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沉璧》 江山沉璧 第1节 《江山沉璧》作者:清清晚 文案 -双重生,蓄谋已久x克制深情 一场和亲,沉璧嫁给了北境的大都督季尧,成婚三年后,她的夫君死了。 他死在与西域对峙的战场上,被东楚的奸细泄露情报,遭到东楚与西域的联合暗算,最终身陷埋伏,战死沙场。 沉璧并不甘心。 因为她发现,那些东楚奸细,就出自她身边的侍女小厮。 她作为东楚的和亲公主,却因为不是皇室嫡脉,被东楚当作棋子利用,全然不顾她的安危处境。 这场和亲,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然变成一场算计。 沉璧十分内疚,自她嫁到北境,季尧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怀疑。 甚至,二人相处久了,也生出几分情意来。 人前深沉稳重的大都督,人后,却能把她堵在墙角,粗糙的手指碾压着红唇,俯身在耳侧唤着她的名字,嗓音浑厚好听。 沉璧在宫中见惯人情冷暖,深知“情”这个字害人不浅,于是她一直对季尧有所抗拒,保持清醒自持,不愿敞开心扉。 直到季尧身死,沉璧得知消息后,大病一场。 梦里恍惚之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又出现在眼前,沉璧才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再睁开眼时,沉璧发现时光溯洄,自己竟然回到了和季尧成婚的第三年。 此时,季尧在边境驻守两年,刚从边境回到府邸。 二人之间毫无交集,季尧与她形同陌路,疏远淡漠,以往种种皆如过眼云烟。 他不爱她了。 可是,她必须得救他。 * 季尧打了十多年的仗,从一个愣头青的毛头小子,成了统帅三军的北境大都督,受万人敬仰的北境君主。 这么多年,沧海桑田,什么都变得面目全非,唯独他心里的人,一直没变过。 上辈子,季尧想尽办法,几乎用尽毕生心血,好不容易才让那人回到自己身边,成了他的妻。 哪怕她早已忘了前尘往事,忘了过往种种,也忘了他。 可是,季尧从来没想到,她会与外人一道,置他于死境。 重活一世,季尧发誓不能重蹈覆辙,势必要扭转局面,守住北境,守住他的江山子民。 可是那一日,这个女人却主动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说她要护着自己。 他大概是疯了,竟然还想再相信她。 直到,她替自己挡下那把锋利的刀。 ·无替身,he ·有甜有虐,偏甜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正剧 失忆 搜索关键字:主角:沉璧,季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冷美人攻略深情忠犬 立意:爱可以战胜世间一切困难 第1章 沉璧 北境的边关三十里外,四处矗立的旌旗正随风飘荡着,玄色旗身上只一个“玉”字,赤色的字体笔墨张扬、桀骜不放,白色的边缘与天边温润的明月混在一起,随着硬朗的风飘扬舞动。 旌旗下驻扎着众多军帐,深夜里四处都燃着篝火,守夜的士兵手握刀戟、身穿甲胄,站在军中主帅的军帐前值班站岗,里面偶尔随风传来几句低语声。 “夫人,今晚已收到密信,东楚皇帝已于三日前驾崩,新太子登基,后日将举行登基大典。”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帐内灯火幽暗,隐约瞧见帐中间站了一人,拿着一张薄薄的书信,正递给了坐在书案后的人。 书案后的人看见那封信时,蓦然顿了片刻,才伸手接了过去。 她捏着信纸看了半天,盯着上面的“新帝登基”的几个字,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放下了手,浅浅地“嗯”了一声,再无言语。 站在书案前的男人身材高大,甲胄上面沾了血,似是怕把身上的凉气和血腥味过给书案后的人,此时站得离书案颇远,极其恭敬地低着头。 烛火映在他脸上,显出脸上的一道血痕,给硬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戾气。 “将军们谋划许久,经此今日一战,西域损失近七万大军,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兵了。夫人还是以身体为重,明日先撤到后方城中休息吧。” 话音路下,书案后传来了女子的低咳声,声音轻颤颤的,似乎努力压着,咳了半晌才停下,眼角泛起了薄红,像是已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 她声音不大,端的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主将模样。 “如今我们北境刚失了主帅,这么好的机会,西域绝不会轻易退兵。这些日子,宗桓大人奔波前线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女子的声音冰冰凉的,没什么起伏。 宗桓道了声“是”,站直了身子,却没有离开。 他在原地半晌没动,眉目间染上了几分伤感,斟酌许久才开口劝道:“夫人,大都督去世已有半月,夫人就算是再悲痛,也要先保重身体,切勿过度操劳。” 一听见“大都督”三个字,女子隐在阴影里的脸登时又白了几分,连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 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垂下眸,看着手里的汤婆子,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花纹,却道了句:“退下吧。” 她的声音暗哑清冷,仿佛正在极力忍着什么痛楚似的,整个人都紧绷着。 书案前,宗桓又站了半天,终究没再说什么,低下头行礼后,转身离开了。 帐帘掀起,书案上的烛火瞬间舞动起来,摇摇欲坠似的,一会儿又恢复了挺直的模样。 她盯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看了许久,直到火光晃得她视线模糊、眼眶发酸,她才移开了目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宗桓提到的“大都督”,是他们北境玉家军的主帅,也是北境最大的首领。 十多年前,东楚、西域两国鼎立,东楚的塞北边关被起义军占领,东楚的北边一带被割裂开来,成立了新的国家——北境。 北境处在东楚的最北端,十年之间,扩展出了整整十一州、上百亩的土地。 三年前,三国开始休战养息,北境的将士们在率兵征战的三位都督之中,推举出了一位北境首领,手握玉家军最高指挥权,众人为表敬重,尊称其为大都督。 这位北境大都督,名唤季尧,曾经踏破东楚的半壁江山、令东楚人闻风丧胆的北境玉家军,上百万步兵铁骑浩荡军队,都只听他一人号令。 而后来,她就成了大都督夫人。 她记得,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向喜欢沉着双眸,眼神冷冰冰的,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带兵打了十多年的仗,腰板直,身子硬,总是那么一副深沉稳重的模样,光是按着腰间的佩剑站在那里,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般人见了都不敢靠近。 唯独在她面前,他却能挑起几分嘴角,俯身抵着她的额头,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庞,手指重重碾压过她的红唇,低声唤她一声“沉璧”,嗓音浑厚好听。 自从他死后,再也没人唤过这名字了。 世人都道,如今北境没了季尧,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彻底失了主心骨,就算曾经的玉家军铁骑能踏破天下,如今也只能任由他国欺侮,被踏平是早晚的事。 可是,她身为大都督夫人,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北境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哪怕是拖着这么一副残破的身子,她也得想法设法让北境活下去。 她心里清楚,北境是他的一生心血,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思虑及此,心里蓦然涌上一阵疲惫。 她看向榻边昏黄的烛火,微弱的光笼罩着旁边的一方木桌,她扶着面前的书案站了起来,盖在腿上的毛毯滑落在地,被她径直踩着走过。 榻边的昏黄烛火,映出了桌上的一个小匣子。 她站在桌边,将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发皱的红纸,似乎被人大力揉搓过,又被再次抚平了。 上面的字体刻板公正,一板一眼地写着“季尧”和“沉璧”。 那是他们二人的合婚庚帖。 三年前,他们成了婚,前两年的时候,季尧都在边境布防巡视,直到第三年才回了北海府,回到了云州,回到了他们的家。 那时他刚回来不久,就带她去了云州的一处寺庙,写下了这份合婚庚帖。 她还记得,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坐在大殿佛像旁的一张木桌前,季尧坐在她身边,一手执笔,神情专注,无比虔诚。 她看见,他亲手写下了合婚庚帖的最后一句话—— 永结同好,一世长安。 写好后,季尧把庚帖拿给她看,低声道:“日后我定好好待你,绝不负你。” 眼泪滑下,滴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她攥着手里的红纸,扶着桌子蹲在了地上,胸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她大口呼吸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没负过自己,这辈子,一直到死都没负过。 可自己却负了他。 胸口的疼痛越发剧烈,喉头一甜,鲜血从嘴里溢出,她瘫倒在地上。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那男人正披着军服,靠坐在床榻上,紧抿着双唇,眼眸深沉地攫住自己,一动也不动。 “……季尧。” 也不知是谁的一声呼唤,倏尔在深沉的夜里响起,像是历经了无尽的痛苦,仿佛历经千回百转,依旧无法诉尽衷肠。 “哐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地毯上,传来一声闷响。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摇曳的烛火残影微晃。 但很快,也伴随着意识一同消失了。 *** 在她的印象中,她嫁给季尧那一年,正好是北境和东楚打得最凶的一年。 江山沉璧 第2节 那一年,北境的三十万铁骑灭了东楚整整五十万大军,从中原割裂出了十一个州,上百座城池失守,东楚彻底失了与北境再战的机会。 东楚只得割地赔款,和北境签订了停战协定——整整三十年,东楚不得率兵踏入北境一步。 与此同时,东楚请求与北境和亲,东楚太子亲手将一位皇室旁支的公主,送给了北境的大都督。 这人就是她。 她叫沉璧。 她自小长在北方的边境,据说,她父亲曾是边境封地的藩王,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暗中勾结边境驻守将军,意图谋逆。 事情败露之后,她父亲在府里放了一把火,将他自己和妻子儿女都烧死了。 府里上百口人,唯独她一人活了下来。 等到有记忆时,她已经进了宫,住进了太后娘娘的院子里,那年她十四岁。 她的太子哥哥说,是因为她摔到了头,所以才会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 与此同时,她也得了一种怪病,每隔三日就要吃一次药,若是不吃,胸口里就像有上百只蚂蚁啃食一般,疼痛难忍。 她天生反骨,就算是脑子坏了一半,脾气却没变。 于是有一次,她故意没吃药,直到晚上发了病,将她生生疼昏了过去,才明白这话不是诓她的。 等到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 当时她一睁开眼,就看见李景成坐在她床边。 她的太子哥哥——李景成,作为东楚的太子,如今正代替重病的皇帝监理国政,被太后娘娘寄予厚望。 他还穿着早晨上朝的朝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像是在这里坐了很久的样子。 见她醒了,李景成拉起她的手,半晌才开了口。 他说,只要自己听他的话,乖乖吃药,乖乖呆在这里,她就能活下去。 他会保护她的。 她当时心里想着,她是没了记忆,但却不傻。 不管是有人故意也好、无心也罢,这宫墙遮蔽了半边天,深冷孤寂的宫院像是笼子,她想飞,但没了翅膀,又被套上了枷锁,只能任人宰割。 所谓的保护,不过是囚禁的托词罢了。 她逃不出去了。 她整日被关在院子里,太后娘娘老人家念在她是骨肉血亲,对她不薄,吃穿用度上从没苛责于她。 李景成也时常来看她,亲自教她读书写字,陪她在院子里下棋,偶尔还会带她在宫里走一走。 只是,他每次都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了一般。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她不记得十四岁之前的事了,因此在她的记忆中,自由这东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可偏偏,她骨子里又是一个叛逆的人,尽管这日子平静又安顺,可她却不想做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不想做幕布后的皮影人。 她向往自由,向往山峦叠嶂的天地间,她想看看那所谓“大漠孤烟直”的塞北,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知道,那里曾经是她的家。 所以,她开始学着隐藏,学着隐忍,处处谨小慎微,装作听话无知的样子。 在寒冷孤寂的深宫之中,等待真正的机会到来。 终于,在她入宫的第十年,太后娘娘去世了。 当天晚上,她被送到了东宫。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李景成了。 宫人们都说,最近东楚和北境的战事吃紧,太子殿下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好几日没出过东宫,人都累瘦了一圈。 她知道李景成一向注重仪表,言行举止都端着太子爷不可一世的架子,但是,那晚的李景成却一点也不像他了。 他身上的四爪蟒袍凌乱不整,眼里爬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露出了青茬,整个人看着十分憔悴。 她刚一进门,手就被人抓住了。 李景成将她扯到了偏殿里,盯着她看了许久,却说了一句—— “娇娇,哥哥没用,保不住你,要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知道出事了,装着无知的样子问他:“太子哥哥,我会死吗?” 李景成愣了一下,紧接着拼命地摇头:“娇娇不会死的,我说过,哥哥会保护你。” 视线里,李景成俯身抱住了她。 一向端庄稳重、沉着从容的太子殿下,此时此刻,抱着她的手臂却在不停地颤抖,耳边一声声地唤她“娇娇”…… “三年,再给我三年,哥哥一定接娇娇回家,娇娇要等着我……好吗?” 她想那时的李景成,怕是真的糊涂了,连自称本宫都忘了。 所以,她也跟着装糊涂,笑着说道:“娇娇会一直等着哥哥的。” 不过,她绝不会再回来了。 第2章 北境 三日后,和亲队伍站在了金陵的城门之下。 她迷迷糊糊地套上了大红的嫁衣,盖上了大红的盖头,坐上了大红的喜轿。 直到坐稳了,她才掀起轿子上小窗的帘子,往后看了一眼。 她看见不远处的城门下,李景成站在城门口,穿着金黄色的四爪蟒袍朝服,束得一丝不苟的发上带着金冠,面上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带着温煦祥和的笑容。 唯独帘子落下时,她瞥见他身侧一双攥紧的双拳。 她笑得更开心了。 笑到最后,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队伍摇摇晃晃地启程前往北境,十年了,她终于逃出了这片四方的天,逃出了东楚皇室的牢笼。 这一成不变的深宫啊,是那么幽暗冰冷、孤寂难熬,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一样的冰冷无情。 她的家从来都不在这里。 她的家在塞北。 在“长河落日圆”的沙漠边塞,在“阴风吼大漠”的狂风沙浪。 如今离开这里,她终于有机会去看看大漠和落日,去见见那些故去的家人,去她曾经的家走一走。 于是,在离开东楚、前往北境的路上,她瞒着所有人,开始做逃走的准备。 她身上还有一个月的药,足够支撑她到一个能找到大夫的地方了。 她甚至能想象到,当她策马在塞北的沙漠上时,该会有多么自由幸福。 这一切,直到东楚使者毫无征兆地进了她的行帐,呈上太子的亲笔密信,和她下一月的药,才大梦初醒。 之前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如今,她看着信上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一字一句告诉她,说这些年她用的药方诡秘,不能轻易交给她,因此每个月的药,他都会派人按时送到她手上。 与此同时,无论送药的人在北境做了什么,她都不要管,只需安心做着她的大都督夫人,就好。 她看着这些东西,手脚冰凉,忍不住地发抖。 难怪东楚皇宫里适龄待嫁的公主不少,可却唯独选中了最不起眼的她,来做北境的和亲公主。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不管太后娘娘如何善待她,不管李景成如何照顾她,她始终是个皮影人,是东楚皇室精心细琢了十年的皮影人。 她的药就是牵线,牵着她走到幕布之后,登上北境的舞台。 而唱戏的人,是陪伴她整整十年的太子哥哥。 东楚皇城的十年监牢,哪怕她到了北境,还是逃不掉。 可是,真的逃不掉吗? 白日里,身边的侍从告诉她,和亲队伍就要到达北境边关,北境大都督特意从边境率领三千精兵赶了过来,亲自接她入境。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北境的都城,云州。 她知道,那是下一个囚禁她的牢笼。 于是,在即将抵达北境的前一夜,她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出了行帐。 她不想嫁什么北境大都督,这些君王帝家的心思,她早就看透了。 她只带了一个小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在漆黑一片的森林中穿行。 路上尖锐的石头和藤蔓,划破了她的衣裙,甚至小腿被磕破出了血,她始终没停下。 她一路狂奔在无人的小路上,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一直朝前跑,绝不能停下。 一旦停下,身后的万丈深渊就会将她吞没,她就真的逃不掉了。 然而,还没等到发现她失踪来寻她的士兵,身后蓦然传来的一声狼嚎,先一步阻挡了她的脚步。 她一分神,脚下踢到碎石,顿时被绊倒在地,膝盖上的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 不知是不是恐惧大于疼感,她注视着眼前黑夜中一双泛着绿光的眼镜,一时感觉不到疼痛。 她摸出了把匕首,这是她为了防身带出来的,可是如今在这匹狼面前,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于是,她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闭上眼睛那一刻,她想她这辈子活得真是潦草。 稀里糊涂进了宫,蹉跎了十年岁月,无亲无故,无喜无悲,最后远嫁北境,葬身在无人的森林里,落了个被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活该这就是她的命么? 好在,这里离塞北很近。 她安慰自己,如今死在这里,也算是和家人团聚了。 这样想着,就在她要下手的时候,耳边竟然传来了野狼的嚎叫声。 江山沉璧 第3节 那声音凄惨绝望,她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野狼被割断了脖子,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鲜血涓涓流淌出来,淌到了她脚下。 恰巧此时月色渐明,她一抬头,就闯入了一双深邃清澈的眼眸里。 男人收起带血的大刀,三两步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住,他上下瞧了她一遍,沉声问了句:“受伤了吗?” 她愣怔地摇头,却又点头,指向满是鲜血的小腿。 黑夜里,她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只听见男人轻叹了一声。 身子忽然一轻,她惊呼了声,下意识搂紧了男人的脖颈,手却触到男人胸前冰冷坚硬的金属。 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的远处出现了大片的火把光亮,逐渐朝这里涌来。 她连忙用力推他:“快放我下来,被他们看到,你会没命的。” 男人抱着她,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反倒不急不慢地问她:“怎么跑到这里的?” 她急了,一时口不择言:“家里逼婚,要我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不跑不行。” 她又挣扎了几下:“你要是再不放我下来,一会儿那些人找过来,会把你一起抓回去的。” 可男人似乎并不害怕,不仅没有松手,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气得她想直接跳下去,却被男人抱得更紧,完全挣脱不开。 “你逃出来,是想去哪儿?” 火光越发靠近,她认命了,眼睁睁看着那片涌动的火光朝自己涌来。 “塞北,我家在那儿。” 没听见男人的声音,她又说道:“你是北境的士兵吧,一会儿你就说在巡逻时听见声音,才将我救下的,别的都不要说,知道吗?” 男人依旧没说话,她无可奈何,看着已经近到眼前的士兵,众人手中的火把映出了身上玄色的军服,金属的甲胄和佩刀挂在腰间,泛着冰冷的光泽。 然而,在看清这些人的一瞬间,她却有点晃神。 这并不是和亲队伍里的士兵。 这副模样和打扮,不是东楚士兵该有的。 忽然,她触碰到男人胸前冰凉的甲胄,她伸手摸了摸上面的花纹,这花纹远比这些士兵胸前的要复杂得多。 思绪停滞住了,远处的黑衣士兵也到了近处,沉璧眼睁睁看着他们整齐划一地跪下。 为首的士兵走到男人面前,跪下低头道:“属下来迟了,请大都督恕罪。” 大都督,原来他就是北境的大都督。 到了云州之后,府里的姜妈妈告诉她,边境战事未了,大都督几年都没离开过,这次为了接她,特意带人赶了过去。 大都督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自他打天下那一天起,就一直是一个人。 这府里从来没有过女主人,她是第一个。 如今亲自去接她,足以说明大都督对她的重视。 她摸着小腿上伤口的结痂,心想,哪里是重视她,明明是做给东楚看的。 毕竟是和亲。 而送她入境之后,这男人却没有和她一起去云州,而是又带着人回了边境,说是战事未完,还有事情要处理。 临走的时候,她坐在马车里,马车上的小茶几摆着一壶茶,茶香袅袅很是诱人。 她刚捧起上面的茶杯,轿帘忽然被人掀了起来。 男人站在轿门口,微微弯着腰,身上的甲胄泛着冷光,手里的大刀正挑着轿帘。 他一双深沉的黑眸盯着她,周身的寒气中夹杂着几分战场上军人的戾气。 她有些害怕,往后躲了躲,男人站在门口也没进来,只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她轻声说了姓名,又反问道:“你呢?” “季尧。” 他说得干脆利落,说完之后,又看了她一眼:“家里没有糟老头子,好好呆着,等我回去。” 被戳穿谎话,她脸一红,故作乖巧地点了下头,然后轿帘就被放下了。 她住进了云州的大都督府,府里管事的姜妈妈每日都会向她汇报府里的事情,她只是听着,什么都不过问。 哪怕姜妈妈将账本和库房的钥匙,递到了她的手里,她还是没接。 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想活下去,就不能碰这些东西。 于是这两年,她挂着大都督夫人的名号,在大都督府安心住下,每日煮茶下棋、打马出游,一个人乐得逍遥,好不惬意自在。 她知道,这其中有季尧的默许,又或许,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也从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可这样悠闲幸福的日子,只过了两年。 两年后,北境玉家军驻守边境防线修缮完毕,军队回到云州的军营继续训练。 季尧也回来了。 只要季尧在府里的日子,她都安安静静待在主院,也不敢再出门游玩,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好在,季尧作为北境的君主,比她的太子哥哥还忙。 平日军事政务繁忙,季尧在府邸和城外的军营之间来回奔波,晚上或是宿在书房、或是军营,就是从没进过她的主屋。 偶尔他出门巡查,一走就是月余。 因此,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也还算轻松自在,日子浑浑噩噩地过着。 直到有一晚,不知是什么原因,季尧出门巡查了半月,夜里突然跑回府。 本来她已经在主屋里歇下,但是姜妈妈执意请她去书房看看,说大都督在书房里坐了好几个时辰,一动也不动,瞧着不太对劲。 她没办法,想着自己毕竟是他的妻子,他待自己也算宽和纵容,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以往为了避嫌,她从不进他的书房。 刚一进门,她就被门口的花瓶绊了一脚。 书案上的东西被扔了满地,到处都是散落的折子和文书,乱糟糟的,没个落脚的地方。 一抬头,季尧正坐在书案上,双眼通红盯着地面。 他手里握着一柄画卷,隐约能瞧出是幅画像,像是放了些年头,纸张都已经发黄。 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里有些忐忑,再加上她不太会安慰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在门口站了半天,没憋出来一句话。 想了又想,她还是走过去,学着他的模样,一同坐上了书案。 屋里没人说话,他们静悄悄地坐着,窗边蜡烛的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夜色渐渐深沉,月亮也爬上了树梢。 不知过去多久,她打了一个哈欠,身边的男人终于有所动作。 她看见男人从书案上下来,画像被放在桌上,他拉起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回了主屋。 她心里忐忑不安,直到看着男人和衣躺在自己身边,才终于松了口气。 那晚的季尧很是奇怪,这男人难得和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却觉得那晚的他几乎没怎么睡。 第二日一大早,季尧突然说要和她一起去灵隐寺。 他说,二人成婚已久,还差一项礼仪未毕—— 合婚庚帖。 第3章 丧夫 二人来到灵隐寺,写下了那封合婚庚帖。 从那之后,季尧虽然嘴上不说,但确实真的如他所言,对她十分关切,待她极好。 而她被困在宫中十年,看了太多后宫妃嫔因情生恨,深知“情”这东西不能随意去碰。 所以,她一直守着心里的那条线,不敢越界。 直到遇见了季尧。 看着他一颗炙热的心,坦诚地放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被这份灼热烫了一下。 每当看见他那双黑眸落在自己身上,每当自己的手被他牵起,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心间微动。 于是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再往前走一点吧,就一点而已,不会有事的。 直到那一年的春节,季尧突然提出来,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塞北看看? 她愣住了,任由男人粗糙的手指拨开被她咬紧的唇,季尧笑着看她:“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更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想去塞北的话,但是,这话确实不假。 她确实想去看看。 于是她点了头,看着自己的手被男人握住,被他搂进怀里。 “等春天到了,我们就去。” 她盯着季尧的侧脸,心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期待。 她从来没有这么期盼过春天,每日她趴在窗前的桌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数着日子期盼着。 对于季尧的好,她也开始尝试着回应。 她学着给他做衣服,亲自下厨为他煲汤,每晚都会站在府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回家。 她会在他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主动走到他怀里,看着他不太敢置信的脸,低声唤他的名字。 每当这个时候,季尧都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日子很长,他们可以慢慢来。 日复一日,眼看着树枝发芽,暖风和煦,春天终于快到了。 然而,这一切蓦然间被打破了。 半个月前,一场大雪过后,传信的将士奔袭千里入府,带来了边境再次动乱的消息。 天下三国之中的西域,起兵攻打北境边境,几日间连破数城。 江山沉璧 第4节 事出突然,西域势如破竹,十分精准地拿捏了北境的薄弱之处,不给北境任何喘息的机会,转眼间多座城池渐渐失守。 那几日,她压根儿瞧不见季尧的人影。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派人来传“晚膳不必等我”的之类的话,可到了后面,她一连五六天也瞧不见他的人影。 而终于听闻他回府的那日,她满心欢喜地跑去找他,却连自己的院子都没走出去。 在她的主院门口,持刀的士兵们将她拦下了。 一夜之间,她身边所有从东楚来的丫鬟小厮,全部都被带走,换成了季尧的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只能等。 她坐在主屋里,两日粒米未进,季尧一直没出现。 她看着日升日落,心里如同荒漠,片草不生。 可到了最后,她没等来季尧,却等到身边丫鬟小厮们的死讯。 这些丫鬟小厮们,被囚禁的囚禁,被仗杀的仗杀,几乎没有留下几个活口。 她彻底心灰意冷。 她深知季尧的行事风格,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心里明白,这次季尧是真的动了怒。 北境三年,她身边的人都是从东楚带来的,季尧去查他们,说白了,就是在查她自己。 她,东楚来的和亲公主,被囚禁在东楚皇宫里十年,被太子李景成亲自送给了北境,成了北境大都督夫人。 这样的人,在这场天下乱局,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她明明心知肚明,每一次,东楚的人在借着给她送药的时候,都会寻找机会,将北境的消息传回给东楚。 可她无力制止,更无能为力,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美好幸福的瞬间,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在她的心间溜走。 终于,在第三日夜里,季尧回到了府里。 她坐在榻边,盯着不远处的廊下,被灯光映出被拉长的孤寂影子。 他带着满身寒气,按着腰间的佩剑,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她闭上双眼,说自己这条命随他处置,只求他放过剩下的丫鬟小厮,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季尧开口。 她以为季尧是有顾虑,于是帮他想了个说辞:“大都督夫人常年卧病,三日后香消玉殒,想来这样的说法,足以保全两国的颜面了。” 她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低下头,做出恳求的姿态:“剩下的东楚人,还请大都督高抬贵手,留下他们的性命吧。他们也是受控于人,身不由己……” “那我呢?” 话被打断,她抬起头。 季尧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在你心里,究竟是我重要,还是那东楚太子,更重要?” 男人黝黑的双眸深沉如水,无波无澜,她的心蓦然一抖。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见季尧攥住她的手腕,按在了他坚实的胸口上。 “李沉璧,这颗心对你而言,到底是有多轻贱?能让你弃如敝履,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 他声音低沉嘶哑,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本以为这一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心。” 她心头一颤,男人攥着她的手,力道不减。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用力揪着,疼得她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她望向窗外海棠树下被雪覆盖的满园梅花,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 那些梅花,是季尧亲手种下的,他告诉自己,这些梅花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他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她。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过陪她一辈子的。 “季尧,我不喜欢北境,也不喜欢这里。” 她看向季尧,声音冰凉彻骨:“可是,我的家在塞北,我的父母兄妹们,他们都在塞北等我,他们在等我回家。” 地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如此近,却又离得那么远。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季尧,我死之后,你把我送回塞北吧,我想回家了。”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那一刻季尧的神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抿紧发白的薄唇,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咬着牙道了一句:“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 她被软禁在院子里,玉家军的士兵们整日守在院子门口,寸步不离。 每日,姜妈妈都会亲自照顾她起居,看着她用膳用药,怕她自尽,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直到他出征那日,她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她看着窗外开败的梅花,知道自己如它一样,花期已过,临近衰败,生死都被系在他人手中。 可是,若她一生求死,依旧无人能阻拦。 季尧出征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她本就身子不好,常年吃药,那场病来得凶猛,她的身体也愈来愈虚弱,最后几乎起不了床。 每日她睁眼开眼睛,时而白日,时而深夜,她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 直到一日,和煦的春风吹进屋子,她才猛然间发现,是春天来了。 正好她难得有精神,于是,她让小侍女抚着自己出屋走一走。 可刚出了门,她就发现不对了,院门口的士兵不知何时都已撤走了。 正疑惑的时候,姜妈妈泪眼朦胧地走了进来,看见她站在院子里,不由得一惊。 她感觉到不对,问了姜妈妈半天,姜妈妈却什么都没说,只将一封信交给她。 她看着那封信,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毕竟如今这里,能送信进来的人,就只有季尧一人。 她拆开了信封,信里却只有寥寥数语。 “北海府幽州,乃塞北王府旧邸。”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姜妈妈,问她这是什么? 姜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告诉她,大都督临走的时候吩咐了,如果他没回来,就把这封信交给她,府里剩下的士兵们,全部供她差遣,听她号令。 如今,无论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一时间,她的思绪滞住了。 缓了半晌,她才抖着嗓子问,什么叫他没回来?他去了哪里? 听见这话,姜妈妈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听见姜妈妈说出那几个字,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啊,难怪他肯放自己回家,原来……是他死了。 季尧死了。 那个曾经告诉她,会好好待她、永远不会负了她的男人,将她困在了云州,留下她的性命,自己却死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 她看着手里的信,抬头恍惚间,仿佛看见季尧根本没走,他就站在窗边,一手扶着窗柩,偏头看向她。 他还是那般深沉清冷,像是无波无澜的枯井一般,从来不轻易叫人察觉出情绪,将一切都深埋心底,默默扛下所有。 他站在原地,盯着她通红的眼睛,许久,他才走了过来,手指拨开了被她咬紧的唇。 男人摸着她泛红的眼角,薄唇一开一合,低沉的声音就入了耳。 “塞北并不远,你想去,就去看看吧。” 她抱着那封信,坐在屋里三日,一动没动。 第四日的时候,她把那封信收了起来,叫来了姜妈妈,告诉她自己要去边境。 小的时候,她总听太后说,人死后要回到自己的家,才算是落叶归根。 她早就没有家了,东楚像个冰冷的牢笼,塞北只剩下一抔黃土,她无处可去,直到遇见了季尧。 他救下了自己,为她筑起遮风挡雨的屋檐,无声地护着她三年。 他已经成了她的家。 如今,她也要去接他回家了。 去边境的路颠簸难走,她身子本就不好,路上还遇到几次偷袭,折腾得她甚至呕了血。 她还是坚持到了边境的军营。 在迈进军营大门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只是季尧为了骗她,故意编织的谎言。 他也许会站在军营的校场上训兵,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严肃认真的模样。 在瞧见她跑过来时,他会像往常一样伸手接住自己,佯嗔斥道:“说了让你待在府里,怎么又不听话?” 然而,军营里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热闹,校场上没有一个士兵,甚至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副冰冷的棺椁,季尧就这样毫无生气、静静躺在里面。 她走过去,看了许久。 天上飘下雪花,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许是天气寒凉,那只总是温热的手,此时变得冰冷又僵硬。 他手上满是血渍泥土,她完全不在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庞上,轻声唤他:“季尧,我来接你回家了。” “你别生气了,之前是我不好,我哪儿都不去了,我只想和你在一处,我们回家吧,季尧,好不好……” 江山沉璧 第5节 “季尧,你应我一声啊……” 她跪在棺椁前,一直忍着没落下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她哭得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她摒退了军医,唤来前线的将军们。 她不明白,季尧作为北境大都督,肩负着北境千万百姓的性命,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境。 然后,将军们告诉她,这次大战打得极其艰难,敌军十分清楚北境前线的布防。 那一晚,季尧带兵探查敌情,半路中了敌人的埋伏,等援军赶到的时候,几百人的队伍,早已全军覆没。 听到这些,她发觉出些许不对。 她跑到季尧的军帐里,找到了之前他调查丫鬟小厮时,搜出来的大量军事机密的信件—— 这些信件被他藏在匣子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北境的兵力部署,甚至包括大战前夕的将士安排,让沉璧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东西涉及了北境的核心,她不知道这些丫鬟小厮是怎么拿到的,更不知道这三年里他们借着送药的名义,给东楚送去了多少封这样的信。 难怪季尧要杀人灭口,这些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传出去的消息,足以在一次大战中毁了玉家军。 东楚所谓的和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两国太平、相互制约。 而是想除掉北境,永绝后患。 那些东楚的奸细,从东楚带来了她的药,带回去的,却是季尧的命。 说到底,是她害死了季尧。 季尧出殡的前一日,她跟着军队一起回到了云州。 此前她为了避嫌,几乎从不进季尧的书房,没想到再一次来这里,却是为了整理他的遗物。 那封合婚庚帖,被他收在书房的匣子里,上面带着很深的褶皱,像是被人大力揉搓过,又被抚平了,仔仔细细地收在了匣子里面。 而匣子里除了合婚庚帖,还装满了这三年以来,她在府中生活的所有琐事小记。 甚至这一年每次季尧出门巡查、一走就是月余的时候,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些东西,说是监视,却又不太像,因为实在写得事无巨细,十分认真用心。 到了后面,几乎每一封都有季尧的亲自批复,甚至回信。 天冷,嘱她加衣。 日头盛了,嘱她少些出门。 三日后回府,嘱她等我。 大战在即,别告诉她,惹她担忧。 …… 兰因絮果,实非我愿。 半壁江山,不过沉璧。 最后这一封,是他临出征的时候写的。 没有前言,没有批复,只有这两句话,被仔细折叠好,放在了那张被大力揉皱过、又被重新抚平的合婚庚帖的下面。 她抱着那封信,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捅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他一向珍视的合婚庚贴,被他亲手揉皱,可最后,还是被他亲手抚平了。 所以,他是因为放不下她,所以才没有杀她,反而给了她自由,放她回塞北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早就该想到,从出征前他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没让半点消息走漏时,她就应该想到的—— 他从没想过杀她,只是想保下她。 一旦事发,她作为这些奸细的主子,东楚而来的公主,她必死无疑。 光是叛国这一条,足够她死无全尸。 所以,直到季尧战死,玉家军的将军们都只知道是云州出了奸细,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到底出自哪里。 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出自她身边。 他一直都在保她。 可她却害死了他。 …… 她以为,她和季尧过着合约婚姻,两不相干,互不相欠,这辈子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她不能过上自由的日子,也错过了她的良人,甚至,亲手将他推进了深渊里。 她信任的人,害她骗她。 她不信的人,护她保她。 该死的是她才对。 如今,北境失了国君,气数将尽,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身为大都督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尽量保住他的子民,保住他的部下,保住他的家。 她没有脸面去见那些前线的士兵,更没有脸面去见季尧。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可以从头来过,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来到北境。 可惜,没有如果。 第4章 重生 沉璧醒来的时候,明媚灿烂的阳光堆满了整个屋子,连床帐上都晃着日头的影子。 她有些迷茫,依稀记得昏倒前,自己还在军里的营帐里。 她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床帐和床榻,以及外面熟悉的摆设布局,半晌才回过神—— 这里是云州,大都督府主院的主屋。 原先季尧一直没有与她同住,所以主屋里的摆设,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的。 隐约感觉胸口还有些刺痛,沉璧缓缓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来人脚步很轻,进屋绕过屏风,探了个脑袋进来。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真要急死奴婢了!” 这人名唤融冰,是沉璧从东楚带过来的陪嫁丫鬟,跟了她许多年,深得她信任。 融冰风风火火跑出门,没一会儿,院里的丫鬟们端着水盆手帕走进来,伺候沉璧洗漱。 沉璧没说话,示意融冰扶自己起来。 融冰还没来得及动作,旁边的小丫鬟已经先一步扶住了沉璧。 “奴婢扶着您,您慢着些。” 小丫鬟就站在榻边,沉璧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顿时一愣。 这也是她的陪嫁丫鬟,名唤释雪。 死于一月前。 是季尧下令处死的。 她的房里搜出不少和东楚往来的信件,其中几封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还清楚地写着北境发兵的时间和人数。 后脊爬上一股寒意,她的手脚都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窗外的阳光洒满房间,沉璧努力稳住心神,看见释雪身后有一个明晃晃的影子时,才渐渐定下了心。 不是鬼,难道是在做梦? 她掐了下自己的胳膊,有点疼。 也不是梦,那到底怎么回事? “你是谁?” 融冰看着沉璧伸出手,指向了身边愣住的释雪。 “这、这是释雪啊,殿下您不认得她了?” 沉璧看向满脸震惊的融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今是哪一年?哪一月?” 融冰和释雪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写满了疑惑。 “回殿下,如今是明平二十五年,九月。” 沉璧不可思议地看着二人。 明平二十五年,是她嫁给季尧的第三年。 九月,刚好是季尧从边境回来的那一月。 这么说来,自己是回到了过去? 沉璧坐回床榻上,缓了许久,直到融冰蹲下来轻声唤她,她才回过神。 “殿下,您还觉得胸口疼吗?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奴婢请大夫过来看看,好不好?” 沉璧没说话,默默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沉璧伸手挡了一下。 指缝间的阳光渗出来,像是金色的光芒闪耀着,照在她身上时,是暖的。 以往她闲来无事时,也看过一些古书,上面有过记载一些奇谈怪论,说是将死之人,若是有极强的执念,或许可以倒转时空。 外面和煦的风吹拂过,沉璧看着院中十分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希望。 如果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么,是不是季尧也…… “大都督,如今在哪里?” 江山沉璧 第6节 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窗柩,沉璧听见融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殿下昨日不是才问过吗?昨日府里收到来信,说大都督刚在顺武府巡查完,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心口猛地一紧,沉璧转头看向融冰,又确认了一遍。 “你说,他如今在哪里?” 融冰觉得今日的沉璧怪怪的,明明之前都很少提大都督,怎么今天连着问了几遍,还不肯放心。 “奴婢也不知道大都督具体的行踪,但肯定是快回府了,您就别担心了……” 沉璧看向院中碧绿的海棠树,心中的震惊久久没有平息。 她从来没想到,这辈子有朝一日,竟然还能听人提起他的消息。 当初他战死,北境遭难,她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见到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向他交代这一切。 可是如今,像是弄丢了很宝贵的东西,就要失而复得,心里说不出来的期待,却又惶恐不安。 她怕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场梦。 等梦醒了,她还是会回到那个冰冷的冬天,继续在痛苦徘徊中挣扎。 沉璧没再说话,她坐在床榻边,看着下人潮水般涌进来,又再次纷纷退去。 府里管事的姜妈妈得知她醒来,特意又请来了军队里的老军医给她号脉。 沉璧是认识这位老军医的。 上一世,老军医跟着季尧南征北战,忠心耿耿,后来季尧战死,沉璧来到军营后,身体每况愈下,那时候他也给沉璧看过病。 只可惜,如同上一世一样,老军医拧着眉头号脉许久,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沉璧明白,老军医擅长外伤,此等怪疾,连东楚的太医都治不了,他看不出来也很正常。 最后,老军医给她开了一个药方,让她好好休息,切记忧思忧虑,务必要按时喝药。 姜妈妈在一旁听着,老军医离开之后,她摒退了下人,单独和沉璧低语了几句,无非是劝沉璧开看些。 “夫人,大都督这几年一直在边境,如今突然回到府里,您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而且大都督也体贴您,说了一切照旧,您大可不必如此烦忧呀!” 姜妈妈是真的关心她,见沉璧脸色苍白,是真的担心她忧思忧虑,把身子愁坏了。 “我们大都督虽然不是爱说笑的主,但为人正直宽厚,奴婢陪着大都督十几年了,再清楚不过大都督的脾性,向来都是外冷内热的。” 姜妈妈说着,放低了声音:“您看这么多年,大都督身边除了您,再没有旁的女人,您就应该知道大都督的心思。现下您一直有意躲着大都督,大都督不高兴也是正常,毕竟还是夫妻,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道,夫人您是明白人,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沉璧听完,没有急着开口。 她朝姜妈妈笑了。 因为上辈子,她也听姜妈妈讲过这番话。 姜妈妈自从建府起就一直跟在季尧身边,季尧父母离世得早,府里又没有女主人,所有的大小琐事都是姜妈妈在打理。 她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季尧的衣食住行,季尧也十分敬重姜妈妈,几乎将她视作半个长辈。 如今沉璧到了云州,姜妈妈又悉心照顾着她,将他们夫妻二人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未尝不着急。 只可惜,这番苦口婆心的话,上一世的她根本听不进去,更不明白姜妈妈的苦心。 重来一次,这些从未在意过的事,一时竟然显得格外珍贵。 沉璧笑着拉过姜妈妈的手,温声说道:“道理我明白,妈妈您放心吧。” “等大都督回来,我会好好待他的。” 毕竟,以那个男人的脾气,就算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是她,他应该也能相敬如宾、好好待那个人吧。 连她这种身份的人,他都能一再容忍,甚至悉心呵护,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呢? 转眼间,窗外月色渐沉。 沉璧盯着桌上漆黑的药碗,看着热气蒸腾,最后逐渐消散,始终没伸手碰一下。 这药,她上辈子喝了许多,苦得很,也没见一点好转。 她起身打开窗户,将药撒了出去。 外面月色朦胧,万籁俱寂。 院中海棠树被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沉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 重来一次,她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身边的人平安顺遂,不叫他们重蹈覆辙。 特别是他。 她的季尧。 被留在那么寒冷的冬天,该有多孤独啊。 她不想再看见他浑身是血,无声无息地躺在棺椁里,苍白的脸再无半分血色。 再听不见他唤自己一声“沉璧”。 她不想再让他重蹈覆辙。 她绝不会再允许…… “沉璧。” 恍惚间,熟悉的声音随风飘进耳中,似呢喃似呼唤,她睁开眼,瞳孔猛地一缩。 夜风萧瑟,如梦似幻,院中海棠树随风飘流,初秋的枯叶纷纷飞落,轻巧地划过她的视线。 海棠树下,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漆黑的眼中无波无澜,瞧不出任何情绪。 呼吸几乎滞住了,沉璧攥紧双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透又柔和,此时却有些颤抖。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讶,眼神瞬间明亮了几分。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朝沉璧走过来。 夜风寒凉,季尧站在窗外的廊下,他看了眼地上的药渍,伸手拿起桌上的空药碗,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怎么不吃药?” 他们一个站在窗里,一个站在窗外,中间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沉璧强忍着眼眶的发酸,故作轻松地说:“老军医说我没什么事,这药太苦了,不喝也罢。” 她盯着季尧的脸,熟悉的眉眼间和往日一般淡漠清冷。 “你不是过几日才能回来吗?怎么今晚就到了?” 季尧看着手里的药碗,半晌重新放下。 “路上得到消息,说你病了。”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落在了那双明亮的眼眸里。 男人的薄唇一开一合,嗓音如沁入冰水般清亮。 “一会儿姜妈妈会重新送药过来,亲自看着你喝。” 说完,季尧没再理睬愣在原地的沉璧,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沉璧半晌才回过神,她看着被放回原处的药碗,忽然间笑了出来。 这男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讲理,总喜欢把军营里那套用在她身上,天天像给她下达命令似的。 果然,他还是那个季尧,一点没变。 院子门口,几个黑衣侍卫守在外面,腰间挎着刀,站得整整齐齐。 宗桓在院外踱着步,看见季尧走出来,连忙上前迎了过去。 “大都督……” “事情都办好了?” 宗桓点头,将手里的画轴递给季尧。 “如您所说,在幽州找到了这个。” 季尧接过来,缓缓打开了画卷。 略微发黄的纸张上,跃然出现了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 少女手指捻着朵梅花,玫红的锦缎小袄上缝制了一圈雪白的绒毛,头上银饰繁杂,额间坠着一枚宝石,却抵不过杏眼中夺目的光彩。 季尧盯着手里的画卷,看了好久,才仔细地收起来。 宗桓一直好奇画上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们大都督费了这么大力气寻找。 但是,他不好意思开口问,也没胆子看,只能默默忍着。 突然,画卷被递到了面前,宗桓愣怔地抬起头:“大都督?” “拿去军营,放我军帐里。” 季尧似乎看透了他心里所想,浇灭了他最后一点希望:“不许偷看。” “……是,属下遵命!” 第5章 驱散 沉璧清楚,如今时间才到九月,按照上一世来算,季尧写下合婚庚帖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深秋。 那个时候,季尧一改之前冷漠疏远的态度,带她去到灵隐寺,亲手写下那封合婚庚贴,承诺会好好待她。 她不知道季尧为何会有如此变化,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时间长了,对她也生出几分好感。 江山沉璧 第7节 因此,就算如今季尧对她颇为生疏,态度也颇为强硬,她都觉得没什么。 时候未到,她不介意慢慢来。 哪怕还是有些不习惯。 沉璧听着融冰的汇报,说季尧一大早就出城去了军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私库账本,最后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以往出门前,他都会特意派人来知会一声,生怕沉璧会担心。 如今这般,倒让她心里有点失落。 罢了,感情这事,本就是细水长流的,哪里能强求? 沉璧收起心思,唤来了外面候着的释雪。 “最近,太子哥哥和你们有联系吗?” 此话一出,身边的融冰却先变了脸色,压低声音提醒道:“殿下,您别在府里提太子殿下,您本就身份特殊,易招猜忌。” 沉璧合上手里的账本,挑起眼眸看向释雪,目光坚定不移:“你只说,到底有没有?” 见沉璧态度强硬,释雪吞吞吐吐地答道:“……有、有的,太子殿下每月都派人给殿下送药,自然、自然是有联系的。” 释雪偷偷瞄了一眼沉璧,见沉璧攥着账本,脸色越发难看。 “释雪,你跟了我多久?” 释雪低着头:“回殿下,自殿下入宫起,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这丫头陪着她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岁月,最后,把命也搭给了她。 沉璧闭上双眼,话中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我是否与你们说过,既然到了北境,就要把从前如何都忘了,东楚与我们……不该有别的联系。” “奴婢不敢……” “你当真不敢吗?!” 沉璧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释雪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抖着嗓子唤着“殿下”。 融冰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还是一同跪下,替释雪解释道:“殿下,太子殿下每月都会派人送药来,有来往也属正常,您……” “只是有来往?” 沉璧抓起账本,将里面夹着的书信拿出来,一把扔在了地上。 “释雪,枉我如此信任你。” 释雪一看见这些书信,顿时失了神,整个人不停地发着抖,泪眼朦胧地望着沉璧。 “殿下,奴婢知错了。” 身旁的融冰抓起书信,打开看了几封,看向释雪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释雪……” 沉璧叹了口气,这些书信,是她在释雪的房间中找到的,上一世,沉璧曾亲眼看见侍卫翻出这些证据,一直记忆犹新。 她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园子:“你与东宫私自通信多久了?” 释雪抽泣着答道:“到、到了北境之后,每次送药的时候,都有人来问一些事情。” 她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但是奴婢真的从来没有透露过重要的事情,从来没有!请殿下信我!” 释雪跪在地上看向沉璧,满眼都是期许:“殿下,您一定要信我……” 沉璧拿过桌上的账本,语气淡漠冷冽:“刚来北境时我就与你们说过,从今往后,我们的性命会和大都督府息息相关,不管东楚的手伸得有多长,只要季尧还在,他们就跨不过北境的边防线。” 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释雪,声音冷淡到听不出情绪:“释雪,你让我信你,可是你呢?为什么在收到消息的时候,你没有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你难道信我吗?” 释雪听完,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许久没有起来,沉璧也不再多说,拿起账本出了房门。 “融冰,去把院子里的人都喊来。” 没过一会儿,主院的院子中就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 这些人都是沉璧从东楚带来的,他们千里迢迢跟着她远赴北境,最终却成了被人把玩的棋子,落了个客死他乡的结局。 本就不该这样的。 融冰搬来了一把椅子,沉璧坐在主屋前的廊下,看着眼前不乏一些眼熟的身影,都是当初因为泄露机密、被季尧下令仗杀的人,如今看着他们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不禁恍如隔世。 沉璧捏了捏掌心,沉下声音:“融冰,按照我们东楚的规矩,家贼应该如何处置?” “回夫人,家贼按照律法应送至官府,领二十板子,再发卖出去。” 沉璧点了点头,看向院子中的丫鬟小厮们:“你们可知道自己都偷了什么?”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抬头看向上面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着。 这时候,有几个大胆的丫鬟喊道:“夫人,奴婢从未有过偷窃之事,还请夫人明察。” “夫人,奴婢怎敢偷窃啊?请夫人明察啊!” “奴婢是冤枉的,夫人……” 喊冤的人原来越多,融冰厉声呵斥道:“放肆!不得造次!” 沉璧翻了翻手里的账本,“哗啦”一声,账本突然被扔在了众人眼前,下面的人顿时都噤了声。 “这上面白纸黑字,可要本宫读给你们听?” 沉璧声音不大,可话一出口,再无人敢喊冤了,纷纷低着头不敢直视上面的人。 这些年,她的所有开销都是季尧从府里拨给她的,她的私库几乎没动过,而姜妈妈又将府里打理得很好,几乎没有需要沉璧操心的事,沉璧也逐渐懈怠下来,无心去管理自己的私库。 时间长了,哪怕账本上漏洞百出,她都从未看过一眼,更从未怀疑过身边的这些人。 “这两年,本宫从没管过你们什么,但是,凡事都有个度。” 说着,沉璧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下面的人:“不忠的人,本宫断不会再留。你们每人找融冰领十两银子,当作路上的盘缠了,明日一早,大都督会派人将你们送回东楚,” “记住,这辈子别再踏入北境一步。” 夜里,寒风渐起,融冰拿着沉璧的小金库回到院子时,思绪还有些恍惚。 白日里乱作一团、人声鼎沸的院子,此时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殿下,就算他们偷了银钱,也不必将他们都赶出去吧。” 沉璧掂了掂小金库,感觉轻了不止一点。 小金库里面大部分是银票,都是沉璧在东楚时,李景成给她的,被她一点点攒了下来。 这两年在北境,她一直没有用钱的地方,没想到被偷走不少,如今再一折腾,更是所剩无几。 “银钱自然不算不上什么。” 再多的银钱,也换不回他们和季尧的命。 她抬头看向融冰:“释雪呢,她也走了吗?” 融冰点了点头:“释雪说,她没有颜面留下来,明日会和大家一起离开。” 沉璧抱着小金库,一时无言,心里仿佛被一点点揪紧。 终究还是有些不舍得。 过了许久,沉璧才重新开口,像是劝说自己一般:“如今大都督回了府,每日进出来往,他们虽是我院子里的人,但怎么说也是东楚人,保不齐就会成把柄,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融冰心里也清楚,当下点点头:“奴婢明白,您让他们走,其实是为了保全他们。” 沉璧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暗中在心里苦笑。 她明明也是自私的, 她希望他们离开,不只是为了保全他们,也是为了季尧。 她的季尧。 “融冰,若你也想走,我不会拦你。” 融冰连忙摇头:“怎么会?奴婢不走,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无论发生什么,奴婢都不会离开您。” “就算是死,奴婢也要和您在一起。”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沉璧笑着骂她:“胡说什么呢。” 融冰笑着蹲下身,拉住沉璧的手,靠在了沉璧膝头。 窗外的天,无星无月。 沉璧记得,上一世,最后的那段日子,那时战事吃紧,有一次沉璧从前线撤下来,半路遭了埋伏,那晚的天空也如这般,无月,也无星。 融冰是有些功夫在身的,那个时候,融冰拼死护在她面前,生生替她受了三刀。 她在融冰的床前守了三日,终于把这傻姑娘守了回来。 她想,应该是老天爷可怜她,季尧走后,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融冰就是她最后的亲人。 若是她当初没有袖手旁观,能早些和东楚划分界限,也不会一点点失去他们。 其实,她才是罪魁祸首。 她才是该死的人。 沉璧摸着融冰的头,哑着嗓子说道:“融冰,陪我去趟书房吧。” 想送走这些丫鬟小厮,必须得让季尧出面。 东楚让他们私下传递消息,若是沉璧直接把人赶走,东楚得知之后,定然会来找她的麻烦,毕竟自己的药还攥在对方手里。 但是,如果是季尧把人送走,就算将来东楚发现人不见了,也是吃了个哑巴亏,更不敢来质问。 因此,她必须得让季尧出面。 季尧的书房就在主院旁边,虽然离得很近,但上一世沉璧为了避嫌,几乎没怎么踏足过。 刚迈进院子,沉璧就看见宗桓从书房里出来,身上穿着军服,腰间还挎着刀,显然是刚从军营里出来。 宗桓看到沉璧时,明显有些惊讶,像是没想到她会来这里,连忙行礼道:“见过夫人。” 宗桓是季尧的副将,跟在季尧身边十年。 江山沉璧 第8节 上一世,季尧死后,沉璧在边境军营的那几个月,都是宗桓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安危,寸步不离。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偏偏还要装作不认识。 沉璧朝宗桓点了下头,故作淡定地问:“这么晚了,宗大人还没回去?” “是,有些事要汇报给大都督……” 宗桓看了眼沉璧的神色,十分知趣地说道:“属下这就回去了,夫人请进,属下告退。” 沉璧笑着点头:“大人慢行。” 书房门口的小厮打开门,沉璧也没再停留,抬脚走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宗桓看着被关上的门,站在原地半天没动,他伸手挠了挠头,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和夫人见面吧。 夫人是怎么知道他姓宗的? 屋内,书案前燃着一盏烛火,昏黄的光洒满了书案。 沉璧放轻脚步,绕过屏风,看见书案后坐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季尧穿着月白色的常服,一手握着折子,一手拿着毛笔,神情专注认真。 沉璧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书案上的烛火一摇曳,季尧就抬起了头。 她瞬间撞进了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眸里,心猛地颤了一下。 看见是她,季尧明显愣了片刻。 “有事吗?” 之前为了避嫌,沉璧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更没有主动来过书房,她能突然来这里,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沉璧径自拿起了书案上的墨块,动作娴熟地为他磨起墨。 “也没什么事,来看看你罢了。” 季尧盯着她半晌,见她低眉顺眼,安安静静地磨着墨,他放下了手里的折子。 “出什么事了?” 男人的声音清冷如旧,沉璧抬起眼眸,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心尖不自觉一抖。 季尧微微皱起眉头,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 被一眼看穿心事,沉璧故作镇定地低下头,移开了目光:“确实是有件事,得要你出面。” 沉璧放下手里的墨块,语气难得认真:“明日一早,麻烦你派些士兵,把几个人送出边境。” “什么人?” “我院子里的丫鬟小厮罢了。” 季尧的眉头皱得更紧:“送到哪里?” “离开北境就好,剩下的路,让他们自己选吧。” 她抬起头,看向季尧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期许,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季尧又拿起了折子。 “知道了。” 沉璧愣住了。 她看着男人拿起毛笔,在折子上批改起来,她却半天没回过神。 她完全没想到,季尧会答应的如此迅速,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你都不问问原因吗?为何我会让他们走?” 季尧头也没抬地说道:“你自然有你的理由,我无权干涉。” 这回答干脆利落,是季尧一贯的行事作风,真是一点没变。 等回过神时,沉璧看着手里的墨块,一时不知道是该继续留下来磨墨,还是转头离开。 留下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要是转头就走,是不是有些太没人情味了。 氛围变得出奇的尴尬,见季尧拿起折子,再没有分给自己半分目光,沉璧知道不能再指望着他开口了。 她纠结了一会儿,忽然又释然了。 罢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能陪陪他也不错。 她手里捏着墨块,在墨盘里一圈又一圈打转。 蜡烛燃烧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季尧提笔批着折子,神情专注,仿佛彻底把她忘了。 窗外漆黑一片,书案上的烛火爆了一个又一个灯花,映出一片温暖的烛光。 夜色渐深,季尧批完了一整摞的折子,他放下毛笔,一抬起头,发现沉璧还站在书案前。 “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见声音,沉璧抬眸看向他,有些疑惑:“我……那我该去哪儿啊?” 季尧靠在椅背上,见沉璧攥着墨块,手上都是墨污,呆呆地盯着他,模样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爱。 他有些无奈:“回去休息吧,都什么时辰了。” 沉璧没有动,反而问道:“你还要继续批吗?” 见季尧没说话,沉璧也没放下墨块:“你若是继续批,我就再陪你一会儿,不急的。” 说完,她刚要继续,手腕却蓦然被扼住了。 “够了。” 沉璧一愣,看见季尧皱起眉,声音清冷淡漠。 “回去吧。” 季尧没再说话,沉璧低头看着自己沾瞒墨痕的手指,心想,她的确不该留下,书案上到处都是折子,这怎么能是她该待的地方? 走到书房门外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廊下灯火昏暗,万籁寂静。 沉璧站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书房里灯火昏黄,隐约能瞧见那道身影坐在书案前,一手执笔,却半天都没有落下。 也不知在想什么。 沉璧收回目光,暗自苦笑。 终究,连他也不信自己。 第6章 神医(上) 之后半个月,沉璧几乎没再出过院子,也没再去主动找过季尧。 她让姜妈妈重新安排了院子里的人,都是大都督府里的家仆,底细清楚,用起来也放心。 与此同时,沉璧也吩咐融冰,以后和东楚的人来往,全部由融冰一人负责,不管是信件还是药,都要拿给沉璧看过。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的安生日子之后,沉璧算着日子,让融冰提前准备好了两套男装。 九月十五。 一清早,季尧照常去了军营之后,沉璧和融冰出了府。 之前的两年,她们二人总跑出去玩,融冰武功不错,对付一些小毛贼也不成问题。 于是,二人换上男装,大摇大摆从正门走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姜妈妈站在大门口,满脸担忧地看着二人,沉璧朝姜妈妈摆摆手,示意她回去,这才和融冰走进了人群。 沉璧不喜欢热闹,街上纷杂喧嚣,她和融冰找了个茶馆,要了一壶茶水、一盘点心,二人坐在二楼正中,听着楼下说书。 融冰有些奇怪:“殿下,您不是说要去吃西家的果子嘛,怎么来这里了?” 沉璧不急不缓地倒了杯茶,递给融冰:“先歇歇脚。” 见融冰捧着茶杯、满脸困惑,沉璧暗自笑了笑,目光移到楼下的客人身上。 在沉璧的记忆中,上一世这家茶馆里,出现过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据说,北境有一位云游多年的神医,素有华佗再世之名。 有一年,北境大旱,这位神医云游到此,得了当地人的恩惠,于是多年之后故地重游,正巧在这家茶馆里,看见一位纨绔公然调戏妇女。 神医出手阻止,救下了女子,并断言这纨绔病入膏肓,活不过三个月。 可当时纨绔身体健康,完全没在意,只觉得扫兴,让人将神医轰了出去。 可在这之后,纨绔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逐渐发觉神医说的可能是真的。 然而,就算他悔青了肠子,还是没能再寻到神医的半分衣角。 三月之后,纨绔一命呜呼,此事也成了传说。 但沉璧知道,这并不只是传说。 上一世,同是九月十五,沉璧也和融冰出门,来到了这家茶馆。 巧的是,她当时就坐在如今的二楼,在茶馆里看见了整个闹剧。 沉璧想着自己身上的病,不能一直被东楚牵制着,想再来碰碰运气。 “要说这北境王,讨伐这万里江山,最艰难的一战,还是在东楚边境的那一年。” 一听见“北境王”三个字,融冰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扯了扯沉璧的袖子,示意她去听。 沉璧握着茶杯,看向楼下正中间的说书人,一字一句听得十分清楚。 “那一年啊,黄沙漫天,正值北境大旱,北境王带兵深入敌营,一把火烧了东楚的粮库,结果在回程时,遭遇了敌人的埋伏。” “北境王带的人不多,很快就落了下风,是死里逃生才突出重围啊!可是,等他逃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入了东楚的地界。” 沉璧听着,不禁皱起了眉,似乎内容和上一世并不相同。 江山沉璧 第9节 而这个故事,她从来没有听季尧讲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当时的东楚边境啊,是隶属东楚塞北王爷的地界。塞北王爷为东楚镇守边境多年,只育有一女,此女小小年纪风华绝代,上马杀敌骑射,下马执笔吟诗,引得过无数塞北男子折腰啊!然而,就在阴差阳错之下,此女路经此地,正好救下了北境王!” 听到这里,融冰忍不住笑了。 沉璧瞧见,问道:“怎么,你笑什么?” 融冰咽下嘴里的点心:“殿下,这不就是胡扯嘛,大都督和东楚打仗的时候,塞北王府早就没了。” 融冰又拿起一块点心,忽然,听见沉璧低声问了句:“塞北王府……是何时没的?” 融冰认真思考了一下:“大概……得十多年前了吧,大都督起义到如今才十年,时间都对不上,这明摆着就是个故事,您听听就罢了,不必当真。” 沉璧没再说话,手里的茶杯却越握越紧。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盘旋,低沉的声音里蕴含着爽朗的笑意。 “……娇娇,父王这把弓你用的如何?喜欢的话就拿去!” 猛然间,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沉璧攥紧胸口的衣襟,再也不敢动了,许久才缓过来。 融冰正低头吃着点心,也没察觉到她的异常。 沉璧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按住要起身的融冰,起身下了楼梯。 楼下熙熙攘攘,往来的客人不少,小二正吆喝着上菜,听书的人围坐在中间,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沉璧找了个小角落,刚要坐下,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哎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沉璧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扶住面前的桌子,这才堪堪停住。 她一回头,瞧见一个穿着紫色金线锦袍的公子,正揉着被撞到的肩膀,一脸不爽地看向沉璧。 四目相对,这人明显瞬间愣住了。 如今已经入秋,这公子手中还握着摇扇,配上一身紫袍,显得十分轻挑,活脱脱一只花孔雀。 花孔雀身后的几名小厮连忙上前,对着花孔雀一阵嘘寒问暖。 然而,花孔雀却伸手挥退了众人,朝沉璧走了过来。 “小娘子可伤到了?” 沉璧站在桌边,这花孔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副轻浮调戏的模样,她顿时冷下脸,伸手去摸袖子里随身带着的匕首。 还没摸到,这不知死活的花孔雀,竟然拉住了沉璧的手腕,稍一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 天可明鉴,沉璧从小长在宫里,宫里的人知道太子李景成看重她,无一敢对她不敬。 就算如今到了北境,她身为大都督夫人,因着季尧的缘故,人人都十分尊敬她,更是没有敢轻薄她的人。 如今之事,花孔雀属实占了头一份。 沉璧在原地呆住,一时间也忘记了挣扎。 花孔雀见沉璧没反应,于是更加肆意,伸手就要去摸沉璧的脸:“小娘子生的如此貌美,真是叫人一见倾心。” 沉璧今日虽穿了男装,但没有特意遮掩,胸前的起伏很是明显,花孔雀一看就是风流惯了的,十分轻易就识破了沉璧的伪装。 再加上,沉璧本就生的白嫩,未施粉黛的眉目也清秀动人,柔弱姣好,花孔雀早在远处就发现了。 如此美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然而,还没摸到沉璧的脸,花孔雀的脖颈突然触上一片冰凉。 一低头,沉璧早已冷下脸,声音如沁了水般清冷。 “放肆。” 匕首架在花孔雀的脖子上,瞧见沉璧握着匕首的冰冷模样,花孔雀反倒笑得越发放肆:“呦,小娘子还会武呢,让本公子瞧瞧,你有多大本事……” 正说着,颈上传来一丝刺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花孔雀顿时不敢动了。 “小、小娘子,你来真的?” 没想到这么一个娇俏宁静的美人,性格竟然如此泼辣。 沉璧扯了下嘴角,笑得有些阴冷:“能把你脖子割断,算不算本事?” 见花孔雀怕了,沉璧默不作声地握紧匕首,尽量让手不要发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防身的简单招式,还是上一世她在军里学的。 只可惜那时季尧不在了,她身子也不好,没什么心思认真学,学到的也都是皮毛,再加上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用起来还是有些生疏。 沉璧用下巴指了指手腕上的爪子:“手也不想要了?” 花孔雀连忙收回手,不敢再硬来,捧起了一张笑脸:“小娘子别生气嘛,本公子是看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却游荡于市井之间,心生怜惜罢了。不如,小娘子跟了本公子,本公子保证绝不会亏待于你,如何?” 看着花孔雀的笑脸,沉璧心想,北境虽然民风开放,但也不至于开放到如此境地。 沉璧冷眼看着他,匕首在手里一晃一晃的。 她有心逗弄花孔雀,故意叹了口气:“可是,我夫君待我很好,我暂时还不想和离。” “你成亲了?” 沉璧缓缓点了下头。 果然,花孔雀皱起眉,但很快又舒展开了。 “没关系,就算你成过亲,本公子也不在乎!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怎能配上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呢?” 沉璧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话要是叫季尧听去,花孔雀可就惹上麻烦了。 花孔雀当然不知道沉璧所想,见她笑得开心,以为讨得了她的欢心,又接着道:“小娘子,若是你跟了我,不管是钱财还是别的,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我是真的心悦你。” 听见这话,沉璧不由得晃了下神。 如此露骨的话,哪怕上一世季尧对她百般呵护,也从未对她说过,最多是一句“我会好好待你”。 可到了花孔雀这里,殊不知这句情话,已经对多少个女子说过。 见沉璧半晌没说话,花孔雀以为得了美人欢心,悄咪咪地伸出咸猪爪,要去搂沉璧的腰,准备把人直接带走。 还没碰到,花孔雀却忽然觉得手腕一痛,连忙吃痛收了回去。 声音不大,但还是被沉璧听见了,她一回头,正见花孔雀捂着手腕喊痛。 “夫人!” 还没回过神,沉璧看见融冰从二楼的台阶上跑过来,急忙挡在自己身前。 “大胆!敢在夫人面前放肆?不要命了?!” 花孔雀抱着手腕,看向融冰的眼神十分不爽:“你是个什么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敢伤人,我看是你不要命了吧!” “伤人?” 融冰看向沉璧:“夫人,不是奴婢,奴婢可什么都没做。” 沉璧没有说话,她当然知道融冰的武功还没到如此境地,也不会用暗器。 刚才出手的人,武功必然在融冰之上。 第7章 神医(下) 她抬头扫视一圈,见周围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却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人。 “肆意伤人还敢狡辩!小娘子,今日要不她和本公子走趟官府,要不你和我回家!你可要好好选!!” “你!!” 融冰被气得牙痒痒,刚要上前,却被沉璧拉住了。 “没想到,在云州这地界,还能有如此不顾王法、肆意妄为之人,今日当真是开眼了。” 沉璧这话说得颇重,一双冷眼扫过花孔雀时,让他无端地觉得后背发凉。 花孔雀有些犹豫,然而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放弃如此好的机会。 花孔雀咬紧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厮们:“来啊,去请这两位姑娘,跟本公子走一趟吧。” 小厮们齐声道“是”,融冰死死护着身后的沉璧,人群里突然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 “且慢!!” 