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难撩》 将军难撩 第1节 ?  将军难撩 作者:流光樱桃 简介: 【妩媚(被迫)撩人落魄贵女x冷漠腹黑大将军】 一道圣旨,户部尚书之女沈鸢被迫赐婚给传闻暴戾冷傲的镇北大将军卫驰。然成婚前夕,北疆大乱,卫驰率兵远征,一走便是两年。 两年后卫驰凯旋,手握重兵,神姿威峻,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户部尚书却因军饷贪腐一案被牵连入狱。 沈鸢从高门贵女一夕跌入深渊,成为笑柄,父亲入狱,沈府被抄,当年未完成的婚事也已无人再提。 沈鸢为替父亲洗刷冤屈,把心一横,打着未婚妻的名号住进将军府,开始对这位夫君曲意讨好…… 轻纱幔帐前,沈鸢颤抖着指尖抚过男人的窄腰。 男人容颜淡漠,目光扫过腰间细白:“若觉委屈,随时可走。” 轻薄纱衣下,女子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沈鸢强忍住指尖颤抖:“阿鸢,本就是将军的人。” ** 卫驰初见沈鸢时,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清眸流盼,淡雅脱俗,如天边新月皎洁明亮,不可企及。 再见时,她主动送上门来,柳腰纤细,雪肤花貌,明珠落入尘埃,卫驰自认为不是什么君子。 他自以为筹谋万全,直到他帮沈家冤屈昭雪的那一晚,沈鸢吃干抹净不告而别之时,他方知,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人沦陷。 他连夜策马追出城门,直将马车拦下,咬牙切齿,将她逼至马车角落:“你本就我卫驰的妻,还想去哪?” 文案存于2022.06.14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鸢 ┃ 配角:完结文《替嫁后王爷对我真香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先婚后爱 立意:在逆境中也要努力追寻幸福 ? 第1章 ◎今晚就去将军府◎ 时值深秋,北风萧瑟。 寒凉的秋雨连下了整夜,清早开窗,大有种一夜入冬的错觉。雨势不大,晚秋的风凉中带寒,斜风卷着细雨直往人衣襟里扑,把人的心窝子都吹凉了。 沈鸢一手抱着几捆画卷,另一手提着裙摆,顾不得打伞也顾不得秋雨寒凉,只一心护着怀中之物,生怕被雨打湿,快步入了画斋。 “这是我近几日临摹的几幅画卷,请店家过目。”隔着帷帽,一道清润柔婉的女声传出,宛如照在寒凉秋日里的一道光,让人倍感舒适。 清早的画斋客人不多,只店家一人立在柜前,这声音店家熟悉,便是连头都未抬一下,只伸手接过画卷,缓缓展开。 “好,好,果真上品。”店家眼前一亮,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好,便转身入库房去取银子了。 银子是店家一早备好的,近来他可没少和这位沈家嫡女打交道。 沈家嫡女画技了得,一手水墨丹青尤其出彩,在上京城也算小有名气,她的画,在画市上可是能卖出好价钱的。从前她自持清高倨傲,从不屑做卖画之事,更别说临摹了,如今家道中落,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昔日如天边新月般高高在上的贵女,一夕之间,跌入深渊,竟要靠卖画为生,不免令人唏嘘。 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北疆传回喜讯,镇北大将军卫驰领兵击退北狄敌军,大获全胜,北狄军北退三十里地,不敢再犯。动荡多年的北疆,重归太平,打了两年的北疆之战终是告一段落。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却不想,随喜讯一道传回京城的,还有一封弹劾户部的折子,折中直言,镇北军军饷不足,先前朝廷下拨的最后一批军饷,六十万两白银中只有一半到了北疆。镇北军八万人马,在边疆浴血奋战之时,险些因粮草军费不足而兵败,原本一年半可破的战事生生拖了两年之久,以至镇北军中损伤严重。 此信犹如一计重-弹在朝中炸开,宣文帝震怒,立即下令彻查此事,最终查明大半的军饷进了负责此事的户部侍郎崔默的口袋,而崔默本人,早在半个月前便称病不出,如今已是逃得不见踪影。 细查之下,更是牵扯出户部多人,宣文帝怒极,一举掀翻了半个户部。 军饷之事,一直由崔默经手,身为户部尚书的沈明志,近来则一直忙于江南水灾拨款之事,但出了这样的大事,户部尚书自然也难逃其责。 宣文帝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态度,当夜便下令查抄了沈家,沈明志及其十岁幼子沈致皆被押入大理寺狱。 沙场将士和民心皆需要安抚,虽说给沈明志定罪的圣旨未下,但宣文帝这般毫不犹豫地抄了沈家,人人都看得明白,昔日风光鼎盛的沈家,到底是完了。 沈家人丁单薄,沈母早逝,沈明志未再续弦,府中只有一子一女。其子沈致,方才十岁,患有哮症,身子一直不大好,如今关押在大理寺狱,那般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恐怕有的受。其女沈鸢才貌双全,生得楚楚动人,便是眼前这一位了。 谁能想到昔日清雅脱俗,如天边新月一般皎洁明亮的贵女,一夕之间会忽然跌入尘埃,竟要靠卖画为生。 库房大门阖上,店家将钱袋交到沈鸢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子拿在手中,沈鸢点头,柔柔道了声谢。 生在沈家,沈鸢自小便对银钱、账簿等物格外熟稔,手中的这带银钱,她已掂量便知,店家给多了,若是放在从前,沈鸢定然是不要这些施舍的,可如今沈家遭难,那些傲气、脸面在现实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外头的秋雨仍未停歇,好似比方才下得更大了些,沈鸢将银钱收好,走至门边,恰巧与几位前来买画的贵女擦身而过。 “听说镇北大将军卫驰,明日便要回京了,我早定了安雀大街上最好的茶楼位置,好一睹其风采。” “我说你羞是不羞,卫将军早有婚配。” “你说的是两年前卫家和沈家的那桩婚事吗?如今沈家都那样了,先前的那婚事,哪还作数?”话音刚落,接着便是几声嘲讽般的低笑。 沈鸢紧了紧帷帽上的系带,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与几人擦身而过,随即顶着冷雨,转身快步入了街尾的小巷。 天边响了道闷雷,厚重的乌云压盖过来,雨势渐大,北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翻飞旋转。 幸而沈鸢步子快,赶在大雨倾盆前入了小院。房门阖上,将萧瑟的秋风抵挡在外,只余拍打在窗棂上的淅沥雨声。 “姑娘下回出去,可别再忘了打伞,如今这天气冻得很,姑娘仔细着身子,别着凉了。”说话的是在沈家照料多年的安嬷嬷,自沈府被抄之后,其余丫鬟仆从皆被打发了,如今跟在沈鸢身边的,便只有安嬷嬷和丫鬟银杏了。 沈鸢温和一笑:“知道了,嬷嬷。” 安嬷嬷转身去拿热水,而后在沈鸢看不见的地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小主子一早独自外出,既没打伞也没叫人跟着,是又去了书斋卖画,如今沈家没落,沈鸢身为女子,虽未被抓入狱,但孤零零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又怎会有好日子过? 安嬷嬷自小照顾沈鸢长大,说句僭越的话,她心里将沈鸢当半个女儿一般疼着,如今见沈鸢如此,说不出的心痛怜惜。 眼下沈府被抄,其实以沈鸢的才情能力,若想过个平凡日子,也不是难事,她老婆子亦会不辞辛劳地帮衬照顾。但这事坏就坏在,沈大人虽被押入狱,但判处的罪名尚未定下,安嬷嬷一介妇人,只知道此事可大可小,这怕就怕在,给沈大人定一个贪污军饷的罪名,若是如此,依大周律例,贪污军饷,数目重大的,除了抄家之外,男子斩首,女眷则会被充入教坊司…… 这些个流言蜚语,安嬷嬷都是听先前前来闹事的人所言说的。自沈府被抄,他们搬至此处之后,便日日有人上门寻衅,小主子那样的姿容样貌,上京城中,不知有多少虎豹豺狼跃跃欲试。后来,多亏安嬷嬷搬出镇北大将军未婚妻的名号出来派人来,外头日日寻衅滋事之人,才不得不收敛了些。 小主子既有美貌又有才情原是好事,但如今沈家落败,这些便都成了累赘,徒惹歹人惦记。 京中的虎豹豺狼尚不敢妄动,这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沈家罪名未定,尚不宜动手。其二,则是因为沈鸢有婚约在身,而那婚配之人,正是即将凯旋而归的镇北大将军卫驰。 思及镇北大将军未婚妻这个身份,安嬷嬷无奈,又是长叹了口气。 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沈家何其不愿,那位卫将军也是知晓的。当年卫家落魄,可谓高攀了沈家,如今时移世易,两方的家世地位又彻底调换了位置,且上书弹劾的折子便是出自镇北军中。 准女婿一封折子将老丈人弄进了大理寺狱,还真是世事变化,盛衰无常,便是连话本子都不敢这么来写。 朝堂之事,安嬷嬷不知,但她清楚,两年前两家那桩未完的婚事,定然是没有可能了。 话虽如此,但京中觊觎沈鸢美色的豺狼虎豹还是对其敬畏三分,不敢妄动,左右处置沈家的旨意也快下了,如此便也只能等上一等,等到沈家彻底定罪的那一日,再下手不迟。 然而这所谓的收敛,也只是一时的,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安嬷嬷心里清楚得很,可眼下也是没有办法,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吧。 思绪间,安嬷嬷已将热水打好,端至厅中:“姑娘先擦把脸吧,一会儿再换身干爽的衣衫,别冻着了。” 沈鸢接过热乎乎的帕子:“多谢嬷嬷。” “姑娘同老奴还谈什么谢,”安嬷嬷接过沈鸢递回的帕子,浸入热水中,压抑在心头许久的话,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老奴僭越,想同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卖画不是长久之计,姑娘合该为自己的前程和安危考虑啊!” “先前,三皇子已派人来过,不知姑娘……” “嬷嬷,”沈鸢出言打断,“还没到那份上。” 提起三皇子,那可又是一桩陈年旧事了。两年前,若没有圣上突如其来的那道赐婚圣旨,姑娘如今大概已经嫁入三皇子府中了。三皇子虽是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好歹是皇子的身份,若想护着姑娘那也是绰绰有余。但无奈,小主子宁可搬出镇北大将军未婚妻的名号护着自己,也不愿跟三皇子派来的人躲到城外暂避风头。 安嬷嬷知道小主子是个有主意的,可即便如此,她老婆子还是止不住的操心:“姑娘,真到那份上,可就……唉!” 沈鸢低头,自嘲一笑。 若只是她一人,寻三皇子庇护也好,逃离京城也罢,她便都认了。但眼下,父亲和弟弟尚在狱中,给沈家定罪的旨意也未下,叫她就此认命,又怎么会服? 屋外雨势渐大,雨声簌簌扑在窗棂之上,勾起沈鸢的思绪。 那日禁卫上门搜查之时,在父亲的书房中搜到半本残缺不全的账簿,其中记录了部分银两的往来,以及官员名姓,账簿虽不完整,却足以令宣文帝震怒。细查之下,更是牵扯出户部多人,宣文帝怒极,下旨彻查此事。 沈鸢心里清楚,单凭半本残缺不全的账簿,不足以定户部尚书之罪责。只是眼下崔默逃了,账簿又确实是从沈府书房搜出的,北疆战事刚平,民心军心皆需要安抚,宣文帝并非昏庸无用,也并非胡作非为,这么做的目的,无疑是为了摆明自己的态度。 大周重文轻武,已多年未出过骁勇善战的武将了。两年前,北狄来犯,北地风雨飘摇,百姓水深火热,京中又挑不出能领兵统帅的将领,若非当时卫驰自请领兵北上,如今的北疆,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军饷一事,并非由父亲直接经手,且那半本账簿疑点重重,账簿上的字迹明显不是父亲所书,但账簿上的官员名称、银两数目皆无差错,还有一早出逃的户部侍郎崔默…… 沈府被抄,却全然寻不见那三十万两白银的下落,大周本就国库空虚,又逢战事突起,宣文帝也急着找到银两,充沛国库,也是因为如此,父亲虽被关押在大理寺狱,但定罪的旨意却迟迟未下。 此案扑朔迷离且和镇北军有关,而今镇北军即将凯旋,案件必会加紧审理,不论外界传言如何,只要给沈家定罪的旨意一日未下,此案,便能有转圜的余地。 屋中阒寂无声,盆中热水氤氲起蒙蒙水气,屋外雨势渐大,雨点簌簌扑在窗棂上,衬得沈鸢的说话声音却异常坚定沉着:“嬷嬷简单收拾一下,今夜,我们便搬去将军府。” “今夜?将军府?”安嬷嬷布满皱纹的双眼瞪大,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今日我外出时,听闻明日便是镇北大将军凯旋之日。” 窗外起了风,伴着渐大的秋雨,愈显寒凉,安嬷嬷先是愣了一下,半晌之后才缓缓回过神来,安嬷嬷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其实,她早该想到,姑娘会有此打算。 半个多月前,前来小院寻衅滋事之人众多,污言秽语、威逼利诱,皆是觊觎小主子的美色。当时为了将闹事之人打发干净,沈鸢便向安嬷嬷出了这个主意,搬出镇北大将军未婚妻的名号,将人赶走。安嬷嬷依言照做,果真见效。 可那不过只是权宜之计,以沈家如今的境况,姑娘在上门去寻那位卫将军,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正妻的身份自是不要想了,沈府被抄,同那位卫将军多少有些关系,他对姑娘会是个什么态度,还真叫人摸不透。 妾氏?外室?又或者是,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安嬷嬷真有些不敢往下想。镇北将军主帅固然威风,但却是个靠不住的,在她老婆子看来,三皇子才是能给姑娘依靠的。可她也清楚,姑娘虽生得一副弱质芊芊的娇柔样貌,实则心里是个有主意的,自小她打定主意的事情,怕是难以轻易改变,再劝也是无用。 “姑娘……可想好了?”半晌之后,安嬷嬷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大有种视死如归的味道。 沈鸢点头,眼神明亮且坚定:“想好了,今晚就去将军府。”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撒花花~ 本文存稿充足,可放心入坑,么么哒! 将军难撩 第2节 第2章 ◎重新浮上心头◎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 天空飘着迷蒙细雨,一辆马车自如意巷缓缓而出。 上京城没有宵禁,但逢雨天,又因秋夜渐凉,故而此时长街上过往行人并不算多。街灯亮起,昏黄的灯火似给秋夜添了一丝温暖,马车穿过长街,一路往北驶去。 沈鸢坐在车内,眼睑轻闭,鬓上步摇随着车身一道轻轻摇晃。因不知前路如何,此番她只带了安嬷嬷一人随行,丫鬟银杏则被她留在如意巷的小宅内等候消息。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沈鸢缓缓睁眼,撩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天边金黄的暮色已然彻底褪去,黑夜沉压下来,不同于方才主街上的灯影绰绰,此处幽暗少人,显得尤为寂静清冷。 沈鸢轻蹙了蹙眉,她记得清楚,将军府在城东,而先前他们临时租住的宅院却在城南。纵使她的方向感不好,也知道两个宅院一个在南一个在东,不论距离远近,至少需要拐个弯道才是。然而眼下,马车却是一路直行,从未调转过方向。 “嬷嬷,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沈鸢撩起车帘的手未放下,目光仍落在车外。瑟瑟秋风将她莹白面颊吹得微红,说话时细密羽睫轻轻颤动,窗外光影忽明忽暗,映照在她莹白的脸上,显得尤为动人。 “没,没什么不对的,这就是去往将军府的路。”安嬷嬷攥了下袖角,温声回道。 沈鸢收回目光,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安嬷嬷,她方才不过问了句有无不对劲的地方,可安嬷嬷开口答得却是“这就是去往将军府的路”。这番答非所问的回答,令沈鸢很快明白过来问题出在哪里。 “车夫,劳烦行得慢些,我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沈鸢清了清嗓子,对车外高声说道。此刻若贸然叫人停车,怕会惹人猜忌,安嬷嬷固然可疑,但她的忠心沈鸢也一直看在眼里,沈家出事后,安嬷嬷不离不弃,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她,她若想害她,有的是机会,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动手,怕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雨天路滑,加之沈鸢方才的吩咐,车速逐渐慢了下来。 沈鸢不安的心亦随着车速逐渐放缓,沈家如今落魄,旁人若想害她,犯不着用这般拐弯抹角的方法,眼下先问清事情始末缘由才是。 “嬷嬷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沈鸢眉头轻蹙,看向安嬷嬷,脸色沉了下来。 “没,没有。”安嬷嬷一下慌了神,夜色遮掩住她眼底的慌乱,却遮不住她微微颤抖的嗓音。 “当真没有?”沈鸢又问了一遍,说话的嗓音本是温婉甜润,然此刻却透着一股冷冽。 然而得到的却只有沉默。 “嬷嬷在沈府侍奉多年,我一直敬你信你,”沈鸢知道安嬷嬷定有事情瞒着她,但却不是想害她。此刻嬷嬷默不作声,沈鸢唯有乘胜追击,以情动人,“母亲临终前嘱托您照顾好我和弟弟,嬷嬷切不可叫母亲失望啊。” 安嬷嬷的心本就摇摆不定,听到沈鸢说出“敬你信你”时便已有所动摇,待到她说出“母亲临终”几字时,已是彻底土崩瓦解。忽地“噗通”一声,安嬷嬷一下跪在了地上:“姑娘恕罪,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雨势渐大,马车继续往北直行,车夫不得不将速度放缓,车速比之方才,又慢了些。车帘扬起,有风从车窗吹入,风声簌簌萦绕耳边,看样子似乎又要下一场大雨。 沈鸢心口一紧,面上却是不显,只静待安嬷嬷将实情道出。 “今早,三皇子又派人来找过姑娘,说是在城郊备了宅子,只要姑娘愿意,便可过去住着暂避风头,三殿下定会护着姑娘周全,确保姑娘衣食无忧,安稳无虞的。” 听到“三皇子”几字,沈鸢倒也没什么意外,自沈府出事以来,三皇子确实派人来过几次,有意帮扶于她,但皆被她给拒绝了。自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颁下之时,她便清楚二人之间没有可能,皇帝不喜三皇子,不论沈家鼎盛还是落败,既是如此,两人之间还是别有过多纠缠为好。 安嬷嬷确是出于“为她好”的目的,但却不知其中弯绕。沈鸢如此想着,只长叹了口气道:“安嬷嬷可知道,去了城郊三皇子的宅子,意味着什么?” “老奴知道,所以先前老奴从未在姑娘面前提过此事。” “可今早,姑娘竟说要住到将军府去,同样是……”安嬷嬷话中带了几分哽咽,到底没忍心将“无名无分”几字说出口来,只是哽了一下,继续道,“至少三皇子对姑娘是一片真心的,而那位镇北大将军同姑娘之间,除了一纸无用的婚约,根本没将姑娘你放在心上啊。” 有些道理,心里虽然清楚,但到底要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方才能觉出真正的痛。 沈鸢低头,没有应声,只自嘲一笑。 马车继续往北直行,车外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车身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先前之事我既往不咎,嬷嬷若还认我这个主子,就即刻命车夫调转方向,”沈鸢一字一顿道,“去将军府。” “老奴也是为姑娘好啊。”安嬷嬷跪在车内,看似毕恭毕敬,但到底没按沈鸢的吩咐来办。夫人,也就是沈鸢的母亲临终前,再三吩咐她要照看好一对子女,沈致被抓入狱,眼下她拼了命地也想照顾好沈鸢,在她看来,去将军府等于羊入虎口,姑娘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选,为何非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 沈鸢长叹口气,知道自己说不动安嬷嬷,刚想开口说出“停车”二字,却是先听见一声马匹嘶鸣,接着马车骤然停下。 车外传来纷杂吵嚷声,与方才一路的安静无声形成鲜明对比,透过车窗缝隙,隐约可见外头火光通明,接着传来官兵的盘查声:“开门查车,今夜任何车马不得出城。” 驾车的车夫是三皇子府上的人,见此情况并不慌张,只拿出腰牌亮明身份,拱手道:“在下奉三皇子之命,送贵人去城外别院。” 宣文帝膝下子嗣不多,三皇子虽是皇嗣最不得宠的一位,但到底是皇子之身,想送个人出城,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守卫接过腰牌,多少有些犯难,若是他们禁军查人,自不敢查到三皇子的人头上,可眼下是刚刚归京的镇北军要捉拿北狄奸细,这车查是不查,便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这……”守卫行至在另一侧盘查的镇北军副将段奚身旁,将腰牌递上,“这是三皇子府上的马车,不知可否……” “查!”未及守卫把话说完,段奚便先一步开口打断。 上京的守卫就是这么磨磨唧唧,这要是放在北疆,早被北狄军杀上八百回了。 守卫被那声音一震,不敢反驳,但三皇子手下的人,他也不敢得罪,左右为难之下,只得踌躇立在原地。 段奚最是看不惯上京守卫这般做派,索性三并五步走到马车前,厉声道了句“镇北军捉拿北狄奸细”之后,便伸手过去,作势便要将车帘直接掀开。 却被车夫挡了回来:“查车可以,但车上是三殿下贵客,若是没查到细作踪迹,惊扰了贵人,该当如何?” “若是北狄细作跑了,你们三皇子又该当如何?”段奚闻言非但不退,反倒还上前一步。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层层涟漪。 两方皆不肯退让,僵持间,车门忽然从内推开,车内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给官爷添麻烦了,官爷仔细搜查便是。” 车上之人的退让令眼前局面得以缓解,段奚颇为得意地冲车夫扬了扬眉毛,接着对女子拱手,走上前去看了几眼,马车内装饰简单,一眼便能看到底,车内除了方才说话的姑娘之外,还有一位老妇,也无其他夹板隔层。 雨声潺潺,确认车内并无细作之后,段奚将手中腰牌扔回到车夫手上,说话语气稍缓:“大将军有令,今日所有人马不得出城,待明日天亮,一定放行。” 既是不得出城,为何不一早言明?这摆明了是欺负人,车夫不服,还想上前争辩,然此言却正中沈鸢下怀,她清了清嗓子道:“官爷所言极是,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外有守卫不让出城,内有沈姑娘自己说要打道回府,加之临行前三皇子特意嘱咐此行要低调,尽量不惹人注意,车夫无法,只得依言照做。 雨势渐大,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在城门口兜转了半圈,彻底调了个方向。 磅礴大雨让视线愈发模糊起来,城门处的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盘查还在继续,无人留意到城门外那个黯淡无光的角落里站立的高大身影。 卫驰手持长剑,头戴兜鍪,一身黑色战甲,眼锋锐利看着马车离去。 方才马车车门打开的一瞬,他清楚看见车上之人的面容,雪肌乌发,黛眉淡远,确实是她没错。 沈鸢,那个被他遗忘了近两年的名字,重新浮上心头。 第3章 ◎叫她来◎ 翌日,云销雨霁,暖阳初绽。 镇北军凯旋之期本是定在今日,但因昨夜在京郊突然发现北狄暗探踪迹,卫驰率一队人马全力追击,所以比大军早了半日归京。 彻夜未歇地追击北狄暗探,并未给卫驰带来多大影响,暗夜加上大雨,冲刷掉了北狄暗探逃跑的踪迹,卫驰虽派兵在城门驻守,依次排查,却终未抓到那名暗探。 天蒙蒙亮时,雨势渐收。今日是入宫觐见的日子,上京不比北疆,规矩礼仪繁杂,卫驰可不想落个居功自傲的名声。昨夜追击的那名暗探右肩中了一箭,虽不致死,却需要及时止血治疗,卫驰吩咐段奚严守城门,另排查上京城中的药铺,留意伤重之人,自己则先一步入了宫门,面见圣上。 宣文帝近来总被江南水灾、国库空虚等事烦扰,眼下总算听到个好消息,当然对卫驰赞赏有佳。大周重文轻武,已多年未出过骁勇善战的武将了,此番卫驰可算立下汗马功劳。 阴郁许久的心情终是得到了些许缓解,大喜之下,也为表重视,宣文帝特下圣旨,下月初择吉日在宫中办场庆功宴,以犒赏镇北军中有功将领。 …… 夕阳西下,光影将一人一马的身影拉长。 皇城之外,卫驰刚面见过圣上,未到上京时,他便已提前将北疆情况写明,传回京中,今日他又花了数个时辰,将北疆情况悉数禀明。 昼夜不歇地忙了两日,此时出了宫门,方才觉得有些疲惫,卫驰将目光落在皇城的红墙青瓦之上,夕阳的余晖为天边镀上一层金光,为肃穆清冷的皇城映照出几分温暖。 一别两年,皇城从未变过,变得唯有人心。 卫驰翻身上马,踏着夕阳往将军府方向而去。 回到将军府时,天色早已黑透,将军府内四处掌灯,将原本漆黑的庭院映照得亮堂一片。 此处是卫府旧宅,院落不大,四处稍显陈旧。管家福伯在卫府侍奉多年,知道郎君不喜铺张的性子,所以即便是凯旋的日子,福伯也只是吩咐人在院中多点了几盏灯,将庭院照映地亮堂喜庆些,而非在府中各处张灯结彩。 听到自远而近地马蹄声,管家福伯忙外出相迎:“恭迎郎君回府。” 卫驰低低应了一声,大步朝院内走去,后在院中一棵柏树前停下,这是幼时父亲和兄长出征前同他一起栽下的,如今已长得郁郁葱葱。 卫驰将手掌覆于树干之上,摩挲了几下,复又抬脚继续朝里走。 此处是卫府旧宅,宅院中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灰墙青瓦,草木扶疏,院落不过一进,多处都已陈旧残破,加之府中人丁稀少,入夜后显得尤为寂静冷清。 与卫驰如今的显赫身份,格格不入。 “离京的这两年,辛苦福伯打理宅院。” “郎君哪里的话,这本就是老奴分内之事。”福伯一面回话,一面思忖着如何同郎君开口,毓舒院中住了人的事情。 昨夜沈家嫡女突然造访,手中拿着那道赐婚圣旨,要以大将军未婚妻的身份入住卫府。福伯一下犯了难,身为将军府管家,若是寻常之事,他尚且还能做主,但沈家嫡女,那可是同郎君有婚约在身之人,虽说如今的沈府被抄,但仍有赐婚圣旨在手,福伯哪里做得了这事的主,偏生郎君尚未回京,府上又没一个能说上得话的人,这请也不是,赶也不是,叫他如何是好? 美人总是容易惹人怜惜,况且还是手持圣旨与郎君有婚约在先之人,撇开沈家如今的境况不说,沈姑娘到底只是个弱女子。秋夜又逢细雨,沈姑娘一袭白衣立于门外,寒风四起,那如烟似雾的眉眼、弱质纤纤的身骨,无一处不叫人心生怜悯。 无奈之下,福伯只得将人先安置在毓舒院中,想着待今日郎君回府后,再做定夺。 福伯正犯着难,适逢郎君驻足停留在柏树前,赶忙上前道:“老奴有一事禀报。” 卫驰并未应声,只示意他继续说下。 福伯拱手:“先前同郎君有婚约在身的沈家姑娘昨晚匆匆而至,时逢大雨,老奴见其孤苦无依,便擅自做主,将人……暂留下了。” “沈鸢?”卫驰低低道出这两个字,脑海中晃过昨一张玉软花柔的脸。 自昨夜“偶遇”之后,卫驰转头便将这个名字抛诸脑后,没想这么快又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庭中一片寂静,福伯不敢抬眼去看郎君面上的神情,只半晌未听见郎君有所回应,只以为是擅自做主惹了郎君不快,忙低头道:“请郎君恕罪。” “人呢?”卫驰忽然开口,冷冷打断。 福伯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郎君话里的意思,自也清楚话中所指之人是谁,于是想也不想地便脱口答道:“回郎君的话,在毓舒院。” 又是一阵沉默,秋日的晚风吹得院中枯树簌簌作响,亦吹得福伯一颗心忐忑不安。 郎君自小沉默寡言,如今长大了,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起来。郎君已是二十好几的年纪了,身边从未有过女子侍奉,福伯看在眼里也有几分焦急,眼见如今终于有女子入府,不论身世如何,若是能入了郎君之眼,也算好事一桩。 福伯如此想着,只清了清嗓子,再次硬着头皮试探开口:“昨夜大雨滂沱,老奴瞧着沈姑娘可怜,孤零零一人立在风雨之中,这才擅自做主将人留下,若郎君不喜,老奴这就去……” 余下的话,福伯没忍心说出口,只静待郎君开口定夺。 院中忽地起了一阵风,吹得四周枝叶沙沙作响。卫驰久不在京中,但对沈家遭遇也算有所耳闻,沈家虽遭难,但他却从未想过不认那桩婚事,反倒是她,从未将他视为夫君。 眼前闪过昨日沈鸢坐在三皇子马车上的身影,倒是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卫驰拧了下眉,冷声道:“叫她来。” 将军难撩 第3节 ** 另一边,沈鸢在毓舒院中,正对镜施妆。 昨夜马车从城门折返之后,沈鸢便先回了趟如意巷,将安嬷嬷安置在租住的宅院中,转而带了银杏一道前来。 卫驰今日回京,她是一早就知道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赶在昨晚匆匆来此。 两人之间虽有一道赐婚圣旨相连,但以卫驰如今之势,还有沈家落魄境况,沈鸢心中清楚,两年前的那桩未完的婚事,不会有人再提。若她不赶在卫驰回京前,先一步入住卫府,待卫驰回京之后,她怕是再难见他一面,更别说住到将军府内。 不得不说,人不被逼到一定份上,许多事情是压根不会去想去做的。 两年前,圣旨初下之时,沈鸢万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遭遇。犹记当时的自己以及沈府上下,对这门突如其来的赐婚,皆是不喜不愿的,谁想时移世易,如今婚事真没了,心中却无半点欢喜,反倒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入卫府大门。 此时此刻,听见屋外的声响动静,沈鸢知道是卫驰回了府,此时他就在院中,但她却生了怯心。 身上的藕粉色芙蓉曳地花裙是一早换好的,沈鸢看着铜镜中乌发云鬓,明眸善睐的自己,自沈家落败之后,她已许久没有好好打扮过自己了。 佩戴耳铛的手莫名一颤,“铛”地一声脆响,青玉耳铛跌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耳铛的摔落像是给了沈鸢胆怯退却的理由,她索性将另外一只佩戴好的耳铛取下,随手丢在妆台之上,在心底宽慰自己道,来日方长。 没想耳铛才刚取下,屋外便有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府中婢女说话的声音:“沈姑娘安好,郎君召你到主屋一叙。” 沈鸢倒没想到卫驰会派人来传唤,还是在他回府的头一日,她吃不准他传唤自己的意图,但他能主动召她过去,而不是一句话叫人直接将她打发走,便也算是好事。 眼下夜黑风高,他们孤男寡女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只有两年前的那道圣旨,除了……沈鸢实在想不出他召她的意图。 可那又如何,这不也是她心里所想的吗? 首饰钗环等值钱物件早被她当卖了,耳铛只有一对,摔坏便没有了,沈鸢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耳垂,深吸口气,而后起身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 推个预收文案《重生后太子妃改嫁了》 前世,姜萤不顾家人反对,在姜家势弱之时,执意嫁入东宫为侧妃。 她收敛跋扈骄纵的性子,小心翼翼的活着,以为凭借两人亲梅竹马的情分,太子会为她保下父兄性命,会对她宠爱有佳。 直到听闻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听到父兄卒于狱中的消息,姜萤方知,在太子眼中,一切情爱不过镜花水月,没有什么比权利在握重要,也没有什么比储君之位重要。 姜萤心死,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笑着饮下太子妃送来的鸩酒,含恨离去,而她一直真心以待的夫君,却始终守在旁人身边。 - 再一睁眼,姜萤回到十六岁那年,父兄尚在,岁月静好,她仍是那个肆意洒脱、任性妄为的姜府嫡女。 她不想再与东宫有任何牵扯,推了上元夜太子的邀约,拒了太子派人送来的礼物,转而将目光投向晋王府中,只因她知道日后唯一能与太子抗衡、护姜家周全的人,唯有晋王萧凌。 上元花灯夜,灯影绰绰下,萧凌问她:不知姜姑娘中意怎样的男子?温文儒雅,还是肆意洒脱? 姜萤静静道:都行吧,只要能在成婚后的每个雨夜都陪在我身边就行,每一个。 萧凌先是哑然,后是坚定:一言为定。 - 晋王萧凌,表面清冷淡薄,实则心狠手辣,唯独会在每个雨夜,匆忙归家。 因为那里有他心念了两世的人,在等他。 #男主是晋王萧凌,男二火葬场,挫骨扬灰# 第4章 ◎你走吧◎ 将军府不大,毓舒苑和主院之间不过一院之隔,穿过回廊便是了。 晚秋的风本就带着些寒凉,入夜之后更甚,沈鸢穿得单薄,不过眼下却不觉冷,只觉凉风吹得自己愈发清醒起来。 路是自己选的,便没什么可矫情的。 犹如幼时父亲教她下棋所言说的那般,落子无悔。 婢女领着沈鸢一路缓行,将军身边从未有女子靠近,更遑论深夜召见,婢女心中好奇,路上不免侧目打量起这位沈家嫡女来。一身藕粉色长裙简单却不失素雅,发髻低绾,一支玉簪斜插入鬓,泼墨似的长发垂至腰间,与昨夜的颓唐不同,这位沈姑娘今日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 便是她一个女子,看了都不免心动,也难怪将军会在回府第一日就急着召见。 思绪间,婢女已领着沈鸢步入主院,院中景致简单,没有花鸟鱼石之类的点缀装饰,不过种着几株树木,简单利落。 行过庭院,便是主屋。远远看去,屋内灯光昏暗,不似院中这般四下亮堂,屋中门牖半开,似在等她进入。 芙蓉花裙裙裾摇曳,沈鸢抬脚款款步入房中。 夜风忽起,吹得半开的房门吱吱作响,房中灯火昏暗,布置简单,沈鸢四下环视了一周,皆未见着人影,却能隐约闻到一股浅淡的血腥气味。 疑惑间,一道颀长身影从角落的山水屏风后走了出来,铠甲褪下,衣襟微敞,发梢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气,显然是刚沐浴过的。 沈鸢低着头,目光落在对方微敞的衣襟和衣襟内洁白带血的绷带之上,转而明白过来鼻尖嗅到的血腥气从何而来。 “民女沈鸢,见过将军。”沈鸢盈盈福身一拜,道出一句中规中矩的问安。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鸢眼眸低垂,不敢抬头,只将视线垂落在绣着芙蓉花样的鞋尖之上。待到脚步声止,四下安静无声,沈鸢仍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蓦地,下颌传来一阵温热。紧接着,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其下颌微微抬起。 虽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这突然其来的一下,还是让沈鸢心口莫名一紧。 目光一时无处安放,沈鸢正犹豫着要不要同眼前人来个四目相对时,下颌处的那道力道却是忽然一松。 “你走吧,”男人低沉的嗓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待明日一早,天亮之后,自行离开将军府便是。” 沈鸢蓦地抬头,一脸茫然无措。如今沈家落魄,两人间的婚事她自不敢奢望,她深知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便只有样貌了,今日她精心装扮,夤夜至此,她早已做好了接受一切打算,却没想到回等来一句“自行离开将军府。” 即便他不喜她,也不顾念两年前的那桩婚约,但她总不至于这般惹人厌烦吧? “将军恕罪,”沈鸢俯身一拜,自认为自己并未做什么惹他不快的事情,况且深夜召她过来,本也是他的意思,何故一开口就让她离开,“不知小女哪里惹了将军不快?” 卫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蔑一笑:“上京戒严,城门未开,明日我会传令下去,你可随时出城离开。” 此言一出,沈鸢心口一紧,当即明白过来他的不悦从何而来。是了,昨夜在北城门路遇盘查之人时,守卫便说是镇北军在搜人,卫驰身为镇北军主帅,想必身在其中。 怕是他以为自己想要出城去寻三皇子庇护,这才叫她离开。 只怪她没有管束好身边下人,让安嬷嬷听信外人嚼舌,徒惹误会。 “将军误会了,昨夜出城非我本意,其中存有误会,小女可以解释。”沈鸢俯身下去,卑躬屈膝,她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 三言两语她便知道他所指何事,倒也不算太过愚钝,可若非愚钝,又为何偏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卫驰低头,看着眼前之人,迷蒙烛光下,少女墨发垂肩、眼睑低垂,正毕恭毕敬地立在面前。削瘦的薄肩、盈盈一握的腰身、愁容满面的神情,无一处不显得楚楚可怜。 不知是昨晚彻夜追敌太过疲惫,还是夜里风凉,眼前女子玉软花柔的眉眼令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神。 他对沈鸢的样貌可谓记忆深刻,是因为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时,卫驰特意赴春日宴远远看了这位未婚妻一眼。 清眸流盼、淡雅脱俗、如天边新月一般明亮不可企及,这便是卫驰对沈鸢的第一印象。 之后便是北疆便战事突起,镇北军中群龙无首,卫驰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便毅然决然地自请领兵北上,奔赴北地。 两年过去,他早已将这位未婚妻抛诸脑后,没想再见之时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记忆中的沈鸢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卫驰收回目光,夜色凄迷,灯火迷蒙,让他想起十二岁时的自己。 “你倒是解释看看。” 沈鸢本低着头,闻声大胆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很快将目光收回:“昨日傍晚,小女本欲带着贴身嬷嬷前来将军府,但嬷嬷暗中同,同外人勾连,小女不明情况,轻信于人,这才误上了出城的马车。” 沈鸢所言句句属实,但因紧张,言语间难免有些断断续续,她自认不算笨口拙舌之人,但在卫驰面前,却仿佛有股莫名的威逼之势在压迫着自己,令她无处遁逃。 卫驰静静听着,并未应声。昨夜马车离开之后,他特问过段奚车上情况,当时车上确有一位老妇,而听福伯方才所言,昨夜沈鸢来时,身边带却只是个小丫鬟。 沈鸢抬头怯怯看了对方一眼,很快又将眼眸垂下,见人没有应声,只硬着头皮继续道:“昨夜多亏将军的人在城门设卡查人,否则小女或已误入歧途。” 卫驰不辨喜怒地觑了她一眼,而后冷声道:“沈姑娘话中所言的外人,是何人?” 知道逃不过去了,沈鸢狠捏了下手心,老实回道:“是……三皇子。”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既是打定了主意来寻人庇护,便不该对他藏着掖着。他是手握重兵的主帅将领,她的那点拙劣伎俩并不足以与之对抗,更何况,她与三皇子之间本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若是有意隐瞒,反倒叫人疑心。 如此,倒不如坦诚相待,得一个坦白无辜的名声,换取一份信任。 四下阒寂,沈鸢的视线随着地面缓慢靠近的那道光影缓缓上移,知道他在逐渐靠近自己,她大胆抬眼,同眼前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光影在眼前那对漆黑的瞳仁中轻晃,显得格外幽暗深邃。 沈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既看不透对方心思,又得不到对方回应,心中莫名发虚。 她鼓足勇气,大胆向前走了一步。 天知道她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将心底所有的矜持傲气、礼义廉耻全都抛开,而后缓缓抬手,攥住眼前之人的衣袖,讨好似地轻拽了一下。 鼻尖萦绕着一股浅淡的香气,卫驰低头,目光落在对方轻颤的眼睫之上,而后嗤笑了声。 笑声极轻,却是尽数落在了沈鸢耳中。活了十八年,她还是头一次这样被人耻笑,且这人还是她的“未婚夫”。 沈鸢虽一直在强装镇定,但此刻还是抑制不住地指尖颤抖起来,她用尽全力,没有将手松开,反倒攥得更紧了些。 卫驰没动,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沈鸢同三皇子萧穆曾有的那段青梅竹马情分,卫驰并非不知。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时,他先是诧异,后又很快明白过来皇帝的真实用意。 皇帝膝下五子,四皇子、五皇子皆不足八岁,成年的皇子只有三位。其中大皇子乃先皇后嫡出,早早便被封了太子,二皇子乃皇帝最宠爱的淑妃所出,圣眷正浓,余下还有位三皇子,也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位。 早年便听闻三皇子的生母乃掖庭婢女,身份低微,乃皇帝当年酒后乱性所致,彼时尚只是皇子身份的陛下,当年还因此事被先皇斥责。 婢女在生下三皇子后便不幸病故了,皇帝自小便不喜这个儿子,处处皆不待见他,待其成年之后便随意封了个瑞王,令其出宫另立府邸,眼不见为净,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没想出宫后的三皇子却与户部尚书嫡女沈鸢越走越近,户部尚书手握重权,皇帝自不想让三皇子攀附上这样一位权臣。又逢边境不太平,宣文帝深知大周缺乏领兵作战的武将,所以有意扶持,而落败已久的卫家,正是合适人选。 如此,便有了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既扶持了卫家,也给了三皇子一个警告,打消他的念头,可谓一石二鸟。 月色溶溶,将卫驰的冷峻眉眼映照出几分温和来。 卫驰对沈鸢的坦诚尚算满意,他相信沈鸢同三皇子之间许是真没什么,可眼下户部尚书沈明志和其子沈致皆在大理寺狱中,她主动前来将军府的行为,也绝非寻求一处庇护之所那么简单。 军饷贪腐乃镇北军中大事,六十万两白银的军饷,贪了一半,卫驰清楚,光是靠一个户部侍郎或者户部尚书,远远做不到如此境地,镇北军中定有奸细与之里应外合。 只是眼下北疆战事刚平,外有强敌,内有奸细,他不好大动干戈地在军中彻查。以沈鸢同三皇子萧穆的交情,她竟还卑躬屈膝地主动求到将军府门上,只有一个原因—— 将军难撩 第4节 必是想借他之力查清案件,救沈家人于水火。 沈鸢对卫驰并不了解,说起来今日还是她第一次同他相见,但卫驰对沈鸢的了解却不止于此。 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时,卫驰除了亲自去春日宴上看过一眼沈鸢的姿容样貌之外,另还悄然打听了一番她的才情品性,世人对她的评价除了花容月貌这种表面的评价来看,还言她擅绘画、擅计数,小小年纪便记得一手好账。 不论贪污案的真相如何,沈鸢都算是清白无辜的。眼下,她既愿这般无名无分地住在将军府上,便也由她。将人留在府中,静观其变,说不定于他找到军中奸细、弄清贪污案实情尚有帮助。 卫驰如此想着,沉吟半晌后,终是开口冷冷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来,若是安分守己,将军府或可护你一时周全。” 言语间,他刻意加重了“一时”二字。 话虽难听,但到底是同意她留下的意思。 沈鸢明白他话中的“小心思”是何意思,也明白他刻意加重“一时”二字的用意,不过这些在她眼里都不重要,只要能留下便好。 沈鸢长舒了口气,攥紧对方衣角的小手即刻松开,转而屈膝行了个礼:“多谢将军。” 第5章 ◎账簿◎ 夜风忽起,树影斑驳,天边弯月被云雾逐渐遮盖,银白月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多时,雨声沙沙,打破满院寂静。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也还是来时引路的那个丫鬟,方才不过只是晚风寒凉,此刻天边却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细雨斜风扑在沈鸢单薄的身上,更显羸弱。 引路的丫鬟名唤浮莲,此刻送人回去,路上不由又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位沈姑娘的美貌自是没得说的,只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几分怜悯的意味。 大冷的天,将军急着召人过去,只不过留了不到一刻的时间,更别提留宿了,想来是不待见这位沈姑娘的。 将军府上下早知将军与沈家是有婚约在的,浮莲记得清楚,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外头满是沈家不愿的流言,当时便连沈府下人见到将军府下人时,都是趾高气昂、满脸不愿的。 昨夜,这位沈姑娘冒雨赶来将军府投奔之时,心中多是讥笑和不耻,然此时看着美人弱质纤纤的样子,心中又不免生出怜惜。 浮莲提着灯笼兀自矛盾了一会儿,心道幸好自己不是将军,否则还真是不好决断。 两院相隔不远,穿过回廊便是了。 银杏本就在房中焦急等待,听见外头声响,赶忙拿了伞行至屋外,一眼便看见自家主子冒雨前行的样子。她忙撑了伞,三两步小跑过去:“姑娘怎么冒雨回来了?” “若是没伞,差人过来说一声,银杏给您送去便是,姑娘前几日才淋过雨,一再如此,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银杏一面说着,一面撑伞将主子迎进屋内。 方才主院来人召见时,银杏心里既有欣喜又有失落,可谓五味杂陈。这欣喜自是因为姑娘得偿所愿了,姑娘费工夫来此,便是想寻将军府庇护,能得将军召见,自是好事一桩。可是一想到姑娘那样矜持贵重的一个人,如今却要靠曲意逢迎讨人欢心,她的心中又不免失落。 然此刻,看着看见自家主子衣着单薄、被雨打湿的羸弱样子,银杏心中别提多难过了。 “大将军深夜忽然召见姑娘,不怜香惜玉便罢了,怎还叫人淋着雨回来,打把伞而已,有那么费工夫吗?”银杏一边抱怨,一边将房门重重阖上,“将军如此苛待姑娘,奴婢倒是觉得,这日子,还不如住在如意巷里舒坦呢。” “休得胡言。”沈鸢厉声打断。 银杏闻言只得闭了嘴,主子多次提醒过她,在将军府是寄人篱下,需小心行事,不可惹是生非。她心中确实不服,但也不敢多言,只将心中悲愤化为干活的动力,为主子斟了杯热茶。 “夜深了,奴婢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借厨房给姑娘熬碗姜汤,房中只有这些了,姑娘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不必麻烦,我何时这般娇弱了,”沈鸢接过茶盏,展颜一笑,“热茶足矣。” 银杏拧眉,这般境遇,姑娘竟能笑得如此真心,当真心大。姑娘心中打算,银杏不是不知,只是前路太过艰难,她不敢去想,姑娘会因此受到多少苦难、险阻、还有……折辱。 银杏不敢让自己往下继续去想,只帮姑娘烘暖了被褥,好让其睡个安稳觉。她不懂朝政,只知自己八岁被卖入沈府,老爷和姑娘一直待她极好,她无以为报,能为沈家做的,唯有这些了。 沈鸢用热水擦了把脸,又换了身干净的寝衣,便上床休憩了。烛火熄灭,房中陷入一片暗黑之中,沈鸢摸出脖颈间戴着的那块月牙状玉佩。 这玉佩是沈府被禁军包围之前,府上混乱不堪之时,父亲亲手交给她的。当时沈府上下乱作一团,父亲将玉佩交到她手中后,只说了“去西市一家名为玉康堂的药铺,寻位姓王的掌柜庇护,他会安排人送你出京,再也不要回来。” 寥寥几句之后,禁卫便已冲入沈府,父亲被扣,沈鸢眼含热泪,手里紧攥玉佩,不敢多言。 在如意巷暂住下来之后,沈鸢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了那间名为玉康堂的药铺寻人,然接连几次,都未见药铺开门。还有一次,她好不容易遇上药铺开门,她进去询问,然药铺中人却道,掌柜外出采药未在京中,且归期不定,只叫她过段时日再来。 沈鸢不知这究竟是那位王掌柜的推脱之词,还是真有其事,但人未寻到,也只能作罢。 她并非想寻他庇护,也不想离开上京,她只想弄清楚这位王掌柜同父亲是何交情,是否知道一些关于贪腐案的真相。这是父亲被抓之前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父亲不会在那般紧要关头同她说些无用的话,其中必有蹊跷。 眼下,她既已在将军府中住下,得一席安宁之地,也是时候再去一趟西市了。 夜色深浓,窗外雨声簌簌。 沈鸢翻了个身子,随后将颈间玉佩收好。如今,沈家只剩她了,她不能胆怯,不能矫情,更不能生病,养好身子,抓紧时间找寻线索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 翌日一早,城郊军营。 卫驰策马而至,刚入主帐,就见段奚骂骂咧咧地进来了:“朝廷的军饷究竟什么时候才发,出了个贪腐军饷的案子,抓了户部几个人,就无人搭理此事了吧?” 前些日子江南水灾泛滥,又逢北疆战事,国库早已空虚,否则宣文帝也不会因贪腐案大发雷霆,然户部的官员抓了不少,贪腐的银两却至今未寻到踪迹。 军饷贪腐一案,卫驰本不欲插手,只是眼下军饷久未下发,户部又一直以无人无钱做推脱,再这么下去,下拨军饷更是遥遥无期。 卫驰行至长案边,缓缓坐下:“对于贪腐一案的线索,你了解多少?” “属下正准备向将军说明此事,”段奚一面呈上几张写有情况的信纸,一面将收集来的情报悉数道出,“一个月前,沈府被抄,从沈府书房中搜出半本残缺不全的账簿,上边记录了一些官员名姓以及部分军饷的去向,大理寺便是由此账簿抓人的。” 卫驰抬眼:“半本?” “是啊,就是半本,”段奚点头,而后将声音压低道,“且据我所知,账簿上的字迹并非是沈明志的,也是因为如此,沈明志只是被暂押入狱,而非直接抄斩。” 卫驰心中了然,半本账簿、字迹不同、且非沈明志本人经手军饷一事,偏这账簿是在沈家书房中搜到的,此案确实有些蹊跷。 “账簿上的官员名字可全都出自户部?”卫驰张口缓缓问道。 “具体的官员名字,属下不知,”段奚手搭在剑鞘上,继续道,“但属下听闻,名单上不仅是户部官员,兵部、吏部皆有涉及,大理寺拿人的时候,那是一查一个准。” 名单准确、字迹不对,可禁卫查抄,众目睽睽,确实令人百口莫辩。卫驰眼前莫名晃过一张玉软花柔的脸,半本账簿,还有名单,段奚不知名单上是何人,她或许是知道的。 “负责经手军饷的乃是户部侍郎崔默,可早在半个多月前,崔默便已称病不出,如今更是逃遁踪迹全无,其府中未搜到关键证据。”沈家的线索说完了,段奚便开口道出第二条线索。 卫驰并未应声,只静静听着。 “余下的便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段奚两手一摊,无奈道,“三十万两白银至今一分未寻到。” 这些便是段奚已知的全部线索。 此案看似线索证据皆有,可最重要的官银却至今未寻到,崔默一个户部侍郎,且不说他身后有无其他势力,光是三十万两白银这般庞大的数目,若说镇北军中无人与之同流合污,是绝不可能的。 然眼前这些线索,皆无大用,卫驰拧眉,目光落在纸上的“崔默”二字之上,眼下合该先将崔默此人寻到才是。 “大理寺可有在寻崔默此人?”卫驰问道。 “自是在寻,”段奚回答,“只是将军也清楚,就上京城内的这些个人,是什么样的身手……” 卫驰屈指扣了下桌案:“出城皆需官凭路引,崔默身居要职,不过半月时间,又是独身一人,定然没有跑远。” 段奚顿时来了精神:“抓人而已,大理寺的人若是没这个能力,我镇北军中精锐,亦可以代劳。” 此事关系镇北军上下,他也想早日弄清事情缘由,加之回京之后无事可做,他早就闲不住了。 卫迟乜他一眼,并未应声,段奚知道,这便是默许的意思,忙抱拳回道:“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望。” 段奚禀报完事情,并未离开,而是站立在旁,显得有些局促,与他平日里火急火燎的样子全然不同,卫驰知道他定有其他事情要说。 “有事便说。”卫驰直言道。 段奚确实有事要报,不过却是将军不喜的私事,段奚方才还在犹豫如何开口,这会儿正好顺着台阶下。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咧嘴一笑:“叶家方才派人来传来口信,说是近来多雨,叶忠大人突发旧疾,想问问您是否得空前去探望。” 卫驰拧眉,没有应声。 叶忠乃镇北军旧部,从前一直追随父亲北征,如今在军中担任副将。十二年前,北疆一战,镇北军几乎全军覆没,叶忠因有伤在身,未赴前线而侥幸逃过一死。卫家出事之后,年仅十二岁的卫驰独自一人留在上京,叶忠一直对其照顾有佳,后还举荐其再入镇北军中,卫驰一直对他心怀敬重。 叶忠已年过四十,久经沙场的他身上伤势众多,此番再次从北疆归来,身上新伤旧伤皆有,加之年事已高,叶忠已是准备告老还乡。身为武将,何人身上还没点伤,叶忠不是扭捏的性子,这“前去探望”一事,怕不是叶忠派来的人罢。 按说叶忠开口相邀,卫驰不会有所迟疑的,这烦就烦在“过府探望”这几字上,叶忠膝下有一子一女,其子叶嵘与卫驰同岁,现在兵部任职,可叶忠那位那位刚刚及笄的女儿…… “你寻个理由替我打发了,再帮我送份滋补疗伤的贺礼过去便是。”卫驰思忖片刻,冷声说道,叶忠必会理解他的心思。 一回上京,便有麻烦事接二连三地寻上门来。卫驰向来烦这些琐事,然言谈间,帐帘撩起,又有人入内来报:“禀将军,宫中送来请柬,为庆镇北军凯旋,下月初四,皇上特命人在宫中设宴庆贺,请将军前往赴宴。” 方才段奚还在抱怨军饷久未发放,这边宫里竟还有闲钱设宴,这便是如今朝中的风气。 卫驰低头看了眼手中请柬,将目光落在“十一月初四”几字之上,久未移开,卫驰皱了下眉头,很快松开,可这是皇上宴请,不得不去,卫驰抬眼:“将请柬拿过来吧。” 第6章 ◎鱼汤◎ 夜色深浓,朔风凛冽,卫驰策马回到府中。 沈鸢今日在将军府中,借小厨房熬煮了一下午的羹汤。完成了留在将军府中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了解对方喜好,讨其欢心。 昨日匆匆一面,虽不足以了解对方,但她既得了近水楼台之便,就不能浪费机会。今日她特问了府上管家福伯,得知卫驰喜食鱼汤,北疆之地,自是没有鱼汤可饮,故而今日沈鸢特意下厨,亲手为其准备了鱼汤。 因不知卫驰回府的具体时间,沈鸢只得将鱼汤用小火煨着,又命银杏在大门口等候,就是为了让卫驰能在第一时间喝上她煮的鱼汤。 银杏奉命站在大门内候着,这会儿终于见着了人影,忙小跑回去禀报。奶白的鱼汤盛入食盒,沈鸢将额角垂下的一缕发丝别至耳后,再次确认自己妆发无误后,便手提食盒缓步向主院走去。 将军府本就不大,这路昨夜已走过两次,无需再有人引路,沈鸢穿过回廊,朝主院走去。 卫驰回府后,先去了趟书房,待将书房中的信笺整理好后,方才行回主院。待行至主院外,远远见着一人长发纤腰,一身月白色花裙,正婷婷袅袅地朝此处走来。 卫驰驻足,停顿,转身朝沈鸢行来的方向看去。 沈鸢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前来,然此刻远远看着主院外站立的男子身影,心跳莫名就快了起来。 提着食盒的手紧了又紧,夜风簌簌,吹得她肩头瑟瑟,沈鸢使劲儿压下心头的紧张,故作镇定地朝前走去。 今日穿了身月白色蝶纹纱裙,迎着夜风,衣袂飞扬。夜风渐起,天边一轮弯月高悬,莹白月光映照在那张玉软花柔的脸上,显得皎洁而柔美。 “将军安好。”沈鸢福身行礼,声音如林间清泉一般悠扬动听。 按说这样一个美人主动献殷勤,少有男子招架得住的,奈何遇上的却是卫驰这样一个不解风情之人。 卫驰立在院门处,目光冷冽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是天冷还是紧张,他留意到她微微颤抖的薄肩,但却没有让人进去的意思:“何事?” “听闻将军喜食鱼汤,阿鸢特意煮了汤,拿来给将军尝尝。”沈鸢着低头,提着食盒的纤纤素手往前伸去,月白绣花的衣袖后滑,露出一截细白的皓腕。暖黄的烛光从从头顶温柔洒落,将她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珍珠似的光晕,温婉动人。 卫驰并未应声,也未接过食盒,只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难撩 第5节 夜风忽起,廊下风灯左右摇晃,光影晃动,沈鸢眨了眨眼,心中虽怯,到底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撞在一处,沈鸢这会儿反倒不惧了,只借着眼前忽明忽暗的光亮,静静看着卫驰。 她企图从他眼底看见一丝动容的情绪,然而却是徒劳。 活了十八年,沈鸢对自己的姿容样貌还是有些信心的,昨日他已答应让她留在府中,在她看来便是某种默许,眼下她又主动迎合、讨好,可眼前人皆是无动于衷。 院中的树叶被北风刮得簌簌作响,沈鸢原是想亲自将食盒送进屋内,这会儿瞧着对方神情,也不奢望了,只双手提着食盒,静立等候。 “将军,”沈鸢语调轻柔,又唤了他一声,“阿鸢今日前来,是想谢将军收留之恩,这汤,仅是阿鸢的小小心意,望将军可以收下。” 卫驰并不应声,也不接过食盒,只冷冷看着眼前之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下阒寂,屋外一阵寒风吹过,沈鸢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为显姣好身段,沈鸢今日特穿了轻薄显腰身的衣裙,这会儿在寒风里站得久了,着实有些受不住了。 见对方仍是无动于衷,沈鸢只好鼓足勇气,似用尽全身气力一般,抬手将手中食盒往对方手里一送。 冰凉柔滑的指尖触及对方粗粝温热的掌心,待确认对方已将食盒提好之后,沈鸢正准备将手抽回,忽地大掌落下,将她冰凉的小手整个包裹住,接着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汤,你拿回去。” “我昨日既答应护你周全,便会信守诺言,往后你便不必再做如此之事。” 他卫驰,向来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两年前,他既接下那道赐婚圣旨,便算是认了这桩婚事。而今不论沈家境遇如何,沈鸢区区一名女子,他还是护得住的。 只是,他也清楚,她志不在此。 沈家一案,暂且不论沈明志是否清白无辜,单就眼下他说了解的情况来看,这贪腐案中的浑水绝不止仅限于户部这么简单,背后势力是谁尚不得而知。太子?二皇子?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总之,他不想搅和其中,护她一人安宁可以,但旁的多余的牵扯,他不想参与。 大半日的心血换来这样一顿斥责,沈鸢听着耳边冷语,心中倒也没有失落,反而意外地有些轻松。 不同于的昨日的孤注一掷,昨日卫驰的举动决定着她的去留,她必须令他点头答应。今日她不过想讨好他而已,一碗鱼汤,除了讨好外,汤中也算夹杂了她的些许感激之情在里边,感激他没有折辱于她,也感激他让她留在府中,暂得一时安宁。 奈何好心用错了地方,他并不喜欢。 沈鸢识趣地收回手来,檀木雕花的食盒转了一手,仍是回到她的手上。她顺势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道:“阿鸢明白了。” 卫驰喜欢识趣的人,只未发一言,从容转身行入院中,腰间的佩剑碰撞出几声闷响,在空荡庭院中显出几分肃然。 沈鸢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远去,陷入沉思。 方才卫驰所言虽简短,但话中之意,她算是听明白了,其言外之意便是:卫家可护你一人周全,但沈家的事情我绝不插手。我不图你什么,你也别惦记着我,安分守己,才是长久之计。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沈鸢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沮丧。欣喜的是,他并未对沈家落井下石,也没有趁人之危,算是保全了她的为剩不多的尊严,还给了她一席安宁之地。 然而沮丧,亦是因为如此。 想要求这样一个人出手帮忙,怕是很难。 沈鸢立在原地,待目送那道身影入了房门,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原封不动的食盒,面上不见失落之色,倒是显出几分淡然。 有些事情便如同这熬煮鱼汤一般,不可操之过急,慢火煨之,小火炖之,方才可行。 …… 银杏在毓舒院中候着,见到姑娘神色轻松地回来,忙迎上去前去接过主子手中的食盒。她原以为姑娘做的鱼汤得了将军夸赞,心中还有几分得意,毕竟这主意是她出的。待手上提了食盒,一掂量方知,这里头的鱼汤,怕是压根儿就没动过。 “姑娘,这……?”银杏诧异。 “将军没喝,”沈鸢浅浅一笑,“赏给你了。” “奴婢不敢。”银杏低头垂首,“这可是姑娘的手艺,便是老爷都没有这份福气,奴婢怎受得起。” 提到“老爷”沈鸢原本轻松的面上凝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不过言语中却透着淡淡哀伤:“沈家如今这般境遇,便是连安嬷嬷都……” “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一起喝吧。” 银杏犹豫再三,最终弱弱点了点头。 食盒打开,热乎奶白的鲫鱼汤冒着腾腾香气,银杏盛了两碗出来,放在小案之上,沈鸢捧起一碗在手,热腾腾暖呼呼的。 银杏看着案上的汤,心里一阵满足,她打小在沈府服侍,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日喝上姑娘亲手煲的汤。 沈鸢端起白瓷碗,拿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啜了一口,而后抑制不住地拧紧了眉。 这汤,腥味过重,咸味过重,鲜味却是不足,远没有看起来闻起来那么好喝,总之一股怪味。 然而她却没将手中瓷碗放下,反倒是硬着头皮又面前吞咽了几口,而后粲然一笑。 银杏看着主子脸上一阵变幻莫测的神情,心中十分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 “幸好卫驰没喝,否则或要将你我二人赶出府去。” 银杏闻言,赶忙拿起桌上瓷碗,尝了一口,那味道果然难以描述,方才她还腹诽大将军不懂怜香惜玉,这会儿却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姑娘下回若再煮什么东西,可以自己先尝上一口。”银杏好心建议,然话说出口才察觉失言,“姑娘千金之躯,哪里用得着亲手干这些粗活,下回吩咐奴婢来做便是。” “自是不可,”沈鸢将手中汤匙放回碗中,一双翦水瞳眸明亮又平静,“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 “总之,这鱼汤,我必得亲手熬煮才是。” **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冬日的寒意随雨水和北风一道,倾入城中。北风吹落梧桐树梢仅剩的几片枯叶,一眨眼,上京城已是彻头彻尾的入了冬。 那日,得了卫驰的话,沈鸢没再去自讨没趣,雨天不便外出,加之她刚住到将军府中,行事不宜太过放任,借玉佩找寻线索之事只能暂时耽搁,但学煮鱼汤的功夫却未停下。 近三日来,沈鸢每日在毓舒院中学习熬煮鱼汤,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三日下来,已是煲得一手好汤。 沈鸢吸取了头一次的教训,每回煲完汤,都会自己先盛一小碗起来试试味道,待确认鲜味、咸味皆无差错之后,方才敢将鱼汤盛起,装入食盒。 她识趣地没去卫驰面前碍眼,而是求了福伯帮她送去主院。陈伯本就可怜沈鸢的遭遇,加之郎君身边确实一直没个可心的人照顾,沈姑娘身份特殊,又是个知书达理之人,郎君既已点头让她住在府中,这等送汤的小忙,他没理由不帮衬一把。 然三日过去,郎君对此毫无反应,既没有出言拒绝,也没有打开动过一口,且这态度不仅是对汤,连带对府中住的沈姑娘也是如此。福伯也不知郎君的心思,只觉得郎君的心好似冬日将要结冰的湖面一般,冰冷坚硬,无波无澜。 好在他只应承了沈姑娘三日,今日是第四日了,他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衬,其余的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 傍晚,雨仍未停歇,卫驰一身黑色锦衣,顶着寒风骤雨,从外头策马回府。 将缰绳交给府上侍从后,卫驰径直回了主院,雨势不小,卫驰没有打伞快步而行,待踏入院中之时,方才看见廊下打伞披着斗篷的少女身影。 面颊鼻尖被风吹得微红,鹅黄斗篷上沾了些许水珠,一看便知是等候许久。想起前几日送来的汤,卫驰大致猜到她的来意,他早已言明不需她如此行事,没想她却仍是如此。 沈鸢原本立在廊下,进屋的必经之路,然此刻见卫驰停步不前,只举着伞,迎上前去:“将军安好。” 卫驰冷冷看她一眼,没动,也没应声,似乎对她的不识趣略感不耐。 沈鸢只当没有看到,若是从前,她自然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自沈府出事以来,她所遭受的冷眼、白眼、又或是其他挑逗流连的目光,不计其数,卫驰眸底的区区冷淡,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沈鸢举着伞,努力踮起脚尖,只因卫驰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想为他遮蔽风雨,只能如此。 卫驰瞥了她一眼,鼻尖嗅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楚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沾了雨珠的发梢,细雨微风之下,更显楚楚可怜。 原本想说的话未说出口,卫驰默了一瞬,伸手去握她吃力举着的伞柄。 沈鸢没想到卫驰会突然伸手过来拿伞,手上力道没松,反倒还握得更紧了些。 “松手。” 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鸢侧了下头,待感受到臂上力道渐小之后,便立时松了手,转而去提被雨水打湿的裙摆。 不过几步的距离,踩着湿漉的青石板道,两人很快行至廊下,卫驰收了伞,却未推门,他觉得,有些话需得再同沈鸢强调一次才行。 “将军勿怪,阿鸢今日并非是来送汤的,”猜到卫驰想说什么,沈鸢便先他一步开了口。 卫驰没有说话,只仗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伞上的水珠顺着外延滴在脚边,静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而是送药。”言语间,沈鸢缩在斗篷中的另一只手伸出,手中拿着包裹,便是她口中所言的“送药。” 衣衫发梢皆沾了雨水,怀中药包却被保护得很好,不得不说是用了心的。 卫驰瞥了一眼,却是没接。一来他身上的伤需对症而医,而非随意用药,二来他不想领她的好,否则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 “你可懂医?”卫驰冷冷问道。 沈鸢摇头,她虽不懂医术,但这药是她问福伯要的,和她懂不懂医无关。 “可会换药?”卫驰又问。 沈鸢再次摇头,她只知卫驰身上有伤,至于伤在何处,她并不清楚。送汤无用,她总得想旁的方法,而非坐以待毙。 “回去,我早同你说过别做无用之举,”卫驰将伞重新交回到沈鸢手中,“这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沈鸢却是不接,来之前,她便已料到自己卫驰会是这般态度,可她今日既主意来了,便不能三言两语被打发走。她张了张口,原想解释这药的来处,然话未出口,却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禀郎君,叶家叶嵘来府拜访。”福伯踩着雨水一路疾行,说话声音却比他步子更急,待进了院门才看见站在廊下的两人身影。福伯噎了一下,已到嘴边的半句话没说出口,脚步也停了下来。 卫驰看一眼福伯,又转头看向沈鸢,神色不明。 沈鸢今日本想着不论如何都死缠烂打到底,然此刻卫驰遇上其他更紧要的事情,她自然不可打扰。她咬了咬唇,伸手接过纸伞。 “叫他在外头等着。”卫驰的目光从沈鸢面上收回,“我出去见他就是。” 第7章 ◎香囊◎ 将军府大门外,叶嵘翻身下马,立在门外。卫驰既叫他在外头等着,他便等着,他本就没有要入内的意思,叫他觉得自己失了礼数,事情还更好办些。 待见到卫驰大步而来的身影,叶嵘方才踏入门内:“卫将军如今风头正盛,我就知道,若想邀你去趟叶府,得我亲自来请才行。” 卫驰放慢脚步,在距离叶嵘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叶兄何必如此,你知道我躲得是谁。”叶家长子叶嵘同卫驰同岁,但比他大上几个月,两人幼时常在一道玩耍,卫驰依幼时习惯,唤他一声兄长。 “便是知道,我才特意来此堵你的,”叶嵘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雨水,“还不是因为你回绝了府上邀约,婉怡在家中闹得厉害,父亲不让她出府寻你,她便想着法子缠我,我这个做哥哥的无法,只得亲自来此讨你一个口信。” “叶府,你去是不去?” 卫驰唇线绷紧,并不应声。 看卫驰的态度,叶嵘便已清楚他对叶婉怡的态度了,他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婉怡的性子,你也知道,自小被父亲骄纵惯了,前几日听闻你送了东西,却不肯来叶府,便在家吵闹了整晚,父亲也跟着被搅得不得安宁。原本圣上赐婚后,她消沉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谁想沈家竟出了事,如今你又是孑然一身,婉怡那傻丫头可不又动了歪脑筋。” “我知你对她的态度如何,可她不知晓啊。就算我这个做兄长的求你了,今晚你来叶府见她一面,对她冷言冷语也好,恶语相向也罢,总之你让她死心便是。” 话已至此,卫驰若再推辞,恐怕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微微颔首,冷淡道了声“去。” “事不宜迟,我可不想再被人扰了,你这就同我一道前去?”叶嵘虽见了卫驰点头,但仍是担心他反悔,毕竟从小到大,他对妹妹叶婉怡的冷淡态度摆在那里,也就是婉怡那傻丫头自己看不明白,仍是对他死心塌地的。 “容我回府换身衣裳再去,”卫驰语气淡淡,“难不成你还怕我跑了吗?” 叶嵘看了眼卫驰被雨打湿的衣衫,他了解卫驰的性子,言出必行,也不再做纠缠,只道了句“叶某先行一步,府中恭候”之后,随即翻身上马,扬起手中马鞭,策马先行。 马匹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尾。卫驰收回目光,往主院方向而去,方才所言非虚,他身上旧伤尚未痊愈,不能长时间浸水,方才被沈鸢耽搁了片刻功夫,此时又在雨中来回走了一趟,换衣服事小,给伤口换药才是紧要。 将军难撩 第6节 院中已不见少女身影,卫驰对她的识趣尚算满意,而推门的一瞬,却见把手上挂着个四四方方的药包,正是沈鸢方才手里所拿得那一个。除此之外,药包上还系了一物,一枚靛蓝绣金的香囊。 卫驰犹豫一瞬,抬手将药包和香囊一并取下,推门入内。 室内幽暗,长案上的烛灯照亮一隅,卫驰将手中之物随手放在案上,而后脱-下被雨打湿的外衫,一手扯下被水浸湿的染血绷带,简单擦拭了一下伤口,另一手扯了干净的绷带下来,重新将伤口缠上,三两下的功夫,便已完成。 叶府的邀约不得不去,卫驰重新披了件干净外衫在身,扣好腰封,夜雨连绵,卫驰多披了件披风在肩上,正准备步出房门之际,眼角瞥见被外衫遮住的半个香囊,脑海闪过方才叶嵘所言的那句“总之你让她死心便是”,忽地停下脚步,转而行至案边,伸手将香囊拿起。 即便卫驰对香囊之物不甚了解,也看得出手中这只做工精细,只是方才被湿透的外衫覆盖,原本精致的香囊已被水浸湿半边。除此之外,上边还沾了些许湿透药包中散出的药粉和药渣。 卫驰将香囊放下,手中这枚香囊,自无法系在腰间了,不过这样的东西,想必她应当还有许多。 卫驰推门而出,而后快步朝毓舒院的方向走去。 ** 毓舒院中,沈鸢在屋内披着小袄、煨着碳火取暖。天寒地冻的天气,又逢下雨,方才那一趟,着实令她冻得不轻。 银杏见主子略显狼狈地回到院中,便已猜到几分,碳火、小袄皆是一早准备好的,看见主子湿了的绣鞋,银杏只压下心头疼惜,赶忙打了热水给主子泡脚,好暖暖身子。 说起来,将军府对她们主仆二人也算不错,吃食、碳火一样不少,预想的白眼、嘲讽也只是偶有见到。想起先前住在清水巷时,姑娘尚要靠卖字画为生,眼下的境况,确算好的了。就是一眼看不到未来,不知前路在何,否则就这么一直在将军府住下去,其实也算不错。 沈鸢不知银杏打得什么主意,只径直除了鞋袜,而后将嫩白细腻的双足没入热水中,水温正好,热气自足下升腾而上,很是舒适。 身上原本的冰凉逐渐被温暖所取代,思绪随着暖意一道铺陈开来,方才在主院时,福伯突如其来的禀报,令沈鸢不得不再一次思虑起自己在将军府中的境况。 在旁人眼中,是如何看待自己无名无分住在将军府中的? 这样的思绪一起,很快又被自己生生压下。 她不允许自己心生这样的念头,名声故然重要,但却要看和什么相比,同父弟的性命相比,所有身外之物都不值一提。 念头一转,又想起廊下卫驰离开前神色不明的那个眼神,还有他说得那句“叫他在外头等着”,他竟还顾念着连她自己都不屑一顾的颜面。沈鸢扬了下唇角,也算是件好事,没有其他感情,光有同情和怜惜,也算是好的。 热气氤氲上眼前,沈鸢将思绪放空,不愿再想。忽然,外头响起几声叩门,打断她短暂的松弛。 “何人叩门?”自住入将军来,从未有人入夜后来访,且还是在这般大雨磅礴的晚上。银杏心中起了防备,语气中也带着些气势汹汹,方才才想着将军府日子不错,这会儿来人,莫不是有人要将他们赶走罢。 屋外却是无人应答,只有潺潺雨声。 银杏见无人回话,正欲开口再问,身旁的沈鸢却是拉住了她:“去开门。” 银杏一脸惊愕,姑娘这是怎么了,入夜忽然有人叩门,在不问来者何人的情况下,姑娘竟就叫她去开门?即便她们此时身在将军府,也不该如此大意吧。 沈鸢已然猜到来者何人,加之门牖上映出的模糊身影,便更加肯定了。将军府中人丁虽少,却都是恪守规矩的,能在夜间直入毓舒院,还这般不言不语的,想来便只有一人了。 只是她不知他忽然来此的目的何在,不是有人要见?她拢了拢思绪,不论如何,他能主动前来,对她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银杏却不知自家主子在想什么,虽得了吩咐,却仍杵在原地。 “去开门。”沈鸢又说了一遍。 “可是,姑娘……”银杏目光落在主子赤白的双足之上。 沈鸢的目光亦同时落在此处,她提了提脚,仅犹豫了一瞬,很快又将双足重新没入水中,神色肃然,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就这样,去开门。” 沈鸢说话的同时,门外响起了第二次的叩门声。 银杏脑子懵着,但也只能按吩咐行事。 房门拉开,待看见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时,银杏本就慌乱的心一下更乱了。她福身行了个礼,正想着接下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见到自家主子披了件绯色披风,未着足衣,只赤脚趿鞋,就这么从屏风后出来了。 “将军安好。”沈鸢眉眼清丽,一头墨发松散垂至腰间,未施粉黛的脸庞在暖黄烛光下更显莹润,如一块纯净无暇、不染凡尘的美玉,是先前不曾见过的,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银杏懵怔片刻,见到眼下情景,好似明白了几分姑娘用意,只得低头退了出去。 决定如此行事的一瞬,沈鸢心头如窗外大雨一般,凌乱且飘摇,然而也只是那么一瞬,很快她又将心头的慌乱强压了下去,时间紧迫下由不得她犹豫思虑,此时心中揣着带着一半从容一半慌乱,就这么懵懵怔怔地出来了。 “不知是将军会来,阿鸢失礼了。”沈鸢一脸纯然无辜,屈膝行礼。 卫驰的目光从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扫过,随即落在赤白的双足之上,停顿了片刻,后很快移开。 沈鸢不知卫驰忽然来此的目的,见对方久未言语,不由有些紧张。在军中久了,卫驰身上总带着一种锋锐的压迫感,不说话时尤甚,强装出的淡定从容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可是那药有什么不对吗?”沈鸢开口问道,思来想去他也只能是因为方才那药来找得她的,毕竟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卫驰对此不置可否,只平淡问道:“你可还有女子随身佩戴的香囊、荷包之物?” 荷包?香囊?方才她不是在主屋的门外上留了一个吗?沈鸢虽不知卫驰为何有此一问,却是顺从回道:“自是有的。” “可否相赠?” “???” 沈鸢忽地抬眼,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对她亲手煲的汤、亲自送的药包、香囊皆不领情,不仅不领情,便连句软话都不愿说,这样的一个人,会稀罕自己所绣的荷包、香囊之物吗? 沈鸢只觉蹊跷,但卫驰既主动开口问她讨要物件,她无论如何是不会拒绝的。 “将军稍等。”所有疑惑在沈鸢心底皆快速过了一遍,很快又将心头疑虑压下,而后转身入了内室,从妆奁中精挑细选了一个香囊出来,双手递到卫驰手中。 卫驰伸手接过,柔软的指腹触及卫驰粗粝的掌心,沈鸢大胆停住手上动作,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方才入内室取香囊的一瞬,她似乎想明白了卫驰问她讨要香囊的用意。怕不是他想要拿去送给某个女子的吧?思及方才府上突然到访之人,或许,卫驰担心并非她的名声,而是唯恐旁人误会了去。 卫驰留意到她微顿的双手,对上她抬起的眼眸:“怎么?不愿意?” “不是,”沈鸢摇头,捏着香囊的指尖不放,而后鼓足勇气问出心底疑惑,“将军……是不是有其他意中人了?” 此话落在卫驰耳中,听着竟有几分拈酸的味道了,原本平静冷肃的面上莫名有了些波澜,复又很快淡了下来。 卫驰虽未回答,但沈鸢也不敢不将手中香囊给他,四下静了一瞬,沈鸢抿了下唇,而后将香囊往前递了一递。 粗粝的掌心摩擦过少女细嫩的手心,沈鸢没再说话,只垂眸不语,瞧着似有几分委屈一般。 卫驰将香囊取到手中,而后收好,从头到尾都未多瞥一眼,似乎并不在意其颜色样式,也未久留,只转身匆匆离开,留下一个背影。 房门打开,雨声渐大,寒风乘势钻了进来。 沈鸢站在原地,目送那道身影离去。 待到门口时,只见卫驰脚步稍顿,蓦地回头道:“不是。” 他只是不欲为无用之事辩解而已,并非是想给她难堪。 暮雨潺潺,夜风凄冷。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还混杂着风声雨声,沈鸢立在原地,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也没指望他会真的回答,此刻看着那道背影远去,沈鸢陷入沉思。她不知卫驰讨要香囊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总之那香囊是她精挑细选过的,沉水香中加了少许茉莉花粉,芳气馥郁且悠长,一闻便是女子所用。 若是送女子之物,自然是珠钗玉环更好,哪有人这般吝啬,给女子送香囊荷包的。 而这些话沈鸢自不会同卫驰言说,一来以她的身份,还不够格。二来,她并不想让他知晓这些闺房女子的小心思。卫驰是否有心仪之人,沈鸢并不在意,只是她不得他亲眼,若他心里有了旁的女子,沈家之事怕是再也别指望他会出手相助了。 不过,卫驰若真是把香囊送给哪个姑娘家,这段姻缘,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除了她特调的香气之外,香囊一角还绣了只纸鸢,算是她的印记。鸢,鹰也。幼时不知父亲为何会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弱质纤纤的女儿家名字,实则有飞天翱翔的猎鸟之意。 后来沈鸢知晓其中深意,但不喜欢,于是自顾自地将其定义为花俏柔美的纸鸢,刺绣时也喜欢在角落绣上一只纸鸢,以作自己的标记。 沈鸢当然害怕他到时找自己兴师问罪,但她更怕沈家之事无人问津。眼下,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胆大妄为地破坏他一段大好姻缘,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28 11:08:05~2023-01-31 21:2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鲤鲤、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松山小雨 2个;花生汤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哈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心上人”◎ 叶家,梧桐小苑。 叶忠坐于前厅,炉上暖着壶烧酒,静静等人。沙场征战多年,他身上确有旧伤,每逢雨季便痛的厉害些,但对他来说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反倒是幼女婉怡在家闹腾得厉害,令他更为头疼。 知道卫驰要来,叶忠为免怠慢,特吩咐厨房备了些酒菜,在前厅候着。年近五十,叶忠如今已没了战场厮杀的心,夫人早年因病早逝,去世之时叶忠尚在北疆不得归,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如今他心中惦记的便只有这一双儿女了。 好在其子叶嵘行事稳妥,眼下在兵部任职,省了不少心,如今令他担心的,便唯有幼女叶婉一人了。 此番回京,叶忠本想借着军功,为婉怡相看一门婚事,也算了却一番心愿。可叶婉怡在知晓先前与卫驰定亲的沈家落败之后,好不容易灭了的心思复又腾升起希望了,口口声声说着非卫驰不嫁。 叶忠当然知道叶婉怡与卫驰间没有可能,但自家女儿性情骄纵,不死不休,甚至以叶忠伤病一事为借口,派人去给卫驰传话,邀其来府。叶忠气急,却也是真拿这个小女儿没有办法,只得听了叶嵘提议,先将卫驰邀请过府,两人再来个里应外合,一举灭了叶婉怡的心思。 棕色战马在叶府门前停下,卫驰翻身下马,踩着雨水,入了叶府大门。 叶宅只是普通宅院,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古树湖石,一切装点都简洁明了。夜雨不停,淅淅沥沥地洒在庭院中,卫驰对叶府颇为熟悉,未有打伞,只穿过庭院径直入了前厅。 前厅外,叶婉怡一身粉衣,傅粉施朱,此刻正站在厅外翘首以盼,待远远见到那抹玄色身影,立即面露喜色,迎了上去:“卫驰哥哥。” 卫驰行至廊下,低低应了一声。 这一声应答令叶婉怡心花怒放,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着实令她傻了眼。 卫驰今日身着玄色锦衣,外披一件黑色披风,待在廊下无雨的地方站定之后,便抬手解下肩头披风,随之露出腰间一个明晃扎眼的香囊。白底、金线、上边绣着粉色海棠花纹样,一看就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叶婉怡视线紧盯香囊,久未有移开。那香囊除了样式似女子之物外,还有股淡淡的香气。卫驰哥哥素来不喜佩戴这些物件,能令他随身携带的,想必是…… 叶婉怡攥了下拳头,心中仍是不甘。 “卫驰哥哥……”叶婉怡上前一步,她本是不死不休的性子,但眼下看见卫驰腰间所系香囊,心中有了猜想,反倒是不敢开口问了。 叶嵘闻声从厅中迎了出来,最先入眼的也是卫驰腰间的那枚香囊,他在心底暗喜了一阵,见婉怡没有继续追问,先是上前道:“多谢卫将军前来探望家父。”接着又故作惊讶状道:“卫将军腰间的这枚香囊煞是好看,可是……心上人所赠?” 叶嵘言语间刻意加重了“心上人”三字,令叶婉怡想不听见都难。 雨声潺潺,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卫驰被叶嵘张口就来的“心上人”三字梗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叶婉怡此刻心头忐忑,只捏紧拳头,静待一个答案。 半晌之后,卫驰终是松了口,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矣扑灭叶婉怡心头所有的期许。 叶婉怡不服,再次上前道:“婉怡近来也在学习刺绣,卫驰哥哥若不嫌弃,我送个香囊给你,可好?” “不必。”卫驰眼锋扫过,言毕,未等对方开口,便抬脚入了厅中。 心中憋着委屈和怨气,但也没敢追上前去,卫驰不说话时周身那股冷冽肃然的气势,叶婉怡也是怵的。 夜风簌簌,叶婉怡呆立原地,萦绕鼻尖的那股甜润香气还未散去,她双拳紧握,不禁红了眼睛。 将军难撩 第7节 前厅中,叶忠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听叶婉怡没了动静,总算安心下来。见卫驰进来,忙起身抱拳行礼:“叶忠见过大将军。” 卫驰扶了他一把:“叶叔见外了,这里是叶家,并非军营。” 叶忠点头,待看清卫驰腰间所系的粉色香囊,不由朗笑了一声。叶忠了解卫驰的性子,自小便不喜这些女儿家之物,觉得无用且繁琐,也亏得他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婉怡的歪心思。 “坐,”案几的小炉上暖着酒,叶忠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将目光投向案几上的那盅酒上,“这是家中尘封多年的千日春,阿驰可愿与叶叔小酌两杯?” 听到“千日春”这个名字,卫驰不由眼底一暗,此酒乃祝捷所用,当年卫家酒窖中也藏了不少。那时他总听说千日春的名号,却未尝过,父兄说他尚且年幼,不宜饮此烈酒,幼时的他缠着闹着,方才换来兄长松口,说是待他和父亲从北疆凯旋,就让他尝上一口。 可是,就是这一口酒,至今都没有兑现。 后来父兄战死,母亲病逝,卫府邸被围,所有过往,皆被封藏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此酒珍贵,多谢叶叔款待。”卫驰执杯,勉强牵了牵唇角。 烈酒入喉,果真烧得很。 “哪里的话,叶叔得多谢你肯为婉怡的事情来这一趟。”叶忠说着抬手斟了两杯酒,“你身上还有旧伤,今日只是小酌,三杯足矣。” 屋外风雨未歇,屋内饭香酒暖。 三杯酒很快下肚,眼前外头雨势稍小,卫驰未有久留,起身告辞了。 叶婉怡着实被卫驰腰间所系的那个香囊伤到了,直到卫驰离开,她都未再靠近他一步。 叶忠看见女儿这般反应,便知是今日之事起了效用,知道卫驰喜欢这酒,也为表谢意,临行前特包了两坛千日春,给卫驰带回府饮用。 千日春并非什么好酒,这酒浓烈,味道却是一般,如今镇北军中已少有人喜欢。可有时人饮酒,并非喜欢它的味道,而是一种心境。叶忠深知卫驰心境,便将酒全都赠他,也算给他留个念想。 …… 马蹄哒哒,卫驰在将军府门外翻身下马。 雨势渐收,天边只飘着濛濛细雨,穿过庭院,卫驰径直入了主院。 房门推开,桌角的鹤形烛灯照亮一隅。卫驰解下肩上披风,随手往屏风上一挂,目光落在长案上的那个半干的靛蓝色香囊之上。 卫驰缓缓走过,伸手将香囊拿起,清冷的淡香混着些许伤疮药粉的气味扑面而来。昏黄烛火在半干的靛蓝缎面上映出一点光亮,指尖触及缎面上的一点潮湿。 指腹轻轻摩挲而过,卫驰看了眼香囊,转而将其放进一个精致的锦盒之中。 第9章 ◎画像◎ 翌日一早,云销雨霁,多日雨水不断的上京城,终是迎来了一个晴天。 城郊军营中,卫驰端坐长案前,仔细翻看着手下整理好的军中账目。如今北地已无战事烦扰,然而身在上京,亦有其他事情烦扰着他。两年征战,八万镇北大军,军费开支自然是笔大数目,卫驰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账目记录,着实有些眼花。 沙场征战,讲的是奋勇杀敌、排兵布阵,这些事情尚难不倒他,可如今北地太平了,户部却以国库空虚为由一直拖着军饷不发。胜算不大的沙场征战尚没有难倒卫驰这个镇北军统帅,如今大胜而归,朝廷下拨的官银却迟迟没有着落,这着实令卫驰有些犯难。 户部如今多个职位空缺无人,其他官员也是一个劲儿地哭穷,军饷下拨一事遥遥无期。临近年尾,手下将士虽不敢明着抱怨,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得胜而归却落个食不果腹的下场,叫人如何心服。 “啪”的一声,卫驰将账目记录往长案上一拍,绷直的背脊稍适放松,仰头靠在椅背之上。 “禀将军,几日前追击的北狄细作,已有线索。”与此同时,帐帘撩开,段奚信步而入。 “说。”卫驰刚放松片刻的背脊复又绷直,神色认真。 “我们的人一直把守住上京各处城门,那细作逃不出去,多日未将人捉获,只因其极擅伪装。”段奚说道。 “那人生得圆脸、长眼、厚唇、并无蓄须,军中画师按照描述画了那细作的画像,这几日我们的人按照画像在城中各处暗察,特别是那些鱼龙混杂之地,可几日下来,愣是没寻到踪迹。” “直到那日,在城北的青苔巷排查时,方才发现其踪迹。那奸人蓄了胡须,原本的圆脸消瘦下来,若非属下与之正面交过手,必认不出来。” “既是正面交手,人呢?”卫驰冷言。 段奚低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属下无能,叫那人跑了。” 青苔巷一带多酒窖、花楼、赌坊之地,乃上京鱼龙混杂之地,按说天子脚下合该干净,但也正是这些三教九流的场所来钱最快,所以上京城中的达官显贵,暗地里都在青苔巷有着各自的买卖,背后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故而京兆府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来,权当作视而不见。 “那细作倒是熟悉上京城的情况。”卫驰冷声道,段奚想在青苔巷找人,确实不易,加之那细作擅长乔装,确有些麻烦。 卫驰思忖片刻,复又开口道:“青苔巷一带不宜大肆搜查,只可暗访,找画师多绘几张画像,你遣人拿着画像逐地暗访,能拿活口最好。” 卫驰顿了一顿,眸色稍暗:“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 捉拿细作一事,自是活口最好,在镇北军手下走一遭,就不怕他吐不出秘密来,卫驰会亲口说出“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几字,可见其追捕难度。 那细作如今无法逃出京城,他身手极好,头脑灵活,若被逼上绝路后来个鱼死网破,青苔巷一带屋舍密集、人多而杂,定会伤及无辜,若是一不小心“遇上”了京中哪位贵人,则又是另一桩麻烦事。 “是。”段奚抱拳应道,然话已说完,他却伫立原地,似有些犯难:“回将军的话,先前属下已然带人寻过,只是如今那细作样貌有所改变,军中能寻到的画师画技有限,单凭那画像,实在难以寻人。” 似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段奚还特带了一张画师所绘画像,放在长案之上。 卫驰未看那画像一眼,也未应声,只冷冷乜他一眼,那神情似在说:难不成要本将军帮你画画像? 段奚被那眼神看得发怵,若非无法,他断不会跑到将军眼前自讨没趣,只两眼一闭,硬着头皮道:“守卫京城的禁军统领已下了指令,两日后要镇北军撤离城门,属下是怕、怕……” 上京城不是北地,镇北军行事断不可似在北地时那般毫无拘束,卫家从前便吃过这样的亏,故而卫驰对此尤为谨慎。 此事确不好办,卫驰拧眉,目光扫过长案上的那张画像,他先前同那细作交过手,此画像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段奚也知自己办事不利,事情禀报完毕,他上前几步将长案上的画像收回,这画像虽糙,但总好过没有不是。画像卷起的同时,卫驰却是先他一步将长案上的画像拿起,折好:“画像之事我来想办法,两日之内,定要将人擒住,否则军法处置。” 段奚抱拳:“属下领命。” ** 毓舒院中,沈鸢正在执笔作画。 羹汤、药草、香囊……送过去的东西不少,却没一样是和他心意的。思及昨日卫驰对她的告诫,沈鸢觉得在没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还是别去他面前碍眼的好,故今日她未再做多余的琐事,而是叫银杏将带来的笔墨宣纸拿了出来,提笔作画。 即便如今住在将军府中,暂时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可画技不可荒废,得空还是可以画些花鸟山水去画斋售卖,多存些银钱在身,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日影西斜,天边最后一抹金黄光亮褪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恍然发觉夜色将至,沈鸢将刚画完的山水画作用墨色镇纸压住,只待墨迹干透之后便可卷起收好,同先前一样,另找时间拿去相熟的画斋将画装裱售卖便可。 墨迹尚未干透,屋外夜风渐起,沈鸢行至窗边,刚想抬手将半开的窗牖阖上,便见银杏从外头快步而归。 沈鸢伫立窗前,关窗的手上动作一顿,寒风趁势而入,吹起她的一头墨发,飘飘扬扬。 因昨日卫驰的古怪行径,使得沈鸢心中有些不安,她才刚住进卫府,同卫驰交集甚少,若他心有所属的话,沈家之事他断不可能出手相助。 若真如此,她便只能另想办法了。 银杏得了吩咐,仔细留意主院动静,但将军府中的下人皆行为规矩,没有丝毫懈怠,即便近来银杏同他们逐渐熟络起来,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一来是将军府中下人嘴严,另一方面也是卫将军此人真没什么事情可以打听。 她听得关于卫将军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卯时起身,每日练武至少一个时辰,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银杏听着只觉疲累又无趣,但姑娘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不敢懈怠,只时常在厨房、后院转悠,见到何人有事便主动帮上一把,即便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在将军府中让人看得顺眼,也是好事一桩。 果然,就在方才,她在主院外打扫落叶之时,就看见福伯行色匆匆地从主院出来。 “画像、画师、一日之内……”银杏将自己方才听到的话语断断续续说了出来。当时她站得太远,只听到些只言片语,虽不知具体事宜,但瞧着福伯的神色,不难猜出此事紧急。 “画像、画师”几字在银杏听来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姑娘擅画,从前在沈府时,也曾受人所受托,当过一回“画师”帮人画像。银杏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但她看得出事情紧急,故而在福伯离府之后,她便赶忙回道毓舒院中,将事情禀报给姑娘。 能令福伯如此焦急又亲自出马的事情,定是卫驰吩咐。“画像、画师、一日之内……”沈鸢将方才银杏所言默念了一遍,此事紧急,沈鸢将目光落在桌面的砚台之上,思及那日她在城门口见到镇北军封锁城门,严密搜查之事…… 城门至今未开,想来那日搜捕的北狄细作还未抓到,沈鸢试图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不论大理寺还是刑部办案,搜捕逃犯之时,常有画像四处张贴,沈鸢细眉轻蹙,觉得福伯寻找画师的目的也是在此。 卫驰要寻画师,而她刚好擅画,沈鸢凝了凝神,猜测是否准确,待她去一趟主院便知,能帮上卫驰的帮自然最好,若帮不上,能见他一面,同他说上几句话,也好。 时间紧迫,若等福伯从外头寻好画师,于她而言便是迟了。沈鸢眼波流转,只将桌上那幅吹干的山水画拿起,卷好,而后快步朝主院走去。 作者有话说: 摸摸我阿鸢,好忙,又是认真刷存在感的一天…… 第10章 ◎人像◎ 沈鸢走在毓舒院和主院之间相连的那道回廊之上,夜风阵阵,今日上京城未再下雨,只是天气却明显冷了下来,尤其是入夜之后。 今日之事来得突然,沈鸢未及打扮,只穿着身简单的月白色衣裙,外头披了件绯色斗篷在肩,勉强能够应付不大不小的寒风。 两院间的这段路走过几回,沈鸢早已熟悉,穿过回廊,又过了道月门,便是主院。 将军府人少,入夜之后尤显寂静,沈鸢在院外稍作停顿,先是调整呼吸,后又理了理裙摆,方才抬脚步入院中。 院中没瞧见人影,远远只见主屋门牖紧闭,屋内昏暗一片,瞧着不似有人的样子,反观东面的厢房,倒是亮堂一片。 沈鸢朝东厢房行去,门牖半开,待走近后便看见书桌后卫驰站得笔直的身影。 “将军安好。”沈鸢在门外驻足,屈膝行礼。 卫驰一早听到脚步声,原以为是福伯派来传话的婢女,待听见清泠女声,方知是沈鸢。 他的第一反应是她又来送汤了?原以为她是识趣之人,没想却高看她了,待看见她手中没有食盒而是抱着卷画卷之时,才知她另有所谋。 “何事?”卫驰乜了她一眼,目光冷冽,没有丝毫请人进来的意思。 “阿鸢今日在房中画了一幅山水画作,想拿给将军品鉴一二。”沈鸢识趣地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将军府中规矩多,以她如今身份地位,没有卫驰点头,她不敢随意迈进他的地盘。且此地看起来像是书房,里头或有紧要之物存放,想当初给沈府定罪的那半本账簿,便是从书房中搜出的,故没有卫驰允许,她不便入内。 卫驰的目光从沈鸢莹白面上移到她怀中画卷:“你会作画?” “会,”沈鸢点头,“幼时曾学过一些。” “沈家嫡女沈鸢,擅绘画、擅计数、才情品貌俱佳。”卫驰脑中忽地想起这么句话来,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他派曾人打听沈家女性情,当时得到的便是这么一句回话。 “进来。”卫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桌面铺平的白纸之上,事急从权,或可让她一试。 沈鸢抬脚入内,房中央一张简朴的乌木书桌,一把圈椅,还有倚墙摆放的大片乌木书架,架上几乎摆满书册,布置简洁明了,这里确是将军府书房。 两人间隔着张乌木书桌,卫驰未再说话,沈鸢自不敢将心中猜测问出,只装模作样地将手中画卷放在书桌之上:“小女方才画了幅山水泼墨,请将军过目。” 沈鸢说完,抬眼偷瞄了卫驰一眼,见其没有抗拒之意,只缓缓将画卷开,铺陈在书桌之上。 卫驰并不懂画,只粗略扫了一眼,觉得还行,且他关心的本也不是这个。 “会画人像吗?”卫驰问道。 “会,”沈鸢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论人像还是山水,我皆擅长。” 她果然没有料错,卫驰正在寻人画像,且时间紧迫,不然他断不会主动问她这样的问题。 卫驰性子孤傲冷淡,先前她几次主动讨好和逢迎,他皆视而不见,若想同他谈情,简直难于登天,可若是能帮他办事,他或许愿意同她多说几句话。 将军难撩 第8节 “那便过来。”卫驰卫驰往左侧迈出一步,给沈鸢腾挪出位置。福伯刚离府不久,待寻到画师后再将人送至城郊军营,颇费时间,倒不如直接让沈鸢一试,也无甚不可。 沈鸢点头,饶过书桌,行至卫驰所站的那一侧,停下脚步,卫驰竟也没退,依然站立在原地。 两人间仅一拳之隔,只要稍稍侧身,她便能直接依靠在他的身上,然沈鸢没再往前,只在他身侧站定,而后低头、垂眸。 “提笔。”卫驰看了眼平铺在桌面的宣纸和笔墨,又看她一眼,示意她在此提笔作画。 沈鸢虽低着头,却能清晰感受到头顶投下的锋锐目光。 卫驰总有一种默不作声便能威逼于她的气势,其实在来的途中,她便一直在想与卫驰见面后自己该如何作态,还懊恼今日未曾煮汤,白白错失了一次献殷勤的机会。然此刻,待她真与卫驰见面之后,才发觉先前脑中的胡思乱想,皆是多余,便连最简单的相处她都有些应付不来。 沈鸢抬手执笔,衣袖不可避免地同卫驰摩擦在一处,笔尖颤一下,卫驰却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只一心专注在画纸上,沈鸢凝了凝神,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落在作画之上,垂在桌下的左手暗自捏了下手心,似在安抚自己忐忑的心:“将军请说。” “圆脸、长眼、厚唇。”卫驰平静道。 沈鸢落笔,简单勾勒出一个人形。 “二十岁上下、未蓄胡须。”卫驰继续。 笔尖再次落下,几笔之后,复又停住,沈鸢蹙了蹙眉,觉出几分不对来。墨迹散开,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色,专注于作画果然可以令心情放松,少了忐忑,多了淡定,落笔才更能得心应手。沈鸢细眉紧蹙,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道:“敢问将军,这画像可是用于寻人?” 卫驰颔首。 “若是寻人所用,这样的描述,恐怕难以将人像准确画出,”沈鸢眉头稍展,只直言道,“若想寻人最直观的便是眼睛,可单是长眼,便有数十种之多,这样简单的描画,虽能勾勒出人形,但其用处也着实有限。” 道理虽对,但却无从解决。 “就拿将军的长相来说,将军也生了双长眼,可将军的眼睛是狭长、内双、眼尾上扬的。”沈鸢说着,侧头注视着卫驰的双眼,继续道,“不知将军所寻之人,是否也是这样的长眼?眼皮是单是双?内双还是外双?眼尾上扬、平直还是下敛?”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处,沈鸢目光灼灼地盯着卫驰的双眼,眸色中没了先前的闪躲和紧张,满是画师的观察和打量。 卫驰将目光收回,先前只是听说沈鸢擅长作画,没想她开口竟还能将自己问住,且还拿他的长相和北戎细作作比较。不过能有此问说明画技了得,且认真作画便是好事一桩,卫驰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只将先前从营中带回的那种画像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原本的画师所作,你仔细看看,可有帮助?” 沈鸢低头看了一眼,画像虽不十分细致,但总比简单的“圆脸、长眼、厚唇”几字的描述要具体些,毕竟不是照着人样来画,寻人所用的画像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沈鸢执笔,笔尖正要落下,忽而想起什么一般,又停笔道:“敢问将军,将军所寻之人,可是先前逃脱的北狄细作?”这回的发问不像先前那般生硬,倒真像是临时起意一般。 卫驰顿了一下,并未马上回答。此事在京中不算秘密,城门都已封闭了几日,加之那日在城门口,沈鸢亲眼所见镇北军搜人,卫驰点头,道了声“是。” 沈鸢了然,她先前猜测果然没错,如此便好办多了。笔尖落下,原本简单的人形轮廓逐渐饱满生动,沈鸢边说边画:“北狄人的长相同大周人有所不同,眼眶较为深陷,眉骨高耸,眼锋锐利。” 话音落,沈鸢将手中羊毫放下,转而拿起桌上宣纸:“好了,阿鸢画意不精,不过仍希望能助将军一二。” 卫驰目光停在纸上,先前在城郊树林,他同那细作有过一面之交,当时他虽蒙着面,但那双眼睛,确实如画上所作,十分相似。 段奚道那细作擅乔装打扮,故而他们难搜到人,此画像重点在眼,正如沈鸢方才所言,一个人的面相中最直观最易辨别的便是眼睛,以眼寻人,最是准确无误。 沈鸢往前一步,将手中画纸递上。男人原本落在画像上的目光意外定在执画的细白指尖之上,目光移开,卫驰伸手过去,正想将画纸接过,却见沈鸢将手中画作往后一收。 卫驰伸过去的右手僵在半空,这是不给的意思。 他不觉沈鸢有不给的胆子,况且人像都已画好,她留着也是无用,如此做法只能是她想在给画之前,为自己换得一些好处罢了。 “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卫驰将手收回,冷冷说道。 沈鸢狡黠一笑,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卫驰的双眼:“确有条件,阿鸢想问将军一个问题,将军如实回答,阿鸢就将画作再描绘多张,然后双手奉上。” 其实以她如今身份,哪有资格和卫驰谈什么条件,可眼下她只是他的画师,她既已将画像画出,便算是“有功”之人。以卫驰公事公办的性子来看,他必不会追究她此刻的逾矩,如此,她才敢这般同他说话。 “有关朝政之事不答。其他可以。”卫驰爽快道。有功必赏,有错必罚,不论出身地位,卫驰向来如此行事,否则如何能在军中收服人心。 “将军放心,无关朝政,”拿着画纸的手暗自捏紧,沈鸢脚尖垫起,主动凑近过去,“昨日阿鸢所赠的香囊,将军究竟有何用处?” 卫驰只觉耳边一阵软风拂过,原以为她会问及有关军饷贪腐一案的情况,倒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此事确与朝政无关,卫驰静默一瞬,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回她。 沈鸢看着卫驰脸上神情,心中大石更加凝重,原本流光溢彩的双眸颜色渐暗,羽睫垂下,眼底投落一片黯淡阴影,只低声道:“将军不必回答,阿鸢已知晓答案了,一会儿我会在毓舒院中再画几幅人像,待完成之后再亲自送来。” 说完,只将手中画纸不情不愿地将手中画纸往卫驰怀里一塞,随即转身步出房门。 卫驰拿着画像的手未动,待到那抹身影离开,两眼仍盯着门口。 他紧了紧手中画纸,四周仍充斥着她身上的淡香。 那香料的名字他叫不上来,只知道同昨日她所赠香囊中的香气,确是一模一样。 第11章 ◎周身被一股暖意包围◎ 沈鸢确是一路沮丧低落回得毓舒院中,然沮丧只是一时的,方才她既同卫驰说过会再多画几幅人像给他送去,便不能食言。 以沈鸢的画技,这样的人像临摹对她来说毫无难度,堪堪一个时辰的功夫,她便已完成了十幅画像。 银杏在一旁帮着研墨备纸,又帮着晾干纸上墨迹,待画像完成之后,再一幅幅卷起收好,画作完成后,只将其拿在手中:“夜里风寒,姑娘作画辛苦,眼下在房中休息为好,别去外头着了凉,这些画像,奴婢来送便是。” 沈鸢将浸于温水中的双手收回,擦净:“正因作画辛苦,这画我更得亲自去送才是。” 银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将手中画卷递上:“那姑娘将画拿好了,外头风大,奴婢给您寻件披风再去。” 沈鸢接过画卷,银杏所言有理,外头确实风大,沈鸢转了转眼珠子,另有打算:“不要披风,去拿个香囊过来,要妆台下抽屉内黑底银线的那枚。” “……啊?”银杏伫立原地,愈发听不懂主子所说的话了,香囊又不能挡风取暖,披风才能啊。 “快去。”沈鸢手里拿在画卷,实在不便自己去找。 银杏皱着眉头,不得不从:“是。” ** 还是方才那身月白色衣裙,不过这回她却刻意没披外头那件红色披风。 夜风阵阵,上京的冬夜便是这般,时辰越晚,风越寒凉。沈鸢忍不住缩了缩肩,将怀中的画卷抱得更紧,脚下步伐也加快了许多,心道这风若真把自己吹病了,那就不好了。 两院相隔不远,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主院外。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鸢只觉院中灯火比方才稍亮些,廊下原本未燃的风灯,此刻也亮着暖黄烛光,地上光影忽长忽短。 周身寒凉令沈鸢顾不得多想,只快步行至书房外,抬手轻叩几下房门后,随即推门而入。 卫驰坐在书桌前,专注看着手中书册。他显然已沐浴更衣过,军服褪下,一身玄色锦衣,周身的锋锐气质稍减,却仍旧带着股无形的威压之势。 听见叩门声的一瞬,他便知道是何人来了,目光没有移动,依然落在书册上,待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时,方才缓缓抬眼看去。 只见沈鸢原本莹白如雪的脸庞微微泛青,鼻尖冻得通红,薄肩微颤,嘴唇发紫,一看便知是来时吹了寒风,冻着了。少女本就身形纤弱,寒凉天气里又穿得这样单薄,薄肩细腰都勾勒得一清二楚,一身白色衣裙清秀素雅,皎若新月。 沈鸢上前几步,将怀中画卷递上:“将军,人像我已画好了。” 卫驰接过画卷,睨她一眼:“你不冷?” 天冷便要穿衣,三岁孩童都知道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 “出门时走得急,忘了拿。”书房虽比外头暖和,却也没燃炭盆,沈鸢说话时鸦羽不自觉的轻颤着,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后来怕耽搁时间,便没有回去取。” 卫驰对她所言倒也相信,但沈家倾覆,能留在她身边至今的婢女必是忠心耿耿,上回那个擅作主张的嬷嬷早被她罚了去,他不认为她会留一个笨手笨脚,连帮主子送画、叮嘱主子穿衣的婢女在身旁。 这只能是她自己的抉择。 “回去吧。”卫驰收回目光,假装没有看见她冻得发白的唇色,转身将画卷放在桌上。 “将军还未回答我方才所问的问题。”身后响起少女甜软的说话声音。 卫驰回头,对上那双灼灼清亮的眼眸,方才吹了风,莹白脸庞双颊泛红,显出几分纤弱可怜来,但眸底颜色却依旧流光溢彩。 目光没有来由地多停留了一瞬,后又很快移开。 这是不答的意思。 如此只让沈鸢觉得更不对劲,她心头憋闷,不愿善罢甘休:“将军若是不便回答,那阿鸢就换个问题问吧。” “昨日阿鸢所赠的香囊,将军可还留在身边?” “在。”卫驰答得干脆利落。 “两个都在?”沈鸢又问。 “在。” 简洁明了的回答,却令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沈鸢弯了弯唇,眼眉似天边新月;“多谢将军答我问题,为表谢意,阿鸢还有一物相赠。” 未及卫驰开口再问,手心已被塞进一物,卫驰低头,看见一只墨色香囊,除此之外,还有难以令他忽略的,少女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 “将军喜穿深色衣袍,粉红香囊着实不衬将军英武之姿,墨色正好。”沈鸢语气愉悦,目光柔和,好似并未受到天气严寒的任何影响。 该送的东西都已送了,想问的问题也有了答案,再赖在此处不走,只会惹人厌烦。指尖仅有的温热触感转瞬即逝,沈鸢将手收回,垂眸福身行礼,准备离开。 忽然肩头一沉,周身逐渐被一股暖意包围,沈鸢低着头,刚好能清楚看见长得快要拖地的玄色大氅下摆。 “回去吧。”卫驰将大氅披在她身上之后,便转身坐回了圈椅之上,此时正低头看着桌上画卷,神情专注。 沈鸢拢了拢肩上大氅,一脸的小人得志:“多谢将军。” 卫驰忽地抬眼,正好将她面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早知道她是刻意为之,只是不想同她计较罢了。 沈鸢却是被那目光震了一下,到底是“做贼心虚”,她耸了耸肩头,快步行至房门处,意欲推门离开。 “沈鸢。”卫驰开口叫住她。 沈鸢回头,生怕他会开口将大氅再要回去。推门动作未停,房门打开一隙,她站在风口处,身上裹着并不合身的宽厚大氅,一头青丝被风吹得飘飘扬扬。 “鱼汤呢?”卫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鸢明显愣了一下,卫驰这是向自己讨要鱼汤的意思吗? “今日未、未煮……” 卫驰嘴角轻勾,方才算计他的时候,不是挺能耐吗,到底是纸糊的老虎,三言两语,便原形毕露。 “你可知身上有伤未愈之人,不宜食荤腥之物?”听着像是责备之言,语气却很平淡。 尚书府的嫡女,从前哪里亲自下厨做过羹汤,绣香囊、画人像之事她皆熟练,可下厨煲汤之类的事情,沈鸢做起来,当真是有些吃力的,更遑论这些平日未接触过的事情。 但既是他问,她自还是点了点头。 卫驰看着她懵懂茫然的神情,自是知道这点头也是假的,就如同她故意穿得单薄博他同情一般,都是假的。他倒也没恼:“往后不必再……” “阿鸢知道了,往后不必再煮鱼汤,换成其他滋养身子的羹汤便是。”沈鸢说完,只迅速推门而出,房门阖上,钻进房中的一缕寒气对卫驰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卫驰的目光落在门上,久未收回,良久之后,方才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 将军难撩 第9节 翌日,天微微亮时,卫驰便策马去了城郊军营,好将画像尽早拿给段奚。 段奚是同那北狄细作正面交手最多的人,他追击那北狄细作多日,且同他正面打过两次交道,眼下别说白日,就是夜晚睡时做梦,都能梦到那张可恨的脸。看见画像的一瞬,段奚便惊呆了:“这人像画得如此传神,真是奇了!” 昨晚营中确也来了一名画师,画师是将军府的管家福伯亲自寻来的,画技了得。同先前军中画师相比,昨晚赶制出的人像,确实相似度高了许多,但若同眼前这张画像相比,那可就差得远了。 “还是将军办法多,寻到的画师水准也高,比昨晚寻来那个强多了,”段奚将画像小心收好,“属下这就将画像分发下去,两日之内若不能抓到人,属下甘愿领罚,不,属下愿提头来见!” 段奚平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实则是个惜命的,能让他亲口说出“提头来见”几字,可见抓贼信心之足。 抓一个北狄细作不难,段奚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不可能在镇北军中坐到如今位置,难的是在青苔巷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将人活捉到。 卫驰不置可否,只是眼前莫名晃过少女脸色发白,鼻尖微红的样子,不知她昨晚回去冻着没有? 趁此空隙,段奚将手中画像再次展开看了眼,似想起什么般,又道:“寻人拿贼的事情,镇北军中时有发生,此画师画技了得,将军能否直接将人请到军中,往后若再有类似事情,也好直接派上用场。” 镇北军中皆是武将,想找身手敏捷、杀敌奋勇的容易,想找心思细腻、会画人像的,可是半个没有。 “这么一张画像,不知能省弟兄们多少功夫!”段奚再次感慨。 莹白面庞一晃而过,卫看向段奚:“好,两日之内若抓不到人,便依你所言,提头来见。” 段奚怔了一下,怎得他说“提头来见”的时候,将军不接话,给军中提宝贵意见的时候,将军却又答了? 然话是自己说的,也怪不得旁人,区区一个北狄细作,如今还有画像在手,再抓不到人,别说将军了,就是和自己的手下都没法交代。 胸有成竹,却还是被方才将军冷肃认真的神情吓住了,段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属下遵命。” 作者有话说: 推基友文《我靠演技攻略n个大佬》by仙苑其灵 【宫斗+雄竞+修罗场】 宋楚灵入宫时,不过是冷宫的一个洒扫宫女,她干活勤快,心地善良,可总是傻里傻气的,要知道在这座皇城中,憨傻成这样迟早会被人算计,可是没想到她傻人有傻福—— 能和冷若冰霜的内侍省连少监兄妹相称,又能一跃成为帝后心头肉的晋王宠婢,甚至连那向来混不吝的四皇子,也肯公然为她求情……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面容娇憨,傻里傻气的小宫女,凭的是运气。 只有宋楚灵自己清楚,这一路的筹谋有多么惊险,行差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黑莲花自我修养#心机宫女上位记 第12章 ◎定将账簿双手奉上◎ 翌日,又是一个晴天。 暖阳照进庭院,洒落柔和的光晕,上京的雨季看来已暂时过去,近来都会是这般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沈鸢看着房中木架上挂着的玄色大氅,心情如今日的天气一般晴空万里。 在将军府中已算是暂时稳住了阵脚,沈鸢低头,看了眼握在手中的月形玉佩,如今,当时该抓紧时间做些其他事情了。 今日天晴,沈鸢问过福伯意见,只道冬日天寒,想去西市逛逛,买些衣裳首饰回来。 近些日子相处下来,福伯对沈鸢可是越来越喜欢了。他原本就对沈鸢的遭遇深感同情,在卫家服侍了二十多年,经历过卫家的大起大落,知道家族落败意味着什么,这位沈姑娘不过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又生得貌美如花,家族落败对这样的女子来说便是灭顶之灾。虽没有入狱、没有流放,但却要承受另外一种,心灵上的无息摧残。 所以但凡能帮的,福伯便愿意帮上一把,至于这位沈姑娘最终能不能得郎君亲眼,便也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没想这位沈姑娘住在将军府中的几日,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灰心丧气之意,还主动帮着他料理起府中事务来,其熟练程度当真让他一个掌事二十多年的老管家眼前一亮。 府中紧要之事,福伯自是要亲自打理的,沈鸢不过帮着处理了些杂事。最近前来将军府中送礼之人颇多,其中多是京中的达官显贵,将军白日不在府上,福伯不敢擅做主张,可也不能拿这点小事日日烦扰将军不是。 左右为难之际,沈鸢替他想了个法子。送来的礼物先一律收在库房,做好记录,待将军回府之后再将清单交由他定夺,该留的留下,不该留的则另找时间派人送还回去。 这办法确实解了福伯的燃眉之急,听闻沈姑娘看账册更是拿手,若不是顾及其身份,他倒当真想让她帮着把府中账册也瞧上一瞧。 郎君一早言明,不限制沈姑娘的出行,原话说得是:不必据着,她想去哪,便都让她去,只要她自己不觉无名无分地住在将军府丢人,便都由她。 故福伯一口应下此事,还帮其准备了马车,甚至问及沈鸢是否够银两花销,若是不够,从府上支些,也是可以的。 将军府的银两,沈鸢自不会要,她打小便对银两账目格外敏感,有多少银子便办多少事,即便如今沈府被抄,但单在银两数目上,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自力更生。 银两不过虚物,将军府的马车,她定是要的。若是在外遇到什么麻烦事,将军府的名头,可比银两管用得多。 马车辘辘,一路往西市驶去。 连日阴雨,好不容易迎来个晴天,街上往来的车马人流也比往常多些,只是时辰尚早,眼下还不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沈鸢说想透透气走上一走,便吩咐车夫将车停在一旁,自己则带着银杏下车缓行。 银杏真以为自家主子是出来买衣料首饰的,她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姑娘连煮鱼汤那样的粗活,都已经亲手做了三日,买几件像样的首饰衣裳,自也是应该的。 没想下了车后,姑娘直接绕过了从前常去的衣料首饰铺,直奔街尾的一间药铺。 银杏识得这间药铺,先前姑娘便带她来过一次。她记得清楚,上回来此地时,她奉命在外头候着,姑娘进去前,还算气色尚佳,待从里面出来之后,便气息不稳,脸色发青。要她说,这不像能医病的药铺,倒像是索命的地方。 “姑娘,”药铺门前,银杏大胆拉了主子一把,停下脚步,“要不我们还是换家药铺瞧病吧,这地方,奴婢总感觉医术不精。” “你在这等我便好,”沈鸢看了眼头顶写有“玉康堂”三字的招牌,又看向银杏,神色郑重,“半个时辰,若是我没有从里边出来,你便乘马车回将军府去,找人前来救我。” 银杏一听立时傻了眼,医馆不是用来治病抓药的吗,怎么还真被她说中,成了索命之地?还要去将军府搬救兵? “姑娘,”银杏不仅不松手,反倒攥得更紧了,“奴婢不走,奴婢要和姑娘一道进去。” “我如今是将军府的人,光天化日的,这儿是上京城,能有何危险?”沈鸢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容,“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 此言并非宽慰,而是沈鸢的真实想法。毕竟是沈府被抄前,父亲留给她的线索,她自不会有所怀疑,如此不过有备无患了,谨慎些总是好的。 退一万步讲,若真遇上事,她定会搬出“镇北大将军”的名号来为自己保驾护航。 银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而后松了手,目送自家主子缓缓步入药铺。 玉康堂位于街尾,门面不大,眼下也无人看诊买药,一眼望去,铺中只有两人,一人体型偏瘦,正在角落药柜整理药草,另一人体态微胖,此时正在柜前坐着,翻看书册。 此处是沈鸢第二次来了,上回同她说话的便是角落整理草药的那一位,她扶了扶头上的帷帽,转而抬脚向柜台走去。 “买药还是看诊?”微胖男子目光落在柜上医书之上,未有抬眼。 “看诊,”沈鸢柔声说道,“不过我这头风乃是旧疾,想寻你们药铺的王掌柜替我看诊。” 男子手上动作微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眼前女子单手扶额,弱质纤纤的样子,虽说看起来确有几分头风的样子,但能说出找“王掌柜”之人,他便不敢掉以轻心。 手中医书阖上,男子继续道:“王掌柜眼下不得空,姑娘若是有心求医,可先留下姓名或信物,待掌柜得空后,再做安排。” 沈鸢只觉眼前之人话里有话,寻常医馆看病,哪有叫人留下信物的,不仅如此,还刻意加重“信物”二字,好似就等着自己拿出玉佩来一样。 沈鸢紧了紧手中玉佩,这是父亲在紧要关头给她之物,这位“王掌柜”定然是可信之人,她不想放弃仅有的机会,眼下危险也好,陷阱也罢,她都要试上一试。 沈鸢缓缓抬手,将手臂平放于柜面之上,手掌缓缓摊开,露出掌心处紧握已久的月牙形玉佩。嫩白的掌心处清晰可见被玉佩压印出的月牙形状,一看便知是在手中紧握许久,所留下的印记。 “小女姓沈,这玉佩便是信物,劳烦交由你们王掌柜。”沈鸢压下心头不安,缓声说道。 男子看清玉佩后,神色一凛:“王掌柜等候多时,姑娘随我来。” 后门打开,沈鸢随男子行至后院,心中忐忑不断,穿过后院,是药铺用来存放草药的库房,里边光线稍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沈鸢停住脚步,没再往里走。 却见里边行出一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锦袍,眉目隽秀,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不似寻常人印象中药铺掌柜的模样,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来人似等候已久,未及沈鸢出口询问,那人便先开口道:“在下王辞,老师对王某有恩,沈姑娘放心,王某定会按老师先前嘱托,将沈姑娘安全送出上京城。” “老师”这个称呼,令沈鸢不由晃了下神,父亲在入户部之前,曾在吏部任职,彼时他常感慨,一些寒门学子身有才干却因家世不显而无法担任要职。那时父亲便会偶尔收几个他说赏识之人为学生,以提拔举荐,后来入了户部,怕落个结党的名声,便没再继续。 说起来,父亲曾收过的学生不过寥寥几人,沈鸢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才恍然想起从前父亲赏识的学子中,确有一人姓王,比自己年长几岁,后来在刑部任值。 难怪方才她觉得此人样貌有些熟悉,那时父亲在沈府后院特意开辟了一处园子,以做讲学之用,那时沈鸢不过十二岁,不愿在房中学习刺绣女红时,便偷偷跑到后院听父亲与学子讲学、畅谈。若非时日久远,否则她必然可以一眼认出这位“王掌柜”来。 眼前之人既是称父亲为“老师”,那么眼前这位“王掌柜”,便不应该是药铺掌柜这么简单的身份了。 沈鸢摘下帷帽,目光落在他脚上的厚底官靴之上,屈膝行了个礼:“小女沈鸢,不知该称您为王掌柜,还是称您为……王大人?” “王掌柜”朗笑一声:“沈姑娘果然聪慧,王某现在刑部任职,药铺乃王某母亲家的产业,少有外人知晓,只有王某信任之人,方才会来此寻‘王掌柜’。” 沈鸢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王辞继续道:“老师对王某有再造之恩,老师的嘱托,王某定当全力办到。一个多月前,老师匆忙来此寻我,嘱托我照顾其家人,王某再三问及原因,老师却不肯回答。” “后来,我有事离京,在外耽搁了些时日,”王辞说到此处,欲言又止,顿了顿才继续道,“幸好如今沈姑娘没事,否则王某万死难辞。” “王某祖籍苏州,在苏州尚有宅院空置,沈姑娘可走水路,一路南下,明日一早便可启程,从今往后便在苏州安置,别再返回上京城了。” 王辞,祖籍苏州,在刑部任职。这些线索都对上了,沈鸢记得父亲曾经收过几名学生,其中父亲最喜欢也最看好的,便是这位王辞,犹记当时父亲对他的评价最高,也对他寄予最高的期望。 