖父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山涛,在西晋官至司徒,父亲是山涛诸子中成就最高的五子山简, 被认为平雅有父风, 去世前官居征南将军, 眼前人的形貌气质完全符合山家家风,反倒是走上循吏路线比较奇怪。 “苏峻之乱后, 扬州户籍文书大多焚毁, 丞相遂下令扬州刺史部诸郡县重修户籍。彼时家公为会稽内史,此事我知之甚详, 如今离上次造籍不远, 山君却一上任便推行重新检籍, 未知是何道理?” 东晋特色人口普查被历史学家称为土断, 主要工作是清点人口, 将北方南下的侨民、流民变成编户, 和当地的南方人一样用黄纸记录户籍,方便官府定期收取赋税,征发徭役。 整个东晋期间先后进行了四次土断,最有名也规模最大的一次土断由桓温主持,史称庚戌土断。 少有人知的是,东晋朝廷进行的第一次土断尝试发生于苏峻之乱后,由从庾亮手中拿回朝政大权的丞相王导主持进行了扬州部的户籍重造。 桓温实施土断之时,是他在北伐之战中收复旧都洛阳大胜而归,威望权力都接近顶点之时,土断政策收效显著,从豪强大族手中回收了大量人口,堪称他在东晋内政上取得的最大功绩,为后来的伐燕之战与淝水之战奠定了经济军事基础。 而王导一直是一名以柔克刚的政治家,擅长用高超的政治手腕在弱势逆境中达到自己的目的。 苏峻之乱刚结束,他就趁户籍被毁的机会推行户籍重造政策,将落在白籍里不收税的侨民化为黄籍,润物细无声地解决了东晋初年侨置郡县留下的户籍混乱问题。 这次重造不仅让百年后的沈约大为感慨咸和户籍的精确详细,也让初入司徒府的王琅刷新了对王导的认识,确认他看似聩聩无为,实际仍是一名手段老辣的高明政治家,东晋政坛当之无愧的栋梁柱石。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说给山遐听,因此王琅心中快速闪过了许多想法,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等待山遐的答案。 “回禀府君,余姚本为小县,吴末已升为大县,土地广阔,人口稠密,而登记在籍者不过数千户,远少于下官所见。藏户多则赋税不丰,倘若朝中加税,则又逼迫更多人投身豪强或沦为匪贼。下官以为,若欲治理余姚,当务之急在于检括逃户,充实户籍,并将县中藏逋亡者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山遐回答的姿态有礼有节,既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所轻忽,也不因为她是长官而谦逊卑下。见识不能算很高明,但对余姚首弊判断正确,为官有志向有担当,王琅听得暗自点头,觉得他和族人王彪之性情有些相似,或许说得到一起去。 不过王彪之从会稽检括出三万余口逃户,郡里一点水花都没翻起,其中固然有借了桓温威势的原因,但着实称得上能臣干吏。两者相较起来,王琅还是更看好把事情做成功的王彪之。 山遐此人……多少还是欠缺了一些手腕,在东晋这种黑暗的政治环境里很难成事。 这一点从他的回话也可以看出来——她都已经明说余姚县新造的户籍是她父亲王舒任期内所留,经过她父亲认可,他竟然直言不讳地声称户籍严重不实,换一个私心重的长官,他这余姚令是别想当下去了。 王琅合上文书,神色淡淡:“官藏户籍为家公所核,山君出身河内,渡江以后长居建康,此前从未踏足余姚,何以一眼能看出县有藏户?” 山遐抿了抿唇,态度变得谨慎。他性情刚直,但并不是个蠢人。长官不问他检籍的方法与成果,一上来先问他为什么要检籍,接着质疑他检籍的动机,怎么看都像已经给他定了罪,现在在套供词。 旧时王谢 第44节 “虞家称山君借检籍之事聚敛,到任所造官舍系索贿之用,造价远低于市价,证人证词在此,山君可以自己看看。” 王琅一抬手,府吏以托盘接住她手里的文书,走到山遐面前举起托盘。 山遐面色微白,拿起文书打开浏览。 和现代政府机关建筑不会轻易改址不同,三吴会稽一带的习惯是每任长官不用前任官舍,到任以后自己出资建造或购买新官舍使用。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唐代,官员以此收受贿赂或因此遭受构陷的记录屡见不鲜。 比如唐代杨炎将私宅出售给河南尹作为官署,他的政敌指控河南尹为了讨好杨炎,故意高估房屋价格,和市价的差额就是贿金,杨炎是监守自盗。 山遐的情况和杨炎差不多,只不过是把受贿手段从卖宅换成了买宅。 根据虞家指控,山遐在余姚建造的官舍按土地、用料、工费合计价值万钱,山遐却只付了三千,让市易者自己补足差额。 文书里条理清晰,证据详尽,即使是王琅也挑不出任何破绽。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利用山遐是不了解余姚物价的漏洞和他的疏忽大意,构造出他受贿的既成事实。 如今在朝中主政的王导行事宽松,不太管地方官员行贿受贿之事。 比如和王琅在司徒府做过一段时间同僚的太原王述——他女儿嫁给谢安的弟弟谢万,现在和王琅成亲戚了——因为家贫请求外任,王导准许,让他去富县宛陵做县令,结果他在任上大肆搜刮,被人告状告到王导那里,不法事迹罗列出一千三百多条,王导只是给他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劝告信,没有派人收捕问罪。 当然,王述本身是个奇人,除了做宛陵令期间官声不好,以后多次出任州府长官,都以为官清廉,政事修明著称。 也不知道是浪子回头,还是宛陵县另有内情。 山遐也是县令,家世固然不如太原王述,但祖父是三公,父亲追赠仪同三司,起点绝对不低,不然也不可能被派到余姚做县令。 要知道东晋外强内弱,会稽这种风光秀美离京师又近的膏腴之地,历来都受士族喜爱,郡内诸县的县令一职在官场非常抢手,连吏部都无法做主,有时甚至是皇帝亲自任命。 有这样的背景在,即使山遐真的受贿,在王导主政下也不算什么大事,完全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在县内推行严政峻法,甚至想收捕会稽大姓虞氏的名士虞喜问罪弃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文书中罗列的证词与罪行,山君可有要解释之处?” 问是这么问,但王琅并不认为他有翻案空间。 “官舍造价低于市价是事实,有司论罪我无异议。然而恳请府君让我留任百日,定能将余姚县内所有逋逃挟藏户口全部清查,然后再对我免官问罪,那样我虽死无憾。” 不出王琅所料,这个明白人一看文书就知道自己中了他人设计,沉默片刻之后就下了决断,不为自己分辨一词,做出和他铭刻在青史上的那封著名书信差不多的发言。 原本历史中担任会稽内史的何充接到他的书信,没有明着赞同他继续收捕,而是代替他向朝廷申诉,希望免除他被构陷的罪责。 当时主政的王导没有同意,将依法办案的山遐撤职免官,罪当弃市的虞喜优容赦免,成为东晋法纪废弛的明证。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被陷害免官的山遐之后又重新起复,被召到朝中担任武陵王友,官第五品。 这是毋庸置疑的美差,通常只授给门阀大族嫡支子弟,绝无可能外流。 随后,他被任命为扬州大郡东阳郡太守,这是他的旧上司何充曾经担任过的官职,同样属于东晋的膏腴重镇,太原王氏的王濛请求这个官职都没有得到。 所以,他的这次免官到底是对他的处罚还是保护,很难说得清楚。 而他在东阳太守任上一样为政严猛,却没有惹出太大反弹或是民变,坐稳了东阳太守的之位,一方面是因为东阳豪强势力全部加起来也赶不上一个余姚虞氏,另一方面也能证明他吸取了余姚令任上的经验教训,有所进步。[2] ——这是王琅准备伸手拉他一把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1]余姚县长官《晋书》作“余姚令”,《资治通鉴》引庾翼书“山遐为馀姚长”,又按《晋令》,“县千户已上,州郡治五百已上,皆为令;不满此为长”。本文取余姚令。 [2]《世说新语》注引《江惇传》:山遐为东阳,风政严苛,多任刑杀,郡内苦之。隐东阳,以仁恕怀物,遐感其德,为微损威猛。 可见他的行事手段在东阳太守任上已经有所改变。 第73章 明修栈道 初夏的会稽好山好水好风光。 官署里种植里的樟树已度过十几轮春秋, 高大舒展的树冠上枝繁叶茂,从堂前一抬头就能望见。 樟树边不远处种了一架紫藤,是王舒初镇会稽之时由王琅从徐州商人手中购入, 下地前还是一株幼小可爱的绿苗,次年就张牙舞爪枝条疯长。 江左一带尚无培植紫藤习惯, 许多人都以为她在地里种了一棵小树, 荫蔽在大樟树下, 表达自己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王琅却早见过这种花蔚然磅礴的盛大气势, 给它留足了生长空间。 见幼苗茁壮成活, 长势良好,她命木匠打了棚架用来支撑枝条,又从建康借来善养凌霄花的花匠, 修剪条蔓,盘绕牵引。 于是,到了第三年仲春, 绿油油装了两年树的紫藤开始开花, 一串串美丽的紫色花序层叠悬垂, 引得来往府中的士人驻足称奇。 王琅离开会稽前往京师做司徒府掾之前,曾命人截取两根老枝扦插到墙边, 主干顺着墙面向上牵引, 侧生的横枝拉向两边用铁钉固定。 这年春天,昔日隐藏在父兄荫蔽下的少女已成为名震南北的方伯, 重新回到会稽, 入主父亲过去办公的官署。 沿望楼墙壁生长的紫藤恰好生长到越过院墙的高度。柔韧的新生条蔓蜿蜒盘结, 披垂着成串成串紫色璎珞般的晶莹花序, 从外望去, 宛如一条出没于仙雾中的淡紫色蛟龙, 惊艳了整个山阴。 没有人认为这是一场从几年之前就预谋制造的巧合。 他们更相信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而王琅心里很清楚,紫藤之所以恰好在今年长出院墙,盛开得如此浩荡磅礴,原因在于她去年派人剪掉了所有弱枝花蕾,让主枝与根系积蓄了超过往年的养分。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深谋远虑的力量,有时会接近神迹。 所以,她绝对不会小看世家。 山家虽然三代高官,却完全算不上门阀,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什么样的东西战斗。 那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盘踞在历史中的阴影,深植于人性本源的劣物,无论被焚烧碾碎多少次都无法被摧毁,更换一副样貌又立刻重新出现在世间。 物理消灭是个方法,效果不能说不好。 历史上所有世家豪族几乎都是在这种酷烈方式下灰飞烟灭,王谢如是,唐五姓如是,后继亦如是。 不过血腥杀戮往往都伴随着深重的社会灾难,而且要不了太久又会历史重演,不到最后关头,王琅不准备动用这种手段,她更欣赏汉武帝的推恩令。 “卿与虞家的交锋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身家性命都寄于他人之手,就算再给卿百日又能有何变化?” 公文被府吏取回来呈递给她,她随手往案上一撂,话语毫不留情。 站在堂下的青年不自觉握紧双拳,涨红的脸色一半是因为羞惭,一半是因为愤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冒犯长官,但声音到底是生硬的:“孟明三败,卒破晋军,府君何必以一战论成败。” 王琅暗自点头,欣赏他百折不挠的韧性。 法家拂士,就是要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受到多大阻力都不动摇。司马家的屠杀清洗持续了近百年,士人的风骨都断得差不多了,有幸遇到一个,就该好好保护起来,不再让他轻易折断。 想是这么想,她脸上的神色却很淡:“我与庾公不同,庾公三战三败还能继续做征西,世人却只接受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就是胜利。山君,我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平静地陈说着世人对待自己的不公,态度里没有任何怨恨,甚至看不出个人情绪。 然而越是平静,就越有力量。 山遐在她的目光中呼吸一窒,下意识错开视线,又懊恼于自己的反应,硬生生将目光移回,肃声道:“此事成败自有下官一人承担,与府君毫无干系,府君不必担忧。” 这家伙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王琅挑挑眉,模仿谢安平时嘲讽她的态度轻轻点头:“论功行赏是长官领导有方,事败论罪是下属自作主张,山君对我朝为官之道倒也略有了解,不似我想象中那么天真。” 山遐不太服气:“下官愚钝,思虑不周之处请府君明示。” 王琅道:“虞喜在会稽名声清白,德高望重,虞家纵然有人作恶,乡人亦不归罪虞喜。山君欲收捕虞喜,小吏尚未出府,连人在山阴的我都得到消息,何况余姚。” 这是质疑他行事不密,治下不严。 连着两条质疑都不曾针对他的志向,而是客观指出他行事能力上的缺陷疏漏,针针见血,山遐无言以对,抿紧嘴唇不说话。 王琅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接下来的发言也将得到重视,于是道:“我看过你的检籍记录,余姚一共四千户,而检括出的藏户竟然高达两千户,占在籍人口之半。虞氏在籍者千余家,藏匿私附两千六百余人,占全县总藏户三成,情节最为恶劣,是该优先处理。” 山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然而牢狱有限,论罪行刑不宜反复,我意诸罪并罚,按罪行轻重一一清查有无其他违反犯禁之举,合并量刑,查完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山遐皱起眉:“只怕清查完,罪人早已逃逸。” 王琅轻轻一哂:“卿名单里列了那么多人,顷刻之间何地能容得下?此事我另有计较,山君先查便是。” 山遐还有些不情愿,但这要求并不算无理,因此他犹豫一阵后拱手应诺。 “至于山君自己的罪名。” 王琅停下来,见山遐神色平静,全不似刚才对案情般在意,她笑了一下,爽快道:“朝中诸公议论完,大抵将判卿免官,我不准备为卿求情,却想聘卿入郡府,卿回去好好考虑,等免官令下了再答复我。” # 对于会稽的治理方针,王琅有很多想法,下辖各县县令她迟早会一个个单独约见,也有对上对下分别宣讲的计划。 当山遐提起治理余姚的首要任务是充实户口之后,王琅其实很想跟他深入地谈一谈这个问题,但她判断还没到时机,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就像曹刿所说,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她和下属官员之间还没建立起信任感,说多了不仅容易走漏风声,而且难以让人心服口服地推行。 等她解决虞氏这个麻烦,让全郡人都领略到她的风格,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了。 在此之前,她得一个人把准备工作做好。 唔……也不见得是一个人。 回到内院,发现谢安竟然还在,她将一进门就顺手取下的发冠交给婢女,向他走过去:“安石没回东山?” 谢安也放下手中书卷,偏头看她:“传信而已,为何要我回去?” 王琅走到一半发现身上还穿着公服,她改变路径绕到屏风后,一边换常服,一边同他说话:“安石与四弟那么要好,我以为安石或许想和他一同过来。不过留下当然更好,余姚局势庶几抵定,今日我谁都不见。” 谢安笑了笑:“难得。” 屏风后悉悉索索,有玉石碰撞与布料摩擦的细碎声音。 谢安不再读书,将目光投向木质屏风。 春末夏初,烟柳如丝,王琅不准备再出门,于是让婢女拿来一身淡水绿色的单层软袍,腰间松松系一条同色罗带,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到谢安身边:“安石可曾听说过山彦林?” 谢安没接话,王琅也未上心,自己继续说道:“他祖父山涛、父亲山简都是天下高士,与时舒卷,温润典雅,他却是个法不容情的循吏。《晋令》原本就严苛繁复,不适用于乱世。他在余姚严刑峻法,竟然想从虞家带走虞喜,弃市处刑。” “我原本还在奇怪,以山简的经历和山家的家风,如何教出这样食古不化的儿子。谁料刚刚一谈,他行事也不是全无章法,难怪到郡八旬就能查出一万多私附。” 谢安瞥她一眼:“无非是为了徭役。” 王琅眨眨眼:“安石如何知晓?” 