花孔雀正揉着手腕,听见声音,他抬头一看,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 这老头穿得破破烂烂,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乱作一团,衣服也脏兮兮的,活像是个乞丐。 花孔雀压根没把来人放在眼里,斜睨着他:“你这老头从哪儿冒出来的?告诉你,别打扰本公子兴致,滚远点!” 老头不动声色地走到沉璧二人前面,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着道:“老朽云游到此,见这光天化日之下有登徒子逞凶,打抱不平罢了。” “臭老头子!你骂谁登徒子呢?” 花孔雀气得牙痒痒,朝身后的小厮们摆摆手:“赶紧把他弄走,瞅着就心烦。” 小厮们刚要上前,老头却不急不慢地说道:“这位公子面色土灰、气虚且短,老朽劝你还是回去好好调养,不然,怕是都活不过三个月了。” 此话一出,花孔雀彻底被惹恼。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老头骂道:“你、你这臭老头!你咒谁命短呢?找死是不是?!” 说着,花孔雀指使身后的小厮们一起上。 眼看着情况不妙,融冰拿过沉璧手里的匕首,正要上前迎战,却被老头拦下了。 还没来得及看清老头是如何出手的,花孔雀身边所有的小厮已经应声倒地,纷纷抱着肚子喊疼,地上赫然滚落几枚石子。 显然,和刚才逼花孔雀收手的招式一模一样。 老头笑眯眯地负手而立,看着花孔雀道:“你呀,趁着还有时日,不如少些作恶,多回去孝敬父母吧。” “你、你……” 江山沉璧 第10节 花孔雀被气得直发抖,茶馆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何人在此闹事!” 话音刚落下,茶馆门外跑进来一群黑衣士兵,很快将茶馆团团围住,人群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是宗大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茶馆里的人纷纷退散开,宗桓扶着腰间挎刀,带着士兵大步进了门。 一进门,宗桓就看见眼前乱糟糟一片。 躺地上的,瑟瑟发抖的,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一时比说书的都热闹。 宗桓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人群里那张秀美的面容。 他二话没说,朝沉璧走了过去,低头行礼道:“夫人,属下来迟了。” 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聚集了过来。 沉璧点点头,没有说话,默默看着花孔雀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绑。 宗桓摆了下手:“把人带出去。” 花孔雀连哭带嚎地被拖走了,周围灼热的目光丝毫没有退散,纷纷改落在沉璧身上,耳边不时传来一些窃窃私语声。 “这就是大都督夫人?果真是个美人,好看得很呐。” “听说是从东楚来的和亲公主,能嫁给我们大都督做夫人,可真是有福气。” “可不是!谁能想到大都督会娶一个外邦人?唉……” 这些声音萦绕在耳边,沉璧充耳不闻,眼睁睁看着花孔雀被拖出茶馆大门的时候,还不要命地喊着—— “是那小娘子勾引我的!我什么都没做啊!宗大人您明鉴啊!……”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宗桓仿佛没听到一般,朝着沉璧行礼:“夫人,大都督在外面等您。” 沉璧不自觉攥紧了手,身旁的融冰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殿下”,沉璧安慰似的看了她一眼。 “没事,放心吧。” 她知道自己每次出门,姜妈妈都会汇报给季尧,这么久了,沉璧出门从来没受过限制,这其中少不了有季尧的默许。 所以,沉璧并不怕什么。 临走的时候,她又特意来到一旁的老头面前,抬手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多谢您出手相助,我欠您一个恩情,日后若有机会,还请您到府上一叙。” 听了沉璧的话,老头笑着回礼:“草民不敢,还望夫人保重身体。” 沉璧一愣,看着老头淡定微笑的模样,似乎早已看透了她,直到这一刻,沉璧终于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她要找的神医。 沉璧朝着老头微微颔首,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外面人声鼎沸,茶馆门外站了不少士兵,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几乎排满了街道两侧。 沉璧刚走出门,就被吓了一跳。 花孔雀鼻青脸肿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已经昏死过去了。 远处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被士兵拦在街边,想看热闹却又看不见,一时间人声鼎沸。 茶馆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外面几乎没什么装饰和花纹,十分低调沉稳,但沉璧认得—— 这是大都督府的马车。 马车旁边,季尧握着半旧的马鞭,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皱着眉头。 他穿着蟒黑龙纹军服,腰间挂着佩剑佩刀,军靴裹着精瘦的小腿,显得整个人高大又挺拔。 一看见这熟悉的装束,沉璧不禁有些沉默。 记忆中,季尧日日出入军营,这身蟒黑军服很少见他换下。 有一次,沉璧瞧见他半旧的军服袖子上,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不知是在哪里划破的,找出的几件换洗军服也都褪了色。 她动了心思,想亲自给他做上一件。 她自小被困在宫里,不太会做女红,怕被别人笑话,于是只能偷偷做。 每次季尧出门巡防的时候,她才会把衣服样子拿出来,研究针脚和布料,几天下来,绣针就把手指头戳得到处是伤。 她几次想放弃,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歪歪扭扭绣了几个月的花纹,手指头上的伤好了又坏,衣服才逐渐像些样子。 可命运弄人,她始终没能看见,季尧穿上新军服的样子。 那件崭新的军服,一直被她收在衣柜最里面,等待着再也回不来的主人。 沉璧回过神的时候,正好季尧也转过头,看向茶馆门口。 四目相对,她心头一紧,看见男人将马鞭递给身边侍卫,朝自己走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手腕就被人攥住,季尧一言不发地拉着她上了马车。 府邸马车的外面是低调的黑色,没有多余的花纹,里面却布置得十分精细,座位上铺了厚实的毛毯,马车中间还有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茶壶和茶杯,茶香袅袅。 沉璧坐上去时,还有些恍惚。 上了马车之后,季尧盯着窗外,一直没有开口,像是不高兴的模样。 沉璧觉出不对,试探着问道:“你不是去了军营,怎么来这了?” 季尧看向她,眉头皱起,紧抿着薄唇。 沉璧以为他是不喜欢自己出门,刚要开口解释,忽然听见季尧说—— “好玩吗?” 沉璧一愣:“什么?” 季尧盯着她:“女扮男装出门,一个侍卫也不带。很好玩吗?” 听着他说话语气不善,沉璧刚想解释,却被季尧再次抢先开口 。 “今日是我来了,若我没来呢?就凭你身边那个丫鬟,她一人能拦得住?” 这下沉璧明白了,季尧生气了。 她无奈地解释道:“街上到处是官兵巡逻,哪儿能真让坏人得逞?再说了,融冰也是会武的,不要小瞧人家。” 季尧说话的语气越发沉重:“李沉璧,我从未限制你出门,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若真出了事……” 话没说完,季尧蓦地止住,头转到一边去,不再说了。 恍惚间,沉璧想起来,上一世她也爱出门,可在季尧回来之后,怕惹他不高兴,她就再没主动出去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季尧陪着她出门。 有一次,她正在店里挑着首饰,有个小士兵来找季尧,她看见季尧神情严肃,感觉是出了事,就让他先回去处理。 那时候季尧也犹豫了,于是沉璧坚持让他走,指着身边的几十个士兵,告诉他不会有事,自己挑好首饰就回府。 季尧虽然不放心,但是事情紧急,再三叮嘱后,还是离开了。 没想到,回去的路上果真出了事。 马车的马不知突然发什么疯,车夫被摔落在地,马儿带着沉璧一路飞奔,最后跑出了城。 城外就是沙漠,像沉璧这种很少在沙漠里行走的人,一旦进了沙漠深处,肯定就走不出来了。 横竖都是一死,沉璧没办法,只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好在,最后她只是摔断一条腿,保住了性命。 回去之后,季尧大发雷霆,那天跟着她的士兵们都遭殃,一律挨了军棍。 从那之后,季尧再不允许她独自出门。 只要出去,无论去哪儿,他都会陪着她一起。 马车里茶香四溢,沉璧看着男人沉默的背影,许久没有开口。 这些前尘往事,如今就剩她一人记得,时不时就会想起一两件,平白惹得她伤心。 一路上,他们两个人默默坐着,始终没人再说话。 直到府邸门口,马车停下,季尧径自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看着摇摆的帘子,沉璧坐了一会儿,才撩起帘子,正好看见季尧在门前翻身上马,后面跟着黑压压的士兵们。 队伍离开的时候,沉璧瞧着,去的是城外军营的方向。 融冰扶着沉璧下了车,二人刚一进府,守在门口的姜妈妈急忙上前,好一番嘘寒问暖,眼神里满是担忧。 沉璧感觉出来不对,一问才知道是姜妈妈早上看沉璧和融冰一身男装出门,怕她二人有事,偷偷派人向季尧禀报。 没成想,季尧竟然直接带兵去了茶馆。 听到这里,沉璧才回过些味。 所以,这男人穿着军服,带着士兵,特意从军营跑回来,原来是……为了来寻她的? 第8章 试探 自从上一次出事,沉璧已经许多日没出门了。 季尧也像是故意躲着她一般,日日天黑才回府,更是一次也没来过她的院子。 沉璧没有太多心思应付他。 好不容易找到了神医,解毒的事情须得抓紧。 这几日,姜妈妈每次去主院的时候,总能看到几个花匠扛着小锄头,开垦着院子中的一角土地。 而院子的女主人悠闲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惬意地煮着茶。 姜妈妈不敢在沉璧面前多嘴,悄悄去问融冰。 江山沉璧 第11节 融冰说,夫人想在院子建个小花园,种些花花草草。 主院里没别的摆设,除了一副石桌石凳,就只剩下一棵海棠树,看着风景确实不好,于是姜妈妈也没多想,照常来主院汇报事务。 可是第二日,她给沉璧送布料时,却被沉璧拦了下来。 “姜妈妈,我拾掇出一个小花园,可是花匠说泥土种不了花,我想着从外面搬些泥土来,到时候您安排几个小厮,帮着一起送进来可好?” 见沉璧难得提出要求,姜妈妈笑着应下,转身去找人安排。 见姜妈妈离开,沉璧拿起热气腾腾的茶杯,无声地看向身边的融冰。 得了指示,融冰默默走出院子。 几日后,中午的阳光猛烈,主院小花园的角落里堆了不少花草的幼苗。 融冰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手帕,看着在花园里忙碌的匠人们,不时地抬头算着时辰。 “夫人,这都午时了,人怎么还没来?” 海棠树的树荫里放着石桌石凳,沉璧坐在石凳上,握着茶杯:“不急,时辰还早。” 融冰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知道自家主子一向身子弱,担心她会中暑,头上的伞一刻也没离开过。 “日头这么盛,不如您进屋歇一会儿,等人来了,奴婢再喊您。” 沉璧放下了茶杯,纤细的手指敲着石桌,一下一下的,不急不缓。 “不必,就快了。” 融冰无奈,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于是也没再劝。 忽然,院子门口传来声音:“启禀夫人,泥土送来了!” 沉璧站起身,看向融冰:“融冰,过去帮忙!” 融冰放下手里的东西,三两步就跑到了门口。 门外几名花匠打扮的男人,正和府里的小厮一起,把几袋子泥土搬了进来。 融冰从怀里掏出几个银锭子,递给其中一个花匠:“夫人赏的,大家都辛苦了。” 花匠得了钱,特意跑到沉璧面前,笑眯眯地道谢。 沉璧打着伞站在树下,没怎么开口,把人打发走了。 她看着院子里的小厮和花匠,最终,目光落在一个略微驼背、戴着帽子的身影上。 “融冰,把那个花匠叫过来,我有事问他。” 融冰顺着沉璧手指的方向望去,点头称是。 没一会儿,花匠就站在了沉璧面前,沉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本宫屋里还有几坛花,养了多年也不见开,你进来帮本宫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低头称是,跟着沉璧一起进了主屋。 融冰跟在后面,因为屋里进来外男,她特意没关门,也没跟进去,站在屋门口把风。 屏风后的屋子里,沉璧在桌前坐下,先倒了杯茶。 花匠走到桌前,伸手摘下帽子,露出的面容看着有几分熟悉。 “见过夫人,几日未见,夫人的气色倒是不错。” 沉璧微笑着:“老先生,委屈您以这般方式进来,真是抱歉。” 上次出现在茶馆的神医本人,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他脱下了花匠的衣服,露出里面与府中小厮相同的衣服,咋一看上去,几乎与府中小厮无二。 几日前,神医收到一封信和一包衣服,信上告诉他,让他以花匠的身份进府,再以府里小厮的装扮出去,不能让别人发现。 “老朽多年未出世,如今这一遭,倒蛮有意思。” 神医极懂规矩,没问为什么,也没多问别的,沉璧示意他入座,亲自给对方斟了一杯茶。 “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赵济。” 沉璧抬手行礼:“赵老,几日前多亏您出手相助,在此谢过。” 赵济一见,连忙拦住她:“夫人客气,老朽身为医者,救人乃是天职,更何况,老朽之前也得过您的恩惠,此番权当是报恩了。” “什么恩惠?” 赵济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着讲道:“一年前,北境大旱,夫人在云洲城门散发赈灾粮,老朽有幸得了夫人一碗粥的恩惠,自然不敢忘。” 被赵济这么一说,沉璧也有了印象。 一年前,正值北境大旱,季尧命人开仓放粮,人却在边境回不来,最后,只得由沉璧出面,亲自主持了赈灾。 可实际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季尧安排得很好,几乎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她就只是在城门口站了半日,却平白得了百姓的赞扬。 沉璧想起上一世的赵济,他曾在茶馆中说过,他自己得过当地人的恩惠,多年之后才故地重游,才会碰巧来到这家茶馆。 没成想,他说的那人竟然是自己。 若是上一世,沉璧在茶馆中看到那花孔雀调戏女子后,能上前阻拦一二,而不是袖手旁观,也许她身上的毒早就会解开。 当真是命运弄人。 想起此事,沉璧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大都督的授意,与我并无什么关系。” 赵济笑着摸着胡子:“那天日头猛烈,夫人在城门口站了三四个时辰,老朽瞧出那日夫人身体不适,却一直都未离去,足以见夫人心善。” 沉璧笑了下:“您过誉了。不过,今日请您至此,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沉璧伸出手腕,放在了桌上。 “还请您看看,此病……能否医治?” 赵济道了声唐突,拿起一旁的帕子盖在手腕上,开始号脉。 半晌过去,赵济一直没说话,沉璧瞧着心里越发紧张。 又过去半晌,赵济才收回了手。 “您这胸口疼的症状,有多久了?” 没想到赵济能一眼看出症状,沉璧有些惊讶:“自我十四岁起,已经十多年了。” 闻言,赵济叹了口气。 “夫人,请恕老朽直言,这病确实无法可医。” 沉璧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赵济接着道:“您身上的症状,根本不是因病而起。” “而是因为毒。” …… 夜里,季尧一进府,就看见姜妈妈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口。 季尧将手里的马鞭递给小厮,随意问了句:“怎么了?” 姜妈妈叹了口气,神情恹恹的:“夫人在府中待了一整日,本来上午还鼓弄些花草的,后来不知怎的,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不许人进去,也没用晚膳,只拿了一壶酒。” 见季尧没说话,脚步也没停,依旧往府里走,姜妈妈跟在后面又道:“大都督过去看看夫人吧,奴婢瞧着,夫人脸色不太好……” 话还没说完,季尧突然停下了脚步。 姜妈妈一向了解季尧的脾气,虽然他没说话,但显然是不悦了,姜妈妈不敢再开口,只带人默默跟在后面。 直到出了正厅,姜妈妈忽然发觉,季尧的脚步并不是朝着书房去的。 而是朝着后院的。 她悄悄让后面跟着的小厮停下,远远看看季尧走进了后院大门,终于放下心。 看来他们大都督对夫人,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嘛。 这俩人,还是有戏。 …… 季尧是不想来的。 他知道这女人一直都在躲着自己,平日里见到自己的时候,她恨不得避如蛇蝎,都懒得看上自己一眼,更不愿搭理他。 偶尔,她破天荒地主动来找自己一次,也都是有事要求他办。 就连上次得知她出门,他担心她出事,主动去接她,没想到遇见别人欺负她,他把那登徒子揍了一顿,她却完全没有感谢自己的意思,甚至连话都不与自己说,回府也不来找自己。 他虽不善言辞,但却是个识趣的。 知道自己不讨人喜,他也不再往前凑,开始主动避着她。 不知不觉,一抬头,竟然已经走到了后院门口。 刚想转身的时候,门口的丫鬟小厮见他来了,连忙纷纷行礼,就要进去通报。 他伸手止住了。 院里安静如水,月光昏暗不清,廊下烛火幽黄。 季尧站在门口的廊下,看着院中的海棠树随风而动,树荫下是被开垦的小花园,树荫正好笼罩了整个小花园。 这地方能遮风,能挡雨,她倒是会选。 只是,小花园里面光秃秃的,什么花草也没种进去,看上去孤零零的。 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季尧抱着手臂,靠在昏暗的廊下,心里暗自苦笑。 是啊,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旁边的廊下就是主屋,屋里燃着盏昏黄的灯火,平时整日跟在沉璧身边的小丫鬟,这会儿正靠在门口,头一点一点的,睡得熟了。 季尧没吵醒她,放轻脚步,径自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灯光幽暗,只燃了榻边一盏灯火,安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江山沉璧 第12节 沉璧坐在窗前的妆奁前,盯着那盏烛火出神。 耳边蓦然传来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地说道—— “出去。” 第9章 禁足 脚步声停下了,周围恢复了沉寂的静谧。 沉璧垂下眸,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忽然觉得很是疲惫。 白日里,赵济说的那些话,至今还在她耳边盘旋。 “夫人吃的这味药,配得极其讲究,里面除了解药的成分,还掺杂了少许的毒,所以,夫人才每隔几日就需要吃药,却一直无法彻底缓解症状。” “而且,这味药制作的难度不小,毒藏得极深,很难被发现,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夫人服用此毒已久,毒早已侵入肌理,难以医治了。” “赵老……当真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夫人服用的药中,本身里面有一定量的解药。若是能将解药提取出来,或许是可以解毒的。不过此法需要大量的药,而且,老朽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提取出来……” “药的问题我会解决,哪怕只有一成机会,也请您尽力一试吧。” 蜡烛又爆了一个灯花,沉璧看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忽然记起有一次东楚年节,夜里宫中燃放烟花,煞是好看。 那天晚上,李景成和她站在城墙上,看着烟花照亮整个天空。 烟花落下时,他说,这烟花再美,也没有他的娇娇好看。 当时她寄人篱下,放眼皇宫,除了太后,只有李景成一人对她好。 十七八岁的少女,怎么可能没动过心? 只可惜,后来不久,她亲眼看见李景成在花园里,拉起另一个姑娘的手,笑着抚上她的脸庞。 之后,那人随李景成进了东宫,成了太子良娣。 她这个人天生叛逆寡情,宫中十载练就铁石心肠,从那之后再不易轻信他人。 说起来,也就在李景成身上栽过跟头。 这个跟头栽得着实很痛,她记了很久,所以到了北境,哪怕季尧将一颗心都捧到她面前,她还是不敢往前迈一步。 她深知“情”这个东西,沾了就再难走脱。 她怕了。 对于季尧的心意,她一直迟迟没有回应,直到他死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弥补他对自己的好。 她觉得自己并不爱季尧,当初那般,是因为愧疚。 如今这般,则是不想再连累他。 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过去的事,过去就是过去了,直到今日再次听赵济说起。 李景成,曾经亲口告诉她,他会永远保护自己。 他让自己等他,他会接自己回家。 可是到头来,他亲手把毒药喂给了自己,又亲手把自己送给了北境。 这就是他说的保护,他说的永远。 沉璧笑了。 难怪李景成会说,这药“配方诡秘”,不能轻易交给她。 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三年之后,北境,季尧,还有她自己。 他们都活不了。 恍惚间,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沉璧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把将手里的酒杯掷了出去,转头吼道:“滚出去!听不懂话吗?!” 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了片刻,酒杯躺在墙角,碎得四分五裂。 视线里只剩下一双深沉的眼睛。 昏黄的烛光下,男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季尧一身蟒黑军服,披着玄色披风,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她。 男人漆黑的眼无波无澜,像是浸了水一般清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沉璧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曾经有多少个日夜,她一人坐在廊下发呆时,总有一人像这般会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衣服,默默陪她许久。 她不习惯回头看,很多事情,只有朝前看,才能走得下去。 一旦回头,就会被往事牵绊住,再也走不了了。 所以,她从不曾回头,更不曾看过身后的人。 直到季尧出殡那日。 那晚,天空无月无星,她孤身站在廊下,夜里寒风起时,她回头看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大梦初醒,终究只剩下她自己,于往事中沉沦徘徊,浑身冰凉彻骨。 此时此刻,沉璧望着眼前的男人,似乎恍如隔世间,一切都未变过。 他一直都在。 烛火微晃,昏黄的光柔和细腻,桌前的娇小身影被完全笼罩住。 季尧盯着她半晌,视线一扫,瞥见桌上有个酒壶。 他走过去拿起,发现里面还有半壶酒。 “不用晚膳,一人在这饮酒?” 季尧挑眉看向她,见她没说话,于是径自打开了酒壶盖子。 瞬间,醇厚的酒香四溢,上好的梨花白。 是他喜欢的酒。 “为什么喝酒?” 沉璧扯起嘴角:“但凡是人,总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吧。”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尾还泛着薄红,季尧不自觉皱了下眉:“你哭过?” 她确实哭过,但是她并不想承认,冷着脸收起了酒壶酒杯。 “大都督要是无事,不如早些回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季尧没急着离开,抱着手臂看她:“这是我的院子,你让我去哪儿?” 听见这话,沉璧回头瞪他:“大都督是北境君主,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何人敢拦?” 见她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季尧也不生气,反倒低低地笑起来。 这才是她。 平日里装的那么乖巧,低眉顺眼的,他看着都觉得累。 “既然如此,我今晚就宿这儿,你让姜妈妈把折子拿来。” 说完,季尧走到榻边坐下,随手把玄色披风搭在椅子上。 一抬头,见沉璧还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怎么?有问题?” 沉璧紧紧咬着唇,朱红的下唇被咬出了印子,半晌才松开。 “你、你不能宿在这儿。” 季尧挑起眉:“刚才是谁说的,我是北境君主,想去哪儿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这里不行。” “为何?” 沉璧盯着他,一张小脸被他气得发红:“你宿在这里,我呢?” 季尧看着她,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夫人自然一起。” “谁和你一起!” 沉璧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身后响起男人的轻笑声,沉璧没停下脚步,刚绕过屏风,忽然撞上从门口进来的融冰。 “殿下,太子殿下派人把药送来了……” 融冰一直守在门口,以为屋里没旁的人,于是声音也没压着,一见到沉璧就说了出。 没成想,沉璧脸色一变,融冰看见也愣了下。 屏风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沉璧眼睁睁看着融冰脸上的血色褪尽,慌张地跪了下来,颤着声音说道:“奴、奴婢见过大都督……” 话音还没落下,沉璧一把将融冰拉起来,推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 “太子的药果真守时,没有一月迟过。” 沉璧靠在门上,看着季尧绕过屏风,一步步缓缓走到她面前。 沉璧心头一震,她从没和季尧提过自己吃药的事,但是,想来这些人从东楚进到北境,肯定躲不过他的眼睛。 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于是,沉璧也没再掩饰:“我身子不好,这些年药不离身,不吃就会犯病,太子哥哥才会每月都派人送药。” 季尧紧抿着薄唇,脸上无半分笑意。 “是吗,此事倒是没听夫人提过。”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眼眸漆黑不见底:“太子每月都送药……前两年也是如此?” 沉璧点了点头。 江山沉璧 第13节 季尧扯起嘴角,意味不明地说道:“太子对夫人当真用心。” 一时之间,沉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搞不清楚季尧是什么意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季尧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只有冰冷冷的两个字。 “让开。” 沉璧一时没动,喝过酒的脑子不太清明,她反问了句:“你今晚不是宿在这里吗?” 季尧垂眸看她:“你想让我留下?” 男人的眼睛深沉如墨,沉璧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见他扯起嘴角,眼里带上几分寒意。 “可是我不想。” 季尧伸出手,轻抚过她耳边的碎发,动作温柔,语气却疏离淡漠。 “李沉璧,别忘了你的身份。” 季尧低下头,对上她的眼睛:“这里是北境,不是你的东楚。你现在是大都督夫人,不是他的东楚公主。” “就算你不喜欢这里,也得待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说完,大门被一把拽开,耳边只剩下门板被风吹动的声音。 沉璧叹了口气,转身时看见门外月光柔和,融冰正站在外面的廊下,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殿下……” 沉璧看向院子门口,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心里却浮出一丝疑问。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与季尧说过不喜欢这里? 沉璧抬手揉了下眉心,缓缓走了出去。 融冰连忙扶住她:“殿下,都怪奴婢,是奴婢一时不察……” 话没说完,就被沉璧抬手止住了。 融冰一愣,顺着沉璧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院子门口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看见沉璧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沉璧微微皱起眉,尽管灯光昏暗,她还是认出了门口的人影。 “宗大人?” 宗桓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说道:“夫人,大都督有令,这几日若夫人有事,或者要拾掇小花园,都可以交给属下,夫人就……就暂时不要再出门了。” 融冰一头雾水地看着宗桓,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忽然,听见沉璧冷笑了一声。 “看吧,他还是疑我。” 就算她遣散了满院的丫鬟小厮,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一步不动,只要她的骨子里流着东楚人的血,季尧就会怀疑她。 毕竟,在如今的季尧眼中,她只是东楚来的和亲公主。 而不是他的妻子。 第10章 惊雷 沉璧被软禁了三日。 这三日,除了不能出院子,其他一切照旧。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照常打扫,姜妈妈依旧来汇报一些琐事,就连她院子里的小花园也没停工。 堂堂的北境大都督副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玉家军猛将——宗桓宗大人,如今正赤着上身、扛着锄头,顶着炎热的日头,卖力地开垦着小花园。 海棠树下的阴凉里,沉璧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看着宗桓。 融冰倒了杯茶水,给宗桓送过去。 宗桓笑着接过,转头朝着沉璧喊道:“夫人,这泥土都锄得差不多了!您瞧瞧还有什么要弄的?” 沉璧坐着没动,看都没看一眼就说道:“再锄一遍。” 宗桓顿时被水呛到,捧着杯子咳嗽了半天,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在看见沉璧的脸色后,还是收了回去,重新拿起身旁的锄头。 融冰拿走他手里的杯子,故意打趣他道:“宗大人平日在军营待惯了,如今来做这种粗活,怕是手生了吧。” 宗桓干笑两声,伸手抹了把汗:“这点活算什么……大都督走的时候特意嘱咐属下了,不管夫人让属下做什么,属下都得办到!” 沉璧正要拿起茶杯,听见宗桓这话,手顿了一下,转眼又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融冰看在眼里,暗暗朝宗桓递了个眼神,叫他别再提大都督。 宗桓得了融冰的眼刀,无奈地耸了耸肩,继续扛起锄头干活,心想本就是这么回事,他也没说错什么啊。 “夫人,许是这几日大都督有事要忙,一时顾不上别的,您别多想。” 融冰附身在沉璧耳边,小声劝道:“而且,姜妈妈早上也说了,您主动跟大都督低个头,说几句软话,也就没事了,又何必硬挺着较真,最后受苦的还是您自己。” 沉璧盯着手里的茶杯,苦笑一声:“这不是服软的事。” 这几日,她一直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能让季尧这一世的态度变化这么多。 上一世,季尧回府后一直和她相敬如宾,写下合婚庚帖后更是亲密。 他始终纵容着自己,对自己宠溺又疼爱,除了最后临出征前,他何曾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重活一次,没想到季尧的心思和态度都变得难以琢磨了,原先温柔淡雅的人,竟然也变得如此冷漠疏离。 她感觉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做了很多上一世没做过的事,比如遣散了满院的丫鬟小厮,又结识了赵济老大夫,和季尧的接触也变得多起来,才会影响到季尧的心态,甚至让他怀疑自己。 可是,换个角度想,既然她能改变这些事,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改变季尧的命运? 比如生死? 比如意外。 “夫人?夫人?” 沉璧回过神,发现融冰正在唤她。 融冰笑着指向小花园,宗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花园的墙下,正在一堆袋子里翻找些什么。 “夫人,宗大人在选种子了,您都想种些什么花呀?” 看着院墙下的一排袋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沉璧恍惚间愣了下:“种子?我没派人买种子吧。” 融冰笑得温和:“您自然没让人买,这些都是大都督一大早命人送来的,说您喜欢就种着玩,送来好几十种呢,您不去瞧瞧?” 沉璧愣住了,她没想到季尧竟然还派人来过。 她走到墙下,看见大大小小的袋子里全是种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 宗桓翻了半天,翻出了一袋种子,十分宝贝地捧给沉璧看。 “夫人您瞧!这花属下听人说过,说是一年只开一次,可金贵了!没想到这种子这么好看……” 见宗桓爱不释手地捧着,融冰也蹲下来,和宗桓一起研究起来:“还有花一年开一次?这瞧着……和一般的花也没什么区别啊?” “怎么没有,你再好好看看……” 沉璧站在一旁,看着堆满在墙下的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也是这年,一次季尧意外受了伤,昏迷了三日。 她看着不忍心,于是让他留在主院修养,由她来照顾。 醒过来之后,这男人总会让人搬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每次她问起,他都笑着不说话,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折子。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想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那年冬天,最后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海棠树下开满了明艳的梅花。 那时,季尧拉着她站在廊下,给她披上大氅,指着这些梅花说:“沉璧,这些梅树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你。” 她当时听了这话,只觉得不吉利,伸手去堵他的嘴:“胡说什么……” 他笑着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着:“明年这个时候,也陪我看梅花,好不好?”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当时没说话,觉得这话过于矫情,却还是没忍住抚上男人宽厚的背,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好”。 可到头来,食言的人却是他。 第二年的晚冬大雪,只有她一个人,身穿冰冷的甲胄,站在战场的风沙里,入目唯有艳红的血花。 院中那些梅花,她也再没看过第二次。 “宗桓,种些梅树吧。” 宗桓正和融冰说笑,听见沉璧的声音,转头看了过去。 沉璧站在原地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来情绪。 “现在种下,明年应该能看到开花吧。” 宗桓眨巴了几下眼睛,道了声“是”。 沉璧没再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看着主屋的房门被关上,宗桓蹲在原地,觉得有些奇怪,忽然问了句:“融冰,夫人之前……是不是认识我啊?” 融冰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眼里的笑意渐渐消散开,蒙上了一层冰凉的寒意。 “怎么可能,夫人连云州都没出过,大人一直守在边境,怎会认识?” 宗桓挠了挠头,觉得有些道理,却还是小声嘟囔了句:“那为什么夫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总觉得很熟悉呢……” 而且,有一种让人不自觉听从的感觉,就好像…… 好像很久之前,他真的听过沉璧的号令。 沉璧回到屋里,刚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搭在椅子上的玄色披风。 那晚季尧走的匆忙,这披风在椅子上搭了三日,她有意没去碰,也不想管,就这样一直放着。 江山沉璧 第14节 披风上绣着金线龙纹,料子殷实厚重,上面残留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融冰走进屋的时候,正好看见沉璧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那件玄色披风出神。 看出沉璧心情不好,融冰走到沉璧面前蹲下,小声说道:“殿下,姜妈妈派人来传话,说小厨房做了您最爱的牛乳羹,奴婢给您端一碗好不好?” 这几日沉璧胃口很差,人也瘦了些,融冰和姜妈妈看在眼里,都着急得很,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沉璧没说话,漠然地抬起头。 “融冰,明日是初几?” “明日?” 融冰眨了眨眼睛:“明日是十月初一,怎么了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沉璧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披风,心蓦然沉了下去。 十月初一,十月初一…… 原来已经快到了。 她盯着披风上的金线龙纹,心不在焉地说道:“明日,我想吃西街的那家果子,你知道的。” 融冰点头:“好,明日奴婢去给您买,您放心吧。” 看着融冰的笑脸,沉璧却感觉手脚冰凉,如同置身于冰窖一般。 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句“明日是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就算她想忘记,还是抹不掉那天的记忆。 一闭上眼,她仿佛就能听见宗桓的哭喊声。 “属下是真的没想到,明明宴席前都安排的好好的,怎么就能混进来刺客,埋伏在回府的路上……” “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确实有个小厮进来,和大都督说了些什么,大都督那会儿正忙,来敬酒的人很多,脱不开身,谁也没想到大都督听完就离开了。” “您没给大都督传过话?可是门房的人说,那小厮就是您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和大都督说了什么,大都督才急忙出了门,结果……” “结果,回府路上就遇到了刺客,大都督硬生生当胸受了一剑……” 沉璧猛地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耳边的声音顿时消散了。 已经入了夜,屋内漆黑一片,外面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沉璧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被子,心跳如鼓。 不知为什么,平时赶上下雨天,融冰知道沉璧害怕,都会特意给她留一盏灯,但是今日…… “轰隆”一声,眼前瞬间划过一片刺目的白,冷汗顿时顺着她的额角流了下来。 尖叫堵在喉咙里,被子蒙过头顶,沉璧紧紧闭上双眼,眼前却再次浮现了那一日的场景。 她看见主屋里,军里的大夫军医跪了一地,各个如丧考妣,一言不发。 姜妈妈带着丫鬟守在门口,用帕子擦着眼泪,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床榻前,宗桓一个膀大腰圆的铁血汉子,却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她也看见了自己。 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把手,指尖泛着惨淡的白。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屋内只剩下寂静一片。 “没有把握?各位都是军里的老人,本宫不想说太多重话,本宫要的不是你们尽力,是大都督醒过来!明白吗?!只要大都督一日不醒,你们谁也别想迈出去一步!!” 她气得直发抖,那是她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大夫们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抬头看她。 话音落下没多久,忽然,床榻上就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声音—— “沉璧……” 她顾不得当下的场景,急忙跑了过去。 床上的人紧紧闭着双眼,沾了血的唇一开一合。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沉璧紧紧拉着他的手,只能听见男人微弱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在耳畔。 “快跑……危险……” 他的声音太小,沉璧没听清,只得低下头认真去听:“你说什么……” “李沉璧!睁眼!!” “醒醒!李沉璧!!醒一醒!!” 一道白光化过眼前,沉璧瞬间睁开眼睛,一时间气喘吁吁,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衫。 视线中依旧一片黑暗,她缓了半天,才感觉到有一双手正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到她有些发疼。 “做噩梦了吗?” 这声音低沉又熟悉,沉璧的呼吸几乎瞬间滞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窗外闪过亮如白昼的光,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鬓角的碎发贴在额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脸色似乎比她还要白上几分,熟悉的黑眸里满是担心和焦急。 闪电划过天际后,眼前再度黑了下来,只剩下轰隆隆的雷声绵延不断。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猛地一抖,男人抬手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沉温和的嗓音一声声地宽慰着她颤抖的灵魂。 “没事了,沉璧,我在这里……不怕了。” 眼泪几乎瞬间夺眶而出,她伸手抱住男人宽厚的背。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像是在冷水中浸过的人,又像是冒雨而来的归途人。 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真的,还是上一世归来的孤魂。 但都不重要了。 “季尧……” “你别走了,好不好?我找了你好久,你别再走……” 她的声音颤抖如筛,抱着她的手蓦然一抖,继而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就在这,哪儿都不去……听话,睡吧。” 沉璧紧紧抱着他,依旧不肯放开手,恍惚间,脑海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是笑话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怕打雷。” “没关系,这没什么丢人的。小时候,我有个妹妹也怕打雷,每次打雷都吓得直哭,倒是见惯了。” “放心,以后打雷的时候,我应该都在你身边……听话,睡吧。” 之后的梦境渐渐趋于平和,视线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白色,好似被人抱入温暖的怀中,异常安稳平和。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阳光铺满了床榻,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沉璧愣怔着坐在床上,看着空无一人的榻边,愣了许久的神。 直到融冰推门进来,端着洗漱的水盆走到榻边,沉璧才回过神。 “殿下,您看什么呢?” 沉璧的声音有些沙哑;“昨晚有人来过吗?” 融冰笑了:“您想什么呢?这院子都成铁笼了,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怎么可能有人进来?” “你昨晚一直在门口吗?” 融冰拿着打湿的帕子走过来:“是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电闪雷鸣的,奴婢怕您害怕,就一直在屏风后面坐着。” “不过……” 融冰看着榻边只剩下蜡炬的蜡烛,顿了一下:“这蜡烛半夜燃尽了,奴婢夜里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见它灭了,但看您还睡得安稳,就没急着换新的。” 融冰将帕子递给沉璧:“奴婢一会儿给您买完西街的果子,就去换个新的。” 沉璧看着那摊蜡炬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这世上知道她害怕打雷的,除了李景成和融冰,就只有上一世的季尧了。 或许是他放心不下自己,来梦里看看她吧。 沉璧垂下眼眸,想起今日要发生的事,只能先按下心里的酸涩。 她故作无意地问道:“融冰,今日城里的人多吗?” 融冰听见一愣:“什么?” “今日不是十月初一?往年这个时候,北境各州府的太守不是都会来云州汇报?今日城里应该很热闹吧……” 融冰正递给沉璧漱口的茶杯,听了这话,才知道沉璧问的是什么。 “殿下,您这几日在府里,不知道外面的事。” 融冰解释道:“今年大都督特意下令,把日子提前了,各州府的太守和家眷三日前就来了。这几日,他们汇报完各州府的事宜,今晚举办完宴席,明日就要走了。” “哐当”一声,沉璧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呀,您没烫着吧?” “……你说,今晚举办宴席?” “是啊!” 融冰急忙给沉璧擦着沾湿的衣裙,又跑去找替换的衣服,也没来得及再说什么。 沉璧盯着地上的水渍,心中的疑惑渐渐蔓延开来。 为什么? 明明在记忆中,三日后才是举办宴席的日子,为何会突然提前? 她闭上眼睛,似乎梦中的场景再次出现。 各州府汇报的宴席上,季尧不知为何突然回府,结果在路上遇刺,受了刺客当胸一刀,被抬回府里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 而那日,沉璧躲着没去宴席,半夜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季尧浑身是血,被人抬进了房间。 江山沉璧 第15节 所有的大夫都说他伤得极重,没有把握能救治。 可她坚信季尧并非短命之人,于是下令封锁消息,她亲自守在床边照顾。 他昏迷了三日,她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三天两夜,直到他睁开眼。 而那一晚,他究竟为何会离开宴席,到底是不是见到了她院子里的小厮?那小厮又和他说了什么? 这些事情,季尧一直也没有告诉她,每次问起,他都只是淡笑着揭过。 伤好之后,他安排人在院子里种下了许多梅树,以此安慰她,不要害怕。 他会一直陪着她。 似乎许多事情,又在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融冰,今日……我不想吃果子了。” 正在翻找衣服的融冰一愣,回头看向她。 “殿下,您说什么?” 沉璧站起身,拿起了椅子上的玄色披风。 “喊宗桓进来,他不是说,无论本宫要他做什么,他都得办到吗?” 第11章 赴宴 “春花秋月”是北境云州的迎客府,每年的州府汇报,宴席都会定在这里。 如同前几年一样,云州的太守沈温,今年依旧奉命承办宴席。 宴席开场之前,沈温正握着酒杯,长袖善舞地从各处州府太守处走了一圈。 园中热闹非凡,十一个州的太守都带着家眷,男女老少齐聚园中饮酒赏花。 院中的桃花开得烂漫,沈温在院中穿行,来人见到沈温都要恭维几句,赞扬一番沈温能力非凡,宴席办得极好。 沈温光是笑着也不应,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宴席办得好不好,可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而是上面那位。 一番游走过后,沈温放下酒杯,来到了一处楼阁的阶梯前。 他刚过而立之年,身体正是健壮,提起衣摆,三两步就上了台阶。 刚要进入楼阁,突然眼前黑影闪过,一把剑将他拦了下来。 剑的主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这少年瞧着二十出头,一身玄衣,扎着高马尾,眼神寒冽如冰,手里的剑漆黑浑厚,花纹缠绕之中,正中只一个“玉”字。 沈温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抬手行礼道:“微臣请见大都督,还请大人通报一声?” 少年持着剑没动,也没有收手的意思,一直盯着沈温看。 沈温有些无奈,虽然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但是能贴身跟在大都督身边,肯定不是一般人,更不是他一介太守能得罪得起的。 他刚要再开口解释,楼阁里却先一步传出了声音。 “是沈温大人吧!快请进来!” 沈温一喜,抬头看见少年依旧没有动作,他有些纳闷,试探着喊了声“大人”,还是没见回应。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更加低沉的声音—— “阿战,让他进来。” 得了主子命令,少年终于放下剑,转身退到一旁的黑暗中,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 沈温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提着衣摆进去。 楼阁里茶香袅袅,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了各地的折子文书,都是这几日各州府太守呈上来的,几乎把整张桌子铺满了。 沈温光是看见这一桌子的文书,都觉得头疼。 他走到长桌前,正准备朝着长桌后的人行礼,眼风里一扫,发现长桌旁还坐了一个人。 这人手里握着一把扇子,身上白袍一尘不染,青丝散在身后,看上去颇有几分清风道骨。 沈温一见到这人,立即笑了:“祁风大人也在啊!” 祁风淡笑着点了点头,扇子一转,示意沈温先给上座的人行礼。 沈温连忙整顿神色,朝上座的人恭敬地行了大礼。 “微臣沈温,参见大都督。” 上座里,季尧正握着折子在看,听见声音头也没抬,只扫了来人一眼。 “坐吧。” 说完,季尧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又继续拿起笔批着折子。 沈温道了声谢,坐在祁风旁边,看见季尧有些咳嗽,于是一脸关切地问道:“大都督是受了风寒?” 祁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打趣道:“我们大都督这身体,就算是掉在冰水里,打个滚再捞出来,也跟个没事人似的,淋个雨还能受风寒吗?” 季尧看了眼祁风,似乎是习惯了这人说话没大没小,也没和他计较,只淡声道了句:“无碍。” 沈温不敢再追问,心里却有些疑惑。 这几日一直阴天,只有昨日半夜下了场大雨,电闪雷鸣的,大都督这几日一直留宿在“春花秋月”,怎会大半夜跑出去淋雨呢? 如今受了风寒,岂不是他照顾不周?偏偏还赶上这样的时候…… “事情都办好了?” 还没想明白,季尧沉沉的声音传来,沈温立即回过神:“是,微臣已经按照大都督的吩咐,在‘春花秋月’各处都安排了人,若真混进了不轨之徒,必叫他插翅难逃。” 季尧没说话,拧眉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放下笔,喊了声“阿战”。 话音落下,刚才守在门口的少年走了进来,单膝跪在长桌前。 “安排些暗卫,埋伏在回府的路上,不要打草惊蛇。” 少年点头行礼,利落地起身退下,从始至终,还是没说一句话。 见沈温一直好奇地盯着少年的身影,祁风解释道:“那是大都督的贴身暗卫,平日里不常出现,大人瞧着眼生也是正常。不过,别看人家年纪小,本事可大着呢。” 说完,祁风做了个手势,低声道:“可惜了,就是不会说话。” 沈温心头一震,碍着大都督在场,于是只好点了点头,没敢继续追问下去。 这时,窗外天际划过一道闪电,“轰隆”一声,雷声绵延不绝。 长桌后,季尧放下手里的折子,看向楼阁窗外阴沉的天,眉目间闪过一丝担忧。 天上乌云密布,一场预谋已久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雷雨声接连不断。 看样子,会是一场大雨。 一个时辰后,春花秋月的后厅里,十一州的太守家眷纷纷落座,男女宾客分堂而坐,一时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此时已近黄昏,外面下着大雨,园子里待不了人,沈温把人都安排进后厅,同时抓紧准备前厅的宴席。 沈温在男宾客忙得脚不沾地,而另一边的女眷,则由沈温的夫人赵氏安排。 赵氏是个大嗓门,平日性子开朗,处理事情干脆利落,和这些女眷们也都聊得来。 没一会儿,几位夫人聚在一起,拉着赵氏说起了闲话家常。 “我怎么记着,前年的时候,大都督还带着夫人一起来的,怎么这两年就一个人了?” “哎呦,大都督夫人是什么身份?一个东楚人!要是真来了北境的州府汇报,免不了要被人编排,不来是明智之举。” “夫人也是可怜人,生在东楚,嫁来北境,注定回不了家……” “听说这几年大都督和夫人关系不好,都成婚三年了,也没听见肚子有个动静。” “不会吧,我见过一次大都督夫人,她长得可好看了……” “这傻孩子,也是个刚成亲没几年的……好看有什么用?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是自己有本事!这样才不会被男人小看,才能活得有尊严,知道吗?” 说这话的夫人是顺武府的太守夫人,前几年打仗的时候,这位夫人也是带着兵上过战场的,再加上北境民风开放,从不限制女子作为,在场的不少夫人都是曾经和自己夫君一起打过仗的。 赵氏一直没说话,听见这话的时候,才笑着开了口:“是啊,我们北境的女子,向来都是不输给男子的,今日在座的夫人们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知道赵氏有意揭过,于是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赵氏陪着喝了几杯茶,中间找了个借口,总算跑了出来。 赵氏掐着时辰,准备让这些夫人去正厅落座,却不知道宴席安排得如何,沈温也迟迟没有派人过来说一声。 她派人去问,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于是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这个挨千刀的,做事磨磨唧唧的,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着急……” 小丫鬟在一旁扶着她,只道:“您慢些夫人,雨天路滑……” 赵氏气呼呼的,步子也匆忙,路过一处转弯时,正好和对面的来人撞上了。 她刚要侧身一躲,正好踩到了雨水里,脚底一滑,险些摔倒了。 突然,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视野中,伞下一只纤细的手扶住了她,随即,女子轻柔的声音落在耳畔。 “夫人慢些。” 赵氏抚着胸口,暗道好险,刚准备道谢,一抬头看清对面的来人,顿时愣住了。 对面的人打着一把油纸伞,身边站了一个小丫鬟,后面却跟着二十多个黑衣士兵,阵仗颇大。 士兵中领头的男人一身军服,手里握着佩刀,身材高大威猛,长得有些凶狠。 而油纸伞下,撑伞的却是一位娇小的女子。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容貌清丽,穿着宝蓝色的衫裙,披着月白色披风,头上青丝挽成妇人髻,一双杏眼如同秋水,举止之间,温和又优雅。 北境女子大都爽朗,身姿高挑,少有如此温柔清丽、娇小玲珑的女子…… 赵氏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已经收回了手,身旁的丫鬟走上前,冷眼看着赵氏,持刀的男人也将女子护在身后。 “雨天路滑,夫人慢些行走。” 女子朝她淡淡笑着,说完,身边的二人将她护在中间,黑衣士兵们紧随其后,绕过了赵氏,一行人继续前行。 江山沉璧 第16节 赵氏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伸手去拉身边的小丫鬟。 “快、快去通知大都督……” 她拍着身边小丫鬟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道:“就说、就说大都督夫人来了!快去啊!!” 前方不远处的小路上,融冰回头看向身后,低声说道:“殿下,她不会派人来拦我们吧。” 沉璧神色淡漠清冷,走过满是雨水的廊下,步伐没有慢下半分。 “她拦不住我。” 宗桓用他的令牌,调动了大都督府上的府兵,这下子别说是云州,就算是在北境,凡是玉家军行走,何人敢拦? 最终,赵氏派人传递的消息,还是没能赶上沉璧一行人的步伐。 到达正厅的时候,十一州的男宾客已经落了座。 坐在最前方的沈温,本来正和客人谈笑风生,一转头看见门外有士兵走过,吓得酒杯都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祁风也皱起眉,收起了手中的扇子。 祁风和沈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上座的人。 最前方的上座里,季尧一身玄色龙纹朝服,袖口领口缝着金线祥云,腰间的佩剑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龙纹玉佩,玉冠束青丝于发顶,梳得一丝不苟。 季尧站在人群之上,手里握着酒杯,长身玉立,从容淡定。 沉璧走进正厅看见他时,恍然间,发觉这个军营里的莽夫,竟也有了几分君主的高冷矜贵。 她的脚步顿了下,但是在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时,她忽然又暗自笑了。 无论再怎么变,他也是季尧。 他和李景成,不一样。 季尧站在上面,看着沉璧一步步迈上台阶,最后走到了他身边。 沉璧行了一礼,温声道:“妾身有事耽搁了,来晚了些。” 季尧盯着她半晌,才沉声开了口,话却不是对她说的。 “宗桓,谁让她出来的?” 宗桓正和阿战立在一起,听见声音,宗桓犹豫了下,没敢上前,将目光投向了沉璧。 沉璧不动声色地靠近季尧,低声道:“是我逼他的,等宴席结束,大都督要骂要罚,我都悉听尊便。” “逼”这个字,落在宗桓耳中的时候,瞬间让他红了脸。 的确是逼,沉璧喊他进屋的时候,他压根没想到,沉璧竟然能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季尧没说话,看向沉璧时,脸色阴沉得都能滴出水。 这时候,外面的女眷们已经陆续到了正厅,沉璧无奈,小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她非常了解季尧,这男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妥协,她一直都清楚。 只不过,很多时候她都不愿低头,更不愿去做。 “就一次,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沉璧眨着眼睛看他,语气温和,季尧抿紧着薄唇,盯着自己袖子上的小手。 罢了,难得她肯伏低做小。 季尧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举起酒杯,朝着下面众人说道—— “各位落座吧。” 第12章 刺杀 宴席开场,十一州的太守家眷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欣赏着歌舞升平。 沉璧捏着银筷,戳着面前的几盘菜,心思颇重,一时没有什么胃口。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等宴席快结束时,就会有她院子里的小厮前来通报,季尧也会因此离开宴席,踏上回府的路。 可是如今,她已经遣散了自己院子里的人,她本人也坐在了宴席上,她就不信,季尧还会因为什么事情离开。 而且,她总觉得,那个来通报的人,不是她院子里的小厮。 而是在这些州府官员中,潜藏的刺客同伙。 正想着,一双筷子闯入视线,几根青菜被夹入她的碗中。 她一愣,侧头看去,正好瞧见季尧放下银筷,拿起酒杯,看着下面歌舞升平,他一双黑眸却无波无澜。 沉璧看着这些菜,都是她平日喜欢的。 她捏着银筷子,戳了戳这几根青菜,心绪渐渐飘远。 “季尧,你信命吗?” 季尧转头看向她:“不信。” 男人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沉璧笑了:“为什么?” 她看见男人眉心微皱,酒杯抵在唇畔。 “我若是信命,就不会有今日。” 沉璧的笑容顿了下,确实如他所说,这男人从一无所有,一路打拼到如今的地位权势,着实不是光靠运气。 没有实力,又谈何运气。 沉璧专心想着事情,没看见季尧握着酒杯,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盯着她消瘦的侧脸,季尧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三日没见,这人怎么就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脂粉都盖不住的白。 他晃了晃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黝黑的眸子越发深沉。 看来,他的动作得再快些。 夜色渐深。 沉璧坐在上座,始终挺直着腰板,默默看着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前来敬酒。 推杯换盏间,季尧举着酒杯寒暄,脸色不红反白,黑眸也越来越深沉。 直到小厮撤下空掉的酒壶,沉璧才发现,这男人已经喝了三四壶酒了。 沉璧酒量不好,担心之后会有意外,一直滴酒未沾。 但是,看着下面又走来几个官员,季尧静静听他们说着,酒杯抵着薄唇,嘴角的笑似有似无,唇上几乎不见血色。 看见几人又举起酒杯,沉璧还是没忍住,起身夺下了季尧手里的酒杯。 顿时,几位官员都愣住了,就连季尧也抬头看她,沉璧微笑着,大方举起酒杯:“大都督醉了,这杯酒本宫代劳了,见谅。” 说完,沉璧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娇柔做作,动作干脆利落,倒是看呆了下面几位官员。 这几人面面相觑,连忙说道不敢,喝完酒就纷纷回了座位。 沉璧刚一坐下,手里的酒杯就被人拿走了。 她抬眸去看,季尧坐在她身边,声音有些沙哑:“你别喝酒。” 沉璧笑了下:“放心,我酒量还可以。” 听见这话,季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来上次她一个人在房里喝酒。 她酒量是不错,喝得也痛快,十分洒脱,刚才喝酒的时候,好多人都在看她。 季尧想着,又朝她身边靠了靠,不动声色地将人藏在自己身后。 没事总出什么风头,在他面前喝酒就够了,还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 一边想着,他心里怒气更甚,干脆召来侍从,把面前的酒杯连同酒壶都撤了下去,换成了茶水。 见小女人奇怪地看着自己,季尧一脸的坦荡荡:“你不是喜欢喝茶吗?” 沉璧看着那壶热气腾腾的茶,忍不住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也懒得揭穿这男人的心思。 下面歌舞声渐平,乐女捧着乐器上场,丝竹声悠扬悦耳。 沉璧拿起茶杯,目光扫过大厅,落在近处一个穿着云州官服的人身上,这人正眉开眼笑地拉着身旁的人喝酒。 好巧不巧,这个穿官服的人,沉璧认识。 云州太守,沈温。 上一世,她带着季尧的棺椁回府,到城门口时,就数这人哭得最大声。 进城之后,他又帮着自己操办出殡的事,红着两只眼睛劝自己节哀。 沉璧伸出手指,指着沈温身边的人,问季尧:“沈大人旁边的人是谁,怎么之前没见过?” 季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淡淡瞥了一眼。 那人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手里捧着酒杯,正被沈温拽着,和几位官员寒暄,脸色有些不情愿,完全没有沈温那般圆滑。 季尧收回目光,不轻不淡地道:“那是祁风,我请的客卿,平时帮着处理一些政务。” 沉璧听完,似笑非笑地道:“那大都督就不打算给人家个官职?好歹是帮你做事的,至少得封个司徒吧。” 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季尧看了她一眼,淡声解释道—— “他是东楚人。” 沉璧正喝着茶,听见这话手一顿,转头轻笑着问:“所以,大都督介意他是东楚人,才一直没有给他官职?” 就和她一样,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在他这里,就始终得不到信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尧简单解释了一句,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沉,忽然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 江山沉璧 第17节 一见季尧站起身,沉璧立即放下茶杯,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季尧喊来宗桓,吩咐道:“护好夫人,出事拿你是问。” “是。” 说完,季尧转身要走,沉璧连忙拦他:“你要出门吗?” 季尧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却没停:“很快回来。” 说完,季尧就出了门,沉璧刚要跟上去,忽然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一见季尧出来,立即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起离开了。 这少年看着有些眼熟,沉璧盯着看了半天,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也没想起来这少年是谁。 见沉璧望着门外一动不动,宗桓刚要上前询问,她却突然站了起来。 “夫人您去哪儿啊?大都督说了……” 沉璧头也没回地道:“跟我过来。” 宗桓挠了挠头,颇有些为难,还是跟了上去。 走到门外,守在门口的融冰看见二人,也是一愣。 “殿下?” 沉璧拿过她手里的玄色披风,系在了身上。 “看见大都督去哪儿了吗?” 融冰指着大门的方向:“奴婢瞧着往那边走了。” 沉璧心下了然,转头对宗桓道:“白日里带来的士兵还在门口吗?” 宗桓被问得一头雾水:“是,他们都在外面守着,您这是要……” 沉璧扯紧了披风,夜色里,披风上的龙纹金线有些晃眼。 “宗桓,你记着,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日后无论何人问起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是我逼你出府,你的那些士兵也是如此。他们和你一直跟着我,都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明白了吗?” 宗桓皱眉看着她,听到这话,一时没敢答应。 “夫人,大都督的命令,恕属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 沉璧冷声打断他:“我知道你为难,但如果这关系到你们大都督的性命,你还能坐视不管吗?” 宗桓愣住了:“夫人……” 沉璧态度坚硬:“选择权在你,宗桓,你可以不去,也可以不带那些士兵跟着。” 她系紧了披风带子,目光坚定。 “但我得去。” 说完,沉璧戴上披风后的兜帽,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融冰见了,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宗桓咬着牙纠结了半天,知道以夫人这脾气,他是拦不住的,若是今日夫人出了门,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一样脱不了干系,倒不如豁出去了。 于是,他一跺脚,也按着刀追了上去。 夜色如水,天空无月也无星。 一行人策马飞奔,自“春花秋月”出来后,一路朝着大都督府的方向疾驰。 几十个人的队伍,所过之处,扬起一片沙土纷飞。 四周无光,为首的人披着玄色披风,宽大的兜帽将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披风上面金线泛着奇异的光。 远处看着,渐渐呈现出了金色的龙纹。 霎时间,耳边瞬间传来风声。 一眨眼,路边两侧跃出大批黑衣刺客,各个手持大刀,朝着道路中间扑来。 刀剑相击之声瞬间响起,在静谧的夜里异常清晰。 为首的马儿被箭击中,马背上披着披风的人跌落下来,滚了几滚,被一名高大的汉子护住了。 汉子手持大刀,刀法使得虎虎生风,身旁还跟着一个小丫鬟,手中匕首招招狠辣,所到之处,血光飞溅。 随行而来的士兵和刺客们打得激烈,一时喊叫声冲天。 兜帽在慌乱间被扯掉,沉璧坐在地上,抹了下溅到脸上的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这不是季尧?!她是谁!!” 说完,黑衣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后方突然出现大批黑衣士兵。 “不好!!快撤……” 下一刻,远处箭矢飞出,漫天银光闪过天际,黑衣刺客应声倒地,身边惨叫声不绝于耳。 沉璧靠在身后的树上,看着路中间的刺客被渐渐围住,鼻息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像是在宣告着这场黑夜刺杀的结束。 她有些头晕,视线也变得模糊,抬起头时,看见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那身影很是眼熟,沉璧看着一时失神了,直到那人来捉她的手,她才回过神。 夜里太黑,她感觉到那人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的手不复往日温热,指尖冰凉,不知是因为夜色寒凉,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手被紧紧攥住,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问道:“你到底是谁?” 沉璧笑了。 她的夫君,她的爱人,此时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却在问她是谁? 她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泪流满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究竟是地狱归来的厉鬼,还是做了一场大梦的故人。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她拼了命都要护住的人。 她欠过他一条命,为此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她只想找到他,护他一生长安。 还没来得及回答,沉璧看见不远处黑暗中寒光一闪,下一刻,直奔着她身前的人飞来。 黑夜中,匕首的寒光太过扎眼。 在看清的一瞬间,沉璧几乎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将自己的后背转了过去。 男人炙热坚硬的身躯紧紧贴着她,胸口蓦然传来剧烈的疼痛,瞬间让她失去意识。 耳边传来人群的呼喊声,眼前渐渐出现灯火模糊的亮光。 在意识消失之前,她好像看见眼前的人伸出手,紧紧抱着她,大声朝她喊着什么。 下一刻,她彻底没了知觉。 第13章 心软 无光,无声,像是熄了灯的夜晚,安静又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场景才亮了起来。 到处都是一片血腥的红,沉璧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火。 一场漫天大火。 火苗席卷而来,舔舐着天空一角,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大火肆意撕扯着一间宅子。 她站在外面,看着宅子里火光四起,听见里面惨叫声不断,想来困在里面的人不少。 她扫视着周围,转过头时,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一身素袍,负手而立,站在人间地狱之外,不受任何波及。 最后,那人也朝着火海中走去。 梦醒了。 沉璧盯着床顶的薄帐,感觉十分莫名其妙。 那场景如此陌生,却让她身临其境,仿佛她真的经历过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 胸口的疼痛已经淡去,只剩下隐隐的不适。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沉璧缓缓转头,视线里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坐在她的榻边。 这场景有些眼熟,她的心口顿时紧了一下。 下一刻,男人低沉的嗓音透过床帐传了进来。 “最后问你一遍,她为什么要回府?” “奴婢、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还请大都督恕罪……” “很好。” 屋内寂静了一会儿。 “宗桓带兵造反,回军营领了二十军棍,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你们可真忠心。” 融冰身子一抖,开口都带了哭腔:“大都督,这件事真的不关宗大人的事,您放过他吧。” 忽然,床榻上传来轻咳声。 沉璧刚咳了几声,还没来得及看清,床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 屋内的灯火昏暗,季尧坐在榻边,融冰正跪在榻前的地上。 江山沉璧 第18节 “殿下,您终于醒了……” 融冰说完,眼泪都流了下来,季尧一动不动地盯着沉璧,头也没回地道:“去请赵老过来。” “是。” 沉璧看见季尧穿着玄色常服,之前的朝服已经被换下,他眼下有些青紫,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没有被匕首捅出来的窟窿,也没有一点血渍,甚至连一处疼痛的地方都没有。 她懵了。 “我……怎么会昏倒的?” “赵老说,你是因为发病,才会昏睡过去……” 原来是犯病了。 沉璧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人:“你受伤了吗?” 季尧盯着她,语气平淡:“没有。” 听见这话,沉璧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下了。 还好,不管怎样,他没有受伤。 沉璧挣扎着想坐起来,季尧一见,连忙将她扶起来,身后放好了软垫。 刚坐好,就听沉璧说道:“还请大都督高抬贵手,不要责罚宗桓和融冰,此事和他们没关系。” 季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你告诉我,那晚你为什么要回府?” 沉璧抬眸看他,微微笑着道:“突然想起些事情,放心不下,就让他们跟我一起回去。” “那赵济呢?” 沉璧脸上的笑容滞住了一瞬。 “融冰说他给你看过病,看的什么病?” 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沉璧垂下眼眸,掩盖住眼里的情绪:“我与你说过的,每个月我都要吃药,不吃就会胸口疼痛难忍,严重时就会像这样昏迷。” “我不想一直靠药吊着,所以才找人看病,毕竟好不容易才、才等到你回来,我也想着赶快好起来……” 沉壁说完,故意垂下眼眸不去看他,装作女儿家害羞的模样,被子下的手指却紧紧攥在一起。 她不常说谎,也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让他心软? 果然,季尧不说话了。 他盯着沉璧许久,目光一直也没移开。 那目光带了几分探究,又带了几分犹豫,还有些不忍。 沉璧抬起头,看到他这副神情,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果真心软了。 “季尧。” 她故意唤他。 “怎么了?” “我想吃西街的果子了。” 烛光昏暗,小女人的声音温和轻柔,一双杏眼看向他时,像是带了水光般潋滟。 季尧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让人去买。” 看着他走出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沉璧终于松了口气。 中毒的事情,她暂时还不想告诉季尧,毕竟事关东楚,她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才行。 如今很多事情,都在朝她希望的方向改变,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季尧,避开这些意外。 至于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又是怎么混进来云州的?她并不关心。 更何况,她知道季尧不会放过他们。 很快,门再次被人打开,来人探头进来:“夫人醒了?” 沉璧一见来人,立即笑着道:“赵老,麻烦您又跑一趟。” 赵济背着药箱,笑着走进来:“不碍事,夫人醒了就好!” 他坐在榻边的凳子上,打开药箱,准备给沉璧号脉。 沉璧想起刚才季尧的话,试探着问道:“您来这里……是大都督将您请过来的?” 赵济将手帕盖在沉璧手上:“不是大都督,是夫人身边的那个丫头,看您昏迷不醒,急得不行,这才把老朽请了过来。” 赵济又故意压低了声音:“不过夫人放心,大都督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朽心里有数。” 闻言,沉璧点点头:“多谢您了。” 赵济不在意地笑了下,开始给沉璧号脉。 “对了,老朽这次来,还有件喜事要和夫人说。” 赵济摸着胡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几日,老朽翻了几十本医书,终于找到了做解药的法子!” “真的?” 沉璧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那、那您可需要我准备什么?” 赵济不慌不忙地说道:“您先需准备五颗吃的药,老朽做一次试试看,若是做出的解药,您吃了之后效果还可以,老朽再做大剂量的。” 得了这话,沉璧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这一日,她等了太久了。 “真是……太感谢您了,事成之后,无论您要什么……” “夫人对老朽有恩,此番不计报酬,这是老朽报答您的恩情。” 赵济语气认真严肃,沉璧只觉得眼眶发酸:“赵老您不知道,这味解药……对我有多重要。” “老朽明白,夫人一直吃这味药,怕也是不得已为之。” 沉璧望向窗外的月色,心里渐渐燃起希望。 “没错,若能有解药,就不再受限他人了。” …… 门外,一只修长的手搭在门上,半晌也没推开门。 那手指抖了又抖,最终,还是被收了回去,在袖中渐渐攥紧。 “大都督!刚才赵老来了,您怎么……不进去?” 融冰从廊下走过来,一眼就看见季尧站在门口,半天也没进屋,不禁有些奇怪。 季尧没说话,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融冰一头雾水,明明前几日事情那么多,大都督还一直在屋里守着,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都督分明是在着急他们殿下,急得都不得了。 怎么这会儿殿下醒了,大都督反倒不高兴了。 融冰也没再多想,赶紧让身后的丫鬟们,把小厨房做好的吃食端进去。 接下来几日,融冰明显感觉沉璧心情很好,就连用膳也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 虽然这几日,季尧还是命人看着沉璧,让她在彻底痊愈之前不许出屋,但沉璧也没有和他计较的心思。 这男人一向不讲理,她早就习惯了。 只不过,自从州府汇报的事情结束,沉璧又开始整日见不到季尧的人影,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什么。 融冰告诉她,说各州府汇报后留下的折子不少,大都督这几日在书房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祁风大人也被抓去做壮丁,在书房里帮着处理政事,要看的折子都堆得像小山一样了。 沉璧听完也不再关心了,毕竟在她的记忆中,之后的十月里没什么大事,她也能安心休养一段日子。 一直到十月下旬,季尧会出门巡查一次,离开小半个月。 而那次回来之后,季尧就带她去写了合婚庚帖,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亲密。 沉璧不知道季尧的转变从何而来,之前,她并不关心其中缘由,如今么…… 她回想起几日前,自己彻底好了之后,被融冰扶着走出屋子散步,她却突然发现海棠树下的花园里,已经栽好了一排排梅树。 她问融冰:“这是宗桓做的吗?” 融冰听了,只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宗桓大人还躺在床上养屁股呢,自然不是他做的。” “是殿下昏倒的那几日,大都督命人栽好的。” 她看着那些梅树,心头却不自觉地微动。 如今的自己,竟然也开始好奇,上一世的季尧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要护着自己,又为什么…… 会喜欢她这样的人? 明知她身份特殊,明知她可能心怀不轨,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把她宠在手心里。 她低下头,看着光滑细嫩的手指,上面再没有银针戳破的疤痕。 她想,他对自己的这份好,如今她再也受不起了,自己怎么能装作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承受着他的好? 等配出解药之后,若是不出意外,她也就该离开了。 像如今这样,他对自己冷淡些也好,这样她心里的不舍也能减轻一些,离开时也不会太难受。 只要她离开了,东楚的探子就不会有机可乘,北境也不会被盗军事机密,季尧也不会遭人暗算了。 