沈鸢对王辞给自己的安排全然没有在意,只留意到他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追问道:“不知王大人离京所为何事?可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 王辞未答,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可是为了寻找账簿?”沈鸢紧追不舍。 王辞眼底一亮:“沈姑娘果然聪慧。” “王大人既如实相告,那么沈鸢便将心中想法如实相告了,”沈鸢抬头,清澈透亮的眸底闪着坚定的光,“我不想离开上京,我想为父亲翻案。” 第13章 ◎气味如出一辙◎ 风起,吹起沈鸢额前的几缕碎发飘飘扬扬,久违的阳光洒落下来,映照在少女清澈柔美的眼眸中,莫名多了几道不易察觉的坚定亮光。 王辞看着那双与老师有五分相似的眼眸,心绪微动。 他何尝不知贪腐一案另有隐情,以老师的为人,断不会做贪污军饷之事,且此事本就不由老师经手,顶多担个渎职之罪,何至于此。可是坏就坏在,眼下正是镇北军凯旋之际,户部侍郎崔默又久寻不见踪迹,皇上为安抚军心民心,只得先拿沈家开刀。 王辞在刑部任职,知道罪臣入狱后是何待遇,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无法救老师于水火。 如今他受老师所托,也明白他的爱女之心,合该尽力照顾好沈鸢,将其安全送离上京,而不是再次卷入深不见底的斗争之中。 “我不想离开上京城,我要为父亲洗刷冤屈。”见对方久不应声,沈鸢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说得不是‘想’,而是‘要’。 “敢问王大人,先前沈鸢来此寻你之时,伙计说您有事外出,不在上京城。”沈鸢说着顿了一顿,抬头看向王辞,继续道,“其实,大人并非公务缠身,而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或者说是线索,所以才耽搁了行程,是不是?” 沈鸢说话时,紧盯着对方眼眸,果然在其中捕捉到一抹诧异的神情,使她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想。 “而那件东西……” 沈鸢吸了口气,笃定道:“就是账簿。” 此言一出,王辞眼底的诧异之色便再也掩藏不住了,他转头看向沈鸢,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应道:“沈姑娘聪慧,老师果真教女有方。” 将军难撩 第10节 心中猜想得到了明确答复,沈鸢暗自松了口气,王辞得了父亲送自己离京的嘱托,却在沈府出事后离开上京城,她原以为此人不可信,然眼下看来并非如此,如此只能说明,他被更重要的事情耽误了。而公务不过推脱之词,能令他上心的,唯有关于贪腐一案的线索了。 话既已说开,沈鸢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只继续道:“不瞒王大人,阿鸢如今……如今正住在将军府中,得卫将军庇护,定能为父亲寻得一线生机。” 到底不过是只有十八岁的少女,面对如兄长一般的王辞,沈鸢方才在面上强装出的镇定,终是在此时绷不住了,特别是说到“得卫将军庇护”几字时,本就轻柔的嗓音更低了些。 王辞先是诧异,后又平静下来,沈家同卫家本有婚约,只是婚事未成,以沈家如今境遇,那门婚事必已不再作数。然听着沈鸢此刻说话时的轻柔带娇嗓音,两人关系如何,他一个外人实在看不明白。 不过,从沈鸢能猜透他手中持有账簿一事来看,加之她方才多次言明不愿离京,王辞便知她并非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无依,而是心中另有打算。 他想帮老师洗脱罪名不假,但以他之力,达成此事难于登天。沈家同卫家之间有一桩未成的婚事,他只是个外人,不知其中蹊跷,可若卫将军愿意出手相助,老师洗刷罪名确有新的转机。 满院安静,空气中充斥着浓重草药气味,王辞静默半晌,心中终于有了主意:“沈姑娘心中有何打算,大可直接言明。” “离京之事不劳费心,王大人既以‘王掌柜’身份见面,便是不想惹事上身的,如此,王大人只需将寻到的线索交给我便是,沈鸢感激不尽。”沈鸢直言道。 “好,”王辞点头,“事关重大,账簿被王某暂放在城外某处安全之地,七日之后,沈姑娘再来此地,王某定将账簿双手奉上。” 沈鸢盈盈福身一拜:“多谢王大人。” …… 穿过晒满草药的庭院,沈鸢回到药铺内堂,开口问伙计要了两副治疗刀剑外伤的药,待取了药包后,方才戴好帷帽,缓步出了铺子。 银杏在外焦急等候,此时终于见到主子出来,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忙迎上前去。 两人出来时,天色尚早,西市行人不多,眼下快到晌午,今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这会儿坊市上明显热闹了许多。沿街的铺子皆开门迎客,街道两旁还有卖各式小玩意儿的商贩走卒,好不热闹。 寻到难得的线索,沈鸢心情大好,看见街道旁热乎的点心铺,便停下命银杏上前买了些点心,打算带回府去,近来得福伯关照,也算多谢他的一片好意。 今日说是出来采买首饰衣料的,怎么也得买些东西带回去以免惹人疑心。沈鸢扶了扶头上的帷帽,在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停下步子,买布裁衣的心思她当真没有,买支簪子回去便好。 如意斋的首饰最是精致,价钱却也不低,沈鸢看着眼前几支做功精致的发簪,选了支样式最为简单的桃木簪子:“老板,就要这支。” “姑娘稍等,我这就帮你装好。”老板应道。 “婉怡,你看这支珠钗可好?”如意斋的另一头,一位妙龄少女正拿着支珠钗在叶婉怡眼前晃了晃。 叶婉怡生在武将之家,对这种钗环首饰并无多少兴趣,又因昨夜在家中伤心了整晚,此刻精神恍惚。卫驰哥哥腰间所系的那个香囊、他对自己冰冰冷冷的态度、还有他亲口承认已经有心上人……桩桩件件都令她倍感伤怀。 北地苦寒,镇北军中军纪严明,别说心上人了,便是女子都见不着几个。卫驰哥哥才刚从北地回京,不过寥寥几日,同沈家的婚事也已作罢,到底是哪来的心上人? 叶婉怡辗转反侧了整晚,都未琢磨透,然她一早应了林家幺女的约,今日不得不赴约,此刻只得强撑精神前来西市闲逛。 忽地鼻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沉水香中加了少许茉莉花粉,这味道莫名有些熟悉,似乎与昨日卫驰哥哥所系香囊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味道不会有错,店中人头攒动,叶婉怡四下张望,企图在人头涌动的如意斋中准确寻到那抹香气所在。 许是如意斋中客人太多,那抹香气很快消失不见,寻不到踪迹。 叶婉怡立在原地,仍四处张望着,远远看着一抹月白色俏丽身影步出铺中。只见那女子身穿月白色短袄,下着浅杏色流苏百褶裙,头戴帷帽,步履蹁跹,虽未瞧着容颜,但光是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惊艳。 叶婉怡的目光不禁在那道背影上停留,待见到那抹身影汇入人流,正欲将目光收回之时,她看见那女子腰间系着个粉色香囊,粉底、金线、还有右下角处一只小小纸鸢的装饰点缀…… 粉色香囊与昨日烦扰她整晚的那枚香囊逐渐重合,叶婉怡如遭雷劈,呆立原地许久,待到她反应过来追上前去之时,却早已寻不见那女子身影。 是她吗?定是她了! 叶婉怡捏紧拳头,憋闷心中的郁郁之气转化为愤懑,就是她夺了卫驰哥哥的心,别让她再遇见她,否则,她定要她好看! ** 闲逛了小半日,沈鸢在正午时分回了将军府,采买的栗子糕尚还温热,沈鸢亲自将糕点送到福伯手中,以示谢意。 福伯接过糕点,手里暖,心里更暖。 送汤便送汤吧,左右郎君也没说出拒绝之言,毕竟吃人的嘴短,今后那汤他还帮着送。 要说这位沈姑娘的为人真是没得挑的,为人谦卑有礼,能持家能算账,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有那么一瞬的功夫,福伯暗自在心中感慨,沈姑娘这样好的女子,若真能嫁到将军府中操持中馈,卫家今后必然蒸蒸日上啊! 这话福伯自不敢说,只更加可怜其身世起来,只希望郎君能看见沈姑娘的好,将扑在军务上的心思稍挪些在府中,毕竟人家姑娘都已迈出那一步了,郎君却待人冷淡至此。 郎君自小便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十二年前卫家出事之后更甚,可以说,郎君对除了军务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是没有兴趣。其实福伯看得出来,郎君对沈姑娘并无厌烦之心,若真不喜人,不会让沈姑娘留在府中。 只是这般留着,却从不召见,沈姑娘几番殷勤示好,郎君也都视而不见,福伯着实有些看不明白。不过来日方长,沈姑娘既是住在府中,便不怕没有机会,而他这把老骨头,今后但凡能帮的,必会帮上一把。 将栗子糕给了福伯之后,沈鸢便回了毓舒院。 今日阳光正好,院中树影斑驳,沈鸢静坐窗前,却根本无心尚景,脑子皆是关于账簿的杂乱想法。 贪腐一案的最关键证据是从沈府书房搜出的那本账簿,但她一直不明白的是,既是有人要栽赃陷害,那么为何不直接将整本账簿放在沈府,而只放了半本?其真正用意究竟是何? 另外半本账簿上,究竟写了什么? 沈鸢心中疑虑更甚,账簿上的字迹与父亲截然不同,但却令父亲被捕入狱,即便她拿到另外半本账簿,能否救父亲出狱,仍未可知。 朝堂之事,一直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圣心难测,如今的沈家在天子眼中早已无用,不然沈府也不会轻易被人查抄,父亲不会因为那样苍白无力的证据之下就被扣押入狱。 其解释只有一个,便是因为这是天子之意。 皇帝需要一个理由安抚千万沙场将士,而查抄沈家,便是最好、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如今的卫家却是如日中天,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初下之时,便是天子有意扶持卫家的征兆,只是当年的自己眼中只有儿女情长,而从未想过这些事情。 所以,今时今日,沈家并非已走到绝路,只要她手上有足够证据,只要卫驰愿意出手相助,事情会有转机。 微风轻拂,将沈鸢额角的碎发吹乱,一如她此刻凌乱缥缈的心情。 自她打定主意前来将军府时,便知此路难行,她并没有能和卫驰等价交换的条件,曾经的婚约早已不值一提,她唯一拿得出的美貌他根本不屑一顾。 其实她早有预料,卫驰那样的人,单纯的美貌自是难打动他的,如此,她只能掏出自己的一颗心,与之交换了…… 日影西斜,天边的金黄逐渐褪去,夜风渐起,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恍然发觉夜色将至,沈鸢抬手,将半开的窗牖阖上。 除了账簿,今日王辞还同她说了些旁的事情,父亲和弟弟在狱中暂时无事,只是难免要受些牢狱之苦。上京冬日严寒,大理寺狱那种地方,更是如同掉进冰窟窿一般寒凉刺骨,父亲患有腿疾,平日瞧着无事,可一到严冬便会疼得厉害。这腿疾是当年父亲在西州为官时,大雪天里为救受困灾民,挨家挨户上门筹粮而落下的。如今他们身在狱中,不知父亲腿疾是否复发,也不知弟弟的哮症如何? 沈鸢长叹口气,她早知前路漫漫,本已做好徐徐图之的打算,只是账簿线索来得突然,乱了她的心绪。 头脑有些发沉,沈鸢扶额,不知昨日帮卫驰画的人像是否有用,不知北狄细作是否已经擒获?卫驰是公私分明之人,有功必赏有错必罚,画像一事,算是她帮了他的忙,只是这样一点一滴的积累,实在太慢。 徐徐图之自是上策,但她若拿到余下半本账簿,是否就该加快速度,不可再如此缓慢行事了? ** 城郊军营中,卫驰坐于帐中。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亥时,账外传来一阵嘈杂,接着是有人疾促而来的脚步声,卫驰放下手中邸报,段奚抓捕北狄细作的速度,倒是比他料想得要快。 帐帘掀起,段奚大步入了帐内,腰间长剑上悬着的剑穗摇摇摆摆。 “禀将军,那细作抓到了,”段奚顿一下,低头下去,“但是死了。” “今日一早,我们的人便带着画像乔装潜入青苔巷中,那细作打扮成后厨的帮佣,藏身在一处青楼中。”段奚说话一贯如此,絮絮叨叨却抓不住事情的重点。 “怎么死的?”卫驰打断他。 “射杀,”段奚低头,声音低下来,“属下亲自动的手。” “发现那细作时,他正好要往一间雅阁中递送酒水,属下藏身在雅阁之外,本可以在外将其生擒,只因听见雅内之人说话涉及朝中辛密,没有直接出手擒人,这才错失良机。” 卫驰自是看清他面上神情,猜到另有隐情,并未应声,只静静听着。 “也正是耽误的片刻功夫,那细作也发现属下藏身在外,遂挟持了阁内之人,想借机逃跑。且那细作故意闹出动静,想引人围观,属下恐其在楼中另有埋伏,故抢先出手,用袖箭将其直接射杀。” 如此听来,段奚所为并无太大差错,且卫驰先前便说过“实在不行,可就地斩杀”之言。 “所幸青楼中未闹出太大动静,那老鸨对打斗杀人之事好似已见怪不怪,雅阁内陪酒的妓-子也未见慌乱,就是……”段奚说道此处稍顿,“但阁内那名被挟持的男子,却在那细作死前,被其一刀穿喉。” 卫驰默了一瞬,开口道:“你在门外所闻辛密为何?” 段奚抬头,脸上自责神情消逝不见:“属下正准备同将军禀报此事。” “彼时那人饮了酒,酒劲上头,属下在门外听到他对房中妓-子说,大理寺苦苦搜寻军饷贪墨案遗失的那半本账簿,他其实早有头绪,只是临到紧要关头,却被旁人抢先夺了去。他因此事受了罚,心情不好,故而出来借酒消愁的。” 卫驰手上动作一顿,眼神也不由变得锋锐起来:“说下去。” “属下只听见那人醉醺醺地说,账簿落到旁人手中,他只知道那人姓王,其余身份还未查到。” 段奚看清将军面上神情,知道账簿事关重大,又道:“属下失职,若是那人没死,带回军中细细审问,定能问出账簿下落。” “你此番是为擒拿北狄细作,而非寻找账簿下落,何来失职一说。”卫驰目光稍暗,食指轻叩桌面,一下一下,不轻不重。段奚知道这是大将军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只静立原地,没再说话。 半晌之后,卫驰缓缓开口道:“去查一下,那在青楼醉酒被杀之人,是谁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1 18:54:27~2023-02-07 17: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芝麻汤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松山小雨 3个;养云、6467947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药片 50瓶;63910866 20瓶;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画像x2◎ 一抹斜阳倾入窗中,午后的暖阳洒满庭院。 沈鸢站在窗边,光影透过窗牖映照在她莹白的面上。她仰起头,眼睑轻闭,静静感受着冬日里短暂且珍贵的暖阳。 心中又数了一遍,同王辞约定见面的日子,还有三日。 近来,卫驰总是早出晚归,格外忙碌,有时甚至彻夜未归。沈鸢旁敲侧击地问过福伯,得到的回答只是“军中事忙”这样的敷衍之词,不过听闻封锁多日的上京城门重开,沈鸢多少猜到了些,想来是先前那北狄细作已然擒获,镇北军中另有一番事情要忙。 近来她和卫驰之间的关系虽稍有进展,但也经不住这般长时间的不碰面,卫驰可以无视她的殷勤,但她却不能松懈。 以她之力能帮他上的忙,着实有限,先前的画像,不过歪打正着,思来想去,沈鸢觉得送汤一事,还是得继续做,在她没想到更好的法子讨好卫驰之前,只能先用这个最蠢最笨的办法了。否则,以卫驰一心扑在军务上的架势来看,再过上几日,别说喜欢或厌恶,卫驰怕是连府中还住在她这么个人,都忘了吧。 “姑娘,”银杏从外头进来,身后领着个婢女,打断她的思绪。 沈鸢站在窗边看出去,只见一个身穿碧色布艺,梳着双丫髻的婢女恭敬站在门外,长相有几分面熟,是之前引她去过主院的婢女,名唤浮莲的。 “沈姑娘安好,”浮莲屈膝行了个礼,未再入内,她虽站在银杏身后,但看起似十分着急,说话声也带了几分气喘,“将军召见,还请姑娘移步。” 沈鸢扬了下唇角,方才还在为此事发愁,没想这会儿便有现成的机会送上门来,果然近水楼台,才能上佳之策。 “将军催促快,烦请姑娘快些。”浮莲说话语气虽恭敬,但却仍能听出她气喘的声音,想必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沈鸢看得出她着急,温和应了声“好”,银杏从架上取下一件鹅黄色披风,刚想帮姑娘披在肩上,却又听那浮莲说道:“将军吩咐,让沈姑娘今日披那件玄色大氅。” 将军难撩 第11节 玄色大氅?银杏手上动作一顿,目光触及架上挂着的玄色大氅,心道卫将军还真是会折腾人,就那么件不合身且难看的衣裳,将军竟然还惦记着呢? 这话银杏自不敢说出口,只在心中嘀咕了一阵,便将手中鹅黄披风重新放下,转而拿起了架上的大氅,披在自家姑娘肩上。沈鸢也不大明白此举用意,只拢了拢肩上大氅,又抬手将领口的玄黑系带系成个蝴蝶结,便跟着浮莲步出院门。 天气晴好,阳光透过树叶,在两院间的回廊映下斑驳光影。沈鸢走在毓舒院和主院之间相连的那道回廊之上,感受着身上传来的层层暖意。别说,这大氅虽样式简单了些,但胜在保暖,如此宽大的一件,从头到脚罩下来,冬日里便一点儿也不觉冷了。 浮莲在前引路,步伐稍快,沈鸢跟在后头,默不作声,只是大氅稍有些长了,行起路来难免慢些。 没想行至半路,浮莲却忽然转了方向,步出回廊,朝外院而去。 沈鸢放缓脚步,稍感疑惑。 “劳烦姑娘快些,马车正在府门外侯着呢。”浮莲回头,看向沈鸢道。 沈鸢驻足,疑惑更甚。 “时间仓促,都怪奴婢没和姑娘说清楚,”浮莲转身解释,看得出她确实十分着急,这样冷的天气,她额上却因一路疾行而渗出一层薄汗,“确实是将军召见姑娘,只是将军尚未回府,不在主院,而是派了马车来接姑娘出府去的。” 浮莲说完话后,只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来人一再吩咐要快,还望沈姑娘见谅。” 沈鸢眉头轻蹙,方才她也疑惑,卫驰怎会在午后召她,他从未在这个时辰回府,又何来召见一说? 原来,竟是要接她出府。 出府便出府,如今她既住在将军府上,一切便都心甘情愿任他揉搓。 她虽猜不到卫驰准备接她去哪,但并不觉他会对自己不利,他对自己,不必也不屑用上拐弯抹角的那一套,只要不是想赶她走便好。 总之他能主动召她,于她而言,便是好事一桩。 沈鸢如此想着,只加快脚下步子,跟了上去。 …… 马车一路疾行,沈鸢坐在车内,身子因车速迅疾而左右轻摇。思绪不稳,沈鸢只将目光投向窗外,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头陌生且有些荒凉的景致。 马车辚辚,待行了不知多久后,车速渐缓,沈鸢只觉外头不似方才那般安静无声,她好奇抬手,微微提起车帘一角,向车窗外看去。不远处有人身着铠甲、手持长戟、站列整齐,比之从前在城门处见着的守卫,更加整肃,是她从未见过的阵仗。 沈鸢心头一紧,此处是卫驰要她来的,又想起方才浮莲那着急忙慌的模样,此地莫不是驻扎在城外的镇北军营? 思绪杂乱间,马车已在营外停了下来。沈鸢踩着矮凳缓缓步下马车,未见卫驰身影,只见一人身披铠甲,腰佩长剑,剑上的粉色剑穗一摇一晃,手中拿着个极不衬景的帷帽,快步走来。 “末将段奚,特来迎姑娘入内。”段奚说这话时,语速稍慢,只因觉得眼前女子有几分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沈鸢并不识得段奚,只伸手接过帷帽,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卫驰叫她穿这身大氅的原因,军中皆是男子,她贸然前来,多有不便,而这身大氅能遮挡身形,容易掩人耳目。卫驰不会做无用之事,想必接她前来此处,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办,沈鸢眉心微蹙,比如……画人像? 沈鸢低头看了眼手中帷帽,这身大氅本能遮掩身形,但这帷帽一戴,在这满是男子的镇北军营中,怎能不惹人注意? 正经事要紧,段奚收回思绪,将手中帷帽递上:“将军吩咐,还请姑娘戴上帷帽。” “大将军可是不想有人看见我?”沈鸢开口问道。 段奚摸了摸鼻子,并未答话,大将军如何作想,他不知道,但瞧着帷帽,当是如此。刚才他还奇怪,将军叫他拿这么个女子之物前来作甚,待看清来人是位女子之后,方才明白过来用意。他就从来没见过将军身边有过女子靠近,今日忽然来了一位,还是别太引人注目为好。 沈鸢弯了弯唇,心中明了,帷帽太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她伸手过去,只将帷帽上的黑纱扯下,蒙在面上:“这样如何?” 段奚看了一眼,半张脸连带头发一下缠了大半,确实比帷帽背眼许多,这位姑娘知道给大将军省事,还算聪慧,段奚点了点头,抬脚在前面引路:“姑娘这边请。” 沈鸢埋头跟在后边,不问,也不多看。一路疾行,耳边时而传来兵戎相间铛铛声,时而传来不大不小的马蹄声,时而还有守卫向段奚行礼的说话声,沈鸢皆充耳不闻,不看不问。 段奚体谅画师是位姑娘家,特放缓了脚步,一路缓行,他悠悠回忆起昨日之事。 先前,大将军吩咐他去查青苔巷花楼中那醉酒被杀之人的身份,几日过去,他查到那人姓冯名威,无官职也无家人,独身一人住在晖安巷的一处民宅中。那日他亲耳听到那人说因未寻到账簿而受罚,冯威必然受雇于人。可身份上寻不到有用线索,段奚便转头去其宅院寻找线索,没想入夜后,他潜入宅中,便遇到一黑衣人,段奚将其生擒后带回营中拷问,那人道出他和冯威替同一人办事,但不知其身份姓名,只见过样貌。段奚想起先前助其擒贼的画像,思虑之后,向大将军提出,可否请那画师帮忙,再画一幅人像,大将军思虑半晌之后,方才点头答应下来。 原来画师竟是位姑娘,难怪将军先前没有一口应下此事。段奚追随卫驰多年,从未见他过有女子靠近,不知身后领着的这一位…… “敢问将军,今日召我前来,可是为画人像?”眼见已行至空旷少人之处,沈鸢这才开口问道。心中虽已有了猜想,但也该将话问清楚,知道卫驰召她前来为何,方才能将事情办得更好。 “正是为画人像,”段奚脱口道,“昨日抓了个人,劳烦姑娘将其同伙画出来,我们好去寻人抓人。” 沈鸢了然,果然同她所料相同,除非她有用处,否则,卫驰断不会主动寻她。 脚步稍快,约莫行了半柱香的功夫,待到空旷少人之处,段奚才将步子放缓下来,而后在一处营帐外停下。沈鸢随之驻足,帐外守卫见到段奚主动让行,段奚上前掀起营帘,侧身给沈鸢让出条道来:“姑娘里边请。” 沈鸢低头步入帐中,甫一入内,未及抬头,她便已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面上蒙着黑纱,若非如此,恐怕那血腥味更重。 进来之前,虽已有心理准备,但头一次见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自是难以适应。沈鸢捏紧双手,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沈鸢抬头环视四周,只见帐中一角处,地上倒着一人,奄奄一息地闭着眼,身上衣服已被打烂,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着。守卫见段奚带人进来,一盆冷水浇下,直将地上晕倒之人浇醒过来。 “若想活命,好好说话。” 沈鸢还是头一次见此情景,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身影,只觉满心畏惧,腿脚发软,不知是不是昨夜酒劲未消,此刻只觉胸口一阵发闷,恶心反胃。 她忙侧过头去,捂嘴干呕了一声。 段奚这才察觉殪崋身边之人异样,他们早已习惯见此场景,沙场征战,比这骇人数倍的场景他们都习以为常。也是没料到画师竟是位姑娘,见此场景心有不适实数正常:“末将唐突,姑娘先稍作休息吧。” 这是卫驰所托之事,她必得办好,沈鸢强忍下心头不适,刚想开口道“无事”,眼角瞥见身后帐帘处卫驰躬身入内的身影,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卫驰刚在外头巡视完士兵操练,本想直接返回主帐,但看到段奚往营外快步走去的身影时,还是犹豫了一瞬,之后便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来了这里。 昨夜,段奚将在晖安巷所擒人带了回来,严加拷问之下终是问出些东西来,只是段奚直言,需要一位画师帮忙画像,最好是上回那位。卫驰犹豫之后,还是点头应下此事。接连折损两人,对方必有察觉,为争取时间,他立即派人回府接沈鸢来此,又叫段奚亲自接应。 没想甫一入内,便见到沈鸢捂嘴干呕的样子。 他果然高看了她,到底只是娇滴滴的弱女子,卫驰心想。 念头刚起,便又看见沈鸢红着双眼,站直了身子。 “将军勿怪,只是昨夜没休息好,有些头晕而已,”沈鸢将目光落在帐中另一角的长桌之上,上边已备好纸墨,“眼下已是无碍,可立时提笔作画。” 段奚也留意到大将军入内,本想先回头问安,却见其已躬身步出账外,只收回视线,转头对沈鸢应了声“好”。 卫驰站在帐外,却也没走。 方才见她披着那件玄色大氅,明明神色严肃认真,却不禁让他想起那日在书房时,她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还有她每每见他时,语调轻柔唤他的那一声“将军……” 卫驰将手抵在腰间佩剑上,想起方才她在帐中似乎也是这么称呼段奚的。军中皆为武将,难不成她但凡见着个身穿铠甲的,都叫人将军? 嘴角莫名牵了一下,卫驰忽觉好笑,不过称呼而已,叫什么还不都是一样。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卫驰:不过称呼而已,叫什么还不都是一样。 以后的卫驰:将军和夫君,怎么可能一样! 第15章 ◎将军可否赠阿鸢一物?◎ 营帐内,沈鸢已调整好心态,端坐在长桌前,执笔作画。 依照那人描述,沈鸢很快将人像的大致结构勾勒出来,和上回作画时的情况相类似,画像所画之人每次都已兜帽掩去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也正如她先前所言,寻人画像中,最直观最重要的便是眼睛,即便那人已兜帽遮面,但若仔细描绘双眼,也一样能起到寻人的效果。 沈鸢将主要笔墨都花在描绘双眼之上,好在供述之人观察细微,且那人左眼眉尾处,有一颗痣,这样明显的特征,这样明显的特征,对寻人画像来说,可谓十分重要。 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沈鸢便已将人像画出。段奚将画像拿至案犯面前,本想问其是否相似,然话未问出,看见对方面上惊异神情,心中便已有了定数。这位姑娘的画技他先前已领教过一次了,他信得过,再加上看见对方神情,段奚没再多问,只将画像收好,而后领着人步出帐中。 帐帘掀起,寒凉北风扑面而来。 沈鸢这会儿却不觉得凉,只觉帐外的新鲜空气令她浑身舒适不少。她将面上黑纱稍扯下一些,露出小巧鼻尖,呼吸着帐外的新鲜空气,待胸口的闷气消散大半之后,方才看见站在帐外一角的卫驰。 卫驰自然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目光,他侧头过来,与她视线触了一瞬,复又很快移开。 “禀大将军,画已完成。”段奚上前抱拳行了个军礼。 卫驰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送她回去。” 段奚怔了一下,只因留意到大将军方才看向沈姑娘的那一眼,总觉得其中暗含深意。 找画师画人像这样的小事,本犯不着大将军亲自前来,然将军却在帐外等候许久,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送她回去”? 四下静了一瞬,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段奚摸了下鼻子,只得按吩咐行事,他刚想给沈鸢引路,只听身后有女声响起:“方才作画时,小女不慎将发簪遗落在内,不知可否劳烦将军……” “末将这就进去帮姑娘寻找。”未及沈鸢把话说完,段奚便先一步将其打断,而后抬脚大步迈向营帐,即便他平日是个粗莽武夫,也能在此时此刻清楚感知到,这个时候,他不宜在此处碍眼。 段奚一走,空旷营地之外,便只余下沈鸢和卫驰两人。卫驰倒是没走,也没说话,只将目光落在远处。沈鸢身上披着他的宽厚大氅,掩在大氅内的双手紧攥着,她壮着胆子细细打量他面上神情,却是一无所获。 先前她还想着该如何接近卫驰,眼下寻到机会,也算是帮了他的忙,依照卫驰的性子,该是“论功行赏”才对。两人既已打了照面,若是什么都不说的话,岂非白白浪费了一次“立功表现”机会。 今日出门匆忙,她头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发簪,故意支开段奚,只是情急之下的信口胡诌,回府之后,她同他说话的机会怕也不多,眼下她能抓住一次机会,便抓住一次。可此时段奚离开,她却一时也不知该开口同他说些什么。 四周空旷且静,只余风声在耳边呼啸。 “今次又想要什么赏赐?”倒是卫驰先开口说了话,“或是,有什么问题想问的?” 沈鸢没想到卫驰会忽然说起这个,他果真将自己当成他的手下了,有功就赏,有错就罚。 上回是因心中惦记着那个香囊,所以才提出要他回答问题,今日他故技重施,沈鸢一时也不知有什么可问的。但机不可失,她如何能放弃卫驰亲自给的机会,眼波流转间,只开口道:“那阿鸢便斗胆向将军讨要一个赏赐吧。” “那便赐你锦缎……” “阿鸢不要这些俗物,”沈鸢开口打断,语气却非强势,而是带了几分娇嗔,“不知将军可否赠阿鸢一物?” “何物?”卫驰看向沈鸢。 “只要是将军所赠,阿鸢就都喜欢。”沈鸢说这话时眉尾轻扬,露出平日少见的狡黠之色。 卫驰只觉着了她的道,他所言的赏赐,是上级对下级的恩赏,但到了她的口中,竟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那便赠你锦缎十匹。”卫驰开口还是锦缎,只是将“赐”换成了“赠”字。 沈鸢嘴角向下,不甘示弱道:“那阿鸢是在军中领赏,还是回将军府领赏?” 卫驰被这话噎了一下,他一心想要公私分明,她却偏不。不过此事也不怪她,将她接来此处的决定是他下的,此事从一开始就难分公私。 “随你。”卫驰冷冷道了这么一句,转身欲走。 沈鸢没想会因此惹了他,情急之下,只大胆上前一步,抬手攥住他的衣角:“将军别走,阿鸢这就离开,也不要什么赏赐了。”说话语调中带了一点娇,一点软,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 卫驰驻足回首,目光落在衣摆处的细白指尖上,没有说话。 到底是在军营,沈鸢也知自己此举不妥,忙将手收回,重新拢回大氅内,而后后退一步,屈膝以示歉意。 卫驰自认是赏罚分明之人,左右她的要求也不过分,眼下又一副被人欺凌、楚楚可怜的模样,反倒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不如,我还是再问将军一个问题吧。”让卫驰为难并非她本意,沈鸢只不着痕迹在言语间又退一步。 卫驰未应声,只等着她开口,这一次连“朝政之事除外”的前提都没再说。 “阿鸢下回若再送汤至主院时,将军可否好好收下?”沈鸢说着话时,紧盯着卫驰双眼,企图从中看出一丝动容,拢在大氅内的双手牢牢攥紧,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将军难撩 第12节 收下一碗汤,有何困难?难得是,此次他若给了她肯定的回答,真到了送汤之时,还不知她又有什么鬼主意。 卫驰不答,搭在剑鞘上的右手稍紧了一紧,他就不该叫她前来作画。 “将军……”沈鸢站在原地未动,语调轻轻柔柔,似询问,又似撒娇一般。 “回去。”卫驰将目光撇开,只冷冷留下这两个字,之后便转身大步离开。 …… 段奚站在将军府的马车旁,等候多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之间变成了车夫,不过既是将军下令,他自当遵从。还有那位女画师,他总觉有几分眼熟,按说他回京不久,见过的女子少之又少,这眼熟之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直到看着眼前女子踏上马车,车帘撩起的一瞬,段奚方才忽然明白过来。 返回上京城的第一日,他在北城门搜捕北狄细作时,排查到三皇子府上的马车时,当时车上坐得便是眼前这位姑娘。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赶在车帘放下之前,段奚大胆问了一句。 “小女姓沈。”沈鸢回道。 “该不会名鸢吧?”段奚嘴快道。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沈鸢默了一瞬,而后点头。 这下换作段奚说不出话来了,只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先他以为只是个寻常画师,没想到这画师是位女子,更没想到,这画师竟是沈家沈鸢。 想到两年前那道人尽皆知的赐婚圣旨,彼时卫驰虽不是镇北军统帅,但段奚已然追随其左右,圣旨颁下之后,卫驰命段奚打听一番,当时他就觉得卫驰不对劲,没想过了两年,他更不对劲了。 这何止是眼熟啊?段奚觉得自己有点瞎,难怪他总办不好抓细作寻人的差事。 心中惊异还未散去,但还是正经事要紧,段奚放下车帘:“段某粗人一个,沈姑娘勿怪。”之后扬起马鞭,策马行路。 沈鸢坐在车内,并未将段奚方才的一番话放在心上,而是低头,细细打量着手中红色玉石,玉石装在一个锦盒内,是临上车前,一位守卫交给她的,原话是:“末将奉大将军之令,将此物转交给姑娘。” 沈鸢轻笑一下,知道卫驰是在答不出她问题的情况下,不得不选了前者。她抚了抚手中红石,将其放在车窗光亮下仔细打量,沈府被抄之前,她也收集了些钗环首饰,也算识得些玉石珠宝,手中这颗红石,色泽透亮,纯净无瑕,当是上好之物,只是不似她先前所见过的那些,想来并非产自大周境内,当是北疆或其他地方之物。 原本她只是卖弄个小聪明,没想竟能得如此之物。她原也没把问题当真,甚至还怕卫驰会一口回绝,若真把后路都堵死了,往后她同他相处,岂非更加寸步难行。 还好,卫驰并未如此。 沈鸢忍不住嘴角上扬,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正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马车一路缓行,暮色降临,天边的金黄逐渐褪去,带走白日里为数不多的暖意。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将军府门前缓缓停下,沈鸢将手中红石小心收好,随即踩着矮凳步下马车。 庭中灯影绰绰,今日将军府的夜灯,比往常亮得早些。沈鸢提着裙摆,迈入府中,甫一入前院,便听见福伯训斥下人的声音。 “收起这些红绸、红灯笼来,谁准你在将军府中,如此放肆的!” 福伯向来待人温和,即便是府中下人,若非做错大事,他不会出言训斥,今日这般高声斥责,还是沈鸢头一次见。 不多管多问,是沈鸢在将军府中一直秉持的处事态度,想来是婢女做了错什么大事,福伯方才如此动怒的吧,沈鸢如此想着,只加快脚下步子,想从一旁小道绕过。院中安静少人,即便她无意多听,但福伯的训斥之言,还是落入她耳中。 “明日是庆功宴的日子,奴婢想着,这是府里天大的喜事,若不做些喜庆些的布置……”婢女哭诉道。 “将军府的布置,何时有你来做主了?”福伯神情严肃,语调沉重,“收起你的歪心思来,否则,若触了将军,便不只是斥责那么简单了!” “奴、奴婢知错……”婢女抽抽搭搭道。 “罚三个月俸禄,若有再犯,逐出府门。” “是……” 声音渐行渐远,沈鸢轻蹙了眉,这才想起明日是十一月初四,宫中为镇北军举办庆功宴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有事发生,探头 (= ̄w ̄=) 第16章 ◎庆功宴◎ 十一月初四,宫中为镇北军举办庆功宴的日子。 说起来宫中已许久未见如此阵仗的宫宴了,近几年来,大周内忧外患不断,眼下又言国库空虚,宣文帝能为镇北军设如此规模的庆功宴,可见重视程度。 朝中官员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多年以来,大周一直重文轻武,如今之际,宣文帝的种种作为,皆表现出扶持武将之意。 庆功宴与沈鸢没什么关系,心中只记挂着后日同王辞约定见面的事情。 今日既是庆功宴,军中事务自要先放一边,宫宴之后卫驰当会回府。那日既得了卫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心中便有了掂量,只吩咐银杏出去采买食材回来,他不宜喝鱼汤,那另换一种汤就是,总之,她不可过同他见面的每一个机会。 可不知是近来总挂心着账簿一事,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沈鸢总觉得,今日的将军府有些不一样的气氛,明明是庆功的大喜日子,可府中非但没有丝毫庆功欢腾喜庆,反倒有些低沉颓丧。加之昨日无意在前院听到对话,更让她心生疑虑,她试着让银杏打听,得到的只是一切如常的回答。 许是她想多了吧,沈鸢如此想着,随即便去了后厨煮汤。 ** 暮色降临,天边收起最后一丝金黄光亮,宫墙之内,华灯初上。 马车辘辘,人影攒动,宫中已许久未见这样的热闹了,暖黄灯火为冰冷红墙添上一抹温暖,今日宫城内的灯火辉煌皆为镇北军而亮。 近年来,大周内忧外患不断,北疆动荡、江南水患,加之一个多月前,宣文帝对户部的一番彻查,朝堂之上,如今人人都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今日这场盛大隆重的庆功宴为冬日的上京城添了一抹喜色,庄严肃穆的宫墙内,终是有了几分喜庆祥和的意味。 卫驰策马而至,似乎对眼前热闹并没有半分动容,只将目光落在庄严肃穆的红墙青瓦之上,这道冰冷的宫墙从未变过,变得只是人心。 幼时也曾随父亲入宫赴宴,彼时他便不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只觉四四方方的宫城远不及北疆天高云阔来得有趣,却不知除了无趣,眼前这座宫城还掌控着无数看似自由、无拘无束之人的身家性命。 幼时入宫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今日宫宴盛大隆重确是他久未见过的。卫驰收拢思绪,翻身下马,即便他行事低调,支身一人前来,可内侍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恭敬引他入了安华殿。宫中服侍的各个都是人精,今晚确是来了不少京中权贵,但何人是重中之重,内侍自是一清二楚。 入了殿门,看着殿内人影绰绰,文臣多过武将,还有家眷同行。卫驰一早猜到今日的庆功宴会是如此,除了“庆功”之外,自还有许多旁的用处,而京中的朝臣勋贵,一个个皆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捧高踩低,上京城中向来如此。 当年卫家败落,这些人或是上前踩上一脚,或是避之不及,从前同卫家相交甚笃的几家也根本不敢多言,唯恐惹祸上身。如今他重掌镇北军又大胜而归,众人便立即变了嘴脸,虽知是人之常情,但卫驰心中仍不屑一顾。 他今日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端坐在右侧上首,同两年前相比,他身上全然没了少年的稚气,而是多了沉稳持重的英悍之气。 不多时,众人落座。 宴会起,殿内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朝臣面上不显,心中却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谁能想到,十二年前沉寂落寞的卫家,还能有重新起复的一日,那是战场上殊死搏杀挣来的功劳,大周重文轻武已久,两年前北狄的突然入侵,让宣文帝不得不直面困境,然朝中武将凋敝,可用之人不多。 以如今形势来看,眼前这位卫将军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二十有四的年纪,样貌出众、手握重兵、尚未婚配……京中各勋贵世家早已安奈不住,又逢宫宴,怎能不抓住机会? 酒过三巡,在座之人各自起身走动,卫驰端坐在案几前,不断有朝臣前来问候祝酒,其中不乏一些熟悉面孔。 距当年之事,也只不过是过了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足以令上京多少勋贵世家浮沉,亦足以令当初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郎蜕变至如今的沉稳模样。 舞乐正酣,丝竹绕耳。 朝廷虽多次言说国库空虚、银两短缺,可眼前奢靡之景叫人如何信服?抓了户部几个官员,或能平一时之愤,却不是长久之计。 有人前来祝酒,打断了他的思绪,卫驰举杯,仰头将酒饮下。面对不断前来的祝酒之人,卫驰皆来者不拒。 伴着浅薄醉意,看着殿中酒乐正酣之景,卫驰眼前渐渐浮现出父亲的被风沙吹裂的一张脸,十二年过去,父亲的貌在他记忆中已有些模糊,曾经的谆谆教诲他从未忘却。 “武将自当以军功立身,如今为父不叫你在演武场上吃些苦头,往后你到了北地,你便只能挨北狄人的短-弩了。” “镇北军便是北地百姓的城墙,百姓信你,你便该永远冲在前头,不可畏惧。” 脑中父亲久经风霜的面庞散去,转而浮现出一张年少的英俊面庞:“阿驰放心,用不着一年半载,镇北军便能凯旋,到时哥哥便送把长刀给你。” 这是兄长卫绪离京前对他许下的承诺,却至今都未兑现。 “卫将军英勇,下官敬将军一杯。”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陈永年,卫驰刚回京不久,对朝中官员不太熟悉,但户部尚书陈永年,他却是认得的。原因无他,只因军饷迟迟未发,而户部自军饷贪污一案后,所剩官员也实在不多,而今说得上话的,便是这位右侍郎陈永年了。 卫驰虽未当面同他打过交道,但镇北军中不少人都碰过他的钉子,此人办事不行,但却擅寻推脱之词。军中之人多是直来直去的鲁莽性子,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弯弯绕绕,偏如今身在上京,各部办事讲究章法章程,也不敢任性妄为,只得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待回到营中暗骂上几句。 陈永年举杯而立,脸上堆着殷勤的笑,身后不远处站着他刚及笄的女儿,少女眉眼含羞,持扇而立,双颊如她今日所穿的红衣一般艳红。 思绪回拢,卫驰举杯,武将的敏锐自是让他早早感受到少女投来的炙热目光,他神色淡淡,只当没有看到,而后仰头将酒饮尽。 “过几日便是小女嫣宁的及笄之日,届时府中设宴,望卫将军赏面前往。”酒水下肚,陈永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与卫驰攀谈起来。及笄宴多女眷,这般明显的邀约,其中用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杯盏已空,侍从上前将酒满上,卫驰淡淡一笑:“军中事忙,卫驰无空抽身,望陈大人见谅。” 卫驰这话说得客气,脸上还挂着笑意,可到底是沙场征战之人,即便如此,他周身气度还是冷肃得令人不敢靠近。 陈永年心中虽有不满,可机会难得,他自不想放过。他压下心头不满,还欲再说,却见卫驰已然离席,起身离开了坐席。 嘴角不可控制地抽了两下,自户部经过一轮彻底洗牌后,陈永年在朝中地位可是一跃千里,旁人不论作何感想,皆要给他三分薄面。然到了卫驰这里,他主动攀谈,他却置之不理。 镇北军中军饷未发,先前的贪腐一案未了,两方之间的牵扯今后只多不少。陈永年紧了紧手中杯盏,笑意渐收。 卫驰是今日宫宴的重中之重,离开坐席,很快便又有其他人迎上前来。宴席过半,气氛松弛,面对一杯接一杯的祝酒敬贺,卫驰来者不拒,皆是一饮而尽,可若有询问其家事、婚事之言,他只淡淡一笑,避而不答。 其实以卫驰今日身份,若不想饮酒,大可随意寻个理由推脱过去,可他来者不拒,喝得格外痛快。 卫驰酒量不差,但今日所饮之量,确实有些过了。今日宫宴,除卫驰之外,亦还有其他镇北军中的有功将领前来,军中之人皆知卫驰平日不喜饮酒,更非纵酒之人。然今日卫驰与往常稍有不同,喝酒喝得格外爽快,旁人只当他是大喜过望。 就在方才,宣文帝亲下圣旨,赐卫驰辅国大将军之号,正二品的官职,虽未封侯,然卫驰只是二十有四的年纪,封侯指日可待。与文臣不同,除了封号,卫驰手中握的,可是实打实的兵权,以如今时局来看,这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朝臣各有各的考量,但不论何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中的天,可是要变了啊。 殿外夜风渐起,天边弯月升至树梢,茫茫夜空中无云无星。 同北疆的烈酒不同,京中酒水寡淡,待到庆功宴散场之后,醉意也不过只有五分。卫驰步出宫门,翻身上马,踏着月光往将军府方向而去。 马匹一路缓行,卫驰返回将军府时,已近子时。卫驰远远望着卫府的那扇乌木大门,匾额上的字迹已然老旧,风灯轻摆,投下的两道光晕忽长忽短。 除了封号,今日陛下还赐了宅院,城南三进三出的大宅,稍适翻修便能入住,此乃无上荣耀,除了宽敞大气之外,更是皇帝对他战功和地位的肯定。可卫驰却仍喜欢这间旧宅,所幸宅院翻修需要时日,修葺时间长短、何时入住全凭他意。 将军府中,福伯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早已开门迎候,卫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福伯是管家,按说候门这样的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来做,可今天这日子实在特殊,福伯放心不下,这才早早亲自等候在外。 此刻嗅到卫驰身上浓重的酒气,福伯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担忧,郎君向来不喜饮酒,可今日特殊,即便是庆功宴的喜庆日子,可郎君的心里,到底是落寞不平的…… 卫驰信步而行,福伯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至入了主院,也不放心离开。 “去拿几坛府上的陈年好酒过来,”空荡的庭院中回荡着卫驰低沉略带醉意的声音,“不,去将前几日叶忠所赠的千日春拿来。” 福伯无法,嘴上应了声“是”,脚步却是迟疑,待到他慢慢吞吞拿着酒步入房中之时,却见郎君已然在房中对着月光,独自喝了起来。 从前每到十一月初四这日,郎君或是跪在祠堂,或是一人在房中独坐到天明,从没有饮酒的嗜好的啊。 今日是宫中设庆功宴的日子,郎君若是因欣喜而饮上几杯酒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郎君面上的神情来看,显然不是喜悦释然的。 将军难撩 第13节 千日春是烈酒,也是祝捷酒,福伯知道郎君心里不好受,这么多年过去,卫家如今虽已重复当年荣耀,但卫家人心中的伤痛却仍不能轻易抹平。 福伯长叹了口气,郎君身上尚有伤势未愈,左肩和腹部各中了一箭,其中腹部的伤势明显,如今伤口尚未愈合。心中虽记挂着郎君伤势,但主子发了话,他不敢不从,待将酒送到之后,也不敢离开,只同从前一样,静静在院外守着,以期待能平静渡过这个夜晚。 ** 两日后便是同王辞约定见面的日子,沈鸢心绪不静,拿在手里的书册翻了又翻,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汤已然煮好,此时正在炉上煨着,沈鸢索性将书册阖上,在房中干坐着,就等卫驰回府。 沈鸢如此想着,待听银杏来报将军回府,便赶忙装了热汤,提在食盒中往主院走去。 主院外,福伯已经送了三回酒进去了,此时只静静立在院外等候天亮。醒酒汤福伯已一早命后厨煮好了,只是他没有拿进去的勇气,只敢按郎君的意思,一坛坛地往屋里送酒。 夜风起,廊下风灯轻晃了晃,光影摇荡,福伯在院外忧心忡忡地吹着冷风,远远看着一道窈窕身影款款而来。 “敢问福伯,将军可在屋内?”今日的沈鸢一袭白衣飘然,光影绰绰下,那张本就眉目如画的脸庞也更显楚楚动人,美得如同落入凡尘的仙女,“我想进去看看将军……” 福伯怔了怔神,倒没想到沈鸢会在这么晚过来,又看了眼她手中所提的食盒,立时明白过来她来此目的。可怜她一个姑娘家,在将军府中无依无靠,昨日才吃了沈鸢送的栗子糕,他不该将其往火坑里推,福伯好意劝道:“将军今日心情不好,沈姑娘还是改日再来吧。” “可这汤……”沈鸢提了提手中食盒,向福伯表明来意。 “沈姑娘若信得过老奴,便听老奴这一句劝,”福伯语重心长,“汤改日再送,别惹了将军不快才是。” 沈鸢立在院外,远远已闻到屋内传出的酒气,加之看见福伯心神不宁地守在此处,还有福伯昨日的反常,今日难道不是喜庆热闹的庆功宴吗? 心中生出其他猜想,可她却不想退。 她自是信得过福伯为人,也不是一碗汤的问题。卫驰那样的人,平日里冷肃疏离,难以靠近。今日这般,虽然危险,确是机会。 “知道福伯挂心将军,阿鸢亦是如此,”沈鸢展颜甜甜一笑,“既是心情不好,那么更该有人陪着才是,福伯若信得过我,便让我进去看看将军吧。” 福伯觉得沈鸢说得不无道理,可这陪伴究竟该是怎么个陪法,他不知道,毕竟从前都是郎君独自一人静静度过此日的,并无旁人敢去靠近。 福伯拢了拢思绪,他是卫府管家,自小看着卫驰长大,陪他走过卫家最低迷的那些年头,眼下见人如此,又挂心着郎君的伤势,一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沈姑娘既执意要进去,便由她吧,他将手里的酒坛放下,赶忙命人将一早煮好的醒酒汤端了上来:“沈姑娘请。” 柔和烛火将光影拉长,福伯看着那道翩跹背影步入院中,暗自捏了把汗。 今日可是老将军和大公子的忌日。 第17章 ◎不偏不倚倒在他的怀中◎ 百合曳地花裙裙裾摇曳,沈鸢推门,身姿款款地步入房中。 夜风忽起,吹得半开的房门吱吱作响,房中灯火昏暗,沈鸢四下环视了一周,方才看见独自坐在角落的那道颀长身影。 方才在院外,她便闻见酒气,而今入了房门,酒气更是扑面而来,循着昏暗烛火看去,沈鸢看见角落坐着的男子寂寥身影和地上七倒八歪的酒坛。 有了福伯先前提醒,沈鸢的第一反应并非畏惧,反倒是意外,借酒消愁实在不像卫驰会做的事,况且今日还是宫中未镇北军举办庆功宴的日子,卫驰应当意气风发才是,怎会浑身都透着颓唐和落寞? 不过好在卫驰看起来尚算温和,他的这种“心情不好”看起来并不会迁怒于人,而是眼前这般安静地自饮自酌。 沈鸢紧了紧手中的醒酒汤,顾不得多想,只上前行礼道:“将军安好。” 女声清泠,如浑浊烈酒中的一湾清泉,卫驰缓缓抬眼,循声看去。迷蒙烛光下,少女墨发垂肩、眼睑低垂,正手捧汤药毕恭毕敬地立在几步之外,暖黄烛光在她周身拢上一层珍珠似的光晕,将那本就眉目如画的脸庞衬得更加楚楚动人。 记不清喝了几坛千日春下肚,此刻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夜里风凉,眼前女子明媚靓丽的眉眼令他不由晃了晃神。 “会饮酒吗?”卫驰将目光收回,低沉的嗓音中混了几分醉酒的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深沉又冷冽。 沈鸢怔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摇头,却很快止了下来,她轻点了点头:“会。” 这是能够接近卫驰的机会,她不能推拒。 以色侍人虽不长久,但却是最快最简单的做法,试问她还有什么能打动他的东西呢?那半本账簿就要到手,她必得借卫驰之力才能为父亲翻案,否则即便有证据在手,也是无用。 今日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来斟酒。”男人的目光落在案几雕花的银杯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鸢走过去,在卫驰身侧坐下,手中的醒酒汤放置一旁,福伯虽交代她送醒酒汤进来,但直觉告诉她,别在这种时候惹他不快。 银质雕花的酒壶早已空了,沈鸢拿起放在案几旁不大不小的酒坛,抬手倒酒,轻柔衣袖后滑,露出一截皓腕,酒香醇然,原本空置的两个酒杯中,皆已满上酒水。 即便已极力平复心绪,但每每与之近距离相对时,她心底总还是会生出抑制不住地紧张。轻颤的羽睫、微震的双手,都将她的心思暴露无疑。 沈鸢将其中一杯往前推了推,另一杯则拿在自己手中。 眼前细节一一收入眼底,卫驰将目光从洒落案几的酒水上收回,只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沈鸢蹙眉看了眼手中杯盏,闭眼抿了一口。 千日春本就是烈酒,加之储藏时日久远,酒气更浓,只是小小一口,却已呛得沈鸢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从前只饮过些果酒,哪里试过如此烈酒,烈酒入喉,立时让她原本莹白如雪的面上浮现两抹红晕。 卫驰晃了晃手中的空杯,缓缓放下,并没有为难或迁怒于她的意思。今日的沈鸢再次让他想到了十二岁的自己,茫然、无助、身处绝境却有一颗不甘的心。 卫驰将酒杯往桌上一撂:“罢了,你出去吧。” 早该猜到她不能饮酒,这般娇软柔弱的贵女,何尝能饮千日春这样的烈酒。 面上神情可以伪装,酒量却不能。 沈鸢紧了紧执杯的双手,对此置若罔闻,只大胆迎上那道目光,似在用眼神证明自己可以,她的下颌缓缓抬高,露出优美的颈项线条,随后仰头将唇边的烈酒慢慢饮尽。 烈酒灼喉,她却生生忍住了,只是脸颊上的红晕更甚,白皙纤长的脖颈也随即敷上一层粉红。 酒水辛辣,却能壮胆。 生怕卫驰再叫她出去,沈鸢抬手,很快又斟了两杯,与上回不同,待杯满之后她未将酒杯往前推,而是将其拿在手上,身子微微向前,亲手将酒送到了卫驰手中。 温热触感交缠指尖,沈鸢没有松手,反倒大胆地勾了勾男人的手心。 方才烈酒入喉,为沈鸢清澈透亮的眼眸染上一抹绯红,眼中原有的那份纯然还在,但却多了几分平日不曾见过的妩媚妖娆。 卫驰未动,也未拒绝。即便醉酒,他却仍然端坐如山,保持着一个武将的英挺之姿。 若是平日,卫驰定已将人推开,然今日不知是心情低落,还是酒精作用,他未有推拒,只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眼前之人,似在看飞蛾在灯中如何扑火,看白兔在笼中如何挣扎,他想看看她究竟能主动到哪一步? 沈鸢今日一袭白衣,方才远看时有种飘然的纯然之美,此时从这个角度细看,却又隐约可见颈下的隐隐春色。不得不承认,沈鸢的容色和身段都生得极好,这一点卫驰在两年前就清楚,但今日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容色之美所带来的吸引力,却又是另外一番全然不同的体会。 楹窗之外,微风拂过。 两人双手交握,沈鸢缓缓将身子靠近过去,少女馨香飘了满怀,卫驰却始终保持着端坐不动的姿势。 距离逐渐拉近,待到少女鼻息的温热洒在颈间,沈鸢却只将银杯往卫驰手心一推,猝然将手收回。 卫驰勾了勾唇角,没想她竟还会欲拒还迎的一套。 指尖分离,沈鸢随即拿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仰头饮尽,那速度快得便是卫驰想拦都已来不及了。 卫驰却是没动桌上的酒,只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两杯千日春入喉,沈鸢此刻已觉有些恍惚,心底的那份紧张和畏惧早已烟消云散,只觉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然,她晃了晃手中银杯,只侧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之人。 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眸染了绯色,又有水雾氤氲,半媚半俏,风情毕露。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一双眼睛,有多诱人。 卫驰眸色稍暗,只将目光收回,仰头将杯中酒饮下,酒入愁肠,方才还觉寡淡的酒水,这会儿竟意外灼了他一下。 沈鸢很快又倒了第三杯酒。 她伸手执杯,还未将银杯拿起,卫驰便先一步伸手过来,骨节分明的大章按压在她手上:“别喝了。” 沈鸢手上动作一顿,这会儿酒劲上头,心里早已没了胆怯和畏惧,只将原本低垂的眼眸慢慢抬起,大胆对上面前那道冷冽目光,满眼的纯然无辜。 “将军……”沈鸢樱唇微启,柔柔唤了一声,似在询问,更似在娇嗔。她的嗓音本就甜软,此刻饮了酒,娇中带媚,只是短短两个字,就足以令人酥了骨头。 卫驰低头看她,只觉喝了一整晚都没令自己感到醉意的酒,此刻竟起了效用。 明明已握着酒杯却喝不到酒,沈鸢有些不愿,酒意上头,她早没了先前的胆怯和畏惧,论体力她自不及卫驰半分,但她自有旁的办法。她狡黠一笑,只将身子一歪,从他臂上滑至胸膛,而后不偏不倚地倒在他的怀中。 卫驰身子一僵,思绪少有的怔了一下。 沈鸢握着杯盏的手趁机逃脱,银杯触唇,她快速将第三杯酒饮下。嫣红唇瓣沾了酒水,更显饱满润泽,许是喝得太快,几滴酒水顺着唇角滑下,直至颈间。 “沈鸢。”卫驰出言训斥,声调不高,却明显带着怒气。 那声音虽然骇人,却不足以令沈鸢的神志清醒过来,酒意稍醒了些,她茫然无措得看他一眼,却没有退缩,只将手中杯盏往案上随意一放,转而伸手环上他的窄腰。 卫驰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着实没想到她能有此胆量,先前倒是小看她了。 “沈鸢,够了。”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比方才更冷,警告之意明显。 这声呵斥比方才威震得多,酒意一下醒了大半,沈鸢自是听出他言语中的警告和怒气,但她不想退缩,也不能退缩,既已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停下的道理。 借着所剩不多的酒劲,沈鸢环在对方腰上的手臂更紧,发热的脸庞紧贴在他精壮的胸膛上。 “我知将军今日心情不佳,阿鸢虽不知缘由,却能懂这种孤寂和无力的感觉,”沈鸢低声呢喃,娇柔嗓音中带着几分哽咽,“将军别赶我走……我不说话,也不动,我就这么静静陪着将军,可以吗?” 四下阒寂,案旁的烛火轻晃了下,正如卫驰眼中一闪而过的失神。 抬至半空的手顿了一下,他本想将人直接拎起来、丢出去,然此刻听着她闻声低语,却犹豫了。她一语道破了他此刻的心情,孤寂又无力得感觉,父兄已然不在,即便他如今战功赫赫,即便卫家重回巅峰,然而这些,他们却都已经看不到了。然沈鸢却是不同,沈明志只是暂时关押,判决未下,沈家或许真有洗刷罪名的机会。 卫驰低头看了眼怀中之人,眼底怒意尽散,到底是他先叫她留下,也是他叫她饮酒的,迟疑片刻之后,终是收回了手。 “松手。”卫驰冷言。 沈鸢没动,只抬眼防备地看了对方一眼,紧贴对方胸膛的小脸一动未动。 “松手,否则出去。” 沈鸢眨了眨眼,纤长羽睫上仍挂着晶莹泪珠,酒劲虽醒了大半,但脑中仍然懵懵怔怔:“将军的意思是,只要松手,便可以留下?” 卫驰对她的理解力感到无奈,但却并未应声。 沈鸢只当他是默认,她轻点了点头,而后讪讪将手收了回来,坐正:“多谢将军。” “来人,将沈鸢带出去。”卫驰高声说道。 沈鸢愕然,感觉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福伯闻声而入,看见郎君黑沉的脸色,又看了眼案上一动未动的醒酒汤,还有案上歪倒的银色杯盏,对沈姑娘方才的境遇大致有了推断。人是他放进来的,福伯觉得待明日郎君酒醒之后,自己的遭遇也不会太好。 “沈姑娘,请吧。”福伯恭敬道。 事已至此,沈鸢已别无他法,依卫驰的性子,没将她直接丢出去已算是好的了,她手撑案几,吃力起身,然这酒后劲太大,她脚底一软,身子跟着踉跄了下,险些就要栽倒下去。 卫驰伸手扶了她一把,沈鸢柔弱无骨得倚在他怀中,这回不是刻意,而是当真没力气站稳。 这一下可叫福伯看不懂了,也不好上前帮忙,郎君既叫人来送沈姑娘走,这会儿又姿势亲昵地扶着人家,这到底是? “罢了,你留在这里便是。”卫驰将人扶着靠坐在案几旁,刚想离去,眼锋扫过她红透的脖颈,又转手拿了件披风罩在她身上。 “去毓舒院叫她的婢女前来伺候,再燃个炭盆。”卫驰转头对福伯道,言语中听不出喜怒,似在下达军令,待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中。 …… 将军难撩 第14节 翌日,沈鸢是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的,身边的铜盆燃着炭火,入眼的是陌生屏风和摆设,沈鸢揉了揉酸疼的后颈,意识仍旧模糊不清。 “姑娘。”银杏在旁守了整晚,见人睁眼,忙迎上前去。 听到银杏的声音,沈鸢才恍然回过神来,昨夜片段浮现眼前,有些地方虽记不太清,但她清楚知道自己昨晚究竟做了什么。记起了昨日之事,她便知自己身在何处了,沈鸢嗖地一下,从榻上坐起。 都说酒壮怂人胆,还真是如此。 昨日之事对她来说太过大胆,她已做到如此境地,卫驰却还是将她推开了,所幸他让她留在此处,还找了银杏前来照看,也算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她的颜面了吧。 不过昨日处境虽窘迫,却让她心中肯定了一点,卫驰对她是有些兴趣的,否则,他在她第一次靠近时,便会将她推拒在外。没有训斥,没有将她逐走,甚至还将主院都留给她了……沈鸢勾了勾唇角,他一早知道她的意图,他不愿亲近她,是因为不想牵扯进沈家之事。 其实,以两人如今悬殊的身份差别,卫驰若是占了她的身子却不答应她的请求,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可卫驰并未如此,足以见其人品。这让沈鸢在失望之余又看见了一丝希望,只是卫驰那样性子的人,一招失利,下回再想靠近他,怕是有些困难。 昨日究竟是何特殊的日子,沈鸢至今仍未想明白,也不敢多问,只知道如今境况之下,接下来她该乘胜追击才是。 作者有话说: 推基友文!《娇宠有道(双重生)》 【坚韧心机甜妹 x 白切黑傲娇世子】 * 中秋宫宴,谪仙似的季世子中了算计,面红喘吁地躲入了小公主郁棠的寝殿。 昏暗偏殿内,郁棠发间别一支盛放的并蒂棠花,毫不设防地推门而入。 并蒂花落,天子被迫赐婚,郁棠踏错一步,一夕之间,身份就从不受宠的小公主变成了季路元的世子妃…… 经年之后,郁棠的手帕之交悄声问她,“阿棠,其实那日,你知道季路元就躲在偏殿之中吧?” 郁棠装傻充愣,“谁说的,我才不知道。” 季路元的总角之伴同样疑惑,“路元,我记得当年那杯有问题的酒,你不是没喝吗?” 季路元敛眸一笑,“你少多事。” * 郁棠身为最不受宠的小公主,前世作为棋子被迫出降,落了个香消玉碎的下场。 她半生深陷囹圄,最后也只能化成一缕魂魄,看着晚来一步的季世子于雪中为她亲手落葬。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先一步改了这指婚的命运。 * 季路元背负着祖族被烹狗藏弓的仇恨,韬光晦迹地活在这宫墙之中。 他溺于仇怨,从头到脚都是伪善的黝黯,心头唯一一点清白的地方,款款端放着世间最美好的郁棠。 一朝离开宫闱,他步步为营,待到复了族仇,迎接他的却只有郁棠冰冷的尸首。 重活一世,族仇自然要报,但报仇之前,他要先将郁棠娶回家。 第18章 ◎你定◎ 卫驰在祠堂静立到天蒙蒙亮时,方才起身离府去了城郊军营。 伤怀只能是一时的,待天一亮,悲伤化作动力,他仍是那个手握重兵、骁勇善战的镇北军主帅。 昨夜他虽喝了不少酒,但酒劲都已在祠堂静立时散得差不多了,只是此刻头脑中仍有些许疼痛之感,还有时不时浮现出的,少女半媚半俏的一双眼眸。 马蹄哒哒,卫驰扬起马鞭,抽了两下,速度加快,直至寒凉北风将脑海中的面庞吹散。不知过了多久,军营已到,脑海中已澄澈一片,卫驰翻身下马。 “将军安好。”营外段奚正准备出去,抱拳对卫驰行了个军礼。 卫驰驻足,冷冷乜他一眼,几时开始,连段奚这般的武将开口竟成了“将军安好”这样的措辞。 本就是冬日,段奚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寒,不知自己是哪里出了错。 “先前的线索查得怎么样了?”卫驰问道。 “属下正在根据画像寻找线索,眼下已有了些眉目,多亏了沈姑娘所画的画像,属下才在这么短时间内寻到线索,待到查到切实有用的证据之后,再向将军禀报。”段奚回道。 恍然听见“沈姑娘”三字,思绪一下被拉回昨夜,她眉眼娇媚,俯身依偎在他怀里的样子,从眼前晃过。 “沈姑娘?”卫驰看向段奚,“你知她姓沈?” 段奚摸了下鼻子:“那日属下只是嘴快问了一句,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卫驰睨他一眼,会这般“不打自招”的,也唯有段奚了。 段奚感觉被那目光剐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抬手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之后只紧紧闭上,未再开口,生怕又说错什么。 段奚跟随自己多年,自是值得信任之人,他既叫段奚接应,便是没想将沈鸢的事情瞒他。卫驰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淡淡道:“往后见礼,唤将军二字即可。” 段奚愣了一下,怎么“安好”也有错了? 抬眼对上卫驰犀利的眼锋,觉得自己今后还是少说话为好,只双手抱拳:“是,将军。” ** 沈鸢在主屋转醒之后,便径直回了毓舒院。昨夜之事虽然让她看明白了卫驰的一些心思,但却仍不敢在主院久留,未有十足把握前,若真惹了卫驰,往后的路便难走了。 喝下一碗银杏煮的醒酒汤,又睡了个午觉,转醒之时,暮色已沉,精神却是格外的好。 银杏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这会儿入内来报,说是大将军已然回到府中,沈鸢看了眼窗外尚未完全黑透的天色,按照以往时间来算,今日竟是早了。 汤未煮,沈鸢看了眼上回从玉康堂带回的药包,里边是治外伤的药,对不对症的她不知道,左右卫驰也不会真的用,不过是个见他的幌子。沈鸢理了理鬓发,将药包提在手中,缓步朝主院而去。 - 卫驰是踩着暮色,回到府中的。今日他未径直行回主院,而是在外厅用过晚膳后,方才缓行回去。 远远瞧着主院中的光亮,心中便已有了猜想,脚下步子未停,反还加快了些。 卫驰抬脚,步入院中。料想中的身影立在廊下,沈鸢今日披了件鹅黄斗篷,双手捧着药包,拢在斗篷内,领口一圈雪白绒毛,将原本莹白如雪的面庞衬得更加莹润无瑕。风气,廊下的风灯轻晃了晃,柔和光影洒落下来,在她面上蒙上一层珍珠似的光晕,额前的几缕碎发,被风吹得飘飘扬扬。 卫驰放慢脚步,没有来由地多看了几眼。 沈鸢站在门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循声看去,屈膝行礼,开口照例还是那一句“将军安好。” 到底已是冬日,即便裹得严实,但在外头站久了,难免受冻,沈鸢开口之后,紧接着便不可抑制地轻咳了声。 卫驰看她一眼,留意到每回她来主院寻他时,都是站立在门外等候的,明明房门未锁,伸手一推便能进去。 该如何说她呢,有时候胆大妄为的很,有时候却又守规矩的很。 卫驰自她身边走过,推门进去:“下回进屋里等便是。” 柔和光影下,沈鸢扬了扬唇角,跟在卫驰身后,眉眼乖顺:“阿鸢知道了。” 入内,卫驰解下佩剑,转头刚好看见沈鸢自斗篷内拿出的药包,也算是煞费苦心,变着法儿地送东西来。 思绪刚落,便听她开口问道:“不知将军身上的伤势如何了,阿鸢今日特带了医治外伤的药来。” 卫驰在案前屈腿坐下,手臂搭膝:“拿过来。” 她上回带的药包,他问过,是寻福伯讨要的,正对他的身上的伤,且换药一事,本就没什么难的。 沈鸢怔一下,后才上前几步,将药递上。因着昨晚发生之事,她心里其实没多少底,手中药包不过是她随手拿的,全为试探。却没想卫驰今日竟如此好说话,甚至主动叫她将东西拿过去。 “可学了如何换药?”卫驰看着沈鸢,又问。 拢在斗篷下的手轻握了下,犹记上回她送药来时,他质问她“你可懂医?”,“可会换药?”今日态度语气皆变了,开口竟问出“可学了换药”这样的问题。 她的感觉果然没错,他对自己,确是有几分好感在的。 沈鸢想点头,这是送到眼前的机会,她当然想接住,可问题在于,今日药包是她随手拿的,不知是否对症,她不敢胡乱帮他上药。 沈鸢的犹豫,落在卫驰眼里便是不愿,只将她昨日胆大妄为之举,归结于醉酒。他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卫驰伸手将案上药包取过:“药留下,你且回吧。” 沈鸢坐着没动,心中有一瞬的懊恼,她张了张口,本想解释,却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郎君,守城禁卫陈将军派人来府,说是有事相商。” 先前搜捕北狄细作时,连封了几日城门,故而同禁卫有了交集。京中行事不比北地自由,该打的交到,一样不少。 沈鸢低头,抿了下唇,原来今日他早归,是因为约了人商议事情。 卫驰看着沈鸢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没着急起身离开,只淡淡道:“怎么?又有问题想问?” 说完,又转头对着门外道了声:“将人迎到前厅,我稍后就去。” 沈鸢下意识点头,他有公务在身,她自不能耽误他的时间,但他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她当然要接。 她伸手拢了拢肩上斗篷,抬眼看向卫驰:“阿鸢什么时候,能再与将军对饮?” 交握在斗篷内的双手牢牢攥紧,手心渗出一层冷汗,面上的镇定是强装出来的,天知道她鼓足了多大勇气,方才敢开口问出这样的问题。 卫驰搭在膝上的手稍紧了一紧,昨日饮酒之后,她眉眼轻魅的样子还他尚记得一清二楚,此刻她竟还敢在他面前主动提及“对饮”二字,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四下阒静,案上红烛不知何时已烧矮了一截,蜡油溢出来,滴落在灯台上。 目光暗了一瞬,卫驰眼盯着她,漆黑瞳仁中倒映着少女半媚半俏的身影。 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回道:“你定。” 话毕,卫驰已然起身,迈步朝房门走去。 沈鸢看着他的背影,这还是头一次,卫驰将事情选择权交到自己手中,虽说只是他眼中的一件小事。 房门拉开,冷风趁势钻进来,沈鸢似想起什么般,赶忙开口,又唤了声:“将军。” 卫驰驻足回首。 “这药不是从福伯那儿取的,而是我随手在外头药铺买的,不知对不对症,将军还是别用为好。”沈鸢说话时,一双眼亮晶晶地直视着对方,面上神情似娇羞,又似胆怯,皎洁月光洒落进来,照映在她面上,美得如梦似幻。 卫驰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之后便抬脚离开,待行至院外无人之处时,嘴角方才微不可查地上扬了一瞬。 第19章 ◎里边是半本卷曲摆放的簿册◎ 翌日,又是一个晴天。 今日是同王辞约定见面的日子,沈鸢一早便精神饱满地起了身。 将军难撩 第15节 同先前一样,她向福伯说明,想去西市逛逛,买些首饰衣料回来。前日之事,令福伯心怀愧疚,他只见到那晚郎君气冲冲地进了祠堂,而沈姑娘则在主屋睡了整晚,福伯不知两人究竟到了哪一步,左右郎君并未说责备之言,出府逛街本就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福伯自是一口应下此事,准备马车,还破天荒地将自己私人的银子拿了一袋交给沈鸢。 沈鸢自是没收,她哪里能要福伯的银子,郑重谢过福伯的好意,便脚踩矮凳,上了马车。 十一月初四是何特殊之日,沈鸢尚不敢开口多问,她不欲让福伯为难,知道他有关心自己的心,她已觉欣慰,毕竟自沈府被抄之后,她感受到的只有冷眼和嘲讽,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切,已是许久为体会到了。 马车辚辚,一路往西市而去。 如上次一般,沈鸢在快到西市之时,便叫车夫将车停下,自己则带着银杏往里走去,时辰尚早,还不是西市最热闹的时辰。待到玉康堂外,沈鸢如上次一般吩咐银杏在外等候,自己则抬脚步入铺中。 与上次来此不同,这次见面是事先约定好的,药铺中依然是上回见到的两个身影,一人在角落理药,一人在柜前算账。 沈鸢行至柜前,撩起帷帽上的白纱,露出一张精致面庞:“我来找王掌柜医治头风。” 那伙计看她一眼,点头道:“王掌柜在内堂坐诊,姑娘请随我来。” 后门打开,步入院中,待到存放药草的库房外,伙计将上锁的库门打开,沈鸢看见身着常服的王辞身影,随即抬脚入内。 “王大人安好。”沈鸢摘下帷帽,屈膝行礼。 “沈姑娘客气。”王辞拱手。 他身后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头架子,库房中充斥着浓重的药草气味,有宁神静气的效果,但却无法令沈鸢心神放松。 知道沈鸢着急,王辞未在寒暄,也未多言,只道了句“沈姑娘稍等”,之后便转身步入身后一排排置药架中。 库房的药草按照药性摆放储存的,不熟悉药材之人是看不明白的,比如沈鸢就觉得库房中的每一格抽屉都几乎一模一样,然在王辞眼中,它们却是完全不同的。 只见王辞气定神闲地行至后排一处药格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圆柱形木筒来,抽屉阖上,王辞拿着不大不小的木筒原路返回,将其郑重交代到沈鸢手里。 “沈姑娘拿好了。” 木筒约莫一掌宽的长度,手臂粗细,沈鸢接过木筒,打开筒盖,里边是半本卷曲摆放的簿册。 她的呼吸一窒,原本就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的一颗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双手将簿册缓缓取出,徽州产的罗纹生宣纸,捏着簿册的指尖颤得更加厉害。 那本所谓“铁证如山”的账簿,沈鸢在沈府被抄当日,是亲眼见过的。当时禁卫将沈府团团围住,她和父亲、弟弟被押至院中,负责查抄沈府的禁卫在府中四处翻找,很快便有人从书房搜出那本所谓账簿,父亲虽抵死说明账簿非他之物,然在那般境地之下,说什么都是徒劳。 当时院中火光如炬,沈府上下被火把映照地灯火通明,沈鸢站在距离禁卫首领不远处的地方,能清楚看见他手中所拿之物,那账簿,用得就是徽州产的罗纹生宣纸。 她自幼习字习画,对各类宣纸文墨十分熟悉,那样近的距离,她虽看不见账簿上所写字迹,但账簿所用的纸张,她断不会认错。 簿册抽-出、展开,入目的便是一行行关于军饷记录的账目,沈鸢对查看账目一事并不陌生,目光扫过,她快速翻动手中账簿,然而账目却戛然而止。 这并非余下半本账簿,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沈鸢将手中账簿整本翻转过来,左右又翻了两遍,皆未找到余下数目。 她目露疑色,看向王辞。 王辞比她更早得到此物,自是已经翻看过了,他虽不懂看账,却也能看出得到之物并非余下半本账簿,而只是其中一部分,且这部分账目,虽记录了军饷去向,却再无其他信息记载。 简单来说,就是所得证据,对探查贪腐一案有用,但对给老师翻案一事无用。 “想来沈姑娘也已发觉,此物并非余下所有账簿,而只是其中的另一小部分,”王辞拱手,言语诚恳,“但这确是王某得到的全部账册了。” 沈鸢紧了紧手中之物,脸色迷茫,她自是相信王辞所言。王辞冒着千难万险寻到账簿,单是这一小部分账目,上面记录数额之大,便以令她震惊。如今镇北军凯旋,贪腐一案未决,多少人想借此案升官邀功。 账簿是贪腐一案的最关键证据,王辞若有异心,大可以将其上交给大理寺或刑部,他本只是刑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员,有此证据,不愁升迁。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倒将其拿给自己,足以见其真心。 与先前家中禁卫查抄到的账簿不同,手中这部分账簿,只有账目,没有其他信息,也就是说,这部分账簿并不能助父亲洗刷罪名,且上边所记数目之大,说不定会让父亲身上的罪责更重。毫不夸张的说,若是惹了圣怒,直接被抄斩,都是有可能的。 “王大人言重了,阿鸢自是信您的,”沈鸢将手中之物卷好,收入木筒中,“只是我先前期望太大,所以才会如此失态,望王大人勿怪。” 沈鸢俯身重重一拜:“王大人之恩,沈鸢没齿难忘。” “沈姑娘言重了,”王辞后退一步,拱手作揖,“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王某只怪自己没有寻到全部线索。” 沈鸢摇头:“王大人能寻得此物,已是帮了阿鸢的大忙,余下之事,便交由我来办吧。” “王某在取得这账簿之时,还有另有发现,”王辞顿了一顿,脸色微变,“虽与这本账簿无直接关系,但王某觉得此事还是应该告诉沈姑娘知道。” 沈鸢看向王辞,面露疑色:“王大人请讲。” “崔默已逃,大理寺的人已寻他多日,皆无所获。但近来在王某寻找账簿踪迹之时,发现另有他人在暗中找寻崔默下落。” 沈鸢心跳不禁快了几分:“何人?” “镇北军中的人。” 心口紧了一下,思绪也跟着乱了起来,镇北军中的人……如此说来,卫驰是否也在追查此事?他对此案又了解多少?手中是否掌握着其他证据? 见沈鸢如此神色,王辞便知她不知此事,先前她虽言住在将军府中,但她和卫将军的关系,显然没有她所言的那般亲密。 沈鸢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王辞人微言轻,却有一颗忠义之心,她不想给他多添麻烦,账簿既已拿到,她也不好久留。待说完话后,沈鸢再次福身道了声“谢”,之后便将木筒收入袖中,而后戴上帷帽,准备离开。 “沈姑娘留步,”见人要走,王辞缓缓开口,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沈姑娘如今是否还住在将军府中?” 男女有别,这本不是他该过问的事情,可老师先前嘱咐他的事情,是将沈鸢平安送离上京,而非如今这般越陷越深。沈鸢不愿离开,他却不想辜负老师嘱托。 千难万险寻到的证据却只是冰山一角,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搜集到足够证据,就真的能为老师翻案吗?近几日王辞心中疑虑愈发深重,沈鸢到底只是一个软弱女子,也是老师最疼爱的幺女,离开上京,南下开始新的生活,才是她更好的选择吧。 沈鸢抬手将帷帽系带系成个蝴蝶结:“不劳王大人费心,阿鸢和卫将军有婚约在先,如今自是住在将军府中。” “可那婚约……”王辞欲言又止,到底没好意思把后半句话说完。 “若沈家无事,阿鸢如今或已同卫将军完婚了,”沈鸢展颜,风清一笑,“如今这般,只是差了个名分而已,如今之路,皆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鸢说得云淡风轻,可世人皆知,偏偏那所谓“名分”才最是重要。从方才沈鸢听到消息的反应来看,她和卫将军之间,差得该不止名分而已。 王辞张了张口,复又阖上。说起来沈鸢的性子,同老师有几分相像,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旁人是无法相劝的。 王辞沉吟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沈姑娘往后若遇上什么麻烦,可再来玉康堂寻王某相助,这月形玉佩沈姑娘收好,玉康堂的伙计皆认得此物,苏州城、以及京郊几镇,若见‘玉康堂’招牌,此玉,都是有用的。” 沈鸢点头,心中满是感激,如今不是客气的时候,她抬手将玉佩收好,屈膝行礼:“多谢王大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08 18:04:17~2023-02-15 16:2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药片 53瓶;养云、弃游后刻师傅t0不刮痧 10瓶;53039347 9瓶;e 3瓶;不是不收藏满2000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含入v公告 ◎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即便心中久久不能平复,但出了玉康堂后,沈鸢为不露破绽,仍是如上次一样,带着银杏在西市闲逛起来。 先是买了些刚出炉的栗子糕,想着一会儿带回去给福伯,后又想起该买些作画用的纸墨,先前买的都已用完,刚好顺道,可以再买些回去。 今日仍是已采买首饰衣料为由出得将军府,方才在玉康堂耽搁的时间不少,为免惹人疑心,沈鸢便吩咐银杏去书斋采买纸墨,自己则缓步入了如意斋,两人分头行事,也好节省些时间。 如意斋中人头攒动,女子多喜欢买钗环首饰之物,这个时辰的如意斋算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了。 店里人多,听说是今日新到了一批首饰,沈鸢没有闲逛的心思,只径直往店内摆放发簪的柜台走去,见店里人多,她下意识拢了拢左手衣袖,小心护住,生怕不小心把东西弄丢了。 花颜月貌的少女,哪有不喜欢打扮自己的,沈鸢也曾是如意斋的常客,故而对店内摆放、陈设十分熟悉,只是今时早就不同往日,她早已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行至柜前,沈鸢随意挑了支银簪,没有雕花、没有点缀,簪尾一朵山茶花装点,简单素雅,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掌柜的,要这支簪子。”沈鸢将簪子递上,低头从荷包中拿取银两。 “小店除了发簪,还有其他首饰,这发簪还有其他样式,姑娘可要再多挑选几支?”掌柜狐疑地打量了眼前女子一眼,来如意斋买首饰的姑娘,都是千挑百选,常常还要比划试戴,如眼前女子一般,全程头戴帷帽,买了东西就走的,实在不多。 “就要这支,不必再挑了。”沈鸢温声说道,言语见正好腰间荷包取下,放在柜台之上。 掌柜看了眼柜上荷包,粉底白花,绣工精致,右下角一只纸鸢,栩栩如生。如意斋的掌柜虽是男子,但多年做着钗环首饰的买卖,除了首饰,对香囊、荷包之类的女子惯用之物,自是十分熟悉,只一眼便知,眼前女子所用荷包布料、绣线皆是上乘,眼前这位,多半是位败落的官家小姐,以帷帽遮面、手头拮据,就情有可原了。 思此,掌柜没再推销,只将银簪用木盒装好,递上前去。 沈鸢将荷包上的抽绳收紧,伸手去拿柜上木盒,纤纤玉指还未落到木盒上,眼前却忽然伸来只手,眼疾手快地先她一步,将木盒夺在手中:“这支簪子,本姑娘要了。” 隔着帷帽,沈鸢打量了眼前少女一眼,樱唇杏眼、一身红衣惹眼,瞧着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方才听见少女说话时的挑衅语气,沈鸢的第一反应是,遇上了旧识?待看清少女长相之后,她便暗松了口气,此女面生,她并不认识。 银簪普通,她不过随手挑选,却不料竟还有人同她争抢,沈鸢自是不欲纠缠,只将荷包收好,柔声说道:“既是姑娘喜欢,那便让给姑娘吧。” 或许真是喜欢这簪子之人吧,沈鸢如此想着,正欲转身去挑其他簪子,却听眼前少女自鼻尖发出一声轻嗤,而后将她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姑娘的荷包甚是好看,可否借我一观?”红衣少女道。 虽是询问的话语,但说话语气明显是不容拒绝的,沈鸢自是听出话中之意,心中不免奇怪,她明明不识此人,为何她故意刁难? “不过自己绣的普通荷包而已,不值一观。”沈鸢不欲惹事,说话仍是温声细语,前路既被挡死,她便转身而行,挑选发簪本就不是她本意,今日这首饰不买也罢。 “那姑娘可否将荷包卖我?”叶婉怡上前一步,隔着帷帽仔细打量对方容颜,“我甚是喜欢。” 沈鸢怔了一下,眼前女子明显是在找茬,簪子不成便惦记上她的荷包了,她并非怕事之人,只是眼下她身上带着账簿,不宜生事,她耐着性子回道:“多谢姑娘抬爱,这荷包不卖。”沈鸢不欲久留,话毕,便转身离开。 叶婉怡今日是来取先前预订的镯子的,她本就对首饰钗环之物不大感兴趣,若不是上回同林若芸一道来此付了银钱、订了镯子,今日她也不会再来。她本是兴致缺缺而来,没想刚入店门,便见到上回那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身影。 叶婉怡一下来了精神,即便那女子今日换了衣裳,仍以帷帽遮面,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不会错,她断不会认错那女子的模样。店内人多,叶婉怡生怕像上回一般,将人跟丢了,见人在柜前结账,赶忙行了过去,待走近后看清女子手中荷包所绣的纸鸢,闻见她身上清馨的香气时,便更加肯定心中所想。 多日的苦闷、愤懑、不甘一时全涌上心头,她今日定要看清,到底是何人迷惑了卫驰哥哥的心。 “你站住!”叶婉仪忽地高声道。 沈鸢停步,却未回头,倒也不是怕了这不知哪里来的刁蛮姑娘,只是店中人多,不得不走得慢些罢了。没想她这一停,却给了对方机会,猝不及防地,颈上系带一紧,那少女竟从后头生生将她的帷帽扯了下来。 沈鸢驻足、回头,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惊愕,她不识此女,实在不明白眼前少女为何一再为难于她。 这一眼不禁也让叶婉怡怔住,此人竟是沈鸢?她素未谋面的情敌沈鸢! 早听闻沈府被抄,沈鸢下落不明,她同卫驰哥哥的婚约早就做不得数了,没想她竟还敢纠缠,叶婉怡只觉全身气血瞬间涌上头顶,低迷多日的心情在此刻突然找到了发泄点,今日她定要她好看! 从前她是尚书府嫡女,又与卫驰哥哥有婚约在先,叶婉怡虽恨极了沈鸢此人,却也不敢拿她如何。可如今,沈鸢只是罪臣之女,而她是镇北军有功将领之女,她还怕她作甚? 此时此刻,她只想?璍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旁的本事没有,无理取闹的本领,叶婉怡最是在行,她气势汹汹道:“本姑娘方才遗失了一只荷包,红底白花,与你身上这只甚是相似,我怀疑……就是你偷了我的荷包!” 沈鸢只觉好笑,先是故意跟她争抢一支簪子,后是盯上自己的荷包不欲放手,虽不知眼前姑娘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过意不去,但污蔑她偷窃,这手段也实在太低劣了些。 “姑娘遗失荷包,见到相似的,便说是你之物。那我若言,昨日遗失一串手钏,与姑娘腕上这串颇为相似,姑娘又该当如何?” “你!”叶婉怡是急性子,闻言只一边摘下腕上手钏,一边怒道,“那我便将这手钏拿给你看,你可敢将腰间荷包拿给我看看?” 沈鸢不知对方为何要同她的荷包过意不去,她瞥了眼对方递来的手钏,没接,后抬眼看向眼前少女,眼神笃定:“姑娘说这荷包是你的,那便说说,荷包所用是何种锦缎?上边丝线又是何地所产?” 叶婉怡方才那一嗓子,已引得店中多人注意,这会儿她又动起手来,闹出不小动静,店中本就人多,这会儿已有不少人上前围观。叶婉怡僵在原地,她明明是想给沈鸢难堪,怎么难堪的反倒成了自己? 回答不上问题,叶婉怡心中更急,焦急中目光瞥见沈鸢袖中似放着什么东西,方才她便留意到沈鸢一直小心护着左手衣袖,此刻她骑虎难下,只胡乱言说:“我还遗失了一根玉簪,怀疑就藏在你袖中,我要将那玉簪拿回!” 将军难撩 第16节 听到“袖中”、“玉簪”几字,沈鸢淡定神色上闪过一丝慌乱,复又很快压制下来。她自是不会让对方搜身,只是方才所见此女有些功夫在身,又这般蛮不讲理,若她抵死纠缠,将自己袖中账簿搜出,便不好了。 叶婉怡原本还有些心虚,待捕捉到沈鸢面上那一抹慌乱神情之时,更加不依不饶:“我那簪子,定是被你藏在袖中!” 掌柜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他如意斋开门是为做生意,闹出这般动静自是于店铺生意不利,他本就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孰是孰非他心里清楚。此事本就是红衣女子刁难在先,此时此刻,掌柜自是要出来将事情解释清楚。 “小店开门做生意,讲得是和气生财,”掌柜步出柜台,站在二人中间,看向叶婉怡道,“姑娘稍安勿躁,今日在下做主,将这簪子赠予姑娘,连同先前姑娘所订的镯子包在一起送到姑娘府中,可好?” “不好,我就要搜她的身,”叶婉怡不依不饶,“就算闹到府衙门前,我也是如此言说,簪子就是被她偷了!” 这好好的做生意,怎么还和府衙闹上了?掌柜咋舌,看出眼前这位红衣女子不是善茬儿,府衙便府衙吧,总好过在他店里吵嚷,左右也不关如意斋的事,到底是那位蓝衣姑娘倒霉,惹了这么位胡搅蛮缠的主,他也爱莫能助啊。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不好收场,沈鸢早看出来,眼前之人在故意找茬,遇上这样的人,一味退让是无用的,可账簿在手,她不想徒生事端。她本不是怕事的性子,但方才听到“袖中”、“搜身”几字时,心底还是有难以抑制的慌乱。府衙那种地方,她若是去了,袖中账簿定然藏不住了,且她根本没偷东西,决不会同个蛮不讲理之人前去府衙的。 叶婉怡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将事情闹大的,即便最后她难逃胡搅蛮缠的名声,但只要能让沈鸢难堪,出一口恶气就成。她生在武将之家,本有几分武艺在身,眼看事情僵持不下,叶婉怡只上前几步,作势便要拽住沈鸢的手腕,想将其强行拖至府衙门前。论一张利嘴,她不及她,可论武艺高下,她自在她之上。 沈鸢没料到眼前之人竟会来这么一下,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抬手护住自己的左手衣袖,此举更加暴露了她的心慌。 叶婉怡见此,不依不饶,只伸手去探对方衣袖。沈鸢躲了一下,衣袖没被探到,只是左手手腕生生被扯了一下。 叶婉怡自是看出破绽,还想上前,却不料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将沈鸢直护在身后。 “流云来迟,姑娘莫怕。” 听到说话声,沈鸢明显愣了一下,心却未定,流云是她旧识且武艺高超,但她却是三皇子萧穆的人。 “叶姑娘若不想叶家有事,便适可而止。”流云说话语调不高,却足以令叶婉怡胆寒。 叶婉怡不知从哪冒出个人来,不过习武之人的敏锐触觉告诉她,眼前人不好惹。知道自己并不占理,加之眼前人开口就是“叶家”,叶婉怡心底发怵,甩手道:“不去就不去。” 掌柜见事情有所缓和,满上前解围道:“姑娘先前预订的镯子正放在库房,伙计已去拿了,姑娘稍待片刻,那支银簪到时和手镯一道,包了送给姑娘。” 借此空隙,店中其他伙计也帮着驱散人群,围观之人见无热闹可看,便纷纷散去。 沈鸢一心只想离开,见人不再纠缠,便虽流云一道步出店铺。叶婉怡立在原地,冷冷瞪着那道背影,兜兜转转,没想卫驰哥哥的心上人竟还是沈鸢。方才护她之人是谁,她并不识得,但有朝一日,她定要把这口气给讨回来。 既是见到流云,她便知道他当在不远处。沈鸢随流云步出店门,既是知道他在,见上一面也是好的,起码该为今日之事,同他道一声谢。 如意斋外,街边转角处,一人身着锦衣,站在廊下阴影处。 “阿鸢……”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萧穆忍不住声音轻颤。 “三殿下安好,”沈鸢却是神色淡淡,语气疏离,在几步开外便驻足停下,“今日之事,多谢殿下出手解围。” 萧穆盯着眼前那双灼灼清亮的眼眸,企图从平静无波中看出一丝波澜,然而却是徒劳。 先前他多次派人给沈鸢传话,想接她到城郊别院暂住,她虽一再拒绝,但他却并未放弃。直到半个多月前,沈鸢重罚了安嬷嬷,后又住到将军府去,萧穆方知,她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即便如此,他仍放不下她。 近来他一直找机会想再见沈鸢一面,不论眼下境况为何,他仍想亲耳听她说几句话。 今日再见,心头情绪更加难以抑制。从前她一直唤他名字,如今开口却是疏离冷淡的“殿下”二字。 两年前,赐婚圣旨颁下,他无能为力。如今,那桩婚事已不再作数,萧穆不明,为何沈鸢还要住到将军府去?若是卫驰对她好,那便罢了,可今日再见,她明显消瘦许多,气色不佳。昨日宫中为镇北军办的庆功宴,父皇给卫驰重新赐婚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又何苦这般磋磨自己? 萧穆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袒露心声。 沈鸢退后一步,将手背在身后:“殿下好意,沈鸢明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是卫将军的人,望殿下自重。” 此言可谓字字珠玑,萧穆立在原地,久未回过神来。 …… 另一边,一队巡城禁卫,打马而过。 为首之人未着禁卫服,而是一身玄黑战甲。 因着先前抓捕北戎细作一事,为让守城禁卫关闭城门,卫驰夸大细作人数,将一人说成了多人,如今细作已擒,城门重开,但为了自圆其说,卫驰今日特亲自出来巡街,也想借此机会熟悉一下上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想却刚好看见这样的事。 沈鸢,果真好手段啊。 前夜,才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今日竟又对着另一个男人温声软语。 随行之人觉出卫将军与方才有几分不同,还以为是发现了细作踪迹,其中一人上前问道:“卫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对?” 卫驰脸色逐渐沉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冷冷道了声“无事。” 目光从那道身影上缓缓移开,漆黑的眸子与今日耀眼的阳光格格不入,双腿夹了下马腹,卫驰沉着声:“继续巡街。”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于18号周六入v,三更合一,零点准时更新,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么么哒~ 推专栏预收《嫁给病弱皇子冲喜后》,轻松风先婚后爱小甜饼~ 白切黑皇子x娇软活泼小王妃 大周三皇子萧凌病重,太医院院首之女姜蔚被迫出嫁冲喜。 出嫁前,院首夫人泫然欲泣,院首大人老泪纵横。 只有姜蔚眉开眼笑:逃婚是不对的,但照顾病人本姑娘可是专业的,实在不行就是守寡我也能坚持到底! 内心无比畏婚的姜蔚深知,身为院首之女,及笄后若想不嫁人难于登天,唯有用婚事傍身,才能让她逃过一劫。 往后她便是大周身份尊贵的丧偶皇子妃,有钱有地位有美貌,何愁不乐? * 三皇子萧凌表面温润,文武双全,实则心思深沉,手段狠戾,只因生母地位不显,不得不蛰伏避祸。 皇帝病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萧凌唯有装病避嫌,只待鹬蚌相争后,好坐收渔翁之利。 怎料,这病瞒得过太医院院首,却瞒不过院首之女。那娇娇软软的小包子成日在他眼前撒娇晃悠,夜晚扑到他怀里抱抱,这谁受得住? 摔!这还怎么装! 第21章 ◎三合一◎ 卫驰是在如意斋外围满看热闹的人时, 打马而过的。彼时店外围着看热闹的人不少,但他骑于马上,高人一头, 自是能将店内之人看清。 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叶婉怡,另一边是一再退让的沈鸢, 虽听不清店内二人之言, 但单看架势, 他已大致猜到几分店中所发生之事, 只是未想明白她们之间是如何产生的交集。 待看见叶婉怡目露寒光地盯着沈鸢的荷包之时, 他方才觉出几分不对。 莫不是因先前他向沈鸢讨要的那只香囊所惹的祸? 心头疑虑更甚,若真如此,他责无旁贷该出手相助。但眼下他和沈鸢如今关系尚未明确, 她又无名无分地住在将军府中,若他此刻贸然替她出头,于她而言, 并不算什么好事。 若叫旁人知晓她住在将军府中, 对她的名声定然有损。 以他对沈鸢的了解, 她并非外表看起来这般柔弱可欺,应付这样的事, 以她之智, 游刃有余。卫驰如此想着,只坐于马上留停原地, 未有多余之举, 却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但今日的沈鸢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 好似有什么顾忌, 只一味退让, 不敢反驳。待看见叶婉怡拖拽沈鸢的那一瞬, 他正欲翻身下马,步入店中,却见另有一会武女子忽然出现,护在她身前。 卫驰乃领兵作战的武将,观察周围情况的触觉自是比旁人敏锐许多,方才若非将所有注意力都投在如意斋内,他不会没有看见那会武女子的身影。此时回神,他立时扫视四周,一眼便见隐在如意斋对面店铺廊下的白衣身影。 卫驰在上京识得的皇亲贵胄、世家子弟不多,但那廊下之人,他却是识得的。 气质儒雅,五官柔和,身上没有大多数皇亲贵胄、世家子弟的那股清高和倨傲,反倒显得平易近人,此人正是三皇子萧穆。 卫驰的目光在萧穆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宣文帝膝下三位的成年皇子,萧穆的样貌是生得最好的,只是他自幼便不得皇帝亲眼,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原本皇子没了生母,后宫也会有其他嫔妃主动抚养孩子,但这位三皇子是宣文帝尚未登基时的污迹,每每看见他便让这位骁勇帝王想起那段不快的往事。没有嫔妃想主动触怒天颜,加之这也是宣文帝本意,所以幼时的萧穆在王府后院中由太监、嬷嬷照顾长大的,直到六岁时宣文帝登基后,皇后为显母仪天下的气度,方才向皇帝提出将萧穆养在膝下。如今后宫淑妃一人得宠,便连皇后嫡出的太子都尚在禁足之中,更遑论一个自小不受待见的皇子。 旁人眼中的这位三皇子,不过是个空有皇子之名而已,说得好听些叫谦卑、有礼,说得不好听便是懦弱、无能。 卫驰同这些皇亲贵胄、世家子弟皆无交集,若非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颁下后他特派人去打听了沈家之事,如今也断不会对萧穆如此了解。 马蹄哒哒而过,耳边充斥着西市独有的嘈杂和喧嚣之声,今日天气晴好,徐徐和风却吹不散心口的憋闷之感。 这样的憋闷之感一直从西市持续到城门口,随行之人习惯了卫将军不苟言笑的威严之势,倒也没发觉什么异样。待到出了城门后,卫驰马鞭高扬,加快马速,冷风扑面吹了一路回到军营,方才觉得好些。 ** 另一边,廊下阴影处对话的两人,自是没留意到身边不远处方才打马而过的那队巡查禁卫。 萧穆一身白色交领锦袍,银冠束发,周身温润气质未变,正站在廊下定定看她。 沈鸢方才便已将想说的话都说完,她自觉对萧穆已无话可说。 从前,她欣赏萧穆的温文尔雅,她喜画,他也一样,两人便因此走得近了些,一切在外人看来好似水到渠成,直到两年前,被那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所打断。 彼时沈鸢心底也生出过些许失落,倒也没有外人以为的那般伤心难过,复杂情绪中更多还是对未知“夫君”的陌生和惶恐,后来听父亲分析朝中局势,权衡利弊,沈鸢便知她与萧穆之间不会再有可能。世家大族的婚事,家族利益永远在个人利益之前,沈鸢深明此道,故而在短暂的失落过后,便也无甚感觉。 她一直以为萧穆也是如此,直到沈府出事之后,他前后派人来寻过她多次,她方才知道,其实他一直都未放下。 可是那又如何?他既无可能替沈家翻案,也无可能娶一个罪臣之女。萧穆为人低调谦卑,从不欲,或者说是不敢与人为敌。沈家出事之后,他甚至连亲自来同她见上一面都不敢,几次三番都是派手下人前来传话,甚至还做出收买安嬷嬷这样的事情来。两年多来,今次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沈鸢已将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萧穆却久未应声,也不回话。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本就时间不够,他既不言语,她便也不想在此多费时间。 方才她已道过谢了,这会儿只再次屈膝行礼道:“今日之事多谢殿下,时候不早,沈鸢先走一步。”沈鸢说完,便欲转身离开,萧穆倒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只痴痴望着那道身影,见她当真没有丝毫留恋,萧穆只觉心底一抽一抽的疼痛蔓延开来。 “阿鸢。”他终是没有忍住,开口想叫她留下。 沈鸢停步,回头看他一眼。 “父皇本有扶持卫家之意,先前那道旨意早已不作数,倘若日后卫驰另定婚事,你之处境,恐怕堪忧。” 萧穆所言,是沈鸢一早知道之事,然而这些她并不在意。脚下早已无路可走,她只知道,若她不住进将军府去,父亲、弟弟的处境可不仅是“堪忧”二字就能概括的。 “多谢殿下提醒,”沈鸢面上淡淡,只想尽早结束这段对话,“沈鸢不介意。” 此言落在萧穆耳中,只觉她是心甘情愿在将军府为妾的意思。他了解沈鸢的性子,绝不是甘心委屈求全之人,对她如此抉择有着自己的猜想,只是如此行事,当真太过冒险,也太委屈她了。 萧穆从廊下阴影处走出,行至沈鸢面前站定,高深道理多说无益,不如就论眼前事,只要她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便可:“方才那女子名唤叶婉怡,阿鸢可是同她有什么过节?” 沈鸢抬头,未看萧穆一眼,只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的灰墙之上,她轻摇了摇头:“我与她并不相识,也不知其姓名,更不知她方才为何如此。”一直着急离开,差点忘了此事,方才流云开口提到“叶家”,那姑娘便立刻老实了,她也好奇她的身份,还有她为何无故对自己百般刁难。 萧穆见她没有继续要走的意思,也愿意和自己好好说话了,心便安定下来,只开口缓缓道:“叶婉怡的父亲名叶忠,如今在卫驰手下为将,叶家与卫家相交甚笃,叶婉怡同卫驰的关系,恐怕不一般。” 沈鸢怔了一下,想起方才那姑娘一直要看她的荷包,此时又听萧穆如此言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或许问题出在先前她送给卫驰的那只香囊上。香囊上不仅有她特调的香气,还有她习惯缝制的纸鸢纹样,那位叶姑娘恐怕是误会了什么,方才对她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不,也不能全然算作误会。若她钟意卫驰,她们二人确实是敌对关系。 萧穆不知沈鸢在想些什么,他好意相告,一来是为她安全着想,二来也是想借此让她对卫驰死心。然他说完这一番话后,并未在沈鸢面上看出伤心难过的神情,反倒还有些释然之色。 萧穆不明所以,还想开口再问,却见沈鸢又朝他屈膝行礼,这是要走的意思。 萧穆苦笑,他们之间何时已到如此生分的地步了? 将军难撩 第17节 “方才女子有些功夫在身,若她再来寻你麻烦,恐怕不妥,”萧穆开口,想要留住沈鸢,“阿鸢不如坐我的马车回去,有流云护卫,更稳妥些。” 沈鸢的思绪从猜测叶婉怡同卫驰之间关系上回拢,她是真不想再同萧穆有任何交集,只淡淡开口道:“不劳殿下费心,我的婢女和马车皆在巷外等着。” 银杏方才去书斋买了些作画用得纸墨,约定时辰已到,却久不见姑娘身影,于是便提着东西往如意斋走,待到店中,方才的围观人群已散,但仍能看出有事发生的痕迹。银杏寻不到主子,正在店外急得直跳脚,待看见如意斋对面街巷的身影,赶忙提着东西,一路小跑过来护住。 银杏的身影正好印证了沈鸢的话,也令她的心安稳许多。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沈鸢再次对萧穆微微福身,以示感谢,原本到口边的“再会”二字没说,之后便和银杏一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穆看着沈鸢决绝离去的背影,心底逐渐被疼痛和酸楚覆盖包围,若她当真嫁了卫驰做了卫家正妻,他自无话可说,只是原本那场赐婚已然不在,他们之间没了那道阻碍,令他原本死灰一般的心,重新复燃。 可她宁愿在将军府委曲求全,也不愿停下多和他说一句话,难过之余,他的心底还生出从未有过的不甘。若他是个手握实权的皇子,若父皇对他可以另眼相看,她是不是会主动投入他的怀抱? 几步外的青石板路上,遗留着银杏方才跌落未捡的一捆画纸,与沈鸢相处的一幕幕浮现眼前,从前他们曾一道作画,一道赏画。那段时光平静且和美,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他对沈鸢的感情从未淡过,只是先前不得不强行压抑,今日再见,方知那都是自欺欺人。在他心里,沈鸢一直如同眼前灼灼耀眼的光亮,他本站在廊下阴影中,却总是情不自禁地为她朝光影处走去。 ** 回程的马车上,沈鸢一直垂眸端坐,一言不发。 银杏坐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神不守舍的样子,只以为是因方才见了三皇子殿下。从前,姑娘和三殿下也曾一起作画,当时她也帮着买过画纸,便是在今日去的那一家书斋内。 车内软垫上摆放的画纸随车身前行左右轻晃,银杏心中担忧却不敢多言,只将视线投向窗外,期盼马车能行得快些。 冬日的上京城天气反复,早上出门时,外头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回府路上,天色已有些黑沉了。本就不多的暖意随之褪去,寒凉北风从车窗缝隙钻入,带来一阵寒气。 沈鸢依旧神色怔怔地端坐车内,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直扑襟怀的寒风都未感觉到。银杏赶忙抬手将车帘拉好,这天气瞧着,似要落雪一般。 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已驶回到将军府中,不知是因天气忽寒,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待下马车之时,沈鸢便觉一阵头脑昏沉,脚下步子也有些虚浮起来。买回的栗子糕也无力亲手拿给福伯,只吩咐了银杏送去,自己则径直回到毓舒院中,闭门不出。 银杏自以为清楚姑娘心情低落的原因,将姑娘送到毓舒院后,便依吩咐拿着栗子糕前去送给福伯。没想她刚行至毓舒院外,便看见将军从毓舒院外经过的身影,银杏赶忙福身行礼,却见从前对她不理不睬的大将军,今日竟意外瞪了她一眼。 将军本就身材高大,加之眼神实在有些凶悍,银杏不由心生畏惧,好在将军只冷冷走过,并未多说什么。银杏好不容易平复下心绪,只是心中不免奇怪,先前她打听将军行程时,知道他多是亥时方才回府,今日天都未黑,将军竟回得如此之早? 手中的栗子糕因着一路耽搁,已有些凉了,银杏没再多想,只将怀里的栗子糕捂紧,赶忙去给福伯送去。 沈鸢回到毓舒院后,便倒头睡在了榻上。原本是因头脑昏沉想要小憩一会儿,没想这一睡竟是数个时辰,喉头干涩,身上有些无力,连用晚膳的力气都没有,待迷蒙睁眼之时,已是深夜。 朦胧中,听见窗外传来簌簌响声,听着好似下雪一般,沈鸢只觉手脚愈发冰冷,起身唤银杏加了个炭盆,便又倒头睡去。 ** 卫驰今日巡城后,又去了城郊军营料理完手中事务,瞧着天色发沉,似要落雪一般,便早早策马回到府中。 回京快有一月,几乎日日都是早出晚归,今日难得在府上用饭,福伯特命厨房准备了几样卫驰爱吃的小菜,八宝肉圆、芙蓉豆腐、酒郁黄鱼、再配上两道新鲜水嫩的炒时蔬,最是清新爽口。 确都是卫驰从前喜欢吃的菜肴,然今日却没多少胃口,故只是草草用了几口。不一会儿的功夫,卫驰便将手中木箸撂下,似想起什么一般,侧头看向福伯道:“可有备汤?” ……汤? 福伯怔了一下,这确是他的疏忽,今日没有备汤,只因郎君回来的突然,饭菜可以很快备好,可汤却不同,必得熬煮上几个时辰方才浓香可口,故而没有准备上。 “老奴疏忽,这就去吩咐厨房煮汤,”福伯恭敬道,“只是怕是要稍晚些时辰,待汤煮好后,老奴再亲自送到主院。” 卫驰听到“厨房”二字时,目光不自觉地暗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不必了。” 福伯只觉郎君今日有些古怪,反复琢磨了一下郎君话里的意思,总觉得是醉翁之意不在“汤”。 福伯猛一拍大腿,终是明白过来他察觉不对的地方。 晚膳后,福伯快步出了前厅,先去了趟后厨,吩咐厨房赶紧熬煮一锅鲜嫩鱼汤,后又派人去毓舒院传话。今日他又吃了沈姑娘送的栗子糕,自然也该为她做些事情,郎君要喝得哪里是汤,这人有人的造化,汤也有汤的造化啊! …… 暮色渐沉,北风四起,这天色瞧着似要下雪一般,卫驰走在返回主院的路上,却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主院离前厅距离不远,穿过院中那条石子小径便是,卫驰却刻意饶了远路,从西面回廊缓步而行。 卫驰独自一人走在回廊之上,廊下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晃,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倏地回头,看见一个裹紧衣襟、低头快步而行的婢女。那婢女虽远远瞧见将军背影,却并未料到将军会忽然回头,意识到自己失礼,赶忙停步问安,毕恭毕敬地道了声“将军安好。” 卫驰并未应声,只微微颔首,恍然想起那日一袭月白衣裙的沈鸢,她每见自己时,也都是恭恭敬敬地道出这么一声“将军安好。” 那婢女见将军神情冷肃,只当是自己失礼所致,又见将军没有迁怒的意思,便赶忙步出回廊,走向一旁小道。 又是似曾相识的问安,眼前不由晃过那张玉软花柔的脸。目光一转,卫驰抬头看向天边被浓云遮盖住的一轮弯月,疾风穿廊而过,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沈家没有出事,沈鸢待他会是何种态度? 心中忽觉好笑,扶在剑鞘上的手也不由跟着紧了一下,他为何要做这般无用的猜想。 脚下步子倏然加快,卫驰收回目光,快步回了主院。 夜色渐浓,朔风凛冽,主院的房门一直未关,此刻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卫驰在房中翻着兵书,眼神不时看向房门之外,不知过了多久,料想的身影没有见到,倒是看见空中便飘起了片片雪花,上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降雪。 洗漱沐浴之后,卫驰身上只披了件宽敞的外衣,左胸处的伤口结痂已然脱落,身上其他伤口也差不多痊愈了。 卫驰在案前屈膝坐下,目光落在身旁空着的坐垫上,同样的位置,她曾坐于此处,巧笑嫣然地问他“将军身上的伤可好了?”还曾眉尾上扬,眉眼轻魅地问他“何时能再对饮?” 目光暗了一瞬,卫驰在心底冷嗤一声,早该知道她口中没几句真话。 …… 沈鸢在榻上翻了个身子,而后悠悠转醒,喉头略有些干涩,四肢冰冷。沈鸢清了清嗓子,唤了银杏进来,本想叫她再加个炭盆,但见她眼神闪躲、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觉出几分不对来。 “有什么事便说吧。”沈鸢柔声道,银杏在她身边服侍多年,她那藏不住事的性子,沈鸢最了解。 “方才福伯来了毓舒院一趟,还亲自送了鱼汤来,”银杏想了想,还是将方才之事悉数道出,“说是……” “莫不是让我拿去主院的?”沈鸢见银杏左右为难的样子,便已猜到事情的始末了。 “姑娘怎么知道?!”银杏抬头看向自家姑娘,一脸诧异。 沈鸢原以为是银杏惹了什么麻烦,怕她怪罪,所以支支吾吾不敢多言,倒没想到她的左右为难是为了自己,心中一阵暖意蔓延开来,沈鸢眉眼弯弯:“替我更衣,我这把汤送过去。” 银杏看了眼姑娘略有些憔悴的面容,心中一阵难受,却也只能点头应好,转身去取衣物前来。 腰带系好,沈鸢看了眼摆放在桌上的檀木食盒,可她能猜到银杏和福伯的心思,却难猜透卫驰的心思,今日他为何会忽然想喝她的汤呢? 海棠纹缎面腰带衬出沈鸢盈盈一握的细腰,她行至妆台前坐下,铜镜映出一张五官精致却略有些憔悴的脸。沈鸢抬手理了下鬓发,透过镜中倒影,看着银杏:“方才福伯来送汤时,可有提及,大将军今日为何叫我去送汤?” “福伯只言大将军今日想喝鱼汤,其他的什么都没多说。”银杏想了想,只将方才传话如实道出。 “……鱼汤?” 若她没记错的话,先前卫驰亲口说过,有伤在身,不宜饮荤腥鱼汤。且她昨日同他约定的是对饮,而非送汤。还有,昨夜离开前她问他时间,他和自己真心实意地说得那句“你定。” 这些细枝末节,看似不起眼,也不重要,但沈鸢心里,却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福伯特意送汤前来,是为了给她制造一个示好机会,她能明白他的这份心意。可福伯虽待自己不错,但终究是卫府的人,若无卫驰授意,他断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这其中,是不是有他会错的意? 心中虽觉古怪,但对镜描眉的手却未停,不一会儿的功夫,铜镜中一张风姿卓绝的脸,素净雅致的墨玉簪插-入鬓发,沈鸢没再多想,只手提食盒往主院行去。 ** 夜色渐浓,朔风凛冽,房门却依旧未关,风雪愈发大了,门外廊下的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晃起来,灯外照出的光影,忽明忽灭。 手中的兵书仍是方才那页,卫驰侧头朝门外看了一眼,本想起身将房门关好,眼角终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眼神停了一息,纷扬雪花中,一抹窈窕身影正身姿款款而来,长裙曳地,步履翩跹,沈鸢手提食盒,并未打伞,一阵疾风夹着碎雪吹过,吹起头上绯色兜帽,如夜蝶翻飞。 卫驰对着那抹身影,不可抑制地多看了几眼,待人走近之后,方才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到手中书册之上。 “将军安好。”沈鸢循着烛光行至主屋外头,同前几次一样,没有立即抬脚入内,而是先伫立门外,福身行礼。 “进来。”卫驰阖了书册,看向门外。 沈鸢抬了下眼,复又收回目光,右手提了下裙摆,而后抬脚缓缓入内。房门阖上,将突来的风雪抵挡在外,沈鸢留意到,从不燃点炭盆的主院,今日竟破天荒得烧着融融炭火。 “这是刚煮好的热汤。”毕竟不是自己亲手煮的汤,沈鸢只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待话说完后,又上前几步,如往常一般,将手中食盒向前递了递。 与从前惯用的檀木食盒不同,今日用得是乌木雕花的,卫驰觑一眼食盒,没拆穿她:“放下吧。” 食盒放下,双手一时无处安放,沈鸢攥了攥袖口,抬头看卫驰一眼,玄色外衫衣襟微敞,隐约可见胸口处的伤疤,想起他身上伤口未愈一事,沈鸢顺势问道:“将军身上的伤,可好了?” 卫驰睨她一眼:“自己来看。” 沈鸢怔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会从卫驰口中说出的话吗? 蓦地抬头,对上他的双眼时,沈鸢方知自己没有听错。 不过一眼,便令她心头莫名收紧。 今日的卫驰和往常大有不同,不似往常般对她淡漠无视,而是目光深邃发暗地紧盯着她。 其实,方才听到福伯要她送汤过来的消息时,她便觉出几分不对劲来,此刻对上卫驰充满占有欲和侵略性的双眼时,心头那份异样之感更甚。 这是沈鸢从未在卫驰眼中见到过的目光,却也是她期待已久的目光。 虽猜不透卫驰今日为何忽然有此转变,但先前屡次为自己营造机会不成,今日他既给了她机会,她断没有放过的道理。 屋外风雪渐大,飞雪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恍然发觉,眼前案几正是前几日二人相对饮酒的那张,沈鸢定了定神,唇角微扬,而后缓缓抬手,将沾了碎雪的斗篷解下。 绯色斗篷落地,沈鸢绕过短案,径直走到卫驰坐的那一边,在他身侧缓缓坐下。 湘色衣裙的裙摆同玄色外衣的衣摆相交在一起,沈鸢瞥了眼案上静静摆放着的食盒,从她入内起,卫驰便看都没看过这食盒一眼。 沈鸢更加笃定心中所想,今日他刻意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送汤不过只是个幌子,他等的不是汤,是她。 只是这机会来得奇怪,卫驰看自己的眼神中虽有情-欲和占有,却无丝毫怜惜和爱意。 沈鸢看不透那眼神,也没时间揣度疑忌,只将目光由眼眸转移到男人刀削般的侧颜,而后缓缓倾身过去。 原本只是试探之意,却不料对方忽然伸手,将她揽至怀中。 身子不由僵了一瞬,耳边传来男人喜怒难辨的声音:“你当真是想留下吗?” 灼热气息呼在耳畔,沈鸢心头一紧,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答案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便已经给过答案了。 短暂的迟疑令卫驰颇为不悦,揽在对方肩上的手力道渐收,沈鸢很快回拢思绪,这问题的答案早已刻在她的骨子里了,不论何种情况下,她都能坚定地给出回答。 “想。”沈鸢侧了侧脸,抬眼与之四目相对。 话说出口的一瞬,男人的目光略有所动,两人目光交缠,不过咫尺距离。 “那就证明给我看,”男人目光深幽,“你想留下的决心。” 心头猛地一跳,沈鸢今日穿了身湘色交领长裙,腰带紧束,衣裙贴身,清晰可见胸口因惊诧而抑制不住地起起伏伏,原本莹白如雪的面上也不自觉地晕开一抹霞色。 这哪里是卫驰往常会说出的话,然这般蓄意明显的挑逗,没人会听不懂。 面上红晕蔓延直耳垂,沈鸢强装镇定,努力调匀呼吸,身子逐渐柔软下身来,细白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只柔若无骨地倚在他怀里,好似全心全意地依赖。 室内灯火昏暗,光亮尽数挡在男人身后,背着光,她看不清卫驰面上神情,却能清晰感受到他逐渐收紧的双臂,还有越发急促的呼吸。 有什么东西一触即燃,但卫驰却仍一动未动,依旧那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幽深眼神比方才多了占有欲,却依旧未见丝毫爱意。 沈鸢仍旧看不透这眼神,却不想再费心思看透,环在男人颈上的手微微用力,身子前倾,嫣红的唇一下凑了过去。 将军难撩 第18节 卫驰往后躲了一下,唇瓣擦过他的下颌,柔软温热的触感一瞬即过。 “够了,”卫驰松开一臂,另一臂仍依托着沈鸢的纤腰,“我已知晓你的心思。” 沈鸢却不愿松手,明明是他授意如此的,真到了紧要关头,却又往后闪躲。今日既迈出了第一步,便索性将路走完,省得前路崎岖,她又心生胆怯。 “将军……”她低低唤他,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娇嗔和妩媚,看他的眼神中也少了畏惧,多了些似水柔情,“外头天寒,阿鸢不想冒雪回去。” 卫驰看着那双波光潋滟的眼,心中怒气消减大半,原本冷峻的眉目间终是多了几分柔情,他缓缓将目光撇开:“松手,你留在此。” 明明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和话语,可今日的感觉同上回卫驰说出此话时的语气和态度却全然不同。福伯送汤至毓舒院,是他的授意,方才亦是他主动先开得口,为何? 沈鸢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卫驰是言出必行的人,只将环在他颈上的手臂松开,讪讪收回。 果不其然,手臂松开的那一瞬间,卫驰又如上回一般,起身迈出房门。 “将军,”沈鸢开口叫住他,“阿鸢明日……还能来吗?” 卫驰驻足,却未回首。他没有给出回答,只大步迈出房门。 上回他答她的是“你定”,今日却是一言不发。沈鸢坐在案边,看着那道背影,只觉愈发猜不懂他的心思了。她和他之间,明明在举止上已更亲密了一步,但为何,他看自己的眼神,却是完全变了。 沈鸢看着渐远的男人身影,细眉紧蹙。 疑惑是真,但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与之相处的办法了。卫驰没有回答,也并非坏事,总比直接开口拒绝得好。 作者有话说: 狗子动心吃醋了,所以得自我纠结拉扯一下,求轻喷(头顶锅盖逃走) 第22章 ◎将军莫要,负了阿鸢◎ 大雪下了整夜, 翌日清早,风停雪歇,庭院树梢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沈鸢在炭火融融的主屋内, 早早起了身,银杏昨夜便得了吩咐, 在主院外守着, 这会儿听到房中动静, 闻声而入。 这间屋子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银杏看了眼榻上姑娘面色憔悴的样子, 心生担忧,姑娘昨日才见过三殿下,心情低落的情况下又要她去见大将军, 这般苦楚,如何叫人承受得住? 银杏看着姑娘发白的面色,只生生将目光移开:“姑娘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沈鸢自是没有睡好, 但却不是银杏所想的那般, 而是因惦记着放在毓舒院中的那枚木筒。昨日之事来得突然, 她匆匆将木筒放置在枕下,生怕东西丢了, 当然彻夜难安, 加之雪天寒凉,面色自然差些。今日睡不安稳, 早早醒来, 便是想早些回到毓舒院中, 把东西收好。 见姑娘一脸忧思, 没有应声, 银杏在心中暗自心疼了一会儿, 又开口道:“姑娘既是醒了,奴婢这就去打水过来。” “不必,”沈鸢从榻上支身坐起,“先回毓舒院吧。” 银杏点头,也觉有理,赶忙为主子披上斗篷,好趁着这会儿雪停回去。 回到毓舒院,洗漱更衣之后,沈鸢只觉喉头苦涩之感隐隐传来,加之四肢有些酸软无力,她便猜想,自己许是着了风寒。 依银杏火急火燎的性子,若知她身子不适,必会出去为自己请大夫回来。想起昨夜卫驰离开前给的不置可否的答案,沈鸢心里清楚,今晚的机会,她断不可错过,若是大动干戈请了大夫回府,只会叫人以为她病得厉害,左右只是着了风寒而已,远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银杏,你去玉康堂帮我抓几副风寒的药回来。”沈鸢在圈椅上坐下,不急不缓道。 果然,银杏一听到“风寒”二字,便立马紧张起来:“奴婢这就去找大夫。” “不过觉得有些头昏无力而已,也是昨晚没休息好,叫你抓药不过有备无患,不必如此紧张。你照我吩咐,去一趟西市的玉康堂抓几副医治风寒的药便可,我也刚好小憩一会儿,补补眠。” 差点忘了玉康堂便是间药铺,银杏虽不知姑娘每回去玉康堂是为了什么,但她看得出来,姑娘同玉康堂交情不浅,那里当是个信得过的地方。银杏又想起昨日姑娘同三皇子见面的事情,有道是病由心生,姑娘这般忧思,静心休憩远比喝药管用得多。 银杏点了点头:“奴婢这就去抓药。”她性子急,留不住,待说完话后,便转身步出房中。 房门阖上,沈鸢却没有立时闭目安寝,而是伸手将枕下木筒取出。抓药是真,想支开银杏也是真,昨日时间紧急,没有细看,今日得空,必得将此账簿再细看一遍。筒盖打开,沈鸢将内里账簿缓缓抽出,仔细查看起来。 手里这部分的账簿只有银两数目,没有官职人名,账目笔数不多,但数额却很大。贪腐案报出的被贪银两数目为三十万两,沈鸢粗略算了一下,手中这部分账簿所记数额,就有二十万两,占了贪腐案的绝大部分。 回想沈府被抄之后,因贪腐案而落马官员官职,不难发现都是些六品以下的小官。 先前从沈府搜出的那本,她虽未看过,但父亲曾跟她说过,上边所记数额总数只有八万两。沈鸢的目光落在账簿上的三笔记录上,十五万两、三万两、两万两,依照上边记录来计算,被贪的三十万两官银,额数已相差无几。 此账簿是崔默所记,那么不在账簿记录中的那两万两白银,应当就在他的手中。 眼下遗落在外的账簿已是不多,若她料想的没错,剩下那部分账簿上记录的,应当就是被贪的这二十万两官银的对应人名。 账簿是贪腐案最关键证据,大理寺和刑部只想查案立功,找到遗失官银,无人会管父亲死活,她能仰仗的,只有卫驰。 那日她去城郊军营画像之时,听段奚所言,那人似与官银贪腐案有关,卫驰或也在追寻官银下落,但沈家在他眼中仍是个麻烦,账簿来之不易,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断不可直接将手中账簿拿给卫驰。 昨夜卫驰幽暗深邃的目光仍在脑中挥之不去,她和他之间,看起来虽像近了一步,但实际上,却好似更加疏远了。 昨夜来不及想明白的事情,今日仍是无果,加之手中扑朔迷离的账簿线索…… 沈鸢只觉脑子嗡嗡疼得厉害,手中账簿卷起收入木筒中,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思忖片刻之后,还是选择将其重新放回枕下收好。 补眠不仅仅是支开银杏的借口,也是真有其事,想起昨夜卫驰离开前给的不置可否的答案,沈鸢心里清楚,今夜的机会,她不可错过。困倦是真,她揉了揉反酸的眼睛,躺到暖呼呼榻上,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外头又传来簌簌落雪的声音,头脑愈发昏沉,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城外军营,主帐内,卫驰端坐案前。 段奚循着青苔巷花楼的线索一路追寻,加之有画像在手,终是在今早找到了线索。 “禀大将军,画像所绘之人,属下已然找到,那人姓石名贺,擅武,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疤,”段奚说道此处,稍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是二皇子手下的人。” 卫驰眸色暗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此事与二皇子萧彦有关。 其实,他先前一直有此猜测,只因没有证据,所以不好妄下定论。