她已看出谢安接话热情不高,故意做出惊讶好奇的表情。 旧时王谢 第45节 谢安看得心头一梗,忍不住伸手把她脸上装出来的表情揉变形:“倘若只为赋税,丞相改按人课税为按地课税的法子比检籍高明得多,劝农桑也无需在乎百姓是籍是隐,不是为了徭役,还能为了什么。” 王琅见他不喜欢浮夸风格,立刻调整收敛,换回平时语气称赞:“安石真是慧眼如炬。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能听出有这个意图。”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有个可信赖又同认识层次的人真好。 晋代出了那么多积极参与丈夫事业的妻子,就是因为政治环境太黑暗,其它人不可信,而妻子的见识不输给丈夫,自然而然成为与丈夫共商大计的同谋。 她偶尔也会想吃吃软饭啊。 第74章 明修栈道(二) 王琅吃软饭的美梦没做多久就被打破。 只听谢安问:“琳琅明日见阿万, 也是为了生事?” 王琅微一语塞,随后义正辞严地纠正:“他那叫生事,我这是兴事。” 谢安点点头:“元首丛脞, 万事皆堕——希望如此。” 生事是制造事端,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兴事是兴建政事, 图谋长远的发展。 王琅辩解自己有宏图远略, 谢安就引用《尚书》里对人君兴事的告诫, 告诫她如果长官零零碎碎什么都管, 抢了下属的活, 下属就会懒惰懈怠,最终导致所有事都失败。 说得直白一点,余姚的问题就应该让余姚令解决, 而不是越俎代庖由州郡长官插手。 这是谢安的政治理念。 王琅不认为他错。 历史已经证明魏晋这种政治气候下只有他和王导的路线最终成功,其余人的尝试全部失败,甚至往往适得其反, 让情况变得更糟。 可王琅要做的是探索新道路的可行性, 证明在那唯一一条生路之外还有其他成功途径, 两条和而不同的政治道路可以共存。因此她没有反驳,只是用食指按上谢安胸膛, 笑眯眯道:“安石说得有理。不过孔夫子有句话说得也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四弟的事安石就别打听了。” 谢安一愣:“那岂能一样?” 王琅道:“怎么不一样?” 谢安蹙眉, 换了一个角度:“信是我送的, 我自然要负责。” 王琅道:“我没上表弹劾余姚令行事不周需要换人, 我也有责任。” 谢安道:“有责任不代表要替他做事。” 王琅道:“那安石也不必为四弟打听。” 想到历史上谢万做太守睡懒觉, 谢安每天早上叫他起床, 谢万领军北征,谢安随军替他抚恤将卒,王琅顿时觉得谢安的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不想在这一点上跟谢安纠缠,垂首整整袍袖,容色更胜窗外夏色:“我听闻三郎祖父曾任国子祭酒,是中朝有名的硕儒,束歆与王庭坚于汲冢书驳难不下,王接详论两家得失,亦要向三郎祖父请教,可见三郎兄弟几人博闻多识固有家学渊源。不知四弟平时主要作何学问,对哪一经最为精通?” 线索太少,谢安没猜出她的意图,犹豫一下,谨慎道:“阿万儒道兼通,于《周易》小有所得,而言论属文最佳。” 王琅又忍不住笑了:“来会稽路上安石可是夸他才器百年少有,今日怎么变成小有所得了。” 一家之内早晚知根知底,隐瞒自己的态度也没什么意义。 谢安想通之后不再谦逊,顺从心中所想道:“阿万才器确佳,他近日新作了一篇论文,论渔夫、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八贤孰优孰劣,文章做得极漂亮。” 夸完,他当场将谢万那篇洋洋洒洒小作文流利顺畅地背了出来,听得王琅目瞪口呆,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王允之能背出她写的小作文吗? 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王允之对她的爱逊于谢安对弟弟的爱,谢安背的那篇“极漂亮”的小论文王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谢安停下来等她发表意见时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套话。 谢安以为她只听一遍,难以得到要领,体贴地给她递标准答案:“按阿万所言,此文要旨不过八字,处者为优,出者为劣。” 所谓处者为优,出者为劣,翻译过来就是隐居不仕的比出世做官的更优秀。 ——这和谢安出山之前,世人对他们兄弟俩的评价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一模一样。 王琅听懂之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得浑身发抖,整个人软倒在谢安身上。 “四弟这篇文章……确实……哈……发人深省……极有见地……哈哈哈哈……” 第75章 暗度陈仓(一) 靠在人身上乱笑的后果是第二天两个人都差点晚起。 好在谢安很了解弟弟的作息, 断定他至少中午才会到,于是两个人充满余裕地洗漱穿戴,享用朝食, 又到院子里赏了会儿景,玩了一盘双陆。 衣服首饰都是谢安挑的。 不知道为什么, 谢安对她的衣篋妆奁很感兴趣, 哪个位置放了哪件东西比她还了解, 而且会主动提出想看某件和某件搭配。 王琅对自己的衣篋是有困扰的: “当初阿母陆陆续续为我做了许多, 文定之后, 曹夫人又给了不少添妆,再加上安石下聘送的,即使每天换一件也能两三月不重样, 感觉下半辈子都不能再添新衣了。” 谢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对着衣篋发愁,听完她的苦恼,终是忍俊不禁:“衣物多也值得山山烦心?都是大家美人之美, 予卿为悦己者容呢。” 谢家家风本就不忌富贵, 他又是少年慕色, 热衷于看美人与华服相得益彰,说话的态度完全是在推波助澜。 王琅瞟他一眼, 不太高兴地反诘:“未必是为悦己者容, 也可以是为己悦者容。” 谢安脸上笑意更深,黑眼睛波光流转, 却不说话。 王琅觉得奇怪, 挑眉问他:“有何可笑?” 谢安不再忍耐, 揽住她腰肢与她相贴, 胸腔轻快地震颤:“能得山山一句己悦着实不易, 岂能不得意忘形?” 原来是在骗她亲口承认喜欢他。 回想起来, 她似乎确实没表达过自己对这门婚事的期望和喜悦,也没对他说过什么甜言蜜语。无论是为悦己者容还是为己悦者容,她都没有类似的欲望驱动。 所以,确实是她的爱比较少,不像谢安那样总是兴致勃勃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更多,乐此不疲地逗引她产生各种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安石喜欢听情话?” 话刚出口,她就感到懊恼,恨不得能撤回。 然而谢安只是微微睁大眼睛,随后揽着她认真回答:“情若有感而发,自然如甘霖滋润人心。若非如此,我更爱听真话。” 王琅半转过头看他,他也柔和回视,眼睛里藏着风平浪静的大海,看不出深浅。 王琅没有再说话。 # 上午十点与下午二点是一天里阳光最宜人的时候,斜射的光线明亮温柔,让一切显得晶莹发亮。 谢万无疑很明白这个道理,在王琅、谢安两人用过昼食之后才姗姗来迟。 王琅其时正在谢安的一再请求下与他玩樗蒲。 她身藏的封神榜有调节运势的作用,而且遵循助强愈强、抑弱愈弱的残酷定律,起初源源不断汲取她的运势为己用,若非姜尚及时苏醒干预,几乎能害死她这个寄主,到了东晋以后,随着她逐渐占据权位,有了天命所归的趋势,即使姜尚不再出手干预,封神榜也开始进一步推助她的运势,让气运汇聚得更快更集中。 差不多从她拔回襄阳起,她在藏钩、射覆、双陆、六博、樗蒲一类的博戏上就再也没输过,也从此失去玩博戏的兴趣。 上午与谢安玩了一盘双陆,完全是为了陪谢安,一盘之后她就罢手不肯继续。谢安或许误以为她不喜双陆,下午又让人拿了五木,兴致勃勃拉她玩樗蒲。 结果毫无悬念。 谢安低头专心看棋,王琅一心二用看庭院,比谢安先发现访客的到来,并对还在计算采数的谢安道:“四弟到了。” 门房事先得到叮嘱,收到谢万的名刺没让他在门口等待,而是直接让他入府,于是两个人一起看到谢万乘坐肩舆从大门口长驱直入,一路被仆从用肩舆抬着进入庭园。 谢万头戴白纶巾,着高齿屐,褒衣博带地坐在肩舆内,长长的衣袖与肩舆四面垂的轻纱一起随风飘摇,仿若神仙出游。 而落到王琅眼里,就是一只开屏招摇的白孔雀。 她当场没忍住,附耳对谢安小声威胁:“你若像他这样,出门我就假装不认识你。” 谢安眨眨眼睛,装傻不接话。 等弟弟谢万临进门,他学王琅刚才附耳的样子在她耳边低语:“山山若效此,我当拜倒于山山裙下。” 王琅:“……” 行吧。他不要脸她还要脸,他赢了。 时间卡得太好,王琅只来得及瞪了他一眼,无暇做出更多反击,结果还是被谢万看了个正着。 “你又欺负阿兄。” 王琅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看了一眼左右,心想幸好是在她府里,人人嘴都很严,否则传出去又能给会稽人民无聊的茶余饭后增加娱乐。 停了停,她奇怪地问:“何来又字?” 第76章 暗度陈仓(二) 王琅对谢家的印象来源于谢尚与谢安。 谢尚多年察言观色成自然, 常为他人妙语解围,走到哪里都是让主人倾筐倒庋款待的佳客。王琅在建康与他相知相处,无论清歌琵琶, 谈古论今,乃至樽前花下安静闲坐, 没有一样让她觉得无聊。 谢安更不必说, 情商之高在王琅所见之人中只有王导可以与他匹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故意气她, 但招惹完她以后总有办法给出相应安抚, 是个能踩着她情绪边界游走自如的奇人。 而谢万和他这两个兄长完全不像, 眼睛里八分空间只能看到他自己,剩下两分留给自己认可欣赏的人,其余看不上的人他就当做没看见, 哪怕迎面相逢也置之不理。 王琅大约是沾了谢安的光,时常有幸得到他的特殊关注——即使她本人并不需要这样的荣幸。 只见谢万振振衣袖,昂首道:“旁事不论, 回会稽月余, 你在东山留过几日?每次都要阿兄到山阴看你。一桩桩记下来可以为你做一篇长文, 文题我都想好……” “咳咳。” 听着弟弟快人快语,越说越不像话, 谢安及时开口打断, 缓和室内的气氛:“琳琅非薄情人,此事我深知之。怪我总欲与琳琅独处, 致使四弟对琳琅不甚了解, 今日之邀亦是琳琅主动提起。” 王琅原本被戳中痛脚, 心里正觉得有点内疚, 听到谢万准备写控诉她的长篇巨著, 她对谢安内疚中带着嫉妒、嫉妒中藏着醋意的微妙心理瞬间平复——王允之可不会给她帮这种倒忙, 也不需要她时时盯着收拾残局,兄妹二人从来都是相互依靠扶持,心灵相交相通,比起谢安和弟弟的相处模式,显然还是她家更好。 确认了这一点,她心满意足,顺着谢安给她搭的台阶温言道:“不错,是我请安石下的帖子。” 谢万像炸毛的鸟雀一样警惕地盯着她。 王琅不以为忤,再次温和地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四弟先坐,容我细细道来。” 旧时王谢 第46节 婢女们手脚麻利地铺好席位,摆上茶果,又撤走她与谢安之间的樗蒲道具,举止无声无息。 王琅等人全部退下,谢万端起茶碗啜茶,才用叙家常的语气开口:“四弟在建康文名颇著,安石亦称四弟善属文,并以四弟近日所作《八贤论》向我炫耀。” 谢安在她身边轻轻咳了一声。 王琅转头看他:“我让人给你煮些贝母润喉?府里应该还剩了些襄阳贝,和川贝一样都是最好的。” 谢安苦笑摇头。 王琅就坐在他旁边,亲自为他将茶碗里的茶汤续满,随后收回手,向谢万继续:“四出四隐,隐者为优,的确是一篇妙论。我最近有个想法,本打算自己上书丞相,然而又觉得草率,思前想后,或许。” 高官找代笔很常见。三国时期著名的建安七子除了孔融,其余都时常为长官代笔行文,留下许多著名篇章,比如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阮瑀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 王琅自己的主簿、记室文采都不错,平时经常代她起草公文信件,但比起建安七子那样的文学家还差得远,倘若王琅肯花时间细细雕琢,做得并不比两人差。 谢万的为人王琅很看不上,但他文章确实写得好,连王导都闻名征辟他做司徒府掾,平素交游往来的圈子又恰好是王琅这次所需,倘若谢万不答应,她只能写信去建康找王导的三子王洽,因此她耐着性子,笑吟吟引导:“不知四弟平日读书习字,以简牍为多还是以麻纸为多?” 谢万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像你这么奢侈用黄纸誊写古籍的能有几家一般都是用简牍,未收录成集的才用麻纸。” 这小子以为她在炫耀她家纸多吗?真会以己度人。 王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然而自己攒的场子,总不能半途退缩,她笑脸不变,点点头道:“先父收藏原本也以简牍为多,只是频频外放出镇,竹书携带不便,我这才起了抄为纸本的念头,陆陆续续命人转录誊写。这两年我检视原籍与抄本,赫然发现一个规律。司北,将我案边的书笥取来。” 厚厚一摞纸册从书笥里取出,摆放到两案拼接而成的更宽广的书案上。 王琅离开坐席,走到书案前将第一本纸册摊开:“后汉熹平四年,蔡邕领二十五人正定儒家六经文字,并使工匠镌刻四十六石碑,立于太学门外,观视摹写者填塞街陌。四弟请看,这便是蔡中郎亲笔所书碑刻的摹写本。先父渡江之时精简藏书,六经只留了《熹平石经》的碑拓本,以为此本价值最高,文字全经鸿儒考证核对,不似前代抄本多有谬误穿凿,民间后来流传的六经亦多取此版。” 说到这里,她发现谢安也凝神在听,于是声音放得比平时稍缓,给他时间思索:“官定碑刻的传播力绝非讲学可比,我以为后汉民间经学盛行,《熹平石经》功不可没。也正因如此,后来曹魏建都洛阳,先修补在战乱中损坏的旧碑,又于正始年间增刻新碑,补齐文字磨灭难以修缮的《尚书》、《春秋》。” 印刷术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作用对现代人是常识,对晋人却不是。 有识之士朦胧预见到了官定碑刻对于统一典籍版本的显著效果,却无人能够看清这一技术未来更广大的前景,甚至连蔡邕刻熹平石经也没想到能用碑刻大量印刷,只是为了方便更多人看。 王琅能够理解他们的局限,不指望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从她经历的信息时代到大数据时代的变迁来看,即使十年后看来准确到令人震惊的预言在当年也没激起多少水花,更多的人只会将信将疑,直到巨变真的影响到自己才后知后觉接受——她要的是观点足够新颖,能引起广泛议论,从而借机生事,制造出一把操控在她手中的利刃,于短期内达到她“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请再来看这本《论语集解》。” 她打开一本帛书,询问谢万:“此《论语集解》是前朝旧物,非我命人誊抄。四弟可看出与《熹平石经》碑拓有何区别?” 谢万看了看她摊开的《论语集解》,摸不准她的意思,又不肯多问,蹙眉高傲道:“缣帛、笔墨、法书、体例,处处俱是区别。” 王琅微笑不语,又看向谢安。 谢安取手帕擦拭双手,然后才轻轻将布帛在书案上展得更开,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王琅:“恐怕琳琅想要的就是阿万给的答案。” 王琅弯起眉眼。 同一个问题,谢万想的是问题的答案,而谢安透过问题看破了出题人的意图,从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境界完全不同。这人不出山,确实是天下苍生的损失。 “在我看来,《熹平石经》的出现并非一个独立事件,而是一场变革即将到来的标志。自孔子聚门徒讲学以来八百年,经学的传播形式并没太大变化,依然是老师口授,学生抄写,流传效果取决于宫中是否重视尊崇儒术,愿意在中央、州县投入人力物力推广。然而近百年来,情况逐步变化。先是后汉蔡伦造纸,工艺不断改良,如今成本接近竹简,效果却近似缣帛,只待民生安定即可大量生产。随之而来的是制笔工艺的改良与书写字体的演变,蔡邕写《熹平石经》用隶书,这是秦人为了便于在表面为弧形的竹简上书写而推行的字体,在纸上写字却显得累赘缓慢,于是有了楷书、行书的风靡于世,书写流畅快意,速度是用隶书在竹简上书写的几倍乃至十几倍。