她抬起手,默默按在胸口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李沉璧,现在的你不配动心。 …… 十月已到。 江山沉璧 第19节 一场秋雨过后,梅树悄然间蓬勃生长,天气也越发寒凉。 与此同时,姜妈妈突然病倒了。 这场病来的凶猛,姜妈妈病得几乎下不了床,沉璧去看过之后,连夜派人请来了赵济。 赵济号完脉、施过针后,说姜妈妈是受了风寒,加上年纪大了,要好好静养,才能不留下病根。 于是,沉璧也不敢再让姜妈妈操劳,找来几个能干的丫鬟照顾姜妈妈。 唯一有些难办的,是府里的事务没人打理了。 沉璧有些苦恼,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人选,最终,她把这个难题扔给了季尧。 可是,当天晚上,沉璧捧着一摞账本,看着书案上面堆成小山的折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你让我来打理府里的事?” 季尧正捏着毛笔,批注着手里的折子,头也不抬地道:“你看府里现在还有旁人能做吗?” “可是,我、我不合适……” 季尧手里的折子又翻过一页:“有什么不合适,你可是当家主母。” 沉璧见了,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地道:“我、我可是东楚人!你就不怕我泄密?” “泄密?” 季尧终于抬起头,他拿着毛笔,指了指她怀里的账本:“你怎么泄密?就拿着这些账本,告诉东楚我有多少钱?” 沉璧被噎住,说不出话了。 好像……这些账本,确实不涉及什么机密。 但是明明上次,季尧还把她关在院子里,不让她去州府汇报,这难道不是怀疑她? 还有上上次,自己在书房给他磨墨,累得手都酸了,他却担心自己看到折子,把自己赶走了。 怎么现在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又让她做事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真是奇怪。 难道,就因为自己救了他一次,把他感动了? 沉璧出神想着,季尧见她一动不动了,气得用毛笔戳她的额头:“听没听见我说话?” 沉璧连忙回过神,点点头:“听了。” “把账本放下,坐这儿。” 沉璧捧着账本,只得照做,坐在了季尧旁边。 夜色已深,书案上燃着一盏烛火,光线昏黄温和。 季尧递给她一只毛笔,侧头看她:“会看账本吗?” 沉璧自小长在深宫里,从没摸过账本。 来到北境之后,为了避嫌,她更是从没碰过这些,就连自己私库的账本都没看过。 但是,上一世季尧去世之后,她却不得已扛下了府内府外大部分事宜,一个人摸索着处理这些。 到最后,别说是账本了,她连折子都批过。 于是,沉璧果断地摇摇头:“不会。” 她不想在季尧面前露出端倪,装着无知的样子看他。 一声叹息过后,大手翻开了面前的账本,声音落在她耳侧。 “我教你。” 清冷的嗓音响在耳侧,听着似乎没有往日那般低沉了。 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数字,沉璧收回心思,专注起来。 季尧是个好老师,不过三言两语间,就把要领教给了她,她学东西也快,很多上一世没搞懂的事,被他几句话就解释的清清楚楚,顿时茅塞顿开。 很快,沉璧拿起毛笔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季尧也继续批起折子,偶尔回答一下她的问题。 夜色渐浓,二人坐在书案前,灯花爆了一个又一个。 书案上的折子堆成好几摞,季尧批了一个晚上,依旧没见少。 每年州府汇报,十一个州呈上来的折子不少,季尧经常得熬上许久,才能把这些处理完。 之前几日,他一直留在主院照顾沉璧,也没心情去管,几日下来积了这么多折子,如今处理起来,他也颇觉得头疼。 可是,季尧悄悄侧过头,看着身边人埋在账本里的小脑袋,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月亮渐渐升到半空中,又再次落下。 季尧站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随手扯来一件披风,盖在已经睡着的小女人身上。 她手里的毛笔掉在了地上,脑袋枕着账本,小嘴微微张着,睡得正香。 季尧俯身拾起毛笔,看见她熟睡的脸庞,他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沉璧不喜欢看账本,乱七八糟的数字实在惹人头疼,相比之下,她宁愿去军营领兵上阵,来得更肆意痛快。 她捧着账本看了半宿,一个不注意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的时候,她感觉似乎有一只手,手指上带着粗糙的薄茧,轻轻摩挲过她的唇。 也不知道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第14章 阿战 自从接手了府里的事情,沉璧才知道姜妈妈有多么不容易。 大大小小的事情,衣食住行,府里上百张嘴,还有他们两尊大佛,各方都得面面俱到,不能有所疏漏。 账本上账目清楚明朗,没有任何疏漏,沉璧合上账本,心里默默感叹,姜妈妈实属不容易,季尧也是真有钱。 北境这块地方贫穷,种不出粮食来,却被他找出好几处金矿银矿,真是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理完账本之后,沉璧又去看望了姜妈妈。 姜妈妈年纪大了,生了这场病后,整个人看着憔悴不少,两鬓越发斑白。 她坐在榻上看着沉璧,十分欣慰地说道:“府里有夫人在,就算奴婢现在闭了眼,也能放心了。” 沉璧连忙道:“妈妈您别胡说,您身体好着呢,府里离不得您,我和大都督都盼着您赶快好起来。” 姜妈妈叹了口气:“夫人啊,奴婢心里都清楚,奴婢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不中用了,奴婢只希望在闭眼前,能看到夫人和大都督和和睦睦、夫妻恩爱的才好。” 沉璧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这感情上的事,本就不是她自己一人说了算的。 更何况,季尧对她的戒心一直不小,虽然如今让她管账,但究竟是为了试探她,还是真的信任她,却不好说。 见沉璧没有搭话,姜妈妈撑着坐起身,小声说道:“还有一件事,夫人可别忘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大都督的生辰了,难得大都督今年在府里,夫人可以提前准备着。” 沉璧心口顿时一紧,这么快,又快到十一月了。 上辈子,他最后一年的生辰,她亲手给他做了一件军服,最后却没能送出去。 沉璧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的手指,她心想,若是再做一次,应该能比之前强上不少吧。 决定好了之后,用完午膳,沉璧准备亲自去趟布料铺子,买些做衣服需要的布料。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沉璧特意派人和季尧说了一声,让他派些府卫给自己。 这些日子,季尧都和祁风在书房批折子,几天不见人影,得到消息之后也没说什么,直接派来了十几人的暗卫小队。 沉璧正在府门口系着披风,一转头,看见暗卫们列队过来,领头的是一个持剑的少年。 这少年看着眼熟,像是州府宴席那日,一直跟在季尧身边的那个孩子。 沉璧瞧着少年高高瘦瘦的,一身玄衣,扎着高马尾,走到沉璧面前时,十分恭敬地单膝跪下行礼。 沉璧也没说什么,看着少年指挥着门口的暗卫出发,沉璧也和融冰一起上了马车。 刚坐稳,融冰忽然凑到沉璧身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殿下,您瞧见刚才那位大人了吗?” 沉璧拿起茶几上的茶杯,轻轻吹了两口:“怎么?” 融冰凑得又近了些,指了指嘴巴:“奴婢瞧着,那位大人好像……不会说话。” 听见这话,沉璧手中的茶杯一顿。 “你怎么知道?” 融冰指向外面,手指晃了几下:“奴婢刚才看见的!他们之间交流都是像这样,用手比划的。” 听着有些奇怪,沉璧正好坐在窗边,她也没想太多,随手撩起了帘子。 没成想,那少年就在马车旁护卫,她一探头,正好和少年的目光对上。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沉璧故作镇定地放下帘子,转头看见融冰好奇的眼神,立即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背后嚼人舌根,多少是有些不好,更何况人就在马车外面,怕不是都听见了。 于是,融冰当下收了声,也不再提了。 还好路程并不远,马车很快就停下来,融冰扶着沉璧走下马车,进入街边一家的布料店。 这家布料店的装潢十分豪华,门口的店小二看见外面浩浩荡荡的阵仗,立即拔腿就跑,喊来了掌柜的。 掌柜的来的时候,正好沉璧也进了门。 一见到沉璧,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忙殷勤地上前介绍,嘴角都快笑到耳后根去了。 “夫人想要什么样的料子?小的这店,可是全云州最好的布料店!您想要什么我们都有!您只管提……” 沉璧扫视着店里琳琅满目的布料,挑了许久,最后选了一款材质上好的布料。 “夫人可真有眼光!这可是店里新上的料子,从江南来的,量不多,很是名贵呢。” 沉璧看了眼身边的融冰,融冰立即掏出钱袋子,拿出一枚金锭子放在柜上:“柜上的,这是定金,您收好了。” “好嘞!夫人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小的派人把料子送到您府上……” 江山沉璧 第20节 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 “柜上的,您上次不是说这料子没有了,怎么大都督夫人一来,您就又有货了?” 掌柜的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这女子怀里抱了只雪白的奶猫,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丫鬟,女子目光扫过柜台前的沉璧时,眼神格外轻蔑不屑。 看见走进来的人,掌柜的脸色顿时一僵,磕磕巴巴解释道:“小……白夫人,您前日来的时候,确实没有货了,都是这几日新上的货。” “那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沉璧看了这女子半天,听见老板那句“白夫人”,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 叶霖,玉家军叶老将军的独女,上个月刚嫁给云州药家白氏的掌门人白江,成了白氏的当家主母。 这位白夫人在未出阁前,一向是肆意妄为、张扬跋扈惯了的,直到前几年其父战死在沙场,她这张扬的性子才有所收敛。 沉璧之所以会认识她,还是当年她和季尧成亲后不久,这位叶大小姐来府里拜见过她,说是代替先父前来拜访,二人这才见过一面。 结果没成想,这位叶大小姐一见到她就开始冷嘲热讽,态度极其不恭敬,把姜妈妈和融冰都气坏了。 那时候季尧不在府里,沉璧虽然一向沉寂惯了,但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性子,当下直接让府卫把人轰了出去,二人就此结下梁子。 回去之后,这位叶大小姐没少在人前嚼她的舌根,沉璧不愿意搭理她,自此也不常出门。 可是,这事不知怎的被季尧知道了,还特意派人去了趟叶府。 从那之后,这位叶大小姐彻底安静下来了,沉璧也再没有见过她,再听人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得知她已经成亲了。 其实当时,沉璧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又没和自己见过面,按理来说,不应该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 唯一有可能的原因,同为女人,沉璧也能猜到两三分。 沉璧看着叶霜缓缓走上前,朝她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大都督夫人今日有空,怎么不去茶楼听戏撩男人,改逛布料铺子了?” “放肆!” 融冰本来就因为之前的事,一直看她不顺眼,此时攥紧拳头刚要上前,却被沉璧一把按住了。 沉璧看着对面冷笑的人,轻轻弯了嘴角:“戏嘛,还不是在哪儿都能听,这不是,眼前就来了个唱戏的。” “你!!” 掌柜的站在一旁擦着冷汗,不敢贸然开口,忽然,他看见沉璧伸出手,指向了他手里的布料:“既然这位夫人说,这匹料子是她先定的,那就给她吧。” “本宫一向不喜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惦记。” 说完,柜台上的金锭子就被融冰拿走了,融冰跟在沉璧后面,二人转身朝大门走去。 叶霜一脸愤恨瞪着主仆二人,像是没出够这一口气,扯着嗓子喊道:“凭什么那就是你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说是你的!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先……” 还没说完,眼前突然笼罩下一大片黑色阴影,吓得叶霜尖叫一声。 抬起头,一个玄衣少年正抱着手臂,抱着剑站在叶霜面前,眼神冰凉凛冽,生生将她盯得打了个寒颤。 沉璧刚要迈出大门,突然听见身后的叶霜尖叫一声,颤声喊道:“阿、阿战?!” 脚步一顿,沉璧停下来,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她听过“阿战”这个名字。 阿战是季尧的贴身暗卫,跟在季尧身边许多年,总是神出鬼没、鲜少露面,就连沉璧也从没见过他。 没想到,叶霜竟然能够认出来,只不过,阿战好像并不认识叶大小姐。 阿战冷冰冰地盯着叶霜,忽然间,他拿过掌柜的手里的布料,一把按在桌板上,吓得叶霜一激灵。 阿战转过头,看向门口的融冰,融冰立即心领神会,重新拿出银子,递给了满头冷汗的掌柜的。 掌柜的看着这架势,哪儿敢再多说一句话,连忙承诺几日后会把布料送到府上,又生怕他们再反悔一般,匆匆把钱收起来,人也钻进了柜台后面。 见阿战态度十分强硬,叶霜只能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扭头带人走出店铺。 路过沉璧身边的时候,叶霜恨恨地对她说道:“你等着。” 沉璧并不在意,门外的人影很快就消失了,沉璧一回头,看见阿战抱着怀里的剑,正望向店铺门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恭敬乖巧。 沉璧缓缓扯起嘴角,笑了。 她从没见过阿战,对于面前的少年,她更熟悉的是这个名字。 阿战。 她第一次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还是上一世,她去边境给季尧收尸的时候。 当时,阿战就在季尧的尸体旁边,只不过,那时的他,也是一具尸体。 他的身上被砍了十几刀,四肢断裂,内脏都流空了,清秀的面容也变得血肉模糊,看不清容貌。 将军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身已经被砍得不成样子,他手里却还紧握着佩剑,死死地将季尧护在身下,没让他的尸身受损半分。 下葬那日,他的佩剑,最终和他一起长眠地下。 她当时站在旁边看着,印象中那把佩剑漆黑浑厚,花纹之中刻着一个“玉”字,正是如今阿战手里的那把。 她一直以为这是玉家军统一的配剑,直到后来才发现,他这把剑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只可惜,阿战不会说话,所以也无人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外面的天色逐渐阴沉,楼下的说书人正讲得聚精会神,茶馆里客人稀少,沉璧依旧坐在上次二楼正中的位置。 她拿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透过茶杯上袅袅的热气,无声注视着二楼角落里抱着剑的少年。 少年站在二楼角落处,身影隐在阳光下的影子里,他倚在身后的楼梯上,怀里抱着佩剑,无声无息地注视着窗外。 她记得听人说过,阿战之前在暗卫营待了很长时间,暗卫营里的暗卫掌握手语是基本功,平时出任务也靠手语沟通,所以就算他听不见也没关系。 一次他们执行任务,四十个人的小队,只有阿战一人完成任务,活着回了云州,当时季尧看中他的才能,让他做了贴身暗卫。 这份知遇之恩,让这个傻小子记了一辈子,到死都没忘记。 “阿战。”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沉璧莫名觉得心口一紧,她看见阿战愣了下,缓缓站直身子朝她走来。 他站在沉璧的面前,低着头行礼。 沉璧亲自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多谢你,今日帮了本宫。” 说着,沉璧将茶递给他,阿战连忙恭敬接过去,又瞪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说不必如此。 沉璧笑着道:“这是你该得的,大都督对你好,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说着,沉璧从怀里摸出来一把匕首:“这匕首跟了我许多年,是用上好的玄铁制成,灵巧轻便,全天下就这么一把。” 她将匕首递给阿战:“送给你了。” 阿战摇了摇头,极力推脱着,沉璧也不动,就这样淡笑着看他。 最后,阿战只能接过来,朝她比划了些什么,可惜沉璧看不懂。 她只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 “收下吧,保护别人的时候,也要护好自己。” 她看见,阿战捧着手里的匕首,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他才抬起头,一向冰凉的双眼里却蒙上了层水雾。 沉璧颇为惊讶,还没看清楚,阿战就朝她行了一礼,转身三两步下了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阿战的反应实在过于奇怪,沉璧并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 如今宗桓还在家里养屁股,之后她若是再出门,肯定是阿战带人跟着她,所以她主动向阿战示好,却没想到,阿战的反应要比她想象的大。 但好在,没有适得其反。 回去路上,正好路过了西街的铺子,沉璧让融冰去买了一袋果子回来。 到府门口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 沉璧捧着一整袋的果子,朝着季尧的书房走去,步伐不自觉地变得轻快。 几日没来,书房里正热闹着。 刚走到院子门口,沉璧就看见几名官员从书房里出来。 几人穿着官服,一路有说有笑的,其中还有上次见过的沈温和祁风,季尧走在后面,不知沈温说了几句什么,几人纷纷笑得开怀,就连季尧也扯起嘴角,笑得温和。 沉璧很少见到这样的季尧,他垂眸低笑,眉目柔和,像是山间涓涓细流的清泉,澄澈又清爽的流淌在她心上,不再如同往日沉着双眸、满身戾气的模样。 这样的季尧,才更像是她的季尧。 “这不是夫人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沉璧回过神,才发现几人已经走到近前,纷纷朝她行礼,她微笑着点头。 视线划过人群,她看见季尧从后面走上前,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袋子上。 “你怎么来了?” 沉璧举起装满果子的袋子,笑得温和明媚:“给你送点好吃的。” 身边顿时传来几人压着的低笑声,季尧轻咳了声,偏开头道:“先进去等我。” “好。” 难得没有针尖对麦芒,看着几人离开院子,沉璧也听话地走进书房,把袋子放在窗边的桌上。 一转头,她瞧见书案上放了不少折子,整整好几摞半人高,还有不少散开的、没合拢的,折子上还带着未干的红字。 她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眸。 季尧刚送走几位官员,刚一进院子,就看见沉璧正站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院子大门。 “怎么没进去?” 见他走过来,沉璧扯起嘴角笑着:“里面闷,在这里好些。” 季尧也没多想,目光在她微笑的脸庞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堪堪移开。 走进书房,季尧一眼看见书案上的折子四散打开,眼眸顿时一沉—— 是他刚才走的急,忘记合上了。 他忽然明白了沉璧为何会在外面。 江山沉璧 第21节 季尧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放进来些新鲜空气,目光扫过窗边的桌子,正好看见上面放着装满果子的袋子。 他眼神微微闪烁了下,看着沉璧走上前,拿出袋子里面的果子,递给了自己。 “你尝尝,上次你给我买完,自己都没吃上一口。” 见沉璧捏着果子,眨着杏眼看着他,她嘴角弯弯,眼眸里波光粼粼,似乎也倒映着一个他。 季尧神使鬼差地伸手拿过,看见沉璧又拿出一个果子,笑着咬了一口,这下连眼角都笑弯了。 忽然,她将手里的果子递到他面前:“你尝一口,好吃的!” 话一说完,沉璧就愣住了。 以前两个人吃东西,遇到好吃的,沉璧吃上一口之后,都会递给季尧让他尝,倒也成了习惯。 只不过,看着季尧神色一怔,她才发觉这个举动,在如今这个时候……似乎亲密得过头了。 季尧移开目光,说了一句“换衣服”,就转身去了后间,似乎根本没在意。 沉璧松了一口气,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她却突然想起,好像刚才季尧的耳朵,比往日要红了些? 第15章 醉酒 季尧走出后间的时候,沉璧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她望着窗外的院子,咬过一口的果子被放在桌上,似乎没再动过。 窗外树叶簌簌飘动,夕阳的余晖洒在沉璧身上,日头已经渐渐西沉,黄昏的风带着几分寒意。 看见沉璧耳边的碎发被风吹起,季尧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 风停了,季尧回到书案前,收拾着批好的折子。 沉璧缓缓站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耳边传来纸页翻过的簌簌声音。 “季尧,你不需要再试探我。” 拿起折子的手一顿,季尧抬头看向她,反问了句:“试探你?” 沉璧看着桌上散开的折子,堆得七零八落,她眼神淡漠:“你说过,让我记住自己的身份,我明白一个东楚人,不得你信任,也属正常。” “但是,我也是你的妻,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后半生都会和你在一起,你无需防着我,三番五次试探我…… 沉璧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我不可能会害你。” 季尧拿着折子没动,盯着她看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都沉了下去。 “后半生,你都会和我在一起吗?” 沉璧愣了下神,手指不自觉蜷缩在一起。 “只要我还是你的妻,就该如此。” 季尧眸光幽深了几分,半晌,他才重新拿起折子。 他似无意般移开目光,低下头薄唇轻启,低声呢喃着:“但愿你能做到。” 沉璧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要开口问,眼风扫过他手里的折子,正好看到上面写着“州府宴席”几个字,脑中猛然闪过一丝灵光。 “上次州府宴席的刺客,你可查到是何人指使的?” 季尧放下手里的折子,合上扔在一旁:“问这个做什么?” 沉璧顿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想听个结果罢了。” 折子被整齐地摆放在书案上,季尧在书案后的椅子坐下:“那晚的刺客是死士,问不出东西。” 沉璧心里涌上一阵不安,若是找不到幕后之人,这把刀就始终悬在他们头上。 “这些刺客是有备而来,能如此熟悉你回府路线,肯定是北境内的人,十一州的太守能带来的人有限,此事……得从云州内部官员查起。” 沉璧上前几步,站到书案前:“他们能在路上埋伏你,之后指不定会做什么,你要小心。” 季尧听完,却扯起嘴角笑了。 “好,我心里有数。” 沉璧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他这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 看着季尧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里有数,还是压根不信她说的话。 罢了,她该说的都说了,再说也是徒劳。 沉璧垂着眼眸,刚准备离开,门口却传来小厮的声音—— “启禀大都督,马车已在门外准备好了。” 沉璧立即转过头:“你要出门?” 季尧扯过椅背上的披风,站了起来:“晚上有个酒席,得去一趟。” 走到沉璧面前时,他却站定脚步,低头看了她一会儿。 她这两日气色好了不少,脸上有血色了,人也比往日活泼些。 “不要胡思乱想,李沉璧,这些事与你无关。” 说着,他抬起手,将沉璧耳边的碎发拢到了耳后,动作轻缓温柔,被触到的耳边顿时有些发烫。 “我会处理的,放心。” 季尧离开了府邸,沉璧也从书房回到主院。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海棠树下堆满的落叶,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的季尧很奇怪。 或者应该说,自州府宴席之后,季尧就变得很奇怪。 虽然是对她好了一些,态度也不像往日那般强硬了,但是…… 她总觉得季尧有心事。 这一世,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就连季尧也变了很多。 沉璧渐渐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了。 风起,院中树叶随风摇摆,寒意渐渐爬上脊背。 觉得冷了,沉璧准备起身回屋,一转过头,正好看见融冰从院子外面走进来。 她脸色颇为沉重,手里还拿了一封信。 沉璧没说话,眼看着融冰走过来,把信递给了她。 信上金黄的印章刺目耀眼,沉璧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东楚皇室专用的印章。 打开信封的手有些发抖,沉璧抽出里面的信,只看了几行,脸色变得煞白。 “除了这封信,太子殿下还送来了下个月的药,都在这里。” 融冰从怀里拿出个小药瓶,沉璧扫了一眼,随手把信递给了融冰。 融冰接过来,一看见“日前,闻娇娇遇刺,不知伤否,兄实挂念”几个字,脸色也顿时一变。 “殿下,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您遇刺的事?大都督不是将此事的消息封锁了吗?难道云州这里……还有东楚的人?” 沉璧闭上眼睛,稳住心神,努力回忆着那日的细节。 “各国之间都有探子,他会知晓也属正常,只不过,不知这探子的消息灵通到何种地步,会不会接触到北境机密,而且……” 沉璧睁开眼睛,看向身边空荡荡的院子。 “遣散丫鬟小厮的事,他也一定知道了。” 融冰吓得跪在沉璧身前,紧紧抓着沉璧的衣角:“那、那怎么办啊殿下?太子殿下他、他不会突然给您断药吧,要是没有药,那您……” “他不会的。” 沉璧轻轻抚着融冰的发顶:“就算他去查,最后也只会查到季尧身上。而且,若是他贸然断药,我死了,对东楚也没有好处。” “殿下……” 沉璧看着融冰,认真叮嘱道:“融冰你记着,日后再有任何消息,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不要怕。” 融冰哭着点点头,吓得仿佛不能自已,眼泪控制不住地从脸上滑落。 沉璧叹了口气,俯身抱住眼前的人,安抚般轻拍着她的后背。 沉璧不怕死,但不代表融冰不会。 沉璧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反倒坦荡很多,对她而言,眼前活下去的机会更重要。 但融冰不一样,她还小。 沉璧知道把她卷进来,并不是明智之举,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夜里,沉璧许久都没睡着,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事,思索着日后到底应该怎么办。 现在的当务之急,一是找出北境里的东楚奸细,二是找出州府宴席刺客的幕后主使。 州府宴席遇刺那晚,在场的除了她和季尧,就只剩下玉家军的士兵,和那些刺客们。 东楚奸细,要不然在玉家军中,要不然…… 就是那晚的刺客。 忽然,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像是脚步声。 思绪回笼,沉璧立即坐了起来,翻身下床,去摸衣服里的匕首。 手下一空,沉璧才想起来,匕首被她赠给了阿战,手边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花瓶,朝门口走去。 她攥紧花瓶,绕过屏风,发现外间没人,融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心里顿时一紧。 按理说,府里防守严密,不可能进刺客,但是,若是潜藏的东楚奸细,利用假身份,趁着夜黑风高进了府…… 沉璧举起花瓶,放轻脚步,走到房间门口,伸手推开了门。 江山沉璧 第22节 “吱吖”一声,门开了。 外面月明星稀,府中的灯火微晃,外面廊下的台阶上,正坐着一人。 月色如水,洋洋洒洒地倾泻在地上,树叶上,石桌上。 和那个人的身上。 他坐在台阶的最上层,曲着一条长腿,搭着手臂,无声无息地坐在她的房门前。 沉璧愣住了。 此时已经三更天,夜深人静的,季尧怎么会在这儿? 明明走的时候,他还说今晚有应酬,怎么跑到她这里了? 沉璧把花瓶放下,走到廊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季尧。” 声音一响起,男人立即抬头看了过来。 漆黑的眼睛泛着点点光芒,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仿佛漫天的星光都洒进了他的眼中。 他就这样看着沉璧,没有开口,也没有说话。 他眼底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似乎在无声地涌动流淌着。 察觉到他的反常,沉璧在他身边坐下,凑近他颈边,仔细一嗅。 果然,酒味浓重。 她皱起眉:“你喝了多少酒?” 季尧的酒量她见识过,寻常的酒喝上三四壶都没事,也不知道今晚是喝了多少,能把自己喝成这样? 听见她的话,季尧依旧无声地注视着她,神色平和得不像他。 难得见到他这副安静的模样,沉璧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是真喝醉了。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每次出去应酬、喝到醉极时,反倒变得过分安静了,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乖乖听着,老老实实坐在床榻上,任她摆布。 有一次,她特意拿了他最不喜欢吃的葡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逗他,不时往他嘴里塞,看着他轻轻皱眉,却又委屈巴巴、不得不吃的模样,沉璧欢喜的不得了。 在他就要张嘴、咬下葡萄的时候,她忽然收回手,把葡萄放进自己嘴里了。 她一直记得那一刻,季尧瞬间瞪大眼睛,似乎无声控诉着她的行径,她乐得不行,轻咬着葡萄给他看。 正得意着,忽然,颈后被一只大手按住,他起身吻了上来。 葡萄的汁水在唇边炸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香甜可口的汁水夹杂着男人清冽的气息,瞬间如风卷残云将她吞噬。 这一次,轮到她瞪大眼睛了。 她看着季尧垂眸注视着她,眼底里似乎带着无限深情。 然后,他低下头,一点一点,将她唇边的汁水悉数吻去。 正想着,面前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 月色朦胧,她回过神,看见季尧朝自己伸出手,眼眸却深沉得不见底。 下一刻,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唇上。 粗糙的手指碾过她鲜艳的唇,手指上的薄茧摩挲着唇上淡淡的纹路,一下又一下,动作轻缓温柔,像是在触摸着宝贵的珍品,被万分珍惜怜爱。 季尧眼眸里一片深沉,几乎看不见任何光亮,薄唇一开一合,她的名字被轻念着。 “……沉璧,别走。” 第16章 疗伤 胸膛里那颗火热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着。 她的目光落在季尧脸上,怎么也挪不开。 季尧默默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里,只剩下小小的一个她。 她看见了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和他眼中的黎民百姓、麾下将士相比,太渺小了。 北境万千的百姓,玉家军百万的战士,无数普通人的生命,在他眼中都重如千斤,让他甘愿用生命守护着。 可是唯独,没有人守护他。 沉璧心想,好在,如今有她在了。 她的夫君,她的爱人,只要能让他平安健康,她什么都愿意。 她愿意护着他。 哪怕她只是他生命中,最不要紧的一个过客,忽然出现,打乱他的生活,搅乱了一切。 哪怕这一次,他怀疑她、试探她,不会再爱上她。 她也甘之如饴。 沉璧眼眸里染上笑意,她轻轻扯下男人的手:“夜深了,季尧,别坐在这里了。” 话音落下,她看见男人一愣,眼眸里的光瞬间黯然了。 他低下头,连脊背也弯了下去,看着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忠犬,遭到主人的遗弃一般。 她笑了,默默把男人的手攥在了自己手中。 他的指尖微凉,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等了多久。 她望向身边的男人,视线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外面冷,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男人黯淡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沉璧看在眼里,心头一阵阵颤抖。 她牵着男人的手,起身带他回到主屋。 屋内烛火未燃,沉璧让季尧坐在榻边,像上一世一样,帮他脱下军服,用帕子擦了脸,看着他躺在榻上。 她扯过被子,站在床榻边半晌,最终,还是在他身边躺下了。 黑暗里,她刚一躺下,腰间就缠上了男人的手臂,身后瞬间贴上一具炽热的身躯,熟悉的清冽气息混着酒气弥散开。 男人只轻轻一揽,就把她搂进了怀里,身后男人坚实的胸膛传来有力的心跳,她靠在他怀里,莫名觉得心安。 这一刻,她终于真实地感觉到,他回到自己身边了。 她的季尧,不再是那具冰冷坚硬的尸体,也不再是唤不醒的那人。 那一晚,她做了一个好梦。 她梦到那年的冬天,季尧从战场上回来了。 他没死在边境,北境也没有失守,他们大获全胜,季尧穿着甲胄军服,按着腰间佩刀,大步走进了她的院子。 她站在海棠树下,周围满是盛开的梅花,她看着男人朝自己走来。 这一次,他深沉浅笑的眼眸里,只有她一人。 这场梦太过真实,以至于沉璧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何年何月,怅然若失。 起身的时候,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窗外鸟鸣声不断,阳光细碎地洒在床帐上。 她盯着身旁的位置,半晌,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了上去。 上面冰冷一片,毫无温度。 她呆住了。 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如此真实,难道这些……都是她的梦吗? 她不敢相信,开口唤了声“融冰”,门口的脚步声立即响起。 “殿下醒了……” “季尧呢?” 融冰正挽着床帐,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大都督今早出门了,说是要出门巡查,得走好几日呢。” 沉璧顿时愣住了:“他出门了?” “是啊。” 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她缓了好久,才回过神。 是啊,如今的季尧对她百般猜忌,怎么可能会跑到她门前坐着?还在她这里留宿…… 果然只是个梦。 她垂眸算着日子,如今已近十月中旬,的确到了季尧出发巡查的时候。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巡查回来之后,他就会去灵隐寺写下合婚庚帖。 沉璧按住胸口,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所以这一次,究竟会不会和以前一样? …… 季尧离开之后,阿战被留了下来,守在她身边。 名义上说是保护她,但沉璧心里清楚,无非是监视罢了。 不过,沉璧觉得自己和阿战,还颇有缘分。 之前面对宗桓的时候,可能上下级的习惯使然,她总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宗桓都一定会听,也一定会去做。 但是阿战不一样。 他是季尧的人,是季尧的眼睛,按理来讲,她应该对阿战防备心颇重才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见到少年那双澄澈的眼睛,她心里的防线就不攻自破了。 江山沉璧 第23节 他总给沉璧一种亲切感。 每次,沉璧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账本的时候,阿战都无声无息地待在屋檐上,只要她轻唤一声,他就立即飞身到她身旁。 这个小尾巴很乖巧,无论沉璧说什么,他都会点点头,默默看着沉璧,认真听完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外人口中的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暗卫阿战完全不同。 为了和他交流,沉璧让阿战教自己手语。 她学东西快,阿战教了两三日,她就能用手语和阿战简单对话,倒是让阿战很吃惊。 沉璧也没多想,只觉得是缘分使然,她朝阿战比划着—— 「谢谢你。」 阿战看见一愣,连忙摆了摆手。 「夫人不必和我道谢。」 沉璧淡淡笑着,午后的阳光明媚温暖,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的梅树上,眼神却暗淡了下去。 “阿战,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阿战眨了几下眼睛,却没有再比划。 他很想告诉沉璧的。 那日一大早,季尧就告诉他:“我要去见一个人。” 那时候,阿战站在主屋的屏风外,看见季尧站在榻边,像是在注视着榻上的人。 “多陪着她些,你比我了解她,知道怎么讨她欢心。” 说完,他看见季尧将一封信收入怀里。 他连忙比划几下,表示自己也要去,却被季尧制止了。 “阿战,你留下,帮我照顾好她。” “还有,什么都别告诉她。” 阿战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朝沉璧比划着。 「就快了。」 沉璧没再说话,阿战默默站在她身边,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 半个月过去,军服已经快做好了,沉璧手上又扎了不少伤口,她日日算着时间,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回来的消息。 一日晚间,沉璧故意让姜妈妈晚些准备晚膳,她回到主屋里,静静等着来人禀报消息。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边的茶水渐渐冷掉,榻边的蜡烛随风摇曳,她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一下又一下。 月亮即将升到当空时,门外终于传来姜妈妈的声音—— “夫人,大都督回来了!正在府外门前下马呢!” 房门被打开,沉璧朝姜妈妈点了下头。 “知道了。” 姜妈妈跟在沉璧后面,一起走出了院子,她心里也跟着欢喜。 他们夫人等这么久,终于盼到大都督回来了,可见夫人心里还是有大都督的,说不定这一次,他们二人就能冰释前嫌…… 可是,走出院子之后,姜妈妈却发现他们夫人去的方向,根本不是府邸大门。 “夫人,您这是去哪儿啊?” 沉璧没回头,脚步也没停下,淡声吩咐了句:“姜妈妈,劳烦您去准备晚膳吧。” 说完,沉璧踏上另一条小路,留下姜妈妈在原地疑惑不已。 书房外,沉璧一进院子,就看见屋内灯火微明。 果然,这人还是来了书房。 走到门口,沉璧看见门半开着,她轻轻敲了两下,却没听见回声。 “季尧?” 她轻唤了声,没见人回应,于是,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灯光昏暗,书案前没有人影,空空如也。 沉璧一愣,心里的不安感渐渐涌上,季尧竟然没有像上一世一样,坐在书案上面。 她走进屋子,看见椅子上搭着玄色龙纹披风,窗下的桌上放着他的佩剑,这才定下心来。 看来,她没猜错,人确实是回来了。 她看向书案后的屏风,那后面是季尧平日休息的后间,她几乎没怎么进去过。 沉璧放轻脚步,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这次,熟悉的人影终于出现。 后间的窗户下面,摆了一桌一椅,桌子上放了一盆水,蟒黑的军服被扔在椅子上。 男人正站在水盆前,赤着上身,白色的里衣堆在腰间,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肌肉。 视线扫过,沉璧发现水盆里的水,已经被染红了。 一声惊呼响起,男人被惊动,回头看去。 发现是她,季尧脸色没变,若无其事地扯起衣服,四平八稳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沉璧看见他里衣的胸前沾了不少血,连忙上前拦住他。 她扯开季尧的衣襟,看见他胸口上有道血痕,像是被匕首划伤的,好在刺得不深,血迹都被擦去了,许是刚才他自己处理了些。 “我去喊军医来。” 沉璧转身要走,却被季尧一把拉住胳膊。 “不用,别声张。” 沉璧皱眉看着他,她知道季尧一般出门巡查都是微服,不让外人知晓,若是此时找军医过来,确实会惊动不少人,消息也容易走漏 最后,沉璧自己去了外间,取来药和白布,把季尧按在了椅子上。 见她拿起药瓶,季尧伸手拉她,无奈地笑着:“小伤而已,不用这些。” 刚说完,就被沉璧狠狠瞪了一眼:“你真当自己是铁人?不上药伤口能好吗?” 说完,沉璧也不再看他,俯身在他面前,用白布清理伤口周围的血,又仔细地撒上药粉。 季尧靠着椅背,静静看着她处理伤口。 她好看的眉微微蹙起,耳边的碎发滑落,刚好在她眼前晃着,她也无暇顾及,神情专注,手下动作娴熟又干脆。 季尧下意识想伸出手,可刚一动,却又被他生生压下。 他再没说话,由着沉璧摆弄,没一会儿,沉璧缠好了白布,又帮他拿出一套新的里衣。 沉璧拿起衣服,想帮他穿上,却被季尧接了过去:“我自己来。” 无意间,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手背,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下,抬起眼眸时,季尧正好褪下衣衫,目光在肌肉匀称的胸膛上扫过。 季尧常年在军营里,身材一直很不错,肌肉结实却不夸张,恰到好处的匀称好看,她只扫了两眼,脸庞就不自觉就热了起来。 她偏开头,轻咳了两声,试图缓解尴尬。 目光再移回去的时候,却对上了季尧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咳什么?” 沉璧觉得脸上更热了,她摸了摸耳根:“没、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热。” 季尧系好了衣带,眼里带笑地看着她:“热为什么咳嗽?” 知道自己前言不搭后语,沉璧干脆不说话了。 她拿起药罐和白布,重新在架子上摆好,又走到书房门前,背对着里间,头也不回地朝里面喊道:“那个……主院准备好晚膳了,你赶紧过去吧。” 说完,沉璧就要出门,忽然,脚步却顿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见季尧已经穿上了常服。 见到她的目光,季尧微微挑起眉:“怎么了?” 沉璧看着他的胸口,上一世,季尧也经常受伤,之前还找军医过来,后来这些小伤都是她来处理,时间长了倒也熟练了。 只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处理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问题。 “要不,还是找军医来看一下吧?万一有其他问题,或者我处理的……” “你处理得很好。” 季尧打断她的话,走到门口,站在她身边。 “什么时候学的?” 沉璧避开他的目光,故作淡定地道:“之前看人处理过,看多了,就学会了。” 说完,没听见季尧回话,她偷偷抬起头,正好和男人的视线对上。 视线交错,季尧淡淡地点了下头,出门的时候,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走吧,去吃饭。” 第17章 拜佛 夜色已晚,姜妈妈在主屋的廊下来回踱着步,目光时不时落在院子门口,心里焦急不已。 融冰也站在主屋门口,转头看向身边的阿战:“阿战,你要不去书房看看吧,大都督和夫人怎么还没过来啊?” 阿战怀里抱着剑,正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听见融冰这话,他耸了耸肩,表示不用担心。 姜妈妈也走了过来:“阿战啊,你去看看吧,莫不是真出什么事了吧?” 阿战有些无奈,心想有他们大都督在,怎么可能出事? 但架不住两人坚持,阿战没办法只能妥协,他刚站直身子,忽然听见姜妈妈惊呼一声:“老天爷哟,可算来了!” 江山沉璧 第24节 姜妈妈急忙往院子门口走,融冰也跟了上去,可没走几步,前面的姜妈妈就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廊下灯火通明,风吹动海棠树叶簌簌摇摆,廊下尽头处,二人并肩而行,朝着主屋走来。 融冰看见他们大都督换了身常服,不同于往日的阴沉冷漠,神色温和不少,唇边甚至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而他们殿下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阿战站在最后,看见二人过来,他也没想太多,上前一步行礼,手刚举起来,目光落在大都督和夫人交握的手上时,他顿时愣住了。 他们大都督,竟然和夫人拉着手?! 姜妈妈和融冰早已呆住了,阿战也瞪大了眼睛,直到二人走到近处,沉璧看见几人呆若木鸡,皱着眉轻咳了声,融冰才算回过神来。 融冰连忙拉了拉姜妈妈的衣角,又拽下阿战举着不动的胳膊,带着几人行礼道:“恭迎大都督回府。” 姜妈妈和阿战回过神,连忙低下头行礼,他们大都督似乎心情很好,扫了几人一眼,也没说什么,就转身进了门。 沉璧被季尧拉了进去,进门前,她回头给融冰递了个眼神,融冰一见,赶紧让人将做好的晚膳端上来。 沉璧心里很疑惑,甚至说,她有些害怕。 看着季尧稳稳当当地坐在她对面,拿着筷子安静地吃着饭,和上一世在书房坐了半宿、神色阴沉低落的模样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这……究竟是她出了问题,还是季尧出了问题? 本来她连对策都想好了,若是季尧和上一世一样,一回府就跑到书房里坐着,她就打算把人直接拉到主屋来,逼着他吃饭休息,绝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坐那么久。 而且,她也很想问问季尧,他手里的画轴是哪儿来的?上面究竟画了什么? 为何能让他这么难过? 可是如今,连发生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她又该从何问起呢? 外面天色渐沉,院子里掌上灯,桌上的菜肴也被丫鬟们撤下。 沉璧坐在窗下,看着对面慢悠悠倒茶的季尧,自始至终,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季尧放下手中的茶壶,将茶杯推到她面前,目光看向她。 “有话就说。” 被人看穿心思,沉璧眨了几下眼睛,接过茶杯: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是吗?” 季尧喝了一口茶,目光淡然地看向她:“那我回书房了。” 说完,见男人就要起身,沉璧连忙拉住他。 “别别,我还真有一个问题……” 见季尧重新坐了回去,沉璧纠结半天,最后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过,比如……我是说比如,明日,你想要去哪里之类的?”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尧的神色,见季尧握着茶杯,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挑起眉看她:“你想出去?” “不是我……我是说你!” 沉璧坐直了身子,眼神带了几分探究:“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听完这话,季尧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沉璧看在眼里,心里越发失落。 看来上一世的事情,真的不会发生了。 她本来还期待着,到了十一月,写完合婚庚帖之后,这人对她的态度也能变一变,最起码别再像这样防着她了。 沉璧垂下眼眸,茶杯被她越攥越紧。 忽然,手腕被人捉住了。 “手怎么了?” 看见手指上面清晰可见的针孔,沉璧抽回手,若无其事地道:“没事,沾到脏东西了,洗一洗就好。” 说完,她低下头,把手收进了袖中,不再让他看。 “你又缝东西了?” 沉璧一愣,她看见季尧紧锁着眉:“需要什么让人去买就是,何必你亲自动手?” 沉璧刚想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能怎么解释?说这不是一般的东西,是你的礼物…… 况且,其实她也很担心,怕自己做的东西入不得他的眼,被他嫌弃。 瞧见沉璧垂着脑袋,似乎真伤心了,半天都没说话,也没搭理他。 季尧默默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看了她半晌。 “明天出去吧。” 沉璧一听立即抬起头,眼睛都亮了起来:“去哪儿?” 季尧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想去哪儿?” 沉璧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要不……去灵、灵隐寺拜佛?” 她看见季尧刚拿起茶杯的手,瞬间顿了一下,举到唇边的茶杯又被他放下。 季尧抬起眼眸:“你想去就去。” 沉璧恨不得直接跳起来,深呼吸几次才压住了心中的激动,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故作镇定地道:“那我让姜妈妈安排一下明日的事。” 说完,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却越走越快。 季尧看着小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握紧手里的茶杯,眼眸却渐渐深沉下来。 还有一年。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她能像之前一样,一直躲着自己也好,他反倒觉得安心,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可是如今这般…… 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忽然,门口传来了小女人的声音—— “季尧,你这几日……在主屋住吧。” 季尧抬起头,发现已经出去的沉璧,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回来,正站在门口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沉璧有些不自然地摸了下耳朵:“你身上有伤,书房那边,我今天看着有点挤,你住那边也不方便,不如搬来主屋,我还能照顾你。” 季尧皱起眉头,心想屁大点的伤,算得上什么,哪里还用人照顾了? 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季尧刚要开口,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门口灯光昏暗,小女人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她似乎有些紧张,轻咬着下唇,脸庞的红晕更衬得肤若凝脂,落在他眼里时,勾得他心头一颤。 季尧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好。” 然后,他看见小女人笑了,却又努力抿紧嘴唇,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 她看了季尧一眼,就连忙移开目光,转身出门了。 季尧半天没动,手里的茶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门外灯火的影子微晃,屋内安静如斯。 半晌,他低声唤了句:“阿战。” 沉璧回来的时候,床榻已经被丫鬟铺好了。 屋里没有男人的影子,后间传来水声,想来是在洗漱。 沉璧突然感觉心跳的有些快,她伸手按住胸口,心道,她是为了照顾季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要胡思乱想…… 她用力揉了揉发红的脸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视线一转,看见窗下的椅子上搭着男人的衣服,沉璧下意识走上前,想帮他整理一下。 没成想,刚起拿起衣服,轻轻抖了下,却飘落了一封信。 沉璧俯身捡起来,信封被翻过来的瞬间,她瞳孔顿时一缩。 信封上面的金黄印章,晃得她几乎眩晕。 她扶着身边的椅子,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 手有些发抖,她捏着那封信看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打开看看。 听着后间的水声不断,估计季尧一时半会出不来,沉璧想了又想,还是咬紧牙关,抖着手打开了信封。 信纸被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她最熟悉的清隽字体。 “幽州旧邸一叙。” 沉璧愣住了。 幽州?旧邸? 李景成来北境了? 他为什么要见季尧?又为何要去幽州呢? 难道这几日季尧出门巡查,其实是去见他了? 不对,这上面并没有李景成的署名,不一定就是他本人。 沉璧的手抖个不停,后间的水声戛然而止,她回过神,连忙把信重新塞回信封里。 季尧擦着湿发、从后间出来的时候,榻上的床帐已经被放下,里侧躺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像是已经睡熟了。 他没多想,随意擦了几下头发,就把灯熄了。 躺下的时候,他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心里不禁苦笑。 这种情形下,她还能睡着,可真是…… 他无奈翻了个身,小女人的背影隐隐绰绰的,似乎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他无声注视着,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月色朦胧,寂静如斯,沉璧背对着男人,毫无半点睡意。 脑中各种纷乱的想法,几乎将她整个人吞没了。 江山沉璧 第25节 这一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沉璧听见季尧起身,于是也没再躺着,跟着一起收拾洗漱。 既然是上山拜佛,也不能太过张扬,沉璧穿了件青白色锦袍,披着月白色的披风,头上一根玉簪挽作了妇人髻,看着简单素气,却还是掩不住身上的矜贵气质。 季尧也换上一身玄色常服,头上带着玉冠,腰间的佩剑却始终没摘下。 出门的时候,沉璧还指着他腰间的剑说:“上山拜佛,带着它不好吧。” 季尧笑了笑,没说什么,扶着她上了马车。 这次出门,因为有季尧在,沉璧也没带着融冰。 上马车的时候,她看见府外整齐列队不少黑衣士兵,将轿子紧紧围在中央,而阿战和宗桓也没在队伍里。 她没多想,径自坐上马车,很快,马车就稳稳当当地行驶起来。 沉璧刚脱下披风放在旁边,窗户的小帘子就被一根马鞭挑起了。 她转过头,看见季尧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正低头看向她。 “有事?” 沉璧抬头望向他,眼眸澄澈又明亮。 季尧径自移开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她。 沉璧接了过来,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抹手上,好得快些。” 沉璧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打开瓶子一看,里面装着白色粉齑。 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针孔,笑得有些无奈:“不用,小伤而已,都快好了。” “那也抹上。” 季尧侧头看向她:“以后别缝了。” 说完,帘子又被放下了。 沉璧抱着药,心想怪不得昨晚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无奈。 原来是这种感觉…… 第18章 惊变 灵隐寺位于城外的一座山顶,路程颇远,但因一向灵验,平日去烧香拜佛的百姓不少。 季尧做事一向很是稳妥,为保证安全,从上山到寺庙一路几乎都没有行人,沉璧进入寺庙时,大殿里也已经被清了场。 殿中焚香袅袅,沉璧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她能求什么呢? 求她的季尧这次能躲过劫难,求他的北境不要再受此灾难,求身边的人不要再一一离开。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金黄的佛像温和垂眸,似乎在注视着她。 她明明再清楚不过,她心中所求,只有她一人能做到。 如今能救季尧的人,只剩下她了。 “你在求什么?” 沉璧抬起头,看见季尧正站在她身边,垂眸看向她。 她扯起嘴角:“祈求北境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季尧紧抿着嘴角,伸手将她扶起来。 “求那些东西,不如求你我二人夫妻恩爱,来得实在。” 她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朱红的唇轻启:“你说什么?” 季尧看向高大威严的佛像,转过头时,手中蓦然多了两张红纸。 他盯着沉璧瞪大的眼睛,扯起嘴角:“成婚时欠你的礼,今日补上。” 沉璧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季尧牵起她的手,和她坐在大殿一侧的桌子上。 桌上已经备好笔墨,油灯微晃,映着桌上两张鲜红的纸。 沉璧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执笔,深沉的黑在红纸上绽开一朵朵墨花。 一笔一画,写下的是他们二人的名字。 沉璧看着男人的坚毅脸庞,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可如今坐在这里时,她却忽然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今日太过反常,不,是这些日子都很反常。 明明之前对她那般淡漠,总是沉着脸不愿理她,甚至对她抗拒躲避,怎么如今就…… 忽然间,季尧放下了笔,侧头看向她,将笔递到她面前,眼眸里像是闪着微光:“该你了。” 沉璧看着上面未干的墨迹,他的字刚劲有力、沉稳内敛,真就字如其人,半分没差。 此时,大红的纸上赫然写着—— 永结同好,一世长安。 一模一样的内容,一模一样的字体。 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那个执着自己的手、说定不负自己的季尧。 仿佛那年梅花树下的人始终没离开,一直守在她身边,等着和她看第二年的梅花盛开。 沉璧接过笔,手有些颤抖,清隽的字悄然落在纸上。 季尧坐在沉璧身边,目光却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上,在看见她写好的字时,顿时心口一紧。 “季尧,其实我许的愿望,并不是天下太平。” 沉璧抬起头望向他,眼眶里泪水在打着转,可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眸光却熠熠生辉。 “天下江山,又与我何干呢?季尧,我只是一个落俗的女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 “别说。” 沉璧愣怔住了,面前的季尧正盯着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他声音沙哑:“别说了。” 他忽然移开目光,刚站起身,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季尧,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看着季尧僵硬的背影,沉璧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没别的愿望,我只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 哪怕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哪怕最后一切变得都面目全非。 只要他能安然无恙,怎样她都愿意。 她欠他一条命,她得还给他。 听见身后人隐忍的抽泣声,季尧回过头来,目光沉沉落在桌上的红纸上,清隽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生死不弃,永不分离。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沉璧,我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他的结局早已成注定,又怎能永不分离? 回府的时候,沉璧坐在轿子里,看着手里的两张合婚庚帖,心里依旧一阵阵抽痛。 她闭上眼睛,想起男人刚才在大殿里,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将来如何,如今你是我季尧的妻子,我定会好好待你。” “若有一日,你要离去,我也不会拦你。” 她抚摸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季尧打拼下半壁江山,建立了北境和玉家军,肩上背负太多责任,对人对事,一向重情重义。 可是,唯独对她时,却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她忍不住去想,若当时是另一个人嫁给他,是不是也会像这般,拉着那个人的手,说她是自己的妻子,他会好好待她? 沉璧闭上眼睛,以他那性子,肯定会的。 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从来不是因为…… 她是李沉璧。 沉璧靠在马车身上,初秋的风有些凉,轿帘偶尔被风刮起来的时候,她能看到轿子外面跟着一人一骑,离得颇近,一直在帮她挡着外面的凉风。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昨夜没有休息好,加上今日情绪起伏,此时静下来,疲惫感渐渐涌上心头。 马车摇摇晃晃的,沉璧靠在轿身上,没一会儿意识就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沉璧感觉轿子猛地一歪,外面顿时传来了马的嘶鸣。 嘶鸣声格外刺耳,沉璧一睁开眼,感觉马车迅速颠簸地狂奔起来,似乎是马车的马受惊了,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和惊叫声,但似乎都没用。 轿帘被狂风吹起,马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沉璧稳住心神,她伸手掀开帘子,立时涌进来的风吹乱她鬓边的发,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坐到马车门口,一手拉着门框,一手去拉缰绳。 刚一碰到缰绳,耳边又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却不是眼前的这匹。 她转过头看去,耳边的狂风中夹杂着男人的吼声:“扔给我!” 沉璧攥紧手里的缰绳,前面不远处就是转弯,若是再不停下,估计这马能直接冲下山崖。 她努力想把缰绳扔出去,递给一侧骑马紧跟的季尧,但是狂风大作,阻力也大,试了几次都不行。 她往前挪了一些,刚要再扔,腰身忽然被人揽住了,她身子一晃,正好撞在男人胸膛上。 季尧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车,他伸手抱住她,一手拉住了缰绳,大喝一声却不见马停下,当机立断将沉璧搂紧在怀里,往道路一侧扑倒。 沉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闭着眼睛,随他一起倒下,后背撞在坚硬的土路上,二人滚了几滚,才停了下来。 江山沉璧 第26节 风声消失不见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压在季尧身上。 他的手臂如铁一般,紧紧把她圈在怀里,一点缝隙都没有,她的头正顶在他下巴上,眼前是他沾了尘土的玄色衣襟。 沉璧松了口气,刚要开口,突然感觉到地上传来一阵阵的震动,仿佛地动山摇。 季尧立即翻身,一把将她捞起来,沉璧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地上已经杵着几枚羽箭。 男人紧紧拉住她的手,大步朝前跑去。 眼风里,她瞧见原先的马车连同那匹马,已经坠落了山道,掉在了山崖下面。 二人躲在转弯一侧的路边,正好季尧的马跑过来,季尧搂住沉璧的腰身,瞬间翻身上马,一路飞奔。 沉璧有些慌乱,六神还未归位,耳边风声不断,眼看着羽箭纷飞,季尧把缰绳交给沉璧,在她耳边道:“你来御马。” “腿松一些,不要夹得太紧,手攥住缰绳。” 缰绳到了手里,沉璧点点头,腿立即夹住马身,呵斥一声“驾”,马竟然稳得出奇。 见她骑术不错,季尧也不再担心,抽出腰间的剑,转身回手斩落飞来的大片羽箭。 夜里,二人躲在山洞里,季尧盯着沉璧沾上灰的白嫩脸庞:“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被他一眼看穿,沉璧也没在意,淡淡解释了句:“在宫里的时候,太子哥哥教的。” 她胡扯一句,男人听完却不说话了。 黑暗里,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半晌,她才听见男人开口,不轻不重地道了句:“是吗?” 她总不能说,这御马之术是她上辈子在军营里学的吧? 沉璧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今日的刺客,会不会和上次是一伙人?” 季尧声音沉沉的:“不是。” 沉璧一愣:“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们今日用的箭,和上次不一样。” 沉璧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这么说来,除了东楚,还有谁会刺杀他呢? 难道是…… 忽然,男人话锋一转:“药还在你那儿吗?” 沉璧刚要点头,却又愣住了。 药? 黑暗里,沉璧急忙坐起身,伸手去摸季尧的后背。 手下触到一片湿黏,他左肩上插了一根羽箭,没有贯穿,衣衫是蟒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来流血。 她心里跟着一紧:“要拔出来吗?” 季尧低低“嗯”一声,示意沉璧坐近些。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晚风渐凉,季尧担心被白日里的那群人寻到,没有生火,二人坐在背风的一处。 “拔出来,把你的药撒上去,包扎好就行。” 季尧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和你上次做的一样。” 沉璧脸色有些发白,听完二话没说,把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扯了一整条下来。 抬头时,看见男人已经解开了衣衫,露出肌肉纵横的后背,佩剑被放在一旁,他背对她坐着。 “别害怕。” 沉璧看着陷入肉里的箭头,有些不忍:“我从未处理过箭伤,万一处理的不好……” “不会的。” 季尧回头看向她:“拔出来就好,你可以的。” 沉璧想了想,起身坐到他身前,看着他满是冷汗的额头,她伸手去摸他身后的剑箭。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 季尧垂着眼眸,目光沉沉盯着她:“你不是第一次拔箭了。” 沉璧靠近他,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找好了角度:“什么意思?我以前也拔过?” 她的手刚一碰到箭,就看见季尧身子一抖。 知道不能乱来,她干脆坐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视线里漆黑一片,此时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 男人坚毅脸庞的两颊紧紧绷着,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清楚情绪,似乎什么都被埋在里面了。 她坐得离他很近,气息洒在他颈边,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香甜气息,略有略无撩拨着男人的心神。 她眼睛像是撒满了星辰,亮得出奇,她正仰头看着他:“季尧。” 季尧沉着眼眸,盯着她的朱唇,她离自己很近,几乎他低下头就能碰到。 忽然,她伸出手,冰凉的小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她的气息逐渐靠近,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先乱了节奏。 “亲我,季尧。” 第19章 逃亡 黑夜里,男人的眼眸黝黑深沉,沉沉落在她眼里。 腰后被用力一按,季尧低下头,直接堵住了她的唇。 就是现在。 她仰起头吻回去,同时手下用力,甚至下意识将箭往里送了两分,才斜着拔出来。 季尧顿时闷哼一声,靠在她肩上,呼吸声沉重得乱了节奏。 她连忙洒药粉包扎,无意间,看见被扔下的箭上有倒钩,可经过她这么一进一出,几乎没带出来多少血肉。 箭头血色鲜艳,还好没毒。 沉璧松了口气,明明已经是秋天,夜里寒风不断,她后背和额上都忙出了一层薄汗。 抬起头时,季尧正靠在身后的山壁上,目光盯着她。 被他这么一看,沉璧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她下意识摸了下唇,刚要回避眼神,却被男人拉住了。 他衣裳半敞着,衣带还未系上,胸口上的汗珠顺着肌□□壑流下,他垂眸看着沉璧,眼里似乎闪着微光。 忽然,粗糙的手指落在她嘴角,重重地按下,又抬起。 “有血。” 说完,季尧伸出沾血的手指,故意给沉璧看。 瞬间,一股热意从耳后一路烧到脸上,沉璧连忙移开目光,耳边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剧烈的心跳声。 季尧径自收回手,重新靠在山壁上,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那边有风。” 深秋的山间夜里寒凉,沉璧还在犹豫着,外面忽然风起,冻得她打了个寒颤,沉璧当即起身坐过去。 她刚一坐下,男人就取过旁边的披风,用能动的右手替她将披风裹紧。 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可是一低头,男人的衣带还没系上,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沉璧顿时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她轻咳几声,眼一闭心一横,一把抓起他的衣带。 “那个……你、你不方便,我帮你系上。” 山洞里没生火,视野本就不好,什么都看不清楚,衣带被她系得乱七八糟的,她也顾不上太多,咬着牙快速给他穿好。 她一直低着头,却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她。 好不容易穿好了,沉璧总算松口气,刚擦完额头上的汗,忽然又听见男人抽气一声。 “怎么了?碰到伤口了吗?” 沉璧连忙去摸他的后背,刚一伸出手,双臂就被人抓住了。 紧接着,腰间就缠上两条手臂,男人的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声音沉沉的传来:“疼。” 沉璧心口顿时一紧,也顾不上此时是什么情形,伸手抚上他的额头,除了一片黏腻的冷汗,就只剩下不正常的发烫。 不知为何,沉璧又想起上一世季尧的那次遇刺,那时他昏迷多日、高烧不退,她在床边守着,眼看着针灸药汤都试遍了,还是不起作用。 军医告诉她,必须要尽快降温,时间长了人会有危险,于是最后,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用冷水给他擦拭身子,才算是将温度降了下来。 灵光一闪,沉璧立即去扯身上的披风,刚动了一下,腰间的手臂却蓦然收紧。 “别动。” 沉璧不敢再动,男人沉沉的声音落在她耳畔,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季尧抱着她,头埋在她肩颈里,一动也不动。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即将渴死的人,好不容易在沙漠里找到了属于他的绿洲。哪怕这片绿洲会随时消失,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濒临溺亡,却欢愉之极。 感觉到男人身上逐渐炙热的温度,沉璧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她缓缓伸出手,抱住了面前的人。 顿时,男人的脊背一僵。 “季尧,再坚持一下,我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她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都带上哭腔:“你别吓我,季尧……” 听见她的声音不对,季尧立即松开手臂,坐直了些。 山洞外月光皎洁,撒在洞口前面时,隐约漏进来几分光亮。 小女人一双杏眼里含着水光,看来,是真的被他吓到了,季尧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他着急什么? 江山沉璧 第27节 这么想着,季尧抚摸着她的发顶,像是安慰般:“没事,刚才疼得厉害,现下已经好了。” 说完,他伸手把小女人搂进怀里,感受到小女人也伸出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身。 他低下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难得的温存。 “季尧,我们会不会死在这儿?” 季尧微微抬起头,看见她靠在自己胸前,手指正攥着他的衣襟。 他望向洞口外的树林,眸光越发深沉。 “绝对不会。” …… 二人出山洞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夜里,沉璧靠在季尧身上,浅睡了一会儿,季尧不敢休息,一直守在她身边,警惕着周围动静。 醒来的时候,季尧二话没说,起身带着她继续赶路。 出了山洞,沉璧却没看见昨日那匹战马,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她被季尧牵着,沿着河边的山路走去,据他所说,这是回城最近的路。 沉璧发现季尧的方向感出奇的好,无论在哪儿,都知道该往哪里走,不像她,天生方向感就差得很。 若是把她扔在这里,肯定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没一会儿,二人走到一条主路旁,路上没人,也没风,只剩下入秋后满眼的枯黄落叶。 这么寂静,肯定有问题。 沉璧看向身边的男人,季尧没说话,拉着她躲在一旁的土坡下。 果然没一会儿,路上就有一波人策马而过,大声嚷嚷着说话,口音听着奇怪,不像是北境人,感觉是在到处找他们。 沉璧小声问道:“你听得懂吗?” 季尧扯下腰间的佩剑,握在手里:“西域话,懂一些。” 这个“一些”,沉璧估摸一下,以他的脾气来说,应该是不少。 西域临近北境,之前也是和北境打过几年仗的。 没想到,这次前来刺杀的竟然是西域人。 沉璧拽了拽他的衣袖:“要不去骗骗他们?” 季尧摇头:“风险太大。” 沉璧没再说话,她一向喜欢主动出击,像这般被动,总是不好的。 占据先机十分重要,这是她在军营里学的,季尧不可能不懂。 想来,还是顾及她的安危。 直到那群人走远了,季尧才拉着沉璧出来,朝着那群人来时的相反方向走去。 路越走越荒凉,先前还有一些枯枝烂叶,渐渐就只剩下漫天的飞沙。 大漠之中,几乎没什么遮掩,除了到处可见的沙坡土堆,再也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 但是,季尧似乎对这里熟悉得很,带着她没有半分犹豫,一路朝前走去。 没走一会儿,沉璧就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她身子本就不好,平时更是很少走这么远的路,步子逐渐慢了下来。 季尧一向敏锐,察觉之后,他二话没说把沉璧背了起来。 她瘦得有些过了,在他背上小小的一只,几乎不怎么费力。 季尧一边掂着她,一边心想回去之后,得让她多吃些肉补补。 “其实我也能走,你背上还有伤……” “日头升起来之前,我们得到前面那座山。” 沉璧不说话了,见季尧稳稳地背着自己,大步朝前走着,她靠在他后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渐渐觉得心安。 “季尧,西域人为什么要刺杀你?”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你?” 沉璧确实没想到这层,不禁愣了一下:“我?为何要刺杀我?” 话一说出来,沉璧就反应过来了。 如今的她,不仅是大都督夫人,还是东楚送来的和亲公主。 若她死了,东楚绝对有理由出兵讨伐。 “这么说,东楚和西域……其实是一伙的?” 季尧侧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沉璧想了又想:“西域又不傻,若是他们杀了我,北境和东楚肯定会一起出兵,攻打他们的。可如今西域有恃无恐,若他们的目标真是我,那就只能说明,西域背后肯定有东楚的授意。” 季尧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你觉得,东楚太子会想杀了你吗?” 沉璧听见这话,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呢?” 季尧背着她,继续朝前走去,许久才道了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沉璧不说话了,心里深以为然。 如今三国制衡,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对立,同样,也没有顽固的联盟。 此次刺杀,无论是哪国为之,只要她和季尧任意一个被杀,对他们来说都是有利无害。 恐怕在李景成眼里,她早就不是他的妹妹了。 “季尧,你是不是已经有对策了?” 沉璧歪着头看他:“你的那匹马,今日一早就不见了踪影,我记得良骏能识归途,你是不是让它回去报信了?” 季尧低低地笑道:“夫人果然聪慧。” “宗桓带兵在边线,我们得去和他们汇合。” 听见这话,沉璧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日头渐渐爬了起来,沙漠里风沙大作,沉璧靠在季尧的背上,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放了下来,坐在一处土坡下面。 见她醒了,面前的季尧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去前面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见他要走,沉璧立即抓住他的手:“你一个人去?” 季尧回握住她的手:“有人过来了,我去把人引开,一会儿回来找你。” 心里顿时升起一阵不安,沉璧连忙摇头:“不行,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季尧笑得无奈:“这时候别说这些浑话,你跟着我反倒添乱。” 沉璧沾上灰尘的小脸一片惨白,眼神却异常坚定:“这不是浑话,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不会再放你一个人走。” “绝对不会。” 见她一副倔强的模样,季尧蹲在她面前,缓缓叹了口气。 他将她耳畔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宽慰她:“放心,几个刺客而已,要不了我的命。” 沉璧紧紧咬着唇,她看着男人坚毅的脸庞,知道一旦他决定的事就很难改变,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季尧没动,盯着她看了半晌。 忽然,他抬手拨开她的唇,指间粗糙的茧子摩挲过朱唇,带着阵阵温热。 “听话,等我。” 话音落下,眼前的男人立即起身离开。 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沙肆虐的沙漠中,沉璧靠在身后的土坡上,第二次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什么也做不了。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的,她总会变成被抛下的那一个。 不管是李景成也好,季尧也好,始终没有一个人,能一直抓住她的手不放。 她垂下眼眸,将头埋在膝盖里,眼眶一阵阵发酸。 忽然,耳边再度传来风声。 沉璧慌乱地抬起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她顿时愣住了。 季尧踏着沙尘,从远处大步朝她走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季尧就已经拉起了她,将她再次背起,朝着大漠深处走去。 身边风声呼啸不断,男人的声音沉沉落在耳畔。 “跟着我,远没有留在这里安全,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沉璧搂住他的脖颈,缓缓扯了下嘴角:“我从来没想一个人活下去,季尧。” “无论生死,我只想在你身边。” 第20章 解药 风沙逐渐席卷沙漠,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尽快季尧的速度很快,可没到半个时辰,还是被后方的西域人追上了。 沉璧只得从季尧背上下来,跟着他一起跑。 身后不时传来西域人的喊声,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看着季尧越皱越紧的眉头,沉璧知道定不是什么好话。 突然间,季尧的脚步停下,腰间佩剑瞬间出鞘。 剑光霎时一闪,沉璧还没来得及看清,眼睛就被人捂住了。 她被季尧按在胸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接连不断的厮杀声。 