让段奚追查线索,除了想弄清案情始末、找到军中内鬼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知道军饷贪腐案的背后推手,究竟是何人。 先前,卫驰便推断萧彦是军饷贪腐案的背后推手。崔默不过是棋局中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而已,三十万两白银,不是他一口能够吞下的,其背后必有其他更大的靠山。 此事不难猜想,二皇子萧彦一直是争夺储君之位的最有力对手,如今太子因户部一事受罚,被禁足于东宫,萧彦风头正盛,在朝中也不乏拥护之人,二皇子是此案最大得益者。 只是先前没有证据,卫驰不好擅自揣测,今日听到段奚所言,许多事情便都能说得通了,若无权势更大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哪里能撬动户部尚书这样的位置。 萧彦算准了帝心,知道民心、军心需安,不论案子查得如何,皇帝必会先找一个替罪羔羊安抚众心。也布局巧妙,让同户部尚书沈明志走得近的太子一并受累,可谓一石二鸟。 这些朝堂争斗,本是卫驰最不喜欢、也不想了解的事情。然军饷贪腐一案必有朝中势力牵连,他可以保持中立不站队,但绝不能让一个贪腐军饷,不把边疆将士性命放在眼里的人坐上储君之位。 卫驰食指轻叩桌面,一下一下,眉心拧紧,卫驰盯着桌上一角,眼神愈发幽深。 段奚知道这是卫驰在思考事情时的反应,他站立一旁,没再继续开口往下说。 倏地,手上动作停下,心中有个大胆地猜测,卫驰骨节分明的五指骤然收紧:“可曾入过崔默府邸搜查?” 段奚愣了一下,摇头。 崔府,那可是被贴了封条,有禁卫把守的地方。 “待天黑之后,你亲自入内查探一番,”卫驰眸色渐深,若他所料不错,崔府中应当还留有其他线索。 如今多方人马都在寻找崔默的下落,明面上大理寺的人在日夜追查,刑部亦协助其中,暗地里除了二皇子萧彦和他派出的镇北军精锐,除此之外,想必还有其他人也在寻找崔默下落。 这般“天罗地网”之下,皆未见其踪迹,卫驰眯了下眼,或许是因他们寻人的思路不对。崔默的逃匿是早有预谋,众人皆认为他会远离上京,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崔默聪慧,或许会反其道而行之。 若是如此,崔府中应当会有线索留下。 段奚愣了一下,虽不明此举用意,但这是将军的吩咐,他必会依言照办。北疆征战的两年,两人曾多次出生入死,其中一次,为探敌军虚实,大将军亲自入北戎境内询查线索。后来,正是因为将军所得线索,镇北军方才能一举破城,以少胜多。 故而段奚知道,大将军对寻查线索一事,有自己的敏锐触觉,他只需服从命令即可:“属下遵命。” 段奚说完话后,仍伫立原地,似有什么事想说,却久未开口。段奚性情爽朗,少有事情能令他如此,卫驰冷觑他一眼了,那样子仿佛在说:你爱说不说。 见大将军并不给自己台阶下,段奚犹豫了一下,只得试探开口问道:“先前抓捕北戎细作时,寻人的画像帮了不少忙,属下以为……” 段奚说着,又停顿下来,实在没弄懂大将军同那位沈姑娘如今是何关系,不敢贸然开口,只含糊将话说了一半,等着听将军如何言说。 四下静了一瞬,段奚听着帐外呼号的风声,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贸然开口。 卫驰沉吟片刻,终是缓缓掀了下眼皮:“先探崔府,其余再议。” ** 沈鸢睡醒时,已近黄昏,天色灰沉,隔着窗纱,隐约可见外头飘着的细碎飞雪。 睡了一觉,原以为起身时会有好转,没想身上无力发寒之感更甚,喉咙干涩,沈鸢从榻上支身坐起,而后抑制不住地捂嘴干咳了几声。 路上积雪厚重,银杏花了好些功夫方才抓药回来,这会儿药刚煎好,听屋内传来咳嗽声,便赶忙端上前去。 “姑娘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再喝汤药,晚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日保准身心舒畅。”银杏始终认为,姑娘是见过三皇子后得了心病,喝药是辅,静心休憩才是最主要的。 沈鸢不知银杏心中所想,只是一心觉着自己不能在此时病倒,账簿才刚到手,父亲尚在狱中,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她自小是个怕喝药的,然如今对着眼前这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沈鸢也只是犹豫了一瞬,而后便仰头将汤药硬生生倒入口中。 汤药入喉,口中的苦涩尚未消退,沈鸢原想一次将汤药全部饮下,别想小时候喝药那般,喝一口,停一口,天真以为消减了汤药的苦涩,实则是延长了喝药的痛苦。 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捧着药碗的手还是停顿下来,脑中却不由想起昨晚同卫驰那个不明不白的约定,因苦涩而蹙紧的眉心尚未舒展,沈鸢侧头,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心情如手中的半碗汤药一般,混沌不清。 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怕他守约相见,又怕他将自己拒之门外。 捧着药碗的手忽地捏紧,沈鸢仰头,将余下汤药尽数喝下。 “银杏,替我更衣吧。”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屋外雪停,风也小了,隐约还能看见被浮云遮住的朦胧弯月。铜镜中映出一张玉软花娇的脸,细指拂过鬓边,沈鸢看着镜中容色,弯唇给了自己一个笑颜。 仍是那条连接两院的回廊,沈鸢独自一人走在回廊之上。 大雪虽停,风却愈发大了起来,寒风扑面而来,险些吹翻戴在头上的兜帽。沈鸢缩了下肩,抬手扶了下帽沿,只加快脚下步子,朝主院走去。 两院相隔不远,加之步伐稍快,不一会儿的功夫,沈鸢便到了主院外头,与刚迈进院中的卫驰,遇了个正着。 “将军安好。”沈鸢一如往常般行礼。 卫驰看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抬脚朝主屋走去。 沈鸢抬手抚了下兜帽上的绒毛,看着男人面上喜怒难辨的神色,心中揣测不出他对自己的态度,只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走着。 房中意外燃着炭火,屋内暖烘烘的。 卫驰一身玄色劲装,肩上因策马赶路沾了些碎雪,往日常穿的那件玄色大氅,自上回给了沈鸢之后,还没有还回,今日快马疾驰了小半个时辰的雪路,即便他身强体健,但这样严寒的天气下,难免会觉得冷的。 军中的习惯早已刻在骨子里了,信步迈入屋内后,卫驰习惯性地伸手解开腰上带扣,而后随手往屏风上一挂,仿若旁若无人一般,原本想要沐浴更衣,转头看见门边站立的俏丽身影,手上动作停顿下来。 沈鸢站在门边,看着男人入屋后行云流水的宽衣动作,仿佛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觉一颗心忽上忽下,跳得极快。 腰封解开的一瞬,沈鸢忙低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张案几之上,案上的檀木雕花食盒静静放着,仍是昨日卫驰随手放下的位置,看起来好似根本没有动过。 即便思索了整日,她依旧猜不透他的心思。 将军难撩 第19节 “过来。”不远处传来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沈鸢抬头,看见对方双臂打开,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是叫她上前宽衣的意思。 沈鸢怔一下,仍旧摸不透男人的心思,不过能同他亲近是她一直所求之事,机会难得,她自然依言照做,缓步走了过去。 腰封已解,男人身上的衣裳领口微敞。拢在斗篷内的双手紧了一紧,似在给自己鼓劲,后才缓缓探出。沈鸢低头,敛着眉眼,双手缓慢贴上对方的肩头,触手一片冰凉,雪天里策马行路,难免如此。 指尖缓缓下移,触及玄色暗纹的衣襟,指尖温度从冰凉转为温热,眼睫不由轻颤了下,想起男人身上的伤,还有昨日,他的那一句“自己来看。” 沈鸢抬头,嘴角勾出个明媚笑颜,大胆迎上对方的眼,问了一个同昨日一模一样的问题:“将军身上的伤,可好了?” 今日的妆容是精心描绘过的,唇上擦着从未试过的艳色口脂,加之莹白面颊上两抹浑然天成的红晕,两人间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话中之意,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卫驰垂眼,却未应声,只看着少女细白指尖滑过胸前,想看看今日她又能做到哪一步。 四目相交,沈鸢强忍住指尖颤抖,想从中看出他内心的情绪,果然,同昨日一般,一丝情-欲,一丝探究,唯独没有怜惜和爱意。 沈鸢敛眉,不再看他的眼,什么眼神,什么心思,那些都不重要了。 今日,她便是来做昨日未完成之事的。 指尖不禁颤了一颤,沈鸢极力压下心头紧绷,垂眸将视线移开,颤抖的指尖拂过对方衣襟上的玄色暗纹,缓缓拨弄开对方领口。 触感从温热变为灼热,除此之外,还有意外触及的,男人心口处喷张有力的心跳频率。 腕上忽然一紧,本就凌乱跳动的心,此刻更乱,沈鸢下意识动了一下,原是本能的反应,动作不大,却不想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她抑制不住地轻呼一声,眼角也因此泛起了泪珠。 卫驰松手,这样近的距离,自是能看清她忽然惨白的脸,还有眼角的几点晶莹。他不过攥一下她的手腕而已,并未用力,何至于此? 然沈鸢腕上吃痛,疼痛难忍的样子,却就在眼前。 倏然想起那日在西市首饰铺外见到的场景,当时沈鸢的手腕似被叶婉怡重重拉扯了一下。 卫驰眼神暗了一下,才刚放开的手,复又伸去将对方手腕拉过,这回明显收敛了力道,是少有的小心翼翼的轻拉。衣袖缓缓拨开,卫驰眉心拧了一下,果然看见她左手手腕处又青又紫的瘀伤。 “是用力拉扯后所留下的瘀伤,”卫驰面上神色意外柔和下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少女手腕处的青紫,“并无大碍,只需用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便可。” 沈鸢怔一下,看着自己手腕处一道青紫伤痕,近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根本没留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瘀伤,怎得卫驰一眼便知瘀伤从何而来,用药也知,好似比她自己还清楚她手腕上的伤痕? 虽未想清楚原由,但卫驰态度的转变实在难得,沈鸢自不会放过机会,见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浮现担忧之色,她往前伸了伸手腕,一脸委屈道:“将军,疼……” 她说话的声音本就娇柔,此刻因着疼痛,又带了几分哽咽,不过短短一字,也足够叫人心生怜惜了。 卫驰看她一眼,盈盈烛火下,那双含羞带怯的杏眼中盈着泪珠,仿佛随时就要落下,几分娇羞,几分妩媚,还有几分委屈和楚楚可怜。沈鸢软磨硬泡的本事,他早领教过多回,时至今日仍旧分不清她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如此,然她腕上的伤是因他而受,此事不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那么一刻,卫驰觉得,那瘀伤似结在他的心头。摩挲在少女腕上的指腹略微用力,一下一下,有怜惜,亦有其他情愫在里边。 手腕处一阵温热触感传来,沈鸢低头,看着男人粗粝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在腕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伤许是那日在琳琅斋被人拖拽所致。 腕上虽疼着,脑中却是清明一片,沈鸢凝了凝神,难不成…… 心头重重一跳,沈鸢抬眼,看头卫驰:“将军前几日可是去过西市?” 摩挲在腕上的指腹顿了一下,卫驰没有应声,沈鸢却已知晓答案。 “我去拿药。”卫驰低低回了这么一句无关问题的回答,只松了手,转身去找活血化瘀的膏药。 沈鸢看着卫驰的高大背影,脑中回想着那日之事,若是如此,卫驰那日便是看见了她和叶婉仪之间的拖拉牵扯,方才知晓她腕上伤势的,那么……他定然也看见了拉扯之后,她同萧穆的短暂对话。 沈鸢懊恼似地闭了下眼,自沈府出事之后,她同萧穆的交集拢共只有两回,一回是上次安嬷嬷擅作主张,她差点去了萧穆的城外别院,另一回就是前几日在琳琅斋外的短暂见面。 也是她运气太好,同萧穆的两次短暂交集,都被卫驰不偏不倚地看在眼里。 腕上又有温热触感传来,仍旧是方才那般不轻不重的指腹摩挲,只是男人粗粝指腹上沾了些活血化瘀的白色药膏。疼痛稍减,沈鸢凝了凝神,又从中察觉出一丝生机来。所以,近来她所察觉到卫驰的异样,皆是因为那日他见到自己和萧穆的廊下对谈? 蒙着水雾的双眼意外亮了一下,落在自己正在上药的手腕之上,如此说来,卫驰近来的古怪行径,或许也可以算是一件好事? “将军可愿再听我解释?”沈鸢娇着嗓子,柔声说道。之所以说“再”是因为,她初到将军府的那日,也是因为同萧穆之间误会,她险些被卫驰逐出府去。 指腹上的白色膏药慢慢化开,卫驰松开手:“三日之内,瘀伤便能消退。” 又一次得到答非所问的回答,沈鸢也并不在意,左右卫驰今日的反应要比昨日好得多,眼下寻到了生机,她自不肯轻易罢休,只上前一步道:“阿鸢绝非举止轻浮之人。” “不论将军如何作想,阿鸢今日都要说,自打入将军府的第一日起,阿鸢便是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对待将军你的。三皇子不过是故人而已,那日他出手相助,我便出于礼数前去道一声谢,不过寥寥数语,旁边亦有其他护卫随从跟随,绝无其他逾越之处。” 这般直白清晰的解释,卫驰听了,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他自是知晓她所言非虚,那日的事情他皆看在眼里,如今又听了解释,真不知是在气她,还是在气自己。 沈鸢觉得自己这一番解释尚算清晰,见卫驰仍无动于衷,只继续道:“阿鸢解释完了想说的话,也想问将军一个问题。” 知道对方不会应声,沈鸢只顿了顿,又继续道:“叶姑娘与我的恩怨皆因先前所赠的那枚香囊而起,因她以为将军的心上人是我,故而才百般刁难,甚至出手伤人,对不对?” 四下静了一瞬,卫驰脸上神色晦暗不明,若他知道此举会给沈鸢带来麻烦,他断不会问她讨要香囊。 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愧疚,卫驰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回答沈鸢的问题。 却见对方一脸纯然地看着自己,眼神比先前更加委屈羞怯,说话声音也跟着轻柔许多:“阿鸢不在乎手上的伤,只希望那位叶姑娘的误会是真,阿鸢真是将军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不知是沈鸢说话的声音太过轻柔,还是眼神太过真挚,有那么一瞬,卫驰竟觉得她所言非虚。 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柔情在沈鸢眼里便是一抹生机,机会难得,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大胆上前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回到方才宽衣时的咫尺:“阿鸢同三皇子之间,绝无半点不明,但将军同那位叶姑娘之间,好似有很多瓜葛和过往。” 沈鸢抬头,看着眼前面色冷肃之人,眼底满是伤怀和委屈:“将军莫要,负了阿鸢……” 卫驰听着耳边真假难辨的话语,看着面前清丽澄澈的眉眼,沉吟片刻之后,倏然开口回道:“不会。” 沈鸢心头一紧,对卫驰的回答感到极其意外,身子微微前倾,鬓发擦过男人的下颌,沈鸢侧头,脸贴在男人精壮结实的胸前,听着耳边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话中真假自是难辨,但却多了几分投怀送抱的暧昧旎漪。 卫驰意外地没有回避。 试探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沈鸢眉尾轻扬,面上是少见的妩媚动人,细白指尖抚上眼前微敞的玄色暗纹衣领,再次开口问出那个多次未得到回应的问题:“将军身上的伤……” “可好了?” 第23章 ◎只需稍稍往前,她的唇便能触及到他◎ 卫驰低头, 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之上,未作回答。 沈鸢久未得到回音,四下沉吟半晌, 只缓缓抬头,看向男人的眼眸。 四目相交, 恍然想起昨夜发生之事, 眼前的一幕幕皆与昨日似曾相识, 却又有着许多不同, 今日两人间的误会解了, 还有卫驰方才开口回答的那一句“不会。” 抚在男人衣襟处的指尖捏紧,沈鸢脚尖踮起,扬起脖颈, 只需稍稍往前,她的唇便能触及到他,她知道可以的。 傍晚雪停, 此时又复降起来。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窗棂上, 发出簌簌声响。 然下一秒, 伴着风声雪声,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扣门声, 接着段奚焦急的声音传来:“禀将军, 属下夜探崔府,果真有所发现。” 沈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攥在卫驰衣襟上的手却未松开, 非但没松, 反倒还攥得更紧。与段奚突如其来的打断相比, 更使她惊诧地, 还是因为方才听到得“夜探崔府”几字。 京中姓崔的官员本就不多, 等劳动卫驰派出手下亲信出马,且还需夜探的,当就只有崔墨府邸了。 卫驰也没想到段奚会在此时忽然来到,夜探崔府确是他的吩咐,但通常这些公务都是在营中交接,且眼下这个时辰,也并非禀报事情的时辰,又逢疾风骤雪,段奚会深夜来此,定是有重要发现。 卫驰低头,看了沈鸢一眼,尽管她已极力掩饰,但脸上的惊诧和慌乱失措是难以掩藏住的。 “去书房等着。”卫驰冲门口喊了一句。 话毕,转头看向沈鸢,声音明显低了许多:“有事要事需议,时辰不定,待书房门合上之后,你再回毓舒院去。” 沈鸢点了点头,脚步却有些挪移不开,一直以来,她都刻意回避开任何与他军务有关的事情,而是“崔府”二字对她的震慑力实在太大。也并非不知卫驰话中之意,一则是不想听到任何同崔府有关的消息,二则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在他房中。 卫驰看了眼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刚迈开的脚步停顿下来:“雪天寒凉,你可留宿于此。” 许是担心对方多想,临至门边,卫驰又说一句:“我会宿在书房。” 段奚站立在书房内,将快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呼着热气。从前卫驰未领镇北军时,段奚常来府中议事,对将军府的院落地形十分熟悉,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若非发现紧要线索,他断不会深夜冒雪来此。 只是军中虽纪律严明,但他记得,将军府中,可是没那么多讲究的,怎得如今议事还要特地选在书房。 听见脚步声,段奚将正在呵气的手移开,两手抱拳:“将军。” “这是属下在崔府书房中搜到的,”段奚说着递上一张碎纸,面上多了几分凝重,“将军请看。” 卫驰乜他一眼,随后接过碎纸,碎纸不过巴掌大小,像是从某本簿册的纸张上撕下的一角。纸张两面皆有字迹,其中一面,上边零零散散书写着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几字,卫驰不明其意,只将碎纸翻转到另一面。 原本清冷无波的眸色立时亮了一瞬,碎纸的另一面上,清晰整齐地写着两个字—— 镇北。 大将军的反应同他料想的一般,正因如此,段奚才会连夜冒雪前来,将此物递上。 “此物在崔府书房何处搜到的?”卫驰问。 “崔府书房长桌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中。” 卫驰拧眉,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崔府早就被禁卫查抄过,这张碎纸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不可能没人看见,所以这张碎纸只能是在崔府被查抄之后放进去的。 崔府外至今仍有禁军把守,碎纸上故意留下的“镇北”二字,是巧合,还是有人想要引他入局,追查此案? 卫驰眉心拧紧,双目紧盯书房一角,眼神愈发幽深。段奚静立在旁,默不作声,他自是知晓此线索紧要,将军是在凝神思索。 卫驰将碎纸捏在手心,摩挲了几下,风雪徒然大了,门外不断传来大风刮过的呼啸响声,不知过了多久,骨节分明的五指骤然收紧:“继续去查崔默下落,着重在京郊几镇,他必没有跑远。” “主要排查热闹繁华些的村镇,少去偏远之地,崔默聪慧,或会反其道而行之。” 如今多方人马都在寻找崔默的下落,明面上有大理寺的人,刑部亦协助追查,暗地里除了二皇子萧彦和他派出的镇北军精锐,定然还有其他人也在寻找崔默下落。 这般“天罗地网”之下,皆未见其踪迹。卫驰眯了下眼,想起先前抓捕的那个擅乔装的北戎细作,崔默用得,许是相类似的法子。 “除了样貌,寻人时留意身形,崔默许会乔装打扮。” 段奚抱拳,抬一下眼:“是。” 卫驰心中有个大胆地猜测,账簿一事,许是崔默的自编自话。 他一直不解,军饷贪腐若是二皇子萧彦在背后策划所为,一切当都在他掌控之中,为何眼下又要派人千方百计去寻账簿,从而露了破绽呢? 除非,那账簿是在萧彦计划之外的东西。 崔默先前为二皇子萧彦办事,从户部下拨的军饷中贪了三十万两白银。这一点不难想通,萧彦既有野心想争储君之位,必然需要大批金银,近年来大周各处皆不安生,原本富庶的江南一带连遭旱灾,赋税骤减,而萧彦的开销却越来越大,眼见北疆战事稍缓,他便将手大胆地伸到军饷之上。 崔默应该原本就是二皇子的人,然军饷一事非同小可,崔默知道待东窗事发之后,皇帝必会追究。届时二皇子断不会冒险保下他,而只会把他当作替罪羔羊,将其推出去受死。想让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闭嘴,有太多的办法了,崔默自知凶多吉少,二皇子要卸磨杀驴,若想活命,他便只能想法子自保。 而那本账簿,便是他自保的法子。 沈明志只能暂时担下罪责,二皇子没有对沈家的案子出手,显然就是没有保下崔默的打算。所以崔默手中剩下的,能自保的法子,就只有那本账簿了。 崔默故意将账簿分为几部分,第一部 分,便是禁军在沈府搜到的那半本。贪腐之案,户部尚书自然首当其冲,崔默算准时机逃离上京,还将账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放进沈府。崔默知道,待禁军搜出账簿之后,此事必会在京中流传开来,沈明志既可以暂时背下贪腐军饷案的罪名,也可用账簿震慑二皇子萧彦,间接告知他,账簿中另有后招,若萧彦肯放他一马,两相太平,若不肯,他会便拼个鱼死网破。 萧彦性格狠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里愿意任人这般拿捏。他自派出手下之人,四处搜寻崔默下落,想将其灭口。崔默遭到追杀,又放出第二部 分账簿,也就是先前段奚追查到线索的那部分,只是不知那部分账簿至今流落何人之手。从如今上京风平浪静的表现来看,那部分账簿或许没记录多少关键之事,崔默手里握的,必是最关键的那部分,他在等一个靠山,能保他性命、有实力抗衡二皇子的靠山。如此,他才能够自保活命。 若真如此,崔默必会留在上京附近,方才能洞悉京中风声。 将军难撩 第20节 眼前谜团越来越大,但他的目的,只在揪出军中内贼,尽早找到被贪腐军饷的下落,做得太多,恐怕会引火烧身。 “回去好好歇上一歇,明日午后,再去军中点人出发不迟。”思绪回拢,卫驰自然看出段奚脸上疲色,夜探崔府确是他的吩咐,但却不必急于一时,段奚的办事效率着实令他欣慰。 “属下遵命,多谢将军挂怀。”段奚抱拳行礼,却是未走。 卫驰掀了掀眼皮,知道段奚这是还有话要说:“有事便说。” “末将觉得,将军所言有理,崔默或许擅长乔装打扮,若真如此……”段奚咧一下嘴,“若真如此,可否请劳烦将军再请画师前来,画几幅崔默的画像,以便寻人。” 卫驰眸色暗一下,很快恢复如常,段奚所言不无道理,想起方才段奚在屋外喊得那一下,若真让沈鸢作画,此事便彻底拎不清除了。 “此事再议,你先回去罢。”卫驰冲段奚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段奚后知后觉地想起沈家同贪腐案的关系,觉出自己方才所言确实不妥,幸好将军没有怪罪,段奚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属下告退。” 卫驰回到主屋时,房中已空无一人,地上的炭盆正融融燃着炭火。 眼角瞥见案上装放药膏的白色瓷瓶,瓶口紧盖着,摆放端正。方才他并未将瓶口封好,想来是他走后,沈鸢又自己上了回药。 卫驰将瓷瓶拿起,捏在手中左右看了几眼,粗粝指腹摩挲过白色瓷瓶上的花纹,方才帮她上药时的温润触感,仿佛就在手边。 除此之外,还有那一番,似真似假的话语。 ** 沈鸢是迎着大雪回到毓舒院的,吹了一路的寒风都未将她混沌的思绪吹明,原本不过半柱□□夫的路程,沈鸢魂不守舍地行了小半个时辰,仍由寒风扑在心口,都未觉寒凉,耳边始终回荡着在卫驰屋内听到的“夜探崔府”、“有所发现”几字。 待到毓舒院时,银杏简直吓了一跳,自家姑娘的样子,看起来简直比失魂落魄还要惨败。面色发白,双唇冻得微微发紫,鬓发肩头皆被雪打湿,然最叫她担心的,还是姑娘空洞无神的目光。 少见姑娘如此失神,银杏不敢开口多问,但姑娘今晚去了何处,她心里清楚,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心中暗骂几句。到底还是姑娘的身子重要,银杏撑了伞小跑出去,敢忙将人扶到燃着炭火的屋内,转身出去打来热水。 沈鸢挨着炭盆愣愣坐着,待到银杏将湿了温水的帕巾敷在面上,方才回过神来。 “我自己来就行。”沈鸢接过帕子,如今她身边只剩下银杏一个贴心的,她并不想无端令她担心。 银杏见姑娘眼睛动了,还会对她说话,面上也因炭火的温暖而红润了些,心中忧虑一下消了大半,可姑娘风寒未愈,眼下又吹了风,真病起来可不得了:“待天一亮,奴婢便去玉康堂请大夫前来,给姑娘瞧瞧病。” “不可。”沈鸢出言制止。思绪虽乱,但理智尚存,王辞待沈家已算尽心竭力,她同玉康堂之间的关系,不可被卫驰知晓,否则会给王辞招去祸端。 “不是抓了医治风寒的药吗,你再去煎一副,我喝了睡上一觉便是。大夫不必请,待明早天亮之后,你再去玉康堂多抓几副药回来,有备无患。” “我早说过,如今住在将军府中,一切当小心低调为上,万不可让将军府的人觉得,沈家人是个麻烦。” 银杏虽然忧心,但也知姑娘说得有道理,犹疑半晌,也只得依言照办,去了小厨房煎药。 沈鸢喝了药,便在榻上躺下休息,装有账簿的木筒仍压在枕下,沈鸢翻了个身子,手触到枕下之物,方才觉得心安。吹了许久的凉风,此刻身上回暖,脸也跟着热了起来,沈鸢虽觉头脑发沉,但仍旧没有睡意,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还是方才在主屋听到的寥寥数语。 卫驰既派人去崔府搜查,必是对贪腐一案存有疑心的,镇北军军饷至今未发,卫驰自想早日寻到那批被贪官银,也是因为如此,给父亲的罪名至今未定下。 她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只有同卫驰联手,方才有翻案希望。沈鸢将手覆在木筒之上,只是卫驰的心思,她至今难以分辨,若没路可走了,她以账簿交换,不知他会不会动心。 可枕下之物是她唯一寄托,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断不愿交给任何人。 不知是时辰太晚,还是思绪太多太杂,沈鸢只觉头脑愈发昏沉,不知过了多久,听着窗外渐大的风声雪声,方才迷糊睡了过去。 …… 天色蒙蒙亮时,银杏小心翼翼地进了趟里屋,看见姑娘睡得深沉,才安心下来。 清早雪停,风却仍大。银杏估摸着玉康堂开铺的时辰,按姑娘吩咐,去了玉康堂抓药。 路上积雪厚重,银杏花了好些功夫方才从外头回来。去了一回玉康堂,她带回的不仅是药,还有一个惊天骇人的消息,老爷在狱中病重,恐是旧疾复发。 银杏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得将军府,待进屋之后,便赶紧将消息告知姑娘。 沈鸢睡了一觉,原以为起身时会有好转,没想身上无力发寒之感更甚,此刻忽然听闻父亲病重的消息,更是急得不行她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银杏,去打水来,我要洗漱更衣。” 银杏心中既紧张又担忧,老爷的事情自然重要,但姑娘也病得不轻,又听着咳嗽,只劝慰道:“姑娘莫急,玉康堂的人说了,王掌柜也在想法子,叫您别着急,先养好病再说。” 这些不过是宽慰之言,沈鸢自是知道,王辞人微言轻,虽有心相助却着实无力。父亲的旧疾她最清楚,天气越冷越容易复发,从前在沈府时,有专门的大夫照料着,父亲都时常疼得睡不着觉。昨夜京中突降大雪,她在房中烤着炭火尚觉寒冷,更何况是阴森苦寒的大理寺狱。 这病,拖不得。 沈鸢掀开锦被,作势便要下榻。银杏早就猜到,以姑娘的性子,若知晓老爷在狱中病了,会是这般反应,既劝不住,便只能帮忙了,银杏看了眼姑娘略带病容的脸庞,心里心疼,只强忍着心头酸涩,点头应了声“是。” 银杏刚步出房门,沈鸢脚尖落地,原想披件外衫在身,不料下床刚走了一步,便腿脚发软,随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银杏在外听到声响,赶忙开门查看,待看见姑娘倒在地上,赶忙将人扶到榻上,触及姑娘身子的瞬间,银杏才觉出不对,姑娘浑身滚烫如沸水,这哪里是寻常的风寒,而是发了高热。 沈鸢面上因高热泛着不寻常的红晕,迷糊间,口中却仍在喃喃自语。银杏帮她掖好被角,顺势将耳朵凑近过去,只听见自家姑娘颤着嗓音低低道出“将军”二字。 银杏心头更加酸涩,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惦记着卫将军,若非昨夜姑娘从主院冒雪回来,受了风寒,今日也不至于会发起高热。在她看来,那位卫将军总是沉着张脸,对姑娘也没几句好话,真不知姑娘为何执意要来将军府投靠。 心中生出些懊悔之意,银杏突然有些明白,当初安嬷嬷为何甘冒风险,违令想要将姑娘带到三殿下在城郊的别院去了。别说安嬷嬷了,此时此刻,她也有这样的念头。 银杏将心里生出念头生生忍下,若是寻常风寒,她尚可听从姑娘吩咐,煎药就好。可如今姑娘发了高热,怎可不请大夫诊治。眼下重要的是治好姑娘的病,要打要罚,她都认了。 银杏如此想着,只快步出了房门,她留了个心眼,先去寻了福伯,将事情告知,之后才一路快跑出去请大夫。 ** 午后,阳光破云而出,给阴霾了大半日的上京,带来一丝暖意。 城外军营中,卫驰端坐帐中,却见原本点好人手,准备出发前去京郊寻人的段奚去而复返,神情略有些犹疑不安。 “禀将军,属下有事来报。” 寻人的队伍尚未出发,卫驰一时想不出,何事能令段奚面露难色:“说吧。” “军中安插在大理寺的人,刚刚传来消息。” 听到“大理寺”几字,卫驰掀了下眼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消息称,前户部尚书沈明志在狱中突发旧疾,恐情况不妙。” 卫驰眼神暗一下,没有应声,只对段奚挥了挥手:“正事要紧。” 段奚本已点好了人手,准备午时一刻,分两路前往京郊寻人。然临行之前,意外接到消息,他知道沈家同军饷贪腐案的关系,也清楚将军公私分明的性子,但他看得出那位沈姑娘同将军的关系不一般,犹豫再三之下,段奚还是选择耽搁片刻时辰,入了主帐中将此事禀报。 眼下该报的事情,已然上报,又听将军说“正事要紧”,段奚双手抱拳,退出帐中:“属下告退。” 帐内安静下来,卫驰继续翻看北疆传回的邸报,他确安插了人手在大理寺中,不过是为探查被贪军饷的去向,而非这等无关案件的事情。 沈明志是朝廷重犯,大理寺自会想法子保住案犯性命,左不过吃些苦头就是,远到不了段奚所言的“情况不妙”的地步,此事同案情无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寻找崔默下落。 白日雪停,傍晚又复降起来。 卫驰是踩着细碎雪花回得将军府中,后便径直回了主院,他不想插手沈家的事情,但沈鸢必会来求他。他能收到沈明志旧疾复发的消息,沈鸢一样也能。他不信她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贸然住进将军府中,以沈鸢之智,不会做如此之事。 一路顺畅,回到主院之中,途中未见沈鸢身影,也未遇其他人。 快马疾驰了小半个时辰的雪路,即便身强体健,但这样严寒的天气下,难免还是会觉得冷的。 沐浴更衣后,卫驰一如往常般在案几前坐下看书,案边燃了两个炭盆,暖意融融。 上京的冬日本就多雪,不知不觉间,屋外的雪已由方才的零星小雪已转为纷扬大雪,原本打扫干净的空旷庭院中,很快又覆上一层白。卫驰端坐案前,一手翻着书册,另一手搭在案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桌面。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屋外的雪似都停了,方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道叩门响声。 手中书册阖上,卫驰转头,语调不高不低地道了声“进来。” “郎君安好,”福伯推门而入,虽说午后请了郎中过府,为沈姑娘诊治,但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觉得应对将沈姑娘生病的事情告知,“老奴有事,向郎君禀报。” 说不上缘由,听见福伯开口,卫驰心头有一瞬的失落闪过,但却很快消散不见:“说吧。” “沈姑娘今早发了高热,一顿昏迷不清,”福伯说着,稍顿了顿,又继续道,“眼下瞧过大夫,喝了药,已然退烧了。” 许是血浓于水的巧合,又许是天气骤寒,沈家人今日一个接一个的病倒。沈鸢虽生得弱质纤纤,但他瞧见过沈鸢身上那股倔劲,也知道她为了沈家能屈能伸到什么地步,风寒也好,高热也罢,都不会轻易将她击倒。 既是有大夫瞧过,也喝了药,那便成了。将军府能给她的,仅是庇护而已,不会再有其他让步。 “知道了。”卫驰说话语气,一如往常般淡漠。 福伯原以为郎君待沈姑娘和其他人,是有不同的,看见郎君如此反应,也不便再多言,只道了声“老奴告退”,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阖上,屋内复又安静下来,只余窗外不时刮过的簌簌风声。 卫驰坐会案边,执起案上书册,眼角瞥见静置在一旁的瓷瓶,白底暗花,正是昨日给沈鸢上药的那一只。 恍然想起昨日她双眸含雾,倚在他怀里,楚楚可怜地道的那声“疼……” 眼神暗了一下,卫驰踌躇片刻,半晌之后,方才执起手中瓷瓶,信步而出。 作者有话说: 狗子啊狗子,啧啧啧! 第24章 ◎你可以,抱抱我吗?◎ 上京冬日多雪, 方才停了片刻的飘雪,这会儿又复降起来,卫驰没走回廊, 而是择了最近的一条石子小径,疾步而过。 毓舒院中, 银杏刚端了药进去, 亲眼看着姑娘把药喝完, 又见其掖被睡下, 方才端了药碗出来, 吹灯之后轻轻把门带上。 甫一出门,便看见迈进院中,银杏停下脚步, 躬身行了个礼:“奴婢见过大将军。” 心中记挂着姑娘生病受的苦,银杏的这句问安说得并不恭敬。 卫驰自是听得出来,却也没有怪罪, 抬头看了眼已经吹灯的里屋:“她可是睡了?” 姑娘昏昏沉沉了大半日, 高热才退不久, 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睡了”二字已然到了口边, 但银杏清楚知道, 姑娘心里有事情惦记,便是睡, 也睡不安稳的。 若非病得迷糊, 神识不清, 姑娘这会儿定然早去了主院, 旁人根本阻拦不住。姑娘眼中, 只有“机会”, 没有其他,从前如此,现在更加看重,若姑娘知道卫将军前来探病,而没有进去,事后必会懊恼错过了“机会”。 心中自然是偏向三皇子多些的,但她知道姑娘有自己的主意和选择,她不怕责罚,只怕姑娘知道事情后,失意懊悔下的郁郁寡欢。 银杏紧了紧手中药碗,侧身让路:“姑娘病得迷糊,大将军快进去看看吧。” 银杏说这话时,带了几分哭腔,不是假装,而是担心所致。 卫驰推门而入,屋内熄了灯,昏暗一片,只墙角矮桌上点了盏花形烛灯,微弱烛光照亮一隅。 卫驰放轻脚步,借着微弱光亮看去,红木雕花的床榻之上,是沈鸢蜷缩的侧影。 屋内炭火烧得很足,她身上搭一条锦被,露出半个削瘦的薄肩,走近些,便看见她眼睑紧闭,纤长羽睫却在微微颤抖,鼻尖气息不稳,看起来睡得并不踏实。 说起来,同沈鸢近距离接触的次数不少,但如此细致入微地安静看她,却还是初次。 卫驰屈膝在她床边坐下。 即便屋内昏暗,仍能看出她面色惨淡,想起福伯先前说的高热,卫驰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而后轻覆在其额上,探了探温度。 将军难撩 第21节 掌心触及对方额头的一瞬,沈鸢似有所感地动了一动,鼻尖不自觉发出一声嘤咛,锦被滑下,露出内里的月白色寝衣和优美的颈项线条。反应虽不算大,却足以让人知道,这是不舒服的表现。 人在睡梦之中,完全没有防备和任何刻意伪装下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睡梦之中的沈鸢,远没有平日她伪装地那般温顺驯和。 怕扰她清梦,卫驰收回手来,恍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听闻父兄死讯之后,他大病一场的事情。如今年岁久远,记忆已然不清,但自那之后,他便再没有生过风寒发热这样的小病,即便后来在沙场上受了刀伤箭伤,他亦都咬牙挺过,未曾昏迷过半日。 若父兄还活着,若十二岁孤苦无依的自己,听闻他们重伤却无人医治的情形,当是如何? 才起的念头,很快被自己压下。不做无用的假设,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人若一直沉溺于过去,而不知朝前看,还如何生活,更谈何起复。 烧已经退了,既是养病,除却喝药,更重要的还是休息。卫驰伸手,拉起滑落的锦被拉上,轻盖在少女肩头,离手前,眼角意外瞥见她按压在软枕下的左手。 思及她左手手腕处的瘀伤,如此按压之下,淤血难化,又怎能睡得安稳? 怀中带了治伤的膏药,卫驰倾身过去,想看一看她腕上伤势如何。左右她此刻正昏睡着,再帮她上一次药,也不是不可。 知道她睡不安稳,卫驰刻意放轻动作,缓缓伸手过去,然指腹触及对方手腕的瞬间,却清晰感受到她徒然收紧的手臂力道,眼前之人先是低低呢喃了几声,后又吃力地颤着眼皮,最终吃力地半张了张眼睛,醒了。 沈鸢昏睡了整日,期间一直未曾醒过。说不清是睡着,还是昏迷不醒,总之就是头脑发沉,睁不开眼,脑海中不断有画面晃过,有幼时父亲带她到京郊游玩泛舟的轻舟碧水,也有少时父亲教她习字绘画的岁月静好,画面一闪,忽然又见沈府被抄那日,火光之下父亲绝望的面庞。 面容一闪而过,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再次晃过父亲的脸,他将手中木筒交到她手上,眼含希冀,一言不发,随即消失不见。 沈鸢想要睁眼,想要挣脱,却逃离不开。绝望之下,她只得攥紧手中木筒,紧一点,再紧一点。 忽地一道外力袭来,力道虽不算大,却足以令她警惕。沈鸢蓦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卫驰那一张虽冷却熟悉的面庞。 “将军……”昏暗烛光和憔悴病容,遮掩了她满是防备的眼神,沈鸢的嗓音本就娇柔,此时因病,又多了几分沙哑,短短二字,听不出她语调中的警惕,只叫人听了觉得心疼。 卫驰也没想到,沈鸢会忽然睁眼醒来,他本是关切之心,却不想将她吵醒了,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猝不及防对上沈鸢含娇带怯的一双眼,卫驰少有的怔了一下,而后轻声道:“是我不好,吵醒你了。” 卫驰以为她是被自己弄疼,方才醒的,只缓缓松手,语气是少有的轻柔:“无事,睡吧。” 腕上力道松开,耳边是卫驰难得的轻声细语,沈鸢头脑仍旧懵着,梦中画面让她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条件反射地握紧软枕下的木筒,而后虚弱地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 沈鸢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眼下是何时辰,只看着卫驰眼中依稀倒影着她的身影,而眸中神色,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几分关切几分怜惜,还有她最想看见的,绵延爱意。 即便浑身无力,头脑懵怔,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机会难得。 “将军……”沈鸢张了张口,再次虚弱地唤了这两个字出来,“别,别走……” 不过简短几字,卫驰却忽觉心口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脚下步子忽然挪移不动。卫驰屈膝,重新在其枕边坐下,却不料,下一刻,沈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扑至他怀中。 “将军,我好难受……” 沈鸢顿一下,再抬头时,眼中已噙了泪,“你可以,抱抱我吗?” 耳畔响起少女虚弱娇柔的嗓音,似娇嗔,又似病中之人的委屈呢喃。 灼热的气息呼在心口,卫驰没推,犹疑片刻后,只伸手将人揽过,将她整个人都揽紧在自己怀中。 掌心抚过她的背脊,卫驰将声音放低:“难受便先休息。” 沈鸢摇头,难受是真,但却不愿休息。 她病了,尚能在将军府喝药休息,父亲在大理寺狱中却是不行,眼下机会难得,若是错过,父亲的病,该当如何? 窗外风声凛冽,风雪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声响。 沈鸢在心里斟酌着用词,怎奈思绪紊乱,许久都不知该如何言说,四下静声一片,只余窗外簌簌风声。眼见时间一点点流逝,心中更加焦急,沈鸢缓缓抬头,再次看清卫驰眼中的怜惜和爱意,那是她期待已久的。 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男人颜色偏淡的薄唇之上。 机不可失,她在心中对自己说,昏暗和病倦仿佛给了她勇气,沈鸢重重捏了下手心,而后扬起脖颈,大胆凑了上去。 唇上一热,卫驰自是没有料到,病中虚弱无力的沈鸢会忽然有如此动作,待他反应过来,她已得逞。 “沈鸢。”卫驰沉着声,语调中却听不出几分怒意。 “阿鸢病了,将军不可怪罪生病之人。”沈鸢倚在男人精壮结实的胸膛上,拿出小时候磨人的那一套本事来,她没有道理可讲,只能示弱装乖,尽力博对方一点同情。 “还有,病中之人的请求,也不可回绝……” 卫驰扬了下嘴角,心中竟有些哭笑不得,甚至都怀疑起她病得真假来。若说她没病,风寒高热苦药,半点苦头都没少吃,可若说她病了,她脑子却一如往常般清醒,这般情形之下,她心中惦记的,还是沈家之事。 屋外风大,原本紧闭的窗牖被风吹开一角,寒气趁机钻了进来,沈鸢忍不住瑟缩下肩头,往卫驰怀里凑近。 “明日,我会派人去一趟大理寺狱。”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也知道她一直挂心的是什么,与其让她小心翼翼地反复试探,倒不如他先开口,给她吃颗定心丸。 也能让她,睡个好觉。 沈鸢蓦地抬头,一脸惊诧地看向卫驰,她张了张口,本还想再问些什么,然话到口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 其实,已无须多问,她知道卫驰是言出必行之人,他既能主动给出承诺,她便可以安心无忧了。 短暂的诧异过后,心头又涌上些别的情绪,思绪杂乱,眼眶却徒然一热,沈鸢抬头,再次看向卫驰,声音带了哽咽:“阿鸢,谢过将军。” “谢”字她已说过太多回了,但这这一次,最为真心。 言语只是轻若飘雪之物,若世事只需言谢便能办成,那世上还有何难事? 沈鸢身子前倾,双臂环绕在男人的窄腰之上,唯恐其放手,言语无力,待病好之后便让她用其他方式来谢他吧。 昏暗中,卫驰低低应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极为默契地皆未言语。 昏暗烛火映照在沈鸢苍白的面容上,卫驰低头,看着她因困倦而逐渐垂下的眼睑。她主动投怀送抱的次数并不算少,然只这一次,她是全心全意地,依赖自己。 墙角烛火轻晃了下,听着耳边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卫驰却未松手,只缓缓低头,静静看着怀中之人,安静恬淡的睡颜。 恍然想起两年前,赐婚圣旨初下时的情形。 以卫家当年之势,这门婚事对沈家来说,是实打实的屈就。卫驰知道宣文帝心中盘算,也知圣意不可违,可毕竟是婚姻大事,既领了赐婚圣旨,除却了解了打探回来的消息,他还想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之人。 …… 春风和煦,日照花梢。 向来不喜热闹的卫驰,亲赴宴会,只为在春日宴上,同沈鸢见上一面。 没想沈鸢如众星捧月,是宴上焦点,彼时她正在低头作画,身旁围着不少赏画之人,卫驰连同她说话的机会都未找到,只能隔一池春水,远远看了她一眼。 清眸流盼、淡雅脱俗、如天边新月一般明亮不可企及,这便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风气,杨柳拂堤,杏花吹落少女满头。 卫驰对着那人那景,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 时逢北疆动荡,北戎几次三番越境挑衅,宣文帝虽未正式下旨出兵,但卫驰知道,两军交锋,已是在所难免。既已见了人,又觉说不上话,卫驰便准备打道回府,却没想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突逢天降骤雨,原在户外作画的沈鸢,也收了画,跑至亭下躲雨。 卫驰站在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榕树之下,停了步子。 “阿鸢,那赐婚圣旨一下,当真无地转圜了吗?”突如其来的大雨驱散了人群,亭中唯有沈鸢和一粉衣女子,两人并肩而立。 沈鸢看着亭外连绵春雨,没有应声。 “女子婚事,向来身不由己,”虽未得回应,但粉衣女子仍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卫家如此境况,当真是委屈你了,且那卫家郎君,武夫出身,定然粗莽无比,你乃千金之躯……” “别说了,”沈鸢出言打断,“我不喜这桩婚事,只因成婚之人素未谋面,而非卫家门第高低。武将如何,若无武将戍守边疆,你、我、大周千万百姓,又怎能过上如此安稳闲适的日子?” “阿鸢,我这是心疼你,你怎得还数落起我来了。”粉衣女子一脸委屈,本还想继续再说,沈鸢却没给她机会。 “好了,我知你心意就是,”沈鸢打断她,“圣旨赐婚,岂容旁人置喙。只要他能真心待我,成婚之后,我必会,一心一意待我的郎君。” …… 沈鸢,你口中说出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床尾灯烛的火光,映照出两人身影。烛光盈盈,将男人的冷峻眉眼映照出几分温和来。 指腹滑过怀中之人沾了泪痕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待到窗外风停雪歇,静声一片,怀中少女亦睡得安稳,呼吸绵长时,他方才动作轻柔地将人放低在床榻之上。 第25章 ◎你可别惹火上身◎ 这一觉, 沈鸢睡得深沉绵长,睡醒之时,已是午后。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 庭中假山树梢皆覆了层白雪,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暖阳破云而出, 为天地间的雪白增添了一抹生机和光亮。 银杏听见屋内动静, 忙进来服侍, 即便她不是大夫, 但一眼瞧见姑娘气色好了许多,也知身上风寒,当是好了大半。 “姑娘, 方才福伯来传了话,说是老爷的病,已无大碍, ”银杏端了白粥进来, 粥上冒着腾腾热气, “今早,太医院的刘太医亲去了趟大理寺狱, 为老爷诊治。” 沈鸢接过白瓷碗, 捧在手里,温热白粥透出的温度自手掌一直传递到心坎里。 刘太医, 便是从前一直为父亲诊脉的那一位, 不仅医术精湛, 且还十分了解父亲病症。沈鸢原以为卫驰昨日之言是见自己身在病中才无奈应下的怜惜之举, 没想他还特找了太医院中熟悉父亲病症的刘太医, 当算是有心了。 沈鸢舀了一勺白粥, 放在嘴边,温度正宜入口。一碗白粥缓缓下肚,加之昨夜睡得安稳,当然最重要的是,父亲的病情得到缓解。 解了心结,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午膳过后,银杏收了碗,又端了刚煮好的汤药进来,正所谓病去如抽丝,姑娘的气色虽好了许多,但医治风寒的药,还得再喝几日,待姑娘身子彻底好了,方才能停。 “姑娘,药煎好了,您趁热喝吧。”银杏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转而又拿出包糖莲子递上。姑娘自小便怕喝药,前几日病来得突然,她来不及去买糖莲子,今早外出时,她特绕去西市买了一包回来,好让自己姑娘能少吃点苦头。 原以为有了糖莲子,姑娘便能好好喝药了,没想白瓷药碗放下一瞬,却还是见到姑娘面露苦色。 银杏打小在沈家服侍,不过一个皱眉,她便已猜到姑娘打得什么主意。小时候,姑娘每回生病,到了后期快要痊愈时,便不肯喝药,明明是怕苦,却总能找到许多旁的理由,推三阻四。 “姑娘,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性便弱了。”银杏在旁提醒道。 沈鸢盯着桌上黑漆漆的汤药看了许久,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道:“银杏,把药倒了。” 银杏只当自己听错了,生病之人,哪有不喝药的?前几日,没有甜口配着,姑娘尚能硬着头皮喝药,怎得今日,买了糖莲子回来,姑娘竟连一口都不愿喝了,还直言把药倒了? 银杏愣住,难不成姑娘并未好转,而是加重了病情? “昨日之事,你做得很好。”银杏刚想伸手再探姑娘额上温度,却已听见姑娘淡定从容的声音。 “今日亥时之后,若他没来,你便以我不肯喝药为由,去主院将人请过来。” 银杏还未从“倒药”的震惊中缓过来,稍费了些许时间,方才明白过来姑娘话中的“他”指得是何人,还有叫她倒药的意外之举,究竟是何用意。 “小心些处理,别叫人发现了。”沈鸢又提醒一句。 捧着药碗的手,紧了一紧,她虽心疼姑娘,但却不知如何劝解,心里五味杂陈的,可她也清楚,姑娘打定主意的事情,便没得改变,银杏没有再劝,只点了点头,而后拿了药碗默默退了出去。 房中无人了,沈鸢坐回床边,伸手到枕下,摸出藏在下边的圆柱形木筒,握在手中。原以为,枕下是藏放账簿最安全的地方,卫驰根本不会踏入她房中,更遑论靠近她睡觉的床榻。 将军难撩 第22节 没想昨日,他竟真的来了。 今后他来此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如今自不能将账簿再放于此,沈鸢转了转眼珠子,只握着木筒行至妆奁旁,拉开抽屉,将木筒收放置其中。 昨日幸好有惊无险,若卫驰发现此物,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既主动出手帮了沈家一回,是不是表示他愿意助沈家翻案?若她主动将账簿交到他手中,再结合他所掌握的线索,是否能对案件调查有所进展? 等等,再等等吧,等到她病愈之后,等到…… 她的把握再大一些。 抽屉推进,沈鸢松手,默默在心底对自己说。 ** 天快黑时,卫驰策马回到将军府大门外,门口的风灯还未点亮,青石板路上昏暗一片,不过已足以令他看清立在门外等候之人的样貌。 叶嵘今日没有骑马,之所以站在门外等候,没有进去,只因今日他又要叨扰卫驰,他心里过意不去。 卫驰翻身下马,走近后看见叶嵘面上神情,便已猜到些他的来意。 “没空。”卫驰冷言。 还没开口,便被堵了回来,叶嵘张了张口,复又闭上,没好意思将话说出口。 卫驰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说一不二,上回是看在父亲叶忠的面子上,卫驰方才去了趟叶府,硬着头皮花心思将婉怡的念头掐灭。胞妹婉怡的性子他最清楚,左不过在家中小打小闹些,在外头却怂得很。那日卫驰去过之后,她在房中消沉了几日,原也快好了,没想后来出府散心,逛了半日,回去之后,死灰一般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就复燃了,这几日又闹了起来。他也是被烦得无法,这才不得不厚颜无耻地再次前来。 可到底已经来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胞妹在胡闹,叶嵘上前一步,惦着脸道:“今日若不得空闲,明日也成。” 卫驰看他一眼,不知为何,只想起沈鸢腕上又青又紫的瘀痕,冷声道:“不去。” 叶嵘被这话一堵,也知道拐弯抹角那一套对卫驰没用,其实今日前来,除了妹妹婉怡的事情外,他还有其他事情想问。见卫驰丝毫不给他路走,他便只能换一条路了。 “且先不论去不去的事情,”叶嵘说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事情想向你求证。” 知道对方不会应声,叶嵘继续道:“先前和你有过婚约的那位,沈家沈鸢,如今同你,是何关系?” 卫驰倒没想到叶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乜他一眼,神色如常:“外头可是有什么闲言碎语?” 叶嵘双目圆瞪,卫驰会如此回答,便是认了的意思。 否则,以卫驰的性子,只会直接否认,就像方才他一口回绝他“不去”一样,干脆利落。 叶嵘的眉心拧在一处,这是今日他劝慰婉怡时,她亲口对自己言说之事。叶嵘原以为她是魔怔之下的胡言乱语,没想叶婉怡却言辞凿凿,甚至直言,那日卫驰腰间所系的香囊,就是出自沈鸢之手。 叶嵘被这一番话吓得不轻,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亲自前来问清此事。 没想竟得到如此回应。 “我原以为是婉怡那厮失心疯了,胡言乱语,没想竟还真有此事?”叶嵘诧异道,“看不出你竟会同沈家沈鸢有所牵扯。” “我知你对婉怡无意,我与父亲也从未想过强求。只是以你我交情,我得好心提醒你一句,沈家如今可是个麻烦。” “你可别惹火上身。” 卫驰侧头,冷觑他一眼。他不过是见她可怜,好心暂留,远不到叶嵘所说的那般情深义重。 “我同沈鸢,并非你话中所言关系,”卫驰寒着嗓音,“不过还是多谢叶兄今日的一番言语,你也给叶婉怡带个话,先前西市之事,到此为止,往后别再做出手伤人的事情了。” 卫驰说完话后,未做停留,只转身迈入将军府大门中。 什么西市?什么出手伤人?这事怎么越说越复杂了? 劝解之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叶嵘并不觉得如卫驰这般冷心冷性之人会对任何一个女子格外上心,可他方才几句话,分明是在袒护那沈家女。 有句话叫欲盖弥彰,叶嵘看着卫驰离去的背影,没再上前,只无奈摇了摇头,看来婉怡的亲事,真该提上日程了。 ** 沈鸢半倚在床榻上,随手翻一本趣闻杂记。高热虽退,但风寒却未好全,午后刚睡醒时,听到银杏报来的消息,精神还算不错,此刻天黑下来,难免觉得四肢酸软,困倦无力。 可心中惦记着未完之事,无法安心入睡,只强撑精神在房中静静等待。 “银杏,眼下什么时辰了?”沈鸢开口问道。 “回姑娘的话,戌时三刻。” “主院的灯可亮了?”沈鸢又问。 银杏就知道姑娘想问的是这个,她早打探过了,今日卫将军天未黑透就已回府。卫将军鲜少这么早回府,银杏原以为他是惦记姑娘病情,方才如此,心中还为姑娘欣喜了好一会儿。没想卫将军自入了主院之后,便一步都没踏出,直到现在。 银杏心中自是记着姑娘午后的吩咐,一直没敢说,这会儿又听姑娘问起,只能如实道:“亮了,酉时未到的时候,就亮了。” 沈鸢心中一紧,原以为他对自己生了些许怜惜和好感,今日会主动前来,没想却还是料错了。 沈鸢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觉得愈发琢磨不透这个男人了。原以为他块冷心冷性的石头,他却主动帮父亲寻了太医入狱治病,但当她以为他对自己起了些好感,想要“乘胜追击”的时候,他却又停驻了步子,好似对自己又疏远了。 沈鸢将手中手册阖上,既是琢磨不透,那便只能用自己高热刚退的心,再次去捂热他了。 …… 暮色渐沉,天边光亮逐渐散去,退作灰黑一片,院中灯火陆续亮起。 卫驰鲜少这么早回到府上,今日也说不上是为何,总之一路纵马疾驰,就在天未黑时,赶了回来。步入将军府大门后,原打算去毓舒院一趟,然脚步迈开的一瞬,脑中回想起方才门外叶嵘的那一番话,不免又停顿了下。 今早他已派人回府,让福伯将话传给她了,眼下去或不去,根本无关紧要,左右她关心得是狱中她父亲的病情,而非其他。叶嵘所言有理,沈家是个麻烦,他何必去蹚那趟浑水? 心绪渐定,卫驰一如往常般用饭沐浴更衣,而后去书房处理未完公务。 戌时三刻,外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听声音便知来得是名女子,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心中生出些期待,不过很快就又消退下去。她尚在病中,不会是她。 “奴婢见过将军。” 房门开着,卫驰循声看去,站在门外的是沈鸢的贴身婢女。 “何事?”卫驰淡淡道。 “姑娘病得厉害,又不肯喝药,奴婢无法,斗胆来寻将军,求将军想想办法。”银杏按着路上想好的说辞,徐徐道出。 “你是她的贴身婢女,却来寻我说她病得厉害?”卫驰看向门外,目光冷冽,他身上本就有股威压之势,此刻沉着脸低声说话,一下便将银杏吓住了。 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原本想好的说辞转头忘却,银杏不知姑娘平日都是如何同大将军相处的,姑娘原本弱质纤纤的形象一下在她心中亲切起来。 “病了便找大夫,寻我何用?”卫驰又道。 银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差点就想转身离开,幸好脑子被寒凉夜风一吹,一下清明许多,想起方才姑娘嘱咐,忙道:“除了风寒,姑娘腕上伤势也未痊愈,瞧着比先前还要严重,轻轻一碰,便疼得不行。” 姑娘方才说过,卫将军既未在回府后主动前来,那便是他不想来,若只言风寒未愈,怕是难说动他。若他不理,便将手腕上的伤势说得重些,如此,他便会来了。 果然,言毕之后,卫驰未再开口拒绝,面色也有所缓和,片刻之后,他只撩了手中狼毫。 “去为你家姑娘寻位大夫回来。”说罢,卫驰已起身步出门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6 23:12:14~2023-02-21 20:5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他僵着,她也僵着◎ 沈鸢浅睡了一觉。 病中虚弱, 即便她想强撑精神等卫驰过来,却还是不受控制虚弱地阖了眼睑。 睡梦中,隐约听见推门声和结实的脚步声, 沈鸢本就睡不安稳,待听见脚步声停, 感觉到身旁有人, 便下意识地缓缓睁了眼。 眼一睁开, 便看见坐在榻边男人的高大身影, 烛火映照出的光影投在榻上。 见人醒了, 卫驰自然而然地挨着床延坐下,声音放轻:“没有喝药?” 盈盈烛光为她苍白容颜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身子也更加清瘦下来, 让人很难不心生怜惜。 “苦……”沈鸢张了张口,虚弱地吐出一个字来。 她的贴身婢女方才来报,说得是她喝下汤药之后又吐了出来, 这会儿到了她口中, 却只说了个“苦”字。 卫驰勾了下唇角, 也不想深究此事。 “喝了。”卫驰伸手,将放在一旁的白瓷药碗端在手中, 是他来之前特意嘱咐厨房煎的。 “将军不喂我喝吗?”沈鸢侧头枕在软枕上, 不起身,也不接药, 只抬眼看着眼前之人。她本就生了双杏眼, 又因身在病中, 眸底似含了一汪清泉, 柔美中又添娇弱之感, 此刻明明是欲擒故纵, 却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喂。”卫驰看着她的眼,回答得简短有力。 卫驰没有主动过来,沈鸢原以为他不会轻易答应,却不想见了面,他竟如此好说话。 他既给了她台阶,她当然要下,沈鸢眨了眨眼,原想支身坐起,坐直身子好让他喂药,没想手肘撑在榻上的一瞬,才发现小臂根本使不上力,臂上一软,未支撑住,身子竟脱力栽倒下去。 这一下并非刻意,当真不知道自己竟虚弱至此。 虽不是有意为之,但这样暧昧的姿势,实在难逃投怀送抱的嫌疑。还有,此时此刻,她的小脑瓜子,不偏不倚地栽在了男人精壮结实的腿上。 脑子嗡地一下,沈鸢下意识地想要弹开,然身体的虚弱和无力感实在超过她的认知和想象,她当真是想支身坐起离开,但无奈,事与愿违。 两腿忽然绷紧,卫驰低头,声音带了几分沉:“沈鸢,你在做什么?” 四肢百骸依然是绵软无力的感觉,连带脑子也是糊的,沈鸢不敢再动,天知道她并非有意,可眼下解释的话说不出来,还有更重要的是,她该当如何挪动自己的小脑瓜子。 她说不出话来,当真说不出话来。 他僵着,她也僵着。 四周本就阒静无声,沈鸢的沉默不语将寂静放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床头花烛的微光将两人身影拉长,两人交缠的身影映照在床尾,更显暧昧旎漪。 沈鸢抬眼看着眼前男人,一双清澈纯然的眼就这么直直看着对方,眼底流露出的情绪如同窗外刚刚飘落在地的白雪一般,洁白纯然,不带一丝杂质。 昏暗和寂静将所有感官放大,头顶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一清二楚。沈鸢心弦绷紧,当真进退两难。 脸上徒然一热,反应过来时,脸已被卫驰捧起。 “喝药。”卫驰沉着声,开口却非斥责之言。 卫驰一手拿着药碗,另一手托起她的脸,方才没动,是因为手中拿着药碗,怕药洒了,却不想她今日竟胆大至此。 他想推开她,一只手足矣。 沈鸢缓缓坐直了身子,待脸颊和男人粗粝的掌心分开之时,脑中仍如浆糊一般模糊不清,就连嘴边有药汁送至之时,都未能将她的思绪扫清。 将军难撩 第23节 “张嘴。”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口中不断有药汁送进,沈鸢倚在床头,背靠软枕,脑中仍旧混沌不清,但双唇却条件反射地微微轻启。药汁入口,舌腔被苦涩充斥,沈鸢下意识地细眉紧蹙,然她怯怯看了眼男人阴沉的脸色,一时没敢说话,也没敢推拒,愣是硬生生地将药汁咽下。 卫驰虽将她从腿上拎了起来,但念在她处在病中,未将人完全推开,而只是将人扶起坐好。 若说方才那一刻,他以为沈鸢的栽倒是刻意为之,而此刻看着她几分诧异几分呆滞的眼神,还有一脸乖顺得不能再乖顺得样子,便不难猜到方才当是错失,而非刻意。 许是沈鸢每回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样子,今日头一次见她失误后张皇无措的样子,卫驰竟觉出几分趣味来。他本就是来探她的病情的,此刻手里又拿着药碗,卫驰扬了下唇角,不再多想,只执起瓷羹,舀了勺汤药,送至她口边。 沈鸢显然还未从刚才的失误中回过神来,听到声音,先是掀起眼皮,怯怯看了对方一眼,后极为乖顺地,一口一口将送至嘴边的汤药咽下。 一碗汤药很快见底,待听见瓷羹和碗底触碰发出的清脆响声时,沈鸢才缓缓觉得头脑清醒了些。今日她不过略施小计,他便亲自前来,且还为亲自喂她喝药,他对她定然是有几分感情在的,同情也好,怜惜也罢,总之卫驰的温情弥足珍贵,她不想错过,也不能错过。 最后一勺药汁入口,眼见卫驰即将起身,沈鸢伸手拉住他的衣摆,拿眼怯怯看他:“将军……” 这是不想他走的意思。 卫驰本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想将手中药碗放在桌上罢了,此刻衣角上的轻轻一扯,却似有千斤之力般。 除此之外,还有他头一次看见的,她眼底流露出来的依恋和不舍。 卫驰没动,只将手中瓷碗随手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沈鸢意外卫驰今日的好说话,似乎从未见多他这个样子,不仅对她的意外失误没一句斥责,还极富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喝药。 暖黄烛火将男人冷峻的眉眼映照出几分温柔来,沈鸢侧头看了卫驰一眼,目光不自觉落在他唇上,想起昨日她胆大妄为的那一下,脸一下热了起来,直蔓延到耳根。 即便有夜色遮掩,但这样近的距离,卫驰还是能清晰看见沈鸢脸上的变化,知道她的羞怯从何而来,卫驰勾一下唇,淡淡道:“手。” 沈鸢怔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卫驰所言何意。她以腕上伤势为由,引他前来,此事因他而起,卫驰心中多少怀有些许愧疚,这是要帮她上药的意思。 她原本在心中仔细掂量着,此刻她该说些或做些什么,才能不白白浪费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没想眼前的机会已无须她再费心争取,而是自己送上门来。 沈鸢扬了下眉尾,后缓缓伸出手来:“将军轻些,我怕疼。” 卫驰看她一眼,他行军多年,虽非医者却对简单的外伤十分了解,她腕上的这点伤势,究竟疼不疼,有多疼,他心里一清二楚。 明知是故意,他却没有拆穿,只打开装药的白色瓷瓶,沾了些白玉膏在指腹,而后缓缓拉过她的手,轻覆上去。 粗粝指腹摩挲过细白皓腕,疼痛倒没多少,只觉腕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痒,直钻心底。 窗外起了风,北风拍在窗棂上簌簌作响,与屋内的阒静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沈鸢原本靠坐在床头,喝了药后,倦意更甚,方才的失误使她不敢再轻举妄动,手腕处的温热触感蔓延开来,身子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放松下来。 卫驰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细腕之上,因怕再伤了她,他刻意敛着力道,带茧的指腹在她腕上轻缓摩挲。她虽生得一张玉软花娇的面庞,且每每见他时总作乖顺模样,然他心里清楚,顺从不过表象,她心中是另有所图。 只今日,依赖是真,此时此刻的乖顺也是真,而非从前的假装和敷衍。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大,隐约还能听见细碎的扑打声,听着似又下起雪来了。 白玉膏在她腕间慢慢化开,直至消失殆净,手上动作未停,卫驰的目光落在沈鸢渐渐垂下的眼睑之上,忽地想起那日她昨日眼底噙着泪,对他说得那一句,“你可以,抱抱我吗?” 目光柔和下来,卫驰低头,看着眼前少女宁静的睡颜,伸手将她额角垂下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 她故意引他过来,三两下的功夫,却又心安理得地睡去。 看来是真累了,卫驰听着耳边轻缓绵长的呼吸,将手缓缓收回,而后扶着她的背脊,将人缓缓放低在床榻之上,待确认她睡安稳之后,方才掖了下被角,阖门出去。 第27章 ◎阿鸢,本就是将军的人。◎ 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的雪, 方才迎来一个晴天,云层散开,朝阳露出一角, 普照万里。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心中记挂的事情得到解决, 身上的风寒好起来自是快了许多。 沈鸢近来都窝在房中, 按时喝药、按时睡觉, 她虽生得一副纤弱样貌, 实则身底是好的, 且这一次的病症,心底郁结远大过于风寒入体。如今心结解了,再稍喝些药, 便事半功倍了。 病好了,人便精神多了,此事无需大夫诊断, 自己便能判断。 雪后初晴, 沈鸢坐在窗边, 金黄暖阳透过窗纱洒在身上,看着桌上摆放的那碗汤药, 忽地想起那日卫驰喂她喝药时的场景, 唇角不由勾了一下,心中竟有些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 不过, 从漫天飘雪到积雪皑皑, 再到如今院中的积雪已化得差不多了, 近几日来, 卫驰未再踏入过毓舒院, 不知是军务繁忙, 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多思无益,总之父亲的病得到缓解便是好事,沈鸢并未多想,只认真听着银杏每日向她转述的,父亲在大理寺狱中的情况。 “老爷的病情算是压制住了,刘太医说是寒气入体,老爷的腿是陈年旧疾,得悉心养着护着,前几日京中大雪骤寒,加之大理寺狱本就比外头阴冷潮湿许多……” 说到“大理寺狱”几字时,银杏留意到姑娘脸上微变的神情,一直以来,她都尽心照料姑娘的起居饮食,而对于其他关于老爷的境况,她不知,也从不主动提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银杏说话声量一下小了下去,停顿下来。沈鸢坐在窗边,目光落在窗外,听银杏忽然停下,侧头看了她一眼:“病情既已压制住了,便没什么好可顾忌的。” 沈鸢风清一笑:“你继续往下说便是,如今父亲在大理寺狱中情况如何?” 从沈府被抄后的彷徨恐惧、不知所措,到如今的淡定从容,甚至能平静无波地说出“大理寺狱”几字,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逃避最是无用,今时今日,周遭早已无人会为她挡风遮雨,与做一个胆小怯懦,处处需要旁人呵护的羸弱女子来说,她宁可自己迎上去面对所有真相和现实,勇敢站在血淋淋的真相和现实面前。 不过几句话而已,她何时这么弱不禁风了,往后还有不知多少困境在等着她。 沈鸢笑一下,斑驳光影落在她莹白的脸上,风雪早已停歇,今日又是一个晴天。 见姑娘笑了,银杏也放松下来,只继续道:“刘太医说,眼下施了针、用了最好的药,老爷的腿已暂无大碍,只是冬日寒且漫长,狱中又格外阴冷潮湿,这一次的病情虽已压制住了,但冬日漫漫,老爷怕是还有苦头要吃。” 父亲的旧疾她最是了解,可如今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沈鸢看向银杏:“这些都是福伯同你说的?” “是,”银杏点头,“这几日姑娘喝的药,都是福伯亲自送到毓舒院中来的,每回送药时,福伯便会主动同奴婢提及老爷在狱中的情况。” 福伯会如此行事,只能是卫驰授意的,沈鸢心中了然,眼波轻转:“近来几日,他都未再来过毓舒院吗?” 银杏自然知道姑娘口中的“他”,指得是谁。即便姑娘没有刻意吩咐,但她一直都留意着主院的情况,近来卫将军多是早出晚归,在府上待得时间也很少,银杏也曾想过同先前一样,去主院请卫将军过来,奈何时间太短,且卫将军行程不定,她根本没有机会。 银杏点头,小声回了句“是。” 放在桌上的汤药已凉得差不多了,银杏将手放在碗边试了下温度,察觉冷热差不多了,便将白瓷药碗端上前去:“姑娘,该喝药了,大夫说,今日这是最后一碗了,喝完之后,便不再开药了。” 言毕又讲话头转了回去:“方才福伯来送药时同奴婢说,其实姑娘的病早已好了,只是卫将军谨慎,怕姑娘身子弱,病情反复,所以又叫大夫多开了三日的药,近三日的汤药,药量是逐渐减少的,不为医病,重在调理。” 沈鸢看了眼黑漆漆的药汁,心道难怪觉得近几日的汤药没那么苦涩难以入口,原还以为是自己如今能“吃得起”苦了,没想竟是逐日递减了药量。 银杏将白瓷药端起,递给自家姑娘:“姑娘,趁热喝。” 现如今,她也有几分看不懂卫将军待姑娘的态度。若说上心,姑娘病着的这么些日子,他只来探过一次,且还是姑娘费心思去请的。可若说不上心,多开三日药,药量逐渐减少这样细微的事,却又是卫将军亲口吩咐的。 “去将那件玄色大氅拿来,”沈鸢接过白瓷药碗,捧在手里,“就是先前我从主院带回的那一件。” 银杏愣了一下,她记得清楚,那件大氅姑娘从未穿过,只一直小心收在柜中,说是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如今是姑娘口中“派上用场”之时?银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寻了大氅来,放在榻上,而后依姑娘吩咐,退出门去。 房门阖上,沈鸢将碗中药汁缓缓倒入花盆之中,既是已经痊愈,便无需再喝药了,如此苦涩的药汁,她早不想喝了。 她缓步走至妆奁前,拉开右手边的第二个木屉,取出放在最里边的紫檀雕花奁盒。盒盖打开,摆在面上几朵绢花拨开,放在盒底的圆柱形木筒,展露出来。 指尖抚过木筒外延,沈鸢没将东西取出,只静静看了几眼,之后又将绢花一一放回,后轻阖上盒盖。近来她常常如此,明明是无用之举,却能让她感到难得的心安。 木屉推回,沈鸢抬眼,看向铜镜,风寒早已痊愈,气色自然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唇角轻扬,沈鸢lj静静看着镜中容颜,而后给了自己一个明媚的笑颜。 事在人为,她对自己说。 转眼已至黄昏,沈鸢怀里揣着药包,缓步走在连接两院的回廊之上。今日天晴,院中的积雪化了大半,但入夜后的北风依旧冷得刺骨。 这条回廊早已走过多次,今日却是头一次,心底怀着几分心甘情愿的意味。 夜风拂过,廊下的灯已点亮,沈府中也有一条相似的回廊,每每行在此处,总会或多或少地勾起从前思绪。 这种感觉,今日尤甚,风稍大了些,光影从眼前晃过,脑中忽然腾升起一个念头,若父亲没有入狱,若沈家一如往常,他们的婚期会不会已经定下了? 如此想着,心中憋闷之感顿时好了许多,寒风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吹散,沈鸢拢了拢肩上玄色大氅,正是先前卫驰亲手披在她身上的那一件。 都说有借有还,今日,她便将欠他的,都一并还他。 手中还提着一早准备好的药包,沈鸢紧了紧手中之物,步履翩跹地朝主院走去。 ** 黄昏时分,卫驰从营中走出,近来事多,他已许久未在天未黑时,离开营帐了。刚翻身上马,还未扬鞭,便见到远处策马而归的段奚,脸上身上皆沾着尘土,看得出是着急赶路所致。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段奚一路快马,未曾停歇,就是赶着回来禀报发现。 “说。”卫驰坐于马上,手里握着缰绳。 “上京城以西三十里地的白鹤镇,发现崔墨踪迹。” 搜捕崔墨的人手分派下去,着重在京郊几镇寻人,卫驰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有发现。 卫驰紧一下手中缰绳,马匹在原地踏几下,发出哒哒声,崔墨在京郊徘徊一事,本是他的推断,并没有十足把握,没想段奚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有所发现。 寻人最重要的便是时间,且还是崔墨这般奸诈狡猾之人。 “你即刻点一队人,速度要快,务必乔庄打扮,低调行事,切忌打草惊蛇。” 卫驰顿一下:“切记,要抓活的。” “是。” “没想崔默这厮竟如此大胆,敢藏在搜捕之人的眼皮子底下,”段奚道,“不过在属下来看,还是将军您神机妙算,缩小了搜捕范围,事半功倍。” “先将人寻到了再说,”卫驰冷冷打断,“崔默狡诈,抓他,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段奚办事的效率,他看在眼里,如此直言,只是不想他因太过得意,从而掉以轻心罢了。 段奚本还在为短时间内寻到崔默下落洋洋得意,听了卫驰的话,只收了脸上笑意,双手抱拳:“属下领命。” …… 天色由昏黄转为深蓝,最终被漆黑所取代,卫驰方才策马回到府中。 穿过前院,还未行至主院时,远远便已瞧见院中灯影绰绰,与院外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 卫驰自是觉出几分不同,他稍停了一下,后抬脚迈入院中,主屋房门大开,远远便瞧见屋内一抹窈窕身影。 脚步放缓,迈入房中,暖意扑面而来,卫驰看了眼端坐案前的少女身影,今日的沈鸢着一身藕粉色蝶纹纱裙,肩上未披斗篷,纱裙轻薄,凝脂一般的肌肤在灯下若隐若现。 沈鸢一早便听见了脚步声,待到声音靠近、停止,方才缓缓抬头,而后看向卫驰,声音轻柔地道了声“将军安好。” 卫驰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案几静静摆放的那件玄色大氅上,云纹墨底,颇为眼熟,正是先前他借给她的那一件:“病已好了?” 逐日递减药量,是卫驰亲口对大夫吩咐的,她的风寒好了没好,他不是最清楚的吗? 沈鸢却没道破,只轻点了点头,后才缓缓起身,屈膝行礼:“自已好了,若还有病气在身,阿鸢是不敢来的。” 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刻意穿成这样,明明带了大氅,却不披在身上。目光移开,卫驰淡淡说出平日里她每每主动示好时的那两个字:“何事?” 沈鸢闻言,这才缓缓起身,屈膝行礼,纤纤玉手托起摆放案几的玄色大氅:“多谢将军先前将大氅相借,阿鸢今日是特意来归还此物的。” 将军难撩 第24节 卫驰看了眼她手中之物,倒也没多少意外,她每次前来,都能找到恰到好处的理由。 目光移开,卫驰抬头,目光扫过眼前雪白,理由并不新奇,让他意外地是她的衣着打扮。 今日的沈鸢发髻斜挽,一缕青丝垂在颈边,如描似绘的颈项下,细腻如雪,又若隐若现。裙纱轻薄,少女的玲珑曲线朦胧可见。平日的温顺娇柔被她刻意收敛,妩媚娇艳刻意放大,便连眼尾都描绘地细细上扬,稍一勾唇,便有着令人难以招架的撩人娇媚。 即便屋内烧着融融碳火,但这样的衣着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轻薄。眼角瞥过少女冻得微红的鼻尖,便知她在此等候的时辰当时不短。 看得出来,今日的沈鸢,是下了功夫的,明明带了大氅在身,却是不穿。她心底踹了什么样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不冷?”卫驰没接她递来的大氅,只将目光收回,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沈鸢早对他的冷言冷语习以为常,今日她是下了决心的,怎会被三言两语轻易劝退。 “自是冷的。“沈鸢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知将军可否为阿鸢取暖?” 卫驰眸色暗了一瞬,没有应声,只接过大氅,将其随手扔在案上,后目光深幽地看着着眼前之人,似在揣度她今日又能做哪一步。 臂上一轻,沈鸢看着男人靠近时,投落在她眼前的影子,只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耳边传来大氅被扔在地的声音,影子移开,料想之事并未发生,只有风透过窗缝,从外头悄悄钻了进来。 灯芯里的火苗子忽地一跳,一如沈鸢此刻慌乱不安的心。 当了十八知礼守节的大家闺秀,自入府来,她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底线,对他逢迎示好,换来的皆是如此反应。 心沉了一下,却未退缩,今日她打定主意而来,便不会轻易退缩。 琥珀色的眼眸稍转了转,知道卫驰惯来的习惯是,进屋之后先行宽衣,此刻见对方不为所动,沈鸢又上前一步,大胆伸手过去,抚上男人玄色绣金的腰封。 细白指尖滑过金线暗纹,即便鼓足勇气,但触及男人腰间紧实的一瞬,指尖还是不可抑制地轻颤了一颤。 指尖停了一下,见对方没有抗拒,沈鸢身子前倾,双手游移到男人腰后,衣袖后滑,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 卫驰低头,少女双臂环抱他的腰身,染了霞色的面颊紧贴在他胸口处。从这个角度俯瞰下去,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身,灼若芙蕖的脸蛋,还有,胸口处的波澜起伏,皆一览无余。 额角垂下的几缕青丝滑过胸口,弯曲缠绵,似有着无形勾人的力道。 喉头不自觉滚了一下,卫驰将目光移开:“我早说过,你不必做多余之事,你住在将军府的事情,并无外人知晓,于你名节亦无损害,只要你想,便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沈鸢对耳边之言置若罔闻,双手仍在男人腰间游移摸索。灼若烟霞的面颊几步已贴在男人精壮的胸膛上,面上神情被遮挡住了大半,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将她心底的慌乱,暴露出来。 “若觉委屈,随时可走。” “啪嗒”一声,男人扣紧的腰封已然解开,落地。 沈鸢抬眼,却未收回手臂,只将小脸靠在男人精壮结实的胸口,后抬头大胆迎上对方的目光,一双杏眼灼灼清亮,仿佛将天边新月含在眼中:“不论将军信或不信,阿鸢今日都要说出心中所想。” “我曾经,是真心实意把将军视作夫君的。” 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觉得如今的自己,或许不配对眼前男人说出“夫君”二字。 四目相对,卫驰眸色微动,没有应声。 环在男人腰上的双臂收紧,沈鸢低头,自嘲一笑,接着放低声音,似委屈倾诉,又似喃喃自语:“也曾想过,如果没有北疆战事,没有贪腐之案,今时今日的我们,是不是已然成婚了?” 轻柔嗓音莫名哽了一下,这是她头一次在卫驰面前,说出“我们”二字。 来时路上的心中所想一一道出,既是下定决心,便该拿出最真挚、最动人的感情来。 四下静了一瞬,只余屋外簌簌风声。 肩上忽地一沉,身子被浓浓暖意包裹,却并非男人温暖有力的怀抱,而是先前她还给他的那一件披风。 身上确是暖了,心却寒的发冷。 今日她已做到如此地步,他却仍如先前一般,不冷不热,不近不远。看似动容,却未有动容,先前她感受到的情谊,当真都是错觉吗? 心底骤然升起种一泻千里的感觉,臂上力道渐收,手臂缓缓滑落下来,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弄懂过眼前男人的心思,先前之举,仿佛都是自作聪明。 “穿着。”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带沙的声音。 手臂顿了一下,沈鸢抬头,看向卫驰,只见他原本抿紧的薄唇微微上勾,而后露出一个少有的笑颜。他平日不笑,样貌气度皆是硬而冷峻,此刻展颜,竟有几分未见过的温润亲和。 脑中思绪乱着,忽觉脚下一轻,待她反应过来,身子已被拦腰抱起。 “穿着,这大氅不必还了。”男人炙热的呼吸洒在耳畔,似解释,更似命令。 心跳如擂鼓,沈鸢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她肩上大氅。 身形不稳,她下意识地勾住对方的脖颈,整个身子都紧贴在对方胸口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轻呼。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卫驰看着怀中之人,看着她面上红晕和微颤羽睫,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沈鸢咬了下唇,一抹霞色自唇瓣蔓开,直至双颊和耳后:“阿鸢,本就是将军的人。” 卫驰提一下唇角,脸上露出少有的不羁。 不论她有何目的,心中是谁,她沈鸢,自始至终,都是他卫驰的人。 肩上一凉,肩头大氅已被扯落在地上,紧接着是轻薄纱衣。 身后抵着软榻,是她先前就睡过多回的那张床榻,呼吸愈发急促,周身鼻尖萦绕着陌生又熟悉的,眼前这个男人的气味。 沈鸢闭着眼,却能清楚感受到男人高大的身形笼罩下来,颈间洒落灼热呼吸,鼻尖、唇齿、颈项,周身全是他的气息。 曾是待嫁之身,沈鸢对床-笫之事自是有所了解的,她本能地闭上眼睛,氤氲眼底的水雾藏在眼睑之下,总之,一切都任由他摆弄。 痛感未如预想般难耐,周身被炙热包围,全然没了冬日的冰冷寒彻。费心思绾的发髻早已松了,鬓上步摇也被撞掉。 沈鸢咬着唇,眼睫不可抑制地颤动着。 痛楚有时,彷徨有时,迷离亦有时。 …… 沈鸢睡醒时,窗外早已有天光大亮。 她小心翼翼地侧了侧头,见身侧无人,身心立即放松下来,身-下的被褥不知何时已换了新的,鼻尖充斥着淡淡馨香。 银杏听见声响,推门进来,却未靠近,只隔着屏风远远站着:“将军临出门特意前交代了,姑娘留在此沐浴更衣就是,若觉疲惫,便多睡会。” 沈鸢循声看去,甫一转身,便看见搭在床延上的男人腰带,玄色绣金的纹样,正是昨夜她亲手解开的那一条。 她记得昨晚分明是掉落在地的,此刻忽然再见,似乎在无声地提醒着她,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思绪一下被拉扯回去,羞赧确有,但没有后悔。 不用任何人或任何事务地提醒,她本就没有一丝后悔。 昨夜所言,真假掺半,她当真想过那些事情。然眼下,再谈那些无用的假设又有何意义,就好似先前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一切皆是她心甘情愿。” 沈鸢挪了挪身子,想要去拿那条放在床头的腰带,手臂探出锦被的一瞬,才发觉臂上、腰间酸疼,她咬了下唇,忍下隐隐酸胀,直将腰带取过,捏在手里。 “姑娘?”见主子久未应声,银杏开口又唤了一声。 沈鸢张了张口,原想要应声,开口却才发现,嗓音竟有几分沙哑,待清了清嗓后,方才说得出话来:“将水备好就是,其余的我自己来就行。” 银杏自今早得了吩咐前来之后,便一直心情复杂,心中既高兴于姑娘求有所得,然失落亦是如此。深知自己嘴笨,又不敢多言,处处皆有顾虑,便成了眼下这般小心翼翼地模样。总之,多做事,少说话,尽心尽力服侍好姑娘就是。 热水没过被摁出红痕的削肩,水汽氤氲,身上的酸疼稍减,沈鸢闭眼,脑中想起的却不是昨夜之事,而是收放在毓舒院中的小半本账簿。 什么时候?该是什么时候将账簿拿给卫驰,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助她一臂之力? 第28章 ◎你是觉得我昨日下手太轻了?◎ 晚霞斑斓, 日暮西山。 近卫将厚厚一摞军中账目记录送至主帐之中。 户部拖着军饷未发,镇北军上下皆为此压着口气,底下人虽心里不服, 但到底不敢多说什么。将军对此事已足够上心,连翻看军中账目记录这样的小事, 都亲力亲为。 主帐中, 卫驰抬手翻页。两年征战, 军饷分四次下拨, 前三次的下拨均无错漏, 或者只能说是,错漏较小。目光落在第四次下拨军饷的时间之上,三月廿八, 他记得江南水患同发生在三月末,比下拨军饷的日子稍晚几天。 卫驰抬手,往后翻了一页, 已至到账簿最后一页, 笔墨停在官银的数额之上,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户部官员的印信。 记录有军饷下拨的账簿记录共有四本, 卫驰皆仔细看过, 手中这本,已是最后一本。目光落在账簿最后的空白之上, 同前面三本账簿稍有不同, 这一本上边, 少了个官员印信—— 前户部尚书, 沈明志。 若他没有记错, 江南水患的消息传回京中, 日子是在三月廿三,军饷一事一直由户部侍郎崔默经手,但因沈明志任尚书之职,故先前的几本账簿上,皆盖有其印信。手中这一本却无,或许和江南水患发生,他亲自前往离开上京城有关。 此账簿,或算是可以证明沈明志清白的证据之一,但他也清楚,这样细枝末节之物于翻案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此案最关键的证据,还是从沈府搜出的那半本账簿,上边记载,才是此案关键缩在。除此之外,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找到崔默。 关于江南水患的具体时日和细节,卫驰自不知晓,但他知道,有一人,定然清楚。 手中账簿阖上,脑中闪过昨夜支离破碎的画面,昨夜炽热缭绕的感觉自心底蔓开,好似烈火燎原,瞬间便将脑海理智烧尽,弥散至四肢百骸。 卫驰抬头,一口饮下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凉茶下肚,却仍觉不够,他伸手将茶壶扯过,仰头直对壶口,待凉水见底,方才觉得好些。 然少女咬着下唇,双眸如烟似雾,羽睫微微轻颤的样子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卫驰抬手,隔着外衫揉搓一下左肩,衣衫下覆盖着一道抓痕,是昨夜她留下的。同他身上其他的伤比起来,自是不痛不痒,但这一下,同身上的其他伤口相比,却又有不同。 好似并非挠在肩上,而是心口。 卫驰起身,只执起桌上佩剑,边走边挂悬于腰间,后大步迈出营帐,翻身上马。 马鞭高扬,马匹在道上疾驰,扬起尘埃。卫驰策马的速度本就极快,如今好似又精进了些,不到一刻的功夫,已从军营策马行至城门。 从北城门径直而入,再往东行,便是将军府。卫驰坐于马背,犹豫一瞬,想起今早他已吩咐过福伯,去医馆买药给他,倒也不用再多此一举。手中缰绳抽一下,马蹄在原地踏了几下,随即朝将军府方向行去。 月上柳梢,霜风初起,卫驰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沉。手中缰绳交给侍从后,迈入府门,未径直朝主院方向行去,而是少有的迟疑了片刻。 脚步稍顿一下,仍朝主院方向而去。 待行至主院外,远远看着院中的灯火通明,卫驰便知自己方才在门口的迟疑多余。 脑中再次晃过昨日她双眸含雾,玉颜娇红的一幕。卫驰嘴角牵了一下,似是自嘲。总叫她一张玉软花柔的脸给骗了,沈鸢此人,看似柔弱无依,实则内心坚定,她有自己的想法,亦有要坚持到底的事情。这份坚定,或许比他手下的兵都更加坚不可摧。自打她住进将军府中的第一日,便是打定主意的,昨日她好不容易得逞,依他所了解的沈鸢,是断不会在此刻退让的,只会乘胜追击。 倒是他多虑了,卫驰收起心中的挂怀,随即抬脚迈入院中。 …… 沈鸢今日一直待在主院中,沐浴更衣、描妆煮汤,皆是在此。 卫驰既对她开了可以留下的口,她又为何要离开?从当初她决定住进将军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在走一条艰难万险的路,走到昨日那一步是迟早的事。 心中虽有胆怯,但退是绝不可能退的,以如今之势,她更该抓住机会,趁热打铁。 今早沐浴过后,沈鸢换了身月白色交领长裙,领口紧紧束着,领边有绒毛装饰,将颈下的斑驳红痕遮盖得严严实实。 沈鸢在矮几旁坐下,翻了手中书册一页,一切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将军难撩 第25节 不知过了多久,待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她只将手中书册缓缓阖上,后站起身来,静待卫驰推门而入。 “将军安好。”听到推门声和脚步声的停顿下来,沈鸢屈膝行礼,目光落在几步远处,男人沾了尘土的角靴上。 卫驰低低应了一声,随即解下腰间佩剑,按在案上。他惯来的习惯是,进屋后先解佩剑,再行宽衣。佩剑卸下,双手覆上领口的一瞬,卫驰少有地停顿一瞬,后将手移开。 沈鸢抬头,自是留意到卫驰忽然停下的手上动作,她了解他的习惯,此刻停顿,是因为她的存在。 若是从前,她必然已主动上前,毕竟宽衣解带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她该做的。但此刻,她虽有察觉,却踌躇了一刻,未有上前。 她低头敛目,站立在原地,染了绯色的面颊,将她心底的忐忑促狭暴露无疑。到底还是她高估了自己,一腔孤勇似乎都已在昨夜用尽,此刻四目相对,难免局促。 卫驰看着眼前少女,一身白衣清丽素雅,瞳眸透亮纯澈,就连面颊上的红晕都晕染得恰到好处,只叫人觉得她心中满是胆怯和娇羞。同昨夜勾他时胆大妄为、妩媚撩人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好似昨夜之事是他逼迫她所为,非她蓄意。 卫驰牵了下嘴角,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看向摆在案上的书册,问道:“在看书?” 沈鸢这才自在了些,点头回了声“是。” 卫驰看着书封上的“江南杂记”几字,想起今日在营中看见的账簿记录,关于江南水患的具体时日和细节,他虽不知晓,但沈鸢定然清楚。 只是若他主动询问,她必有所察觉,且会紧追不放。 心底犹豫一瞬,他看一眼沈鸢,开口道:“关于今年江南水患一事,你了解多少?” 沈鸢没想到卫驰会有此一问,心口莫名紧了一下,她一个闺阁女子,对江南水患的了解,除了上京百姓都知晓的那些情况之外,能比旁人多有所了解的,便只有父亲告诉她的那些了。 这是卫驰头一次主动问她关于朝政之事,沈鸢深觉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坦诚道:“家父曾负责江南水患筹款一事,也曾亲下江南组织调遣。” 沈鸢抬头,看着卫驰的双眼,“将军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便是,我必知无不言。” 他不过问她对江南水患有多少了解,她开口便替父亲,还直言“尽管发问”,沈鸢在此方面的聪慧和敏锐触觉,远比他想得要高。 “且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特别是发生时间,”卫驰淡淡道,“我自会分辨有无用处。” 沈鸢眨了眨眼,仔细回想三月末发生的事情,须臾之后,开口回道:“江南水患发生的时日,是三月十六,当时江南多地连降大雨,多日不停。三月廿一,泰州河道堤坝溃泄,消息传回京中的日子是在三月廿三,隔日,父亲便收到圣旨,启程南下。” 卫驰对沈鸢一番流利对答颇感意外,按说她一闺阁女子,对江南水患本就没多少兴趣,即便因她父亲的缘故多有了解,也不至于他甫一发问,她便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事情的经过、发生时日,都记得如此清楚。 “没有记错?”卫驰的目光在她面上游移,却未见一丝心虚和慌张。 沈鸢看出卫驰眼中的猜忌,大胆迎上他的目光:“定没有记错,因为……” 沈鸢顿一下,眼睑垂下:“因为小女的生辰便在三月廿三,故而对那日父亲下朝之后的凝重神色,记忆犹新。也因如此,先前每年生辰,父亲都会同我一道庆贺,而今年……” 沈鸢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没有。” 卫驰了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话语气也跟着柔和下来:“去叫人传膳进来吧。” 这是叫她一起用饭的意思,沈鸢点了点头,随即步出房中。 福伯自知道昨夜发生之事,又得了郎君亲口交代买药的吩咐之后,便一直留意着主院的动静。果然不出他所料,郎君今日又早归了,厨房今日特准备了合其口味的饭菜,福伯今日亲自在主院外候着,就是为了随时听候差遣,果然是派上用场了。 夜色渐沉,月影朦胧。 晚膳过后,天色已彻底沉了,屋内收拾干净,福伯又领着人抬了热水至净室,满满当当的一大桶,临离开之前,还不忘将房门带上,关得严严实实。 卫驰看一眼沈鸢,知道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起身去了净室。沈鸢坐在案前,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中的那本《江南杂记》,片刻后,听到净室中传来的潺潺水声,脑中空白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待听见缓缓靠近的脚步声,沈鸢下意识握紧手中书册,一颗心也越跳越快。 卫驰自是留意到她面上神情,从他入净室之前,她就一脸羞怯,如今已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她仍旧没缓和过来。手中的书册已被她捏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就连书页从头到尾,也都未翻过一页。 昨夜不是胆大妄为的很吗,如今却又羞怯至此。 卫驰没有来由地牵了下嘴角,见过太多次她故作勇敢,谄媚讨好的样子,眼前羞怯,亦是他想看到的样子。卫驰同在案前坐下,手中亦拿着一册书,神情坦荡自如,两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只稍侧身,便能挨到对方身上。 灯芯里的火苗子跳了一下,外头起了风,吹得院中枝叶簌簌作响,似将原本柔缓的呼吸声和心头一下一下的跳动声,都无限放大。 即便已发生过昨日之事,但再次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与之单独相处,胆怯和羞涩自是有的。 且比昨日更甚。 沈鸢攥了下书册,稍侧头看了卫驰一眼,他身上原本的玄色外衫已然换下,穿了身褐色常服,衣领微敞,隐约可见他胸口处的伤痕。 “将军可需换药?”沈鸢侧头看了眼他胸前伤口,很快将目光收回,开口问道。 同样的问题,先前她亦问过几次,开口之后,才觉出话语有些暧昧,心口紧了一下,随即又听之任之。若他误解了,倒也是好事一桩。 卫驰留意到沈鸢的目光,知道她意之所指,胸口处的箭伤已结了痂,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无需每日换药,伤口自然会好。不过沈鸢既开口提到“药”,不免使他想起他今早交代福伯送给她的药。 “可上过药了?”卫驰转头,看向沈鸢。 沈鸢开始以为卫驰的意思是问她先前所服的风寒汤药,可他问得是“上过药”,而非“喝过药”。 沈鸢怔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他问得当是她腕上伤势,先前卫驰曾帮她上过几次药。腕上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早已不需用药,不过他既问了,她便开口回道:“将军不亲手为阿鸢上药吗?” 卫驰身上一僵,先前看她面上的羞怯不似作假,原以为她是真生了胆怯之心,没想开口却又是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 卫驰长臂一伸,将其揽至身前:“你是觉得我昨日下手太轻了?” 第29章 ◎有将军在,阿鸢不怕◎ 男人粗粝的掌心摩挲过腰间, 沈鸢被洒在耳畔的炽热的气息灼了一下,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 午后,福伯确亲手给了她一小瓶药膏, 但却支支吾吾未说明用处,她只当是治疗手腕瘀伤的药膏, 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将其收好之后, 并未使用。 眼下听着卫驰说话语气, 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那药膏的用处。 小脸蹭一下红了。 沈鸢张了张口,原想要解释,却又将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算了, 误会便误会,将错就错便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沈鸢先看一眼手腕, 后抬头看一眼身侧之人, 脑中不由晃过昨夜之事。面上绯红蔓延至耳垂, 沈鸢未再说话,只抬手覆在男人玄金滚边的衣襟之上。 卫驰自是留意到她的目光, 原还以为她真胆大妄为至此, 却是他们都会错了意。 目光一转,随即落在她腕上的一点红痕上, 即便有燥意自心口处蔓开, 却还是被他生生忍下了。 “腕上的伤势, 怎么样了?”卫驰目光落在胸前细白指尖上, 却是没动, 是怕自己下手太重, 弄疼了她。昨日他已刻意收着身上力道了,她却连腕上都留有红痕。 沈鸢眨了眨眼,明白过来他问的“腕上伤势”指得是之前那个,本也没有多重,只是被她刻意夸大了而已,如今既已痊愈,便也无须骗他。 “回将军的话,好了。” 又是这副乖顺温和的模样,便连称呼也换成了原先的“将军”,而非昨日的“你我。” “好了便早些休息,”卫驰身子前倾,双眼紧盯着她,声音沉沉,“别叫再添了新伤。” 沈鸢自是明白卫驰口中的“新伤”是何意思,脸上蓦地一热,没敢再有多言。只老老实实上了床榻,又往里挪了挪,在身边腾出一块位置。 榻上平直摆放着两床锦被,是今日,她特叫人添的。 卫驰当然发现了屋内的细微变化,除了锦被,榻上还多垫了床绵软的被褥,房中炭盆也多了两个。除此之外,还有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也不时萦绕鼻尖。 倒真有几分女主人的架势在,卫驰心道。 他不喜热,亦不喜香,更睡不惯软榻,却是什么也没多说,只径直熄了灯,在她身侧躺下。 ** 卯正,卫驰照例起了身。房中陈设有了细微变化,卫驰不是讲究之人,对此并不在意,可头一次身侧躺了个人,原以为夜晚会睡不习惯,没想却是他多虑了。 非但没有不习惯,反倒还睡得格外的深沉。 外衫披上,卫驰推门而出,清早的寒气扑面而来,时未破晓,天空尚是青灰一片,石径和草木上凝着露珠。 他早已习惯在这个时辰起身,从天色灰黑到天光破晓,再到日头高升,亲眼看着灰黑的夜空一点一点变亮。 今日卫驰亦如往常般迈出房门,甫一推门,就看见不远处疾急赶来的身影。 段奚一身黑衣上沾了尘土,看得出是着急赶路所致,除此之外,还有被黑衣遮掩住的,零星血污。他昨日方才离开京城寻人,眼下这个时辰在此见到他,不是好事。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段奚行了个军礼,他一路快马,彻夜疾驰,未曾停歇,就是赶着回来禀报发现。 卫驰反手将房门阖上,静静听着。 “禀将军,我们的人手乔庄打扮,在京郊几镇暗中排查。依将军所言,一个人不论如果改变样貌,身形是不会变的,我们的人手依照这点,果然在上京以北四十里地的白鹤镇,发现了疑似崔墨的行踪。因没有画像,又怕打草惊蛇,故而我们并未贸然动手,而是先在暗中观察,却没想……” 段奚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想我们的人还未出手,却遭了埋伏,手下几人皆不同程度受了伤。” “天杀的崔墨,没想到还留着后手,是属下轻敌,掉以轻心,方才中了埋伏,请将军降罪。” 卫驰面色一沉,此行为免惹人注意,派去的人手不多,却皆为军中精锐。京中不论禁卫也好,其他各部的守卫也罢,皆是养在上京城,没经过真正殊死搏杀过的。这些人在镇北军眼中,压根不值一提。 段奚此行带的人身手敏捷,能令他们受伤的,京中有实力豢养这样一批人手的,屈指可数。 能偷袭成功的,必不是崔墨的人,他若真有如此实力,则无需用账簿这般迂回的法子自保了。卫驰面色稍沉,如此,段奚遇上的只能是另外一路,搜寻崔墨下落的人马。 不是大理寺,不是刑部,卫驰想到此处面色更沉,那么……便只能是二皇子萧彦的人了。 看来崔默的作用远比他以为更重,另有一路人马想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们既对段奚带去的人下手,便不是在寻他下落,也并非段奚所言的保护。 卫驰拧了下眉,其中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在发现段奚一行踪迹时不先行蛰伏,而要直接出手,暴露行踪? 院中寂静,天空仍是青灰一片,有风吹过,带起地上枯黄的落叶,翻飞卷起。 卫驰的目光落在院中一级石阶之上,眸色幽暗。如此,只能说明,那批人怕崔默落在旁人手中,他们当然要取他性命,或者说,找到账簿之后,再取他性命。 他越来越好奇账簿上究竟记录了什么,能令二皇子如此慌张,必然不止军饷贪腐一件事这么简单,先前段奚曾言,第一批抓的人,不止在户部,其他各部皆有,可见牵扯之广。 看来崔默做得事情不少。 卫驰抬头,目光落在天边透出的一点金光光亮之上。此案与二皇子萧彦有关,原先还只是推测,未有十足把握,今日段奚所言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想。 还有一点,他们既不惜暴露身份的代价,铤而出手,说明崔默必在白鹤镇附近。 卫驰神色冷冽:“此行,我同你亲去一趟白鹤镇。” 此案果然比他想得复杂得多,撇开军饷贪腐案不说,二皇子萧彦,如今朝中风头最盛的皇子,往后若真让他坐上皇位,卫家、镇北军、大周的百姓,恐怕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还有十二年前的北疆一役,其母淑妃与之间到底有无关联…… 旧事且先压下不提,先前的推测终归是推测,他得亲眼看到实证,方才能准确做下一步的打算。 段奚闻言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这个距离,卫驰更能清晰看见段奚黑衣上的血污,可以由此相见当时惨烈境况:“此行已经打草惊蛇,你先回营歇待片刻,洗个澡,换身衣裳,午后再出发。” 卫驰原想迈步出去,抬脚才发现佩剑未取,手在腰侧空悬了一下,驻足道:“点够人手,切记乔装打扮,午时三刻北城门外汇合,” 将军难撩 第26节 卫驰顿一下,“此行宜慢,不宜快。” 段奚抱拳:“属下遵命。” 看见段奚迈出院门,卫驰方才转身推开房门,一手取了桌上佩剑,却见榻上之人已然转醒,坐了起来。 “将军……”沈鸢坐在榻上,长发及腰,脸上没有刚醒的睡眼惺忪,反倒神采奕奕,“将军此行,可否带我同行?” 卫驰手持佩剑,看向床榻:“听见了?” “听见了。”沈鸢点头。先前对于卫驰的军务,她一直有心回避,便是不想让他以为她刻意打听,唯恐他对自己生出戒心。 方才之事,她并非刻意偷听,而是昨晚整夜,她压根就没睡好。今早卫驰起身时,她便有所感,只是不敢多动,她本想在他离开之后好好补眠,没想却意外听到门外他和段奚之间的对话。 崔默,那可是崔默的下落。 可以说,若能找到崔默,贪腐案便算是破了一半,父亲的冤屈,自然能因此洗脱。 但此事事关重大,她本不敢轻易开口,唯恐自己拖了后腿,直到听见卫驰最后说得那句“乔装打扮,此行宜慢不宜快”,她方才下了决心,敢开口询问。 “不可。”卫驰一口回绝。 其实方才段奚在门外禀报时,他便知她醒了,不仅醒了,还曾趿鞋行至屏风之后暂立片刻,他推门而入前的一瞬,她方才坐回到榻上。他耳力极佳,沈鸢虽已刻意放轻动作,但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直以来,她入府的动机他都清楚的很,此事他本没想瞒她,听见便听见了,叫她知道自己在寻崔默踪迹,叫她更死心塌地些,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没料到,她会提出同行。 他果然还是低估了她的胆量和气魄,或者说是,想为沈家翻案的决心。犹记上回,她入营中作画,见到被打得血肉模糊案犯时,捂嘴干呕的样子,此行远比上回凶险得多,她却是主动提出同行。 沈鸢掀开被褥,趿鞋下床,三并五步行至卫驰面前:“将军方才也说,此行需乔装,且宜慢不宜快。” 沈鸢又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男人的衣摆,一脸的讨好和恳切:“将军若带上,我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此言非虚,卫驰看向眼前少女:“说说看,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画人像,”沈鸢脱口而出,“既是寻人,有人像在手,可事半功倍。” “崔默和家父曾是同僚,也曾多次到沈府拜访,我见过崔默多回,无需旁人描述,便可准确无误地画出人像。” 先前段奚便提出过带画像寻人,当时因顾忌沈鸢身份,没有及时点头。如今,她既已知晓此事,同行也无不可。 卫驰眼锋扫过:“收拾好东西,午时出发,半刻不可耽误。” 沈鸢怔一下,很快扬起笑颜:“是。” “刀剑无眼,看顾好你自己的性命,在外听候差遣,若有半分不从,军法处置。”卫驰冷声道。 沈鸢点头,连“军法处置”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果然把她当成手底下的兵了,她差点也想如段奚一般,回他一句“属下遵命”。可这样的话,说了只会叫人觉得疏远,她当然不会说出口来。 沈鸢眼波流转,只点头应了声“是”,稍顿一下,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后轻轻柔柔地覆在他耳边说了句:“有将军在,阿鸢不怕。” 昏暗中,卫驰握着剑鞘的手紧了一下。 他沉默一瞬,并未应声,只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切地图啦~ 感谢在2023-02-22 16:35:29~2023-02-25 15:0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99162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这可是在车上!◎ 白鹤镇在京郊以北四十里地的地方, 以卫驰的骑术,若是一路快马疾驰,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便能赶到。 但眼下已然打草惊蛇, 正如他先前所言那般,此行需乔装打扮, 宜慢不宜快。加之有沈鸢同行, 卫驰破天荒地叫人备了辆马车。 段奚点够人手, 扮作北上经商, 中途经过白鹤镇歇脚的商队, 一行人装扮得有板有眼,连段奚自己都觉得,这回是动了脑子、花费了好一番心思的。然北城门外相汇时, 见到将军一身锦衣华服,端坐在朱漆宝盖的马车内时,还是忍不住惊呆了眼。 果真在北地行事和上京不同, 这可太他妈不同了! 再一眼, 看见车内还坐着一人, 一身白裙的沈鸢。 段奚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 这或许也算乔装遮掩的一部分罢。也好, 沈姑娘画像的技术他先前是见识过的,此番有她同行, 确可事半功倍。 段奚一拱手, 恭敬道:“郎君安好。” 顿一下, 又冲着沈鸢道:“夫人安好。” 沈鸢被这称呼惊了一下, 没敢应声, 只拿眼偷偷瞄了卫驰一眼, 假装没听到似地,很快垂下眼来。 卫驰神色淡淡,只自然而然地将手中车帘放下,后对冲外头说了句“行路。” 车轮辚辚而动,身子跟着轻晃了下,她亦知此行需乔装打扮,但却从未想过两人是以何身份同行,她抿了下唇,本想开口询问,但眼角瞥见卫驰冷峻的侧颜,到底没问,只将视线落在车内一角的纸墨之上。 马车宽敞,软座上摆着矮几,沈鸢知道以卫驰雷厉风行的性子,虽说此行是宜慢不宜快,但时间充裕之下,其余的准备功夫,自是该尽可能地将事情做得详尽细致。 卫驰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先前在北城门偶遇镇北军抓人时的阵仗,他也是见识过的,如今寻崔默下落,却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行事作风。旁的不说,对于这份魄力,沈鸢心底是十分服气的,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只要他愿意,沈家的案子,必有转机。 他是一军主帅,她必不能拖他后退,到白鹤镇尚还有断时间,沈鸢伸手拿过纸墨:“眼下时间充裕,车内宽敞,阿鸢可先行作画。” 卫驰颔首,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 笔尖落下,很快勾勒出一个轮廓来,同先前两次作画一样,沈鸢将作画的重点落在人眼的描绘之上。崔默与父亲同朝为官,又因同属户部,故往来颇多。她曾见过崔默多次,自然熟悉其样貌,贪腐案因崔默而起,这样的一个人,便是到死,她都能记清他的样貌。 心中有了杂念,手中的笔也不小心跟着岔了一下,加之车内本就有些颠簸,原本以快完成的人像,眼上被画了一道,遮了一半。沈鸢想改,已是来不及了。 “将军勿怪,”沈鸢将未干的画纸揉成一团,重铺了一张“阿鸢这就重画一幅,到白鹤镇之前,必然至少能完成手上这幅。” 手背忽地一热,是卫驰长臂伸展,自她肩后绕过,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作画需有耐心。” 顿一下:“报仇亦是。” 温度自手背传来,这是她头一次从卫驰口中,听他如此直接了当地评论沈家之事。只是为料到,他会用“报仇”这样的字眼,沈鸢不禁勾了下唇,说明在卫驰心里,已然是偏向沈家的。 马车继续不快不慢地往北行径,车轮碾过路上沟壑,车身摇动,沈鸢的身子不由也跟着晃了一下,背脊触到身后男人的胸膛上。 这一下并非有意,但车内逼仄,周围又极安静,这样近的距离,一下便令车内气温骤升,四周气氛也变得暧昧旎漪起来。 后背触及一片紧实,手也被他握着,沈鸢索性软了身子,将头挨过去,轻声道:“将军能否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她想要的倚靠,不单是如此,若他愿做她背后倚靠,便真是好了,沈鸢在心底默默道。 手中画笔忽然撂了,是卫驰握着她的手,牵引所致。紧接着腰上紧了一下,他自身后抱着她,没有说话。 沈鸢心头重重一跳,后背紧贴在男人精壮结实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喷张有力,连带她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她稍稍抬头,自这个角度看去,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能看见男人刀削般的下颌,和往下滚了一滚的喉结。 “别乱动。”男人低沉带哑的声音自头顶传下,似警告一般, 偏生她的乖顺都是做出来的,许是久未出门,心情颇好,又许是觉得沈家有望翻案,心头大石松动。此时此刻,听他开口叫她别动,她偏就想动。 沈鸢眼波流转,下颌轻抬,想看一眼男人此刻面上神情。 下一秒,下颌却被男人的另一只手捏住。 沈鸢本就仰着头,四目相对,她看见男人漆黑瞳眸内,映出她的脸。 揽在她腰上的手愈发紧了,眼前倒影迅速靠近、放大、直至消失不见。 唇上徒然一热,他的唇已然触了上来。 男人温热的薄唇触及她饱满嫣红的唇,不轻不重地碾磨过去,似惩罚又似警告。 沈鸢的呼吸一窒,美目瞪圆。 上回在主屋时,两人虽已坦诚相见,但时值夜晚,光线昏暗,且那日他对她本就没有多少亲吻,此刻是青天白日,眼前一切都看得分外清楚。沈鸢紧张得连眼都未闭,红晕自脸颊蔓延至耳后,甚至脖颈。 呼吸愈发急促,身子也跟着绵软下来,她本就被他禁锢着,加之仰着头,气息愈发不稳。制在她腰上的手越来越紧,呼吸不顺,两瓣樱唇不由自主地微微轻启,甚至自鼻尖发出一声抑制不住地轻哼。 幸而声音极轻,淹没在周围的马蹄声和车轮转碾的吱吱声下。 制在她腰间的手箍得更紧,脑中一片懵怔,心中有一瞬的后悔,方才就该听话不乱动,却也只有一瞬,随着唇齿间不断地入侵,沈鸢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这可是在车上! 车速忽然缓了下来,接着是马蹄靠近车身的哒哒声,车外传来段奚的声音:“郎君,前边不远处有个茶寮,可要稍作休息?” 沈鸢不敢出声,双手亦动弹不得,无奈下只得用小指勾了勾男人的手心,似询问,更似在求饶。 卫驰看着她嫣红的面颊,迷蒙的双眸,以及面上的窘迫,这才缓缓坐直了身子。 手上力道未松,仍是紧紧箍着。 “郎君?”段奚久不见人应声,有又问了一次。 原本镇北军赶路,从未有过中途歇息的,可这回不同,一来郎君说了此行宜慢不宜快,二来则是因为此行还有沈姑娘同行,总还是要顾及一二。依眼下这个速度,到白鹤镇还有段时间,眼见前方不远处有间茶寮,段奚便上前询问。 卫驰看了眼怀中之人,唇瓣嫣红,还略有些红肿,颊上两抹嫣红,怎么看都不像适合见人的样子,却还是使坏似地开口问她:“可要下车歇息?” 沈鸢摇头。 “可还敢动?” 沈鸢再次摇头,这一次的力道,显然比刚才重了许多。 卫驰面上划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转头对外头高声道:“继续行路。” …… 官道上,马车继续缓行,傍晚时分,天色渐沉,终是驶过立着刻有“白鹤镇”三字石碑的泥土小路。 为更好分辨方向和道路,卫驰没再继续坐在车内,而是下车策马缓行。 这条路段奚昨夜才刚走过,过了石碑,不远便至镇上主道。白鹤镇紧邻上京,也是从北入京的必经之路,故常有商队往来,商贸还算发达。如今北疆太平,往来两地的商贩也多了起来,白鹤镇相比原来,更加热闹了。他们一行做商人打扮,再合适不过。 眼下天色未黑,白鹤镇却已十分热闹了,街上往来行人众多,街道两旁走卒商贩颇多,似他们这般打扮的商队白鹤镇每日往来不计其数,马车行在主道上,并不起眼。 眼见天色越来越案,卫驰授意段奚先找间家客栈歇脚,先整顿歇息一番,待天彻底黑下来之后,正好方便寻人。 沈鸢亦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方才在车上未来得及作画,此刻甫一到客栈落了脚,她便将一早准备好的纸笔拿出,争取抓紧时间多作几幅画出来。 晚膳也只随意用了几口,一来是因途中奔波,没什么胃口,二来自是因为记挂着作画一事。她能帮上忙的事情唯有这一件,她自要做好。 卫驰想找崔默藏匿起来的官银,而她需找到崔默为父亲翻案,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算是一拍即合。 夜幕茫茫,浓云少月。 将军难撩 第27节 沈鸢将画好的画像平放在桌上,卫驰说过,崔默定是静心乔装打扮过的,方才能长时间的隐匿在如此热闹的街镇之中,故而沈鸢便将画像的重点,落在双眼之上,多花了些笔墨和时间。眼睛的描绘重在传神,不论一个人的样貌、身形如何发生变化,眼神却轻易不会变,寻找乔装打扮之人,观其眼必然是最直观、最传神的。 卫驰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正在低头作画的沈鸢。鬓发略有些乱了,额上垂下几缕青丝,一双杏眼也已熬红,晚饭没吃,也不洗漱休息,一心就扑在此事上,便连他推门进来,都未有察觉。 卫驰看她一眼,倒也没劝,他欣赏认真做事的人,她能有这份执着很好,且不论画像的作用能有多少,起码,不至于拖他后腿。卫驰如此想着,便先入了净室洗漱。 沈鸢听到净室内的潺潺水声时,方才知晓卫驰已经回来的,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继续低头作画。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第三幅人像终于画好,她将手中画笔放下,抬手揉了揉肩,方才看见手持地图、靠坐在床榻上的卫驰。烛火昏黄,将男人冷峻的眉眼,映照出几分温和来。 沈鸢从未见过卫驰这样子,先前每见他时,多是一身军服,肃立挺拔,即便坐着,他也都是挺直腰杆,周身一副冷肃凛然之气,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画好了?”察觉到有目光投来,卫驰抬头看向沈鸢。 沈鸢点头,柔柔道了声“是。” 卫驰从榻上起身,几步行至沈鸢面前,眼底的温和目光尽消,周身依旧是那股锋锐逼人的气势。沈鸢这才发觉,方才卫驰靠坐在榻上,是因为她将房中唯一的桌椅占据了,他没地方可坐,这才不得不靠坐在床榻之上。 沈鸢拿起桌上画像,递上前去:“人像已画了三幅,若是不够,我再多画几副就是。” 依她观察,此行人数不多,三幅画像分发传阅,应当够用,只是不知卫驰此行是否还带了其他人手,故而多此一问,以报万全。 卫驰接过画像,仔细端详,未北上征战之前,他曾见过崔默一回,故而对崔默的样貌大致有些印象,此刻看着手中画像,脑海中的模糊印象一下清晰起来,尤其双眼,可谓十分传神。 “三幅画像足够,我将画像分派下去,你先休息洗漱便是。”卫驰说完,只将三幅画像分别折好,后便抬脚离开。 房门阖上,沈鸢看了眼榻上他刚坐过的地方,枕边折放着他方才在看的地图。方才她站着、他坐着,沈鸢自是看见他手里拿得白鹤镇地图,除了寻常地图上都标有的镇形街道、屋舍等物之外,还有用红笔圈出的几处,方才她没看清,想来是为了搜寻崔默所做的标记。 沈鸢不懂这些事情,也没有要看地图的打算,只觉卫驰对自己好似并不设防。其实此行他肯点头带上自己,已是他完全信任她的表现,思及藏在毓舒院中的那小半本账簿,沈鸢攥了下衣摆,在心底对自己说,等等,再等等吧。 行了小半日的路,又费心费神地画了好一会儿的人像,洗漱之后,甫一沾了床,便觉困意袭来。冬日天寒,客房内虽烧了炭,仍旧寒气十足,头下枕着软枕,身上虽觉得冷,却还是昏昏沉沉地阖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只觉有暖意靠近,沈鸢挪了挪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凑过去。迷糊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她,不让她靠近。 意识模糊梦中之人的本能反应,最显心性。迷蒙间,沈鸢心底的执拗劲彻底犯了,越是阻碍,越是向前,直到她睁眼,正对上一道精壮结实的胸膛。 卫驰低头看她,沉着嗓音:“闹够了?” 沈鸢缓缓睁眼,复又抬手揉搓了几下眼睛,她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沾了下床,竟就睡着了。待看见眼前不断逼近的男人胸膛,原本懵怔的头脑立时清醒过来,她张了张口,复又阖上,到底不知该如何应声回话。 这个时辰的,周遭已然安静下来,四下阒寂无声,客栈的客房算不得宽敞,床榻也比府中要狭窄的多。狭小的空间似乎能将暧昧无限放大,桌上烛台蜡油滴落的声音,窗外夜风拂过的沙沙声,乃至面前男人的呼吸声,似都萦绕耳畔,听得一清二楚。 “睡够了?”见人久不回话,卫驰又问。 下一刻,手腕便被擒住,男人高大的身形压-下来,将其罩在身-下,目光灼灼。 沈鸢被那目光灼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还未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他的眼,怯怯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o( ̄▽ ̄)d 第31章 ◎那人身上的淡淡味道◎ 卫驰盯着她的眼, 因为刚醒,澄澈中带了些迷离,一双杏眼含了水雾, 湿漉漉的,娇俏中带着妩媚, 纯然中莫名有着勾人的力道。 因为, 她眼底的澄澈中, 满是他的倒影。 犹记上回她自始至终都闭着眼, 他怜她初次, 亦当她是胆怯,没有计较。 这一回,他不想再放过她。 他看着她的眼, 倾身-下去。 颈上蓦地一热,是他落下的吻,热度自颈间传开, 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上热起来, 方才还觉冰冷的身子如坠热泉。 身子不由颤了一下,卫驰停了一下, 再看她时, 方才水波潋滟的一双眼,已然阖上, 只能看见颤动的羽睫, 和紧紧咬住的唇瓣。 “睁眼。”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冷意, 即便他已身心如火。 沈鸢缓缓睁眼, 眼底倒影已然消失不见, 转而沾染了一层薄薄水雾, 眼尾带着一丝绯色。水波潋滟的眸底透着三分纯然,三分娇俏,但此刻最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显然是那股平日里瞧不见的妩媚和妖娆。 男人粗粝掌心抚过腰间,似动情又似气恼,忽地发力,将人直直托起,沈鸢没料到他会忽然如此,嘴角发出一声轻呼,手臂也不得不勾上他的脖颈。 卫驰对她真情实感的乖顺很是受用,扬了下唇,高大阴影又笼罩下来。 …… 沈鸢睡醒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她翻了个身子,腰上痛感传来,她蹙了下眉,正欲伸手去扶,然一抬手便看见自己臂上的痕迹。是他留下的,或者说,是他故意留下的。 侧头又看见枕边放着个白色瓷瓶,沈鸢伸手取过,打开瓷瓶,闻着气味,当是和上回福伯送来的是一模一样的药。 明明四下无人,但面颊还是没有来由地热了一下,是他自己说的,此行寻人,刀剑无眼,看顾好自己性命,他带这个做什么。 忽然想起上回在将军府时,他故意在榻边留下的腰封,似乎每回他总会留下些什么。除了臂上,沈鸢低头,看向颈下锁骨处的红痕,东西也是,其他也是。 指尖抚过颈项,幸好如今是冬日,看不出印记。转手将药收好,昨晚那几通折腾,可比乘车赶路累多了。 ** 另一边,白鹤镇西南角某处民巷外,段奚带人埋伏在外。 此处是先前他探查到,崔默曾活动过的地带,因其样貌刻意做了乔装,故而也不能真的确定他是否真的住在此处,只能根据新得的画像,继续在此蛰伏寻人。 卫驰在民巷周围走访了一圈,此地紧邻繁华主街,离出城的官道也近,虽不是镇上的富贵之地,但却是闹中取静,适合静心生活,亦适合藏身。 以崔默之智,若想离开上京,不让人找到,早就能远走他地了。为何没走,而是反复在京郊一带徘徊,原因只能是,有未完之事牵绊着他。 卫驰猜想,崔默心中的未完之事,多半同账簿有关。他仔细记录账簿,还费心将其分为多个部分,便是想以此诱人上钩,以达到他心中所想,自己却又无法做到的某个目的。 