正是有了这些技术工艺上的革新,经学也发生了一场革新,这才导致仿佛一夜之间,许许多多集解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 她翻开荀勖的《中经新簿》,摊到记录《论语》相关解释书籍的页面展示给两人看:“仅仅为《论语》做注,近百年间就有几十余家,这还是在战乱频繁,连太学都屡次荒废的情况下。再往前四百年里,即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时期也没有这样的场景。” “现如今内部安定,府库充盈,有余力推行文教,我已上书丞相,请召名儒入京,共同辩论评定诸家集解之高下长短。为免众意纷纭,良莠不齐,先于会稽试开集会遴选,公推胜者入京。四弟文采风流,可否为我做一篇序,记叙集会用意?” 这是文人很难抗拒的诱惑。 原因也很简单,章句辞藻是一回事,立意是另一回事。有这样新奇而富于开创性的见解做立意,即使写出一篇传世名作也不稀奇。以谢万爱炫耀的个性,即使他内心对王琅充满警惕,也只是假意推辞了一次,等王琅请求第二次,他就唯恐王琅反悔地应承下来,并兴冲冲回去构思。 王琅如愿以偿,好心情地命司北收起书笥,放回到藏书楼内。 到了晚上,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谢安两个人,她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从点破她的意图以后,谢安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想什么?” 她环住他的腰,轻柔地问。 四目相对,谢安仍是闭口不语,过了好半晌才捏住她的脸向外微扯,语气里听不出喜愠:“诓人精。” 第77章 青萍之末 对于没有真凭实据的指控, 即使来自谢安,王琅也拒绝接受。 “我可不曾诓骗四弟,所言句句属实。” 谢安拿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肯定是对她用谢万做事有微辞,然而她用归用, 却是你情我愿又于双方有益, 况且若非看在谢安份上, 她何至于挖空心思琢磨如何废物利用。 王琅心里酸溜溜直冒泡, 啪叽一声把他捏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拍开, 不许他碰。 却见谢安蹙了蹙眉:“我说的是山遐。” 话题从家常突然转到公事,还是自己近日布局中的关键一着,王琅微感惊讶, 但并不认为他能完全看破自己的心思,若无其事笑道:“安石还与山彦林有交情?” 谢安轻哂:“我若与他有交情,也是在卿将他调到身边之后。” 王琅本已松开环住他的手, 这时候又转回身, 开口的同时观察他的神情:“安石以为他有僚佐才?朝议倒以为他有望治理一方, 做个干臣,他自己亦有此意, 主动请求外任, 这才被出补余姚令,否则当先在建康任一阵府掾。” 谢安垂首拂了拂衣袖, 神色淡然:“以卵击石, 反颓人意。孙氏三代经营江表, 尚且不得不放纵陆氏。卿如今万千钟爱于一身, 万千怨谤亦一身, 如何用的了这般余姚令。既不能用, 又不愿弃,除了拢到身边培养还能如何?” 王琅这些时日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谈及那段往事,现在又从谢安口中听到,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声音里不由带上叹息:“恶例一开,遗祸无穷。贺邵陆抗之事算是将强枝弱干的局势摆上明面,发现中央如此软弱,势家豪族自是家家效仿,再无忌惮。” 到底是意志坚定的实干家,短暂的低落之后,她又振作精神,侃侃议论道:“其实今日之局势,就像昔日之战国。中央割权以悦地方之心,恰似六国割地以贿秦,日积月累,终至质变。指望零星反抗能扭转大势,未免过于天真,终究还是要靠长算家鲸吞蚕食,持之以恒。” “山彦林此人固然算不得国士,在余姚的手段我也不怎么欣赏,但我既不能坐视热血白流,二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以后说不定能起奇效。” 同样是会稽内史,王琅的父亲王舒府中最差也是名播郡内的名士,王琅则远远不如,幕府里绝大部分是她从寒门提拔的士子或父亲的门生,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旁人嫌弃食之无味的鸡肋,在她也是不可多得的资源,极尽巧思发挥妙用。 这么多年下来,这门物尽其用的本事在她手中磨练得炉火纯青,她自己不以为意,反倒是谢安从旁看着,心中一半不满,一半怜惜,难得撇开对弟弟的偏爱说出句公道话:“琳琅用人确是一绝,我还是第一次见阿万为公事废寝忘食。” 王琅笑盈盈看他:“让四弟做事不难,能让安石做事,才算我的本事。” 这话不知哪里又触犯了他,只见他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轻嗤道:“我可不是王允之,不上你的恶当。” 王琅顿时敛起神色:“此话何意?” 谢安不回答,绕过她掀开被子闭目躺下。 王琅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谢安石。” 谢安卷卷被子,转过身背对她。 王琅恼了:“谢安!”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 她已过了要韬光养晦的时期,生杀予夺实权在握,只有笑起来才能略略让人忘记她身上的慑人气势,一旦不笑,整个官署都不自觉停止交谈,噤若寒蝉。 这时候听她发怒,连司南司北这种常年侍奉她的掌事婢女都屏住呼吸,头冒冷汗,恨不得缩进地里。 屋内屋外一时只能听到风声肃肃。 背对她的谢安也有点不高兴。 这就连名带姓叫上了,连陌生人都不如,索性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脑袋。 王琅站在原地瞪着他蒙在被子里的背影,一边揣测他的想法,一边觉得这场气实在生得莫名其妙。 等了一会儿谢安还没反应,她在睡书房和留下之间稍作犹豫,随后果断把他推到内侧,抢回一半被子背对着他睡了。 #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琅发现两人不知何时换回了相对的姿势,昨晚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是一场梦。 两个人本是初婚不久,又因王琅忙于郡务的缘故聚少离多,几乎每个共度的夜晚都要在被底缠绵许久,似昨晚那样背对而眠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王琅睁着眼睛,却并不起来,撑在枕边人胸前的手臂略微向上,轻轻抚过对方的眉眼、鼻梁、脸颊,随后被他握入掌中,拉回胸前,用刚睡醒还有些沙哑的嗓音问:“在想什么?” 王琅任他握着,黑眸清澈,声音平静:“我发现一件事。” “嗯?” “夫妻和朋友确实有些不同。” 战战兢兢守在外室,等待传唤的婢女们抬头面面相觑,彼此确认自己是否听错,继而脸色变得古怪。 谢安显然也没料到两人第一次冷战之后,自己竟然迎来了这么一句话,停了停,他点点头,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了不起的发现,不知夫人发现何处不同?” 王琅皱起眉。 最明显的区别,若是朋友,昨晚只会不欢而散,不会不欢不散,也不会只过了一个晚上就莫名其妙又和好了。 但这种答案连她自己也无法接受,更不会说出来给谢安听。她皱紧眉头苦思片刻,终究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看向谢安:“我还在想。” 而得到她这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谢安先是一愣,随后笑容渐渐明亮,再次点头道:“此事宁迟勿错,夫人不妨慢慢想,不着急。” 王琅目光狐疑:“又说怪话。” 谢安爽朗一笑:“我不过是重复了夫人的观点,如何就成了怪话。” 两人间的第一次冷战就这样融化在日常中,毫无波澜地结束了。 日子回归到王琅习惯的正轨——有些小意外与小波折,但总体进程都在掌握之中,按照她的计划一步步发展。 走过繁花似锦的阳春,度过连绵不绝的梅雨,熬过湿热暴烈的酷暑,草木开始放缓新枝嫩叶的生长,积蓄养分孕育果实,遍布田野间的绿色逐渐向金黄过渡。 留在郡守府中的王琅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路三重关隘,十四道核验,竟然没有一处察觉出异常上报,卿是想告诉我从建康到山阴的所有关卡都是摆设吗?” 尽管王琅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直面上司质问的梁燕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压力。 他在心里怒骂同僚不要脸,平时看着个个人模人样,一有风吹草动跑得比兔子还快,全然不顾如果先听到的人是自己,也一定第一个找借口开溜。 不过此时此刻想什么都没用,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他跟着公子家的管事,手续一应俱全,从程序上来说是没有纰漏的。” 王琅点点头:“看来上天待我到底不薄。每当我有一点骄傲自满,总有自己人来提醒我,原来最大的纰漏出在我家,甚好。” 梁燕打了个哆嗦,不敢回话。 不知是否察觉到下属的心情,着绯色公服坐在主位的王琅笑了笑,声音温和:“既是姻亲,又于我有提点之恩,岂能怠慢,请荀郎进来说话。” 第78章 得偿所愿(一) 西风渐起, 天空格外高远明净。 白衣束发的少年郎身披金晖步入官署,佼佼出众的风姿犹如高天中任意漂浮的孤云,又似旷野里随性漫游的仙鹤, 经行之处左右侧目。 王琅在光线稍暗的北堂看他沓沓而入,于众人间如鹤立鸡群, 内心也不由暗赞一声好风采。 旧时王谢 第47节 荀羡这一支同辈四人, 排行最长的荀蕤与嫁到王家的荀蓁性情相似, 都是温良一脉的谦谦君子, 身为末子的荀羡则显然更似他的长姊, 那位十三岁请缨突围救父的荀灌——少年时代就展露出非比寻常的情操志节,禀性聪明有勇略,是天生的传奇故事主人公。 即使没有因追慕荀灌娘而产生的爱屋及乌情绪, 见到这样风华正茂的英才也足以令人感到高兴,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姻亲,门阀政治下关系最稳固的政治盟友, 王琅胸中原本堆积的怒气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不动声色, 放下纸笔起身迎接。 “拜见府君。” 荀羡于堂前向她叉手折身见礼,荼白色的绫衫随着他的动作而聚起几缕褶皱, 旋即恢复平整, 如同清风拂过的湖面,风平则浪静。 倒是沉得住气。 王琅心中暗暗点头, 面上笑着责怪道:“令则今日怎地如此生分, 快请入座。” 言下之意是来的时候不走正途, 现在再客套也是前后不一, 这种诙谐调侃的态度显然是受了谢安传染。 没找到机会撤离的梁燕内心哀叹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同时用眼角余光悄悄扫了荀家那位小郎君一眼, 不知他是否听出话中的隐藏含义,却见那张年轻俊丽的面容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神色,于是无声往旁边缩了缩,将自己连同影子一起藏进暗处,防止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荀羡将场中情景收入眼底,抬头看向主位,开口音徵清朗:“明府在官署召见,非阿姊见内弟,何敢废礼。” 荀羡的姐姐嫁给王琅的哥哥,两人成了平辈姻亲,以年龄长幼序称谓。 荀羡可以随姐姐称她小姑,也可以按年龄差称她为姊,不过两人几次见面,荀羡都避开直接称呼,王琅便也不随兄长称他为弟,只以表字相称。 这是王琅第一次听到他称自己为阿姊,内心颇感新奇。 在原本历史中,荀羡乃是东晋难得一见的文武兼才,更是东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方伯。 论年龄,他比谢安还要小上两岁,可当他官拜北中郎将、徐州刺史之时,谢安还在会稽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直到十年后才因为弟弟谢万兵败而终于出山收拾局面。 过去王悦向她介绍荀羡,认为对方与她有些相似,事实也的确如此。 屡次与谢安错过相见机会,她尚且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对于荀羡,她却相信对方十年内足可成长为臂膀倚重,也相信自己这个先行者的经验能帮助他少走很多弯路。 因此,即便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对方多半带着一身麻烦而来,王琅依然被这一声阿姊抚平了所有不快,欣然笑道:“建康风传我这里不日落不退衙,令则莫非也有所耳闻?须知何来那么多郡务要天天拘着人在官府,只是有一阵忙得狠了,惹来些许议论,乃有三人成虎之讹。” 说着,她向窗外望了一眼,神态宁静悠远:“此刻晚鼓三遍已过,便是离府最远的属吏也该到家用上飧食了。” 话语末尾透着人间烟火气,让她威仪高华的玉容变得和煦近人,似乎可以向她倾诉任何困扰心事。 荀羡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稍稍放松,伸手拿起案几上的青瓷盏垂眸把玩,半掩在睫影下的目光仍是清亮锐利,宛如冷泉浸浴的利刃:“阿姊扩建官舍,允许府吏携家属入住,当真是善政一桩,倘使一朝有事,顷刻便可召集群从,退衙与否无甚关碍。” 王琅微微一笑,没有正面接话。 会稽虽为大郡,但毕竟不比建康,属吏有一半以上都是会稽本地人,宁可花费一个时辰通勤也不愿孤零零住在官舍。 王琅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依然拨出一大笔资金扩建官舍,收到不少反对意见,朝中也有人弹劾她不分轻重,违反礼制,但那些都是浮在水面上的表象,她的真实意图是润物无声地侵占并支配下属的时间,为之后的土断与各项改革做好准备。 看出这一点的不是没有,比如谢安听说之后就嘲讽过她眼睛里容不下一只闲雀,罗网笼罩全郡指日可待,王琅全当夸奖收下。 然而荀羡如此年轻,人又在京师,竟然能对会稽局势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认识,这份眼力确实不凡,只是心思想法还太直露,比不上谢安城府如渊,莫测高深——王琅至今都搞不太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摇摇头,把那个看不透的家伙扔出脑海,她温和地看向荀羡:“令则如此在意留署之人为公为私,莫非寻我有公事要办?” 此问一出,就见适才还气势逼人的少年薄唇一抿,眼神变得谨慎。她心中雪亮,抬手轻轻按了一下额际,爽朗笑道:“瞧我,都忙昏头了,令则尚未婚宦,自然不可能是来会稽公干。” 同一件事,由荀羡主动开口说出,与由王琅开口道破,效果自不相同。 猜不出荀羡为何而来,不妨碍王琅打乱他的节奏,将主动权纳入自己手中,但王琅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虚晃一枪的铺垫,竟是直接收到了反馈。 只听荀羡突然出声反问:“婚宦何干?” 王琅略微讶异,见少年端丽疏朗的眉目变得沉凝,直直看着她,面带不豫之色。 实则无论东晋还是更早一些的时代,成家与立业之间都没有必然联系,毕竟国家征收赋税、征发徭役可不管成没成婚,一满年龄就会强制摊派。 不过因为人多力量大在古代基本是一条普适真理,从上到下都以早婚早育为佳,结婚年龄往往早于成年年龄,世俗间自然而然产生先成家后立业的印象,并逐渐以婚礼代替冠礼,作为男子成年的标志。 王琅的话语虽然不甚严谨,但不应该引起如此大的反应,除非…… 她眨眨眼睛,心里逐渐涌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令则这是准备效仿霍骠骑,胡虏未灭,无以家为?” 荀羡奇怪地瞟她一眼:“霍骠骑拒绝的是豪宅府邸,并非天子指婚。” 