江山沉璧 第28节 这时,不知对方的人又说了句什么,她竟然听见季尧用西域语回了一句。 他声音低沉又浑厚,说西域语的时候,带着几分压迫感,勾得她心头微动。 下一刻,后颈被喷洒上一股温热。 沉璧的身子颤抖起来,不用看,她知道那是血。 耳边刀剑声不绝,沉璧闭上眼睛,头埋在男人胸前,手指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 她忽然想到,上一世的季尧被奸人设计,遭人围攻,身死前线的时候,是不是当时的情况也如这般凶险? 是不是他也经历过相同的绝望?感受过身体的力量逐渐流失,直到最后,眼睁睁看着利剑刺入了胸口。 该多疼啊…… 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脖颈,温热粗糙的手指划过后颈,在细腻的皮肤上抚过,帮她抹去了鲜血。 沉璧微微一颤,抬起眼眸时,男人的脸庞和衣衫都沾满了血渍,他拧着眉头,薄唇紧抿,眼底里翻涌的戾气一览无余。 感受到她的目光,季尧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又将她紧紧按在胸前,手中利剑挥舞不停,刀剑相击的清脆声不绝于耳。 沉璧没敢回头,在余光中,还是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以及手持大刀的数十名西域人。 她再次闭上眼睛,似乎听见一声雄鹰的嗥叫划过天际,伴随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马蹄声,逐渐朝他们涌来。 她本以为是幻听,直到这声音越来越近,她才发现这是真实存在的。 “终于来了。” 男人的声音沉沉落下,与之一同传来的是远处接连不断的呐喊声,黑色风沙和铁蹄踏过之处,四方大地都在为之震动。 “都督!” 熟悉的喊声传来,一大片黑色风沙逐渐涌现,为首的宗桓穿着银白色甲胄,策马手持长枪,身边跟着的阿战策马持剑,就连季尧的战马也紧随其后,正朝着他们奔来。 山摇地动之间,乌泱泱的黑色士兵队伍中,玉家军的玄色旌旗正迎风飘摇。 看见几人行到近处,季尧将怀里的人儿交给阿战,抬手接住宗桓抛来的长枪,翻身坐上战马,朝着身后的玉家军士兵喊道—— “众将士听令!活捉西域贼寇者,赏千金!!!” 玉家军的士兵们顿时呐喊声冲天,跟随主将策马上前厮杀。 沉璧被阿战抱上战马时,瞧见另一侧的山头上也涌来大批西域士兵,还好宗桓及时带人前来,再晚一会儿,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此时季尧和宗桓冲在队伍最前方,早已看不见人影,耳边风声和呐喊声不断,玉家军的士兵犹如黑色风沙,瞬间席卷了整片战场。 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沉璧的心跳也有几分加速。 她记得上一世季尧死后,她来到军营坐镇时,军中无主帅,自己也是曾领兵上过战场的。 那时北境处境艰难,西域虎视眈眈,七万大军兵临城下,沉璧和军中几位老将军不眠不休,最终商讨出来一套方案。 那一战,西域七万大军被杀得片甲不留,当时她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败退的西域残兵,身边的宗桓对她说:“夫人生为女子,当真可惜。” 霎时间,胸口里忽然传来钝痛。 沉璧攥住胸前的衣襟,冷汗瞬间顺着下巴流下。 身后的阿战发现不对,慌张地要去抱她,却又觉得不妥,迟迟不敢伸手,张口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陷入一片黑暗前,沉璧听见自己的耳边,响起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骑马并不难,难的是克服内心的恐惧,才算真正做到御马。” 安静了片刻,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紧随其后:“嗯……我上次从马上掉下来,在家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好。” “所以嘛……” 女孩的声音带着几分顽皮:“这次,你陪我一起骑马,教我好不好?” 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容,正无奈地笑着:“属下岂敢和郡主同骑。” 看着眼前少年的面容,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都让沉璧觉得莫名熟悉。 沉璧低下头,发现此时自己正站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上。 草原一望无际,天边白云几缕,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不远处,女孩一身艳红骑装,拉着马匹的缰绳,站在原地扭捏许久,却迟迟没动。 身边的少年身姿挺拔,手里握着佩剑,站在女孩身边,目光一直落在女孩身上,眼眸中带着深深的笑意。 “你若是不陪我,我就不学了!” 女孩松开手里的缰绳,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指着面前的少年:“反正父王说了,不管我能不能学会骑马,他那把弓都会给我!到时候,我一样能上阵杀敌!将那些西域蛮子杀个片甲不留!” 少年笑得一脸无奈,只得取过马匹的缰绳,蹲在女孩面前:“郡主的射术,的确是塞北数一数二的,不愧于王爷亲自调教,只不过……” 少年摇了摇手里的缰绳:“若郡主不会骑马,到时候上了战场,您可就变成步兵了,还怎么领兵打仗?” “所以你教我嘛!你骑马骑得那么好,陪我一起骑,我就不会摔了!” 少年笑着道:“不是属下不教您,是君臣有别,属下是您的侍卫,不能逾矩。” “规矩规矩!你和我母妃一样,天天就知道规矩!她不让我骑马,不让我射箭,什么都不让!成日守着那些规矩有什么用!” 沉璧看见女孩站起来,气呼呼地往前走去:“这天下的规矩都是人定的!凭什么就要按照别人的规矩来!我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女子怎么就不能骑马!怎么就不能射箭!怎么就不能带兵打仗!!” 说完,女孩一把夺过少年手里的缰绳,努力想要翻身上马,少年一见连忙去扶她。 可还没有碰到,女孩已经坐上了马,腿夹住马身,轻呵一声,稳稳地朝前走去。 少年紧跟在马下,不时指点道:“腿松一些,不要夹得太紧,手攥住缰绳……” 二人渐行渐远,沉璧转过身时,看见远处的夕阳余晖,正暖暖地照在二人身上。 广阔的草原上,二人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眼前渐渐被一束白光笼罩,沉璧猛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里。 马车里的配饰极其眼熟,身前的茶几上摆着茶壶茶杯,似乎还冒着热气。 沉璧缓缓回过头,发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里。 “醒了?” 额间散落的碎发被挑起,季尧低头看着她,眼眸深沉一片:“胸口还不舒服吗?” 沉璧愣了一下:“我刚才……” 季尧摊开手掌,手心里赫然放着一个小瓷瓶,正是她平日服用的药瓶。 “刚给你喂下药。” 沉璧看着他手里的药瓶,许久才拿过,重新塞进怀里。 她身上发软,手脚使不上任何力气,脑中也跟着一片混乱。 刚才梦中的零碎画面,依旧在她脑海里不时闪过,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明明那段记忆并不属于自己,她却莫名觉得熟悉。 季尧以为她还是不舒服,于是把人又往怀里搂紧了些,眼眸垂下时,眼底却不见任何光彩。 很快,马车就行驶到府邸门口,刚一停下,沉璧正要起身,季尧却将她按住了。 他把沉璧身上的披风裹紧,又给她戴好斗帽,然后俯身抱起她,大步走下马车。 沉璧一惊,下意识搂住男人的脖颈,鼻息间满是男人身上的清冽气息。 心中疲惫上涌,她也懒得顾及当下是什么场景,闭眼靠在季尧身上,任由他抱着自己下了马车,走进府里。 回到主屋,沉璧被季尧放在床榻上,红着眼眶的姜妈妈和融冰纷纷上前,屏风外站着等候多时的赵济和老军医。 见季尧又拿起马鞭,沉璧连忙唤道:“融冰,去请军医大人过来。” 季尧刚要离开的脚步一顿,站住看向她。 外面的老军医低头走进来,朝二人行了一礼:“夫人有何处不适?” 沉璧抬起手,指向身边的季尧:“不是我,是给他看。” 说完,她不由分说拉过季尧的衣袖,把人拽了过来。 看着沉璧煞白的脸色,季尧没有说话,径自坐在了塌边。 “他左肩有伤,箭伤,已经拔了箭,用了药,还是流了不少血。” 沉璧一边说着,一边帮季尧脱下衣服。 她知道季尧的性子,若是等他主动去看,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大夫一看见伤口,立即皱紧眉头,拿出药箱里的药,重新进行处理和包扎。 “伤口虽深,好在夫人处理得很好,没带出多少皮肉,也没毒,以大都督的身体,修养几日便好了。” 听见军医这话,沉璧才算放下了心。 季尧重新穿好衣服,起身的时候,目光沉沉扫过老军医。 老军医立即心领神会,只说再去开两幅药,抱着药箱走了出去。 季尧也没再停留,嘱咐姜妈妈好好照顾沉璧,看着屋里的侍女端着热水上前,准备伺候沉璧洗漱,他拿起马鞭,转身出了门。 外面天色已晚,门外廊下点着灯,季尧将马鞭别在腰间,看向面前的老大夫。 “您可知,这是什么药?” 他摊开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粒药。 老军医拿过来闻了闻,又捏了几下:“这……属下对药理不太熟悉,得回去好好研究下。” 季尧皱起眉头,眼眸越发深沉:“本督只想知道一件事,烦请您研究后告诉我。” “这药服下后,可会让人失忆?” 主屋内,赵济坐在榻边,正给沉璧号着脉。 沉璧抬眸看了一眼融冰,融冰立即找了个借口,支走了屋里的姜妈妈。 见姜妈妈走出门,沉璧才低声问道:“您的药做得如何了?” 赵济眯着眼睛,装作无意般看了看身边的侍女,见没人往这边看,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和一个小瓶子。 他把小瓶子放在沉璧手中,眼睛明亮异常。 “夫人,成了。” 江山沉璧 第29节 沉璧看着手里的瓶子,声音有些颤抖:“您可有把握,这药确实能解毒?” “九成把握,夫人觉得可够?” 沉璧愣住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够了,够了。” 赵济笑着捋了捋胡子:“如今,夫人想做之事,皆可以放手去做。” 蓦然间,屏风外传来了融冰的声音:“大都督,赵老先生正在给夫人号脉呢。” 沉璧和赵济对视一眼,立即闭口不提了。 季尧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沉璧正将一个小瓶子收进怀里。 他垂下眼眸,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抬脚走进去。 见赵济起身行礼,季尧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时,却落在榻边的一张纸上。 沉璧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药方,心里不禁一紧。 季尧的声音沉沉响起,却有几分沙哑:“夫人的病势如何?” 赵济下意识看了眼沉璧,见她垂着眼眸一声不吭,赵济立即笑着道:“回大都督,夫人服过药后已无大碍,请大都督放心。” 见季尧一直盯着榻上的药方,赵济又极其自然地拿起:“这是老朽开的药方,待夫人服下,就彻底没有问题了。” 听见这话,季尧忽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盯着赵济。 “当真……会再无问题?” 赵济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点了点头,心中得意更甚:“自然,保证药到病除。” 话音落下,沉璧看见季尧盯着药方,沉默许久,才点了下头。 转身离开的时候,看着他越发沉重的步伐,沉璧心里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她觉得,季尧好像哪里不对劲? 第21章 烟花 沉璧修养几日之后,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之后,她开始服用赵济配好的药。 赵济给她药方的时候,和她千叮咛万嘱咐过,这里面有十粒药,吃完第一粒之后,必须得再隔一日,才能吃第二粒药,之后要再隔两日,才能吃下一粒药,以此类推,绝对不能断。 而这几日,季尧总是不见人影。 她听宗桓说,季尧这些日子都宿在军营,忙着审西域俘虏。 宗桓说完,还神秘兮兮地问沉璧,是不是大都督又和她生气了? 沉璧被问的一头雾水,觉得二人并没有什么不愉快,宗桓却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摸着下巴故作高深地告诉她—— “以属下十年的经验,属下敢肯定,大都督肯定有心事。” 沉璧想了好久,不知道如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般忧心忡忡。 当晚,季尧正好回了府。 用晚膳的时候,沉璧故意问季尧:“你这几日怎么不在主屋住了?之前不是说好,要在这里养伤的。” 季尧握着筷子,略微沉吟了下,淡淡解释了句:“军里有事,还没处理完。” 只这样一句,无前因无后果,沉璧听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般冷漠的态度,连敷衍都算不上。 二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再次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沉璧咬着筷子,心有不甘,看着桌上的菜肴,仍旧努力地找着话题。 “对了,那天你说的那句西域话,是什么意思啊?” 季尧手里的筷子一顿,犹豫了下,才开口道:“没什么。” 沉璧盯着他,手里的筷子越攥越紧:“一句话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至于也瞒着我吧。” 听出她话里的不悦,季尧抬起头,看见沉璧蹙起好看的眉,捏着筷子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垂下眼眸,夹起一筷子肉。 “那人问我,怀里的人是谁?” 沉璧捧着碗看他,有些出乎意料:“你怎么回的?” 季尧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我说,你是我女人。” 这话太过直白,落入耳中时,沉璧蓦然感觉脸颊发烫。 她急忙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手里的碗。 她知道北境人会将妻子称作女人,只不过,以他们东楚的风俗来讲,自己恐怕还不是…… 一双筷子陡然闯入视线,几块肉尽数被夹到她碗里。 “晚上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沉璧愣了一瞬,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男人深沉的目光。 思绪百转千回,她默默点了头,心里燃起一丝期待。 入夜之后,今晚的云州街头却热闹非常。 街边杂耍的小贩正举着火把喷火,周围叫好声不断,街道两侧摆着各种小吃物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时在摊前驻足说笑。 沉璧穿着宽大的披风、带着斗帽,和季尧并肩,一起随着街上的人群,缓缓朝前走着。 身后,融冰正和许久没见的宗桓,一如既往地打闹说笑。 听着两个人嬉笑不断,沉璧默默抬起头,身边男人拉着自己的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季尧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短短几日,人就忽然没了精气神,整日闷闷不乐的。 看着热闹的街道,沉璧想法设法找着话题:“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街上这么热闹?” 季尧声音淡淡的:“每月初一,云州城不设宵禁,百姓可以上街游玩。” 沉璧点点头,笑着看向他:“是你定的规矩?” 季尧微微点头,沉璧看见笑了。 “你怎么想到的?感觉你不像是爱玩的人……” 见季尧低头不语,沉璧环顾四周,正好看见有一处卖面具的小摊,当下走了过去。 身后男人的脚步一顿,还是跟了上来。 卖面具的小摊贩子看见二人走来,当即喜笑颜开地介绍着:“公子给夫人买个面具吧!这街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愿意戴一个,怕被旁人认出来,也算是图个新鲜乐呵!” 沉璧回头看了看周围,发现确实不少人都带着面具,大多是年轻的男女和小孩。 见沉璧伸手摸着一个白红相间的狐狸面具,季尧从袖中掏出银子,递给了小贩。 小贩笑得喜逐颜开:“多谢公子!夫人您随便挑!” 沉璧看了眼季尧,想了想,拿起一个张牙舞爪的獠牙面具,转身扣在季尧脸上。 见季尧看向她,沉璧却笑得开心:“这个面具适合你,和你一样凶。”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帮季尧系上面具。 面具下的眼睛落在她脸上,眼眸深沉一片,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就像小贩说的那样,此处人多眼杂,万一季尧被人认出来,的确很麻烦。 给季尧系好之后,沉璧又让融冰和宗桓挑两个,看着两个人叽叽喳喳地挑着面具,季尧又给了小贩一块银子。 沉璧扫了眼他拿给小贩的银子,两枚银子加一起,足够把整个摊子买下了,小贩掂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知道季尧体恤百姓赚钱不易,沉璧低下头轻笑,伸手拿起狐狸面具,递给面前的季尧。 “帮我戴上。” 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逐渐变得漆黑又低沉。 他看着沉璧手里的面具,许久,才伸手接过。 面具落在沉璧脸上时,男人眼底里也闪过一丝痛色。 夜色渐深,路上的行人只多不少。 道路两侧的商贩卯足劲叫卖着,人群熙熙攘攘的,都拥着朝道路尽头走去。 沉璧抓着季尧的手,也朝前走去:“前面人这么多,是有什么好玩的吗?” 季尧走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臂,在人群中默默护着怀里的小女人。 二人走到尽头时,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幽深静谧的湖水。 湖水上飘着十几艘小船,船上灯火璀璨,缓缓在湖水中飘荡着。 眼看着一艘小船游到湖中央,船上灯光五彩缤纷,沉璧刚要去拉身边的季尧,忽然间,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绚烂的烟花顿时在黑夜中绽放。 天空瞬间亮如白昼,星星点点,仿若五颜六色的花瓣,坠落在墨一般的天空中。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无数朵绚烂多彩的烟花,争前恐后地绽放在漆黑的天空中。 沉璧看着湖中倒映着烟花的碎影,记忆中,也曾有过一个人,陪她看过一场烟花。 那年,东楚的年节格外冷。 她站在城墙上,烟花落下时,身边的人转头看向她:“娇娇喜欢烟花?” 她点了点头,看着烟花再次升空,男人俊雅温和的侧脸瞬间被照亮。 李景成笑着伸出手,捏了下她的小脸:“这烟花虽好看,但也极易消逝。” 江山沉璧 第30节 他的声音清澈淡雅,目光柔和的落在她脸上。 “远不及我的娇娇好看。” 忽然间,沉璧感觉心头猛地一紧,她不敢再去看,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人。 “季尧,我们回去吧,我……” 声音戛然而止,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瞬间,沉璧脑中轰鸣一声。 她急忙回顾四周,发现到处都是带着獠牙面具的人,三三两两围在湖边,欣赏着未完的烟花美景。 身后的宗桓和融冰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心里顿时不安,刚迈出脚,却感觉到袖中一沉。 伸手一摸,发现袖里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和一把玄铁匕首。 正是她送给阿战的那把。 她连忙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跑去。 袖中的匕首越攥越紧,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季尧这几日的异常举动。 他不愿回府住,也不愿意住在主院。 连宗桓都看出季尧有心事,还来提醒她。 可是今日,他却突然回了府,特意带自己出门…… 沉璧的脚步蓦然停下,她开始重新回想着,究竟是从哪日开始,季尧开始变得奇怪? 她站在街边,脚下像生根一般,半晌都没能挪动一下。 脑海中渐渐浮现了回府那日,赵济把药给她之后,季尧却突然出现在门口,进来问的那几句话。 ——“当真……会再无问题?” ——“自然,保证药到病除。” 而上一次,季尧对她态度变好的时候,他好像也见过赵济——州府宴席。 那时候,他开始试探自己,让自己管账本、看折子,对自己一日比一日好。 在沉璧的印象中,季尧一共就见过赵济两次,这两次都让他态度转变,难不成,是季尧听到什么了? 可是,当时的自己和赵济都说过什么呢? 无非是关于自己的药…… 药…… ——“赵老您不知道,这味解药……对我有多重要。” 匕首顿时掉在了地上。 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若能有解药,就不再受限他人了。” 街道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楼之下,站着一个挺拔的人影。 他望着街上,那个站在原地、许久没动的娇小身影。 手指渐渐蜷起,收紧,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他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獠牙面具,低头看了面具许久。 眼前又浮现小女人给自己带上面具时,笑弯的眼睛和亮晶晶的眸光。 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声音—— “这个獠牙面具好适合你啊,和你一样凶巴巴的!” “快帮我也戴一下,我喜欢这个狐狸的!” “也给阿战买一个吧,要不然回去之后,他又该吵着要了……” 转眼风起,脚下蓦然多出一个影子。 阿战难得露出焦急的神色,他指着远处娇小的人影,急匆匆朝季尧比划着。 「你找了她那么久,为什么要把她放走?」 季尧看着手里的獠牙面具,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眉眼。 “我留不住她的,阿战。” 他心里清楚,若不是因为身上的毒,这些年,沉璧不会心甘情愿留在北境。 那一晚,小女人绝情冰冷的声音,季尧一辈子也忘不掉。 ——“季尧,我不喜欢北境,也不喜欢这里。” ——“……我死之后,你把我送回塞北吧。我想回家了。” 季尧闭上眼睛,阿战看见后,也不再比划了。 阿战不明白,为什么季尧会放手?这么多年历经千险,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人,为什么会甘愿让她离开呢? 月光被云朵遮蔽了,只剩下门口的灯火残影,隐隐绰绰地落在季尧的身上。 他眉眼里满是驱不散的愁绪,声音仿佛穿过十几年的光阴,异常沙哑。 “她被困在东楚皇宫十年,这十年她想要的,不过自由二字。” 季尧缓缓睁开眼,眼前视线却模糊一片。 他轻笑一声:“我给她就是了。” 阿战急得发出“啊啊”的声音,忍不住上前几步,抬手刚要比划什么,却忽然停下了。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曾经金戈铁马、走过万千沙场的人,此时此刻,他脸上却明晃晃留下一行泪痕。 看着泪珠顺着坚毅的脸庞滑落,阿战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阿战缓缓朝他比划着:「她忘记的事情,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他又快速比划着:「毕竟你还记得,我也还记得。」 阿战认真地看着季尧:「既然你还喜欢她,又为何一定要放她走?」 季尧忽然扯动嘴角,眼底却染着抹不开的悲伤。 “阿战,如今她喜欢的人,不是我了。” 听见这话,阿战瞪大了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 看着季尧径自抬起头,望着天空,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踪影。 他将面具重新扣在脸上,转头看向阿战。 “走吧。” 说完,他转身朝着酒楼里面走去,阿战却盯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没动。 脚刚迈进门槛,蓦然间,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要去哪儿,季尧!” 第22章 送礼 脚步瞬间停下, 季尧顿时立在原地不动了。 沉璧走去上前,一把掀开他的面具。 面具被扔在地上,滚了几滚, 季尧看着脚下滚远的面具, 獠牙狰狞如旧,最终躺在角落里。 季尧抬起眼眸,面前的小女人气喘吁吁,眼角泛着薄红, 身后的兜帽也被扯掉了,双眼紧紧盯着他。 下一刻, 沉璧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阿站在门口看见,被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几步,连忙飞到房檐上去了,露出一双眼睛默默看着。 沉璧这一巴掌不轻, 季尧的脸都偏到了一边去。 “你为什么走了!我在到处找你,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松手!!” 酒楼里的客人听见声音,纷纷抬头看了过来, 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沉璧只好拉着季尧的胳膊, 将他扯到了街上。 此时烟花已经结束, 街上的行人散去了大半, 寥寥无几。 沉璧盯着眼前一言不发的男人:“你说, 刚才为什么把我扔下?” 季尧沉默不语, 目光却落在小女人脸上, 半晌没移开。 沉璧双手叉着腰,气势十足, 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积攒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哪儿有夫妻做得像你我二人一般,整日愁眉苦脸,相看两厌,避之不及!哪怕你不喜欢我……” 话语戛然而止,沉璧红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 “……你也不能丢下我呀。” 沉璧这两世,被人抛下过两次。 一次是李景成,在她初尝情滋味时,牵起了别人的手,之后将她像礼物一般,亲手送给了北境。 一次就是季尧。 任她拼命哭喊、嘶声力竭,也唤不醒棺椁里的人。 终是天人永隔。 她没有家人,孑然一身二十载,宫中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十年,她再不敢轻信他人,心中苦闷不知与谁诉说。 直到遇见了季尧。 他懂她的心思,明白她的心事,哪怕站在她身后那么久,哪怕她从来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也一直守在那里,始终没离开。 所以,她的季尧,今日为何要松开自己的手呢? 就因为她一句“不再受限他人”,以为她在寻找解药,是为了离开他。 所以才会给她机会,亲手放她离开? 江山沉璧 第31节 “季尧,你知道我的,我若是今日走了,此生都不会再踏入北境一步。” 沉璧仰起头,看着天上渐渐散开的云朵,以及一望无际的星空,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你当真想让我走吗?” 话音刚落下,季尧俯身一把将沉璧抱住了。 手臂紧紧箍在腰间,头深深埋在肩颈处,她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一只泛红的耳尖。 腰间的双臂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进骨头里。 许久,她才听见男人闷闷的声音。 “不会了。”他说。 再也不会了。 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是她想离开,他也绝不会再放她走。 街道上的人渐渐褪去,二人站在夜色里,久久都没动。 融冰躲在墙角后面,拉了一下宗桓的衣角,小声问道:“大都督和殿下,这算是和好了吗?” 宗桓扒着墙角,看了眼融冰,笑着道:“都督本来也没和夫人生气啊!” 融冰歪着脑袋:“不对啊,之前不是你去问殿下,说什么殿下是不是和大都督生气了……” 话没说完,融冰突然反应过来:“好啊宗桓!你是故意的!!” 宗桓笑着拉她,让她往里面站些,小心被人看到。 “我这不是担心都督嘛,要是我不去问夫人,以夫人的脾气,肯定又得僵很久!” “而且啊,”宗桓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都督心情不好,他不去找夫人,整日呆在军营里,最后遭难的是我们!” 融冰翻了个白眼,宗桓又接着道:“你是不知道,这几日都督成天在军营里板着张脸,我们大气都不敢出,真要憋死了!” “活该。” 融冰小声嘟囔了一句,看见对面屋檐上的人飞身跃下,她连忙拽着宗桓出去:“阿战下来了,我们也走吧。” 果然,街道上的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阿战站在街道中间,回头看见宗桓和融冰过来,他朝二人点了下头,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了。 “走吧,都督他们回府了,我送你回去。” 见宗桓要走,融冰却站住脚步:“等一下,殿下特意嘱咐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说着,融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子,放进了宗桓手里。 “这是什么?” 融冰无奈:“上次你说很金贵的花种子,殿下说你喜欢,就让我拿给你。” “殿下说了,上次的事是她对不住你,以后会补偿你的。” 宗桓连忙摆摆手:“夫人这是哪儿的话,属下效命于夫人,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好了好了,你快收下吧,我得赶紧回去了!” 融冰一边说着,一边朝道路尽头走去,朝着宗桓摆摆手,脚步越来越快:“不用你送了,回去吧!” 看着娇小的人影渐渐消失在街头,宗桓掂了掂手里的纸袋子,重量不轻。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满满的花种子,还赫然放着好几枚金锭子。 府内安静如斯,沉璧和季尧回到主院的时候,姜妈妈正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打瞌睡。 听见声音,姜妈妈迷迷糊糊站起来,刚说了句“大都督回来了”,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时,顿时清醒了大半。 瞧见姜妈妈渐渐笑开的脸,沉璧只觉得耳根发烫,下意识想要挣开手,却被季尧攥得更紧了。 季尧朝着姜妈妈点头,转身拉着沉璧进了主屋,姜妈妈也连忙笑着退下去。 刚一进门,沉璧还没来得及开口,唇忽然被堵住了,人被按在身后的门上。 季尧低下头,狠狠地含住她的唇,大手按住她的后颈,吻得又急又凶。 辗转反侧时,牙关被男人轻易撬开,她急喘着,腿脚有些发软,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后腰忽然被用力一按,身子紧紧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才算站稳了。 屋内灯光昏暗,季尧松开她时,沉璧还微微喘息着,娇嫩柔软的唇鲜艳欲滴。 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指抚上红唇,指尖轻轻摩挲着。 唤着她的名字时,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沉璧。” 沉璧神思混乱,还依稀残留一丝清明,她抬起眼眸,隐约瞧见面前男人的脸上,还残留着一道红印。 她伸手抚了上去,指尖划过他的脸庞时,男人的眸色顿时沉了下去。 见到她眸中泛着细碎的光,季尧没忍住,又低头堵住她的唇。 沉璧靠在门上,伸手搂上他的脖颈,仰起头回吻他。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喊声。 “都督!边境有加急信件!!——” 门被人打开,宗桓气喘吁吁,将一封信递给里面的人。 季尧站在门口,沉着脸打开信封,宗桓毫无察觉地解释着:“边境刚才派人送过来的,说是……” 无意间,看到季尧身边还站着一人。 沉璧微微侧着身,衣袖遮掩在唇畔,眼神躲闪着。 宗桓一愣,忽然明白在自己来之前,正在发生什么了。 他连忙移开目光,故意大声喊道:“啊那个!都督,军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站住。” 季尧皱着眉,看向抬腿要走的宗桓:“把话说完,送信的怎么了?” 宗桓挠了挠头,似乎有些难为情,“那个、他说除了这封信,东楚还送过来……一份礼物。” 一听见“东楚”二字,沉璧立即转过身:“礼物?什么礼物?” 宗桓看了看沉璧,又看了看季尧,低头纠结半天,也没说出口。 季尧皱眉呵斥:“说。” 宗桓只好眼一闭、心一横:“那人说,是东楚太子送给都督的礼物,是……” 宗桓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十个东楚舞姬。” 一道白光闪过,天雷滚滚,倾盆大雨霎时落下。 老太监拿着披风,穿过廊下,将披风盖在桌前的人身上。 “天冷了,太子殿下仔细身子。” 修长的手指拢了拢披风,声音温和淡雅:“有劳公公。” 窗外的风雨声不断,李景成抬起头,听见窗外轰隆隆的雷声,不自觉皱起眉。 “又打雷了吗?” 老太监低着头:“是啊,今年秋日雨水甚多,雷雨声一直不断。” 李景成没说话,执着手里的毛笔,最终叹了口气。 “礼物可送到北境了?” 老太监回道:“今日已到边境,再过几日,就能入云州城了。” 李景成微微颔首,放下毛笔时,桌上正放着一副未完成的画像。 “公公您瞧,本宫画得可像?” 老太监上前两步,在看清上面的人时,瞳孔顿时一缩。 画像上,一少女驻足梅花丛中,回眸浅笑,手拈梅花。 他急忙俯下身,颤巍巍行着礼:“殿下,此画万万不可让旁人看见,这可是……” 话音未落,一个冷冽的眼神扫过来,老太监瞬间被吓得噤了声,后背冷汗直流。 李景成盯着他,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不急不慢。 “公公怕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过画上少女的容貌。 “本宫的娇娇,难道不美吗?” 老太监擦了下额头的冷汗,点点头道:“公主殿下自然、自然是极美的。” 话音落下,李景成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满意地举起眼前的画像。 天空阴沉,屋内蜡烛未燃,不见光彩。 一道闪电划过,屋内霎时亮如白昼,墙上数十幅同样的少女画像,几乎挂满了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同样也见不得光。 第23章 军帐 一大早, 姜妈妈命人准备好早膳,刚端去主院,就看见沉璧领着融冰, 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大门。 姜妈妈上前问道:“夫人这是要出门?” 沉璧点头:“大都督昨晚去军营了, 一晚都没回来,我过去看看。” 季尧昨日收到信,就和宗桓去了军营,一直到天亮也没有回来。 说着, 她指着融冰手里的食盒:“让小厨房做了些吃食,姜妈妈不用担心。” 姜妈妈一听, 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连忙道:“哎呀有夫人在,奴婢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姜妈妈就去让人安排马车,亲自送沉璧出门。 江山沉璧 第32节 融冰扶着沉璧坐上马车, 把食盒捧在怀里,沉璧看了一眼:“小心些,别弄洒了。” 融冰笑着道:“殿下放心吧, 这可是殿下心血之作,奴婢可不敢弄洒!” 沉璧瞪了她一眼, 嗔道:“死丫头, 如今敢打趣到我头上了。” “奴婢这不是替殿下高兴吗!” 融冰放轻声音:“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和大都督冰释前嫌!” 看着融冰亮晶晶的眼睛, 沉璧只淡淡一笑, 就垂下眼眸。 这一世的变数实在太多, 发生了许多从未出现过的事,然而, 一切似乎也回到了相同的结局。 比如季尧的伤,合婚庚帖,以及二人之间微妙的感情。 她怕殊途同归,最后,万事都无法改变。 片刻后,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上次马车险些坠落山崖的事,依旧记忆犹新,沉璧下意识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没成想,阿战正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 “阿战!你怎么在这儿?” 阿战腼腆地笑着,伸手比划了几下:「大都督让我保护您。」 沉璧看见,没再说话,默默放下了帘子。 “夫人,是阿战在跟着吗?” 见沉璧点头,融冰托着下巴想了想:“奴婢听说,这几日云州城里风言风语不少,什么传言都有,许是大都督担心您安危,才让阿战跟着的。” “什么传言?” 融冰笑着道:“还不是上一次,您和大都督从城外回来,到府邸门前,大都督亲自抱着您下了马车,被好多人看见了,现在城里都在传,说大都督十分珍重您、疼爱得很之类的话。” 沉璧眼眸沉了沉,一时间没说话。 上一世,季尧常年不在府里,云州城人人都当她是个不受宠的摆设。 如今风水轮流转,云州城里的风向也变了,只是,这传言来得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东楚来送礼的时候。 倒略显刻意了。 城南,三十里处。 沙漠中的风沙吹得旌旗狂舞纷飞,玄色旗上的赤色“玉”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于空中肆意飘扬。 旌旗之下,上百名士兵在校场中操练,呐喊声回荡在空中不断。 沉璧掀开轿帘,从小窗户望出去,不远处一望无际的校场上,身穿玄色军服的士兵们手持长枪,伴随着口令,整齐划一挥动长枪,呐喊声此起彼伏。 上辈子,沉璧最后几个月的时光,都是在军营里度过的。 从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坐镇前线、排兵布阵,如今再回到这里,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竟也觉出一丝怀念。 很快,马车在军营门口停下,融冰拎着食盒,扶着沉璧走下马车,阿战独自上前,将马车驶到一旁。 门口的小将士没见过沉璧,但一瞧见是大都督府的马车,还是阿战亲自陪着,下来的又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小将士不敢置信地盯着沉璧,愣了好一会儿,才急匆匆跑过来,低头行礼道:“见过大都督夫人!属下、属下这就进去通报,您稍等片刻!” 瞧着小将士跌跌撞撞跑走的背影,沉璧和融冰对视一眼,见融冰抿着嘴笑,沉璧无奈地叹口气。 没一会儿,宗桓就气呼呼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小将士低着头,正挨着训。 “整日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在夫人面前就不能稳重点!” 一抬头,看见沉璧站在门外,宗桓走上前行礼:“见过夫人!下属不懂事,您见谅。” “无事,”沉璧笑着道,“上次见面仓促,也还没来得及问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宗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劳夫人挂心,早就没什么大碍。” 沉璧点头,指着融冰手里的食盒:“本宫来给大都督送点吃的,他在军营?” “啊,大都督一直在军帐里呢,刚和大臣们议完事,属下领您过去!” 说完,宗桓一回头,看见融冰拎着食盒,他又走上前:“你去扶着夫人,我来拿。” 融冰一愣,见宗桓拿走了食盒,又乐呵呵地跑到沉璧身边。 融冰将手收回袖中,快步跟上了。 上一世,沉璧第一次来季尧的军帐时,帐内已经许久无人踏足,积了一层厚厚的沙土。 她将季尧的东西一样样整理好,放在箱子里封存起来,作为陪葬。 关上盖子的那一刻,她忽然趴在箱盖上,痛哭得不能自已。 她的季尧,从今往后再没有半分痕迹了。 思绪回笼,沉璧抬起眼眸,正好看见宗桓来到军帐前,掀起了帐帘,笑着朝里面喊道:“都督!您看谁来了!” 帐外的阳光落在帐里,沉璧看见里面的摆设几乎没变,书案前依旧是两排凳子,椅子后面是摆放着各式武器的架子,书案后的屏风上面,挂着一幅北境的地图。 唯一不同的,是站在书案后的人。 季尧正翻着折子,闻声抬起头。 见到沉璧站在外面,他明显有些意外,起身放下折子,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沉璧收起情绪,眼眸落在男人身上。 她缓缓扯起嘴角,指了指宗桓手里的食盒:“给你送些吃的。” 见季尧没说话,宗桓将食盒放在帐内的桌子上,连忙退下了。 走的时候,宗桓还没忘拉走杵在门口的融冰。 融冰一头雾水:“你拉我干嘛?我又没跟着进去?” 宗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那个、离远点,你不知道……军帐隔音不好。” 融冰一脸疑惑地看他:“啊?什么隔音?你胡说什么呢?!” 宗桓没再解释,看见阿战也朝这边走来,又连忙过去拦人了。 军帐里,沉璧打开食盒,将菜肴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 季尧看着各式各样的小菜,半晌没说话。 直到沉璧在他身边坐下,他才问了句:“你何时起来做的?” “寅时末。” 沉璧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蓦地转头看向他:“怎么看出是我做的?” 季尧无奈地扯起嘴角,看着她半晌,才声音极轻地道了句:“又不是第一次吃了。” 沉璧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要问他,看见他夹起一块肉,却喂到了沉璧嘴边。 沉璧连忙摆手:“你吃吧,我来之前吃过了。” 季尧坚持不放,最终,沉璧拧不过他,只好张口吃下了。 见她皱着眉,季尧揽过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边:“瘦得有些过了,该吃些肉补补。” 话落进耳中,心里也暖暖的,看见季尧夹起青菜,放进口中,沉璧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吗?” 季尧缓缓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她:“夫人的手艺,自然没得说。” 沉璧一边吃着,一边眼睛都笑弯了:“那等你生辰那日,我亲自下厨做菜,到时候,你可得都吃完才能下桌!” 季尧笑得无奈,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你还记得我生辰?” “我怎么不记得?” 沉璧捋着他胸前的衣襟,声音轻轻的:“那天晚上,你记得早些回来。” 手中筷子一顿,季尧转头看向沉璧。 沉璧抬起眼眸,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我有礼物要给你。” 季尧没有说话,看了她许久,忽然手伸到她颈后,俯身亲住了她。 沉璧抵着他的胸口,没一会儿就被他亲得身子发软,她手忙脚乱地逃出来,拿起筷子放在他手里,脸色绯红地看着季尧。 “快吃。” 见小女人的脸庞和脖颈都染上一层红,季尧低低地笑了,偏着头看她。 沉璧真的很喜欢看见他笑,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深沉模样,难得像这样放松又随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像是闪着光。 胸腔里的心跳蓦然就乱了节奏。 沉璧轻咳几声,心虚地移开目光。 瞧见季尧重新拿起筷子,似乎看出来沉璧没用早膳,非得让她陪自己吃。 沉璧无可奈何,拧不过他,只好被他喂着吃了些。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季尧刚收好碗筷,就听见外面宗桓喊道—— “都督啊!那个、祁风大人来了!让不让他进去啊……哎呦!你打我干嘛!” “什么时候你废话变得这么多了?!是你们大都督找我过来的!进个门还被拦……” “哎!祁风!你别直接进啊……” “哗啦”一声,帐帘忽然被人一把掀起。 祁风扯起帐帘,脸拉得老长,满脸的不高兴,在看见帐里面的人之后,脸上的神情却瞬间滞住了。 季尧站在书案后面,正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拿着还没放进去的碗筷。 而沉璧却坐得稳稳当当,见有人进来,有些无措地站起身。 她看向身边的季尧:“你继续忙,我先回去了。” 祁风愣在门口,一动没动。 门外的宗桓捂着眼睛、不敢出声,融冰却一脸疑惑地盯着宗桓看。 江山沉璧 第33节 只有阿战还探着头,满脸好奇地望向里面。 沉璧拿过季尧手里的食盒,从他身前走过,刚要出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你先坐。” 见季尧指向书案旁边的凳子,沉璧有些为难情:“你们议事,我还是回去吧。” 季尧不由分说拉过沉璧,拿过她手里的食盒,按着她坐下,抬头看向门外的宗桓。 得了眼色,宗桓连忙走上前,接过季尧手里的食盒,递给了门外的融冰,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融冰听完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祁风一直低着头,没再说话,默默坐在了下首,腰间的折扇被他攥在手里,指尖却微微泛着白。 见宗桓重新走进来,将帐帘放好了,季尧拿起书案上的一本折子,递给祁风。 “找你过来,是关于东楚的事。” 一听见这话,沉璧瞬间明白过来,季尧为何要留下自己了。 季尧沉声道:“东楚的送礼队伍已经在路上,明日就会到云州。” 祁风翻了翻折子,扯起嘴角冷笑:“十个舞姬,他可真是够狠。” 合上折子,祁风看向季尧:“东楚早就签了停战协议,而且,还有公主殿下前来和亲,两国关系也算是缓和了。” 祁风说完,目光在沉璧身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又移开。 “要是大都督不收下这些舞姬,未免也太不给您这位大舅哥面子了。” 一听见“大舅哥”三个字,沉璧悄悄看了眼季尧,果然,男人脸色瞬间黑了,薄唇紧紧抿着。 半晌,季尧沉沉开了口:“祁风,好好说话。” 话里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祁风“哗啦”一声打开扇子,瞬间换上一张笑脸,立即改口道:“不过,在下也是第一次听闻,还有大舅哥亲手给妹夫送女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天理难容!大都督着实不必再忍。” 坐在后面的宗桓没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住嘴。 季尧拿起手边的信,一下下敲着书案:“宗桓,你今日带人过去,把人在路上拦下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宗桓立即起身,行礼道了声“是”。 祁风把扇子放回腰间,摊开了手,理直气壮地问道:“既然大都督早就决定好了,还喊我过来做什么?” 霎时间,沉璧在心里深深敬佩这位祁风大人,这胆子真不是一般大,在季尧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啊! 下一刻,沉璧看见季尧把手里的信,递给了祁风,眼神渐渐沉下去。 信被祁风拿过的时候,上面的金色印章一闪而过,格外显眼。 沉璧瞳孔顿时一缩。 “祁风,你应该清楚,以李景成的城府心思,怎么可能只送来十个舞姬这么简单?” 第24章 辞林 一见到信上的金色印章, 沉璧立即坐不住了。 “这是太子哥……殿下写的信?” 季尧看了沉璧一眼,低低“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祁风接过信, 在看清上面的字后, 脸色顿变,蓦地站了起来。 “李景成约你见面?!这、我告诉你,李景成这人心思歹毒,肯定没安好心, 你可不能轻易答应……” 季尧沉声打断道:“人已经见过了。” 祁风一噎,半天才问道:“什么时候?” 季尧道:“半个月前, 巡查。” 空气安静了片刻,祁风忽然走到书案前,气愤地指着手里的信吼道—— “季尧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真拿我们这些大臣当摆设啊!!你现在是北境的君主, 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了你明不明白?北境上百万的百姓都指着你呢,你要是出事了这些人怎么办?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别总以身犯险啊?!!” 坐在旁边的沉璧听着, 一点点瞪了大眼睛,默默在心里给这位祁风大人鼓掌喝彩。 她活两辈子, 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当面骂自己君主的, 还骂得如此狗血淋头、酣畅淋漓, 不仅准确说出了她心里想说的话, 还一针见血、没有半句废话—— 祁风此人, 真乃勇士神人也! 本以为季尧会因此不爽, 结果,这男人听完了, 依旧没什么表情,还是一脸淡然。 最后,只说了句:“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你有数还找我干什么!全都你自己定了算了,还商量个屁啊!!” 说完,祁风一把甩掉手里的信,转头就走。 见季尧依旧没什么反应,沉璧连忙起身,喊道:“祁风大人!您先留步!!” 听见沉璧的声音,祁风脚步却没停下,一把掀开帘子走出军帐。 门外,阿战站在门口,听到刚才里面的对话,又看见祁风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小跑的沉璧。 阿战立即走上前,帮她把人拦下了。 沉璧忙道:“大人,您先别急,不如听听大都督怎么说,许是他有难处呢……” 祁风顿时回过头:“他有难处与我何干啊!什么事他都自己做主了,要我们这些大臣有何用?!不如把这身官服还给他!!” 沉璧苦笑着,安慰他道:“大都督定不是故意瞒您的,您为了北境政务有多操劳,大都督和本宫都有目共睹,若不是您,北境也不会有今日繁荣之景。” “再说,大都督做事一向稳重、思虑周全,虽然此举冒险了些,但好在有惊无险,已是万幸,日后还得是大人从旁辅佐,一同商议才是,怎能放大人您离开呢?” 沉璧这一番话,算是说到祁风的心坎里去了,祁风听完之后,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抽出了腰间的扇子,扇得发丝纷飞:“夫人是明白人,您也应该清楚东楚太子的脾性,知道在下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况且,大都督还和东楚太子过节颇深,这么多年了,几次都是……” “祁风!” 话被人打断,沉璧一回头,发现季尧不知何时走出来,正站在二人身后。 季尧眼眸漆黑,沉沉落在祁风身上,像是警告一般。 阿战瞧见了,在后面偷偷拽了下祁风的衣角,祁风依旧昂头道:“怎么,我说的不对?李景成是不是一直都想杀你?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了,到底什么事情能让你以身犯险,亲自过去见他?!” 阿战一听这话,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季尧沉着脸,半晌才抬起眼眸,目光却不露痕迹地落在了沉璧身上。 而沉璧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祁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沉璧的时候,也瞬间一愣。 “为了一个人,不得不去。” 沉璧正思考着李景成和季尧有什么过节,乍一听见季尧这话,她一抬起头,却发现男人已经转过身去,重新走回军帐里了。 祁风也不知怎的,转眼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手里的扇子也被收了起来。 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跟在季尧身后,走进了军帐。 沉璧看得一头雾水,刚要上前,却被阿战拦下了。 阿战朝她比划道:「让他们聊吧,我带你去那边走走。」 沉璧看了一眼被放下的帐帘,虽然不放心,但是想到自己在场,有些话他们也不好说,于是点点头,和阿战一起离开了。 阿战带着沉璧去了旁边的校场,校场上,宗桓正在点兵,准备去拦截东楚的队伍。 沉璧站在校场门口,看着宗桓站在台上意气风发,铿锵有力的声音几乎传遍校场。 她还记得,那年她第一次来到边境的军营时,这位北境大都督的副将,彼时正窝在军帐的床上,几日也没有进食,变得一蹶不振。 那时候,季尧刚死,军里士气低落,宗桓见到她来了,跪在床上哭得不成样子。 宗桓哭着喊道,那晚季尧怎么就偏偏将他留下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跟着去?为什么那么多兄弟都死了,他还活着…… 明明他才是跟在大都督身边十年,最该护他周全、为他赴死的人。 沉璧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宗桓抖动的肩膀,直到他哭够了,才一字一句地问他。 “如果那晚你在的话,你会做什么?” 宗桓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道:“我会将那些西域蛮子都杀了!” 沉璧淡淡地反问了句:“所以如今,你做不到了吗?” 话音落下,宗桓跪在床上一动不动。 沉璧没再管他,继续去处理季尧出殡的事,第二日一大早,宗桓一身军装甲胄,来到她的军帐报道。 经此一事,宗桓成了第一个将沉璧视作主帅的人,之后短短几个月,宗桓就比之前成熟稳重许多,但也很少能看到他的笑脸了。 “夫人,属下这就出发啦!” 沉璧回过神,看见宗桓朝自己走过来,笑着和她打招呼。 宗桓看向旁边的阿战,按着他的肩膀:“好好保护夫人,自己也小心点。” 阿战抱着剑,挑眉看着他,随意比划了下:「不用担心。你别搞砸了。」 宗桓气得捶了下他胸口,骂道:“这臭小子!” 沉璧默默看着二人打闹,临走时,对宗桓道了句:“保重。” 看着黑色的骑兵队伍出发,飞扬的沙尘遮住视线,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沉璧总觉得心里不安,思绪百转,她忽然问了句:“阿战,这军营里……有没有东楚人?” 阿战想了一下,点点头,伸出两个手指。 “有两个?” 沉璧的心顿时提起来:“是谁啊?” 阿战似乎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比划,最后干脆做了一个摇扇子的姿势。 沉璧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祁风?” 阿战点了点头。 “那另一个呢?” 江山沉璧 第34节 刚说完,沉璧就猜到是谁了。 果然,阿战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面前的沉璧。 沉璧叹口了气,靠在校场门口的柱子上。 上辈子,她和祁风接触不多,不过今日看着,以祁风的性格,怎么也不像是能做奸细的人。 而且,以他那张嘴,若面前的君主不是季尧,恐怕早就死八百次了。 “祁风……” 沉璧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她抬头看向阿战:“你可知道,他是何来历?” “夫人若想知道,为何不直接来问在下呢?” 沉璧转过头,看见祁风正从远处走过来。 沉璧赧然一笑:“抱歉大人,冒犯了。” 祁风摆摆手,大大咧咧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夫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沉璧想了想,才开口道:“您为何会来北境入仕呢?” 祁风抽出腰间的折扇,放在手里:“天下有志男儿,自然都想一展宏图,在下也不能免俗。” “那您既然是东楚人,为何不在东楚入仕,而是来了北境呢?” 秋日里凉风习习,祁风还是打开了折扇,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摇着。 “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东楚‘辞林’的传说?” 听见“辞林”二字,沉璧隐约有些印象。 东楚建国已经上百年,到了如今已经渐渐衰败,国力大不如前。 几年前,有一文人曾上书东楚皇帝,呈上一篇治国策论。 皇帝看过后大喜,得知这人是翰林院的一个庶吉士,当即决定重用此人,将其封为侍读。 这篇治国策论也被东楚民间传颂,世人惊艳其才华,将此人称作“辞林”。 一夜之间,这位辞林成了金陵城炙手可热的新官,连沉璧都听李景成提过几次,夸赞此人文采非凡、深谙治国之道。 只不过,一年之后,这位辞林突然被罢了官。 据说,是其文章里犯了大不敬,若不是李景成出面力保,怕是当时就要掉了脑袋。 “那,这位辞林……” 沉璧犹豫着开口,祁风料想她应该猜到了,于是干脆笑着道:“我就是那位辞林。” 沉璧看着祁风脸上淡然的笑,不禁问道:“所以,大人之后就来了北境做官?” 祁风听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啊!您未免太瞧得起在下了,在下何德何能,想踏进哪国朝堂就能踏进?” 他收起折扇,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校场:“在下当时以为,只要离开东楚朝堂就好了,大不了做一辈子白衣,可谁能想到,在下才刚出金陵,就遭到贼人追杀。” “前一刻,还在朝堂上拼力保你性命的人,转眼间,竟然要杀了你。” 祁风闭上眼睛,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东楚的太子殿下,果真是好手段呐。” 第25章 舞姬 祁风闭上眼睛, 轻笑一声,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若不是大都督救下我,恐怕, 在下早已是尸体一具。” 沉璧皱起眉:“大都督?大都督去过金陵?” 祁风一愣, 意识到说漏嘴了,拿出折扇遮住脸:“这个……大都督、想来是因为国事。” 见沉璧没说话,也没再追问下去,祁风背过身, 偷偷擦了擦冷汗。 沉璧还在想刚才的事。 她在东楚待了十年,和李景成也相处了十年, 对这人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李景成看似淡雅,温润如玉,实则内心偏执,一向睚眦必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还记得自己入宫的那年, 李景成刚被封为太子,在此之前,朝中有不少大臣都是支持二皇子的。 这位二皇子从小熟读圣贤书, 毫无心机城府,更不懂朝中党争, 对于不少老臣而言, 这才是君主的不二人选。 东楚国力已然衰弱, 若是君主继续玩弄权术, 江山社稷必然危在旦夕。 然而, 东楚皇帝并不这么认为, 他对自己选定的太子非常满意。 行完册封礼不久,东楚皇帝就让太子监国, 一时间朝政平顺,可不久之后,外面传闻说二皇子心生不满,不利于朝纲稳固,东楚皇帝当即让人将二皇子送到幽州去,却被李景成拦了下来。 那时候,朝中大臣纷纷赞扬李景成有仁心、重情义,东楚皇帝也甚感欣慰,不再追究了。 直到有一次,沉璧偷跑出院子玩,无意间才发现,她的这位二哥被关在宫里角落的庭院中,门口重兵看守,寸步难行。 比起去幽州,把人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更让李景成安心吧。 从那时起,沉璧就知道李景成并非善类,偏偏他又喜欢在人前装君子,背地里手段阴毒。 事到如今,他对待祁风如出一辙。 他清楚祁风的才能,祁风却不愿依附党派,此等人才若不为己用,终究后患无穷。 唯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想清楚这层缘故,沉璧心里的怀疑也消散了。 既然有如此经历,祁风又怎会轻易向东楚低头,甘心做东楚的奸细? 何况,还是给李景成做事。 “对了,说起来,夫人为何会对在下感兴趣?” 风沙卷着声音入耳,沉璧抬起头,看见祁风眼中带着浅浅笑意,似乎早就看透了沉璧所想。 知道心思被看穿,沉璧也不再遮掩,当下抬手行礼,颇不好意思道:“无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见沉璧如此坦诚,祁风却哈哈大笑,缓缓站起身来。 “在下明白夫人的心思,我们北境之内的确有东楚奸细,但是,此事也不足为奇。” “毕竟,在东楚的金陵城中,也有我们的奸细。” 沉璧顿时愣住,看着祁风朝自己行了一礼,转身摇着折扇,满面春风般离开了。 身影渐渐隐入沉沙中,沉璧看着消失的背影,再次默默感慨道—— 祁风其人,果真乃勇士神人。 等沉璧回到军帐里的时候,帐里已经空空荡荡,就只剩下了季尧一人。 他坐在书案后,手指按着眉心,神情颇为疲惫。 看见沉璧回来,季尧默默将桌上的信收起来:“回来了。” 看着季尧脸色不好,沉璧走上前:“一晚都没睡吗?” 季尧没说话,默默点了下头。 沉璧靠在书案边,抚上男人憔悴的脸:“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季尧浅笑了下,按住脸上的小手,在掌心里揉了揉:“不用。” 沉璧叹了口气,无意间一转头,瞧见旁边架子上摆了不少武器。 刚才一进门,沉璧就看到这处武器置架,但当时帐内人多,她也没好意思上前细看。 瞧见沉璧的目光,季尧站起身,牵起沉璧的手,领着她走到架子前。 “会用哪个?” 沉璧拿起上面的匕首,凭着脑海中的记忆,比划了两下。 “这样?” 季尧摇头,走到她身后:“不太对。” 大手覆在小手上,沉璧愣了下,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握这里,手腕用力。” 说着,他带着沉璧挥动匕首,刺了几下。 沉璧被他带着,比划了几下,觉得颇有趣味,于是逐渐认真学起来。 不得不说,季尧是个不错的师傅,只教了一会儿,沉璧就渐渐明白了其中要领。 知道沉璧聪慧,学东西也快,季尧干脆将匕首套上皮鞘,让她面对自己。 “来,刺我。” 听见这话,沉璧也没客气,眼神一沉,直接朝着季尧胸口刺去。 手腕在半空被截住,季尧摇头:“论蛮力,女子一般比不过男子,当你面对男子的时候,这样是没用的。” 季尧握着沉璧的手腕,微微转了个弯,指向他自己的脖子:“这样下去,动作要快,下手要狠。” 沉璧跟着他用力,朝着他的脖子一划。 季尧瞬间往后躲了下,沉璧瞧见,立即迈出左脚,跟上去又是一刀。 知道沉璧认真了,季尧扯起嘴角,干脆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沉璧出招,只躲不接。 小女人沉着眼眸,紧紧握住匕首,刀光闪过时,一双杏眼里像淬着冷光,坚毅异常。 季尧蓦然想起,那日在茶馆,她把匕首抵在登徒子的脖子上时,眼神也如这般冷冽。 如此熟悉的眼神,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霎时间,沉璧脚下一个不稳,身子瞬间失去平衡,蓦地朝后倒去。 腰间被手臂搂住,男人的身躯瞬间靠了过来。 江山沉璧 第35节 下一刻,冰凉的刀刃抵在他脖颈处。 “我赢了。” 沉璧抓着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男人的眼睛。 黑眸低沉深邃,眼底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刚扯起的嘴角,瞬间顿住了。 她看见男人的黑眸中,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杏眼如水望着他,仿佛天地之间,他眼中只剩下这一个人。 季尧盯着她半晌,才松开她。 “匕首留着,别再送人了。” 他声音低哑,沉璧愣了下。 看着男人退开,沉璧摸了下发烫的耳后,小声解释道:“我、我是真心想送给阿战的,他保护我那么久了,年纪又像我弟弟一般,送他东西还不是……” “你已经送过了。” 季尧的声音沉沉响起,沉璧一头雾水看向他:“我送过?什么时候送过的?” 那一瞬间,她看见季尧眼里涌起万般情愫,最终,他还是闭上眼睛,没有说下去。 帐外,校场上的士兵已经退去,只剩下一个精瘦挺拔的身影,依旧站在校场门口。 秋风萧瑟,阿战朝手心里吹了口气,低头时,无意间看到了腰间的佩剑。 剑身漆黑浑厚,花纹缠绕之中,上面的“玉”字泛着金属光泽。 他神色顿了顿,伸手覆上剑身繁杂的花纹,女孩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 “阿战,这把剑送给你,以后我们都要和父王一样,做塞北最坚强、最牢固的后盾!” 目光落在远处的军帐,他将佩剑紧紧抱在怀里。 像是永远都不会松开。 …… 之后一整日,季尧都在军营等消息,沉璧却被他送回了府。 因着李景成的事,沉璧也是坐立难安,一时间摸不出头绪。 夜里,季尧派人传话,说是晚上宿在军营,让沉璧不必等他。 沉璧知道他走不开,心里挂念更甚,晚上几乎没怎么睡。 第二日一大早,沉璧就喊来阿战,问他有没有宗桓的消息。 阿战听完却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沉璧心里漫上一丝不详的预感,她让阿战备好马车,准备再去趟军营看看。 从府邸出发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沉璧听着外面街上沸沸扬扬的叫卖声,忍不住撩开帘子,看着街上来往的百姓们谈笑风生,街边小孩子在打闹嬉笑,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要这道城门不破,城中百姓们都会像这般安居乐业,继续他们原本的生活,而原本属于他们的苦难,却不会凭空消失。 看着马车驶出城门口,沉璧刚要放下帘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人群慌乱的喊叫声。 她再次掀开帘子,瞧见阿战策马在侧,正按着腰间佩剑,皱眉盯着前方。 霎时间,她还没看清,阿战蓦地从马上飞了出去,寒光一闪,手中宝剑已然出鞘。 坐在马车里的融冰连忙把沉璧护在身后,沉璧却摸出怀里的匕首,上前一把扯开轿帘。 街道上,人群已经纷纷退开,只剩下一匹马倒在地上。 马的脖子已经被利刃划开,马上的人也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木箱子在原地。 阿战的身影站在不远处,转头看见沉璧站在马车上,他似乎犹豫下,还是飞身回来了。 阿战跑到马车旁,朝沉璧比划着:「外面危险,回去。」 沉璧却没有理他,三两步下了马车,身后的融冰也急忙喊道:“殿下,危险啊!” 城门口的百姓不少,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人吓得都退回到城门里,此事发现马上的人消失不见,街上的人再次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城门前的大道上,除了一匹被斩杀的马,就只剩下一个大木箱子。 沉璧走到箱子前,看见箱子底下似乎涌出一滩红色的血。 她心口顿时一紧,刚要上前,阿战却挡在她身前:「有刺客,先回府。」 沉璧轻轻推开他:“没事。” 她紧盯着木箱子,蹲下身,用匕首挑开了箱盖。 顿时,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周围离得颇近的百姓们看见箱子里面的东西,一瞬间纷纷尖叫着退开,不少人被吓得连滚带爬,朝着城门里跑去。 沉璧也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箱子里的东西。 巨大的木箱子里,赫然放着几个人头。 长发遮面,容貌清秀,看着像是女子。 顿时,沉璧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脸色瞬间煞白。 她稳住心神,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里面不多不少,刚好十个人头。 十个…… 十个舞姬。 沉璧顿时腿一软,吓得融冰和阿战连忙扶住她。 “殿下!” 沉璧眼前一阵阵地晃,她看见阿战满脸的焦急,融冰也不知在朝她喊着什么。 蓦然间,她似乎看见不远的城墙上,也挂着一个人头。 只是,不同于这些舞姬。 那是个男人的。 披散着长发,死不瞑目,被挂在城墙上,随着凛冽的风缓缓晃动着。 城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在挑拨着她脑中理智的弦。 “父王!!父王!!……” “你不是说,要等娇娇回家吗……” 胸口里传来撕裂的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她紧紧攥着胸口衣襟,大口地呼吸着。 忽然,有一只手将她拉起来,耳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儒雅。 “娇娇,哥哥带兵来了。”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下一刻,战场上大批士兵如潮水般涌来,踏遍了鲜血淋漓的战场,远处城墙上的人脸渐渐变得模糊。 耳边最后落下的,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我李沉璧在此立誓,杀父之仇,此生必报!!”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沉璧?” 瞬间,眼前的景象全部消失了。 目光所及之处,从刺眼的红变成沙土石地,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沉璧愣怔着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坐在季尧军帐的军床上。 眼前,季尧单膝跪在她面前,眉头紧紧蹙着。 沉璧终于回过神,眼前景象似乎还有模糊,她闭上眼睛,缓了一缓。 季尧拿过桌上的杯子,按在她唇边:“慢点喝,是酒。” 沉璧看着酒盅中倒映着自己惨白的脸,伸手接过时,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季尧瞧见,干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捧住她的下巴。 下巴被人捏住,唇上瞬间一软,酒水顺着齿缝流入,带着男人独有的清冽,一同流进了沉璧口中。 沉璧瞬间清醒过来,她抬起眼眸,看见季尧松开她,单膝跪在她面前,目光低沉深邃。 粗糙的手指擦掉她唇畔的酒渍,轻抚上惨白的脸庞。 “别怕。” 第26章 夜刺 蓦然间, 军帐外面传来声音。 季尧起身扯过一旁的披风,盖在了沉璧身上。 “坐着别动。” 说完,季尧走出屏风, 沉璧看着怀里的玄色披风, 手指越攥越紧。 她看着面前的屏风,隐约瞧见走进来几个人,耳边陆续传来人声。 “都督,属下前来报道。” 是宗桓的声音, 沉璧顿时凝起神。 “怎么回事?” 宗桓的声音闷闷的:“回都督,属下在路上遇到了东楚的队伍, 按您说的将国书交给他们,也说明了来意,他们也都答应的好好的,当下就掉头走了,没想到会这样……” 江山沉璧 第36节 旁边有将军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说?”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祁风的声音蓦然响起:“李景成是算准了大都督不会收下那些舞姬,就等着我们推拒,然后把人一杀, 人头往城门前一丢。现在外面不少传言吧?” 方才的将军犹豫道:“……是。” “说什么?” 将军道:“说这些舞姬在北境遇害,定和我们北境脱不了干系……” 祁风气愤地道:“看看, 我说什么来着, 李景成就是故意的!” 沉寂了片刻, 外面没人再说话。 这时, 季尧的声音沉沉响起:“东楚太子如今在哪儿?” 宗桓顿了顿:“他?自从上次在幽州和您见过之后, 他一直留在幽州, 怎么了都督?” 季尧靠在书案上,凝眉思考了片刻, 才开口道:“留意他行踪,一旦靠近边境防线,立即汇报。” “是。” 旁边的将军问道:“大都督是怀疑,东楚太子会起兵攻打我们?” “他不会的。” 清冷的嗓音一出,帐内几人纷纷愣住了,眼看着屏风后面走出一道清丽人影。 “我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若要出兵,他不会大张旗鼓赶来北境,还特意来见你。” 沉璧看向季尧,男人眼神深沉一片,瞧不出情绪来。 沉璧继续开口道:“他在边境盘桓这么久,如今故意惹事生非,送来这些舞姬头颅,在北境散布谣言,此举无非是以此为借口……” “出使北境。” 屋内寂静了一瞬,宗桓见周围的人都不开口,他急得上前问道:“夫人此话何意?这算是什么借口?舞姬又不是我们杀的,他来找我们做什么?” 沉璧看向宗桓:“可她们死在北境。” “你带着兵前去,又在路上拦截住了队伍,若你是普通百姓,听到这些谣言,你会觉得这些舞姬是北境杀的,还是东楚自己杀的?” 宗桓长大嘴巴,看了看周围的人,最后指着自己:“我?我没有杀她们啊!我什么都没干啊!!……” 祁风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们自然知道你什么都没干,这不是人家故意算计的。” 旁边的将军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让老宗过去了,这东楚太子下手忒黑、忒狠!连自己人都杀!” 祁风拿出扇子,目光在一直没说话的季尧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幽幽地落在沉璧身上。 “李景成来云州的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也许……另有目的。” 听见此话,季尧抬起头,看见祁风目光所指的人,神色顿时沉了下去。 帐外,阿战站在门口,里面许久没有再传来话语声。 他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剑,蓦然伸手按住,眼眸里闪过一丝血色。 蓦然间,天边一道惊雷落下,帐前人影瞬间消失不见。 秋雨连绵不断,墨色的天空不时划过几道闪电,屋内顿时亮如白昼。 雨水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房檐滴落,坠入花园的泥土中。 殿内,一本奏折被猛地砸在地上。 “殿下……” 老太监颤颤悠悠地跪在地上,不敢直视上座的人:“殿下息怒。” “息怒?” 上面的人支着脑袋,听见这话,似乎轻笑了两声。 “公公啊,你可知道本宫为何会怒?” 公公跪在地上,声音都发着抖:“老奴、老奴不敢肆意揣测……” 李景成慢悠悠站起身,一把抽出架子上的宝剑,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 “几个人头而已,让他们扔在城门前,偏偏就能碰上大都督府的马车。” 李景成蹲在老太监面前,露出白森森的牙,笑着看向他:“你说,就这么点小事,他们办成这样,本宫是不是该把他们的头,也一起砍下来?” 老太监抖着肩膀,连忙磕头道:“殿下,那些死士们并非有意让、让公主殿下受惊……” 霎时间,窗外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李景成站直身子,望着外面的雷雨,呢喃道:“又打雷了。” 老太监一怔,刚抬起头,却见李景成提着剑,快步跑出殿厅。 屋外空气寒凉,廊下被雨水浸湿,李景成来到了府邸后院,站在一间屋子门前。 推开门,里面漆黑不见五指。 身后雷电再次闪过,瞬间照亮了墙面上数十幅画像,以及—— 屋中间的一道人影。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李景成眸色阴沉,他轻笑了下,声音缓慢低沉。 “胆子不小,能闯到这里。” 站在屋中间的人影缓缓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李景成。 门外闪电划过,少年淋湿的面容清秀俊朗,一双黑眸深沉不见底,湿透的玄色衣衫紧紧贴着精瘦胸膛。 李景成看着这张颇为熟悉的脸,他微微眯起眼睛:“你是何人?” 话音未落,少年腰间寒光一闪,佩剑瞬间出鞘,人影瞬间扑了过来,李景成迅速朝着门外飞去。 少年的剑比他的速度快多了,李景成抬手格挡几次,手臂被剑震得发麻,逐渐有些吃力,显然不是少年的对手。 再次飞身后退时,李景成吹了个口哨,少年身影瞬间一顿,耳边风声骤起。 数十个黑衣身影落入院中,迅速将少年包围住,少年连忙向后退去,目光紧盯着对面廊下的人。 李景成站在廊下,手中宝剑背在身后,他嗓音温和淡雅:“身手不错,给他留个全尸。” 霎时间,数十个黑衣人同时飞身,一起持剑朝着少年而来。 少年脚步不退反进,上前迎面抬手格挡,大雨混着血水一起落下,眨眼间,就有几名黑衣人倒下。 视线被雨水模糊,少年也顾不上擦拭,对方人数众多,哪怕分神一刻,毙命的人就会变成他自己。 转身之际,一柄利刃闯入视线,少年连忙后退,还是被划伤了左肩,瞬间迸出一道绚烂的血花。 少年的脚步顿时踉跄几下,却立即恢复平稳。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对面再次飞身而来的黑衣人,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正要飞身上前,眼前却忽然落下一道人影。 这人一身玄衣,手握大刀,落在少年身前,一把将他推到后面,三两下挑飞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剑,出手狠辣又利落。 回手抽刀时,霎时间血花纷飞,身边几个黑衣人顿时倒下。 李景成脸色一变,见来人身材高大,脸上遮着黑布,看不见面容,唯独露出一双黑眸,目光正沉沉扫过自己。 下一刻,这人看准黑衣人防守的缺漏,一把拉住少年的衣领,带他飞身踏上了屋檐。 黑衣人连忙要去追,却被李景成止住了。 李景成缓缓走到院中,房檐上已经不见人影,地上却洇着一滩血迹。 外面风雨越发汹涌,李景成将剑扔在地上。 “下去。” 身后的黑衣人面面相觑,拖起同伴的尸体,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屋内,墙上的画像已经被风吹落在地,李景成俯下身子,将画像一幅一幅捡了起来。 外面风雨飘摇,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闪电划过时,李景成跪在地上,抱着怀中的画像,脸色惨白一片。 像是抱着再也回不来的那人。 少年被人抓着领子,好不容易才逃出宅子。 刚一落地,就听见宗桓的声音响起:“都督!阿战没事吧?” 街道上,宗桓带着黑压压的骑兵迎来,季尧沉着脸,扯下脸上的黑布,将手里的刀扔给宗桓。 宗桓伸手接下,看见季尧转过身,忽然给了阿战一拳。 阿战被打得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捧着胸口咳个不停。 “都督!您、您消消气!” 宗桓扶住地上的阿战,连忙帮他顺着气:“他年纪小,不懂事,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 陡然间,宗桓一愣,惊声喊道:“阿战,你、你受伤了?” 阿战看了眼宗桓手里的血,默默摆摆手,示意他无事,忽然听见季尧道:“起来。” 宗桓看着季尧的脸色,不敢多说,只好扶着阿战站了起来。 刚一站直,阿战的衣襟就被抓紧了,被人狠狠地抵在身后的树干上,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几个人头,就把你激得跑来幽州,觉得自己武功高,是吧?!” 阿战看着季尧盛怒的脸色,心虚地移开目光,旁边的宗桓看得只着急:“都督,阿战已经知错了,他身上还有伤,您……” 季尧回头道:“滚!” 宗桓摸摸鼻子,不敢再说话了。 季尧攥着阿战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你这条命现在不是你的,是你们塞北王府的!你不要命了,跑到这来送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姐!!” “若是今日,我再晚来一步,你让我怎么跟你阿姐交代?把你的尸首带回去给她看吗?!” 阿战紧抿着唇,唇角一下下抽动着,脸上几道泪水明晃晃地流下来。 季尧盯着他许久,松开手的时候,看着阿战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 江山沉璧 第37节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阿战。” 季尧的声音缓缓落下,深沉得听不出情绪。 “你阿姐在等你回家。” 第27章 来访 一连几日, 秋雨缠绵。 季尧说是要处理北境的事,之后几日都没有露面,他派人给沉璧传了消息, 让她这几日先不要出门。 沉璧知道他担心自己, 于是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 已经临近深秋,院中的海棠树叶逐渐凋零,梅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夕阳的余晖洒落时, 落叶似乎都披上了金光。 “说起来,怎么好几日没看到阿战了?” 沉璧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 看着面前正在沏茶的融冰。 融冰手下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笑着道:“军里事务繁忙,阿战应该是去军营帮忙了。” 见沉璧没再说话,融冰将茶杯递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找他有事?” 沉璧垂下眼眸:“没有, 只是……想问问东楚的事罢了。” “您呀,先养好身子,有大都督处理此事, 无需您操心。” 说着,融冰从怀里拿出小瓷瓶, 倒出一枚药。 今日又是服药的日子, 赵济的药效果不错, 沉璧服下之后, 许久没有犯过病了。 瓶中十颗药, 她陆陆续续服下一半, 剩下的药越来越少,服用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吃完药, 见沉璧没有要动的意思,融冰为她披好披风,默默退下了。 院中的枯叶被秋风卷起,飘飘洒洒地落了满地。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握着手里的茶杯,许久,蓦然轻唤了声—— “阿战。” 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任何人影出现。 屋檐上无人一跃而下,身后也没有出现少年的影子。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夜色再次笼罩天际,秋风萧瑟,周身寒意渐浓。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光消失,沉璧才站起身,一转过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廊下,正站着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静静立在廊下,望着她的方向,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看见那张熟悉的清俊面容,沉璧瞬间笑了。 “阿战,你回来了!” 