正因如此,卫驰此番才会亲来一趟白鹤镇。崔默知道实情,亦知道官银下落,只要能先一步寻到崔默,以“帮他达成未完之事”作为交换,不怕他不松口。 先前段奚夜探崔府时,所寻到的那张字条,便是最好证据。崔默一直在等一个,能帮他达成未完之事的人出现。 观察完周围情况之后,卫驰一跃而起,翻上房顶。立于高地,以便更好地此处观察地形。 此处是民巷,据昨日他看的地图来分析,白鹤镇民宅集中分布在东南、西南两处,东南处多为富商所住,西南处则为普通民宅。他原以为,崔默会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或四处流走,或转住客栈,确实没猜到,他能心安理得、与普通民众无异一般地住在这样安宁静谧的民巷民宅之内。 狡兔三窟,此处当只是崔默曾经落脚过的一处民宅,而非常住于此,若如此简单便能寻到他人,大理寺、刑部、以及二皇子萧彦的人,便不会久久寻不到人了。 回想昨日沈鸢向他陈述的,对崔默此人的了解。寒门出身,丰历三十八年高中探花,无妻无儿,家中唯一的老母亲,也已在三年前病故。一心扑在公务上,平日没什么特别喜好,怎么看都像个为官正直之人,故而沈明志对崔默没有太多防备,想来也是如此,崔默才有机会将那半本账簿放入沈府书房。 沈鸢所说的这些事情,对寻找崔默并无太大用处,但其中有一个细节令卫驰印象深刻。 沈鸢说,崔默平日生活简朴,多是独来独往,但有一次,她看见崔默在沈府中喂养后院偶然出没的野猫。 “喵……”卫驰立于房顶,身侧一只黑猫经过,发出一声慵懒的叫声,琥珀色的瞳眸紧盯着他。 下一秒,黑猫自房檐跃下,落在一处民宅院中。陈设简单,洒扫得干净无尘,卫驰扬了下眉尾,随即纵身跃下。 霞光散去,天色渐暗。 段奚继续埋伏在民巷四周,卫驰则先回了客栈。今早去过的宅院,确是崔默的落脚点之一,但他不认为崔默会再回去,命段奚继续留守,一来是眼下并无其他线索,只得先守株待兔,二来是为混淆其他人的视听。二皇子萧彦的手下既能在第一次设伏袭击,这样的事便还会再次发生,萧彦行事阴毒狠厉,对崔默势在必得,方才在民宅周围,他已发现有鬼祟之人。留段奚在民巷外可引人耳目,先前地图上用红线标注的地方,他已分散人手出去。眼下可以肯定的是,崔默就在白鹤镇内,但必须得在萧彦之前将人寻到,且是活口。 行至客栈三楼,最末一间,卫驰推门而入,入眼的是低头执笔的少女侧颜。一身湖兰色交领长裙,墨发低绾,神情专注落于纸上,无需走近多看,一眼便知,她当是在作画。 果然,走近之后,便看见宣纸上已差不多完成的人像。 “将……”沈鸢听见脚步声,停笔,甫一开口,想起自己又唤错称呼了,忙改口道,“郎君安好。” “画像够用,无需再画了。”卫驰目光落在画纸上道。 “左右闲着,我只当练手便是。”笔尖收在画上人像的眉尾处,沈鸢将毛笔放下,看向卫驰。 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然从画上移开,转而落在桌角的白色瓷瓶上,正是今早他留在床头的那个白色瓷瓶。 沈鸢低头,略有些不自在地将垂下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 “想不想出去走走?”卫驰忽然没有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 沈鸢怔一下,闲逛这样的事情,于她早已经是奢望,此行是为寻人,她没有闲逛的心思,却没想到能从卫驰口中听到“出去走走”这样的话语。 “你真以为我有通天的本事,能在不到一日的时间内,就轻易将人寻到?”卫驰看着沈鸢,又道。 沈鸢自是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耐和言外之意。是了,崔默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且此行虽为寻人,但谁也没有一定能将人寻到的完全把握。 与其在客栈中徒增烦扰,倒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能寻见什么线索。 沈鸢抬眼,怯怯看了卫驰一眼,后又讨好般的拉了拉对方的衣摆:“阿鸢自是想要出去走走的,只是怕耽误了郎君办事,故不敢提及。” 卫驰面色稍缓:“将帷帽带上。” 沈鸢点头,忙拿了帷帽,小步跟上。 …… 马车辚辚而行,暮色降临,街道上并不冷清,反倒比白日还热闹些。一路缓行,待听着车外声音逐渐热闹起来,似是到了主街,车速逐渐慢下来,而后稳当停下。 沈鸢看了眼身侧闭目养神的男人,见其睁了眼,便知当是到了地方,只将放在一旁的帷帽戴好,转手系了个蝴蝶结,静坐等待。 车帘撩起,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沈鸢知道,卫驰从不屑花时间做无用之事,原以为他带她出来,是为在此寻找线索,没想下车之后,未见其有什么行动,倒真的像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的花灯亮起,耳畔行人交谈声、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恍然间,竟真有一种身处世外,静谧安好的感觉。沈鸢原跟在卫驰身后,与之隔着不近不远地距离,步入主街,行人渐多,沈鸢怕和他走散,所性上前几步,伸手拉住男人衣摆。 卫驰自是感受到身后衣摆被人轻扯了一下,他未回头,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卫驰今日一身靛蓝锦袍,锦带束发,缓缓而行,倒真有几分清贵公子的模样。走近后,隔着帷帽上的白纱,沈鸢这才留意到,卫驰今日在腰上系了个香囊,蓝底金线,竟是她先前赠他的哪一个。 说起来,她和卫驰相处的时日虽然不短,但如此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倒还是头一次。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快不慢,不急不缓,虽未言语,但却好似有着一种别样的默契。 走得时间稍有些长了,听着耳边热闹嘈杂的声音,沈鸢竟有些分不清卫驰是出来熟悉街道,探查消息,还是真带她出来闲逛的。不知行了过了多久,眼看快行至街尾,卫驰忽地停下脚步,朝街上一家铺子看去。 “进去看看。” 沈鸢停步,松开拉着他衣摆的手,而后转头顺着卫驰的目光看去,店铺装饰普通,看上去像是个药铺。 帽上白纱被风吹得轻摆了下,沈鸢抬头,缓缓看向店铺大门上悬挂的匾额,上边工整利落地写着三个大字—— 玉康堂。 心口蓦地紧了一下,脑中的第一个反应是,难到卫驰察觉出了什么? 下一刻,只听他淡淡说道:“进去买些药膏。” 沈鸢小心开口:“什么药膏?” 卫驰睨她一眼:“白瓷瓶所装的药膏,只带了一瓶,用完便没有了。” 脸上蓦地一热,幸亏有帷帽遮掩,否则真有种想找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主街热闹,结尾的药铺却是少人,思及颈上挂着的那枚月形玉佩,还有王辞先前同她说过的话,心中虽觉羞赧,但沈鸢仍旧坚持要和卫驰一道进去。 将军难撩 第28节 进了玉康堂的大门,卫驰上前买药,一切如常,看样子他真是来此买药的。沈鸢安静立于店中一角,细细观察,此处的陈设和上京的玉康堂相差无几,外边是柜台和存药的木柜,柜台后有道门,想来是看诊所用。 伙计递上一个青色瓷瓶,卫驰付了银钱,转身便欲离开,却见沈鸢直站在原地发愣。 “走了。”卫驰说完话后,转身先行步出店中。 沈鸢站立原地,待看见卫驰走远的背影才缓缓回过神来,她转身欲快步跟上,但脑中想着事情,心神不聚,连迎面走来的行人都未看到。 肩上蓦地被撞人了一下,力道不大,脚底不由跟着踉跄了一下,倒不至于摔倒,只是歪了一下身子。却也怪不得旁人,这一撞并非迎面走来那人的错,而是她自己因心不在焉而撞了那人。 沈鸢这才回了神,本想开口致歉,转头却见那人丝毫未作停留,也不说话,只快步行入铺中。 沈鸢不由对着那道背影多看了两眼,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衫,略有些驼背,当是上了年纪所致。 视线却未收回,方才经过那人的身形、年纪皆与崔默不符,让她心生疑窦的并非那人的外形,而是那人身上传来那股淡淡的毕郁草的味道,酸中带腥,即便已经走远,仍能闻到那股味道。 再回头时,卫驰已然行回到她身侧:“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5 15:57:44~2023-02-27 16:1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533904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你问,他便会如实作答吗?◎ “怎么了?”卫驰看向沈鸢, 她的失神,开始他只当是羞赧,然眼下见她驻足回首多时, 知道她许是有所发现。 “是毕郁草的味道,医治心疾所用的毕郁草, ”沈鸢往前一步, 身子挨近卫驰, 说话气息因紧张和情急难免不稳, “崔默和父亲一样, 同患此病。” 毕郁草乃南疆贡品,对医治心疾有奇效,因父亲患心疾多年, 故而对此药十分熟悉。此药珍贵,每一株都在太医院有着存档记录,民间极为少见, 从前每年, 太医院的刘太医都会用此药为父亲医病, 效果极好。 崔默同父亲曾同朝为官,未入户部之前, 曾在宥州为官, 宥州苦寒之地,冬日大雪连绵, 沈鸢曾听父亲说过, 崔默亦有心疾, 只是症状相对较轻, 只在冬日严寒时偶尔发作。 是她疏忽, 先前不曾记起此事, 也从未对卫驰提起过。 沈鸢张了张口,本想向卫驰多解释些毕郁草的用途和特别之处,然话未说出,腰上已感受到他的力量。 两人间的距离倏然拉近,沈鸢本就垫着脚在他耳边低语,腰上突如其来的一下,不免令她身子前倾,隔着帷帽上一层白纱,温热的唇瓣擦过男人的颈。 男人的手臂力道紧了一下,面上神情却一如往常。 “回去看看,”卫驰声音沉沉,在她耳边道,“切勿打草惊蛇。” 沈鸢缩在他怀里,轻点了下头,以示自己听懂了。 下一刻,卫驰松了手,往她身前挡了挡,两人一前一后地朝柜前行去。 步子一点点靠近,沈鸢看着那道佝偻的背影,虽说和崔默全然不同,但卫驰说过,崔默擅伪装,乔装打扮成什么样子,都不足为奇。沈鸢屏息凝神,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不会错,毕郁草的味道她太熟悉了,心中几乎已经有了答案,然走近后,看清那人长相的一刻,她面上神情却彻底变了。 不是,他不是崔默。 不论从五官、肤色、身形哪一方面来看,皆与崔默不同。 心口方才提起的大石仿佛突然被人击碎,一块一块砸在她心上,鲜血淋漓,脚下跟着一软,险些就要栽倒下去,幸而卫驰及时伸手将她揽过。 心里不服,沈鸢只当是自己眼花没有看清。她伸手一扯,索性将项上帷帽一把拉下。 没了白纱遮挡,面前之人的容貌,更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不是崔默,此人确不是崔默。 卫驰并未开口说话,摁在后腰上准备拔刀的手松了,只因看清她面上失落神情,无需多问,答案都已写在她脸上。 伙计见方才二人去而复返,只当他们是漏买了什么草药:“二位稍等片刻,待我先抓完这几服药。” 说完只低头继续理药,褐黄色桑皮纸四角阖上,伙计将手中药包裹好,递给青衣男子:“赵叔,这药您拿好了,银子月底一并再结就是。” 青衣男子双手接过药包,对伙计诚恳一笑,口中发出“唔唔”几声,似在道谢。 柜台旁,沈鸢和卫驰相视一眼,这才发觉,眼前青衣男子竟不会说话。 抓完了上一个病人的药,伙计转头看向卫驰道:“这位公子,可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方才活血化瘀的药膏,再拿一瓶。”卫驰道。 伙计称呼方才那人“赵叔”,且连银子都没收他,说明是相熟之人,若贸然开口询问,能不能问出有用线索不知,怕是会打草惊蛇。眼下重要的是,循着青衣男子的线索,继续追踪,顺藤摸瓜,以找到崔默下落。 伙计应了声“好”,回身打开右手边的柜门,拿出一个和方才一模一样的青绿色瓷瓶,放在柜上:“五文钱。” 沈鸢侧头看了卫驰一眼,才知他买的是活血化瘀的药膏,方才她问时,他答得明明是……脸颊没有来由地热了一下,居然被他耍弄了。 卫驰假装没有看到她发红的脸,只将钱放在柜上,将药膏收好。 一旁的青衣男子防备地看他们一眼,方才还觉眼前二人形迹古怪,眼下再看倒像是夫妻间的别样情趣,并无异常。青衣男子收回目光,伸手拿了柜上药膏,径自转身离开。 沈鸢站在他身侧,心头疑虑却是未消,毕郁草气味独特且难得,酸中带了一丝腥气,即便那人不是崔默,也定是和崔默有关联之人,且听方才伙计和青衣男子的对话,不难发现他们二人相熟,若是开口询问,或能有所发现,她不想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臂上被扯了一下,沈鸢抬头,看了卫驰一眼,读懂了眼神中的意思。 是叫她等等的意思。 沈鸢点头,跟在卫驰身后出了药铺,卫驰选了和青衣男子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只在沈鸢耳边沉声说了句:“欲擒、故纵。” 沈鸢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此人并非崔默,但却和崔默有关,眼下若是将人强行扣下,能不能问出线索来,尚不得知,但必然会打草惊蛇,将人放回去,引出崔默,方才是上策。 出了药铺后,卫驰牵着沈鸢右拐进入一窄巷,巷中无人,卫驰屈指吹了下响哨,头顶一道黑影闪过,待沈鸢回过神来之后,只见卫驰眼底已露出锋锐之色,而后沉声说了句:“回药铺。” …… 药铺伙计正在整理柜面,听见铺中又来了人,只放下手中药草,抬头却见,怎么又是方才那对夫妻。 “二位是还想再买几瓶小店活血化瘀的青绿膏吗?”伙计将平铺在柜上几张桑皮纸抚平,开口问道。 “想买些其他草药,”卫驰沉着嗓,周身透着股先前刻意隐藏着的锋锐之势,“最好是能医治心疾的。” 伙计抬头,看了卫驰一眼,眼前人口中说出的明明只是寻常之言,但却给人一股威压之势。心底莫名有些发怵,伙计放下手中杂事,开口问道:“不知公子想买什么药?” “毕郁草。”卫驰寒声道。 “毕郁草?”伙计愣了一下,摇头道,“没说听过。” “价钱都好商量,只要有药。”言语间,卫驰已放了个钱袋放在柜面上。 伙计上下打量了卫驰几眼,从衣着气质来看,他看得出眼前公子非富即贵,可他们药铺确没有他说得什么毕郁草。 “小店确无此药,不仅没有,当真连听都没听说过。”伙计诚恳道。 卫驰说话时紧盯着他的双眼,他面上神情不似作假,毕郁草乃南疆贡品,皆为御用,民间药铺并无售卖。卫驰本也没觉得此处有卖毕郁草,方才一问只是个开头而已。 “方才那人买的是何药草?”卫驰又问,言语间只将面前钱袋往前推了推,眼下不宜直接动手,恐走漏风声,商人重利,以利诱之,或许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来。 “连翘、蒲公英、地丁、马勃、大青叶,”伙计伸手取过柜上钱袋,后冲着卫驰咧嘴一笑,继续道,“还有栀子和黄芩。” 卫驰不懂医,但伙计的对答如流却令他有些疑心,他看对方一眼:“记得如此清楚?” “这是自然,”伙计方才掂了下钱袋,沉甸甸的一袋,这会儿心情挺好,话也跟着多了起来,“此药方是医治喉疾所用,赵叔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到小店买药,多年如此,自然记得清楚。” 眼前伙计所言不似扯谎,卫驰静静听着,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伙计不知赵叔这么一个不起眼之人,怎么会和眼前这位贵公子有牵扯,不过既得了银钱,他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赵叔的哑疾并非天生,而是后天所致,虽不得治,但却时常会有疼痛,故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小店抓药。” 思来想去,好似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伙计抬手,挠了挠头:“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在下定知无不言。” “你口中的赵叔现住在何处?”卫驰问。 “这在下可真不知道了,”伙计摇头,“只知道大致在东面,每回赵叔买完药,我都见他往东走。” 该问得都已问得差不多了,卫驰转头看向沈鸢,似在问她,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沈鸢摇头,方才卫驰所问已十分详尽,但毕郁草的气味她不会闻错。如此,只能说明方才那人身上的毕郁草气味,是从其他地方而来。 卫驰看着伙计,道了声“谢”,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出了药铺。药铺看来并没有什么线索,眼下便只能等追踪青衣男子那头,有无发现了。 出了药铺,两人原路返回,朝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待远离药铺之后,卫驰方才开口缓缓道:“方才那药铺伙计所言不似有假,只是……” “只是什么?”沈鸢看向卫驰道。 “只是总觉那伙计有所隐瞒,未将全部实情告知。” 卫驰顿一下,继续道:“方才那间药铺分为前厅、后院,占地不小,如此规模的药铺,在小小白鹤镇,恐难盈利。” “且这药铺后院豢养有白鸽,寻常药铺,未见如此。还有,此店规模不小,却只有一名伙计看顾,着实有些可疑。” 沈鸢愣住,对卫驰的观察力感到震惊:“郎君如何知晓这些事情的?” 卫驰笑一下,没说他是在昨夜看她睡下之后,便连夜出门,查探地形。 “方才那伙计所言,当无假话,不过是否有所隐瞒,便不得而知了。”卫驰又道,“方才那伙计,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老实诚恳。此药铺开门营生,不过幌子,我猜他的真实用意,是在此探听消息。” 沈鸢张了张口,说道:“那郎君方才为何不继续询问。” “你问,他便会如实作答吗?”卫驰看一眼沈鸢,隔着帷帽,她面上神情看不清楚,“不过此药铺和崔默应当没有关系。” 卫驰顿一下:“不过不知背后是何人。” 沈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未再开口说话,待上了马车之后,耳边仍回荡着方才卫驰所说的话: “是否有所隐瞒,便不得而知了。” “你问,他便会如实作答吗?” 隔着衣领,沈鸢抬手轻抚了抚戴在颈上的月形玉佩,若有所思。 …… 玉康堂内,伙计将柜面收拾干净,近来镇上不太平,王掌柜曾同他说过,叫他留意往来药铺买药之人,若有任何发现,立即传信回京。他觉得,方才那对男女,行迹十分古怪,故而在那人问话时,未将知道的实情全部说出,却也没有假话,半真半假,最叫人难以分辨。 赵叔住在镇上多年,是药铺的老主顾了,伙计不觉他有异常,但眼下非常时期,思及王掌柜先前嘱咐…… 伙计往外张望,眼见二人离去,只拿出张方形字条,低头奋笔疾书,后将其小心卷好,收入竹筒中,回身去了后院。 须臾,一只雪白信鸽自药铺后院振翅飞出,最终消失在青灰色夜空。 作者有话说: 女鹅:嗯,我问,他就会如实作答。 将军难撩 第29节 第33章 ◎甚至还有地陷危险◎ 马车原路返回, 车轮碾过街道的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声响。 沈鸢将帷帽摘下,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思及方才在药铺内的种种,侧头看了卫驰一眼, 唇线抿着, 欲言又止。 卫驰目光落在窗外:“有什么想问的便问。” 沈鸢原还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听到卫驰如此言说, 只清了清嗓子道:“敢问将军, 是如何得知毕郁草功效的?” 方才在药铺时,她便有此疑问。毕郁草是珍稀之物,少有人知, 若非父亲患有心疾,用过此药,她也不会知晓。卫驰并非医者, 但方才她在药铺外甫一开口, 他什么都没多问, 就立即做出返回药铺的决断。 若说只是因为相信她的判断,未免有些太过牵□□驰并非鲁莽之人, 他会如此行事, 只是说明,他知道毕郁草的特点和功效, 且还对此十分熟悉。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她脑中, 只是方才时间紧迫, 来不及多问, 眼下坐于车中, 有了空闲, 她自想要问清楚。 卫驰看她一眼:“听太医院的刘太医说过,自然便知了。” 沈鸢怔了一下,半晌之后方才明白过话中之意。 难不成,父亲此番能在短时间内病愈,是因为用了毕郁草?此药珍贵,从前身在尚书之位,太医院待父亲自然敬重,如今身在狱中,太医院又如何会拿出这样珍贵的药草为父亲医治? 沈鸢侧头,瞄了一眼卫驰。 如此,只能是卫驰授意的。 沈鸢抬头,再次看着卫驰,挪了挪自己所坐位置,挨近过去,柔柔道了声:“多谢将军。” 卫驰神色如常,并未看她,若他是稀罕这一声“谢”,早在用药时便会将消息透露给她了。毕郁草难得,若非他亲去了一趟太医院,刘太医不会拿出此药,沈明志也不会康复得如此之快。 臂上感到一阵温软,是她手臂缠了上来,紧接着肩头沉了一下,卫驰侧头,看见沈鸢靠在他肩上的侧脸,眼底是动容之色。 沈鸢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靠着他,马车继续缓行,一路无话,耳边只余偶尔传来的小贩叫卖声,和车轮转动的轱辘声。安静中带着一丝嘈杂,却有种别样的默契和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客栈门前缓缓停下,沈鸢方才将手收回,坐直了身子。卫驰跨下马车,走了几步,忽又驻足回首,行回车边,抬手扶过她的腰,将人带下车来。 沈鸢脸热了一下,脚下站稳,还未来得及道谢,就见卫驰已然步入客栈大门。她小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甫一入内,便见到风尘仆仆赶回的段奚。 卫驰看一眼段奚,满头大汗,袖口稍有破损,必是和人交过手了,且还是身手不差的。 卫驰两眼警惕地扫视左右:“上楼再说。” 这间客栈分上下三层,最低下一层是大堂,人多眼杂。到白鹤镇尚不足一日,卫驰已觉此地不简单,除了明着搜人的大理寺,暗中寻人的萧彦手下外,似乎还有旁的眼线,连街上一间小小药铺都不寻常。 段奚点头,几人前后脚上了三楼,待到所住客房门外,见卫驰和段奚迈入房中,知道他们定有要事相商,走在最后的沈鸢不由停了步子。 卫驰驻足,回头看她一眼:“进来。” 段奚连连点头,方才情急,一时忘了规矩,他身为下属,自该走在郎君和夫人后头才是。 脸上带着笑,段奚学着客栈小二那一套,侧身行礼道:“夫人里边请。” 沈鸢被段奚这一声“夫人”叫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自在地抬手抚了下额角碎发,方才抬脚步入房中。 房门阖上,段奚立时收了脸上的笑:“禀郎君,自您走后,我们的人一直埋伏在西南民巷外,没等到崔默,又遇上上回那批黑衣人了。” 段奚顿一下,擦了把汗额上的汗:“不过此番我们占得先机,对方一行,全部被我们的人斩于剑下。” “这是从黑衣人手上搜到的。”段奚说着,递上一截牛皮护腕,黑底云纹,其左下角处绣了个“晋”字。 京中权贵按身份品阶府中各自设有府兵,人数不多,身手敏捷,其人数、装备、兵器皆记录在册,且这些装备上皆留有标记。 其中,二皇子萧彦,封晋王,府上近卫,用得就是“晋”字标记。 卫驰目光落在手中护腕所绣的“晋”字之上,倒也没有多少意外,他早知是萧彦所为。只是萧彦行事谨慎,此番泄露了手下身份,当是因为事出紧急,先前他派出的一批人和段奚的人正面交锋,两方各有折损,萧彦必是因为来不及抽调人手,所以才不得不派府中心腹到此继续搜人。 萧彦如此紧张,甚至冒着泄露身份、留下把柄的风险,也不惜动用府兵搜人,更能说明,崔默定在此地附近,也更加肯定了卫驰心中猜想。 大理寺的人多此事本就没多少上心,且其中定有萧彦眼线,故而他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寻人。先前萧彦没料到,还会有旁人再插手此事,如今已有两次正面交锋,他必已警觉,搜寻崔默,得加快速度才行。 只是今日两方在民巷外的正面交手,即便段奚说并未闹出多大动静,但兵戎相见,再小心遮掩,也不会没人知道,以崔默的警觉程度,短时间内,他必不会再返回那里了。 目光暗了一瞬,思及今日在街上药铺的意外发现,眼下崔默许是受了伤,又许是旧疾复发,如崔默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又处在身体虚弱地情况下,想必不会轻易挪移住处,而是会藏身起来,以熬过病痛。 西南民巷那里几乎已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仍需人守株待兔,这条线索算是断了,眼下只能先静待蛰伏,等另外一路跟踪赵叔的人回来,看能否发现新的线索。 “你且先在客栈内休息,待另一路消息传回之后,再做打算。”卫驰看了眼段奚衣袖处的被剑划破的缺口,段奚的身手他很清楚,能伤到他,可见对方身手之敏捷,亦可见萧彦对崔默的势在必得。 段奚抱拳:“是。” 沈鸢立在房中一角,静静听着。若说昨日卫驰将地图随手放于枕边,是无心之失,那眼下当着她面,听段奚回禀消息,便就是当真未对她设防了。 “晋”乃二皇子萧彦的封号,没想此案背后竟是二皇子萧彦。如今太子禁足东宫,淑妃得宠,人人皆看得出圣上属意二皇子萧彦。父亲当一早猜到此案背后是何人,所以才会一心想把她送离上京,想叫她远离是非之地。 但她做不到独善其身,只相信事在人为。 卫驰让她听到这些,或许意在告诉她,前路有多难走。难走又如何,如今眼看快有转机,她不会放弃。 她对卫驰的部署没多少了解,只是现下听来,其中一条线索好似断了。如此看来,方才那个青衣男子的线索,好似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沈鸢抬手,隔着锦缎,再次抚了抚脖颈上挂着的月形玉佩,该尽快找个机会,折返回去问清楚才行。 …… 天色渐明,沈鸢翻了个身子,睁眼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昨日睡得早,犹记她睡下时,卫驰尚不在房中,而是去了段奚住的那间客房,有事商议。 夜里,沈鸢睡得模糊,意识朦胧中,似感到身侧有人靠近,而后一条大而有力的臂膀,搭在她腰上,直至清晨。 然此刻,看见空无一人的床榻,沈鸢一时又有些迷糊起来,不知昨夜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抬手揉了揉眼,后支身坐起,简单洗漱更衣过后,便出了客房,下楼用饭。 客栈中四处都是卫驰布置好的眼线,沈鸢在一楼外堂的一处角落坐下,环顾四周,随处可见同行之人。今日未见段奚,其中一人高个圆脸,好似名唤江澄。 见沈鸢向自己投来目光,江澄拱手问安,恭敬唤了声“夫人。” 一路下来,如今已习惯多了,沈鸢冲其微微颔首,后温声开口问道:“不知我家郎君,去了何处?” “郎君今早和段、段公子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叫属下在此看顾好夫人。”江澄顿一下,继续道,“白鹤镇近来不太平,郎君早有吩咐,嘱咐夫人尽量留在客栈中,但若觉得憋闷,想四处走走,也可。” “只是为保安全,该由属下陪同。” 沈鸢点头:“憋闷倒不至于,只是今早起身时,觉得有些头疼,不知是不是因赶路吹了凉风所致。” “待用完早膳后,我想去街上药铺找大夫瞧上一瞧,或是买些药带在身旁,有备无患。” 江澄拱手:“但凭夫人差遣。” 心中惦记着事,早膳随意用了几口之后,沈鸢唤了江澄前来,戴好帷帽,准备出去。 马车辚辚,一路朝镇上主街驶去。 仍是昨日那辆马车,也仍是昨日出行的路线,清早的白鹤镇没有傍晚时热闹,往来人流却也少。沈鸢抬手,撩起车帘往外张望了眼,看着似曾相识的街道,知道当是快到了。 须臾,马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车夫“到了”的说话声,沈鸢抬手扶了扶帷帽,躬身下了车。 仍是昨日停车的地方,是她特意交代的,这条街道并不算长,即便玉康堂处在街尾,走过去也不必费多少时间,她在此走走看看,一来可以熟悉一下周遭环境,二来也可适当遮掩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如昨日一般,车夫将车停在主街外头,便原地静坐等候。与她随行的近卫,名唤江澄的那个,此刻已寻不见踪迹。想起昨日在玉康堂拐角的小巷处,头顶一闪而过的黑影,沈鸢知道他们的身手,也知道是安全的,便什么都不再多想了。 街上行人不多,两旁的商铺皆已开门迎客,许是时辰尚早,昨日傍晚所见的小贩走卒皆未瞧见。沈鸢看着相较冷清的街道,猜想傍晚当是此地最热闹的时候。脑海中忽地晃过卫驰的脸,他刻意挑了那个时辰带她出来,难不成真是想带她走走散心的? 眼见已行至街尾,不远处的店铺,门口匾额上赫然写着几个熟悉的大字“玉康堂”,思绪收敛,沈鸢抬手抚了下颈上挂着的月形玉佩,抬脚走了进去。 “敢问姑娘,是买药还是问诊啊?”仍是昨日那个伙计,见有人进来,开口问道。 沈鸢戴着帷帽,又换了衣裳,伙计认不出她,并不奇怪。左右她是来询问消息的,只要对方能认得玉佩就行,能不能认得出她人,并不重要。 “既不买药,也不问诊,”沈鸢上前几步,立在柜前,“我寻你们王掌柜的。” 伙计面上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姑娘说笑,小店不过就只有在下一人在经营,既是伙计,也是掌柜。” 只咧嘴一笑,道:“但在下可不姓王。“” 沈鸢早已料到他会是这般说辞,只将一早取下,捏在手中的月形玉佩递上前去:“王掌柜与我是挚交,他身在上京,我自不会来此寻他。” 沈鸢顿一下:“我只想问几个问题,望能如实相告。” 伙计收起脸上笑意,先警惕地两眼扫视左右,后执起柜上玉佩,拿在手里反复翻看了几下,待确认此玉确为真品后,才小心将其放下,看向沈鸢道:“姑娘开口询问便是,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店中可有卖毕郁草?”沈鸢问道。 听到“毕郁草”几字,伙计先是愣了一下,后抬头狐疑地看了沈鸢一眼,怎得近来问及这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昨日才有一对男女旁敲侧击地打听,今日又来了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 按说见玉佩,不该过问对方身份,但伙计还没忍住心中好奇,目光在沈鸢面前的白纱上左右游移。 沈鸢知其谨慎,先前同上京城中的玉康堂伙计打交道时,便已清楚他们的防备之心。自是线索重要,沈鸢犹豫一瞬,只抬手将帽上白纱撩起,露出脸来:“我知这个问题,昨日已有人问过,但毕郁草对我来说确十分重要,我放心不下,故而才会去而复返,今日再问,就是为了得一句实话。” “今日我特意只身一人前来,玉佩在此,你已看过,还有何疑虑尽管先问,”沈鸢顿一下,郑重道,“只望能如实相告。” 伙计看见沈鸢面容,心中方才了然。昨日在店中问话的那对男女,他早察觉出不寻常来,只是当时问话的是那个身形高大男人,而他身旁的女子寡言,他昨日未多留意。 昨日他将注意力都放在男子身上,怎么也想不到,另外那名头戴帷帽的女子,更加深不可测,不仅去而复返,还持有他们王掌柜的玉佩。 他听明白了女子话中之意,亦弄清了她去而复返的缘由,伙计便也不再怀疑了,开口答道:“回姑娘的话,店中确没有毕郁草售卖。” 伙计说着顿一下,语气诚恳:“不仅没卖,在下当真从未听说过此物的名称。” 他看得出来,昨日那男人并不好糊弄,故而对他所问的问题也算如实相告,只是没有倾囊而出而已。 沈鸢点头,其实对这一点,她心中未有太大疑虑,今日再问,只是出于谨慎而已。此刻得了伙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心中答案。 毕郁草既不是药铺售卖,那便只能是那位“赵叔”的了。 沈鸢紧了紧手中玉佩,开口问出第二个问题:“昨日在店中买药的那位‘赵叔’,你对他事,知道多少?” 伙计低头,似在仔细回忆,须臾,开口回道:“赵叔年过四十,一直未有成婚,因其患有哑疾,需定是服药,故常来店中,一来二去地,也算相熟之人。” 沈鸢静静听着,昨日卫驰便说过,眼前伙计所言非虚,只是不知是否有所隐瞒,果然如此。 “近来那位赵叔,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是见他和其他人一道出来买药呢?”沈鸢问道。 伙计低头思索了一阵子,摇头道:“没有,赵叔患有哑疾,不便与人交流,镇上的人多少有些瞧不上他,亦不喜和他多有来往。” “那那位赵叔,每隔多长时间来买一次药?”沈鸢又问。 “十五日。” “每次所买的药方,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伙计点头,“就是昨日我说那些,一样不差。” 将军难撩 第30节 没有异常,没有和旁人多接触,什么都没有……沈鸢不禁有些灰心丧气,难不成昨日是她弄错了?那位赵叔身上不是毕郁草,而只是其他气味相近之物的? “赵叔所买的那些药材,除了医治哑疾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疗效呢?”沈鸢看着伙计,问出心底最后一个问题,“比如……心疾?” 伙计摇头道:“哑疾和心疾有着天壤之别,其用药自也完全不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沈鸢紧了下手中玉佩,原以为能在此地问到些有用的消息,没想却是徒劳。该问的都已问过,眼下只能静待卫驰派出的人手,会否寻到有用的消息传回了。 “多谢如实相告。”沈鸢轻叹了口气,欲转身离开。 “姑娘留步,我忽然想起一事。”伙计开口叫住她,“半个月前,赵叔曾来店中买过一次药。” “羌活、五加皮、防风、牛膝、杜仲,还有麻黄和全蝎。”伙计低头沉思,“当时买的就是这些,全是用来医治心疾的药材。” 沈鸢心口一紧,驻足静静听着。 “那日是大雪后的第二日,天气冷得很,街上根本没几个人,我本想早早关店休息,只因赵叔忽然来买药,方才耽搁了片刻。”伙计缓缓说道,“也是因为天气太冷,后面几日,我未再开铺,只顾在后院房中取暖睡觉,方才忘了此事。” 白鹤镇与上京相隔四十余里地,天气相差不大,伙计所言的大雪后的第二日,时间当与京中大雪相差不多。也就是说,赵叔买药的时间,和父亲旧疾复发的时间,也相差不多。 心跳不禁快了几分,沈鸢深吸口气,继续问道:“那位赵叔不会说话,你是如何同他交流的?又是如何知道他想买什么药的?” “我正想和姑娘说此事,”伙计神色认真道,“那日赵叔是拿了张药方来店中抓药的。” “纸上的字迹整齐隽秀,赵叔并不识字,那药方定不是出自他手。” 双手不可抑制地握紧了:“那张药方,现在何处?” “未有留下,赵叔当日便拿回了,”伙计说着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在下看得出来,那字迹当是左手所书。” 沈鸢呼吸一窒。 左手,崔默便是用左手写字的。 眼下她几乎可以断定,赵叔和崔默之间定然有所关联。崔默和父亲同患有心疾,大雪之后,因天气严寒复发,崔默孤身一人,行走不便,便寻了赵叔帮他外出买药。而赵叔身上毕郁草的气味,必是崔默所留,没想崔默外逃,连毕郁草都带了,当真是筹谋已久。 卫驰已然派人跟着赵叔了,一夜过去,若崔默藏身在他住处,必然已有所发现。迟迟未有消息传回,只能是崔默藏身在其他地方。旁的药材还好说,毕郁草气味特殊,赵叔身上既有毕郁草的气味,那么近期定然与崔默有过接触。只要循着这条线索,当不会有错。 但,崔默究竟藏身在哪呢? “你可知赵叔住在何处?”沈鸢开口,又问了和昨日同样的问题。 “具体位置在下当真不知,只知道在东面,东郊有处村落,赵叔一直住在那里。”伙计如实道,昨日他所言非虚。 沈鸢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劳烦给我开些治疗头风的方子,”她以此为由,外出来此,便不能空手回去。 伙计点头应好,很快递上两包药材。 沈鸢接过药材,却未马上离开,只伫立原地,似还有什么话想要说。 “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伙计见其欲言又止,主动道。 “劳烦再给我拿些药来,”沈鸢声音低下来,掩在白纱下的面庞,神情黯淡,“要避子用的那种药丸。” 伙计怔一下,神情很快恢复自然,只点头应了声“好”,便转身入了库房取药。 若说方才他心中还有疑问,为何眼前姑娘要在今日单独来此询问,而非昨日一次问个清楚,那么眼下,听到她要买的药材,便已明白过来了。 库房房门阖上,伙计将装着药丸的瓷瓶双手递上。银子照实收下,没再说话。 不难听出眼前姑娘是为寻人而来,那人许和赵叔有关。掌柜曾交代过,叫他留意镇上之人,还曾给他看过画像,不知眼前姑娘所寻之人和掌柜是否相同。她既持有玉佩,便算是自己人,伙计见其转身离开,好心开口提醒道:“姑娘若要去东郊的村落寻人,最好不要只身前往。” “东郊村落所住,多是镇上生活落魄之人,且好些房屋年久失修,甚至还有地陷危险。” 沈鸢眼睛亮了一下:“地陷?” “是啊,半年前还有塌方,有村民摔断了腿脚,我亲自过去,给人看得诊,”伙计说着,顿了一下,“幸好那里住的人少,没人伤亡。” “你说得这些事情,外人可知晓?”沈鸢问。 “东郊穷苦偏僻,自是无人问津。” “东郊的看诊,镇上无其他大夫会去的,我也是看村民可怜,方才去了一趟,连银子都没收。”伙计感慨道。 沈鸢如获至宝,福身盈盈一拜:“多谢告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7 16:40:26~2023-03-01 11:4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曦恩 20瓶;梦萦之心、6533904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此处有条暗道◎ 天未亮时, 卫驰已如往常一般,起了身。 此处没有练武之地,但习惯如此, 加之等着赵叔那头的消息传回,也睡不踏实。卫驰看了眼身旁侧卧沉睡的纤细身影, 随即收回目光, 掀被起身, 推门而出。 段奚亦如此, 两人在客房门外, 遇了个正着。 “郎君。”段奚拱手,本还想加句“安好”,但突然想起卫驰先前嘱咐,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段奚原是想去西南民巷外走上一遭,他不是闲得下来的人,左右无事可做, 与其让他在客栈干等着, 倒不如过去走上一遭, 万一被他给撞上了呢? 还未开口将计划说出,已见一近卫匆匆走来, 见到卫驰, 停步抱拳。 这是有事禀报的意思。 客房外毕竟人多眼杂,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卫驰看向段奚住得那间客房:“进去说。 房门阖上, 近卫的回禀未能让卫驰满意, 不过简短几字:未有发现, 一切如常。 卫驰面色稍沉, 眼下西南民巷的线索断了, 其他几处的线索尚不明朗,“赵叔”当是最有希望的一条线索。 “说具体些,自昨日返回之后,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皆详尽道出。” “那人独自一人住在东郊村落,傍晚回到住所后,煮药、用饭、睡觉,未接触过任何人。”近卫回道。 “待夜深,那人入睡之后,属下还曾入院查看,确未在其家中见到任何旁人,屋内生活用具皆是独一份的,未见有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不过……”近卫说着,顿一下,“不过,属下藏身高处,夜晚时分在其房顶、院中,看见了几只猫。” “猫?”卫驰拧一下眉。 先前他在东南民巷外,也见到有猫。虽说乡野之处,有猫并不奇怪,可但凡同崔默有关联的住处都发现有猫出没,此事必有关联。 昨日见到赵叔时,已是傍晚,之后便是夜深,未探到消息并不奇怪。眼下正值清晨,可做之事相比黑夜自多得多。 “先休息,”卫驰对近卫说道,顿一下,转头看向段奚,“你跟我去东村看看。” …… 临近午时,日头高悬。 沈鸢从玉康堂回到客栈时,仍不见卫驰回来。 方才问得的消息她自己虽觉紧要,可究竟有无用处,还不好说。卫驰不在,沈鸢未对旁人提及此事,只在房中焦急等着。 日头又移了一寸,眼看快到正午时分,房门倏地被人推开,沈鸢抬头,看着一身风尘的卫驰。 “郎君。”她将手中毛笔放下,迎上前去。心中揣了事情,无心作画,桌上宣纸只有一个不成形的人脸轮廓,潦草凌乱。 卫驰衣摆一掀,在圆桌旁坐下,看着桌上画像:“又在画画?” 沈鸢点头,道了声“是”,随手拿了砚台搁在尚未成型的人脸上,将画像挡住。 沈鸢作画的功力,他很清楚,只一回笔下凌乱,是因为她忽然想到了崔默,加之马车颠簸。 沈鸢倒了杯热茶,递给卫驰。 卫驰没接,他喝惯了凉水,不喜热茶,只淡淡道了声“放着吧。” 圆桌本就不大,上面铺了画纸,便无多少空位。沈鸢手里捧着热茶,轻放下去,潦草凌乱的人脸又被遮了一半。 “今早我去了一趟昨日的药铺,”沈鸢目光落在热茶氤氲的热气上,语气平缓,“和店中伙计闲聊时,恰巧得知一条消息。” “我觉得,或对寻人有帮助。” 卫驰静静听着,目光仍落在画上。 “那伙计说,东郊村落年久失修,”沈鸢说着,顿了一下,垂在衣摆旁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一下,“半年前,那里还曾发生过地陷。” 卫驰猛地抬眼:“地陷?” “对,就是地陷。”沈鸢郑重说道,余下的想法她已无须再说,在寻人一事上,卫驰自有他的办法。 “你去药铺作甚?”卫驰问。 “早上睡醒后,觉得有些头疼,便去了一趟药铺买药回来。” “你怎知赵叔住在东郊村落?”卫驰看住她,眼底闪过一丝锋锐。 “是那伙计告诉我的,”因紧张而握住的双手遮掩在圆桌之下,沈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缓,“昨日他不是说过,赵叔每回买完药,都是往东走得吗,今日我借头风之名,寻那伙计看诊,诊脉时便与他闲聊了几句。” “许是他见我是个女子,心无防备,我稍一问,他便随口说了出来。” 卫驰收回目光,喝了口桌上的茶,确是烫的难以入口。 他知道在寻找崔默一事上,沈鸢定不会对他有所隐瞒,但昨日药铺的伙计,并不简单,不知是哪方势力,他是担心沈鸢被人利用。 不过眼下并无其他可用线索,既得了新的消息,真也好假也罢,他都要亲自过去瞧上一眼。 卫驰将手中杯盏一撂,起身找出袖箭绑在臂上:“那药铺别再去了,眼下不知那伙计背后是何人,恐有危险。” “你在客栈内待着,那间药铺不要再去,若要外出,叫江澄跟着,他自有部署。” 说完,顿了一下:“等我回来。” 沈鸢点头,心口莫名有些发虚,她未对他坦诚相待,他却是挂心着她的安危。 袖箭绑好,卫驰信步而出,临到门口,忽又驻足回首,道:“往后茶水皆备凉的,热的喝不惯。” “知道了,”沈鸢点头,目送他离去,忽又张口将他叫住,“郎君等等。” 沈鸢小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柔声道:“郎君千万小心。” 卫驰觉得今日的沈鸢稍有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他看她一眼,灼灼清亮的眼底除了真挚还是真挚。 北疆上阵杀敌自比此行凶险千万倍,从未有人和他说过“千万小心”这样的话,心口莫名被什么扯了一下,即便眼前这点困境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将军难撩 第31节 卫驰低低“嗯”了一声,方才迈步出去。 ** 东村一间民舍外,几人静静蛰伏。 “郎君,既已确定此人和崔默有关联,为何不直接将人扣了,绑回去审问一通,不怕他不开口。”段奚隐在一人高的杂草丛中,小声问道。 这话他早就想问了,一路的乔装打扮、切勿打草惊蛇,他宁可提刀和敌人厮杀,也不愿做这种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寻人的事。 憋屈,都快憋屈死他了。 “你若想找到一个已死的崔默,尽管出去。” 段奚登时闭了嘴,崔默此人确无用处,但他知道的线索太多,官银、内贼、或还有其他惊为天人的秘密。其实,他最钦佩将军的,也正是这一点,蛰伏等待的耐心。在北疆时亦是如此,不到最佳的出兵时机,任北狄如何挑衅、叫骂、激将,皆不理会。 换他可是不行,他恨不得提刀出去把人砍了。有一次他便是因鲁莽而误了事,是将军只身提刀杀入敌军阵营中,冒死将他救出,否则,他早死在荒无人烟的北地了。思及此处,段奚又将身子又埋低了些,不再说话。 民舍木门从内拉开,一个驼着背的中年人缓步走出,又转身将门阖上。两名近卫随即跟上,眼见人已走远,卫驰和段奚才从草丛中站起,闪入院内。 来此之前,卫驰已大致了解了此处村落的情况,偏僻少人、杂草丛生,看起来像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但,并未发现地陷过的痕迹。 那伙计话中真假有待甄别,故卫驰没有大动干戈,而是选择在赵叔外出之后,入内亲自搜过一遍,以找寻有用线索,这一次的搜寻重点,在地下。 此处不过一间木质小屋,外头用树枝和干草围了个小院,院中什么都没有,一口水井、一扇陈旧简陋的木门,仅此而已。 卫驰的目光落在院中那口井上,转头对段奚道:“你去里面搜,重点看有无地道、暗门之类。” 说完走到井口边,井口大约两尺宽,足够一人藏身下去,卫驰俯身往下看去,此处是个枯井,一眼见底,井底布满枯枝落叶,显然已经干涸很久。 井边是泥地,近来少雨,泥土干竭,卫驰随手抓了块干土,扔下去,落在枯叶堆上,回声沉闷。 若井下另有地道,不是这个声音。 目光收回,卫驰朝大开着的房门走去。 屋内,段奚已将四处搜得差不多了,并非他手脚利落,而是这件房屋实在太小太破了,一间灶房、一间卧房、一间杂物房、东西少地方破,三两下的功夫就搜完了。 “禀郎君,没有发现藏人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其他暗门或地窖。” 段奚说完话后,险些就要多嘴再问一句:这鬼地方究竟有何搜的?那什么赵叔究竟和崔默有何关联? 他崔默贪了那么多银子,何故药藏身在这么个鬼地方! 段奚自己在心底嘀咕了一阵,当然没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卫驰立在屋内,脸色沉沉,一言不发,或许这条线索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沈鸢在赵叔身上闻到的并非毕郁草的气味,而是其他相近之物。 四下静了一瞬,屋外的风卷着院中尘土和枯叶,翻飞卷曲。 卫驰沉默片刻,似在思索,半晌之后,方才沉声道:“回去。” 且看另一路跟踪赵叔的近卫,会否另有发现。 两人行至院中,正欲离去之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猫叫,卫驰驻足:“等等。” 他循声看去,只见一只通体洁白的白猫站立在井口边上。 周围皆是他们的人,来此之前,草丛、房顶皆并未见到有猫。这猫忽然出现在此,又立在井口边缘…… “过去看看。”卫驰沉声道。 段奚忙行至井边,俯身往里看去,和卫驰刚才的反应一样,待看见布满枯枝落叶的井底时,顿时大失所望。 “只是口废井而已。”段奚失望道,说话时愤愤锤了下井口,原本趴在井边的白猫受了惊吓,蹭一下跳开。 上回在西南民宅外时,卫驰便见到房顶上有猫,此处又是。他不觉得家徒四壁的赵叔会有闲情或是闲钱养猫,卫驰眸色微动:“下去看看。” 心里虽有些不愿,但毕竟是最后一丝线索了,段奚纵身一跃,跳入井底。 甫一落地,脚下踩着结结实实的地面,段奚心里就空了一块,这井分明就是实心的,没有地道。为确保判断无误,段奚又重重跺了几脚,皆无所获。 “将军,此处并无暗道。”段奚冲井外喊了一句。 “再探。”卫驰厉声说道。 段奚无奈,反正都下来了,探就探把,他躬身将藏在靴内的匕首拿出,左右细细敲击了几下,皆是扎扎实实的回声。这井本就不大,眼看已快敲击了一整圈,半点空心没有。 段奚对这口井,或者说对这个地方,本也没报什么希望,此刻谈不上失望,一切不过按指令办事,他正准备将匕首收回,下一秒,却听到传回的声音有些不同。 手上动作一顿,段奚对着方才的地方,又仔细又敲击了几下,片刻,脸上终有了笑意。 “嚯!”段奚低呵一声,而后抬头对外喊道:“将军,此处有条暗道。” 第35章 ◎是一身男装打扮的沈鸢◎ 沈鸢在客房中, 坐立难安,想试着提笔作画,无奈心神不能, 几次提笔复又放下。 午后阳光和煦,客栈临街, 窗牖半开, 外头人来人往的声音不绝于耳。沈鸢凭窗而立, 隐约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长脸瘦高个, 一身褐色布衫,正是玉康堂那名的伙计。 昨日离开前,她特将客栈名称告知, 叮嘱他若有消息,便来此处寻她。此时又见熟悉的身影,沈鸢知道, 定是有了消息。 沈鸢披了件披风在身, 忙下了一楼。 客栈一楼设有外堂, 可供饭菜,正值午饭时间, 堂中座无虚席, 沈鸢左右张望了几眼,果然寻到身穿褐色布衫的伙计身影。 “不知此处可否落座?”沈鸢假装路过, 轻声问道。 伙计看她一眼:“姑娘请便。” 昨日他飞鸽传书回京, 将近来药铺中发生的怪事悉数告知掌柜, 信中还提及了月形玉佩。今早刚得到京中传回的飞鸽传书, 信中直言, 让他尽全力协助眼前姑娘, 有任何线索,不论大小,皆悉数告知。 其实那日见到玉佩,伙计已如实回答所有问题,他知道眼下有多路人马在寻崔默的下落,也依掌柜吩咐,时时留心着。他与赵叔相识多年,实在没法将赵叔和崔默之间联系在一起,也不知他们二人间究竟有何关联。 不过既是掌柜吩咐,他必要做好此事,今早得了传信,他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近来和赵叔有关的事情,忽然记起一件反常之事,便赶忙来此,将事情告知。 “寺庙?”沈鸢狐疑道。 “东郊村落以南,有间寺庙,名为迦叶寺。因赵叔患有哑疾,喝了几年的药也未见疗效。我和他说过,喝药只能缓解,不能治愈,自那以后,他便改去迦叶寺上香祈福,以求神明保佑,治愈他的哑疾。” “大约三个月前,赵叔从迦叶寺回来,原本手头拮据的他,一次将买药的银子全结了,出手十分阔绰。我当时还同他打趣,问他是不是佛祖显灵,给他送了银子。” “赵叔不会说话,只是憨笑着点头,之后便拿着药离开了。” 三个多月前……沈鸢低头,若有所思,正好和崔默逃离的时间对得上。心中有个大胆地假设,会不会是赵叔去寺庙上香时,偶遇了崔默,他既不识崔默,也不会说话,且模样老实淳朴,故崔默觉得他可靠,便给他些银子,让其帮忙采买药材。 如此说来,迦叶寺便很有可能是崔默的藏身之地,沈鸢蹙了蹙眉,这个消息合该告知卫驰才是,只是眼下他已外出,不在身边。 “昨日你怎不说?”沈鸢问道。 “姑娘忽然来到,在下一时没想起此事,毕竟已隔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当时京中尚未发生大事,掌柜也未吩咐我们留心各处消息,故而忘却,今早才想起此事。”伙计如实说道。 沈鸢明白伙计所言的“京中大事”指得便是父亲被抓入狱的贪腐一案,崔默外逃的准备,远比她料想得要早得多。那赵叔看起来老实淳朴,若非那日在他身上闻到毕郁草的味道,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赵叔和崔默联系到一起的。 “多谢告知,”沈鸢看着伙计,温声说道,“若再想起什么,便在此传信。” “姑娘慢坐,在下还要回去看铺子卖药。”伙计点头,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起身离开。 沈鸢抬手倒了杯热茶,迦叶寺…… 根据她手上那部分账册来看,崔默手中当持有两万两白银,这样一笔数额的现银在手,必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放。崔府早就被搜过一遍,崔默又四处奔走逃窜,迦叶寺确是个藏现银的好地方。 暂且不说崔默是否藏身在迦叶寺中,就是奔着现银,她也该去。 ** 另一边,东郊村落。 卫驰站在井旁,屈指吹了个响哨,蛰伏在旁的近卫相继而出。 “把守住井口,”卫驰一手撑在井口边缘,“半个时辰后,我若没有回来,立即将赵叔扣了。” 话毕,只听井中传来“轰隆”响声,脚下地面跟着震了一下,接着听见段奚的低骂声:“他娘的,还真是条暗道。” 卫驰纵身跃下,枯井本不算深,井中由碎石所砌,暗门在井的右侧。卫驰回想了一下地面结构,如此,这条暗道是往东南方向延伸的。 暗道宽阔,可供两人并肩而行,但因处在井下,不足一人高。段奚燃了火折子,躬身走在前头,刚走没几步,臂上传来一阵拉力。 “你走后头。”卫驰沉声道。 “将军这……”段奚正激动着,先前他还觉得在上京搜人没意思,眼下忽然发现条暗道,兴奋劲立马提起来了,不愿退到后头,“属下先行,替将军开路。” “叫你走后头,就走后头,”卫驰沉了声,“这是命令。” 他是一军主帅,关键时候,没有叫手下冲在他前头的习惯,不论在北疆还是上京。 段奚哽一下,没敢反驳,只停了步子,将手中火折递上卫驰,跟在后头。 卫驰手持火折,四下照了照,暗道中宽窄不一,想起沈鸢方才所言,此处曾发生过地陷。地陷发生在半年前,而崔默藏身至白鹤镇,最多三个月,想来是地陷之后,崔默发现此处泥石松软,加之有天然塌陷形成,加以改造之后,而修成的。 水井干涸多年,地道内阴暗却未有潮湿,连蜘蛛网、爬虫都未曾见到,必是有人常在此走动。想起方才从井中跳出的那只猫,猫喜洁净,连它都能在井中待得下去,可见暗道内环境良好。 “将军,你说崔默该不会把官银藏在这儿了吧。”段奚走在后头,既无需他开路,他便一路留意着有无木箱、土坑之类的,毕竟他们费那么力气,就是为了能把属于镇北军的军饷给找回来,趁早分发下去。 可他仔细看了一路,愣是连块碎银子都没看见。 “不会,”卫驰肯定道,“此处狭窄逼仄,还有塌陷危险,崔默不会将官银放在此处。” 段奚“哦”了一声,继续躬身走着,虽说没见到银子,可心里还是激动的很,没想在白鹤镇这样的偏僻地方,还能发现暗道。 起初刚回京时,他还瞧不起上京中人磨磨唧唧的做派,觉得他们既无勇也无谋,眼下走在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暗道中,忽然觉得,京中有头脑之人,还是有的,只是没用在正道上而已。 一年多前,北疆征战之时,距北狄最近的流沙城,城中时常有北狄细作混入,防不胜防。一开始,镇北军想了许多法子,城门设卡、挨户盘查,皆不管用。后来大将军亲自出马,方才发现,混入城中细作皆是在一处聚集,后才分散至各方。排查之下,竟发现城中一处佛寺内,竟有条通向城外的暗道。 他们顺藤摸瓜,一举将人擒获,甚至还借道而行,潜入敌方城中,出其不意,将敌方杀得片甲不留。 当时那条暗道,便是将军搜捕细作时发现的,也是将军亲自领路的。 思绪忽地回拢,脚下步子顿了一下,只因他在前方看见了光亮。 卫驰站立在石墙边上,眼前光线不过微弱一束,面前是一道石墙,光线来自右下角的一个小洞,这条暗道已行至尽头。 有了刚才在枯井中的经验,卫驰连别在腰后的短刀都未抽-出,只握拳对墙敲了几下,听到空谷回音之后,再上手重重一推。 石门推开,外头的光亮照射进来,卫驰抬臂遮住刺眼的光亮,同他所料相同,此处同样是一口枯井。 眼睛逐渐适应了亮光,井壁上爬满藤蔓,看样子这口井比赵叔家外头的那口干涸时间久远得多。井外安静无声,听不出是在什么地方,不过能有井的地方,必是有人住的地方。 段奚看见亮光,脚步加快,他当真好奇,这条暗道的尽头最终通往何处。 将军难撩 第32节 “这什么鬼地方?”段奚上前几步,一手已拉住藤蔓,准备随时上去。 “铛……”下一刻,井外有声音传来,低沉肃穆,回荡于耳,是撞钟的声音。 井下气流不通,方才还未觉得,此刻站立久了,四周枯井的霉味逐渐被香火味掩盖,听着耳边的撞钟声,不难猜到,此处为何地。 “寺庙?”段奚看向卫驰,“好他个崔默,又是乔装又是暗道的,还真有他的!” “你说他要是连头发都剃光了,我们还能不能认得出他来?” “将军,属下这就上去。”段奚跃跃欲试,想看看崔默那厮现在还有没有头发。 卫驰拉住他:“等等。” “将军放心,我知轻重,一切小心为上。”这样的暗道他先前走过一次,也知道崔默很可能就藏身在此处,不用将军吩咐,他知道轻重缓急。 卫驰却没松手:“看清楚。” 段奚愣一下,顺着卫驰目光看去,只见井壁藤蔓上,一片斑驳印记,红黑相间。 卫驰脸色已沉,伸手一抹。 黏腻,腥臭,且还温热。 是血。 “你延暗道原路返回去找人手,”卫驰一手拉住藤蔓,脚踩石壁,“我先上去。” “将……” “崔默极有可能就在此处,且不知是否已遭毒手,”卫驰眉峰下压,声音急厉,“快!” 段奚不敢反驳,双手抱拳:“是!” 卫驰跃出井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即扑面而来,以此枯井为中心,此处院落,四面八方,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尸体皆披着袈裟,此处确是寺庙无疑。 看来有人先他们一步赶来,卫驰抬手放出火烟信号,近卫看到信号自会在最短时间内赶来。 周围没有打斗声传来,除了方才那一声撞钟的声音,便再无任何声响。行凶之人下手快且准,从伤口来看,一刀封喉,正是萧彦手下的那批,方才那声撞钟声,很可能是寺中僧人求助的信号,眼下僧人恐怕已凶多吉少。 卫驰抽-出后腰的短刀,握在手中。此处偏僻,部署在附近的近卫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当能赶到,段奚亦是。只消稍拖延些时间,只要崔默还活着,便可将这批人一网打尽。 卫驰握紧短刀,循着方才的撞钟声走去。偌大的寺庙中,回廊上空无一人,只余殿中飘出的袅袅青烟。 他耳力极佳,寻常情况下不难快速准确地分辨各处声音传来方向,但方才身在井中,撞钟声稍远,一时有些难以辨别。 卫驰将身子伏低,缓步而行,一路未见人影,也无声响,有那么一瞬,他心中甚至生出个决绝的念头来,难不成萧彦手下的那批人,已然屠了全寺僧人,现下已尽数撤离。 这个念头很快断了,只因听到不远处有喊叫声传来。 声音自东南方向传来,卫驰快速循声跑去,东南角一处佛殿外,地上一名僧人倒在血泊之中,卫驰看了看他颈上的伤口,一剑封喉,已没了气息,想来方才那声喊叫便是从他口中传出。 目光移动,卫驰又见另有人跌坐在角落,从他站立的角度,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觉衣角上的玄色云纹有些眼熟。 下一刻,只听那人开口说话:“我不知你们是什么人,但我手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说话的是道女声,嗓音微颤,听得出话中镇定是极力掩饰之下的,那声音莫名熟悉,“以账簿为凭,可否换我一命?” 站立在女子面前,手持长刀的蒙面人果然停顿下脚步,没再上前。 卫驰心头一震,手握刀柄,上前几步,换了个角度,一眼看清说话女子的长相。 下一秒,牙关便已咬紧。 黑衣、短靴、头发高高束起,是一身男装打扮的沈鸢。 第36章 ◎死透了◎ 沈鸢跌坐在地上, 双手攥紧,强装镇定地看着面前逐步逼近的黑衣人。 午后,自玉康堂伙计离开后, 她便以出门祈福为由,叫了江澄随行前来此处。 临从客栈出发之前, 她特询问了客栈老板, 对迦叶寺的位置、情况有了大致了解之后, 确认伙计所言非虚之后, 方才乘车出发。 马车驶出客栈, 一路往东南方向驶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迦叶寺外。 初到时, 寺中情况一切如常,因正值午后,寺中香客不多, 只有寥寥几位往来行走的僧人。 沈鸢此行, 意在寻人, 她今日特穿了身男装,待到寺庙外的空地时, 见到接待的小沙弥, 只言近来家中屡遭劫难,故来为家人祈福。 小沙弥领她进入殿中, 江澄跟在她身后, 一路缓行, 沈鸢不动声色地左右环视, 一眼看去迦叶寺占地不算太大, 正中是一间正殿, 左右各还有几间偏殿,相隔不远,各殿之间有回廊连接。 另还有后院,想来是寺中僧人所住,眼下她还不便多问。 “请问小师傅,你们寺□□有多少位僧人?”沈鸢同引路的小沙弥攀谈道。 “七十余位。”小沙弥回道。 沈鸢心中大致有了数,心道还好人不算多,这样大小的佛寺,凭她一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今日就先在此打探个大概,回去再和卫驰商量对策。 “在下家住上京,近来家中屡遭劫难,恐有邪祟缠身,但从上京往来此不方便,故生出想来寺庙借住一段时日的念头,”沈鸢看向小沙弥,“不知贵寺可能供外人小住?” “寺中未有特意为香客准备的客房,施主若是一心向佛,可问过主持,后院尚有闲置的厢房,若得主持首肯,或许可以。”小沙弥边走边回道。 沈鸢心中了然,试探问道:“那再劳烦问一句,近两个月来,可有外来香客入住你们寺庙?” “我只负责寺中洒扫,其余事情一概不知,”小沙弥回道,很快已将人领到写有“迦叶殿”三字的大殿之外,躬身行礼:“施主,到了。” “多谢,”沈鸢抿了下唇,没有再问,转口道,“方才我所言小住寺中的事情,不知可否劳烦小师傅问过主持?” “施主可先在此处上香,”小沙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去将事情告知主持。” “有劳。” 沈鸢说完话后,只抬脚步入迦叶殿中。殿内宽阔,正中间供奉着一尊高大的佛像,佛像后是几扇半开的窗牖。 殿内并无其他香客,长案上摆放着签筒,沈鸢看了一眼,没拿,只因她相信事在人为,不想被外在的东西干扰。若真求签,不论签上结果如何,她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做法,如此,求与不求,又有何差别。 目光一移,虽说今日不是特意前来焚香叩拜的,但既已身在此处,又得空闲,便顺手拿起摆放在长案上的香,香未点燃,下一刻,只听不远处有钟声传来,接着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执香的手顿了一下,沈鸢闻声回头朝殿外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接着伸手将手中香线点燃。还未跪下,忽然看见窗外低头快步走过的僧人,长眼、高颧骨,虽只是个侧影,却和崔默十分相似。 “江澄,”沈鸢当即跑至殿门外,“绕到殿外,穿褐色布衫那个,扣住他!” 江澄立在殿外,手中剑已出鞘,并非因为沈鸢所言的褐色布衫之人,而是因为殿外忽然来到的一批黑衣蒙面人。 “属下的职责是,保夫人平安无虞。”江澄手握剑鞘,未动。 “崔默,我看见崔默了。”沈鸢急道。 江澄怔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然下一秒,看见眼前黑衣人未直接对寺中之人动手,而是很快四下散开,此等阵仗,一看便知是在寻人。长剑、短靴、腕上缠有牛皮护腕,和先前交过手的那批人如出一辙的打扮,江澄当即反应过来,他们来此的目的,也当即明白过来,自己并未听错,夫人也未看错。 “他们此行目的在崔默,不会对我如何,”沈鸢因情急气息不稳,然说出口的话却异常坚定,“快去!” 江澄点头,未再推脱,只提剑快步而出。 手中的香烧下去一小截,沈鸢看向窗外,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香灰掉落下来,灼了一下手背。沈鸢根本无瑕顾及这些小事,只因下一刻,抬眼见到黑衣人提剑而入。 殿外有僧人路过,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高声呼救,黑衣人长剑一挥,下一秒,僧人跌倒在地,惊叫声戛然而止。 鲜血延着剑尖滴落在地,黑衣人看向沈鸢,提剑步步紧逼。 沈鸢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触及蒲团,站立不稳,跌坐在地,手中香线也随之掉落在地,香上的红点,闪了一下。若论武力,她自不及对方万分,江澄已去追赶崔默,她知道周围定有其他镇北军精锐随行,只是眼下他们必在合黑衣人缠斗。 眼看就要寻到崔默,父亲的案子才刚有希望,她不能死,只稍拖延一时半刻,待江澄赶回,她便有一线生机。 “我不知你们是什么人,但我手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扶在蒲团两侧的手攥紧,沈鸢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以账簿为凭,可否换我一命?” 黑衣人执剑的手顿了一下:“说!账簿在哪?” “如此紧要之物,我自不会随身携带。”沈鸢心口紧绷,双手攥紧,说话声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现下江澄是否已追到人了,何时能够返回,心里没底,眼下只能尽力拖延时间,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 面前黑衣人嗤笑一声,似在嘲他不自量力,也知道眼前之人是想拖延时间苟活,只是能张口说出“账簿”二字的人实在不多,看着手无缚鸡的样子,不妨听他说上几句,再杀不迟。 “我家在上京,账簿亦藏在京中,”沈鸢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住情绪,“你大可将我绑了押回上京,拿到账簿,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黑衣人没有说话,握在手里的剑垂下来,看样子是被说动了。沈鸢暗松了口气,心中合计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面上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身子因惧怕而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头侧了一下,下一刻,却意外瞥见到窗牖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靛蓝锦袍,两个时辰前她才刚刚和他分别,是卫驰。 才刚放缓的心突然又紧了起来,甚至跳得比方才还快,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会在此? 卫驰亦看见她投来的目光,侧身半隐在窗后,左臂抬起,露出袖箭一角,似在叫她放心。 沈鸢怕露了怯,不敢再看,卫驰亦闪身躲在窗后,不露声色。脑中满是卫驰一脸淡定从容的样子,抬眼看见黑衣人松了手中的剑,剑尖向下垂低,看样子那人是有兴趣同她再谈。 沈鸢努力调匀呼吸,趁此空隙,再次抬眼看向窗外,正对上卫驰的眼,她才敢确定眼前所见,不是幻觉。 原本紧绷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因她看懂他眼中之意,是叫她继续同黑衣人周旋,套他话的意思。 “我知你们在寻何人,”沈鸢松了攥紧在蒲团两旁的手,说话声音明显放松下来,“那姓崔知道的秘密太多,若是一剑毙命,岂非便宜他了。” 沈鸢如此言说,是想留着崔默性命,只有他活着,父亲翻案的胜算才更大。 黑衣人方才还有兴趣同沈鸢交谈,然此言一出,当即便沉了脸:“若非他贪得无厌,主子岂会赶尽杀绝。” 沈鸢怔了一下,觉得他话里有话,还想再问,却见黑衣人又提了剑,剑尖直至她面。 沈鸢却也没慌,身子稍往后倾,试探道:“你的意思是,崔默除了账簿,还藏了其他……” “东西?” 沈鸢没敢将“官银”二字说出,说话声音因惊异也一下放轻许多。 黑衣人低笑一声,方才还以为眼前之人许知道些什么,若真能找到账簿或官银,便是大功一件。然三言两语便知不过如此,所谓交谈也不过是为拖延时间苟活。方才心中警惕,未有多看,此时才留意到眼前之人腰身盈盈,唇红齿白,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美人。 握剑的手松了下来,黑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之人:“小娘子若是想要活命,不必以账簿为谎,只要乖乖听话,亦可以留你一命。” 黑衣人往前逼近几步,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沈鸢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身子,只因看见黑衣人面上的笑,让她很不自在,却也没怕,因为知道卫驰就站在外头,心中揣摩着下一句该说什么。 黑衣人又往前逼近几步,正欲伸手将沈鸢拖拽起来,然手臂伸至半空,却生生停住。耳边传来短箭破风而过的声音,嗖嗖几声,黑衣人身子一僵,双目圆瞪,胸口透出铁质带钩的箭头,有血从胸口处溅出,黑衣人应声倒地,不再动弹。 卫驰大步上前,怕人没死透,又补了两刀。 上前几步,俯身拉住沈鸢的小臂:“走。” 虽是有心里准备的,但卫驰的忽然出手还是令她始料未及,生平第一次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有血溅到她身上,手背甚至能感受到那血的温热,远比被香灼伤要难受得多。 将军难撩 第33节 沈鸢两腿发软,本就跌坐在地上的她,此刻只觉腿脚根本使不上力。 卫驰在她腰上拖了一把,将人半揽在怀里,语气亦放缓了些:“走吧。” 感受到卫驰手上的温度,紧绷的一颗心方才稍松弛下来,沈鸢没动,只反手抓住卫驰的小臂:“崔默!我方才看见崔默了!” “将军不必管我,快去寻人!” 听到崔默的名字,卫驰一颗心亦崩了起来,揽在她腰上的手未松,直将人拖了起来:“先到殿外安全之地,我再去寻人。” 沈鸢点头,靠在卫驰怀中,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但还未行至殿外,便见到持剑赶回的江澄。 沈鸢看见江澄面如死灰的脸,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但仍是强撑精神,颤抖着双唇开了口:“怎……怎么样?” 江澄手持长剑,剑上、身上皆沾了血,血迹未干,见到卫驰先是愣了一下,后抱拳单膝跪地:“属下无能,崔默……” “死了。” 沈鸢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下去。卫驰手臂收紧,将她抱住,转头看向江澄,目色沉沉:“尸体在哪?” “在后院,”江澄低头回道,“属下一路追击,但对方人数太多,属下同时与多人交手无法脱身,待到缠斗那二人离去,属下再追至后院时,看到的便只有倒在血泊中的崔默了。” “并非一剑封喉,身上各处中了数刀,属下拿画像上前比对时,见其面目狰狞,双目瞪圆,死状惨烈。” 言语间,又有一人跑进殿中,是手持长刀的段奚,段奚脸上带上得意的笑,显然对崔默之事毫不知情:“禀将军,黑衣人已尽数剿灭,这批并非死士,还抓了两个活口。” 段奚说着,扬了下眉:“这回可有事干了,带回京中,好好的审。” “还有,赵叔另一路人已将赵叔扣住了,既不会说话又不识字,知道的真不算多,不过也还在审,只是需要多些时间。” 卫驰闻言,点了下头,他早猜到这批并非全是死士,还有闲心调戏女子,且知道萧彦的部署,必是他府中之人:“寺中伤亡人数有多少?” “尚在清点之中,幸亏我们来得及时,还有江澄带的人及时出手,伤亡应该不多。” “活着的两个,带回营中,仔细审问。其余尸体不动,先将迦叶寺周围控制住,等我命令再动。” 该做得部署皆已安排妥当,卫驰说完,侧头看一眼沈鸢,沉声道:“走,先去后院。” 沈鸢双目直直,并未应声,也未有其他动作。 卫驰看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目光空洞,整个人亦是绵软无力的,仿佛一具被抽了魂魄的空壳。歹人持剑相向她尚不足惧,他知道,眼下这般失魂落魄,全因崔默的死。 卫驰揽住她的腰,说话声调提高:“走,去看崔默死透了没有,还有无其他线索。” “人死了,还有账簿,找到账簿,一样有机会能翻案。” 男人铿锵有力的说话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宇中。 好似有一簇火苗,一点一点将沈鸢死灰一般的心点燃。 许是听见“找到账簿”几字,沈鸢意识到还有未完之事该做,又许是男人话中的坚定,给了她莫名安定的感觉,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珠终是动了一动,后微微侧头看向卫驰,半晌,才愣愣点了下头。 “能走吗?”卫驰问她。 “能。”沈鸢抬脚往前迈了一步,脚底却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下,身子一歪,又被卫驰扶住。 “我,能走。”沈鸢站稳身子,说话声音稍大了些。 卫驰见她面上气色缓和了些,方才松了揽在她腰上的手,转而拉在她臂上,将人半拖半拽地带了出去。 脚步声渐远,迦叶殿中空空荡荡且悄无声息。 段奚站立在迦叶殿中,和江澄两人面面相觑。 将军从不轻易显露出自己的情绪,如今日一般高声直言,实数少见。 还有,方才将军说的那句“去看崔默死透了没有,”是何意思?刚才他不敢问,现下见人走了,才敢开口。 “崔默死了?”段奚问道。 江澄仍在自责的情绪之中,闻言只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怎么就……”段奚伸腿踹了一脚滚落在地的烛台,嘴里低骂了一句粗话,随即蹲在地上,没再言语。 ** 日暮西山,残阳如血,迦叶寺仿佛浸没在一片血光之中。 后院禅房外,军中精锐,已将各处把守住。 见将军前来,抱拳行礼,让路。后院不大,东南角处一棵参天大树,倒在树旁的就是崔默的尸体。 卫驰侧头,看向沈鸢:“站得住吗?” 沈鸢点了点头。 “站这等我。”卫驰见她面色比方才稍好些,这才松了拉住沈鸢的手,想上前查看,松手的一瞬,沈鸢却反手将他拉住:“我和你一起去。” 卫驰看她一眼,点头,也不知算是谁拉着谁,两人并肩朝尸体走去。 树下之人,侧身倒在血泊中,因卫驰下令,故无人移动过尸体,也未做任何处理,一切都是刚死时的样子。正如江澄方才所言,面目狰狞,双目瞪圆,死状惨烈。 近距离看见尸体的一瞬,沈鸢只觉胸口一股恶心酸涩涌上,双腿不受控制地一软,死状远比方才江澄描述得要惨烈得多,面目狰狞,身中数刀,血肉模糊。 沈鸢强迫自己将心中恐惧压下,只弯下腰来,捂嘴干呕了声,很快又站直身子。 此人确是崔默,虽然他身披僧袍,削了发,人比以前瘦了许多。即便如此,沈鸢还是能一眼认出人来。 是崔默,此人就是崔默。 没有卫驰方才所说的假设,看他死透了没有。即便如沈鸢一般,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崔默死了,死透了,绝无可能再开口讲出一句话来。 其实卫驰哪里不知,沙场征战,见过太多的死尸了,江澄不会连一个人还有没有气息,都分辨不出。之所以叫沈鸢来看,是想叫她看清现实。崔默已死,接下来该怎么办,或者说,她想怎么办? 他等着她开口。 卫驰侧头看一眼沈鸢,原想开口直接问话,然目光触及她惨白面色的一瞬,终没有忍心开口,只伸手将其揽过,轻声说了句:“先回去休息。” 沈鸢没动,片刻之后,原本灰暗无光的眼底终是有了一丝神采,她目视前方道:“崔默住的地方搜过了吗?将军不是说还有线索遗漏吗?” 沈鸢说着顿了一下,再抬头时,眼底多了坚毅:“我不走,我要留在此处。” 卫驰看她一眼:“跟我去西厢房搜。” 第37章 ◎这数目不对◎ 暮色降临, 天边霞光散去,逐渐转为昏黄,最后褪作苍紫, 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迦叶寺上下灯火通明,却寂静异常, 气氛沉闷且压迫。 后院各处亦点了灯, 东南角的枫树下, 有近卫快步而至, 将清点好的死伤数目报上:“禀将军, 寺中死者七人,受伤十九人,其余皆无大碍。” 听到“死者七人”, 沈鸢才放缓的心口又是一紧,她侧头看向卫驰,语气自责:“是不是我擅自行事, 害死了他们?” “对方有备而来, 若非你先到一步, 且带了江澄有所部署,寺中僧人, 恐怕会被屠尽。” 沈鸢被这话惊了一下。 “对方出手狠厉, 不留活口,全因你带来的人阻碍了他们, 人手折损, 不得已下他们才改变计划, 集中人手, 寻到崔默, 杀之。” “害了他们的人, 是崔默,与你无关。” 卫驰回看住她:“是你带来的人暂拖住他们一时半刻,为寺中僧人赢得了一线生机,后又有段奚带人过来,将对方全数剿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卫驰所言非虚,萧彦行事手段狠辣,视性命于无物,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 沈鸢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卫驰虽如此言说,但毕竟是活生生的性命,心中如何都觉得不好受。沈鸢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低头阖上,未再言语。心中忽然体会到父亲想将她送离上京的良苦用心,前路确实难走,但她会继续走下去。 入夜,起了风,院中枝木被吹得簌簌作响。沈鸢只穿了身玄黑男装,没有披风斗篷,方才一颗心提调着,意识也是模糊混乱的,此刻站在院外,心绪稍平静下来,立时便觉出几分寒意。 肩膀忍不住瑟缩了下,沈鸢双手交握在臂上,以御夜晚的寒凉。 卫驰往前一步,替她挡住迎面吹来的风,身后不远处便是崔默住的厢房,之所以还没进去搜,是因为有些事情,他想先问清楚。 这话在迦叶殿见到沈鸢之时,就想问了,只是方才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开口。此刻见她面色好了许多,思绪也清明起来,方才开口询问。 “为何会在迦叶寺中?”卫驰站在沈鸢身前,背对着她,“不是叫你少出去,待在客栈中吗?” 沈鸢看着男人背影,心底发虚,幸好他背对着她,若四目相对,她真怕自己眼中的慌乱会出卖了自己。 她清了清嗓子,低声回道:“郎君也没说不能外出,只说少出,在客栈待得闷了,这才想四处走走,也叫了江澄跟着……” 卫驰回头看她一眼,此话倒也没有说错,沈鸢并未做错什么,也并非他不信她,这白鹤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日也没听说沈鸢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她不过随意出门闲逛一趟,便能恰好碰上崔默藏身的地方,还发生这么大一桩事情,若说是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凡有巧合的事情,他必要问个清楚。 “为何想来迦叶寺?”卫驰又问,这一回,他未站直身子,而是侧身回首,直看住沈鸢的眼。 沈鸢低头垂眸,未与之对视,两手颇有些不自在地攥着衣摆,轻声道:“我来此,是想为家人燃一盏平安灯。” 沈鸢抬头,看向卫驰,双臂因寒凉仍交握在胸前:“亦是想为郎君,求一道平安符的。” 目光相触,卫驰将身子转回站直,没再看她:“那平安符呢?” “平安灯没来得及点,平安符亦没来得及求。”沈鸢声音低下来,显出几分哀婉,后面的事情,不用她说,卫驰都看到知道看到了。 卫驰看见她脸上的哀戚,没有再问,片刻之后,再次回头问道:“心情可平复了?何时准备进去厢房内查看?” 沈鸢捏了捏手心,抬眼与之四目相对:“就现在。” 卫驰颔首,沈鸢平复心绪的速度远比他料想得快。崔默住过的厢房,就在不远处,近卫已奉命搜过一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没有任何发现。卫驰不认为崔默会蠢到将账簿或官银藏在自己所住的厢房中,叫沈鸢前来,不过是为了能让她更好地接受现实,好尽快平复下心情。 现下看来,倒像是他多此一举了。 不过话既已说出,去厢房再看一遍也没什么不好的,卫驰迈步在前,沈鸢紧随其后。 崔默所住,不过是寺中最简单的厢房,灰白泛黄的墙面,窄门窄窗,窄小的木床靠墙摆放,旁边挨着一张方形短桌。房中布置可直接用“简陋”二字概况,也当真没有什么可搜了。 沈鸢却看得很认真。卫驰站在她身旁,没有打扰,半晌,见她没再左顾右盼,方才开口道:“崔默已死,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账簿。” 卫驰说着,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沈鸢道:“关于账簿的藏匿之处,你可有什么想法?” 沈鸢心头了一下紧,思及藏在毓舒院妆奁内的那个木筒,没敢开口回话,只将眼垂低下来,落在空空荡荡的地面上。 卫驰看住她,他方才的话,不过随口一问,意在让她放缓情绪,没想话问出口,她反倒还紧张起来了。 “怎么?知道?” 沈鸢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想起了,方才那黑衣人临死前所说的话。” “他们仍未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账簿应当还在崔默手中。” 将军难撩 第34节 卫驰颔首,沈鸢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方才那黑衣人所言,确是有些东西在。先只是他以为沈鸢先前沈鸢对黑衣人开口说得那几句,还真有几分像真。确是他小看她了,只当她害怕得不行,没想她不仅能沉着应对,事毕之后还能将对方所言记得如此清楚。 卫驰没有再问,转头将视线投向外头,天色已沉,风也大了起来,迦叶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白鹤镇上有大理寺的人盘查周围,即便迦叶寺位置偏远少人,算着时辰,大理寺的人,应当快要赶到了。 目光收回,卫驰看向沈鸢:“此处应无线索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步出厢房,门外,迦叶寺的主持等候在外,见二人出来,躬身行了个佛礼:“老衲法号寂空,见过将军。” 卫驰驻足,抱拳回了个军礼。 “寺中突遭劫难,老衲谢将军出手相救之恩。”主持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说话语速温吞缓慢,又因寺中突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一时难以接受,语调中满是苍然和悲戚。 “老衲有眼无珠,不识歹人面目,为本寺招来祸患,如今劫难已至,不可挽回,只求能尽力补救。将军的命令,老衲皆已照做,询问的话,寺中僧人也已一一作答。但老衲有一事不解,为何将军下令称,不得移动逝者尸身?” “逝者已矣,”主持俯身重重一拜,声音也带了哽咽,“老衲希望他们能尽早入土为安,入轮回永道。” “主持稍安,”卫驰沉声道,“再过一刻,最多一刻,待我等得人到了,余下的事全凭主持做主。” 主持并不明话中之意,却也不敢再问,对方既已给出准确时间,他也只能再静静等候,俯身怅然道了句“阿弥陀佛”后,便退开了。 眼见主持走远,沈鸢没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郎军等得是何人?” 卫驰语气淡淡:“大理寺的人。” 寺中惨案已发生过去两个多时辰,大理寺分明就有人手巡查在周围,却久久未有人来到,不是他们无能,那便是其中安插有萧彦的耳目。 方才他已派人快马赶回上京,将事情告知大理寺卿,刘大人为人正直刚正,亦同他有几分交情在,且崔默的案子,本就是大理寺的差事。此事若有镇北军出面来办,怕是不妥。 崔默、萧彦府兵、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都在此处,大理寺的人只需赶到善后,将余下的琐事处理清楚,报到陛下那里,便是大功一件。 卖这样一个人情给大理寺卿,他不会不想要。而他想寻的只有官银,其余事情,并不想插手。此事最难办的部分,他已然都处理好了,将余下事情交给大理寺来办,可谓一举两得。 沈鸢心中了然,她知道卫驰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插手此案,借大理寺之手善后,是最好办法。只是,眼下崔默已死,他手中除了账簿之外,还有私吞下来的官银。账簿或许一时半刻找寻不到,但被崔默所贪的那部分官银,很可能就藏在迦叶寺中。 “郎君,”沈鸢拉住卫驰的手,“崔默所住厢房虽没有发现,但迦叶寺地广人稀,是个藏官银的好地方,我以为,可将寺中上下仔细搜过一遍,或能有所发现也不一定。” 卫驰看一眼她拉住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她:“还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 “官银必得在大理寺的人赶到前搜出,否则待他们接手此案之后,若有寻得官银,只会上交回户部,并不会立即充作军饷使用。”沈鸢郑重道,她虽为女子,不得入官场,但曾为户部尚书之女,对这些办案流程自也知道一些。她知道卫驰之所以愿插手此案,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官银,他想今早找到遗失官银,早日下发军饷。 眼下崔默已死,若想寻找账簿,仿佛大海捞针,但官银不同。据她手中的那部分账簿来看,崔默手中当有两万两官银,虽远不及被贪的三十万两数目,但也可缓燃眉之急。两万两官银的下落,远比薄薄几页的账簿要好找得多,且官银极有可能,就在迦叶寺中。 卫驰看着沈鸢,忽地扬了下嘴角,只因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是在为他着想。 从今日在寺中见到她起,便处处透着古怪,她的解释虽都合理,但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便不是巧合。总觉得她心里藏了什么事,问不出,索性便不问了,若她真的肯说,亦无需他问。 近卫已分派下去,在寺中各处搜索,崔默先前常去哪些地方,寺中大小院落佛堂,搜寻尚还需要些时间,一刻钟的时辰,足矣。 他未对沈鸢提及此事,并非对她不信任,只是怕她忧思多虑,毕竟崔默的死对沈家的案子影响很大,他不想再看她黯然神伤。 此刻,听她主动提及官银,且处处为他着想,心中疑虑转眼便烟消云散。卫驰转手将她冰冷的小手包裹在掌心:“在找了。” 沈鸢还未完全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下一刻,便有近卫上前禀报:“禀将军,寺中东北角的诵经佛堂内,有处暗道,里边藏有大批官银。” “有多少?”卫驰沉声道。 “已清点完毕,共计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比卫驰所估得要少,但崔默不过是为萧彦办事的一条走狗,分得如此数目的官银,倒也正常。少是少了点,但临近年关,军中实在拿不出银子,先分发点给手下人,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大理寺的人到了没有?”卫驰又问。 “回将军的话,不远处已能看见他们所持的火把,只稍片刻,便能至正殿。”近卫回道。 卫驰松开握住沈鸢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似在叫她放心:“你先在此,我去正殿,待把事情移交给大理寺后,便原路返回。” “郎君,”沈鸢拉住他,不肯松手:“不对,这数目不对。” 沈鸢看着他,目光灼灼:“崔默手中的银子定不止这些,得再仔细搜过一遍才行。” 第38章 ◎歇一会儿◎ 院中灯影绰绰, 映在沈鸢本就清亮的眼底,显得格外明亮且动人,眼底如一湾清泉, 澄澈见底,满含真挚, 叫人很难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怎么说?”卫驰看着她的眼, 眼底情绪真挚动人, 不似扯谎, 也不似信口胡诌。 “我……”方才情急, 一下将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但卫驰问及原因,她却又说不出来。总不能说, 是因为她手里有一部分的账册,她根据账册数目推算出来的吧。 沈鸢语塞,后抿了抿唇, 方才开口道:“我记得, 方才那黑衣人说过一句, 原话好像是‘若非他贪得无厌,主子岂会赶尽杀绝。’郎君不觉得, 话里有话吗?” “所以我觉得, 崔默贪的银子,或许不止一万两, 而是要比这个数目多。” 沈鸢所言不无道理, 其实他亦是如此作想, 但寺中搜到的官银就是这么多, 大理寺的人也已经到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再搜下去, 恐怕会耽误大理寺办案,若能寻到官银还好说,若是寻不到,便会因小失大。 “我先去同大理寺的人碰个面,”卫驰捏了下她的手,似在叫她放心,“搜寻官银的事情不会松懈,但得有度。” 沈鸢点头,也明白卫驰话中之意,镇北军插手此事,已是不妥,当尽早抽身,寻找官银的事情虽然重要,但不能毫无头绪地搜寻。二皇子在此事上已败了一程,必会想办法反击,若落了把柄在他手中,对卫驰不利。 “郎君快去吧,我会在此安心等候。”沈鸢柔声道,意为她绝不会给他添麻烦,心里思索着一万两白银的下落。 卫驰看她一眼,面上泛白,两颊和鼻尖都被风吹得微微泛红,身上是单薄的玄色锦衣:“去房里等。” 夜幕茫茫,浓云少月。大理寺的人已然到了,在迦叶殿内等候,大理寺卿刘戟亲自带人前来。 卫驰走在回廊上,隐约听见远处佛堂内传来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将四周的一切衬托得更加压抑和沉闷。 刘戟在迦叶殿外,负手而立,见卫驰走来,忙迎了上去。刘戟是办实事的人,二人简单见礼之后,便直入正题。 他从上京一路快马而来,快到迦叶寺时,便有近卫在途中等候引路,一来是为护其安全,二来也好将迦叶寺今日发生的事情提前阐述清楚。 “寺中境况刘大人都看到了吧,”卫驰直言道,“崔默的尸体在后院禅房之外,未有任何挪动,寺中伤亡人数,刘戟在途中当已了解清楚。人证、物证皆在,余下的事情,就看刘大人怎么去做了。” 卫驰说完,身旁近卫递上一截牛皮护腕,其右下角处,刺着一个“晋”字。 看清护腕上所刺字迹时,刘戟明显怔了一下,其实自贪腐案发生以来,心中对此案其实早有揣测,只是亲眼看到牛皮护腕上的印记时,还是难免心惊。二皇子行事手段,他先前多少也知道一些,心底并不认同,却也无能为力。今日若是接了这案子,便是同二皇子正面为敌的意思,不接,便是不领卫将军情的意思。 “刘大人若不想接手此案,我卫驰亦有其他法子处理。”卫驰目光锋锐,寒声说道。 刘戟犹豫一瞬,伸手将护腕接过:“这本就是大理寺分内之事。” “好,”卫驰浅笑一下,“白鹤镇发现北狄暗探踪迹,镇北军精锐追捕到此,偶遇大理寺中人在此办案,时逢歹人屠寺,遂出手相助。” 一句话简短精炼,将功劳全都推让给了大理寺。 刘戟拱手:“卫将军的这个情,刘某领了。” 站直身子后,又道:“卫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寺中搜到一万两官银,乃崔默生前藏匿在此,”卫驰看向刘戟,语气不容置疑,“这银子本就是军饷,我得带走。” “我亦不会让刘大人难做,户部那里我会亲自派人去传话,就算是陛下问起,我卫驰也照样直言不误。” “有卫将军这句话,刘某便放心了。”刘戟含笑道。 “还有一事,想必刘大人也知道,崔默生前除了官银之外,还藏匿有部分账簿,若大理寺搜到账簿,劳烦派人过来说一声。”卫驰说着,顿了一下,“军饷贪腐一案,与镇北军息息相关,账簿内容,我得知道。” “小事。”刘戟回道。 “我留下两人协助刘大人办案,他们了解事情的所有经过和细节,”卫驰道,“余下人手,一刻钟内,我会带走撤离。” “多谢卫将军。”刘戟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驰走下迦叶殿前的台阶,殿外香鼎旁边,段奚手扶剑鞘而立:“禀将军,东南角佛堂内的官银已清点完毕,一万两白银运回去不算什么难事,除此之外,未有其他发现。” 卫驰低低应了一声,即便对官银数目有所怀疑,但此案他不宜插手太多,眼下带着两名擒获的活口和一万两白银先行回京,才是正途。 “你留下来协助刘大人办案,若再发现有官银,立即传信回来。” “属下遵命。”段奚抱拳,正欲抬脚离开。 “等等,”卫驰抬手制止,目光落在炉鼎脚下藏着的一只黑猫身上,“先看住这只猫。” 说完抬手招来一名近卫:“去问问这里的主持,哪里常有野猫出没。” “是。” “铛……”不远处有钟声传来,钟声深沉、洪亮、不绝于耳。大理寺的人已到,寺中枉死的僧人得以入土为安,钟声想来是寺中为死去僧人所敲击的一种仪式。 趴在炉鼎下的黑猫,被这钟声惊了一下,撒腿跑开。 “追。”卫驰只说了这么一字,就已跃起追上。段奚根本不明所以,但大将军都追了,他没理由不追啊,扶在剑鞘上的手紧了一下,立即抬脚跟上。 黑猫本就受了惊,加之有人追赶,一路跑得极快,三两下地功夫已跑至北门的树丛边上,蹭地一下跳入其中。 卫驰紧跟其后,此处草木繁盛,没有道路,卫驰伸手拔-出腰后的短刀,边追边披斩树丛两旁的矮木,追了一段路才发现,此处当是迦叶寺的后山。 黑猫一路快跑,约摸半柱香的功夫,待跑至一处矮小灌木旁时,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回头盯住面前之人,一双碧色眼睛在夜色中,灼灼发亮。 卫驰亦放缓脚步,天边一轮弯月高悬,云雾散开,借着月光,卫驰看见自矮木旁接连走出数只野猫,毛色不一,猫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空荡无人的山谷之间。 卫驰往后退了几步,握住短刀的手未动,都说猫通人性,他未伤害它们,它们亦不会攻击他。他几次在崔默落脚过的地方都看见有猫,若他所料不错,此处许就是崔默之前常来的地方,也当是藏匿有官银的地方。 须臾,段奚亦追随赶到,看到面前数只野猫,不由“嚯”了一声,“这什么来头?” 长剑出鞘,人都不怕,猫更不再话下。 卫驰伸手拦了他一下:“等等。” 夜色中,剑刃上的光芒在月色下闪了一闪,领头的黑猫从矮木旁跳开,其余几只皆闪身逃开,四周的野猫,一下逃窜地无影无踪。 段奚见眼前野猫四下逃散,数量太多,一时不知追哪一只好,只提剑凛声道:“将军,分头行动。” 卫驰却是收了刀:“不必追了。” “啊?”段奚不解,方才他就不解为何他们要追猫,眼下他亦不解,为何又不追了。 “凿土,”卫驰语气坚定,“官银当就藏在此处了。” 段奚并不理解,这鬼地方和官银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仍是依言照做,先掏出怀里的火折点燃,后抽剑出来,准备当铲用。毕竟将军发了话,这是军令,且将军自己都已动了手。 卫驰一手拿过段奚手里的剑,将矮木的树根撬开。矮木下的泥土颜色和周围全然不同,一看便知是近期被人翻凿过的。卫驰将整棵灌木连根拔起,树根埋得不深,带出一纵泥土,卫驰持剑在土上刺了几下,“哗”地一声,连人带土陷下去一大块。 剑尖入地,触及地并非软土,而是底部的硬物,卫驰稳住身形,脚下坍塌出一个大洞,泥土踢开,脚底结实平稳地踩在石块之上。 段奚手持火折,上前一照,面上先是惊异,后是喜色:“该不会真是官银吧?!” 卫驰往左走了几步:“此处原本当是个洞穴,崔默发现后,将其加以改造,做成用来藏放官银的地方。” “去叫人过来,”卫驰淡淡道,“人手不必太多,同大理寺的刘大人知会一声。” “是。”段奚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 将军难撩 第35节 片刻的功夫,段奚亦带了人手上来,原本漆黑无人的后山,瞬时灯火通明。洞口凿开,底下是条暗道,段奚潜身下去,地底下场景令他大为所惊。 喊叫声回荡在空荡的洞穴中,不绝于耳:“他娘的,崔默到底贪了多少银子啊!” 原本预计半个时辰的功夫,恐怕远远不够,卫驰看着一箱箱往外般的银子,扬了下眉,搬抬、清点、计数……这事恐怕要一直持续到天亮。 “去叫沈鸢过来。”卫驰侧头对站在身旁的江澄说道,既是擅计数,便该派上用场。 沈鸢在寺中的禅房静坐等候,听见后山找到官银的消息心中一阵喜悦,待江澄前来寻她,说是数目难计之时,沈鸢只莫名其妙地蹙了下眉,问道:“有多难计?” 江澄一时也难以解释,主要是穷了那么多年的镇北军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银子,只回道:“我下山前,地洞已抬出五个大箱,洞内昏暗,内里还有不计其数地官银在内,四下散乱,根本统计不出数量。” 沈鸢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万两现银,何须如此大阵仗?但卫驰既叫人带她过去,不论官银数量多少,她自是会去的。 后山虽不算高,但没有开路,沈鸢走到灯火通明的地洞外时,身上已不觉得冷,额上甚至还覆了层薄汗。 一路上,江澄已将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沈鸢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算听明白了一件事,崔默所贪的官银,远不止一万两那么少。 地洞内是个天然石壁,沈鸢到洞外时,卫驰已然入了其中。 “夫人,”段奚抱拳上前行礼,“地洞中发现的官银数量庞大,将军说你擅计数,我们都是粗人,不懂这些,此事还需劳烦夫人。” 沈鸢听着这称呼稍有些不自在,先前为遮掩身份,段奚唤卫驰郎君,唤她夫人,勉强还能适应。此时改了口,段奚唤卫驰将军,还唤她夫人,未免就不合时宜了。 沈鸢勉强笑了下:“段将军往后还是叫我沈姑娘吧。” 段奚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沈姑娘说得是。” “现下已从地洞中抬出的银子有多少?”沈鸢问。 “整整六个箱子,数目尚未清点,放在那头的枫树底下。”段奚边说,边伸手指了一下。 “带我过去看看。” 装银子的朱色木箱,户部抬出去时一模一样的样子,若是分文未动的话,一箱当是三千两银子的数目。沈鸢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黑衣人口中说出的话是何意思,当时他说是“若非贪得无厌,主子岂会赶尽杀绝。”看着眼前结结实实的朱色木箱,沈鸢算是彻底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难不成崔默把二皇子那部分的官银全都私吞了? 账簿数目她早烂熟于心,十五万两,沈鸢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若是如此,卫驰一直发愁的军饷,便再无需忧虑了。 方才听说是要计数,沈鸢特找寺中僧人要了纸笔,山林简陋,便随意将纸铺在了木箱上,执笔开始计数。 卫驰从地洞内出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沈鸢站立在叠起的木箱旁,秀脊挺直,低头执笔专注记账的样子。 几个时辰前,她尚还在为崔默的死而心如死灰,现下却能很快调整好状态,专注手中之事。卫驰没有来由地对着那道侧影多看了几眼,仍旧是那身玄色云纹男装,身上、靴上沾染的尘土、血污已被她擦拭处理过了,虽仍由污迹,却干净整洁许多。 发髻也是重新梳理的,鬓上的凌乱早已不见,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垂在身后,周身未见半分沮丧或颓唐。 卫驰走到她身边:“现计到多少数目了?” 沈鸢的目光思绪全在数目上,这才留意到有人走到他身边,听说话声音便知是卫驰,她未抬眼,只一边写着数字一边回道:“单是地洞里搬出的已有八万两,再加上佛堂内的一万两,共计九万两银子。” 卫驰颔首,对账目和沈鸢的计数能力皆很满意。找寻崔默下落,本在他的计划之外,若无此行,军中未发的军饷怕是不知要拖到何时。崔默将银子藏在如此之地,他一死,这笔银子怕是会永不见天日。国库空虚,户部缺银,得到的永远是这般回答,北疆战事已了,这笔未发的军饷恐怕再难以下拨。 目光一转,又落在她眉目如画的侧颜上,方才未曾留意,除了锦衣和发髻,她的脸颊亦是清洗擦拭过的。各处皆燃了火把,她面上的气色比之先前已好了许多,如雪的面庞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火光映衬下愈显莹白无瑕,即便身处荒野山林,即便是一袭不合身的男装,都难掩她身上的华光。 卫驰往前几步,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她一直未停,不断计数的手。 沈鸢执笔的手未停,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一转头,正好撞上男人的胸膛。 额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执笔的手一颤,原本整齐有序的数目上,徒然多了一道墨痕。 沈鸢蓦地抬头,眼底带着薄怒,然目光触及卫驰清冷肃然的面容时,立马又怂了,到口边责备的话,只敢生生往肚子里咽,转而别别扭扭地唤了一声“将军。” 卫驰长臂自肩后绕过,握住她的手,帮她把笔撂了:“先别记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眼下已是夜半三更,久未用食,久未入睡,沈鸢忽然被这么一握,久立的双脚莫名软了一下,身子一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男人怀里。 若是从前,卫驰或许会觉得她是在投怀送抱,但今日不同,今日她所做种种,他皆看在眼里。 从前只看过她故作坚定,迎难而上的样子。 今日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亦看见她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重新振作回来的样子,且一句丧气、一句抱怨都没有。她明明什么都没对他做,他却觉心口被她扯了一下。 握住她的手松开,双臂下移,索性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卫驰自后不轻不重将她抱住:“停笔,歇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3 15:55:49~2023-03-07 14: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533904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温软的唇轻触一下◎ 沈鸢被猝不及防地一抱, 下意识地挣了挣身子,肩头也忍不住跟着瑟缩了下。 揽在腰上的手臂收紧,男人声音沉沉:“躲什么?” 沈鸢怔一下, 她自然知道站在身后的是卫驰,但身体的反应, 却是无意识下的, 即便他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但她对他的靠近, 仍还有些不太习惯。 但这样的话, 她自不会说,只耸了耸肩道:“冷,是冷。” 卫驰对她略有些牵强的解释并不在意, 只要她不再执意于提笔计数就是。 若说卫驰抱住自己的第一反应是躲,那第二反应便是听之任之。沈鸢方才所言,也并非都是假话, 夜风寒凉, 衣着单薄, 冷自是有些的,只是她一味专注于纸上数目, 加之四周皆燃了火把, 便也不觉有多冷。 然此刻,身后是结实温暖的怀抱, 亦是她心心念念所求的怀抱, 为何要躲? 身子稍侧了侧, 沈鸢把头挨过去, 靠在男人的颈窝处, 抬眼怯怯看他:“将军, 我有一事想……求你。” 卫驰低头看她,心中早猜到她想说什么,只是没料到,她会用“求”这个字。 “说。”卫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情绪。 似是为了一个好的回答,沈鸢手臂环住男人劲瘦的窄腰,脸也贴得更近,眼眸半敛,她没有他的眼:“若是在地洞中发现了账簿,将军会怎么做?” 卫驰低头看住她,目光沉沉,不答反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沈鸢明显愣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声。印象中,卫驰从未开口问过她“你想要我怎么做?”这样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求他,他或是答应,或是拒绝,从未问过她的意见,亦从来没给她这般优厚的选择。 若是问她想怎么做,她当然希望他能顺利找到账簿,连同她手里的那半本,一并移交到大理寺。崔默的尸体、遗失的官银、黑衣人护袖以及兵器上的印记,有了这些证据,自可以重审此案,揪出幕后之人,还父亲一个清白。 但她也知道,此案复杂,牵扯众多。且不说崔默手中的那部分账簿上,究竟记了多少官员的名字,就二皇子萧彦一个,都已是面前不可逾越的阻碍。 卫驰不便正面插手此案,大理寺亦不想正面与二皇子为敌,若她开口求卫驰帮父亲翻案,岂非将他推至危机四伏的境地? 崔默已死,没了人证,便只剩下物证了,那半本账簿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东西,且等到看见账簿上的官员名姓,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迟。 沈鸢眼眸微动,几经思虑之后,终是缓缓开口说了个折中的办法:“若地洞中发现藏匿的账簿,将军可否让我看上一眼?” “我想知道账簿上都记了些什么。” 卫驰眸色微沉,事情走到眼下这一步,贪腐案其实并不难办,难办的是为沈明志翻案。崔默已死,即便大理寺手中握有证据,但背后伸手的人,是二皇子萧彦,这样的证据呈到陛下面前,认不认这个证据,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是宣文帝最看重的皇子,一边是已然入狱的前户部尚书,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沈明志罪不至死,但洗刷冤屈,确是有些难度。让宣文帝推翻自己亲手决断的案子,从而降罪到自己最器重的皇子头上,这样的事情,对宣文帝这种拖着军饷不发、反倒在宫中办庆功宴的皇帝来说,不大可能。 她心里想什么,他何尝不知,只是没料到她这般低声下气却只开口说了这么一个不进不退的请求。如此请求,是她站在他的境地思考,为自己着想?还是太过聪明,怕所提要求被一口回绝,所以以退为进? 卫驰笑一下,似在自嘲,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需要揣测起她的心思来了? 卫驰嘴角一撇,应了声“好。” 本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自可以一口答应下来。 “天亮之前,地洞里的官银便可全部搬出,将数目记好,不得丝毫错漏。” 说完顿一下,又道:“待官银数目清点完毕,若无差错,我再应你一件事情。” 沈鸢愣了一下,对突如其来的承诺感到意外,只重重点了点头,而后如其他近卫一般,郑重回了他一声“是”,以示决心。 话说出口,又觉这般作态未免显得太过生疏,琥珀色的眼波流转,待确定左右无人看见,只仰头垫起脚尖,温软的唇轻触一下男人下颌:“多谢将军。” …… 天蒙蒙亮时,地洞中的官银终于全部搬出,沈鸢清点完最后一批官银的数量,记好数目,终是在厚厚一摞的宣纸上写下了最终数目:十六万两。 加上先前寺中佛堂内搜到的那一万两,一共便是十七万两。 这个数目,沈鸢没再重新核对,因其数目和她手中那部分账簿所记,如出一辙。崔默自己的两万两,加上原本属于二皇子萧彦的十五万两,一共十七万两,和眼前所记数目分毫不差。 原以为二皇子追杀崔默只是因为账簿,没想还有这一部分的原因。这本是他们内斗之事,却没想阴差阳错之下,这笔银子又回到镇北军手中,崔默自己则死在二皇子人的手下,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沈鸢将手中厚厚一摞的宣纸收好,依她手中那部分账册数目来看,还余下两笔银子,一笔两万两,一笔三万两,只是眼下尚不知落入何人之手。眼前的银子,自然可解军中燃眉之急,余下为寻到的官银数量虽不多,但直觉告诉她,其二人姓名,必然十分重要,否则崔默也不会将那部分账簿另外藏起。若能及时找到那部分账簿,核对上姓名,或许能有重大发现也不一定。 …… 日升朝霞,流云舒卷。 银子数目已清点完毕,从营中抽调来的镇北军精锐也已到达,段奚在前开路,镇北军精锐环护左右,一行人马加上几十箱的官银,浩浩荡荡地往上京方panpan向而去。 迦叶寺距京郊军营本不算远,且是返回镇北军自己的驻扎之地,这一带各处都有他们的人,还是这样的阵仗,官银的安全自不在话下,别说觊觎之心,就是看,都无人敢多看几眼。 卫驰故意将阵仗弄得如此之大,并非是怕路上会出变故,四周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线正盯着这一路官银,是想借此放出风声,告诉这些人,他的决心和立场。 沈鸢坐的马车行在队伍正中,昨晚彻夜未眠,直到最后一个箱子抬出来,也未寻到任何账簿的下落。她抬手撩起车帘一角,往外张望,只远远看见不远处身姿挺拔,坐于马上的男人背影。 不知何时,他已将靛蓝锦袍换下,穿了笔挺的军服在身。自昨晚命令她记好数目,不得有错之后,直到离开迦叶寺,她坐上马车之前,他便一直忙碌,再没和她说过话。 此时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走着,说不看见他,他又偏生在距离马车不远处走着,若说想看见他,他又面若冰霜,不言不语。 车帘放下,目光收回,沈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彻夜未眠,眼下已是在强撑精神。知道他们此行是返回军营,而非入城,沈鸢坐在车内,一时竟不知自己准备去往何处,也未得机会开口问过卫驰。 沈鸢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她不如军中之人能熬,只将头靠在车内软垫上,思绪放空,阖眼沉沉入睡。 车外,卫驰侧头,往左后方瞥了一眼,知道她在看他,没有回头,只目视前方,打马缓行。 日头高升,日影移动。京郊军营距迦叶寺并不算远,只因银子数量太大,所以行程快不起来。行程过半,卫驰已从队伍中间行至最前,段奚被他派了打头先行开路,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段奚已去而复返,回来时面上神色也不如去时自在,看着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似是信笺。 段奚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行到卫驰右后方:“禀将军,前方有所发现。” 卫驰早看到他手里捏着的信笺,这一路浩浩荡荡,京中的人早收了消息,反应速度倒比他料想得要快:“什么人?” “户部侍郎,陈永年。”段奚如实道,说完呈上信封,“在前等候的自称是陈府家丁,未说明来意,只托我给你送封信。” 卫驰了然,他早就知道陈永年是萧彦的人,只是没想到萧彦会第一个派他出来。以这几次打得交道来看,陈永年此人既无勇也无谋,除了眼下户部无人,他碰巧担了个侍郎之职以外,身上并无可取之处。 将军难撩 第36节 “前来送信的是陈府家丁?”卫驰侧头看一眼段奚,心生疑窦。 “是。”这一点段奚也觉奇怪,既是要谈公事,自该派户部之人前来,怎得是个陈府家丁? “将军若不想搭理,属下这就去把人赶走。”段奚直言道,先前因为军饷未发一事,他以及镇北军中多人,都同那位户部侍郎打过交道,不是插科打诨,便是浑水摸鱼。军中皆是直来直去之人,对上京官场的这种做派显然适应不来,几番交手都碰了软钉子回来,对这位户部侍郎,心里可叫一个恨。 “不必,”卫驰出言制止,对方既出了手,他不见见人,又如何知道对方是何路数,“你同那家丁说,军中事务繁忙,本将军想邀陈侍郎今晚到营中一叙,问他是否愿意前来?” 段奚嘴上应了声“是”,在心里暗道妙哉,而后提振缰绳,策马向前。 一路缓行,陈永年那头再无人来传信,临近黄昏时分,眼看就快到达驻扎在京郊以北的镇北军驻地,前方又有兵士快马前来,待见到领头的大将军,勒马禀报:“禀将军,营中有人等候,是户部侍郎陈大人。” 卫驰拧一下眉,方才让让段奚如此回话,不过是在拒绝,没想陈永年还真来了,人自是要见的,但不是今天。卫驰回头看一眼,队伍浩浩荡荡,一眼连马车的影子都找未看到。 如今官银在手,京郊驻扎的不过一万兵士,驻守北疆的远不止这个数目,这么大一笔数额的银子在手,该怎么发,如何发,还需从长计议。 卫驰将事情吩咐下去,决定分两路行径。 “段奚,你带队伍按原路线返回营中,”顿一下,继续道,“我带马车,走另外一路。” 段奚听到“马车”二字,当即明白过来。这么大一笔官银,逐级分发下去,不是件易事,若有沈姑娘从旁协助,可省不少力气,关键是数目不出差错。 眼下天色已晚,没理由叫人姑娘家跟着他们吃苦受累,且此事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还不如先整装休息好后,再从长计议:“属下遵命。” 卫驰带了几名近卫,护着马车行出队伍,行至将军府门外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将军府大门外,悬着的两盏风灯左右轻摇,福伯听见声响忙迎出门外,卫驰却未翻身下马,只因看见有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外饰奢华,车身上悬着写有“陈府”二字的木牌,甚是惹眼。 陈永年虽不聪明,但能做到户部侍郎的位置,卫驰觉得他不该如此不识时务。 他端坐马上,背脊挺直,一时心生好奇,想知道他今日这般紧追不舍,究竟有何想说? 墨绿色的锦缎车帘缓缓掀起,车内有一男子探出,一身褐色常服,身形微胖,脸上堆着如上次一般殷勤的笑,正是陈永年无疑。 卫驰眼锋扫过,不曾下马,只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眼前之人。 陈永年下车站定,未及时转身,下一刻,车内又探出一人,墨发及腰,一身紫衣翩跹,是名妙龄女子。 待站定之后,陈永年才拱手说道:“深夜叨扰,卫将军别来无恙,这是小女嫣宁。” 作者有话说: 存稿用完了,手速又渣,加上最近三次事情有点多,最近更新时间有点不定,红包致歉! 第40章 ◎你觉得我在找你麻烦?◎ 话毕, 紫衣少女上前一步,微微福身见礼。 “听闻白鹤镇有北狄暗探藏匿,卫将军亲自带人前往追捕, 路上还出了些岔子,耽误了不少功夫, 故今日才返回上京。”陈永年含笑说道。 卫驰坐于马上, 未动, 只静静听着。 陈永年见此, 面上笑容僵了一瞬, 很快又收敛起来,道:“卫将军一路辛劳,过府一叙确实不妥, 是下官思虑不周,故亲自登门拜访。” “下官今日前来,并非想同卫将军谈公事, 不过旧友间的寻常叙话而已。” 话毕, 陈永年侧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这是小女嫣宁, 同卫将军先前也是见过的。” 陈嫣宁闻言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对着卫驰展颜一笑。 手中缰绳松开, 卫驰算是明白过来陈永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见他的原因了,也想明白为何萧彦会第一个派陈永年前来的原因了。 萧彦不想与自己为敌, 故转为拉拢。卫驰眼锋扫过眼前少女, 陈永年为了自己的仕途, 连府上嫡女都带来了, 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 眼前怎么说也是户部侍郎, 卫驰翻身下马, 手中握着的缰绳未松,一副准备随时离开的样子:“陈大人有话,大可直说。” 卫驰习惯直来直去的性子,朝中文官说话拐弯抹角、含混其词的样子,他最是不喜,偏陈永年最擅于此。 “更深露重,卫将军不请下官入府小坐吗?”陈永年问道。 卫驰仍保持着手握缰绳的站姿,嘴里说出的亦还是方才那句冰冰冷冷的话:“陈大人有话,大可直说。” 陈永年嘴角抽搐了两下,心中愤愤,却还是忍了下来,转而极不自然地轻轻上扬:“下官听闻,卫将军在白鹤镇追捕北狄暗探时,路遇大理寺之人办案,机缘巧合之下,意外寻得了一批官银。” 卫驰对此不置可否。 “下官从前虽与卫将军无甚交情,但交情嘛,自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根据上一次在庆功宴时的交谈碰面,陈永年深知卫驰此人不好亲近,直论正事必然什么回应都得不到,陈永年说着顿了一顿,口风一转,只看向站立在身旁的陈嫣宁道,“小女嫣宁,久闻卫将军大名,自小最仰慕沙场征战之人,上回及笄宴时,未见卫将军身影,今日知下官来府。” 陈永年说着顿了一下,跟着朗声几笑:“俗话说得好,确是女大不中留啊。” 站在一旁的紫衣少女,闻言娇羞低下了头,面上羞涩不似作假,倒真有几分女儿家的羞怯在里边:“小女嫣宁,见过将军。” 卫驰目光扫过,却不曾在她面上停留半分,同样是女子的行礼问安,他听着耳边这个,只觉刺耳。 四周起了风,卫驰未有应声,廊下的风灯左右摇晃,光影忽明忽灭。 短暂的安静不免使眼前气氛显得尴尬而诡异,倏然府门大开,福伯自府中迎了出来。郎君回府之前,并未派人前来传话,他未及准备,眼下是因听到门外动静,方才开门来看,没想甫一开门,见到的会是这般阵仗。 “老奴失职,让郎君和贵客久等。”福伯小跑出来,慌忙将马绳牵过,抬头又见卫驰对面所立之人,自卫驰立了战功回京之后,前来府上拜访之人络绎不绝,福伯对此也算有了心得。 若是郎君想见之人,不会让人在久立在外,如此,定是想打发走的。 “老奴不知郎君深夜回府,亦不知有贵客到访,”福伯说着,俯身深深一拜,“老奴管教失职,郎君久不在府,府中简陋杂乱,恐怕会失礼于贵客,请郎君降罪责罚。” 卫驰知道福伯如此行事的用意,只觉多此一举,对陈永年这样的人,无需多留脸面。手边缰绳一下又拉扯回来:“你引马车至西边侧门,我自牵马回去。” 福伯转了转眼珠子,低头应是,随即转身为马车引路,身影最终消失在转角。 陈永年在心底暗骂了几句,方才只顾同卫驰攀谈,未留意他身后马车。今日来此,一是为拉拢,二是为探其口风态度,以估测他寻得的官银数额。根据上一次在庆功宴时的交谈碰面,他深知卫驰此人不好亲近,故今日特带了嫡女陈嫣宁一同前来,没想却还是遭了冷眼。 陈永年看着徐徐拐入小巷的朱漆宝顶马车,看得出来,卫驰对那辆马车十分在意,久居官场多年,旁的事情他许不知,但风月之事,他却了解得很,直觉告诉他,车内必然是名女子。 传闻卫驰不近女色,久未娶妻,身边从未出现过半个女子身影,先前还以为是真,看来也不过如此。 目光收回,陈永年知道,今日在此是讨不到任何一点好脸色了,卫驰若是好拉拢之人,二皇子也不必为此事费神费心了。 他得到的消息是,卫驰在迦叶寺发现了一大笔官银,乃崔默私吞藏匿所致,但具体的官银数额,他并不知晓。但从镇北军返京路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来看,必然不少,只是如此庞大数额的官银,光是清点数目,就需花费不少时间,依他所得消息来看,卫驰不过花了一整个晚上就清点完毕,他估计其数额虽大,却并未到全数。 先前只觉卫驰此人难以靠近,今日才觉不止如此,简直狂妄,若非眼下他兵权在握,自己又同二皇子毛遂自荐前来,他断不想费功夫同他周旋。 但嘴上的漂亮话还是得说,陈永年拱手:“今日是下官唐突,卫将军赶路辛苦,该早些回府休息为好。” “下官先行回府,卫将军什么时候想见下官,随时派人过府传话便是。” 卫驰看他一眼:“不送。”说完便转身入了府门。 陈永年抬脚跨上马车,今日也不算收获全无,起码知道外头传言不真,外头的莺莺燕燕都可以不作数,只要日后嫣宁能嫁入将军府,他与卫驰的关系便能稳固,二皇子那边,亦无需再愁。 将军府大门阖上,陈永年亦在车内坐稳,唯有陈嫣宁一人立在原地,久不愿上车。 她虽知道父亲是带着拉拢之意前来,但她心里确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她两次见他,他都未对她投来正眼。陈嫣宁紧了紧攥在衣摆边的手,听着车内父亲的催促声,方才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 一路颠簸,加之昨晚彻夜未眠,沈鸢确是在车内睡着了。路上昏昏沉沉,睡一阵醒一阵的,待她再睁眼时,已是暮色降临。 她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待见到熟悉的上京街道时,方才知道自己快到将军府了。马车前后的队伍皆已不见,车帘放下,沈鸢没有来由地又掀起面前车帘一角,看见不远处熟悉的男人背影,嘴角莫名上扬了一瞬,复又坐回软垫上。 沈鸢静静坐于车内,不知过了多久,待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后,算着时辰,她便知当是到了将军府外。 车外有男声响起,却并非卫驰,卫驰在迦叶寺搜到大笔官银的事情想必已然传开,有心之人自会寻上门来,这并不奇怪。声音略有些熟悉,却一时回想不起,直到听见对方说到“小女嫣宁”几字,她方才想起,这声音熟悉在哪里,车外之人她曾见过,是户部侍郎陈永年。 下一秒,另有一道女声响起“将军安好”,沈鸢不犹皱了下眉,这声音她可熟悉,陈嫣宁,那可是自小就和她不对付之人。 沈鸢知道自己不便露面,只静静坐于车内,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将军府周围本就清净少人,四下安静,即便车外之人说话声音不大,她也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对话内容虽然不多,但话中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陈永年想要拉拢卫驰,而诚意是嫁女入府。两府联姻,京中世家权贵以此稳固彼此关系,这是再常用不过的手段。不由想起两年多前沈府突如其来的那道赐婚圣旨,自己亦经历过这些,又怎会不知? 卫驰会另议婚事,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沈鸢低头,眼睫垂下,只是未想到对方会是陈嫣宁罢了。 须臾过后,车身轻晃了下,是福伯引马车走了侧门。思绪回拢,待马车停好,车帘从外掀起之后,沈鸢抬手理了下鬓发,后抬脚下车,入了西侧门内。 将军府内的各处院落、路径她早已熟悉,入了侧门,沈鸢便径直往毓舒院走去。 外出几日,久不见银杏,想来她该时常挂心着自己。思及此,心中畅快许多,脚下步子也加快了些。 毓舒院在东,从西侧门而入,尚有还有段距离。行至半路,忽然看见从正门而入的卫驰,一身黑衣挺拔,腰后别着那把他惯用短刀。 沈鸢别开目光,继续朝前走去,待行至卫驰几步远的地方,方才停步,屈膝淡淡地道了声:“将军安好。”语毕,便抬脚欲往毓舒院方向走去。 卫驰拧一下眉,沈鸢先前见他时,总是一副温柔乖顺的样子,即便他知道是装出来的,今日这般冷淡疏远的样子,实属少见。 卫驰抬手拦住她的去路,目光沉沉地看住她:“去哪?” “自是回毓舒院去。”沈鸢说话时目视前方,未看卫驰一眼,语毕,还抬脚往前走了一步。 卫驰手臂未收,精壮结实的小臂刚好抵在她颈下锁骨的位置,他自认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之人,但今日却难得从她回话的口气中听出了难得的置气之意。 横在沈鸢面前的手臂仍未收回,也没说话,只低头看住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和往常不同的情绪,她内心真实的情绪。 沈鸢看着横亘在面前的男人手臂,眉心微蹙,侧头看他一眼:“将军此时不是该在和人在议事吗?怎得还有闲空过来找我麻烦?” 卫驰知道她指得是方才门外之事,陈永年是户部侍郎,与沈明志同朝为官,沈鸢听出他的声音实属正常:“你觉得我在找你麻烦?” 沈鸢被这话噎了一下,目光游移,脸上转眼已没了方才的怒意,声音亦跟着软了下来:“没有。” 卫驰看着脸上她故作轻松的神情,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怒意来自何处,并非针对陈永年,而是另一个人:“你和陈嫣宁是旧识?” 沈鸢只觉这个名字刺耳,特别还是从卫驰口中说出来。脸色淡了一下,随即又浅笑一下,似是自嘲:“何止是旧识。” 说完又往前迈了一步。 锁骨被男人的手臂牢牢抵住,卫驰手臂稍动,转手扣住她的肩:“跟我回主院。” 沈鸢怔一下,按说卫驰如此直言,她是不会拒绝的,且主院本就是她想去的地方。但许是今日累了,又许是旁的什么原因,眼下她既不想和他多说话,也不想和他待在一处,总之就是不想看见他。 “我累了。”沈鸢收敛起情绪,软下声来,若是硬碰硬,她哪里是他的对手,唯有装得温柔乖顺,换他一点同情和怜惜罢了。 卫驰低头看她,见她脸上又流露出如往常那般温情假意的神色,臂上力道紧了一下,复又松开。 目光移开,手臂收回,不想看她脸上虚假的情绪:“回去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09 13:51:48~2023-03-10 15:1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桃小丸子吖 10瓶;梦萦之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将军难撩 第37节 第41章 ◎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银杏正在毓舒院中打扫, 听到外头动静,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出来,看见一身男装打扮, 面容略显憔悴苍白的沈鸢,心头泛酸, 说话声音都带了哽咽:“姑娘, 您可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让人感到暖心, 沈鸢冲银杏温和一笑:“回来了。” 银杏吸了吸鼻子忍住泪, 姑娘离府那日, 只说有要事需办,得外出几日,旁的什么也没多说。