是吗? 王琅还真没注意霍去病说这句话的背景,只是经常听到人这么用,不过荀羡家传渊源,不可能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 好在她如今脸皮见长,被人当面指出错误倒也不觉得尴尬,点点头准备夸荀羡一句把话题转回来,却见荀羡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转为晴朗,漆黑的眸子里辉光熠熠:“是我拘泥了。为家为室,无甚关碍,霍骠骑的本意与阿姊同,在于功业为先。” 王琅挑起半边眉毛,似笑非笑睨他:“令则所言甚是,只要志在功业,成家与否无甚关碍。” 既然成不成家无关紧要,那成家也不影响他建功立业,这是抓荀羡语言上的漏洞。 对话至此,哪怕没想起历史上那桩逃婚事件,王琅也已经可以猜出事情的眉目,笃定道:“天子欲招令则为婿?” 荀羡矢口否认:“微末之名,何能入天子之耳,此非上意。” 抗旨不遵在皇权暗弱的东晋屡见不鲜,但能避免还是要避免,从这一点上来说,荀羡还算有分寸。 王琅暗暗点头,又听他道:“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况且大丈夫欲立功名,当砥砺志行,广才奋进,何能借天家婚姻求富贵。” 眉目锋芒如刀,充满少年意气。 王琅不为所动,轻轻一哂:“那是做了天子尊长,以臣凌君。尚公主是为天家婿,岂可相提并论。” 说完这话,王琅想起他们王家上一个尚公主的王敦可不正是谋反灭门,而最近另一个尚公主的桓温与其世子桓玄,结局也是众所周知,荀羡的话语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于是她补了一句:“令则是振家之人,必不堕荀家家风。以此为由抗命,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而荀羡不答反问:“阿姊以为我为何来会稽?” 第79章 逃婚始末 荀羡为何来会稽? 问题回到最初的起点, 王琅目光微移,自荀羡入室起柔和闲适的神色一瞬间从她眸中全部褪去: “现任丹阳尹是干练人,我不知令则除却会稽还有何处可去。” 晋人出城就像今人出国, 必须持有官府发放的“过所”作为身份凭证,尤其京师、边塞这样的重镇, 管理更是严密。 荀羡如今既未成家, 又未出仕, 没机会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倘若得不到家人襄助, 在现任丹阳尹手下绝难取得一张过所。 但以荀家立场论,尚公主利大于弊,没必要担着抗旨的风险拒绝, 自然也不可能帮着荀羡逃婚。 王献之被迫与郗道茂和离,另尚新安公主司马道福一事上,琅邪王氏的其他族人不也保持了同样的视若无睹吗? 而也不能单单责怪豪门士族唯利是图, 若郗家依然保有现今的权势实力, 皇帝又怎么敢纵容公主强拆两家婚姻? 归根结底, 是世道扭曲黑暗,碾碎了所有不愿同流合污的铁骨。 想在这样的世道中长期生存, 只能像严寒霜冻下的植物——放弃吸收养分的枝叶, 降低维持生命的水分,削弱感知外界的触觉, 将所有营养全部收回埋藏在地面下的根系紧紧封锁。 曾经缀满树冠的绿叶枯萎凋零, 曾经柔软招展的枝条收缩干瘪, 所有曾经打动人心的美丽荡然无存, 只留下光秃丑陋的姿态等待来年春风的呼唤。 王琅早年不太能接受冬天的满目萧条, 后来想法变化, 开始欣赏冬季独有之美。这两年坐镇一方,有机会事无巨细过问国计民生,更发现冬季才是决定来年春天生长面貌的时刻。 移栽换土也好,修剪定植也好,根绝虫害也好,一切其他季节必须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可以在此时大刀阔斧进行,并有事半功倍之效。 来年枝头轰轰烈烈繁花如海的壮丽景象,其实在严冬的枯瘦枝干上就已能够预见。 也是因着这一份认知,此时此刻的荀羡在王琅看来就像拒绝在严冬修剪的名贵植株,任性地保留着一身青翠枝叶。美则美矣,但容易冻毙在风雪之中,活不到来年春天。 直白揭破少年走投无路的窘境,则是因为用逃婚来抗拒指婚的行为出奇荒唐。 魏晋南北朝加起来数百年时间,出于各种各样原因不愿做驸马的世家子数不胜数,但最激烈的反对不过是自残躯体、装疯卖傻,像荀羡一样试图靠出走逃婚的案例,王琅翻遍脑海也想不到第二个。 现在由于王琅的影响,他依然任性地逃婚,却成功混出建康,悠闲从容地来她面前侃侃而谈。如果让他产生如此处理也能成功的想法,无疑非常糟糕,王琅只能自己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他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有多幼稚。 果然,听她这么说,少年的脊线一瞬间崩得笔直,显然颇觉刺痛,但他转瞬忍了下来,冷静回道:“阿姊所言不错,此事若想转圜,会稽是我唯一的去处。” 听起来话里有话。 王琅眉梢微扬,故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令则能行出逃婚之举,竟然还想过转圜么?” 荀羡抿了抿唇,语气冷静克制:“有丞相从中保举,陆令尚且不知所言。但我心中确认此事不妥,于是来会稽寻找丞相乐意听从之人。” 倒是能屈能伸,还会拐弯抹角奉承人。 只可惜她看过晋书,知道他没想那么多也逃了。 王琅心里觉得好笑,态度也柔和些许,端起郡内出产的青瓷茶盏呷了口茶道:“阿洽向令则露了内情,却没能说服令则。我当给长豫写一封信,取笑他一番。” 王导的三子王洽是王家如今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也是建康城中风头最劲的少年郎。荀羡与王洽齐名,二人私交不错,也经常一同出行,所过之处掷果盈车,连在会稽的王琅都有所耳闻。 荀羡认为是王导向小皇帝推荐了他,总有他的凭据,王琅说他的消息来自于王洽,更多其实是一种试探。 而到底年少气盛,自认为占据上风之后,他内心的峥嵘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言辞犀利如刀剑:“此事何须敬和开口。庾翼荐桓温为帝婿,王丞相便为我牵线做媒,纵使事先料想未及,事后想想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是他自己猜的,那解决起来就轻松多了。 王琅轻轻点头,这对她来说是只要给王悦写封信就可以轻易求证的事,荀羡应该不至于诓她。不过俗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她还是会给王悦写信确认这桩婚事的彻底始末。 她放下茶盏,说出自己的考虑: “古人能容三败,本朝无复宽容,唯对帝戚网开一面。庾公二败于苏峻,而陶公容之,无非看在他身为帝舅,身份尊贵。小庾荐桓温为帝婿既是识才,也是惜才。令则有方伯才,我若与天家有亲,也愿意做这个媒人。” # 从荀羡的视角来看,事情完全是另一种面目。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荀羡幼时读《论语》时很欣赏这一段,认为夫子和他的想法一样——成大事贵在敏锐果断,第一遍想明白利害,第二遍确认是否留有漏洞,接下来放手去做就行了,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只会困住自己的手脚,陷入自我怀疑。 然而父亲却不赞同他的想法,说了一句让他至今不太服气的话: “此谓文子之言,教子路未必如此。” 孔子批评的是季文子做事三思后行,如果换成子路,孔子就会批评他做事思考太少,不够谨慎。 直白一点说,就是孔子对做事风格没有高下评价,只是在奉行中庸之道,让谨慎的人果敢,让果敢的人谨慎。 那不就是句废话吗。 荀羡心里对此暗暗不满,但没有充足的底气反驳父亲,私下里偷偷去试探同样世家出身、很有见识的母亲,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荀羡沮丧了。 孩子敬慕父母本就是天性,父亲的学问与品性更是举世公认,既然他没能说服父亲,母亲也不支持他,那么他只能暂且不想。 转机出现在对长姊荀灌的追封。 他出生的时候荀灌早已出嫁,姊弟间几年里难见一次,没有朝夕相处的过往,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荀羡模糊感觉到,灌娘才是家里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理解灌娘的人。 对灌娘和他,信奉中庸处事的父亲事事以劝阻居多,对荀蕤和荀蓁则往往鼓励。 旧时王谢 第48节 即使灌娘救了父亲的命,父亲还是更看重大兄的稳重,喜爱蓁娘的贞顺。 荀羡对此愤愤不平。 追封名义上出自于天家的加恩,但谁都知道那是司徒府在为小王铺路。他的父亲为此表面上接旨谢恩,使者一走就叹息流泪,关起门来痛骂王导为保全门户地位毫无廉耻,是扰乱尊卑纲常的罪人。 在后面跟着谢恩当背景板的荀羡闭紧嘴不说话。 忤逆父母是有晋一朝上下公认的重罪,他父亲对如日中天的王导无可奈何,教训他这个儿子可是天经地义没人会拦。所以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连表面沉重都假装不出来——他可太高兴了。 乘船来会稽的路上,一种飞扬畅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身心。 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麻烦,也明白小王的处境如履薄冰不容差丽嘉错,但他依然抱有很高期望,充满热情地在船上推演着郡守府内即将进行的对话,设想着各种可能。 与船员的聊天助长着他的好心情。 通过交谈,他发现那些庇托于王家超过三年的人都亲眼见过小王,甚至大多有被小王主动搭话的经历。 越是身份低微卑下,越觉得她待人平易亲切,视为煦日和风。而几个管事谈起她的态度则夹杂着敬佩与畏惧,觉得她是个聪明严厉、赏罚分明的人。 不同人会产生这样不同的感受,当然是小王驭下的权术手腕。 荀羡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受她影响的人,与自己对她的了解相互印证,内心的向往更加强烈。 到了山阴以后,那名她年幼时亲自拔擢出来的书佐打量他的神色,斟酌着语气宽慰他不必紧张,无论遇到何等难题,公子总有办法。 其实他并不紧张,只是怕兴奋的情绪掩饰不住,不得不板起脸而已。 ……结果让他非常失望。 不仅仅是对她,同时也是对自己—— 他明明仔细推测过她可能的反应与质疑,以有心算无心,但不知怎的,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三言两语套出了隐藏心中的真实想法,设想好的逐层铺垫在她忽东忽西的问题下全盘打乱,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口。 懊恼的情绪如同潮水,一阵阵席卷他的内心。 但毕竟做过充分的事前推演,荀羡回忆当时的准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还没有到达最坏,对方应该并未拿定主意拒绝——否则她完全可以坦诚自己的苦衷,告诉他王家现在的处境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危如累卵,亟需一个与皇室重新靠近的机会,为下一步与庾家针锋相对的死斗争取筹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防范的心理套话试探,用世故的眼光分析得失,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劝他接受。 说的那么好听,还不就是觉得他不识大体吗? 越想越生气,荀羡真是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看看她会不会觉得羞愧脸红。 自始至终,她没有丝毫表达过对他即将被迫尚公主的同情,也没有问过他的心情、他的想法,甚至在他想要向她倾诉的时候娴熟又精明地玩弄话术,转移他的思路。 她不真诚。 第80章 得偿所愿(二) “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 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史记·魏公子列传》 # 事态发展至此,双方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 不欢而散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 这个时候,一直扮演着背景板作陪, 毫无存在感的梁燕让婢女给王琅换了一杯茶。 王琅奇怪地扫了他一眼。 她提拔梁燕是因为他苦读上进、踏实细心, 出谋划策非他所长, 一直以来在王琅身边承担的职责比较接近秘书。但也正因为如此, 他很少离开王琅身边, 对王琅做的大事小事都看在眼里,很了解王琅的为人。 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毫无缘由地让人给她换茶, 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她没注意的不利信号,在给她提醒。 是什么呢? 她扫了一眼新换的热茶,又扫了一眼下首的荀羡, 电光火石间, 一丝引起过她的疑问却被她忽略的痕迹闪过她的脑海。 荀羡到底为什么选择逃婚? 由于在史书上读到过这段记录, 她先入为主地将原因判定为少年人的幼稚任性,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当事人有什么想法?为什么要来会稽找她? 在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中, 有好几次荀羡反应激烈, 她不是没发现,可在发现之后, 她并没有予以重视, 而是一门心思专注于自己的目的, 自以为是地从自己重视的角度替他考虑, 丝毫没有抚慰他的情绪。 也难怪荀羡会觉得生气。 毕竟前者只能说明她愚蠢迟钝, 后者却说明她不尊重人。 在荀羡的价值观中, 后者显然是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她自己同样无法原谅这个错误发生在她身上,直到靠梁燕提醒才意识到。 她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与此同时,已经形成本能的政治嗅觉开始运作,一个顺理成章的推测冒上脑海—— 荀羡之所以如此在乎他的婚姻,或许不仅出于他的道德观,也因为他对自己未来的政治立场有所设想。 东晋的几位驸马中,刘惔和王献之都是风流名士,自身并无政治野心,对婚事的态度也在反抗不果后逐渐接受,成为皇室选婿的典范。 王敦和桓温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两人婚前从未表达过对尚公主的不满,痛快顺畅地做了驸马,借助与皇室的姻亲关系迅速攫取利益。等到自身实力成长壮大,他们就开始策划谋反,一步步侵吞夺取司马氏的天下,将被榨干利用价值的妻子疏远(桓温)、遗弃(王敦)。 基于“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讽刺现实,人们不仅不会责怪他们忘恩负义,反而会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但从原本历史中荀羡的行为,以及这几年王琅对荀羡的了解来看,荀羡其人有政治进取心,却不是王敦、桓温式的枭雄。在某些选择上,他有点像他六世祖的那位荀令君荀彧,生食汉禄,死为汉臣,道德感相对较强。 如果他觉得自己未来的所作所为将损害到司马氏的利益,那么娶了公主、享受司马氏对驸马优待的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这么一想,荀羡提起拒婚的理由,张口就是“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 难道他…… 青瓷杯里,新沏入的茶汤还在微微打旋,坐在案几后的王琅已经三次变幻心情,一次比一次更具冲击。 