廊下的人影愣了半晌,才挪动脚步,从廊下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消瘦挺拔的身影逐渐显现,少年依旧一身玄衣,腰间挂着佩剑,走到离沉璧几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行礼。 几日不见,少年消瘦了不少。 沉璧心里想着,刚要上前扶他起来,少年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她。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信,打开看到上面的内容,心顿时一沉。 “五日后,东楚太子出使北境云州。” 沉璧抬头看向阿战:“是大都督让你给我的?” 阿战点了点头,依旧垂着眼眸,没有看她。 感觉到阿战有些不对劲,她蹲下身子,直视着他:“阿战,这几日你去哪儿了?” 阿战依旧没有比划,默默摇了摇头。 看出阿战情绪不对,沉璧心里顿时涌上不详的预感。 “你说实话,是、是不是季尧出事了?” 听见沉璧的语气急迫,阿战只好比划着:「他很好,放心。」 看见这话,沉璧才松了口气。 见少年垂着毛茸茸的脑袋,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没事就好。” 瞬间,阿战身影僵住了,她手一顿,改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明明她没用多少力气,手落在阿战左肩的时候,少年身子猛地一歪,直接跪在地上。 “阿战!” 沉璧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手下却触到一片黏腻。 看着手掌上一滩黑色血迹,沉璧愣了半天,见阿战按着肩膀,想要站起身来,她急忙上前,扶起阿战坐好。 夜色里,沉璧这才看清楚,少年脸色煞白一片,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阿战,你去做什么了?是季尧让你去的?!” 见沉璧脸色凝重,阿战赶紧摇摇头。 沉璧也没再纠结,赶紧喊来外面的融冰,让她取来药箱。 阿战伤在左肩,剪开阿战肩膀的衣服时,沉璧看到他左肩上赫然一道刀伤,似乎已经被人处理过,只是渗出的血太多,浸湿了衣衫。 少年由着她处理,身子紧绷着,冷汗浸湿他额前的碎发,打湿了背后的衣服,少年却从始至终一动不动。 给他重新敷好药、包扎好,沉璧站在阿战面前,脸色严肃地问道:“阿战,我不喜欢别人瞒我事情,所以,你告诉我实话。” “这几日,你到底去哪儿了?做了什么?” 阿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不肯看她。 一股无名火不知从何而起,沉璧刚要开口,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和别人打架,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说话啊!你不是一向能言善辩得很吗?” “他、那人欺负阿姐,我是去替阿姐报仇的……” “我用你去报仇?昨日他欺负我的份,我都已经还回去了,你没瞧见他今日脸上的淤青?都说了不要逞强,瞧瞧你这一身的伤……过来,阿姐给你上药。” 见沉璧蓦然不动了,阿战盯着她瞧,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沉璧回过神,见阿战正好奇地盯着自己,她按住心里莫名的情绪,扯下自己的披风,系在阿战身后。 “不愿说,就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不用你守着我,好好养伤。” 阿战低头看着身上的披风,刚要起身行礼,却被沉璧一把按住。 她盯着少年明亮的双眼:“下次再出门,告诉我一声,这几日你不在……” 突然间,想起阿战之前教过自己的话,沉璧眼眸闪烁着,抬手一点点比划着—— 「我很挂念你。」 阿战身形一顿,两只眼睛忽然变得湿漉漉的。 下一刻,她竟然看见阿战的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阿战?” 看着面前比她高了整整一头的少年,忽然红了眼睛,泪水顺着少年俊秀的脸庞滑落,隐入颈窝之中。 沉璧愣住了。 阿战连忙转过身,用力抹了把脸,低头朝着门口跑去。 沉璧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耳边落下一道声音—— “你和他阿姐很像,他应该是想到他阿姐了。” 沉璧转过身,看见身后出现一道高大的人影,几乎将她整个笼罩住。 多日不见,她仰起头,对上季尧深沉的眼睛,似乎从他的脸上也看到了疲惫。 “他的阿姐……不在了吗?” 季尧眸色一沉,喉咙滚了滚,声音有些沙哑。 “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还没有回来。” “很远的地方?”沉璧眨了眨眼睛,“那她还会回来吗?” 季尧道:“会的。” 月色微沉,沉璧看见男人拉过自己的手,紧紧攥在手里。 “一定会的。” …… 五日后。 云州城门前,玉家军的旌旗立在城墙上,龙飞凤舞的赤色玉字迎风起舞,城下黑压压士兵整齐列队,将城内城外围得水泄不通。 城中的百姓们都站在城门两侧,好奇地望着沙漠中缓缓而来的队伍,看着队伍渐渐走到高耸的城门之下。 城门前,玉家军士兵列队两侧,最前方的中间站着二人—— 季尧换上玄色龙纹朝服,金线的祥云熠熠生辉,头上玉冠束发,衬得剑眉星目、俊美无俦。 玄色的衣袖下面,正拉着身旁之人的手。 沉璧一身大红色朝袍,头戴龙凤珠翠冠,清秀白嫩的脸上略施粉黛。 她低垂着眼眸,任由身边的男人拉着自己,显得格外温婉娴静。 江山沉璧 第38节 眼风里,远处的明黄色队伍渐渐靠近,沉璧深吸了口气,心跳声越来越激烈,仿佛就响在耳畔。 终于,东楚的队伍渐渐停下,为首的将军上前开路,引着后面的马车行驶到城门前,这才缓缓停下。 马车边的小太监上前,放好车凳后,伸手撩开车帘。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四爪蟒袍衬着修长清瘦的身形,面容一如既往的俊雅温和,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李景成缓缓走下马车,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几人,落在沉璧身上时,似乎停留了一会儿。 陡然间,马车微晃,一只纤细的手从中蓦然伸出。 李景成回身牵住,转眼间,一名女子缓步走下来,站在了李景成身边。 女子腰肢纤细,容貌姣好,头上珠翠琳琅满目,身着玫色云纹朝服,眉眼间娇柔似水。 沉璧顿时愣住了,她没想到这种场合,李景成竟然会把太子良娣带来。 “娇娇。” 回过神,李景成微笑着走过来,最先喊的却是她的名字。 “两年未见,娇娇可想哥哥了?” 感觉到牵着自己的手顿时一紧,沉璧忍住心里的厌恶,努力扯出一抹笑。 她松开身边人的手,抬手行礼道:“参见皇兄,望皇兄万安。” 相比于他的亲昵,这句话过于客套,李景成脸色未变,转而又看向季尧:“季大都督,别来无恙。” 季尧没什么表情,微微颔首:“此处人多,太子殿下请。” 城内百姓聚在道路两侧,玉家军的士兵正维持着秩序,城中间的路上赫然行驶过两驾马车。 听着外面人群的喧闹声,沉璧扯起窗上的帘子,向外看了一眼。 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都挤在道路两侧,纷纷探头张望着,似乎十分好奇这位从东楚来的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沉璧暗自叹气,刚要放下帘子,眼风里蓦然扫见一人。 这人站在街道远处的台阶上,正望着后面东楚的轿子,一动不动。 马车驶过,这人的身影也一闪而过。 “怎么了?” 季尧的声音传来,沉璧立即放下帘子:“没什么。” 她没再说话,掩住情绪。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她不知道李景成为何来到北境?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甚至,一直暗藏的东楚奸细,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 若是李景成知道自己配出解药,再也不受他的控制之后,他又会怎么做? 他还会像上一世那般,引起两国的战争吗? 沉璧低着头,没察觉到季尧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 自从见到李景成之后,沉璧就一直恹恹的,神情也很低落。 季尧抿紧唇,衣袖下的手指逐渐蜷起、收紧。 果然,她还是会在意吗? 第28章 重聚 李景成到访北境事出突然, 季尧与云州官员和将军们连续商量了几天几夜。 按照规矩,外使来访之后,须得操办一场接风宴。 不出任何意外, 此次宴席, 又被云州太守沈温大人光荣地接下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沈温站在迎宾楼门前,一边擦着汗,眺望远处人声鼎沸的街道:“都什么时辰了, 怎么还没来?” 祁风难得换上了官服,正摇着扇子, 闻言翻了个白眼:“不晚点到,怎么能显出人家外邦贵宾的身份?” 旁边宗桓抱着剑,看向祁风:“你别阴阳怪气了,一会儿人家东楚太子就来了,你不赶紧去后面躲起来, 还在门口站着,不怕尴尬吗?” “尴尬?” 祁风不服气道:“我又不是逃犯,还见不得人了?真是笑话!” 说着, 祁风把折扇摇得翻飞,宗桓无奈, 转头又见沈温拧着手里的帕子, 硬生生拧下来一大滩汗水。 宗桓叹口气, 拍着沈温的肩膀:“沈大人, 您也不用紧张。大都督说了, 就把人迎进来, 说个话吃个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 沈温的目光依旧望着街道, 眼中像是放着光,如同盯着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都办了这么多宴席,今晚这场最重要!年底能不能升官,就靠这顿饭了!” 宗桓安慰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回去,他深吸一大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转眼间,城门进来的两驾马车,已经穿过云州城熙熙攘攘的街道,缓缓停在了迎宾楼门口。 几人从轿子里下来,沈温连忙上前指引。 李景成和季尧并肩同行,进入大门时,祁风正好站在门口,摇着扇子也没有行礼。 李景成瞧见他,当下站住脚步,颇为惊讶地道:“祁大人,许久未见了!” 祁风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景成,语气轻挑地道:“太子殿下,风采依旧啊!” 李景成也不在意,和季尧认真说道:“季大都督,这位原是我朝的侍读大人,父皇总是与本宫提起,说祁大人的文章,当朝再无人能出其右了,当真是文采斐然呀!” 李景成又看向祁风:“怎么,祁大人没有回乡,倒是来了北境?” 祁风冷笑一声:“自然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在下才没有命丧荒野,还捡个了官做。” 李景成顿时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不出祁风的话外之音,他反而说道:“祁大人说笑,本宫不过是在朝堂上说几句话,不忍心看大人蒙尘罢了,只是日后,大人可要谨言慎行。” “莫要,再惹事端。” 蓦然间,他的目光落在祁风脸上,声音也沉了下来。 沉璧在一旁默默听着,心知这话踩到祁风的死穴上,眼看着祁风脸色一凛,登时攥紧手里的折扇,气得上前几步:“究竟是谁在惹事端!当年我本就没有……” “祁风!” 话语被季尧打断,祁风狠狠瞪着李景成,强忍着心中怒火,手中折扇“啪”地一收,转身走了。 沉璧看着两人较劲,心里也捏了把汗。 如今的情形,若真让祁风说出不敬之词,反倒中了李景成的下怀。 看着李景成又换上笑容,跟着季尧走进大殿,稳稳当当地坐在下首,太子良娣在他身边落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璧掩住情绪,跟着季尧坐在上座,美酒佳肴很快呈上,殿内除了侍从,就只剩下他们四人,其余官员都撤了出去。 季尧举起酒杯:“今日是家宴,没有外臣,太子殿下不必拘束。” 李景成也笑着道:“本宫还未感谢大都督,如此悉心照顾本宫妹妹,这杯酒敬大都督!” 说完,李景成举起酒杯,一饮而下。 沉璧静静看着,没有说话,季尧看了她一眼,才仰头饮下酒水。 宴席开始后,沉璧坐在上面,瞧见太子良娣给李景成布菜,时不时在李景成耳边耳语两句。 不知说了什么,李景成蓦然扯起嘴角,握住了良娣的手。 沉璧移开目光,心里升起一阵恶寒。 当年在小花园的假山后面,她亲眼看见二人牵手相拥。 可一转过头,李景成又跑到自己面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来牵她的手,笑着唤她娇娇。 那时候,她气得甩开他的手,在看见李景成愕然的表情时,她却忽然清醒过来。 她有什么立场生气呢?李景成把她当作妹妹,照顾自己、对自己好,只是尽了一个哥哥应尽的义务而已。 错的是她,是她傻。 这深宫之中,哪儿有什么真情实意,又怎能随意动心? 心口抽疼了一下,沉璧攥紧酒杯,指尖都隐隐发白,忽然听见季尧的声音响起。 “沉璧。” 思绪瞬间被唤了回来,她转过头,见季尧正盯着自己。 男人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看见沉璧手中的酒杯,忽然伸手拿走了。 下一刻,倒好茶的茶杯被放入她手中,热意透过茶杯熨帖着掌心。 沉璧看着热腾腾的茶杯,心中万般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好在,哪怕疤痕会时不时抽痛,但过去种种,终究已成过眼云烟。 她的目光落在握着酒杯的大手上,那只手挽过大弓、拿过刀剑,指尖上带着一层粗糙的茧子,可是每次拉住她的时候,都是那么坚定不移,令人心安。 恍惚间,下面传来了李景成的声音。 “本宫记得,大都督是从塞北发际的吧。” 沉璧愣了一瞬,听见季尧不动声色地回道:“多少年前的事了,太子殿下还记得。” “这怎能忘记?” 李景成支着脑袋,笑着看向上面的人:“听说当年,大都督刚到塞北的时候,曾被一个塞北丫头救过,此事可是真的?” 脑中顿时“嗡”的一声,沉璧盯着面前的茶杯,半晌也没听见男人回答。 她侧过头,瞧见季尧紧紧攥着酒杯,胳膊上青筋突起,似乎极力在忍着什么,许久,他才沉沉开了口。 “她不是也救过你吗?” 李景成的笑容瞬间一僵,这张从进城开始就完美无瑕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收敛了笑,沉默许久,才点头道:“是,一晃十多年过去,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江山沉璧 第39节 太子良娣也感受到李景成的情绪变化,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李景成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似乎看见那道明媚的身影,正朝着自己跑来。 “哥哥,这是阿尧!你们认识一下吧!” “季尧。” “在下,景成。” …… “要是当年,没有那些变故,或许……” 他抬起头,望着上座的二人:“我们也会不一样。” 忽然,李景成嗤笑一声,举起酒杯:“不过,如今两国和亲,亲上加亲。” 他遥遥敬向上座的人,酒杯贴在唇畔时,他低声呢喃着—— “也还算是亲人。” 说完,酒水被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间,天色渐渐沉了下去。 李景成支着脑袋,手指捏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不红反白。 良娣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好?” 听见声音,李景成回过神,发现上座的人都已不见了。 他缓缓站起身,道了句:“我出去走走。” 廊下的路湿漉漉的,似乎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得很,混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迎宾楼的后院有一池湖水,上面立了座亭子,风景秀美。 李景成停下脚步,望见一道清丽的人影站在其中,他立即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沉璧回头,看见李景成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喉咙滚了滚,开口时声音沙哑。 “娇娇,你还好吗?” 沉璧盯着这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心里蓦然涌出一丝苦涩。 “劳皇兄挂念,很好。” 沉璧不再说话了,李景成走近些,低头看向她。 “你怎么不问问,哥哥过得好不好?” 沉璧悄然后退两步,注视着他胸前的金线云纹:“皇兄身为太子殿下,怎会过得不好?” 对面的人神情一顿,似乎连脊背都弯了下来。 “这两年里,我总能梦到你,夜里哭着和我说害怕。” 袖中的手颤抖不停,李景成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沉璧的发鬓:“刚带你回宫的那一年,每次下雨天打雷,你都吓得直哭,非得让人抱着才安心。” “自你走之后,每次一到雷雨天,我都忍不住会想,不知道我的娇娇如何了……” 他的手即将落在沉璧的脸庞时,却被沉璧躲开了。 “臣妹很好,皇兄多虑了。” 李景成看着停在半空中的手,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皇兄?” “娇娇,你怎么不喊哥哥了?” 李景成按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你还在怪哥哥对吗?怪我当初送你来北境……是,是哥哥不好,若你想离开,这次哥哥就带你回去,好不好?” “回去?” 沉璧抬头望向他,满眼疑惑不解:“皇兄,覆水难收,如何能回得去?” “怎么不能?” 李景成攥住她的肩膀:“只要你想,哥哥随时带你走!而且,季尧此人……” 他顿了一下,咬着牙道:“他不是你的良人,你莫要被他骗了。” 沉璧对上他的目光:“皇兄怎知他不是?” “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你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刚刚在殿上我也说了,他被一个塞北丫头救过,那人一直……” 李景成忽然停下来,手蓦然间垂下。 他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又忍,许久才道: “一直是他的心上人。” 第29章 圆房 沉璧愣住了。 “你说什么?” 李景成后退几步, 靠在亭中的柱子上,闭上眼睛:“刚才在殿上,他也亲口说了, 那年塞北大旱, 有一个塞北的小丫头,曾经救过他一命。” “他一直记着那人,才始终没有娶妻。直到当年和亲的时候,我命人送去了三十几幅画像, 那里面除了皇室公主,还有不少金陵城的高门贵女。” “可是, 他偏偏选中了你。” 李景成苦笑着:“在此之前,季尧一直推拒和亲,却在看到你的画像之后,转而答应下来。” “你以为,会是因为什么?” 沉璧站着没动, 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皇兄,没用的。” 她的眼眸颤了颤:“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北境的。” “我不能走。” 话音落下, 一时间四周静谧。 半晌,李景成忽然笑了。 他靠着身后的柱子, 笑得弯下脊背, 浑身颤抖不停。 许久, 他闭上眼睛, 如叹如诉道: “娇娇, 你会信我的。” 夜色笼罩, 城中四处灯火通明,几道人影从迎宾楼离开, 坐上了门口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门口时,沉璧脑海里又浮现出来,刚才亭中李景成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我记得,当时你的那幅画像上,你穿着塞北的红色袄裙,手上还拿了朵梅花,想来和救过季尧的塞北丫头,应该是很像了。” “娇娇,你真的觉得……他心里的人是你吗?” 沉璧缓缓闭上眼睛,心像被人揪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忽然,手被人握住了。 沉璧睁开眼,看见自己被盖上玄色披风,身旁的男人揽过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 “冷吗?手这样凉。” 鼻间蓦然一酸,沉璧强忍着摇摇头。 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 万一,哪怕是万一,若他真的另有喜欢的人…… 那这些都变成了什么? 她活了两辈子,带着前尘往事来找他,出于愧疚一直护他、救他。 可是,州府宴席那晚,自己帮他挡下那枚冷箭的时候; 夜市烟花里,发现他松开自己的手的时候; 他漆黑眼眸中,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候。 她心里想的,真的只是救他吗? 还是,在他义无反顾地护着自己的时候,在他醉酒跑来自己院子的时候,在他亲手写下合婚庚帖的时候,她早就动了心。 她不仅想护着他。 她还想和他走下去。 那个每次都会拉紧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唤着自己的名字的男人。 她的季尧,她的夫君。 怎么会在心里装着别人呢? 马车很快来到府门前,季尧领着沉璧走下马车。 沉璧一言不发,默默走上台阶,身后男人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察觉到他没有跟过来,沉璧回过头,见季尧站在台阶下,正望着自己。 “进去吧,军营里还有事,我过去一趟。” 季尧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注视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 就要离开时,台阶上的人突然喊住了他。 “季尧。” 他站住脚步,半晌才回过头。 他看见站在台阶上的人,朝他伸出了手,轻声说道:“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眼底却像是藏着不明的情绪。 江山沉璧 第40节 思绪尚未回转,季尧的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 多少次了,只要她朝自己伸出手,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会来到她的身边。 看见季尧走上台阶,沉璧牵住他的手,和他朝着主屋走去。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光亮。 关上门,季尧刚要去燃灯,身前的人却踮脚搂上他的脖子,亲住了他的下巴。 季尧顿时一僵,柔软的唇从他的下巴一路朝下,吻过他的脖颈、滚动的喉结,再亲到他的锁骨。 肩膀忽然被人按住,沉璧抬起头,眼尾处泛着薄红,她看见男人紧抿着唇,目光炯炯盯着自己。 “你要做什么?李沉璧。” 沉璧仰起头看着他,艰难地扯起嘴角,强忍着泪意道:“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能做这些吗?” 季尧皱紧眉头,手握着她的肩膀。 他盯着沉璧许久,才声音沙哑道:“李沉璧,我只问你一次。” “你当真想好了?” 小女人仰着下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月光照在白嫩的脖颈上,映着晶莹的泪珠滑过。 “我不用想,季尧。” 她轻声说道。 哪怕会摔得粉身碎骨,哪怕会变成飞蛾扑火。 可她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人了。 “这辈子,只会是你了。” 话音落下,香甜柔软的气息扑了满怀,她搂住季尧的脖子,吻上他的唇,眼泪顺着脸庞落入颈窝。 忽然,腰后被人重重一按,男人低头亲住她,灵活的舌头敲开贝齿,后颈被人按住,衣带被扯松了。 男人的吻顺着脖颈一路往下,吻过她瓷白的脖颈,最后,落在她的胸口上。 沉璧咬紧唇,闷吟被抑制在唇齿间,她身子轻轻颤抖着,手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 思绪渐渐乱了,衣服也落了满地,转眼之间,沉璧已经躺到了榻上。 身前刚触到冰凉的空气,男人炙热的胸膛就贴了上来。 他俯身压着她,靠在她耳边,沙哑着嗓子唤她。 “沉璧,看着我。”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思绪,抬起眼眸,对上面前紧攫着自己的黑眸,忽然间,身上一阵颤栗,她再次咬紧唇,下巴微微扬起。 男人低头看着她,鼻尖几乎相碰,没一会儿,她就出了一身薄薄的汗,脸上的红晕开了妆,她轻轻颤抖着,腰后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蓦然间,她终于松开了唇,大口的呼吸着,唇却再次被人堵住。 男人清冽的气息瞬间浸入鼻间,辗转反侧时,她仿佛看见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眼里翻涌着道不明的情愫。 下一刻,一声闷吟顿时溢出口,手臂被男人抓紧,搭在他背上。 他背上满是汗水,她抱住男人的背,紧紧咬住唇,不肯发出声音,粗糙的手指却拨开了她的唇。 他俯在她耳边说:“沉璧,唤我阿尧。” 她拎了拎沙哑的嗓子,刚唤了声“阿尧”,顿时被猛地一撞,再也说不出话来。 唇被男人狠狠含住,犹如陷入惊涛巨浪,颠簸不停。 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她感觉男人将自己抱在怀里,俯身吻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忽然间,她听见远处有人喊道—— “阿尧!我想吃果子,你帮我买好不好?……” “阿尧,上次你教我骑马,这次我来教你射箭吧!……” …… “阿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郡主为什么想长大?” “长大了,我就可以嫁给你了呀!” 男人没有说话,这声音又继续道:“看到那些梅树了吗?等那些梅花开了,我就要过生辰啦!到时候,我就去找父王,许我嫁你!!” 蓦然间,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沉璧猛地睁开眼,床帐上映着日头的影子,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心里的酸楚转瞬即逝,像是有什么东西溜走了,她怎么也抓不住。 思绪逐渐回神,她低下头,看见自己未着寸缕的胸口,正松松垮垮盖着锦被。 她脸上一热,感觉浑身酸痛难言,忽然间,搭在腰上的手臂收紧,身后顿时贴上男人温热的胸膛。 “醒了?” 季尧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耳畔,沉璧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枕着他的手臂,被他抱在怀里。 她侧过头,看见季尧眼眸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他的手指抚过她发红的耳边,轻轻揉着她的耳垂。 开口的时候,她声音有些发哑。 “你怎么还在这儿?” 季尧支起脑袋,挑起眉看她:“那我该在哪儿?” 沉璧清了清嗓子,仰头看向他:“李景成不是还在……” 话没说完,季尧忽然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唇。 坚实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分开的时候,沉璧眼角泛着红,唇微微张着,季尧的眼眸顿时沉下去。 手指重重碾过她柔软娇艳的唇,似乎十分克制一般,季尧垂眸看着她:“不睡了?” 沉璧垂着眼眸,点了点头,季尧伸手扯过被子,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他起身拿起榻边的衣服,套在身上,喊进来了外面的侍女。 侍女们很快给后间备好热汤,再次退出去,季尧走到榻边,将沉璧抱了起来。 “今日李景成来军营,你若是不舒服,就在府里待着,不必去了。” 季尧抱着她走到后间,将她缓缓放入木桶的热汤中,沉璧抓着他的胳膊:“我陪你一起去。” 热气氤氲,季尧站在木桶边,将她胸前的湿发拨到身后。 他扯起嘴角,淡笑着看她:“也好,今日他们比射术,你也可以去试试。” 沉璧愣住了。 “可是,我并不会射箭。” 触到她肩膀光滑皮肤上的手,霎时一顿。 她看见季尧垂下眼眸,掩住了眼中情绪,半晌,他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沉璧。 “没关系,这次我教你。” 第30章 比试 沉璧看着水面上倒映着自己的脸, 眉眼柔和,眼眸清澈,仿佛所有棱角都已被磨平。 她抬起手, 轻轻一触, 水面顿时泛起波纹,面容瞬间变得模糊。 忽然,她听见身后响起水声。 “别动,给你洗头发。” 沉璧连忙回头:“我自己来就好。” 季尧不由分说按住她, 他坐在她身后,舀起一瓢水, 顺着沉璧乌黑的青丝缓缓流下。 男人的手指滑过她的额间,动作轻柔地揉搓着长发。 坐在铜镜前的时候,看着镜子里女人的清秀面容,沉璧忍不住在想,自己如今的这幅模样, 真的会和那人如此相似吗? 沉静如水,浑身清冷。 像是个东楚的深宫妇人一般。 恍惚间,镜中映出了一张少女的脸。 少女眉眼弯弯, 明媚灿烂,仿如天上的小太阳, 笑着看向自己, 开心地喊道—— “阿尧, 你挽的发髻真好看!” 沉璧愣住了。 眨眼间, 她看见季尧站在自己身后, 动作十分熟练地为她挽好发髻, 彷佛刚才出现的一切都是错觉。 季尧拿出一枚金钗,仔细地簪在她发上。 镜中男人的眼眸温和, 淡淡笑着:“我让人定了几套头面,过两日会送来。” 沉璧愣了下:“你买头面做什么?” “没什么。” 他看着镜中清雅温婉的人儿,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想送给你而已。” 沉璧看着季尧的眼睛,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脸庞上,传来阵阵暖意。 “季尧,为何你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 季尧神色瞬间一凛,沉璧看在眼里,心顿时被揪紧。 “你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江山沉璧 第41节 沉默许久,季尧才开口,低声道:“我知道。” 沉璧回头看他:“什么?” 季尧盯着她的眼睛,收回身侧的手指蜷起,又松开。 “听人讲过。” 沉璧垂下眼眸,心里莫名涌上失望。 “你想说什么?” 男人的声音沉沉的,沉璧胸口也像是压了块石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我以为你并不知晓。我父亲……并不是东楚皇帝,而是塞北王。” “十多年前,塞北大旱,他意图谋反失败,在府中自焚,家人也都随他而去,所以……” 沉璧抬起头:“等明年梅花开了,你能陪我回趟塞北王府,去看一看吗?” 话音落下,过了许久,耳边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却藏了几分不明的颤抖。 “你刚才说,是谁谋反?” 沉璧怔住了,她见季尧皱起眉头,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双目都有些发红。 “世人都道塞北王谋反,你不知道吗?” 季尧目光紧盯着她,沉声道:“世人都道?就算天下人都道,又能如何?难道天下人道的就是事实吗?” 话语戛然而止,沉璧见季尧紧绷着脸颊,紧握着双拳,半晌,手又松开。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一字一句对她道—— “塞北王,一生守护东楚边境,他从不曾叛国,更不曾谋反。” …… “娇娇,若有一天西域兵临城下,只你一人在城中,你该如何?” “我?嗯……城中应当有兵,自然是要派兵抵挡。” “若是抵挡不住呢?” “抵挡不住?那就带着士兵拼死抵抗!反正就算是战死,西域蛮子也只能从女儿的尸体上踏过去!像您说过的,这是我们大楚的江山,绝不能为外人欺侮!!”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不愧是本王的女儿,果真有胆量!有气魄!” 校场中风沙渐起,狂风卷着沙砾,不停地打在脸上,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沉璧坐在校场的台子上,仿佛看到校场的中央,正站着一名红衣少女。 少女身穿甲胄、挽弓射箭,她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同样身穿甲胄,正手把手教着她拉弓,面容上满是严肃认真。 “射箭的时候,应当心静、专注,屏住呼吸,盯住你的目标,不要看其他。” “记住,切记分心。” 箭羽飞驰而出,耳边顿时传来叫好声。 “好!宗大人威武!!” “北境必胜!!宗大人必胜啊!!——” 霎时间,沉璧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了,此时的校场上满是士兵,宗桓和一个东楚士兵站在最中间,被两国士兵们包围着。 宗桓放下手中弓箭,笑着看向台子上的人:“都督,太子殿下,属下献丑了!” 季尧淡淡笑着,转头对旁边的人道:“殿下不妨再派出几人,多战几局,杀杀这小子的威风。” 旁边的李景成当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再来几个也是无用!宗副将武艺高超,是我们技不如人了。” 看着下面的北境士兵欢呼雀跃,季尧默默移开目光,看向自己身边的沉璧。 沉璧正垂着眼眸,脸色微微发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想到昨夜的事,季尧靠后坐了些,不动声色地揽过小女人的腰,小女人瞬间抬起头,朝他望过来。 大手在她后腰上揉了几下,季尧盯着她的脸,低声道:“还不舒服?” 他嗓音低沉暗哑,大手一按在后腰上,沉璧耳根立即烧起来,想起二人昨夜的颠狂。 那双大手没有半分今日的温柔,用力掐着她的腰,将她按倒在榻上,重得要将她撞散架了,她后腰一阵阵酥麻,浑身都在颤抖着,却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男人见了又将她拽起来,自后面抱住她,肌肉紧绷的胸膛贴着她汗津津的背,粗糙的手指拨开她咬紧的唇,他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沉声说让她叫出来。 到了最后,她已经拎不清神志,承受不住呜呜地哭着,男人又俯身来抱她,亲掉她脸上的泪水,连哄带骗地说最后一次。 结果,早晨沐浴之后,她的腰酸得厉害,和季尧不满地嘟囔两句,季尧听完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 走到府门前的时候,季尧竟然破天荒地没骑马,和沉璧一同上了马车,刚坐稳就把她揽到怀里,主动帮她揉着后腰。 沉璧没理他,季尧却将她搂得更紧,薄唇贴在她泛红的耳边,几乎是哄孩子一般的语气,柔声说他错了。 看着男人微光闪烁的眼眸,仿佛二人又回到了上一世,他们之间没有经历生死,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隔阂。 他只是她李沉璧的夫君,那个疼她爱他、护她周全的季尧。 沉璧摸了下发烫的耳根,心却如置冰窖般冰凉一片,她垂下眼眸:“我还好,没事。” 季尧盯着怀里的人,见她靠着自己的胳膊,小巧的耳朵红彤彤的,脸上却没什么血色。 他紧抿着薄唇,手下动作没停,不轻不重地帮她揉着后腰,心想昨晚是有些过了,一时没能控制住。 好像每次在她面前,他的自控力都会变得很差。 “我让宗桓送你回去,别硬挺了。” 一听这话,沉璧立即拽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不用,真的没事,东楚的人都还在呢。” 季尧皱起眉头:“他们在能怎样?不然,我送你回去?” 沉璧吓得连忙摇头,纤细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袖,语气像是带了几分祈求:“不用,真的不用……” 陡然间,坐在旁边的李景成站起身,看向坐在一起的二人。 “季大都督,士兵们已经比试过,不如,你我二人下场比试一番,如何?”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校场顿时安静下来。 李景成眼眸阴沉,目光扫过季尧怀里人儿泛红的耳朵,落在搂着纤细腰肢的手臂上。 还没听见回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良娣站起身,蓦然开了口:“殿下,此等把戏,若是伤了您玉体,该如何是好?” 李景成侧头看向她,脸上带着愠色:“若不然,良娣代本宫一战?” 下面的士兵们交头接耳,宗桓抱着手臂,不耐烦地看向上面的人:“太子殿下,这军营是男人的地盘,岂有让女人出头的道理?” 李景成扫了眼宗桓,没有说话,良娣微笑着行了一礼,转身走到台子前。 脚尖轻轻一点,纤细的人影瞬间飞身而下,几乎还没来得及看清,下一刻,人影就已经来到校场中间。 场上两国的士兵们都呆住了,眼看着良娣微笑着穿过人群,朝着中间的宗桓走过来,宗桓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的弓箭已经被人拿走。 良娣拿过弓箭的瞬间,眼神就冷了下来,羽箭被快速抽出,她抬手挽弓,瞄准几里外的靶子红心,一连射了三箭。 校场上静谧如斯,靶子旁的士兵上前查看,转头大声喊道:“全中!” 声音遥遥传遍全场,场中的东楚士兵们立即鼓掌叫好,北境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就连宗桓也变了脸色。 良娣朝着远处的台子行礼,脚点再次轻点,身影翩然而起,转眼又回到了台子上。 看着她走回来,李景成微微颔首,良娣却直接走到沉璧面前,递上手里的弓,声音娇柔如水:“妾身不才,还请大都督夫人一试。” 沉璧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季尧已经先说道:“她今日身体不适,改日吧。” 沉璧移开目光,看着下面的校场沸反盈天,东楚的士兵们都嬉笑着准备看热闹。 一个常年身居深宫的公主,别说是射箭了,怕是连弓都拉不开,可不得说是身体不适嘛。 李景成也没想到良娣会有此举,上前按住她的胳膊:“既然如此,今日就作罢吧。” 见李景成来解围,良娣乖巧地点点头,也没再强求,刚要收回手里的弓,沉璧却站起身来。 “我并不会射箭,怕是要良娣见笑了。” 良娣依旧淡笑着:“无事,夫人要多保重身体……” 话音未落,手里的弓忽然被人一把拿走了。 良娣一愣,见沉璧拿起弓,在手里掂了几下,抬头看向她:“这是本宫第一次射箭,若是射得不好,还请良娣多包涵。” 说完,良娣还没反应过来,沉璧已经迈开大步,走下了台子。 校场中,北境的士兵们纷纷让路,眼看着沉璧走到校场中间,站定望着前方不远处。 宗桓见她亲自下场,刚想出声提醒,却见沉璧直接拿起了三枚羽箭。 校场上猎风阵阵,她耳畔的发丝被吹乱了,目光落在远处的红心靶子上,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耳边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娇娇,记住,拉弓的时候,脚下一定要稳。” 沉璧站稳脚跟,拉弓搭箭。 “父王,你上次说的多箭连发,是怎么做的啊?” “多箭连发,其实和单箭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瞄准目标,找准时机,不要受他人影响。” “当敌人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杀死他的机会,就只有一次!” 霎时间,三枚箭羽同时飞出,直奔着远处的红心靶子而去。 弓猛地一震,沉璧被震得后退了两步,却撞上了身后坚实的胸膛。 她回过头,正好撞进了一双深沉不见波澜的眼眸里,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耳边风声停了,士兵跑到靶子前确认,下一刻,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中响起—— “三连,全中!” 校场上安静了一瞬,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瞬间响彻校场。 宗桓和身边的士兵激动地拍掌,眼神热烈地看向站在中间的沉璧。 “夫人威武!夫人!!夫人……” 江山沉璧 第42节 欢呼声响彻天际,沉璧看着身边欢腾雀跃的士兵,胸膛里也流淌过一股热流。 她抬起头,看见季尧盯着自己,大手扶住她的腰,他没有笑,眼底却翻涌着莫名的情绪。 忽然间,季尧俯身抱住她,低沉的声音仿佛穿越时间的长河,历经千难险阻,终于抵达她的耳边。 瞬间,脑海中响起一个相同的声音,远不如这般低沉,嗓音温和清澈,仿佛带着浓浓笑意说道—— “很好,沉璧。” …… 不远处的台子上,李景成站在原地,看着中间二人的身影,身侧的手渐渐攥紧拳头。 太子良娣站在他身边,似乎默默回过头,看向台子后面。 瞬间,一个娇小的人影在后面闪过,跑向远处的军帐里。 第31章 良娣 军营里热闹半天, 许久才恢复平静。 东楚的李景成一行人被季尧请到军帐里,商议两国之间的政事,沉璧和太子良娣则被安排在旁边的一处军帐中。 沉璧接过融冰倒好的茶杯, 转而递给身边的太子良娣:“军中简陋, 还望良娣不要嫌弃。” 良娣笑着接过,捧着茶杯没动:“早就听闻北境玉家军治军严明,百战不殆,今日妾身得以一见, 乃三生有幸。” 沉璧听完笑了下,没有说话, 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位太子良娣,沉璧在宫中时就没少打过照面,每次她去东宫见李景成,这位良娣都会在一旁坐着,安静地给李景成倒茶磨墨。 李景成也很中意这位良娣, 去哪里都会带着她,一次太后知晓此事,特意把李景成叫到宫里训责。 毕竟李景成还没娶太子妃, 如今身边日日跟着一个良娣,宠溺疼爱得没边, 难免被大臣们非议国本不正。 然而, 李景成面上低眉顺眼的, 回去之后, 依旧将良娣带在身边, 毫不避讳。 除了进宫看沉璧, 其他时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最后太后也没有办法,只能放任他去了。 唯独,太后在临终前留下一道遗旨,其中有一条特意提到,要李景成此生不得将良娣扶为正妃。 沉璧还记得,当时她守在太后榻前,太后气若游丝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跪在榻前的李景成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盯着太后,许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当初也是这般,孙儿已经错过一次了,为何您明知道孙儿求的是什么,就是不肯让孙儿如愿?!” 当时,太后眼睛瞪得老大,猛地吐出一口血,抖着手指着李景成,含糊不清地嘟囔几句话,最后也咽了气。 沉璧当时并不懂,后来想了想,觉得良娣出身宫女,身份地位不高,太后看不上她也属正常,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李景成那句话的意思…… “殿下来北境两年有余,可还顺遂?” 思绪回笼,沉璧放下手中茶杯,看着对面良娣温和的眉眼,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眸里,倒是真切的关心之意。 “劳良娣挂念,大都督待本宫很好。” 听完这话,良娣似乎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蓦然弯起嘴角,垂下眼眸道:“那就好。” 沉璧见她垂着头,看不见神情,身前的手指却攥在一起,似乎十分用力,指尖都有些发白。 开口时,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殿下能觅回良人,当真是上天眷顾。” 觉出良娣情绪不对,沉璧也没仔细去听她的话,反问道:“皇兄对良娣可还如旧?最近,可有何事发生吗?” 良娣摇头道:“劳殿下挂心,于太子殿下而言,妾身不过是画中人、水中月罢了,自然一切如故。” 沉璧顿时一愣:“良娣此话何意?” 她盯着对面的人,见良娣抬起眼眸,淡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眉目间似乎多了几分忧愁。 “是妾身失言了。” 说着,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沉璧:“这是太子殿下亲笔,命妾身务必交给您。” 沉璧犹豫着接过,良娣却蓦地站起身,朝她行礼道:“妾身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良娣不和皇兄一起回去?” 良娣摇了摇头,沉璧只好跟着站起身,陪着她一起走出军帐。 军营门口停着东楚的马车,良娣朝沉璧最后行了一礼,被侍女搀扶着坐上马车。 转眼间,远处烟尘四起,隐没了马车高大的影子。 沉璧总觉得良娣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回到军帐之后,她立即拆开了李景成的信。 融冰支走了军帐里的适从,站在军帐门口守着,见沉璧看着手里的信,眉头紧锁。 很快,沉璧看完了信,立即把信点燃,扔进了香炉里。 “殿下,太子殿下有什么事吗?” 沉璧盯着眼前跳跃的火光,逐渐湮灭在香炉里,她重新盖好香炉盖子,转头看向融冰:“你去准备两匹马,不要声张,晚上陪我出去一趟。” 融冰立即问道:“您要去见太子殿下?” 沉璧犹豫了下,才缓缓点头。 “殿下,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万一太子殿下他……” “我不得不去。” 李景成贸然出使北境,本就意图不明,沉璧一直也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心里到底在谋划什么。 既然得了如此机会,她必须得去。 日头渐渐西沉,季尧的军帐里始终没有人走出来,倒是宗桓出来传话,说是让沉璧先回府,不必等他了。 沉璧挂念着晚上的事,于是决定先走,让融冰去将马车驶来。 她站在军营门口,望着远处空无一人的校场,和旁边驻扎着的众多军帐,不自觉有些出神。 之前,她一直觉得玉家军中有东楚奸细,如今李景成亲自前来,奸细会不会借机与他见面,传递情报呢? 忽然间,不远处一间军帐的帐帘被风掀起,沉璧下意识看过去,发现里面闪过一个娇小的人影,似乎急忙将被风吹起的帐帘按下了。 人影一闪而过,沉璧瞧见了个影子,顿时发觉出不对。 那道人影有些眼熟,在李景成入城那日,沉璧坐在轿子里,好像就看到此人站在街边,身影体形如出一辙。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沉璧立即朝着军帐跑去,胸膛里心脏猛烈跳着,她摸出怀里的匕首,一时间竟也忘记喊人过来。 到了军帐门口,沉璧屏住气息,猛地掀开帐帘,看见帐帘后闪过一道慌张的人影,她攥紧匕首,几乎下意识飞身上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出招,三两下就将人擒住,按在了地上,动作迅速得不像话。 眼看着匕首就要刺下,那人尖声喊道:“李沉璧——你疯了!!” 在看清楚眼前惊慌失措的面容后,沉璧顿时一愣,把匕首抵在此人脖子上。 “叶霜!你为何在此?!” 叶霜看着身前近在咫尺的刀刃,冷汗都流了下来,死命地按住沉璧的手臂。 “你、你先别激动,我不是坏人,我也没干坏事!” 沉璧单膝跪在地上,匕首抵着叶霜的脖子,几乎就要刺破皮肤:“我凭什么信你?” 听见这话,叶霜连忙伸进怀里,像是在摸什么东西,沉璧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穿的是士兵军服,但显然这衣服对她而言过大了。 叶霜摸了半天,最后却摸出几张信纸,一股脑都塞进了沉璧怀里。 “我、我是奉大都督命令,来交换情报的。” “情报?什么情报?和谁交换?” 叶霜急得满头是汗,压低声音道:“自然是与安插在东楚的奸细呀!你自己看,这上面都是关于东楚的情报,我就是来送这个的!” 沉璧看着怀里的信纸,拿过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全部关于东楚,其中还涉及到不少政事,的确像是从东楚来的情报。 抵在脖子上的匕首松了些,沉璧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她:“此事如此机密,为何要你来做?” 看着刀刃离自己总算远了些,叶霜松了半口气,咽了咽口水道:“这件事一直是我在做的,那个东楚的奸细是我……我认识的人,平时都是我来传递消息,一拿到情报就送到军营来。” “所以,你那天出现在城门口,也是为了拿东楚情报?” 叶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你在城门口看到我了?” 见沉璧紧皱着眉,叶霜连忙解释道:“那天,是我自己擅自过去的……今日才是为了交换情报,你瞧我这身军服,若不是大都督授意,我怎么可能搞来这种东西,还能躲藏在这军营里?你当外面的士兵都是摆设啊?” 沉璧没再说话,心里也知道她说得有理,她看了看手里的信纸,站起身放开叶霜,收起了手里的匕首。 “你传递消息的事,做了多久?” 叶霜彻底松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头也不抬地道:“很久了,有七八年吧。” 她看着沉璧,眼神沉了下来:“你不要和别人说,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事关北境机密……” “我自然清楚。” 沉璧将手里的信纸递还给她:“为北境好的事,我不会阻你。” 叶霜盯着那摞有些发皱的纸,伸手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将它们一一展平,声音却有些发哑。 “清楚?呵……你根本不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 叶霜举起手里皱褶的信纸,蓦然抬起头,眼眶却有些发红:“在你眼里,这不过是几张纸、几个字,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你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 话说到一半,叶霜却停了下来,她忽然仰起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却死死咬着牙关,没让眼泪落下来一滴,也不肯再开口了。 沉璧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更觉得奇怪,刚要再问,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殿下?您在军帐里吗?” 军帐外面,融冰看着紧闭的帐帘,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刚才她驾着马车过来,却没瞧见沉璧的人影,听门口的将士说,她跑到这边来了,可是过来一看,也没瞧见沉璧的身影。 她正要转身再去找,忽然,帐帘被人从里面掀起,又很快被放下。 沉璧垂着眼眸,从里面走出来,淡声说着:“落了些东西,我们走吧。” 融冰怔了下,道了句“是”,上前扶住沉璧,朝着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融冰还是没能忍住,回头望向军帐,隐约瞧见帐帘露了个很小的缝隙,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 江山沉璧 第43节 转眼间,帐帘再次被合紧,没有一丝缝隙。 她挠了挠头,沉璧刚才也没有来过这件军帐,怎么会落下东西呢? 不远处的军帐里,叶霜站在门口,紧紧拽着帐帘,手指都用力到发白。 眼眶依旧一阵阵地发酸,陡然间,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 一个纤细的人影走出屏风,来到叶霜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叶霜身子一抖,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蓦地哭了出来,肩膀颤抖着不停。 这人抚着叶霜的后背,轻声说道:“大都督说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如今这番情形,就算她记起来,也是徒增痛苦罢了。” 叶霜泣不成声,满脸都是泪水,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声音颤抖着:“她怎么能忘了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有忘记过,阿霜,她只是想不起来了。” “终有一日,这些前尘往事,她会记起的。” 第32章 夜叙 李景成离开军营的时候, 天色已经临近黄昏。 走出军帐时,李景成还在和季尧说:“北境的玉家军果真名不虚传,大都督有如此实力, 如若能与东楚联合, 就不愁对付西域贼子了。” 季尧浅浅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殿下说笑了,我们北境与东楚不是早已联合?” 李景成神色一顿,继而又恢复如常, 哈哈大笑道:“是啊,是本宫糊涂了!” 二人行至军营门口, 李景成和季尧道过别,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起来,离开军营门口,一路朝着无人的沙漠之中驶去,渐渐隐没在被风卷起的沙尘中。 李景成坐在马车上, 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靠着身后的座背,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渐渐停下来。 外面传来人声,随后, 马车微微晃动了下。 车帘从外面被掀开, 沙漠中的寒风登时吹了进来, 将帘子吹得四处摇摆, 很快又恢复平静。 马车再次启程, 而这次的马车里, 却多了一个人。 “东西可找到了?” 李景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车内立即传来回应。 “是, 已经找到了。” 良娣坐在李景成身边,正抬头望向他。 听见这话,李景成睁开了眼睛:“在哪儿?” 良娣低声道:“探子说,那东西就在季尧的军帐里,是宗桓副将亲自拿去的。” “军帐?” 李景成皱起眉头,似乎想了想,又点头道:“也是,这种东西,他一定会放在身边。” 他靠在座位上,眉目渐渐松开,目光落在身边乖巧垂眸的良娣身上。 “今日表现得不错。” 良娣被拉到他身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脖颈,轻抚上白嫩的脸庞。 女人的脖颈细嫩,似玉一般光滑透亮,仿佛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碎掉。 和那人如此相似。 忽然,李景成俯身亲了上去,薄唇流连过女人的脖颈和下巴,最后,咬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良娣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轻声唤道:“殿下……” 李景成反手捏住美人的脸,堵住她的嘴,将人按在马车上,吻着瓷白的脖颈和锁骨,一路朝下,扯开了碍事的领口。 良娣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着,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夜色降临。 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温润的月色洒满街道与屋檐,无声无息地铺上一层薄纱。 云州城内的街道上已无行人,四处静谧如斯。 两侧的商铺都已经关门打烊,一时间,偌大的街道空旷无比,略显萧条。 蓦然间,梆子声在街道上突兀地响起。 城门口的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城内街道上驶来两匹快马,眨眼间从城门口奔出。 沙尘四溢,士兵们转头望去,瞧见远处蔓延起一片烟尘,似是朝着城南飞去。 城南有一处荒山,白日里人烟稀少,夜里更是看不见人影。 两匹马驶到山脚下,纷纷停了下来。 沉璧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融冰。 “你在这等我。” “殿下!” 融冰急忙下马,拦住了沉璧:“殿下,您一个人去奴婢不放心,不如奴婢陪您吧。” 沉璧摇头:“无事,你不要乱走,别让他看见你。” 说完,也顾不上融冰是什么神情,沉璧径自转身朝山顶走去,留下融冰一人在原地。 上山的路都是台阶,并不险峻,很快就到了尽头。 台阶尽头是一处沙地,放眼望去,四周空旷无垠,中间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再无其他摆设,看上去略为萧条。 石桌前,一男子正手持白子,面前桌上摆放着一副棋盘。 听见声音,他侧头看向身后,声音温和淡雅。 “娇娇,过来,陪哥哥下盘棋。” 看着李景成单薄的背影,沉璧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李景成将黑子递给她,嘴角噙着笑:“老规矩,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沉璧接过棋子,没有说话,率先落下一枚。 她的棋术,是李景成亲自教的。 那时候她刚进宫,整日被困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十分不适应。 太后老人家虽然照顾她,但与她交流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或者捧着书本,或者望着天空发呆。 后来,李景成每日都会找她,或陪她散步,或教她下棋。 沉璧虽然学东西快,但偏偏在棋道上不通,用李景成的话说,她天生不善谋算,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赢过李景成。 这次亦然。 看着棋盘上的死局,李景成放下手中的棋子,淡笑着道:“娇娇,你输了。” 沉璧正凝眉思考,闻声抬起头:“棋局尚未结束,怎就输了?” “黑子已入死局,你如何能赢?” 看着棋局上焦灼的黑白子,沉璧依旧攥着棋子:“但凡有一丝生机,就不该放弃,皇兄怎就断言为死局?” 李景成逐渐收敛起笑容,眉心微蹙着:“娇娇,哥哥不会害你,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手中的黑子被攥紧,沉璧垂下眼眸:“皇兄想让我信什么?” “并非是我让你相信!而是事实如此,你为何就是看不清呢?!” 李景成放下棋子,走到沉璧面前蹲下,目光定定盯着她:“娇娇,哥哥这些年做了很多事,也算计了很多人,可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东楚的江山社稷,所以,我从不曾悔过。” “唯独于你,我心中有愧。” 李景成攥着沉璧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自带你回宫,我做了两桩错事。第一桩事,就是不该让父皇将你封为公主。” 他眸光黯了黯:“若你不是东楚的公主,这天下的大江大河、绿水青山,都会是你的归处,而不是被困在深宫之中,身陷桎梏。” 他盯着沉璧的眼睛,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眼:“第二桩事,就是不该让你来北境。” “娇娇,你和哥哥回去吧,哥哥给你换个身份,让你不再受束缚,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 “好不好?” 沉璧坐在原地,看着李景成的眼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她蓦然扯起嘴角。 “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皇兄都会给我?” 见李景成点头,沉璧的笑容却越发苦涩:“我要你永不向北境起兵,你能做到吗?” 瞬间,李景成眼里的光芒消失了。 沉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永不伤害季尧,你能做到吗?” 她指向远处的群山,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要你东楚,向后撤兵百里!你可否能做到!!” 眼泪霎时流下,声音落入风中,顿时被吹得支离破碎。 沉璧看着面前愣住的李景成:“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所谓的承诺,从来都是一纸空文,没有一件真正做到过。” “在你东楚的江山面前,我什么都不是。” 李景成猛然拽住她的手腕:“不是的娇娇,不是这样的……” 沉璧蓦地笑了出来:“是吗?那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认真回答我——” “李景成,你是不是要起兵北境了?” 霎时间,李景成神色一凛,脸上血色褪尽。 沉璧看在眼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江山沉璧 第44节 “果然,你谋划起兵一事,担心我会成为把柄,所以你才出使北境,想将我带走,对吗?” 沉璧忽然笑了,泪水却扑簌簌留下:“可是哥哥,当初是你亲手将我送来北境,你早该想到会有今日……我怎么还可能回得去呢?” 李景成看着面前泪眼朦胧的人儿,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头笑了笑:“是了,我忘了,我的娇娇一向聪慧,瞒不过你的……” 他缓缓站起身,抚去身上的尘土:“不管怎样,你终究是我的妹妹,哥哥答应过你,会护你周全,又怎能真的舍弃你?”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是你先舍弃了哥哥。” 李景成苦笑着,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你把身边的东楚侍从遣散,断了几个月的消息,如今字字句句都在替北境谋划,你是不是忘了,你骨子里流的是东楚皇室的血!你是东楚皇室的公主,你和我才是亲人!不是他季尧!” 李景成脸色涨红,低吼道:“你当真以为他心悦你?在这江山面前,就算他是东楚的太子,当年兵临城下时,他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如今也是一样!!你当真以为在大局面前,他会保全你吗?他会不在乎北境的江山吗?!!” 沉璧也站了起来:“就算他不在乎我,就算在他眼里江山重于我,我也不可能离开北境,我必须要保下他!” “为什么啊娇娇,为什么啊?!” “因为我欠了他一条命!!!” 声音回荡在空中,伴随着身后落叶的飘落声,一起落在风中。 历经两世,万般种种,她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回和上一世相同的结局。 沉璧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下,声音沙哑颤抖:“哥哥,你知道我的,我若是欠了别人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给他的。若你执意要起兵,执意搅乱这天下,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和你离开。” “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舍弃了我吧。” 蓦然风起,二人的衣袍在风中飞舞凌乱,仿佛吹散了过往的种种,皆化作尘埃落进红尘中。 李景成扶着身后的石桌,指尖用力到发白,目光落在沉璧毫无血色的唇上。 半晌,他忽然扯出一抹笑:“哪怕这两年里,季尧一直在透过你,看着别人?” 脑中瞬间响起嗡鸣声,沉璧愣怔了下,抬头望向他:“什么?” 李景成盯着她,眼底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彩。 “之前你不信我,这次你自己去看,可好?” 融冰在山下站了许久,秋日山中风寒,她的双脚都冻得麻木了,终于瞧见山尖上出现一道人影,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融冰心中一喜,牵着马走上前:“殿下,太子殿下怎么说……” 话音未落,沉璧拿过她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只道了句:“你先回去。” 融冰刚喊了句“殿下”,沉璧却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策马朝着远处奔去。 月亮躲在云层之中,天深沉得可怕,仿佛万物之间都沉寂了下来。 风沙吹打过来,瞬间打透了单薄的衣衫,漫上丝丝寒意。 夜里沙漠的路难以辨认,沉璧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城外的军营。 时辰已晚,白日里热闹非凡的校场,此时已是漆黑一片,万分沉寂。 军营门口的小将士正在巡逻,看见她骑着马前来,一时间也愣住了,连忙上前行礼。 “夫人!您怎么来了?” 见沉璧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小将士接过缰绳,忽然听见她问道:“宗桓在军营吗?” 沉璧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小将士也没多想,点头道:“是,宗大人在大都督的军帐里,大都督刚才出门了……” 话音未落,沉璧立即朝着军帐走去,剩下牵着马的小将士站在门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背影隐没入黑暗中。 帐帘被人掀起,外面的寒风陡然间吹进来,险些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 宗桓连忙起身护住,一回头,发现走进来的人竟然是沉璧。 “夫人?这么晚了,是有何事吗?” 帐内灯火昏暗,看不清沉璧的神色,只听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大都督与我说,命我来取一样东西,说是交由你收起来了。” 她抬眸看向宗桓:“是一幅画像。” 第33章 画像 宗桓一拍脑门:“噢, 您说画像啊!我这就去给您取,大都督上次还让我藏起来,怎么又要找出来……” 宗桓一边嘟囔着, 一边去了屏风后面, 半分没有起疑。 沉璧看着宗桓的身影,心渐渐沉到谷底。 李景成和她提起画像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上一世季尧在书房里,手中拿着的那幅画像。 那时候季尧神情低落, 攥着画像不松手,沉璧感觉出来不对劲, 但是也不好开口问。 她本以为这一世,这幅画像还会和前世一样,被季尧从外面带回来,她说不定也能找机会问问看。 没想到,这一世季尧根本没带回画像, 就连他的态度也和上一世有所出入,沉璧本以为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可是, 这幅画像还是出现了。 难道,这一切真的无从更改吗? 这时, 宗桓捧着一个匣子, 从后间走出来, 递给了沉璧。 “大都督一向宝贝这幅画像, 当初去幽州取来的时候, 可是费了好大力气……” 接过画像的手一顿, 沉璧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宗桓。 “幽州?这画像是在幽州取来的?” “对啊!” 宗桓点头, 忽然“啊”了一声:“属下有个差事忘办了!夫人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这外面天黑了,一会儿我送您回府!您等我啊!” 一边说着,宗桓急匆匆跑出了军帐。 沉璧看着手里的匣子,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了。 难道这幅画像,就是当初季尧出门巡查回来时,在书房里拿着的那幅? 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沉璧将匣子放在书案上,小心翼翼打开了匣子。 书案上烛光微弱,匣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柄画卷,以及一枚白玉玉佩。 玉佩花纹繁杂,沉璧虽不懂玉,但也能看出玉佩的成色上佳。 画卷的纸张有些发黄,似乎年头长了,看上去有些陈旧,似乎还有些损坏的痕迹。 沉璧抖着手,拿出了画卷。 在握住画卷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打开了。 画卷被一点点展开,跃然纸上的,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 少女的笑容像春花般灿烂,手指间捻着朵梅花,玫红的锦缎小袄上缝制了一圈雪白的绒毛,头上银饰繁杂,额间坠着一枚宝石,却抵不过杏眼中夺目的光彩。 此时,少女正笑得眉眼弯弯,耳边顿时传来一道明媚的声音——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侍卫!就算是报答我的恩情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尧吗?” …… “阿尧,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来教我骑马,我教你射箭,怎么样?” “别小看我,我的箭术,可是我父王亲自教的!” …… “阿尧,你快来帮我挑一挑,哪根簪子好看呀?” “这头面太贵了,算了算了,我都没带那么多银子出来。” “这样吧,等你将来成了大将军,有很多很多银子之后,再给我买头面吧!说好了哦!” …… “阿尧,父王他不让我去边境。” “看到那些梅树了吗?等那些梅花开了,我就要过生辰啦!” “到时候,我就去找父王,许我嫁你!!” …… “阿尧,我母妃走了,以后她再也不能给我挽发髻了。” “嗯,你挽的也很好看。” “以后,你还会为我挽发髻吗?” …… “阿尧,我要走了。” “你别哭啊,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塞北的,一定会的。” “就是,你娶媳妇得晚一些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 “你会等我吗?” …… …… …… “会的。” …… “咣当”一声,手中的画像掉在地上,胸口瞬间传来钝痛,冷汗顺着脸庞流下。 江山沉璧 第45节 沉璧跪在地上,手攥紧了胸口的衣襟,一瞬间,头好似有万斤重。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仿佛心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回塞北吧,一定要回去!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回塞北啊! 不是为了一睹“大漠孤烟直”的风景,也不是为了山峦叠嶂间的自由,是因为…… 有人还在等着她。 一直都在塞北,等她回家。 …… “丫头,你要睡到何时?还不起来吗?” 沉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 面前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暗色蟒袍,却看不清面容。 她坐起身,呢喃了句:“父王?” 男子似乎笑了,伸手指向门外:“阿战他们都等你许久了,你怎么还不去找他们?” 她神色恍惚,站起身的时候,腿上忽然被一双小手臂缠住了。 “阿姐阿姐!你怎么才醒啊!我们都等你许久了!” 低下头,一个小白玉团子正抱着她,男孩的面容同样模糊不清,声音却清脆如银铃。 男孩抬起头,疑惑地问道:“阿姐,你怎么哭了?” 沉璧蹲下身,看着男孩模糊的面容,她抬手抚上他的小脸,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你是阿战吗?” 男孩“咦”了一声:“阿姐,你睡糊涂了?” 话还没说完,男孩拽着她的胳膊,一路往外走去。 “别不开心啦!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今日先给阿尧过生辰嘛!” 沉璧被他拽出门,路过廊下时,身边经过许多丫鬟小厮,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却似乎都在看着她。 她跟着男孩一路穿过厅堂,来到府中的花园门前。 眼前的园中白雪皑皑,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几分猩红,入目皆是一簇簇的梅花,迎着寒冷傲然绽放着。 男孩松开沉璧的手,朝着里面大声喊道:“阿尧!你快看谁来啦?!” 沉璧的心不受控制地一抖,抬头望去,梅园深处正站着一人,长身玉立,背对着她。 那人腰上挂着佩刀,身上朴素玄衣,玉冠束发。 声音响起时,清瘦的背影瞬间一顿,半晌,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而这一次,这人的面容是清晰的。 这是一张青年的脸,面容清秀俊朗,黑眸明亮清澈,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漆黑的眼底霎时燃起光芒。 他穿过万丛梅花,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陡然间,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沉璧看见他伸出手,对自己说道—— “……” 声音消失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再瞧不见任何光影。 只剩下无尽的寒冷。 …… 赵济坐在床边,不作声地把着脉,看着榻上的人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忽然间,榻上的人嘴唇翕动着,似乎呢喃着什么,紧接着,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坠入了鬓间。 赵济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似乎不忍再看下去。 半晌,他才收回手,起身朝着窗下的人行礼。 “回大都督,夫人身体无碍,只是……需要休息。” 季尧望着窗外,背对着床榻,没有回头,沉声问道: “毒已解了几分?” 声音无波无澜,赵济听了,转头看向榻上的人,有些纠结要不要说。 眼风里,见季尧侧头看向自己,赵济知晓再瞒不下去了,只得道:“已解了七分。” 身后的手指一颤,季尧收回目光,望向院中的梅树。 “解开之后,她会记起所有的事吗?” 赵济叹了口气:“这毒的作用,本是吞噬人的记忆,就算解了毒,也很难再恢复记忆了。除非,是极度难忘的事,靠着本身的意志力,才有可能在解毒之后,还保留一二。” 声音落下,窗前的人再没有开口。 赵济看着窗前寂寥的背影,蓦然心中生疑:“大都督莫不是……不想让夫人记起?” 季尧依旧没动,身后的手却渐渐攥成拳。 他希望她记起,却也盼着她忘了。 往事种种,终究如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有累累伤痕,回忆反倒成了枷锁,圈住了他们这些旧人。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挣扎在悔恨与仇恨中,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出往日的半分影子。 直到,他的那抹光,重新照进他的世界里,将他从人间地狱中救了出来。 可是偏偏,那抹光离他太远了,远到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够不到一丝一毫。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太多,哪怕他竭尽全力,还是没能留住那抹光,让她多停留一会儿。 陡然间,门外响起宗桓的声音:“都督,前方战报到了!” 赵济望向季尧,见他脚步没动,却转头看向榻上脸色苍白的人儿。 那道目光深邃又沉重,落在沉璧身上的时候,仿佛要将她穿透一般。 很快,外面又传来宗桓的声音—— “都督,边境情况紧急!将军们都在前往军营,我们得出发了!!” 房门外面,宗桓急得不行,却一直没得到回应,他看向身边的融冰:“大都督果真在里面?” 融冰点头:“是啊,自你把夫人送回来,大都督都没离开过房间。” 宗桓挠了挠头,颇感郁闷,刚要再开口,房门蓦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宗桓一愣,看着季尧走出来,军服穿戴整齐,手里还拿着佩刀和马鞭。 他眼眸深沉无光,沉声道—— “点兵。” 第34章 出兵 沉璧醒过来的时候, 看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夕阳,一时间不知何时何月。 屋内药香袅袅,赵济坐在榻边号脉, 见沉璧一直望着窗外, 忍不住问道:“夫人在看什么?” 沉璧眼珠缓缓转动,看向面前的赵济,忽然问道:“今日初几了?” 赵济听完一愣:“今日?今日是初十啊,夫人有事吗?” 听见这话, 沉璧顿了一下,蓦然间站起身, 也没穿外衣,匆匆忙忙跑出屋子。 门外,融冰正和姜妈妈说话,看见沉璧跑出来,被吓了一跳。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沉璧看见姜妈妈, 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季尧呢?” 姜妈妈神色一顿,眼神躲闪着:“大都督……他有些事要处理,在军营呢。” 沉璧转头望向天边未散的余晖, 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还没到晚上……” 说完,沉璧又朝着外面走去, 姜妈妈和融冰急忙跟上, 给她披上外衣。 “殿下,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沉璧头也不回, 步履匆匆走出院子, 一路朝着小厨房跑去。 厨房里, 厨娘们正在准备晚膳,看见沉璧进来, 都纷纷低头行礼。 融冰赶过来,拦住沉璧道:“殿下,您身子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 沉璧看着桌上的蔬果鱼肉,走到案板前。 “都出去。” 厨娘们面面相觑,姜妈妈上前扶住沉璧,转头对厨娘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见厨娘们纷纷退下,姜妈妈温声问道:“夫人要做什么?老奴帮您好不好?” 沉璧没有说话,径自摆弄着厨房里的食材。 姜妈妈瞧见,给融冰使了一个眼色,融冰瞧见,悄悄退出了厨房,朝着外面跑去。 眨眼间,夜色降临,府邸各处掌上灯,廊下灯火通明。 主院里,沉璧盯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 晚风寒凉,桌上佳肴的热气被吹散,一点点消失殆尽,最后,变得冰凉僵硬。 江山沉璧 第46节 站在廊下的融冰看不下去了,刚要走过去,却被姜妈妈拦下。 “别去,大都督说了,此事先不要告诉夫人。” 融冰急道:“那怎么办,难道看着殿下坐一晚上吗?” 姜妈妈看向树下的人影,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是去过军营了?大都督……肯定会回来的。” 夜里寒风四起,深秋凉意刺骨,沉璧攥住冰凉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今日是季尧的生辰,为什么他还没回来? 是军中有事,被耽误了? 还是,又出了什么事,他脱不开身? 可是,自己嘱咐过他,他不会忘记的。 忽然间,沉璧想起没有将做好的军服拿出来,于是她又跑回屋子,取出衣柜最下面的那件军服。 蟒黑的军服上金线泛着微光,肆意张扬的龙纹栩栩如生。 沉璧抚过上面的祥云图案,手指轻轻描摹着龙纹,仿佛看到那人穿上后的样子。 她回到树下,抱着怀里的军服,满怀期待地望着天边。 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玉盘高高挂起,映得星星都黯然无光。 她默默坐在石凳上,听着耳边的风声不断,心像是被人揪紧了一般。 很快,月亮升到半空中,三更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一声,又一声。 沉璧闭上眼睛,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个生辰,终究没能陪他一起过。 眼眶一阵阵地发酸,军服被她扔在石凳上,神思恍惚地站起身。 夜风吹乱鬓边的发丝,阻碍了视线,她伸手抚去时,发现眼风里有一道人影。 她的手瞬间顿住了。 转头望去,院子门口的阴影里,正站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那人穿着繁复的银色甲胄,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冰冷光泽,脚下军靴紧紧裹着精瘦的小腿,腰间挂着佩刀佩剑,银色的头盔被他抱在怀里。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目光沉沉落在树下的人影身上,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一见到他这般装束,沉璧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霎时间,院中夜风渐起,她看见季尧踏着沙尘,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如此坚定,却也沉重。 等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沉璧已经泣不成声。 季尧扫过桌上已经冰凉的菜肴,最后,目光落在那件蟒黑军服上。 军服的花纹繁杂,绣得十分精细,她女红那么差,想来花了不少心血精力。 心里霎时传来一阵绞痛,他移开视线,一抬起头,看见小女人脸上满是泪水,盯着他身上的甲胄,声音颤抖道—— “你要去哪儿?” 季尧顿了下,沉声道:“西域起兵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在听见的那一刻,沉璧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她强忍着哭腔:“这才十一月,连半年都不到……” 她忽然抓住季尧的手,朝他摇着头:“季尧,你不能去。” 男人的目光紧紧攫着她,眼底似乎翻涌着万般情愫。 他问:“为什么不能去?” 沉璧闭上眼睛,忍不住哭出了声,脑海中又出现了她最不愿记起的画面——那个她永远唤不醒的人。 过了许久,沉璧才找回声音,一字一句道: “若你去了……你会死的。” 话音落下,周围安静如斯,蓦然间传来一声轻笑。 季尧微微仰起头,下一刻,沉璧竟然看见一行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无声地笑了,眼眶隐隐发红。 “果然,你不是这一世的李沉璧啊。” 夜风阵阵,吹得廊下灯火摇晃不停。 季尧的声音落在风里,支离破碎:“所以,你知道州府宴席那晚,会有刺客出现。” “你也知道,我在十一月初巡查回来后,会带你去写合婚庚帖。” “还有这次。” 季尧低下头,看着沉璧哭得红肿的眼睛,嗓音沙哑:“你知道我回不来了,是吗?” 沉璧哭得浑身颤抖,听见这话,急忙抱住面前的男人。 身前的甲胄冰凉彻骨,就像上一世的他那般,再无任何温度,坚硬冰冷。 “别去,季尧,我求你了……” 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声声泣血:“就算、你真的要去,我陪你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别再扔下我了,季尧……” 季尧双眼泛红,看着小女人颤抖的肩膀,手刚一动,又被他忍住了。 