眼下见姑娘这般打扮, 一身的风尘苦旅,不必多问,也猜到这几日定吃了不少苦头, 低头又看见姑娘衣角和短靴上沾染的血污, 只觉心头一酸, 眼泪就出来了:“姑娘受苦了。” 沈鸢见银杏如此,心底一阵感动, 知道她日日挂心自己, 安抚道:“案子有了进展,没什么苦或不苦的。” 银杏抹泪的手倏地顿了一下, 老爷的案子, 她只一知半解, 但听姑娘如此言说, 必是有了转机, 心里高兴, 一下又破涕为笑:“下回姑娘若再有事外出,带上奴婢可好?有奴婢伺候左右,姑娘也可少受些苦楚。” 说完,又觉意头不对,忙“呸”了几声,忙改口道:“老爷的案子既有了转机,往后姑娘便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情了。” 沈鸢被她逗笑,方才胸口短暂的憋闷之感转瞬即逝。 “况且还有卫将军在,不会再叫姑娘吃苦头的。”银杏随口又补了这么一句。 面上才起的笑容僵了一瞬,沈鸢抿了下唇,低头没有应声。 银杏是粗枝大叶的性子,未察觉什么不对,只抬手拭干眼角的泪,笑道:“姑娘想吃梅花酥烙还是山药卷?甜汤是要银耳羹还是桂花汤圆?” 她不会说漂亮话哄姑娘开心,唯有为姑娘多做些事情,方才觉得舒坦。 “不必麻烦了,”她抬头看向银杏,“我只想沐浴更衣。” 银杏愣了一下,之后才连忙点头接连应了好几声“是。” “奴婢这是激动糊涂了,奴婢这就去烧水。”说完便一路小跑出去。 热水很快备好,沈鸢除下外衫,想静上一静,开口叫银杏把沾血的外衫拿去扔了,把人支走之后便抬脚迈水中,将身子缓缓没入浴桶之中。 热水浸没,水汽氤氲在面上,沈鸢闭眼,只觉整个人都松弛舒缓下来,洗净一身疲惫和尘污。 下颌抬高,一头墨发倾泻下来,淡淡的皂荚香充斥鼻尖,沈鸢将身子往下坐了坐,热水浸没胸口,直至颈下锁骨的位置。 脑中莫名晃过方才卫驰抬臂拦住她的样子,当时就抵在这个位置上,指尖缓缓擦过,那热度仿佛还在,捏着帕巾的手,莫名就在那处多停留了几瞬,耳边忽地回荡起男人嗓音低沉带怒的那句“你觉得我在找你麻烦?” 身子又往下没了没,热水浸没至下颌,沈鸢伸手捧了捧热水,扑在面上。杂乱思绪被洗净,沈鸢淡淡勾唇一笑,似在自嘲,两人又不是第一次有过触碰,更亲密的事都已发生过,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长发垂在肩头,沈鸢仰头靠在浴桶边缘,眼睑阖上,细细回想起近几日来发生的事情,竟觉有几分不真实。从前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若非被逼到份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份孤勇和魄力。 其实银杏说得没错,此行若没有卫驰,她必是什么也办不成的。别说此行,此案若无卫驰相助,亦是如此。他要同何人再议婚事,与她何干?只要父亲的案子能得以昭雪,所有经历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沐浴过后,换上柔软干净的寝衣,沈鸢便觉从头到脚,从心到身都觉松弛舒坦了许多,银杏已备好了热饭、热汤,亦还有点心、糖水,都是沈鸢平日爱吃的。 行了小半日的路程,途中只用了小半块干饼,按说此时该是饿了,然看着一桌子的可口吃食,却也提不起什么胃口。转头看见银杏一脸期待的样子,沈鸢只含糊喝了半碗热汤,之后便推说疲累困倦,待银杏收拾好东西之后,便吹灯睡下了。 ** 主院,卫驰在书房内刚刚看完离京几日,北疆送来京中的邸报。并无甚大事发生,眼下北疆太平,最麻烦的便是缺银少资,有了迦叶寺中寻到的那笔官银,一切便好办多了。 邸报阖上,外头传来叩门声响,是福伯又端了热汤前来。 “郎君这几日在外辛苦,老奴特吩咐厨房煮了鱼汤,郎君既处理完了军务,正好可趁热喝下。” 听到“鱼汤”二字,卫驰眼神暗了一下:“放着吧。” 福伯一心顾着手里的汤,未留意到卫驰面上神情,汤盅在书桌上缓缓放下,见卫驰已将桌面原本堆积的邸报看完,福伯又多嘴说了几句:“冬日里活鱼难得,长芦江上如今已结了冰,这鱼还是今日凿冰所得。” “也是碰巧,郎君刚好在今日回来,新鲜的活鱼熬汤,最是鲜香味美……” 福伯越说声音越小,只因看见卫驰脸上逐渐黑沉的表情,这是哪里不对劲吗?郎君外出几日发生的事情,他已听闻一些,明明都是寻得官银、剿杀贼寇这样的喜报啊。 多年服侍左右的直觉告诉他,别惹郎君不快。福伯闭了嘴,没再聒噪,只轻声道了句“老奴告退”之后,便欲退出书房。 “拿过来。”耳边响起卫驰喜怒不辨的说话声。 “……?”福伯止步没动,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抬头却见卫驰已然起身走到书桌旁边。 卫驰打开汤盅瓷盖,浓白鱼汤蒸腾起丝丝热气,卫驰单手执盅,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后仰头将汤一饮而尽,接着发出“嘭”的一声响,是白瓷汤盅和木质书桌碰撞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福伯却是被惊了一下。这好端端的,郎君和一碗鱼汤置什么气啊? 汤盅放下,卫驰已大步迈出房门。 福伯不明所以,只看着那道背影步出房门,转身消失在主院的圆形拱门外。 …… 沈鸢掖好被角,在床榻上躺下。 榻上的被褥是银杏刚才新铺的,拿热炉烘暖了的,又多加了两层软垫,柔软舒适。沈鸢躺在上边,头下是舒适馨香的软枕,却莫名没了睡意。只翻了个身子,睁眼看着头顶的红木镂空雕花,思绪泛空。 屋外起了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沈鸢循声看去,窗边有盈白月光透进,洒落在窗边长桌之上,明亮皎洁。 说来她已许久未有心思留意这些风花雪月了,沈鸢稍侧了侧身子,将目光落在窗边月光之上,还记得从前睡不着的时候,她便喜欢坐在窗边看月。 近来上京的天气晴好,入夜方才能见如此月光,左右睡不着觉,沈鸢索性掀被起身,趿鞋下了床榻。 身上只一件单薄寝衣,沈鸢行至柜旁,拉开柜门想拿件厚实的披风披在身上,红木雕花的柜门打开,一眼却只看见里边整齐叠放着的玄黑大氅,是卫驰先前亲手披在她身上的那一件。 身上冷着,沈鸢没有多想,只抬手将大氅取出,披在身上,而后缓步行至窗边。 窗牖推开,外头的冷风灌进来,身上披着厚实的大氅,倒也没多少冷。沈鸢抬头,刚想看一眼天边的弯月,却不料,推开窗牖,一眼看见的是院外走进的男人身影。 一身黑色劲装,腰间还别着那把惯用的短刀,卫驰目光沉沉,正大步流星地朝这里走来。 扶着窗牖的手,倏然就震了一下。说不上来由,沈鸢只觉心底一阵慌乱,下意识地就想把窗阖上。 但已晚了。 窗牖阖上的一瞬,房门却被人从外打开。 冷风从另一侧灌进来,沈鸢将窗上的月牙锁扣下,第一反应是快步走到门前,想伸手将房门关好扣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自是已经来不及了。 卫驰几步迈入房中,反手将门扣上,见有人已“迫不及待”地朝自己走来,只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腰肢,再顺势将人抵在门后。步子往前迈一步,两人的腿紧紧贴在一处。 沈鸢根本始料未及,下意识地轻呼一声,想反抗,却无奈腰上被人紧紧扣着,颈下锁骨的位置又被牢牢抵住,根本动弹不得。 门外,银杏本去了小厨房准备点心,晚上见姑娘用得不多,怕她夜里会饿,故提前准备着,这会儿才回来,便听到房中传来响动。 “姑娘可是醒了?”银杏行至门外站定,开口问道。 沈鸢没有应声,是因不知如何应声。身子被人牢牢抵着,男人的灼热的掌心已穿过她身上大氅,只隔着一层柔滑寝衣,紧紧摁在她的腰上。 “姑娘是不是渴了?还是饿了?”方才明明听见响声,银杏见无人应声,又问了一句,“奴婢备了点心,姑娘若是饿了,奴婢这就将点心拿进来。” “不必。”沈鸢终是应了声,这句回答似对银杏,又似对眼前男人,只因腰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酥酥麻麻的触感自腰间蔓开,直达心底。 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绵软含糊,“什么都不必拿进来,我这就睡了。” 门外,银杏听见沈鸢回答,放心下来,手上端着刚热好的点心,转身离开。 门内,沈鸢听见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暗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将军何故如此?”沈鸢看向卫驰,压低声音道,脸上似带着气,但绵软娇柔的声音听着只叫人觉得是娇嗔。 卫驰低头看住她,听着耳边软语,看着少女面上泛起的红晕和慌乱无措,特别还有她肩上披着的那件,他送她的大氅,压抑胸口整晚的阴霾转瞬消散。 男人嘴角轻扬,制在她锁骨上的臂已松开,转而向下,说话嗓音低沉带沙:“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第42章 ◎否则,我还来◎ 沈鸢樱唇微启, 反驳的话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已被堵上。 下颌被擒人住,随即触及一片温软。 沈鸢呼吸一窒, 一直紧绷着的一颗心,才刚有松懈, 又遇上如此猝不及防地吻。气息乱了, 心跳如擂鼓般快而错乱。 身后抵着门, 无处可躲,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人掠夺, 呼吸愈发困难,沈鸢下意识地张嘴,想汲取更多的空气, 却不料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强势霸道,不给人留任何余地。 男人的眼始终睁着, 紧盯着她, 看着她面上飞霞一点点晕开, 看着她清澈透亮的眼一点点迷离。 唇舌相抵时,沈鸢已彻底没了力气, 四肢百骸都绵软下来, 男人的手却还紧紧箍在她腰上,甚至拖着她的臂, 往上提了一把。 鼻尖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嘤咛, 沈鸢跟着“唔”了几声, 似娇嗔更似求饶。 卫驰这才肯暂时放过她, 唇舌分离, 箍在她腰上的手却更紧, 卫驰紧盯住她迷离的眼,沉声问道:“我是不是个麻烦?” 大脑一片空白,沈鸢根本不知如何回话,好像回答“是”与“不是”都不大对劲。心中生出一丝悔意,早知她方才就不该说那么一句,引他记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虽未得到回答,但少女迷蒙的眼神和绯红的双颊还算令他满意。她嘴里向来没几句真话,不必她开口回答,她的眼神已给了他答案。 卫驰眸色渐沉,漆黑瞳眸显出几分锐利,制在她腰上的手松开,一弯腰,直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肩上披着的玄色大氅被剥落在地,却不觉得冷,只觉被他触过的地方如沸水般滚烫。 背部触及绵软床榻的一瞬,又听见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就这么喜欢我送你的大氅?” 又是这般无法回答的问题,左右都是不对,沈鸢索性没有应声,只抬手攀上他的肩,主动应接面前的温暖怀抱。 男人勾唇一笑:“我已给了你好好休息的时间。” 言外之意是,接下来,她已没得再休息了。 …… 月光如水,自窗边倾泻进来。 余下整晚,沈鸢确是亲眼看着月光摇曳晃荡,看着月光逐渐暗下去,至到天色微微发亮之时,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都被耗尽了,才得以休息。 绵软无力间,腰上又被人拽了一把,而后紧紧箍住,直到她沉沉入睡,都未曾松开。 这一觉果然睡得极好,转醒之时,已是天光大亮。 沈鸢侧了侧头,果然如她所料一般,身侧无人。略微绷紧的心放松下来,下意识地看向软枕两侧,皆是空无一物。 总觉得他会故意留下些什么来,起码先前两次都是如此。沈鸢支身坐起,又朝床尾看去,并无他物,只有那件玄色大氅,斜搭在床尾。 将军难撩 第38节 脸上蓦地一热,昨日她不过是觉得它能保暖,随手披在身上,哪是如卫驰所说的那般的喜欢。现下再看,只觉碍眼,玉腿一伸,沈鸢对着那件大氅狠踢了一脚,直将其踢落在地上。 下一刻,又觉自己好笑,自己怎么还和件衣裳置起气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卫驰从外信步而入,走到榻边,一眼就看见眉眼带笑的沈鸢。 “心情很好?”卫驰看着她,眉尾上挑,心情似乎也跟着好了起来。 特意留下没走,原是怕她有情绪,想宽慰几句,不想她竟能坐着独自发笑,倒是他多虑了。 沈鸢面上神情一僵,下意识地拎起被角,蒙住自己的脸。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的好。 卫驰只觉她是羞怯,面上笑意更浓。军中尚有事务需他前去处理,虽说延后一些时间也不打紧,但从小自律的习惯几乎已刻进骨子里,对自己近乎严苛的自制,卫驰尤其不喜欢自己做事的时候,被耽误时间。 但今日他自己睡迟了是真,刻意留下来等她醒也是真,确实因此耽误了些时间,但见她展颜,又见她娇羞,忽然觉得所有耽误的功夫都值得了。 “营中有事需去处理,我先走一步。”卫驰淡淡道。 沈鸢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没有应声。 “今晚跟我回主院。”卫驰看向床榻上高高堆起的锦被,虽未得到回应,但知道她正听着,顿一下,又继续道,“否则,我还来。” 眼见堆起的锦被动了一下,卫驰提一下嘴角,没再说话,只转身推门而去。 ** 临近巳时,卫驰方才策马到了城郊军营。 段奚清早从主帐外经过,得到的都是帐外守卫所言“将军未到”的回答。并非有多重要的事需要禀报,也并非来的太迟,只是从前将军皆是在辰时便到,有时甚至天才蒙蒙擦亮,将军便来了,如今日这般,临近巳时还不见人影,也没传口令给他的情况,实属少见。 段奚正在帐外徘徊着,仰头看了眼逐渐高升的日头,低头便看见卫驰大步走来的身影。 “将军。”段奚站定,随即抱拳行礼。 “有急事?”卫驰自段奚身边大步走过,看他一眼,脚步顿了一下。 “确有事禀报,但也算不上急。”段奚回道。 “进来说。”卫驰脚步未停,说完只掀起帐帘,迈入其中。 段奚愣了一下,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觉将军今日说话的语气,好像格外温和,从前哪里对他说过“进来说”这样温和的话语,便连他以“安好”二字问候,都曾被将军驳斥过。 帐帘放下,卫驰的背影消失在帐外,段奚转念一想,昨日他们才从迦叶寺拖了一箱箱的银子过来,眼前困境解决了,将军心情好些自也正常。这才赶忙往前跟上,掀帘步入其中。 主帐内,卫驰先看了放在桌上的口供,是先前在迦叶寺内抓回的活口,两人皆已认罪。卫驰早知他二人是骨头轻的,那日血洗迦叶寺的那批人,身手虽好,但却并非死士,这样的一批人,看护院落可以,执行任务却差。一招得手还好,若失手,便极易泄露身份,此为大忌。 原以为萧彦此番只是为了追捕崔默,直到迦叶寺后山搜到大批官银,卫驰方才彻底弄明白萧彦如此铤而走险的原因。 不过一晚上的功夫,认罪速度远比他料想的要快得多,只是提供的证据并不算十分有用。以萧彦如今在陛下面前的得宠程度来看,这样的打斗追捕,他可轻而易举地找一个如“捉拿行凶刺客”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宣文帝虽半信半疑,但也只会对萧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重要的还是遗失在外的半本账簿。 “口供和两名活口派人押到大理寺,余下的事情交给刘戟处理便是。” 卫驰将口供放到一旁,看向段奚:“白鹤镇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段奚几次路过主帐,也是想禀报此事,听见卫驰发问,开口回道:“赵叔的讯问比较麻烦,既不会说话,也不识字,很难交流。” “后来,拿了崔默画像给他辨认,问他认不认得崔默,他便点头,问他旁的事情,他只摇头,压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有试着让白鹤镇上的那家药铺伙计前去问话?”卫驰问道。 “叫了,”段奚回道,“那伙计十分配合,一言一行皆按我们吩咐的去做,但仍是半点东西都问不出来。” “属下以为,崔默之所以找准赵叔家挖通地道,除了地陷的天然原因外,便是看中赵叔患有哑疾这一点,压根走漏不了消息,随意打发些银子便可收买。” 卫驰静静听着,这一点同他所料相近,赵叔不过是崔默心疾发作下的无奈选择而已。崔默或许致死都不知道,赵叔明明没有吐露一言一语,究竟如何泄露他的行踪的。 “你刚才说,药铺的伙计十分配合?”赵叔这头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念头一转,卫驰又提到那家药铺。 “确是十分配合,未有推脱,也未有搪塞。”段奚如实道,去之前,将军曾言那伙计心思深沉,并不简单,叫他们对费些功夫同他周旋。可谁知,他们到药铺寻到人,亮明身份后,那伙计出奇的配合,不似扯谎,更不似有所隐瞒。 “许是我们镇北军在外的声名太响,民之所向嘛。”段奚摸了摸鼻子,笑道。 段奚所言的“民之所向”,卫驰自不认同:“我嘱咐你去查药铺的其他细节,办得怎么样了?” “那间药铺名为玉康堂,据属下查到的消息,除了白鹤镇外,上京城、京郊其他几镇、甚至江南一带,都有他们的药铺。”段奚回道,“掌柜是苏州人士,不常露面,只是个普通商人罢了。”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那间药铺伙计某些行径虽有古怪,但归根结底还是对寻人有所助益的,卫驰没再继续往下追问,只转口道:“大理寺那边的情况如何?” “刘大人仍带人在迦叶寺中,我们的人手亦跟随左右,暂时传回的消息是,案情进度一切正常,只是未发现有账簿。” 卫驰了然,颔首示意。 白鹤镇的事情交代完毕,段奚话锋一转,到了银子上:“将军,昨日从迦叶寺运回的银子,已在帐中放下,安排了人日夜看守。” 官银存放在镇北军驻扎的营地中,日夜看守也只是出于谨慎,若真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别说乱刀砍死,便是剁成肉泥都有可能。段奚表面是禀报官银存放进度,实则是旁敲侧击地想提醒将军快些把钱分发下去,毕竟大家伙都穷了那么久,如今终于见到银子了,又近年关,哪个不想发了银子好好过个年。 卫驰自是听出了段奚的言外之意:“银子当然会发,但需有数、有度。” 段奚讪讪闭了嘴,先前下发军饷一事皆由户部官员负责,人数、银两数目皆记录在册,一清二楚。眼下户部之人在镇北军眼里自是不顶用了,且这笔银子是他们自己寻回、运回的,再由外人经手怕是不大合适。 但将军所言极是,军中各个都是穷了久的,哪个不想多得些,但银两数目若一旦出了错,往小了说,是账目不对,若有亏空,无法填补。往大了说,若叫底下兵士因彼此所得多少而生了嫌隙,那便是动摇军心。 这些事情,段奚先前自是从没想过,也是将军同他细细解释过后,他才慢慢明白过来的。 先前他只服将军身手好,头脑转得也快,还有独属于一军主帅的担当。自军中缺银,听完将军的一番话后,段奚又觉到了另一个境界,虽听着一知半解,还扯什么‘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文绉绉句子,但并不应下段奚对将军的钦佩,那叫一个五体投地。 段奚点头,千言万语到嘴边至汇成一句:“将军说得对!” 话毕,转念一想,又试探开口道:“属下以为……沈姑娘她是不是,或许可以……帮上这个忙?” 卫驰乜他一眼,眼眸稍动,却并未应声。 作者有话说: 将军:就等你这句了! 面上(冷静)(淡定)(从容不迫)(面无表情) 第43章 ◎不是想看吗◎ 沈鸢再次睡醒时, 已过了晌午。 今早听见卫驰离开的脚步声,明知他已走远,沈鸢却仍不敢掀开自己捂在自己头上的锦被。也不知在怕些什么, 明知是在自欺欺人,但却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许久, 待到心跳逐渐放缓, 面上烧热也渐渐褪去之后, 才敢把锦被从自己头上掀开。 到底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加之四肢绵软无力, 待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沈鸢便又翻了个身子,沉沉睡去。 洒落窗边长桌上的光晕, 已从皎洁如水的月光,转为金黄温暖的日光。沈鸢的目光落在长桌之上,怔怔出了会神, 脑中突然想起今早卫驰离开前所说过得话:“今晚跟我回主院。” 脑子嗡了一下, 脸也红了, 沈鸢掀被下榻,随手披了件外衫在身, 未急着洗漱更衣, 而是先趿鞋行至妆奁前。 右手边第二个木屉拉开,里边的紫檀雕花奁盒静静置于一角, 奁盒取出, 盒盖打开, 沈鸢将置于盒底的圆形木筒缓缓取出。 卷曲放置的账簿抽-出, 一行行再熟悉不过的账目呈现眼前。账目数额早已烂熟于心, 明知无用却还想再看几眼, 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须臾,账簿又重新卷起、放好,沈鸢手握圆形木筒,脑中断断续续地回想着几日前在白鹤镇发生的事情。 先前账簿是她为父亲翻案的唯一希望,唯有将其牢牢攥在手里,才能令她感到安心。眼下,案子已另有转机,在白鹤镇时,卫驰所做种种,她皆看在眼里。如今大理寺仍在迦叶寺内继续搜寻办案,卫驰亦没有放弃过寻找余下账簿一事,只要他们其中一方能找到账簿下落,对贪腐一案都是莫大的转机。 沈鸢垂眸,看向手中木筒,琥珀色的瞳眸微微转动。 事到如今,手中这部分账簿,或许已不适合继续攥在她手里了。 找个合适的时机交出去,或才是更好的办法。 白鹤镇发生的事情,王辞想必已得知了一些。沈鸢将手中木筒重新收回到奁盒中,眼下境况,或许可以先找到王辞,同他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木屉阖上,沈鸢对镜理了理长发,转头唤了银杏进来洗漱篦发。铜镜中映出身后屏风上挂着的那件玄色大氅,脸上徒然一热,忽地又想起卫驰离开前所说的话:“否则,我还来。” 银杏闻声而入,小步走至妆奁前提梳为姑娘篦发,目光扫过面前铜镜,顿了一下:“姑娘的脸怎生如此透红?莫不是昨晚起夜时吹了夜风着了凉,生病发了高热吧?” 沈鸢听到“昨晚起夜”几字,本就红着的脸一时更加红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果然热得烫手。也不知卫驰今早是如何出门,又是如何去而复返的,听银杏所言,好似对昨晚之事,丝毫未有察觉。 “许是在被子里捂久了,热的吧。”沈鸢说这话时,声音稍低。 “那姑娘往后睡时,可别再捂着自己了,弄不好会喘不过气来的。”银杏未留意到其他,只手持梳篦,认真地一下一下将手中姑娘乌黑柔滑的长发理顺。 沈鸢低低“嗯”了一声,贴在面颊上的手反复来回触了几下,待觉摸着没那么烫手之后,方才缓缓开口道:“稍收拾些东西,今晚天黑之前,搬到主院去。” 心里想着,倒也不是怕他再来,只是房中放着装有账簿的木筒,卫驰的洞察力敏锐异常,先前在白鹤镇时,她已见识过了,若叫他发现房中账簿,可就不好。 银杏正在篦发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铜镜中映照出的姑娘愈发明艳动人的眉眼,目光垂下,又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 卫驰是踩着暮色回到将军府中的。 未入主院之前,远远看着院中星星点点的夜灯,和主屋窗纱内透出的暖黄亮光,嘴角莫名就往上提了一下。 推开房门,果然见到跪坐在案几旁的少女身影,沈鸢一手拿着半开的书册,一手搭在腿上,秀脊挺直。 案几一角的红烛燃尽半截,烛火不明不暗,烛光氤氲,很安静却很温馨。 沈鸢正看得入迷,未留意到推门的声音,待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才转过去。手中书册缓缓放下,她未站起身,只侧头看着眼前男人,平平淡淡地说了声:“回来了。” 心思都聚集在书上,一时松懈怠慢了,待听见男人低低回应的声音之后,方才觉得失礼,赶忙一手将书册阖上,另一手撑在案上,欲想起身行礼。 肩上却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卫驰解下佩剑,示意她坐着,后上前几步,亦屈腿坐了下来,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 “将军是想现在用饭,还是稍晚些?”沈鸢双手平放在腿上,面上又挂起淡淡的笑,柔声问道。 “你定。”卫驰看她一眼,目光触及她面上的笑,很快转开。诚然,他更喜欢她刚才的样子,希望她能随意自在些,而不是处处拘着,但她却总刻意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说来奇怪,同卫驰相处的时日已不算短,两人之间更激烈更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历过多回,但每每同他以这般日常平淡的方式相处时,却反倒会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沈鸢凛了凛神,厨房已一早备好的饭菜,是她问过福伯后,根据卫驰口味喜欢特意叫人准备的。眼下既无事可做,沈鸢便开口叫人传了饭菜进来。 油灼肉、煨笋丝、糖醋小排,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鲜白鱼汤,几道菜整齐摆在案几之上。 知道他喜食鱼汤,沈鸢先拿起瓷碗,起身为卫驰盛汤。锅盖打开,砂锅内的热气蒸腾上来,香气四溢。鱼汤盛满,沈鸢端着送到卫驰面前:“将军,喝汤。” 卫驰看一眼面前鱼汤,又看一眼沈鸢:“你做的?” 沈鸢怔一下,而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抚了下发,将垂下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低声回道:“不是。” 其实早也猜到,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开口问这么一句无用的话,卫驰将目光收回,低头喝了口汤。 “明日随我去趟军中。”卫驰淡淡说道,热汤入口,厨房备的鱼汤,味道自是比沈鸢煮的要好。 “……?”沈鸢愣了一下,并非不愿和卫驰一道前去军营,而是对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不适应。他口中说得明明是军中正事,语气却是平淡随意,仿佛如同在和她闲话家常般。 将军难撩 第39节 沈鸢张了张口,半晌没有应声。 “怎么?不愿去?”卫驰看向她,语调沉沉。 “不是,”沈鸢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应卫驰的这种说话语调,没了怕他不信,又补一句,“当然愿去。” 卫驰这才收回目光,继续低头饮汤。 “可是有关于账簿的事情,需要我帮着处理?”沈鸢试探问道。 “官银放在营中,恐夜长梦多,早些分发下去,才是正解。” 沈鸢了然点头,心中记挂着账簿一事,险些忘了在迦叶寺中寻到的十七万两官银。原先下发军饷一事由户部官员负责,人数、银两数目皆需记录在册,而今在城郊军营内虽放着银两是军中之人自己寻回来的,下发之事自也不由户部经手。此事说来简单,却及其繁琐,需细心耐心去办,卫驰既信得过她,让她着实来办此事,她必义不容辞。 且卫驰所言极是,夜长梦多,这么大一笔数目的官银放在营中,军中之人各个都已瞧见,若再生变故,恐人心浮动。 晚膳用完,天色已然彻底沉了。 洗漱过后,卫驰身上便只穿了身寝衣,领口微敞,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 沈鸢身上穿着厚实的外衫,倒不是防着什么,而是她向来畏寒,即便房中烧着炭火,她也受不住如卫驰这般单薄的衣着。 两人身处一室,即便她并非有意,但眼角总能若有似无地偏见男人微敞衣襟下的沟壑线条。手中明明还是午后引人入胜的那一本书,但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了。思绪游移,脸上有一阵没一阵地热着,目光却是始终落在书上。 “睡吧。”耳后传来男人低沉带沙的嗓音,沈鸢惊了一下,肩头瑟缩,根本未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行至自己身后的。 卫驰向来喜欢看她毫无防备之下的身体反应,嘴角往上提了提,眼底生出少有的戏谑:“不是想看吗?” “认真看。” 脑子嗡地一下炸裂,天知道她并非此意,但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无地自容。 卫驰站在她身后,故意俯身在她耳边说话,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后,一点一点看着红晕自少女从耳廓逐渐蔓延至她精致小巧的耳垂。 沈鸢被耳后热气灼了一下,身子跟着打了个激灵。下一刻,身子已被人打横抱起,眼角瞥见男人少有的戏谑目光,沈鸢赶忙闭眼,压根不想看他。 如昨夜那般的疾风骤雨再次袭来,思绪渐乱,她试着开口想为自己辩解,但到嘴边的话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余时快时缓的错落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待感到那股力道离身之后,身子才稍放松下来,思绪已空,沈鸢无意识地伸了伸腿,却不料又触及一片温热紧实。 脚背徒然被人抓住,沈鸢睁眼,正对上男人幽暗深邃的眼。心头惊了一下,怕他再来,幸好下一刻,男人已松了握在她脚背上的手,转而揽在她腰上:“睡吧。” 沈鸢松了口气。 卫驰看着眼前灼若芙蕖的面庞,水波潋滟的眸底模糊映出他的身影,心情似乎极好地提唇一笑:“明日还有事情要做,怕你累着。” 沈鸢不知该不该为卫驰难得的“体贴”感到欣慰,只是从前少见他笑,今日难得看他展颜的样子,竟觉出几分俊俏轩然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3 16:17:51~2023-03-14 15:3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兔 5瓶;梦萦之心 3瓶;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除非你今晚想住在此处◎ 翌日, 晴空高照,流云舒卷。 今年的上京,晴天多过雪天, 除了冬月末连下过的几场雪外,之后便都是晴好的天气。 城郊军营外,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前为其开路的, 是大将军本人。 营外守卫见此景皆愣了一下, 见大将军前来, 自不意外,意外的是将军身后的那辆马车。将军翻身下马,亲自将车帘撩起, 车内下来一人,墨色锦袍,发髻高束, 肩上披着件不合身形的玄黑大氅。 守在最外的两名守卫, 一个是疑窦丛生的表情, 另一个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二人相视一眼,忙迎上前去。 沈鸢手扶车身, 跳下马车, 虽看到卫驰向自己伸来的手,但却未接, 军中四处皆是人, 凡事低调小心为上。 依卫驰所言, 她今日特做了男子打扮, 军中行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般低调不惹人注意的男子装扮,最是妥帖。镇北军在外寻得官银的事情,已然在上京悄然传开,如今不知多少双眼正盯着此地。沈鸢自不想给卫驰惹麻烦,故今早寻了身男装换上,没想临出将军府时,卫驰又亲手为她披上了那件玄色大氅。 守卫上前行礼,卫驰径直而入,见沈鸢立在原地,回头看住她:“跟上。” 并非她出神发愣,而是肩上大氅宽大,几乎快拖到地上,沈鸢缩在大氅内的手在内轻提了一下,方才抬脚跟上。 沈鸢跟在卫驰身后快步走着,如上次一般,低头埋首,快步而行,不论耳边传来什么声音,皆充耳不闻,不看不问。 镇北军驻地,岂是寻常人能轻易进来的,她知道自己此行的职责所在,虽说如今和卫驰的关系已不似从前,但公务是公务,私交是私交,卫驰既叫她帮着分发官银,登记好数目,她便如此来做就是,其至于其他旁的事情,她不便多看多知。 沈鸢如此想着,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些。 脚步急急往前迈着,眼睑垂低,下一瞬,目光触及男人站定的角靴,额上跟着一痛,竟是生生撞在了前方男人的肩胛骨上。 沈鸢抬手扶额,脚步亦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呼一声,头未抬起,上臂已被人牢牢抓住。 身形稳住,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你总低着头做什么。” 沈鸢揉了揉吃痛的额头右上角,心中嘀咕着他为何走着走着要忽然停下,又为何他身上骨头那么的硬。 “看路。”卫驰又道。 卫驰知道,沈鸢如此是因觉得自己身份不妥,所以又自己把自己拘了起来,他停步原是想同她说,不必如此,没想她却自己撞了上来。 “抬头。”此时身处营中,男人身上原有的那股威压之势比往常更加逼人。 额上还痛着,却也只能应声抬头,四目相对时,沈鸢一双灵动无瑕的杏眼中,已微微噙了些泪,不知是痛的,还是被眼前人给吓的。 卫驰看着她,知道自己语气重了,可毕竟身处军营,旁的话自不好多说,卫驰索性将身子转了回去,抬脚继续朝前走去。 主帐外,左右守卫抱拳行礼,帐帘掀起,卫驰脚步稍顿,后侧了侧身子,为身后的沈鸢让出条一道来。 左右两名近卫瞠目对视,若非军纪严明,这会儿或许已惊呼出声。段奚从外路过,远远见着这一幕,先觉奇怪,待看清另一人身影之后,当即便明白过来,只转了步子,亦朝主帐走去。 行至帐外,守卫亦抱拳行礼,其中同段奚私交甚好的一人,开口小声提醒道:“将军今日有些古怪,段副将谨言慎行。” 段奚侧头看他,跟着朗声一笑:“终于能好好过个年节了。”说完抬脚入内,余下帐外守卫的二人面面相觑。 成摞成摞的账册、名册、簿册等,接二连三地搬入主帐之内,沈鸢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一摞摞簿册,即便来之前已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还是惊诧的不行。 倒不是怕苦怕累,而是卫驰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做,是为信任,她唯恐出了差错。 沈鸢抬手拿了本账册翻开,思及“信任”二字,脑海中不由又想起放置在妆奁内的那半本账簿,到底该不该继续将那半本账簿留在手里,沈鸢抬眼看面前堆积如山的簿册,她觉得,近几日来,当是寻不到时间去玉康堂找王辞商议此事了。 北风渐起,暮色稍沉。 来时还是晴空万里的白日,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已一点点黯淡下去。 帐内点了灯,卫驰从帐外躬身而入,看到的仍是沈鸢端坐案前,埋首计数的样子,神情专注,时而拨弄算盘,时而低头奋笔,他几次进出她都未有察觉。 虽说事情紧要,但眼看天色已晚,该休息的时候,自还是要休息。 卫驰走过去,目光落在长案的簿册之上,纸上姓名纵向记录,末尾处写着下发银两的具体数额。看着纸上一列列隽秀整洁的字迹,和他久立在旁,她毫无察觉的状态,便知她记录地有多认真了。 卫驰屈指在案上敲了两下,沈鸢闻声回头,方才留意到身侧男人挺拔的身影,手中笔却未停,直到写完当前这一列的数额之后,才缓缓收了笔锋,略有些不舍地将手中羊毫搁置下来。 “将军是有什么吩咐吗?”沈鸢坐在垫了鹿皮软垫的木椅上,侧抬起头,目光正对上身侧站立着的男人的眼。 一双瞳眸澈亮,琥珀色的眸底流光溢彩,没有畏惧,没有拘束,是她身心全然放松之下的样子。 卫驰看着她的眼,和她面上的一脸纯然,忽地有些想笑,原来她并非没留意到自己,便是连夜幕降临这样的变化,都未有察觉。 “天色已晚,该回府去了。”卫驰淡淡道。 沈鸢怔一下,这才留意到帐外漆黑的天色。透过窗帘间隙,依稀可见外头黑透的天色,火盆和火把皆已点燃,火苗在夜风中舞动,帐外不时传来齐整有力的踏步声,还有呼啸过耳的风声。 “手上这一本的数目就快记好,还差几页,我想记完再走,”沈鸢直看着卫驰,冲他眨了眨眼,“可以吗?” 卫驰想笑,见过想偷懒耍滑的,没见过天黑叫走不走的,且面前堆积如山的这些,根本不是她的差事。若军中人人如沈鸢这般行事作为,他当真可以气定神闲,大周亦无需担心外敌入侵了。 “还要多少时间?”卫驰问。 沈鸢伸手,将眼前簿册往后翻了几页,心中估算着时间,回答道:“一刻钟左右就够了。” 卫驰拧了下眉,很快松开,尽心做事当然是好,一刻钟的时辰亦不了什么功夫,只是听着帐外不绝于耳的风声呼啸,他估计今晚当是会有一场大雨,若不及时驱车返城,待落雨时再赶路,恐有不便。 “外头起了北风,想来不久便会下雨,你若现在不走,怕是今晚便走不了了,”卫驰直言道,“不走也行,除非你今晚想住在此处。” 本是一句威吓之言,意在叫她早些离开,眼前事务并非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知她用心,但也该张弛有度。 没想沈鸢望着卫驰的眼,忽地转了一转;澄澈瞳眸映着帐中烛火亮晶晶的,她樱唇微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道:“可以吗?” “我今晚当真可以留宿此处吗?” 沈鸢心里估算过时间,从城郊军营至将军府,乘马车需半个多时辰,来回便是一个多时辰,这还不算回府之后所耽误的时辰。若能留宿此处,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不是一星半点。手中事务短时间内,必完成不了,但她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如今她身处军营之中,即便她已有心刻意回避,但仍能感受到军中兵士想早日拿到属于自己那份军饷的迫切之心。 在白鹤镇时,若无他们相助,她恐怕早死在黑衣人的剑下的,父亲的案子也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所幸她还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必然想办好此事。 卫驰嘴角轻扬,这回是真笑了。并非不可留宿,只是军中简陋,沈鸢又是女子,怕委屈了她。 “不可”二字尚未来得及出口,衣摆便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接着腰上被人环住,他站着她坐着,这个高度,沈鸢刚好能将脸贴在他腰上。 “将军……”她低声喃喃。 卫驰身子僵了一下,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许久,方才开口回道:“你别后悔。” 作者有话说: 卫总:天黑了,你可以下班了。 阿鸢:我不走,我要加班! 卫总(表情逐渐阴暗)(情绪逐渐失控):你别后悔! 第45章 ◎就这么睡,好不好?◎ 朔风凌冽, 星月无光。 正如卫驰方才所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功夫,天空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 先是微弱的斜风细雨, 随着天边一道闷响的雷声,雨势渐大, 扬扬洒洒地漂泼在夜空中。 帐中又点了几盏灯, 除此之外, 还添了两个炭盆。自卫驰方才离帐, 到如今他洗漱完毕进来, 见到的都是沈鸢风雨不动安坐如山的样子,放在她右手边上的饭菜,自也没用。 卫驰低头入账, 行至长桌旁站定,先是看了眼丝毫未动过的饭菜,后又伸手试下了饭菜的温度, 果然, 凉透了。 将军难撩 第40节 他一手撑在桌面上, 屈指敲了两下。 沈鸢听见声响,没抬头, 仍保持着低头奋笔的姿势, 开口道:“马上就好。” 卫驰倒没催她,只叫人将饭菜拿去热了, 沈鸢这个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的毛病, 让他莫名想起一人, 兄长卫绪。 目光暗了一下, 从前他独自身处军营之时, 时常会想起兄长或是父亲, 特别是这样疾风骤雨的晚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习惯好似渐渐淡了,淡到他自己都未有发觉。 “好了,”笔尖收在末尾的最后一列数字上,沈鸢将面前簿册阖上,长舒了口气,后抬头看向卫驰,面上神情颇有些得意,“将军,我好了。” 卫驰收拢思绪,掌心在她蓬松的发顶上轻拍一下:“好了就吃饭。” 沈鸢点头,这会儿才觉得有些饿了,暖黄烛光映出她面上眉眼弯弯的笑颜。 “好。”沈鸢乖顺回道。 近卫刚好将热过的饭菜端进来,简单用过之后,沈鸢将桌上堆积的簿册分类理好。须臾过后,帐外有击鼓声响传来,是镇北军熄灯休憩的信号。沈鸢虽不知是何意,但看见帐外忽然暗下的光亮,听着外头先急后缓,最终安静下来的脚步声响,便能猜到帐外的鼓声之意。 沈鸢侧头看了眼帐中一角的短榻,主帐虽大,但看起来能睡人的地方,便只有那一处了,回头又看向卫驰,方才开口怯怯问道:“今晚……要睡在哪里?” 又是这般纯然无辜的眼神,卫驰有些想笑,方才叫她走时,那股执拗劲丝毫不见,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今晚是他强压她留宿此处的。 “你不是都已看见了?”卫驰反问她。 沈鸢点头,以示明白,并非觉得短榻简陋,而是过于窄小,若两人同躺在一处,怕是会有些逼仄。不过既是她自己说要留下的,当然不会挑三拣四,只是……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玄色男装,整日下来未有更衣洗漱,又看一眼已然洗漱干净的卫驰,觉得有些不妥。 卫驰提一下嘴角,自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长臂一伸将人揽了过来,声沉沉道:“说过叫你不要后悔。” 待看到沈鸢忽然红透的脸颊,又觉有些过了,怕吓到她,改口道:“营中没有供女子洗漱的地方,我叫人打盆水进来。” 沈鸢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简单洗漱过后,整个人都觉舒服了许多,今日只有这么一身衣服,无可挑剔,沈鸢只合衣在榻上躺下。 身下是微硬的短榻,上边铺了一层软毯,瞧着纹路,似是鹿皮。短榻外支了道屏风,上边的山鸟图绘已然黯淡褪色,暖黄烛火透过稀疏沙孔照了进来,屏风外依稀可见男人高大模糊的身影。 她不知道,帐内原没有此物,眼前屏风还是卫驰方才特叫人寻来的。旧是旧了些,但总比没有好,省得她又觉浑身不自在。 沈鸢躺在榻上,看着映在屏风上的那道模糊身影,双手不自觉地攥了下身-下软毯。下一刻,暗影消失,男人已站立在她面前。 卫驰解了外衫,身上只剩一件月白中衣,衣襟微敞,颈上和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他的主帐中从未烧过炭盆,不过待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生生给他热出一身汗来。 攥着软毯的手松开,却留下一道褶皱,卫驰看着榻上皱褶,提唇一笑。知道她是个不经吓的,只收起逗弄她的心思,吹灯在她身侧躺下。 沈鸢自觉往里侧移了移,没有说话。 外头雨势未停,雨点击打在账上,噼啪作响。 “可觉得冷,还是热?”知道她局促紧张着,卫驰主动开口问道。 沈鸢平躺在榻上,轻摇了摇头,没了才想起眼前昏暗卫驰看不清楚,又开口补一句:“不会,刚好。” 即便眼前昏暗一片,卫驰都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局促不安。 “明日还想继续留宿在此吗?”他故意问她。 沈鸢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在黑暗中努了努嘴,心底的局促被好胜心取代,回道:“明日再说。” 卫驰低笑出声,翻身靠近过去,温热粗粝的掌心抚在她盈盈一握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明日,你想好了再答。” 沈鸢闭眼,听着耳边雨点拍在帐外噼啪作响的声音,一时不知是自己的心跳更快,还是帐外淅沥落下的雨点更快。却也没怕,只借着屏风外的微弱光亮,又睁眼看住面前男人,甚至抬手勾住他的脖颈。 卫驰一寸寸地俯身下去,看着她越来越剧烈起伏的胸脯,感受到她环在自己脖颈上愈发僵硬的手臂,看她故意逞能强撑的样子,忽地勾唇一笑。 到底没忍心,只在她饱满莹润的唇上轻啄了下,随即分开。 “睡吧。”他轻声道。 没了,又是先前说过的那句:“明日还有事情要做,怕你累着。” …… 雨水断断续续地下了整夜,天微亮时,方才停了下来。雨雾弥漫,草木上挂着雨珠,雨天的天色比平日阴沉,最是安眠。 卫驰自未受天气影响,如常睁眼,怀里是少女少女侧卧卷曲的娇小身影。 昨夜,自他说完那句“睡吧”之后,沈鸢却没松开环在他颈上的手,知道他不会动她,胆便大了起来,只勾着他怯怯娇娇的问了句“就这么睡,好不好?” 卫驰这才意识到,她是有些害怕的,她孤身一名女子,又身处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还是雷电交加的雨夜,即便她嘴上不认,面上强装,但胆怯就是胆怯,畏惧就是畏惧,无法改变。 于是,在大雨滂沱的雨夜,在这么一张逼仄狭窄的短榻上,两人几乎整晚都保持着相拥而眠的姿势。 卫驰没有来由地对着面前之人多看了几眼,后才从榻上翻身坐起,欲起身更衣。 然抽-回手臂的一瞬,怀中少女似有所感地动了一动,面上细眉似极不舒服地紧紧蹙起。卫驰回首,替她提了提被角,又极为耐心地在她肩上拍了几下,方才安抚住她。 帐外又有窸窣雨声传来,雨天安眠,想让她多睡会儿。 更衣的动作刻意放轻了些,外衫披上,腰封扣紧,随即抬脚出了营帐。 ** 帐外,段奚刚好快步经过,看到将军掀帘出帐的身影明显怔了一下,是没想到将军今日会起得那么早。旁人只以为将军从外请了个帮手入营,段奚却是知道的,故虽得了新的消息,但没急着进去禀报,没想竟还遇上了。 “将军,”段奚上前抱拳行礼,“大理寺那头,已有消息传来。” 身后是帐帘紧闭的主帐,早起操练的士兵从面前走过,卫驰往前几步,方才驻足开口:“说下去。” “寺中内外,包括后山地洞,都反复搜过几遍,未有发现任何账簿踪迹。不过据我们留在迦叶寺中的人回报,另有一路大理寺的人马,已发现了关于账簿的线索,若寻得账簿线索,必然会第一时间告知将军。” 卫驰颔首,又问:“另外一路线索追查得如何?” “有发现了。”即便卫驰没问,段奚正想提及此事。他奉命追查账簿下落,一直以为账簿被一分为二,一部分是先前从沈府搜出的那半本,另一部分则流落在外,下落不明。但随着搜寻账簿的线索越来越多,他才恍然发现,遗失在外的账簿并非半本,而是又被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大理寺的人马现正在追踪,而另一部分,则是他昨晚才刚刚有的发现。 “回将军的话,属下先前追踪到一些账簿下落,只是中途线索中断,没能继续下去。”段奚顿了顿,继续道,“近来有了新的线索,但还未有具体进展,眼下只知那部分账簿在上京城中,那人姓王,但具体在何人之手,还需些时日追查。” “上回人是属下亲自跟的,跟到西市闹市,人多的地方,转眼便不见了。”这事是在自己手上办砸的,为弥补过失,此番段奚是下了决心想要补救的,且不说将军怪不怪罪,知道那账簿对沈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便是看着沈姑娘夜以继日帮着他们记录算账的份上,他也该早日将账簿寻到。 为表决心,段奚又补了句:“属下未见过那人全貌,无法通过画像找寻,但若再见到背影或侧影,属下必能将人一眼认出。” 卫驰点头:“此事便由你继续追查” 没了,又补一句:“趁早办妥。” 段奚抱拳:“属下遵命。” 作者有话说: 沈鸢:我谢谢你! 感谢在2023-03-14 16:29:49~2023-03-16 15:4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想赖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可有办法顺利把东西交出去?◎ 沈鸢睡醒时, 雨还未停。 帐外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军中兵士操排演练的声音传来。帐外的天色瞧着灰蒙蒙的,一眼分辨不出时辰, 沈鸢翻了个身子,隔着屏风, 依稀又见那道高大熟悉的身影。 身上盖着被褥, 还有那件玄黑大氅, 昨日入了主帐后, 她便将大氅解了放置在一旁, 未再穿过,此时又见,当是卫驰怕她睡觉冷, 故拿来盖在她身上的。 沈鸢伸手抚了抚大氅领口处装饰的灰褐色绒毛,软乎乎的,手感极好, 这件大氅在她房中留存的时间不短, 但今日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抚摸它。她也曾有件狐裘, 是用上好的白狐皮制成,是十五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她很喜欢, 一直保存的极好,但却在几个月前, 沈府被抄之时, 已被付之一炬。 思绪正飘着, 卫驰已走到她面前站定, 绕过屏风, 一眼看见的便是她一手屈肘托腮, 另一手抚摸着大氅上绒毛,若有所思的样子。 “就这么喜欢这件衣裳?”卫驰笑着,是故意想打趣她。 “喜欢,”沈鸢手上动作停下来,抬头看向卫驰,先前他没少拿这件大氅取笑她,这回她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免得他下回又来,“喜欢,很喜欢。” 卫驰脸上笑意更浓:“反正已经是你的了。” “这领口上的绒毛是用什么制成的?”沈鸢又揉了几下,开口问道。 “不过是在北地随手猎得的一匹狼而已。”卫驰淡淡道。 北疆地广人稀,和北狄接壤之处尤是,在荒草丛生的无人之处,多有狼群出没,上京中人或许觉得稀罕,但以狼的皮毛做衣裳,在北地并不算稀罕事。不过却也并非卫驰口中所说的“随手猎得”,沈鸢手里正抚摸着的,是狼群中的狼王,狼群中烈性最猛,毛色最鲜亮的一只。 这些卫驰自没说出,怕她胆小吓着了,在京中长大的贵女,又是文官世家,哪里听得这些,想必狐裘都已算珍贵罕见的了。 卫驰正如此想着,便听沈鸢低声喃喃:“随手便能猎得吗?” “那狐裘呢?” “自也可以,”卫驰回道,“普通白狐,京郊野林中便有,何须去到北地。” 沈鸢两眼发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那下回能不能,你也随手……” 卫驰轻笑了笑,忽地想起上回,也是身处营中,沈鸢刚画完寻人的画像,为了和他贪功讨赏,愣是软磨硬泡多时,他不想同她纠缠,便送了块红石给她,是他一直收在营中之物,是他在北疆攻入北狄主帅大帐时,从中搜来的战利品。 北狄领兵的主帅乃北狄王之子,那红石名日影石,意为平安祥和。卫驰向来不信这些,只是随手收着,那日沈鸢问他讨要封赏,他没东西可赠,后看到帐中收着的那枚日影石,便随手给了她。 同样是讨要东西,怎得上回她还敢胆大妄为的开口,而今倒还有所顾忌起来了。不过他却觉得,眼前羞涩胆怯的沈鸢,莫名可爱。 “好。”如此小事,他自一声应下。 …… 身上的衣裳未换过,沈鸢起身自己束了发,系好腰带,一阵简单的洗漱过后,用了碗粥,便又开始了今日的事情。 听着帐外报时的鼓声,才知眼下已临近巳时,这样的阴雨天气,最是好眠,也容易让人心生倦意。虽是白日,但帐中光线昏暗,沈鸢叫人多点了两盏灯,便埋头继续整理手中簿册。 外头的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沈鸢专注于手中之事,只觉帐外的嘈杂声小了,不知是雨天停了操练,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杂音少了,专注力便容易集中许多,转眼便至午后,放在长桌一角的饭菜仍是未动,直到段奚进帐来禀事情,思绪被打断,沈鸢才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事情。 段奚知道主帐中的情况,若无紧要消息,他也不想进来打扰,之所以如此着急进来,是因为大理寺那头有新消息传来。 “将军。”段奚虽已掀帘入内,但也只站立在门边,未再继续踏入。他是卫驰的手下,如此紧要之事自该向他一人禀报,至于沈姑娘该不该听见,全由将军做主。 卫驰自然看懂他面上神情,却是不带任何犹疑地说道:“有事就说。” 段奚点头,跟着清了清嗓子道:“大理寺的刘大人已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崔默手里的那部分账簿,有线索了。” “崔默在白鹤镇的落脚点,除了镇上两处宅院、迦叶寺、还有东村赵叔的那件木屋外,另还有一处落脚点,是他住过的客栈。” “我的人已将崔默的画像交给大理寺的人,眼下他们正在挨个客栈盘问调查。只是白鹤镇时商贸重镇,镇上的客栈可多,若真事无巨细地挨个盘问、搜查,不是件易事。” 将军难撩 第41节 “不过刘大人已给出具体时日了,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几日,必能搜查出个结果来。” 卫驰颔首:“若有消息,随时来报。” 刘戟的办事手段和速度,他是清楚的,他能主动说出“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几日”这样具体的时间出来,便是没有十足把握,也有□□成。 之所以叫段奚直接禀报的原因,一则是因为此事本就与沈家案子有关,且他答应过沈鸢,若能得到那部分账簿,会让她知道上边记了什么,故有关账簿的线索,也没必要瞒她。 二则是因为,她该用饭了。 知道喊她休息,或许不易,但若知道听到关于账簿的事情,沈鸢便会自然而然地停笔,眼下已是未时,她也该用饭了。 沈鸢确实停了笔,一直静静听着,但却没有多问,知道卫驰没有瞒她的意思,崔默手中那部分的账簿有了进展,自然是好事一桩。 本是欣喜之事,但这一餐午饭,沈鸢却用得不香,只因惦记着毓舒院妆奁中收的那个圆形木筒。 沈鸢嚼着口中略有些凉的饭菜,神色怔怔。看来她得尽早去一趟玉康堂,早些同王辞商量好此事,好决定她手中那部分账簿的去留。 午膳过后,沈鸢的记账速率明显低了下来,脑中反复回荡着午后段奚说过的话“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几日,必能搜查出个结果来。”卫驰看在眼里,只当她是挂念她父亲的案子,毕竟这是她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事情。 暮色降临,雨势稍小,却是未停,洋洋洒洒地青灰色的半空中飘着。 未及酉时,没等卫驰开口打断,沈鸢便已将案上账簿分类堆叠整齐。 “想回府了?”卫驰问。 沈鸢点头,老实承认。 卫驰勾唇一笑,知道她是累了,到底不过一个姑娘家,哪有日夜待在军营中,劳心劳力的。沈鸢的性子,看似绵绵软软,实则却带着倔,一股不愿服输的执拗劲,正如昨日问她今日是否继续留宿之时,她偏要逞强回答“明日再说。” 原以为她还能强撑几日,没想却是先点头服软了。 卫驰对这种“服软”自是欣喜的,事情故然要做,但也不是没日没夜的操劳。 “我派人送你回去,”卫驰淡淡道,“军中尚有要处理的事情,我今日便不同你一道回去了,你自己可以吗?” 此举正合她意,若卫驰在府,她反倒不便外出,沈鸢点头,温声应了句“好。” ** 翌日一早,大雨仍未停歇。 眼下已近年关,虽未下雪,但北风夹杂着湿湿冷冷的冬雨,亦能冻到人骨子里。 沈鸢今日换了身墨兰色男装,外头披着那件玄色大氅,银杏在旁打着伞,沈鸢生怕雨水将大氅打湿,只小心翼翼地提着衣摆,抬脚跨上马车。 驾车的是府上车夫,知道此行要去哪里,马车驶出府门原是一路往北去的,沈鸢坐在车内,撩起半边车帘,温声道:“劳烦先去一趟西市,天冷有些着凉,我想买些药材。” 说完,又补了句:“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车夫高声应了声“是”,之后便调转方向,往西市而去。 车帘放下,沈鸢重新坐回车内,两手搭在膝头,若有所思。昨日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晚,又逢雨天,且还是由江澄亲自护送她返回的。那般境况之下,她自不敢去玉康堂,不过却悄然派了银杏前去传话,约定在今早见面。 其实,今早也不是见面的最佳时机,但眼下情况紧急复杂,她不能再拖了。 马车在西市街尾停下,怕大氅打湿,沈鸢干脆解了大氅,放在车上,自己则顶着一身男子装扮,踏入玉康堂中。 堂中伙计见到沈鸢如此装扮,先是愣了一下,后才将人认了出来。 “姑娘若是想治头风,可至内堂看诊。”伙计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鸢点头,快步而入,王辞坐在内堂等候,见到沈鸢拱手行礼。 “长话短说,”沈鸢却已顾不上行礼这些小节,“今日前来,是有事相商。” “沈姑娘请讲。” “白鹤镇发生的事情,想必王大人都已知道了吧?”沈鸢问道。 王辞点头,镇上伙计已飞鸽传书将事情始末悉数告知,他身处刑部,对这些事情多少有所听说,除此之外,便是京中各种沸沸扬扬的流言。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事情的整个经过和始末,便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不知沈姑娘想同在下商议何事?”王辞问道。 寻到官银是好事,据他所了解的消息,大理寺的人已在追查崔默手中那部分账簿的下落,若能找到,加上先前他给沈鸢的那部分,当就是补齐了。 沈鸢捏了捏掌心,被王辞这么一问,忽然竟不知从何说起,极力理了理思绪,方才开口道:“先前王大人给我的那卷账簿,我,我想……” 沈鸢说着又顿了一下,面上神情似犹疑,又似为难:“我不知该不该将其拿给卫驰。” 王辞对沈鸢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她瞳眸澈亮,声音坚定地对自己说,她要为父亲翻案。在王辞眼中,沈鸢聪慧、通透、心中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并能一往无前。可今日见她,面上却徒然多了几分犹疑不决,不似她往日所为。不过她既开口问了,他必会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以白鹤镇发生的事情来看,卫将军是可托付之人。”王辞郑重道。 沈鸢心中稍定了定,接着面上神色却是一凝,王辞的回答故然和她所想一直,但却并非回答了她想问的全部。心中还有疑问,但想问什么,开口竟又找不到语言来描述,她自认不是不善言辞之人,怎得今日却不知如何描述心中所想。 外头还有车夫等着,她不便久留,心里焦急,沈鸢掌心捏紧,甚至着急得跺了下脚。 王辞有些意外,先前几面,他知道沈鸢性子沉稳、有谋算,贪腐一案能有此进展,她功不可没。却没想,今日却看见她如今焦急的一面。 知道她一直住在将军府中,甚至前几日同卫驰及手下一道去往白鹤镇,思及她和卫驰的关系,王辞心中有了大致猜想。 “沈姑娘是不是想问,该如何把手中那部分账簿,交给卫将军。”王辞缓缓开口,试探问道。 沈鸢怔一下,思绪少有的乱了,听完王辞所言,竟还细细思索了一阵,方才点了点头:“王大人聪慧。” 先前卫驰几次问过她有关账簿的事情,她皆闭口不答,此时她若忽然将账簿交到他手中,先前她苦苦建立的二人关系和彼此信任,恐怕就不复存在了,而父亲的案子,便更加遥不可及了。 此事光是想想,就足以令她不寒而栗。 王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非他聪慧,而是他置身身外,所以才看得清楚。 知道了沈鸢所问何事,便好办了。王辞凛了凛神,开口道:“沈姑娘若不便直接将东西交给卫将军,可以将东西带到玉康堂来,王某可以代劳。” 沈鸢点头,看来王辞所想和自己相同。 “王大人可有办法顺利把东西交出去?”沈鸢仍有些不放心,又开口问道。 王辞知道,沈鸢如此问是怕账簿一事会牵连到自己,只镇定回道:“此物现下多方寻找,想将其干干净净地交出去,有的是法子。” 沈鸢了然:“如此最好。” “明日一早,”话说出口,沈鸢恐有变故,又改口道,“最迟后日,我会将东西带来,余下的事情,便劳烦王大人了。” “沈姑娘不必客气。” 作者有话说: 一写剧情就掉头发,点烟…… 第47章 ◎就想看看你◎ 此处不宜久留, 且她还有要事在身,事情谈妥之后,沈鸢便径直出了玉康堂。 外头的雨仍下着, 沈鸢在门边稍站了站,雨势渐小, 并不耽误行车赶路, 身后传来药铺伙计的声音:“姑娘稍等, 我去为姑娘打把伞来, 还有您的药没拿。” 本已迈出去的步子停住, 沈鸢应声回头,对店中伙计微微颔首,以示明白。沈鸢未踏回铺中, 只静立于廊下,等着伙计将东西拿出,目光转回, 却意外瞥见店铺对面执伞伫立的一道白色身影。 心口紧了一下, 只因隔着一条街巷, 隔着濛濛细雨,却依然能感受到那道投向自己的灼灼目光。 是萧穆。 一身白衣与他身后的白墙几乎融为一体, 若非投向自己的视线太过灼烈, 她或许根本不会发现他站在此处。 沈鸢不知他在那儿已站了多久,想起先前几次同他偶然遇到的情形, 都及其凑巧地被卫驰撞见了, 还有那几次后卫驰的反应…… 沈鸢凛了凛神, 压根不敢继续往下想。 等不了伙计将伞和药拿来, 眼见萧穆举着伞欲从对面廊下行来, 沈鸢只一手挡在额上, 一手提着衣摆,踩着雨水,低头飞快向停在街尾的马车跑去。 “走,快走。”一路小跑至马车旁,沈鸢喘着气对车夫道,说完便已抬脚跨上马车,还不忘将车帘拉拢,不露一丝缝隙。 车夫不解,但也依言照做。马鞭扬起,车轮转动,两旁溅起簇簇水花,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快速碾过。 玉康堂门外,伙计已拿了包好的药和纸伞出来,只是行至门外,却已不见人影,左右张望了几眼,仍寻不到。胖伙计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只转身又回了铺中。 对面廊下,萧穆执伞而立,先是愕然,许久之后,方才低头苦笑一声。 “阿鸢,你当真,厌恶我至此吗……” ** 辰时三刻,马车在城郊军营外缓缓停下。 沈鸢在玉康堂中逗留的时间并不算长,加之后来马车一路疾行,所到军营的时间,和原本预估的相差不大。 雨已停,营外的矮草湿漉漉的,沈鸢没有打伞,只将大氅披在身上,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甫一下车,便见到迎面走来的男人身影,泥地稍有些滑,沈鸢顾着大氅,未留意到脚下,脚踩到地的一瞬,脚底跟着歪了一下。本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也能站稳,但抬头的一瞬,男人的手已然扶到她腰上。 “看路。”毕竟是在营外,卫驰说完话后,便已将手收回。下一瞬,留意到沈鸢发上挂着的水珠,开口道:“明明没有下雨,怎得弄湿了头发。” 本是一句关心之言,沈鸢听着却莫名有些慌乱:“许是上车时候淋到的雨吧。” 卫驰忍住帮她拭干发上水渍的冲动,只转身朝里走去,如上次一般,在前引路。 沈鸢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入了主帐之中。 帐帘放下的一瞬,卫驰忽地驻足转身,沈鸢忙停下脚步,幸好这次抬头看了路,没直接撞上去。 询问的话未出口,便觉发顶一热,是卫驰抬手在帮她擦拭发上的水渍。 他一手抓在她臂上,一手抬起神情专注地帮她擦着发顶的水珠。沈鸢张了张口,复又阖上,心口蓦地一热,好似他的手不是擦在发上,而是心口。 沈鸢没有说话,只静静站着,从这个角度看去,目光刚好落在他的颈上,往上,是男人偏瘦的下颌。这么近的距离看去,刚好能上边冒出的些许胡渣,卫驰这几日都宿在军中,当是没时间处理吧,沈鸢如此想着,只抬手过去,摸了一下。 四下空气静了一瞬,两人竟都默契地没有言语,直到卫驰将手收回:“若是病了,恐耽误账目进度。” 沈鸢灿然一笑,眉眼弯弯如天边新月:“知道了,将军。” …… 外头的雨不是何时停的,天色整日阴沉,叫人一眼分不清是正午还是傍晚。 暮色降临,灰蒙的天色逐渐被沉黑盖过,雨停,营中各处点起火把和火盆。 沈鸢是听见外头的鼓声、呼喝声时,方才暂停下手中之事,侧头往外看一眼,才发现外头已是黑透了的天色。 手中羊毫放下,沈鸢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卫驰不在帐中,不知去了何处。 帐帘掀开,沈鸢抬头看去,进来的并非卫驰,而是段奚,手里端了盘烤羊排,还有几块干饼,当是今日的晚饭。 将军难撩 第42节 手中食物放下,段奚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今日的晚饭与平日不同,将军特意交代,得趁热吃才好。” 沈鸢点头,道了声谢,后又开口问道:“将军呢?” “将军在外头和手底下人一道庆贺呢,”段奚笑道,说完拍了下脑袋,又解释道,“忘了同沈姑娘说,驻扎在此的一万精兵,其军饷已按所记数目如数下发,将士们拿了钱,当然想好好庆贺一番。” “不过此地是京城,弄不出多大阵仗来,不比我们在北地时热闹。不过也够了,说来不怕沈姑娘笑,我们镇北军军营中,已许久未见那么多酒和肉了。” 沈鸢了然,明白过来帐外的鼓声、呼喝声来自何处,也知道卫驰是去同他们庆贺了,目光落在桌上热气腾腾的羊排上,开口道:“多谢段将军,这些,我一定趁热全部吃完。” “谢什么,合该我们谢过沈姑娘才是,”段奚笑道,“我先出去,不打扰姑娘用饭了,不够的话派人来传个话,外头多得是。” 沈鸢温和一笑,点头应好。 外头的欢呼声渐大,沈鸢将桌上簿册整理好,数目已算好了六成,她只负责计数,其余分发银两之时,则由镇北军中其他人负责,没想他们的效率如此之快,账目前日记好,今日便已完成了下发。除却京中的一万精兵外,驻扎北疆的还有七万,届时官银需运输需下发,远不比京中来得快。 听着外头的欢呼声鼓声,感受到他们想得到银两的迫切之心,沈鸢觉得自己该再快一点。 不过眼下境况,当是无法继续了,且还有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烤羊排放在自己面前。沈鸢整理好簿册,后将羊排端过,低头用了起来。 如方才所言,她确实把羊排全吃完了,只是有些撑了,帐内一角放了干净的水,沈鸢净手、洁面,待将手里帕巾拧干挂好,回头才发现,帐内已多了道人影。卫驰不知何时入得帐,手里竟拿了壶酒,正立在帐中一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鸢走过去,还未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浓,想来喝得不算多。 今早才同王辞约定好了交还账簿的时间,原是宜早不宜迟的事情,但今日是军中高兴的日子,必然无人想要中途离开吧,她不想扫兴还要叫人特意送她回去,且她自己也想早日把账目记好,省得一来一回地耽误功夫。 方才就猜到自己今晚怕是回不去了,此事见卫驰如此,便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喝了酒,她得留下照顾他。 好在她一早料到或生变故,故同王辞说了明日或后日两个时间,也不算耽误。 沈鸢如此想着,又上前几步,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知道今晚这场庆贺还没结束,待行至卫驰面前站定,才问:“还出去吗?” 卫驰没答,只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忽地抬手,将人抱了个满怀,灼热且带了酒味的热气洒在耳畔:“不去了,就想看看你。” 沈鸢扬了下嘴角,一时竟分不清他是清醒还是醉着,他的酒量先前她领教过的,不至于身上只是如此寡淡的酒气,人就已醉了。可说出口的话,听着却和平日完全不同,这不是醉了,是什么? 感受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收紧,沈鸢也不想费心去想他究竟是不是醉了,只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亦伸手环抱住他,没有说话。 四下静了一瞬,只余帐外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声。思绪似乎也随着外头的喜悦情绪高涨起来,下一刻,脚下一轻,是眼前男人松了手,将拦腰她抱了起来。 沈鸢轻呼一声,细长的双臂始终勾在他颈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跳亦跟着快了起来,脑子里懵懵怔怔,勾起的小腿险些将屏风踢倒。 “哐”的一声低响,卫驰已将屏风扶稳。 沈鸢的思绪还未从屏风上回过来,身后已是一沉,身子被放低在短榻上,身上是男人高大健硕的身影。 腰带被一手抽去,身上本是男装,不同于女子装束的繁复错杂,卫驰轻而易举地将外衫剥开,露出内里的丝质里衣,紧接着是炽热带浅薄酒气的吻落下来。 肩上一凉,身子不由瑟缩了下。 帐外忽地响起一阵擂鼓,是喝酒庆贺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沈鸢心头一惊,心跳远比帐外擂鼓来得要快,双手下意识地将人往外轻推了推,力道虽不算大,却足以令面前男人的理智回拢。 卫驰的神识亦跟着清醒过来,却没有立马将人放开,炽热的吻从颈间至耳后,最终落在少女红润饱满的唇上,没有以往霸道强势的入侵,只是细细密密的啄,似乎在对待一件视如珍玉的宝物。看着她嫣红的唇一点点湿润,莹白的面一点点被染红,许久,方才把唇移开,转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后才将翻了身子,平躺在榻上。 不远处桌角还摆放着他刚带回来的酒,是今日庆贺所用,他特选其中了酒味最寡淡的一种,想让她尝一口,也算沾了喜气,眼下却是没敢再提,若她真喝醉了,今日怕是就再也收不住了。 沈鸢也终于回了神,脸上还是烫的,但已抬手整理好外衫,很快支身坐起。 鬓发乱了,腰带亦不知去了何处,沈鸢站起身来,眼睑垂下,说话声音还有些轻飘飘的:“我去为将军,拧条干净的帕子过来。” 静静垂下的手被人拽了一下,沈鸢坐回到榻上。 “我去吧。”卫驰说完,已然支身站起,长身挺拔,甚至连衣襟都未乱一寸,抬脚迈了出去。 卫驰洗了把脸,又拿浸过热水拧干的帕子进来,再次四目相对时,两人的神色皆已清明,只是沈鸢微乱的鬓发和仍未找到的腰带,使她略显不妥。反观面前身姿挺拔的男人,面色冷肃如常,甚至连衣襟都未乱一寸。 沈鸢接过帕子,在嘴角边轻擦了擦,一时竟分辨不清,今日究竟是谁喝了酒,又是谁方才牢牢将她摁在榻上。 卫驰站着,目光自始至终地盯在她面上,脸分明是擦过的,却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沈鸢低着头,压根不敢看他,只将用完的帕子递回到他手中,离手时,低低说了一句:“我要回去。” 卫驰扬唇一笑,回了句:“天色已晚。” 不过随口的一句抱怨,又并非真想回府,眼前男人明知如此,却连句软话都不愿说给她听,还故意揶揄她。面上更红了,至蔓延至耳后,沈鸢抬头气鼓鼓的看着他,赌气道:“难不成此处不是镇北军主帅的营帐,而是贼巢不成?” 卫驰面上笑意更浓,故意倾身过去,在她耳边低语:“你若觉此处是贼巢,那我便让你见识一番贼寇的做派。” 沈鸢登时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只拿眼气鼓鼓地斜他。美人瞠目,只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卫驰眼看着她,心情比方才在外庆贺时还好,他最喜欢看她真实情绪反应的样子。 外头声势渐小,火光也暗了些。卫驰又拿了条干净的帕巾进来,递给沈鸢,这回没再开口打趣她,只问她是是不是想睡了,之后便吹了灯,拥她径直躺下。 心里似还带着气,沈鸢故意没有回头,只背对着他,卫驰自身后拥着她,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缓和下来,仍然低沉的嗓音中,难得多了几分哄人的意味:“明日再回去,明日我和你一道回去。” 沈鸢静静听着,故意没有应声。 墨蓝色的男子外衫已被剥落,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丝质寝衣,见人故不做声,男人故意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寝衣轻薄,沈鸢这才不得不点头,颤声应了句“好。” 知道他面皮薄,且心殪崋里还气着,卫驰自没有再继续,而是换了个法子:“先前你不是总有问题想问我吗?” “今日让你问个够,当是赔罪。” 沈鸢有些意外,从卫驰口中听到“赔罪”二字,着实不易。目光微动,琥珀色的瞳眸稍转了转:“什么都可以问吗?” “可以。” 帐外的庆祝已然接近尾声,只余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呼喝,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酒气,让她莫名想起庆功宴的那日,卫驰在房中独自借酒消愁的样子,若说提问,她还真有一事想问。 “确有一事想要问,是先前不敢问的。”沈鸢背对着他,轻声开口。 卫驰自后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发上,鼻尖充斥着甜馨的香气,是她的味道。从不觉得她有什么真正不敢做的事情,沈鸢此人,看似娇娇柔柔,实则胆大妄为的很,她所谓的不敢问,不过是问题在她心中算不得重要,故不想费心思去问罢了。 “说吧。”卫驰淡淡道。 “那日,宫中为镇北军办的庆功宴之后……”沈鸢说着,稍顿了顿,声音放轻,方才继续道,“你为何会喝得烂醉如泥?” 拥在她腰上手紧了一下,沈鸢觉得自己定然触到了卫驰心里的痛处,她就不该多嘴多问,心中生出悔意,忙改口故作轻松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 “忌日,”卫驰语调低沉冷硬,将她话语打断。 顿一下,声音放低下来,又道:“是家中父兄亡故的忌日。” 沈鸢只觉心口被人紧紧攥了一下,果然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她将身子往后挨了挨,肩背抵在他胸前,轻声道:“抱歉,触及了你的伤心事……” 卫驰提一下嘴角,语调淡淡:“这并非秘事,京中之人知道的亦不少,只是无足轻重,且时隔久远,所以很多人虽然知道,但却忘了。” 沈鸢感受他话里的哀伤,虽是无意,但话题毕竟是自己先挑起的,沈鸢侧头看卫驰一眼,帐内熄了灯,只余屏风外的朦胧烛火,男人面上神情看不真切,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身子稍动了动,沈鸢翻了个身子,把脸正对卫驰,想说宽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抬着眼,目光怯怯地看着他。 “睡吧。”卫驰说,语调淡淡,不喜不悲。 沈鸢往他怀里缩了缩,后如前日一般,抬手环上他的脖颈,樱唇微启,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今晚也这么睡,好不好?” 卫驰笑一下,浸在夜色中的瞳仁微动,在暗夜中显出几分少有温柔,跟着语调不高不低地应了句:“好。” 第48章 ◎会向圣上提出,重审此案◎ 翌日一早, 云销雨霁。 天边的第一缕朝阳照进帐内时,沈鸢便已转醒。 外头依旧有军中兵士操练的声音传来,没了雨声覆盖, 声音比上回响亮得多。 枕边整齐叠放着昨日她穿得那件墨蓝男装,男装正上方, 是卷曲放置的蓝白相间腰带, 正是昨日久寻不到的那一条。 透过屏风, 沈鸢看着不远处端坐如山的男人身影, 倒没想到他叠衣也会, 准备帕巾也会。念头一转,又觉好笑,他连刀剑都拿得, 这些小事能有多难,只有他愿不愿做罢了。 见男人坐着没动,沈鸢便兀自盯着那道模糊身影多看了会儿。卫驰低头坐在案前, 似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她掀被坐起, 披了外衫在身,又将腰带系好, 只一头墨发披散着。 卫驰早听见屏风后的动静, 之所以没动,是因为怕她像昨日那般羞怯腼腆, 也怕在白日里清楚见她衣着单薄、杏眼朦胧的样子, 到时若刹不住脚, 她怕是得因此羞上一辈子。 从屏风后出来时, 沈鸢已是衣着整齐、发髻高束的样子。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 他怕她娇羞, 她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似乎极有默契一般,彼此间谁也没提昨夜的事。 简单的洗漱和早膳之后,便又是如昨日一般的埋首计数。 帐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一日时光很快过去,眼见外头逐渐黯淡的天色,卫驰入内,一如先前那般,屈指在案上敲了敲,是在提醒她天色已晚,该准备回府去了。 沈鸢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昨晚他的那句“天色已晚”她记得清楚,今日断不能再叫他拿此打趣自己了。 沈鸢将案上的簿册分类摆放整齐,账上数目,上京的那部分已然完成,余下驻守北疆的那部分,今日已完成了八成,待明日,她能全部完成。 天色擦黑时,沈鸢上了回城的马车,卫驰身骑棕色战马,在前为她开路。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卫驰翻身下马,走在前头,沈鸢小步跟随其后。入了府门,径直而走便是前院,穿过前院,便有左右两条岔路,一条往西至主院,另一条往东至毓舒院。 卫驰自是往西去了,沈鸢跟在后头,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往哪条路走。 卫驰停步,回头看她,见她犹豫不决,胸口那股憋闷之气忽地往上翻涌了一阵,长臂一伸,将人一把拉过。沈鸢被这么一扯,便索性听之任之了,忽地想起上回,从白鹤镇刚回京的时候,知道若不从他,夜里他一样有法子能制她,还不如顺了他的意,两人都能舒坦些。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男人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半扯着她前行的,沈鸢几乎小跑才能跟上,却也没有喊停。待入了主院,卫驰索性驻足停步,回身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房门被他撞开,接着又重重阖上。 身后触及一片柔软,不同于帐内短榻的狭小冷硬,主屋的床榻宽大柔软,外衫被剥-落在地,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思绪迷蒙间,沈鸢还不忘推他一把,趁着男人停顿的瞬间,气息娇-喘地说道:“沐浴……我还未更衣沐浴。” 卫驰笑起来,看着她迷离的眼,好笑她明明都已把持不住了,却还有心思去想更衣沐浴这样的小事。她穿着男装,一本正经地在他面前徘徊多日,先前没说,他早就想像今日这般将一身男装、头发高束的她摁在榻上,看她一点点沉沦,一点点在他面前盛放。 卫驰勾唇一笑,没再给她喘息思考的机会。粗重的吻再次落下,从颈间至耳后,最终落在她的唇上,和前几次不同,今次的吻格外辗转缠绵,先是不轻不重的碾,后是细细密密的啄,待唇瓣轻启时,再顺势一顶,唇舌相抵。 呼吸彻底乱了,头脑也无法再做思考,身似惊涛巨浪下的一缕扁舟,索性抬手勾住他的颈,随波逐流,听之任之。 待到风平浪静之时,已是深夜,天边一轮弯月高悬,月光如水,洒在窗边。 四肢百骸已没了力,心里却仍惦记着沐浴之事。卫驰知道她在想什么,起身披了件外袍在身,俯在她耳边道了句:“我去叫人抬水进来。”走之前还不忘抬手将帐帘放下,沈鸢这般如花似靥的样子,只有他可以看到。 夜里睡得及其安稳,不知是回到熟悉的地方,躺在柔软的榻上,身心舒适。还是心中一直惦记着的账簿,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只待明日一早,去到玉康堂中,便可将心中一块大石放下。 又或是方才那一通折腾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气力,所以被动地让她进入安眠。 总之,是能睡个好觉了。 意识迷蒙间,沈鸢翻了个身子,滚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中。 …… 将军难撩 第43节 昨晚睡得深沉,今早却也醒得极早,毕竟心里还有记挂着的未完之事要做。沈鸢支身坐起,看见的是身侧空无一人的半张床榻。 沈鸢先是怔了一下,毕竟昨日醒时,还是能睁眼就看见他的。懵怔过后,思绪清明起来了,又觉松了口气。卫驰不在府中,于她外出刚好有利,免得一会儿出门的时候,还得另找理由。 银杏应声而入,所说的话也正好印证了沈鸢所想:“天未亮时,有人入府来递消息,将军起身后,刚出主院,听了消息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听着“急急忙忙”几字,沈鸢下意识地思索了一番,印象中,卫驰少有急急忙忙的时候,好似再大的事情,他都能风雨不动,好似稳操胜券一般。 “可知是何人来递的消息?”沈鸢问。 “奴婢不知,”银杏摇头,“奴婢只知将军临走前特嘱咐奴婢别吵醒姑娘,说姑娘近来疲累,该多睡一会儿。” 沈鸢闻言,没有再问,疲累有些,但多睡会儿定是不行的,她一边掀被起身,一边道:“替我更衣,动作快些。” 银杏怔怔点头,依言照做。 卯时三刻,一辆马车从将军府西侧门缓缓驶出…… ** 卫驰卯时未到便起了身,是因为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 段奚方才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消息,说是账簿寻到了,上边所字的官员姓名着实惊人,前来传话的人没有透露更多消息,只按着刘戟的吩咐来传,原话说得是:事关重大,卯时一刻,北城门外见,务必请卫将军本人亲到。 段奚知道将军一直极看中账簿,上边除了能令沈家翻案的证据外,或还记着镇北军奸细的名字。光想到此处,段奚就已恨得牙痒痒了,他们在北疆殊死搏杀,同北狄人正面厮杀已是够受得了,偏还被自己人插杀一刀,这口气,整个镇北军上下,八万将士,没一个能咽下这口气。 故收到消息后,段奚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将军府中,将事情禀报。 卫驰穿衣起身,推门而出,果然见到段奚站在外头。 “大理寺那边有消息了?”未及对方开口,卫驰多少已猜到些。 “回将军的话,正是。” “说。” “前来传话的人,只道刘戟正从白鹤镇快马赶回,卯时一刻,约将军北城门外见,事关重大,必得面谈。”段奚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完。 卫驰眸色渐深,听到“事关重大,必得面谈”几字时,便知账簿上所记官员姓名必然十分紧要,以刘戟的性子,这么着急约他商量事情,除了紧要之外,怕是那人亦不好惹,又同萧彦联手,与之正面为敌,再往前走,前方不是光芒万丈,便是粉身碎骨。 朝中能有此影响力的官员并不算多,卫驰进屋拿了剑,后腰亦别上那把他惯用的短刀,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除此之外,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军中奸细,面上神色徒然冷了,卫驰大步而出,便让他亲眼去看看,这些究竟都是何人所为。 …… 时未破晓,天色灰蒙蒙的一片。 北城门外,卫驰策马而至,远远看见刘戟站在那里,正低头拍着身上的尘土,马匹在他身后响着鼻息,看样子也是刚到。 “刘大人。”卫驰策马在他身旁停下,翻身下马。 刘戟拱手回了一礼,没心思说些客套话了,只从怀里掏出卷曲成柱的小半本账册,开口直言道:“这是在白鹤镇崔默住过的客栈内搜到的账簿。” 刘戟说着,顿一下,只将东西往前一递,脸上已没了初得账簿的震惊,余下的是鄙夷和不屑:“卫将军自己看吧。” 卫驰接过账簿,展开,纸张不过寥寥三页,上头所记,全都是一人姓名——吴宗勃。 兵部尚书,吴宗勃。 卫驰先是眼前一亮,后又逐渐暗了下来。吴宗勃的名字确实可说是个不小的收获,但为何只有他一人之名?余下当还有五万两官银,是全都在吴宗勃一人手中,还是另有在镇北军中与之里应外合的奸细,只是未记其姓名? “还有吗?”卫驰问。 刘戟摇头:“搜到的总共就这么多,另还有一部分账簿流落在外,不知现下在何人手中,我大理寺会继续追查。” “眼下,该解决的,是摆在眼前的事情。”刘戟顿一下,看向卫驰,平静道,“卫将军以为如何?” 卫驰提一下唇,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刘大人有何想法,大可直言。” 其实刘戟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决断,只是对手太强大,他还无法坚定信念,他约自己在此相见,便是想得到一份肯定和助益。刘戟是办实事之人,也因此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一坐便是八年,虽功绩累累,但久未升迁,便是因为他实打实办的性子,得罪了朝中不少人,这一点还和他倒有几分相似。 “开弓没有回头箭,”刘戟目光落在远方,“卫将军是武将,该比刘某更明白其中之意。” 卫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刘大人尽管放手去做,我镇北军八万将士,是决不会拥护一个贪赃军饷的皇子坐上那个位置的。” 刘戟看向卫驰,目光相触的瞬间,二人相视一笑,刘戟先开口道:“卫将军以为,光是上边的一人姓名,足不足以令二皇子永不的翻身?” 卫驰颔首,先前他也有过诸多顾虑,证据不是问题,此案最重要的一环,是在圣心。 宣文帝宠爱二皇子是朝中人尽皆知之事,三皇子不受待见,太子如今亦被禁足东宫,空有一道虚名,被不被废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之前种种证据,虽全部指向二皇子萧彦,但若宣文帝不追究到底,此事说到底,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宣文帝是什么德性卫驰一清二楚,重皇家颜面而轻官员百姓,敏感多疑重制衡之术。当年父兄战死沙场,便是最好的证明。 萧彦所犯之事,大到贪腐军饷、江南水患赈灾银两,小到豢养杀手,暗中为自己清理异党,宣文帝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和兵部尚书吴宗勃暗中有银钱往来,这是动摇到皇帝地位的事情,宣文帝决不会姑息。 宣文帝可以容忍一个皇子草菅人命、碌碌无为、甚至暗中贪腐军饷,但决不能容忍一个,会动摇他帝位的皇子的存在。 难怪萧彦一定要对崔默赶尽杀绝,也难怪萧彦要四处搜刮银两,私铸兵器确是得费不少银钱,也刚好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 所以这一次,萧彦绝无翻身的机会。 “足够了。”卫驰看向刘戟,静静道。若将手中证据比作水源,那么先前所得那些证据,或是一桶水、或是一井水、最大不过一条小溪,但“吴宗勃”这个名字,则是足以淹没所有的滚滚江水,顷刻之间,便能将萧彦淹没,令整个朝堂翻江倒海。 “事不宜迟,刘大人尽快将此账簿呈给陛下,”卫驰平静道,“余下吴宗勃和萧彦往来的其他证据,我镇北军精锐会迅速找出、呈上。” “还有,剩下的最后一部分账簿,手下之人已有线索,想来一两日内便能有结果,待找到后,必会在第一时间派人交到刘大人手中。” 刘戟怔一下,这是将功劳白白拱手相让的意思。天下没有凭白的好处,他们二人如今是合作关系,卫驰既主动让渡了一部分功劳给他,必是另有其他所求。 “多谢卫将军,”刘戟拱手,“卫将军有何要求,想拖刘某去办,大可直言。” 卫驰笑一下,和聪明人说话确能省心不少,只开口直言道:“军饷贪腐一案,如今既能证明是崔默和二皇子勾结所为,那么先前因此案入狱的户部尚书沈大人……” 刘戟了然:“自该如此,刘某会向圣上提出,重审此案。” “这本就是刘某分内之事。” 此案因军饷而起,账簿不过是令宣文帝下定决心重审此案的证据之一而已,无罪之人自该得到释放。刘戟转了转眼珠子,复又看向卫驰,只是这样的事情,如何会叫卫将军关心起来了? 北风簌簌,尘土飞扬,刘戟身后鬃马亦被大风吹得原地踏了几步,发出“哒哒”声响。 刘戟看向卫驰,倏然想起两年前的赐婚圣旨,是时间太久,让很多人都忘了此事,也包括他自己:“卫将军莫不是,还惦念着同沈家的那桩婚事?” 卫驰神色冷肃,不置可否:“事不宜迟,这个时辰进城,刘大人当能在早朝时赶到殿上。” 刘戟朗笑一声:“那刘某便先向卫将军讨一杯喜酒喝了。”说罢,便已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人一马的身影行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大理寺此行一道办案之人,队伍进入城门。卫驰目光从那队人马上收回,这个时间入城,刘戟刚好能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所有证物呈上。若是快得话,散朝之前,便能收到宣文帝对此案的决断。 卫驰翻身上马,他这个时辰回去,不知沈鸢起身没有,又不知,她若听到重审此案的消息,会是何反应。 手中缰绳甩动,马匹在原地踏了几步,卫驰看了眼天边破云而出的朝阳,不急不缓地策马入了城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8 14:21:18~2023-03-20 16:4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 8瓶;梦萦之心 4瓶;兔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颤颤巍巍地唤了他一声将军◎ 将军府大门外, 卫驰翻身下马后,便径直去了主院。 迈入院门,却见房门大开, 侍从在外头洒扫落叶,房内, 是福伯整理房间的忙碌身影。 “她人呢?”卫驰问。 福伯怔一下, 未料到郎君会去而复返, 擦拭桌椅的手顿了一下, 回道:“沈姑娘一早便出去了, 所乘马车仍是先前那辆。” 近几日有事要办,沈姑娘几乎和郎君日日如影随形,他以为今日亦是如此, 故也没有多问,只按吩咐备好马车,之后见主院无人, 便进来打扫。 卫驰停住脚步, 没有迈入房中。她起床的时间倒比他预想的要早, 原以为她会累着,想让她多睡会儿, 不过她既已起了身, 早早去了营中,也好, 卫驰思忖片刻, 转身去了书房, 待早朝之后, 得到重审贪腐一案的确切消息后, 再去营中不迟。 日影上移, 轻云薄雾。 卫驰在书房看完北疆传回的几封书信后,便起身回了主屋。 屋内,福伯刚将屋子打扫干净,见郎君进来,只躬身行礼,后便准备退出房中。 卫驰的目光落在房中一角,福伯刚整理完的地方,是一处放置杂物的博古架。若是朝中其他官员的府邸,这样的博古架上,必然是摆满各式字画、花瓶之类的奇珍异宝。但以卫驰的性子,如此物件,房中自是一样都无,久而久之,角落的博古架,便成了摆放杂物之处。 架上其中几处摆着他从前用过的短刀,其余多处皆空着,眼锋扫过,卫驰意外瞥见放置在上边的一提药包,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是先前沈鸢特意带给他的那几幅药,说是治疗外伤所用,还说要帮他换药,后又改口说不对症,叫他不用为好。 想起那时候的沈鸢,也算是无所不用其及,无用是无用,不过却是她曾经的一片心意,久未触碰,药包外的桑皮纸上甚至已覆了一层薄灰。伤势已好,这药他虽没有用,却也一直没扔。 卫驰走过,拿起架上药包,拍了拍上头的积灰,桑皮纸上原被灰沉遮挡着的字迹渐渐清晰,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小字—— 玉康堂。 眼色忽然一沉,是和白鹤镇上那件药铺如出一辙的店铺名字。 这药是沈鸢先前所给,如此说来,早在前往白鹤镇之前,她便去过这家名为“玉康堂”的药铺,却只字未对他提过。 眉峰逐渐下压,眼底划过锋锐之色,想起段奚先前所言,那间药铺名为玉康堂,除了白鹤镇外,上京城、京郊其他几镇、甚至江南一带,都有他们的药铺。 他早觉此药铺有问题,脑中回想起和沈鸢一起在白鹤镇时的种种,药铺后院豢养的信鸽,伙计心思深沉的闪烁其词,还有便是那药铺伙计先是缄口不言,但沈鸢第二次独自一人去而复返后,便带回了可用消息。 前面这些,或许还能说是巧合,又或说是她虽和药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并因此耽误什么,相反却还有所助益。 但那日她忽然出现在迦叶寺时的古怪,还有后来,比对官银数目时,她脱口而出的“数目不对”,一桩桩一件件,单独看时,似都有合理的解释,但此时再次串联在一起,特别是看着眼前药包上沾了灰沉的“玉康堂”三字。 先前所有的看似古怪之事,在这一刻便都说得通了。 眼前药包,是沈鸢一早就拿给他的,只能是她和玉康堂之间早有联系,但她却从未对他提及过半个字。 白鹤镇的伙计对她言听计从,这些便都算了,他可以假装没发生过。 但在迦叶寺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数目不对”,就不仅仅是隐瞒实情那么简单了。 想起那日段奚所言的账簿线索。 “眼下只知那部分账簿在上京城中,那人姓王,但具体在何人之手,还需些时日追查。” “上回人是属下亲自跟的,跟到西市闹市,人多的地方,转眼便不见了。” 西市闹市,若他没有记错,西市街尾便有一家药铺,上回他从西市经过,正巧看到沈鸢在首饰铺内和叶婉怡拉扯的那回,街尾便是一间药铺,铺名已记不清楚,但可以确定,里边有个“玉”字。 思绪一下被拉回到那日,当时沈鸢一直遮遮掩掩,似有所顾忌,还对叶婉怡一再退让,似乎是在护着什么东西。 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将这些事情一一串联起来,卫驰心中逐渐有了一个猜想。 将军难撩 第44节 不,不能说是猜想。 他几乎可以肯定,余下的那半本账簿,就在沈鸢手里。 卫驰牙关紧咬,大步迈出房中,对天空放了一道火烟信号,是镇北军中有紧急情况需要联系时所用。段奚在附近搜寻账簿下落,寻他来问,最是清楚。 果然,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段奚便至。 “将军。”段奚抱拳,甫一看见火烟信号,他便立即赶了过来,将军放出此物,必是有要事吩咐。 “账簿的线索现查得如何了?”卫驰说话的嗓音如淬寒冰。 段奚怔一下,没想将军忽然放出火烟信号,竟只是为了询问账簿进展。此事虽然紧要,但以他之力足以办成,况且前几日他明明已经和将军禀报过此事进展。 不过既是将军询问,他自如实回禀:“回将军的话,属下正带人部署在西市,若是顺利,今日便能有结果。” 今日…… 想起今早沈鸢的忽然外出,还有前日,车夫所言的,沈姑娘说身子不适,故先去了西市买药。 卫驰沉着嗓:“我得亲去一趟西市。” “这等小事,何须将军亲去,属下自能……” “我要亲去一趟西市。”卫驰开口打断段奚,一样的话语,再说出口,几乎咬牙切齿。 段奚这才觉出将军有些不对,拿眼偷瞄了卫驰一眼,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总之方才所问之事的不对,眼前说话状态不对,便是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有些不对劲。 段奚被将军眸底的寒光怵了一下,印象中,只有在北疆时,两军交战之际,方才见过将军眼底流露出这般神色,今日这般…… “属下遵命。”段奚抱拳,不敢妄自揣测,依令行事便是。 ** 西市街尾,沈鸢如前日一般,让车夫把车停在此处,只道是头疼进去抓几副药,一会儿便出来。 今日穿得仍是男装,思及前日在此遇到了萧穆,未入玉康堂大门时,她特左右张望了几眼,待确定没看见人之后,方才抬脚入内。 铺内,伙计刚把门打开,没料到沈姑娘今日来得如此之早,愣了一下,方才开口道:“王掌柜还未来到,沈姑娘可至内堂稍待片刻。” 沈鸢下意识摸了下衣袖,里边放置着木筒,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确定它在,方才放心。 今日确是来早了些,那日只和王辞约了日子,没说具体时间。许是昨日整晚都同卫驰待在一处,故今早莫名有些紧张,即便知道他已然外出,不在府中,心头的紧绷感却丝毫不减,一颗心噗通直跳。 但王辞未到,她不放心将东西交由药铺伙计,必得等上一会儿,亲手交到王辞手中,方才能放心。 “那我便至内堂等候吧,若是王掌柜来了,必第一时间进来告知于我。”沈鸢道。 胖伙计点头:“沈姑娘尽管放心。” …… 一路快马,从将军府策马到西市,仅花了半柱香的功夫。 段奚不知将军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一大早的,路上也没什么人,不然就这追击敌军的速度,不吓跑了他们埋伏要抓之人才怪。四周埋伏的人并不算多,知道那人没什么身手,用不着动用那么多人,不过是守株待兔罢了,偏将军要亲自前来,段奚恐有变数,心里提高警惕。 时辰尚早,西市许多商铺尚未开门,街道两旁冷冷清清。卫驰勒马在街尾停下,随即翻身下来,在远处时已一早看见,街尾停的那辆马车。 街道空旷,想不注意都难,正是他将军府的马车。 卫驰的心当即沉了大半,待走近后,看清等候在外的车夫长相,却是他将军府的人,沈鸢竟如此堂而皇之地便来了,连遮掩都没有半分。 是觉得他太傻太好糊弄,还是觉得即便被发现,她也能毫不心虚毫不慌张。 段奚亦留意到街尾的马车,第一眼只觉熟悉,第二眼便能确认是将军府的马车无疑。侧头看了将军一眼,似乎明白过来,将军今日的异常来自何处。 心中并没有将今日他们要捉拿之人和沈鸢联系在一块儿,段奚的第一反应是,将军该不是来捉奸的吧? 正想着,去路已被卫驰伸手拦住,段奚知道这是叫他藏身起来的意思,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闪身进了一处小巷的屋檐之上。 街道冷清,片刻之后,一身着褐色锦衣、身形中等的中年男子,缓步朝此处行来。段奚定了定神,还未从方才惊奇发现中回过神来,便又有令他神情紧绷的事情发生,那人的侧影、背影皆和他先前所见相同,眼见这个,就是他们要找之人。 “将军,”段奚压低嗓音道,“就是此人。” 段奚想跃下房檐,直将人擒住,却被卫驰抬手拦住:“慢着。” 段奚止步,只见那人走得不急不缓,但目的地明确,径直入了街尾的一间药铺,上头所挂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玉康堂。 卫驰早已看见街尾药铺上的古朴匾额,同白鹤镇的那间药铺一模一样的铺名和字迹。 之所以拦着段奚,是想等人进去。 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料相同。 卫驰抬手按住腰后的刀,从房顶一跃而下,段奚见将军行动,放出信号,紧接着迅速跟上。 最先冲进去的是埋伏在四周的镇北军精锐,铺中不过一名伙计和方才进去的中年男子,两人皆无武力,一把便被制住。 段奚面露喜色,这回总算将人抓到了,账簿很快便能找齐,也算能给将军和沈姑娘一个交代了。 却见将军注意力根本不在此二人身上,忽地想起放在街尾所停的那辆将军府马车,段奚动了动眼珠子,觉得不妙。 下一刻,只听身后传来“咯吱”一声推门响声,是将军抬手推开了一处房间的木门,声音不大,却在静如死灰的店铺中,显得尤为突兀。 卫驰看向端坐在内堂之人,一身玄色云纹男装,头发高高束起,内堂之人应声回头,面色惊惶。 卫驰收了刀,往前走了几步,四目相对之时,堂内之人面上的惊惶之色更甚,直到他快走到她面前,方才颤抖着嗓音,颤颤巍巍地唤了他一声“将军。” 第50章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将军…… 此刻听着这个称呼, 只觉讽刺。 思绪似乎回到两人第一次在府中见面时,当时她亦是如此,神色张皇、声音颤巍地唤他这么一声“将军。” 她身上的玄色云纹男装, 还是他亲手替她挑选的,昨日深夜, 他亲手剥下的, 亦是如此一身相类似的男装, 没想短短几个时辰再见, 都是似曾相识的人和衣衫, 中间却仿佛隔着一道鸿沟。 沈鸢啊沈鸢,你究竟哪副面貌是真?哪副面貌是假? “为何身在此处?”四目相对,终究是卫驰先开了口。 因为在她眼底看见了恐慌, 是他先前从未见过的神色,即便是在迦叶殿中,有黑衣人持剑相向, 当时的她, 眼中神色都是镇定多过恐慌。他知道, 她是害怕她父亲的案子无法昭雪,只差一步, 若是功亏一篑, 她当然会害怕惶恐。 “我……”沈鸢低头,眼睑垂下, 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楚, “前来看诊。” 方才外头的动静她已听见看见, 镇北军一直在找账簿下落, 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 此刻卫驰带人冲进药铺, 将人制住,怕是因为此事,但她…… 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卫驰自始至终都两眼紧盯着她,她从前在他面前说过许多半真半假的话,只这一次,说谎时的面上神情最为拙劣,怎么装都不像。 “那看得如何了?”卫驰上前一步,紧逼向她。 沈鸢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眼睑垂着,落在地上。 “东西呢?”卫驰又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冷了下来。 沈鸢亦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触及身后的椅子,绊了一下,并未跌倒,抬手扶了下椅背,站稳身子,没有回答。 “那么我换个问法,”卫驰已没了方才的耐心,两眼一沉,声音狠厉,“账簿呢?” 心口被“账簿”二字刺了一下,思绪乱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沈鸢张了张口,复又阖上,没有应声,只有沉默。 卫驰冷笑一声,他已给了她机会,她却仍不愿说。她不知道,他若真想让她开口,有的是办法,又何须在此多费口舌。 “无妨,”卫驰没了耐心,声音彻底寒了,“把人带回去,审他们也是一样。” 说完转身欲走,许是从前对她太好,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个好说话之人。 “在我这,”沈鸢蓦地抬头,伸手拉住他的衣摆,指尖颤抖,力道很轻,却几乎用尽她全身力气。面上唇上早已没了血色,她艰难地张了张口,许久,方才缓缓吐出几字,“在我这里,你放过他们。” 卫驰驻足,静静看着她,事已至此,她竟还有心记挂着旁人的安危,能令她开口说实话的,也还是旁人的安危。她的父亲、她视如性命的账簿、甚至是外头两个毫不相干之人,都可以令她服软、令她开口说出实话。 却唯独他不可以。 她对他,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都只有虚情和假意、谎言和利用。 拉住男人衣摆上的手收回,转而触到左手衣袖之上,双臂几乎已经麻痹无感,沈鸢两眼空洞,指尖颤抖地将收在左手小臂内的圆形木筒缓缓抽-出。 卫驰伸手,一把将东西夺过。 脚下和心底皆失了力,身形不稳,沈鸢终是支撑不住,脱力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盖子打开,账簿抽-出,卫驰眼锋扫过纸上所记的一笔笔银钱数目,没有任何人名,从头到尾,皆是数目记录。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木质筒盖阖上,卫驰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椅上的沈鸢,咬牙质问。 沈鸢没答,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轻声问了一句:“我已将东西交出来了,你能不能……放了他们?” 卫驰没有应声。 沈鸢拉住他的手:“求你。” 掌心触及她冰冷的指尖,卫驰忽地笑了,低声轻嗤的声音在四下寂静的内堂中,显得尤为骇人,笑她死到临头还有心惦记旁人安危,亦笑自己,事情真相皆摆在眼前,却还想听她一句解释。 他将手抽-回,转身行至门边,本欲将段奚召来下令放人,却见他正附耳听着一名军中精锐的禀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是留守在外负责盯梢的军中精锐,这是军中惯有的行动作风,若无另外发现,不会贸然入内。 那人禀报完毕,迅速退出外堂。段奚看见小门边上,大将军站立身影,忙快步走过去,却未将方才所得消息立即报上,而是低头静待将军开口下令。 “何事?”卫驰寒着声问。 段奚面露难色,只好上前,压低嗓音将方才所得消息报上。 卫驰冷笑一声,原准备下的“放人”之令没说,只回身进了内堂,反手将门重重关上,三并五步走到沈鸢面前,稍有缓和的面色忽然沉到极致。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一样的话,卫驰又问一遍,语调却并方才冷了许多。 “因为,”沈鸢已从椅上站了起来,心中想好了要说的话,鼓足勇气抬眼看他,却见他才有缓和的面色又沉了下来,“不敢……” “为何不敢?”卫驰追问,不给她任何含混过去的机会。 “这是我手中能用来翻案的唯一有用证物,我不能没有它。” “为何至今都不交出来?” 开始的时候,她有胆怯有担忧,他可以理解,可后来呢?她和他一起去白鹤镇,一起寻到官银,他做所有的事情时,从未刻意隐瞒过她。而她呢?对手中持有账簿一事,只字未提过,甚至在他问及之时,都不曾吐露出半个字来。 “我……”沈鸢张了张口,却被打断。 “那是沈家的案子,”卫驰沉着声,脸上已带了怒,再开口时几乎咬牙切齿,“为了一条线索,为了你手中藏起来的账簿,竟是我尽心竭力,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遮盖掩藏。” 将军难撩 第45节 “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想,又或者说,在你心里,有其他更值得你信任的人在。”卫驰沉了嗓,漆黑的瞳仁染上一层猩红,“而你,需要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方才能够放心。” 卫驰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而那个人,是萧穆。” “不是,”沈鸢蓦地抬头,许久的沉默在这一刻突然打破,她用力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下颌忽然一紧,是他抬手用力捏住,卫驰看见她眼底的真挚,但却已经不敢相信,她骗过他太多次了,哪次是真哪次是假,他早已分辨不清。 方才在外负责盯梢的军中精锐入内来报,药铺外发现一人踪迹,是三皇子萧穆,左右徘徊,久久伫立,看样子像在等着什么人。除了沈鸢,他实在想不到,萧穆来此,还有什么其他人要等。 沈鸢被迫仰着头,不得不同他对视,已到嘴边的话语,却因疼痛而说不出口。 下颌忽又一松,是卫驰收了手,转身出去。 沈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可以解释。” 卫驰却未回头,只甩了她的手,摔门而出,背影决绝,他已不想再听她的解释,他怕自己会又信了。 沈鸢跌坐在地,外头先是传来收敛兵器的声音,紧接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房门被人缓缓推开,进来的王辞,看见沈鸢失魂落魄的样子,却也不知如何劝慰,想上前扶她,却被她摆手制止住了。 “我没事的,”再开口时,嗓音已然沙哑,嘴角尝到些咸味,沈鸢抬手往脸上一抹,方才发觉,脸上已流了泪,“我想在此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王辞闻言没再上前,只往后退了几步,后抬手把门轻轻带上,退了出去。 沈鸢依旧坐在地上,没有起来,并非无力,而是觉得地面冰冷,可以令她混沌不清的头脑稍清醒些。 眼泪止不住地留下,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她自小不是个爱哭的人,记忆中,沈府被抄之时,她都未流过一滴泪,当时一心只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去做,如何找到父亲留给她的线索,如何想法子救父亲出来,而非跌坐在地上伤感落泪,如同眼下一般,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但此刻,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应当追上去,拉住卫驰的手,和他一件一件事情的解释清楚,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直到他相信为止,直到他承诺贪腐一案会重新审理才罢。 他终究没有把人抓了,依她所求放过王辞,她还是有机会的,可她却呆坐在此,在干什么? 他问她,为何不一早把东西交出来,多早算早?若她直接把账簿交到他手里,他就能完全不计较先前的所有欺骗吗? 心底仿佛空了一块,如同被抽去圆形木筒,空了一块的左手衣袖。为何流泪,是因为被夺走的账簿,因为无法为父亲翻案的恐慌,还是因为他离开时的决绝背影? 她不知道。 窗外起了风,才放晴了两日的天,忽然又阴沉下来,北风呼号,看样子不似下雨,更像要下雪一般。 鬓发乱了,衣襟被泪打湿,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却不觉冷。父亲的案子怎么办?军营中未记完的账目怎么办? 她和他之间,怎么办? 沈鸢闭着眼,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她和他之间,哪还有什么怎么办,她从未拿出过自己的真心,又有何资格,想换别人的真心……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风停了,簌簌落起雪来。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响,沈鸢擦了泪,终是坐回到椅上,他走了,决不会再回来了,原以为是王辞进来,没想房门推开,见到的却是另外一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0 23:51:12~2023-03-22 13:2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雨~ 20瓶;梦萦之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是三皇子◎ 沈鸢没有抬头, 最先入眼的并非相貌,而是绣着银丝流云纹滚边的白色衣袍一角。 这个样式……沈鸢蹙了蹙眉,视线往上, 方才看清来人的样貌。 萧穆一身月白色圆领罗袍,负手立于门外, 正面露忧色地看着她。 竟又是他。 脸上的泪已拭干, 面颊上还留有泪痕, 眼底红着, 沈鸢下意识地将头撇至一边。 “阿鸢。”萧穆轻轻换他一声, 抬脚迈入堂中。 “三殿下安好。”沈鸢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事,说完还屈膝对他行了一礼。 萧穆上前几步, 看着她面上的泪痕,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忍不住想抬手为她擦拭掉面上痕迹, 眼中担忧之色更浓:“他对你不好, 是不是?” 沈鸢往后退了几步, 同他隔开一段距离,回道:“沈鸢听不懂殿下所言何意。” 萧穆轻叹口气, 温声道:“阿鸢,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 他已在外伫立许久, 这间药铺自方才闹出那么大阵仗来, 即便他不知发了何事, 但单从适才卫驰带人离开时脸上的冷肃和眼前沈鸢的状态, 便多少能猜到些适才发生之事。 他对卫驰所处理的军务没有兴趣, 但他却能一眼看出, 他待沈鸢不好。故犹豫再三之后,萧穆还是决定亲自进来,看上一看,没想得到的却仍是阿鸢的冷言冷语。 “我没有任何苦楚,只是有些累了,烦请殿下出去,留我一人在此处静待片刻。”沈鸢目光落在堂中一角的木质矮架上,语气平淡疏离。 看着她清冷的面色,听着她疏离的语气,萧穆只觉心底一阵抽痛,好不容易见她一面,和她说几句话,他自不愿走,只上前一步道:“有什么苦楚,你都可以说出来,我就在这里,都愿意听。” 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厌烦,她累了倦了,想一个人静静,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刻这副颓唐的样子。先前只觉无感,如今他们只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他却接二连三的上前来扰,甚至连静一静的机会都不给他,此时此刻忽她只觉烦透了此人。 沈鸢抬脚想走,脚下迈开一步,忽然想起前日,细雨濛濛时,正是在此玉康堂外,见到萧穆执伞站立的身影。 脚下步子顿了一下,想起方才卫驰出了内堂后,本已缓和的面色忽又黑沉,想起后来他说得话,难不成是因为在外头看见了萧穆? “你什么时候来的?”沈鸢停步,扭头看向萧穆问道。 萧穆对她的主动攀谈感到欣喜,侧头看了眼外头正飘着的雪花,开口回道:“有一阵子了,从雪未下时,便已至门外。” “方才药铺中的动静,你都看见了?”沈鸢问。 萧穆点头:“都看见了。” 沈鸢回想了一阵,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卫驰面色稍缓后的忽然变化,以及后来他咬牙震怒时所说的话。当时思绪太乱,她根本顾不上思索,此刻见到萧穆本人,又想起方才卫驰之言,似乎明白过来…… 想要离开的心一时更加迫切,沈鸢转头,看向萧穆,眼底的红稍退了些,此刻只剩疏离和淡漠,她平静开口道:“不论方才殿下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希望殿下皆不要同旁人说起。” “还有,便是我先前说过的,我如今是将军府的人,望殿下自重。”沈鸢说完,便径自抬脚离开,朝房门走去。她原只想独自一人静静,但眼下却连静静的机会都没有,罢了,她走便是。 “阿鸢。”萧穆没有拦她,只开口叫住她,“你父亲的案子,许有转机。” 沈鸢驻足,回头看他一眼。 萧穆知道,若和沈鸢提及沈家的案子,她必会停步,此事也是方才流云来报,他才知晓的,本想待事情打听清楚后,再找机会同她说,但眼下既已遇着,若不开口,沈鸢恐怕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不想给。 “听闻大理寺有新的证据呈上,具体细节,还未打听清楚,但对你父亲的案子来说,必然是一个好的转折,我定会留心关注的。” 沈鸢凝一下眉,大理寺呈上的证据,是找到了崔默藏在白鹤镇客栈中的账簿吗?思及那日在主帐中听到段奚所报之事,若真如此,卫驰当也知道此事,想起今早起身时,他的外出,会否同这件事有关联? “多谢三殿下告知此事,不过沈家之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沈鸢冲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之后道了声“多谢”便抬脚快步离开,不带半点犹豫。 萧穆看着沈鸢决绝离开的背影,没有再拦。心中的疼痛和酸楚再次蔓延开来,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想起她面带泪痕的一张脸……他见过她笑靥如花的样子,见过她面露纯真的样子,那样美好的一张脸,不该被泪水染湿。 沈家的案子,是她心中一直所系,也是她如今唯一愿意停留下来同他多说几句话的联系。萧穆握了握拳,他方才所言并非虚妄,沈家的案子,他必会留心关注。 据他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萧彦一直作恶多端,他自食其果的日子也快到了,一旦他失了父皇的信任,往后必然举步维艰,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而父皇的性子敏感多疑,即便解了太子的禁足,亦不会让他一人在朝中独大,这次的机会,他不可错过,也绝不能错过。 为了他的阿鸢。 若他能助沈家翻案,阿鸢必然会心甘情愿回到他的怀抱。她和卫驰之间,本就只有一纸无用的婚约,再无其他。他想看见她笑,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而非现在这般,满面愁容。 阿鸢,他的阿鸢…… ** 卫驰一路快马,入了营中。 掀帘入帐,一眼便看见长桌上整齐叠放着的一摞摞簿册,昨日这个时辰,她还坐在此处,埋头伏案。 目光撇开,卫驰径直走到木椅旁坐下,收在怀里的圆形木筒取出,低头再次细看起上边所记的账目,账目分多笔记录,却不难算出,账目分为三大笔,其中一笔十五万两、一笔三万两、还有一笔是两万两。 先前从沈府搜出的账簿上,所记官员名姓最多,但总数额却不大,那部分所记为八万两。 被贪军饷共计三十万两,不在账簿中的两万两白银,便是崔默自己私吞的那部分,难怪那日在迦叶寺佛堂内搜到一万两白银时,沈鸢会脱口而出“数目不对”几字。 思及方才刘戟给他的那部分账簿,不论从纸张、字迹、以及一条条账目来看,皆是能和手中这部分对上的。十五万两的数目对应的是萧彦,那么兵部尚书吴宗勃对应的便是两万或者三万的数目,那么余下还有一笔数目,想必便是收入了镇北军中与之里应外合的那人囊中。 没有记录姓名,许是连崔默都不知,那人是谁,或许只有萧彦知道了。 卫驰将手中账薄重新卷好、收回,目光落在面前堆积如山的一摞摞簿册之上。随手拿了一本翻开,入目是一列列整齐隽秀的字迹,想起昨日她说,已完成了八成,如无意外,今日便可将全部账目,分拨记录成册。 如无意外…… 卫驰眼神暗了一下,什么事都会有意外。军中亦有能负责记录分发之人,只是他至今不知奸细未何人,故先前不放心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做,若再有个万一,可没地方去找那么多银子回来下发。 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他亲自盯紧了,也正好能借机看一看,其中有无那内贼的身影。 帐帘从外掀起,卫驰应声将手中簿册阖上,段奚躬身入内,抱拳行礼:“将军,刘大人派人传来的最新的消息。” 卫驰没有抬眼:“说。” “今日早朝,刘大人将白鹤镇搜到的账簿呈上,陛下震怒,当即下令彻查并重审此案。” 宣文帝的反应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萧彦这一次,翻不了身了。 本是一桩喜事,却见段奚禀报之后,脸上未有笑意,反倒还有些局促不安。 卫驰知道,这是他有话不敢说的样子,冷冷乜他一眼:“有话就说,无话出去。” “有话,有话,”段奚知道将军此刻心情不好,但此为公事,即便他不敢说,但也必须得说,“陛下除了下令让大理寺重审贪腐案外,还指定了协理此案的人选。” 按在拨测封页上的手顿一下,萧彦贵为皇子,单有大理寺重审此案,怕是困难重重,另找一个有身份地位之人一同协理,确是个办法,也能看出宣文帝为此下定的决心。 眼神暗了一下,先前是他忽略了此事,没想到这一层:“陛下指了何人?” 搭在剑柄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段奚暗中咬了咬牙,待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之后,方才开口回道:“是三皇子,萧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2 13:22:33~2023-03-23 14:4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 6瓶;梦萦之心 5瓶;兔兔 2瓶;溪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将军难撩 第46节 ◎笑自己,多管闲事◎ 三皇子, 萧穆。 卫驰拧了下眉,复又松开,看来此案过后, 萧彦在朝中当真没有立锥之地了。 宣文帝速来对三皇子不闻不问,也从未交付给他任何有关朝堂之事。这一次, 点了萧穆, 意料之外, 却也在情理之中。 若要彻底拔除二皇子在朝中的势力和地位, 解太子禁足故然可以, 但还不够,把三皇子萧穆扶起来,确是一步好棋。一来, 此案复杂,牵扯众广,单由大理寺办案恐怕不易, 萧穆是皇子之身, 如今有了皇帝谕旨一同协理, 自无人敢怠慢,可事半功倍。二来, 也是宣文帝心思最深沉之处, 除掉萧彦,朝中便只剩太子一人独大, 这不是宣文帝想看到的境况, 借协理此案的名头, 把三皇子萧穆扶起来, 后在朝中与太子相对立抗衡, 这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境况, 这便是帝王之心。 可萧穆此人,性格软弱,不欲与人为敌,又从未涉及朝堂之事,将这么大一件案子交给他办,又是和二皇子正面冲突对立的身份,他真能接得住吗? 若是以往,萧穆许会退缩,又或是寻个其他由头含混着不接此差事,但这一次…… 卫驰的目光落在案上堆积如山的簿册之上,眸色渐深。这一次的案子涉及沈家,而宣文帝早在两年多前,便清楚萧穆同沈鸢的关系,这也是促成两年前那道赐婚圣旨的原因之一。如今,仍是沈家,仍是萧穆,宣文帝只是换了个法子,便能让萧穆心甘情愿领命办事。 论玩弄人心,自无人能及这位皇帝陛下。 如此,沈家的案子,必能有转机了,至于其他事情…… 卫驰的眼神暗了一下,那便不得而知了。 ** 沈鸢快步出了内堂。 出了这样的事情,今日玉康堂自不会再开门营业,外堂的铺门关着,伙计站立柜前,似乎是怕她出什么事,却又不敢贸然打扰,故一直在此焦灼等候。 见沈鸢出来,忙上前道:“掌柜的在里屋上药,沈姑娘稍等,我去叫掌柜出来。” “不必了,”沈鸢抬手制止住他,顿一下又问,“你家掌柜伤的可重?” 伙计摇头,解释道:“只是臂上擦了一下,上些药酒便好了。” 沈鸢了然点头,放心下来:“如此,我便先离开了。” 她已没什么力气再多说客套话了,此事确是她害了王辞,好在卫驰没拿人怎么样,眼下萧穆还在内堂,她再留此处,此事只会越来越乱,给王辞和玉康堂招来的祸患怕只会多不会少。 伙计没拦,是因掌柜的方才交代过,若沈姑娘想留,让她留多久都成,若她想走,也无需阻拦。 王辞在里屋上药是真,未亲自在外候着也是有意为之,知道沈鸢若见了他,必然心生愧疚。他做得这一切,皆是为报老师当年知遇之恩,和沈鸢无关,从他将月形玉佩交给老师的那一刻起,他便知前路凶险,今日发生之事,已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了。 “代我给你们家掌柜赔声不是,给他添麻烦了,待日后再来赔罪。”沈鸢说完这一句,便抬脚出了药铺。 沈鸢步出玉康堂,外头正飘着雪,青石板路上覆了薄薄一层雪水,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北风簌簌,沈鸢在廊下站立片刻,仰头看了眼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眼神凄迷,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男装,却不觉冷。她伸了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花融化成雪水,冰凉触感落在掌心,未觉寒凉,只觉这样的温度,恰好能令自己沉静下来。 来时坐的马车仍停在街尾,车夫坐在车外,反复搓热双手,嘴边呵出一团热气。 想必方才,卫驰在入玉康堂前,便已看见这辆马车了吧。他早看穿了她,却还了给她开口坦白的机会,是她仍不愿说出实话,令他失望了吧。 沈鸢踏出去,一脚踩在雪水上,缓步朝街尾的马车走去。 车夫等候许久,终是见人出来了,忙拿了脚蹬下来,放在车旁,后恭敬问了声:“姑娘,还往城郊军营去吗?” 沈鸢被问住了,还往城郊军营去吗?卫驰对她失了信任,怕是不会再让她涉及军中账目了,此处是西市,距沈府旧宅不远,但如今,哪还有什么沈府啊。忽然想起了如意巷,先前租住过的旧屋,那屋子还在,安嬷嬷一直守在那里,是被她罚的。当时留着那间旧屋,就是怕有朝一日将军府容不下她时,自己在京中还可以有个容身之所。 沈鸢苦笑一下,眼下,就似乎已到了那个时候。 “沈姑娘?”车夫见人久未应声,又问了一遍,“还往城郊军营去吗?” 沈鸢摇了摇头:“不了。” 顿一下,轻声道:“去将军府吧。” 不论如何,父亲的案子已有转机,她可以忍受委屈,可以忍受冷嘲热讽,但案子已进展到这一步,她是绝无可能主动放弃的。 “好嘞。”车帘放下,车夫扬起手中马鞭,顶着风雪朝将军府方向而去。 车轮转动,沈鸢坐在车内,眼睑低垂。