到了这最后一次,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投向荀羡的目光也不再从容在握,而流露出几分未经掩饰的惊异。 荀羡无疑也接收到了她的转变,情绪从原本的不满转变为困惑。 她定定神,将茶盏拨到案几边缘,身体略微前倾,显出认真专业的一面:“未观全貌,不应轻易置评,方才是我失言,还请令则原谅。概括而言,令则不愿借婚姻求富贵,又自以为非公主良配,故来会稽请我从中转圜,然否?” 荀羡挑起眉毛看了她一会儿,纠正:“功名非为富贵。” 这小子真敢说! 王琅忍不住笑了。 在这个遍布暗枪冷箭,名士只敢清谈虚玄,片字不敢议政的时代,这样近乎明示的投效让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与判断力——自从在谢安身上闹出过把关雎之求当做鱼水之得的笑话,她已经接受晋人矫枉过正的事实,不做这样的梦很久了,谁曾想五年过去,竟然冷不丁在荀羡身上实现。 还是一模一样的道理,由于提醒者的心态产生变化,给人的感觉也随之不同: “令则既称我一声阿姊,有些话我必须再说一遍。原本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朝权门倾轧,相互攻讦,小败往往责以重罪。陶公可谓名将,然而一时小颓,险遭加罪杀害。庾亮两战两败,失都城天子于贼手,至今仍是三州刺史,与丞相分庭抗礼,士族、名望的因素固然不可否认,但关键还在于其帝舅的身份。令则锐意进取,有驸马身份作保正是取长补短,可让令则最大限度得到帝室支持,没有顾虑的放手行事。” 依次当轴的王、庾、桓、谢四家,王敦是驸马、庾亮是帝舅、桓温是驸马,只有谢家与皇室关系稍远,但谢安的妻兄刘惔是庐陵公主驸马,谢真石的女儿褚蒜子三度临朝听政,可见皇室只是失去了唯我独尊的至尊性,重要程度依然不可忽视,是当轴士族也必须靠姻亲关系巩固权势的对象。 即使王琅内心已经准备争取荀羡入幕府,撬司马家的墙角,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依然要对荀羡剖析清楚。 荀羡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的话阿兄可以对我说,敬和可以对我说,唯独阿姊不该对我说。” 王琅微笑:“何以见得?” 几次被王琅打乱阵脚,现在他拿回了对话的节奏,言语犀利明快:“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我之见,这句话反一反更适合今世,即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 荀羡的发言用现代一些的用语来说,就是究竟该由“理论指导实践”,还是“实践检验理论”的问题。 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这是很多哲学家都论述过的哲学问题,论述相当形而上。但荀羡本人并不是哲学家,也没有跟她做哲学探讨的意思,他用这句话打开话题,想说的是一件很简单、很直白的事: “阿姊在许多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祸源,凶劣程度远远在古代的妲己、褒姒之上,亦超过近世的吕后、邓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阿姊依然一路积累功勋,升到了会稽郡守之位,原因何在?” 他停下来,在王琅沉默的注视中揭破答案,声音慷慨有力: “在于阿姊敢承担那些人不愿承担的风险,做那些人不愿做的义举,帮助那些人不愿帮助的人。” 第81章 图穷匕见(一) 轻薄的雾霭笼罩着远山, 呈现出朦胧的淡紫。 身处室内的少年丝毫没注意到窗外的景致。他打定主意要一鸣惊人,为今日做过充分准备,当王琅不再刻意阻挠扰乱, 将节奏交还给他,他的心态也迅速恢复, 锋锐之气流转于神采之间。 “庸夫之怒, 不过免冠徒跣, 以头抢地, 故遇圣明则为黎民, 遇无道则为牛马,此其不由自主者,亦其所以卑弱者。” 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士之怒,流血五步, 天下缟素。 这就像天上的雷霆, 地上的火焰, 人人都知道不可触犯,自然而然得到尊重。 而平庸的人呢? 即使被欺凌压迫到极点, 努力进行反抗, 也犹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掀不起波澜水花。在治世或许可以安然喜乐地度过一生, 在乱世就是豪强砧板上的鱼肉, 只能任其宰割。 所谓“弱之肉, 强之食”, 原本就是对乱世现象的白描, 直到渴求稳定的力量占到上风才会得到缓解。 王琅过去几年一直往来四战之地,豺狼环伺,虎视眈眈,恰恰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法则的胜出者。 不仅仅她自己,她所招揽的幕僚、组建的班底,簇拥在她周围、在她一纸调令下出生入死的人,无一不是如此。天性所在,视线所及,都离荀羡所提到的“庸夫”距离遥远,也不太需要考虑相关问题——事实上,这些人从未成为过需要她去费心解决的问题,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会稽是江左腹地,繁华秀丽,与长江沿岸防线情况不同,但这些人软弱无力、无足轻重的状态没有丝毫变化。 王家经营扬州近二十年,成败关键始终是与当地豪强的拉锯角逐,王敦血洗义兴周氏打压会稽大姓,王导提拔吴郡顾氏压制吴郡陆氏,明里暗里反复交锋,巩固以北人为首治理江左的局面。再之后,则是贯穿王、庾、桓、谢四代门阀统治的荆扬之争,将南人北人的矛盾转移到了新旧当轴士族之间。 在脑海中将少年提及的背景快速过了一遍,王琅神色不露,只向少年微微颔首。 有些人对话时过于自我,不关注听者的反应,有些人过于紧张,无暇分散注意给听者,而荀羡显然不在上述之列。 他机敏地捕捉到她的默许,唇角自然而然绽放出一朵笑容,黑眸熠熠生辉:“阿姊是非常人行非常事,主动放弃庇护在父兄羽翼下的生活,步入险途,依附于阿姊的人却大多没有选择的余地。莫若说是举世之大,无一席容身之地,走投无路之下才不得不依附阿姊。” 王琅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慧眼识明主千里来投奔这种梦,她做了很多年,可惜最终都是她三请五请还常常遭受冷遇回绝。 甚至都不用举别人的例子,就拿荀羡来说,要不是小皇帝赐婚,荀家无力也不愿拒婚推脱,荀羡放眼建康找不到一个支持者,否则何至于冒险跑到会稽来找她。 这么多年下来,她的心脏早经过千锤百炼,足够她冷静地筹谋处理。 荀羡没得到她的反应,清俊的剑眉略微上挑,神色有点讶异,但这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仿佛是领悟到了什么,他的黑眸更加闪亮,语速加快:“以羡愚见,这不是阿姊的弱点,而是阿姊的优势。只是世人大多愚昧,不明白其中的妙处。” 旧时王谢 第49节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生杀予夺于一身者,其人无敌。既然天下之大,除了阿姊无人能容他们跻身,那么他们的生死荣辱就与阿姊牢牢捆绑,专心致志践行阿姊差遣,唯阿姊马首是瞻。” “昔日项王奔袭强秦,破釜沉舟,自断后路,故楚卒人人争先奋战,大破秦军。淮阴侯领兵攻赵,令万人背水列阵,果然大败赵军,是兵家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 “阿姊所统摄众人,就如沉舟之军,背水之阵,正因身处绝境,故其心齐,其志决,屡屡以弱胜强,攻守易势,助阿姊以非议之身立足朝堂,冠绝群伦。” “当然,这不是一条他人看破就能效仿的路。背水列阵本是兵家大忌,因此失败者数不胜数,成功者却只有项王、淮阴侯这样的人杰,一般人即使效仿,也无异于东施效颦。” “但若是因为到了安逸之地,享乐之乡,就以为能融入惯来生活于此地的人之中,入乡随俗,日复一日远离那些支撑自己走出绝境的东西,那么真正的危机也就到来了。” 说到这里,他眉目间的神色重新变得凛冽,锋锐到连视线相及都会让人产生刺痛之感。 王琅已经完全能猜到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语。 想要用好一个人,首先要了解一个人的才能和志向。 以她自己为例,当她去建康博取王导支持时,谈起的是她养兵用兵的心得与对战事的理解——这是王导的在喉之鲠、心腹之患,她能替王导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成为了王导的腹心,得到自己想要的兵权。 荀羡说了这么多,不仅仅是在展示他的眼光,也是在暗示甚至明示他有替她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与意愿。 王琅一边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一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这个人……明明有更光明、更适合他的路能走,为什么好像瞄准了陈平的位置。 也不是说不行。 就,挺意外的。 第82章 图穷匕现(二) 晋代沿袭汉魏官制, 官府中人十日一轮休,称为休沐,听上去远比现代人辛苦, 实际则有大量节假日穿插其中,最终折算下来, 一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祭祀休假, 生活节奏十分缓慢。 王琅在长江防线驻扎属于特殊情态, 战报一来星夜奔赴, 枕戈待旦都是常事, 没人敢轻易懈怠。 回到承平已久的会稽,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明显增加,比如次日起有三天小休, 她约了谢安去她在鉴湖边设立的果树试验田,赏玩金秋之际的累累硕果,顺便就地取材, 制作准备运送到江州、荆州等地的节礼。 想着如果由谢安出面, 事情会容易许多, 王琅打消在官舍中多留一夜的念头,带上荀羡一起与在渡口等她的谢安会合。 路上乘的是有箱壁的牛车, 前后侍从各十, 耳目灵通的属官个个乖觉,晚鼓刚响便纷纷从府衙里消失, 留下几个眼线探头探脑, 隔着安全距离随机应变。 王琅对此心知肚明, 只带上被属官们献祭出来的书佐梁燕作陪, 轻车简从出行。 落后她半步的荀羡在车厢前顿住脚步。 自小接受的礼法让他意识到男女之间应该避免独处, 但这样的念头仅是一瞬, 甚至没有让任何人察觉,他便随王琅跨步进了车厢,在她旁边落座。 “阿姊这般排场,还不如阿姊那位主簿。” 他以闲聊的语气开场,仿佛只是随口感慨,矛头却对准了内史府佐吏之首的主簿,言语中自然流露出那种一往无畏的锐气。 汉乐府《陌上桑》中,罗敷以“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夸饰自己丈夫出行时有一千多人随侍,地位比太守更高。 晋代由于战乱,官员随从虽有定数,却更多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以王琅目前的身份地位,巡查郡县、主持祭祀、庆典等活动的随从人数约在四百上下[1],即使她本人并不喜欢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排场,也选择了压下不喜配齐人员,一来三吴有刺杀寻仇的民风,孙策打猎遇刺的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二来她已经发现,宣示威仪对政令在下辖郡县的执行确实有立竿见影的促进作用。会像刘邦、项羽一样感慨“大丈夫当如是”、“彼可取而代也”并付诸行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燕雀”会被仪仗的威严震慑,不再抗拒官府的政令。 日常通勤是另一回事。 会稽繁华锦绣,作为郡治的山阴亦是扬州诸郡县中的翘楚,治安十分良好,清道千步是实实在在的扰民行为。王琅仕宦前出行只带两婢女一车夫一护卫,现在身边突发事多,于是排了两队人随侍,方便她中途有事差遣。[2] 郡里大族多有富贵人家,特别豪奢任性的如谢家几代之后的谢灵运,游山玩水期间跟随侍奉的仆从有数百,丝毫不在乎对乡邑是否惊扰。 王琅治下目前尚无这般人士,豪门富户去乡间庄园度假的随行人数通常在几十到上百不等,荀羡说她出行排场不如自己的主簿,基本是实情,也是郡里评价她作风简素的由来之一。 王琅很喜欢荀羡身上的少年气,学他用闲聊的口吻回道:“虞卿家中僮仆千人,经年累世,各安其位,岂是等闲可比。” 荀羡被她逗得笑了:“阿姊竟自视为等闲人么?” 王琅向后靠进丝绵填充的柔软隐囊,手指在暗格里的茶壶肚上轻轻敲了敲,用有些无奈的神色叹息道:“总不好直说我的人以一当十。” 少年脸上微愕的表情堪称精彩。 王琅于是快乐地笑了出来,抬手略别袖口,往茶壶里添茶注水,吹亮炉火。 “虞主簿对决讼颇有心得,过几日我为令则引见。他家还有位远支虞池在内史府任上计掾,是名士虞喜的高徒,年纪轻轻却精通术算水利,十分难得。” 魏晋南北朝官场黑暗,人世动乱,大量士人不再一心钻研儒家经典,而在其它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天文、地理、数学、化学、机关学、农学、医学,各个方面都有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杰出人才。 裴秀、葛洪、郦道元、祖冲之、贾思勰都是中学课本里的名人,王琅知之甚详。 虽然与她在同时代的只有一个葛洪,但人才不是凭空诞生,而是大环境孕育出来的。既然经学不再具备统治地位,霸占士子们的身心头脑,其它学科的发展就是必然之事。 仅仅扬州一地,王琅就发现不少理、工、农、医方面的人才,或征辟到内史府,或搜罗进学院,为她那些在时人看来宏大瑰丽、比肩神迹的天才规划提供技术支持。 这和自文艺复兴开始,自然科学进入“大踩步行进”时代是相似的。 不需要她搬运后人的成果到东晋。 维持住这份土壤,打压经学的地位,同时代最顶尖的头脑就会将注意力从经学上移开,试图通过其它领域寻找到济世安民的方法。 而根据王琅的推测,这应该也正是姜尚想要的结果。 拷贝、搬运、重复,这些行为对他这样能够跨越时间的仙人意义不大。 他真正想要的,是统治学科地位彻底破碎之后,混沌无序状态下重新建立的新秩序、新文明、新方向。 或者,说的更形象一点。 他追求的不是对已有优秀个体的复制,而是无数必然外的偶然,稳定遗传中的突变,前所未有的新“物种”。 当积蓄的母本足够多,定向的干预足够少,“崭新”的珍贵样本终究会出现。 以通常定义而言,就是—— “进化”。 作者有话说: [1]取北朝时期刺史仪仗记录 [2]参考南京象山7号墓出土牛车周围随侍仆从立俑十人。7号墓推断是东晋琅邪王氏王廙之墓。王廙官至平南将军、荆州刺史、武陵侯,和文中的设定比较相符。 第83章 南北之变(一) 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滚滚向前, 牛颈两侧垂挂的铜铃叮叮摇曳,洒下一连串规律悦耳的脆响。 窗外不远处,一阵曲调与吴风颇异的丝竹乐越过院墙, 织入铃声,引起了车内两人的注意。 荀羡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略微侧头, 分辨曲调中的歌辞, 神色从空茫转为犹疑。 王琅耳力更好, 对沿路住户的情况也了然于胸, 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后, 立时便听出了巷边高墙里所奏的是汉魏旧曲《对酒》。 永嘉南渡已久,即使北地迁来的侨族间也渐渐风行起吴歌女乐,王琅多次沿这条路前往渡口, 听到的都是摇荡人心的缠绵吴语,辞不出桃花绿水之间,春风秋月之下, 曲调也多采于市井新造, 流行更迭很快。[1] 《对酒》, 顾名思义是饮酒时所歌所唱,于众多旧调中相对悠扬, 符合王孙富贾的审美, 却很难在南北断绝的现状下流传到江左民间,也就是王琅、荀羡这样累世显贵的旧族子弟才会在耳濡目染中有所接触。可如今飘入耳中的乐曲, 不仅曲调与王琅所知无误, 歌声也是纯正的洛阳口音。 