他闭上眼睛,按住心底万般情绪,知道自己在沉璧面前,一向没有多少自控力。 怕是这一抱,就真的走不掉了。 他攥紧发抖的手,尽量缓声说道:“十三年前,西域灭了塞北十万军队,屠城十一座,事到如今,北境不能再踏上塞北的后尘了。” “边境五十万玉家军铁骑,境内上百万平民百姓,天下江山万民,皆在身后。” “我绝不能退。” 怀里的小女人身子一抖,抬起头看向他,季尧盯着她的眼眸:“而且,重活一世的人,不止你一个。” 他眼里闪着微光:“天无绝人之路,你能改变的事,我也可以。” 沉璧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她看见季尧后退几步,从怀里摸出一枚白玉玉佩。 玉佩上花纹繁杂,颇有几分眼熟。 季尧将它系在沉璧的腰带上,看着小女人哭红的眼睛,终究,他还是没能忍住,手抚上了她的脸庞。 粗粝的手指摩挲过清秀的眉眼,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我说过,从不希望你和我生死不弃。” 泪水蓦然从眼角滑落,沉璧看见那双黝黑的眼眸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自己。 他说:“李沉璧,我只想你一世长安。” 天空中升起一枚彩色的烟花,顿时照亮整片天空。 寒风卷起身边的落叶,纷纷扬扬落了满地,伴随着天边的花火一同隐没在黑暗中。 最终,梅花丛前只剩下一道孤单的影子。 院中的人跪坐在地上,双眼通红地盯着门口,看着院子外面涌来大批士兵,将院子大门封锁住。 沉璧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走上了相同的轨迹。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改变了,最后还是会回到相同的结局? 难道这一切,当真无从更改吗? 融冰和姜妈妈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颓然的人影,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还是融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殿下,如今战局不稳,大都督担心您的安危,怕云州再出事端,才会让人保护您……” 眼眶又一阵发酸,沉璧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一次,季尧再不是为了防着自己了。 看着腰间多出来的白玉玉佩,她伸手握住,紧紧攥在手中。 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边境。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我不能出去了吗?” 融冰低下头,声音闷闷地:“大都督说,这一段时间不行……” “若是我要见人呢?” 融冰看着沉璧红肿的眼睛:“大都督只说,不允许太子殿下带人进府,旁人……倒是没说。” 沉璧蓦然一愣,脑海中,又想起上次李景成说过的话。 西域起兵,看来真的和东楚脱不了干系。 李景成如此大费周章,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第二日,日头刚升起来,院子外面就传来人声。 叶霜带着侍女刚走进主院,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门口怎么这么多士兵?” 她看向坐在树下的人:“你犯了死罪啊?大都督准备要杀了你?” 江山沉璧 第47节 沉璧坐在石凳上,垂着眼眸,抬头看向她。 叶霜一看见她的脸,顿时愣住了。 “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一晚上没睡?” 她来到沉璧身边,还没坐下,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你……” 沉璧一言不发站起身,拉着叶霜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 “你要干嘛啊!” 沉璧盯着叶霜,目光泠冽坚定:“帮我一个忙。” 叶霜一头雾水,手指着自己:“我?让我帮你忙?” “没错。” 沉璧点了点头,满是血丝的眼里燃起点点希望。 “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35章 信使 日头渐渐升起来, 明媚的阳光铺满了院子。 叶霜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朝着里面喊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说完, 叶霜带来的几个侍女们, 也跟着一起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融冰站在院子门口的廊下,看着叶霜和侍女们走过来,身后的侍女们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面容, 一步不落地跟在叶霜身后。 融冰蹙了蹙眉,感觉有些奇怪。 刚要上前, 叶霜忽然朝她走过来,和她嘱咐道:“哎呀,那个、你家夫人昨天一晚没睡,我刚才哄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睡下, 你赶紧派人去弄点吃食,一会儿她醒了,让她吃点东西, 别把身体熬坏了。” 融冰站着没动,有些奇怪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印象中, 叶霜上次和沉璧见面的时候, 两个人还吵得不可开交、水火不容的, 怎么一转眼, 两人不仅和好了, 还变得如此要好?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融冰满腹狐疑, 当下却也不好开口,只得行礼称“是”。 起身的时候, 目光不经意扫过走出院子门口的侍女们,队伍最后有一个身材娇小的侍女,低着头跟着队伍一起走出院子,融冰盯了半天,却没有开口。 门口的士兵们身穿甲胄,各个手持长枪,见叶霜和侍女们一行人走出院子,士兵们看了几眼,也没有阻拦。 一行人朝着府邸大门走去,叶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好有惊无险,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直到坐上门口的马车,叶霜才算松了一口气。 马车微晃,叶霜看着跟上来的侍女,埋怨道:“你可真是的,大都督说了不让你出门,你偏要跟出来,到时候,他要是回来兴师问罪,你能救我吗?” 沉璧脱掉身上的侍女服,感觉有些冷,她搓了搓手,笑着道:“我会救你,只要他能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叶霜翻了个白眼:“诶,行了行了,别说了,知道你们感情好。” 思绪一转,叶霜打量着沉璧的装束:“你,这次跑出来,是要去哪儿啊?” 只见沉璧一身利落骑装,腰间系着佩玉佩,青丝束于发顶,看上去活脱脱像一个秀气的小少年。 沉璧拿出怀里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眼眸里闪着微光。 “买匹马,去边境。” 重活一世,她也看清了很多事。 各国之间的利益错综复杂,李景成一心算计季尧,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又怎会轻易退兵?她又怎能指望着李景成相助? 既然不想再做东楚的皮影人,那她身上的牵线,就必须一根根剪除干净。 为今之计,想要救季尧的话,唯一可信的人,只有她自己。 …… 北境与西域边境的关隘,紧连着北海府边城。 玉家军的骑兵从云州出发,不过五日,就已临近边境的关隘。 近在咫尺的关隘城墙上,玉家军的士兵们手握长枪,赤字玄底的“玉”字旌旗随风飘舞。 宗桓坐在马上,默默收回目光,策马走到队伍最前方。 “都督,刚刚收到探子密信,李景成已经离开云州了。” 队伍前方的人手握缰绳,挺直腰背坐在马上,目光幽幽落在前方的城墙上,银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她呢?” 宗桓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哦,您说夫人啊!夫人自然还在府中。” 见季尧没有说话,宗桓又劝道:“您就放心吧,有兄弟们在府里守着夫人,夫人不会出事的,李景成那厮肯定带不走夫人。” “而且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李景成安插在北境的奸细,大部分也都被拔除了,他现在想下黑手,难于登天。” 季尧蹙起眉头,声音低沉:“不得大意,李景成离开北境前,一定看住他。” “是,都督!” 季尧想了想,转头又问道:“阿战如何了?” 宗桓扯起嘴角:“阿战还在暗卫营里养伤呢,那臭小子好得差不多了,我让人看着他呢,不会让他听见消息的。” 听见这话,季尧才松开眉头,似是放下心了。 耳边风声乍起,狂风席卷着沙尘满天飞舞,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沉璧来到北海府边城时,正好看见玉家军的骑兵队伍离开。 遥望着远处的甲胄骑兵行过,卷起山谷中一片尘土,地动山摇间,黑压压的队伍渐渐隐没在远处。 沉璧攥着腰间的玉佩,终于松了口气,好在从云洲出发时,她买了匹快马,这几日不眠不休,总算追上了骑兵行军的速度。 如今,来到北境边城,几乎就回到了沉璧最熟悉的地盘。 上一世,她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对周边小镇和军队部署都十分熟悉,一时间,她也不再着急赶路了。 她掉头回到城中,找了家面馆,坐下调整休息。 她扔出几个铜板,要了碗面,小二笑着退下后,旁边桌说话的声音蓦然入了耳。 “听说啊,这边境又要打仗了!” “可不是嘛,你没瞧见今日那阵仗,肯定是西域那边情况不乐观了。” “唉,这破地方,原先塞北的时候,就总和西域蛮子打仗,如今变成北境了,才安稳两年又要打仗。” “能有什么办法呢?当初塞北王在的时候,这帮西域蛮子哪儿敢过来啊!要不是这两年,大都督亲自在边境守着,我看这帮孙子早就想造反了!” “是啊,这不是大都督一走,他们又开始闹事了!要我说这北境啊,如今全指着大都督撑着,要是没有大都督坐阵,估计也就完了……” “汤面来咯!” 思绪回笼,沉璧一抬头,看见小二从后厨端着面过来,放在她面前。 碗中面条热气腾腾,沉璧也没急着动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瓷瓶里还有两枚药,她倒出其中一枚,就着茶水吃下。 还有最后一粒药,只要吃完,她身上的毒就彻底解开了,到时候就再也不必为此烦恼了。 她攥紧药瓶,将药重新收回怀中。 沉璧没敢再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上马出城。 只是,她站在边城的城门口时,忽然犹豫了。 望着刚才玉家军离去的方向,沉璧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最后,她还是调转了方向,没有去追赶季尧的队伍,而是朝着旁边的边境小城而去。 她非常了解季尧的心思,若是她马上去找季尧,让他知道自己来了边境,他肯定又会派人把自己绑回去,或者干脆把她关在军帐里。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不让他知道自己来了边境,等她把能做的事情做完,再过去找他。 沉璧如今要去的这座小城,地处荒凉的边境线上。 此城人口稀少,进城之后,几乎瞧不见年轻人的影子,街上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城内街道也是破败荒凉,街上很难看见商贩,路边的商铺也都十分老旧,大部分没开张。 沉璧骑着马,绕着城走了一圈之后,才找到了官府。 官府门口没人,大门同样紧闭着,像是已经废旧了一般。 沉璧翻身下马,敲了半天大门,正怀疑找错地方的时候,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爷爷探出头,颤巍巍地问道:“谁啊?” 沉璧见了,连忙笑着道:“老人家,我是大都督的信使,特来给县令大人传话的。” 老爷爷愣了下:“谁?大都督的信使?” 见沉璧点头,老爷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瞧她穿着一身骑装,腰间挂着枚白玉玉佩,青丝束于头顶,看上去十分年轻,活脱脱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少年。 果然,老爷爷没看出任何端倪,对她说道:“既然如此,容老朽进去通报一声,大人稍等。” 沉璧道了句“不急”,看着门缓缓合上,她在心里开始思考着对策。 没成想,她在门口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影,最后,她干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巴望天。 过去了快半个时辰,沉璧正想着再去敲门,大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沉璧暗自叹了口气,刚站起身,还没看清楚,就瞧见一个人影飞到自己面前,蓦地摔了一跤,官帽都掉在地上,这人也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朝着她行礼。 “卑、卑职参见大人!” 沉璧没想到会是如此场景,一时间有些反应过不来,她上前将人扶起来,捡起地上的官帽,递还给他。 “我不是什么大人,在下只是个信使罢了,您不必行此大礼。” 江山沉璧 第48节 这人听完,立即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沉璧。 沉璧一看,才发现面前站着的县令大人,竟然是个笑少年,年纪看着比自己都小。 沉璧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是……县令大人?” 听见这话,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官帽抱在怀里:“是,前县令大人上个月刚去世,卑职余哲,是被上面派来接任的,刚到三天。” 沉璧心里有些无奈,没想到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被派来做县令了,也不知道这上面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但是,转念一想,这小子岁数小,怕是更好骗一些。 于是,沉璧端起公主的架子来,指着大门道:“余大人,方面说话不方便,不如我们……” 余哲连忙拍了下脑袋,引着沉璧往里走:“哎呀,瞧我这脑子,一时太高兴给忘了,您、您里面请!” 官府里面很小,前厅用来判案,后面的正厅是平时接待客人的。 然而,此时的正厅里面也没有侍女,看着余哲又是沏茶、又是倒水,忙了半天脚不沾地,沉璧把他拦住了。 “大人,我来此处是有要事与您说的,不如您坐下听听?” 余哲抱着茶壶,也没去上座,坐在沉璧身边的椅子上,笑着说道:“您说、您说……” 沉璧沉下脸色,声音清冷如冰—— “七日后,此处将被西域屠城。” 第36章 叶城 余哲抱着茶壶, 来回在屋内踱步。 “所以您是说,七日后,西域将进攻叶城, 还会在城破后, 下令屠城?” 沉璧坐在座位上,手里捧着茶杯,微微颔首。 余哲停下脚步,目光看向沉璧:“大人可有证据证明?” 沉璧挑起眉, 颇感意外,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还知道管自己要证据。 沉璧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笑着递给余哲: “这是大都督的亲笔密信,请大人过目。” 见余哲拿过去,认真看着上面的内容,翻来覆去瞧了半天, 眉头越皱越紧,沉璧的手指蜷在一起,心里不觉有点紧张, 面上却保持着风轻云淡。 毕竟这纸上面的内容,根本就不是季尧写的。 而是沉璧自己写的。 上一世, 在季尧死后, 她来到边境主持大局, 调查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 她发现西域一直十分清楚北境的前线布防, 起兵之后, 最先攻占的城池,就是如今沉璧所处的地方—— 此城名唤叶城, 处在荒凉的边关沙漠,城内多是老弱妇孺,兵力不多,地形易守难攻。 上一世,西域用了调虎离山之计,转移前线注意力后,突然发兵攻打叶城,很快就攻占下城池。 进城后,西域士兵烧杀抢掠、抢夺物资,可城中贫苦困窘,本就没有多少粮食和钱财,西域贼子为了守住城池,干脆屠城来保证粮食补给。 此举无疑激怒了玉家军的将士们,之后几场战役,将士们都急于求成,反倒操之过急,中了敌人的激将法,之后开始连连败退。 所以,叶城此战几乎奠定了后面战局的发展,若是能守住此城,不被西域攻占屠城,会非常有利于后面的战局。 甚至于,能影响北境的战局,以及…… 季尧的命运。 “不对啊!” 沉璧思绪被换回,看着余哲放下手中的信,一脸疑惑地问她:“大人怎么就能证明,这是大都督的亲笔?” 沉璧眨了眨眼睛,指着他手里的书信:“那上面不是有大都督的私印吗?” “这是大都督的?” 余哲趴在桌子上,左瞧瞧右瞧瞧,看了半天:“可是,这红印也太不清晰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啊!看上去像是沉、沉什么……” 沉璧站起身,脸不红心不跳地指着红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很清楚嘛,季、尧、之、印,没问题啊!” 余哲一脸懵,看了看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沉璧,这才恍然大悟道:“哦!我晓得大都督的名讳,那是没错了!” 见余哲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沉璧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余哲之后也没再起疑,很快在官府里面,给沉璧安排好住所。 沉璧简单休整了一下,第二日一大早,沉璧就找到余哲,让他将城门校尉召来,带着城门的城防图,一起商议如何抵御西域来犯。 结果,余哲扭捏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校尉大人前几日刚休沐,还没回来呢。” “休沐?” 沉璧有些无奈,只得又问道:“那如今的城防是谁在管?” “我呀!” 余哲拍着胸口,满是骄傲:“下关虽然是文官,这排兵布阵的兵法,下官可是从小就会!” 沉璧听了这话,也是颇感意外:“大人之前打过仗?” 余哲磕磕绊绊道:“那、那倒是没有,只是家父以前当过兵,下官小时候跟着学了不少。” 说着,余哲跑去后间,取出城门的城防图,拿出来铺在书案上,指给沉璧看。 “大人请看,这就是叶城的城防图,您瞧瞧。” 沉璧走上前,认认真真查看了一遍城门的布防,不得不说,虽然城内士兵不多,但这布防做得确实不错,只有一些细小的瑕疵。 上一世,沉璧在军营呆过几个月,虽然舞刀弄枪学了个半吊子,但是排兵布阵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 “有笔吗?” 余哲一听,立即取来只毛笔,递给了沉璧,沉璧拿过后,圈出了图上几处布防。 “这里,还有这里,人手太少了,要加派人轮值,特别是夜间,一更一轮换,不得掉以轻心。” 余哲刚开始还半信半疑,越听越觉得沉璧说得有几分道理,渐渐听得聚精会神,把她所有提到的地方都记了下来。 结束之后,余哲拿着重新制定好的城防图,乐得笑不拢嘴:“大人果真厉害,之前我还和校尉大人说过,总觉得这城防有些疏漏,但是也找不出来问题所在,今日大人一指点,下官豁然开朗啊!如此一来,城门防守就万无一失了!” “非也。” 余哲一愣,看着沉璧慢悠悠倒了杯茶水,递给余哲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捧着茶杯,透过杯中雾气,看向门外阴沉的天。 “如今,叶城内只有三百防守军,西域可是整整七万大军。” 余哲刚喝口茶,听见这话,一下子将茶水喷了出来。 “多少?七万?!那怎么打得过啊?!” 见余哲吓得小脸煞白,沉璧放下茶杯,靠在书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放心,七万人马又不是都来攻打这儿,怕什么。” 余哲抖着嗓子问道:“那、那会来多少啊?” 沉璧垂下眼眸,想起自己看得滚瓜烂熟的卷宗上,曾经写过的数字。 “三千人。” 余哲掰着手指头,清楚双方巨大的差距后,绝望地看向沉璧:“就算是三千人,我们也只有三百守城兵……还是打不过啊!” 沉璧站起身,安慰般拍着余哲的肩膀:“怎么就打不过?人不够要人,东西不够要东西,肯定会有办法的!” 她脸色严肃起来:“打仗讲的是一鼓作气,首先士气上就不能输,其次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那能有什么办法啊?人差那么多,怎么守得住啊?” 沉璧看向书案上的城防图,指着城墙下的山谷:“叶城地势易守难攻,本就占上风,只要排兵布阵得当,守上几日不成问题。只是如今这兵力,确实太少了些。” 沉璧心里清楚,既然季尧也有上一世的记忆,必然会明白,此战不只涉及到西域一方,东楚一直想除掉北境,其中的东楚奸细定然也给西域泄露不少消息。 所以,季尧肯定不会放过东楚的奸细,来保证前线的布防不会泄露,只是,不知道季尧会不会注意到叶城,提前派兵支援,抵御西域。 沉璧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她所说的七日时间,是上一世自季尧出兵到屠城的时间,可是,如今发生如此多的变化,时间说不定也会变化。 当务之急,还是得有足够的兵力,若想要兵力支援,要不然从前线派兵过来,要不然,就是后方城池支援。 只是前线调兵,需要季尧亲自下令,后方支援,也需要动用季尧的虎符,才能调动驻城军兵权。 而沉璧所处的叶城,距离驻扎在关隘的前线军营,一来一回至少要四五日,她本来想的是亲自去趟军营,恐怕如今时间并不够了。 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县令大人,加急信件送到关隘的前线军营,一般需要多久?” 余哲想了一下:“加急信件嘛……我之前送过一次,三日就收到回信。” 沉璧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写信给季尧,让他尽快派兵过来,万一他忽略了此事,恐怕就难以挽回危局了。 只是这样一来,沉璧的位置也会暴露,到时候,季尧肯定又会不高兴。 但是,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要求调兵须得有文书和私印,于是,沉璧衡量了一下,干脆亲自写了一封文书,盖上她的私印,让余哲派人加急送去了前线。 本以为要再过几日,才能收到季尧的回信,没成想,信送出去的当天下午,后方城池的军队就前来支援叶城了。 余哲喜出望外,一得到消息,连忙拉着沉璧跑去城门口迎接。 城外沙尘满天,黑压压的士兵从大漠中走来,随风舞动的旌旗上书着血红的“玉”字,气势磅礴动山河。 沉璧看着城外几百人的队伍,估摸至少能有七百人,当下也算松了半口气。 军队领头的校尉大人是个青年,带兵进城之后,朝着城门前的余哲行礼道:“卑职殷实,奉大都督命令,特来支援叶城。” 余哲乐得合不拢嘴,把身边的沉璧拉了过来:“是是,下官已收到大都督的信件了!如今有殷校尉和信使大人在,本官就不愁了!” 殷实正低着头,听见这话,明显愣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见余哲身边站着的沉璧,立即瞪大了眼睛,惊呼道—— “大、大都督夫人?!” 沉璧愣了。 江山沉璧 第49节 余哲也愣了。 苍天可鉴,沉璧跑出来这么远,都没有一个人认出她的身份,偏偏一个边城校尉,上来一眼就把她身份识破了。 也不知道是她时运不济,还是这人运气太好了。 “您怎么认得我?” 殷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单膝跪下行礼:“是,卑职有幸,今年跟着州府太守,一同去了云州的州府宴席,当时夫人来得晚,卑职……对您印象深刻。” 说完,余哲也张大了嘴巴,看向身边的沉璧,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 沉璧有些无奈,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被人一眼认出来,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上前将殷实扶起来。 “如今情况紧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知殷大人此行,带了多少人过来?” 殷实道:“回夫人,卑职带了八百守城军。” 沉璧点点头:“够了,抓紧时间让人进城,准备关城门。” “是。” 沉璧心中衡量一番,城内有了一千多人的守军,加上占据有利地势,抵挡这三千西域兵,至少可以拖上三四日。 说不定,他们还有反击的机会。 第37章 初雪 沉璧还记得, 当初她坐阵前线,和玉家军的将军们排兵布阵,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西域的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唯一可惜的, 是她那时的身体太差了,没能亲眼目睹最后西域的结局,一觉醒来,就已经回到了一年前的云州。 而事到如今, 面对熟悉的战场,沉璧更有信心, 一定能守住这座小城。 唯一有些棘手的,就是自己的身份暴露的太快了。 沉璧只要谎称,说是大都督在前线走不开,才让她代替前来的,殷实和余哲听完点头称是, 也没起疑。 于是,沉璧和两人一起商议,如何安排城内的兵力分布, 并准备守城的物资粮草。 后来,沉璧干脆亲自上阵, 指挥士兵们要如何把守, 如何换岗轮值, 如何通知险情, 行事作风老道周全。 余哲在城墙下看得都呆住了, 转头对殷实道:“没想到, 大都督夫人也会指挥打仗,当真是洒脱大气, 不愧为巾帼!” 殷实抱着手臂,笑着看向城墙上清丽的人影:“我去州府宴席那晚,夫人也是带兵来的,比这风姿绰约得多。” 看见殷实脸上的笑,余哲用手肘碰了碰他:“诶,别想了,那可是大都督夫人,你抢不走的。” 殷实无奈地看向余哲:“大人,这话可说不得。” 余哲自然清楚,也没继续下去,转而问道:“诶,你去州府宴席那次,见到大都督了没?” “自然。” 余哲一听,立即抓着殷实问道:“大都督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传说中的彪形大汉吗?” 殷实笑着摇摇头:“大都督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并不是粗犷之人。” 听见这话,余哲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沉璧走在城内无人的街道上,检查几道城门的防守,余哲非得跟在她后面,不停地说着:“那个那个,夫人呀,我有个问题,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沉璧见他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催促道:“你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 余哲笑嘻嘻地道:“是、是,卑职是想着,将来有机会的话,夫人能不能帮我要一幅大都督的画像啊?” 一听见画像,沉璧心里顿时一抖。 如今,她对“画像”这两个字极其敏感,听到都会产生应激反应的程度。 她当即反问道:“你要画像做什么?” 余哲连忙解释着:“卑职不是之前和您提过嘛,我父亲以前是当兵的,其实啊,他就是玉家军的骑兵,他和我说,大都督长得丰神俊美,很是英俊,我一直想见见,就是没机会。” 沉璧有些惊讶:“你父亲竟然还是玉家军的?” 余哲点点头:“是啊!当年这个城里面,好多人都是之前的玉家军士兵呢!只不过……” 说着,余哲低下头,神色恹恹的:“那年西域来犯,玉家军的将士大多都战死了,甚至连塞北王,都被西域蛮子杀了,头颅就被挂在前面西域的城墙上……”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谁?” 沉璧打断了他,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 “塞北王?” 余哲点点头:“是啊,夫人不知道吗?当年塞北和西域的那场战役,就在这里打的呀!” “我听我父亲说,那年塞北王带着玉家军奋力抵抗,最后却全军覆没,可怜塞北王英明一世,也被西北蛮子害死了。” 余哲望着远处萧条的街道,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年那一战死伤惨重,叶城的大多数青年也都上了战场,结果都没能回来,不然如今,这城也不会如此破败,几乎瞧不见青年人的影子,再加上地处偏僻,更没有百姓愿意在此居住了。” 话音落下,许久都没人说话。 半晌,沉璧才抖着嗓子问道:“塞北王……为何会率领玉家军?” 余哲正踢着脚下的石子,听见这话,他歪着头,奇怪地看着沉璧。 “夫人竟然不知?这玉家军,本来就是塞北王创立的啊!” 霎那间,沉璧只觉全身气血倒流,耳中嗡鸣声不断,眼前霎时闪过一道白光。 视线所及之处,是千军万马的骑兵队伍,黑压压一片立在城墙之下,全军身披战甲,手握长枪。 为首的中年男人身穿银色甲胄,手握一把旌旗,坐在马上朝她喊道:“玉家军!恭送郡主!!——” 手中的旌旗被他大力挥动着,旌旗上赤字玄底,书着一个血红的“玉”字。 身后的士兵们看到旌旗挥舞,一同举起手中长枪,大声呐喊道—— “恭送郡主!!——” 这是军队中的最高礼仪,士兵的呐喊声久久未散,盘旋在沙漠的天空之中,仿佛十多年未散。 “夫人,您怎么了?” 余哲看着脸色惨白的沉璧,上前扶住了她,关切地问道。 沉璧回过神,闭上眼睛。 对于这些画面,如今她也能坦然接受了,只是这些像记忆一般的东西,始终都太过零碎,无法拼凑起来,也找不到其中的逻辑。 甚至,她都不知道这些记忆,究竟属不属于她。 忽然间,她听见余哲厉声道:“诶,那人,说你呢!你跑什么啊!” 沉璧睁眼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士兵从远处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指着身后的城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全都是西域蛮子!他们打过来了!” …… 天阴沉着,远处风沙卷起,天边不见光亮。 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风沙拂过耳畔的细微声响。 蓦然间,广袤的大地传来震动,仿佛山河崩裂,整片大地都在随之颤动着。 远处的天际出现一抹红色,逐渐铺展开来,染红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大地。 很快,马蹄声伴随着大地的震动,从四面大方汇聚而来,渐渐蔓延到整片大地之上。 为首的将士穿着甲胄,身着赤字军服,手里握着一把弯刀,青丝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衬着本就阴柔的面容,平添了两份邪魅。 身后千军万马的西域士兵,一路朝着前方黑压压的浪潮奔去,将士坐在马上,朝着天空吹了个口哨,雄鹰的嗥叫声顿时响彻整片天空。 大地的另一侧,漆黑的浪潮中闪烁着银色的甲胄光芒,玄色旌旗上的“玉”字如血一般明艳,在风中疯狂地舞动着。 士兵们紧紧盯着眼前奔来的西域士兵,手持长枪与盾蓄势待发,等待着主帅发出最后的号令。 天空中雄鹰的影子从地上划过,一把大弓迅速搭箭挽弓,箭尖在对准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时,瞬间猛地飞出。 下一刻,一声嗥叫声响彻天际,伴随着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擂鼓声,为首的主帅立即策马而出,士兵们紧随其后,纷纷大声喊道—— “杀!——” 山河变色,只在一瞬间,大地上赤色与玄色相撞,融合,散乱。 最后,玄色渐渐吞噬大半赤色,源源不断地朝着中间战场涌去。 山地间的呐喊声久久未歇,从东方吐白到夜幕降临,眼前一切渐渐被血色染红,黯沉如墨色。 直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满大地上,士兵们筋疲力竭地抬起头,蓦然发现天空飘落下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战场硝烟未尽,当一切恢复安静时,“玉”字旌旗正被插在最高的山坡上,随风热烈地舞动着。 玉家军的士兵们拖着同伴的尸体,放置在沙坑之中,周围不少伤员也被同伴搀扶着,一点一点朝着后方挪动着。 视线所及之处,一名将士忽然从后方跑进战场,一路狂奔穿行而来,路过不少打扫战场的士兵,他都会把人拉住,挨个询问道:“看见大都督了吗?” 这时候,大部分的士兵们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于是,将士继续朝着所指的方向跑去,躲着地上的尸体和残肢,四处寻找着那道高大的身影。 目之所及,皆是白骨露野,痛苦的闷哼声与抽泣声不绝于耳,终于,将士渐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坐在石头上的身影。 那人脚下放着一把大弓,石头上靠着刀和剑,银色的甲胄上血迹斑斑。 此时,那人正低着头,嘴里咬着一条白布,一点点缠在左手的小臂上,白布间隐隐渗出血迹,看得出伤口不浅。 将士一见到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跪在面前行礼:“属下见过大都督!您、您受伤了?” 听见声音,季尧抬起眼眸,看了来人一眼,又继续低头缠着白布。 “何事?” 将士也顾不上别的,连忙道:“回大都督,刚才后方收到叶城战报,宗桓大人已经带兵到了叶城附近,后方的殷实校尉也按照您的命令,于一日前带领援兵进城布防,如今,西域已经率兵到城墙下,正在攻城。” 意料之中的事,季尧也没有表现的惊讶,他慢条斯理地缠好白布,又拾起地上的佩刀,擦拭干净,收回腰间的刀鞘中。 “西域多少人马?” 看着季尧收好佩刀佩剑,站起身来,拿起地上的大弓,将士跪在地上回道:“对方只有三千兵力,和您预测的一样。” 江山沉璧 第50节 季尧微微颔首,准备回后方军营去,见将士还跪在地上,他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将士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听见季尧问道:“既然如此,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将士一听,这才想起要事,他急忙从怀里拿出一本文书,递给了面前的主帅。 “启禀大都督,刚才后方军营中,收到了一份从叶城来的急报,属下看到上面署名的红印,并不是叶城县令的,而是……” 将士低下头,小心翼翼道:“而是夫人的。” 话音刚落,文书立即被人拿走了。 将士悄悄抬起头,看见季尧紧抿着唇,快速翻看了一遍文书。 一看到熟悉的清隽字体,和文书上殷红的“沉璧之印”,有那么一瞬间,季尧脑中嗡鸣声乍响,冷汗顿时从后背冒出。 文书被一把塞进将士怀里,季尧按着腰间佩刀,大步朝后方跑去。 “大都督……” 第38章 援兵 眼前到处都是红色。 耳边的声音已经不太清楚了, 城墙上不断涌上穿着赤色军服的西域士兵,皆被城上的守军们砍落下去。 巨石在云梯上翻滚着落下,无数惨叫声不绝于耳, 几乎让人分辨不出现实与虚幻。 沉璧手里拿着一把大刀,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将眼前的西域士兵砍倒,扔至城下。 身边的殷实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手中长枪挥舞不停, 就连余哲也拿着盾牌,用力砸向爬上城墙的士兵。 恍惚间, 沉璧看着面前硝烟漫天的空中,蓦然间,瞧见天空上飘落下几片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眼前。 她以手中的刀支着地,微微喘息着, 殷实发现沉璧的异常,侧头朝她喊道:“夫人,您怎么了?!” 沉璧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手脚有些发虚,使不上力气。 “我没事!” 她用尽全力喊着, 视线一转, 看见城楼下破门的冲车, 正一遍又一遍狠狠撞击着大门, 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城要破了。 他们已经守了三日了。 还是没有援兵。 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 沉璧跑到城墙边, 放眼朝下望去,城外已经满是赤色的西域士兵, 几乎包围住整片城墙。 “我们还剩多少人?” 听见声音,殷实将一名西域士兵扔下城墙,看了看四周,朝沉璧喊道:“不到五百人了!” 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沉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能让她清醒一些。 只剩五百人了,比她预想的要快。 西域的攻势明显十分猛烈,颇有几分速战速决的意思在,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 看着下面摇摇欲坠的城门,余哲也从远处跑过来,用盾牌挡着城墙方向,对沉璧喊道:“夫人,我让人送你走吧!这城要破了!” 说完,盾牌忽然被一名西域士兵扒住,余哲大声尖叫着,殷实听见立即过来帮忙,反手将人扔下城墙。 “夫人,你们先走吧!此处不宜久留,我留下守城!” 余哲立即抬起头:“你留下做什么!我才是叶城的县令!你身手好,赶紧带夫人走!别浪费时间了!” 殷实紧绷着脸,转头吼道:“我若是走了,这城你能守住吗?!” “就算你在,这城也早晚要破……” 话音未落,又一个西域士兵朝着殷实的背后袭来,正好被余哲看见,他刚要上千拉开殷实,士兵忽然惨叫一声,顿时倒在地上。 沉璧攥紧手中大刀,直接割断了士兵的脖子,转头对二人道—— “既然都不打算走,就一起留下守城!小心后面!” 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余哲被吓了一跳,看见殷实收回手中长枪,抓起余哲扔到沉璧身边,殷实拿着长枪将二人护在身后。 沉璧看着周围不断爬上的西域士兵,知道再这样下去,这城是迟早都会破了。 脑中正思考着对策,忽然间,她看见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一朵灿烂的烟花。 烟花缓缓在空中绽放开来,西域的士兵们一时间都愣住了,只见城外的远处,蓦然传来阵阵呐喊声。 一大片黑色的旋风从天际出现,如同浪潮般迅速席卷整片战场,骑兵的出现彻底冲乱了西域的布阵,西域士兵们顿时惊慌失措,阻挡不成,便四处逃窜着。 远处号角声响起,是玉家军总攻的信号。 沉璧走到城墙前面,隐约看见下面的黑色士兵中,为首的将士身穿甲胄,手中一把长枪虎虎生风,身材高大挺拔,呐喊声不断,面容极其眼熟。 是宗桓。 沉璧笑了,没想到,他们还是等来了援兵,如此一来,城门的压力顿时减弱不少。 余哲看见沉璧脸上出现笑容,凑过去问道:“怎么了?夫人您看什么呢?” 沉璧笑着看向余哲,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叶城得救了。” “大都督派人来了。” 余哲一听这话,顿时也笑了起来,他转头寻找着殷实,想喊他一起过来看,忽然发现殷实正和一个西域士兵缠斗着,余哲连忙跑过去帮忙。 沉璧松了口气,一抬起头,看见还有西域士兵顺着云梯爬上来,于是又继续跑去帮忙。 霎时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呐喊,耳边风声乍起,沉璧回过头,看见一名西域士兵正举起手中大刀,猛地朝她砍来。 脑中瞬间空白一片,沉璧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耳边先传来了殷实的喊声—— “夫人!!” 眼看着大刀就要落下,沉璧还没来得及格挡,下一刻,远处蓦然飞来一枚箭羽,瞬间穿透了士兵的脖颈,血溅了她一身。 士兵手中的大刀瞬间脱了力,坠落在地。 沉璧吓得脸色煞白,看着士兵的尸体半晌,才缓过神,朝着箭羽飞来的方向望去。 城墙下的不远处,一人正坐在马上,身上银色甲胄满是血迹,他手中大弓尚未收势,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时光交错间,这一眼,仿佛穿梭数不尽的漫长时光,带着无限情愫与执着,让她沦陷在那道坚毅的眉宇间。 城墙上下,相距几十米之间,季尧看着城墙上浑身是血的人儿,一身骑装潇洒利落,手中紧握着刀,素白的脸上血色尽失,目光却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多年之前,她站在曾经执意前往的地方,完成了她许下的诺言。 以我身筑城墙,护我家国不破。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那道身影,大步走到城墙边,遥遥地朝着他挥手,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惜,距离太远了,声音落在风中散了,他根本听不见。 可是,他也听见了。 多年前的那个人,站在高耸的城墙上,遥遥地朝他挥手喊道—— “阿尧!!” 山河变色。 城墙下早已血流成河,玉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 殷实伤了一条腿,百夫长将他扶坐在城边的台阶上,殷实仍旧不放心地嘱咐道:“清点一下兵数,再去看看城内百姓如何,可有伤亡。” “是。” 百夫长正转身要走,殷实又把人喊住了。 “刚才来支援的那支军队,你可看清了,领头的将军是谁?” 百夫长立即想起来,刚才跑过来和自己说话,大力拍着自己的肩膀,笑着告诉自己说“这次可立大功了”的大汉。 好像……也没见他提及自己名字。 于是,百夫长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大人,卑职虽看到了,但是……并不识得是谁。” 殷实叹了口气,也知道地方士兵没见过上面的将军,于是没再为难他,倒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余哲,忽然从他背后探出个头,笑嘻嘻地说道:“我认得啊!殷大人怎么不问我?” 瞧见是余哲,殷实笑着回过头:“怎么,余大人问过了大都督夫人,又跑来我这里炫耀?” 余哲顿时挑起眉,拍了一下他:“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 殷实和百夫长对视一眼,百夫长见了,立即微笑着行礼,转身退下了。 “大人既然知道,就再别卖关子了。” 余哲看了看周围,见没什么人,这才贴在殷实耳边:“倒真不是夫人告诉我的,是刚才在城墙上,我听见夫人喊了一个名字。” “名字?” 见殷实一脸不相信,余哲眨了眨眼睛,俯身下来低声耳语几句。 一听见那两个字,殷实也顾不上伤腿,立即站了起来—— “什么?!是、是大都督亲自带兵来的!!” 余哲连忙去捂殷实的嘴巴,好在四周无人,他瞪着殷实:“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说了要保密。” 殷实也觉出不好意思,轻咳两声,看了看周围街道,又对余哲低声道:“那、也没在城内看见大都督啊?” 余哲抱着胳膊,吹了下额间的碎发:“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对于余哲而言,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刚才在城墙上,他顺着沉璧的目光望去,见到远处骑在马上的大都督,虽然和他想象中并不一样,没有蓄着络腮胡,也不是传闻中的彪形大汉。 但是,余哲觉得他父亲说的没错,大都督的确是丰神俊美,十分英俊。 见余哲不知在想什么,嘿嘿傻笑着,殷实拉过他的胳膊:“别笑了,夫人还在城墙上吗?” 听见这话,余哲顿时愣了一下。 “没有啊,夫人不是早就下来了?” 江山沉璧 第51节 刚才余哲从城墙下来,就没看见沉璧的人影,还以为她跑到城里了。 见余哲愣怔着,殷实额头登时冒了汗,拉起他就要走:“坏了,赶紧派人找。” 话音刚落下,一个声音忽然从城门口传来:“两位不用担心!夫人正在城内的伤兵营里,帮忙照顾伤员呢。” 殷实转头望去,见一个大汉笑着走来,手按着腰间佩刀,身后还跟着刚才的百夫长。 百夫长走上前,给二人介绍道:“启禀大人,这位是大都督的副将,宗桓大人。” 殷实和余哲抬手行礼,宗桓笑着回了一礼:“这几日,两位大人辛苦了,此处有咱们弟兄处理,两位和将士们先去休息吧。” 余哲连忙问道:“那、那大都督什么时候回来呀?” 宗桓一听,笑着拍了拍余哲的肩膀,把余哲吓得腿一软,又不敢后退,只能强撑着挺直腰板,站在原地。 “大都督率兵追击西域残兵了,两位大人稍事休息,等大都督回城,在下自会领二位前往拜见。” 第39章 奸细 城门几十米处, 就是安置伤兵的伤兵营,不过说是营地,其实就是几个简单的军帐。 城内不少百姓看到有伤员在, 也都自发前往送来伤药和粮食, 不少妇女也都留下帮忙,营中的伤员不时传来痛苦的哼声,有年纪小的士兵,甚至直接哭了出来。 沉璧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左侧整个小腿从膝盖下消失, 露出膝盖断口处的模糊血肉和森森白骨。 男孩一直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她放轻手下动作,手中白布缠好几圈还是会被血渗透。 听着男孩几近抽泣的喘声,沉璧看着手上的血, 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道:“要是我下手重了,可以喊出来, 不用忍着。” 男孩摇了摇头,声音稚嫩青涩:“谢谢姐姐, 我没事。” 这一声“姐姐”, 直接让沉璧愣在原地了。 她的目光落在男孩的断腿上, 脑海中蓦然浮现那张熟悉的面容, 面色铁青、紧闭着双眼, 无声地躺在她面前。 那人四肢残破, 面容破碎不清,内脏里几乎流空, 唯有手中紧紧攥着的佩剑,依旧悄无声息地伴随着他。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像是在笑着喊她“阿姐”…… 沉璧闭上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些幻听幻视,究竟是不是真的。 男孩见沉璧闭着眼睛,神色变幻不明,他伸手抓住了小声道:“姐姐,我、其实我不是很疼的,你不用担心。” 他以为沉璧是因为自己伤心,看见沉璧悄然睁开眼睛,收起身边的药与白布,低声对男孩道:“我再拿些药过来,等我一下。” 说完,男孩愣怔地望着沉璧单薄的背影,知道那身影消失在转角,他终于龇牙咧嘴地抱住伤腿,大口的喘息着,眼眶不自觉地发着红。 身边不断传来的哭喊声,看着一个又一个前线伤员被抬进来,沉璧眼前一阵阵地晃,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靠着墙坐在地上。 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流失,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累过,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还晃着一片又一片的红。 叶城的这道城墙,甚至说,北境的这道防线,是用无数人命堆积起来的。 所谓战事,无论胜负,最后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无数无辜的人被卷进这乱世中,浮浮沉沉,被吃人的巨浪吞没泯灭,找不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若是有一日,能再不打战争了,该有多好。 蓦然间,胸口里传来一阵钝痛,沉璧觉出喉间涌上腥甜,没来得及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来。 胸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沉璧咬紧唇,将口中的血尽数吞进肚子里,抖着手从怀里拿出小瓷瓶。 小瓷瓶里面,还有最后一粒药。 沉璧拨开药塞,将药倒在手心里,因为没有水,只好直接吞了下去。 她胡乱抹了下唇边的血,小瓷瓶被随手放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忽然,它撞到了一人脚边,停了下来。 下一刻,瓷瓶被人从地上捡起。 看着靠在墙角下的人儿,唇边残留着几分血痕,惨白的脸上满是疲惫,素净的衣裳上布满血污。 手中瓷瓶被人攥紧,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殿下……” 听见声音,沉璧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将自己紧紧抱住。 “殿下,奴婢来迟了……” 这道声音,沉璧再熟悉不过了,她连忙将人扶起来,一看见眼前满是泪水的脸,顿时惊喜道:“融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融冰红着眼睛,紧拽着沉璧的衣袖:“殿下说走就走,把奴婢抛下不算,连去哪里都不告诉奴婢!当真是心里没有奴婢了!” 沉璧无奈地拉着融冰的手,她不想让融冰搅进来,所以这些事都没和她讲过,但是,此时看着融冰突然出现,沉璧心里还是喜不自胜的。 她帮融冰拭去脸上的眼泪,温声道:“傻丫头,前线这么危险,你来这做什么?” 融冰攥紧了沉璧的手:“殿下知道危险,还一个人跑到前线!万一要是出事,奴婢怎么和大都督交代呀。” 说着,融冰扶起了沉璧:“此处不宜久留,刚才宗桓告诉奴婢,说是让您去城东的军营汇合,我们赶紧过去吧。” 见融冰拉着自己就要走,沉璧却有些犹豫,站着没动:“先等等吧,伤兵营里还有不少伤员,还没处理好……” “那边自有大夫处理,殿下,大都督马上领兵回来了,您不想去见大都督吗? ” 一听到这话,眼前顿时浮现出城墙下的挺拔身影,沉璧顿时有些犹豫,想了半天,她决定先去军营,一会儿再回伤兵营。 心里像是有片羽毛在轻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担心季尧见到自己会生气,毕竟她是从府里偷跑出来的,说不定季尧又会让人将自己绑回府去,但是,心里的思念却如水涨船高,仅仅触及半分,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道此时去见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转眼间,沉璧和融冰穿过破败无人的街道,眼看着就要走出城门,沉璧忽然站住脚步。 “融冰,你先过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有味药还没拿去伤兵营,我先送过去再……” “殿下!” 融冰看见沉璧要走,连忙把人拦住:“军营就在前面了,宗大人就在门口等您呢,您还回去做什么啊?” 沉璧不自觉攥住腰间的玉佩,在手里渐渐收紧。 “我……” 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慌张,也不知是为何会这样,沉璧望着眼前巍峨的城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沉璧看向身边的人。 “融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融冰一愣:“奴婢自然是去问了白夫人,白夫人说您要来边境,奴婢就赶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叶城?” 瞧见融冰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沉璧觉出不对,下一刻,耳边蓦然传来风声。 侧身躲过,眼看着一把弯刀削落了耳边几缕青丝,回过头时,一道高大的人影正站在沉璧身后。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身明艳的赤色军服,腰间挂着弯刀的刀鞘,青丝披散着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面容柔美俊俏,嘴角扯起时,平添了两份邪魅阴柔。 “身手不错。” 沉璧皱起眉,摸出怀中匕首,对准面前的男子:“你是谁?” 男子比沉璧高出一个头,纤细的腰间穿着红绳,上面挂着几个小银铃铛,微微一动便叮当作响。 他把弯刀搭在肩膀上,露出两个小虎牙,歪着头看她:“按你们东楚话说,叫做个交易。” 男子的口音有些奇怪,沉璧听着却有几分耳熟。 陡然间,她想起半个月前,她和季尧在大沙里被人追杀,那时候追杀他们的西域人,说话口音和面前的人很像。 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若有若无地蔓延开来,沉璧攥紧手里的匕首,脑中迅速思考着对策。 此时的城东大门位于叶城后方,为了抵御西域来兵,城门士兵都被调到了西门和城内,四周看不见半个人影。 没想到这里会出现西域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城,若要派人求助,须得有人赶到前面的城西去。 沉璧下意识后退几步,挡在融冰面前,她刚要开口,想让融冰先走,下一刻,脖颈上却触到一片冰凉。 一把匕首从后伸出,架在她的脖颈上,刀刃闪着寒光。 “殿下……抱歉。” 有一瞬间,沉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融冰似乎并不想伤她,见她转过身,手中的匕首没再上前,只是依旧指向面前的人。 “殿下,您随奴婢走吧,奴婢不会害您的。” 刀光冰冷凛冽,融冰却万分真挚地望着她,似乎字字句句真的在为她好,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北境输局已定,太子殿下不忍让殿下饱受折磨,让奴婢前来带殿下离开,殿下就跟奴婢回东楚吧,好不好?” 旁边的西域男子扛着刀,眯起眼睛,视线落在沉璧握着刀、却颤抖的手上,一时间没有开口。 沉璧垂下眼眸,蓦然间,她冷笑了一声。 “所以,那个潜藏在北境的东楚奸细,原来是你。” 沉璧忽然笑了,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眶一阵阵发酸。 她看向融冰,见融冰咬紧牙关,发红的眼角也滚落下泪水。 沉璧蓦然想起上辈子,他们从前线撤下来,在半路也遭到过西域的埋伏,对方围追堵截,是想要了她的命。 那时候,是融冰拼死护在她面前,生生替她受了三刀。 她在融冰的榻前守了三日,那三日里,她祈祷上苍只要融冰平安无事,她愿意拿生命去换。 可是,那个曾经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甘愿替自己挡刀的人,此时此刻,她的剑锋却对准了沉璧自己。 猛然间,胸口再度传来钝痛,沉璧腿脚瞬间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冷汗顺着鬓边流下。 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看着西域男子朝自己一走来,手中弯刀闪过凌厉的寒光,耳边突然传来融冰的喊声—— “尉迟大人!太子殿下吩咐过,不得伤害殿下!” 江山沉璧 第52节 尉迟淮的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看着沉璧,不得已收起弯刀,有些不耐烦道:“你们太子殿下的要求真多。” 话音刚落,沉璧看见面前出现赤色军靴,手中匕首还没来得及刺出,手腕就被人轻而易举地捏住,鼻尖忽然闻到一股异香。 下一刻,匕首瞬间脱了力,坠落在地上。 身子即将倒下时,尉迟淮上前接住了,他俯身抄起沉璧的膝弯,十分轻易地把人抱在怀里,迈开长腿朝着城外走去。 “你来善后吧,小丫头。” 城内风沙渐起,夹杂着雨雪再次落下。 看着人影走出城门,踏过城门外地上守城士兵的尸骨,带着血痕一步步离开。 融冰收回目光,擦干脸上的泪痕,上前捡起了地上沉璧的匕首。 站起身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萧条破败的城内,才转身朝城外走去。 第40章 死局 “看见夫人了吗?” 宗桓冲进军帐, 扯开帘子还没看清人,就先朝着里面喊道。 余哲正负手站在屏风前,看着上面的地图, 殷实坐在下面, 手里正捧着茶杯吹气。 听见声音,二人一起看过来。 “宗大人,出什么事了?” 殷实说完,看着宗桓按着腰间大刀, 大步走上前:“找不见夫人了,你们可曾见过?” 二人对视一眼, 纷纷摇头。 余哲道:“我和殷大人自将军带人进城后,就不曾见过夫人了。” 宗桓咬紧牙关,狠狠跺了下脚:“这下坏了。” 殷实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军帐外面蓦然传来行礼的声音—— “见过大都督。” 军帐被人掀开, 余哲和殷实连忙低头行礼,宗桓也顾不上礼数,三两步走上前, 朝着来人道:“都督,出事了, 夫人不见了。” 季尧右手拿着马鞭, 左手松松搭在腰间, 手腕上的白布被鲜血浸透, 似乎是手腕上的伤口迸裂了。 他脸上还带着血痕, 听见这话脚步一顿, 皱起眉:“什么?” “夫人本来在伤兵营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 伤兵营里的人说,看见夫人朝着城东去了,属下带人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影。” 马鞭立即被扔在桌上,余哲和殷实也没来得及和季尧说句话,就看着人再次出了军帐。 一连三五日,季尧也未曾休息片刻,接连两场硬战下来,不仅是身上的大小伤口不少,他的脸色也有些发青,下巴上冒了胡茬,左手的伤口也一直在渗血。 可是此时,他也都顾不上了。 伤兵营里,士兵们看见一排身穿甲胄的将士走来,为首的人挺拔阔步,面容肃穆,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大都督。” 季尧脚步没停,直奔着营中一角走去。 男孩身边围了不少士兵,此时一抬头,看见大都督带人朝自己走来,他想要起身行礼,却忘了自己已经没了一条腿。 这时,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的肩膀,让他坐回去,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喊了句:“大都督……” 季尧蹲在他面前,看了眼他的伤腿,眼眸深沉不见光。 “照顾你的人去哪儿了?” 男孩听完,指着营中一处,手指不自觉有些颤抖:“姐、姐姐去那边了,她说去取药,可是一直没回来。” 季尧看了眼他所指的方向,再次站起身,对身后的城中大夫道了句:“好生照顾着。” 大夫早已吓得面色惨白,连忙点着头,看着一行士兵们再次离开了伤兵营。 城中风沙渐起,雪花再次飘飘扬扬落下来。 季尧脚步很快,朝着男孩所指的方向走去,宗桓带人赶上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季尧站在一处街角,脚步停下没动。 宗桓跑过去,看见季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地上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上,满是血的左手按着街边的墙,指尖渐渐发白。 半晌,季尧才蹲下身子,手指触到地上黏腻冰冷的血时,指尖忽然不受控制地发抖,被他用力攥紧了。 “大都督,这、这是……” 宗桓心里有些慌乱,见季尧沉着眼眸,看向自己:“城东大门,有无人防守?” 宗桓一愣:“这、人应该都在城西了,城东怕是人手不多……” “走边境,派人去追,马上。” …… 风雪渐浓,雪粒夹杂在风中,打在脸上时生硬的疼。 山路上寂静无声,几匹快马拉着一辆马车,快速奔驰在狭窄的路上,四周无所遮拦,枯死的树木随风摇摆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折断。 马夫坐在马上,用尽全力挥舞着手中的马鞭,时不时朝着后方望去,看是否有人追上来。 蓦然间,马儿传来一声嘶鸣,马夫连忙拉紧缰绳,霎时间,几枚羽箭插在其中一匹马身上,马车顿时失去控制,朝着一侧的山路倒去。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马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把大刀顿时落下,斩断了马车的横梁,受伤的马儿立即栽倒在地,连同马夫一起摔落。 马夫刚抬起头,就看见一柄大刀横在肩头,男子恶狠狠朝他骂道:“累死老子了,跑得真他娘的快!” 马车被几个骑兵稳稳扶住,一个士兵爬进马车里面,很快又探头喊道:“宗大人,夫人在里面!” 一听这话,宗桓也顾不上马夫,将刀收起来,三两步上了马车。 掀开轿帘,一道娇小的人影正靠在车壁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身上的衣裳满是血迹,犹如一朵朵娇艳夺目的血花。 宗桓心头大震,连忙走进去,准备把人抱出来。 刚伸出手,陡然间,沾满鲜血的衣袖下寒光一闪,瞬间朝着宗桓刺来。 宗桓急忙后退躲避,刚拔出腰间的大刀,一抬起头,对上了面前那双澄澈的眼睛,宗桓顿时呆在原地,浑身气血倒流,手中的刀都忘了抬起。 然而,衣袖下的匕首却没有收势,直奔着他的胸口而来。 四周安静如斯,刀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利刃隐没进深色的军服中。 一瞬间,宗桓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下意识伸出手,却不是为了拔出胸前的匕首,而是想去握住匕首上那只纤细的手。 外面寒风乍起,猛地卷起轿帘,光亮照进马车里,宗桓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熟悉的清秀面容上,那双澄澈的眼里正含着泪,嘴唇被咬紧得毫无血色,目光紧盯着面前被刺中胸口的人。 蓦然间,匕首被纤细的手猛地抽出,温热的血瞬间喷洒了那人满手满身。 高大的身影不受控地向后倒去,撞开了轿帘,几乎从马车上跌下去,身边的士兵们连忙扶住他,霎时间,耳边传来一声巨响,马车瞬间四分五裂。 一道清丽的人影从中飞出,利刃斩落拴马的横梁,身影落在其中一匹毫发无损的马儿上,缰绳被人攥紧,一声呵斥落下,转眼间,就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 风雪交加。 与此同时,另一条边境的沙漠大道上,马上二人一路奔驰着,坐在后方的人儿不时回头望去,耳边红绳系着银饰叮当作响。 他怀中的人披着披风,头上戴着兜帽,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忽然间,耳边仿佛传来一道声音: “醒醒,你醒一醒啊……” “你可不能睡在这里啊,快醒醒!——” 蓦然间,沉璧睁开双眼,呼出一口凉气,白雾瞬间弥漫在眼前。 她的身影晃了下,却被坐在她身后的人揽住腰身,重新扶稳了。 “别乱动,会掉下去。” 熟悉的西域口音响在耳侧,沉璧低下头,看见自己腰上缠着一只手臂,赤色袖口上绣着奇异的花纹。 风雪猛烈,吹得脸上生疼,沉璧勉强在风中开口:“融冰呢?”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声:“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旁人?” 声音落下,她看见远处山头上出现一道身影,那人穿着她的骑装,似乎胸前的衣襟又添了新的艳红血渍。 马儿行到近处,尉迟淮将马背上的人抱下来,对来人道:“走吧,北境的人就在后面。” 听见“北境”二字,沉璧脑海中清明了些,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却有些不明的沙哑。 “是,大人小心。” 融冰扶着沉璧往后走,沉璧的目光却落在山坡下的烟尘中。 不远处的烟尘之中,几道银色甲胄泛着微光,冲破万里喧嚣沙尘,犹如利刃出鞘朝山坡上袭来。 胸膛里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沉璧想要上前去,可身子却不受控制,使不上一点力气,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融冰稳稳地扶住她,见她不愿走,干脆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望着远处奔来的兵马。 “殿下,奴婢劝您,还是别看了。” 听见这话,沉璧似乎明白过来了,她看向融冰毫无血色的脸,见她眼角泛着红,目光却不敢和自己对视。 远处奔袭来的兵马逐渐停下,周围的山坡却安静得过分,沉璧的手蓦然颤抖起来。 她忽然拼尽力量,挣脱开融冰的手,朝前跑了两步,大声朝着山谷中嘶吼道—— “回去!不要往前了!!” 声音落在风里,伴随着风沙一起隐没在大漠之中,再没有半点踪影。 霎时间,山坡上无数羽箭如雨点般袭来,射向山坡下那支数十人的骑兵队伍。 羽箭的破空声此起彼伏,沉璧的眼睛变得血红,她看见骑兵朝山坡上奔来,但抵不过乱箭迅猛的攻势,漫天纷飞的风雪阻碍了视线,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从马上坠下,身影坠落在沙土中,马匹的嘶鸣惨叫声不断。 风雪犹如苏醒的猛兽般扑来,让沉璧的脚步几乎站不稳,融冰默默上前扶住她,透过空中飞舞的鹅毛大雪,沉璧仿佛看到一道身影,手中大刀挥舞不断,接连斩落无数羽箭,策马朝着山坡上奔来。 耳边传来轻笑声,眼风里瞬间闪过一抹寒光。 尉迟淮抽出腰间弯刀,脚尖轻轻一点,身影瞬间随着风雪一起,朝着山坡下那人扑去。 江山沉璧 第53节 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山坡下那道身影却离沉璧越来越近,哪怕被飞身而下的尉迟淮阻挡,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沉璧咬紧牙关,几乎拼尽全力朝前跑去。 然而,她已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离开融冰的搀扶,瞬间就摔倒在沙地上,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喉间涌上腥甜,顿时吐出一口血,喷洒在地上。 山坡下的人正与尉迟淮缠斗着,似乎注意到坡上的动静,分心了一瞬,看到沉璧身前的那抹红色,那人立即朝她跑来,声音夹杂着风雪入耳—— “沉璧!!” 是季尧。 是她的季尧,她的夫君。 是站在梅花树下,拉着她的手,认真告诉她,会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人。 是无数站在她身后,无声地守着她,从来不曾放弃过她的那个人。 是一身冰冷甲胄、踏破沙场,却说只想她一生长安的那个人。 “季尧!——” 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刺入背心,那道挺拔的身影顿时止住了。 耳边瞬间安静下来,视线中的所有都一动不动,天地之间,她的眼前,只剩下那道被染红的人影。 下一刻,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 “阿尧!!!” 高大挺拔的身影晃了一晃,虽然相隔数米,沉璧好像看到了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眸,从始至终都在注视着她,眼底里仿佛翻涌着汹涌的深情,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着。 直到他眼里的那抹光,彻底消散开了。 刀离开血肉的声音格外清晰,那道挺拔的身影一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一望无垠的沙漠之上,早已覆盖上薄薄的雪层,半山腰的沙地上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血花,仿佛是上天引以为傲的杰作,于天地间沉默地渲染着。 弯刀上仍滴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刚坠落在地的雪花上,瞬间不见踪影。 第41章 往事一 恍惚间, 眼前只剩一片片的红。 不是火苗舔舐的红,也不是鲜血淋漓的红。 那是一件明艳的赤红袄裙,被风吹得纷飞起舞, 如同赤色火焰般明媚张扬。 “醒醒, 你醒一醒啊……” “你可不能睡在这里啊,快醒醒!” 半晌,又传来一声小姑娘的叹息:“算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小姑娘的声音再次传来, 似乎十分费力:“大高个,你可得坚持住, 不然,我就白背你回去了……” 耳边呼啸着风声而过,眼前的视线瞬间暗了下来。 再次亮起来的时候,那抹红依旧没有消失。 视线逐渐聚焦起来,窗外阳光洒在床帐上, 深红的帐帘仿佛如同置身幻境一般。 耳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动静,下一刻,床帐忽然被人掀起来。 “你醒了?” 柔软稚嫩的声音入耳, 阳光明媚刺目,眼前出现了一张白嫩小巧的脸。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脸上稚气未脱, 杏眼细眉, 一双琉璃般的眼眸熠熠生辉, 正笑着看向自己。 她穿着艳红色的袄裙, 青丝随意地束在身后, 耳边用红绳扎着两个小辫子。 “你都睡三日了,饿不饿呀?” 小姑娘趴在床榻边, 狡黠明亮的眼睛眨了又眨。 “你是谁……” 小姑娘一听见,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水,递给榻上的人,扶着他坐起来。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呐!见你倒在路边,不省人事的,我就把你捡回家了。” 茶水刚入口,听见这话顿时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小姑娘连忙帮他抚着后背:“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屋内的摆设,架子上各式的古董花瓶,门口屏风上精妙绝伦的刺绣,手中的金盏茶香四溢。 “大夫说了,你腿断了,怎么也得修养上一阵子,才能康复。” 听见这话,左腿才后知后觉地传来疼痛。 见他没说话,小姑娘又继续问:“你家在哪里呀?离得远吗?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 手里的茶杯被逐渐攥紧,他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半晌才开口。 “我没有家。” 小姑娘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没有父母兄弟吗?” “家人因为饥馑,都亡故了。”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小姑娘坐在榻边,半天也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道:“抱歉,提到你伤心事。” 他没说话,听见小姑娘又问道:“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搞的?” “我给一户人家当马倌,马病死了,当家的将我撵出来,打断了腿。” 小姑娘立即忿忿不平道:“那马病死,他打你做什么?这人也忒不讲道理了!”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似乎很是生气,站起身来回踱着步。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他摇了摇头:“本就是随遇而安。” 见小姑娘没说话,他抬手抱拳,认真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还请受在下一拜。” 说完,他挣扎着要下床,小姑娘连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哎呀,你腿还没好,不要乱动嘛。不过……” 小姑娘眨着眼睛,笑盈盈地看向他:“若是你真想报答我的恩情,不如,你就留下来!你给我打工,我给你发工钱,如何?” 他愣了,看见小姑娘站在榻前,抱着手臂,眼里像是燃着一团灿烂的火焰,炙热得让他下意识退缩。 他低下头,呢喃道:“我、在下怕是难以胜任……” “放心啦,我不会再叫你当马倌的!” 小姑娘托着下巴,左思右想了半天:“你还会做些什么?厨子?花匠?” 他摇摇头:“这些……我都不会。” 小姑娘有些犯愁,用力抓了抓脑袋:“那可怎么办?” “不过,在下有些功夫傍身,不知,府上是否缺小厮?” “啊,你还会武功呀!” 小姑娘的眼眸瞬间亮起来,立即扑到榻前:“那你会用剑吗?身法如何?” “剑术……我并不太懂,但是,我自学过刀法,看过几本书,略懂一些招式。” 小姑娘立即笑开了:“够了!会用刀就可以!到时候,自有人来教你!” 小姑娘笑得开怀,伸手推开了榻边的窗户,外面的阳光瞬间洒了满身。 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做我的侍卫!就算是报答我的恩情了!” 阳光洒在小姑娘朝气蓬勃的脸上,仿佛蓬勃生长的花骨朵一般,叫他移不开目光。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道:“阿、阿幺……” “阿尧吗?” 他连忙摇头:“不是,我没有名字,在家中排行老幺,父母就一直这么唤着。” 小姑娘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姓什么?” “禾子季。” 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认真思考起来:“如今,你做了我的侍卫,怎么也得有个像样的名字。”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转头看向他,笑得眼角都弯了:“这样吧,以后你就叫季、尧,尧天舜日的尧!这样一来,你也还叫阿幺!” “好不好,阿尧?” 那道完全不逊色于阳光的明媚笑容,瞬间撞进了他的眼眸里。 窗外的光影落在地上,阳光洒在小姑娘的脸庞上,泛着健康红润的光泽,映出那道灿烂甜美的笑容,如同一团炙热的火焰,无声地熨帖着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几乎要将他烫伤。 他愣了许久,才移开目光,抱拳行礼道:“是,多谢姑娘。” “……在下冒昧,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小姑娘“呀”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 “刚才忘记说了,我姓李,名骄,字沉璧,他们都叫我骄阳!” 他的身影瞬间一顿,榻边的茶杯被失手碰翻,茶杯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半晌,他才找回了声音:“姑娘是……骄阳郡主?” 小姑娘捡起地上的茶杯,随意擦了几下:“是呀,你听过我的名字?” 他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被他紧紧地攥住:“郡主之名,塞北百姓无人不知。所以,府上就是……” “没错,这里就是塞北王府!” 江山沉璧 第54节 陡然间,眼前的场景瞬间坍塌了。 日头升起又落下,挂在山边的天际,映出一片火红的余晖。 余晖洒进房间,映出面前一面铜镜,镜中的人穿着玄色云纹侍卫服,金线勾勒出少年精瘦的腰身,腰间玉带上挂着一把佩刀。 少年青丝束于发顶,眉眼如同刀刻,下颌轮廓棱角分明,薄唇紧抿着,端的是一副坚毅硬朗的模样。 忽然,耳边传来笑声,他转过头,看见坐在榻边的小人儿托着下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里满是笑意。 “郡主笑什么?是、这般打扮不好看吗?” 李骄站起身,朝他走过来:“好看啊!谁说不好的,特别好看!” 说着,李骄绕着他走了一圈:“之前,光看你模样不错,没想到,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衣服,气场不一样了,人也变得帅了!” 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多,得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李骄抱着手臂,忽然摇了摇头:“不过,唯一一个缺点,就是看起来太凶了!穿着一身黑,还板着脸,凶巴巴的。” 她伸手进怀里,摸了半天,不知摸出了个什么,上前抓住少年的腰带,三五下就系了上去。 他低头一看,腰间蓦然多了枚白玉的玉佩,玉佩花纹繁杂,成色上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玉能挡灾,保平安,以后你带着它,就不会再受伤了!” 李骄后退两步,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多了,你再笑一笑嘛!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璀璨的琉璃眸子,努力想扯出个笑容,却又觉得过于奇怪。 忽然,两只小手扯住他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弯起了弧度,李骄笑着看他:“果然,笑起来更好看了,以后多笑笑吧。” 他看着面前笑盈盈的小脸,伸手摸了下脸颊,似乎被触到的地方有些发烫,热意一直蔓延到耳后去。 下一刻,手腕蓦然被人拉住:“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 李骄拉着他,一路跑出去,穿过庭院的廊下,身边来往的侍女小厮,纷纷低头行礼,无人敢直视。 陡然间,转过廊下,一处静谧的小院子出现在眼前。 李骄松开他,朝着院子中间跑去,站在廊下笑着喊道:“阿战!你快过来!” 院子中,一道人影正在空中翻飞,闻声顿时停了下来,脚尖三两步轻点,转眼就到了二人面前。 一个半人高的小白玉团子,手里正扛着一把长剑,目光好奇地看着后面的少年。 “阿姐,这就是你说的,长得很好看的侍卫?” 李骄上前捂住小白玉团子的嘴巴,哈哈干笑了两声,看向身后的人:“你别听他瞎说,小孩子童言无忌,哈哈哈……” 他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上前朝小男孩行礼:“属下见过小世子。” 小白玉团子的眼睛立刻瞪圆了,一把扯下李骄的手:“你认得我?” “塞北王府的小世子,得到温氏剑法真传,是天下少有的剑术天才,塞北无人恐怕不知。” 小白玉团子听完,一边扛着剑,一边得意地朝李骄笑着,李骄有些无奈道:“你别夸他了,再夸几句,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小白玉团子迈着小短腿,跑到少年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笑着道:“我喜欢你,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道:“回世子,属下……阿尧。” 听见这话,李骄的眼睛微微瞪圆了,见少年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小白玉团子扯着他的腿,将他拉到了院子中间。 “大哥哥,我阿姐说你会用刀,你陪我玩一会儿吧,一个人好生没意思。” 说着,小白玉团子主动帮他拔出刀,递到他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骄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抱着双臂,朝院中的两个人喊道:“阿战,你阿尧哥哥伤还没好呢,你小心着点!” “知道啦,阿姐!” 转眼之间,院中两道人影瞬间纠缠在一起,刀剑相击的脆响声随风乍起,落进了潇潇烟尘之中。 风沙卷起金黄的落叶,喧嚣着在空中翩翩起舞,洒满了偌大的庭院,又藏身于角落之中。 第42章 往事二 黄沙漫天, 风声渐息,一面赤字玄底的旌旗出现在天际之上。 旌旗迎风飘扬,矗立在高耸威严的城墙之上, 旗身书着血红的一个“玉”字, 正随着大漠的风沙缓缓飘动着,仿佛镇守广袤土地的雄狮假寐着。 城墙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漠上,飞扬着白灰色的沙尘, 白草黄云,不见一抹绿。 远处三三两两的百姓成群结队, 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从城外相互搀扶着,走到巍峨的城门前。 城门前支起了几个摊子,摊前的士兵们正在给遭难的百姓们,分发白粥和干粮。 “大家慢一点, 每个人都有的,不要着急。” 一身红衣烈焰的小姑娘站在摊前,手里拿着白粥和馒头, 递给排队领取的难民们。 “婆婆,您拿好啦, 有点烫噢!” 老奶奶点头接过, 忙不迭地道:“多谢、多谢, 谢谢你们……” 小姑娘笑着道“不用谢”, 刚拿起笼屉上的馒头, 一只修长的手端着碗盛好的白粥, 放在了小姑娘手边。 小姑娘端起白粥,并着手里的馒头递给下一位难民, 笑意盈盈的脸上泛着红,额头上也都是细汗。 粥桶很快空了,小士兵端着空桶跑去后方,难民们也都四下散开,坐在街边,等着摊子重新支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端起摊上一碗水,朝着街边走去。 小姑娘正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吹上几下。 他坐在小姑娘身边,把碗递过去,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手指上:“手受伤了?” 听见声音,李骄抬起头来,看见阿尧坐在自己身边,她接过他手里的碗,咕咚咚喝上几口,随意用袖子擦了下巴。 “没事,刚才烫了一下而已。” 一听见这话,他马上伸手到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一会儿还是属下来吧,您在旁边歇着就好。” 说着,李骄的手碗就被攥住了。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捏着药瓶里的布,仔仔细细给她指尖抹上冰凉的药。 李骄也没躲,目光不自觉落在身边的少年身上,见他紧蹙着眉头,神情认真得很,薄唇也紧抿着。 她磕磕绊绊道:“我没事,不、不抹药也行。” 他瞥了李骄一眼,手下动作没停:“抹上好得快些。” 李骄不说话了,他专心给她手指抹着药,直到全部抹好了,他收起药瓶,一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眼前的琉璃眸子。 明亮清澈的眼眸正盯着他,静静的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碰上他的目光,琉璃眸子忽然眨了几下,连忙转头移开了,视线里,就只剩下一只泛红的小耳朵。 “我、我去那边看看,你不用跟着我啦!” 说完,李骄站起身,一溜烟跑到了街道对面。 他坐着没动,看着小人儿跑到对面的屋檐下,有几个难民孩子坐在那里,她过去坐在旁边,也不知道与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她弯腰捡起几枚地上的落叶,手指一转,落叶飞旋打在旁边的墙壁上。 小孩子们顿时惊呼一声,纷纷欢呼着叫好,跑到她身边围着,叽叽喳喳和她一起玩。 他拿起身边的空碗,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对面的人儿笑得开怀,白嫩的小脸变得红扑扑,好看的杏眼都笑弯了。 许久,他才站起身,走回摊子前面,放下手里的碗。 陡然间,身后街道上倏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都闪开啊!马受惊了——!” 他一转过头,正好看见远处街道上奔来一辆马车,车上的马夫正拼命拉着缰绳,马儿依旧横冲乱撞,发了疯一般狂奔着,直奔着城门前的街边而来。 街边坐着的都是难民,大多数都是老人家,腿脚不方便,眼看着马车过来,大家纷纷四散着跑开,城门前的士兵也立即上前疏散人群。 混乱之中,一位老人忽然摔倒在地,手里的白粥洒在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眼看着马车已经驶到近处,就要从老人身上轧过。 “阿尧!” 佩刀瞬间出鞘,寒光闪过,城门旁边的士兵们拿过长枪,正要上前,面前马车的车辕瞬间断裂开来,马匹瞬间被人牵制住,嘶鸣着在原地打转。 而后面的马车也没有倒下,被一只纤细的手稳稳扶住了。 车夫坐在上面,看着扶住马车的小姑娘,身上红衣被风吹得翩然纷飞,小手紧紧抓着断裂的车辕,她的目光却望向街道中间的一人一骑。 少年坐在马上,手中大刀未收,奇迹般地将马儿渐渐安抚住,骑到街道一侧停下来。 士兵们纷纷上前查看情况,帮着李骄扶住马车,马夫安然无恙走下马车,不住地朝李骄道谢。 李骄道了句没事,目光始终落在街边,直到瞧见阿尧从马上下来,马匹被士兵接过,他却四处找寻着什么,直到对上她的视线,他才停住不动了。 看着少年遥遥朝她点下头,李骄这才放下心来。 转过头,李骄看着街边被扶起的老人,上前问道:“您还好吗?可受伤了?” 老人家瞧上去五十多岁,满头青丝已成华发,胡须乱糟糟的,身上也衣衫褴褛,沾了不少灰尘和洒在地上的白粥。 老人面色有些痛苦,揉着膝盖摆摆手,看着面前的红衣小姑娘,和正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年,抬手行礼道:“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老朽拜谢二位。” 说着,老人就要跪下来,李骄和阿尧连忙上前把人扶住了。 李骄微笑着道:“您不必客气,没事就好。” 她看见白粥撒了一地,想去给老人再盛上一碗,脚步刚动,就被老人抓住了手腕。 阿尧看见,脸色一沉就要上前去,被李骄按住了。 “怎么了,老人家?” 老人的目光落在李骄脸上,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姑娘体内虚寒,寒气颇盛,日后要注意调养,切勿不可贪凉。” 李骄顿时瞪大了眼睛:“您、您是大夫?” 老人点点头:“老朽只是略通医术,身上又无分文,只能以此报答一二。” 蓦然间,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和少年,神情严肃起来。 “日后若有机会,老朽定会报答二位今日的恩情,永生不忘。” 江山沉璧 第55节 忽然间,远处街道上传来人声和马蹄声,扬起了一片风沙。 城门外驶来几匹马,马上的人都身穿军服,腰间系着佩刀佩剑,脚下穿着军靴,在城门前翻身下马,周围士兵们纷纷上前行礼。 李骄看见了,和老人道了声歉,让身边士兵好生照顾着,反手拉住身边的少年。 “阿尧,跟我一起过去!” 他点点头,见李骄快步朝着城门走去,他默默跟在李骄身后。 刚到近处,李骄就朝着最前面的人喊道:“父王!你巡查回来啦!” 为首的男子正和身边的士兵说话,听见声音转过身,看见李骄跑过来,男子立即笑开了,将手里的马鞭递给身边将士,张开手臂接住娇小的人儿。 “骄骄,怎么跑这里来玩了?” 男子穿着玄色蟒纹军服,面容刚毅威严,眼里却满是慈爱,眼角镌刻着几分岁月的沧桑痕迹。 李骄不服气地道:“女儿才不是来玩的,女儿是来帮忙布施的!” 男子笑得开怀,身边的将士也笑着道:“王爷,属下可看得一清二楚,骄阳刚才还拿着叶子,和那边的小孩子玩呢!” “白大哥,你怎么一回来就欺负我!我干活的事你不说,救人的事你也不说,非要说人家休息的时候!” 李骄抱着手臂,气鼓鼓地撅着嘴,李玉珩有些意外:“刚才是你救的人?” 看着李骄点头,李玉珩也笑着道:“骄骄是真的长大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难民们,看着街边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李玉珩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塞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百姓们也流离失所,当真是流年不利。” 他看向身边的将士:“白浩,难民安置的事,你去和老姜他们商量好,尽快定下来。” “是。” 白浩低头行礼,刚要转身离开,又退了半步,眼睛微眯起来,看向她身后的少年。 “这是谁啊?” 李骄一听,立即把身后的少年抓了过来,笑着说道:“这是阿尧,我新收的侍卫,刚才街上那匹发疯的马,就是他制服的!” “侍卫?” 白浩看向李玉珩,果然见李玉珩负着手,眉头皱了起来。 “你不是王府的人吧?” 李骄连忙解释道:“他虽不是王府的人,但绝不是坏人,父王大可放心!” “而且,阿尧身手很好的,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几日,阿战还天天拉着他练剑呢!” 白浩打量了一番少年:“练剑?阿战开始拿侍卫练手了?” “哎呀不是,白大哥你别说话了……” “胡闹!” 李玉珩低斥了声:“府里侍卫那么多,之前让你选侍卫,你一个也不要,非说不喜人跟着,怎么如今不仅要了,还找个外人来做?” 李骄急得直跺脚,看了看身边几人,干脆拉着李玉珩跑到一旁去了。 阿尧低着头,耳边隐隐传来二人的低语声,却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他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玉佩。 “你叫阿尧?” 耳边传来声音,他抬起头,见面前的年轻将士正盯着自己。 他点点头:“是。” 白浩扯起嘴角:“我叫白浩,是玉家军的将军,也是王爷的副将。” 他愣了下,抬手行礼:“见过白将军。” “诶,别那么客气。” 白浩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看向远处的父女二人:“你不用担心,若你身份无疑,王爷绝不会赶你走的。” 看着白浩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他不禁问道:“将军……为何敢如此肯定?” 白浩看向他:“因为,我也是被骄阳捡回来的。” “我当时年纪比你小,王爷看我可怜,找了个大户人家收养我,长大之后,我就进了军里,所以啊……” 白浩上下扫视了他一番:“我看你身手不错,好好练武,王爷一向惜才,说不定将来,你也能进玉家军呢。” 话音刚落下,远处就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你们在聊什么呢?” 白浩看见李骄走过来,脸上笑意盈盈,一想就是成了。 “没什么,王爷怎么说?” 李骄一拍胸脯:“本郡主出马,一个顶俩!” 白浩笑着搭上阿尧的肩膀,又对李骄道:“对了,阿霓托我告诉你,今晚老地方,一起聚聚。” 李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忽然,她又皱起眉头:“那个,阿霓不会带着她妹妹一起吧?” 白浩无奈地笑了:“那肯定啊!她说我许久没回来,大家也一直没聚,让我把我弟弟也叫上,大家一起吃顿饭,不然过几日,我就要去边境了。” 一听这话,李骄的目光顿时黯了下来:“你要去边境了?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白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早晚会回来的。” 白浩看着李骄失落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我们以后还有好多机会聚呢,别难过啦。” 说着,白浩又看向身边的少年:“阿尧今晚也来吧!我看你刀法不错,今晚,本将来和你切磋切磋!” 第43章 往事三 幽州城。 夜晚,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大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一起并肩走在街上。 街边琼楼玉宇灯火通明, 小贩们正在摊前叫卖着, 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小吃,以及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一时间惹来不少行人驻足。 不远处,杂耍的伶人喷出一团炙热的火焰, 惹得身边行人们纷纷拍手叫好。 阿尧走在街上,一手举着个糖人, 另一手拿着包蜜饯,身边小儿人正拽着他的胳膊,兴奋地喊道:“快看快看!那个人会喷火!” 李骄指向街边的伶人,小手抓着他的胳膊晃了几下。 远处的伶人正好再次举起火把,朝着二人的方向喷来。 李骄笑着往后去躲, 蓦然间,身后撞上一道坚实的胸膛,一只大手遮在她面前, 帮她挡住了扑来的火光。 周围再次响起叫好声,李骄愣了半晌, 回头看见身后的少年正举着手, 目光落在她脸上。 火光微晃, 少年神色不明, 看得不真切, 只见他退后两步, 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蜜饯。 忽然,旁边出现一只手, 先一步捡起来。 “今天是乞巧节,街上人多得很,你们两个小心些。” 白浩将蜜饯塞到李骄怀里,李骄嘟囔了句:“知道了。” 少年也没说什么,几人刚要继续往前走,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女声:“阿浩,骄阳,你们快过来呀!” 听见声音,白浩负手朝前走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站在街边,笑着望向白浩:“阿浩,你看这个面具,好看吗?” 女子站在面具摊前,手里拿着一个朱雀面具,朝着来人摇了摇。 白浩走过去,笑着看向女子:“好看。” 女子嗔道:“胡说,你压根儿都没好好看。” 白浩依旧笑着:“我说的不是面具。” 瞬间,女子脸上浮起两抹红晕,气愤地捶了下白浩的胸口,把面具塞进了他怀里。 手落在身上,白浩却笑得更大声了,他扯下身前的小手,不动声色地攥进了手掌里。 女子不说话了,低着头站在他身边,一时没有动,也没有挣开。 这时候,李骄拉着阿尧挤过人群,看见摊子上琳琅满目的面具,不禁感叹道:“哇,好多面具呀!” 摊前的小贩热情介绍道:“小姐喜欢就买一个吧!这街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怕被旁人认出来,都愿意买一个带上呢,也算图个新鲜乐呵!” 阿尧站在李骄身后,闻言看了看四周,发现周围确实不少人都带着面具。 李骄指着白浩手里的面具:“阿霓挑的这个好好看,和阿霓一样美!” 阿霓笑着骂道:“就你嘴甜。” 白浩没说话,上前递给摊主一枚银子,摊主笑着接过,立即朝几人道:“公子小姐喜欢哪个,随便选,随便挑!” 李骄大声喊着“谢白大哥”,埋头在摊前挑起来。 阿尧站在她身后,见白浩拿起朱雀面具,给阿霓戴好系上。 阿霓扶着面具,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也不知道白浩说了句什么,阿霓又伸手去打他,惹得白浩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眼前视线被遮住,一个冰凉凉的面具被覆在了阿尧的脸上。 “这个獠牙面具好适合你啊,和你一样凶巴巴的!” 阿尧低下头,透过面具上的小孔,看见眼前的小人儿正咯咯地笑着,琉璃般的眼眸笑弯了,像天上的弯月一般明亮皎洁。 下一刻,李骄踮起脚,不由分说地帮他把面具系好,满意地点头道:“果然很合适!” 说着,她又跑去摊前,拿起一张粉白的狐狸面具,转身递给他:“快帮我也戴一下,我喜欢这个狐狸的!” 阿尧愣住了,一时间没有接下,李骄奇怪地看着他,干脆把面具塞到他手里:“快点!帮我系一下嘛!” 他伸手接过,仔细给面前的小人系好,看着李骄欢天喜地跑去白浩和阿霓面前,给两个人展示了一番,紧接着又跑回来,拉着他回到摊前。 “也给阿战买一个吧,要不然回去之后,他又该吵着要了,你看他会喜欢哪个?” 他看了半天,又和李骄研究一番,最后选中一个小老虎的面具。 李骄抱着面具,正乐颠颠地拉着他要走,一回头,却蓦然站住了脚步。 街道对面,一个小姑娘正朝几人走过来,身旁还跟着个小少年。 小姑娘看着和李骄差不多大,眉目间和阿霓有几分相似,正朝着几人喊道:“你们走那么快,怎么也不等等我们?” 江山沉璧 第56节 看见几人的面具,小姑娘皱眉道:“怪不得半天没找到你们,合着你们都戴着面具呢!” 李骄哼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白浩:“那不是还留了个没戴的,你看不见啊?” “你!” 小姑娘气愤地伸手指着李骄,李骄摇着脑袋,也不看她。 旁边的阿霓一见,连忙上前拉过小姑娘:“好啦,是阿姐的错,你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阿姐给你买。” 阿霓拉着小姑娘走到摊前,还不忘对后面的小少年道:“阿江也来挑一个吧,姐姐也给你买。” 小少年摇摇头,站在了白浩身边,没有说话。 白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吧,买着玩,哥掏钱。” 白江依旧站在原地,固执地摇摇头:“不喜欢。” 白浩也没再勉强,朝阿霓使了个眼色,阿霓只好带妹妹挑着。 李骄正拉过阿尧的手,去咬着他手里的糖人,忽然听见小姑娘说:“这个好看!阿姐,我要这个!” 一回头,见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狐狸面具,李骄顿时翻了个白眼。 “好嘛,那么多面具,你非得选个和我一样的?” 小姑娘回头瞪她:“怎么了,我喜欢,不行吗?” 阿霓连忙哄着她,让她再挑一挑,李骄气得转过头,拉起阿尧就走。 “跟她待在一起,今天晚上我就不用吃饭了,气都气饱了。” 阿尧被李骄拉着走入人群,回头看见四人还站在原地。 他看向李骄:“郡主和她有过节?” 李骄义正严辞道:“纠正一下,不是有过节,是她单方面挑衅。” “她是阿霓的亲妹妹,可是那个臭脾气,一点都不像阿霓,从小她什么都和我抢,无论我喜欢什么、买什么,她都要一模一样的,要不然就又哭又闹。” 阿尧没说话,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把李骄拉到身边,手伸到她背后,无声无息地护着她。 “那我们这么走了,一会儿找不到他们怎么办?” 李骄拿过他手里的糖人:“没事,我们去前面那个酒楼汇合,白大哥说他今晚请客!到时候你也多吃点,不用和他客气。” “哦,对了!” 李骄抬头看向他,兴奋地道:“你看见了吗?刚才白大哥和阿霓,他们偷偷拉手了欸!” 阿尧忍不住笑了:“原来郡主也看见了。” “我又不瞎!告诉你个小秘密,白大哥喜欢阿霓好多年了!明明之前,阿霓都是和我一起玩的,结果白大哥总是跟着我们,我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还悄悄给阿霓买好吃的,后来就把阿霓拐跑了。” 李骄看着手里的糖人,气呼呼地咬了一口:“阿霓那么温柔,那么好,真是便宜他了。” 阿尧笑着道:“郡主和叶大小姐,真是情同姐妹……” 话没说完,李骄忽然朝他比着噤声的手势:“在外面,别喊我郡主,叫我名字就好。” 阿尧愣住了:“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规矩了!” 李骄指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你看这夜市多热闹、多好玩啊!结果就因为这些破规矩,每次只到节日才有……” 李骄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每个月都有就好了。” 阿尧默默听着,也没有说话,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小人儿身上。 忽然间,天空中传来声巨响,李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阿尧的胳膊。 下一刻,天空中蓦然出现一片灿烂的烟火,几乎照亮了整片天空,顿时亮如白昼。 眼前升起璀璨夺目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在空中,身边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一同仰头欣赏着美景,和身边的人说笑着。 李骄摇着阿尧的胳膊,呢喃道:“阿尧,这烟花好漂亮啊。” 没听见回声,她回头看过去,瞬间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面具之下,那双眼睛沉寂不见波澜,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天空中的烟花再次升起时,眼眸中也出现一个小小的倒影。 那是一张稚嫩小巧的脸,正仰头看着身后的少年,烟花再璀璨夺目,也不如这双琉璃眸子明亮。 身边的人群挤过来,阿尧下意识伸出手,环住面前的小人儿,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脸上。 耳边的烟花一声接着一声,李骄听见一道剧烈的心跳声响起,几乎震耳欲聋,也不知道究竟是她的,还是面前少年的。 烟花与人群喧嚣之间,一道深沉的声音也随之传入耳中,如同错觉般转瞬即逝,只有短短两个字,可她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郡主,也不是骄阳。 声音随着天边的烟花落下,一起刻进她的心里。 第44章 往事四 月色渐沉, 酒楼里丝竹声袅袅,灯火璀璨通明。 李骄和阿尧走到酒楼前的时候,阿霓和白浩正站在酒楼门口, 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见他们二人走过来, 阿霓立即笑着上前,拉着李骄往酒楼里走。 “等你们半天了,跑哪儿玩去了?” 李骄低着头,安安静静跟在她身边, 难得没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白浩感觉出不对,他看着走上台阶的阿尧, 和他一起并肩走进去。 “阿尧,出什么事了吗?” 阿尧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两个面具,低声道了句:“无事。” 抬起头时,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走在前面的人儿,眼前又浮现出那只泛红的小耳朵。 白浩顺着阿尧的目光望过去, 在看见前面的李骄时,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 白浩轻笑了声,揽过阿尧的肩膀:“对了, 之前说好要和我切磋,今晚可不许临阵脱逃, 走!” 说着, 白浩拉着他大步走上前, 经过了李骄和阿霓身边。 李骄看见二人走远, 视线落在那道精瘦的身影上, 半晌也没移开。 酒楼一楼大厅之中, 伶人正捧着酒水,在大厅中间翩翩起舞, 周围不时传来客人的鼓掌叫好声。 几人走到一楼的最里面,穿过狭窄的走廊,推开一扇大门,眼前蓦然出现一间精致的小院落。 院落周围满是绿植,白杨树立在院落中间,树下放了张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好酒好菜。 白江和先前的小姑娘坐在桌前,二人隔得很远,谁也没说话。 看见白浩和阿尧走进来,小姑娘刚站起身,还没开口,白浩却拿起了桌旁的佩刀,拉着阿尧走到院子另一侧。 利刃出鞘,刀锋直指着阿尧,白浩收起笑容,严肃道:“阿尧,可不许放水!” 李骄一进门就看见二人执刀,相对而立,她刚要上前,却被阿霓拉住了。 “放心,阿浩心里有数。” 李骄蹙着眉头,最终还是没有过去,被阿霓拉过去坐下。 眼看着院中两道人影纷飞而起,大刀相击的瞬间,发出一声脆响。 白浩从小练刀,刀法成熟,潇洒自如,一招一式都具章法。 而阿尧却完全不同,出招几乎毫无章法可言,招式狠辣简单,完全以放倒敌人为目的,没有半分花拳绣腿。 白浩本来没有拿出十成的功力,看见阿尧的打法不按常理之后,心知不能轻敌,也渐渐认真起来,不敢随意应对了。 李骄坐在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阿霓往她手里塞着筷子,扫了一眼远处道:“别看了,等他两个比完,天都要亮了。你们两个也吃吧。” 白江闻声拿起筷子,旁边的小姑娘却还盯着远处二人,一时也没动。 李骄拿起筷子,随意问了句:“阿霓,你和白大哥的婚事,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呀?” 一提到此事,阿霓的脸颊瞬间红了:“提这个做什么,八字没一撇的事。” 李骄一愣:“怎么了?他白家和你叶家是世交,两家的老太爷如今要缔结姻缘,这一代儿孙里,除了你和白大哥,难道还有别的适龄儿女吗?” 叶霓也清楚这个道理,但还是道:“这种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李骄扯起嘴角:“你和白大哥是青梅竹马,白大哥对你又那么上心,两家人都看在眼里,依我看,这就是早晚的事。” 叶霓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手里的手帕却越攥越紧。 “但愿,能如你所言。” 忽然,旁边的小姑娘扯了扯叶霓的袖子,轻声问道:“阿姐,那个人是谁啊?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叶霓看向院中的人影:“那是骄阳的侍卫。” “侍卫?” 小姑娘眨了几下眼睛,忽然道了句:“原来只是个侍卫,我还以为是谁,这样身份的人,竟然也能和白大哥比试……” “嘭”地一声响,筷子被砸在桌上,把阿霓吓了一跳。 李骄站起身,指着对面的小姑娘,声音冷冰冰的:“叶霜,你再说一遍。” 叶霜也站起身,不服气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李骄认真道:“你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他不就是个侍卫?我哪里说错了?” 手边的碗筷被李骄扫落在地,叶霓见两个人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拦住。 “骄阳!阿霜!” 远处的白浩和阿尧听见声音,也都发觉到不对,连忙跑了过来。 李骄刚要上前和叶霜理论,手腕蓦然被一只大手拉住,一回头,阿尧正攥着她的手腕,拉住了他。 阿尧脸色沉了下来,他把李骄扯到身后,扫了眼对面不服气的叶霜,又侧头看向李骄,沉声道:“怎么了?” 江山沉璧 第57节 李骄盯了叶霜半晌,眉头紧紧皱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叶霓把叶霜拽到身后,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旁边的白江也站起身,默默看着几人。 白浩走上前,笑着劝阿尧:“没事没事,她们两个经常这样打闹,你别紧张。” 阿尧依旧盯着李骄,见她不愿开口,干脆道:“若是经常争吵,定是有问题存在,为何不问清楚?” 白浩愣住了,听见阿尧又对李骄道:“该说就说,你怕什么?” 李骄抬起头,见阿尧脸色肃穆,目光异常坚定,她心里蓦然一暖,看向叶霜道:“阿尧不只是侍卫,他更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我不许任何人侮辱他。” 此话一出,阿尧愣住了,对面的叶霜冷笑一声,还想要反驳,却被阿霓扯住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见氛围变得古怪起来,白浩似乎忍了又忍,还是道:“今日把大家叫来,是为了好好吃顿饭,大家一起见面聊聊天,毕竟下次再聚,又不知会是何时……” “再过几日,我就领兵去边境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叶霜挣开阿霓的手,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 李骄因为早就知道,于是也没有说话,默默低头站在旁边,却没有发现身边的少年一直在看着她。 叶霓愣了半晌,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已然红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又要走吗?” 白浩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故作轻松道:“是,但我很快就回来。” “要多久?” 白浩顿了顿:“差不多,半年吧。” 叶霓没再说话,脸色隐隐发着白,朱红的唇被咬紧了。 她坐下来,袖中的手指蜷缩在一起。 白浩摸了下额头,深吸几口气,忽然拿起桌上的酒杯:“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们的,但是没办法。” 他看着大家道:“我只求各位,帮我照顾好阿霓,还有我弟弟阿江,等我回来之后……”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忽然大声喊道—— “我就娶阿霓!” 阿霓抬起头,白浩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里带笑地望着她,却又像是十分愧疚。 酒杯被放在桌上,骨碌碌滚了几下,摔落在地上。 “啪嗒”一声,四分五裂。 夜色彻底暗了。 空酒壶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桌上的残羹也已经冷却了。 而这些酒壶,大部分都是叶霓拉着李骄喝的,两个人先是笑,后是哭,一人捧着一个酒壶,任谁也拦不住。 直到叶霓彻底喝醉,靠在白浩怀里睡着了,李骄这才放下手里的酒壶,跑到酒楼门外吐得昏天黑地。 阿尧站在她身边,帮她抚着后背,眉头紧紧皱着。 一转头,他看见白浩抱着叶霓走出来,身后的叶霜和白江默默跟着他,帮他拿着买的吃食和佩刀。 白浩看着正抱着柱子、吐得昏天黑的李骄,忍不住叹了口气:“阿尧,辛苦你照顾了。” 阿尧道了句“无事”,看着几人一起离开,这边李骄听见声音,又摇摇晃晃站直身子,闭着眼睛喊道:“阿霓呢?她说还陪我喝的,怎么没看见人……” 见李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阿尧连忙将人拦住,看着她双腿发软、都快躺到地上去了,无奈之下,阿尧只好将她背了起来。 娇小的人儿小小一只,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二人一同穿过无人寂静的街道。 风声萧瑟,耳边蓦然传来一声低语:“好累啊……” 阿尧听见,不禁笑着了:“属下背着郡主,怎么郡主还喊累?” 背上的人儿用力捶了下他的肩膀:“是我背的!明明是我!” 阿尧一头雾水:“郡主在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都快把我累死了,那么沉,好不容易才到家,还好他没死……” 听到这里,阿尧才反应过来,李骄说的到底是什么。 “郡主是……将我背回去的?”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着肩上的小脑袋:“那么远的路,你怎么………” 他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他所在的地方离幽州城有好几里路远,这么小的人儿,是怎么硬生生将他背回家的? 背上的人儿靠在他肩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要是我会骑马,早、早就带你回去了。” 忽然,她搂紧了少年的脖子,声音略带鼻音,异常好听:“你教我骑马,好不好?阿尧……” 他站住脚步,许久才问道:“郡主为什么想学骑马?”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因为,我想上阵杀敌!和白大哥一起,保护我们塞北,把西域蛮子们都赶跑!” “这样的话,大家就不用再走了,谁也不用去边境,我们……” “就能永远不分开了。” 第45章 往事五 秋风萧瑟。 山路两侧金黄遍野、落英缤纷, 风卷起落叶飞扬漫天,与山中静寂共舞。 上山的小路上,正行驶着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 前后被士兵守着, 一路朝着山顶而去。 忽然间,马车的轿帘被掀起一角,李骄探了个头出来,看向策马在旁的少年。 “阿尧,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阿尧望着远处的山顶,余光里, 又忽然出现一个小脑袋。 “阿姐,你问阿尧哥哥没用的,阿尧哥哥又没去过寺庙。” 蓦然见,前面传来李玉珩的声音:“急什么,回去坐好!” 李玉珩策马走在前面, 头也没回地喊着,马车里的两个小脑袋对视一眼,阿战撅起嘴巴, 拉着李骄坐了回去。 李骄看着策马走在旁边的少年:“阿尧,你为何不到前面去?” 阿尧坐在马上, 似乎嘴角弯了下:“属下在这里, 护着郡主。” 李骄眼神瞬间亮起来, 却又匆忙移开目光, 身影消失在帘子后面。 不一会儿, 声音就从车里传出来:“阿姐, 马上就能见到母妃了,你开心吗?” “自然开心呀, 母妃肯定又在寺庙门口等着我们,要是马儿能跑快些就好了!” 树叶沙沙落下,阿尧看向不远处,漫天的金黄色覆盖了整片树林,日头落在树梢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 寺庙的钟声缓慢而又沉重,犹如迟暮的老人,一声又一声,宣告着落日的到来。 禅房外面,庭院中的海棠树矗立着。 阿尧站在廊下,衣衫被风吹得翩然,房里不时传出的说话声。 他默默伸出手,刚好一片金色树叶落进掌中,微风拂过,如同雪花一般悠然落下。 “阿战又长高了,这些时日,剑术练得如何了?” “母妃放心!孩儿可没有偷懒,每日都在练习,阿姐还让阿尧哥哥陪我一起!如今孩儿进步可大啦!” “阿尧哥哥?” “是啊,阿尧哥哥是阿姐的侍卫,刀法可好啦!连上次白大哥回来,都夸阿尧哥哥身手好呢!” “骄骄,你何时收了侍卫?” 熟悉的清脆声音传来:“好多个月前的事啦,母妃一直没见到他吧……阿尧,你进来一下!” 脚步悄然挪动,他推开禅房的门,默默走了进去。 禅房内摆设朴素,窗下一桌一椅,李玉珩负手站在窗前,榻前坐着几道人影,一名女子坐在中间,身边拥着李骄和阿战。 阿尧没敢多看,低下头行礼:“见过王妃。” 江怀梦看着眼前的少年,身材精瘦挺拔,几乎和李玉珩差不多高,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时,她蓦然顿了下。 “起来吧。” 阿尧站起身,见江怀梦微微蹙起眉,纵然年华不再,可女人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端庄又大气,眉目间还带着几分英气,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尽管用了脂粉遮盖,依旧遮不住脸色发白。 江怀梦淡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回王妃,属下季尧。” 江怀梦问道:“多大了?” “十六岁。” 江怀梦的眼眸晃动了下,目光落在他的佩刀上:“既然郡主留下你,日后,你就要守着府里的规矩,护好郡主和世子。” 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身为侍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无需本妃提醒你吧。” 心间蓦地一沉,他愣了半晌,才抬起头来。 江怀梦的目光清冷又淡漠,落在他身上时,仿佛一瞬间,这道锐利的目光已经将他开膛剖腹,将他心中所思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他单膝跪下,头低得很深,袖中的手指收紧,指甲陷入肉中,传来阵阵钝痛。 “属下明白。” 江怀梦盯了他半晌,才淡淡道:“退下吧。” 他没敢抬头,也没敢再去看那道娇小的人影,起身离开了。 站在门外,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四周好像变得安静下来,屋内的几人对话声,一句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江山沉璧 第58节 “母妃,你放心吧,阿尧的身手很好的,人也很好!会保护好我们的!” “……” “母妃,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谈不上喜不喜欢,一个侍卫而已,他的任务是让谁喜欢吗?” “母妃……” “骄骄,他只是一个侍卫,就算模样不错,但他只是个侍卫,也只能是侍卫,你可明白母妃的意思?” “……” “母妃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成亲那天……等再过一阵子,母妃帮你寻个好人家,先把婚事定下来,到时候,哪怕母妃看不到了,也能放心了。” 屋内一时没有声音了,许久,李玉珩的声音才响起,却不如往日那般低沉,变得十分沙哑。 “好端端的,你提这些做什么?” 几声压抑的抽泣声入耳,阿尧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攥住腰间的玉佩。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间,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阿尧回过头,见李玉珩走出来,身后却没有跟着旁人。 李玉珩关上房门,朝着阿尧比了个手势,阿尧立即心领神会,抬脚跟了上去。 二人离开庭院,穿过山间小路,走到寺庙的正殿前面。 殿中梵香袅袅,庄严肃穆,僧人的诵经声萦绕不断,殿中央的佛像面容慈祥,仿佛正注视着佛前的人们。 阿尧站在大殿门口,没有进去,他看着李玉珩走过去,手持三炷香,跪在佛前,不知在祈祷什么。 男人宽厚的肩膀,在那一刻却显得有些颓然,许久,他才俯下身叩拜。 站在殿外时,李玉珩望着山下萧条的树林,对阿尧说道:“不进去上柱香?” “属下并不信奉。” 李玉珩轻笑一声:“年轻人呐,都是这般的。”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也不信这些,什么牛鬼神蛇,命不命的,只信老子自己。” 阿尧转过头,看着身边高大威严的男人,这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人物,骁勇善战的塞北王,此时就站在他身边,离得近了,连他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心里忽然有些激动,他听见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我记得有一年,西域派了十万大军压境,我们就只有三万兵力。三万人呐,去对人家十万,朝廷非说派不出兵来了,只有这些,你说这仗怎么打?” 李玉珩看向他:“你说我去求佛祖,他能给我兵吗?那时候除了自己,我还能靠谁?” 见李玉珩叹息着摇头,阿尧问道:“所以,王爷是怎么赢的?” “赢?谁说赢了?” 李玉珩笑了:“输得可惨了!那时候年纪小,一战打下来,死了很多兄弟啊,很多熟人都不在了。我一路上都忍着,直到回家,一看见阿梦,忽然就忍不住了,抱着她那个哭啊……” 李玉珩说完,径自摇了摇头:“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年纪小啊,脾气倔,也不肯认输啊,心想不能让这些人白死啊!于是我整日都在想,怎么才能赢?怎么才能打得过西域蛮子,把边境的城池抢回来呢?” 他看向身边的少年:“你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见李玉珩目光认真严肃,阿尧却摇摇头,直接道:“属下想不出办法。” 李玉珩刚要叹气,少年却忽然道:“不过,属下知道王爷的办法。” “在那之后,王爷就创立了塞北玉家军,练出了一支优秀的骑兵队伍。几年后塞北大战,王爷只用五万骑兵,就灭了西域十五万大军,玉家军自此名声大噪,守护边境至今,从未败过。” 听见这话,李玉珩也有些惊讶,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竟然知道!在哪里听说的?” “之前,听郡主提过几次。” 见李玉珩笑着,他忽然问道:“所以,为何如今,您还是信佛了?” 李玉珩收敛起笑容,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烧成一片的余晖落日,衣衫在风中翻飞着,头上青丝被镀了层金色,掩住其中的缕缕银丝。 他缓缓说道:“因为人生不只有一场战役,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受你控制,我们能做的往往是少部分,能努力改变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大部分,则是天命。” “阿尧,你可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最不受人操控的是什么?” 阿尧没说话,李玉珩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生老病死,爱憎离别。” 他望着远处的火烧云,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人的寿命是天注定的,若是要走,谁也留不住。” “同样,爱一个人也是。” 阿尧愣住了,李玉珩继续说道:“那些所谓的心动啊,喜欢啊,根本不受你控制,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就爱上了,是不是,我说的可对?” 眼前顿时浮现出少女的泛红脸庞,阿尧抛开念头,低下头道:“回王爷,属下不敢僭越。” 李玉珩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自然不敢。” “一个小小的侍卫,要是敢说出那些话,在我这里,你可就是死罪了。” 听见此话,阿尧立即跪了下来,诚恳说道:“王爷,属下自知身份卑贱,一直恪守言行,始终铭记郡主的救命之恩,属下知道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尽心尽力,守护好郡主,才能略微报答一二。” 空气安静了片刻,阿尧的拳头握紧,心像被人揪起来,胸口一阵阵疼着。 忽然,眼前的军靴挪动了下,一只大手出现在面前,将他拉了起来。 “行了,你的那些心思啊,你自己最清楚,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你把头抬起来。” 闻言,阿尧抬起头,却不敢直视着面前的男人。 “看着我。” 李玉珩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并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娇娇的想法。” 少年的眼眸微微一颤,李玉珩继续道:“我就她一个女儿,今日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看在她的份上,这一点,你要记住了。” 阿尧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见他道:“季尧,若是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想要吗?” 阿尧的心脏忽然怦怦跳起来,嗓子有些发紧:“什么机会?” “一个让你不再做侍卫,不再低人一等,或许将来……你就可以僭越的机会,想不想要?” 话语如同美好的陷阱一般勾引着他,他的所有理智与清醒,在听见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全部荡然无存。 李玉珩盯着阿尧,见他微微一怔,眼睫毛快速眨了几下,沉声问道: “要我做什么?” 第46章 往事六 深秋已至, 山间一处空地上,金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苍茫大地间只剩下满眼的灿烂。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坡上, 躺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旁边拴着两匹骏马,马背上挂着弓箭,马儿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秋风拂过,一片落叶落在脸上, 李骄慢悠悠拿起来,透过天上的阳光看过去, 叶上的脉络清晰明显,仿佛流动的山川河流。 她支起脑袋,举起落叶,将它和不远处的身影重合起来。 铺满金黄落叶的空地上,玄衣少年手握大刀, 身影矫健自如,犹如落叶般缤纷翻飞,一招一式皆潇洒肆意。 李骄支着脑袋看他,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阿姐, 你为什么总看着阿尧哥哥啊?” 李骄一愣, 拿着落叶去敲身边小人的脑袋:“胡说什么呢, 臭小子。” 阿战捂着脑袋, 委屈巴巴道:“明明就是, 我都看见好多次了!……” 李骄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不许和别人说, 要是让我听见,以后你就再也别想吃糖人了!” 阿战站起身, 哇哇大叫道:“不要!阿姐欺负人!阿姐欺负人!……” 阿战一边喊着,一边朝远处跑远了,吓得李骄急忙起身,到处去抓他,好不容易才堵住小白玉团子的嘴巴,给了他一记爆栗,小白玉团子终于抱着脑袋,瘪着嘴安静下来。 李骄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远处的少年已经停下,手中大刀已然归鞘,他正看向二人的方向, 下一步,他蓦然迈开步伐,朝她走过来。 少年面色如水,沉寂不见波澜,他额前的碎发被打湿,汗顺着下颌滴落,从脖颈流到了衣襟下面,胸前的衣襟紧绷着,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复当初瘦弱,逐渐变得精壮挺拔。 心脏蓦然漏跳了两拍,李骄慌乱地移开目光,脸上却烧了起来,热意一路烧到耳后,热烘烘地燥热着。 她装作无意地用手扇风,一道温和的声音蓦然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阿战立即蹦起来,刚说了个“阿姐”,就被李骄又捂住嘴巴。 见阿战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己,李骄干笑了两声:“哈哈哈,没什么,我和阿战在说、那个……上次你教我骑马的事呢!” 李骄笑得眉眼弯弯:“上次多亏你教我,我现在骑马,已经很好了!” 少年神色温和淡然,不经意间扯起嘴角,俊朗明媚的脸庞染上笑意,眼眸里闪着微光。 “郡主一向聪慧,学东西很快。” 李骄看着面前的少年,微微怔了半晌,忽然又移开目光:“对啦!上次说好了,这次我来教你射箭,我今日特意将弓拿来了!” 说着,李骄转身朝马儿跑去,转过身的时候,她那双泛红的小耳朵,蓦然落在了阿尧视线里。 他愣了下,衣角忽然被人抓住,轻摇了两下。 “阿尧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少年低下头,见小白玉团子抱着他的腿,正仰头认真看着他。 他俯下身来,见小白玉团子遮着嘴巴,小声在他耳边道:“这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记得保密哦!” “什么秘密?” 小白玉团子踮起脚,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阿姐,总是在看你呢。” 少年的身影瞬间顿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小白玉团子又道:“你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特别是我阿姐!不然,我就吃不到糖人了。” 话音落下半晌,阿尧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小白玉团子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揉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目光却不自觉移开,落在了远处的娇小身影上。 江山沉璧 第59节 不远处,那道骄阳似红的身影,仿佛是天地间最明艳的一抹色彩,忽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喧闹地照亮他心底无光的角落。 那一瞬间,如同拨云见日,过往十几年的贫瘠困苦,仿佛都化作一缕尘烟,在眼前这片灿烂的阳光下,尽数消逝退散。 哪怕这道阳光如此炙热,炙热到会将他自己点燃,逐渐燃烧殆尽,他亦愿如飞蛾,甘之若饴。 陡然间,他又想起那日在寺庙里,李玉珩对他说过的话。 “我听骄骄说,你会说西域话?” “……是,小时候学过。” “很好。白浩驻守的西域关隘口,最近出现了问题,在西域的暗探全部断了,我准备重新组织一批暗探,从边境关隘潜入西域,打探清楚情况,再汇报给边境。” “像你这种懂西域语、又不在边境生活的人,是最适合的人选。不过,此事十分凶险,一旦被西域发现,必死无疑,西域蛮子向来凶残,怕是尸首都无法保全。” 李玉珩说完,看着面前脸色微变的少年:“若你怕了,可以选择不去,毕竟,我也无法和你保证,你能活着回来,所以……” “若我回来了呢?” 少年突然开口,打断了李玉珩的话。 李玉珩愣了下:“小子,你不再好好想想?” “王爷只需告诉我,若我回来了呢?” 少年的目光认真又炙热,李玉珩沉声道:“若你能活着回来,我就给你机会,让你进入玉家军。至于能走多远,能不能挣到功名,就看你自己了。” “或许到时候,你也不算是僭越了。” “阿尧!——” 少年回过神,恍惚间抬起头,远处一团赤色的明艳烈火,正朝着他扑来。 那道笑容是如此的灿烂明媚,仿佛蕴含着无限蓬勃生机,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再也无法自拔。 那是他从未窥见过的,一缕彩色的光芒。 亦如他的一生,在寂静的灰白中出现花火,为了抓住这缕光,他可以抛却一切—— 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李骄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举起弓和箭,笑着对他道:“阿尧,今日我教你射箭!来吧!” 说着,李骄拉着他,和他走到空地中间,指着远处的树木道:“父王说过,想要一击即中,必须要找准备目标,看准机会。” 沉甸甸的大弓被塞进他手里,李骄站在他身前,扶着他的手臂,认真教他搭箭挽弓。 可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李骄的脸庞上,小姑娘的脸颊红扑扑的,小巧的朱唇圆润饱满,一开一合,清脆好听的声音就落进耳中。 “好啦,就像这样用力,看准目标,然后……松手!” 弓上的箭羽飞驰而出,弓弦猛地一震,将他震得脚下不稳,朝后退了几步。 忽然,一只小巧的手伸到他的腰后,用力一按。 他站住了脚跟,李骄却没来得及松手,身子蓦地靠近他,琉璃般的杏眼瞬间睁大了。 她撞在他的胸前,“咚”地一声,手里的大弓落在地上了。 秋风乍起,身边的落叶瞬间翩然起舞。 她靠在自己胸前,小手搂着他的腰,明亮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后的青丝随风而起,轻柔地抚过他的手背,鼻息间满是她身上的甜美气味。 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几乎没有任何缝隙,两颗心紧紧靠在一起。 她仰着头,半晌也没有动作,小巧的耳朵却逐渐变得通红。 心跳早已乱了节奏,她回过神,想要抽身离开,刚一动,手臂就被抓住了。 思绪忽然转不动了,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深邃明亮的眼睛里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他逐渐俯下身来,手伸到她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耳边充斥着剧烈的心跳声,她的身子都在颤抖,腰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耳畔传来少年低沉的声音。 “沉璧。” 心尖一颤,李骄抓紧他的衣衫,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少年却再次先一步开口。 他说:“我要走了。” 李骄瞬间愣住了,半晌,她才回过神。 腰间的手臂早已松开,她看着少年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她急忙抓住少年胸前的衣襟:“你要去哪儿啊?” 嗓子有些发紧,他沉声道:“去边境。” “去白大哥的军队。” 李骄眨了眨眼睛,拉着他问道:“是父王让的吗?他让你进军队啦!真的吗!” 他看着小姑娘激动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实话,沉默地看着她。 李骄却跳起来,拉着他的衣袖,笑着对他道:“太好啦!你进了军队,说不定以后就像白大哥一样,也可以做大将军!做我们塞北的英雄!” “不过,边境也很危险的,你要注意安全啊。” 李骄认真思考起来,眉目间有几分担忧:“我会给白大哥写信,让他多照顾你,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受伤了。” 说着,她俯下身,捡起地上的大弓:“射箭你也要好好学,上了战场都能用上的,我会好好教你。” 她抚摸着手里的大弓,声音低落下来:“我也想去边境,可是父王不让我去……真羡慕你们。” 她把弓塞进少年的手中,抬起头,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 “阿尧,我再教你一次,这次一定要射准哦!” 箭呼啸飞出,惊起远处山间一片飞鸟,陡然间,又变成了街上喧闹的人声。 “阿尧,你快来帮我挑一挑,哪根簪子好看呀?” 街上人群熙攘,街边的首饰摊子并不大,小白玉团子凑到近处来,扒着桌子看了一番,最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配阿姐,阿姐要戴顶好的才是!” 李骄摸摸他的脑袋,看向身边的少年,笑着问道:“你觉得呢?” 阿尧看着摊上琳琅满目的首饰,想起刚才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旁边镌刻着梅花的头面上,不声不响地看了许久。 他指向那副头面,问小贩:“这头面多少钱?” 小贩笑得喜逐颜开:“这副一百两。” 小白玉团子顿时惊叫道:“一百两?” 李骄摇头道:“太贵了,我都没带那么多银子出来,算了算了。” 他脚步没动,忽然道:“我给你买。” 李骄和小白玉团子齐刷刷来看他,李骄问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啊?” 见阿尧真的去怀里摸银子,吓得李骄连忙去制止他:“不用不用!我有钱的!你这都是辛苦钱,怎能随意乱花?” 他坚持道:“只要你喜欢,就不是乱花。” 听了这话,李骄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可她还是按住了阿尧的手。 “这样吧,等你将来成了大将军,有很多很多银子之后,再给我买头面吧!说好了哦!” 她笑得眼睛弯弯:“到时候可不许赖账!我们拉钩!” 她伸出小拇指,在少年面前晃了晃。 见他不动,小白玉团子喊道:“阿尧哥哥,你也得伸手才行!像这样!” 说着,小白玉团子干脆拉起他的手,和李骄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二人对视一眼,笑着对阿尧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47章 往事七 天地苍茫间, 鹅毛般的大雪正纷纷落下。 幽州城门外,玉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整齐列队,不少百姓前往城门相送, 城外的大漠白茫茫一片, 从远处望去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城内,塞北王府前,一匹骏马在门口停下, 门口的小厮上前牵住缰绳,看着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 小厮笑着道:“大人可是忘了东西, 回来取的?” 这人一副士兵模样,身上穿着银色甲胄,腰间系着佩刀佩剑,脚下军靴裹着精瘦的小腿,手里拿着银色头盔。 他点头道:“是, 忘了件事。” 头盔被抱在怀里,他三两步走上台阶,进入威严的府邸大门。 府内, 侍女和小厮们正在院中扫雪,屋檐与庭院都覆满雪, 偌大的庭院也换上洁白的素衣。 他来到李骄的庭院外, 望着里面空荡荡的院子, 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 心头莫名有些失落。 他抱紧怀里的头盔, 刚要转身离开, 一抬起头,脚步蓦然停下了。 不远处, 那道明艳的赤红色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嗓子有些发紧,脚步怎么也挪不动,他看见李骄一步步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回来了?早上不是道过别了。”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眼角还泛着薄红,似乎不久前刚刚哭过。 胸口传来钝痛,目光却不敢移开,他低声道:“属下想回来,再看郡主一眼。” 他很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见不到她张扬肆意的笑容,不能护在她身边了。 他看见李骄仰起头,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反正就几个月嘛,很快就过去啦!边境好多年没有战事,一直都很太平,白大哥也会照顾你的,你跟着他好好学本事,早日成为大将军!” 她努力扬起微笑,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眶却隐隐发红。 他身侧的拳头被攥紧,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心像被人揪起来,一阵阵地疼着。 他看着面前的人儿,仿佛要将这张明媚灿烂的笑脸,永远刻在自己脑海里。 江山沉璧 第60节 许久,他才低声说:“好。” 他看见小姑娘垂下眼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前手指缠绕在一起,脸颊也渐渐染上红晕。 她忽然道:“阿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他愣了一下:“郡主为什么想长大?” 李骄抬起眼眸,看着面前挺拔坚毅的少年,他身上甲胄泛着金属的光泽,映得眉眼更加俊朗英气。 胸膛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她屏住呼吸,鼓足勇气说道: “长大了,我就可以嫁给你了呀!” 风雪瞬间席卷而过,少年的身影矗立在雪地中,半晌也没动。 手忽然被人牵起,李骄拉着他,一路朝远处跑去。 二人走过覆满薄雪的小路,经过沉寂肃静的庭院,来到了府邸中花园的大门前。 花园里一片白雪皑皑,光秃秃的梅树上堆满积雪,整片梅林都化作苍茫的白色。 李骄指着远处的梅树,声音清脆悦耳:“看到那些梅树了吗?等那些梅花开了,我就要过生辰啦!” 她转过头,对少年认真说道—— “到时候,我就去找父王,许我嫁你!” 声音落入耳中的那一刻,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咬住牙关,攥住颤抖的手,闭上了眼睛。 耳边又传来小姑娘的声音:“阿尧,你怎么不说话?” 银牙几乎被咬碎,胸膛里的心像被人揪起来,狠狠地用力□□着。 终究,他还是没有开口。 耳边传来隐忍的抽噎声,却又戛然而止。 最终,那个声音说道:“我会等你的。” 话音落下,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从他身边逐渐远去,直到彻底听不见的那一刻,一行眼泪才悄然从眼角滑落。 他转过身,望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门口,仿佛看到那道明媚的身影,就站在门前覆满积雪的小路上,正笑着朝着他招手。 他不敢再看了,紧握的拳头被松开,掌心赫然布满了指甲的血痕。 手心里,正静静躺着一枚白玉的玉佩。 前路未知,生死未卜。 他都不敢告诉她实情,又怎敢轻易许下承诺?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也不知道在将来,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讲给她听。 玉佩再次被攥紧,花园中风雪呼啸而过,渐渐隐没了其中的身影。 风雪交加。 …… 时光飞逝,眼前只剩下一片片的红,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在眼前一一闪过。 一会儿是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一会儿又是风沙漫天的黄土,奇怪纷杂的场景流转之间,蓦然出现一抹红色。 那抹红染透了天际,逐渐蔓延到整片天空,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残骸,以及炙热明艳的火焰。 陡然间,一场瓢泼大雨悄然而至,天边响起滚滚惊雷,偃旗息鼓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硝烟。 一片灰黄的落叶,从树梢缓缓坠下。 温和的风抚过脸庞,身后的旌旗随风舞动着,浩荡的军队如同长龙般,从远处行至城门前。 城门之上,“幽州”二字逐渐出现,百姓们围在城门前,默默注视着从大漠中出现的骑兵队伍。 蓦然间,从天而降的纸钱落了满地,城内传出了阵阵哭声。 军队的最前方,士兵们抬着一具棺椁,缓缓步入城门。 道路中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拄着拐杖,正望着那具漆黑的棺椁。 老爷爷身边的人全部穿着素缟,都在低声哭着,就连不少高门贵族的亲眷,也都来到城门前迎接,脸色沉重肃穆。 纸钱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哭声逐渐响起,老爷爷忽然走上前去,任凭家人如何阻拦,他还是拄着拐杖一步步,蹒跚着来到棺椁前。 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按在棺椁之上,颤抖着不停。 家人都站在他身后,几位女眷低头呜咽着,家族中的男子也红了眼圈。 一位少年站在最前面,身穿素缟、披麻戴孝,他盯着眼前的棺椁,眼神空洞,脸色煞白。 老爷爷摸着棺椁,手里的拐杖被扔在地上,他双手按着棺椁,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干裂的嘴唇缓缓翕动道: “我们白家,也有忠骨了……” 老人家涕泪横流,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就要跪倒在棺椁前面。 一只大手从旁伸出,将老人家稳稳扶住了。 李玉珩也穿着素衣,脸色沉重又憔悴,稳稳地将老人家扶到一旁。 白家的家眷纷纷涌上前来,将老人家扶住了,李玉珩沉声道:“您保重身体,节哀。” “白家虽是医药世家,但能有如此忠骨,本王定会向朝廷禀明,为白家争取抚恤。” 老爷爷用力握住李玉珩的手,声音嘶哑颤抖:“老朽多谢王爷,只是,再多的抚恤,也换不回老朽的孙儿了……” 看着老人家饮泣吞声,李玉珩也红了眼眶,脑海里也浮现出那道年轻的身影。 他似乎再也看不下去,转身走到街道旁,肩膀无声地抖动着。 漫天的纸钱再次扬起,棺椁被士兵抬起,沿着街道朝前走去。 陡然间,站在最前面的少年,蓦然开口喊道: “阿霓姐姐……” 听见这个名字,白家众人纷纷抬起头,朝着街道中间看去。 只见军队前方的人群中,缓缓走出一道素白的人影。 那道身影同样穿着素稿,如同行尸走肉般,缓缓走到棺椁前面。 队伍再次停下,士兵们无措地看向李玉珩,李玉珩皱起眉头,在看清来人后,默默朝着士兵摇头,示意他们不要上前。 叶霓走到棺椁前面,看着面前漆黑的棺椁,她脸色惨白一片,双眼哭得红肿,不知道已经流了多少眼泪。 她伸出双手,在触碰到棺椁的一瞬间,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双腿一软,她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身后一道身影匆忙走上前,俯身将她扶住,哭着说道: “阿姐,你别这样……先起来好不好?” 叶霜也红着眼睛,边哭边说着,叶霓却似听不见一般,双眼无神地望着棺椁,手紧紧攥着棺椁边缘。 被叶霜扶起身的那一刻,军队继续朝前行进,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响起: “阿浩!——” 风猛地卷起沙尘,呼啸而过,凄厉悲凉的声音,被寒风无情地吹散了。 白家老爷爷看见来人,立即挣扎着要过去,白家的人连忙拦住他,女眷们则纷纷走上前,帮着扶住棺椁前的人。 一时间,城门前悲恸痛哭不断,街边的屋檐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蓦然跑开了。 这人同样穿着白色素衣,她跑到一处街角里,抱着双腿蹲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她抬起头,发现面前同样蹲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手帕,正递到她面前。 温和淡雅的声音响起:“骄骄,别哭了。” 李骄拿过手帕,胡乱抹了两把脸。 她看着面前清俊的青年:“你怎么来了?” 青年眼眸温和,见李骄哭得眼睛红肿,他伸手抚上小脸,帮她擦掉泪痕,低声道:“府里的小厮说你来城门了,我一猜,你就是来看军队回城的。” 提到此事,李骄眼眶又红了,泪水再次涌出来,她颤抖着说道:“白大哥出征前,说半年就回来,他还告诉我,下次回来请我吃糖人。” “他、他说,我们还有好多机会聚的,说等他回来,他就娶阿霓,他骗人……” 李骄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青年起身抱住小人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声声安慰道:“好了,不哭了……” 许久,街边的人声再次响起,城门前的军队继续朝前移动,似乎人群也跟着离开了。 青年将李骄拉起来,刚一站起身,李骄忽然愣了下。 “我忘了件事。” 青年疑惑地看着她:“什么事?” 李骄也顾不上解释,有些慌乱地走出街角,准备回到远处的街道上。 然而,刚一迈出狭小的街角,李骄的脚步就停下了。 青年见李骄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街道对面,一动也不动。 他感觉奇怪,走上前,顺着李骄的目光望过去。 不远处,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正站在街角的对面。 那人穿着军服甲胄,身后披着一件血红明艳的披风,腰间系着佩刀和佩剑,青丝整齐地束于发顶,面容俊朗如初,却变得有些黝黑。 他看着街角对面的二人,眼神低沉冷冽,半晌也没有动。 李骄回过神来,立即挪动脚步,朝他走了过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一直跑到他的面前,李骄才停下来,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忽然感觉有几分不真实。 喉咙有些发紧,鼻尖也在发酸,她努力克制着发抖的声音,喊出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名字: “阿尧。” 季尧站在原地,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目光落在李骄的脸上,眼神多了几分深沉,似乎在描摹着少女的容貌。 半晌,他才移开目光,抬头望向对面的青年,开口时,声音清冷淡漠。 江山沉璧 第61节 “他是谁?” 李骄回过头,见青年信步走来,她调整好情绪,对青年介绍道:“哥哥,这是阿尧,你们认识一下吧。” 季尧看着来人,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又想起刚才这只手落在她脸上的模样,手下的佩刀有些按耐不住了。 脸颊逐渐绷紧,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无,抬手冷声道:“季尧。” 青年站在李骄身边,看着身披铠甲、浑身戾气的男人,他缓缓扯起嘴角,温声回道: “在下,景成。” 第48章 往事八 城内的酒楼里, 楼内丝竹声不断,灯火通明。 二楼一处包间,几个军里的汉子正踩着椅子、抱着酒坛, 一边划拳一边喝着酒, 屋子里吵吵嚷嚷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扯着嗓子叫嚷着。 季尧坐在窗边的角落,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酒杯, 默默看着酒杯里的酒水。 忽然,一只粗壮的胳膊揽住他的肩膀, 扯着嗓子道:“老季,我敬你一杯!当初在西域,要不是你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我们肯定早就没命了!来!” 这将士已然喝得烂醉,举着酒杯大声说着, 旁边的几个将士听见,也都走上前举起酒杯:“就是!来来来,喝一个!” 几人说着举起酒杯, 一饮而尽,季尧刚放下酒杯, 又立即被倒满酒水。 “西域这帮孙子, 是真他娘的狠啊, 说打就打啊!这才安稳几年, 边境又开始乱了。” “我听说, 金陵那边还派来个三皇子, 说是什么巡查……是不是就是来监视我们的?” “你别小瞧人家,这三皇子朝中势头猛得很!自从大皇子去世, 就他和二皇子争国本,你说这个时候,三皇子跑来咱们这里,是不是想拉拢咱们王爷啊?” “诶,这话可不能胡说,掉脑袋的事!” “管他来做什么,这西域老子是打定了!去他娘的!老子就想不明白了,那天出兵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一出去就能遇上埋伏呢?而且还专挑老白一个人的时候……” “而且,白将军年纪那么轻,家里还有个未婚妻,你说老天爷要收人,也该是收我这样没家的啊!怎么就……” 这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旁边几个汉子也都红了眼圈。 “哎,别提了,一提就难受……老余!过来一起喝酒!” 被唤作老余的男子看着能有三十多岁,怀里正抱着一只酒坛子,摇摇晃晃走上前:“诶,这是干什么!都喝哭啦!” 老余哈哈笑着,看见几人手里的酒杯,立即喊道:“用酒杯喝算什么!来来来,拿几坛酒过来!” 几坛酒被放在桌上,老余亲自捧起一坛,塞进了季尧手里。 “咱们哥俩喝一个!我余乔,多谢季校尉的救命之恩!” 旁边几个汉子都笑起来,季尧却沉着眼眸,一言不发地拿起来酒坛,仰头喝了下去。 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身边的将士们纷纷起哄喊着,酒水逐渐见底。 老余很快就放下酒坛,朝几人摆着手,表示喝不下去了,大家揽着他嘲笑,季尧却举起已经空了的酒坛,“啪嚓”一声摔碎在地上,惹得众人纷纷叫好! “再来一坛!再来一坛……” 季尧靠在窗边,也不说话,眼神越来越深沉,看着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的酒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酒坛再次被拿起,身边的叫好声不断,一坛又一坛酒水下肚。 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一会儿是白浩的笑脸,笑着告诉他“不用怕,以后哥护你”。 一会儿又是阴翳诡谲的西域城池,无数奇异的人影晃过眼前。 一会儿又变成刀山火海的战场,冰冷黏腻的血沾了满身。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侵袭笼罩之前,一束温暖的光,蓦然照在他身上。 那是一张白嫩明媚的小脸,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声朝他喊道:“阿尧!——” 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想抓住那道人影,可刚一伸出手,眼前景象又变成了白日里,那两道蹲在街角、默默相拥着的身影。 “啪嚓”一声,酒坛再次被摔碎。 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他好像在笑着,胸口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塞北王府门前。 他身上的玄色常服上满是酒渍,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他望着里面漆黑的庭院,此时自己的这番狼狈模样,并不适合出现在这里,他想要转身离开,可是,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最后,他还是放弃抵抗,顺从着自己的心意,抬脚走了进去。 李骄的庭院里寂静一片,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他在主屋的门前站了半晌,最后,干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曾经他做侍卫的时候,晚上守夜时,他都会站在这道门前,静静地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手又不自觉地拿起了腰间的玉佩,已经成为习惯的动作。 那枚玉佩一如当初温润,似乎被抚摸过太多遍,上面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上面的花纹,最后,被攥在了手心里。 抬起头,天上的明月挂在天边,皎洁而明亮,月光温和淡雅,一如当初。 他静静地看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 “季尧。” 他身影一顿,心脏漏跳了两拍,猛地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 屋内依旧漆黑一片,大门紧闭。 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心头涌上一阵失落,说不出来的郁闷与难受。 他多么希望那人能打开门,像当初将他捡回家一样,将他拉起来,再也别松开手。 然而,终究是妄想。 日头逐渐升起来,驱散了夜里的寒气。 塞北王府门前,正停着几匹骏马,李玉珩坐在最前方的马上,拿过季尧递来的马鞭。 季尧换上了玄色军服,手里握着佩刀,让后面的士兵们整队后,也跟着翻身上马。 “你们要去哪儿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尧一回过头,看见站在府邸大门前的身影时,眼眸轻颤了下。 李骄穿着一身月白色素衣,睁大杏眼望着几人:“不是才回来,怎么又要走?” 李玉珩皱起眉头:“巡查。再躲个人。” 李骄看向季尧,二人目光一碰上,季尧就转开头,移开了目光。 心里漫上失落,李骄看着前面的李玉珩,问道:“躲谁啊?” “还能有谁?” 李玉珩指了指府邸,对李骄道:“金陵来的,没安什么好心思,别与他走太近,小心点。” 李骄点头道:“是,女儿明白。” 李玉珩微微颔首,拉起缰绳,转头喊道:“走吧,阿尧。” 季尧答了声“是”,策马领着士兵上前,马儿跑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了府邸门口。 没成想,二人的目光刚好在空中碰上。 四目相对时,季尧见李骄愣了一下,急忙上前几步,朝着几人喊道:“你们早点回来!” 看着娇小的人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里似乎又燃起一丝希望。 忽然,前面的李玉珩开口道:“怎么,舍不得了?” 李玉珩的声音不如往日那般肃穆,似乎带了几分打趣的意味。 季尧转过头,见李玉珩扯着嘴角,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低声道:“属下不敢。” 李玉珩笑了笑:“你这才刚回来,就又把你叫走了,你们俩都没说上几句话吧。” 季尧道:“军务重要,属下不敢耽搁。” 李玉珩的笑容没变,却越发有些苦涩。 蓦然间,他叹了口气:“你呀,和白浩真是不一样。” 一提起这个名字,心就像被人揪起来,二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大漠风沙渐起,几人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沙漠之中,消失不见。 霎时间,一道白光闪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绝,瓢泼大雨转眼落下。 山顶之上的寺庙里,丧钟之音正缓缓敲响。 两匹骏马从山脚下飞奔而来,朝着山上的寺庙跑去。 丧钟之声沉重肃穆,大雨倾盆间,冲刷着山路泥泞不堪,却丝毫没有阻挡二人的速度。 骏马一路飞奔,终于来到了寺庙的大门,下马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人险些摔倒在地,身上的蟒袍沾满泥水,凌乱不堪。 季尧连忙下马,上前将人扶住了。 李玉珩也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朝着寺庙里跑去,季尧紧随其后。 刚一迈进庭院,看到那颗金黄的海棠树时,房间里的哭声已经断断续续地传出。 “母妃,母妃……” “阿梦!——” 空中闪过一道闪电,雷声再次落下,秋日的雨水如同倾盆,霎时间,弥漫起一片寒凉的薄雾。 塞北王府的庭院里,房檐雨水如同玉珠般落下。 江山沉璧 第62节 庭院之中,布满白色的丧幡,树木枝叶随风飘摇着,惊雷声蓦然响起。 “母妃!——” 守在门口的身影一顿,立即转身推开房门。 屋内灯火未燃,漆黑一片。 外面电闪雷鸣不断,一道闪电落下,瞬间屋内亮如白昼,屏风上映出一道娇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季尧握紧佩刀,大步走进屋内,单膝跪在榻前:“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榻上的人一动没动,声如蚊呐:“……我害怕。” “什么?” 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刚要再问,外面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榻上的人“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他身边,哭着往他怀里钻。 娇小的身躯撞进他的怀里,他手里的刀“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过神时,脖子已经被紧紧搂住,肩颈处晕开一片温热,耳边的声音支离破碎。 “我害怕,母妃,我怕……” 怀里的小人儿浑身颤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外面白光乍现,雷声再次落下,怀里的人也跟着狠狠一抖,用手紧紧堵住耳朵,趴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心头颤动,他叹了口气,手伸到她身后,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轻声哄道: “没事了,沉璧,我在这里……不怕了。” 漆黑的夜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像是寒冷深夜中的一束温暖光芒,将她整个人包裹着。 很快,外面的风雨渐息,雷声没有再次响起,她堵着耳朵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他把小人儿重新放好,躺在床榻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看着他沾满泪痕的小脸,红肿的双眼紧闭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带着无限柔情,在她耳边说道: “听话,睡吧。” 第49章 往事九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 驱散了雨后的凛然寒气。 屋内,李骄身穿素缟,坐在妆奁前, 面前立着一张铜镜, 镜中倒映着的小脸憔悴惨白,杏眼红肿得不像话。 身后披散着的青丝,正被人轻柔地挽起,梳成落落大方的发髻。 修长的手指轻绕着发丝, 声音低沉温和: “小时候,我母亲常年卧病, 却一向注重仪容,不肯散发。所以她的发髻,向来都是我挽的。” 李骄看着面前的镜子,目光却一直注视着身后的人。 那人也穿着素缟,身无配饰, 长身玉立,身量已经不似少年,多了几分成熟与沉稳。 “多年没挽过了, 手艺有些生疏。” 季尧看着挽好的发髻,一抬起头, 正好对上镜中的那道目光。 他轻轻扯动嘴角:“郡主别嫌弃。” 李骄看着头上的发髻, 眼眶又一阵发热:“我的发髻都是母妃挽的, 母妃的手艺很好, 比侍女挽的还好看。可是, 自从母妃生病, 搬到寺庙静养之后,就再没给我挽过发髻了。” 话音落下, 座位上的小人忽然转过身。 她蓦地伸出手,环住了季尧的腰,小脑袋埋在他胸前。 她的声音闷闷响起:“阿尧,我母妃走了,以后她再也不能给我挽发髻了。” 声音一开口,就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季尧心里也跟着揪痛,犹豫了半晌,还是抬起手,轻拍着她的背,试图转移话题道: “那我今日给你挽的,好看吗?” 小姑娘缓缓抬起头,抹了把眼泪:“嗯,你挽的也很好看。” 她眼里泛着泪光,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忽然问道: “以后,你还会为我挽发髻吗?” 眼前的身影瞬间一僵,半晌也没有开口。 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心里涌上一阵失落,她刚要垂下头,下一刻,耳边却传来低沉的声音: “若是你想,以后,我为你挽。” 蓦然间,李骄立即抬起头,见季尧低头看着自己,漆黑深沉的眼里泛着微光。 眼眶一热,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随即被粗糙的手指抹去。 “别哭。” 话音落下,她眼前涌起一层水雾,瞬间模糊了视线。 脸颊覆上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掌心的温热无声地熨帖着,暖意一路蔓延到心口。 泪水被拭去,她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正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阿尧,你……”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郡主,季校尉,灵堂出事了!王爷请二位马上过去!” 秋风凛冽,落叶扑簌簌落了满地。 王府之中,白色的丧幡正在随风飘扬,周围寂静如斯,偶尔能听见压抑着的哭声。 李骄和季尧来到灵堂门前,看见高门贵族的家眷都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门口的小厮见到二人,立即上前推开了大殿的门。 大殿之中,漆黑的棺椁停在灵堂里,殿内寂静肃穆,玉家军的将军们几乎都在场,却皆沉默不语。 李玉珩站在大殿最前方,背对着大门负手而立,发上缕缕银丝,衬着身上纯白的素缟,一时显得格外沧桑。 棺椁之前,小白玉团子正跪在地上,旁边的李景成静默而立,神情淡然自若。 听见门口声音,李景成回过头,看见李骄和季尧一起进来,不禁挑起眉。 他不做声地移开目光,淡声道:“既然郡主已到,王叔,小侄便斗胆开口了。” 李玉珩转过头,看着故弄玄虚的李景成,厉声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景成不急不缓地说着:“如今西域起兵,玉家军折损了一名大将,伤亡损失惨重,父皇一直心系塞北,特来派小侄前来慰问,只不过……” 李景成的目光缓缓移动着,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了棺椁前的阿战身上。 “王叔率领玉家军骑兵,驻守边境多年,如今一朝兵败西域,父皇也在商议援兵之事,只是临行前,让小侄给王叔带一句话。” 李玉珩皱起眉头,听见李景成淡声道:“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刚落下,玉家军的将士们立即炸开了锅,不忿地大声喊道:“我们玉家军忠心耿耿,何时不遵过君命?” “难道我们仗打输了,就是臣子有了二心不成?” “白浩将军战死沙场,尸骨未寒!这话未免太叫人心寒了!” 李玉珩默默听着,一直没开口阻拦,似乎是有意让几人说出来。 李景成听着也不恼怒,依旧温声道:“几位不必激动,既是莫须有的事,引以为戒便好。只是,这人言可畏,如今朝堂上下,关于王叔的言论可是不少。” 他看向李玉珩,认真道:“自从王叔带领玉家军骑兵、驻守边境之后,朝中关于王叔意图谋反的言论,便始终沸沸扬扬,未曾停歇。” “特别在此战之后,不少大臣上书父皇,说王叔拥兵自重,有投敌之嫌。” 殿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玉家军的将士们纷纷叫骂着上前,架势就要与李景成打起来一般。 李景成站在原地,也不躲闪,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看着众人就要上前,李玉珩厉声道:“余乔,把人看住!” 余乔本是里面喊得最大声的,听见这话,只好讪讪地退回去,使给了众人一个眼神。 玉家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好站定,眼神凶狠地盯着大殿中间的人。 李景成没有再开口,看见李玉珩走上前来,沉声说道:“这些莫须有的事,本就是空穴来风,本王并不在乎,也没必要在此谈论。” “今日,这里是亡妻的灵堂,能否请殿下,给亡妻一个安宁?” 李景成道:“王叔啊,小侄也是为王叔着想,今日来此祭奠王嫂,就是想给王叔提个醒,怕王叔还没有意识到,此事已经有多严重。” 李玉珩皱紧眉头,心里却涌上不详的预感。 李景成径自道:“塞北动荡不安,朝中人心惶惶,父皇也十分担忧。之前朝中便有人提议,既然玉家军连连退败,不如命王叔交出玉家军虎符,另派大将出征……” 话没说完,李玉珩眼里瞬间涌起戾气,身边的玉家军将士也立即叫骂道:“放什么狗屁!这是塞北玉家军,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做我们的主帅?” “就是!我们追随王爷数十年,一向只听王爷号令!岂有让外人来坐镇的道理?!” “塞北玉家军绝不能换主帅!我们只听塞北王号令!” 李景成耸耸肩,摊手道:“王叔您瞧瞧,如今您还觉得,小侄刚才说的话,都是空穴来风吗?” 他看向几名大将,声音沉了下来:“你们真正该听令的,不是你们的主帅,而是大楚的君主!” “只听令主帅的军队,就是叛军!” 此话一出,将士们全都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李景成目光阴沉,扫过眼前的将士们:“另派主帅之事,小侄已在朝堂上驳斥了。毕竟,王叔才是最熟悉玉家军之人,也是最善于征战边境之人,此事并不妥当。” “只是,父皇对塞北的疑心,并没有那么容易打消。若想保全塞北、保全玉家军,为今之计,唯有王叔忍痛割爱。” 江山沉璧 第63节 李玉珩目光狠戾,盯着李景成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景成用余光扫过棺椁前的小人,转头俯下身,朝李玉珩行礼道:“还请王叔,将小世子交付于小侄。” “小侄不日就要回到金陵,届时,若小世子随小侄一同入宫,父皇定会放心王叔,也会早日派出援兵。待王叔凯旋之日,便是小世子归家之时。” 一旁的小白玉团子听见此话,立即看了过来,就连玉家军的将士们也都是目瞪口呆。 李景成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似乎态度极其诚恳。 李玉珩心里也十分清楚,若不将小世子送往金陵,朝中的声讨始终不会轻易停止,皇帝对他的疑心也不会打消,更不会心甘情愿派出援兵。 