车内还放着那件玄色大氅,是方才下车前,她特解下的,因怕弄脏了,故没有披着。 沈鸢抬手,将大氅盖在双腿上,伸手抚了抚领口的绒毛。 “去将军府吧。”事情总要面对的,她低声喃喃,对自己说道。 …… 马车快到将军府时,沈鸢特吩咐他驶到西侧门再停,西侧门人少,距毓舒院也近,她不想被人瞧见自己这副样子。 沈鸢怀里抱着大氅,缓缓步下马车,风雪未停,似乎比方才更大了些。碎雪扑在面上,冰冰凉凉的,沈鸢紧了紧怀里抱着的大氅,缩了缩肩头,却未抬手将其披上,是因不想它被雪水打湿了,就这么抱着,也挺暖和的。 从西侧门至毓舒院的距离不远,沈鸢怀抱大氅,步履蹒跚地走在石子小径上。雪越下越大,寒风卷着碎雪直往人衣襟里扑,沈鸢却不觉得冷,明明平日里畏寒的很,今日却偏那么奇怪,不觉严寒,只觉清醒。 父亲的案子已有转机,眼下她不该胡思乱想担心其他。沈鸢如此想着,便觉心里好受多了,脚下步子快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至毓舒院外。 银杏本在耳房内待着,看着空中飘雪发愣,姑娘近几日几乎和大将军形影不离,也不常回毓舒院住,她近来无事可做,闲得很,也怪想姑娘的。听见外头脚步声传来,银杏往外悻悻望了一眼,待看见姑娘一身单薄锦衣,身上发上皆沾了碎雪,心头一惊,赶忙推门小跑出去。 “姑娘,”银杏跑出去,一手拍落姑娘肩上的雪,一手替她拨开额角碎发,“姑娘这是怎么了?” “替我备水,我要沐浴。”沈鸢开口,说话声音平静而冰冷,如同此刻落雪的天气一般。越是头脑的混沌的时候,越不能倒下,吹了一路的风雪,万一病倒了,可不好。 银杏只觉不对劲,却不敢问,低头看见姑娘怀里包着的大氅,心中暗骂了句“傻姑娘”,自不敢说出口来,只将姑娘扶进房中,后转身去备水沐浴。 沐浴过后,银杏端了沈鸢平日爱吃的点心糖水前来,还有清粥小菜,沈鸢没什么胃口,只淡淡用了几口,转头还不忘交代银杏留意主院那边的动静。 转眼便至黄昏,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日,天色一直阴沉着,头脑有些发沉,架不住身子虚浮,沈鸢猜测卫驰今晚大约不会回来了,也好,彼此都静一静,便倒头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入夜,风雪渐大。 卫驰掀帘入账,在木椅上坐下。安排好了余下账目的记录后,又亲去了一趟大理寺和刘戟见了一面。 圆形木筒交到刘戟手中的时候,刘戟大喜过望:“镇北军果然不同凡响,我大理寺才刚寻到些微线索,卫将军便已将账簿寻到。” 卫驰提一下唇角,没有接话,若刘戟知道手中账簿是从何处搜来的话,定不会说如此话语。 帐外刚击过鼓,是军中准备熄灯睡下的意思。先前一直有事忙着,脑中便无瑕去想旁的事情,此刻回到帐中,周遭熄了灯,安静下来,那些想要刻意逃避的事情,便在此刻侵入脑海。 目光落在桌上一角的白色酒壶上,思绪一下回到前日,是那日军中庆贺时,他从帐外特带进来,想拿给沈鸢喝的。酒壶没动过,里边的酒水一滴没少,卫驰走过去,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壶中是味道最寡淡的酒水,入喉却觉灼了一下,想起方才刘戟所言“陛下已指了三殿下协理此案,沈家的案子,必有转机,将军无需操心,静候刘某的好消息便是。” 沈家的案子确实无需他在操心,那本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卫驰低头自嘲一笑,是笑自己,多管闲事。 壶中酒水饮尽,酒壶翻转,余下的几滴淡酒滴在手背上,卫驰将酒壶随手一丢,抬脚走至到屏风之后。榻上的被褥并未整理过,卷曲堆在一角。卫驰理了理被褥,从中抖落一条缎带,蓝白相间的锦缎,是沈鸢用来束发的,想来是那日她遗落在此的。 方才不过喝了几口淡酒,此刻忽觉有些醉意,卫驰伸手将缎带拿过,捏在手里。缎带轻柔,他不过轻轻一扯,便不由自主地缠在他的臂上。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人似乎也如手中缎带一般,一点一点缠绕在他心上。 卫驰伸手,在缎带上绕了两圈,可那人却如手中死物一样,没有心。 第53章 ◎你别走◎ 夜色深沉, 雪冷风凄。 沈鸢闭眼躺在榻上,时而眉头紧蹙,时而辗转反侧, 睡得并不安稳。 窗外的风雪声不绝于耳,意识迷糊间, 沈鸢只觉周身一阵冰冷, 头脑却是沉着, 想醒醒不过来, 想睡睡不安稳。她吃力地睁开双眼, 抬手探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却不觉有什么不妥,喉头有些干涩发苦, 沈鸢未开口叫银杏进来,怕她小题大做,只强撑着走到桌边, 倒了杯水缓缓饮下, 之后便又重新躺会榻上。 翌日一早, 风雪停歇,外头的光照进来, 沈鸢在榻上翻了个身子, 头脑仍旧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绵软无力。她努力醒了醒神, 掀被想要起身洗漱, 清醒头脑, 却不料支身坐起时臂上一软, 根本撑不住力, 身子一歪, 栽倒在榻上。 这般绵软无力的症状,加之喉头有些干涩发苦,沈鸢大约猜到,自己是病了。 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想来是昨日着了风寒,沈鸢稍挪了挪靠在头下的软枕,抬手将床边的纱帘勾了下来,遮挡住半个床头。 银杏在外听到声响,推门而入,入眼的却是被遮了大半的床榻,隔着纱帘,隐约可见姑娘平躺的身影,却看不真切。 “姑娘可要起身洗漱?”银杏问道。 “帮我打盆热水进来就行,”沈鸢平躺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时一样。 “银杏,我想春风楼的白玉膏,你出去帮我买些回来,还想吃古里巷的杏仁饼,你出去一趟,一并也买些回来。” 银杏点头道好,昨晚见姑娘心事重重,晚膳吃的不多,心里一直担忧着,此刻听姑娘说话声音平缓,也有了食欲,她才放心下来。打了热水进来,又备了些清粥小菜,放在桌上,听见姑娘在榻上说:“快去吧,早膳我自己起来用便是。” 银杏没有多想,只关门退了出去。春风楼在东,古里巷在西,两处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姑娘想吃的又是店里最好卖的点心,每每去时都要排队,若是去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房门阖上,周遭静了下来,身上的无力之感稍好了些,方才对银杏的一番言语,是故意想将她支走,若她留在此处,发觉自己病了,定又小题大做,闹得将军府上下皆知。 沈鸢抬手,将床边的纱帘拨开,不过小小风寒而已,她不想兴师动众,不想劳烦旁人,更不想让卫驰知道。 思及上回病时,她想尽法子地在他面前装弱、扮可怜,以博得一点点同情,让他心软,让他心生怜惜,让他为父亲的病想法子…… 沈鸢翻了个身子,侧卧在榻上。其实眼下,她依然可以用上回的法子,以病为由博取他的同情,博取他的好感。父亲的案子只差最后一步了,她手里的账簿也已给了卫驰,余下的事情并不难办,只要卫驰愿意去做。 她知道如何令他心生怜惜,亦知道如何换取他的好感,知道他喜欢什么,知道他想听什么,只要自己愿意花些心思,从前那么难的时候,她都一步步走过来,更何况是眼下,他不会不帮她走这最后一步。况且眼下,自己还病了,这是天赐良机。 眼下她该做得当是,借病情让卫驰知道,想法子让他回府,让他心软。可为何要故意支走银杏,为何独自一人躺在榻上神伤? 沈鸢苦笑,心底一片酸涩,眼前亦朦胧一片,她不知道,真不知道。 外头起了风,吹得窗棂簌簌作响,不知一会儿还会不会下雪,想到银杏要在这样的天气里为她东奔西走,心里亦不是滋味。 静一静,再静一静吧,沈鸢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太累了,身子也是,心也是,且让她歇一日吧,只需一日,一日就够了…… 枕边摆放着那件玄色大氅,沈鸢挪了挪身子,将头枕在大氅上,柔软的绒毛贴在面上,格外舒适。昨日睡前,她便将大氅放在枕边,上边早没了他的味道,只有皂角洗净过后的馨香气味。 就这么静静枕在上边,似乎能令她的心里好受些,身上的不适之感也稍减退,许是保暖,许是柔软,又许是,这样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时候,能令她有一种,他正抱着她的错觉。 窗外的风声又大起来,沈鸢枕着大氅,听着风声,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 风过军营,积雪厚重。 城郊军营中,段奚点了五百精兵待命,一行人整装待发。 大理寺卿刘戟今日一早又呈上一卷账簿,加之先前搜到的两部分,便算是找齐了。官员姓名、官银数额、字迹、纸张,皆能比对得上,可谓铁证如山。 帝王最忌惮有谋逆之心的臣子,即便是如二皇子那般受皇帝亲眼的儿子都不能容忍,更遑论一个兵部尚书。但吴宗勃是手握实权之人,拔除这样一人,宣文帝心中多少有些忌惮,故昨日只下令彻查,虚晃了一下,尚未有实际动作。今日又得一证据,铁证面前,宣文帝当即下密令,命大理寺带人连夜包围兵部尚书府,且点名让卫驰领镇北军协同办案,还下了密令,若吴宗勃束手就擒,且留他一命,暂压大理寺狱,但凡有一丝忤逆之心,可便宜行事,诛杀之。 卫驰等得就是这么一个口谕,他身为武将,又手握重兵,自然知道同为武将出身的吴宗勃经昨日之事后,会如何作想。兵部尚书府外,早有他的人埋伏周围,得到的回应是,一切如常。看来吴宗勃并不觉得区区一本账簿能将自己如何,区区大理寺的人,奈何不了他。 轻敌,乃兵家大忌。也是因为如此,故今晚,卫驰只叫段奚点了五百精兵前往,兵部尚书府内外的情况,早在他掌握之中,可随时一举拿下。 夜色深浓,风雪渐大,一行人自北城门而入,卫驰一身戎装在前,酸洗紧随其后,一队人如暗影游龙,悄然潜伏在兵部尚书府外。 将军难撩 第47节 其实,这样规模的行动,在镇北军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在段奚看来,此行五百人都有些太多了,二百精兵足矣,更无需将军亲自领队。可这样的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否则定被将军斥责轻敌,弄不好还要挨罚,近几日将军的心情可不大好,他不敢惹事,里头那位兵部尚书,怕是一会儿也少不了苦头吃。 亥时正,大理寺卿刘戟带人从正门而入,段奚带人从侧面而入。吴宗勃尚在睡梦之中,听见外头动静忙起身提剑,然剑未出鞘,人已被擒住,他自知大势已去,原以为二皇子能保他一命,这一步终究是自己走错了。二皇子能对崔默赶尽杀绝,又如何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出力保自己一命呢…… 整个行动下来,统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亥时三刻,刘戟率人将吴宗勃押回大理寺狱,镇北军则原路返回。 不到半年的功夫,大理寺狱便押了两位尚书大人入狱,不免令人唏嘘。刘戟押着人准备回去,不过尚书大人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如今狱中那位,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能放出来了,可眼前这位,就怕是在劫难逃了。 尚书府大门外,两队人马正准备分道扬镳。 “多谢卫将军相助,”刘戟抱拳,“天色已晚,下官先行一步,此处离将军府不远,卫将军可要与下官同行一段?” 此处为北,将军府在城东,中间正好隔着大理寺,刘戟这一问是正正刚好,确是顺路。 却见卫驰眼色暗了一下:“不必,我还有事,得返回军营。” 刘戟闻言,不再多问,毕竟正事要紧,只抱拳道:“如此下官便先行一步,卫将军告辞。” “告辞。” …… 卫驰率人返回城郊军营时,已近子时。 未入营时,远远便见外头立了匹马,马旁站了一人,面色焦急,似等候已久。待走近后,见那人面熟,是将军府上的侍从,卫驰勒马,示意段奚领人先回去。 来人听见马蹄声,就已循声看去,待见到大将军本人,忙迎上前去,道:“将军安好,小的奉福伯之命,前来给将军传话。” 福伯不会轻易派人来此传话,能如此行事的,必是要事。 “说。”卫驰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 “府上沈姑娘染了风寒,情况不……不大好。” 脑中一闪而过的,还是那日她在玉康堂内着一身单薄男装,长发束起的样子。不过一日,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好了? “如何不好?”卫驰问。 “傍晚时分,沈姑娘的婢女禀报福伯,说是沈姑娘发了高热,要请大夫。福伯命小的外出请了大夫回府,原以为是寻常风寒,没想大夫诊脉后却说,沈姑娘风寒入体的同时,又逢任脉虚弱,加之肝郁气滞气血两亏,恐不大好。” 卫驰不懂医术,听完后满脑子只有“情况不大好”几字,忙调转马头,挥鞭扬长而去。 耳边是簌簌风声,两日不到的功夫,她是如何将自己弄成那样的? 心中腾升起一个念头,她这回的病,是真还是假? 念头刚起,便又想起她上回病时的模样,想起她面容憔悴,迷迷糊糊抱着自己的模样,心口便抑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揪了起来,手里马鞭高高扬起落下,他倒宁可她是装病,而非真病,否则就沈鸢孱弱的身子,不知要遭多少罪。 一路纵马疾驰,心中竟生出些悔意,方才在尚书府外时,他就该打道回府的。一刻钟的路程,愣是生生缩短了一半,待到将军府大门外时,卫驰勒绳下马入府,一气呵成,随即大步朝毓舒院而去。 推门而入,房中只有银杏一人,见到将军前来,忙让至一旁,俯首待命。 “人如何了?”卫驰问。 银杏呜咽着将今日之事悉数道出,自责和担忧皆有,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卫驰却是全听懂了。沈鸢白日里故意将她支开,独自一人待在房中,直至傍晚银杏回来,方才发现她的病情,虽已及时请医来看,但终究还是晚了些,故加重了病情。 犹记上回,沈鸢病时,亦是眼前婢女前去书房禀报,这婢女扯谎时是什么样子,他一清二楚,绝非眼前这般语无伦次的样子。 “用药了吗?”卫驰又问。 “没有,”银杏摇头,眼泪也跟着下来,“姑娘一直病着,昏昏沉沉的就没醒过,奴婢根本喂不进药……” 脸色沉了,卫驰只觉此人聒噪:“去将煎好的药拿来。” “我来。” 银杏愣一下,擦了擦脸上的泪,点头连连道好,忙退出到门外。 房中安静下来,一角的矮几上,烛火黯淡,卫驰将目光投向床榻,榻边的纱帘静静垂下,帘后依稀可见少女的朦胧身影,身上盖着锦被,脑袋歪斜躺着,手中似攥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团,看不真切。 卫驰走过去,抬手将纱帘撩起。 入目的先是一张嘴唇发白,面颊泛红的脸,紧接着看见的便是她脸下压着的物件,原来不知手上攥着,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上边。 卫驰俯身下去,方才看清她手里攥着何物,是他送她的那件玄色大氅。 心似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卫驰伸手过去,覆在她面上,触手方知那是如何的滚烫,也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叫“情况不好”,沈鸢啊沈鸢,你是如何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他宁可她在装病骗他,也不愿见她这个样子。 “沈鸢。”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唤她,却未得任何回应。 掌心收回,卫驰想将她压在身底的大氅抽-回,不论什么病情,休息静养都是第一位的,她这般歪斜着身子,如何能休息的好。卫驰伸手过去,往回拉一下大氅,竟未拉动,不过一直未有反应的少女却是似有所感地挪了挪脑袋。 卫驰停手,再次俯身叫她:“沈鸢。” 顿一下,又改了口:“阿鸢……” 少女的眼睫轻颤了颤,却未睁眼,攥紧大氅的手却更紧了,仿佛怕是被人抢了一般,不仅手紧了,还稍挪了挪脑袋,将衣裳压得更紧。 卫驰不知着大氅究竟有何好费力攥紧,臂上出力,只一手将人身子拖了起来,半揽在怀里,另一手将大氅抽出,丢至一旁。 沈鸢沉沉睡着,感觉似入了一个深沉的梦,梦中她看见了沈府后院的那棵红枫树,落叶缤纷。画面一转,忽然出现卫驰的脸,他对她笑,对她说他父兄曾经的事情。 画面一转,眼前男人忽又沉了脸,手中握着圆形木筒,高声质问她:“账簿呢?”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眼底酸了一下,沈鸢缓缓睁眼,看见和梦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将军,别走……”沈鸢紧扑在眼前人怀里,低低呢喃。 “我不是有意的,你别走,别走……” 作者有话说: 辛苦追更的宝宝们等待了,最近码得可艰难,先给明天请个假,周一再更,保住我所剩不多的头发,呜呜呜呜…… 感谢在2023-03-24 18:51:57~2023-03-26 00:2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 5瓶;呀哈哈 2瓶;梦萦之心、皮卡皮卡皮卡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而是你不信我◎ “你别走, 别走。”再次开口,一样的话语,语调中却已带了呜咽。 泪珠滑过面颊, 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手背一热,心仿佛也跟着揪了起来, 卫驰看着面前面容憔悴且眼眶通红的少女, 若说心里毫无感觉, 那是不可能的。 嘴上没有应声, 脚步却是结结实实地顿住了。 沈鸢扑在他怀里, 身上发着高热,周身却只觉得冷。知道自己如今在他眼中,早已没了信誉, 眼下他坐在这里没走,不过是看自己病中可怜,却未必能真的听进自己说了什么, 也未必相信自己所言。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那日我一早带账簿去那里, 就是想, 想让王辞另想法子交给你……”身子仍是无力,眼睑疲惫地低垂下来, 眼底噙了泪, 羽睫亦沾染了晶莹的泪珠,沈鸢的声音低下来, 似在喃喃自语。 “我怕, 我怕你以为, 我在骗你……” 沈鸢睁着眼, 头脑却懵怔着, 甚至有些分辨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身在梦中, 眼前这副面容让她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既想叫人留下又害怕真的面对,但她知道,这已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了,若不试这一试,恐怕会功亏一篑。 卫驰静静听着,没有应声。 沈鸢低着头,纤长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惨白干涸的唇瓣微微轻启,再开口时,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楚:“所以,往后我说得话,你还会信吗?” 卫驰听着她如泣如诉地低声喃喃,自问已无力分辨其中真假,沉吟半晌,方才开口回道:“一直以来,都并非我不信你。” 顿一下,声音更冷:“而是你不信我。” 沈鸢看着他眼底的疏离,攥在他衣领上的手终是缓缓松了,跟着无力垂落下来,用尽全力含在眼底的泪,也没有忍住,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她知道,这便是不信她的意思。 门外忽有叩门声响起,三短一长的叩击声,是军中有事来报的暗信。将军府上除了段奚,无人会来,这个时辰冒雪而至,卫驰知道,定是审问吴宗勃有了消息。 卫驰没有久留,只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拉开,外头果然是段奚。 “禀将军,有消息。”段奚抱拳,声音郑重。 卫驰从房中迈出,反手将门带上:“说。” “大理寺连夜审了吴宗勃,刘戟应将军要求,问了吴宗勃关于军中内贼一事,吴宗勃吐了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卫驰静静听着。 “具体是何人,吴宗勃也不清楚,但据他所言,镇北军未开拔时,曾与那人见过面,但见面时,那人头戴斗篷,已黑布遮面,看不清面容。” 未开拔时,没想这几人谋划的如此之早。 “吴宗勃还说,那人本不欲应下此事,但二皇子似乎握有他的把柄,令他不得不从。且当时镇北军尚未开拔,二皇子以为胜算微乎其微,故当时只提了叫他随时禀报战况,未提及军饷,故那人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卫驰眼神暗了暗,随时禀报战况,当时朝中无人看好此战,主和之人不在少数,无人无钱皆是理由,当时若非他自请领兵北上,宣文帝或会接受朝臣建议,或嫁公主和亲,或割城赔银求和都未可知。 他记得当时唯有少数臣子和太子一力主战,甚至提出愿亲自带兵北上,没想萧彦那时候就打起了镇北军的主意,也对,他关心的唯有他的皇位,哪管边境百姓的死活,边境战报本就会实时传递回京,想提早知道境况,萧彦想做的,是根据北疆境况随机应变,在适时的时候,应和出声让太子北上,再顺便“战死沙场”。 边疆将领输死搏杀的一场战役,在萧彦眼中,只是他用来夺嫡的手段而已,卫驰咬紧牙槽,遏制住心底想拔刀的冲动。 只是萧彦没有料到,这场战事会赢。太子没有除掉,他便转而将念头动到军饷之上,三十万两白银,只是军饷中的一部分,不至于令战事彻底失败,不过拖延了后腿,令他们在北疆吃力许多。 “可还有其他线索?”卫驰又问。 “有,”段奚点头,继续道,“吴宗勃还说,因前日刘戟忽然在早朝呈上账簿一事,令二皇子心生忌惮,白鹤镇时,他的人便与我们的人正面交手多次,故其知晓刘戟身后是将军您在暗中协助。” “二皇子心生忌惮,不敢贸然行事,故又传信给那人,想询问些线索,那人应下此事,回信说廿八日亥时,城南密叶林见。” 卫驰眼神亮一下,廿八日亥时,便是两日之后。只是二皇子如今禁足府上,尚书府被抄之事又已传开,那内贼定已得了消息,两日之后,还会如约现身? 段奚看出将军疑问,补充道:“吴宗勃说,二皇子手中握有那人的重要把柄,他不敢不来。” 卫驰颔首:“吴宗勃还说了什么?可有提及二皇子手握把柄为何?” “没说,”段奚回道,“吴宗勃身上一点武将的血性都无,怕死的很,看得出他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萧彦如今无路可走,不排除铤而走险的情况,那人既有把柄在其手中,只能任人拿捏。卫驰低头沉吟,不论胜算有多少,两日后城南密叶林,他必要严密部署,亲自带兵走这一趟。 “回营点够人手,”卫驰沉着嗓,顿一下,又改口道,“此事紧要,我亲去一趟。” 将军难撩 第48节 段奚抱拳,别说将军,便是他,还有其他军中之人,哪个不恨得牙痒痒,这一趟,不论是凶是险,他都必然要去:“属下领命。” ** 房中,沈鸢看着卫驰决绝离去的背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已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整日,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事已至此,就算一时想不到解决的办法,身子总该养好,难不成继续病病歪歪地在将军府上养着吗? “银杏。”沈鸢努力坐直身子,背靠在床头上。 银杏应声而入。 “将药热了,拿进来吧。”沈鸢缓缓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应好,之后便退出房中热药,卫将军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过回来这么一会儿,姑娘气色和精神都好了,甚至还主动提出喝药了。 一碗热乎乎的汤药下肚,味苦却能愈病,不知是这药真如此见效,还是心里想通了些事情,沈鸢觉得,喝完药后,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外头仍下着雪,风声簌簌。在没想到解决的法子前,先将身子养好,才是真的,沈鸢如此想着,只倒头睡下,沉沉睡去。 翌日,日破云层,风雪骤停,树梢路面虽都积着雪,但却不妨碍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睡了一个好觉,早膳时胃口也好了许多,沈鸢喝下整整两完白粥之后,勉强勾勒出个笑颜对银杏说:“出去抓些风寒的药回来,还有西市的白糖糕,也顺道一并买些回来。” 银杏听着这话,一时不敢应声,昨日她便是因为被支出去买糕点,故而耽误了姑娘的病情,今日姑娘又吩咐她出去抓药买点心,她头脑虽不机灵,却还不至于被一个法子,连偏两次。 银杏看着沈鸢,怯怯摇了摇头:“奴婢不,不想离开姑娘。” 沈鸢笑起来,三分自嘲七分苦涩,看吧,人都是如此的,被骗过一次,便心生戒备,哪怕下一次你说得是实话,对方也不敢轻易相信。自小同她亲厚的银杏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卫驰。 “你放心,这回是真的。”沈鸢认真道。 “要不这事,姑娘还是交代旁人去办吧,奴婢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守在毓舒院内。” “吩咐你去抓药,一来是怕风寒未愈,会耽误事,二来是想让你去玉康堂看看,看看那里如今是何境况,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沈鸢神色郑重地解释道,“如今我不便出府,而去玉康堂抓药这样的事情,我只放心交给你来做。” 银杏怔怔听着,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 “白糖糕是真想吃了,就在西市,玉康堂外不远处从前常买的那一家,不会耽误多少功夫。” 生怕银杏不懂,沈鸢将自己的安排一一解释清楚,没了,还不忘再说一句:“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另找两名王府婢女过来服侍便是。” 听到此处,银杏方才觉得放心下来。姑娘和卫将军之前发生了何事,她并不清楚,隐约觉得好像和玉康堂有些关系。姑娘若再去哪儿确实不妥,她担心的是姑娘的病而已,而非其他,只要能确保姑娘的安危,叫她做什么事情,自都是可以的。 银杏仔细想了想,终是应声点了点头,面带笑颜道:“姑娘如此把话说清楚,奴婢便就明白了,姑娘放心,奴婢这就出去把药和白糖糕都买回来。” 银杏说完,原本想走,想了想又驻足回头,一脸诚挚地看着自家主子:“姑娘,其实许多事情,只是误会罢了,只要您愿意开口解释清楚,误会解开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沈鸢看向银杏,头一次发现身边大大咧咧的小姑娘竟也学会话里有话了,她轻叹口气:“你不明白的。” “奴婢哪里不明白了,”银杏不服,分辨道,“奴婢看得出,你和卫将军闹了别扭,奴婢也看得出,姑娘心里是在意卫将军的,既是如此,姑娘为何不愿开口将事情解释清楚呢?” “姑娘连同奴婢一个下人悉心开口解释,都不觉疲累,对卫将军,又为何不可多花些心思呢?” 沈鸢苦笑一下,心说银杏长大了,却不想再与她继续这个话题,只轻声道:“我想休憩片刻,你且快些出去抓药吧。” 银杏了解姑娘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且姑娘的身子确未痊愈,只收了声,屈膝退出房中。 房门阖上,房中安静下来,隔着窗纱,沈鸢看见银杏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和银杏之间有着多年的主仆情谊,有什么误会自容易化解些,但卫驰不同,她和他的开始,本就夹杂着层层欺骗,此番也确是她欺瞒他在先,故然她愿意解释,但也要他愿意相信才行。 …… 知道姑娘此番不是故意把自己支走,但心里记挂着姑娘的病情,银杏这一趟往返,总共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出门之时,确是心急,但回府的步子却比出门时还要更快,玉康堂一切如旧,和以往并未有所差别,伙计听闻姑娘病了,只照方子抓了几副药给她。真正让她心急的,是在玉康堂外,见到了不得了的人,三皇子殿下。 没想三殿下竟认得自己,银杏不敢多言,未提及将军府的事情,只道姑娘病了所以未得出府。三殿下听后只轻叹一声,后交了一封信给她,叮嘱她必要亲自交到姑娘手中。 银杏点头,将信收入怀中,后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白糖糕,全程小跑回府。风雪刚停的冬日,愣是跑出一头汗来,待入了毓舒院后,先是将两名召来的婢女屏退,后关了门,神秘兮兮地将三殿下交给她的信,双手呈上。 沈鸢这回是真想吃白糖糕的,包裹糕点的油皮纸打开,里头的白糖糕还热乎着,她尚未来得及拿起一块,便看见银杏手里呈上的信,信封上是整齐的楷书——沈鸢亲启。 沈鸢认得那字迹,是萧穆的。 捧着白糖糕的手顿了一顿,她看向银杏道:“这信笺从何而来?” 一路跑得太急,银杏只顾着喘气,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闻言只深呼吸了两口,待缓过气后,方才开口道:“三、是三殿下。” 沈鸢脸上神情凝了一瞬,问道:“你在何处得的此信?” “玉康堂外,三殿下亲手交给奴婢的。” 果真又是玉康堂,她不再去,是怕连累了王辞,没想萧穆却日日守在那里,如此不耽误功夫才怪。 沈鸢接了信,没有打开,只看向银杏问道:“玉康堂内的情况如何?” “照常营业,照常卖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银杏回道,“那胖伙计认得奴婢,连抓药的银子都没有收。” 沈鸢听着放心下来,目光落在手中信笺上,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三殿下嘱咐奴婢,务必要亲手将信交给姑娘,”银杏见姑娘犹豫,开口将方才所听之言悉数转达,“三殿下还说,如今陛下已下旨重查老爷的案子,由他和大理寺一并办案,事关老爷的案子,说姑娘可以不念及他,但不可不念及老爷的案子。” 沈鸢怔了一下,昨日卫驰并未对她言说此事,案件重审的消息故然令她欣喜,但负责协理之人是萧穆……这一点,是她从未料想过的。 萧穆还真是算准了她的心,不过一封信笺而已,看一看也无甚紧要,且还事关父亲的案子。沈鸢低头,缓缓将手中信笺拆开,熟悉的字迹展现眼前,信笺简短,不过寥寥几行,与其说是信笺,倒不如说是张字条,纸上齐整隽秀的字迹静静铺陈—— 今日酉时,西市古里巷见。 事关贪腐案线索,沈大人出狱时日。 望如约而至。 萧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整章大修过,辛苦追更的宝宝们得重新看一遍,因为考虑到女鹅稍后还是得跑路离开的,若果两人的矛盾那么快化解的话,女鹅就失去了跑路的原因和动力。所以重新修改了一下,暂时没让他俩和好,不过放心,只是短暂的虐一下狗子,两人还是需要经历多一点波折,才能见彼此真心,最终一定是能圆满哒~(亲妈脸认证.jpg) 红包致歉! 第55章 ◎真不真心的,我都是他的人◎ 风雪已停, 日破云层。 京郊军营外,卫驰领着一路人,策马而出, 一路向南。 明日亥时,既是要在城南密叶林抓人, 便先去探查一番, 做好部署。那人既是出身于镇北军中, 便不好对付, 待到密叶林后, 卫驰的这个念头更甚,只因此地枝叶茂密,杂草丛生, 又逢暗夜,极易藏身,若生变故, 亦易逃跑, 确是个暗中见面交接的好地方。 且不论那人会不会真的来, 这是眼下关于内贼的唯一线索,不可放弃。 此处为南, 镇北军驻地在北, 一来一回,即便是马不停蹄的状态下, 亦需一个多时辰。卫驰将带来人手留下, 并未原路返回, 而是策马从南城门而入, 走城内主道, 届时再从北城门出, 先预计着往返时辰,已便届时兵分两路而行。 ** 毓舒院内,沈鸢看着手中字条,思绪飘忽。 酉时,西市相见……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再和萧穆见面,实在不妥。可如今萧穆是负责协理贪腐一案之人,且信中直言,事关贪腐案线索,还有父亲的出狱时日。这两件事,对她的诱惑太大了,即便知道萧穆是存着其他心思送来这封信的,她都无法拒绝。 几服药喝下去,高热已然退了,但风寒并未痊愈,沈鸢捂嘴轻咳了两声,看向银杏问道:“将军自昨晚外出之后,可曾回来过?” 银杏摇头:“未回来过。” 其实不必姑娘嘱咐,她一直都留意着主院动静,看见姑娘面上的失落之色,又宽慰道:“将军向来早出晚归,姑娘也是知道的,军务繁忙,哪一日是天未黑透,就回到府中来的。” 银杏所言非虚,也并非她急着想见卫驰,只是若今日她若真去同萧穆见面,必得同卫驰说一声才是。若她瞒着他,再见萧穆,叫他知道后,别说两人先前的死结会解不开,这死结只怕会越结越乱,当真永远都解不开了。 “你去同福伯说一声,就说你我二人酉时外出,叫他提早备车,” 沈鸢想了想,又继续道,“还有,我一会儿亲手写张字条装好,你去给福伯传话时,顺道带过去,拜托他将字条找人送至城郊军营,交到卫驰手中。” 银杏点头,应了声是。 卫驰不在府中,但此事必得知会他一声,萧穆不得不见,时间已所剩不多,沈鸢思来想去,暂且只能想到这么个折中的法子了。她已尽全力地坦诚相待,至于他信不信她,她也没有办法了。 沈鸢说完,便至桌前执笔落字,而后将字条装好,递给银杏:“去吧。” 银杏接过信笺,退出房中。 …… 酉时未到,一辆马车自将军府大门外缓缓驶出。 车内,沈鸢双手交握,静坐车中,风寒未愈,她面上遮了块白纱,是怕将病气过给旁人,身上披的是厚实的鹅黄色斗篷,发髻低低绾着,未簪发饰。 车架仍是先前坐过的那辆,车夫也未换过,只是这次,沈鸢有意避开了玉康堂,嘱咐车夫把车停在街头,待车停稳之后,只将斗篷后的兜帽戴上,跟着便领着银杏缓步下车。 西市的古里巷,此地银杏前日才刚来过,巷尾的小店外,仍支着写着“杏仁饼”三字的招牌,店外排队买饼的人,和前日一样,络绎不绝。 萧穆一身蓝白相间云纹锦袍,在巷尾负手而立,似等候许久,待看见来人之后,见其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好似充满防备一般,心底不免失落,但却未多说什么,只冲她扬唇微微一笑:“阿鸢,你来了。” 沈鸢停步,中规中矩地道了声:“三殿下安好。”说完左右看了一眼,对这个人来人往之地还觉满意,若真发生什么事情,总不至于说不清楚。 “不知殿下今日邀我前来,有何想说?” “阿鸢,前边便是你从前常去的茶楼,我已命人留了雅阁,此处风大,不如过去,我们坐下,边吃边聊。”萧穆缓缓道。 “不必了,我还有事,一会儿便得回将军府去,”沈鸢开口打断,和萧穆的娓娓道来不同,沈鸢说话的语速明显快许多,“殿下有什么事情,在此处言说,也是一样。” 萧穆似一早猜到会是如此,倒也不急,只轻叹口气道:“你不愿去也罢,这包杏仁饼亦是你从前喜欢吃的。”萧穆说着,拿出一包用油皮纸包裹好的杏仁饼来,递上前去。 沈鸢静立原地,没有伸手。 “阿鸢,”萧穆唤她,“你将东西收下,收下我就说正事。” 沈鸢没动,只转头唤了银杏一声,示意她将东西收下。银杏双手接过纸包,捧着热乎乎的包裹,和前日如出一辙的手感,心情复杂。 “殿下请说。”银杏退后,沈鸢方才缓缓开口。 “大理寺已将所有账簿都找齐呈上,父皇命我协理此案,我已看过所有卷宗和证据,你父亲必能沉冤昭雪。”萧穆说着,上前一步,继续道,“只是许多事情尚有章程要走,大理寺又还有二皇兄的案子要理,你父亲虽是无罪,但若想从狱中出来,还得等上几日。” “本是三五日的功夫,但眼下临近年关,这一延后,怕是得至元宵之后,方才能够无罪出狱。” 沈鸢了然,她当然想让父亲早些出来,少受牢狱之苦,但凡事皆有章程礼法,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只要父亲能无罪出狱,多等上几日,也无不可。 “多谢殿下告知此事,”沈鸢盈盈福身一拜,以示谢意,“若无其他事情,沈鸢便先行离开了。” 沈鸢说完想走,萧穆见她抬脚,心中急切,上前几步,想伸手拉住她,却被她避开。 “殿下请自重。”沈鸢此言带着怒,又因风寒未愈,厉声之下不免跟着咳了几声。 将军难撩 第49节 萧穆连忙将手收回:“你且等等,我还未说完。” 沈鸢往后退了两步,伫立原地,静静听着。 “但我已催促大理寺加快章程,准你父亲尽早出狱,”萧穆说着顿一下,继续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尽早同你父亲还有幼弟团聚,沈大人受了不少苦,你们合该好好过个年。” “此举有违章程,是我一力促成,你不必忧心,若有任何闪失,我会亲自向父皇请罪,一切皆与沈大人无关。” 萧穆看见她面上的欣喜,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喜色了,原本想卖的关子也不卖了,只直言道:“明晚亥时,沈大人便可从狱中出来。” 沈鸢愣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因这个喜讯来得太快,难免令她猝不及防。 “我在城外的那件别院,一直为你留着,待沈大人出狱之后,可至别院暂住,我已安排好一切,你大可放心下来。” 沈鸢眨了眨眼,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萧穆同她说了这么半天,最后这句才是他最想说的话吧。 父亲出狱的消息来得太快,一切都未来得及准备,但去萧穆在城郊的别院,是绝无可能的,如意巷的旧宅她一直叫安嬷嬷守着,可以暂住。 这个念头落下之后,另一个念头很快升起,那卫驰呢?卫驰知道父亲出狱的事情吗?还有,明晚见到父亲之后,她还能再回将军府吗? 一连串的问题自脑海冒出,思绪乱着,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她得先回去,待见了卫驰之后,将此事告诉他,同他商量。 “多谢殿下,”沈鸢俯身又是一拜,“别院就免了,我自有安排。” “你说得安排,指得是将军府吗?”萧穆有些急切,说话语调一下高了许多。 “他如何待你,我尚不予置评,但正如我先前所言,卫驰另议婚事是必然的,将军府非你久留之地。城郊别院不过暂住而已,阿鸢,你知我心意,只待过些时日,只待过些时日……”萧穆说着,声音低下来,并未把话说完。 沈鸢被这突如其来的承诺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和萧穆再有任何瓜葛,脑中反复回荡的是那句“卫驰另议婚事是必然。”父亲沉冤昭雪故然是好,但她也清楚,昭雪并非官复原职,依以往事例来看,即便有朝中官员沉冤昭雪,必然是先外调离京,或领个离京不远的闲职担着,或至偏远苦寒之地为官数栽,能再调回上京的,少之又少。 “多谢殿下抬爱,我和卫将军之间的事情,就不劳殿下费心了”眼见天色渐暗,沈鸢屈膝一拜,当真不可再留,“今日之事,多谢殿下告知,沈鸢告辞。” “可他并非真心待你。”萧穆听着沈鸢字里行间都在维护卫驰,忍不住开口。 沈鸢顿了下脚步,戴在头上的兜帽险些被风吹掉,她抬手扶住帽檐,未有回头,只低声道:“真不真心的,我都是他的人。” 短短几字,犹如刀刃,割在心头。自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已令他说不出话来,萧穆没有再拦,只看着决绝离去的背影,攥紧双拳。 阿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心里却还是装着他吗? 他承认设法让沈父提前出狱,是另有私心。因他知道,只要沈父出狱,沈鸢必然会离开将军府,早一日是一日,他不想再看着她日日在将军府中受苦,更不想让自己因此事而日日挂心忧思。还有,他故意推迟将此事告知,且不让大理寺卿提前泄露消息,就是想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安排。 阿鸢虽暂未应下此事,但待到别无选择之时,她便只能听从他的安排。阿鸢,必会重回他的怀抱。 …… 沈鸢一路疾行上了马车,任头上兜帽被风吹掉都不予理会,银杏站在不远处等候,少见姑娘如此张皇,只捧着杏仁饼,快步跟上。 青石板路湿滑,一路疾行,银杏险些快跟不上姑娘的步伐,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歪了一下,倒没摔倒,只是捧在怀里的杏仁饼掉在地上。 “奴婢该死。”银杏自责道。 沈鸢看一眼散落在地之物,她本不欲收他的东西,即便银杏未将东西掉落,她亦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把东西丢了,如此正好。脚下步子未停,只道:“无妨,赶紧上车吧。” 银杏点头,随后跟上。 马车车轮缓缓碾过潮湿的青石板路,沈鸢坐在车内,感受到车路辘辘转动的节奏,方才觉紧跳的心口稍平缓了一些。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方才跳出的几个问题,卫驰知道父亲出狱的事情吗?他会作何感想?待明晚见到父亲之后,她还能再回将军府吗?托福伯送去的信,他当已收到了吧?他今晚会回来吗?会愿意见自己吗? 思绪纷扰,加之风寒未愈,沈鸢只觉头脑一阵钝痛。索性闭了眼,多思无益,待见了他之后,再做打算吧。 天边由苍白褪作灰紫,最终被漆黑所取代,待天色彻底沉下来之后,马车方才缓缓行至将军府大门外。 门外两盏风灯摇曳,未及沈鸢行下马车,先入眼的便是另一辆停在府门之外的马车,墨绿色的锦缎车帘,朱漆宝盖,车身上明晃晃地悬着块木牌,上边刻着端正的两个大字“陈府”。 陈府,陈嫣宁。 沈鸢一下想起,先前也是此处,也是眼前这辆马车,当时她坐在车内听到之事。忽地又想起方才萧穆所言“卫驰另议婚事是必然”,心口堵了一下,沈鸢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车夫,劳烦将马车行至西侧门处。” 顿一下,声音更低,还夹杂了几分失落:“我在那里下车便是。”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大家~~~ 感谢在2023-03-27 15:47:09~2023-03-29 15:4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萦之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修) ◎这一回,是最后一回◎ 风雪虽停, 天却依旧寒凉,南郊密叶林外,随处可见一丛丛未化的皑皑积雪。 卫驰领了两名近卫, 策马自南城门而入,刻意放缓了速度, 以求一切和明日行动时的进程相类似。这是镇北军一贯的行事风格, 抓人时兵分两路, 一快一慢, 一急一缓, 杀敌人措手不及。 上京城中,属南北两个城门最大,城中一条主街贯穿, 主街两旁,又分被设有东西两市。卫驰打马走在主街之上,一面左顾右看街上的商铺和人流, 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明日行动的时辰和部署。 待行至西市外时, 远远看见街角停了辆马车, 乌漆宝顶,是他将军府的车架。眼神暗了一瞬, 本就放缓的速度, 一下更缓下来,府中需坐车出行的, 唯有一人, 她尚在病中, 又出来胡跑什么。 “将军, 可是有何发现?”紧随其后的近卫见卫驰速度放缓, 目光盯在街中一角, 以为是有什么发现。 “无事。”卫驰寒着声道,她昨日病成什么样子,他是亲眼所见的,这般状况之下,还能令她四下奔走的,要么是街尾的那间药铺,要么是她父亲的案子,总之,不会是为他。 卫驰收回目光,她父亲的案子已有定数,人证物证,还有刚解了禁足的太子,最重要的还是圣心,一切皆于沈明志有利,已无需他再多做什么,一切已水到渠成。只是出狱后的事情,还需安排,以往这般沉冤昭雪的案例,皆外调出京,难以留在京城,但眼下沈明志的情况稍不同。一则如今朝中缺人,尤其是户部,二则太子禁足已解,朝堂之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而沈明志和太子交情不浅,太子自会想法子保住他,无需他再插手,多此一举。 这些话他未对沈鸢说过,是因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那部分,再多解释,显得自己刻意开口为自己邀功一般。以沈鸢之智,当是能想明白这些的,只是关心则乱,有时难免也会自乱阵脚,她在对她父亲的案子之上,有多豁得出去,他是见识过的。 不过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又能出什么乱子,他若此时忽然现身在她眼前,她必以为自己不信她,已如今二人之间的境况来看,他还是别再添乱为好。 卫驰如此想着,只将目光收回,两腿夹一下马腹,扬长而去。 穿过主街,待出了北城门之后,天色已沉。未有落雪,风却大了,北城门外的尘土被风卷起,扬起一片尘沙。 想起昨日那张病容,卫驰勒了手中缰绳。城中的路,方才已然探明熟悉,自北城门到城郊军营的路,他已走过多次,无需再走,心中有了安排和部署。念头一转,又想起街角那辆马车,不知她回府没有,卫驰将事情交代给近卫,随即调转马头,策马回城,直往将军府方向而去。 夜风寒彻,星月无光。 卫驰策马至将军府大门外,远远便看见府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却并非方才西市所见的那辆,朱漆宝盖,车身一侧悬着写有“陈府”二字的木牌。 才想起今日确有近卫来报,称户部侍郎陈永年送了拜帖前来,人他自不会见,陈永年气数已尽,再递拜帖是继续为萧彦办事,还是为自己另谋出路,他不想知道,也与他无关。只是当时推拒之后,转头已将此事忘却,未放在心上,此刻看见府门外停着的马车,才记起此事,陈永年行事的路数他很清楚,脸皮也实在够厚。 缰绳勒紧,马匹停下,卫驰手握缰绳,人既已堵到他门口来了,总不得见上一面。只是先前他总刻意收敛脾性,低调行事,是不想刚回上京,有人因此参他“居功自傲”,可若是因此错给旁人一种,他好说话的印象,他怕是得改改。 卫驰端坐马上,背脊挺直,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车架。 墨绿色的锦缎车帘缓缓掀起,须臾,车内才有人缓缓探出身来。 将军府大门外不过只燃了两盏烛灯而已,夜色昏暗,待卫驰看清来人之后,不由拧了下眉。 探出身来的并非陈永年,而是先前见过,同陈永年一并来过的陈府嫡女,陈嫣宁。 陈嫣宁手提裙摆,脚踩矮凳,缓缓步下马车。今日她鼓足勇气私自出府,便是想同卫驰见上一面,她虽知道父亲带着拉拢之意方才想让她嫁入将军府的,她知自己是棋子,但在她心里,却是心甘情愿的。 卫家郎君容颜俊俏、英姿勃发,是她一早就知的事情,只因卫家门第不高,所以在京中一直无人问津。如今,卫驰重兵在握,年轻有为,京中想嫁入卫府的贵女不知有多少。 可卫驰于自己无意,她也是知道的,陈嫣宁长在深闺,从小受礼义教导长大,虽说她对卫驰怀有好感,但还不至于敢胆大妄为至此,令她今日下定决心的,是婢女小莲今日听到的一个消息,父亲已有意帮她再议其他亲事,对方极有可能是远在西南,手握兵权的永定侯。 旁的事情她的不知晓,只知永定侯年近四十,今年刚死了正妻,府中妾室成群,这样的人,如何能嫁?陈嫣宁自是不愿,但如今朝堂风向,她多少也听说了些,父亲先前拿她当做棋子,如今或只拿她当做弃子,母亲亡故,父亲另娶,陈家早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了,若不能嫁给卫驰,凭她那点小打小闹的本事,恐怕下半辈子就得被磋磨死在西南边陲之地了。 “将军安好。”陈嫣宁在卫驰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福身行了个礼。 卫驰看一眼站立在不远处的少女,同样行礼问安的话,他听着只觉刺耳。陈永年没来,车内只有其女一人,对陈永年的厌恶却也不至于牵扯到其他人身上,卫驰翻身下马,已算是给足了面子,后勉强耐着性子道:“何事?”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背于身后,好似在等她把话说完,准备随时回府的样子。 见识过卫驰上回对自己的态度,也知道自己机会不多,陈嫣宁对着面前比寒风更寒的男子眼神,极力鼓足勇气,上前一步道:“嫣宁知道将军近来忧心何事,若嫣宁能问出军中细作姓名,将军可愿认真考虑两府的婚事?” 此言不免令卫驰有几分意外,他掀了掀眼皮,看了对方一眼,原本他便对明晚的线索有所怀疑,此刻忽然到“军中细作姓名”几字,令他几乎可以肯定心中猜想,不过确是好的猜想,只是部署上需再添人马。 原本只是怀疑,但陈嫣宁的忽然出现,肯定了他心中猜想。军中细作的姓名,连崔默和吴宗勃都不知晓,陈永年更不可能知道,何况是他府中的嫡女。 萧彦自知自己已到穷途末路,一面以军中细作为饵,诱自己上钩,另一面以把柄相要挟,逼那人现身。萧彦既不会管细作死活,也不是真想助自己找到内贼,而是想借由此事,引发内斗,再以此事为筹码,同自己交换利益谈判。 正好,他可将计就计。 陈嫣宁忽然出现在此,开口能直接说出“军中细作”几字,只能是被她那位“爱女情深”的父亲,给利用了。 “天气严寒,陈姑娘还是早些回府罢。”卫驰语气淡淡,没心思同她周旋,先前尽力维持的礼数和耐心早磨没了,府中侍从这会儿已闻声而出,卫驰将马绳交到侍从手中,没再停留,说完话后,便朝府门大步走去。 ** 沈鸢在房中刚喝了药,一直让银杏留意着主院动静,此刻终有了回应。 心中“咯噔”了一下,是因想起方才回府时,在外看见的陈府马车,卫驰既已回府,想必已同车内之人见过面了吧。她知卫驰对陈嫣宁无意,但胸口却始终闷闷,并非介意他们二人见面,而是脑中一直挥之不去的那句“卫驰另议婚事是必然”忽然又窜了出来。 的确,没了陈嫣宁,也还会有旁人。 另议婚事是必然,可能是陈嫣宁,也可能是其他世家的贵女。 总之,不会是她。 心中有了决断,他既回了府上,如何都该同他见上一面罢。 即便他们已没有以后,但起码有过从前。 这几个月来,他对自己的照顾,他对父亲案子的出手相助,任何一点,对她来说,都足够她对他千恩万谢。 但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的谢,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卫家沉寂多年,如今终有了起复之势,沈鸢深知,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对他、对卫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上京这样一个不见刀-枪,却能令人粉身碎骨的地方。 肩上披着的仍是方才出门时的那件鹅黄斗篷,他送她的玄色大氅她不会再穿,已吩咐银杏洗净收好,放在柜里了。 沈鸢拢了拢肩上斗篷,抬脚而出,仍是两院之间的那条回廊,她早已走过多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风很大,额前的碎发被吹起,廊下的风灯左右摇晃,灯影忽明忽灭,一如她第一次走在此处的情形。 却不觉冷,脚下步子反倒更慢,因为知道,这一回走,已是最后一回了。 …… 霜风骤起,星月无光。 行过主院外的圆形拱门,远远便见屋内亮着灯,灯光昏暗,不似廊下那般灯烛通明。主屋门牖半开,不知是不是为她留的。 沈鸢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缓缓抬脚,步入房中。 房内陈设未变,一切皆和从前一样,灯火昏暗,只一角的矮几上,燃一盏星豆烛火。只是未见卫驰身影,沈鸢四下环视一周,正疑惑着,终见一道颀长身影在角落处的山水屏风后走了出来,衣襟微敞,发上带着未干的水汽,是刚沐浴过。 眼神晃了一晃,眼前场景,同她第一次入将军府时,如出一辙。也算有始有终吧,沈鸢在心底默默想着。 “将军,安好。”沈鸢垂着眼,目光落在几步远的地面上,缓缓道出一句中规中矩的问安,一如从前两人见面时那般。 将军难撩 第50节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下,卫驰沉稳带沙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病怎么样了?” “多谢将军挂怀,已好得差不多了。”沈鸢仍垂着眼,没有抬头,说话声音很轻。 卫驰轻笑一声,连“多谢将军挂怀”这样疏远的话都说出来了,在她心底,究竟把自己当什么? 四下本就阒寂,卫驰的一声轻笑落入耳畔,只让人觉得嘲讽,沈鸢本就没想好如何开口,此刻思绪更被这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彻底打乱。拢在斗篷内的双手交握,泛白的唇瓣微微轻启,原本想说的话未出口,只轻声道出一句:“卫驰,你可以,抱抱我吗?” 声音很轻,如窗外薄云,亦如窗间细风,拂过人心。 卫驰少有的怔了一下,因未料到她会如此开口,也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 料想的怀抱并未落下,原以为自己低声下气,他会有一瞬的心软,忽然想起从前他说过的那句“若觉委屈,随时可走”。心底空了一块,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一股脑想着,自己没多少时间了,顾不上伤怀,也顾不上多想,只大胆上前一步,猛扑在他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沈鸢从未使出过那么大气力,卫驰猝不及防,身子都不由往后仰了一瞬,本已抬至半空的手臂僵住,出口是低沉带怒的声音:“沈鸢你干什么?” 短短几字,如刀刃划在心头。 沈鸢被这一句惊醒,是啊,她在干什么? 她终是抬了眼,怯怯看他,脸还紧贴在他胸前,眼底噙了泪,似委屈又似畏惧。她看着他偏瘦的下颌,和不知落在何处的眼,心底的空洞逐渐放大,直至将她整颗心都吞噬。 面颊徐徐离开他胸口的温热,几乎用尽全力的双臂亦脱力松了下来,鬓发有些乱了,沈鸢收回双臂,站稳身子,轻声道出一句:“对不起。” 眼神只胆大妄为的抬起过一瞬,未曾看见,男人僵在半空,就要落下的手臂。 “对不起。”她又低低道了一句,似喃喃自语。 语毕,人已低头往后退了几步。 想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若觉委屈,随时可走。”脑海中再次记起卫驰曾经说过的话语。其实说与不说,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吧。 如此,也算是好好道别过了。 沈鸢抬手抚了抚微乱的发,又往后退了几步,什么都没再说,只转身出了门口。 忍在眼底的泪,终是落了下来,砸在地面上,悄无声息。 房门阖上,沈鸢背靠在紧闭的门上,屋外寒彻刺骨的风令她不得不清醒,这才恍然发觉,屋里燃着的炭火,是从前没有的。 其实主屋的陈设还是有所变化的,沈鸢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干眼角的泪。 罢了,那又如何,都已与她无关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9 15:47:02~2023-03-31 14:4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 9瓶;是仙女呀! 6瓶;未央 5瓶;梦萦之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但愿是他料想错了◎ 天色微亮, 浓云薄雾。 卫迟天蒙蒙亮时,便已到了营中。一则因为今夜的抓捕紧要,人手、部署皆需谨慎安排, 一保万无一失。二则是因为,昨晚他压根没有睡好, 昨夜沈鸢突如其来的那个抱, 与其说令他猝不及防, 倒不如说令他心乱如麻。 行军之际, 心不定, 乃大忌。卫驰深谙此道,并非是将他和沈鸢之间的感情当作行军打仗,而是抓捕在即, 如此令他分神,确实不妙。 卫驰如此想着,便索性早早离府, 一路快马至营。临出府前, 他鬼使神差地行至毓舒院外, 远远伫立观望许久,看着廊下忽明忽灭的风灯, 看着窗内漆黑一片的光亮, 若有所思。 …… 掀帘入帐,帐中陈设比之先前, 已更加简洁, 短榻外的屏风撤了, 榻下的鹿皮铺放平整, 没有一丝褶皱, 榻上的被褥整齐叠放, 看得出已许久未有人躺过。帐中长桌之上,如往常一般,摆放着一摞从北疆传来的书信邸报。 卫驰走过去,低头将信一封一封扫过,蓦地手上一停,是因看到了熟悉的字迹,白底红封的信笺外,隽秀整齐地书着几字——卫驰亲启。 是沈鸢的字迹。 近几日来,他多在营中,故先前送来的信笺皆已处理,眼前这些,便只能是昨日送来的。 卫驰低头,缓缓将信封拆开,不过寥寥数行,言简意赅,上边言明今日酉时,她会去一趟西市古里巷,与萧穆见上一面,见面原因是萧穆差人给她递了字条,邀她前去。除此之外,信上亦言明原因,事关贪腐一案的线索和她父亲的出狱时日,故她不得不去。 卫驰了然,随即想起昨日在西市街角看见的将军府马车,信纸折起,信中之意简单明了,并不难懂,令他觉得难懂的是沈鸢的用心。她怕自己误会,故提前派人传信过来,但为何昨夜她来见自己时,却只字未提此事? 眉心拧了一下,帘帐掀起,是段奚有事入内来报:“禀将军,城南密叶林外已部署完成。” 之所以说是部署完成,而非部署妥当,是因密叶林占地颇广,且地势复杂,除了成片的茂密树林之外,西面还连着一片山峦,两日的时间,且人手需尽可能的控制,以免消息外泄,只能如此。 不过虽不是万无一失,但七八成的把握,必然是有的。 “江澄带人守在最外围,林中埋伏之人,我已选了军中精锐,皆是身手敏捷且信得过的,随时可以出发。” 思绪收回,卫驰应了声“好”,随即起身出了营帐,今夜行动不容有失,各中细节、时间他皆要亲自再算一遍。 虽知今晚的行动是萧彦故意所设,是不是圈套并不重要,只要那内贼会现身,于他于镇北军而言,便是机会。 ** 庭院寂静,薄雾微风。 今日雪停,风也不大,只是未有日头出来,眼下临近午时,天色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难免令人提不起精神来。 银杏去了玉康堂,名为抓药,实则是为与王辞联络。沈鸢父亲出狱之事详细写在信中,悉数告知,是为恳请其帮忙。车架、屋舍、人手…这些皆是她没有的,如今她无人能求,也不便在此时出府,唯有将这些事情书于信中,再次厚着脸面求助王辞。这些事情并不难做,只是有些繁琐,以王辞和父亲的交情来看,他必不会推辞。 事情皆已安排好了,待天黑之后,她会乘将军府的马车以看病为由,去到西市,而后再换乘王辞所备的马车,算好父亲出狱的时辰,在城外一并汇合。父亲外调出京是必然之事,岭南也好,西北也罢,再苦寒的地方,只要他们一家人能在一起,都算不得什么。 沈鸢坐在窗台边上,左手托腮,她已尽力做了自己能做的,眼下只需静待时间过去,待天色暗下之后,便可找时间离开。 目光落在院中一角的梅花之上,是她刚来将军府时,随手移栽的。彼时是在前院所见,瞧着死快枯死一般,她便将其移栽到毓舒院中,每日悉心浇水养护,没想一段时日之后,竟真活了过来,开了花长了叶,还抽了新的枝丫,如今还成了院中独一份的景致。 沈鸢看着寒风中迎风微动的那一小株梅花,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方才移开目光,转而落回房内。当初她来时,便没带多少东西,如今要走,也没什么可带走的。那件玄色大氅,还收在柜子里,她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床边不远的红木雕花妆奁之上。 沈鸢走过去,缓缓拉开右手边第二个木屉,最里边空了一块,是曾经用来摆放圆形木筒的位置,外边还有一个妆盒,是个紫檀雕花的圆形木盒。 妆盒取出,沈鸢伸手,缓缓将盒盖打开,里边静置着一颗红石,是先前她使计故意向他讨来的那块,纯净无瑕,色泽透亮,即便在光线黯淡的房中,亦能看出它的灼灼光华。 沈鸢伸手,将其拿过,而后放在手中左右翻看起来。倏地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便知是银杏回来了,沈鸢惊了一下,下意识握紧手中红石,随即收入袖中。 房门扣响,沈鸢很快将妆盒收好,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对外说了声“进来。” 银杏近几日来可是精神紧张得很,她本就是一惊一乍的性子,近几日又总被安排上传递重要书信的差事,紧张、心急、再加上偶然听到的一些片面消息,让她觉得近来好似要有大事发生,故每回外出,必都是提着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此刻便是如此,银杏迈入房中,反手将门关好,后抬手擦了擦额上一路小跑急出的汗水,方才将玉康堂内,王掌柜交给她的信物从衣襟内拿出,双手递上。 “姑娘,王掌柜说,一切按您吩咐的来办。” “王掌柜还说,时间按姑娘所说的来办,地点改在东市,这是王掌柜让奴婢交给您的信物,届时在东市街尾会有车架等候,以此信物为凭,请姑娘收好。” 沈鸢了然,伸手接过信物,是个蓝底绣花的香囊,恍然想起她曾经送给卫驰的那几个香囊,才刚有缓和的憋闷之感随即又堵上来,胸口闷闷的。沈鸢没有多言,只将香囊收好,轻声应了句“好。” 银杏忙活了这么些日子,先前一直以为是为了老爷的案子,直至今日,王掌柜将信物交到她手中,郑重其事地说着“东市街尾会有车架等候”几字时,她方才隐隐约约地觉出几分不对来。 原来,姑娘这是要走。 要离开将军府了。 “姑娘,”气息平复,银杏觉得,有些事情她应该可以开口问清楚的,“姑娘,我们这是要离开将军府吗?” “是。”沈鸢回答得简单明了,短短一字,也听不出其中情绪。 银杏长大了口,久未阖上,即便她先前已多少猜到一些,但此刻听到姑娘正面回答,心头还是难免惊诧。 “那,那奴婢去准备一下……”银杏磕磕巴巴道。 “无需准备,也不必同旁人提及此事,待天黑之后动身,你只需跟着我便是了。” 银杏似怔怔点了点头,其实她刚想问的是,那卫将军怎么办?话到口边没敢说出来,幸好忍住了,此刻听着姑娘低低呢喃的话语,忽地想起几个月前,姑娘在如意巷时,语调坚定地说的那句“去将军府。” 不过寥寥数月,银杏忽然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姑娘果然还是她的姑娘,敢想敢做,内心坚定,就是说话语调比之从前,稍微弱了些。幸好姑娘不嫌弃她笨,愿意去哪都带着她,银杏没再说话,只问过姑娘还有无吩咐,待得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便转身退出房中。 房中再次安静下来,沈鸢拿出方才一时情急收在袖中的那块红石,握在手中,此物精致小巧、便于携带,带上它走,也无不可。 …… 天河渐没,夜已阑珊。 京郊军营外,两路人马按先前计划分次而出,一路走官道入北城门,再由南城门出,迂回缓行至密叶林。另一路则纵马疾驰,从外绕半个上京的道,走山林小路直达城南密叶林。 卫驰走得是外道,一身戎装,脚跨战马,冲在最前。这一次的行动,在出营时,便刻意闹出动静。 密叶林占地广且周围地形复杂,除却已然在林中高地和外围埋伏下来的兵士,卫驰所带的这一路人马的主要作用为,引蛇出洞。如果把密叶林比作一个大的水塘,那么他要抓的内贼便是水塘中的一条鱼,若只用普通渔网来抓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若他故意在网中漏出个洞来,引那条鱼从洞口自己游出,他在静待洞口,便可事半功倍,最重要的是,可以抓到活口。这样一个吃里扒外之人,他必要亲自审问一番,镇北军有何多不住他,让他在自己人的肋骨处,捅上一刀。 月影黯淡,星辰无光。 卫驰领人刚到密叶林外,身后便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是有人马自后而来。 来人皆一身黑衣打扮,手持弓-弩,呈蓄势待发之势,夜色茫茫,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光听马蹄声,便知来人不少。 虽早料到对方有此一手,但在上京城郊,天子脚下,发生这样两相内斗的事情,还是忍不住令他恨得咬牙。北疆的边防尚不得完全安稳,京中之人的气力却全使在自己人身上了。 卫驰手握缰绳,调转马头,与自身后包围而来的黑衣人成对峙之势。 若他没有料错,眼前这些当是吴宗勃养的私兵,为萧彦所用,必要时见机行事。人在吴宗勃手里,消息也是他故意传出来的,如今萧彦已是困兽,吴宗勃不会傻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子身上。 但内贼名姓,唯有萧彦知道。如此,只能是吴宗勃吃里扒外,一面承诺萧彦会用私兵包围自己,以换取他派人诱内贼外出,引自己入局来此。一面又将此消息透露给旁人,以换取自己一条生路。 能有此心机和能力助其达成此事的旁人,卫驰想了想,随即嗤笑一声。 能自由进出大理寺狱,眼下手握重权,甚至还有夺嫡的可能性,能令吴宗勃冒死相助,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唯有一人。 三皇子,萧穆。 此番若胜,吴宗勃则为萧穆所用,他和他手上的私兵,能助萧穆一臂之力。此番若败,罪名全落在萧彦一人身上,萧穆可全身而退。 不论胜败,他萧穆,皆可坐收渔利。 从前轻看了他,误以为是个谦卑有礼之人,到底是身上流着皇家血脉之人,玩弄权术,玩弄人心,萧穆的手段远在二皇子萧彦之上。 卫驰沉了眼,眉峰下压。腰间长剑出鞘,闪出银白亮光尤为亮眼,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压根懒得问出“来者何人”这样的话,手臂一挥,长剑落下,放出杀敌的信号。 横在面前的弓-弩手自也看清卫驰动作,为首一人刚想高呼出放箭口令,却听身后传来阵阵马蹄,是另一路镇北军已到。如此正好前后夹击,将人死死围住。 与马蹄声一道前来的,还有密集落下的羽箭。段奚所领的另一路为骑兵,骑战马,持弓弩,对付眼前这么批小贼,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随着一声“放”,羽箭齐发,暗夜中,密叶林的泥土,被血水染湿。 将军难撩 第51节 卫驰背脊挺直,坐于马背,扫视四方,因他知道,今夜之事虽是圈套,但那内贼必然已至,萧彦也好,萧穆也罢,这些人不会将区区一个内贼的性命放在眼里。 密叶林中的高地,早有一早埋伏住的兵士,卫驰看着面前负隅顽抗的黑衣人,忽地听到身后密叶林中传来一声破空的箭矢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卫驰回身,待看见密叶林中倒下复又立即爬起狂奔的身影,只一甩手中缰绳,策马而出。面前的黑衣人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揪出内贼才是今日的重中之重,这个人,他必要亲自来追。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看不清身形和长相。他深知身后追击之人无数,今夜是局,诱他入内,但他不得不来。一路狂奔,那人知道论布局和速度,他自在大将军之下,但论对此地的熟悉程度,军中怕是无人能及他。 肩上中了一箭,那人摁住肩头,舍外头宽阔处,直往深处密林跑去,那里树木繁茂,无马匹之路可行,且与西侧山峦相连接,只要穿过眼前密林,待入了山地,他便可轻易甩掉追击之人,全身而退。 卫驰策马紧追其后,其他近卫尚未赶来,待到密林之外,只弃马而行,紧追其后。林中无光,漆黑一片,卫驰只得听声辨位,然那人却驾轻就熟,能在伸手不见五指之地,穿梭自如。 须臾,只听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身后传来兵士追击而来的脚步声。卫驰冷冷道了声“继续追”后便停了步子,身后兵士手持火把,将黑暗无光的密林深处照亮,卫驰伫立原地,没再上前,只将目光落在越来越远的火把光亮上,若有所思。 此处密林,他幼时来过。 彼时这里曾是镇北军驻地,当时父亲掌兵,兄长亦跟随左右,唯有他因年纪太小,不得入营,偶尔闹着孩童性子让兄长偷带他来过几次,后来甚至还被他发现了西面山峦内的一条小路,便自己偷着来。 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镇北军中,已没有几人知道,此处曾为镇北军驻地,即便知道,也不会熟悉,顶多是听人说起。 能有机会接触到军饷,在军中地位必不会太低,又有把柄握在萧彦手中,还对此处密林如此熟悉…… 这不禁令他想起一人。 若他所料不错,追击的兵士当抓不到人,此处地势太过复杂,那人又对此处太过熟悉。 暗夜中,卫驰漆黑的瞳眸浸入夜色,更显锋锐逼人。 握在鞘上的手收紧,但愿是他料想错了。 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是段奚带了一队人赶到,身后是如龙般的火光彻亮。随着是一声烈马嘶鸣,段奚勒紧缰绳,随即翻身下马:“禀将军,那头的黑衣人已全数制服,确是吴宗勃豢养的私兵,兵器、弓-弩皆是他们私铸的,这回没跑了,够他死上十几回了。” 卫驰面色冷肃,静静听着。萧穆这一招借刀杀人可太多阴险了,如此只会加重萧彦谋反的罪名,而他完全置身事外,手上不沾一滴鲜血。 援兵已到,火把将黑暗一片的密叶林照得透亮,忽明忽灭的火光未将卫驰面上的冷肃化开,反而映照得更有一股逼人的压迫感。 卫驰沉着眼,今日的所有事情都说得通,唯有一点,他没想明白。若这是萧穆使出借刀杀人的一招,那么他只需放出私兵这一消息,或是放出假的内贼消息,二者其一,都足以引他入局,为何要费尽心机,真的将人叫来,引他追击? “将军,”段奚见卫驰久未应声,开口唤了他一声,“余下之人是继续追击,还是返回待命,任凭将军吩咐。” 段奚说完话后,偷瞄了卫驰一眼,知道将军是在思索事情,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今日之事可谓大获全胜,即便眼下未追到内贼,但那人中了一箭,待回营之后,逐一排查军中之人,将人找到揪出,并不算难事,何故将军如此面色? 不过近来将军常常如此,是从上回玉康堂搜了账簿之后。段奚摸了下鼻子,试探开口道:“此处事已完毕,将军可先行回府,余下之事属下必能办好。” 听到“回府”二字,卫驰猛地想起今早在帐中看见的那封信,沈鸢昨日见过萧穆,又想起昨晚沈鸢的怪异之举,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你留下善后,”卫驰翻身上马,点了几名近卫,“你们几人,即刻随我回城。” 顿一下,又道:“不,走城外,去北城门。” 第58章 ◎沈鸢,你给我下来!◎ 卫驰一路纵马疾驰, 速度不比当初追击北狄战败外逃的主帅慢上多少。 马蹄阵阵,寒风刮面,卫驰转头, 马匹速度未减,对身后一名近卫高声道:“你即刻入城, 去将军府一趟, 问清今晚是否有人外出。” 顿一下, 都这个时候了, 索性将话说清楚:“看清楚, 沈鸢在不在将军府上。” “是。”身后一人纵马驶出队列,调转方向,朝南城门而去。 手中马鞭扬起, 卫驰说完,又对另两名近卫高声喊道:“你二人亦入城门,走西市, 去街尾药铺查看, 若发现任何异常, 即刻将人拦下。” “是。”身后队列中,又有两人驶出队列, 调转马头, 分道扬镳。 沈鸢。 卫驰在心底暗自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你最好, 不要离开。 马鞭再次扬起, 落下。 即便他不愿认定自己心中猜想, 但他纵马疾驰的路线, 便已是最好证明。他走了自己认为最有可能截住她的路线, 北城门, 当初回京之时,第一次见她,亦是在那里。 萧穆在城外有间别院,一早为沈鸢准备好了,若去那里,从将军府出,途径北城门是必然。 卫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心中已不算是猜测,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另有打算。不然,昨晚她不会有那般怪异之举,不然,萧穆不会故意将内贼引出来,拖延他时间。 缰绳紧握,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悔意,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明明有机会能留住她,却没有握住。 若昨晚他能抱住她,若昨晚他愿开口留她,若昨晚…… 心底暗骂一句,他甚至瞧不起这样的自己。纵马速度更快,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方才内贼的猜想还未来得及证实,猝不及防地又来此重重一击。 马速又快了些,卫驰紧咬住牙。 沈鸢,你千万,不要离开。 …… 酉时三刻,一辆马车自将军府门前缓缓驶出,驾车的仍是先前那位车夫,之只是今次去的地方不同,并非西市,而是东市。 听闻沈姑娘是外出看病的,先前一直去得都是西市那间药铺,今日怎改了地方,往东去了,车夫心怀疑问,却不敢问,只照吩咐办事。 须臾,马车在东市外一处街巷的拐角处,缓缓停下。沈鸢带着银杏缓缓步下马车,后转身对车夫说:“烦请稍待片刻。” 说完,只领着银杏朝街巷内走去,脚步不急不缓,和平日没什么差别。身上是昨日穿的那件鹅黄色披风,未戴帷帽,只抬手将斗篷上的兜帽拢在头上,以御寒风。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便已行至东市街尾,远远看着,有一辆乌顶马车正停着等候,马夫坐在车外百无聊赖地耍弄着手中马鞭。 沈鸢远远看了一眼,并未直接上前,只将那枚蓝底绣花的香囊交给银杏,示意她上前询问。 银杏点头,随即接过香囊,快步走到马车旁,片刻之后,又回身对着姑娘点头示意。 沈鸢安心下来,随即抬脚往前。车帘掀起,脚踩墩子的一瞬,心底竟犹豫了片刻,脚步微顿,她驻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绰绰灯影,临近年关,又逢今年北疆大捷,东市各处街巷皆张灯结彩,比往常都热闹许多,然而这些热闹却都不属于她。 上京,自此一别,或再不会回来了。 “烦请姑娘快些。”车夫见人犹豫,开口催促。今日得了吩咐,要连夜将车内之人送出城外,白鹤镇距上京大约两个多时辰的车程,夜晚行路,又更慢些,得加快赶路才行。 沈鸢怔一下,这才提了脚,缓缓步上马车。 车帘放下,车轮转动,从青石板路上碾过,沈鸢坐在车内,眼神落在车中一角,任凭身子随车身行径轻晃,目光落在车帘间隙透进的明灭光影上,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鹤镇,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昨日在信中,王辞写明让她和父亲暂离上京,但又不宜走远,左右权衡之下,便选了白鹤镇这个地方,他在那里有间空余屋舍,同时亦开有药铺,凡事都能有个照应。 脑海中不由生出许多画面,一同住过的客栈、走过的街巷、还有迦叶寺中发生的一切……车身摇晃,却远不及她心底的摇摆和晃动。拢在斗篷下的手紧紧捏着,沈鸢凝了凝神,再次在心底对自己说:就要见到父亲和幼弟了,你该坚定,你该知足。 深夜的上京,街上车马寥寥,马车一路疾行,窗外的风将车帘带起,车外绰绰灯影,忽暗忽明地从眼前晃过。 目光落在窗外,眼前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一如几个月前,她从如意巷坐车前去将军府时的样子。当时阴差阳错的,马车走了出北城门的路线,如今同样的一条街道,再行之时,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车速放缓,透过车帘间隙照进来的光亮骤明,车外传来守城禁卫的询问声,沈鸢知道,当是到了北城门。 未有掀帘查车,也未有拦截不放,简短的几句盘问之后,守城禁卫便放行让路。 车轮转动,稍停片刻的马车复又缓缓驶出。 车外的景致从茫茫光亮到灯火阑珊,最终变为昏暗一片,沈鸢坐在车内,思绪放空,心底仿佛车外光影,一点点变暗,一点点被抽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已驶离北城门,夜间行路,官道上空旷无人,只余回荡耳边的马蹄声和阵阵车轮转动声。车速稍缓,车外再次传来车夫的说话声:“王掌柜交代,接沈老爷的马车从另一城门驶出,届时在凉亭汇合。” 沈鸢在车里静静听着,已到唇边的“好”字还未应出,便听见不远处有阵阵马蹄声传来,距离虽远,却在四下安静的官道上,显得尤为清晰。 车速放缓,车夫下意识以为是前来同他们汇合的车马之声,毕竟这个时辰,行在官道上的马车实在不多。然下一刻,又觉不对,接沈老爷的亦是辆马车,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明显更急更响,且听着不是马车,而是有一队人,纵马疾行。 夜色昏暗,看不清楚来人,只能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响。车夫扬鞭,夜间行路,确实多有危险,不过前方不远处便是汇合的凉亭,那里有他们的人在等候,只消到达,便不怕了。 没想蹄声却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听着似逼着这里前来。 沈鸢坐在车内,此刻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忽地听到车夫说话:“前方不远处便是凉亭,姑娘坐稳了。”这是要纵马疾行的意思。 透过车帘,隐约可见前方微弱光亮,是车夫口中的那个凉亭,沈鸢倒也没怕,只坐稳身子,两手扶在车垫上。 料想的纵马疾行并未发生,入耳的是一声马匹嘶鸣,紧接着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惊呼一声,随即没了声音,只余车外反复低踏的马蹄声响。 心头有股不好的预感浮上,马车骤停的一瞬,身子被迫前倾,沈鸢攥紧双手,极力稳住身形,没敢出声,坐在一旁的银杏亦吓得不轻,只挪动身子,挡在姑娘身前,大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下一刻,车帘掀起,沈鸢垂着眼,羽睫因惊异害怕而微微颤动。四下静了一瞬,未有任何事情发生,只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声在面前响起: “沈鸢,你给我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不是故意卡在这的,实在手速不行,(以女主乘车跑路的速度,迅速逃走…… 感谢在2023-04-02 22:27:08~2023-04-04 00:3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萦之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如此,能不能算回答?◎ 心口撞了一下, 沈鸢猛地抬头,对上的是卫驰目色沉沉的眼。脑中空白一片,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 银杏长舒了口气, 方才还害怕是夜贼歹徒之流,眼下见是卫将军, 立即放心下来。但短暂的安心之后, 立时又感到横在面前的腾腾杀气, 有一瞬的功夫, 她甚至觉得自己性命快要不保。 “沈鸢, 你给我下来!”卫驰又说一遍,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在茫茫夜色中有几分瘆人。 四下阒寂无声, 偶有不远处几声马蹄传来,沈鸢目光微动,空了一路的眼, 稍恢复了些神采, 仍保持着双手扶垫, 端坐不动的姿势,轻声道:“银杏, 你先下去吧。” 银杏如蒙大赦, 立即让了位置,低声说了句“奴婢告退”后便自行跳下马车。 车内空下来, 沈鸢仍端坐着, 只将眼又垂下眼, 不敢抬头, 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 卫驰盯着她, 手仍保持着掀开车帘的手势未动, 心里有气有怒,有被人耍弄的不甘和震怒,但他清楚,此刻充斥心底最多的,却是庆幸。 庆幸自己赶到了,庆幸她还没走,庆幸此刻,二人得以面面相对。 沈鸢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阒静暗夜在此刻静得有些诡异,天边一轮弯月高悬,二人皆未言语,就这么无声僵持着。 夜风阵阵,车帘拂动。半晌,终是卫驰又开了口,语调少了方才的逼人和压迫,稍缓下来,只沉着声道:“沈鸢,和我回去。” 沈鸢没动,也没说话,仍保持着敛目低头的姿势,纤长羽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出面上情绪。 将军难撩 第52节 卫驰冷笑一声,似在自嘲。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内贼尚不明确,他放下一切,纵马疾驰,提心吊胆赶了一路,生怕晚了半分,得到的便是她这样冷冷冰冰的回应吗?她不是能言善辩的很吗,她不是说可以解释吗,这般不明不白地走,又算什么?他最恨不告而别,也清楚知道,能令她主动放弃的,非是困境,而是无心。 “为何要走?”四下阒寂,卫驰强压下心中复杂情绪,还是问出那个他自以为已有答案的问题。 顿一下,声更沉:“你给我一个理由。” 眼睫稍动了动,沈鸢仍未抬头,扶在坐垫两端的手更紧,唇瓣轻启,回话的语气淡淡,似满不在乎:“将军不是曾经说过,我随时可走吗?” 卫驰被这话噎了一下,这话他确曾说过,甚至还清楚记得当时所说的原话是:“若觉委屈,随时可走。” 脸色沉了,心底却是不服,卫驰咬紧牙槽,一字一顿道:“抬头,看着我说。” 短短几字,在寂静空旷的夜色中,令人不寒而栗。 沈鸢没动,也没应声,头仍低着,没有说话。 蓦地,眼前人影闪动,马车踏板穿来“咯吱”一声,车身跟着摇了一下。 卫驰步上马车,躬身站在她面前,下颌一紧,沈鸢被迫抬头,待反应过来,目光已不得不对上男人寒彻逼人的眼。 眼前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印象中,在将军府与之头一回见面时,他也是这般抬起她的下颌,只是力道比此刻要松。 “抬头,看着我说。”卫驰又说一遍。 “将军不是曾经说过,若觉委屈,我随时可走吗?”委屈也好,怒气也罢,又或是旁的什么情绪,交织杂糅在一起,涌上心头,沈鸢抬了眼,大胆与之四目相对,说话声音亦大了许多,“如今我想离开,将军为何阻拦?” 卫驰抿住唇,没有应声,手上力道松了,转而制在她肩上,只一手将人抵在身后车板之上:“将军府何时给过你委屈受?” “委不委屈的,你说得可不算。”沈鸢有些气急,不甘示弱。 想起昨晚在将军府门外看见的陈府马车,想起那句“卫驰另议婚事是必然”,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沈鸢在心底悄声问自己,也似在问对方,如此,可算委屈? 臂上力道松了又紧,卫驰逼近过去,一双眼狠盯着她:“入了我将军府的门,便别想再走。” 心中酸涩终是冲破鼻尖,眼底蓦地湿了,是有泪涌出来,到底没能忍住,沈鸢再开口时,嗓音已有几分沙哑:“将军往后会议亲、会娶妻、会有广阔光明的前途,我留在将军府上,又算什么?” 卫驰被这话哽了一下,却从中看见一丝生机,手上的力道松了,说话语气缓下来:“所以你是因为这些,方才想走?” 眼底的泪已溢出眼眶,沈鸢将头撇开,倔道:“不是。” 制在她肩上的手终是松了,转而覆上她的脸,粗粝的指腹轻抚过她的面,拭干上边的泪。见她如此,他亦不好受,卫驰将她的脸轻转过来,看见她下颌处微微的红,是他方才用力所致,轻微红痕仿佛攥在他心上,说话声音一下轻柔许多:“你本就是我卫驰的妻,还想去哪?” 心口颤了一下,沈鸢抬头,对上他的眼,夜色中,男人漆黑的瞳仁已不见先前锋锐逼人的怒气,唯有怜惜和爱意,还有对自己方才莽撞的一点点悔。 “和我回去,”卫驰捧起她的脸,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又说一遍,“和我回去,沈鸢。” 沈鸢看着他的眼,听着耳边喃喃低语,若说心中毫无悸动,是不可能的。 男人灼热的气息呼在面上,昏暗中,再次开口,语调沉沉,似诱哄,又似逼迫:“你本就是我卫驰的妻,若敢乱跑,今日我便将你绑回去。” 夜色茫茫,四下寂静,男人低沉的嗓音如一把温沙洒在心头,莫名有种蛊惑的力量,沈鸢看着他的眼,几乎就要沉浸进去,泪停了,她鬼使神差地想要点头,却不料,被车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知道是有人来了,二人皆未言语,然下一刻,却听一道男声在外响起,声音沉稳镇定,是她再熟悉不过,也是她日思夜想多月的。 “阿鸢,为父在前面凉亭等你。” 沈鸢愣住,是父亲的声音。 心中先是一阵惊诧,后是一阵喜悦难耐,情绪复杂交织,有喜出望外,有激动难忍,还有……沈鸢看了眼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还有…… 脑子嗡地一下,沈鸢防备抬手,将眼前人往外推。 她下意识想和父亲多说些什么,然张了张口,脑中的混沌和空白最终令她什么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懵怔半晌,最终只怔怔应了声“好。” 话音已落,只听车外马蹄声渐远。昏暗夜色中,看不清她一阵青一阵红的面色,却能在阒静无声的暗夜中,清楚听见自己猛烈跳动的心跳声。 父亲平安无事,父亲说在凉亭等她,父亲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太多的问题萦绕脑中,脑子乱得很。 “别怕,”眼前男人低低开口,“我和你一道过去。” “不要。”沈鸢断然拒绝,若父亲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怕是得剥了她的一层皮。 可回想起方才发生之事,沈鸢闭眼,不敢继续往下想,父亲怕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吧…… 卫驰没动,也没再开口说话。这会儿已彻底明白沈鸢要走的缘由,原是沈明志提早出了狱,萧穆暗中使得小动作,可不止一件两件,他知道沈鸢最在乎的是什么,以此为饵,可令她自行离开。 这般阴暗见不得光的手段,他不仅用在朝堂,还能用在沈鸢身上。幽暗深邃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萧穆,这一回,真是犯禁了。 夜风渐大,簌簌扑在车外,夜色浓重,为此刻的寂静增添了几抹飘忽不定。 “将军,”再开口时,沈鸢的嗓音轻了许多,还带着颤抖,她缓缓抬眼,看向卫驰,双手抵在胸前,将人往外推一下:“我不能和你回去。” 既是知了缘由,他自不会怪她,也不会拦她。 沈鸢虽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二人还未拜堂成亲,眼下年关将至,沈明志既提前出了大理寺狱,他们一家人合该在一起过年,他没理由拦着,只是中间横了个萧穆…… 卫驰眼色稍沉,不过此事终究是他和沈鸢之间的事,只要她心里有他,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会成为他们间的阻碍。 “我方才便已说过,你本就是我卫驰的妻,”卫驰双臂抵在车板上,神色郑重,“不论到哪里都是。” “你想和家人团聚的心,我自明白,”卫驰说着,顿了一下,“我可以放你离开,但走之前,你得把话说清楚。” 男人沉着眼,低沉嗓音在夜色中直击人心:“我卫驰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他固然想留她在身边,但只留住人又有何用,他要的是她的心。 这一回,沈鸢没有回避他的眼,只定定看着他,樱唇轻启,却欲言又止,并非她不想答,而是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好意思作答。 时光一点点流逝,眼看面前男人越来越沉的面色,思及父亲方才那句“在凉亭等你”,沈鸢咬了下唇,身子前倾,大胆往前凑了上去。 嫣红饱满的唇触与男人的薄唇轻触一下,随即分开。沈鸢低头,小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不好意思抬头,只兀自脸热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呢喃出了几字:“如此,能不能算回答?” 卫驰抱紧她,脸上终是有了笑意,掌心抚过她头顶柔软的发丝,下颌轻抵上去,回道:“勉强能算。” 车内很静,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也能听到外头逐渐靠近的车声马蹄声。沈鸢知道,当是王辞所带的人到了,也当是二人该分别的时刻到了。 “将军,我得走了。”沈鸢口中喃喃,然缩在他怀里的身子却未挪动。 卫驰自也听见车外声响,扣住她的手臂未松,只问:“跟我说说,你准备去哪?” “白鹤镇。” 卫驰了然,若是王辞安排,自是白鹤镇最好,离上京城不远,又方便照应,待年节之后,下了调令,正好可再做安排。转念一想,不过只要她不是承了萧穆的好,去哪里都好。 “安心住着,我会派人暗中护你。”卫驰臂上力道稍减,沈明志毕竟还在前边凉亭等着,再耽搁下去,于她于自己,都不大好。 顿一下,又补一句:“离萧穆远些,有事传信给我。” 沈鸢“哦”一声,抬头看他,脸上终也有了笑意。 “快去吧,”卫驰松了手,掀帘下车,“我会在此看着你,别怕。” 沈鸢点头,心道谁怕了,黑夜和他相比,显然是他更骇人些,心中如此作想,眼底却敛着笑,低声应了句“好。” 第60章 ◎知道她心里有他就够了◎ 云雾散去, 月色皎洁。官道一角的凉亭外,有车架停靠,不远处的草堆旁, 马匹低头响着鼻息。 车轮辚辚转动,车速放缓, 随即停下, 未及车夫掀起帘帐, 车内之人便已探出头来。 凉亭中, 父亲一身褐色布衣背对自己, 负手而立,单一个背影,已足以令人红了眼眶, 沈鸢手扶车身,一把跳下马车,只看着那道身影, 颤抖着嗓音, 唤了一声“爹爹。” 沈明志闻声回头, 听着这一声久违的问候,看着沈鸢微红的眼, 心中百感交集, 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不知如何言语, 半晌才缓缓开口, 哑声道了一句“瘦了。” 沈鸢小跑过去, 父亲何尝不是如此, 看着父亲消瘦的身形, 花白的鬓发,含在眼底的泪终是没有忍住,夺眶而出,抬手捂住嘴,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心绪万千,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沈致见到阿姐,亦走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唤了一声“阿姐。” 短短数月,他亦清瘦许多,声音少了先前的稚气,多了几分沉稳,面上没了孩童的圆润,多了几分少年之气。 仍是彼此熟悉的亲人,只是经过如此一遭,何人又能全然未变呢?她是如此,父亲和幼弟亦是如此,只要这转变是好,只要家人能平安无事,能重新聚在一起,旁的一切,便都算不得什么了。 沈鸢抬手拭干面上的泪,哽咽着点头应了一声,忙又将头撇开,怕父亲和幼弟看见,今日是团聚的日子,不该落泪伤怀。 王辞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场景,也不免感慨万千。想当年他孑然一身,不过一个落魄学子,若非得老师赏识帮扶,不会有今日成就。只是远在苏州的父母已然病逝,无法见他如今境况,若能相见,想必也是如此喜极而泣、无语凝噎之景。 夜风渐起,弯月高悬,苍茫夜色中隐约可见几颗疏星。 王辞敛起思绪,上前道:“天色已晚,还请老师和沈姑娘先乘车赶路,待到了白鹤镇后,再聚不迟。” 沈明志点头,眼下自是赶路要紧,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叫他从何开口询问。王辞虽未对他说过什么,但方才所见马车外的几名镇北军近卫,阿鸢在车内的短暂停留,当然还有贪腐一案的翻案重审,诸事种种,叠加在一起,若说是圣上开眼,祖上积德,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到底是他没有护好自己的家人,可也正如王辞所言,眼下赶路要紧,有什么事情,待到了白鹤镇后,再问不迟。 沈明志抬手,拍了下沈鸢的肩,终是欲言又止,抬脚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沈鸢心底莫名发慌,总觉得方才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像话里有话,拢在斗篷内的手交握了一下,见父亲未多说什么,只提了裙摆,跟在后头,抬脚上了父亲身后的另一辆马车。 马车辚辚,车轮转动,官道上,车马缓行,加速,最终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尽头…… 凉亭不远处的茂密树林中,夜风吹拂依稀摇晃的斑驳树影下,一人身穿白衣,久久伫立。 萧穆自酉时未到时,便已到达此处,亲眼看着沈鸢所乘的车架经过官道,亦亲眼看着卫驰策马而至,跨上马车,久留不下。此刻,看着沈鸢和沈明志相继乘车离开的画面,心中不知是何情绪。 她确实如他所料,主动离开了将军府,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卫驰会忽然赶来,并将马车拦下,他此刻该在城南密叶林才是。他了解沈鸢的性子,若她想要主动放弃,不会将今日离开之事告知卫驰,所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方才他们二人在车内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原以为内贼之事,可以拖上卫驰几日,在他未找到沈鸢的这些时日,他会对她关怀备至,他会重新赢回她的心,却不料…… 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密叶之下,黯淡树影将他本就清冷寡淡的面色衬得更加清冷。 阿鸢,无论如何,你都会是我的。 ** 卫驰回到将军府时,正是夜色深浓之时。 昨夜自官道上目送沈鸢所乘的马车离开之后,他点了几名近卫跟上,交代别跟得太近,待到白鹤镇落脚之后,留下暗中相护,再立即将具体位置传信回来。 事情安排好后,卫驰未再返回城南密叶林,也未去军营,而是策马回了将军府。 密叶林的搜捕不会那么快结束,段奚行事的风格他很清楚,不搜到天亮不会善罢甘休。之所以没有赶去城南密叶林,而是选择回府,是因为他心中已然有了推断,虽说这个推断还未有实证能证明,也是他不愿相信的,但眼下既还是推断,便需蛰伏等待,不可自乱阵脚。 抬脚迈入府门,卫驰径直往主院走去,远远看着漆黑一片的庭院,心中莫名空了一块,脚下步子一顿,又转了方向,朝毓舒院走去。 未到毓舒院中,远远却见灯会依稀,心头莫名暖了一下,很快又冷下来。她已经走了,院中灯火如何透亮,都已不是她点燃的,方才在北城门外,他亲自送的人,不是吗? 福伯在毓舒院内,听见脚步声,忙迎出来。方才军中来了人,神色凝重,开口就问沈姑娘是否还在府上,当时他便心头一惊,沈姑娘今日傍晚外出之前,还同他打过招呼,说是要去东市一趟,临出门前还送了她亲手制的香包一个,神色也有几分黯淡,当时他便觉有几分古怪,但想起将军叮嘱过,不论沈姑娘要去哪里,皆不多问皆可放行,便未多想,只如往常一般,为其安排车架。 直到军中来人询问,福伯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姑娘是准备离开的意思。 心中紧张又害怕,福伯忙派人去东市寻了车夫,问话之后更加肯定心中猜想,思及沈姑娘临出门前的神情,以及郎君近来神色,心中一下凉了大半,又不知如何补救,故只得亲自到毓舒院走上一遭,四处看看。 将军难撩 第53节 此刻见到郎君本人,老腿都有些软了,只歪了下身子,道:“郎君安好,沈,沈姑娘她……” “都知道了,”卫驰看福伯一眼,此事自和他无关,一个人若是真想离开,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沈鸢已然离开上京,此事与你无关,吩咐下去,她在府上住过的事情,不得外传。”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婚约在,不论旁人如何看待此事,这婚约只要他和她能认定,就够了。男未婚女未嫁,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只稍等上些时日,等到年节过后,沈明志的调令安排下来,他便会着手安排此事。 沈鸢在府上住过的事情,他并未刻意隐瞒,也未刻意对外流传,如今想来,女子名声到底重要,他虽对此不大在乎,但他知道,她是在乎的,不然也不会问出“留在将军府上,她算什么”这样的问题。先前是他疏忽,一心只有军务,从未站在她的立场想过事情,如今既然知她所想,他必不会令她难堪。 福伯怔一下,虽未明白过来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听着郎君说话语气平缓,不似动怒的样子,便也放心下来,忙点头应好。 “你且退下吧。”事情交代完,他也只想静待片刻,在她住过的地方,静待片刻。 福伯至今还未回过神来,不过听到“退下”二字后,福伯如蒙大赦,只将其余人手都一并召走,后躬身退了出去。 院中无人了,周围静下来,卫驰环视四周,先是看了眼院中草木,如今竟才发觉,被她打理得极好,此院原本空置着,杂草丛生,如今便是冬日都能见绿叶,甚至连梅花都开了一枝。 推门而入,房门推开的一瞬,房中独属于她的香气扑面而来,味道浅淡,是独属于她的气味。 抬脚迈入房中,外头桌上摆放着她看过的书,往里走,是她用过的妆台,旁边不远处,床榻上锦被整齐叠放其上。 这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庭院也是,房中也是,只是他先前从未留意过。 卫驰走过去,在榻上坐下,柔软厚实的触感,知道她畏寒,也知道她喜欢睡绵软的床榻,便连主屋也按她的喜好,换了被褥,只是人已离开,不知她在白鹤镇,睡不睡得习惯。 他已多日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了,自那日在玉康堂“抓了”她之后,之后又是源源不断的事情袭来,他几乎不眠不休,也不知疲惫,有事可做总好过徒然伤怀,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想起今日所遇的内贼,之卫驰扶额,抬手揉了揉眉心,头一次觉出几分疲惫来。从前上阵杀敌,不眠不休,他从未觉累过,真正的累,是被自己人在心窝捅上一刀,尤其还是信任多年的人。 念头一转,还是想起了沈鸢,嘴角莫名提了一下,仿佛方才她主动落下的一吻,余温还在。幸好她还在,幸好她的心向着自己。 卫驰坐在榻上,掌心摩挲过榻上软垫,方才他在车中所言,句句皆是发自真心,包括那句“若敢乱跑,我便将你绑回去。” 说来荒诞,二人的羁绊始于一纸无用的婚约,二人的联系始于她的功利和目的,纵然其中有虚妄有欺骗,但同时亦有真心和动情,有本事就骗他一辈子,入了他将军府的门,他便不会轻易放了她。 其实那些开始和过往,他皆不在乎,只要知道她心里有他就够了,虽然不多,但她是他的人,往后有的是时间相处,他会让自己,逐渐在她心里占据多一点点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4 08:06:08~2023-04-06 17: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雨~ 8瓶;peacelove 4瓶;梦萦之心 2瓶;e、花生汤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那人或许根本不在军中◎ 长空如洗, 流云舒卷,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白鹤镇的东南角的一处民巷内,沈鸢一身藕粉色棉菱短袄, 下配长裙,手里捏着一张写有“福”字的窗花, 正垫起脚尖, 在房门外张贴。 明日便是除夕了, 正所谓辞旧迎新, 沈家这一年可谓时运不济, 辞旧迎新对沈家来说,可太重要了。眼前这间屋舍虽只是暂时落脚,但此番的家人团聚来之不易, 不论所处何处,沈鸢都希望能踏实用心地过好这个年节。 王辞昨日将人送到后,今早天蒙蒙亮时, 便策马回了上京, 他和老师的这一层关系, 越是少人知道越好,否则对彼此都不是好事。临行前, 特嘱咐沈鸢, 有什么事可到街上的玉康堂寻求铺中伙计帮忙,那里还有可传信回京的信鸽, 方便联络。 沈鸢点头应好, 眼前晃过一个多月前, 她和卫驰来此的画面, 亦是白鹤镇, 亦是在玉康堂, 她和那名伙计早就熟络,此事王辞也是知道的,此时再提,想必王辞并未将她和卫驰的事情告诉父亲知道。心中充满了感激,她未有兄长,王辞年长于她十多岁,经此一番,她倒觉得王辞有种兄长般的亲切。 “多谢王掌柜。”沈鸢笑道,不得不说有些人虽不似亲人,却胜似亲人。 “沈姑娘客气。”王辞拱手。 随即又行至沈明志面前深深一拜:“学生暂且离去,老师在此好好休憩便是,朝中之事学生会尽心留意,有任何消息,必第一时间派人传信过来。” 沈明志亦对王辞俯身一拜,还了一礼,当年他看重他人品,赏识他才华,故出手帮扶一二,根本没想过回报,自古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多余的话语他不想多说,千恩万谢都在这深深一拜中。 王辞惊了一瞬,忙上前去扶:“老师莫要折煞我了。” 沈明志站直身子,背脊挺直,人虽比从前消瘦许多,但终究还是从前那一身风骨,只对王辞挥了挥手道:“路上小心”,之后便无言转身,入了房门。 年近半百,经此一遭,被迫舍了些身外之物,所幸家人、友人还在,若再有重回朝堂之机,他必拼尽全力,才能不负这一路帮扶之人。 沈鸢将王辞送至大门外,临行前,亦对他屈膝一拜:“沈鸢,再次谢过王掌柜。”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这一声谢,语气不同于方才,除了谢他一路帮扶之外,还谢她替自己隐瞒了她和卫驰之事。 王辞听出她话中谢意,含笑道:“王某旁的本事没有,但还算是能识人一二,卫将军是可靠之人,郎才女貌,实属相配。” 三言两语,直将沈鸢听红了脸,王辞笑了笑,未再多言,只翻身上马,随即扬长而去。 ** 日破朝霞,宫墙垂柳。 早朝之后,宣文帝又将萧穆单独召至御书房。今日早朝,萧穆将大理寺重审军饷贪腐一案的结案陈词呈上,所有的人证物证皆指向前户部侍郎崔默一人,而关于二皇子和兵部尚书的那一部分,只点到为止。 父皇只叫他协理军饷贪腐一案,而二皇子和兵部尚书暗中勾结,甚至有谋反之意,此事虽是从贪腐案中牵扯出来的,但父皇未将此案交给他办,故点到为止即可。如此,既不至于树敌太多,亦能在父皇面前赢得一个重兄弟情谊的好名声,至于朝臣如何作想,一部分人心里门清,另一部分装聋作哑。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赢得父皇的青睐,至于朝臣,都是见风使舵的。 萧穆在宫中谨小慎微的活了这么些年,早已看透人心,看透世态炎凉,论收敛锋芒,逢迎讨好,宫中怕没有比他更擅长此事的人了。 短短半月,将事情办得如此详尽周到,朝臣上下无一不交口称赞,又因被贪腐银两已然找到且分发下去,军心得以安抚,一切皆在年关之前尘埃落地,此案之后,朝臣不得不对这位三皇子刮目相看。 宣文帝亦是如此,朝臣只看到案件重审的精准迅速,宣文帝却还知其他。此案除了萧穆办得精准迅速之外,最令他满意的一点便是,他未在朝堂之上,直将二皇子萧彦的罪行列出,而是把罪责都推到死去的崔默一人身上,既赢得了军心民心,亦保全了皇家颜面。 内侍领着萧穆迈入御书房中,宣文帝将看了一半的奏折阖上,先前他从未留意过这个儿子,可自从查出萧彦和,近来越看他越顺眼。 “儿臣给父皇请安。”萧穆行礼问安,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平易近人。 宣文帝对其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后开门见山道:“你皇兄的案子,你如何看待?” 萧穆皱了皱眉,回道:“儿臣不知其中细节,但以往日相处来看,二皇兄当是受人蛊惑,方才一时迷了心窍,恳请父皇给二皇兄一个弥补改过的机会。” 宣文帝闻言嗤笑一声:“弥补改过,朕若给他弥补改过的机会,他怕是要提刀直逼御书房了。” “如今整个朝堂上下,怕只有你,才会如此言说了,”宣文帝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随即扬了扬手:“罢了,此事便不为难你了。” 宣文帝脸色淡淡,语气平缓甚至透着少有的慈爱:“回去好好过个年,你也老大不小了,先前是父皇疏忽,待年节过后,父皇会亲自为你指一门婚事。” 一听“婚事”二字,萧穆下意识想起沈鸢,他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宣文帝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和沈家嫡女的那段过往,他清楚的很。从前不让二人结亲,是因他看不上萧穆这个儿子,如今不让二人结亲,是因今时不同往日,三皇子妃之位,合该有更好的人选才是。 宣文帝扬了扬手,示意其退下:“朕乏了,你且退下吧。” 萧穆止住脚步,知道父皇是故意打断,犹豫片刻之后,终是没敢上前,眼下他才刚得以入父皇的眼,不宜因旁的事情惹他不快。萧穆抿住唇,往后退了几步,最终道了一句“儿臣告退”之后,便转身出了御书房。 ** 日破云层,卫驰在毓舒院中方才转醒。连续多日的不眠不休,且需处理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来,便是铁打的身子都守不住。昨晚,他不过想来此看看,没想头一沾枕,便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是他近来近来唯一安枕得眠的一个夜晚了。 沈鸢不在,府上根本没有敢打扰他的人,福伯虽留意到郎君今日起晚了,但并不敢入内打扰。沈姑娘已然离开将军府的事情,他从昨夜听说,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回过神来,明明昨日傍晚还同自己温声细语,甚至还赠以香包,只说是要去一趟东市,如何就能不告而别呢? 福伯在将军府服侍多年,自小看着卫驰长大,最清楚他的性子。嘴上定是讨不到好的,但心里,未必就和嘴上说得一样。 福伯站在毓舒院外,既不敢入内,也不敢离开,就这么静静候着,随之轻叹口气,他自己没能回过神来,郎君也是一样,多睡会儿,多些时间缓缓,总是好的。 正想着,迎面有人走来,福伯见了人,如见救星,忙上前行礼道:“我家郎君就在里边,段将军请。” 郎君对军务上心,是毋庸置疑的,从前福伯还因此心疼,觉得该分些精力到其他事情上。如今见郎君因沈姑娘的离开而沉默不语,忽然觉得,或许还是需要一些军务来分分心才是。 段奚点头,未踏入院中,便见卫驰已然行了出来。身上换了身干净齐整的军服,鬓发高束,下颌几日未刮的胡茬也已然不见,整个人看清来精神利落,明显是收拾过的,与刚从城南密叶林搜捕回来,一脚泥泞的段奚,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样了?”行出院门,一眼看见段奚,卫驰便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段奚怔一下,是因看见将军终于精神利落回来了,并非因为更换过的军服和外貌,而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和前几日大有不同,不似先前那般终日黑着脸,沉默寡言。短暂懵怔之后,很快抱拳回道:“回将军的话,没搜到。” 与他所料相同,那人既敢现身,便是有着十足得以成功逃脱的把握。卫驰沉着眼,脑中再次浮现出他心中猜忌之人,只是此事尚无凭无据,若他直接将人扣了,查不查得到伤,都会伤了情谊。 “那人左肩中了一箭,属下想逐一排查军中之人,凡身上有伤的,必有嫌疑。”段奚说道,他今日特意来此,也是为了向将军请示此事。 卫驰看段奚一眼:“你有没有想过,那人,或许根本不在军中。” 段奚愣住,那内贼若不在军中,是如何暗中贪腐银两,昨日又是如何现身又仓皇逃跑的? “军中派查之事暂缓,你先去一趟西市玉康堂,寻那里的掌柜,叫他帮着留意,近来频繁采买医治外伤药草之人。越是平常,越是不起眼的,越要多加留意。”卫驰淡淡道。 药铺的药草买卖,皆有记录在册,不过上京的大小药铺太多太杂,一间间查问,太过费时,更遑论有些故意推脱隐瞒的。但王辞不同,他熟悉药草,且经营药铺,叫他帮忙留意,可事半功倍。 顿一下,又想起沈鸢那张玉软花柔的脸,昨夜王辞亲自将人送至白鹤镇的,且他们所住的屋舍也是王辞安排的:“慢着,我同你一道去趟西市。” 段奚不知将军内心所想,只是不明那句“那人或许根本不在军中”是何意思,只按吩咐办事,抱拳应了声“是。” 从将军府到西市,骑马不过片刻的功夫,段奚一路上琢磨着将军方才说的那几句话,但却如何都琢磨不透,若非见将军精神好了许多,他甚至怀疑将军是不是因同沈姑娘闹别扭,从而乱了心神。 不一会儿的功夫,西市已到,两人勒了马绳,翻身下马,一前一后朝街尾的药铺走去。 待到玉康堂外,眼前一道烟青色身影快步经过,手里提着一摞药包,行色匆匆。 脚步顿住,卫驰的脸色沉到极致,段奚脑子却是彻底懵了,只因眼前之人是他识得的,叶忠之女,叶婉怡。 第62章 ◎就只想要见见她◎ 但愿是他想错了, 西市街尾,卫驰在廊下久久伫立,不曾迈步。亭午的阳光正好, 段奚站在卫驰身后,却只觉周身被一股瘆人的寒意包裹。 脑中闪过将军方才所说的那句“你有没有想过, 那人或许根本不在军中”, 脑子嗡地一下炸裂, 方才没想明白的事情, 此刻似乎全明白过来了。 叶婉怡, 叶忠。 若真是他,一切经过似乎都说得通了。在北地时,能直接接触到户部下拨的官银, 对军中部署行事习惯了如指掌,能顺利从重重包围下脱身。、 叶忠在镇北军中待得时间最长,便连将军都是他一手帮扶起来的, 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的呢?若说是为了那两万两白银, 他不相信。猛地想起审吴宗勃时, 他说的那句“以把柄相要挟”,“他不得不答应”, 扶在剑鞘上的手紧了, 把柄,也只能是把柄了。 可所谓把柄, 又是什么呢?以叶忠和将军的交情,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直接说开, 反而还被外人握住, 处处掣肘的呢? 段奚侧头, 偷瞄了卫驰一眼, 他不明白,将军或是明白的,却什么也不敢问,只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将人拦下,却被卫驰抬手拦住:“切莫打草惊蛇。” 段奚驻足,是他草率了,其实将军心里早对叶忠有了怀疑,只是眼下尚无凭据,将军按兵不动,自有他的道理。 眼看着叶婉怡的背影在街角消失不见,卫驰方才抬脚,迈入玉康堂中。 ** 玉康堂中,王辞亦是刚到。 今早他从白鹤镇策马回京,后便径直去了刑部上职,眼下也是刚得了空,方才走小道来此,是想吩咐下去,叮嘱留意近来白鹤镇的飞鸽传信。没想他刚到不久,便见到沉着脸、一身腾腾煞气的卫驰,并比那日他带兵前来药铺“抓人”时,缓和多少。 经过上回那一遭,王辞见他时,心底多少是有些发怵的。 伙计亦是如此,听对方开口要找王掌柜,只点头照办,将人领到掌柜所在的内堂之中,正是上回沈姑娘待过的那一间。不过几日,同样的地方,许多事情却都已变了。 将军难撩 第54节 思绪晃了一下,很快回拢,内堂中,二人相视而立,卫驰开门见山:“王掌柜可否告知,方才那位青色衣裳的姑娘,买的是什么药材?” 王辞原以为卫驰要问沈鸢的事情,没想开口问的却是另一女子,且还是那位曾在西市刻意刁难过沈鸢的叶姑娘。不过正如他离开白鹤镇时,同沈鸢说过的话,卫驰是可信赖之人。 “是医治外伤的创伤药。”王辞没有多问,只如实回道。 “店中伙计特意问过,刀剑伤和弓-弩箭伤势稍有不同,配药也不相同。那位叶姑娘一开始说是箭伤,后又改了口,说两种药都各买一些。” “你如何知晓她姓叶?”卫驰问。 “那位叶姑娘性子骄纵跋扈,先前在西市曾刻意刁难过沈姑娘,故小店上下对她还算熟悉,伙计见人前来买药,便刻意留了个心眼。即便卫将军不派人来问,我们也会继续留意此事的。” 卫驰眸色稍动,是了,上回沈鸢在琳琅斋和叶婉怡发生争执时,便是沈鸢刚从玉康堂拿了账簿出来后,当时她一再退让,便是为了护住藏在袖中的账簿。 “小店最出名的便是医治外伤的药包,故采买之人颇多,那位叶姑娘想必也是因此才前来采买的吧。”见卫驰没有应声,王辞又补充道。 话音刚落,卫驰的面色沉到极致,眉峰下压,眼底那股逼人的威压之势立现,心中怀疑既已得到了验证,接下来便该是出手抓人了。 明日便是除夕,到底是他敬重之人,有帮扶之恩,亦有教养之恩,若说他在心底把叶忠当做半个父亲,也不为过。可偏就是这样一个,他最信任最敬重的人,拿刀在他心窝子上捅了一刀。 把柄,思及先前审吴宗勃时,他所言的话语,萧彦握有叶忠的把柄,故以此相要挟,令他不得不替自己办事。若说是为了收入囊中的两万两白银,他不会。军中之人虽都穷得很,但为了银子枉顾出生入死的兄弟性命,叶忠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把柄,令叶忠不得不违背本心,替萧彦办事的把柄,那只能是十二年的旧事了。 内堂很近,与外头西市的热闹繁华形成鲜明对比。王辞见对方面色不佳,且久不应声,开口缓缓问道:“卫将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若需沈姑娘先前买过的那种医治外伤的伤疮药,小店也是有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及了沈鸢,卫驰沉到极致的脸色稍缓:“不必。” 顿一下,似想起什么一般,问道:“是和先前给沈鸢的药,一样的方子吗?”卫驰沉吟许久,忽地开口问道。 王辞愣了一下,没想对方会有此一问,先前沈鸢来时,确曾买过医治外伤的药,当时他并未多想,只当她为掩人耳目,今日卫驰忽然问及,王辞细细思忖片刻,而后点头。 沉默片刻,再开口时,面色和语调终于有了缓和:“她在白鹤镇如何了?” “卫将军放心,王某皆已安排妥当,”王辞缓缓说道,话毕,又转身拿起桌上纸笔,低头写了住址,递给卫驰,“这是他们在白鹤镇的住址,卫将军收好。” “有劳。”卫驰接过字条,抱拳行了个军礼。 “往后若有其他消息,或是有需帮扶之处,王掌柜可直接派人到将军府传话给我,”卫驰抬脚转了身子,“军中有事,我先行一步,告辞。” 王辞拱手:“告辞。” …… 正值亭午,天色透亮,头顶艳阳高悬,卫驰却觉心中却如被大石压堵,憋闷得很。 段奚守在外头,见将军黑沉着脸出来,便猜到几分结果,他心中自也不好受,别说将军,镇北军中敬重仰仗叶忠之人,不在少数,若当真是他,该有多少人难受憋闷。叶忠,当真是叶忠吗? “你即刻回营,点一队人,将叶府四周团团围住,盯紧。”卫驰冷冷开口,下得已是死令。 明日便是除夕,团圆的日子,想起幼时,父兄过世的第一年,当时他孤苦无依,终日沉闷不语,便是叶忠将他带回府上,留他在府中过的年节,也是他至今难忘的一个除夕夜。 “若府上之人静待府中,则先按兵不动,等我命令。若有任何想跑的预兆,即刻将人扣了。” 叶叔,当年您留我过了一个除夕夜,如今,我便还你一个罢。 段奚抱拳:“属下遵命。” 头顶的太阳西移一寸,烈日下的黯淡阴影浸入男人黑沉的眼,卫驰抬头,看了眼天边金黄的光霞,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沈鸢。 西市街尾,段奚的马疾驰而出,卫驰亦手握缰绳,翻身上马,却未即刻策马而出,只原地踏了几下。心底犹豫了一瞬,很快便有了决断,手中缰绳轻甩了下,直朝北城门而去。白鹤镇距上京并不算远,以他的骑术,一路疾驰,薄暮之时,便能到达白鹤镇了。 越是思绪杂乱纷扰之时,他越想找一方清明之地静待片刻, 沈鸢。 此刻,他什么都不愿多想,就只想要见见她。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末尾稍微修改了下,下章两人得见面了,再不见面的话,我连评论都快没有了,哭唧唧qaq 第63章 ◎别叫,是我◎ 卫驰策马赶到白鹤镇时, 正值薄暮,天边涤荡着大片金黄光亮。 马蹄踏过写有“白鹤镇”三字的石碑,小镇笼罩在晚霞之下, 灯火依稀,是独属于此地安宁静谧的美。 西南角的一处民巷中, 沈鸢正在后厨煮汤, 身旁除了银杏之外, 还有一名王辞给的婢女, 但刚住进来, 各处都要收拾整理,事情着实不少。从前做饭的活儿都是安嬷嬷的,如今虽出了将军府, 但思及先前她偏向萧穆的作为,沈鸢觉得,还是不叫她来为好。 不过做饭而已, 先前她在将军府既能煮汤, 眼下当然也能。说起来, 父亲还从未喝过她煮的汤,从前在沈府之时,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第一个尝过她手艺的人,竟还是卫驰。 思此, 沈鸢今日便叫银杏买了食材, 这会儿便一头扎在小厨房里煲汤。 听见外头有动静传来, 听着像有人来了。他们才刚到此处, 除了王辞之外, 何人知晓他们住在此处。思及临分别时, 卫驰说得那句“我会派人暗中护你”,是了,周围有他的人看护左右,他自然知道她?璍的住处,只是眼下他诸事繁忙,真的能抽空前来吗?且还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和父亲碰面。 手中汤勺放下,沈鸢满心期待地快步走出,入眼的并非卫驰,而是一抹月白色身影,是萧穆。 除他之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皆做寻常打扮,正有条不紊地从外往里搬运东西。 听到脚步声,萧穆转身对沈鸢和煦一笑:“阿鸢,好久不见。” 脸上笑意凝住,沈鸢没再往前走,只停步伫立,而后屈膝行了一礼,中规中矩地问候了一声:“三殿下安好。” “阿鸢不必同我如此见外,和从前一般,直唤名姓即可。” 沈鸢头都没抬一下:“沈鸢不敢。” 气氛凝了一瞬,不过短短几句问候,沈明志已然看出其中端倪,自己养大的孩子,沈鸢的性子他最清楚,如此直截了当地与之保持距离,便是不喜的意思。有关卫驰的事情,他尚未来得及问,眼下看来,似乎比他料想的还更复杂。 然萧穆毕竟是皇子之身,且在此案上费心不少,不论阿鸢同他之间如何,他既受过对方帮扶,该有的礼数必然得有。 “草民沈明志,谢殿下帮扶,”沈明志拱手,如今他孑然一身,已不能在人前自称臣子,而是草民,“三殿下金尊玉贵,不必屈居来此,草民暂居于此,能有一砖一瓦遮风挡雨已足以,实在无需多余之物装点加持。” 话音刚落,萧穆本微微上扬的嘴角不免僵了一瞬,沈明志一点没变,仍是那一身风骨,三言两语虽将自己放低至尘埃里,但却有种悄无声息的不卑不亢之感,一下将二者之间的距离拉开,也直接正面拒绝了他送来的东西。 他在京郊的别院仍空着,知道沈鸢不愿意去,方才萧穆特旁敲侧击地询问沈明志的意见,却也被他一口回绝。眼下,连他特意送来的东西也不要,当真一点面子不留。 僵了一瞬的嘴角复又上扬,萧穆脸上露出个和以往一般平易近人的笑,语气谦卑有礼:“本只是一点点心意罢了,沈大人若不喜欢,便不留了吧。”萧穆说完,转头给身后随从一个眼神,示意将东西抬走。 “多谢殿下好意,草民心领了,”沈明志拱手,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庄重刚正,“草民如今身无半职,‘大人’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方才堆放满当的狭小庭院,逐渐空了下来,身后随从将方才搬进的东西一一搬出。知道自己在沈鸢这里讨不到什么好,论正面直言,他又远不及沈明志半分,萧穆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一转话锋道:“天色将暮,不知萧穆可否留下一同用饭?” 语气平缓,态度恳切,且这个请求实在算是微乎其微,若再有推拒,恐怕就过头了。但也知道萧穆志不在此,沈明志凝了下眉,转头看了沈鸢一眼,之后只拱手回道:“寒舍粗茶淡饭,殿下若不嫌弃,便留下吧。” “多谢沈大人,”萧穆仍未改口,话毕又补一句,“待年节之后,沈大人的调令便当下了,不论官职大小,在我大周为官,便当得上‘大人’二字。” 这话没错,也算说到沈明志的心坎里了,他回头又看一眼沈鸢,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自己的事情,该自己拿主意才是。”萧穆和沈鸢先前确有一段渊源,只是后来断了,而在他入狱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自小他便教育她,该面对的事情总要面对,只是如今这事是儿女情长之事,即便他身为她的亲生父亲,但这种事情,还是得看她心意,由她自己本人做主。今日不过一顿便饭,他尚可做主,往后若是涉及旁的事情,便该由她自己来下决断。 沈明志将目光收回,淡淡道了句“为父有事,先进屋一会儿”后便推门而入,同行随从亦很有眼色地退出院中。空荡庭院中,只余二人相视而立,沈鸢撇开眼,下意识想走,却被萧穆叫住。 “阿鸢,”萧穆知道她有意避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没再向前,只伫立原地,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不过想同你说几句话而已,如同旧友一般的叙话,别无他意,你别躲我。” 沈鸢的确有意躲着他,可眼下也知避无可避,其实他们之间并无仇怨,她躲他是因无法回应他的心思,眼下听他说是旧友叙话,心里少了些抗拒,只伫立原地,没有迈步离开。 “殿下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沈鸢缓了语气,没有看他,只将目光落在院中一角的枯树枝上。 “昨日得父皇召见,父皇说年节过后,会亲自为我指一门婚事。”萧穆轻声说道。 沈鸢神色平淡,其中还透着几分从容松弛,目光仍落在院角,语调淡淡:“如此,便恭喜三殿下了。” 萧穆从始至终都看着沈鸢,试图从她眼底看见一丝波澜,然而却是徒劳,越是见她面色平静无波,心底愈发急切愤愤,他上前一步,道:“其实,我当时满脑子想得都是你。” 沈鸢心口震了一下,非因动容,而是惶恐,若沈家真再来一道赐婚圣旨,她该如何是好。然短暂的惊诧过后,很快又平静下来,她了解萧穆的性子,想终究只是想,除非是陛下有意,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去做。 低垂许久的眼睑终是抬了,沈鸢抬头看向萧穆:“方才殿下说,只是旧友之间的叙话,沈鸢信了,故留在此。若殿下真当我是旧友的话,便该将所有过往都留在过去,沈鸢只是罪臣之女,待年后父亲调令一下,便会随之离京,三殿下合该有更加门当户对的妻子才是,这是一个旧友真心实意的祝福。” 萧穆被她说住,方才说出“旧友”二字,不过是想留她,没想她同样以此二字回他,令他哑口无言。 感情既说不动她,便只能换个法子了,萧穆又往前一步,再开口时,语气少了方才的温柔动情,多了几分威压和审视:“眼下二皇兄已被禁足,赐毒或是白绫不过迟早,父皇如今倚重于我,你若嫁我,你父亲外放一事便可有转圜,沈家亦可以重新在京中立足。” 沈鸢惊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从前的萧穆口中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也好,他是皇子之身,身在权力的漩涡,若不懂这些反倒不好,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 转念一想,萧穆既从权势的角度相论,那她同样可如此。沈鸢凛了凛神,缓缓开口道:“殿下如今既得陛下爱重,便更该找个能够帮扶的妻族才是,如此可平步青云,也可在朝中大有作为。” 萧穆知道,沈鸢有意避开他的话题,心中愈发急切,只又往前走了几步,作势便想抓住她的手。 沈鸢反应及时,往后退了两步:“殿下请自重。” 萧穆止住脚步,语气却仍急切逼人:“当初你为了沈家之案主动去寻卫驰相助,如今我亦权力在握,同样可以助你沈家,阿鸢,你为何不愿多看我一眼?” 沈鸢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未见过这样神态的萧穆,心中竟有几分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他今日所言所举,皆令她另眼相看,若说方才心中还对他留有一丝旧友的感念,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今日的沈家和当初的沈家,如何相同? 数月前,贪腐案初判之时,父亲和幼弟被抓入狱,彼时她孤苦无依,若非手上有些私钱,怕不知会落何下场。而那时的萧穆,除了偶尔派人前来问候一两句外,连面都不敢多露一下,生怕惹祸上身。若非得将军府庇佑,别说父亲的案子,便是连她,都不知会落何下场。 他竟还好意思提及此事? 他从不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 她从不在乎父亲的官职可以做到多大,只想保家人平静安稳罢了。 她孤苦无依,一心挂念父亲安危时,他避而远之。如今家人团聚,想远离上京权力斗争时,他又说可助沈家。 还与卫驰相提并论,简直可笑。 沈鸢沉了脸,面上连强装出来的笑容都已不在:“沈鸢还是那句话,真不真心的,我都是他的人,希望三殿下今后能牢记此事。” 萧穆轻蔑一笑:“即便他与旁人另议婚事,你甘为妾室?” 