她伸手挑开车帘, 东南风格的楼阁一角掠过眼帘, 正是记忆里宴饮歌舞不断的那户鸿商。 余光见身边少年仍在侧耳细听, 她放下车帘, 随着逐渐远去的丝竹声和道:“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这下再不用怀疑是自己听错,荀羡将目光投向她,黑瞳里带上几分怔忪。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唱完乐章最后两句,王琅轻叩厢壁,对靠近过来的司北吩咐:“去查那名乐伎来历,明晚我要传她问话。” 类似这般突如其来的差遣常有发生,随车护卫的侍从们在头领手势指挥下稍稍变阵,分出三人离队执行,几乎没有造成一点响动。王琅也习惯了下属的高效,吩咐之后并不等待回禀,直接转头迎上少年视线,谈起刚才听到的古调:“令则可知此辞为何人所作?” 荀羡顿了顿,回道:“家中有藏魏乐府集,泰半为魏三祖所赋,《对酒》仅此一首,乃魏武言王治太平之作。” 所谓魏三祖,指的是曹操、曹丕、曹叡三人。 王琅第一次在宗学里听到这种说法时十分诧异,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在晋人的主流看法中,魏文帝曹丕的文学成就相对较高,能论入中品,曹操、曹叡次之,并在下品,谈论起来常常将三人共提。至于后世与父兄同列三曹的陈思王曹植独占一档,受到晋人特别推崇,列入上品、仙品。谢灵运所谓“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看法并非标新立异,而是两晋南朝的公论。 荀家作为曹魏旧臣,藏有曹魏乐府诗集并不奇怪,然而曹操这首《对酒》在晋代算不上名篇,流传度远不如他直抒胸臆的《短歌行》,王琅本人也仅仅是因为过目不忘才记得全诗。问荀羡是否知道歌辞为何人所作,更多是看他的思维是否敏捷——什么人能在对酒时吟唱起王道治世泽被苍生?要么是臣子献给晋武帝奉承太康之治,如《晋世宁舞》辞;要么是执政者自己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范围不广,赌一把即可。 荀羡能说出诗的内容,并断言魏乐府中《对酒》仅此一首,证明他对这首流传不广的乐府诗有特殊关注。 毕竟是荀彧的后人,对那段曾经风云际会倾心信任,最终惨淡收场的结局不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 王琅的思路飘忽了一瞬,便听少年问道:“阿姊让人查那名乐伎,是那户人家并非侨族?” 这倒被他猜对了。 王琅点点头:“他家是魏氏旁支,养了不少海船,孙吴之际最远去过夷洲,北上辽东也有海路可通。伎人难得渡江,或许有些来历,若不是,无非白跑一趟,不费什么功夫。” 北方变数太多,王琅目前以收集情报为主,不愿与人多谈,于是两人又说回曹操。 在《对酒》中,曹操以简明扼要的笔墨描绘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对于统治层,君王要贤明,佐臣要忠良;诸侯官吏都能爱护百姓,提拔干练明理之人,贬黜昏庸不力之人,依情节轻重处罚罪犯。对于普通百姓,应当不被官吏上门催扰,人人礼让,不陷入诉讼纠纷;耕种所得足以抵御灾年,年老力衰时能够休息。最终,整个社会达到路不拾遗,罪恶消失,人人得以寿终正寝,甚至惠及草木昆虫的大同境界。[2] 按荀羡的理解,曹操格局恢弘开阔,试图将恩惠推及到黎民百姓,这是他凝聚佐臣,奠定霸业的基石。 如何培养君王、诸侯、官吏的贤明仁爱之心,曹操避而不谈,因为这些在瞬息万变的乱世没有空暇去培养。而严刑峻法,赏罚分明这些法家看重的举措能培养出执行力强的官吏,实现他的规划。 君臣严格的尊卑界限,自私自利的人性,曹操也避而不谈,反而拾起墨家“兼爱”、“尚同”的理论,强调要一视同仁,不能根据自己的亲疏远近分配,实现更大范围的公平。 正因为他试图维护广大黎民的利益,他才能得到最多人的支持,击败家世、声望远胜于自己的对手,统一北方。 按荀子“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的标准,尽管他的施政方针靠近法家、墨家,却在诸侯中于实质上最接近王治。 王琅轻飘飘抛出一个质疑:“若以民富论,魏武治下百姓远不如刘景升。” 这让少年瞬间暴露了自己的真正论点:“一隅之民,如何与中原抗衡?益州可谓民殷国富,兼有天险,然则何足道哉?” 王琅心头微动,又听了一会儿,发现他说着益州,实际还是含沙射影在说扬州,对益州与江左的真正差异并无意识,也对曹丕“天限南北”的洞见充满轻蔑,认为孙吴政权以江左之地维持五十余年统治是历史上的异数,一旦北方决出霸主,压服江左只是代价问题。 荀羡的这番谈兴持续到了与谢安会合之后。 抗拒天子赐婚毕竟是件风险极高的麻烦事,他可以理直气壮求助王琅,对被牵连进来的谢安却有些心虚。然而谢安听说以后神色不改,只是温和含笑地对王琅预言“看来过两日要陪琳琅去建康拜访会稽王”,说话时甚至还在悠悠然摇着他的白羽扇,这让荀羡对他秋天摇扇的腹诽变成了谢安石确有名士风度的感慨,高高筑起的防备悄然瓦解。 因此,当谢安问起为何司南、司北都不在王琅身边,王琅简述途中经历之后,话题很自然延续下去。 概括荀羡的论点,大体是对“王者富民,霸者富士”的扩展,认为中原是汉人根基,必须趁北方平定之前进行北伐,还都洛阳。 根据汉末三国的经验,荆州、益州、江左的势家大族大多是偏安派与投降派,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被这些士族绑架的政权普遍只有几年或十几年寿命,最长的孙吴也不过五十年,绝不能被一时安逸迷惑。 王琅听着听着忍不住看向谢安,有他不着痕迹引导,荀羡的观点比之前激进多了,部分不太成熟的想法也说了出来,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应该放任他继续诱导荀羡暴露内心未经掩饰的想法,还是让那部分保持混沌,等待潜移默化的改变呢? 王琅正在权衡,冷不丁听谢安问:“魏武非意满中原,然南限于长江,西阻于剑阁,至文帝、武帝乃并之,何也?” 这是可以问的问题吗? 旧时王谢 第50节 王琅睁大眼睛,在宽阔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掐了谢安一把。 作者有话说: [1]《南史·萧惠基传》: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得已。 又按《晋书·王恭传》:会稽王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 可知东晋后期已见南朝艳曲发端。 [2]曹操《对酒》全诗录如下: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班白不负戴。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第84章 南北之变(二) 随着相处日久, 谈笑净胡沙的历史印象逐渐被身边人取代。王琅不止一次亲身感受过谢安的胜负欲,知道他寻常闲话或道寒温,或畅玄言, 如清风拂人心,如珠玑润人目, 风流挥洒间自然博得世人好感。然而水无常形, 当他不再选择隐忍, 那掀起的波澜必然是不倾覆什么不肯罢休的。 荀羡身上的少年锐气可贵, 尽管不做驸马偏离了王琅原先对他的期望, 让她一时举棋不定,但经过谢安这一刺激,她立刻认清了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当即做出决断。 荀羡本非桓温那样的枭雄,真要尚了公主,长此违心矫情, 这把本可杀贼的利刃也会钝了。 既然他不做驸马, 甚至与皇室因此隔阂, 王琅就得磨砺他的锋刃,让他变得更快、更利, 从而抵消帝婿身份的护持, 重新取得立足乱世的资本,也和她的联系更加紧密。 她会让他明白, 自己才是唯一能让他舒心展意、竭尽才用之人。 如此一来, 她就不能让自己未来的霜刃在家门里先磕碰了。 “愿闻高见。” 只见荀羡眉梢微扬, 收住谈兴, 目光在谢安与王琅脸上分别一瞟, 略带警惕地反问。 毕竟是经历过城破的乱世人, 即使年少也不缺敏感,只是表现上尚有突兀,落了形迹,让人将他的防备看在眼里,无形中竖起藩篱。 若在外交场上比喻,便是能抗强秦的蔺相如,而非让敌我皆以为善己的张良。 王琅心里评判,同时将手从谢安袖底收回,在他下意识回望过来的一眼里回了一个笑容。 是的。 自从定下决断,那种如日之耀的明丽神敏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无需事事料定,无论谢安想说什么,现在她要让谢安配合她的行动,那就先安他的心。 “是,我也想听听安石的高见。” 她笑吟吟接话,将发言的舞台全权移交给谢安,目光也完全投注到谢安身上。 这番做派下,不仅荀羡微微一怔,连谢安也顿住目光,停了一息才转动手里的扇柄,答道:“力不能食,才不见用,德不为重,卜失其身,此皆背离常理,谓之不遇。” 有力气的人得不到食物,有才干的人得不到工作,有德行的人得不到尊重,擅长占卜的人保不住性命。 这些违背常理的情况之所以出现,不是这些人自身比同辈差在哪里,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 言下之意是曹操英武雄略,非司马炎能够比拟,但司马炎所处的环境之优越,也非曹操所能比拟。 这种放在其他朝代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魏晋士人间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共识。 譬如司马昭向贾充感慨阿斗没心没肺,贾充就没有顺着他落井下石,反而指出“要不是阿斗这么差劲,殿下您凭什么灭亡蜀汉?”[1] 谢灵运评价统一全国的晋武帝司马炎:“只是个中人之姿的君主,正赶上孙皓暴虐作乱,老天送了一份大功劳给他。”[2] 荀羡抬头瞟他一眼,不以为然:“能成大事者,正在把握时遇。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相比事后总结,永远是事先预测的能力更为宝贵,荀羡争的便是这对时机的判断。 却见谢安不急不缓地摇了摇扇子,问道:“昔荀令君执掌枢机积年,门庭显耀至今,未曾断绝。令则为荀令君六世孙,可知前朝关中胡户几何?汉户几何?” 说完,他并未看荀羡,而是将视线对上王琅,将未尽之问抛给她。 王琅没料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但对他的问题却很清楚,当即蹙了蹙眉,没等荀羡回答,自己接道:“南北不通消息已久,土断半不可信。我观吴地近二十年黄、白籍户数变化,大抵做过一些推断,情况恐难乐观。” 三国受战争与疫病影响,汉民锐减,到了西晋太康之治时期依然远未恢复到汉末水平。 荀家说是旧族,可能留有些曹魏时期的笔记,对西晋的情况却没机会知晓传承,所以这一问实际是问给王琅听的。 当世之中,论起对这些数字的了解,谁也比不上她。原因在于她为王导做过一段时间幕僚,自家多年任地方刺史,既有机会留心关注,又有机会根据实际情况修正现代知识建立的人口模型。 由于结论太过触目惊心,她一直未透露给任何人知晓,谢安能察觉此事是他作为一流政治家敏锐天赋所致,但实际数字他也根本想象不到。 王琅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静语气道:“战争、疫病、赋税、徭役,息息相关,皆害民生。‘招抚五胡’遂为国策,魏为肇始,晋因袭之。齐万年作乱后,江统作《徙戎论》,盖言此事,而惠帝不能改。” 汉人这一概念,基本上萌芽于晋朝。 晋人自称为晋人、中国人、华人,胡人称其为晋人,晋亡后逐渐统称汉人,与南人北人的地域之分不同。[3] 由于中原地区常年战乱疫病,人口太少,从曹魏到西晋都在迁徙边境胡人入关,与原先的汉民共同居住,充实中原人口。 民族不同,风俗不同,其中又夹杂着战争制造的仇恨,需要漫长的时间与极高的治理能力弥合矛盾。 魏晋统治者并非不知道这些难处,只是人口压力摆在那里,类似劫掠人口的形式强行补充反而是综合评价下成本最低的道路,便是饮鸩止渴,也只能先喝了。 于是,即使在衣冠南渡之前,北方地区,尤其是关中部分地区的胡汉比例已经到了非常夸张的数字,谁是少数民族都说不准。 江统建议将胡人迁回胡地,看似先见之明,其实没触及根本矛盾,不仅纯属空想,反而加速灾祸,唐朝人修史书回顾这段历史时便看得十分清楚。 王琅停了停,又道:“此事中还有一事,便为华夷通婚之后,所育子女属华属夷。” 这一节连谢安也未想过,抬起眼帘看她。 荀羡问:“莫非胡俗以子随母?”说完,又自己摇摇头否定,“文姬之事与中华同。” 王琅轻轻摇头:“征人远家,子女为母抚育,往往亲近母族。” 她不好举北魏冯太后与孝文帝的例子,便说了个在雍州听到的事例,向两人大概介绍了胡汉杂居处的复杂情形。 胡汉民俗不同,互不通婚,生育混血的多与战争掳掠相关,女方地位极低。也有少量胡主中原以后,两族大姓之间的嫁娶,典型例证为晋惠帝皇后羊献容被匈奴刘曜强占,再纳为皇后,育有三子。 甚至在现代,由于加分政策,许多家庭更愿意选择让孩子入少数民族,这便是现实的复杂性所在。 谢安注意到了北方人口结构的变化,证明他已经意识到北方矛盾核心的重大变化。 相比东汉乃至三国时代,战争只是收复中原的第一步,处理不好多民族问题,打了多少都要吐回去,甚至还不如固守江东。 时代变了。 作者有话说: [1]《汉晋春秋》: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王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姜维邪?”充曰:“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 [2]谢灵运《上书劝伐河北》:晋武中主耳,值孙晧虐乱,天祚其德,亦由钜平奉策,荀、贾折谋,故能业崇当年,区宇一统。 [3]谢灵运《辨宗论·问答附》: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 直到唐朝也自称华人、唐人,元朝才大面积使用汉人称谓。感谢在2022-05-19 23:21:39~2022-08-29 15:3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5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若硬要将寒冰与炭火置于一处, 不是冰熄灭炭,便是炭融化冰,彼此消耗。” “汉朝兴盛之时, 匈奴止于边塞,少数迁入中原, 自被中原同化。而今诸夷大举内迁, 北人南渡江东, 此消彼长, 再想让晋人制服诸夷, 取得长治久安,便要谨慎处置。” “伤害最小的方法,是将冰炭拆分至不同器皿, 互不影响。其次是拆散寒冰,逐步多次融入炭火,循序渐进。最下是不留余地, 尽消冰或尽灭炭, 刮骨去毒。” 王琅起先听得入神, 最后忍不住无奈摇头,虚虚指着谢安向荀羡笑叹道:“卿可识得谢郎否?” 荀羡微微一愣, 尚未理解她的意思, 只被她眼中笑意吸引注意。 便见她眸光流转,睨向谢安, 责怪道:“自家人关起门说话, 何至于这般周全, 没劲得紧。” 任谁被如此亲昵地责怪也不会生气。 谢安停了一息, 垂下眼帘, 端起茶盏道:“琳琅心中早有成算, 布鼓雷门,岂敢当一句周全。” 嘴上说着岂敢,态度却已缓和,先前如刃逼人的锋芒从他眉目间隐去,恢复往常的闲雅风容。 他用冰炭同器作喻,列举了三种处理策略。 第一种有点像占据燕云十六州以后的辽国,采用因俗而治的政策,分别设置北面官与南面官,以契丹制待契丹,以汉制待汉人。 由于连年天灾人祸导致的人口锐减,即使在原本汉朝疆域的土地上安置几百万外族,资源也并不紧张,难度在划分与管束。 第二种是传统的王霸之术,用权谋分化外族,逐步将四夷都转化入中原文化圈。游牧民族需要征讨与掠夺,农耕社会需要稳定与发展,中华文化在遍布肥沃农田的中原地区具有天然优势,即使胡族自身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上百余年后北魏孝文帝推行的太和改制便是后世所有异族政权主动吸收汉制的先例,可惜行事太过激进,结局和车同轨书同文的秦朝差不多,由于激化矛盾迅速灭亡,被后继者摘了桃子,为王政前驱。 第三种已称不上统治方针,而是战争中的歼灭战,通过消灭异见人口,从而消灭矛盾。几十年后冉闵的杀胡令算是这种方法的极端实践,对胡羯族人无论男女老幼无差别杀害,仅邺城死者就高达二十余万。 然而正如谢安所言,持续上百年的羌胡内迁政策导致北方多民族并立,汉、匈奴、羌、羯、氐、鲜卑,没有哪一族具有绝对优势。靠杀戮做减法,只能巩固自己地盘内的控制,笼络却是做加法,联合更多有生力量为己所用,所以冉闵很快就被击败。 从王琅的角度来看,这三种策略各有各的适用场合,需要根据实际环境判断,必要时调整策略,改弦更张也并不忌讳。 若真有心献计,不会只说上中下三策,而会根据她现有的条件,分析最适合她的策略。似谢安这般只点明外部环境,不谈论内部条件,明显就是不准备暴露自己的政治主张,没有深谈意图。 所以,这番话并非说给王琅听,而是在敲打荀羡。 只不过他态度太从容,立论又精彩,若非极了解他的人,几乎感受不到他的针对,反而觉得如沐春风。 小宴结束,侍女引荀羡到客宿就寝,王琅与谢安去了主院里地势最高的暖阁。 其时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扶疏的竹林在地面与窗格间投下淡影,清风摇动,枝影婆娑,宛如无数游动在空中的鱼群。沿窗栽植了一圈兰英,淡雅的香气与中庭飘来的桂香融合在一起,浸润了整座阁楼。 王琅洗沐完毕,坐到妆台前对镜梳发。入室随侍的婢子一人打开妆匣,取出存放口脂的翠管与贮藏面药的银罂,暖融等她取用;一人轻轻捧起她披散身后的乌发,绾出一个松散的环髻,插上金钗步摇。 阁里逐渐安静,连呼吸的气音都降到最低,所有目光或明或暗聚焦到她身上。 王琅视若无睹,仍按自己的步调抹匀唇上的香膏。二十年来,她已经习惯晋人对容色的沉迷,只要不妨碍事务,便如山光水色一般,本如何便如何,不做遮挡任由人看。 从铜镜里见到谢安也洗沐完换上寝衣走了过来,她转过身,将指尖残余的膏脂抹上他唇瓣,又蜻蜓点水般一触收回。 “谢郎素有雅量,今日怎么和小辈计较上了?” 旧时王谢 第51节 她笑吟吟问,同时轻轻挥手,留在室内的侍婢们鱼贯退下,无声收走洗沐用具,熄灭外围灯烛。 光线从明亮转为柔和。 谢安眉梢微挑,停住脚步在原地睨她:“见君心情甚佳,不免好奇何种人物有此能耐罢了。” 这气还没完全消呢。 王琅眨了眨眼,伸手去握他的手:“我哪次来不是心情甚佳,与他人何干。” 一握之下,却发现他身体紧绷,指节僵硬,掌心似有掐痕,她心中奇怪,抬眸细细打量他的神色。 谢安知道他伪装得不够好。 当她转过身,满室的光芒便仿佛汇聚到了一处,只映照那个昳丽华妍的身影。 唇上轻盈的触感快得来不及感受,徒留下润泽与芬芳。他僵在原地,目光里除了她盈盈的眼波什么也容不下。 恰逢此时侍婢撤走灯烛,光线骤然一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过电般的酥麻同时从脊骨窜上后颈,引来心神的颤栗。 极高的自尊心拉扯着他的理智,警告他危险—— 她是那么轻易就能掌控住他的一乐一悲,多不公平。 靠着这一丝的不甘与不满,他才勉强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贴上前去。 但那些多余的情绪很快消失了。 手背被她握住的部分似乎融化成羽毛,热度从相贴处烧到脸颊。 床榻已被侍婢们提前收拾妥当。 一顶月白色的罗帐于床榻正中张布,四角分别缀有四颗明珠,晕出柔澈的珠光。 随着她放下帐幕,俗世的纷扰芜杂如泡影消散。 呼吸间不再是兰桂的芬芳,而是更馥郁甜美的香气,与他的喘息交融,步摇凤首叼衔的金片流苏摇晃出破碎的细光,炫花眼目。 最后的记忆,是环髻散落,如绿云铺开,金钗步摇一起滑坠玉枕,敲出清脆的声响。 夜深了。 第86章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一) (壹) 日月在天, 姝者在室。 人间乐至此极矣。若说还有什么忧思,大抵是时光倏忽如电,不知这般神仙日子能持续到几时。 谢安对铜镜审视一番, 随后移开目光,伸手推窗。庭院里桂花簌簌落下, 其间穿插着苍劲的弓弦拨动声。他循着声音寻找, 见到心中人手握加木弓在廊下, 一边信步行走, 一边凭空引弓。 箭术自魏晋以来更加流行, 不仅边关男女老幼皆习射,京城王侯多有竞射之会。 他知道她每日习惯射满六十支箭,山阴官舍与他在上虞的庄园都为她设了特制的射堂, 靶标物有死有活,时常更换。也试过上手把玩她常用的几把弓,桑柘长弓最难拉, 筋角弓次之, 稍弓可以轻松拉满, 只是连射三十支以上会指臂酸痛。她当时从旁观察,认为是未入门径, 施力运劲不得法的缘故, 转送了他一张青铜弩机,尺寸与稍弓相仿, 装入铁镞短矢, 可连发十支, 力穿百步。 对生手而言, 弩机容易习练, 准头高, 射程远。对神箭手而言,原本精巧绝伦的弩机就显得格外笨重愚蠢。 有次去猎场,谢安看她演示左右驰射。 在颠簸的马背上端着沉重的弩机瞄准对手臂是极大的负担,跑一轮大约能射出二十箭,再多准头会降低,需要休息恢复。换成弓以后,她可以携带三张不同射程的弓装入马背上的侧袋备用,视情况更换交替,驰马期间左右开弓,箭矢混用,跑一轮大约能射五十支,箭无虚发,犹有余力。 两人选作度假的这座庄园是她培育良果良种的试验田,院落朴素狭小,萦回曲折,不是试射之所。此时她漫步游廊,只引弓,不捏箭,神色姿态中自有一种天成气机,令人相信惊弓之鸟的故事并非捏造。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视线,她突然抬头往他的方向瞟来,引空弦的右手已从箭筩中拈出一支搭上弓侧。 谢安心头一跳,接着就见她眨了眨眼,翘起朱唇绽放笑容。刹那间春回天地,眼前如见满院繁花盛开。 他被感染着也弯起唇角,信手拨动窗台下的素琴试了试音色,弹起一首江南小调。庭院里的弓弦声停顿稍许,改变节奏,每一声都响在他拨动宫音之时,铮铮淙淙,融合成更富有意韵的乐声。 “识君经年,闻君抚琴却属首次。” 曲至尾声,她收起武具拾级而上,如往日习惯返回屋室,方才推弓拉弦的玉手褪去手衣骨韘,露出莹润的本色。她一边在婢女的服侍下浣手揾颈,一边笑盈盈看他,漆黑的灵眸里泛着几丝好奇。 谢安看了看手底的素琴,不由也是一笑。这张琴是阁楼里本有的陈设,按弦生涩,连音准都是他现调的,放平时根本入不得他的眼。然而真到兴致来了,即使乐器简陋,又怎么会败坏愉快的心情? 有琴用琴,无琴用歌,无歌用吟啸。此心会处,重在相得。 迎着她比秋水更明净的眼波,藏在心底多年的褶皱突然被抚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和展畅,一如秋天的湖面:“敝帚虽自珍,恐有扰清听。小王公子往日听惯了仙乐纶音,我既不是此道国手,私心想在公子面前藏拙,故而一直克制不碰。”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声音里透出不可思议:“百类千家,各有可取。况且又岂有人能事事争先?” 谢安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附和,神色十分悦服:“如今想来,此前芥蒂甚是可笑。夫人□□若神,早悟此理,安不如远甚。” 有默契是一回事,有秘密是另一回事。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他过去心高气傲,只愿意将自己最擅长的一面展示在她面前,琴技比不上她交往过的那些贵人名士,索性不弹给她听,不给她和那些人比较的机会。 现在情深意笃,以往那些芥蒂随之消解。 人生短促,芳华易逝,浪费行乐的时间留下遗憾,只会让日后追悔莫及。 想到院落里另外一人,谢安忽然来了主意:“府君对荀小郎君之事有何安排?” 王琅抬头看他一眼,面上情绪收敛:“如君先前所言,请会稽王居中斡旋,长公主那里我亲自去。” 谢安道:“有位更合适的人选。” 他牵起她的手,向上摊平展开,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庾字。她手掌颤了颤,倏地收起,沉默一会儿方道:“若能得他出面,自然远胜会稽王,只是立场相左,难如登天。” 谢安展颜一笑:“若非立场相左,势同水火,谁又有面子能劳动他日夜奔走?假使府君信任,可予我几日,由我来办。” 有晋一朝,门第森严。陶侃深恨庾亮,却对庾亮穷途末路下的主动结交受宠若惊;陆玩心里不认同王导的意见,当着王导的面一个字反驳也说不出来。 谢安知道她最大的弱点是身为女子,招徕到的多是寒素之人,连到庾家登门递名刺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游说庾氏兄弟。想要触达朝臣,主要仰赖丞相府借力,一旦与丞相府产生分歧,便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只能自己去拜会诸侯王。谢安却没她的顾虑,也不认为帝舅有多高贵。 所谓政敌,自是要千方百计阻挠对方想做之事。把握住这种心态,即使是庾亮、庾冰这样高高在上的贵人,也有被利用的机会。 “府君还有疑虑?” 因她久久不回答,谢安再次主动开口,心想若她担心风险太高,不如会稽王稳妥,那便为她说得细些,荀羡那里也可由他出面来谈。游说不比其他,事前定计再多,临场未必能发挥出十分之一,他会尽可能多地考虑庾冰会有的反应,每一条都说给她听太麻烦也太琐碎,还需要预先挑拣一番。 正忖度间,便听她道:“不,疑虑称不上,只是……” 她按了按额角,目光复杂:“君向来不喜此道,我亦不愿勉强。” 脑内预想的回答于一瞬全部休止,谢安怔了怔,慢半拍垂下睫羽:“一时与长远,我自有计较。” 她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最后终于释然,伸手轻轻抚上他泛红的脸颊,微笑道:“钟情之人,为情所累。君既与人同乐,终不免与人同忧。此事便托付予君,要我如何配合,悉听安排。” (贰) 咸康二年二月,尚书右仆射王彬去世,享年五十九岁,琅邪王氏对尚书台的掌控力骤然下降。坐镇武昌的庾亮抓住时机,借军用税米空悬五十余万斛事件,上疏要求尚书诸曹以下全部免官[1],树立自己在内台的威信,安插亲信人手。 此事被朝野上下视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王导这年六十岁,缠绵病榻已有多年,军事上最倚仗的方伯郗鉴也有六十七岁,在普遍短命的晋人中都属于高寿。而庾家这一代中,庾亮四十七岁,庾冰四十岁,庾翼三十一岁,称得上青春正盛。 琅邪王氏的衰落与颍川庾氏的崛起,看起来似乎都势不可挡,唯一留有悬念的是当轴门阀的地位能否在两家之间平稳转移,政治清洗的力度又有多大。 “去接一下山山,别走错了。” 王彬对自己的葬礼并没有留下特别遗嘱,王家于是遵循当时习俗,停棺三日设旌旐招魂,占卜适合下葬的吉日,请人撰写祭文,接待得到通知来吊唁的朝贤与亲朋故旧,第四日由亲人扶棺跟随灵车至墓地,再回殡所反哭[2]。 山阴离建康水程一千三百五十五里,江州郡治离建康水程一千四百,荆州则远得多,水程三千三百八十。 因此,王彬的子侄王兴之、王羲之、王胡之虽然关系更亲近,但因为在荆州任官,到的相对晚。王允之、王琅兄妹与王彬关系较疏远,但治所离得近,到的相对早。王琅又比王允之早到半日,门房远远望见她的车驾,先进去禀告,王导便叮嘱自己最爱重的长子去接人——王彬死后,王琅已是王家仅次于王导、王允之两人的高官,即使作为族人上门吊唁,也不宜引到女眷区。这事王彬家根本拿不了主意,王导主动发话,负责主持丧事的王彬长子王彭之反倒松了一口气。 王悦应承下来,神色如以往温润宁静,心绪却有些飘忽。 他还记得那年她入建康,自己去方山渡口接她,在她的坚持下,两人一同去了她长兄王晏之的墓地。后来她回建康,又是战火稍停便解职回来为父母居庐守丧。这么些年来,他参加丧礼的次数多得令他逐渐麻木,然而牵涉到她,胸口总会泛起一种格外尖锐的疼痛,就像看到烈日置于雪中,有种怪异的不协调。 “长豫兄长。” 两家在荀羡逃婚事件中立场相左,生出一些芥蒂,再次见面又仿佛回到从前。王悦不自觉扬起嘴角,看她自己掀开车帘,一跃而下,单衣箭袖的英姿昭昭俊朗,驱散春寒。 陪她来吊唁的谢安更符合晋人审美,披氅衣慢半步从容下车,向他行礼致意:“世子。” 王悦与他只见过三面,与王琅一道登门则是第一次,压住心里的想法微笑道:“自家人何必见外,随山山叫我长豫便是。” 他本来有些话要对王琅说,如今多了一人,性格里的谨慎周密发作,只略略说起王彬家中情况,以及这几日来了哪些宾客。快到殡所,婢女上前来请两人更换丧服,他止住脚步,嘱咐婢女一句,留在门口等候。 王彬的父亲王正与王舒的父亲王会是亲兄弟,王彬与王舒是堂兄弟,往下到了王琅这一代,关系又隔了一层,但仍在五服之内。按丧俗,王允之和王悦一样,都服小功,丧期五个月。 王琅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成婚时没有按儒家名教那一套理论正过名分,王家不肯承认她出嫁,谢家也不肯承认谢安入赘,两家各执一词,求同存异。于是王悦代替王彬家人拿了主意,让婢女取小功丧服给王琅,取缌麻丧服给谢安。 王琅服小功,意味着她和未出嫁女一样,仍是王家人。谢安服缌麻,意味着他陪妻子服丧,并非王家人。 如果真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那么应该和竹林名士一样,不计较外在的形式,只注重本心。现在这般处置,可以说既不合名教,也谈不上自然,只是在两者之间取了一个模糊的折衷点。 有人对这种模糊讥讽抵制,也有人在这种模糊中如鱼得水。 而王悦相信,后者不仅比前者更能适应这个时代,而且能孕育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结出瑰丽灿烂的果实。这便是他先于王导,先于王允之,甚至先于王琅自己倾注心力启发她,帮助她的原因。 纵使他身在尘网,心陷淤泥,若能得见倾世之花盛开,光华遍照山河,活着,也将不再那么痛苦。 作者有话说: [1]事见晋书成帝纪与食货志,书局校对版认为被免官的尚书是吏部尚书谢裒(谢安父),原文讹误作谢褒/褚裒。然而与诸葛恢、顾和等传记中的记载矛盾,司马光做资治通鉴亦不录此节,综合比对取《晋令辑存》版本,即“尚書諸曹以下,免官”。 前文写谢裒咸康年间已官至吏部尚书,然而仔细研究时人履历,谢裒彼时资历、声望都不足以升迁吏部尚书。详细考证过程比较繁琐这里就不放了,简要记录下结论(不一定对): 东晋事归内台,主政必录尚书事,可以认为录尚书事=宰相。台内尚书令>尚书仆射>吏部尚书>其他尚书。九卿中仅太常、廷尉有存在感,仍归尚书管。 永嘉流人名称谢裒历侍中、吏部尚书、吴国内史,怀疑是将谢安的履历讹误给谢裒,晋书则只言其官至太常卿,甚至略去吏部尚书事。《世说新语》有谢尚吊唁事,记其墓为尚书墓,应该是按当时习惯,取人生前最高官职。 [2]魏晋多战乱,丧葬礼仪因时、因人而异,不少人专门留遗嘱说明自己葬礼的削减程度。此处基于大唐开元礼中的葬仪挑选了《晋书·王祥传》等材料中有提及的流程。 第87章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二) (叁) 死生亦大矣。 这是王羲之五十岁在兰亭与谢安等友人举行集会时的感慨。 王琅按礼节吊唁完从叔, 又到后院陪从姊丹虎说了会话,情绪总体还算稳定,然而看到在门外等她的王悦, 想起他原本的寿限应该就在这两年,胸口不由有些发闷。 她的长兄晏之新婚不久便在苏峻之乱中过世, 次兄允之、丞相家的王悦、王恬, 在原本的历史中都不可能活过四十岁——那不符合当轴权力传递的规律。 旧时王谢 第52节 王羲之得以在兰亭集后又八年方离世, 那是因为他彻底远离王庾之争, 躲到会稽培养子女潜心书法, 这才有了永和九年的那场盛会。 死亡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不感到悲痛? 譬如王悦,他活得很累, 王琅也能看出他温和面目下隐藏的苦痛,但要说将死亡视为解脱,自己主动放弃, 那又为时过早。 “长豫兄长。” “嗯?” “左仆射临终前可有遗言?”[1] 这话本该在殡所问王彬的长子王彭之, 不过王琅和他接触不多, 也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忌讳,便还是问王悦。 “从叔上月末染了风寒, 咽喉肿涩, 甚难言语,后事此前已交代过, 不起坟, 不立碑, 与原配合葬, 皆依其言。” 白幡在风中飘动, 身后细碎的泣声也混在风里。 王悦脸上带着淡淡的戚容, 风一吹,又仿佛是环境带来的错觉,仍如往日温和宁静。 