三言两语一柄如利剑直指心口,沈鸢按压下心中振动,故作淡定道:“我与殿下已然友尽,望殿下往后别再过府叨扰。寒舍简陋,饭菜粗陋,不配留殿下用饭。” 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殿下,不送了。” 萧穆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看了眼对方面上决绝的神色,吐了口浊气,随之抬脚,迈出院门。 …… 暮色四合,沈鸢从厨房将自己煲煮许久的汤端出来,浓白鲜美的鱼汤,热乎乎的一锅放在桌上,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沈鸢拿起汤勺,为父亲盛了一碗热汤,递上前去。沈明志当然留意到萧穆不在,分明刚才还说要留下用饭,一转眼的功夫,已没了人影。却没多说什么,清楚沈鸢心里已有了分明,就足够了。 沈明志抬手接过,意味深长地看沈鸢一眼,又低头喝汤,悠悠然道:“看明白自己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旁的事情,父亲不想多问,在狱中这段时日,方才明白寻常日子的可贵,什么高官厚禄,都不及儿女家人重要,所以只要是你所想,父亲必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浓汤热气氤氲,只叫人莫名红了眼。沈鸢将头撇开,轻轻道了一声“多谢父亲。” 坐在一旁的沈致听着父亲和阿姐云里雾里的对话,一知半解,未有多言,只仰头将汤饮尽,露出少年青涩单纯的笑颜:“劳烦阿姐再帮我盛一碗吧。” 将军难撩 第55节 沈鸢被他逗笑:“好。” 月色朦胧,薄云疏星。 这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用饭时间格外长些,待各处收拾好后,沈鸢回到自己所住的东厢房时,已近亥时。 推门而入,房中燃着炭火,暖意扑面而来,一角烛火朦胧,是银杏提前布置好的,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沈鸢抬脚迈入,而后回身,缓缓将门阖上。 倏地臂上被人用力一拽,紧接着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其用力揽过,顺势扣在她腰上。 心头惊了一下,沈鸢下意识想高呼,嘴却先一步被人堵了,肩上一紧,后背已抵在门上,男人宽大粗糙的掌心紧压在她唇上,低沉的嗓在夜色中压得更低:“别叫,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只一瞬,心里便安定下来。 四目相对,沈鸢原本瞪圆的美目稍动了动,以示自己心意,捂在她唇上的手松开,另一只制在她腰上的手却依然扣紧,且还是下了狠劲的。 掌心松开,沈鸢深呼了口气,而后轻眨了几下眼,待确定真没看错人后,方才轻轻柔柔唤了一声:“将军……” 作者有话说: 说了让男女主在这章见面,四舍五入也算实现了吧,别打我 ≡w≡ 第64章 ◎我特来此,不是为了吃饭◎ 卫驰是在萧穆之后才到的此处, 之所以没从大门而入,一来是因没想好如何同沈明志正面交谈,二来是因看见外头停放整列的车架, 是萧穆带来的人手。 他如此堂而皇之地来了,因为心中憋闷, 却没想过若是和沈明志碰个正着, 该说什么为好, 待他离开之后, 沈鸢又如何在她父亲面前自处。 他确实不喜萧穆, 但今次却是因他,才让他恍然发觉,那些他不以为然的礼数得有, 所谓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 上京不是北地,婚事也不是战事。 即便他不喜繁琐,但他理应给沈鸢和沈家其他人一个交代。 故犹豫片刻之后, 卫驰未走正门而入, 而是从西面翻墙而入, 此处不过几间屋舍,且他熟悉沈鸢喜好和习惯, 三两下的功夫, 便找到她住的房间。 炭火烧的最旺的那间便是,房中充斥着她身上特有的恬淡气味, 卫驰在榻上小坐了片刻, 之后便听见她和萧穆二人的对话, 从头到尾, 一字不落。 并非他有意想听, 只是房内安静, 此处隔音又不大好,二人对话便不免落入耳中。她认识萧穆在他之前,那是一段他不曾参与的过往,过去自无法改变,但他们还有以后。 沈鸢的性子,他很清楚,会朝前看,不会回头,且她对萧穆的态度,他也知道,但如此正面直接地听到二人对话内容,确还是头一次。 不得不说,即便萧穆怀有异心,但他方才所言,确也字字在理。当初她无路可走,被迫入了将军府,初时他确待她不好……思此,卫驰提了下唇角,好像也不止初时,如今他待她,也同样算不得好。他一直觉得她内心摇摆,对自己的感情不够坚定,细细想来,他又何尝给过她能够坚定的理由。 “将军……”沈鸢被他紧揽在怀,见其久未言语,知道他不喜萧穆,以为他因此事不悦,随低低开口,又唤了他一声。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一看你。”四下阒寂,男人缓缓开了口,语气不似手臂力道那般强势大力,而是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依恋和心疼。 沈鸢怔了一下,知道他不是因方才之事如此,便也放心下来,这样近的距离,不难看见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便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倦,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样子,沈鸢伸手环住他的窄腰:“将军今日怎么了?” 想了想,又问:“可是因为方才……” “不是,”卫驰打断她,也怕她乱想,解释道,“是军中的事情。” 听到“军中的事情”几字,沈鸢没有再问,她不知军中发生了何事,先前只知道他一心记挂着未发下的军饷,如今这个问题已然解决,但她感觉得到,这一次的难题,好似比先前困难得多。 从前只见过他临危不乱,肃杀冷峻的样子,今日如此,头一回让她觉出几分他的脆弱来。 沈鸢没再说话,只静静抱着他,享受此刻独属于彼此的安宁。 卫驰亦是如此,四下阒寂无声,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窗外有风拂过,枝叶簌簌,两人彼此静静相拥,未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却觉异常安宁静谧。不需要任何宽慰的话语,只需这么静默着相拥而立,便能抚平他内心所有的创伤和不平,这是沈鸢独有的力量。 “你方才所言,年节之后,要随父亲离京,此话是真是假?”昏暗中,卫驰缓缓开口询问。自上回账簿一事后,他便在心中和自己立了个规矩,能问清楚的事情,尽量开口问清,若有模棱两可,拿捏不准之事,便选择信她,无条件地选择信她。 沈鸢怔了一下,没有回答,暗夜遮掩住她游移一闪的眼,她没想卫驰会忽然有此一问,其实方才所言,半真半假,随父亲一道离京确是她先前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后来有些动摇了,他突然发问,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低头不语,与他所料相近,卫驰没有再问,只紧了紧环在她肩上的手,下颌抵在她发上,声音不大,语调却是坚定:“待年节过后,我亲自来此提亲。” 寥寥数语,回荡在耳边,仿佛掷地有声。 沈鸢蓦地抬头,看住他,眼底皆是不可置信。此地连沈府都算不得,不过暂时落脚之地,他竟开口直言,要亲自来此提亲。 “怕来晚了,你又跑了,”卫驰轻笑,打趣说道,“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卫驰何尝是会说笑的人,只这一次,她竟被他逗笑,面颊红了,沈鸢低头抿唇,而后用微乎其微的声音,从口中勉强挤出一个“好”字来。 月光如水,倾入房中,两人相拥而立,似乎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也能清晰感觉到,卫驰逐渐好起来的心情。半晌之后过后,沈鸢开口悠悠问道:“将军是一路快马,特意从上京赶来的吗?” 卫驰低低“嗯”了一声。 “那将军当还没有用饭吧?”从上京策马而来,算着时辰,他应当还未用晚膳,“厨房有汤和饭,我去给将军端来?” 想起她先前在将军府时,总给自己送的汤,印象中好似只喝过几口,味道算不得太好,不过他向来不是个挑吃的人,眼下听她说主动要给自己端汤来,心头莫名多了几分暖,确实挺想尝一尝她的手艺,然而却不舍放开她这个人。 揽在他肩上的手臂未松:“等会儿再去。” “我特来此,不是为了吃饭。” 一句话,沈鸢却好似听出了其他意思,是因为卫驰忽而转了语气,语调中没了方才的闷闷,而是成了原先她熟悉的语调,脸莫名红了一下,好在四下昏暗,看不分明,否则她怕是得羞死。 沈鸢乖顺地倚在他怀里,没再说话。可到底是日夜相处过多时的伴侣,她的直觉到底没错,随着怀抱越来越紧,越来越热,两人间似乎有一触即燃的火花升起。 手上力道稍松了些,卫驰低头,透过朦胧烛火定定看她,灵动澈亮的眼,白皙莹润的面颊,再往下,是她饱满嫣红的唇。 沈鸢抬眼,亦看着他,目光交缠,今日她大胆地没有躲避,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细细密密的吻随之落下,不似先前的强势霸道,而是如同今日的他一般,是难得的温柔细腻。 沈鸢一手攀在他肩上,下颌轻抬,随着吻的深入和动情,不由自主扬起脖颈,认真动情地回应着他。 这样的沈鸢,难免令他有些失控。卫驰自认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但却不得不承认,在她面前除外。 身子仍被抵在门上,男人揽她肩上的手力道松了,转而搭在她纤长白皙的颈上,鬓发乱了,衣襟稍有些松了,锁骨传来一阵温热触感,猝不及防地吃痛了一下,肩头忍不住瑟缩起来,脸色一下烧红起来,即便在昏暗少光的夜色中,都能看清少女绯红娇羞的脸,如枯草堆上的一团火,将面前男人好不容易克制住的妄念再次点起,燃烧。 身子一个激灵,后肩撞到门上,发出“咯吱”一身闷响,声音虽不算大,但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却显得尤为突兀。 此处宅院本就不大,银杏刚好从外走过,听到屋内声响,只以为是姑娘夜里睡得不好,毕竟刚换了地方,睡不习惯也属正常。 “姑娘可是睡得不好?”隔着房门,依稀可见房中有人影站在门边,银杏在外开口询问,“若是炭火烧得不够旺,奴婢便进来再加些。” 相比昏暗少光的庭院,房中一支红烛,已算明亮。沈鸢也知屋内透光,银杏定是听见声响加看见光影,方才驻足询问。 “不,不必了……”唇齿分离,沈鸢轻喘息着,声音有些飘忽。话毕,男人长臂一紧,将人带到身后几步远的榻上。 银杏站在外头,听姑娘回话,又见门上映出的光影消失,刚到此处,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银杏没再多想,只抬脚离开,往后厨走去。 床榻上,两人身形交缠,卫驰翻身将人制在身底下,呼吸洒在她耳畔,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沈鸢心跳如擂鼓,有动情所致,但更多的却是害怕,方才银杏从外走过时的简短询问,令她不得不想起,此刻自己并非身在将军府中,父亲和幼弟就住在相隔不远的房中,若是…… 她怎能如此! 沈鸢抬手抵在胸前,出力往外推了推,声音虽软却透着一股奇特的坚定:“不行,今日当真不行。” 卫驰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头脑亦跟着冷静下来,可事已至此,他不想轻易放过她。粗粝的掌心包裹住她细腻白皙的手,牵引着她。 开口时,声音已哑得不像话:“你别出声。” 沈鸢紧咬住唇,双目瞪圆,任由他牵引着自己的手。 衣襟散开,看着玄色云纹的衣摆在眼前此起彼伏,许久,方才归于平静。 沈鸢用了不短的时间,方才令面上的热度退了下来,她转了转略有些酸疼的手腕,恍然想起卫驰还未用饭,下意识地又想起身:“将军可觉饿了?” 卫驰笑起来,沈鸢真心乖顺的样子实在讨人喜欢,他的确饿了,却不想她为自己奔走忙碌。她明明心里紧张害怕的很,却仍记挂自己未用晚膳一事,不过一顿饭而已,他一个粗人哪里在乎,但感受到她挂念自己的心,当然动容。 “不饿,”卫驰回道,后侧身抱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 沈鸢看着他,目光澄澈如水,手上的温热还未褪去,只缩在他怀里轻轻摇头。 “那今晚我留在此。”卫驰眼底噙着笑意。 “将军不走吗?”沈鸢问。 “明早再走也是一样。”白鹤镇在北,和镇北军驻地在同一方位,勉强也能算顺路。 沈鸢眉眼含笑,想起明日便是除夕,不免开口问道:“明日是除夕,将军要不要……”她想问要不要一起守岁,细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只抿了唇,没再继续往下说。 卫驰却已明白她的意思,不是不想过来,是有事情要做,且于他而言,是件要事,必须做好。 “待我处理好手上事情,定会再来。”话虽没有说完,但卫驰已明白她的意思。 沈鸢点头,没再多问,将头近过去,细发在他下颌处蹭了蹭:“将军还是得好好用饭,我叫银杏准备好送来便是。” 先前从未发觉她如此记挂用饭之事,明明她自己忙起来也是将用饭排在最末。见她如此执着,卫驰没再推辞,是抱紧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难得得她一次真心实意,怎能不好好领情。 …… 白雪纷扬,霜风凄冷。 沈鸢从榻上转醒之时,外头正飘着纷扬雪花,身旁已没了人影。 卫驰策马疾驰,中途见雪花飘扬而下,都说瑞雪兆丰年,所有过往便让他了结在今年,望来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吧。 暮色降临,惨白的天色逐渐被灰紫所取代,低沉浓重的夜色压下来,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今晚是除夕夜,东西两市都提前闭了门,入夜后的街道上空寂少人,只余各家门前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和灰墙青瓦内不时传出的笑语声。 写有“叶府”二字的古朴匾额下,两个大红灯笼随风雪左右摇动。夜色渐深,风雪愈发大了,一队人马如游龙暗影而出,埋伏在叶府周围。 卫驰一身黑色劲装,腰悬长剑,已在叶府门外伫立许久。 临近子时,各处宅院外不时有爆竹声响传出,夜空中偶有烟火盛放,好不热闹。 段奚站在卫驰身后,知道将军心里不好受,其实身在此处的众人,哪个不是如此。不远处,三更的梆子敲响,定下的时间已到,段奚抱拳,上前问道:“敢问将军,何时行动?” 卫驰沉了沉眼,没有说话,只果断抬起右手,很快又随之扣下。这是镇北军中行动的号令。 埋伏在四周的精锐看见信号,顷刻而出,越墙而入。 第65章 ◎十二年前,你究竟在暗中做了什么?◎ 星云流动, 灯笼花红。 梧桐小苑,院中空无一人,格外寂静冷清, 廊下随风摇摆的大红灯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军中精锐牢记将军之令,行动谨慎快速, 尽量不发出任何风吹草动的声响, 找到叶忠, 直接将人扣下, 定要留下活口, 这是将军再三交代的事情。其余人等若有反抗则扣下,若无反抗只需派人守住院落便是。 将军难撩 第56节 兵分两路,一队人入了后院, 另一队随卫驰直入前院。 前厅,房门大开,叶忠坐在厅内, 炉上暖着壶烧酒, 旁边静置着两个酒杯、几碟下酒的小菜, 静候许久。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叶忠并未转头, 而是缓缓抬手, 将桌上空置的两个酒杯依次满上。 卫驰止步,并未立即抬脚入内, 反而抬手止住身后近卫的行动。目光落在厅内叶忠端坐倒酒的侧影上, 见其抬手倒酒, 端坐如山, 心中便也有了计量。 果然, 叶忠自己也早有预感。 四下静了一瞬, 只余耳边簌簌风声。卫驰抬脚,步入厅中,叶府各处陈设未变,犹记上回来时,是为了叶婉怡的事情,也是这间屋子,桌上亦暖着酒菜,只是一切都已时过境迁。 “阿驰,来了。”叶忠转头,先看了眼卫驰,后看了眼手持长剑却仍伫立厅外的镇北军精锐,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 叶忠起身,一手执箸,另一手搭于膝上,显得十分闲散随意。话毕,又将目光收回,伸手对着面前空位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阿驰这个称呼,卫驰已有多年没听到过了。幼时叶忠一直这么叫他,但后来随着他入伍从军,随着他立下一件件军功,军阶不断上升之后,叶忠便随之改了称呼,和旁人一样,称呼他为将军。 即便他不拘小节,说过不必如此,但叶忠总说,不成体统。还曾直言,军中便当军纪严明,若为其中一人破例,往后拿什么服众,拿什么征服人心。 这句话,卫驰一直谨记心中,直至今日。 卫驰走过去,在木椅上坐下,叶忠将面前酒杯往前推了推:“特意为你准备的千日春,阿驰可愿最后同叶叔小酌两杯?” 又听到“千日春”这个名字,将军府的酒窖中尚珍藏着几坛,皆是由叶忠所赠,如今面前摆放的,还是千日春,卫驰牵一下嘴角,又想起十二年前兄长离京时对他许下的承诺,待他和父亲凯旋之际,便让他尝上一口。 卫驰执杯,仰头一饮而尽,没有应声,行动算是回答。 叶忠轻笑,亦举杯将酒饮尽:“多谢。” 酒杯空了,叶忠抬手,又斟了两杯,而后如方才那般,将其中一杯往前推了推,另一杯留在自己面前。 指腹触及杯延,卫驰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只沉眼看着叶忠,并未言语,但却足以令人看明白,这是不喝的意思。 叶忠提唇苦笑,并不勉强,只执杯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那杯仰头喝下。 很快又倒了第三杯酒,没有多余的话语,依旧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三杯烈酒下肚,叶忠面上神情似满足又似解脱一般,只将空杯往桌上轻放下来,后吐了口浊气,缓缓道:“阿驰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顿一下,又补一句:“叶叔定知无不言。” 卫驰的手从杯延上移开,他等得就是这么一句话。 “是不是你?”暖酒的小炉上还在腾腾冒着热气,却抵不过卫驰短短几字的寒。 叶忠早有预料,故而答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是。” 眼色沉了,卫驰眼底露出那股从未在叶忠面前展现过的锋锐逼人之势:“为什么!” 不同于方才的毫不迟疑,即便这个问题也在他预料之中,但面对卫驰,面对厅外无数张熟悉面孔,叶忠张了张口,终是没答出来。 “萧彦握有你什么把柄?”卫驰看住他,既答不出,换个问法也是一样。 年过五十,叶忠鬓角的发早已花白,然身上却仍留有军人的傲骨,耳后一道刀疤是十二年前上阵杀敌时留下,曾经他也以为自己一身铮铮铁骨,然从十二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开始,已被一点一点腐蚀,一点一点掩埋、尘封。 人活一个问心无愧,这是当年老将军对他说过的话,多年来他一直谨记在心,这句话也一直反复折磨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来,他将所有心底的亏欠和愧疚尽可能的弥补在卫驰身上,今日,卫驰的正面质问如一柄利剑直插-入心,一点点一寸寸地割开皮肉,直至心底,血肉模糊。 “是不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卫驰眉峰下压,眼神锐利如锋。 叶忠长叹了口气,而后点头。 萧彦年龄和他相当,十二年前的事他哪里知道,必是其母淑妃告知。十二年前,时任户部尚书乃淑妃的兄长,萧彦的亲舅舅。当时他虽年幼,且身在上京,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当年战败之后,朝中文官弹劾,称是父亲领兵不慎,好大喜功以至判断失误,带兵误入敌方包围,以至全军覆没,生生折损了三万兵马,而父亲和兄长亦葬身其中。 宣文帝为显仁义之心,表面对此事压下不提,并未查抄卫府,也未对卫家其他人动手,不问罪,不追封,只任由铺天盖地的流言将卫家包围侵蚀。 北疆一役,镇北军折损启程,父亲亲信之人皆葬身在北地,了解当年实情之人少之又少,叶忠,可以说是唯一一个知道详情之人。当年他只道,父兄从未做出过错误判断,战败必另有原因,天时、地利、人和,镇北军三样不占,这些都是原因,取胜难度可谓极大。还言当时他因前往幽州交接粮草,故出兵之时不在营中,具体情况不大了解,只劝他节哀顺变。 当年十二岁的他,只沉浸在失去父兄的悲痛之中,还要独自抵挡所有来自旁人的冷眼嘲弄蔑视,根本没心思也没能力去追寻事情的真相。如今回想旧事,叶忠、把柄、淑妃、粮草,军饷……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便不难有所猜测。 忽明忽灭的烛火下,卫驰眼色更沉,浸透着几分肃杀之气:“所以,十二年前,你究竟在暗中做了什么?” 第66章 ◎顺势而为◎ “顺势, 而为。”叶忠不轻不重地道出这么几个字来。 话虽简短,卫驰却是听懂了。 顺势,顺何人的势, 答案已不言而喻。 当年父亲是手握重兵的镇北军主帅,八万大军横亘北地抵御外敌, 试问这样的身份, 这样的兵权在握, 何人胆敢妄动。 并非他先前没有想过, 只是当时年纪太小, 整个卫府几乎倾覆,他连有尊严的活着都困难,更没有心思, 也没有能力去深想这些事情。时隔十二年,今日听到短短“顺势而为”几字,将他思绪一下拉回到从前。 当年北狄进犯, 父兄领八万精兵北上, 彼时宣文帝刚登基不久, 大周亦国库不盈,北狄正是看中这个新旧交替, 朝局不稳的时机, 突然出手,杀一个措手不及。 当年朝中亦分两派, 一派主战, 一派主和。当年宣文帝登基不久, 皇位尚没有坐稳。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 像一柄双刃剑, 若胜, 则能助其立时坐稳皇位,且安抚住朝臣和民心。若败,无异于给自己本就没有坐稳的皇位重重一击。 可以当年境况来看,北狄肆无忌惮地进犯,大周不得不出兵抵挡,没有人会拥护一个连边境子民都保不住的帝王上位的。所以,当年宣文帝选择派父兄出兵北上,表面上是保家卫国,护大周子民,实际上是别无他选。 卫驰点了下头,冷声道:“所以叶叔你,当年‘顺势’做了什么?” 当年之事发生在北地,了解情况的人几乎都已葬身沙场,即便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想,但彼时年幼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唯有严格要求自己,日复一日地埋身在军中,告诉自己必要要尽全力,才算是为死去的父兄活着。 叶忠没再倒酒,只清了清嗓子,脸上略显疲态。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深埋在心中,即便他预料到卫驰必会有此一问,也在心中编排过该如何作答,但此时此刻,真到开口要说出当年之事时,却还是难以启齿。 “粮草?军饷?还是援军未到?”当年他年幼无知,如今却已是手握重兵的镇北军主帅,能令三万大军一朝覆灭的情况不多,粮草、军饷、援军未到,唯有这三件事,能够达到。 叶忠再次长叹,阿驰长大了,当真长大了,也算是他这么些年来唯一值得欣慰之事。稍顿了一顿,方才哑声回道:“都有……” 卫驰冷冷一笑,都有,竟然都有。 “说吧叶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 叶忠执起酒壶,倒没有倒酒,而是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似是良药,方才开口,回想从前之事。 “当年老将军领兵北上,对外宣称八万大军,实则只有五万。当时国库空虚,军饷和粮草都只拨了三成不到,开拔之时,说是一个月内必然补齐,可谁人都知,不过一句推脱之言,待大军到了北地,只会更加被动。” “老将军自也知道,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北疆沦陷,遂依旧领兵北上。老将军原以为,即便户部拖延推拉,但原本讲定的数额,即便没有十成,有个四五成也是好的。但没想到,大军抵达北疆之后,军饷一事便似沉石落海般,了无音讯,上书、传信、奏折皆是无用。” “当时的户部尚书是淑妃的兄长,也是皇帝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但任凭他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荒唐至此,连句音讯都无。至此,老将军也明白,这只能是皇帝的意思。” “五万将士在北疆孤立无援,老将军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手底下将士还没上战场便先饿死,于是发动北疆居民筹粮。北地本就干旱少雨,加之战乱,粮食不丰,但民众仍自发将家里存粮牲口捐出,已助镇北军度过难关。” “后来,事情传入皇帝耳中,为保住自己‘贤君’的名号,不得不派人从距北地最近的幽州送来一批粮草,还传信前来,说另有一批军饷和粮草从京中运送过去,且负责押送之人,正是皇帝亲信,当时的户部尚书,淑妃胞兄谢维。” 叶忠说到此处,声音低下去:“当时,老将军还以为……以为……” “所以,当时负责前去接应之人,是你。”卫驰抬了眼,看住叶忠,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当时父亲以为京中当真送来了粮草,以为沙场将士终有了倚靠,所以派了最亲信之人前去接应,没想到。 叶忠闭眼,不敢与之对视。 “当时谢维不敢入北地,只道将粮草运送到距离最近的幽州城。老将军不是没有存疑,圣上的作为、谢家人的作为他早领教过,只是他别无选择,不得不信,故派我前去接应。” “我带人抵达幽州之后,见到谢维,确运来一些粮草,看似堆积如山,但其中许多都是空包,最多只能支撑军中三日开销。我当时自是震怒,拔剑直指其喉。谢维却不急不缓地掏出一封书信,是属下身在上京的发妻所书,信中除保平安之外,便是嘘寒问暖,但我清楚,家人都沦为谢维威胁的筹码。” “他亦从容淡定道,你若不从,我一样可以寻旁人来做此事。你以为,镇北军到了此刻,还有活路吗?”叶忠睁眼,眼底湿了,他半身驰骋沙场,向来流血不流泪,终在此刻红了眼睛,喉头哽了一下,余下的话终究无力再说完。 卫驰脱了力,身子靠在椅背上,余下的话已不用多言,他自能猜到。顺势而为,这事归根到底皇帝的意思,叶忠若顺势而为,于他于叶家其他几人来说,自能谋求出一条生路,若逆势不从,怕是也如其余将士一般,早在十二年前就葬身北地。不过都只是沧海一粟罢了,沙场将士的命在那位陛下眼中,不过尘埃,他在意在自始至终,都只有他的皇位。 战胜谈何容易,宣文帝早就生了议和的心,却怕主动议和会失了民心,故表面假意派兵北上,实则在背后暗中克扣粮草军饷,以至战败。且战败之后,还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已死的父兄身上。 萧彦真是像极了他那位父皇,也难怪能得皇帝亲眼,十二年过去,如出一辙的招数,险些就要在他身上重演,不同的是,如今的大周境况稍好,他的处境亦比父兄当时要好,故得以凯旋,否则,怕也是得落个一模一样的下场罢。 “我再问一事,”卫驰的手抵在腰间剑柄上,紧紧握住,几乎麻木,“当年北疆一役,三万将士一举覆灭,当时究竟是何情况。” 叶忠深吸口气,而后摇头:“不知,此事属下当真不知。” “当时谢维虽如此言说,但我并未动心,老将军救过我的命,我不会负他。那是北地,镇北军的地方,即便是在幽州驿馆,谢维手底下的那点人,根本不是镇北军的对手。当时,我命人速速回营将事情禀报老将军,又手下人将驿馆重重围住,静候指令。只要老将军一声令下,别说谢维,上京城我们都是敢闯的。” “却不料……”说到此处,泪终留下,泪水滑过他苍老沟壑的面庞,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却不料,得到的唯有老将军带兵出击的消息。具体的细节我也不知,只知最后的结果,但老将军用兵向来主张沉稳,从不贪功冒进,不论外头流言如何,这一点都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再后来,我便唯有,唯有……” “如此至少还能保住家人,保住你,阿驰,你是卫家唯一的血脉,我叶忠愧对老将军,唯有在见你越来越沉稳从容之时,方才能感到一点点欣慰,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话已至此,卫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唯有顺势而为。 好一个顺势而为。 十二年前的时,叶忠或有苦衷,但如今之事,他再次重蹈覆辙,便是绝不可原谅。 萧彦得知此事,是因其母淑妃,而谢维这个名字,他却不大熟悉,印象中沈明志调任户部大约就是在十年前,当时的原因是谢维病故,户部无人。 卫驰凛了凛神,问道:“谢维是怎么死的?” “被属下一剑穿喉,死于剑下,”叶忠淡淡回道,“在幽州驿馆时便是如此,只一直压着消息未发,最终传回上京说是病故。” 卫驰了然,为那样一位皇帝效命,军中几万将士在他眼中都是尘埃,又哪里还会顾及谢维的死活,而淑妃即便心有不甘,也不敢不能如何。或许萧彦一心谋夺皇位,和此事多少也有些关联。 谢家的事情,他不想再往下想,卫驰收起思绪,又问:“你所得的两万两白银在哪?” “藏酒的地窖,用千日春的酒坛装着,”叶忠回答得毫不迟疑,“两万两白银,分文未动,将军可随时派人去取。” 此事不急,卫驰点头,并没有命人搜府的打算。萧彦知道当年之事,萧穆却是不知,若他知晓当年镇北军中还有如此一段过往,怕是不敢以内贼为饵,故意将自己支开吧。 该问的都已问得差不多了,即便叶忠怀有苦衷,但错了就错了,无法原谅宽恕,卫驰坐直身子,手扶椅上,准备站起身来,这是进来之前他与近卫定下的行动信号。 不料身未起,却见原本端坐的叶忠身子歪了一下,卫驰抬眼,对上的是他嘴角泛黑,口吐鲜血的面容,他已提前服了毒。 “叶忠自知罪无可赦,不求将军原谅,只求将军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能放过婉怡和叶嵘二人。” “将军两日前便派兵围了叶府,属下早有察觉,多谢将军仁慈,今晚的年夜饭,我特在饭菜里下了药,此刻他们必倒头在睡,什么都不会察觉,什么也不会知道。” 叶忠说着,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来:“叶嵘在兵部的职务全靠他一人实力所得,我从未出手相助过他。” “而婉怡那孩子,将军也知道她的心思,我知将军对她无意,不求照顾,只求放他们一条生路即可。” 叶忠说着,声音低下来,身子无力歪倒在椅上,呼吸亦微弱下来:“其余事情,属下别无所求。” 叶忠喘着气,抬起一手:“求将军,求将军……” 卫驰想要上前拉住他,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往前,只站立原地,定定看他,直至他手臂垂下,直至他声音忽断。 外头近卫看见信号快速而入,见到的唯有叶忠一身血污,闭目不语的样子。 将军难撩 第57节 卫驰双拳握紧,松开,面上神情又回复到从前的冷峻肃然,牙槽紧咬,最终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出来:“撤。” 夜雪茫茫,寒风如刀卷着碎雪扑面而来,风雪声夹杂在一起,在耳边咆哮不止。 卫驰从前厅走出,两眼凝视前方,孤身立于纷扬雪花之下。倏地利剑出鞘,在夜色中闪出一道白光,剑尖直插-入地,手掌离剑,转而狠握住剑身,卫驰牙关紧咬,直至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方才觉出一丝冷静。 这样一位君王,何尝值得卫家两代人誓死效忠,又何尝值得北地千万将士誓死效忠? 恨吗? 当然。 叶忠苦守秘密十二年,他可以选择将秘密掩埋,悄无声息的死去,但他并未如此,而是选择在死前将当年实情道出,是被逼无奈还是另有所谋? 若他在十二年前得知真相,除了鲁莽行事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极有可能葬送了自己。可如今不同,如今他已是镇北军主帅,手握兵权,从前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情,今时今日,已不难做到。 只是那条路若是踏上,便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了。 风雪渐大,卫驰将心底因恨而升起的念头强行压下,许久,待近卫将厅内收拾干净,出来禀报,他方才拔了剑,沉声道:“将尸首留给叶家人自己处理,不得为难叶家人。” “今日什么都未发生过,镇北军中,一切如常。” 长剑入鞘,卫驰大步而出,随即翻身上马,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将军府大门外,福伯听见动静,忙迎了出来,见郎君回府,以为他已知晓圣旨赐婚一事。 福伯快步迈出府门:“恭迎郎君回府。” 顿一下,又艰难开口道:“赐婚圣旨一事,老奴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接,请郎君恕罪。” 卫驰回头,止住脚步:“什么赐婚圣旨?” “方才宫中内侍来府,说是陛下今日在宫中除夕宴上下了几道圣旨,除了对将军府的赏赐之外,还有一道赐婚圣旨。” “赐婚何人?”卫驰问。 福伯拧着眉,一脸的苦涩难言,却也不得不说:“是户部陈侍郎之女。” 卫驰沉着眼,没有说话,猜到如此把戏必是出自萧穆之手,连颁圣旨这样的事情,都特选他不在府中的时候,便是让他不得不接。 骨子里到底流着帝王家的血,同那位心思竟如出一辙。 眼色沉了,伴着风雪浸在夜色之中,锋锐尽显。 好,很好,唇角提了一下,眼底神色未变,方才心中的犹豫此刻终是落定。 那条路,他走定了。 作者有话说: 末尾修改了一下,加了一小段,前面没变,追更的小可爱补看后面一小段就可以啦~ 第67章 ◎我要见他们主子一面◎ 叶家, 梧桐小院中,段奚带着手下善后。身后传来近卫的脚步声,一人上前抱拳道:“禀段将军, 西厢房的人醒了,说是想要见您。” 叶府的各院分布来之前早已弄清, 西厢房住得是叶嵘, 眼见此处已收拾得差不多了, 段奚扶了下剑鞘:“我过去看看。” 穿过一道圆形拱, 段奚看了眼不远处与之相对的东厢, 依旧漆黑一片,并无烛火点亮,看来醒来的唯有叶嵘一人。倒还好办些, 叶婉怡那个性子,明日若是闹起来,怕是不得了。 两名近卫持刀守在门外, 见段奚前来, 移步让开。 房门推开, 一眼便看见面色凝重,负手而立的叶嵘。段奚一早追随卫驰左右, 和叶嵘亦是相交多年的旧友, 如今这般,他心里也不好受。叶忠已死, 承受苦难的终究还是活着的人。 “今日之事我早有预感, 知道年夜饭中下了药, 没吃几口, ”昏暗烛火中, 叶嵘低着嗓音道, 语调中听不出情绪,“段奚,我知道做错便该承担,我不怨什么。” 段奚点头,叶嵘是他们三人中年纪最长,也最沉稳理智的。但面对父亲之死,即便再理智的人,能说出这一番话也实属不易。 “将军已下了军令,说是今日什么都未发生过,镇北军中,一切如常。”对于叶嵘,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最多再过半个时辰,我便会带兵撤离,所有一切皆与往常无异,待年节过后,你依旧可以去兵部上职。” 叶嵘点头,若卫驰想要追究,不会只带这么些人手前来,且还是按兵不动地守在屋外,连刀都未拔一下,他担心的并非此事,而是其他。 “实不相瞒,我担心的是婉怡。”夜色中,叶嵘的声音放得很低,即便如此,仍掩不住他语调中的担忧,“婉怡那孩子,性子执拗,怕是得闹上好一阵子,我是怕,怕她会做出什么偏激之事来。” 段奚默了一瞬,此言非虚,叶婉怡的性子闹腾是必然,眼下将军烦心的事情可多,她这一闹腾,且不说根本无用,就怕是闹狠了,惹毛了将军,耽误的是她自己。 “段奚,你我二人相识也有十年了吧,”叶嵘直视前方,抬手搭在段奚肩上:“我今日找你,是想同你说,能否劳烦届时帮着照看一二。” 段奚努了努嘴,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是他不想帮,而是叶婉怡的性子他也对付不了,除非直接将人打晕,不然他又如何帮得了? “其实,我一早便知你对婉怡的情谊,只是碍于她钦慕卫驰,故不敢表达出来。”见对方没有应声,叶嵘开口道。 段奚已是二十有二的年纪,却迟迟不愿成婚,知道他远在家乡的老母亲曾多次催促过他成婚,却都被段奚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甚至端出个不知从哪来的表妹来做挡箭牌,日日挂着个藕粉色剑穗四处招摇。 “你别瞎说。”段奚被人戳中痛处,忙矢口否认。 叶嵘只当没有听见:“父亲此生最放不下的,一为亡母,二为军中旧事,除此之外,便唯有婉怡了。” “如今前两件事都已了却,唯有第三件事,是他心中牵挂。”叶嵘说着长叹了口气,“长兄如父,父亲心中所系亦是我心中所系,将婉怡交托给你,我很放心。” 段奚没有应声,是被叶嵘面上的庄重神情吓住了。理智归理智,平日里多数时候,叶嵘都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段奚看着他的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我,我试试吧。” ** 晨曦微微,天未放晴。 正月初一,依旧是漫天飞雪的天气,天边灰紫一片,阴沉沉的显出几分压抑。 将军府内,福伯在祠堂外守了一整夜。昨夜郎君回府后,便一头扎进祠堂未有出来,往常除了老将军和大公子忌日那天,将军从未有过如此反常之举。明明是该合家团聚的年节,近来军中事多,他也清楚,只是不论如何看郎君这般没日没夜的折腾自己,他心里都不好受。 还有昨晚突如其来的那道赐婚圣旨,也是着实令他捏了一把冷汗,如此便是否认了郎君和沈姑娘先前的那道旨意,郎君待沈姑娘有情,他哪里看不出来,如今这般,可如何是好? 思此,福伯在祠堂之外,再次长叹了口气。 福伯正烦恼着,祠堂大门倏然打开,卫驰信步而出,眼底已不见昨夜的黯淡,那股锋锐之势逼人,且比以往更胜。 “将军安好,”福伯赶忙迎上前去,“厨房备了早饭,将军可移步用膳。” “不必,我还有事,需去军中处理。”卫驰边走边说,顿一下,又道,“昨日那道圣旨,烧了。” 福伯骇然,险些以为自己是因一夜没睡而听错了:“老奴耳背,劳烦将军再说一遍。” 卫驰止步,看向福伯,神情认真:“圣旨,烧了,听清楚没有?” 顾不得心中惊骇,福伯只条件反射地连连点头,待回过神来之时,将军已大步走远,高大背影在阴暗不明的风雪之中,显得尤为坚定。 福伯看着那道背影,呆立原地,那可是圣旨,即便郎君胆大到敢开口直言“烧了”,但他却是下不去手的啊。 不对劲,处处都透着不对劲,福伯不知近来发生了何事,只觉心底一阵担忧隐隐蔓开,偏还不知如何规劝。简直叫人急得跳脚,福伯回身,远远望着房门大开的祠堂,内里香烛冉冉。犹记上回,郎君跪在祠堂,当时是沈姑娘进去规劝的。 沈姑娘福伯泛黄的眼珠稍稍转动,若是能想法子寻到沈姑娘,求她前来宽慰一番,是不是能解开郎君的心结?郎君待沈姑娘的心意是没的说的,连圣旨都敢说要烧,不是为了沈姑娘,还是为了什么?只是不知沈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恍然想起西市街尾的那家药铺,府上车夫总去的那家,如今尚在年节,西市未开,待到初六之后,坊市开了……福伯凛了凛神,他风湿的老毛病,也应当去看看了。 …… 卫驰一路快马,入了城郊军营。 段奚等人已回,昨日在叶家梧桐小院中,段奚看着将军眼底猩红,拔剑流血的样子,猜到必是牵扯出十二年前的旧事,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在皑皑白雪上,却没敢上前劝阻,此时见将军如此快速调整好状态,这才安心下来。 一军之帅,一举一动皆影响着手底下将士的气势,主帅之位,将军真乃实至名归。 帐帘掀开,段奚入主帐,将昨日之事细细禀报,连同叶嵘和他私下所言都事无巨细道出,只关于叶婉怡的那部分略过不提。 禀报完毕,段奚以为无事,正准备退出帐中,却被卫驰开口止住:“抽调一万驻扎北地精锐来京。” 段奚愣一下,镇北军八万大军,其中五万驻扎在北地,三万在京,若无圣命,按理说不得擅自调动兵马…… “分五批南下,尽可能的低调行事,切勿打草惊蛇,这是军令。”卫驰目光坚定,沉声说道。 到底是跟随多年的亲信,短暂迟疑之后,段奚很快明白过来,定是昨夜之事使将军有此决定。他不知昨夜叶忠究竟说了什么,但单从此番军饷一案来看,军中鲜少有人知道那笔近来下发的军饷究竟是如何得来,可他却对此事一清二楚。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和皇子,根本不配令镇北军为他们效命。 段奚抱拳:“属下遵命。” “还有,先前东宫派来的两名亲信,叫他们回去传个口信,”卫驰顿一下,说话声调不高不低,“我要见他们主子一面。”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末尾加了一小段,麻烦追更的小可爱得重看后半部分。 为了保住我为数不多的末点,还是决定咬牙更新,大半夜地写了一章,啊我的头发! 熬夜伤身,切勿模仿,周一还是照常更新噢~ 第68章 ◎将军府西侧角门,随时恭候◎ 这一场雪, 断断续续地下了三日,直至正月初二,方才停歇下来, 皑皑白雪为肃穆清冷的宫墙又多添了几分冰冷之感。 今年宫里的年节,与往年稍有不同, 可谓喜悲各异。从前最得盛宠的二皇子, 如今仍被软禁在宫中, 多年盛宠不衰的淑妃, 头一次遭了冷落。先前从未得皇帝亲眼的三皇子, 头一次风头正盛出现在新春宫宴之上。太子解了禁足,得到的却仍是皇帝待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若说得皇帝亲眼, 除了解禁足外,旁的什么都没得到,可若说不得皇帝亲眼, 又仍稳坐太子之位。 帝王家的关系, 永远是先君臣后父子, 宣文帝向来讲究制衡之术,不喜一方独大, 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 便没什么不能解释的了。 接连下了三日的雪,上京的天气一下便彻头彻尾地寒了下来, 尤其入夜之后。 寝殿内烧着融融炭火, 宣文帝一身明黄寝衣, 正在殿内翻着一册旧书。 寒风凛冽, 呼啸在窗外, 风声算不得大, 听着却觉分外刺耳。宣文帝将手中书册阖上,转而抬手捏了捏眉心。 听到阖书的声音,站立在殿中一角的明公公连忙上前服侍:“陛下可是要安寝了?” “眼下什么时辰了?”宣文帝问道。 “回陛下的话,亥时刚过。”明公公双手接过宣文帝手里的书,恭敬回道。 “今日外头的人,跪了多久?” 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身为陛下近身服侍之人,他当然知道陛下口中“外头的人”指得是淑妃娘娘。自二皇子出事被软禁之后,淑妃虽未遭罚,但却肉眼可见地收到了冷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后妃虽不得干政,但前朝后宫一直以来都是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二皇子做了如此之事,其母淑妃在后宫的境遇必然也不会好。 淑妃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开始时对二皇子所做之事只字不提,从未在陛下面前开口求过情,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宣文帝未在朝臣面前直指二皇子意图谋逆之事,且处决至今未下,淑妃方才有所动作。 从除夕开始,淑妃便日日脱簪待罪,跪于寝殿之外,一跪就是数个时辰,一连三日,宣文帝都未曾开口问过,直到今日…… “回陛下的话,已然有三个时辰了。” 将军难撩 第58节 宣文帝轻嗤一声:“明知朕最不喜这种苦肉计。” 明公公在宣文帝左右服侍多年,对这位陛下的性情可谓十分了解,陛下嘴上虽说着不喜,但既能开口询问,便是心里还有淑妃的位置。摸准心思,投其所好,是明公公多年磨炼出来的本事,否则他这个位置,早不知死上多少回了,眼下既听出陛下的意思,知道淑妃娘娘的机会当是到了,他自然是该顺水推舟一把。 “老奴这就去请淑妃娘娘回……” “明恩啊,”宣文帝开口打断,“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明恩是明公公的全名,皇帝有时会这般唤他,听到这个称呼,明公公心中清楚,陛下当是有些话想问他。 “请陛下恕老奴愚钝,不知陛下说得是哪一件事情?”明公公弓着身子,小心问道。 “别和朕装傻,你知道是哪一件事。”宣文帝直言。 “这……”明公公一脸为难,“事关重大,老奴不敢妄论。” “你随意说说,说错了朕也不罚你。” 明公公点头,若再推拒就有些不识好歹了,只小事回道:“老奴不懂朝政,只是看着陛下近来寝不安眠,心里挂心的很。” “陛下今日既问,老奴便斗胆说上一句,眼下正值年节,民间讲究一个团团圆圆,只要能让陛下安寝入眠,陛下做任何决定,那都是对的。” 宣文帝轻笑起来:“你个老滑头。” 明公公将身子躬得更低:“老奴斗胆胡言。” “无妨,朕说过不会罚你的,”宣文帝说着摆了摆手,“罢了,叫淑妃回去罢。” 顿一下,又道:“去把老三叫来,朕有事找他。” 明公公点头:“老奴遵命。” …… 殿外寒风如刀,殿内炭火融融。 萧穆还是头一次踏入宣文帝的寝殿,父皇这个时辰召他前来,必是有事要问,先前已听闻淑妃娘娘近几日在寝殿外长跪不起的事情,心中多少有些计量,萧穆抬脚踏入殿中,说话语调亲近和善:“儿臣给父皇请安。” “对你皇兄的处置,你有什么想法?”宣文帝开门见山问道。 萧穆皱眉,假装听不明白:“父皇下旨将皇兄禁足,不已是有了处置吗?” “你觉得禁足就算是处置了?”宣文帝反问一句,接着笑起来,“老三啊老三,你果真是不懂朝堂之事啊,有太多地方该多花些时间好好打磨了。” 萧穆一脸懵懂:“父皇还要处置皇兄吗?儿臣以为,皇兄已受到该有的惩罚了,恳请父皇网开一面,儿臣愿尽力替皇兄弥补过错,若有什么儿臣能够做的事情,恳请父皇开口。” 宣文帝未再说话,与萧穆对话虽短,心中却已有了答案,只冲其摆了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你皇兄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无须为他弥补什么,只消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便可,待年后,朕会给你在朝中安排个职位,你该多和朝臣接触,好好磨砺一番。” 萧穆受宠若惊,俯身行礼:“多谢父皇。” ** 上京年味正浓,京郊不远的白鹤镇亦然。 东南民巷内,沈家人正过着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的一个年节。贴窗花、放爆竹、做年糕……年节该做的事情,一样不落,从前在沈府如何过年,如今仍是一样。经历过风浪,才体会到一家团聚的真正意义,不论身处何地,只要家人能在一起,便是好的。 一晃几日过去,从前沈明志身居要职,年节中往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如今身在此处,虽无人问津,但却是另一种安稳和快乐。 正月初六,有人来访,听到大门扣响的一瞬,沈鸢脑中第一个念头闪过的是卫驰先前和她说过的话语:待年节过后,我会亲自来此提亲。不知正月初六,算不算年节过后? 院门打开,见到的却非所想之人,而是王辞。 “沈姑娘新岁安好,”王辞拱手,“冒昧打扰,敢问老师可在房中?” 沈鸢屈膝行礼,眼底是难掩的失望:“王大人新岁安好,父亲在房中休憩,我去唤他出来。” “且慢,”王辞出言制止,他今日前来,确为拜访老师,但也有事要同沈鸢说,眼下听她说老师尚在休憩,刚好将她的事情先说出来,“王某也正好有事要同沈姑娘说。” 沈鸢止步:“王大人请说。” “今日初六,玉康堂在西市的药铺头一日开门营业,新岁迎来的头一位病人是将军府的老管家。” “福伯?”沈鸢看向王辞,许久未见,忽然听到“将军府老管家”几字,将她的思绪一下拉回从前,“福伯怎么了?” “沈姑娘放心,福伯无事,他至药铺并非瞧病,而是询问打听沈姑娘你的下落。” 沈鸢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先前住在将军府时,福伯一直待她很好,那日她说走就走,连好好道别都没有一句,如今想来,心中还有几分惭愧。 “铺中伙计自然没有透露你的下落,福伯也知境况,没有多问,只留了字条,说是要转交给你的,”王辞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起的纸条,递上,“王某想着今日要来拜访老师,便顺道带了过来,未曾打开看过,请沈姑娘过目。” 此话半真半假,字条一事,王辞本可以用玉康堂的信鸽传来,但思及近来皇帝给卫将军重新赐婚一事,令他觉得福伯的传信,当十分紧要,故今日他特策马而来,就是为了早些将字条送到沈鸢手中。 沈鸢接过字条:“多谢王大人。” “沈姑娘。”见沈鸢即将打开字条,王辞也怕上边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写着,想开口制止。 沈鸢手上动作顿住:“王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辞欲言又止,沈明志在房中听见声响,行出院中,见王辞前来,开口唤他。王辞顿了一顿,终没有说话,只转身对着老师行礼,恭敬道出一声“新岁安康”后,便随之去了后院下棋。 前院空旷下来,沈鸢没将王辞方才的欲言又止放在心上,见四下无人便将手中字条打开。字条简短,不过寥寥几行—— 郎君近来心事郁结,府中上下束手无策,老奴斗胆,恳请沈姑娘过府一趟,以做宽慰。 将军府西侧角门,老奴随时恭候。 跪谢。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 第69章 ◎她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风停雪歇, 暖阳初上。城中的积雪已化了大半,京郊不比城内,镇北军驻地外, 未化的雪堆积在枝头和泥地上,一丛一丛。 主帐中, 卫驰还未等来东宫的消息, 先得到的却是另一条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禀大将军, 底下人来报, 京郊白鹤镇一带发现可疑兵马踪迹, 粗略估计,大约两千人左右,各个是身手敏捷的好手。”江澄双手抱拳道。 两千人, 身手敏捷的好手。卫驰起身,走至一侧的地图架前,细细观看。前兵部尚书吴宗勃年前已被斩首, 江澄所报和先前城南密叶林所遇的那批黑衣人, 当是一个路数。吴宗勃已死, 这些人如今当由萧彦在用,可萧彦又被软禁, 宫中盯着他的眼线不知有多少, 若想有所大动作,当不大可能。且宣文帝对他的处置未下, 他还未到孤注一掷的时候, 不至于狗急跳墙。 思此, 卫驰渐渐沉了眼。 如此, 只能是萧彦的那位好皇弟萧穆在为他出谋划策了。 两千人, 这样不多不少的数量, 能做何用?萧彦近几年各处敛财不断,为的就是豢养他的私兵,从估算的敛财数额来看,其他京郊几镇,必还有其他兵马。 “留心京郊其他几镇的动静,人员流动,尤其是南郊一带。” 若他预估没错,必还有其他人马,而之所以白鹤镇的人先被发现,许是因为近来因沈鸢的缘故,他派去白鹤镇上的人手较多,故发现得早些。 江澄抱拳:“属下遵命。” 帐帘掀起,江澄步出帐中,帘帐并未放下,随之入内的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段奚。 “禀将军,东宫派人来传话了,”段奚压低嗓音,继续道,“未时三刻,城中望江楼。” …… 头顶的太阳西移一寸,卫驰如约而至。 多事之秋,太子才刚解了禁足,朝中如今风向虽于其有利,但各方亦有多双眼睛盯着他,绝不可有丝毫大意和懈怠,今日之事更是如此。 望江楼外早有太子的人等候,出他们所料的是,卫将军非策马而来,而是乘马车前来,到底是一军之帅,粗中有细,绝非粗莽草率之人。 太子亲信在前引路,此处在外人眼中是京中一处景致不错的茶楼,实则在太子名下,今日的望江楼,周围各处早已打点妥帖,只为等贵客前来。 望江楼三楼的雅阁内,寒暄过后,两人凭窗相视而坐。 太子一身靛蓝色锦袍,抬手为卫驰斟了杯热茶,有此待遇的人不多,但卫驰值得。 没动,卫驰向来喝不惯热茶,低头看了眼茶盏氤氲出的热气,迟疑一瞬,仰头喝下。 “今日得卫将军相邀,孤荣幸之至。”看着卫驰面前茶盏空了,太子先开口道。 “卫驰是臣,太子为储君,臣子帮扶储君本是正道,”茶盏放下,卫驰保持手握茶盏的姿势未动,看向太子道,“不过在此之前,臣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请说。” “军中探子发现北郊白鹤镇一带有可疑之人出现,人数众多,身手敏捷,形迹可疑,”卫驰顿一下,看着太子的眼道,“太子以为,这些是什么人,应当如何处置?” 太子拧眉,不带丝毫犹豫地回道:“怎么白鹤镇也有吗?” 是卫驰意料中的回答,方才江澄再报白鹤镇情况时,还提及一事,称途中遇到另一路人,也在留意此事,只是不知背后是何人,还需些时日打探清楚。当时卫驰第一反应便觉是太子,只是没有凭据,不好妄下定论,此刻听太子如何言说,心中自有了分明。 卫驰微微颔首道:“太子殿下的人又是在哪里发现的踪迹?” “南郊。”太子回答得爽快,没有任何欺瞒之意。 太子所言虽未正面回答问题,但也算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卫驰欣赏坦率之人,他方才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已有了答案,他所期待的,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卫驰的手仍保持扶在茶盏边缘不动的姿势,双眼仍直视前方,道:“殿下还未回答臣方才的问题,殿下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太子提着茶壶的手微顿,没有应声,四下静了一瞬,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案几一旁的炉上,小火煮着烹茶所用之水,眼看就要沸腾。须臾之后,滚水沸腾,咕嘟咕嘟的响声打破阁中宁静。 太子提着茶壶的手未松,抬手直视卫驰的眼,终是缓缓开了口:“烹茶之水,讲究一个‘沸’字,若水未沸,茶如何能香?” 四目相对,卫驰听懂话中之意,扶在面前茶盏上的手松开,似松了口气,心满意足道:“殿下英明。” 茶水自壶口汩汩流出,面前杯盏满了,茶香氤氲,是太子又一次亲手为卫驰倒了热茶。 手中茶壶放下,太子长舒了口气,道:“若是从前,孤必会在第一时间将情况禀报给父皇。” “可今时不同往日,吃了太多次这样的亏,孤再不敢贸然行事了。” 此乃肺腑之言,并非他贪恋太子之位,也非他看重权力地位,只是身在高位,几乎所有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他可以丢了太子之位,但门下追随之人该当如何?他们身后的家人亲信,又该当如何? 上回军饷贪腐一案便是最好证明,身居高位之人,若不能护住自己身后追随之人,又如何能配得上自己所处的位置。 卫驰仰头,又饮了一杯他不喜欢的热茶。 太子的回答正中他意,从前他未想过这些,只一心做好为人臣的本分。如今既知晓了十二年前的真相,他不可能修身旁观,主动出击是最好选择,太子身正智坚,是他心中帝王的最好人选。 如今高位上的那个,不论他心意如何,也不论他想如何制衡掣肘,只要没了能说话的机会,太子自就是正统之位,无需质疑。 原本达成此事还需些时日,但近来京郊几镇频繁活动的兵马给了他机会,萧彦想要孤注一掷,那么他便由他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待时机到达,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将军难撩 第59节 茶盏放下,卫驰开口,给了正面回答:“臣有两个要求,望太子殿下能够先答应下来。” “卫将军请讲。” “十二年前,家父和兄长战死北疆,此后流言纷飞,我卫家人一身忠肝铁骨忠于大周,往殿下能为卫家正名。” 太子点头,神色郑重,此事确是他疏忽,十二年前卫家之事他早有耳闻,只是时过境迁,许多事情早已被他抛诸脑后:“孤答应你,第二件事呢?” 卫驰顿一下,继续道:“待事成之后,先前圣旨赐下的婚事,不可作数,臣恳请殿下另行赐婚。” 太子怔一下,若说第一件事在他预料之中,那么第二件事确是他没有料到的。和第一件事比起来,第二件可算小事一桩,不过能令卫驰亲自开口说出,必是十分上心的。 太子点头:“一言为定。” 思忖片刻后,又道:“可是先前沈家那位?沈明志之女沈鸢?” 沈明志原是他门下之人,贪腐一案,不仅令沈家被抄,也令他禁足东宫多月。他虽禁着足,却也并非全然不知外界之事,大理寺卿呈上的证据,镇北军“恰巧”寻到的遗失官银,三册关键账簿…… 宫宴过后父皇给卫驰突下的赐婚圣旨,此刻卫驰突如其来的合作,原来如此。 卫驰提一下唇角:“殿下聪慧。” ** 星子点点,夜风寒凉。 白鹤镇东南角屋舍内,各厢房皆已熄灯歇下。沈鸢一身烟紫色长裙,外皮一件白色斗篷,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 心中惦记着今早王辞送来的字条,白日里特去了一趟镇上的玉康堂,托伙计准备回京的车架。多日未见,她不知卫驰因何事郁结,但福伯既想方设法传信给她,必是大事,心绪不宁,索性趁着天黑回京一趟。 知道周围有军中精锐守卫,沈鸢并不担心回京路上的安全问题,只是想着该避开父亲,还有尽可能的快些。 外头打响三更的梆子,沈鸢伸手,将房门拉开一点点,银杏已帮她打点好一切,见外头无人,赶忙轻声快步地走了出去。 天边一轮弯月高悬,一驾马车自东南民巷内缓缓而出,最终消失在巷尾的转角处。 …… 夜色深浓,将军府西侧角门,房门扣响。 守门的侍从一早得了福伯吩咐,等候在此,但真开门见到沈姑娘的一瞬,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只抬手搓了搓眼,赶忙让出条道来:“沈姑娘里边请。” 时隔半月,此刻走在将军府的青石板路上,才发觉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她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找到前往主院的路。 穿过月门,远远看着主院外,廊下的风灯忽明忽暗。主屋内昏暗一片,不知他在不在里面,也不知他睡了没有。 许是福伯特意吩咐过的,一路过来,半个人影都未碰到。沈鸢对着那道房门定定看了一眼,而后手提裙摆,垫着脚尖迈入院中。 房门推开,内里昏暗一片,连往常墙角矮几上常点的灯都未亮。难道卫驰不在府中?沈鸢如此想着,却仍旧抬脚入内,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内里陈设,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床榻看去,只是隔着木质屏风,看不真切。沈鸢回身,小心翼翼地将房门阖上,动作很轻,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然下一刻,房门倏然阖上,耳边传来“嘭”地一声闷响。 沈鸢回身,正对上男人衣襟敞开的胸膛。 腰上一紧,她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6 16:50:36~2023-04-18 23:2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铁头鸭~ 3瓶;南塘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我好想你◎ 一路走得太急, 面上被寒风刮过微冷的脸,紧贴住男人温热紧实的胸膛,一下热了起来, 这样紧密相贴的距离,她甚至能听见他喷张有力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震在耳边。 “还真的是你。”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传下, 低沉带沙的嗓音在暗夜中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方才听见外头脚步声时, 那样轻那样的迈步节奏, 让他一下想到沈鸢。将军府守卫森严,敢擅自入他院门的少之又少,又是那样轻而熟悉的脚步声响, 卫驰一时竟不敢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的一瞬,莹白月光描绘出她的身影,还有那股独属于她的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 什么都无需多问, 他只想上前紧紧将人抱住。 “阿鸢……”卫驰低头含住她的耳, 低低唤她的名字, 听见他的声音, 听见唤自己的名字, 心里莫名安定下来,沈鸢没有躲, 只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将小脸埋在他颈窝处, 低低呢喃出几个字:“卫驰。” “我好想你……” 卫驰笑起来, 短短几字, 犹如方才她推门时倾入暗夜中的一束光, 足以照亮他阴沉多日的心,扫净笼罩心头多日的阴霾。 “我也是。”卫驰少有如此直接表达的时候,言语间已托着她的腰,将人整个抱起,朝里走去。 脚下蓦地一空,原本环在男人腰上的手臂不得不往上攀住他的肩,思绪亦跟着空了起来,她几乎挂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 主屋的一切都没有变,案几、屏风、柜格,连同她先前特意命人多垫了两层的床榻都是,这是身子被放低之后,才有的发现。 卫驰俯身,将人放在榻上,却未松手,两人仍保持着彼此环抱的姿势,没有松开。 肩上一轻,外头的莹白色斗篷被剥落在地,心口撞了一下,沈鸢下意识闭眼,却没有进一步的事情发生。额头相抵,男人牢牢盯住她的眼,低声道:“今日且放你一马。” 是怕她累着。她乘马车而来,白鹤镇到这里的距离,即便再快也需一个多时辰。且她夤夜前来,便是为了掩人耳目,沈家家教严明,果然只要是她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什么都难不住她。 沈鸢的手仍环在他颈上,一路疾行加之入门后的猝不及防,令她此刻还有些神情恍惚。身下是绵软的床榻,鼻尖萦绕着他的气味,熟悉又令人安心,沈鸢点头,低低“嗯”了一声,似回答,更似意识迷离间的低声嘤咛。 卫驰揉了揉她细软的发,语调温柔:“为何会忽然来此?” 她说想他,他自是信的,只是单如此,不至于令她深夜迢迢赶路来此,必然还是有其他旁的原因。 顿一下,又问:“莫不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吧?” 沈鸢摇头,知道卫驰暗中派了不少人守在周围,哪里至于被人欺负。来时一心想着字条上“心事郁结”几字,忘了编排好理由,想了想,又怕他说她骗他,不敢胡诌,只老实道:“听闻将军近来有心事郁结于心,我放心不下,所以……” “从哪里听闻来的?”卫驰打断她。 “你能不能别问。”沈鸢小嗫嚅,将福伯传信给她的事说出不好,骗他也不好,左右为难,索性不答最好。 卫驰极配合地没再追问,眼底敛着笑,却也猜到是谁,府中除了福伯有这个能耐和胆量,谁还敢做通风报信的事。 卫驰没问,沈鸢却没有止住探寻的心,只缓缓开口道:“若有事郁结,找人倾诉出来是最好的排解办法。” 沈鸢说着顿一下,抬眼看住他:“你若愿意开口说出的话,我愿意听。” “不过一些旧事而已,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卫驰声音低下去,显出几分黯然:“你在就好,让我抱着就好。” 沈鸢点头,没再说话,只安静依偎在他怀里。 月光静谧,洒落进来。房中依旧没有点灯,唯有窗边斑驳亮光。夜很静,有时不需言语,只需安静无声地陪伴便能抚平一切心口的伤。 …… 卯时正,卫驰如往常一般转醒,低头看了眼怀中酣睡正香的沈鸢,心底虽不愿绕她清梦,但眼下时辰已到,她还要返回白鹤镇,若再耽误怕是不好。 沈鸢是被一阵轻微的颠簸感弄醒的,甫一睁眼,对上的是男人偏瘦的下颌。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莹白色斗篷随意搭在肩上,沈鸢睁开惺忪的睡眼,头脑懵怔,天色未亮,周围只有朦胧的光,直到感到身上吹来的风,方才发觉此刻她已不在主屋之内,而是在外头。 卫驰正抱着她,一步一步朝将军府外走去,不想吵醒她,思量着让她在车上多睡会儿也是好的,故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来。 感受到怀中之人动了,卫驰低头,正对上她迷蒙的眼。 “困就多睡会儿,一会儿在车上也是,”他横抱着她,边走边说,“放心,我亲自送你回去。” “会不会耽误你的功夫?”沈鸢问。 “没什么可耽误的,下回若想见我,派人传信过来,”卫驰低头看着沈鸢,声音低下去,“我会过去看你。” 沈鸢目光微动,总觉得最后一句好似话里有话一般,脸上热了一下,只将头埋低,不再看他,只将眼底的笑意尽数埋藏在他怀里。 从上京城到白鹤镇的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辰时不到,天边微微探出点日头的时候,马车从立着写有“白鹤镇”三字的石碑前驶过。 卫驰一路贴着车身打马而行,待见到石碑后,只两腿夹一下马腹,打马上前。随行之人知道这是要停下的意思,车速放缓,停下,左右近卫往两旁各退了几步,卫驰翻身下马,将车帘掀起。 沈鸢一路没睡,只坐在车内,目光始终落在车外时隐时现的衣袍一角上,却也没有叫他知道,怕耽误他的时辰,就这么静静看着,几乎看了一整路。 此刻,感受到马车车速放缓,而后停下,沈鸢知道,当是他们分别的时候到了。 车帘掀起,正对上男人的眼。二人相视一瞬,卫驰这才想起前几日圣旨赐婚一事,因一直没当回事,故昨日连提都未想起要提,此刻临近分别,也无需为那点破事浪费时间,只交代道:“年节之后,上京许不太平,届时你父亲的调令也会传下,你随他出去暂避一段时间也好,待风头过去,我会亲自过去接你回京。” “不必理会外头的闲言碎语,有事叫人传信至将军府即可。” 沈鸢点头,以示她听明白了。 “军中还有事需处理,我先走了。”许是怕她不舍,又像是怕自己不舍,卫驰说完这句话后,只放下手中车帘,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 城郊军营,卫驰一路快马而至。 甫一入主帐,段奚便入内递上东宫传来的密信。信笺打开,卫驰迅速看完信上内容。宣文帝对萧彦的处置已下,并未处死,而是将人赶至西南封地,无召永不得回京,三日后启程。 这样的处罚在卫驰眼中,实在有些过轻了,不似宣文帝会做出的事情。想必那位“兄弟情深”的三殿下,从中说了不少好话。 信纸翻过,第二页信纸上只简单写了几字:正月十六,赤霞山祭祖。 驱逐出京,兄弟情深,赤霞山祭祖…… 几件事前后相隔仅有几日,若将事情都串联起来,便不难想通了。思此,卫驰眸色渐深,萧穆一面在皇帝面前假装兄弟情深,为萧彦求情,一面以同样的法子在萧彦面前赚足了人情,两面挑拨,利用他手上仅剩不多的兵马,做最后的孤注一掷。 然目标却不可能是宣文帝,若皇帝突然驾崩,继位之人必是太子。如此,他们的目标,当是宣文帝和太子两人。 赤霞山在上京以南,有事深山密林,方便下手。而萧彦被逐出京,亦是南下,只需略施小计,便可顺利返回,藏身在赤霞山附近,静候时机。 此事胜算太小,若非无路可走,萧彦不会铤而走险。而萧穆,用得仍是先前同样的方法,借刀杀人,而他仍是手上滴血不沾的那个人。 手中信纸阖上,对方既主动送出了机会,他没理由不把握住。 ** 另一边,马车缓缓在白鹤镇街心的一处转角处停下。 并未直接回去,而是选择先来到玉康堂买药。一来是为归还车架,二来是因昨夜出门之前,她便同银杏交代好了,若是父亲问起,只需说她一早出去买药即可。 沈鸢踩着脚蹬缓缓步下马车,缓步朝玉康堂方向走去。 早上的白鹤镇,主街上的人流并不算少,因是年节,各处商铺门前皆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着,一派过年的喜气祥和。 玉康堂对面,某处商铺之外,大红灯笼之下,静静站立着一青衣女子,发髻高束,腰悬短刀。 将军难撩 第60节 叶婉怡双拳紧握,功夫不负有心人,沈鸢啊沈鸢,总算是被她寻到人了。 第71章 ◎绊脚石◎ 街尾的药铺门前, 挂着写有“玉康堂”三字的古朴木牌,沈鸢缓步行过,手提裙摆, 迈入铺中。 药铺正中的长柜内,伙计正侧身而立, 看样子是在整理新到的药材。长脸瘦高个, 一身褐色布衫, 仍是先前见过多面的那名伙计, 只是如今, 两人已比从前熟络了许多,伙计闻声回头,见是沈鸢, 笑着对她点头问候:“沈姑娘今日是看诊还是买药?” “买药,”沈鸢走过去,在柜前站定, “劳烦帮我抓些风寒祛湿的药。” 这样寒彻的冬日, 父亲的腿疾容易复发, 故平时需用些风寒祛湿的药,以作调理。今日既来了此处, 正好可以买些带回去。 “好嘞。”伙计应道。 三两下的功夫便已将药抓好包实, 接着双手递上:“每日一剂,三碗水煎至一碗即可。” 沈鸢点头, 伸手正欲接过, 却见伙计递药的双手往后缩了一缩, 声音低下来, 小声道:“药铺对面站了位青衣姑娘, 腰间悬刀的那一位, 已有两日,自沈姑娘你入药铺之后,她的目光便一直落在沈姑娘你身上,虎视眈眈,未移开过,沈姑娘千万小心。” 沈鸢闻言怔了一下,腰间悬刀、虎视眈眈、青衣姑娘,这样的形容只让她联想到一人,只是不知是不是她心里想到的那一位。 沈鸢目光微动,以示自己听明白了,未免打草惊蛇,并未回头,只伸手如往常一般将药包接过,温声问一句:“多少银子?” “三文,”伙计回道,知道沈鸢已听明白了,随即松了手,神色认真道,“姑娘拿好了。” 沈鸢拿出碎银放在柜上,后轻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药包提在手中,沈鸢转身,随即看见药铺对面廊下站立之人,发髻高束,腰悬短刀,是和上回见时全然不同的打扮,不过脸却一点没变,还有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丝毫不作掩藏的厌恶和忌恨。 沈鸢对上那眼神,停住步子没动,倒不是怕她,即便她腰上悬有短刀,知道周围有卫驰派来的人暗中相护,她并不害怕。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在她眼底看出一丝和以往不同的情绪,非厌恶,也非忌恨,而是一股带着意味极其明显的挑衅。论武力功夫,她自不是她的对手,她眼底的挑衅,只能是出于旁的原因。 伙计看见沈鸢停步不前,又看见她目不移动的直视前方,猜到她与青衣姑娘许是旧识,只是那青衣姑娘腰间悬刀,且明显来者不善,怕不是来找麻烦的吧。 伙计赶忙走出柜前:“沈姑娘留步,待到有身手之人相护再回不迟。” 沈鸢点头,伙计所言在理,叶婉怡的脾气,她先前领教过的,张扬跋扈、蛮不讲理,的确像是会出做偏激之事的人。 提着药包的手紧了一紧,沈鸢没动,只伫立在原地。 隔着玉康堂完全敞开的大门,叶婉怡直直盯着沈鸢的眼,留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短刀之上。腰间短刀不过为防身所戴,今次她费尽心思寻她,并非为了寻仇,而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相告。 右手往腰后扶了一下,短刀取下,没有出鞘,叶婉怡手握短刀,接着将刀随手往地上一掷,短刀在距她几尺远的地方落地,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这是向她表诚意的方式。 从前她只知刀剑可以伤人,如今才知杀人诛心,才是最痛最惨烈的伤人方式。 沈鸢看着叶婉怡所做种种,行迹虽然古怪,但不难看出她有话想说,又想起卫驰近来心事郁结,二者联系在一起,难免勾起她的好奇心。 周围有近卫相护,沈鸢思忖片刻,回身进了玉康堂内,对着伙计低声说道:“劳烦帮我同铺外那位姑娘传句话,若她愿意,即刻邀她到后堂相见,不可带刀。”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了声是。 心中有几分佩服沈鸢的勇气,不过后院是他们的地盘,只需确认外头那位姑娘没带兵器后,再将人带进去,也无需多怕什么。 …… 日破云层,流云舒卷。 玉康堂内,伙计将来人主动解下的短刀收好,引着人往后院走去。 后院空旷,一角的藤制鸽笼内,几只信鸽正低头啄食,沈鸢立在院中间,安静等候。 之所以选在这里见面,一是因为玉康堂是自己的地盘,较为放心。二则是因为此地空旷,四周有矮墙围绕,知道周围必有近卫相随,若叶婉怡真有伤人的心思,这样的地方方便出手,有近卫相护,她讨不到好。 叶婉怡走入后院,朝沈鸢站立的地方走去,并未靠近,而是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两人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正适合说话对谈。 “我没想到,你竟有主动约我见面的胆子。”叶婉怡看着沈鸢,先开口道,面上得意洋洋的样子,比方才更甚。 “你从上京特寻到此处,必花了不少心思吧,”沈鸢声音淡淡,“叶姑娘有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吧。” 沈鸢这般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倒和她的心意,一时觉得她没那么讨厌了。不过如今她对卫驰早没了先前那些蠢心思,再见到沈鸢自也没有从前那般厌恶。父亲的死,即便兄长极力隐瞒和掩饰,她也清楚,和卫驰脱不了干系。她打不过他,不是他的对手,但可以用旁的方式,在他心口划上一刀,就如同父亲的死在她心中永远留有道疤痕一样。 叶婉怡勾了勾唇角,直接了当问道:“几日之前,陛下下旨为卫驰赐婚的事情,你可知道?” 沈鸢心头一紧,面上尽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话语气淡淡:“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叶婉怡看着她神色淡淡的脸,有些不悦,沈鸢的反应太过冷静,和她预料根本不同。 “那你心中作何感想?接下来又是如何打算的呢?”叶婉怡故意问。 沈鸢握紧手心,极力保持着面上的从容淡定:“我自有我的打算,就不劳叶姑娘费心了。” 圣旨赐婚一事,她确不知晓,昨晚见卫驰之时,他也没提。只是这样大事,在京中必是人尽皆知的,叶婉怡若想以此事激她,恐怕也太过简单了吧。所以她必然还有其他旁的事情要说,而那件事情,许和近来卫驰“心有郁结”有关。 “叶姑娘费尽心思从上京寻我至此处,该不会就只为了和我说这个吧?”沈鸢强压着心绪,开口问道。 见赐婚之事不能激起沈鸢的怒气,叶婉怡改口道:“那卫家十二年的旧事,你可知道?” “十二年前的旧事”几字犹如一块巨石砸在沈鸢本就心绪微动的心上,面上极力维持的冷静神色终是有了一丝波澜,即便她没有应声,叶婉怡也能轻易看出她此刻内心的巨震,正和她意。 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叶婉怡乘胜追击道:“十二年前,卫驰的父亲和兄长葬身沙场,此事并非当年所传的用兵不善,好大喜功,而是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沈鸢终是压不住心中的剧烈起伏,开口问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叶婉怡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 短短几字,心头如被利刃重重一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自心口蔓开,直至四肢百骸,甚至令她有些站立不稳。脚底歪了一下,沈鸢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扶在脚边一处晾晒药材的矮架上,方才能够站稳脚跟。 叶婉怡的目光始终落在沈鸢面上,看着她此刻面上震惊之色,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凭什么沈鸢的父亲本在垂死边缘,却能翻案出狱,而她的父亲明明是军中功臣,却落下一个“旧疾突发,心脉枯竭而死”的下场。 她是不懂朝堂之事,但也不是傻子,父亲死前几日异常的举止言行,以及后来源源不断在叶府周围徘徊的镇北军精锐,让她清楚,父亲的死必和卫驰有关。她软硬兼施,使劲浑身解数,甚至不惜以性命相要挟,终是使得兄长松口,虽未说出太多紧要细节,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几字,以足够令她明白当年之事另有隐情,也足够她以此为柄来寻沈鸢。这样的苦楚,怎能由她一人承担,合该一起“分享”才是啊。 “卫驰当年年幼,也不知父兄之死的真相,如今他既知晓,你觉得他该当如何?”叶婉怡看着沈鸢一点一点变白的面色,知道自己的一番话起了作用,故乘胜追击道:“卫驰接下来会如何行事我不知道,但你,绝对是阻碍卫家起复的最大绊脚石。” 沈鸢没有应声,只因被说到了痛处上,叶婉怡说得没错,她自无力反驳。 最大绊脚石,的确如此。 不论报仇与否,她都是他重振卫家门楣的最大绊脚石。 父兄的死永远是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当初忌日时他在房中借酒消愁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还有后来每一次,提及父兄旧事时的黯然神色,她知道他们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和改变的。以卫驰的性子,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可这一次的敌方,未免太难对付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沈鸢极力忍耐着,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然颤抖。 “自是希望卫驰哥哥得够偿所愿,”叶婉怡说着,声音低下来,“不仅是他,这同样也是我父亲的心愿。” 沈鸢看见她面上的黯淡,自方才和她见面以来,叶婉怡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倨傲得意的姿态,只这一瞬,提及她父亲的时候,眼中方才流露出黯然的情绪。 十二年前旧事,军中细作,还有叶婉怡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沈鸢凝了凝神,问道:“你父亲就是那个与人里应外合,贪腐军饷之人?” 叶婉怡抬头,对上她的眼,眼中落寞不见,转而是愤恨和不甘:“父亲有他自己的苦衷,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如此,沈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叶婉怡费尽心思前来寻她,为的不是她口中所说的“希望卫驰得够偿所愿”,还正好与之相反,她前来告知此事,是为离间他们二人。叶婉怡自知无法与卫驰抗衡,拿不了他怎么样,只能用另外的法子,她以为有用的法子,来令他不快。 即便知道她心怀恶意,但也实在是今日所闻太过骇人,令她一时根本难以接受。那一位冤枉过的好人还少吗?父亲的案子便是最好证明,只是她从没想过,竟连卫驰的父兄亦是如此。 “多谢叶姑娘告知此事,”整个人几乎是麻木的,脑海一片空白,沈鸢一手扶在身侧晒药的矮架上,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没事,“我已知晓此事,若叶姑娘说完了事情,烦请尽快离开。” 顿一下,又冷冷补了句:“不送。” 叶婉怡看着眼前扶身站立之人,一股说不出的快感涌上心头,年节之后,沈明志的调令会下,届时沈家人必然要离开上京。人已将有“天时”将他们分开,“地利”他们本就不占,今日自己的一番言语,她确定沈鸢已经听进去了,只要再绝了沈鸢的心,便连“人和”也没有了。 他们二人,不会再有未来。 叶婉怡笑起来,心满意足,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她未再多言,只转身离开。 …… 沈鸢独自一人在后院呆坐了许久,耳边反复回荡着叶婉怡方才之言,久久挥之不去。 即便叶婉怡心怀恶意而来,但她方才所言却不无道理,她确实是他重振卫家门楣的最大绊脚石,这一点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只是如今又多了为父兄报仇这一件事…… 头顶的太阳一寸寸上移,今日的阳光很好,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身处在阴影之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伙计入内来寻,问她要不要提前回去,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我没什么事,自行回去便可。”沈鸢抬手将额角一缕碎发撩至耳后,随即站直身子,抬脚往外走去。 从主街玉康堂到东南民巷的距离不远,这么一小段路,沈鸢却堪堪走了近一个时辰。叶婉怡的方才所言在耳边响了一路,今早分别时,卫驰抱她的余温仿佛还在,说过的话也在。 “下回若想见我,派人传信过来。” “我会过去看你。” 各种声音充斥耳边,令她有种难以言喻的烦扰,几乎快要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东南民巷已到,隔着灰墙青瓦,隐约可以听见内里父亲和幼弟的对话,不过稀松平常的闲聊,却意外安抚住她慌乱无措的心。 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庆幸,还有一股温暖,朝中的文臣和武将到底不同,她的父亲有幸翻案,可卫驰呢?他必然很难过吧…… 想给他传信的心思压下,沈鸢抬手拍了拍脸,待确认自己看起来没事之后,推门而入。 第72章 ◎今夜子时,我想见他◎ 沈鸢推门进去, 院中枝叶凋敝的乔树下,父亲正在教幼弟练字,见她提着药包回来, 皆以为她是一大早出去,买了药后又在主街闲逛了会儿, 贪玩故回得晚些。故没有多问, 只互相问候了一声。 院中唯有银杏知道姑娘究竟去了何处, 又是何时出得院门, 提心吊胆了大半日, 这会儿方才安心下来。见姑娘手上提着东西,忙迎上前去,将药包接过:“姑娘将东西交给奴婢吧。” 指尖触及药包的一瞬, 沈鸢却没有松手,麻绳拉扯了一下,沈鸢压低声音道:“去打听一下, 赐婚给卫驰的人, 是哪家姑娘?” 卫将军不是和姑娘有婚约在身吗, 又何来赐婚一说?银杏明显愣了一下,手中药包险些掉到地上, 幸好沈鸢没有松手。 其实方才叶婉怡说出此事时, 沈鸢便想问了,只是当下强忍住了, 明知她不怀好意, 不能被她搅乱心绪牵着鼻子走。可若说毫不在乎, 那是不可能的, 从玉康堂走回来的路上,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想, 但还需得到证实。 此事在上京想必已是人尽皆知的了,并不难打听,只是她没有亲自去的勇气,故此时回到住处方才敢叫银杏去打听。 “你快去快回,打听清楚后,立即来告知我。” 银杏花了好半晌时间才回过神来,点头道:“是。” …… 银杏这一来一回,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消息并不难打听,只是推门而入,看着姑娘略有些憔悴发白的面色时,有些难以启齿罢了。 “如何?”沈鸢开口问道。 将军难撩 第61节 “是,是……”银杏支支吾吾,实在难以开口。 “可是陈府陈嫣宁?”沈鸢又问。 银杏怔一下,而后点头,原来姑娘心中早有推断。 沈鸢了然,和她所想一致,只是不免奇怪,陈永年原是二皇子门下之人,如今二皇子已倒,他是如何能求得这场赐婚的? 绝无可能是太子,那么如今朝中还能说得上话的皇子,就唯有一人了,三皇子萧穆。 萧穆,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再脑海中出现了,如果真是萧穆促成此事,那么他的用意是什么? 该不会,该不会……沈鸢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若真是他暗中所为,那么卫驰是不是也知晓此事? 方才叶婉怡所言在如犹在耳,此刻却又徒然冒出新的问题来,满脑子的问题堆积,沈鸢只觉头脑乱的很,太多的问题一下堆积过来,令她有些不得喘息。 然下一刻,院门又被扣响,银杏闻声上前开门,院门打开,方才还积在脑海中的面孔站立眼前,门外站立的正是一身白衣儒雅,外表看来风度翩翩、谦虚有礼的萧穆。 “沈大人新岁安康,”萧穆迈入院中,一言一行皆谦卑有礼,言毕,又转了转身子,看向沈鸢,“阿鸢,新岁安康。” 方才才想明白的事情,此刻看见始作俑者,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情绪翻涌上来。沈鸢冷冷看着面前之人,没有说话。 萧穆被她冰冷的眼神刺了一下,知道沈鸢对自己没有好感,但方才那一眼,远不止没有好感那么简单,而是充斥着浓浓厌恶。即便在来之前,他已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任谁被喜欢之人这样看了一眼,心里怎么样都不会好受的。 心中的刺痛之感还未消失,下一刻,却见沈鸢忽又收敛了眼神,眉眼带笑地对他俯身盈盈一拜:“三殿下,新岁安康。” 萧穆怔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耳边是真真切切响着她的声音,定了定神,回道:“上回来时所带之物,你不喜欢,今次我便带了些平日你爱吃的点心还有吃食。” 身后侍从将东西递上,萧穆转身接过,随即将东西递上前去:“不过小小心意,望能收下。” 沈鸢没有伸手,而是唤了银杏上前将东西收下,面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多谢殿下。” 沈明志站在在旁,看着眼前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略感奇怪,犹记上回阿鸢对三皇子的态度,冰冷疏离,恨不得当场将人撵走,然今日却全然不同。 沈明志不解,他了解阿鸢的性子,不会在短时间内转变得那么快,除非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思及今早一直未见沈鸢身影,低头又见她脚上那双海棠纹样绣花鞋鞋面上的脏污,沈明志觉得今早她许是去了什么地方,期间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未可知。 “阿鸢,你同我过来,为父有事要问你。”沈明志沉声说道。 听见父亲严厉的语气,沈鸢心头一紧,父亲这样的说话语气,和小时候发现她女扮男装偷溜出去玩时,一模一样的口吻。莫不是昨夜之事被父亲察觉了?沈鸢没有应声,更不敢看父亲的眼,只低着头道:“女儿想和三殿下说会儿话,父亲有什么事,可否过一会儿再问?” 这一句简直说到了萧穆心坎里,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起来,萧穆往前行了几步,看向沈明志道:“我想带阿鸢出去走走,不知沈大人可许?” 三皇子开口,他自不好反驳,沈明志看一眼沈鸢,待从她眼底看出一抹自觉自愿的意味,便更加无从阻拦了。罢了,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终究还是她自己的事情,重要的是她自己能想明白,而非他多说多问什么。 思此,沈明志不冷不热道:“看阿鸢意愿就是。” 这便是准的意思了,沈鸢弯了弯唇角,和萧穆出去边走边说,确实好过在院中交谈,就怕父亲听到后又说有话要问,如此也好可以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宅院,正是年节之中,各家各院外皆挂着大红灯笼,有些还有红绸装点,年味很浓。西南民巷一带多是镇上富商居住,此时正值中午,小巷中不时有人往来走过,这令沈鸢嫌恶的心稍感舒适。 沈鸢在前,萧穆在后,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萧穆脚下步子稍快,上前与沈鸢并肩而行。 沈鸢自是察觉出来了,但也清楚这样的距离更适合交谈,故没多说什么,只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迈出一小步,拉开距离。 “萧穆,”沈鸢目视前方,脚步放慢,“有件事,我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作答。” 沈鸢已许久没有开口直呼过他的名字,听见她如此称呼自己,萧穆喜上眉梢:“阿鸢何须同我这般客气,有什么想问的变问,我定如实作答。” “近来京中圣旨赐婚一事,你可知道?”沈鸢开门见山道。 萧穆没想到沈鸢有直接询问的勇气,脚下步子顿了一下,复又跟上。 “知道。”他不咸不淡地回了这么两字。 “此事可与你有关系?”沈鸢又问。 萧穆心底“咯噔”一下,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回道:“阿鸢怎会有此疑问,既是圣旨赐婚,那便是圣意,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与你无关吗?”沈鸢停下脚步,转身看住萧穆的眼,“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吗?” 忽对上沈鸢的眼,还有她质问的语气,萧穆眼神游移了一瞬,却很快平复下来,只回看住她,语气坚定:“与我无关。” 沈鸢笑起来,萧穆语气坚定的回答,让她清楚自己没有和他再好好交谈下去的必要,他的口中问不出真话。念头一转,只道:“其实我本就打算待父亲调令颁下之后,随他离开上京,不再回来。” “我和卫驰本就没什么关联,当初我主动入将军府,不过是为了求他帮我救父亲出狱,如今事已达成,我知他不会娶我,故也收起攀附之心。如今只想随父亲远走他乡,远离上京的喧嚣。” “倒让他捡了便宜,若娶到户部侍郎之女,对卫驰来说,便是如虎添翼。” 萧穆心头一震,只因没想到会从沈鸢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犹记上回他们二人见面交谈时,她语气动容的那句“真不真心的,我都是他的人。”当时的那一句话,如一把利剑直插心口,也是因为这句话,激起了他的怨恨之心。 如今沈鸢却忽然改了口,转了态度,究竟真心还是假意,当真令他一时难以分辨。但心头本已覆灭的死灰却是忽然燃起,萧穆停步,转身一把握住沈鸢的手腕:“阿鸢,你说得可是真心话?” 沈鸢忍住心底翻涌起的恶心,认真道:“自是真心话。” “阿鸢,其实你可以不必离京的,”萧穆情绪有些激动,握在她腕上的手用起力来,“待到赤霞山祭祖之后,我自会有法子娶你过府。” 赤霞山祭祖,沈鸢默默记住这几个字:“什么时候的事情?” “正月十六。” 沈鸢了然,下一刻用力挣了挣手腕,不悦道:“萧穆,你弄疼我了。” 萧穆闻言忙松了手,道了一声“抱歉。” 沈鸢亦沉了脸,脸上早没了笑意,唯有不屑和鄙夷:“萧穆,你不必费心如此,如今我只想离开上京,和家人在一起,过最平常最普通的日子罢了。” 好不容易听到沈鸢说她和卫驰没有关联,他怎可善罢甘休,萧穆上前一步道:“调令上京不过权宜之计,沈大人一身才华,满腹抱负,只消风头过去,随时可以调回上京。” “阿鸢,你等一等我,只需等一等我就好。” “我已说了不必,你不必费心娶我,更不必费心以此来掩饰你的野心勃勃。” 萧穆愣住,是没想沈鸢会说出如此之言,难不成她察觉出什么。下一刻,却又听她说:“我不过是想离开上京罢了,不嫁给卫驰,也不会嫁给其他人。” “若你还念着我们从前的一点点情谊,当我是个‘旧友’的话,就请放我一条生路。” 沈鸢说完,福身深深一拜:“沈鸢在此谢过。” 寥寥数语,令萧穆无言以对,她连“旧友”,“请放我一条生路”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他还能再说些什么。所幸听到她说“不嫁给卫驰,也不会嫁给其他人,”如此,便也不必急于一时,只待权力在握之时,便可将她牢牢栓在身边。 知道沈鸢的性子,萧穆没有再步步紧逼,只淡淡道:“无妨,我既说过让你等一等我这样的话,那么同样如此,我也同样会等你,一直静静等着。” 沈鸢眼下满脑子都是“祭祖”,“正月十六”几字,根本无心再听萧穆多言,见他松了口,只道:“那三殿下还要随我回去吗?” 萧穆被这话问住,只反问道:“阿鸢可希望我……” “那就在此别过吧。”沈鸢打断他,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萧穆站在原地,看着沈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今日沈鸢难得主动和自己交谈叙话,只是她面上温和,言语间却忽近忽远,一时叫他琢磨不透。 她说只想离开上京,去过安稳平常的日子,从前他何尝不是如此作想,只是时事逼得他不得不卷入漩涡之中。如今真正尝到手握实权的滋味,他不想放手,也不会放手。 萧穆看着沈鸢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一点,消失不见。思绪逐渐放空,阿鸢,你方才所言真也好假也罢,总之,只要我握紧权力,你便会是我的。 另一边,沈鸢快步返回到宅院之中,心头突突直跳,说是惊魂未定也不为过。右手手腕,被萧穆握过的那一处,她嫌弃得搓了几下,还觉不够,只叫银杏备水沐浴,还吩咐一会儿把身上换下的衣裳烧了。 银杏点头应是,后转身去了厨房烧水。趁此空隙,沈鸢回房找出分别前卫驰给她的暗哨,寻了个无人之处吹响,埋伏在周围的近卫立即闻声而下。 “劳烦回去给卫将军传个话,就说今夜子时,我想见他。” 近卫抱拳:“是。” 第73章 ◎信我就好◎ 今晚的月色很亮, 天边伴着几颗疏星,昏暗静谧的小院中,树影在月光下依稀随风摇晃。 沈鸢坐在房中, 穿一身月白色海棠纹长裙,是午间沐浴之后新换上的。心中默默估算着时辰, 从午后她向近卫传信到现在, 若但从时间来看, 消息必然已经穿到卫驰那里了, 只是如今他必诸事繁忙, 能否抽空过来,尚未可知。 若是平常,她定不会叫人传信过去, 是怕耽误他做事的功夫,可今日不同,今日之事事关重大, 虽然她觉得以卫驰的能力, 定不会没有丝毫察觉,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给他提个醒总是好的。 远处街巷敲响三更的梆子, 声响并不算大, 却如同敲在她的心上。沈鸢被那声音惊了一下,思绪回拢过来, 约定的时辰已到, 卫驰却还未到, 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她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是否妨碍到他了? 正想着, 却听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沈鸢理了理衣摆,坐直身子,静待对方推门而入。 料想的推门并未发生,只听外头有叩门声传来,沈鸢凝了凝神,觉得如此不似卫驰平日行事作风。下一刻,却听父亲的说话声传来:“阿鸢,你可睡下了?” 沈鸢心头一紧,没想父亲这么迟还没睡下,房中只点了一盏微亮的烛灯,按说父亲不该有此一问的。沈鸢没有应声,以无声的方式假装自己已然睡下。却听外头传来一声轻叹,只听父亲在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调令已下,不日动身,是走是留,阿鸢你自己想清楚吧。” 沈鸢倏地站起身来,快步走至门边,房门拉开,看见的是父亲低头轻叹的侧脸。 “女儿正准备入睡,”沈鸢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抬手打了个哈欠,“方才未听清爹爹说话,爹爹可否再说一遍。” 沈明志看了眼沈鸢穿得整整齐齐的衣衫和一丝不苟的鬓发,未拆穿她,只道:“今日王辞派人传信来了,调令已下,倒也不远,是上京以北的沛城。气候、民风与上京相差不大,山清水秀,可以说是个不错的差事。” 沈鸢脑中只记着“倒也不远”几字,樱唇微启,问道:“何时动身?” “正式调令尚未颁下,不过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沈明志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若所料不错,当在正月十六左右启程动身。” 听到“正月十六”几字,沈鸢脑子嗡地一下,许久方才在面上挤出个笑容,小声回道:“女儿自是要和父亲一道离京的。” “时候不早了,女儿想先睡下,父亲也早些休息才是。” 沈明志点一下头,也知道多说无益:“还有几日时间,你且想明白了。”说罢只极轻地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去,茫茫夜色下只余一道削瘦的背影。 沈鸢伫立原地,看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外头起了风,带起额角的碎发飘飘扬扬,寒风将思绪吹得更乱,沈鸢将目光收回,拢了拢身上的外衫,转身回了房中。 寒风钻进来,将屋内的融融炭火吹冷,沈鸢缩了缩肩,反手将房门带上。即将阖上的一瞬,却觉被外力顶了一下,沈鸢松手,房门骤开,接着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是卫驰。 沈鸢怔一下,待回过神来之时,卫驰已闪身进了房中,眼前的房门随之带上,臂上被人一扯,她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卫驰……”她反手抱住他,轻轻唤他的名字,似娇嗔也似眷恋。她鲜少主动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软软一声直唤到人心窝子里去,将一路策马疾驰的寒气全都驱散在外,让人心里暖乎乎的。 “怎么了?”卫驰问。 “没什么,”环在他腰上的手渐紧,沈鸢将小脸埋在他的颈窝处,鼻尖充斥的熟悉味道令她感到无比安心,“没什么,你不是说若想见你,可随时派人传信的吗?” 卫驰低头,目光落在她半敛的眉目上,这个角度看下去,看不出她眼底的情绪,心中却是清楚她忽然派人前来传信,必是有事要说,以沈鸢的性子,绝不会因为想要见他,而贸然叫人传信的。 却也没急着问,只抱紧她,低低应了声“是。” 屋内光线昏暗,只墙角点了盏星豆灯火,温馨而又安静,不远处的床榻上,依稀映照出两人拥抱交缠的身影,闪烁迷离。 “你今夜……”身影嘴唇翕动,几不可闻地问出几字,“要走吗?” 卫驰少有地怔了一下,回道:“明早再走。” 话音落,怀中之人已然松了抱住他的手。沈鸢扬起脖颈,垫脚吻在男人的下颌处。 方才进来之前,看见沈明志和沈鸢在门外对话交谈,只是未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远远看见沈鸢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还有此时此刻的反常。 将军难撩 第62节 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卫驰低头看住她,本想开口再问,却已被她的唇堵了上来。 “卫驰……”她再次开口,低低换他,半敛着的眉目轻抬,原本清澈透亮的眼底蒙了一层雾,半媚半俏,叫人无法挪移开视线。 除了初入将军府有求于他之时,还未见她如此主动过,这样的沈鸢自是令他难以招架。沈鸢垫起脚尖,脖颈扬起,几乎忘我,一手攀在他肩上,另一手扯住他的衣襟。 面对这样投怀送抱的沈鸢,他自是欲罢不能的,想要问询的话被尽数堵在喉中,男人的手探到她的腰后,将人紧紧箍住,低头迎合住她的吻。 吻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乱,胸脯随着剧烈呼吸不断起伏,待吻到动情之时,嘴角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嘤咛。 那声音简直叫人喷张炸裂,箍在她腰上的手更紧,卫驰出力,直将人拦腰抱起,朝内里的床榻走去。 沈鸢从始至终都未松开手,即便身后已抵在绵软的床榻上。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准确无误地看着他的眉眼,他丰挺的鼻,往下是他颜色偏淡不苟言笑的薄唇。 她的手攀在他肩上,身子向-上,再次深情吻住他。从前她总闭着眼,是因胆怯畏惧,只今日,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睁着双眼,她想记住他的样子,她怕忘了他的样子。 墙角的红烛烧下去一截,蜡油冒出来,浇在微弱的火光之上,忽明忽暗,直至熄灭。 许久,房中终于静下来,莹白月光透过窗牖洒进来,隔着纱幔,隐约可见榻上模糊的身影。 沈鸢趴在他胸前,呼吸仍有些急促,却也知时间不多,只喘息着,轻声道:“叶婉怡来找过我。” 顿一下,又补一句:“她将你近来烦心之事,皆告知于我了。” 卫驰低头吻在她被汗黏湿的额角,此事他也知晓,是今日近卫来报时所说,他本没想问她,然她既主动开了口,说下去也无妨:“别多想,这事我自有解决办法。” 沈鸢抬眼看他:“圣旨赐婚也有办法解决吗?” 卫驰低头,正对上她的眼,目光深沉而坚定:“有。” 沈鸢直直迎上他的眼,心底有一丝的动容,知道卫驰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可那是圣旨,真的能有办法解决吗? “这便是你叫我前来的缘由?”卫驰问。 沈鸢点头,后又摇头:“还有一事,想和你说。” 卫驰静静听着。 “我今日见了萧穆,”沈鸢的声音平静且沉稳,“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事情,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处……” 这事卫驰何尝不知,近卫今日自也将消息报上,只是他以为,这是沈鸢自己的事情,她能处理的好,故没有多问。他不想再因此人拉远他们之间的关系了,这样的事情,有过一次便足够了,他早下过决心,不论什么事情,都会信她。 “说吧。” “他说,正月十六,赤霞山祭祖之后……”沈鸢说到此处,声音低下来,没继续往下说。 卫驰静静听着,正月十六,赤霞山祭祖,和他所得的消息如出一辙。沈鸢往后未说完的话,他没有再问,隐约猜到萧穆会说什么,只要她的心在他这里,其余的话,多说无益。 心中虽如此作想,扶在她腰上的手却收紧了:“此事我已知晓,无需你帮我问出什么,离萧穆远点,保护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助益。” “沈大人的调令当在这两日就会颁下,届时你先随他离开此地,远离上京,待到事情解决,风平浪静之时,我会亲自过去接你回京。” 沈鸢仍倚在他怀里,感受到腰上传来的力道,张了张口,复又阖上,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轻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今日的沈鸢有些不同,直到此刻,卫驰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那股不对劲在哪,今日的她格外主动,也格外黏人,喜欢抱着他,一如她忽然离开将军府前那一日的表现。 卫驰低头看住她:“我早说过,你本是我卫驰的妻,若再敢生出离开的心思……” 说着目光暗下来,幽深目光中多了一丝狠厉:“不过是上京以北的沛城,我会亲自过去把你抓起来,绑回去。” 原本今日前来,他也准备将沈明志外调一事告知于她,只是从进入房门起,被她的主动占据上风,没来得及说。 听到“沛城”二字,沈鸢心中紧一下,原来他竟连此都知道。转念一想,连正月十六的赤霞山祭祖一事他都知晓,父亲外调这样的小事,又岂能瞒他? 沈鸢低头,咬了咬唇瓣,如同一个做做了错事被人抓包的孩子,这样的神情,将她心底的想法暴露无疑。 卫驰看清她面上神情,知道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中有恼有气,但更多的还是庆幸。制在她腰上的大手狠掐了一把,似惩罚更似警告:“敢跑一个试试。” 腰上力道传来,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往他怀里又凑紧了些。心中摇摆的大石落地,沈鸢终是扬唇一笑:“自是不敢。” 卫驰看她如此反应,更加确定她曾生出过离开的念头,上回一次,至今印象深刻,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揽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些:“你同我回将军府如何?” 沈鸢摇头:“不行,不成体统。” 卫驰点头,也知这个要求过分了些,没有再提,只道:“从今日起到正月十八祭祖结束之期,切忌乱跑,切忌胡思乱想,你只记得,信我就好。” 沈鸢看着他的眼,听着他说话坚定的语气,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只怔怔点一下头,眼底满是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好。” …… 云月散去,天色微明。 卫驰在房中如常睁眼,和先前怕打扰她安眠而悄无声息的离开不同,今日卫驰醒来后,先是对着她恬淡的睡颜静静看了会儿,后俯身在她眼角和唇上轻啄了几下,待看见她在睡梦中蹙了眉,只开口小声将她唤醒:“沈鸢。” 顿一下:“我走了。” 听见“我走了”几字,沈鸢猛地睁开迷蒙的睡眼,搭在他身上的右手下意识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待意识清醒反应过来时辰已到之时,方才缓缓松了手,轻点一下头,以示明白。 看见她无意识状态下的留恋和不舍,卫驰安了心,抬手在她发顶轻拍了下:“别起来,再睡会。”说罢,已掀被起身,很快将衣衫穿戴整齐。 沈鸢却未如约闭眼,只借着及其微弱的晨曦,静静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穿衣佩剑,直至离开。 原本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终是落回到肚里,他说“信我就好”,其实,她一直都信着他,只是缺少一份孤注一掷的勇气,如初入将军府时一般,那股敢于豁出一切,孤注一掷的勇气。 感谢昨晚,他给了自己,缺失的那一点点勇气。 信,她当然信他。 第74章 ◎不必出手,静静观望◎ 临近正月十五, 年味越来越淡了。 往年的正月十五,宫中或大或小会办个元宵宫宴庆贺,以图个团圆美满的寓意。今年出了二皇子那档子事, 淑妃谨言慎行,不敢造次, 皇后又一直身子不好。这样的风口浪尖, 后宫无人胆敢顶风冒头, 宫宴一事无人提及, 加之祭祖就在正月十六, 便也作罢。 近来宫中所有的重心都放在正月十六那日,祭礼每年冬日都有,只是远去赤霞山祭礼的一室通常三年才有一次。去岁北疆大捷, 宣文帝大喜过望,可江南水患仍未得到根本解决,只是暂缓, 故今岁的祭礼仪式尤为看重, 特命礼部认真操办, 届时宣文帝将携太子和三皇子一并出行,其余皇子随行。 萧彦已然被逐出京, 正在前往封地的路上。如今朝中风向, 何人都看得出来,由太子和三皇子分庭抗礼, 今次的祭礼仪式也是如此。 太子这些年来, 虽不受皇帝待见, 但毕竟是一早一早所封, 后宫又有皇后娘娘加持, 实为正统。三皇子早些年一直未曾展露过头角, 不过贪腐一案办得极好,令不少朝臣刮目相看,但毕竟出身低微,在宫中默默无闻了好些年,若与太子抗衡,终究还差些火候和实力。 但皇帝向来不喜朝中皇子一人独大,自萧彦被逐之后,对待三皇子萧穆的态度可谓越来越亲厚。这帝位一事,说到底还得看圣心,故如今朝中之人一时也看不明白风向,除了先前太子门下的跟随者外,其余多持观望态度。 此番祭礼 ,便是一个很好的观望机会。 ** 正月十四,距启程离京祭礼还有一日。 赤霞山距上京不远,十五动身,赤霞山山脚有为祭礼专门修建的殿宇,待休憩一晚之后,十六一早,待吉时一到,便可行祭礼仪式。 夕雾渐收,宫墙寂寥。宫内某处寝殿一角,萧穆负手而立,听着流云的回禀。 “禀殿下,押送萧彦离京的队伍,今晚会行过赤霞山脚。萧彦手下残余之人,会在队伍行过赤霞山三十里地外之后动手。”寝殿中,流云抱拳说道。 “切忌我们的人手留在外围,只需远远观望,未到万不得已时,不必出手。”萧穆冷冷道。 “流云明白,一早便已吩咐下去了。” 萧彦离京之前,萧穆以“挂念兄长,不舍情谊”为由,特求了皇帝准许,入软禁他的宫殿,看望过他一回。 萧彦现在从各处贪了不少银子,猜到他手底下豢养的私兵必然不止先前看到的那些。萧彦有兵有钱,这些都是他所缺失的,若能将其归为己用,最好不过。 萧彦此人野心勃勃,狂妄自大,但因着父皇这么些年的偏爱,若说头脑和审时度势的眼光,他确实差了许多。 在萧彦眼中,自己始终是幼时那个胆小懦落,遇事只知忍耐和哭泣的废物。从前他恨透了萧彦看待自己的眼光,如今头一次觉得这是好事一桩,萧彦狂妄自大,便连如今即将被逐出京,仍觉自己高人一等。 倒也正好。他狂妄,他便利用他的狂妄。他有野心,他便利用他的野心。不过伏小做低而已,这么些年来,他在萧彦面前一直如此,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日“看望”他时,萧穆一面以兄弟情深,不舍兄长为由,再次表达忠心,一面又以父皇偏心,二皇兄才是皇位最合适之人为由,煽风点火。终是换来了萧彦的信任,勾起他不甘的欲望。 萧彦并非不知萧穆利用之心,只是在他眼中,萧穆始终是幼时那个没用的东西,遇事只知道躲和哭。即便如今他并非全然真心帮扶于他,但只要此番短暂利用,待得手之后,再将其除之便可。 两人各怀心思,然萧彦尚在软禁之中,毕竟身处于下风,只得将调动私兵的令牌交予萧穆,两人合力制定出一套计划,意在正月十六祭礼之时动手。祭礼当天,随行禁卫主要排布在赤霞山山顶的祭坛周围,皇帝为显诚心,会亲自登上祭祀,萧穆和太子届时随行,而赤霞山上道路多变,萧穆已提前弄清登山路线,只需届时透露出去,制造一场混乱,届时所有兵力必都护在皇帝左右,太子那里就很好得手了。 眼下他虽还不是太子的对手,但只要祭礼之时,将其除之,余下一切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有救驾之功,而萧彦只有谋反和残害太子之心,罪责有人来背,功劳由他来领。 借刀杀人这一招,屡试不爽。 不过此计划看似完美,实则却还有许多不可控的地方,萧彦并不是他最担心的一环,皆是随行的禁卫只也有萧彦亲信,行动难度并不算大,他有八成把握,这也不是他所担心的一环。 他最担心的一环在镇北军,知道镇北军除驻扎在京郊的人马外,还有众多耳目分布京中各处,卫驰此人,他确实是有几分怵的。 不过他的目标只在太子,并非皇帝,镇北军自有保护皇帝的职责,动手铲除太子,待那边镇北军反应过来之时,人早已死绝了。 祭礼之事已安排妥当,萧穆回了回神,看向流云道:“那边的情况如何?” 流云怔一下,知道主子所言的“那边”指得是白鹤镇的情况,沈姑娘尚在那里,主子在办事之余还不忘关注那边的动况。 “回殿下的话,东南民巷周围,始终有镇北军中的人守护四周,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主子不必挂心,沈姑娘的安危自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萧穆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其实他想知道的,并非沈鸢安危,而是她在那日听完他的一番话后,有何反应。听流云如此作答,他便知收效甚微。明明如今他已权力在握,在朝中地位相比之前也好了太多,可为何阿鸢却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其实此番沈明志的调令,是太子一力促成,此事他也知晓,却并未出手干涉,沛城离上京不远,气候民风皆与上京相差不大,且沛城富饶,在那为官想做出成绩不难。 太子的用意十分明显,待风头过去,再找机会将沈明志调回上京,留在手下办事。他知道沈明志是太子门下,却没有出手阻挠,反正太子没有几日可活,待风头过去,他一样可以找理由将沈明志调回,届时便是他门下之人,可以为他所用。 萧穆眯了眯眼,好在她和卫驰之间已绝无可能,只消再过些时日,待正月十六之后,待他将太子和萧彦一并除掉之后,阿鸢便是他的人了,也只能是他的人了。 “守在白鹤镇的人不必撤回来,继续留在那里便是。”萧穆冷声道。 流云张了张口,几经思虑,开口道:“属下有一言,想劝谏主子。” 萧穆看着她,已然猜到她想说什么:“不必多言,退下吧。” 流云没动,到底没有忍住,冒着被责罚的风险还是想将心里话说出来:“主子年后便可得陛下赐婚,届时若能迎娶家世显著的女子为正妃,必然能有所助益。” 他们派去白鹤镇的人不少,且各个都身手敏捷,是主子心腹,赤霞山一行,事关重大,若能将人手抽调回身边,不说胜算能大许多,但起码会更有把握。 萧穆静静听着,道理他何尝不知,其实流云说得也对,沈鸢是他的人,但未必需坐正妃的位子,给个侧妃之位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将人拴在身边即可。 流云看着三皇子晦暗不明的目光,知道三殿下一直对沈鸢念念不忘,故继续开口道:“沈姑娘的心不在主子身上,主子如此为她,根本于自己无益啊。” “够了!”萧穆厉声打断,“无需多言,退下办事。” 流云跟随三皇子多年,少见其如此恼怒,知道自己今日之举僭越,没敢再说,只双手抱拳,躬身退下。 ** 月影朦胧,霜风初起。 将军难撩 第63节 城郊军营中,段奚将近来赤霞山附近的动向以及京郊几镇的情况悉数禀明。 交代完毕后,又道:“萧彦离京的路线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今日午后萧彦一行已过了赤霞山,属下推断,今晚他们的人就会动手,将萧彦截下。” “敢问将军,我们的人……?” “不必出手,静静观望。”卫驰道。 段奚抱拳:“是。” 言毕本想退出帐中,忽地想起先前手下来报,说叶婉怡近来去过白鹤镇一事,此事段奚本想压下不提,但也清楚沈鸢在将军心中的位置,不敢隐瞒,故沉吟片刻,又开口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卫驰没有抬眼:“说。” “属下收到消息,叶婉怡近来去过白鹤镇,在玉康堂周围徘徊许久,好似还与沈姑娘见了面。” 卫驰听了,点一下头:“知道。” 段奚也知关于沈鸢的事情,将军格外上心,叶婉怡见过沈鸢的事情,将军必然知道,今日特说了这么一嘴,是想弄清将军对此事的态度,如此看来,并没有怪罪叶婉怡的意思。 段奚低着头,正想着开口再说些什么,只听面前将军站立起身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将军低沉有力的声音:“她心底本也不坏,只是行事冲动无脑,你想护着叶婉怡,就好好护着,别再让她胡作非为就是。” “叶家的事情已然过去,叶忠的所作所为皆与叶家人无关,这一点我早说过,你心悦何人,想维护何人,我从不干涉。” 段奚猛地抬眼,张了张口,复又阖上,原本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在此刻被一语道破心事,有些茫然失措,不知所以,甚至不知该如何应话。 只轻咳了几声,又心虚抬手摸了摸鼻子:“属下遵命。” 说罢,人已赶紧退出帐中。 …… 一日时光转瞬即逝,翌日,天色渐明,朝阳破云。 吉时一到,浩浩荡荡的祭礼队伍自承天门而出,往赤霞山而去。 第75章 ◎父皇,安好啊◎ 正月十五, 自除夕下了场雪后,上京的天气便一直晴好,今日依然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祭礼讲究吉时吉日, 这样的好天气对祭礼来说,无疑是个好预兆, 预兆着来年风调雨顺, 国富民安。 京中年味稍淡, 白鹤镇的年味却是正浓。 东南民巷内, 小厨房里, 安嬷嬷和银杏正忙着制作元宵。安嬷嬷时昨日才来的,沈鸢特派人去城中如意巷,将人接过来的。现如今沈家可用之人不多, 安嬷嬷是从前沈府的老人了,也是母亲的陪嫁丫鬟,论办事能力或忠心都是没得说的, 上回是她一时迷了心窍, 如今离京在即, 正是用人的时候,故一番思忖之后, 沈鸢终是命人将安嬷嬷接了回来。 大半辈子忠心效主, 只先前一念之差,做了那么一件错事。其实事后安嬷嬷内心时常忏悔, 甚至夜不能寐, 但也于事无补, 若是换了其他人家, 做了这样的事情, 多半是要被发卖或者乱棍打死的, 小主子待她已算宽厚,安嬷嬷原以为自己会在如意巷内终老致死,没想却还有能重回小主子身边伺候的一日。前事不可追,往后唯有尽心效主,方才能弥补自己先前的错失。 小厨房内,沸腾的滚水蒸出热气,安嬷嬷将刚包好的元宵倒入锅中,元宵寓意团圆,如今老爷无罪出狱,沈家也算一家团圆了,徒然想起亡故的旧主,热气蒸湿了眼睛,安嬷嬷将头撇至一旁,偷偷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须臾,热乎乎的元宵出锅,安嬷嬷端着汤碗,将东西呈上。 沈鸢帮着将元宵逐一分发下去,让大家都沾沾新年的喜气,年节将尽,都说新年新气象,沈家已然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往后必会越来越好的。 天边一轮圆月高悬,疏星相伴,宅院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晃,茫茫夜色安宁笼罩,一片宁静祥和。 与此处的平静安宁不同,几十里开外的赤霞山下,祭礼队伍早在午后便至,此刻已然驻扎下来。山脚下的殿宇内外,皆已点火燃灯,原本昏暗静谧的赤霞山脚,被照亮得惶惶如昼。 祭礼的一切由礼部负责操办,祭坛设在赤霞山半山腰处,宫中禁卫早已将赤霞山周围团团守住,半山腰处的祭坛尤是。祭礼分为初献礼、亚献礼和终献礼。初献由宣文帝亲祀,亚献由太子亲祀,终献礼由三皇子来祀,虽说皇帝置太子在三皇子前,但这样的安排,还是不难看出宣文帝对三皇子的偏爱,要知道先前祭礼,三皇子连随行的资格都没有。 此番祭礼,随行朝臣不多,唯礼部官员居多,祭礼中各皇子的排位顺序、陛下的一言一行皆预示着接下来的朝堂走向,自然引得朝臣关注。 因是祭礼,此行未有出宫的闲适和松弛,更多的是祭礼所需的肃穆庄严,为显诚心,晚膳食素。钦天监测算出,明日吉时为辰时三刻,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祭坛,还有一段距离,明日天未亮时,便该起身更衣,故晚膳过后,随行之人各自休憩,偌大的殿宇安静下来,未有其他的热闹喧嚣。 圆月升至树梢,看似宁静祥和的殿宇中,各处暗潮涌动。 殿内分东西两侧,宣文帝和太子在东,三皇子在西。宣文帝如今年事渐高,先前又经历了萧彦一事,此番尤为虔诚,加之路途奔波劳累,故早早歇下。 太子寝殿外,江澄一身胄甲、腰悬长刀,始终守护左右。此番受命保护太子安危,肩上之责尤重,有近卫入内呈上刚收到的字条,江澄单手接过,打开,上面是一行清晰小字—— 一切如常,按原计划进行。 手中字条触及身旁烛火,一触即燃,瞬间化为灰烬。江澄握了握腰间剑柄,知道“一切如常”的意思,转身入内禀报。 左右退下,太子一人独坐窗边,看江澄眼神便知是有了消息:“说吧。” “禀太子殿下,刚收到的消息,萧彦那头已然得手,他手下之人斩杀押送队伍,眼下已将人救出,一路往赤霞山方向而来。” 太子目光落于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知道了。” 曾几何时,他也曾是一个满心赤城的少年,若是从前的他,遇到此事,第一反应必是阻止其发生,而后立即向父皇禀报此事。然帝王之心,又如何是曾经那个满心赤城的少年能想明白的,权术、斗争、储君之位,都是父皇脑海中会考虑设想的问题。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在一次有一次的被怀疑下,再多的赤城和坦荡都终将被磨没。 同是生在帝王家,他又何尝不知如何玩弄人心权术,不过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当年父皇觊觎母后家族实力,在皇子时期便迎娶其为正妃,他的太子之位也是因此而来。但随着父皇权力的一点一点紧握,母族势力逐渐被削弱、拔除,他早早坐在东宫的位置上,却从未有过一日安稳。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偏袒和所谓磨砺,终将他的原本的赤城之心磨灭,取而代之的是玩弄权术之心。 此番贪腐之案,犹如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对父皇原本的信赖和亲情全都压垮。他既坐在东宫的位置上,便该对得起肩上的担当,许多事情,并非靠他的坦诚和一腔正气能够解决,贪腐一案让他看清,有时候,对待卑劣之人,唯有用相同之法才有用处,旁的正义也好,坦诚也罢,皆是无用。 父皇,他的好父皇啊。 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全是被逼无奈。 曾经在他心里,先是父,后是皇。然在那一位的心里,皇权永远在父亲的身份之上,是他从前太过天真,所幸今时今日明白过来,终还不算太晚。 “传信给卫将军,一切照旧。”太子淡淡道。 江澄抱拳:“是。”随即行至殿外,在空中放出独属于镇北军的传信讯号。 窗外起了风,窗边月色暗下一瞬,太子目光仍落在窗外,漆黑瞳眸浸入月色,显出一抹先前未有的坚定和狠厉。 此刻距辰时三刻还有不到六个时辰的功夫,所有的一切皆将在明日见分晓。他早早坐在东宫的位置上,却从未有过一日真正的安稳,东宫的位置,他已坐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储君的身份。 何谓储君? 那便是,若圣上驾崩,储君即位既为正统。 …… 天光微亮,流云散去。和钦天监所测天象相同,今日是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禁卫开路,礼部官员随行,一行队伍自山脚殿宇而出,浩浩荡荡往半山腰而去。 轿撵之上,宣文帝手扶两侧,目视前方,一身的气宇轩昂。 此番祭礼,外有镇北军护卫,由主帅卫驰亲自领兵随行,内有随行宫中禁卫一千余人,加之有谋逆之心的前兵部尚书吴宗勃已死,萧彦也已被逐出京。又逢天高云淡,风调雨顺,在宣文帝眼中,此行压根就没什么风险。 一切如常进行,直到队伍行至半山腰,快到祭坛之时,忽有北风呼号而起,天边的流云散去,云往下坠,方才还一片晴空万里的碧天忽被阴沉所取代。 风大起来,乌云压下来,眼看就要变天。随行在列的钦天监立马慌了神,今日天象为他所测,且祭礼事关重大,天色忽然有此一变,恐难交差。 忽地天边一道惊雷闪过,钦天监手中端着罗盘在手中险些没有拿稳,心中腾升起一道不好的预感,脚下跟着一个趔趄,大有种项上人头即将不保的感觉。 然问责之事还未来得及发生,天边忽有雨点打下,宣文帝坐于撵上,随行之人还未来得及遮风挡雨,伴随着骤雨而来的,还有如瀑箭雨。 抬撵一人心口中箭,直直倒下。周遭不稳,轿撵倾斜,上一刻还气宇轩昂的帝王忽地身子一歪,与此同时,一直短箭从鬓边擦过,擦断一缕鬓发。 “有刺客,护驾!护驾!”与明公公尖细的惊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轿撵倒地的声音,围在宣文帝周围的禁卫接连中箭,倒地不起。周围树木枝叶被狂风骤雨吹打得剧烈摇晃,蜿蜒狭长的山道上,场面彻底陷入混乱。 太子和三皇子皆行在队伍之后,事发突然,二者却都镇定异常。骤暗天色下,隔着禁卫队伍,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见了从容不迫。 宣文帝毕竟是帝王身份,虽惊魂未定,但仍保持着帝王之风。曾几何时,他也曾亲上战场杀敌,只是时过境迁,曾经少年时的热血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疑心、制衡、还有他费尽所有心思和手段好不容易得来的帝王之位。 眼见周围禁卫接二连三的倒下,宣文帝俯身弯腰,抽-出一柄利剑在手,然昂扬之言未说出口,臂上已先中一箭。宣文帝一声哀嚎,利剑亦随之跌落在地,下一刻,眼前出现一个他万没有料想到的身影。 伴随着天边一道闪电,萧彦那张阴寒狠厉的脸出现眼前。 不远处,萧彦手持长剑,身后跟着一排黑衣劲装,手持弓弩之人。狂风骤雨下,丝毫没有掩盖住他阴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 “父皇,安好啊。” 