王琅侧目凝睇他神色,过一会儿收回目光,言如敲金击玉:“曾祖享年七十有三,太保八十五,安丰七十二,先父与左仆射却都未迈入耳顺,个中差异,思来令人遗恨。” 王悦苦笑:“曾祖与太保善自颐养,安丰……”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安丰清明晓悟,任情无伤,自是第一等风流开悟,旁人哪得学。” 渡江诸王都是王览一支的后代,太保是王览的哥哥王祥,安丰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祥、王览兄弟在魏晋禅代之际享高龄寿终,王戎身处八王之乱漩涡中心,七十一岁遭遇乱兵,亲接锋刃尤谈笑自若,与亲人宾客欢娱永日,比前两者更为出众。 大体而言,王家对养生有一套自己的观点。孝友、宽恕、戒酒、远色、禁赌都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可惜时局日坏,朝不保夕,使人逐渐倾向于放浪形骸,顾不得那许多。 王导自己能够遵守祖训,却从不约束其他族人效仿,便是他深通人性,知道太沉重的痛苦足以将人压垮,强行约束反而会导致情况更坏,不得不饮鸩止渴。 在他这一代,兵乱、政变、离散、疾疫,年过十六却在三四十岁英年折损的人数几乎过半,寿命超过六十的更是仅有王导一人。 再往下是王庾政斗白热化的年代,史书里只言片语隐晦不详,王琅全无印象,想必双方交锋多在暗处,她这两位兄长首当其冲。[2] 以前忽略不想,是因为王悦与王允之都是绝顶聪明人,行事周密谨慎,有没有她提醒都已周全到极致。倘若真有阴谋,反倒是她自己身边龙蛇混杂,更容易出事。况且三人各有驻所,事又遥远不可测,多思无益。 如今危险迫近,局势渐明,她心里有了成算,也有意借这次机会于内部取得共识,顺着王悦的话回道:“安丰天姿超然,学他保身却没有他的本事,就像盲人行走在悬崖边,本也不值得效法。” 王氏聚族居住,屋宇相连,几人说话间已走到王彬家门口,往右是丞相府,往左是王琅家。 她停了停,没有继续,而是截断话题道:“我阿兄莫约明晚到建康,长豫兄长后日可有余暇?我来招待兄长。” 王悦低头微笑:“我自无不可,倒要山山应允我时间。家母年事已高,不宜操劳伤心,早盼着山山携佳婿上门,眼下若无它事,不如便陪家母说些闲话。” 王琅略感讶异,转头看了眼谢安,抿抿嘴唇:“只恐打扰从伯母休息。” 王悦摇摇头,举步回丞相府:“小叙一阵并无妨碍,家母必然高兴。” 乌衣巷原为孙吴禁军军营,自南桁一路延伸至青溪渡口,丞相府占地最广,王悦沿荷塘行廊绕开前堂掾属办公处,边走边道:“方才山山说渊猷明晚方至,我却以为他至多明日午间便能入城。” 王琅微微一怔:“为何?” 王悦不答,看向谢安:“安石以为如何?” 谢安在看荷塘里的枯枝,慢半拍才对上王悦视线,神色轻松:“琳琅顾念兄长,故言晚至,二兄亦念其妹,自不肯浪费一宿于建康。” 王琅与王彬家交往很少,他更谈不上伤感。只是旁人装也会装出悲伤沉痛,他却完全不装,进丞相府也毫不紧张,思维轻盈敏捷,尤胜往常。 王琅对人不如对事敏感,经王悦提点才意识到他的异于常人,不过他的逻辑无法说服她:“路途遥远,舟车不可控,哪能皆如人意,我不过说个约数。” 被反驳的谢安笑了笑,态度随和:“那便赌二兄明日何时入城,我押世子。” 王琅睨他一眼:“我逢赌必赢,但我自然希望阿兄越早到越好,不能与卿赌。” (肆) 北行入建康,经南篱门,过长干里,见淮水清清,槐柳依依。沿岸飞甍舛互,馆宇崇丽,自孙吴始便为高门鼎贵所乐居,几经战火蔓延毁伤,很快又恢复繁华。 此刻眼前的内城门无疑是新近修葺,遒劲的“朱雀门”三字丹红鲜艳,不见风霜痕迹。一座泊船连接成的壮阔浮桥横亘水面,架通南北,将城池按中轴线分成两半。 以王允之的眼力识见,不难看出浮桥采用杜预法连接,船组可升可降,开合灵活,同时兼顾平稳,迎着春风吹升的汛流也不动如山。 桥上车马熙熙,行人攘攘,汇聚成另一种洪流,与桥下的水流隔空交错。 南津桁以前有这么多人吗? 王允之在巷口出了会神,便被熟悉的声音唤回注意。 “阿兄!” 他转过头,看到一年未见的幺妹向自己招手。 身体的反应比头脑的反应更快,他下意识牵起唇角,由身到心都是一松。待看清幺妹周遭,他倏又变了脸色,敦促道:“上来说话。” 二千石的高官,多少人瞩目。她却越来越胆大妄为,不带侍从车马就敢出门。 王允之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鼓动的声响,抬手一抹将两侧望窗关上,隔绝耳目。 细竹丝与毡布编织的门帘快速卷起,轻盈落下,未及出口的训斥被妹妹不假思索的安排堵了回去。 “坐我这边。” 他眼看着妹妹重新揭起车帘,伸手让车外人握住,随后微一施力,将人引到她身边坐下。 车内的光线原本随门帘垂落而黯淡,又因一对璧人的加入而生出光辉。 王允之转了转小案上的杯子,不言语。 “阿兄。” 车厢本为一人坐卧设计,如今塞入三人,并排而坐的新婚夫妇膝盖挨着膝盖,被迫拘束,谢安脸上却没有任何局促,如常微笑着向他问候。 王琅更习惯了轻车简从,举止毫不受限,倾身牵牵他衣袖:“我听长豫说陛下准了七日丧假,算算时日阿兄也该到了。近来昼暖夜寒,城西划了专门的疫区,家中侥幸尚无人感染,我让人烧了兰汤炭火,阿兄先去洗乏,再用些吃食。” 她语速快,说完又顺手在兄长肩颈按捏两下,蹙起秀眉:“枯水期行船不易,阿兄这几日都没睡好罢?” 王允之拍落她的手:“小王府君轻率至此,我如何能睡得好。” 他仍对妹妹出行不带侍从耿耿于怀,又瞥向谢安:“安石也陪着她胡闹。” 谢安扫了眼妻子的手背,白皙胜玉的肌肤上连一丝红痕都无,他心里明亮如镜,表面上并不戳穿,点点头附和道:“琳琅合该听听阿兄教诲。” 言下之意是我很赞同你的意见,但你妹妹不听我的,我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听你的。 王琅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粗衣素服,本不打眼,随从多了反而不便。”简略解释完便紧接道:“我与安石早到一日,已去从叔家吊唁过,那边宾客多,天也晚了,阿兄不妨明日再去。” 作者有话说: [1]按王彬子女墓志,王彬卒官尚书左仆射,并非《晋书》记载的尚书右仆射。考虑到墓志撰写时间与王彬去世仅隔几年,不应当有谬误,故而认为墓志说法更可靠,上章写右仆射是写错了。 至于左右仆射的区别,参考这段记载:晋江左后有时置,有时不置,有时只置一仆射,称尚书仆射,有时两置,称左右仆射。若尚书令缺,则左仆射主令事。 [2]晋成帝(22),晋康帝(23),晋穆帝(19),晋哀帝(25)。四帝相继二十上下驾崩,仅哀帝死因明确记载为丹药服食过量中毒,其余未知。 王导诸子,王悦生年未知,先于父母早逝。次子王恬(35),三子王洽(36),四子生卒不详,记早逝,按官职推断应不满三十。仅五子王劭、六子王荟寿数超过四十。 庾亮(52),北伐遇挫忧闷去世。庾冰(49),病笃一年后病逝。庾怿(49),毒杀王允之事败后自杀。庾翼(41),“疽发背”。庾氏兄弟共五人,除一人生卒不详,其余四人卒年分别为庾亮340,庾怿342,庾冰344,庾翼345。五年内相继身亡,当时政治斗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王允之(40),死因未知。 谢尚(50),病笃一年后病逝。 殷浩(54),兵败两年后病逝。 谢万(42),兵败两年后病逝。 到王导五世孙王俭,年仅三十八,上书便自称“盛年已老,孙孺巾冠”,与其说是谦辞,倒不如说高门士族寿命不长已成为王谢子弟的共识。而王俭本人也确实三十八岁就得疾病突然身亡。 消息传到宫中,齐武帝说他“年德富盛,志用方隆”,这种寿命观才是大众的寿命观,即民间正常男子寿命应该有六十,四十正值壮年,王谢以四十为寿终的观念是六朝特异产物。 第88章 终 王允之对妹妹次日登门的提议兴趣缺缺, 他垂下眼帘摩挲杯壁,待车快赶入角门方开口:“几时落葬?” 王琅觑他神色不佳,不再做任何建议, 简省回道:“按支公占卜,应在清明前十日。” “那便赶不上落葬, 等逸少到了再去吊唁罢, 总不过这几日, 集中些更省心, 也不必越过伊家子侄。” 车驾减缓速度, 在院子里停稳,他一口饮尽杯中残茶,看向王琅:“赙金可给了?” 王琅道:“按旧例给了一份。” 旧例指王舒去世时王彬给的助丧礼金, 几个成家出仕的儿子都还算在他名下,由他一人代表一支整体给出。 王允之、王琅兄妹情况不同。 两人年纪轻轻,都是两千石的高官, 各自府衙前厅养着一批佐吏幕僚办公, 即使王舒还健在, 也不得不分家单过,否则容纳不下那么多人。 之所以至今没有明确分家, 不过是兄妹二人常年外放, 关系又好,偶尔回建康仍同住在父亲旧宅, 遗产收入大半给早逝长兄晏之的孩子存着, 剩余用作公中支出, 各自名下的产业与俸禄已经单独结算。于是王琅昨日登门吊唁时单独给了一份, 算作她与谢安的礼金。 王允之对妹妹的处理没有异议。在他印象里, 这些事本就归妹妹管, 妹妹的处理也一直妥当周到,颔首肯定道:“那我再出一份。” 耳房里按王琅临走前的吩咐烧着兰汤,燃着香炉,维持随时可用。 一大一小两个石池温度不同,让肌体能够循序渐进适应蒸浴,避免骤冷骤热。待王允之进了院子,又泡入一盘新鲜橘柚,既利用水温将橘柚烫至适合入口,同时为水中增加清甜果香。 王允之渐渐放松,手下无意识将木盘里的澡豆捏来捏去,等回过神看到盘子里的小马,不由有些愕然。好在房内没有他人,他将小马握进掌心捏回小丸,浸入水中磨搓干净,顺手拽了条浴巾擦拭,当做无事发生。 耳房边是主屋卧房,原先由王舒夫妇居住,两人过世后闲置了一段时间,因王允之没有另外择地开府而挪给他住。原有的家具衣物大多已随主人入土陪葬,便从王允之屋里挪了补上,对他而言均是熟悉的旧物。 他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袷袍,一边随意打量房间里的陈设。 父母的痕迹,幼年的痕迹,以及妹妹在共同生活里施加的强烈个人色彩—— 像是床榻边的面盆架,刚才耳房里的巾架,王允之从未在别家见过,也不觉得有必要。在他想来,只有铜炉之类重物或易皱的衣裳才需要设架,面盆也好,布巾也好,自有仆从准备妥帖,根据主人的习惯传唤随时奉上。 贱口便宜好用。 奴婢、马牛、田宅的价格逐级递增,奴婢最低,不要工钱请求收留的劳力年年不绝。 对富家而言,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消失的僮仆显然比放置在屋子里的巾架盆架优雅得多,一个眼神、一声吩咐便能使用如意。 对比之下,那些器物就显得格外粗笨愚蠢,浪费空间。 至于僮仆们端着水盆手巾累不累,他们是不在乎的。 王允之接受这些古怪家具出现在自己房间,起先是当成妹妹送的摆件装饰,用来放置器物。后来心事沉重,杯弓蛇影,逐渐发觉这些死物的妙处,原样又找人打了一批带到江州府邸。 妹妹爱用工具,更爱用人,脑子里五花八门的奇思妙想都要靠人来实现,因此家里的器物越添越多,奴婢僮仆反而越来越忙,顺着她的指挥团团起舞。 王允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她摇着手臂,拉着衣袖求这求那,他替她瞒着父母长兄,有求必应。 旧时王谢 第53节 后来领兵出仕,他的支持至关重要,世人都以为她依赖他,犹如花朵依赖枝干,飞燕寄身屋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被依赖的究竟是谁。 王彬一走,琅邪王氏在丞相王导以下权位最高者竟成了他。他做了整晚噩梦,醒来头痛欲裂,想起安期在大将军病逝后的丑态与被开棺斩首的白蜡尸体,胸中一阵绞痛恶心,伏到案边干呕,又因为前夜没有食欲不曾进食,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躲开妻子幼子,关在书房里歇息了半日,精神勉强恢复,他叫来信使询问细节,定下去建康的行程。 # “南桁人流如织,规模尤胜以往,可以联系中人留意附近园宅,有合适的先买下,省得日后越来越贵还有市无价。” 窗外绿竹猗猗,寒梅横斜,屋内一双璧人,神采秀彻。 王允之看着看着心情变好,说起家常话题。不料妹妹听到以后瞥了谢安一眼,神色变得古怪。 王允之挑眉:“安石也中意此巷?” 谢安本来在分心观赏花前美人,先被美人抓获目光,后被妻兄察觉诘问,神色里少有的带着迷茫:“王丞相的眼光……自然极好?” 王琅低头轻咳一声,悄悄覆上他的手,半解释半介绍道:“丞相与左仆射重新做了内城规划,南桁扩建一倍,随朱雀门改名朱雀桁。” 说到朱雀桁,她神色愈发古怪,停顿一下方继续道:“倘若不出大的变数,建康城吸纳的人口必将越来越多,园宅亦随之涨价。” “便拿乌衣巷来说,渡江之初这里还是孙吴军营旧址,陆、顾等三吴鼎族居住在更南的长干里一带。丞相不能激化南北矛盾,又有众多人要安置,这才迁走军营,修建街衢,与前骠骑将军纪瞻并宅于此。历经数十年经营,此处地价已居于南冈之首,且如阿兄所言,隐隐可见有市无价趋势。” 王导三次主持城池修建,规划巧妙合理,赢得一片赞誉,顺带着也将乌衣巷周围修建得越发适宜居住:巷头巷尾的浮桥,商品丰富的集市,北上一条直道可达的三台五省。 对巨族富户算不上最佳选择,对中朝高官却是面面俱到的首选宝地。 原本历史中,谢氏在建康买宅的轨迹基本也就是建康的地价阶梯——最早无力在建康安家,定居南方会稽经营田产积累资金;至谢尚在秦淮西北岸的唐县东南置办园宅;再至谢万买在临近乌衣巷的长乐桥东;最终于谢安时期达到巅峰,搬至王导相府旧宅所在的乌衣巷,自此与王氏并称王谢,成为显赫世家的代名词,将两姓永久刻在一起。 “南方地利与北方不同,一旦朝中税入恢复,从三吴、会稽、江州、荆蜀走水路输粮轻松可养活百万人口,对周边士庶流人的吸引力必将日益增强,形成两汉长安洛阳亦不可及的超大规模城市。届时南冈人口饱和,市庶混杂,王公新贵无处安置,不得不向四野扩城。” “东郊青溪一带地势高广,空气干爽,风光清幽秀丽。此次修建康宫,于东南新开二门,则东郊去台省不再需绕路至朱雀桁。投些人力整理荒草,驱逐野兽,修筑园宅别墅,景致远胜过淮水沿岸,几十年后或将超越南冈,成为王公贵人云集之所。” 事物发展有其客观规律,越高明的智者越会发现规律,顺应规律。 淝水之战前,谢安与侄子谢玄下棋打赌所在的别墅,就位于东郊青溪。此后百十年间,宋、齐、梁、陈次第接替,青溪遍布皇家园墅。王家显贵的分支也搬离乌衣巷,迁入北岸禁中里。 乌衣巷的繁华鼎盛,其实仅仅维持了东晋一朝,并未随王谢绵延六朝。 在座两人听她历数过去未来几十年地价变迁,言语之间仿佛亲眼所见,听得都有些入神。 又见她抿住嘴唇,瞥了眼房梁,露出与提到朱雀桁同样古怪的神色,转变语气道:“其实我不准备在乌衣巷置宅。” 王允之微怔:“为何?” “若是日后迁回洛阳,此间繁华的转移就在顷刻之间,何必置宅?若是仍旧留在建康,此间繁华的转移亦在顷刻之间,何能置宅?” 迎着兄长悚然的目光,她没有停顿,缓缓解释:“昔年陶公方逝,三子相争,夏先杀斌,随即暴卒。长豫问我内情,我知其必被谋害,却不能为庾亮下手。” 王允之出声打断:“不能何解?” “不能,便是不能。” 王琅神情平静,声音如敲金击玉:“从来只有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暗杀乱臣贼子便也罢了,暗杀政敌的先例一旦乱开,人人都别想做事。” 谢安看看王允之,再看看她,轻轻摇头:“孰为可杀?孰为不可?智如张子房,不免有博浪沙之试。奇如荀公达,也曾与人共谋刺董。” 一番话说服王允之,使他又想起上午的后怕,肃起眉眼追加告诫:“安石说得不错。孙伯符前车之鉴未远,山山不可不惧。” 王琅沉默一瞬,突然意识到这是队友送来的东风,顺着话正色道:“我惧,阿兄惧,他庾家焉能不惧?杀人者人恒杀之。我要的,就是人人恐惧,人人自危,人人不堪忍受的那个转折点。” 作者有话说: 盛衰兴亡这个命题,不同处境的人感受不一样。 富贵宰相晏几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种淡淡的迷惘。 革新派刘禹锡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种置身事外的观察。 唐后主李煜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失去所有的沉痛。 最苦永远是底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盛衰兴亡都被剥削压榨。 最惨烈是乱世人:“春燕归,巢于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