第76章 ◎太子理应顺应天命◎ 天边亮光一闪而过, 照亮萧彦那张阴翳寒彻的脸,闪电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响彻耳边的惊雷。 长剑跌落, 宣文帝捂住中箭受伤的右臂,忍住疼痛, 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来:“逆子!” 萧彦闻言, 不怒反笑:“父皇说得对, 我就是逆子没错。” “做个温和孝顺的皇子又有何用, 父皇, 我今日种种,全是被你逼迫的啊!” 太子、萧穆、还有他自己,不过都是帝王手中相互制衡的棋子罢了, 如今终于看透一切,便知什么都没有权力在握重要,与其被人当狗一样的驱逐离京, 他宁可放手一搏。那个位置, 值得他如此为之。 萧彦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帝王, 心中除了嘲讽之外,更还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涌上。一直以来, 他卑躬屈膝, 曲意逢迎,只为在他的好父皇面前扮演出一个好儿子好臣子的样子, 今日终于能够抛开一切, 放手一搏的感觉, 着实痛快。 萧彦抬手, 止住身后弓-弩手的行动, 示意他们停下, 如今他已胜券在握,这样难得机会,他实在想和他的好父皇,最后再说上几句话。 密林中不断飞射出的箭矢停下,天空中暴雨如瀑,不断瓢泼下来,萧穆看着眼前帝王狼狈不堪的样子,阴恻开口:“父皇,若您此刻心生悔意,愿下旨把皇位传给儿臣,儿臣或许可以考虑不杀您呢。” “呸!” “朕当初就该下旨将你斩杀,”右臂鲜血流下,额头亦因剧痛而不断有冷汗冒出,极力维持的帝王之风已不复存在,宣文帝身子歪一下,咬牙道,“逆子,逆子啊!” 萧彦抬头,仰天大笑起来:“身居帝位,不可妇人之仁,父皇,这也是你教我的啊!” “如今,儿臣终于学会了这些帝王之术,父皇,您该欣慰才是啊!” 话音未落,四周已有脚步声聚拢过来,山道蜿蜒狭长,护卫禁军不易收队聚拢,然此行毕竟是精密部署过的,短暂拖延之后,后方一队禁卫已然持刀赶上,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身褐色宫袍,头戴银冠的萧穆。 “儿臣救驾来迟,望父皇莫怪!”萧穆话音未落,已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宣文帝身前,在风雨中,与萧彦遥遥相对。其余随行禁卫,已用最快速度环护住四周,做防守状。 见禁卫赶到,宣文帝本悬着的一颗心重新落下,知道赤霞山外围有镇北军护卫,只消片刻,便能闻声赶来。宣文帝歪斜着身子,长吐了口气出来:“穆儿,朕果真没有白疼你。” 隔着稀疏树林,隔着交加风雨,两方呈对峙之势,萧彦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只觉可笑。他早知萧穆是别有用心地利用自己,却没想他除了会做小伏低之外,还另有一出苦情戏码,在自己眼前明目张胆地利用起自己来。 好,好得很,今日索性将人杀个精光,正好可一次性扫清他帝王之路上的所有阻碍。 高抬的右手迅速落下,这是箭矢发射的信号,多说无益,此刻最重要的还是占得先机,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然料想的箭雨并未射-出,萧彦犹疑转头,却在下一刻,感到胸口一阵钝痛,身子被迫前倾了,是利箭自身后穿心而过。 “你……”萧彦自嘴角艰难吐出一字,目光凝聚在身后不远处手持弓-弩的近卫身上,是他最信任的亲信之一。 目光收回,萧彦再次目视前方,与萧穆四目相对时,看见他眼底掩藏不住的得意之色,当即便明白过来,他最信任的近卫首领,定然已被萧穆收买,也在此刻才明白过来,萧穆的“苦肉计”胆量来自于何处。 萧彦咬牙,强撑着身子没有倒下,瞠目怒视前方。 伴随着天边又一声巨响惊雷,又有箭矢破风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视线已有些模糊,萧彦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昏暗的天光中,眼中看见远处一身暗黄宫装,头戴金冠的太子,紧随其后的,是手持长刀,一身战甲的卫驰。 将军难撩 第64节 萧彦瞳孔骤缩,目光凝在太子身上,思绪紊乱间,忽地又自身前射来几箭,口中被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不听使唤地直直倒下,目光逐渐空洞,随即涣散下来。 萧彦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濒死之际,却是笑了。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何人是螳螂,何人又是黄雀呢? 可笑,终究他们都是错了。 萧彦身子向后,倒地一瞬,血水伴着雨水四下溅开,身体倒下的声音淹没在淅沥雨声中,萧彦双目瞪大,嘴角抽搐了两下,却再未有一言发出。 宣文帝看着眼前突如其来一幕,吊在心头的一口气终是松下,救驾之人已到,不远处太子已带兵赶到,紧随其后的是身披战甲的卫驰。 然萧穆见此一幕,却与宣文帝的反应截然不同。他明明已提早部署妥当,太子此刻应当已死在他所安排的人箭下才对,心中巨震,直至他对上卫驰杀气腾腾的眼,才知一切皆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原来太子早就看穿他的计谋,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为了将计就计,而卫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其勾结在了一起。萧穆自知大势已去,事到如今,他已没了装模作样的心思,知道太子的目标是何人,只左行几步,将原本挡在宣文帝身前的身子移开,以示投诚之心。 “逆党已除,多亏太子殿下和卫将军救驾及时!”暴雨中,萧穆用少有的笃定语气,高声将话喊出。 却不料,来者根本不将他的投诚放在眼中。 下一刻,又有羽箭破风而来,其中一支破风而出,直击膝头。右膝中箭吃痛,萧穆站立不稳,不得不单膝跪地。他一手撑地,尽力抬头,对上的是手持短弩,眼神锋锐的卫驰的眼。 宣文帝悬在喉头的一口气还未松下,立时又提了起来,眼见原本挡在自己身前以身相护的萧穆移步开来,随即又中箭跪地。耳边划过羽箭擦鬓而过的声音,此时此刻,宣文帝才终于明白过来,此番动乱的真正幕后使者是为何人。 臂上已然中了一箭,宣文帝正对上太子的眼,头一次从他眼底看见有狠厉之色闪过,那个曾经他总说过于温润、不够狠心的嫡子,如今终是从他眼底看见了不同的眼色。 只是那抹狠厉之色,是对自己。 “你已是太子,朕的位子迟早都是你的。”在强盛的杀伐之气下,本能的求生欲使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可以瞬时抛开一切,卑躬屈膝地放声求饶。 然话音未落,已有羽箭破风而出,“嗖”地一声利响,宣文帝身子一紧,左胸正中一箭。 不远处,太子眼底的狠厉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胜者的傲然之色。 “逆,逆子……”滂沱大雨下,宣文帝奄奄一息的声音终是被雨声淹没。寒风四起,终是身子一歪,向旁直直倒下。 风雨滂沱,天边惊雷又起。 昏暗中丽嘉,太子直看住那抹倒下的明黄身影,大雨淹没了他的眼神,风雨中,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道:“顺势而为,父皇,这可是你教我的啊……” 狂风骤起,大雨滂沱,蜿蜒狭长的山道上,雨水遮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被隔绝在两头的随行官员,只见山道周围不断有箭矢飞射而出,周遭不断有人倒下,充斥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知道情况不妙,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收,天边阴霾散去,浩浩荡荡的祭礼队伍返回至山脚殿宇。 帝王驾崩,太子理应顺应天命,主持大局。 事发突然,祭礼被迫取消,国不可一日无君,赤霞山动荡不安,为防再有意外发生,也为回宫主持大局,太子下旨,众人启程返京。 萧彦不甘被逐,先是在离京途中逃脱叛乱,后集结兵力意图谋反弑君。太子虽极力抵抗,但赤霞山地势特殊,萧彦有备而来,萧穆与其内外勾结,宣文帝死于萧彦箭下。 现如今逆党已除,萧彦被射杀,其同党萧穆右膝、左腹各中一箭,押回上京,入大理寺狱等待判决。 傍晚时分,乌云散去,天边霞光尽显。赤霞山本因傍晚霞光赤红而得名,天边映着晚霞,土地浸染鲜血,今日的赤霞山算是真正意义上地笼罩在一片深红的霞光之中。 晚风清,晚霞明,被大雨洗涤过的山峦叠嶂,静静伫立,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山脚而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之后,一切终于,重回寂静。 第77章 ◎身子已被紧紧拥住◎ 天河渐没, 夜已阑珊。 夜幕之下,宫城肃穆,与几个时辰前, 动荡不平的赤霞山截然不同。赤霞山动乱,君王薨逝的消息, 已然传回上京, 此时此刻, 宫门大开, 朝臣皆闻讯入宫, 分立议事殿两旁,是为君王哀悼,也为迎新君入主。 镇北军一路贴身随行, 护卫太子入宫,赤霞山的叛乱由皇子内外勾结而成,根本防无可防。所幸太子无碍, 只是受了些轻伤, 眼下非常时期, 君王逝,储君即位, 是为天命, 镇北军拥护新君上位,是为正途, 必得慎之又慎。 子时正, 宫中丧钟敲响。 钟声响彻在深浓夜色中, 苍茫悠远。宫城肃穆, 新旧更迭, 在这个忽晴忽雨的今日, 周国终是易了主。 ** 天色阴沉,霜冷风凄。 白鹤镇东南角民巷外,一队身穿胄甲之人,将院落团团围住,手持长剑誓死护卫,周围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守在院内的是另一队镇北军精锐,为首之人沈鸢识得,是几个月前曾一道往来白鹤镇追查崔默下落的军中领队许毅。 “末将逢将军之命护沈大人及沈家其余人安危,便誓死保卫到底,院外那些,不过乌合之众,只消片刻,便可手到擒来。”许毅的说话声混杂着院墙外忽高忽低的打斗声,显得沉着有力。 沈明志点一下头,他并非年老昏聩之人,如今他人虽不在京中,但凭着多年为官的敏锐触觉,亦能感受到近来的朝中的动荡不平。正式调令昨日已下,他原打算午后动身前往沛城,但临出发前,却被外头守卫拦住,心中隐约知道自己猜测之事或已发生,沈明志没有多想多问,只照吩咐留在此处,静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沈致年幼,见到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畏惧,才经历过沈府被抄一事,眼前场景不免令他想起那日种种,此刻正害怕躲在父亲身后,不敢言语。 沈鸢转头与父亲对视一眼,从他眼底看见了信任和支持,感激父亲没有多说多问。 知道沈鸢或还有事需问,沈明志未在院中久留,只带着沈致先行返回房中。 房门关上,沈鸢心定下来,心底并没有多少畏惧,她早见识过镇北军的本事多回,上一次随卫驰来白鹤镇查案之时,亦是受其护卫,从前更惊心动魄的场面她都经历过,眼下这些,有何可惧。 正月十六,早猜到今日不平,只是原本以为这不平该发生在宫中或是赤霞山之类的其他地方,却不想,一乱起来,连此处都不可避免。只是她有一事不明,沈家今日之势微乎其微,根本无力成为任何人的阻碍,又能引何人觊觎,竟需派人前来,不惜刀剑相向。 她自己的处境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是卫驰那边? 心口莫名紧了起来,沈鸢看向手持长剑的许毅:“是不是卫驰那里……” 沈鸢问这话时,嗓音几乎颤抖着,甚至没敢将余下的话说出,只稍停顿了片刻,低声问道:“现下那边是何状况,可否请许将军给我一个准话?” “一切顺利,”许毅回道,“根据所得消息来看,眼下大将军当在护送太子殿下回宫的路上。” “沈家并未碍着任何人,但却能成为某些卑劣之人掣肘大将军的手段。” 院外的打斗声逐渐变小,空气中有浅淡的血腥味弥漫。 沈鸢怔一下,半晌才明白过来许毅话中之意,何人与卫驰对立,又是何人需要掣肘卫驰,她很清楚。 “所以,许将军的意思是,此刻院外前来索命之人,是萧穆派来的?”即便难以相信,但沈鸢到底还是将疑问问出了口。 许毅点一下头,没再多说。 大将军早叮嘱过,三皇子萧穆性格阴翳,行事手段卑劣诡谲,若赤霞山事败,他为求自保,难免做出伤害沈鸢及其家人之事,且会以此为筹码,换取自身利益,故大将军早早派人守护左右。 果不其然,一切皆被言重。 原本大将军交代过,不必对沈姑娘提及此事,以免影响其心情,然眼下对方既主动问及,许毅便也不再隐瞒。这些本只是男人间的事情,无端牵扯无辜之人,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不齿。 沈鸢看着许毅重重点下的头,心中先是五味杂陈,后又觉轻松释然。心头原本对萧穆残存的那一丝愧疚,随即烟消云散,先前心中还觉辜负了他的爱意,如今才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那样的一个人,心中除了权力和手段,根本容不下其他之物,可笑他的自以为是。 院内起了风,灰蒙夜空中下起了濛濛细雨,沈鸢拢了拢肩上披风,行至廊下躲雨。 雨水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冲淡,院外的打断声渐小渐弱,直至安静无声。 沈鸢抬头,目光落在风雨飘摇的茫茫夜空中,她从未质疑过卫驰的能力,此刻只愿他能一切顺利,平安无虞。 ** 翌日一早,云销雨霁。 昨日大雨,将上京大小街道洗涤干净,清早的空气满是清新气息,东西坊市照常开放,大街小巷人流不息,上京城中一切如常,似乎无人在意昨夜响彻耳边的钟声。 与平静如常的街巷不同,宫中便没有那般安宁静好了。 萧彦谋逆,其母淑妃昨日便已被禁卫扣下。十二年前,兄长谢维无故死在异乡,至今尸首未寻,宣文帝以“大局为重”为由,选择不了了之,镇北军兵败后的数月,谢家便已被宣文帝以各种理由相继削弱瓦解,唯有淑妃在后宫的地位一日日走高。 本以为,萧彦得帝王喜爱,若是有朝一日可坐上那个位置,谢家这些年所受委屈,便也算值得。没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所谓亲眼和宠爱之外,再无他物。 今时今日,萧彦终是迈出了最后一步,如今败了,若说悔恨,倒也没有多少,左右谢家人早就没留几个了,不过下到黄泉,恐自己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罢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殿中,光影透过门上白纱,依稀投落在地。 淑妃一袭白衣曳地,长发及肩,缓缓走向房中一角。金丝楠木雕花的妆奁抽屉拉开,内里的白色瓷瓶静静摆放。 都说因果报应,十二年前,宣文帝以谢家为刃,在镇北军身上划了一刀,用无数人的鲜血稳固住他的帝位。 今时今日,事有轮回。 而她,也终于有了解脱。宫中折磨人的手腕她一清二楚,死并不可怕,这高大巍峨的宫墙内,有的是比死更让人痛不欲生的手段。她和皇后斗了这么些年,如今太子得势,皇后又岂会放过她。与其等旁人出手,她倒宁可自己动手,死得体面。 白色瓷瓶瓶盖打开,淑妃仰头,将一早备好的毒药饮下。 剧毒入口,淑妃豁然倒下,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她苍白如雪的面上。 …… 朝阳从东方升起,为各处挂满白绸、肃穆庄严的宫城添上一抹暖色。 君王薨逝,太子理应顺应天命,主持大局。 赤霞山一事太过突然,先前礼部为祭礼一事忙得团团转,如今一夜之间,祭礼上的安排全都作废无用,眼下礼部一面有条不紊地操持先帝的丧事,一面忙着为新帝登基做准备,也算焦头烂额。 然一边是已逝先帝,另一边是即将登基的新帝,虽说帝王已开口说一切从简,但如今境况,孰轻孰重,礼部那帮老狐狸自分得清楚。 原以为项上人头不保的钦天监,并未因赤霞山之事而被责罚,天象有异到底抵不过人心有异。 在其位谋其职,如今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钦天监自该尽全力办事。是五日之后,上上大吉,是为新帝的登基大典。 萧彦在赤霞山上被乱箭射死,其尸首并未抬回,原地掩埋。萧穆被关押在大理寺狱,尚未下旨惩处,眼下诸事繁杂,无人有空去关心一个再无翻身机会的皇子死活,一切待新帝登基之后再下决断。 御书房外,萧贺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内里宫人忙碌的身影,其身后站着的,是一身胄甲,背脊挺直的卫驰。 之前跟随先帝左右的明公公,那日在赤霞山因忠心护主,而惨死叛党的乱箭之下。如今在内忙碌的,是自小陪伴太子左右的洪公公,眼下正忙着督促宫人将御书房尽早收拾妥当。 “朕之前应承过你的事情,皆作数。”如今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但萧贺已然接手了所有事情,旁人眼中,萧贺已然是新帝的身份,而非从前的太子。卫驰是有功之臣,即便如今身份不同,但在他面前,萧贺并没有什么架子。 “十二年前的事情……”萧贺的目光落在远处,说着顿一下,纠正道,“如今年节已过,应当算是十三年前了。” “待登基之后,朕必在第一时间下旨重查当年之时,为卫家正名。” 十三年的事情,并不难查,只是之前先帝故意压下不提,既是正名,便该有适宜得当的过程,方才显得名正言顺。 卫驰右手搭在剑柄上,点一下头:“多谢陛下。” “还有你的婚事,朕会找个合适的时机下旨赐婚,你不必担心。”萧贺顿一下,继续道,“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其他请求,皆可直言不讳。” 卫驰闻言,身子微倾:“臣确还有一事。” 萧贺转身,看向卫驰:“但说无妨。” “沈明志的调令……” “此事朕自有安排,”萧贺出言打断,“沈明志本就是我门下之人,一身抱负效忠大周,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没有你提及,朕也会派人将其调回京中,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将军难撩 第65节 卫驰闻言,点一下头,没再说话。 “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萧贺见其欲言又止,主动问道。 “宫中大局已定,臣已部署妥当,若陛下没有其他事情,臣想离京一日。” 非常时期,卫驰身为镇北军主帅,本该留守上京,以备万全,不过沈鸢还在白鹤镇,即便有军中精锐守卫周围,他亦放心不下,还是早日将人接到身边,才最稳妥。 萧贺笑起来,是没想到一身铁骨铮铮的卫将军口中能说出如此之言,知他心中记挂的是何人何事,萧贺摆了摆手:“朕准了,早去早回。” ** 头顶的太阳西移一寸,沈鸢静坐房中,依旧未等来任何消息。 许毅只道“一切顺利”,其余任何事情,皆未提及,沈鸢在此足不出户,无法知晓外头发生的一切,也怕自己成为旁人口中的“累赘”故没有多问。 直到看着窗外日影逐渐西斜,听到院外一阵马蹄声响,原本坐在木椅上目光空洞的沈鸢,不受控制地从椅上站立起身,紧接着听见外头齐声道:“拜见大将军。” 脑子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迈出脚步,却已听见院门打开的声响,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入眼的是一身黑色战甲,腰佩长剑的卫驰。 目光往上,对上他的眼,眼底锐利逼人的眼色渐收,转而渐渐柔和下来。 略微憔悴的面色,眼底却是丝毫不加掩藏的喜悦之色,沈鸢看着他的脸,原要迈开出去的脚步不知为何就停驻不前了,只直直看着眼前之人,眼底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甚至还有身处梦中的虚无之感。 然下一秒,身子却已被紧紧拥住。 “愣在那里做什么?”紧紧相拥,男人低沉带沙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总觉得像在梦一般,不大真实……”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令人猝手不及,沈鸢依恋地紧抱住他,低低说道,下一刻,唇已被人堵上,余下的话语尽数被堵在唇中,缠绵的,辗转反侧的吻几乎将她包围,卫驰甚至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许久,才听到一句男声在耳边低声说道:“你现在看我,像不像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正文即将完结,宝宝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噢~ 第78章 ◎末将奉大将军命,前来提亲◎ 此行是为来接人的, 时间有限,短暂的温存过后,便该着手办正事了。 迈出房门前的一瞬, 沈鸢松了搭在男人掌心的手。感觉到掌心那股温软力道的骤然抽离,卫驰下意识顿了下脚步, 回头看她, 待看到沈鸢落在院内、略微发怵的眼神时, 立时明白过来她松手的缘由。 小院中, 沈明志一身褐色布袍, 双眼直盯着这个方向,纵然松了手,但却不难看清沈鸢眼底的闪烁和面上红晕。 父亲和这个年纪的女儿之间, 似乎隔着一层什么。沈明志心中早明白,女儿长大了,许多事情并不是他这个父亲可以管得了的, 可眼下亲眼见着这一幕, 他若再什么都不说不问, 沈鸢怕是会被人欺负了去。 沈明志清了清嗓子,然话未出口, 卫驰是已他先一步开了口。 “沈大人暂且留步, 之前所下调令已不作数,新帝五日之后将举行登基大典, 待大典过后, 会有新的调令颁下。” 沈明志怔一下, 没想卫驰徒然开口, 说出的会是如此惊天之事, 新帝、登基大典, 如此直言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先前已察觉出如今朝中境况不对,但却没想这样的惊天巨变会在一夕之间就突然发生。 他身在此处,愣是一点风声都不知晓,若是他此时身在上京,怕是难以置身事外吧。思及先前那一纸调令,思及近来小院内外守护的近卫,同是男人,沈明志似乎有些明白卫驰先前从未踏足此处的缘由,也理解过来他的一番良苦用心了。 新帝登基,能有心对他重新颁下调令的,除太子之外,再无旁人。如今却已不能再称太子,而是该唤一声“陛下”了。 太子即位,镇北军在此严防死守,还有他匆匆赶来的身影,又思及先前隔三差五前来的三皇子,还有方才外头不断传来的打斗声。将这些事情逐一串联起来,这些事情之间,若说毫不相干不大可能,可若是互有关联…… 沈明志看一眼卫驰,顷刻间,似乎已明白过来什么了。 卫驰避开面前投来的视线,沉声道:“新旧更迭,多事之秋,此地眼下并不安全,还请沈大人携家人随我入京。” 卫驰说着,顿一下,又道:“陛下已为沈大人在京中备好了栖身之所,只待登基大典过后,寻个合适时机,沈大人便可重回户部。” “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沈大人一身才干,理应为陛下分忧。”最后一句,确为实话,伴着卫驰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却是格外铿锵有力。 从朝堂之事而论,沈明志自没有拒绝的理由,但除此之外,亦还有其他事情令他挂心。沈明志张了张口,复又阖上,这样的事情,哪有由他开口来问的,况还是当着阿鸢的面。 “先前卫驰未亲自上门提亲,一为军务繁忙,二怕时间仓促,准备不及。”四下静了一瞬,卫驰沉吟片刻,忽又开口,语气仍是方才阐述公务那般平静深沉,话锋却是忽然一转,说到了“提亲”二字。 话虽如此,但其实还有另一原因,卫驰并未提及。那便是与太子共谋,借动荡之机,将计就计,此事他虽有七成把握,但凡事都有变数,战场瞬间万变,在没有向沈家提亲前,他若出了意外或差错,均是他卫驰一人之祸,绝不会牵扯到沈鸢和沈家。 这样的话,卫驰自不会直说出来,只顿了一顿,看穿对方心中所想,又主动道,“待沈大人返京之后,卫驰会亲自上门提亲。” 沈明志闻言,脸色青了一阵,卫驰如此顺理成章的直言不讳,说得好像他沈家已然同意这门婚事一般。眼锋一转,扫过站立在其身后的沈鸢,只见其低眉敛目,面色微红地站在卫驰身后,如此娇羞情状,自是什么都无需多问了。 沈明志一拂衣袖:“何时启程回京?” “越快越好。” 他们在此不过暂住,本就没有什么行礼,加之原本便准备离开,东西早已收拾妥当,沈明志不是耽误事的性子,也知如今京中情况复杂多变,只面色黑沉道:“即刻启程。” 卫驰将调令回京和上门提亲两件事情混为一谈,令他此刻不点头答应都不行,但阿鸢的婚姻大事也非儿戏,若叫卫驰三言两语就说服了,总觉心口憋着的气不顺畅。 顿一下,又补一句:“此番回京是为公务,阿鸢的婚事,还需另寻时日再议。” 话音落,卫驰与沈鸢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相视一眼,只短短一瞬又将目光收回,随即点头应下:“好。” ** 正月廿二,新帝登基,改年号昌丰,为兴北地民生,特下旨减北地赋税三年,大赦天下。 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日,新帝又即刻下旨,重查十三年前北疆旧事。当年,朝廷对镇北军兵败一事,并未下有定论,而当时身在北地,亲身经历过战事的人,都已死得差不多了。所有有关当年战事的真相,或来自流言蜚语,或来自妄自揣测,总之并未下有定论。 当年众人皆以为是宣文帝对没有功劳但有苦劳的卫家网开一面,而今新帝登基,忽然下旨重查当年之事,但不难叫人猜到,当年之事,必有蹊跷。而新帝登基的第二日,就推翻先帝在位时的决断,此举怎么都显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眼下虽只开了个头,但重查结果却已不难预料,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是要给卫家正名的机会,此番赤霞山动荡,镇北军功不可没,一路保储君上位,这样的功劳,足够令卫驰及卫家彻底翻身了。 大典后第三日,新帝又下旨将先前户部贪腐军饷一案再次清查,所打名号为,扫清叛贼萧彦在朝中余党。也的确如此,当初此案由萧穆经手,他为谋自身之利,抓大放小,借此案收了几名官员为自己所用。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侍郎陈永年。 前户部侍郎陈永年为萧彦同党,助其贪赃官银,判斩刑,斩立决,陈家其余人等流放边陲,终身不得返京。 陈永年此人办事能力不足,徒有嘴上功夫,且易见风使舵,明显小人行径。萧贺最不喜此类之人,但先帝在位时,他“独特”的用人手段,却无形中培育了许多这样的人,可以说朝中六部以及其他职位上,皆不乏此类之人。 其中有些,也有实干在身,只是受朝中不良风气影响,或趋利避害,或明哲保身,总之将人变得不求上进,只求混混度日。 萧贺此番下旨斩了陈永年,除了他罪有应得之外,另还有一重要原因,便是杀鸡儆猴。 借陈永年的死,警告朝中仍在意识迷惘的官员,往后若矜矜业业,先前之事可既往不咎,若继续混混度日,陈永年便是摆在所有人眼前鲜血淋淋的下场。 陈永年一死,本就无人的户部一时间更加凋敝,但该办的公务却一样不少,田赋,关税,厘金,公债……所有的事情皆需人来管,况还是在心底登基的节骨眼上。 如此,重新选调户部官员,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早朝上,有眼力见的官员提议,调前户部尚书沈明志回京。沈明志本就是含冤入狱,而今得以昭雪,又逢朝廷用人之际,重回户部为官,可谓顺水行舟,朝中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之更合适的人选了。 正中新帝下怀,萧贺当即下旨,调沈明志入京,暂任户部郎中一职。 不得不说,这“暂任”二字,意味深长。新帝任太子之时,沈明志便是其门下之人,再以如今朝中缺人之势来看,想必用不了多久,这“暂任”二字便可去掉,转而换上其他头衔。 本已被人遗忘得差不多的沈家,突然重回众人视线。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必将经历一番换血,而这只是个开始。 卫家、沈家,二者算是新帝登基后,享头一份殊荣的两家。上京从来不缺锦上添花之人,此等时候,忽就有人想起了卫家和沈家之间的婚事。当年得先帝圣旨赐婚,如今又得新帝亲眼,真真是独一份的殊荣。 是以新帝未有圣旨颁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却已悄然将两家当年婚事传开。 永安巷,沈府新宅内,沈明志听着外头传着的流言蜚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一肚子憋闷,却又不得不承认外头流言非虚。 心底憋闷之际,忽闻外头一阵马蹄声传来,紧接着是叩门声响,府中侍从应声开门,见着的是外头戎装束身、整齐两列的镇北军近卫。 沈明志站在院中,看眼前架势不由愣了一下。 见府门打开,其中一人大步上前,行路间,腰间佩剑还铛铛作响,紧接着跨门而入,俯身双手抱拳道:“末将奉大将军命,前来提亲。” 第79章 ◎其实从那时候起,你就……◎ 此等提亲架势, 沈明志还是头一次见。 正在院中喂鱼的沈致,亦被惊到了,手上一颤, 捧在手里的鱼食一下全掉落到池中,引得鱼儿一簇而来。若非见来人手捧系了大红绸绳的礼盒, 态度恭敬, 他险些都要以为是不是府上又出了什么事情, 新帝派人来抄家了。 心中虽是惊诧, 但身为沈家的主心骨, 沈明志依旧保持着背脊挺直,傲然而立的姿态。须臾,为首的武将退至一旁, 卫驰在外翻身下马,自后头大步而出。 实在是动静有些大,就连身在后院的沈鸢都听见了前院的声响。 槐树下, 凉亭中, 沈鸢本在执笔作画, 闻声不由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向银杏:“外头发生了何事, 闹得如此动静?” 和沈致一样, 经历过一次抄家的沈家人,对府上闹出的这等动静声响, 到底是有几分畏惧的。 银杏愣一下, 先摇了摇头, 后很快回过神来:“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然话毕, 还未抬脚迈步, 外头便有婢女一路小跑而来:“姑娘, 姑娘,外头卫将军亲自带人提亲来了。” 心底一阵复杂情绪翻涌,沈鸢下意识抬脚走出凉亭,没走两步,复又停了下来。她定了定神,伫立原地,依大周礼制,在提亲这一礼上,身为待嫁之身,她是无需出去同新郎碰面的。 脸上热了一下,沈鸢倏地转身,快步朝房中走去,转身将房门阖上,未再出来。 …… 前院中,同卫驰一并前来的军中近卫皆守在外头,就连随行左右的段奚都只留步于厅外,未有进入。沈府上下一众忙碌,许久才将卫将军命人抬来的聘礼抬入府中。 前厅中,沈明志和卫驰分坐上下。沈明志看了眼堆放在厅里厅外的一个个大木箱子,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卫驰身上,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淡淡道了声:“喝茶。” 卫驰点一下头,将摆放在案几上的热茶,一饮而尽。入口稍烫了一下,一如三年前,沈明志邀他过府时的场景,如今他仍旧喝不惯如此滚沸的热茶。 犹记三年前,赐婚圣旨初下之后,沈府便派了家丁前去卫府传话,话中直言,沈明志邀他过府一见。 两府之间,从未有过交集,沈明志何故想要见他,卫驰心里清楚,除了那道令两府都措手不及的婚事外,沈明志没有任何邀他过府的理由。 入夜,卫驰如约而至。 彼时的沈府,亦是在前厅中,连装潢摆设都与眼前厅堂相似,沈明志抬手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淡淡说了两个字:“喝茶。” 当时北地未有战事发生,卫驰亦无军功加身,卫家不过是上京城中毫不起眼的一户落魄武将之门。热茶饮下,沈明志的一番话,令他至今印象尤深。 沈家而今立足京中,虽得众人敬仰,但当初亦有落败之时,是我沈明志亦是通过科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至今日。卫家如今境况亦入当初沈家,君虽长于卫府落魄之时,但却不甘于此,亦因此得以磨砺心志。而今大周,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君定前途无量。 沈家人丁稀少,我沈明志膝下不过一子一女,如今圣旨赐婚,你我皆身不由己。今日邀君前来,是想得君一个口信,不求相濡以沫,只愿待他日成婚之后,望能敬重小女,不离不弃。 可否? 将军难撩 第66节 卫驰手执茶盏,看着上首端坐的身影,三年过去,沈明志一身风骨未变,只是鬓上白发稍多了些。 可否? 当初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此刻此刻,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卫驰看着端坐上首之人欲言又止的面容,未及对方开口,先一步道:“当初承蒙沈大人不弃,从今往后,卫驰定对沈鸢珍爱有佳,不离不弃。” 沈明志闻言,点一下头,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未再多言。 ** 后院中,沈鸢从房中出来时,肩上已披了件崭新的鹅黄斗篷,鬓发亦重新梳过,细眉和妆容也都是细细描绘过的。 缓步走至方才作画的凉亭中,却未再执笔,只看着石桌上未完成画作,怔怔出神。 府上其他婢女自是不知,但银杏可是清楚,自家主子此刻的出神是因何人。悄声潜了一个婢女去前厅打探,得来的消息是,前厅中卫将军带来的聘礼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眼下正和老爷议事,稍后便准备打道回府。 前来回话的婢女声音虽小,却是一字不落地落入沈鸢耳中。 心口稍稍沉了一下,卫驰今日前来,是为提亲,依礼制二人确没有见面的理由,心底也知如此不成体统,却还是在听到他前来的消息时,不由自主地期待起来。 沈鸢低头,抚了抚袖口的绒毛,没有出声。 年节虽过,可初春时节的天气亦忽寒忽暖,院中忽地起了风,吹其石桌上的画纸一角,窸窣作响。 沈鸢抬手,拿了块镇纸将画纸压平,随即起身,抬脚欲往屋里走去。却在下一刻,听见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接着传来银杏和另一婢女的问安声:“奴婢见过卫将军。” 脚下步子顿住,沈鸢怔了一下,方才缓缓回身,而屈膝盈盈一拜,目光落在面前几步远的花丛上,轻声道了一句:“将军安好。” 卫驰看着眼前低眉敛目的少女,一身鹅黄斗篷,雪肌乌发,黛眉淡远,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样子。 时光仿佛一下拉回到三年前,卫驰对着眼前那抹熟悉的身影,也知如今身在沈府,周围人多眼杂,只提一下唇,后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银杏抿唇偷笑了一下,赶忙拉着身旁婢女走开,湖石古树的小院中,一时只剩下面面伫立的二人身影。 毕竟是身在沈府,也知她面皮薄,更重要的是,如今在旁人眼中,二人仅是刚下了聘礼尚未完婚的关系,女儿家的名声和脸面同样重要。故卫驰没有上前,只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右手搭在剑柄上,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鸢看着略有些拘谨的卫驰,从未见他怕过什么,亦未见他顾忌过什么,想起先前在将军府时他的样子,一时竟有些不大习惯。 她偷偷觑他一眼,又默默往前走了几步,将两人间距离拉近,却见卫驰仍不为所动,拢在斗篷内的手悄然探了出来,随即往前一伸,略有些冰凉的小手触在对方宽厚的掌心中央。 掌心一凉,一阵柔软触感游移掌心,卫驰哪里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不过是想由她胡闹,也存了几分探究之意,想看看今时今日的沈鸢,胆子能有多大。 他目视前方,一直未低下头,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上,身上那股凛然之气丝毫未减,远远看着,仍是那个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镇北军主帅做派。 “沈鸢。”卫驰低低开口,是在警告她。 沈鸢却对此置若罔闻,还狡黠一笑,这样的卫驰她先前未见过,今日特别想挑衅一番。 流连掌心的柔软触感未有收敛,逐渐放肆起来,甚至不轻不重地在他掌心勾勒划起圈来,一下一下。 “沈鸢。”再次开口,男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沉,眼锋落下,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眼,眼底是藏不住的狡黠和得意之色,仿佛在说,看你敢拿我怎么样。 若是从前在将军府中,此时他定有法子叫她长好记性,但此刻身在沈府,卫驰强压下心底被她撩拨起来的悸动,只反手将她不安分的小手全然包裹起来,另一手直伸到她腰后,一把将人揽至身前,声沉沉在她耳畔道:“别动,除非你想将人引来。” 沈鸢一脸小人得志的笑,耳边虽听着男人低声训斥的话,心底却丝毫不惧,她知他不会的。轻靠在他胸口处,听着耳边一下一下喷张有力的心脏跳动,让人觉得踏实又安心。 “礼单已交给府上侍从,你仔细看看,若有什么缺的,派人来和我说。”卫驰抱住她,低声说道。 沈鸢抬眼觑一下,从未见过卫驰处理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只觉新奇又好笑,脸颊贴在他胸前蹭了蹭:“有白狐裘吗?” 她曾开口向他讨过此物,他自记在心上,卫驰闻言点一下头:“白狐裘两箱,火狐一件,京郊没多少可以射猎的地方,待日后去了北地,再猎不迟。” 沈鸢笑起来,眉眼弯弯似天边新月,随即抬手拨弄了下领口,露出一截细白颈项,往下锁骨的位置上,坠了一颗耀眼红石,色泽透亮,纯净无瑕,似乎还有几分眼熟。 “这是……?” “第一次入营作画时,我向你讨来的红石。”沈鸢直言道。 卫驰了然,难怪看着有几分眼熟,原是他送她的:“喜欢带着便是。” “我特找人看过,据说北狄王室之物,价值连城,”沈鸢直勾勾看着眼前人,“是不是真的?” 卫驰对此不置可否:“确是北狄王室之物,是否价值连城就不知了。” “没想卫将军出手如此阔绰,”沈鸢说着顿一下,脸上笑意更甚,“还是说,其实从那时候起,你就……” 腰上被人重重掐了一把,身子缩了一下,嘴角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轻呼。今日的沈府格外热闹,前厅后院,皆人来人往,这一声轻呼虽不算响,但却足以引来府中下人的注意。 听到有脚步声快速靠近,沈鸢身子一下从卫驰身前抽离开来,眼睑垂下,随即抬手极不自然抚了下鬓角碎发,将其撩至而后,开口说话的声音却仍有些轻飘飘的:“时候不早,将军请回吧。” 看着眼前小脸憋得通红的沈鸢,这回换作卫驰忍不住笑了,知道她的面皮薄,没再多说,只往后退了两步,抱拳拱手,郑重其事地道了一句:“保重。”随即便转身离开。 …… 聘礼已下,接下来便是请期之礼。 依大周风俗,请期通常是由男方择定婚期,再备礼告知女方,得其允准之后,便可定下婚期。 两家婚事由先帝所赐,如今又都是上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高门大户,故婚期的挑选也尤为讲究,钦天监亲自为其卜了日期,八月十三,上上大吉,宜嫁娶。 卫驰闻讯只拧了下眉,倒不是信不过钦天监观天象的能力,只是日子虽好,却觉有些晚了。 前来递消息的是宫中内侍,卫驰端坐主帐之内,批驳的话还未出口,却见外头帐帘掀起,段奚躬身入内,脸上是许久未见的严峻和肃然。 “有事就说。”卫驰看一眼段奚,知道定然有事发生。 段奚看一眼前来递话的宫中内侍,欲言又止。 卫驰将内侍递来的字条接过,沉声道了句:“婚期再议”后,便将人屏退。 帐中安静下来,段奚看一眼左右,未及卫驰再问,只压低嗓音语速疾快道:“禀将军,刚接到北地传回的密信,北狄军近来似有异动。” 第80章 ◎主战◎ 御书房中, 萧贺眉头紧锁,看着手中镇北军营刚递上来的那封密信。 之所以只是将密信呈上,而非由卫驰亲自入宫觐见, 一则是因事发紧急突然,眼下尚还有许多事情需了解确认, 卫驰暂不得空闲, 但事关重大, 故先派人将消息和密信先一并呈上。二则是因为, 北地军异动归异动, 可只要不是蓄意挑衅、直接出兵,敌军再怎么异动,他大周都不可先一步出手。两国之间签有休战和平条约, 北地才刚重回太平,眼下正是发展民生的时候,任何的动荡不平, 都不利于边境百姓的生活。 但不想引战, 并不意味着任人随意欺凌, 这是卫驰的态度,亦也是萧贺的态度。 眼下卫驰先行派人来报, 便是想给帝王做个心理准备, 若只是杯弓蛇影无事发生,自然最好, 可若是北狄军真有异动, 他们亦可以占得一个先机, 有所准备和防范。 手中密信揉作一团, 萧贺眸色渐深。他入主东宫多年, 不似萧彦那般对朝堂权柄之事上心, 但对北狄王室却是有一定的了解。 想起十三年前,先帝初登帝位时,北狄军的忽然异动,当年大周国情与现在有许多相似之处,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国库空虚……而当年的帝王,为稳帝位,一退再退,最终以失掉自己的臣子和子民为代价,还有赔款赔粮,换来所谓的边境安稳和自己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 而今十三年过去,北狄王并未易主,而大周却又逢新旧交迭之际,是不是想故技重施,眼下尚未有定论。 不过,以这些年收集到的情报、以及对北狄王的了解,在他看来,此一战,在所难免。 手中密信捏紧,萧贺嘲讽地勾了下唇角,看来北狄王对大周朝局还算有一定了解,不过还是了解的不够,他并非已故的父皇,边境太平自然最好,可若敌军来犯,他大周,定不会像上回那般畏首畏尾。 若北狄真有异动,十三年前失去的一切,这次,定要一并拿夺回来。 …… 七日后,北地又有急报传回。 京郊军营中,段奚携报大步而入。同上回的密信不同,这次传回的是为军情急报,换句话说就是,北狄的挑衅已由暗处转向明处,北狄军已然对大周公然出兵。 主帐内,卫驰眼锋锐利,快速将急报看完。北狄狼子野心,于两日前的深夜,派兵突袭两国交界的白城,来势汹汹。幸而他一早收到消息,下令边境几城提前做好防范部署,日夜站好岗哨,以防敌军突袭,更派兵在后支援,以防不备。 据报上所书,北狄虽来势汹汹,但并未讨到便宜,先锋五千兵力折损近半,眼下敌方暂不敢再犯,两方正焦灼拉锯着。 行军打仗讲究一鼓作气,北狄一击不中,士气大损,短时间内当不敢再犯。不过,依照先前密信所报,异动的北狄军数量可远不止五千,所以即使首战未捷,以北地王好战狂妄的性格,必不会善罢甘休,第二次攻城,必还会发生,只是期间间隔的时日或许稍长,刚好给了他们整兵集结的时间。 卫驰刚走到御书房外的一刻,萧贺亦刚收到边境传来的急报,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完急报的一瞬,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声巨响,将急报拍在了长案之上。 守在殿外随时等候差遣的洪公公,闻声惊了一瞬,陛下还是太子时期,他就服侍左右,极少见过如此动怒的时候,今日这般,可见着实是气极了。 心底正焦灼着,转头看见信步而来的卫将军,洪公公如蒙大赦,赶忙迎上前去:“老奴拜见卫将军。” “陛下刚在御书房中摔了东西,卫将军赶紧进去劝劝吧。” 卫驰手扶佩剑,点一下头。即便他还未开口议事,但从陛下动怒程度来看,心中已有了猜测,当初他愿站在萧贺这一方,除了各方势力的权衡利弊外,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对北狄的态度。北疆是他卫家世代守护的地方,当初失去的一切,趁此良机,他都要一并拿夺回来。 抬脚迈入御书房中,卫驰躬身抱拳:“给陛下请安。” 萧贺站起身来,抬手止住他的行礼问安:“北地之事,你怎么看?” 卫驰背脊挺直,回答得干脆利落:“臣主战。” “当然要战。”萧贺负手而立,原本温润的面上显出几分冷毅,身为一国之君,外敌入侵,哪有不想战的,但眼前困难重重,他当然主战,但如何战,才是重中之重。 眼色逐渐深沉下来,“当然要战,”萧贺又说一遍,话毕,顿了一下,随即又道:“你有几成把握?” “户部能拿出多少银子?”卫驰反问。 两军交战,军饷、粮草是重中之重,三年前的战事,吃过一次军饷不足的亏,而今战事再起,自是多了几分谨慎。 萧贺怔一下,是没想卫驰会问得如此直接,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沉吟片刻,回道:“已下旨叫户部筹措官银,最晚明日,可有定数。” 从前不坐在帝位上,有些苦楚并不清楚,如今他才刚登基不到一月,国库空虚几字,从前只当是搪塞的理由,而今真正尝到了缺银少钱的苦楚,又是另一番滋味。 “臣刚收到战报,北狄军夜袭白城,一击不中,正退守在外,整兵集结。眼下是我大周集结兵力,奋力反击的最好时候。” “北疆四万兵士驻守,京郊两万,粮草先行,待军饷一到,臣可即刻领兵北上。” 没了,又补一句:“越早反击,胜算越大。” 萧贺自明白他话中之意,吃过一次军饷被贪的亏,如今心有余悸,实属正常。 萧贺一身明黄龙袍,长袖一拂:“三日之内,朕给你一个答复。” 卫驰抱拳:“臣替北地万千百姓,谢过陛下。” ** 新帝登基,整肃朝堂,这样的节骨眼上,北狄无端生事,派兵入侵,其狼子野心,很难不让人动怒。 翌日早朝,朝臣议事之时,主战之人自是比主和之人要多得多。只是“主战”二字说得容易,实行起来,可是难上加难。而“主和”臣子的理由也很简单,其中不外乎两个字:“没钱。” 国库空虚,这是先帝在位时,就一直有的烦扰,如今新帝登基,除了缺钱之外,朝中各部人员调动也是一大忌讳。人心浮动,财粮不足,朝臣皆知,天杀的北狄便是找准时机,故意作乱。可知道归知道,真到筹钱的时候,犯难是必然的。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 如今的户部,尚书之位仍旧空着,前不久又刚斩了一个右侍郎,眼下能正经办事的都没几个人,再叫筹备那么一大笔军饷,简直是要老命。 可天子开口,再大的困难也得迎难而上,陛下更是金口玉言,谁若能解决此难题,户部尚书的位子,便可考虑给谁。 将军难撩 第67节 …… 早朝散,沈明志一身官袍未退,甫一回府,只接连长叹了几口气,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房,直至傍晚都未踏出半步。 另一边,沈鸢所住的小院中,银杏外出回来,再次俯身下来,在自家姑娘耳畔轻声低语了一阵。 “我早说过,不会再去见他,”沈鸢闻声出言打断,脸色亦逐渐沉了下来,“银杏,你是我府上的人,往后这样的话别再叫我听到,什么话该传,什么话不该传,你该心里有数。” 银杏抿唇,一肚子委屈。今早她外出采买时,遇到从前三皇子府中的人,将他拦住。银杏识得那人,虽不想与之交流,却是无法,只得照听。 那人道,萧穆如今身在大理寺狱中,判决未下,却知自己命不久矣,如今唯有一个愿望,便是想见沈鸢一面,最后一面。 前日,银杏是觉他可怜,故破例给主子传了话,得到拒绝的回复之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不再提起。没想今日外出,又遇那人,她自然不想搭理,没想那人却直接将她拦下,开口道出另一惊天大事。 “恳请姑娘听奴婢把话说完。”银杏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今日破例又提此事,实为另有隐情。 “今日传话那人说,三殿下,啊不,”银杏顿一下,改口道,“萧公子说,他知道二皇子私藏官银的地点,若姑娘能去狱中与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便将地点,告知姑娘。” 沈鸢闻言怔了一下,许久才动了动眼珠,问道:“何时?” “今夜亥时,大理寺狱。”银杏回道。 近来京中热议之事,她自有所耳闻,思及今日散朝后,父亲的神情作态,沈鸢转了转眼珠:“准备一下,今晚我去。” 第81章 ◎对先前所做错事的一点点弥补◎ 夜幕茫茫, 浓云少月。主街之上,车马行人寥寥,如今虽已过了开春, 但入夜后的上京城,仍能轻易叫人冷得刺骨。 入夜, 一辆马车自沈府侧门缓缓驶出, 却并未直接往大理寺方向驶去, 而是一路缓行驶过主街后, 忽地转了个方向。夜色寥寥, 须臾后,放在在将军府西侧门外停了下来。 沈鸢一身暗紫色简装,长发高束, 临下车前,只将兜帽戴好,随即抬脚步下马车。 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是先前就讲定的暗号, 重复敲击两遍后, 小门从里侧拉开,内里探出的是许久未见的福伯的正脸。 “沈姑娘里边请。”福伯侧身让路, 将人引进府中。傍晚时分, 银杏前来传话,说是今晚戌时三刻, 沈姑娘会亲至将军府一趟, 有要事同卫将军相商, 拜托福伯务必将消息待到。 两府如今已定下亲事, 加上沈姑娘同郎君先前的交情, 沈姑娘若是想郎君一面, 有的是机会,如此拐弯抹角行事,其中必然是有不便言说的缘由。福伯点头应下后便一直打着十二分精神,亲自守在门边来办这件事。 此刻开门见到沈鸢身影,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郎君收到消息后今日特提前回了府,此刻正在主屋内等候。 “沈姑娘这边请。”福伯手提灯笼,在前引路。 “不必了,”沈鸢笑一下,出言打断,“此处的路我早熟悉,自己能走。” 福伯愣一下,如此行事原是怕沈姑娘想起从前旧事,觉得含羞尴尬,没想她如此坦荡。转念一想,当初沈姑娘刚入将军府时,亦是坚韧不拔、云淡风轻的态度,而今种种旧事,以她心智,必不会纠结于过往,是他多虑。 循着熟悉的青石板路,沈鸢一路疾行到主院之外。院内只点了几盏烛灯,一如从前般昏暗少光,沈鸢抬脚入内,主屋亦是如此。走近看见,房门半掩着,知道是在等她,沈鸢抬手,不带丝毫犹豫地,推门而入。 卫驰一身戎装未褪,见她入内,只长腿信步迎上前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抬手一把将人拉至怀中,抱了个满怀。 沈鸢倚在他胸口,双手环住他的窄腰,脸颊触及他军服上的甲片,有些冰冰凉凉,却也没动,只因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令她莫名感到安心。 “卫驰,”她低声唤他,抬眼看见他蓄了胡茬的下颌,知道他近来定忙碌得不行,“这是刚从外头赶回来吗?” 卫驰抬手拨过她的脸,掌心拖住她的面颊,是怕她靠得不舒服,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上回见面,还是卫驰上沈府提亲的时候,许久未见,彼此间自然多了许多眷恋。昏暗中,两人默契地没有言语,许久,卫驰才沉声开口:“有事要说?” 沈鸢点一下头,也知道不能这般再依赖下去,只松了环在他腰身上的手,站直身子道:“萧穆派人传了口信给我,说是今晚亥时,在大理寺狱见面。” 知道卫驰向来不喜萧穆,也怕他误会,几乎没有停顿的,沈鸢只抿了下唇,又继续道:“传话之人直言,说萧彦贪腐官银数额巨大,而他私藏官银的地点,萧穆知道。” “只要我去见他一面,他便愿说出私藏官银的地点。” 卫驰拧一下眉,复又松开,漆黑的瞳仁浸在夜色中,看不出情绪。他自不希望沈鸢单独见他,萧穆此人,心机深重,不过如今战事即响,国库缺银,若真能寻到一笔数额庞大的官银,当然是好事一桩。 卫驰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随你一道去。” 沈鸢轻点了点头,她特在前往大理寺前,来到此处,便也是做的这般打算。那是大理寺狱,若说萧穆能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来,也是不可能的,但有卫驰相伴,便会叫她觉得心里安定许多。 “我只在外头等你。”见其毫不犹豫地点头,卫驰又开口道。那算是她的一段过往,合该好好道个别,不论萧穆是不是真有官银下落,且他知道她有处理好这段过往的能力,他不会多加干涉,同行并非想探听他们二人间的谈话,而是出于保护。 圣上对于萧穆的处决至今未下,一来是因初登帝王不久,诸事繁忙,实在不得空闲来搭理他。二来则是因为,萧穆毕竟与圣上有着血缘之亲,若要下旨处决,多少还是需要顾忌朝中众人的悠悠之口的。 若萧穆真能说出线索,最终寻到官银下落,于大周、于沈家、还有他自己,也都算是好事一桩。说不准陛下还会因此对他网开一面,留他一命,也未可知。 “约定见面的时间在亥时。”沈鸢开口,心中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该出发了。 “好。”卫驰颔首,随即拉着她抬脚往外走去。 ** 大理寺狱外,卫驰驻足停留,并未入内,一则是他先前已应承过沈鸢,不听他们所言为何,只在外等候,以确保她安全。二则是因为萧穆既能有法子派人传话出来,那么大理寺狱中必有其亲信,此等内贼,不可不除,眼下自不便打草惊蛇。 除此之外,他还提前派人传了口信给大理寺卿刘戟,叫其安排部署妥当,既可确保沈鸢安危,也可趁此机会揪出内贼。眼下他能做的,唯有在外等候,而非入内。 有狱卒在前引路,沈鸢跟在其身后,缓步拾级而下,地牢潮湿幽暗,特别是在这样寒风骤起的深夜里,狱中不过寥寥几盏昏暗油灯,有人经过之时,灯影忽明忽灭,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行到深处,除了扑面而来的阴森气息之外,还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腐坏气息。沈鸢抬手捂住口鼻,跟上狱卒步伐,亦步亦趋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狱卒在一处牢房外停下,沈鸢亦停下脚步,左右看了几眼,终在最里一间牢房内,看见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只见萧穆长发掩面,一袭白衣上未有血迹,只有些许脏污,手脚皆未上镣铐,只双手抱膝,静静屈腿坐于狱中一角,与墙上挂着冰冷深幽的刑具和周遭的恶劣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原本坐在角落一动不动的萧穆,扭头看了过来,原本空洞无光的眼底逐渐聚焦,眼珠稍动,最终凝在眼前少女面上。毕竟曾是皇子之身,圣上终究还是保留了他最后的体面,只要圣上未下旨拷问,大理寺狱的人,不敢刁难。 引路狱卒将手中油灯放在牢外一处铁架之上,随即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不见人影。 “阿鸢,你终是肯来见我了。”周遭安静下来,萧穆开口,阴冷幽暗的牢狱将其低沉阴翳的嗓音衬出几分阴森可怖。 沈鸢捏紧手心,心中虽有几分畏惧,面上仍极力保持着冷静从容的样子。 “你派人传话说,知道萧彦藏匿官银的地点,”沈鸢努力调整着呼吸,稍顿了顿,才继续道,“眼下我已如约而至,你可以将藏匿官银的地点说出来了吧。” 萧穆仍屈膝坐在狱中一角,目光落在沈鸢身上没动:“我若不如此言说,阿鸢,你会愿意前来见我吗?” 沈鸢听着萧穆似平淡似嘲讽的说话语气,细眉微蹙,心中本就对他所言半信半疑,此时听他如此言说,大有种被人耍弄的感觉。 “所以知道官银藏匿地点的消息是假,这不过是你的诓骗之计,意在骗我前来?”沈鸢说话时,语气中有几分不耐。 萧穆闻言,倒也没什么情绪,只轻笑一声,似自嘲一般喃喃低语:“如今我身为阶下囚,你自是不愿意同我多说几句话的,我也知自己时日无多,不过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罢了。” 地牢本就寂静无声,萧穆的喃喃低语自全然传入沈鸢耳中,心中生出几分愧意,但更多的还是对他所作所为的不齿。 然到底相识一场,如今见他如此,心中也谈不上好受,情绪有些复杂,沈鸢定了定神,将情绪收敛放平,平静道:“你既敢做出那样的事情,便该一早料到自己的下场,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倒不如做些事情,尽可能的弥补你的错失才是。” 萧穆听出她话里的言外之意,是想让他尽早说出官银藏匿地点,他千辛万苦派人前去给她传话,她却如此不耐,也不知其中那一句话惹了他不快,萧穆闻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狱门走去,一双黑漆漆的眼瞳满是阴翳怨气:“阿鸢,你可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沈鸢被他的眼神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直至脚后跟抵在身后墙柱之上,方才停了下来。她凝了凝神,抬手触在颈间锁骨处,指尖触及颈上所挂的红石轮廓,心底莫名镇定了许多:“萧穆,我早不止一次地同你说过,你我二人绝无可能,错了就是错了,别说这么多子虚乌有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沈鸢的冷静对答,如一计利刃直-插心头,脸上情绪凝住,萧穆却仍是不甘示弱道:“阿鸢,若当初你肯多看我一眼,我如今不至于此,你知道你当初决定入将军府时,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沈鸢蹙了蹙眉,对他无缘无故地东拉西扯感到厌烦,也对他时至今日仍不知悔过的心思感到不齿。手心捏紧,她抬眼看他,目光凛冽:“萧穆,不要用爱意来掩饰你的野心,有野心并不可耻,拿真爱做借口遮掩自己的不择手段,才可耻!” “你说你所做一切皆是为我,为我便是在我沈家最落魄时,不闻不问,在你丑事败落,沦为阶下囚时,派人前来劫我家人,以作你自保的筹码?” 短短几句,直指要害,更是直击中人心底最疼痛最柔软的地方。 萧穆愣住,原本充满怨气的眼神似柔缓了些,许久,似回了神,只失魂落魄地在狱中左右游走了几步,最后跌坐到狱中一角,双腿蜷起,低头屈膝。再开口时,言语中只剩惶惶无措:“阿鸢,我,我……” 身在皇家,他见过太多的权谋诡辩,没有父皇的宠爱,没有母妃的背景,从小他便一直生活在周遭人的轻蔑和白眼之中。深宫之中,皇权为上,他当然知道皇权至上的道理,只是那东西实在太过遥不可及,遥远到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碰。 他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在宫中,作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日复一日地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他并不在意权力,直到遇到沈鸢。她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充满善意的心。 她喜书画,他便主动研习书画,找机会同她多多交流,处处迎合她的喜好。她不似朝阳那般耀眼夺目,却如茫茫黑夜中照亮黑暗的一轮弯月,悄无声息地照在他昏暗无光的人生中。想日日看见她笑,想留她在身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穆头一次开始正视自己皇子的身份,他壮起胆子,想迎娶她,想求父皇赐婚,却不料,话未出口,沈鸢和旁人的赐婚圣旨却先一步颁了下来。 那是他头一次发觉,权力的重要性。 心中生出不甘,却也不敢如何行事,甚至连去御书房寻父皇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他只得将心中所有情绪压下,让自己沉寂在空虚漫无的世界里。 可就在他以为全然没有希望的时候,沈家竟意外出了变故,沈明志入狱,沈府被抄,沈鸢更是一遭落魄,下落不明。他费了好些功夫,方才寻到她的住处,却不敢亲去相见,怕对上她质问的眼,更怕自己和罪臣之女有所往来的流言会落人于柄。 一次又一次的犹疑不定中,最终,在镇北军凯旋之际,沈鸢选择了主动前往将军府中。 那是他第二次察觉,权力的重要性。 若他手握重权,若他身居高位,他的阿鸢便不会屈膝于人,而会主动投入他的怀抱。 他多次想要见她,想要同她说说话,然而换来的却只有她的冷淡和疏离。心中愈发不甘起来,一种占有和妄念在心底日益滋生,直到父皇给了他协理萧彦贪腐军饷一案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一次,他必须牢牢紧握机会。 得到了父皇的褒奖,头一次尝到权力在握的滋味,心底的满足和快感难以言喻。再见沈鸢,他以为她会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想她却依然对自己冷淡疏离,越来越远。 心中的不甘和愤恨愈演愈烈,直至一发不可收拾。时至今日,他仍将所有做过的错事皆归结于她,归结于对她的爱意和不甘,却从未从自己内心对权力的欲望出发,去思索考虑过事情。 今日沈鸢之言,如一计重锤敲打在心,他始终将责任和动机归于旁人,却从未有勇气,直视自己的心。 她说得没错,有野心并不可耻,拿真爱做借口遮掩自己的不择手段,才是可耻。 萧穆将头埋低,久未言语,耳边反复回荡着沈鸢方才之言,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看她。 沈鸢看着萧穆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样子,几次开口唤他,皆未得到回应。想要离开,却又记挂着官银藏匿地点一事,只伫立原地,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不知是那一句话,刺痛了他。 许久,终是见他抬了头。 “萧穆,”沈鸢再次开口,语气缓和许多,“方才若有说错或得罪的地方,我同你道歉。” 张了张口,想要开口询问官银下落,终是没有问出口来,想着那或许那只是他的一个幌子,又想着今日不便,她也可以改日再来。 沈鸢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只轻声道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后,没再多说,只抬脚欲往外走。 忽地听见萧穆开口叫她,驻足停留,循声看去,仍是方才喃喃低语的声音大小,却在空旷寂寥的地牢中,显得尤为清晰,萧穆缓缓开口道:“城南密叶林外的山头上,藏有地洞,萧彦生前所贪官银,皆藏于此。” 顿一下,又道:“藏匿官银的具体位置,我亲手绘了张地图,地图夹在我为你所绘画像的卷轴之内,那幅画卷我早已赠你,只是你从未细细看过,也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沈鸢闻言,怔了一下,许久才缓缓道出“多谢”二字。 “若能寻到官银,你父亲在户部便可立下一功,圣上本就亲眼与他,尚书之位指日可待。” “还有,北地战事将起,那笔银子可充作军饷,”萧穆说着顿了一下,语气愈发诚恳真挚起来,“往事不可追,这便算是,对我先前所做错事的一点点弥补吧。” 第82章 ◎我等你平安归来◎ 依萧穆所言, 沈鸢回府后立即将书房藏画一一寻出,萧穆送来的画卷着实不少,沈鸢费了好半天时间, 才将画卷寻到。画卷展开,上头所绘是她低头赏花的侧影, 目光不由多流连了一会儿, 她是识画之人, 不难看出画作是为上品, 花了不少心思和笔墨所绘。 短暂的赏析过后, 沈鸢没再多想,只将画作放平,卷轴撬开, 果然,一张卷曲叠放的羊皮纸赫然眼前,萧穆的笔墨她认得出, 所言非虚, 眼前这幅确是他亲手所绘的地图。 将军难撩 第68节 沈鸢第一时间将寻到的地图交给父亲, 筹措军饷,是户部正头痛发难的事情, 且陛下也曾金口玉言, 谁能解决筹措军饷的难题,户部尚书的位置, 便可考虑给谁。 关于此部分的事情, 卫驰没有过问, 也没多加干涉, 只在沈明志决定依地图所绘, 带人去城南密叶林寻找官银具体下落时, 派了一队禁卫跟随。一则,这笔官银直接关系到大军开拔的具体时日和进程,镇北军不可不多加上心。二则,也是怕萧穆怀有异心,借此事再次使诈,毕竟他心机深沉诡谲,先前种种皆已见得,凡事多一手防备,总是好的。 眼下户部缺人,又正值紧张筹措银两之际,何人愿意没头没脑地跟着沈明志去南郊开荒寻路。且攀山寻路这样的差事,对于身手敏捷的军中近卫来说,最是擅长,卫驰这一举动,虽说是出于公务,但也算歪打正着地办到了沈明志心坎里去。 人多好办事,隔日,沈明志便带人赶至城南密叶林,依地图将山腰处的洞穴寻到。卫驰所派的这队近卫,是先前曾同他一起去过白鹤镇找寻崔默下落的那一队人,也是曾在迦叶寺后山将所藏官银一一抬出的那一队人。 却没想,即便见过迦叶寺后山白银堆砌的场面,此时此刻见到眼前场景时,仍是忍不住咋舌惊叹到说不出任何话语。 也不能怪军中近卫没有见识,即便是曾为户部尚书的沈明志,躬身入到洞穴内时,亦惊了一瞬。国库空虚这样的话,从先帝时期一直说到如今,此刻见眼前之景,沈明志觉得,困扰户部和圣上多年的难题,从今日开始,或许真能得到解决了。 …… 军饷问题一解决,余下事情便都好办起来了。镇北军开拔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三月初二开拔启程。 与迅速拍板下来的大军开拔之日截然不同,之前早已提上日程、由钦天监反复推算的两府大婚之期,至今未有定下。 沈鸢心里清楚其中缘由,什么都没多问多说,只一切如旧的照常起居生活,若说和先前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埋头做针线活的时间比往常长了许多。 三月初一,暮色将至,卫驰终是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抽了空荡出来,从军营出来,一路快马直奔沈府。 “卫驰见过沈大人。”沈府前厅中,卫驰与沈明志面面相对时,抱拳行礼。 近来几日,沈明志看着沈鸢将自己埋头关在房中,也知道镇北军开拔在即,战场风云万变。上次见时,亦在前厅之中,两人还在谈论两府婚期,眼下不过短短几日,一切皆全然不同。 “此番镇北军出征,军饷一事,由下官亲自跟进,卫将军放心,定不会再有任何闪失。” 卫驰点头,抱拳行了个军礼:“沈大人辛苦。” “在其位谋其职,何来辛苦一说,”沈明志郑重其事道,话毕,稍顿了顿,说话语气放缓下来,“倒是卫将军你……” “战场凶险,卫将军保重!” 卫驰闻言,少有的怔了一下,而后再次抱拳,一脸肃然地行了个军礼:“多谢沈大人。” 沈明志看着卫驰,方才没有留意,此刻才看清腰悬长剑,戎装未褪,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着急赶路而来。知道卫驰今日堂而皇之地来了,自不是来同自己讨论婚期的,只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卫驰却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提了一下,没再停留片刻,只长腿迈开,信步朝后院方向走去。 后院房中,沈鸢正拿着刚绣好的第三个平安符,在手中仔细翻看。自那日在城南密叶林寻到官银后,她便猜到,大军北征之日不远。果不其然,几日之后,便定下了镇北军开拔的日期。 卫驰身为镇北军主帅,自有守卫边境之责,她没什么能做能帮忙的,思来想去,自己能做的,好似唯有绣个平安符给他。说来,她曾送过多个香囊荷包给他,还曾因此闹过误会,可寓意平安的平安符,却是当真没有送过。 房门倏然被推开,沈鸢怔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后,手上不由震了一下,平安符掉落在桌上,末尾的长穗顺着桌延垂下,一晃一晃。 “将,将军……”沈鸢眨了眨眼,迟钝开口,是没想到他会忽然来此,更没想到他还能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 卫驰扬唇一笑,是因看见她略为懵怔的样子,觉出几分俏皮。且自她离开将军府后,一直多是直呼其名,已有许久未听她唤自己“将军”二字,少了些直呼姓名的亲近,却多了几分其他味道。 卫驰抬脚入内,目光落在桌面的平安符上,眼见那枚平安符快要滑落在地,只快步走过去,抬手一把将东西按住。 “送给我的?”他沉声问道。 沈鸢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卫驰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不愿,顿一下,主动开口道:“不知可否相赠?” 沈鸢抬眼看他,眼前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忽地扬唇一笑,眼底淡然的哀伤瞬间化作感慨。犹记当时亦是如此,他入毓舒院向她讨要香囊,她虽大方赠予,却也略施小计,后还因此闹了一通误会,给自己和他都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思绪被扯了一下,几乎同一时刻,卫驰亦想起先前种种,见她笑了,也不由勾了下唇角,轻笑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猜到彼此应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脸上笑意更甚,沈鸢起身,柔声道了句“将军稍等”,朝内里的妆奁走去。木屉拉开,里边另有两个平安符安静摆放,是前两日她赶工缝制,颜色样式稍有不同,是想多做几个,再选其中最精致的一个,亲送给他。 “这是我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你钟意哪个?”沈鸢开口问道,红木雕花的圆形木桌上,几枚平安符静静摆放。 卫驰看了一眼,说实话分辨不出其中差别,但也清楚是她一片心意,只一手扫过,将三个平安符尽数握在怀里:“我都喜欢。” 少见他如此耍赖的一面,沈鸢笑起来,眉眼弯弯,心头凝重感稍减,本就是图心安之物,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那就都送给你吧。” 顿一下,脸上笑意渐收,再开口时,语调中已没了方才的轻快,而是多了几分沉稳凝重:“务必带着它们,平安归来。”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沙场征战的次数并不算少,但这一次,却和以往大有不同。 这一次,有一个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安危,亦会在上京城中,心心念念地等他回来。 卫驰伸手一扯,直将人拉入怀中:“放心。” “能有几成胜算?”沈鸢将脸贴在他胸前,伸手环住他的腰,力道比往常都大。话问出口,又觉多余,沙场瞬息万变,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多余,全然无用,只会乱人心神罢了。 “前方粮草已行,后方军饷充足,”卫驰神色郑重,认真回答,“三年前那般境地之下,不还是胜了吗?” 虽不是正面回答,但言外之意是,这一次的胜算更大。 沈鸢觉得他言之有理,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心神却因他的回答安定许多。 彼此相拥,两人默契地再未言语,仿佛什么都不说不做,时光便能静止一般。 暮色渐沉,窗外霞光褪去,最终被昏暗所取代。明日一早,大军开拔,军中还有事情等他回去处理,眼见窗外暮色渐浓,心中清楚离开的时辰道了,卫驰收了收臂上力道,终是缓缓开了口:“婚期的事情……” “我知道,”生怕他会说出什么,沈鸢开口,倏然打断,“不着急定下。” 顿一下,又补一句:“总之,我等你平安归来。” 第83章 ◎段奚,你喜不喜欢我?◎ 晴空高照, 流云舒卷。 翌日,是个天高云阔的好天气,正宜行军赶路。 北城门外, 浩浩荡荡的镇北大军,整装待发。今日大军开拔, 天子为表重视, 会亲自出宫相送, 眼下尚在整肃军队, 只待稍后吉时一到, 大军便启程出发。 卫驰头戴兜鏊,身披黑色战甲,立在队伍前方, 腰间所配是他惯用的那柄长剑,只是剑鞘上多悬了枚平安符,一眼可见。身后站着的是同样一身戎装的段奚, 正在整肃队伍。 忽地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一暗紫色身影从马上翻身而下。眼下出征在即, 此处少有人能靠近,段奚负责整肃队伍, 忽有旁人而至, 这样的事情,他自然要管。 循声看去, 却见那抹身影已急急朝自己跑来, 长发纤腰, 是名女子。段奚凝了凝神, 险些以为自己看错, 待看清来人长相时, 那人已快步跑了过来,直直站立在自己眼前。 “段奚,你要不告而别吗?”生怕到晚了,叶婉怡一路快马赶来,一时没能缓过,气喘吁吁说道。 段奚被这话哽了一下,向来巧言善辩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抬手摸了下鼻子,方才低声回道:“大军开拔的日期,几日前就定下,京中众人皆知此事,不能算是不告而别吧。” “你……”每每同段奚说话,他总是这个样子,叶婉怡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也知眼下出征在即,二人所剩时间不多,只得直接道,“我说的告别,是指你和我单独之间的,并非镇北军开拔的具体日期。” 段奚仿佛从中听到了话外之音,却又不敢多问,生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多了。努力定了定神,将人拉至一旁少人之处,方才开口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叫做‘你和我单独间’的告别?” 叶婉怡气得翻了个白眼,强行忍下怼人的冲动,回道:“别问我,你有脑子,自己去想。” 段奚右手扶在腰间剑柄上,原本配着的那条藕粉色剑穗,已一早取下。不是没脑子去想,而是眼下出征在即,前路茫茫,有些承诺,他不敢轻易开口许下。 不远处,有号角声响起,高亢悠远的声响回荡在城门外,久未散去,这是大军即将启程的信号之一。 父亲多次北征,叶婉怡自然清楚远处这声号角长鸣之意。所剩时间真不多了,她气急败坏地瞪了段奚一眼,却见对方将头撇开,压根不敢与自己直视。 段奚如此,她是指望不上了,叶婉怡重重跺了下脚,而后咬牙,索性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段奚,你个傻子!” “我托你送给卫驰的手绢、香囊、荷包,他不肯要,我叫你帮我把东西全拿去扔了,你不仅没扔,反倒还偷偷收了起来,这么些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吗?” “上回北征之前,你替父亲求了两个平安符,其中一个,他给了你,之后你便将东西随时带在身边,这一件事,也以为我不知道吗?” “还有,我父亲逝世之后,你怕我出事,派人盯着我的行踪,你自己一有时间便会翻墙入叶府,在我所住房门之外,一坐便是一整宿,这件事情,也以为我不知道吗?” 段奚听着,心口莫名发虚,只将头转开,目光落在城外一角的尘沙之上,没有说话。 “你明明关心我,在乎我,却又总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叶婉怡说着,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下来,语气中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哽咽,“段奚,你这样子,很讨厌,知不知道……” 听到说话语气不对,段奚回头看她,入眼的是眼眶发红,面颊带泪的一张脸庞。 本就不平静的心底,一时更加慌乱了。叶婉怡惯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少见她哭,段奚抬了抬手,想为她擦泪,右手抬至一半,觉出几分不妥,又生生顿住,满身满脸皆是手足无措。 “擦啊,”叶婉怡看他,又跺了下脚,“帮我擦泪啊!” 段奚怔一下,这才愣愣抬手,缓缓落在她已微红的面颊之上,轻轻摩挲。温润触感自,直达心底。 “段奚,你喜不喜欢我?”叶婉怡止了泪,抬眼看他。 段奚被这样直白的问题怵了一下,覆在她面上的手随即移开。叶婉怡及时抬手,一把握住:“都要启程了,你就不能对我说句话吗?” “喜不喜欢,你给个准话?” 段奚看着她的眼,眼底有动容有恳切,他张了张口,仍不敢开口回应。 “算了,你不喜欢,我明日,不,我今日便去和兄长安排的人家见面,”叶婉怡快要被他气死,一把甩开手,说道,“你回京之时,我必已成婚嫁人!” “喜欢!”段奚被叶婉怡的话惊了一下,知道她的性子冲动,说不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不在上京,无法看顾住她,却也不能任她胡来。 叶婉怡眨了眨眼,怕他只是一时情急之言,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喜欢,”同样的话,段奚又说一遍。 顿一下,声音放低,言语中多了几分诚恳和真情:“喜欢,很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轻易言说。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贸然靠近。怕说出之后,被你拒绝,那么便会连默默保护你的机会都一并失去。 叶婉怡笑起来,直扑到他怀里,眼角才刚拭干的泪,复又溢了出来,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人:“呆子,早点说不好吗?非要我逼着你才行吗!” 寓意启程的号角再次吹响,声音比上次更加高亢,悠扬声响回荡在城门外,久未散去。 卫驰朝段奚所站方向看一眼,刚好看见叶婉怡一把扑在他怀里的样子,唇角提了一下,忽地想起了叶忠,若他知晓他们二人之事,应当能够会心一笑。 目光收回,卫驰翻身上马,背脊挺直。方才脚踩尘沙,此刻坐于马上,视线开阔,方才看见站立在城墙一角的那抹翩跹身影。 沈鸢一身月白长裙,素然淡雅,肩上披一件雪白狐裘,正是他先前所送那件,一头墨发被大风吹得飘飘扬扬。 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今日早早便起了身,求了父亲想法子带她过来,本想着同卫驰再说几句道别的话,却在站立城墙边上,看见万千将士整装待发的队伍时,愣愣停下了脚步。 卫驰的目光定在城墙一角,隔着飞扬尘沙,隔着万千将士,彼此遥遥相望一眼。目光交缠,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如此静静相视一瞬,便足够了。 头一次见如此阵仗,沈鸢自是深感震撼的,也是因为震撼,故没有上前打扰,怕乱了他的心神,也怕乱了自己的心神。 说起来,她见过他在军营中严刑拷问犯人的样子,也见过他在迦叶寺利落杀敌的样子,还有他一身常服在白鹤镇街上陪她闲逛街市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他身披战甲,气势磅礴的样子。沈鸢将心头的不舍之情悄然收好,他不仅是她尚未完婚的夫君,亦是手握重兵,肩负保家卫国职责的镇北军主帅,他有重任在身,而她,亦为他感到骄傲和仰慕。 第三声号角随即响起,段奚已然快步跑了回来,翻身上马,面上是难以掩藏的欣喜之色。卫驰目光从城墙一角收回,扭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城门上,萧贺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而立。为鼓舞战士士气,亲自前来送行。 吉时已到,随着帝王一声高亢的“启程”,将士振臂高呼“万岁”,声音回荡在城门之外,悠远昂扬。 启程的战鼓大作,绣有“镇北”二字的玄色军旗迎风招展,卫驰坐于马上,往城门之上那抹月白的身影看了一眼,她的阿鸢,今日很美。 马鞭扬起,他振臂一挥,策马先行。 将军难撩 第69节 出征的队伍随即跟上,北城门外一阵尘土飞扬,久久之后,方才归于平静。 战马疾驰,卫驰策马前行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小、最终凝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自北城门一出,必经的官道途中,左右两旁的树木已抽了新芽。 这一条路,他曾策马走过多回,马蹄阵阵,眼前仿佛可见父兄当年北征时,策马前行的背影。 父亲、兄长,当年你们未走完的路,这次,我会帮你们走完,卫驰伸手勒了下缰绳,马速放缓,在心里默默说道。 还有,十三年前失去那座的城池,亦会在这一次一并夺回。 第84章 ◎备战◎ 三月廿一, 卫驰领五千先锋骑兵,率先抵达与边境白城,就是先前北狄军突然发起进攻的地方。 先前北狄军忽然夜袭白城, 但因北疆边境几城早有防备,故成功将敌军抵挡在外。北狄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故短时间内不敢轻易再犯, 只集结大军在距离白城十几里地之外的草原上, 集结盘旋, 似在等援军前来, 再次整装待发。 卫驰领先锋骑兵赶到白城时,得到的便是手下将士报上的这些消息。 白城紧邻北狄,因从前边境不稳, 一直少有百姓在此定居居住。也就是去年,周国大胜北狄之后,城中日夜有镇北军驻守之后, 因其特殊的通商地理位置, 方才慢慢有百姓重新迁回白城居住经商。 没想眼下才刚有些起色, 却忽然遭此一变。卫驰走在城中空荡无人的街道上,一时之间, 仿佛又回到从前两军交战时期的支离破碎。好在此次防备得当, 户部银两按时到位,眼下白城百姓皆已往内里其他安全城镇撤离, 城中空荡少人, 未如三年前那般, 四处可见伤重流血却倒地无人看顾的士兵, 或是沿街乞讨的孩童妇孺。 北狄王性情暴戾、好战弑杀, 他的眼中, 只有辽阔疆土和大周富饶丰富的物产,却从未为他千万北狄子民想过,更从未为大周的边境民众想过。 如此一战,满足了他的私欲,却是用千千万万沙场将士的头颅、鲜血堆砌出来的,更别提遭受两国边境屡遭无妄之灾的千万百姓了。有如此一位君王执政,北狄百姓所受的苦,并不比大周边境子民少上多少。 入夜,天色沉下来。 白城城墙上,依旧如先前那般,只燃着几处篝火,并未因主帅的到来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和不同,是为了不叫敌军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出来。 城中某处衙署中,卫驰负手而立,面前木架平直摆放,上面平整铺展着绘制详尽的边境地图。 眉头始终未有舒展,他从上京领兵前来,虽已日夜兼程用了最快速度赶来,但上京到白城的距离,相比在城外不远处集结的北狄军来说,怎么都是远的。即便他再赶再快,二者间的距离和速度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但为何,在这期间,集结城外的北狄军没有再次大举进犯,而是原地集结盘桓,最多只有偶尔的挑衅和作乱,压根没有任何有规模有意义的出兵和进犯。 两国间多次交锋,皆是北狄王亲自领兵。北狄王虽野心勃勃、弑杀好战,但他的领兵作战之法,却是不可否认的出类拔萃,他带兵经验丰富,也算有勇有谋,不会不知眼下为自己争取时间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直未有舒展的眉心,一时拧得更紧。卫驰下意识地抚了抚腰间剑鞘上所挂的那枚平安符,自离了上京之后,这个小动作已不知不觉间成了他思索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 卫驰的目光凝在地图上,以白城为中心,自四周扩散开来。白城地理位置特殊,其东西两侧皆为山脉,白城在中,成凹陷之势,故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兵家防守之地。 目光西移,白城以西是群山峻岭、连绵山脉,此为天然屏障,想要翻可谓难上加难,更遑论大军进犯。目光往东,缓缓落在白城以东的地方,此处为丘陵地带,虽不似西面的群山峻岭般高大险峻,却也是一道还算不错的天然屏障,只消稍稍把控,便可事半功倍,御敌于外。 卫驰目光反复在白城以东的丘陵上反复流连,若说此时城外集结的北狄大军只是个障眼法的话,那么他们的真正目的,又会是在哪里? 目光暗了一下,最终停留在白城以东连绵丘陵上的某处凹陷之上。北疆是他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守卫下来的地方,地形、山脉、各个时节的气候、以及风土人情……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十分熟悉,白城以东的那段连绵丘陵,他曾亲自策马走过,若说何处有被敌军进犯的可能,那便只能是中段丘陵处,一处名为落石溪的地方。 忽地有风吹进,本就残破的窗户被大风吹开,发出吱呀声响。 北地的风远比上京的更急更烈,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得猛跳了,险些要灭,卫驰伸手挡了一下,护住烛火,待风小后方才松了手,行至窗边,预备关窗的一瞬才见天降细雨,这在干旱少雨的北地算是少见。 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雨季、落石溪,脑中有个设想一闪而过,“来人。”卫驰高声对外道,后才抬手将窗关上。 外头守卫闻声而入。 “把段奚叫来。”刚到白城,段奚手上尚有许多事要处理,但此去落石溪一事紧要,他必得交给最信任之人来办才行。 守卫抱拳:“是。” 片刻之后,段奚大步而入,胄甲上是匆忙赶路前来而被雨水打湿的光亮。 卫驰看一眼对方身上被雨打湿的奕奕光亮:“你带一队人马,即刻从白城出发,往东至落石溪。” 卫驰指了指地图上所标注的丘陵地带上的一个点,地图无法做到事事详尽,溪流这样微不足道的地势变化,自没有另外标注出来的。 段奚愣了一下,是感叹于卫驰对北疆地势的熟悉和敏锐,虽不清楚其中用意,但多年的信任和默契令他坚定地点一下头,抱拳道:“属下遵命。” “一日两报,不可飞鸽传信,快马传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差人来报。”卫驰郑重道。北疆不比上京,地势、天气复杂多变,信鸽在此作用不大,若以飞鸽传信,时常不准,还有更要紧的是,北狄人擅养鹰,时常用鹰来探寻、传递消息,更还有针对大周而豢养的猎鹰,专门用来捕食信鸽,截取他们的传信。三年前两军交战时,他就吃过这样的亏,此番自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 段奚点一支军中精锐,连夜冒雨出发。北地少雨,这是北疆百姓和镇北军人人皆知的事情,可今岁偏就奇了怪了,自段奚带兵连夜赶至落石溪后两日,皆是细雨绵绵,偶尔还有淅沥中雨,一时之间,甚至让人有种身处上京城的错觉。 段奚依令每日两报,早晚各派人快马赶回白城汇报当日消息,此处至白城,中途有岗哨换一次马,两个时辰可至。一切皆如往常,虽不知将军此番有何用意,但这是军令,他自严格执行。 头两日确一切如常,变故发生在第三日傍晚,天空中濛濛细雨开始逐渐转大的时候。 段奚先是看一眼灰蒙天空中逐渐转大的雨势,心中再次骂了一句“奇了怪了”,之后便见空中有雄鹰飞过,多次与北狄交手的经验告诉他,此事另有蹊跷。 他一面抬手招来一名精锐,吩咐即刻快马传信回白城,一面命手下为数不多的精锐在林中藏好身子,隐去踪迹。 一匹快马自眼前飞快而出,段奚压低身子,隐身在落石溪左右两旁的灌木林中。忽地天空中又有两只猎鹰飞过,接着在落石溪上空低飞盘旋,久未离开。 段奚握紧手中剑鞘,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涌出,北狄人擅用鹰,会以鹰寻食、寻水源、探路、辨别方向,甚至还有其他他们不为所知的用途。在北疆若只看见一只鹰低飞盘旋,或能说是巧合,可若是见到多只猎鹰盘旋不散的情况,那便极可能是有北狄军队在附近活动。 忽地头顶又有一只猎鹰飞过,心头预感更浓,天色渐暗,天边已有了月色,心跳莫名快了起来,一下一下,在寂静灰暗的天色下,显得尤为清晰。 握在剑鞘上的手更紧,回想上一次见此场景时,还是北狄军大举进犯之时。 忽地一声鹰唳传来,响彻在寂静沉黑的夜空中,不免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猎鹰低悬,随即松了爪,落下一截衣物。 段奚已命人熄了火把,昏暗中,隐约觉得鹰爪落下之物有几分眼熟,借微弱月光细看许久之后,方才看清掉落之物。心头骤然被攥紧,只因那截衣物,与他方才派出,前去白城报信之人的,全然吻合。 自脚底有一股寒意窜出,背后渗出的冷汗将衣襟打湿,段奚伏低身子,按兵不动,只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听着自己一下一下剧烈起来的心跳声,不能平静。 也终于清楚了将军派他来此的目的。 万幸,这一次,他们可以提前部署和防范。 约摸半刻钟的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北地的夜,是彻彻底底的黑暗和寂静。雨停了,猎鹰振翅的声音不再,段奚方才一手持剑撑地,站起身来传令。 “你二人一快一慢,分行两路赶至白城,将方才所见报给大将军,就说落石溪附近有异,定有北狄军蛰伏附近。”暗夜中,段奚压低声音道。 “走远了再策马,眼下用跑的。” 话毕,又点了两人:“你二人亦分两路而行,一快一慢,到距此最近、有兵驻守的石城传信,传令整装待发,随时听令出兵。” 随着几声刻意压低又此起彼伏的应答声传来,几人迅速而出。许久,段奚方才松开紧握在腰间佩剑上的右手,转而抬起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这一次,他们已在多处占得先机,又有粮草、军饷支持,定要打到北狄狗心服口服、永不翻身才行。 …… 月光被浓云遮盖,天色彻底黑沉下来,段奚领着为数不多的精锐,依旧藏身于灌木林中等候。 月色逐渐隐去,为隐藏行踪没有燃点火把,只借着溪面上时隐时现的微弱反光,艰难移动视线。 后半夜,忽觉一阵地动,在阒寂无声且暗黑一片的灌木林中,声音尤为清晰可闻。 地动越来越明显,丰富的行军经验令在场之人皆知,这是有大军策马而至的声响,只是眼下来人太多,声音太杂太乱,令他们无法分辨来者方向,是敌是友。 若是援军,自然最好,可若是敌军……暗夜中不断有长剑出鞘的光亮晃眼,若是敌军,那又如何,从他们入镇北军中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怕过。 须臾,一阵马蹄声自南面快速而来,为首之人手持火把,在暗夜中显得尤为显眼:“传大将军令,即刻返回,传大将军令,即刻返回。” 言简意赅,高亢声响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得以安定。话毕,远处又有一队人马迅速靠近,皆手持火把,原本昏暗无光之地瞬时变得火光冲天,段奚一眼便见一身戎装,策马行在最前的卫驰,甚至连他腰间佩剑所悬的平安符,都看得一清二楚。 剧烈火光令他晃眼,段奚抬手遮了一下面前光亮,不论什么时候,大将军都是镇北军的主心骨,定心针。 须臾,天边又有猎鹰飞来,盘旋空中。 卫驰勒停战马,抬头看一眼空中猎鹰,随即取下背上弯弓,“嗖嗖”两声,雄鹰中箭而落,发出嘭声彻响。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众人高声齐呼。 紧接着,更剧烈的马蹄声响传来,自身前,自背后,段奚和卫驰遥遥对视一眼,皆知这是两军交锋的讯号。 卫驰将手中长弓交给旁人,长剑出鞘:“备战!” 第85章 ◎算为你们报仇雪恨了◎ 月色寂寥, 浓云薄雾。 马蹄阵阵,蹄踏溪而过,自落石溪穿梭而过。连日大雨, 溪水上涨,带走落石溪两旁的石壁和沙土冲刷击溃。 白城以北一带的低矮丘陵, 地势结构本就特殊, 缺口逐渐形成, 只待发兵之际, 可随时利用这一缺口漏洞, 轻而易举地将兵马输送进大周境内。 而白城外,久未撤离的北狄兵马,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幌子, 其用意便是吸引镇北军大批主力的注意力,也为吸引其主帅卫驰的注意力。 自三年前两军交锋之际,北狄王蒙桑便发觉卫驰此人实在难以对付。领兵杀敌、排兵布阵这些都不在话下, 令他称奇的是, 那姓卫的甚至能亲自乔装打扮, 潜伏入北狄境内,只为窃取情报、探听他方情况。 蒙桑领兵数载, 与无数将领主帅交过手, 能一往无前、敢于冲锋陷阵的不少,但能按兵不动、久久蛰伏、甚至亲自探身入敌营的, 镇北军卫驰, 还是第一个。 卫驰, 这个名字令他无端想起一人, 十三年前大周镇北军主帅。 同样是姓卫, 只是时过境迁, 那人姓名已然记不清楚,但那时的镇北军主帅,亦是令北狄军闻风丧胆的存在。好在其王上胆小昏聩,自己折了自己一员大将。 一年前战败之后,他无一日不想复仇雪耻,之后亦花时间蛰伏备战,直到派去大周的探子回报称,如今的镇北军主帅卫驰乃十三年前镇北军主帅之子时,他方才明白过来那股似曾相识之感,来自何处。 可笑这样一位英豪,却要为自己的杀父仇人卖命。大周皇帝驾崩之际,蒙桑知道他一雪前耻的时机已到,同样是大周内部争斗之时,亦同样是新旧交迭之时,十三前的一幕,或可复刻。 故一个月前,他突然发兵白城,表面是为攻城,实则是为探北疆几城的防御和布防,还有更重要的是,探清大周皇帝对此次战事的态度。 然而这一次,大周皇帝的态度,却令蒙桑有些失望。不过大周也有一句老话说得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言,他一直深以为然。十三年前,他正值壮年,如今他已是半截身子没入黄土之人,此番是他为北狄开疆扩土的最后机会,绝不会轻易放弃。 好在天助他也,近来边境连降大雨,手下探查消息的士兵来报,称落石溪附近发现有山石松动。蒙桑亲自来探,当即决定修改作战计划,白城外驻扎的兵士依旧不动,另从北狄分出一支主力队伍,利用落石溪这一处的漏洞,将他们的人送进来。 此举几乎倾尽北狄所有国力,蒙桑更是亲自带兵借落石溪而过,而今夜大雨连绵,又逢月黑风高,正是他们发兵的最好时机。 他早已派人探清,从落石溪到白城,最快也需三个时辰左右的功夫。即便镇北军中有人能即刻发现他们行踪,可三个时辰,足够他们北狄军做太多的事情了。 却不料,那姓卫的居然又一次看破了他的布阵,早早带人埋伏在此,还有此时此刻,亲自带兵策马,持刀策马立在他面前。 时间不够,北狄军尚无法全然而过,蒙桑也知自己寡不敌众,可身后已无退路。卫驰冒雨前来,所带兵力不多,此刻只能趁对方兵力尚未全部集结之际,奋力一战,以求生机。 两军交战,一触即燃。 镇北军士气高涨,随着卫驰一声令下,已有先锋军策马冲出。 所到先锋队伍,人数不多,后方有援军很快赶到,这一战,北狄军必败无疑。 蒙桑也知自己胜算无多,只是被镇北军已占尽先机,眼下他是别无选择,不得不战。 将军难撩 第70节 手下亲信掩护他撤离,退路难行,他索性两腿一夹马腹,朝西策马而去。西侧是白城,白城外尚有他们的兵力集结在外,只待他一声令下,命人天边放出火烟信号,驻扎在外的北狄大军便会全力出击。 “砰砰”几声彻响,暗黑夜空中绽放出几簇白烟,照亮天际,随即散去。在场之人无一不见此信号,亦能猜到此举用意。 卫驰一早猜到蒙桑打算,白城早已部署妥当,留了江澄守城,亦有其他几位善战将领和大军驻守,北狄军在那,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 眼下最重要的目标是蒙桑,或杀或擒,总之不可让他活着回到北狄,只要此人一死,北狄再无人挑事激战,边境太平,对两国子民来说,都是好事。 眼见蒙桑策马往西,一支镇北精锐立时快马而出,全力追击其后。 西面早有埋伏,卫驰不动声色,面色从容。却见原本已快逃出包围圈的蒙桑忽然调转马头方向,不再往西,而是忽地往北,直往背后的山林里去。 卫驰心头一凛,那里有从白城撤下的百姓,眼下正安置在那里。蒙桑此举绝非偶然,定是因为知道什么风声,方才如此。是他部署疏漏,百姓安置点外寥寥驻守兵士,绝不是他对手,以他好战弑杀的性子,安置在那里的百姓,必死无疑。 卫驰眉峰一拧,立时策马追上。 蒙桑勾唇一笑,显然料到卫驰会亲自追上,他的心里装着百姓,在他心里,北地百姓的性命比他自己重要的多。卫驰此人有勇有谋,也算他心底敬重之人,偏就这一点,他最看不上,蒙桑眼底的阴翳逐渐深浓,也刚好能以此利用要挟。 蒙桑长鞭一扬,一人一马迅速往前,随行亲信左右掩护。 “放箭!”卫驰高喝。 利箭齐发,蒙桑左右护卫皆上身中箭,听见惨叫,蒙桑回看一眼,没做丝毫停留,又扬手一贬,加快速度。 无情无义,蒙桑此人,便是如此。卫驰对他反应没有丝毫意外,亦扬鞭疾驰,策马跟上,紧随其后。 速度太快,两人与身后队伍拉开一段距离,渐入山林,没了火把引路,前路难以看清。这是蒙桑刻意为之,卫驰清楚,只勒紧马绳,放缓马速。他走得方向不是安置白城百姓的方向,他对安置一事并不知情,忽然有此异常举动,当是其他原因。 马蹄在原地踏了几下,卫驰不再追击,此处密林另无出路,蒙桑一人入内,凶多吉少,待明日天亮之事,再派人搜寻即可,他根本无处可逃。 马绳勒紧,卫驰停下,却听前面不远处,有蒙桑说话声传来:“怎么?怕了,不敢来了?” 语气中满是嘲讽,卫驰不以为意,若这样三言两语的激将法便能轻易将他说动,他便不会是镇北军主帅了。 “你不是卫家的儿子吗,卫家人,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胆小如鼠的,”暗夜中,蒙桑嗤笑一声,“前面就是你父亲当年战死之地,十几年过去了,尸骨早被狼啃光了,也不知还寻不寻的到踪迹。” “姓卫的,想不想来亲眼看看?” 握住缰绳的手一紧,是因听到“你父亲当年战死之地”几字,当年与之交手的,确是蒙桑此人。 十三年过去,当年蒙桑正值壮年,如今已垂垂老矣,杀伐之心却丝毫不减。紧握缰绳的手松了松,而他亦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长成如今手握重兵、肩负重任的镇北军主帅。 当年之事的实情故然重要,但时过境迁,如今他身负重任,绝不能被此动摇心智。 “十三年前,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话毕,战马往前走了几步,握住缰绳的手松开,卫驰的目光落在前方茫茫黑暗中,缓缓抬起了左臂。 左臂上绑有袖箭,他在等蒙桑开口回话,以辨别其方位。 许是觉得对方上钩了,蒙桑朗声大笑起来:“要怪就怪你们大周那个昏庸无用的皇帝去吧,我与他不过战场厮杀,真正致他于死地的,是……” “嗖”地一声破风之音,袖箭飞出,直中眉心。 说话声戛然而止,蒙桑两眼瞪大,心底不服,撑着最后一口气,咬牙把话说话:“真正致他于死地的,是你们自己人啊……” “嗖嗖”两声,又有箭矢飞出的破风之音传来,蒙桑一声惨叫,终是没了声音。 四下静了一瞬,随即传来重物跌倒在地的声音,四下昏暗,听这声音,卫驰知道蒙桑必已没了气息,只咬紧牙槽,似在强忍。 北地的夜很静、很黑,四下无光、无人,卫驰坐于马上,许久未动,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身后传来近卫策马而来的追击声,方才抬手缓缓提了一下马绳,扭头看去。 不远处,一队人手持火把而来,待看见大将军坐于马上的身影时,皆松了口气。 手中缰绳提振,卫驰朝他们策马而去,沉稳嗓音伴着阵阵马蹄:“北狄王已死,割下头颅,连夜给北狄王室送去。” 顿一下,又道:“如今北狄无人领兵,即刻返回白城,集结兵力,夺会边境一城。” 援军已到,火光将原本暗黑的密林照亮,来人纷纷应声:“属下遵命!” 眼下不是伤怀的时候,交代完事情后,卫驰一扬马鞭,策马朝白城方向赶去。 行出密林,天刚破晓,一簇金黄亮光自天边浮云出射出,明亮耀眼。 卫驰抬头看一眼天边,随即继续策马赶路,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低声说了一句:“父亲,兄长,卫驰今日算为你们报仇雪恨了。” …… 四月初二,周国大军自白城而出,直往两国交界的加阑关而去。 北狄王已死,北狄王室一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蒙桑有嫡子一人,其余皆为庶出,朝中未立太子,嫡子虽名正言顺,却执政能力不足,王位空悬,北狄上下,一时人心惶惶。 大军压境,北狄却连能下决断的王上都无,且之前蒙桑一意孤行,执意出兵,已损耗了大半兵力,眼下北狄境况,着实难堪。 从出兵到破城,不过用了短短几日时间,加之此番粮草、军饷充足,几户所向披靡。 四月廿七,镇北军直逼北狄皇城,朝中仍未选出继位之人,朝中推出使臣,前来议和。主帐中,卫驰看着议和书信,没有应声。 是战,是和? 如今的北狄,已没了能和大周抗衡的实力,议和无疑是对北疆百姓最好的结果。如今北狄王室后继无人,与其无休无止地交战下去,到不如扶一个性情温和、能听令于大周的北狄王上位,比如嫡子蒙翰。卫驰连夜书信一封,命人快马传回京中,交给圣上。 五月十三,北狄新王登基。 三日后,北狄新王派出的议和使臣抵达上京,提出交还十三年前所占大周一城,每年进奉岁供且嫁公主入京和亲,以示两国和平邦交诚意,其余条件,可另做商议。 五月底,两国达成和平相交之约,镇北大军择日班师回京。 ** 镇北军班师回朝的消息,是在六月出才传回上京城的。 沈府中的迎春花早已凋谢,如今已是盛夏,烈日灼灼,池塘中芙蕖开得正盛。 时值傍晚,沈鸢穿一身湖蓝色纱裙,坐在亭中摇扇纳凉,神情怔怔。 在镇北军中有“相熟”之人,她自比旁人提早知晓镇北军即将班师回京的消息,可除此之外,她亦知道些其他消息,比如,卫驰派人带给她的书信上,亲笔写着—— 北疆事多,镇北大军先行返京。 一月之后,待处理完手中事务,吾即刻启程回京。 沈鸢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中快要被她揉烂的信纸,撅了噘嘴,移开目光。她当然知道军务繁忙的道理,可战事已了,大获全胜,他们二人婚期在即,究竟是何事令卫驰放缓回京的脚步? 第86章 完结(上) ◎他对她,独有的情话◎ 原本钦天监为二人拟定的婚期, 是在六月,因突如其来的北疆战事,卫驰离京之时, 婚期并未定下。交战时日,可长可短, 闹不好如三年前一般, 一打便是两年, 甚至更久, 都未可知。 初时, 沈鸢也是抱着平和心态对待此事,毕竟婚期在即,二人却因北疆战事无法完婚的事情, 早发生过一次。虽说心境和先前全然不同,但和战事相比,二人间未完的婚事, 自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平和心态的打破是从一个月前收到卫驰的书信开始的, 彼时他在信中直言, 战事已进入收尾阶段,可提前返京, 还言婚事诸多繁杂, 他不在京中,得由她多费心看顾, 婚期定在八月或九月即可。 沈鸢收到书信后七日, 沈府便有钦天监重新拟定的婚期送来, 八月初三、九月初六、十月十七。 婚期早了, 怕他赶路回京仓促, 婚期晚了, 又架不住心里焦急。故选了个折中的日子,九月初六,不早不晚,同时秋季,也正好与他们去岁初遇的日子相近。 婚期一旦定下,心中期待便会不自觉地渐渐多起来,特别是距婚期越来越近的时候。好不容易等到我军大胜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镇北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卫驰却在信中直言,称待处理完手中事务,即刻启程回京。 手中事务,而非军务,很难不令人心生疑问。 …… 七月初三,镇北大军班师回到上京。 浩浩荡荡的镇北军队伍自被城门而入,行过安雀大街时,战旗迎风招展,队伍整齐划一,策马行在最前的是一身黑甲的段奚,气宇轩昂。 京中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前来围观看热闹的行人一早围堵在街道两旁,除此之外,安雀街两旁视野较好的茶楼酒肆,也一早被人订满,皆是为了一睹镇北大军的风采。 安雀街某处茶楼雅阁内,沈鸢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远远见着迎风飘扬的镇北军旗帜,目光收回,后神情怔怔地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 队伍逐渐走近,沿街百姓的欢呼声已将马蹄声淹没,沈鸢抿了口手中清茶,忽地听到隔壁雅阁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响起一道略高昂的女声,正对着窗外高声呼喝:“威武!镇北军威武!” 沈鸢轻蹙了蹙眉,只觉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未及细想,又听那人继续高声喊道:“段将军威武!段奚,段奚!” 眉心舒展,沈鸢当即明白过来这声音熟悉在哪,竟是许久未见的叶婉怡。她和段奚的情谊,后来她也有所耳闻,说来他们二人性子相近,也挺相配。自白鹤镇一别后,她和叶婉怡未再见过,如今对她谈不上厌恶,但也没有多少喜欢,总之,只要她不惦记着卫驰,怎么都好。 正想着,窗外又有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传来,忍不住好奇,沈鸢往窗外又望一眼,是段奚听到有人叶婉怡的声音,对此处投来目光。眼见旁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思及自己的境况,心中不由酸涩了一下。 思绪收拢,沈鸢抬手将杯中热茶饮下,随即起身出了雅阁,未再停留。 ** 北疆,因两军交战而被损毁的街道、屋舍皆已进入翻修重建阶段。说起来,此番交战,白城受到的影响和损失可说是微乎其微的。战胜之后,北狄对大周的赔银、户部下拨的银两,皆用于重建之上。 镇北军主力虽已班师回京,可主帅仍亲自坐镇在此,城中官员哪有敢不尽心尽责的。 此番交战,粮草、军饷充足,且赢得快而全面,可以是北疆多年来,打得最轻松的一场胜仗了。而那些战后重建的繁杂事务,按说根本轮不到一军之帅来操心,之所以留在白城未随大军返京,自然有他的原因。 天刚破晓,卫驰一人一马自白城而出,一路往东,直往落石溪方向而去。 日破云层,未至落石溪,卫驰扯一下手中缰绳,调转马头,直入一片密林之中,正是先前他亲手射出袖箭,射中蒙桑的那片密林。 马蹄阵阵,踩在堆满落叶的密林中,一下一下,心中巨震并不比蒙桑亲口说出“前面就是你父亲当年战死之地”那句话时,轻上多少。 当年父兄战死沙场时,他不过十二岁而已,对北疆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疆土辽阔,父兄最终尸骨无存,连葬身何处都无人知晓。蒙桑此人虽残暴弑杀,但并非信口雌黄之人,那日他能如此言说,便是真有其事。 十三年过去,即便知道当年的痕迹定已被抹去,但头一次到达父兄当年战死之地,他还是想来此处多走一走,多看一遍。之所以没有随镇北大军返京,也是这个原因。 婚期在即,他当然知道京中有心念之人在等他,半个月的时间,卫驰给自己定了返京的最后时日,时日一到,不论是否能在此处密林中发现当年的蛛丝马迹,他都会启程回京。 天色渐明,北地的太阳总是比上京烈些。光线透过层层密叶,洒进密林之中,斑驳光影落在踏马前行的路上。 卫驰一手握住缰绳,放缓马速,在林中走着。 光影投下,眼前忽地被什么闪了一下,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卫驰扭头,朝光亮处看去,只见层层密叶下,似压着什么东西。翻身下马,随即循着光亮走去,拨开密叶,入眼的是一柄锋锐短刃。 心口紧了一下,只因这柄短刃似曾相识。 卫驰捡起地上短刃,刀柄已然锈迹斑斑,刀刃却依然锋锐不减。柄上污迹擦去,上边刻着的“卫”字依稀可见,却是他卫家的东西。 手中握着刀刃,耳边似有父亲和兄长的说话声响起。 “武将自当以军功立身,如今为父不叫你在演武场上吃些苦头,往后你到了北地,你便只能挨北狄人的短-弩了。” “镇北军便是北地百姓的城墙,百姓信你,你便该永远冲在前头,不可畏惧。” “护北地太平,守北疆百姓平安无虞,是我卫家人的责任,世世代代。” “阿驰放心,用不着一年半载,镇北军便能凯旋,到时哥哥便送把长刀给你。” 卫驰低头,看了眼手中短刃,原本沉着的面上忽地扬起一笑。 如此,是不是也能勉强算是,兑现当初诺言了。 将军难撩 第71节 ** 七月末,上京的天气忽冷忽热,午间闷热,早晚却有凉意。 临近婚期,许多事情便不得不提上日程,比如量衣裁尺,比如首饰凤冠,皆要着手准备开来。 有着先前和将军府的一段“渊源”,这些准备功夫,大多由福伯和沈鸢商量着来办。一年前,先帝赐下的宅子,已着手翻修,先前一直不动,是因府上人少,且卫驰不喜铺张,如今婚期将近,若再屈居于此,怕是叫人受了委屈,如今已近尾声,便是想做新婚之用。 入夜,起了风,沈鸢在榻上又翻了个身子,许久,方才浅浅入眠。 另一边,北城门外,一匹快马而至,守城禁卫正欲上前将人拦下,巡查盘问,却见来人亮出手中令牌。 “拜见将军。”禁卫双手抱拳,迅速让开条道来,态度恭敬。 烈马入城,疾驰在空荡无人的主街之上,并未朝将军府方向行去,而是一转马头,须臾,在写有“沈府”二字的匾额前停下。 卫驰翻身下马,抬头看了眼天边弯月,自也觉出几分不妥。他一路快马,日夜兼程,也知自己未遂大军而归,是稍晚些。如今紧赶慢赶,便是想要早些见到挂心之人,却在此刻才恍然发觉,子时将近,若贸然入沈府拜访,怕是不妥。 绕道沈府西侧,窄巷深幽,卫驰身披玄色战甲,腰间长剑未卸,顶着这么一身令北狄以及镇北军皆心生畏惧装扮,翻入墙中。 正是半睡半醒之际,沈鸢睡得迷糊,忽地听到一阵推门声传来,房中已灭了灯,半开房门照进莹白月光。被那光亮晃了一下,沈鸢睁眼,只依稀看见门口一身战甲、背靠月光的高大身影。轮廓与卫驰有七分相似,却看不真切,朦胧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沈鸢。”见她睁眼,卫驰低低唤了一声。 沈鸢怔住,总觉自己是身在梦中,直到月光消逝,直到房门阖上,直到那道熟悉又带着几分久未见面的陌生身影,走到她面前,站定。 “沈鸢,我回来了。”卫驰又说一遍。 思绪骤空,回想信上所书,一月之后,方才返京。鼻尖莫名酸了一下,心中情绪翻滚,不知是见人早归的喜悦还是怨其食言的怒气,眼前莫名模糊起来。 “卫驰?”心中还残存自己是在做梦的念头,沈鸢试探开口,恐这是梦,直到身子落入结实有力的怀抱之中。 “是我。”卫驰低声应道。 “卫驰……”沈鸢半坐在榻上,反手回抱住他,认真感觉着眼前真真实实的感受,再次开口唤他的名字,语气中已没了方才的疑问,也忘了之前因其晚归的怒气和想要开口质问的心思。 “没有和大军一起返京,是因有未完成之事。”静拥许久,虽未有询问,卫驰却主动开口说道。 “父兄当年战死沙场,尸骨未存,此番再战,恰巧寻到当年父兄战死之处,故多花了些时日,未与大军同行返京。” 沈鸢怔一下,问道:“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卫驰点一下头,松了环抱住她的手,随即抽出先前在北疆密林中寻到的那柄短刃,“我已亲手将寻到尸骨掩埋入土,时间过了太久,尸骨已然分辨不轻,不过这把短刃当是卫家之物无疑。” 卫驰说着,将手中短刃放到沈鸢手中:“给你。” 拖着手中沉甸甸的短刃,知道这是卫家珍稀之物,也知这是卫驰一片真心,没有推辞。没有京中男子风花雪月的斯文做派,短刃相赠,是这个男人特有的情谊,也是他对她,独有的情话。 …… 距离婚期,不过一月有余,卫驰既已返京,先前落下的关于两府婚事的许多事情便该提上日程。 一月时光,转瞬即逝。 重新修葺过的将军府新府邸已然完工,府中布置不似先前那般简练寡淡,而是添了几分花池假山的趣味柔情,这些皆是沈鸢手笔。之前福伯派人修葺新府时,特问了沈鸢意见,她便“越俎代庖”地指点了几处,从结果来看,还算不错。 轻薄的夏衫换成了厚实挡风的秋衫,风中逐渐有了凉意,又是一年秋日到。与往年稍有不同,上京的天气逐渐转冷,沈鸢却不再像从前那般,不喜天寒,只因两府成婚之日将近。 九月初六,上京城终是迎来许久未有过的热闹喜庆之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婚,然后就正文完结啦~ 接下来会更几个番外,感谢一路追更的小可爱们,后期的更新有点不稳定,感谢包容,爱你们,么么哒~ 第87章 完结(下) ◎有你才觉四季不同◎ 九月初六, 上上大吉。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今日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沈鸢天未亮时便起身了,梳妆、篦发、繁复沉重的婚服, 这些皆需时间准备。依大周礼仪,女子出嫁当日, 当是由母亲亲手为其梳发的, 如沈家这般情况的, 可由喜婆代劳。 穿上做工精致、繁复沉重的大红喜服, 沈鸢端坐镜前, 静候喜婆前来为自己篦发。却没想房门打开,未见有喜婆前来,迈入房门的是手持梳篦的, 一脸严肃的父亲。 沈鸢透过面前铜镜,看一眼父亲的脸,又看见他手中的梳篦, 开口问安:“父亲。” 沈明志“嗯”了一声, 随即行至沈鸢身后站定, 手中的桃木梳不仅没有放下,反倒是拎了拎袖口, 抬起执梳的右手来。 “父亲这是……?”沈鸢看着父亲架势, 狐疑开口。 沈明志清了清嗓,手中梳篦已落在沈鸢如瀑墨发顶端:“不就是篦发吗, 旁人家女儿该有的, 我们沈家的女儿也有。” 一句话, 便令人红了眼。 沈鸢忍住热泪, 下颌微抬, 不想叫父亲看见自己红了眼眶的样子。 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这是大周嫁女的礼制,也是美好祝福。 三梳缓缓落下,沈明志再次沉声开口:“今日你虽出嫁,却终是沈家人,是我沈明志的女儿。从前父亲让你无端受了许多苦楚,往后在将军府,若是有什么苦处,随时回来,沈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含在眼中的泪,终是没有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沈鸢哽咽开口,低低唤了一声“父亲”。沈明志将梳篦交到她手中,没再说话,只转身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个寂寥又略有些沧桑的背影。 喜婆入内,接着又有几个负责梳妆的嬷嬷走入,沈鸢收拢好心中情绪,面上扬起笑颜。 施粉、上妆、绾发,最终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发髻上,吉时将近,外头传来一阵锣鼓喧天,银杏从外头小跑进来,面上满是喜气洋溢:“姑娘,外头迎亲队伍来了,就快到了。” 话毕,待看清自家姑娘一身红衣似火、皓齿红唇、眉眼生姿的样子,不经看直了眼:“姑娘好美……” 沈府外,卫驰身骑白马,亲自过府迎亲。 他半生驰骋沙场,驯过烈马、驾过战马,然如今日这般一身红装身骑白马慢慢悠悠地打马走在街道之上,当真是头一遭。 白马温顺,然策马之人心底却是从未有过忐忑。 又是一阵锣鼓喧天,迎亲队伍在沈府大门外停下,迎亲队伍人数不多,但多为镇北军中身手矫健的武将,从气势来看,大有压倒周围一切的强大气场,或许是大周最强军事阵容了。 卫驰一身大红喜服,头戴礼帽,负手立于马前,周身那股锐利逼人的气势稍减,今日的他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气质,面上挂着淡淡的笑,眉眼间满是平日鲜少外露的欣然之色。 沈鸢一手执扇,一手搭在父亲小臂上,缓缓而出。 卫驰的目光追随那一抹红色身影,直至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在眼前站定。背在身后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直到从沈明志手中接过沈鸢那只细白柔软的手。 宽大粗粝的手掌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握过刀、执过剑、拉弓射箭更不再话下,却唯独在今日,与她右手紧紧相握时,有那么一瞬抑制不住地颤抖。 侧头看一眼身侧之人,红衣似火、明艳大方,若说沈鸢从前在他心里是如天边明月般明亮皎洁,那么今日的沈鸢便似头顶骄阳一般,热烈、明艳、动人。 这桩晚了三年的婚事,是他亏欠她的。 思此,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些,卫驰牵着身侧之人,缓缓朝大红花轿走去。 吉时已到,沈鸢坐上花轿,卫驰翻身上马,沉声道了句“起轿”,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将军府前去。 又是一阵鞭炮轰隆,锣鼓喧天,上京城好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原本风意微凉的金秋时节,人人却都感觉如沐春风般温暖和煦。 与迎亲街道两旁的热闹宣天全然不同的,是大理寺狱中的阴沉昏暗。 萧穆一身白色囚衣,墨发披散坐于狱中一角,听着一身狱卒打扮的流云入内来报:“主子,迎亲队伍已在沈府之外,眼下沈姑娘已顺利入了将军府中。” 萧穆点头,后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中,少了不甘和怨恨,多了几分释然和洒脱:“她高兴吗?” 流云怔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女子出嫁,自是高兴的欣喜。未及想好回话之言,只听主子轻笑一声,接着低低开口,似自问自答,似喃喃自语:“她自是高兴的。” 嫁给自己心念钟情之人,哪有不高兴的。 那日沈鸢在狱中对他说的话,至今记忆犹新,她说得句句在理,却唯独有一言说错,他并非用爱意来掩饰自己的野心,野心是真,对她的爱意也是真。 只是从前的他,不知爱为何物。以为爱是占有、是偏执、是不顾对方想法的我行我素。如今终知,爱是放手、是尊重、是不论对方身处何种境地时的不离不弃。 阿鸢,谢谢你教会我,什么是爱。 阿鸢,希望你过得幸福。 眼角有泪淌下,萧穆仰头,看向头顶投下的一束亮光,也是狱中唯一一束微弱亮光。 “流放之期定在何日?”萧穆问。 新帝登基为显仁爱,又逢镇北军大胜,故没有对其痛下杀手,而是判了流放之刑,流放南疆沙丘之地,永世不得回京,本在上月便要启程,因知晓沈鸢婚期,萧穆特开口恳求推延离京之期,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故轻而易举得了准许。 “回主子的话,明日。”流云回道。 “好。”萧穆点头,知道她过得好,他便得偿所愿,了无遗憾了。她是他世上唯一牵挂之人,无法再关心靠近,唯有远离,默默祝她幸福安好。 ** 晴空高照,流云舒卷。 午时一刻,迎亲队伍终是到了将军府大门外。 此处为全新修葺的将军府府邸,府邸位置、大小、装潢与旧时相比,不知气派了多少。 大门外已改往日的肃穆清冷之气,门前铺了鲜红的地毯,门檐下挂了排大红灯笼,就连大门两边平日威严的石狮子都在脖颈上挂上了带花的大红绸带,显出几分憨态可掬来。 福伯领着众人在大门口相迎,难掩心中激动之情。 主持婚事的礼官也是礼部特派的,显得庄严而隆重。三拜之后,二人各握红绸一头,朝新房走去。此处为新修府邸,沈鸢并不熟路,之所以着急修葺新府,一则是为她入门后可住得宽敞舒适些,二则是怕若在旧府,会勾起她的一些回忆,徒惹伤怀。 卫驰在前引路,逐渐行至少人之处,回头看见沈鸢因紧张而略微颤抖的手,莫名提一下唇角,索性将红绸拿开,牵起她的手。 “别怕。”脚步放缓,卫驰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没怕。”沈鸢隔着扇面摇了摇头,柔声回道。 卫驰笑起来,是因清楚感觉到双手比往日冰凉许多,却未出言反驳,只牵着她的手,脚下步子稍快。 府邸虽是新修的,但四处可见旧将军府的影子,比如眼下,两人正在走着的这条回廊。廊下的风灯被一个个大红灯笼所取代,迎风轻摇,光影柔和,似乎能将人的思绪拉回,却又增添了几分柔情和旎漪。 新修的庭院,远远便能看见装点在外的红绸,贴着大红“囍”字的新房中,映出红烛摇曳的光影。 房门推开,隔着扇面,隐约可见房中装饰,颇有几分眼熟,却又看不真切。 行至圆桌前站定,卫驰抬手,将沈鸢遮在面前的喜扇摁下,眼前视线清明起来,里边的装潢和摆设却不禁让沈鸢怔了一下,竟和从前毓舒院内的摆设陈列十分相似,只是房间比先前更大更宽敞许多。 铺了红绸的圆桌上,装了合卺酒的银质雕花酒壶,静置其上,两旁的□□凤花烛,烛火轻摇。 卫驰抬手,缓缓斟了两杯酒。抬手将其中一杯递给她的时候,似想起什么一般,忽又停了手,是因想起了上回,也是唯一一回,他们二人饮酒时的场景。 沈鸢的酒量,怕是会连这样寡淡的合卺酒都受不住吧。 将军难撩 第72节 “你不能喝,”卫驰手上动作顿住,淡淡道,“罢了。” 沈鸢却是先一步抬手摁在他即将收回的手腕上:“这可是合卺酒,不能不喝。” 卫驰没有让步,是因想起她上回喝醉时的样子。 “不喝便不吉利了。”沈鸢柔声道,话毕,已然趁卫驰不备,将他手里的酒夺过,抬头一饮而尽。 卫驰滚了滚喉结,迟疑片刻后,亦仰头将酒饮尽。 外头尚有宾客需款待,酒樽放下,见对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沈鸢抬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将军快去招待宾客吧,别让人久等失礼了。” 卫驰一把拉过抵在他胸前的手腕,另一手箍住她的腰:“唤我什么?” 脸颊烧了一下,沈鸢垂眸,红唇轻启,柔柔唤了一声“夫君。” 卫驰笑起来,这一声“夫君”他等了很久,松了手,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沉声说一句“我很快回来”,之后才转身的离开。 亥时三刻,听着外头的喧闹声渐小,沈鸢对外张望了一眼,复又将视线落回房中。头上的凤冠已然取下,繁复的婚服亦换了下来,沈鸢一袭红色锦衣身段尽显,一头墨发垂直腰间,说不出的芳菲妩媚。 银杏带着几名婢女守在外头,左右无事,一身轻便,沈鸢从圆凳上站起身来,再次打量起房中陈设。 榻旁妆奁是她在毓舒院用过的那个,屏风外的矮几,是主屋中,她曾多次和他相视而坐的那张,就连架上的书册,都有好些是她曾在将军府看过的。 他到底搬了多少旧物过来,沈鸢如此想着,又踱步到了床榻旁,大红绣金的龙凤喜被,铺满床榻,挨着床延坐下,意外发现,下边竟垫了三层锦被。 沈鸢笑起来,眉眼间满是喜悦,从前一直觉得卫驰是个粗人,今日才觉,其实他是粗中有细。 正想着,门外忽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银杏和其他婢女的行礼问安声。 房门被人推开,很快复又阖上。沈鸢坐在榻边,听着一下一下靠近的脚步声,心跳越来越快。 卫驰酒量本就不差,加之本也没几个人敢真的叫他喝酒,如此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打量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仪之人,只会叫人难以自持。 卫驰走过去,和坐在榻上,正好抬头看他的沈鸢四目相对。目光交缠,他低头直直看她,眼神中似有一团火,一点即燃。 沈鸢被如火目光灼了一下,又觉意外勾人,并未闪躲,亦直直回看住他。 “夫君……”红唇轻启,她柔声唤他。 下一秒,唇瓣已然被人含住,余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只余一阵阵破碎的嘤咛和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怕她累着,卫驰有意克制着,却没想还是一下折腾到了四更。 大红喜被外,探出一条纤细莹白的小腿,很快又被摁住。沈鸢抬手揉了揉腰,勉强翻了个身子,低声呢喃:“夫君……” 卫驰自身后揽住她,双臂环在她腰上:“沐浴。” 话毕,看着沈鸢防备的眼,又补一句:“放心,不折腾你了。” 天快亮时,外头落了雨,淅淅沥沥地搭在窗纱上,窸窣作响。 许是听见声响,沈鸢稍动了动身子,有些睡不安稳。卫驰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待确认怀中之人入睡后,方才又伸手环住她的细腰,将人紧揽在怀。 雨声缠绵,不禁又让他想起那日在将军府内,二人初见时的样子。 夜风、秋雨,季节轮换。 从前只觉岁月漫长、单一寡淡,有你之后,才觉四季不同、昼夜轮转。 世上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太多的擦肩而过,感谢有你,在我身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撒花花~~ 再次感谢一路追更的宝宝们,爱你们好爱你们! 虽然后期的更新很不稳定(捂脸),但写到最后-正文完-三个字的那一刻,内心还是不免感慨。 写到最后部分,听了一首告五人的歌,我以为你不会出现,里面有一句歌词是“清晨午夜有了区别,不再是黑夜到白天”,大概能代表男主此刻的心情吧~ 接下来还有番外会更,记得要看哦~ 还有还有,专栏的预收文案,各种类型都有,磕头跪求一个收藏! 再次么么哒所有追更的小伙伴们!挨个波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