今日李景成的这番话,便是用援兵和主帅之位,逼他送出阿战,作为质子。 李玉珩脸颊紧绷,攥紧拳头,还没开口,跪在地上的阿战忽然站起来,跑到他面前,仰头脆声道: “父王,孩儿愿意去!请父王恩准!” 说着,阿战跪下磕着头,小小的身影俯在地上,认真又执着。 李玉珩眼圈都红了,他盯着李景成,咬着牙说道:“你刚才说的话,究竟是你的计谋,还是陛下的意思?” 李景成抬起头:“这不是小侄的计谋,是朝中众臣的心愿。” 他对上李玉珩的目光,淡声道:“朝臣们的心愿,也就是父皇的意思啊。” 玉家军的将士们听完,纷纷上前对李玉珩说“不可”“三思”,唯有一直跪在地上的阿战,小手抓住李玉珩的蟒袍,红着眼睛一遍遍地说道: “父王,孩儿愿意……” 李玉珩闭上眼睛,身侧的拳头越握越紧,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忽然,殿前传来一道清脆声音,瞬间了响彻大殿: “父王!女儿愿意代替阿战,前往金陵!” 第50章 往事十 季尧闻言一愣, 刚要伸手去拦她,李骄已经大步走上前,直接跪在李玉珩的面前。 旁边的阿战愣住了, 呢喃着:“阿姐……” 李骄挺直了腰背, 抬手行礼,对李玉珩说道:“女儿愿前去金陵,还请父王恩准!” 李玉珩看着面前的人,身侧拳头攥紧, 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煞白一片。 蓦然间, 李景成走上前,淡声道:“郡主护弟心切,小侄也可以理解,只是,小世子才是王府的袭爵之人, 唯有世子进宫,才能让朝堂安心。” 听见这话,李骄看向李景成, 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想要的,难道不是塞北的血脉吗?” 她盯着李景成:“世子, 并非是最佳人选。” 小白玉团子扯住李骄的衣角, 低声唤着:“阿姐……” 李骄强忍着泪意, 不去看身边的小白玉团子, 缓缓说道:“阿战他……并非是我母妃所生, 而是军中将士的遗腹子。” “塞北王府的血脉, 唯我一人。” 霎时间,灵堂之内鸦雀无声。 庭院中, 蓦然卷起狂风,丧幡四处飞扬着,沙尘席卷起庭院中的落叶,瞬间沙沙作响。 季尧站在后面,视线里,只剩下那道跪在灵堂中间的娇小身影,始终挺直着腰背,没有半分退缩。 就连一直镇定自若的李景成,也皱起眉头,似乎并没有预料到此事。 小白玉团子早已经呆在原地,小手还抓着李骄的衣角,一直没有松开。 李骄泪眼朦胧地抚上他的小脸,低声道:“抱歉,阿战。” “阿姐,你……你在说什么?” 李骄看着小白玉团子,眼泪流了下来,颤抖着说道:“你的亲生父亲,是温氏剑法的传人,温氏已经没落多年,难以寻及后人,你所练的剑法和金剑谱,都是你父亲传下来的,几乎已成孤本。” 李骄说完,看向沉默的李玉珩,轻声唤道:“父王,告诉阿战吧……” 李玉珩紧绷着脸颊,半晌,终于开了口。 “温齐,与我年少相识,他是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 “那一年边境动乱,西域十万大军压境,他和我一起上了战场。他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家中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 听见这话,站在后面的季尧身影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似乎想到了那日寺庙前,李玉珩提到过的那场战役。 “结果,那场战役我们输了,他战死在沙场上,他妻子得知噩耗,生产后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李玉珩忽然深吸口气,眼泪蓦然掉了下来:“阿齐他、甚至都能没能、没能见你一面。” 李玉珩泣不成声,宽厚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却落在了棺椁里那张清丽的面容上。 然而这一次,那人却不能走过来,抱住年少的他,抚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他道: “好了好了,都是当爹的人,别哭啦……” “阿齐呀,他在天上,都看着你呢,别让他担心了,好不好?” 看着李玉珩抽噎的背影,玉家军的将士们也都低下头,不少人都红了眼圈。 许久,李玉珩才找回声音,回头看向愣在原地的小白玉团子:“我将你抱回来,取名阿战,也是为了纪念你父亲,还有战死沙场的兄弟们。” “你记着,你叫温战,永远别忘了。” 看着李玉珩通红的眼睛,李骄的眼眶也一阵阵发酸。 她回过头,看着一脸错愕的阿战,她张开手臂,抱住了小小的白玉团子。 “此事,除了父王和母妃,玉家军的将军们也都知晓。但是,你年纪太小,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李骄强忍着泪意,对李景成道:“我愿意同你回金陵,只是,塞北王府已经无后,所以臣女斗胆,还请陛下许肯,让阿战成年后,继承塞北王府世袭。” 说完,李骄松开了阿战,俯身叩首在地。 娇小的身影在不停颤抖着,清脆的声音却无比坚定—— “塞北王府李沉璧,叩谢陛下!” 霎时间,殿外秋风四起,猛地吹开了灵堂的大门。 灵堂中的烛火摇摇欲坠,将她身上月白色的素缟衣袍,吹得翩然起舞。 天际之上,炙热明艳的火烧云逐渐沉落,被月白的天际一点点吞噬,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 直到那抹明艳的红,消失在广袤的大地之上,无影无踪。 蓦然间,眼前浮起一片白雾。 白雾之中,仿佛隐隐绰绰露出一抹阳光。 那抹阳光映照在大地之上,白雾散开时,蓦然出现一片梅林。 一个娇小的小姑娘正坐在梅树前,笑着对画布前的人喊道:“父王,这梅花都还没开呢,当真能画吗?” 李玉珩手持毛笔,眯起眼睛:“我画的是人,又不是梅花,好好坐着。” 忽然,一只小白玉团子跑上前,抱住了小姑娘的大腿,朝李玉珩喊道:“父王!也带孩儿一个!” 李玉珩笑了:“给你阿姐作画,你跑过去做甚?” “带阿战一个嘛!父王……” 忽然,他的肩膀被轻拍了下。 江怀梦站在他身边,嗔道:“带阿战一个嘛,小气得很。” 李玉珩转过头,拉住了肩膀上的手,微笑着看她:“那你也过去,我给你们一起画。” “算了,我这张老脸,可不得看了。” “谁说的……” “父王,到底画不画啊!孩儿都坐累啦!” 听见小姑娘扯着嗓子喊话,李玉珩只得重新拿起毛笔,无奈摇着头:“画着呢!这丫头,真是个急性子,也不知像谁……” “自然是像你。” “好好,夫人说得都对……” 半天过去,梅林中的人影说笑不断。 听见李玉珩一说“好了”,小白玉团子立即跑下来,蹦蹦跳跳地来到画布前。 在看到上面的画时,小白玉团子顿时嘟起嘴巴,不高兴地道:“父王,孩儿好歹坐了半天,怎么连孩儿的半片衣角都没有?” 画卷之上,一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穿着赤红色的袄裙,手指轻捻着朵梅花,笑容仿若骄阳一般灿烂又炙热。 小姑娘走过来,见到画卷上的自己,笑着安慰小白玉团子道:“阿战,父王是把你画成梅花啦!” 李玉珩听了,立即哈哈大笑:“早就说了,这是给你阿姐画的!你们都过去吧,我给你们一起画一张!” 小白玉团子还在嘟着嘴,被江怀梦俯身抱起来,笑着轻声安慰他,没一会儿,小白玉团子又眉开眼笑了。 几人在梅林前坐下,江怀梦把小白玉团子抱在怀里,小姑娘坐在她身边,撒娇道:“母妃,孩儿坐了一上午了,都要累死了……” “难得你父王高兴,今日就让他画吧……是不是阿战?” “是!都听母妃的!” “别动了啊,要开始画啦!” “父王,你快着些!我腿都坐麻啦!”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了……” …… “阿尧,这幅画好看吗?” 季尧回过神,看见面前的石桌上,正放着一幅画。 江山沉璧 第64节 上面的小姑娘轻拈梅花、笑靥如花,明媚灿烂得有几分不真实。 他点头道:“好看。” 李骄坐在花园中的石凳上,身后是成片的梅林,她轻抚着身边的位置。 “当初,母妃、阿战还有我,就是坐在这里,父王给我们作画的。” 她一边笑着,眼里却泛起了泪光:“我们三个人的那幅画,被父王放进了母妃的棺椁里。父王说,母妃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 她转过头,望着身边的梅树,不禁感慨道:“只是这些梅花,总赶不上好时候。” 忽然,她看向季尧,扯起嘴角道:“阿尧,你是不是没看过这里的梅花?” 季尧站在原地,缓缓走上前,在她面前站定。 他认真道:“会见到的。” 李骄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是啊,会见到的,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何年何月了。” 霎时间,花园中秋风抚过,梅林摇摆着沙沙作响。 她拿起身侧的宝剑,递给了季尧:“这把宝剑,本来打算在阿战袭爵那日,再送给他的。” “这是母妃之前派人订制的,母妃说,她看不到那日了,让我交给他。可是,我怕到时候……连我也、不在他身边。” 她努力保持着笑容,嘴角却在微微颤抖:“所以,这个任务交给你啦!请你一定要交给他,你就说……” “就说,母妃和阿姐,都希望他能好好练剑,把温氏剑法传承下来,千万不能忘了。” 李骄说着,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手中的宝剑悬在空中,一直也没有被接过。 季尧站在她面前,漆黑的眼眸里深沉无光,许久,他才开口道: “我不会给他的。” 李骄愣了下,看见季尧走上前,将剑在她手中攥紧。 “要给,你自己回来给,我不会帮你。” 说完,季尧垂下眼眸,不肯再看她。 李骄放下宝剑,站起身来,苦笑着道:“阿尧,我要走了。” 季尧的身影瞬间一顿,李骄看在眼里,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强忍着哭腔道:“在我回来之前,你帮我好好照顾父王和阿战,好不好?” 季尧依旧没说话,忽然间,一滴眼泪蓦然滴落下来,恰好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看见季尧低着头,脸颊紧绷着,薄唇颤抖不止。 李骄抚上他的脸,轻声道:“你别哭啊,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塞北,一定会的。” 眼前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她故作轻松道: “就是,你娶媳妇得晚一些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多久才会回来……” 话音还没落下,季尧蓦然抬起了头,双眼通红地看向她,眼底仿佛燃起了光芒。 李骄哭得泣不成声,小声问道:“你会等我吗?” 她手中的衣袖瞬间溜走了,眼看着季尧走上前,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男人的手臂紧紧搂着她,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定格在此刻。 许久,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悄然在她耳畔响起: “会的。” 第51章 往事终 巍峨高耸的城墙出现在天边, 黑压压的玉家军立在城下,赤字玄底的玉家军旌旗,正在风中随风摆动。 浩浩荡荡的军队之前, 主帅李玉珩坐在马上, 季尧握着玉家军的旌旗,策马在侧。 荒芜大漠之间,素白的披风在风中舞动着,一道娇小的人影走到军队的最前方。 她掀起衣袍, 俯身跪下叩拜,朗声道:“女儿拜别父王!望父王保重身体, 万事顺遂!” 李玉珩紧握着缰绳,眼看着李骄站起身,走到了对面的马车前。 马车前面,李景成望着城下的兵马,对李玉珩道:“王叔, 此事不得大肆宣扬,今日如此阵仗,怕是不妥。” 李玉珩没有理他, 朝身旁伸出手,季尧立即将玉家军的旌旗, 递到了他手里。 李玉珩拿起旌旗, 立在马上, 大声朝后喊道:“全军都有!” 身后的玉家军士兵们, 立即举起手中长枪, 大声答道: “是!——” 手中的旌旗被用力挥动, 花白的头发在此刻显得异常沧桑。 大漠上的秋风席卷而来,顿时将旌旗吹得翩然, 赤红的“玉”字仿佛如同天上的骄阳,热烈而肆意。 李玉珩立在马上,奋力朝着前方喊道: “玉家军!恭送郡主!!——” 霎时间,后方涌来浪潮般的呐喊声,几乎响彻云霄: “恭送郡主!!——” “恭送郡主!!——” “恭送郡主!!——” 一时之间,如同地震山摇般,整片大漠之上回荡着全军的呐喊声。 迎风摇曳的旌旗仿佛正在宣告着,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李骄在马车上探出头,看见幽州城门越来越远,最后,化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闭上眼睛,眼前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化成烟尘,沉浸在美好的幻梦之中。 天色逐渐阴沉,耳边只剩下猎猎风声不断。 大漠的风沙席卷着马车,沙砾打在窗柩上,像是密密麻麻的鼓点一般。 忽然,马车外传来士兵的喊声: “殿下不好了!西域起兵塞北边境,前线损失惨重!” 马车的轿帘被人掀起,清冷的嗓音响起:“塞北王何在?” 小士兵跪在马车前,抬起头,看见里面脸色煞白的娇小人影,神色有些犹豫。 李景成沉着眼眸,目光扫过小士兵,小士兵连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道: “塞北王亲自率兵迎战,结果,战败被俘,抵死不从…… 被、被西域割下头颅,挂在关隘城墙上示众。” 一道白光闪过天际,顿时照亮了整片天空,倾盆大雨瞬间落下。 黑色笼罩着大地,硝烟弥漫在战场之上,逐渐被大雨冲刷熄灭。 西域的关隘城下已是尸横遍野,到处都是破碎的残肢和冰冷碎裂的盔甲。 一匹骏马从远处飞奔而至,娇小的身影几次险些从马上跌落,连滚带爬地跑到成堆的尸体前。 关隘的大门已经关闭,闪电划过天际时,蓦然照亮了城墙之上,那颗披散着银色长发、死不瞑目的人头。 瞬间,不知是谁的喊声响彻天际,悲怆地嘶喊道—— “父王!——” 娇小的人影跪在地上,身上的月白披风早已经沾满血污,小手用力地捶着冰冷的地面,发泄着无力与悲痛。 “父王……” “你不是说,要等娇娇回家吗……” 她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耳边唯有风雨声不断,身上已然被雨水浸湿,冰冷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凛冽的风吹过,整个人颤抖不已。 天空中惊雷不断,远处袭来一阵阵地动山摇,仿佛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以雷霆之势席卷了战场。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将她扶了起来。 耳边的声音清淡儒雅,轻声对她道:“骄骄,哥哥带兵来了。” 头上出现一把纸伞,厚实的大氅将她裹紧,手臂搂住她的腰间。 那人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道: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她看着那人胸前的蟒纹,忽然,推开了那把身前的伞。 李景成愣在原地了,眼睁睁看着李骄走出去,在被雨水冲刷的空地上,直挺挺地跪下来。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远处的城墙,用力磕了三个头。 直起身子时,人在雨中几乎立不住了,却一字一句坚定道: “我李沉璧在此立誓,杀父之仇,此生必报!!”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下一刻,天空惊雷闪过,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军帐里,躺在屏风后的小榻上。 头疼欲裂,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干燥的衣衫。 蓦然间,想起之前的事,她也顾不上别的,强撑着站起身。 迷迷糊糊之间,她只想找到李景成,问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人。 那人一定也去了战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走出军帐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江山沉璧 第65节 月明星稀,凛冽的寒风卷起,瞬间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浑浑噩噩地在军营里走着,路过的士兵见到她,纷纷低头行礼,却无一人上前拉她。 视线里,只有远处的一间军帐里有亮光,她快步跑了过去,中间摔倒了几次,硬撑着来到了军帐的后面。 还没走近,里面的声音蓦然传了出来: “殿下果真是好算计,玉家军经此一战,已经所剩无几,殿下率兵力挽狂澜的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宫里,陛下得知后,定会龙颜大悦。” “够了……西域那边怎么样?” “回殿下,大王子已经派人传话,说很满意您送给西域的礼物,已经将塞北王的人头,挂在了关隘的城墙上。作为回报,他们会按照之前和您约定好的,只占领边境三座城池。” “……” “殿下?有何不妥吗?” “告诉他们,尽快把人埋了,别挂在上面。” “这是为何?” “他们把人头挂在城上,不就是在宣扬,塞北王是为了抗击西域而死?去告诉西域,就说是边境军击退了他们,塞北王是因为谋反叛乱,才被边境军一起剿灭的。还有,今日这些边境军,凡是见过塞北王人头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殿下,如此怕是不妥啊!毕竟边境军,还是听命于……邱王殿下的。” “哦,是吗?王叔,他说的可对?” “你、你说的对!杀吧、杀吧……本王绝不会说!绝对不会的!” “王叔是聪明人,自您交出虎符的那一日,您与小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的。” “本王明白、本王都明白……” “对了,玉家军的虎符找到了吗?” “回殿下,暂时还没有,许是遗落在战场上了……殿下,玉家军已被剿灭,您又为何执意要找到虎符呢?” “围剿的时候,有一队骑兵突围出去了,怕是他们拿走了虎符,将来会留下祸端……让人继续找,同时追击叛军,我回趟幽州,看看处理的如何了。” 话音落下,很快,帐帘就被人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出来,门口的几名士兵立即跟上。 很快,几匹骏马驶出军营,迎着凛冽的寒风,一路朝着大漠而去。 幽州城内。 巡视的士兵已经换成了边境军,街上没有任何行人,唯有不远处的王府里,不时会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李景成站在府邸前的台阶下,缓缓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台阶上小人的脸。 “听说前几日,你也跑去了边境,被李玉珩绑了回来?” 李景成看着面前涨红了脸、嘴里塞着布的小白玉团子,忽然笑起来:“勇气可嘉。只是,我并不喜欢你。” “一个没名没姓的野崽子,竟然也能做上世子,当真是笑话。” 手指轻轻划过小白玉团子的脖颈,带起阵阵颤栗:“你有什么资格,能做塞北王的儿子,继承世袭呢?” 小白玉团子红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着,嗓子里不断发出“呜呜”声。 李景成伸出手,身边立即递来了药碗,他接过来,一把扯下小白玉团子嘴里的布。 小白玉团子立即叫道:“我有名字!我叫温战,我……” 他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捏住了脸颊,一碗漆黑的汤药灌进了喉咙里。 小白玉团子拼命挣扎起来,李景成沉着眼眸,将一整碗药汤全都灌了下去。 刚一松开手,小白玉团子立即扑倒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断咳嗽着,白玉般的小脸涨得通红。 李景成拿过手帕,擦着手指上的药渍,淡声道:“扔进去吧。” 小小的人影再次被人拽起来,士兵们拖着小白玉团子,走到府邸门口,将人扔进了里面。 漆黑的大门缓缓关上,发出吱吱呀呀的陈旧响声。 下一刻,一簇明艳的火苗蓦然燃起,府里瞬间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李景成站在大门前,火光映在温和的侧脸上,风将衣袍吹得猎猎翻飞。 他负手仰起头,望着大门上的深色的匾额,注视着“塞北王府”这四个字。 黑夜之中,匾额逐渐隐没在火光之中,铿锵有力的字体化为灰烬,一点点掉落在炙热的火焰之中。 陡然间,耳边风声骤起,一道冷光出现在眼前。 李景成愣了一瞬,连忙后退几步,身边的士兵立即上前拦住。 眼前人影纷飞,火光映照之下,那人素白衣衫似乎被染成了血红的赤色,犹如扑火的飞蛾般,脆弱却执着。 “叮当”一声,一把匕首掉落在地。 李骄被士兵按着跪在地上,耳边鬓发散乱,眼角泛着薄红,目光却冷冷盯着他。 见李景成缓步走上前,李骄双眼通红,冷声说道: “杀了我。” 娇小的身躯颤抖起来,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歇斯底里地喊道:“当初我就不该救你,不该带你回到王府!” “你就该死在那日的土匪刀下!是我做错了!!” 她紧咬着唇,朱红的唇被咬出血珠,顺着嘴角流下。 李景成在她身前蹲下,缓缓伸出手,温柔地擦去她嘴角的血。 他叹气道:“骄骄,别这么说。” “你救过我,我不会杀你。” 他眼神温柔得似能滴出水:“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李骄疯了般狂笑起来,眼底猩红一片,笑得几乎不能自已。 蓦然间,她停了下来,盯着李景成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若不杀我,终有一日……” “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第52章 东宫 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覆盖在青砖黛瓦的宫墙屋檐上。 沉静寂寥的宫道上,偶有太监与宫女快步走过,留下点点脚印, 很快又被大雪所掩盖。 苍茫白色的琼楼玉宇间, 皇宫东边的偌大宫殿里,廊下四周都已经掌上灯火。 无人的宫道上,太监们领着几位太医,来到东宫中的一处偏殿。 几位太医都是宫中老人, 年纪已近花甲,到达偏殿门前时, 不由得气喘吁吁。 太医们收起竹伞,交给门口的太监,也不敢停歇脚步,立即进了殿内。 小太监进屋通报,很快, 房门被打开,一位老太监缓步走出来。 老太监穿着宝蓝色的锦袍,脸上带着笑意, 示意几人到旁边说话。 几位老太医跟上去,一同来到门外的廊下。 廊下风雪未停, 寒风凛冽。 老太监看着几人, 微笑着道:“几位大人, 今日殿内这位, 可是深得殿下重视, 各位进去后, 需谨言慎行。” 老太医们纷纷点头,其中一位岁数颇大的太医说道:“多谢盛公公提醒, 臣等明白。” 盛常笑着道:“老奴所说的谨言慎行,可不只是在殿内。” 老太医闻言一愣:“公公此言何意?” 盛常笑容未变,声音沉稳道:“几位大人今日回去后,更需谨言慎行,殿下不想此事被旁人知晓,特别是陛下。” 太医们明白过来,连忙道:“臣等明白,明白。” 见几位太医纷纷称是,盛常这才带着几人,重新走回殿内。 太医们跟在后面,还没来得及看诊,在这冰天雪地的廊下,几人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几人站在殿门口,看着盛常走进屋内,前去通报。 没一会儿,房门被人打开,一名侍女站在门口,冷声对几人道:“大人请进。” 太医们走进去,跟着侍女绕过屏风,走进屋内。 屋内灯光昏暗,唯有榻边一盏烛火。 床榻上帐影重重,隐约瞧见一道娇小的人影躺在榻上,却看得不真切。 侍女走上前,对榻边的人行礼道:“殿下,太医们已经到了。” 李景成穿着金黄云纹蟒袍,正静静坐在榻边,身边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他没有开口,抬眸望了过去。 几位太医一见,连忙走上前,也不敢抬头,直接跪在地上,叩首行礼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李景成看着几人:“起来。” 几人站起身,看见李景成移开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影上,淡声道: “号脉吧。” 年纪最大的老太医第一个走上前,跪在床榻边,绢帕轻搭在纤细的手腕上。 老太医也看不清榻上人的模样,低头号着脉,神情却越发严肃,半晌也没有开口。 李景成闭上眼睛,安静等待着,也没有催促。 许久,老太医才收回手,开口时,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的细汗:“回殿下,此人身中剧毒,但之前服用过某种解药,体内大部分毒素已解。只是,如今受到严重的刺激,导致气血紊乱,引起残毒发作。” “此毒看似温和,实则毒性不小,一旦发作便极其凶险,再加上,此人没有半分的求生欲望,已是无根之脉,若再不解毒,怕是……活不过三日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坐着没动,烛光昏暗,也看不清神色。 半晌,他才沉声道:“再看。” 江山沉璧 第66节 老太医战战兢兢站了起来,换下一位太医走上前。 号完脉后,得出的结论几乎和前者一致。 最后,五位太医全部看过后,说法相差无几。 太医们站在榻边,见李景成闭着眼睛,神色不明,也没有开口说话,众人心里越发不安。 这时候,这尊大佛终于开了口,却只喊了一个名字: “融冰。” 刚才引几位太医进来的侍女,立即走上前,在榻前行礼:“奴婢在。” 李景成睁开眼睛,目光阴沉地看向她:“你胆子不小。” 融冰一惊,立即跪下道:“奴婢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他手指微微蜷起,摸着拇指上的扳指,声音泠冽: “她服用解药,用了多久?” 融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回殿下,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屋内安静的可怕,突然,一枚扳指瞬间飞了出去。 融冰顿时闷哼一声,歪倒在地,屋内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 窗边角落里,扳指已经四分五裂。 融冰跪在地上,头深深低着,额角冒出的血,正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 “一个多月知情不报,你是死人不成?” 李景成站起身,怒斥道:“本宫要你在她身边,究竟有何用?!” 几位太医全被吓得不敢出声,都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敢看。 融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颤声道:“奴婢知错了,还请殿下责罚。” 李景成怒气未消,胸前起伏不停,似是真动了气。 忽然间,蟒袍的衣角被人拉住,柔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殿下息怒,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医治救人。” 话音落下,见李景成没有开口,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女子走上前,扶着他重新坐下。 女子看向几位太医:“既然几位大人已经看过,可有医治之法?” 太医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老太医走上前:“病人已经毒发,情况十分凶险,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尽快服用解药,解毒之后,病人自会苏醒痊愈。” “如此,几位大人可否能配出解药?” “这……” 其中一名老太医走上前:“请恕老臣直言,此毒诡秘至极,臣等也从未见过,若是想配出解药,就算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加一起,至少也需半月时间,根本来不及了。” 女子听完,蹙起细眉,不再说话了,目光望向坐在榻前的男人。 李景成盯着榻上的人,也没有反应,始终一动不动。 一时间,屋内静谧无比。 榻边的烛火爆了个灯花,声音格外清脆。 “下去。” 李景成沉声道:“都下去。” 几位老太医得了命令,如获大赦,纷纷行礼退了出去。 女子也没再说话,上前扶起地上的融冰,带着她悄悄退下了。 房门被关上,屋内再次陷入一片静谧。 床帐被修长的手挑起,榻边昏暗的烛光,温柔地落在那人惨白的脸上。 小巧的脸上毫无血色,脸颊凹陷,双眼紧闭,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 他捧起那人冰冷的手,小手被举到唇边,唇紧贴着纤细冰凉的手指,眼眸里闪过一丝痛色。 许久,他才低喃了句:“娇娇。”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静静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 屋外风雪未停,寒风呼啸。 盛常眯着眼睛,望着覆盖上白雪的庭院,低声说道:“殿下此次带公主回宫,封锁了宫内外的全部消息,连陛下也不曾知晓。” 说完,盛常看向身边纤细的人影:“对于殿下此举,良娣娘娘难道就不担心吗?” 良娣看着漫天的雪花,忽然伸出手,眼看着一片雪花悄然飘落,正好落在她掌心里。 雪花瞬间融化,转瞬即逝,她望着飘雪的天空,径自说道:“又下雪了呢。” 盛常没有再说话,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弥漫在四周,很快消失殆尽。 夜深人静,四处静谧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了人声。 融冰守在门口,听见屋内的动静,刚要进去,却被盛常拦下了。 盛常朝她摇头,融冰想到刚才的事,也没再上前,默默看着盛常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一片,盛常关上房门,来到床榻前。 床榻前面,李景成坐在榻边,手里正攥着榻上人的小手,听见脚步声,依旧一动没动。 盛常垂下眼眸,装作没有看见,低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话音落下,半晌,榻边的人才开了口: “公公,去拿解药吧。” 盛常一愣,顿时抬起头:“殿下当真想好了?” “制毒的人曾经说过,若是服下了解药,那之前的种种往事,公主殿下都会想起来。” 盛常皱紧眉头:“您当初给公主服用此毒的时候,不就是为了让公主忘记以往吗?若是公主想起来往事,怕是会对殿下……” 话没说完,盛常却没再说下去。 李景成注视着床榻上的人儿,手指逐渐收紧,攥紧冰凉的小手。 “她会恨我吧。” 他淡淡地开口说着,声音听不出情绪:“恨我杀了那些人,恨我做过的事情。” 忽然间,他笑了起来:“她当初还说,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我呢。” 盛常看着李景成,悲切道:“殿下,您不必如此啊!您当初带她进宫的时候,明明对陛下说过,她只是大楚的一枚棋子而已啊!” 他抬起头,看向盛常:“是吗?” 他忽然笑了:“只是一枚棋子?” 盛常叹气道:“您不记得了吗?那时候陛下执意要杀她,不想留下后患,是您劝说陛下,给她喂下此毒,再将她封为公主。” “您当时说,只要一朝和亲,她会是制衡他国的一枚绝佳棋子。” 李景成看着榻上的人,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 “如今,北境大都督已死,北境已是强弩之末,大事皆已成,您又何必要纠结于此呢?” 盛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蓦然想起了那一张张数不尽的画像。 犹豫半晌,他还是低声道:“就算她活下来,您二人如今……也只能是名义上的兄妹,再无别的可能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目光扫向他,眼神凛冽,吓得盛常连忙跪下,不敢再开口了。 李景成攥着她的小手,望向榻边那抹烛光。 若是不救她,她必死无疑。 可是,若是救了她,她想起前尘往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似乎怎么选,他们都回不去了。 第53章 苏醒 夜深, 大雪未停。 融冰守在门前,手帕按在头上,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忽然间, 房门从里面打开。 融冰抬头看过去, 见李景成抱着昏迷的沉璧,正从里面走出来。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景成没说话,怀里的人被厚实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被李景成抱在怀里, 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融冰一见,连忙跑上去,在后面喊道:“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景成脚步未停,转眼消失在门口。 重重宫门间,宫道上积雪深厚, 小太监们正在道路两侧打扫。 抬头见到太子走过来,小太监们纷纷低头行礼,无人敢抬头直视, 更无人看清太子怀里的人,究竟是何面容。 二人踏过积雪小路, 穿过无数宫门, 一路朝着太后生前居住的宫殿走去。 夜里, 风雪未停, 没一会儿就落了二人满身。 站在熟悉的院子门前, 李景成停下脚步, 默默看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了门扉。 “吱呀”一声, 大门被轻轻推开,仿佛院子中间,正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闻声回过头来。 那道身影穿着公主的宫装,小巧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琉璃般的眸子动人明媚。 “太子哥哥!” 江山沉璧 第67节 他看见少女站在院中的石桌前,手里拿着棋盒,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她举起棋盒,笑着对他道:“来下棋吗?今晚我可不会再输给你了。” 他闻言笑了,抬脚迈进去,拿过她手里的白子。 “若是你输了,该怎么办?” 少女笑着看向他,眼里泛着微光:“那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他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他点头:“明天晚上,陪我一起去看烟花,如何?” 少女刚拿起黑子,顿时好奇问道:“烟花?在哪里呀?” “明天是年节,每年在金陵城内,都会燃放烟花。” 他笑着道:“我知道一个顶好的位置,旁人上不去的,想去看看吗?”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忙不迭地点着头,忽然又严肃起来:“棋都没下,我还没输呢,哥哥这话说得太早了些。” 见他哈哈大笑,少女又认真思索起来:“若这盘棋,是哥哥你输了,那么,你就……” “你就……陪我回趟塞北,好吗?” 话音落下,一时间再无声音。 院内寂静如斯,少女低下头,许久,低声道了句:“抱歉。” 对面的人盯着她,桌下的手渐渐攥成拳头。 他问道:“你去塞北,想做什么?” 少女抬起眼眸,小声说道:“我想回家看看,我总觉得……” “还有家人在等我。” 他盯着那双琉璃眸子,似乎眼眸里泛起涟漪,往事如同浪潮汹涌,瞬间将他吞没。 他移开目光,看向桌上的黑色棋子。 半晌,他才沉声道:“娇娇,这里就是你的家。” 悄然之间,大雪纷纷落下。 李景成抬起眼眸,看向面前的小小院落,里面摆设一切如旧。 院中的石凳与石桌,已经被大雪所覆盖,廊下的积雪已深,房屋大门紧紧闭着,仿佛那个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李景成抱着怀里的人,走进小院的廊下,来到房门前。 房门被轻轻推开,里面昏暗无光,一切摆设如故,似乎常有来人打扫,没有半分灰尘。 月色温柔地洒在地上,如水般澄澈,映着门口的两道身影。 李景成在门口坐下,将怀里的人用大氅裹紧,雪花无声地落在二人身边。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摩挲着白嫩的脸庞和脖颈。 一如她刚进宫的那年,她站在幽长寂静的宫门之间,笑着朝他招手,喊他“太子哥哥”。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初青涩明媚的少女,已然成长为清冷沉静的女子。 那双杏眼里的光芒,也不再为他闪耀了。 甚至,到了如今,都不愿再唤他一声“哥哥”。 他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三年前,不该将她送去北境和亲? 还是十年前,将她带回宫的时候,不该让父皇将她封为公主? 又或者,早在塞北的时候,就不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是当初没有留下她,是不是在之后的日复一日中,就不会对她动了心? 若是当初,他没有让父王将她封为公主,是不是在这十年里,她早就做了自己的王妃? 若是当初,他没有同意让她前去和亲,是不是这三年过去,她就不会变了? 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是他过于狂妄自大,以为她永远不会变,会一直等着自己。 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些过往年少的岁月,如同灰暗阴霾中的一场大雨,将他侵蚀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努力往上爬,挣开所有束缚的枷锁,踩着无数人头和尸体往上爬。 但凡有半点犹豫,就有无数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将他拽进身后的深渊之中。 他停不下来了。 所以,在看见有一个人,竟然在鲜血淋漓的泥潭里,朝他伸出手时。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无比卑鄙地用力拽着,将她一同拽进了地狱里。 看着她疯魔,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痛苦不堪。 最后,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感觉愧疚,也并不后悔。 直到那天晚上,看着她满头大汗、面色痛苦地躺在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像小猫一般靠在他怀里,小声呢喃着“哥哥”。 胸膛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突然鲜活地跳动起来。 瞬间大梦初醒。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要留下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更不知道一颗棋子而已,自己为何会在榻边坐这么久? 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自己却下意识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脑中思绪纷乱不断。 直到她醒过来时,那双浸了水的琉璃眸子,望向他的那一刻。 脑海中的所有想法,全部戛然而止。 亦如今日。 他看着怀里惨白如纸的小脸,脑海中空白一片,手却不受控地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 也能把他们这十年的光阴留下。 他们依旧还会在小院里,每日煮茶下棋,闲庭散步。 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仇恨,也没有旁人。 这一生,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所谓生离死别,皆与之无关。 …… 日出的第一抹阳光,沉重地照耀在宫墙之上。 温暖的阳光洒了满地,院子里一片波光粼粼,再无雪花纷飞。 庭院外面,传来一阵踩雪的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 盛常皱着眉头,看向坐在门口、浑身被雨雪浸湿的男人,怀里的人儿依旧无声无息,紧闭着双眼。 盛常暗自叹口气,刚要上前去,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叮当”脆响声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小瓷瓶正骨碌碌地滚开,撞在了门槛上。 盛常脸色瞬间变了,眼睁睁看见小瓷瓶的盖子被打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殿下!” 他失声喊着,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男人。 李景成安然坐在门口,脸色似乎比怀里的人儿还要白上几分,眼下一片乌青,像是整夜未合眼。 盛常在门前跪下,颤声道:“您这是何苦呢?殿下……” 李景成依旧望着门外,眼眸一动未动,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像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忽然间,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 盛常看见她的手指微动,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殿下,公主醒了……” 胸口被人轻轻推了下,李景成终于回过神,连忙低下头看去。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眼眸里一片迷茫,视线聚焦在李景成的脸上时,却没有半分波动。 抱着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李景成直起身子,艰难地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行: “娇娇……” 沉璧的眼眸微颤了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蟒纹上,半晌又默默移开,看向了周围。 盛常瞧见她看向自己,心里不免也有些激动,轻声唤道:“公主殿下……” 然而,沉璧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开口说话。 往日流光溢彩的眼眸,仿佛失去所有光彩,无声地望着外面的院落。 李景成察觉出不对,踉跄着将她抱起来。 然而,坐了一夜的双腿早已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险些带着怀里的人摔倒在地。 盛常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喊着外面的小厮进来。 东宫。 江山沉璧 第68节 几位太医再次被唤来,纷纷跪在榻前,给榻上帐内的人看诊。 李景成衣袍未换,白着脸站在榻前,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手足无措。 半晌,几位太医面面相觑,小声商议着。 到了最后,依旧是年纪最大的老太医走上前,对李景成道:“恭喜殿下,此人体内剧毒已解,接下来只需好好将养,不日便能痊愈。” “不过,许是之前受到的刺激太大,出现了失语之症,脑中记忆也可能受损。” 盛常看着李景成的脸色,在旁边问道:“请问大人,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老太医捋着胡子,犹豫道:“这并不好说,还是得再服药看看……” 李景成走到榻边坐下,对太医道:“几位辛苦。盛常,重赏。” “是。” “多谢殿下!” 盛常领着太医退了下去,也带走了屋内的太监侍女,只剩下李景成坐在榻边。 他挑起了帐帘,见榻上的人睁着眼睛,正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心里漫上一阵担忧,他轻声道:“娇娇,你还记得哥哥吗?” 沉璧没说话,双眸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李景成想去握她的手,刚一碰到,却被蓦然躲开了。 他愣住了,见她盯着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袍早就被雪水浸湿,衣袖还滴着水,刚才正好滴在沉璧手上。 李景成无奈站起身,准备回去换身衣服,对她嘱咐道:“我一会儿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一会儿。” 说着,他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她的头,在伸出手之后,却又停住了。 看着榻上的人已经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他,李景成收回手,默默站在床榻前。 半晌,他才转身出了门。 听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低语的声音传进来,很快,又被再次隔绝在外。 房门被彻底关上的一瞬间,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般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清冷。 第54章 书房 沉璧醒来的第三日, 东楚皇帝突然病倒了,由太子监国理政。 朝堂一片哗然,明白皇帝是年纪大了, 此次监国理政后, 怕是很难再回朝堂。 于是转眼间,朝堂的风向就变了,不少大臣已经开始表明心意,提前效忠于新主。 只有少数清直之臣, 不愿依附党派,对于这位玩弄权谋的太子殿下, 不禁扼腕叹息,感叹大楚社稷,已经是危在旦夕。 然而,李景成依旧稳如泰山,朝堂之上, 接手政务朝政,安抚臣子,声称盼望父皇早日康健, 回宫之后,却让人加重了皇帝汤药里的东西。 而老皇帝病倒后, 还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 立好遗诏之后, 没几日就病得神志不清, 缠绵在病榻之上。 转眼间, 大楚的朝堂几乎已经换了新主。 这几日, 李景成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每日上朝、处理政事之外,下朝之后, 书房里成堆的奏折都在等着批改,他每日还要去老皇帝榻前,尽尽孝心、装装孝子,累得身心俱疲。 可是无论多累,每晚回到东宫之后,他都会去沉璧的院里坐上一会儿。 沉璧自从醒来之后,就很喜欢睡觉,太医说是因为身体虚弱,需要多多休息,才能尽快回复。 所以,每晚他去的时候,沉璧几乎都在房里睡着,他也不忍心吵醒,就在旁边默默坐上一会儿。 偶尔也会赶上沉璧清醒的时候,只是,她还是坐在床榻上,垂着眼眸不看他,更不开口说话。 时间长了,李景成心里越发着急。 他又将太医唤来,可是太医看过后,也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说慢慢将养,早晚会好的。 这话落在耳中,李景成总觉得不对,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一时也无计可施。 只能让融冰继续照顾着,寸步不离地守着沉璧。 这一日,李景成刚下朝,他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去了沉璧的院子。 他坐在榻边,看着榻上的人捧着药碗,一张小脸白涔涔的,小口喝着汤药,依旧是一声不响。 蓦然间,李景成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瞧见她愣住了,抬起眼眸看向自己,李景成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哥哥喂你,不烫的。” 然而,沉璧却没有动。 李景成叹气道:“娇娇,你捧着碗累,听话。” 沉璧看着漆黑的汤药,依旧一动也不动,就是不肯张口。 站在后面的融冰瞧见了,半晌走上前,打破尴尬道:“殿下,还是奴婢来吧,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了。” 说着,融冰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药,递到沉璧唇边。 沉璧看了半晌,竟然默默张开嘴,喝下了药。 李景成移开目光,心里蓦然有些不舒服。 他和融冰嘱咐几句,也没再多留,起身出了房门。 出门的时候,他脸上明显带了几分不悦,将门外的盛常吓了一跳, 盛常见到他走出来,立即上前道:“殿下,西域的那位来了,已经到书房了。” 李景成“嗯”了一声,大步朝院子外面走去,脚步没有半分犹豫。 盛常跟在后面,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这位爷来这里,都像是魔怔了,绝对不肯轻易离开。 怎么这一次,不仅没有一步三回头,还走得这么飞快? 不对劲呀? 盛常心里疑惑,但也不敢问,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生怕触到霉头,朝着一起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离这里并不算远,没一会儿,二人就到了书房门口。 刚一进门,李景成就看见门口的屏风上,正倒映着里面的人影。 这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的窗下,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把玩。 书房的门被盛常从外面关上,李景成走进去,看见那人穿着一身赤色骑装,青丝披散着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听见脚步声,笑眯眯地看过来。 “你来了。” 这人开口的时候,依旧带着几分西域的口音。 李景成皱起眉头,走到书案后面,不满道:“大白日的,你就敢到这里来?” 尉迟淮支着脑袋,看着走到书案后的李景成:“我听说,东楚的皇帝病倒了,如今是太子殿下监国,自然没什么怕的。” 李景成冷哼一声,合上了几本敞开的奏折,扔在旁边:“你是从西域过来的,还是边境?” “自然是边境。” 李景成在书案后坐下,抬眸看向他:“边境情况如何,下了北境几座城了?” 尉迟淮笑着道:“早就数不清了,用你们的话来说,北境已经是囊中之物。” 李景成皱起眉头:“你别大意。这些年,玉家军在季尧手里,可不比在塞北王手里差半分。” “是啊,要不然你们也不能和他打了十年,打到最后,还是送去公主,求着人家和亲?” 见李景成的脸色顿时沉下去,尉迟淮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如今季尧已死,玉家军再厉害,也是群龙无首、强弩之末了。” 话音落下,李景成却没有开口,半晌,他才道了句: “你确定,季尧真的死了吗?” 尉迟淮放下手中的茶杯,认真道:“人是我亲手杀的,殿下这话,可就是不信任我了。” “并非不信你,而是季尧此人,一向诡计多端,狡猾得很。” 李景成看向尉迟淮,眼里带了几分戏谑:“当年,你们西域大王子也是与他对阵过的,那个时候,你们西域输得有多惨,还用本宫说吗?” 听见自己的话,又被还了回来,尉迟淮脸上的笑容一滞,只好道: “王子殿下本就不擅长用兵,当年那一仗,若不是太子殿下相助,他怎么能杀了塞北的白浩将军,得到大王的赏识呢?” 李景成沉声道:“本宫不是为了帮他,白浩若不死,塞北不会被轻易拿下。” 尉迟淮笑得有几分阴森:“是啊,白浩将军可是难得的用兵奇才,我们大王得知他身死的时候,还感叹过可惜呢。” 李景成移开目光:“你们大王眼光不错,你能得到他赏识,本事也不小。” 尉迟淮垂下眼眸,无声地望向窗外:“大王已经老了,若不是王子殿下肯提携我,我也不会有今日。” 他目光沉了下去,一时没再开口。 窗外,一道身影站在原地,脚下如生了根般,半晌都没动。 寒风凛冽,吹乱了那人耳边的碎发,抬头时,脸色已经惨白一片。 殿内的声音,明明就落在耳边,却似乎听不清楚。 脚步艰难地挪动着,一时之间神志不清,径直朝着院子门口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了声音: “良娣娘娘,您怎么在这里?” 身影顿时僵在原地,她转过身,看见盛常走下台阶,朝她走过来。 江山沉璧 第69节 一看见良娣的脸,盛常顿时惊呼道: “娘娘,您怎么哭了?” 她慌乱地擦了下脸,声音沙哑:“没有,是风吹的。” 她看向后面的书房,问道:“殿下在书房里吗?” 盛常点点头:“是,殿下在里面议事,娘娘可有事?刚才老奴走神了,都没看到您进来。” 良娣摇摇头:“没有,我先回去了。” 见良娣转身离开,脚步颇为凌乱,像是失魂落魄一般,盛常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也没拦着。 日头升到半空,又逐渐落下去。 许久,书房的大门才被人打开。 尉迟淮从里面走出来,一抬头,看见盛常站在门口,他笑着走上前,揽住盛常的脖子,边走边问道: “公公,我向你打听个人。” 盛常也不敢挣扎,只好陪笑道:“您说您说。” 尉迟淮压低声音:“我听说,你们东宫里面,最近多了个娘娘,可有此事?” 盛常连忙道:“您这话说的,殿下只有良娣娘娘一位妃妾,哪儿有旁人?” 尉迟淮依旧笑着,凑近他耳边道:“老东西,别装了,我把人带来的,还能不知道?” 盛常瞬间一愣,只好道:“这、这老奴也不清楚……” 尉迟淮见也问不出来,只好松开他,大摇大摆下了台阶:“不说算了,下次再来问你!” 盛常急忙喊道:“大人,您稍等一下,老奴带您出去啊!” 尉迟淮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看着尉迟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盛常松了口气,转身走进书房里。 屋内,李景成坐在书案后面,正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按着额角,神色颇为疲惫。 盛常走上前,轻声道:“殿下,刚才良娣娘娘来了,知道有客人在,就先回去了。” 听见这话,李景成抬起头:“她有事?” 盛常道:“这、老奴就不知道了,娘娘也没有说,老奴看着娘娘……像是有些伤心的模样。” “伤心?” 见李景成皱起眉,盛常解释道:“您这几日朝政忙碌,闲时也都在那边,许久没去见娘娘了,想来娘娘一时伤心,也是正常的。” 李景成闭上眼睛,眼前蓦然浮现出那张脸。 好像,确实许多日没见到了。 他站起身,终是说道:“去看看吧。” “是。” 第55章 面具 日头落了下去, 余晖洒在窗前,院子里寂寥无声。 良娣坐在窗前,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正一遍遍地抚摸着。 忽然,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在做什么?” 良娣一惊,手微微抖了下,东西顿时掉在地上。 李景成俯下身,捡了起来。 是一个朱雀的面具, 看上去有些陈旧了。 他皱起眉头:“你拿着它作甚?” 良娣抬起头,眼眸里燃起的光芒, 在看清身后的人时,瞬间熄灭了。 她没有起身行礼,轻声道:“我……妾身喜欢这个。” 李景成看着她的眼眸,将面具放在妆奁桌上,手抚上了她的脸。 “是那年七夕, 我们去庙会买的那个?” 听见这话,良娣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道:“对, 当时妾身很喜欢,殿下就买下了, 亲手给妾身戴上的。” 她仰起头, 眼眸里泛着微光, 似乎落在他的脸上, 又似乎看的人不是他。 李景成的手不自觉落在她的脖颈上, 手指轻轻摩挲过白嫩的脖颈:“这么多年了, 你还记得。” 她轻笑着道:“妾身不敢忘。” 李景成走上前,手按住她的后颈, 低声道:“这几日,你为何不来找我?” 良娣低下头:“殿下……政事繁忙,妾身不敢打扰。” 她低着头,胸前衣襟微微敞开,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脖颈的线条纤细而流畅。 李景成眼眸微沉,忽然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 良娣惊呼了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抱到了床榻上。 男人的身子压了下来,她望着大红的帐顶,咬紧了红唇,眼眸忽然一阵阵发酸。 她看着床帐被放下,手攥紧身下的锦被,视线里的人,忽然之间变换了模样。 似乎正笑着对她说:“阿霓,你脸红什么?” 她轻轻错过脸,小声道:“谁脸红了?” 那人的脸又凑近了几分,笑着道:“明明就是脸红了,还不承认?” 她伸手去推他,无意间转过头,唇上似乎擦过柔软的触感。 她愣在原地,看见面前的人也愣住了。 下一刻,她意识到那是什么,耳后和脸上瞬间烧了起来。 她身后靠着墙,一时也无处可躲,只能低下头。 “你、你起来些,压到我了。” 她的手抵在他坚实的胸前,用力推了他几下,却没能推动。 忽然,她的手被人按住,下巴也被挑起来。 唇顿时被堵住了。 他像是捧着珍贵的宝物一般,一点点让她丢盔卸甲,与他一同沉沦。 那人似乎是竭尽所能,用尽毕生温柔,亲吻着他心爱的人。 “阿浩……” 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却没察觉到身上的人陡然一顿。 耳边,依旧是那人温柔的声音:“怎么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手轻轻抚着她的耳畔,似乎笑着道:“阿霓,你耳朵都烫了。” 她去捂他的嘴,不满道:“胡说什么。” 视线里,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泛红的脸庞。 “我没胡说,阿霓。” 他一字一句道:“我昨日说的所有话,都是认真的。” “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眼前视线模糊起来,她看见自己凑近了些,在他的脸庞上啄了一口。 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愣在原地,她这才发现,他脸上早就泛起了薄红。 她扯起嘴角,笑着对他道: “好,我等你回来娶我。” …… 入夜。 沉璧坐在窗前,望着沉下来的天色,宫内四处已经掌了灯,到处都是灯火通明。 融冰走到她身边,看见桌上的药已经被放凉,依旧没有动过。 她低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话音落下,沉璧还是没动,融冰以为她在等李景成,想起刚才盛常派人过来传的话,融冰垂下眼眸,上前捧起药碗。 “殿下,太子殿下今晚有些事,不会过来了,奴婢喂您喝药,好不好?” 融冰捧起了药碗,刚舀起一勺药,忽然听见: “融冰。” 融冰顿时一愣,勺子滑进了碗中。 她抬起头,见沉璧正望向她,淡声道:“去取副棋盘过来吧。” 药碗被放在桌上,洒出了几分药汤,融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都在颤抖: “殿下,您、您记起来了吗?” 沉璧垂下眼眸,依旧没有言语。 融冰见了,只好连忙道:“奴婢、奴婢这就去!” 说完,融冰跌跌撞撞跑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沉璧坐在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江山沉璧 第70节 窗外天色阴沉,无月也无光。 屋内,烛火摇曳,棋盘被放在桌上。 见融冰站在桌前没动,沉璧拿起黑子,对她道:“陪我下盘棋。” 融冰愣了下:“殿下,奴婢并不会。” 沉璧拿起了黑子,放在对面,抬起眼眸看向她:“我教你。” 入夜,万籁俱寂。 寂静的院子里,窗户忽然被人无声地打开,一个人影从中跃出,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屋内,依旧烛火憧憧。 一道残影落在窗上,似乎正端坐在桌前,看着面前桌上的残局,一动也不动。 院子门外,宫道上已经无人。 眨眼间,一道娇小的身影走过,不时扫视着身边宫墙,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人走走停停,没一会儿,来到一处死胡同中。 她放慢脚步,仔细查看身边的墙壁,在一处不太明显的裂缝前,停了下来。 看着墙壁上整齐的几道缝隙,月光透过的时候,几道缝隙连在一起,俨然是一扇大门的形状。 她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轻轻敲了几下,却没听见回声。 她观察着大门的周围,寻找着机关。 最后在脚下的墙壁上,找到了一块突出的砖头,似乎尺寸并不合适,看着很是奇怪。 她俯下身子,刚要按下,里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别碰,你会死的。” 她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墙壁上的缝隙,隐约瞧见其中有道人影,正站在里面不远处。 她站起身子,压低声音道:“你果然在这里。” 那人听见这话,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何人?” 她看着里面的人影,沉声道:“一个能救你的人。” 那人冷笑了声:“口气不小。” 她听了也不恼:“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事成之后,你会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人站在缝隙前,反问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靠着墙壁,不急不缓地道:“天之骄子,陷于囹圄。” “大楚百年社稷动荡不安,上位者玩弄朝堂权谋之术,世风日下,战争四起,百姓苦不堪言。” 她缓缓说着:“如此世道,你难道就不想出来,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空气安静了一瞬。 半晌,那人的声音才从墙壁里传出,似是在努力压着怒气,沉声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 沉璧转过身,对上缝隙间的那只眼睛,声音清冷又淡漠。 “二哥,许久未见。” …… 深夜。 李景成躺在榻上,默默盯着赤红的床帐,眼里一片波澜不惊,毫无睡意。 怀里的人儿靠在他胸前,似是累极了,呼吸已然逐渐平稳,睡得正熟。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面具上,看了半晌,悄然坐起身来。 被子被扯动了下,纤细的身影一抖,似乎觉得有些凉意,想要往旁边的人怀里钻。 伸出手去,却发现身旁已然空了。 神思瞬间清醒了一半,良娣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早已没了人影。 屋内漆黑一片,她拥着被子坐起来,视线扫过屋内,蓦然被吓了一跳。 一道修长的人影正站在妆奁前,身上隐约披着件外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拎了拎嗓子,轻声唤道:“殿下,您在做什么?” 半晌,那道人影才有所动作,默默转过身来。 朦胧的月光落下,刚好映出他手里的朱雀面具。 良娣心头一跳,看着李景成走过来,拿着面具,坐在她身边。 她看不清男人的神色,只听见他沉声道:“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良娣坐起身来,按住胸口的被子,低头道:“妾身不敢。” 李景成冷笑了声:“没什么敢不敢的,只是问问你而已。” 蓦然间,下巴被人捏住,良娣被迫抬起头,对上了面前的阴沉眼眸。 “若是我要娶娇娇,做我的太子妃,你觉得如何?” 话音落下,良娣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瞪大了眼睛,惊声道:“不可!” 下巴上的手再次用力,李景成凑近了些,盯着她道:“为何不可?” 良娣咬紧牙关,被子下的手不住地发着抖,她强作镇定道:“那、那可是公主殿下,您与她是在名义上,可是亲兄妹!” “名义又如何?” 李景成沉声道:“我们本就是表亲,如今东宫之中,没人知道她是谁,明日我就下旨立妃,给她换一个身份……” “不可殿下!” 李景成盯着她,见她慌乱地说道:“公主已是北境的大都督夫人了,大都督刚刚去世,您这么做……公主她不会愿意的。” 空气沉寂了一瞬,半晌,李景成才道: “哦?是吗?” 捏住她下巴的手,逐渐移到她的脸上,狠狠掐住。 “如今她记忆受损,什么都不记得,为何会不愿意?” 良娣呆住了,看见他眼底翻涌着疯狂与炙热,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闭上眼睛,颤抖着说道:“殿下,请您三思。” 李景成盯着她的脸庞,许久没动。 陡然间,他却道了句:“你心里就没有半分难过吗?” 良娣心头一抖,睁开眼睛,正好撞进眼前的那双眼眸里。 他的目光紧紧攫着自己,眼眸里的癫狂似乎消散了,只剩下了说不清的执拗。 “我要娶别的女人为妃,娶她做妻子、做皇后,我负了你。” “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良娣看向眼前的人,似乎在那双阴翳的眼眸里,竟然看到了几分莫名的深情。 神思混沌间,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面具上,眼前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她缓缓伸出手,泪眼朦胧地抚上他的脸。 感觉到眼前的身影一顿,她轻轻开口道:“你没有负过我,从来都没有。” 是我负了你,阿浩……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捏着她的手松开了,似乎想帮她拭去眼泪,刚一伸出,却又停下来。 李景成坐在她面前,盯了她许久,才缓缓站起身。 他将面具扔在了床榻上,沉声道:“我去书房睡,今晚不必等我。” 言罢,他走向大殿门口,推门离去。 良娣坐在床榻上,拿起眼前的朱雀面具,紧紧抱在怀里,压抑着低声痛哭。 门外,李景成背靠着门扉,眉头紧紧蹙着。 听着里面传来隐忍的哭泣声,身侧的拳头逐渐攥紧,眼眸里的杀意一闪而过。 他沉声道:“盛常。” 站在廊下的盛常,立即走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李景成抬起眼眸,眼底一片阴沉寒戾。 “封锁东宫,调禁军。” “是。” 第56章 大结局(上) 院子里, 窗边的烛火依旧燃着。 沉璧悄悄推开窗户,潜进屋子,又连忙关上。 窗边, 融冰正倚着窗柩, 似是睡得熟了,桌上的棋盘一动未动。 江山沉璧 第71节 她算了算时间,感觉融冰快醒过来,于是快速将周围整理了一番, 目光扫视着四周,寻找有疏漏的地方。 陡然间, 桌上灯火摇曳。 下一刻,眼前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沉璧心里一惊,刚要站起来,嘴巴却被人捂住了。 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动,不要说话。” 声音入耳, 沉璧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 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忽然抓住她的衣襟, 一把将她从旁边的窗户丢了出去。 脚刚着地,沉璧还没站稳, 胳膊就又被抓住, 转眼间飞上了屋檐。 耳边寒风凛冽, 沉璧回头看去, 见这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 身形纤细消瘦, 脚下生风。 此时,这人带着她飞檐走壁, 几乎毫不费力,可见轻功上乘。 沉璧看着前面的方向,隐约能瞧见高耸的宫门,感觉这人像是要带自己出宫,沉璧迎着风喊道:“你是北境的人?” 黑衣人看向她,露出的双眼里波澜不惊,对她道:“北境确实需要你。” 声音落在耳中,沉璧越发觉得熟悉。 她抓住这人的胳膊,劝道:“没用的,宫门前都是守卫,你这样带我硬闯,是出不去的。” 黑衣人坚持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沉璧有些着急,用力挣脱了几下,却挣脱不开,只能朝这人喊道:“你为何非要带我出去?” 黑衣人也不看她,径自说道:“我说了,北境需要你。” “而且,东宫已经不宜久留了。” 沉璧一愣,看着这人露出的眼睛,越发觉得熟悉。 “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低声道:“李景成要娶你为妃,你难道想继续留下来?” 瞬间,沉璧脸色变得煞白:“你说什么?” 黑衣人继续对她道:“李景成对你的心思,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今晚再不走,之后就走不掉了。” 看着远处逐渐出现的宫门,沉璧转过头,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是北境的奸细。” 一听见“北境”这三个字,沉璧如同置于冰窖之中,心里顿时涌上悲切。 她声音沙哑道:“季尧他、真的死了吗?”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清楚,自从你回来之后,宫内防守越加森严,我和宫外的联系也被迫中断了。不然,今晚也不会冒险带你出来。” 黑衣人转头看向沉璧:“若大都督真的死了,北境群龙无首,迟早会被他国吞灭。” 面具之下,沉璧感觉那人似乎正在笑着,看向她的眼睛: “所以,你一定要回去。不管怎样,保住北境,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话音落下,二人已经来到宫门前。 黑衣人紧紧拉着她,朝着巍峨的宫门跑去,还没到门前,耳边先一步传来风声。 沉璧一惊,下意识拉着身边的人躲开,却听见那人闷哼一声。 黑衣人踉跄了几步,站稳回头时,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站在黑暗里,手里握着一把大弓,身上的衣袍吹得猎猎纷飞,游走的金线蟒纹在黑夜里异常显眼。 黑衣人望着远处,抬手护住沉璧,低声对她道:“一会儿听我口令,往宫门外跑,不要回头。” 看着黑衣人肩膀上插着的箭羽,沉璧扶住她:“这可是宫门,怎么可能闯得出去?” 黑衣人拔出腰间的剑,反手斩下了自己肩膀上的箭尾,箭在里面一颤,沉璧看着都觉得痛,黑衣人却始终一声不吭, 看着远处从黑夜里走出来的禁军,黑衣人低声道:“我会帮你拖延时间,你只要一直跑,别回头就好。” 说着,黑衣人拉过沉璧,反手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做出挟持的模样。 黑衣人朝着不远处为首的人,大声喊道:“打开城门!” 不远处,黑压压的禁军已将二人包围,士兵门正举起弓箭,对准着宫门之下的黑衣人。 然而,为首的人却走出几步,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 禁军士兵们见到,只好纷纷放下弓箭,站在原地不动。 身后,巍峨高耸的宫门间,逐渐打开一条缝隙。 黑衣人拉着沉璧,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低声对她道:“把你送出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接下来,我也要去做自己的事了。” 黑衣人看向沉璧,目光似乎柔和了下来,眼眸里似乎泛着泪光。 “骄阳,为了塞北,为了北境,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下,沉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经飞身上前,奋力喊道: “跑!——” 那一瞬间,沉璧下意识伸手想要去阻拦,手指触碰到了那人的衣袖。 然而,衣袖在手中瞬间溜走,终究还是没能抓住。 看着眼前的人影飞身上前,沉璧咬紧牙关,只有转过身,奋力朝着宫门外跑去。 每跑一步,她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我知道你,阿浩和我提过!” “我叫叶霓,你呢?” “骄阳,我爹说,不让我上战场,怕我会受伤……你可是郡主呀,王爷不让你去,更是怕你受伤啦!” “骄阳,你还不敢骑马?那我来载你吧!” “骄阳,我妹妹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别生气啦……这样吧!我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西街果子吃!如何?” “骄阳,我、有心上人了。” “他嘛……我也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骄阳,他今天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首饰头面!我觉得,也许他也……” “骄阳,我定亲了!我们要成亲了!他说,他这辈子只我一个!” “骄阳,为什么会打仗呢……他又要走了……” “骄阳,我昨天……还是答应他了。他说,等他回来,我们就成亲。” “骄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说好了……回来就娶我……” 猛然间,身后沉重的宫门被关上,沉璧站在宫门外,脚步蓦然停了下来。 黑夜里,无数泛着冷光的长枪对准了自己,禁军士兵们从黑暗里走出来,已经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身后的宫门里,顿时传来了冲天的呐喊声,沉璧反应过来,转身跑回宫门前,用力推着沉重的宫门,却始终未能推动丝毫。 听着里面厮杀声不断,沉璧浑身气血倒流,拼尽全力嘶喊道: “阿霓!——” 门内的厮杀声没有停歇,一滩又一滩鲜血从宫门下涌出,刀入血肉的声音不断。 许久,一切才逐渐归于平静。 士兵们放下手中弓箭,默默看着黑衣人站在门前,身影一晃,倒在了地上。 她的脚下和身前的地上,满是鲜红的血,身上插了数十枚箭羽。 李景成握着一把宝剑,剑尖还在滴血,左胳膊上也洇着一片深色。 他走上前,将黑衣人脸上的布巾扯掉,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李景成攥紧手里的剑,眼底蓦然划过一抹痛色。 他蹲下身,捏住那人白净的脸,沉声道:“演了这么久,够了吗?” 叶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景成脸色铁青:“我一直清楚,东宫里有北境奸细,只是不曾想过,这人是你。” 叶霓轻声道:“所以,你是故意告诉我,你要娶她的?” 李景成沉着眼眸:“本就是试探,是你自投罗网。” 叶霓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 李景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低声道:“快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你在床上喊别人的名字,演得真够辛苦的。” 他强压着怒意,手捏紧她的脸:“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话一问出口,李景成就知道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眼前的人没有看他,叶霓望着漆黑的夜空,呢喃道:“你不配知道。” 看着她的眼神逐渐涣散,李景成忽然掐住她的脖子,咬着他道:“你可以不说,等你死后,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叶霓蹙起眉头,很是可笑地看向他:“李景成,你早就把他杀了。” “十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捏着她的手一颤,李景成盯着她半晌,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她。 他站起身,一把将剑扔在了地上。 他移开目光,淡漠道:“你自己了断吧。” 叶霜看着那把剑,眼泪混着鲜血流下,她伸手握住剑柄,低声道了句:“好。” 话音刚落,她猛然拼尽全力站起身,一把刺向了面前的人。 江山沉璧 第72节 李景成躲也没躲,身边的士兵立即要上前,终究还是没来得及,眼睁睁看见那把剑,刺入了李景成的腹部。 他闭上眼睛,脸颊紧绷着,一把搂住了身前的人,紧贴着他自己。 许久,他才松开手,看着身前的人缓缓滑落了下去。 倒在地上时,她的胸口里插着一把匕首。 李景成看着地上的人,忽然浑身颤抖不止,他伸手捂着腹部,跪在了地上。 身边的士兵们涌上前,却被他一声怒吼斥退: “滚!” 他手上都是血,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那人的脸。 感觉到有冰冷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时,叶霓忽然笑了。 李景成双目通红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眸亮得惊人,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 她低声呢喃道:“阿浩……” 脸颊上的手冰凉彻骨,眼前的人看向自己,笑着说道: “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那双眼眸失去了全部色彩,缓缓阖上双眼。 她嘴角的笑意,最终也没有消散。 …… 殿内,盛常站在大殿门口,看着太医站在榻前,正给榻边的人处理伤口。 旁边一名禁军将士,正在汇报情况: “宫内已经戒严,除了昨晚的奸细之外,暂时没有发现别的行踪可疑人物。” 李景成坐在榻边,不知是不是流血过多的缘故,脸色煞白,唇上血色褪尽。 太医处理好伤口,站在原地没敢动,小心翼翼看着太子爷的脸色。 李景成垂下眼眸,扯起衣服,旁边的盛常走上前,帮他系好衣带。 “封锁消息,宫门加派人手,严查出入。” 李景成的声音有些沙哑,抬头看向禁军将士:“特别是东宫。” “是。” 见李景成摆摆手,禁军将士行礼退下,旁边的太医也跟着行礼,不做声地退下去。 盛常看着二人退下,低声道:“殿下,陛下那边,说是情况不太好。” 李景成站起身,手压着伤口,走到书案后坐下,皱起眉头道:“这么快?” 盛常点点头:“是,礼部那边传话,问要不要先准备着?” 李景成看着桌上的奏折,声音低沉:“准备吧,免得夜长梦多。” 忽然,他看向盛常:“选个好日子,让他走得安心些。” 盛常垂下眼眸:“是,老奴明白。” 言罢,看着盛常转身离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大门被关上的声响。 一时之间,屋内竟然安静得可怕。 李景成看着桌上成堆的奏折,一时之间,忽然觉得很是烦躁。 他站起身,将奏折整理到一起。 忽然,“吧嗒”一声脆响,一个赤红的朱雀面具,从桌边掉落在地上。 李景成站在原地没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 面具已然变得陈旧,不知是不是被抚摸了太多次的缘故。 他仔细回想了下,自己送给她的东西并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喜欢这个面具,每每总在手里拿着。 他盯着手里的面具,指尖用力到发白。 蓦然间,一把狠狠摔落在地。 瞬间,面具顿时四分五裂,再也凑不起来了。 腹部的伤口被撕裂开,李景成捂着伤口,双眼发红,鲜血逐渐洇湿了衣衫,他喘着粗气,盯着地上的碎片。 仿佛看见那人,又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轻声说道:“殿下息怒。” 又仿佛那人倒在血泊里,赤红着眼睛,嗓音沙哑道:“十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李景成闭上眼睛,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也没能平息下来。 门外,陡然响起了通报声:“殿下,尉迟大人到了。” 李景成睁开眼睛,沙哑着嗓子道:“进来。” 殿门被人推开,尉迟淮笑眯眯地走进来,在看见地上四分五裂地面具时,眉头微微挑起,却知趣地没有说话。 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到了窗边坐下,李景成沉着眼眸,盯着他道:“你还不回边境,来这里做什么?” 尉迟淮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着说道:“我是来给殿下报喜的。” 说着,他慢悠悠喝了口茶,完全不顾及脸色极差的李景成。 李景成紧绷着脸,看着尉迟淮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这才抬眼看过来,不急不缓地说道:“边境捷报,北境十一州已失过半,只差最后一击,便可彻底拿下。” “你十三年的噩梦,就要结束了。” 尉迟淮扯起嘴角,本就阴柔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邪魅。 李景成听见这话,目光落在桌上的奏折:“本宫还没有得到线报,你倒是消息灵通。” “那是自然。” 尉迟淮笑着站起身:“太子殿下若无别的事,我也要回边境,看看战况如何了。” 说着,他转身朝着李景成,俯身微微一拜,隐在阴影里的面容看不真切,声音却还带着笑意: “望殿下保重身体,所愿之事,指日可待。” 李景成看了他一眼,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沉声道:“去吧。” 大殿外,盛常守在门口,看见殿门被打开,尉迟淮一个人走了出来。 见到盛常,尉迟淮立即笑着道:“公公,又见面了。” 盛常行礼道:“尉迟大人辛苦了,老奴领您出宫吧。” “不必。” 尉迟淮刚要走下台阶,脚一迈出去,却又停了下来。 他忽然回过头,看向盛常:“对了,上次问公公的事,公公还没告诉我呢。” 盛常一头雾水:“大人指的是?” 尉迟淮忽然一笑,眼底闪过几分邪气:“自然是……我带来的那位娘娘了。” …… 小院里,门前的禁军手握长枪,站在门口看守。 院落之中,石桌上正摆着一副棋盘,其中黑子被围困之中,白子已然成了吞并之势,将黑子团团围住。 沉璧坐在桌前,望着棋盘发呆,双目无神。 融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药碗,放在了沉璧面前。 她蹙着眉头,盯着漆黑的汤药,最终,还是说道:“殿下,该喝药了。” 沉璧看了眼药碗,伸手拿起来,一饮而尽。 看着空荡荡的药碗被放下,融冰暗自叹了口气,将一旁的披风给沉璧系好,这才拿起药碗,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院内风起,沉璧看着桌上的棋局,一动不动。 蓦然间,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棋盘上。 她闭上眼睛,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重演。 她要救的人,想要保住的人,一一在她眼前离去。 的确是入了死局。 走不出去了。 手里的黑子掉落在地,“吧嗒”一声脆响,欢快地滚了出去。 忽然,黑子撞到一人的脚下,停了下来。 那人俯身捡起来,朝着石桌走过去,站在桌前看着上面的棋局。 半晌,他忽然说道:“为何不走这里呢?” 声音传来,沉璧被惊动,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尉迟淮站在桌边,正俯身看着棋盘。 他依旧一身赤红色的骑装,耳边红绳缠着两个小辫子,银饰在腰间叮当作响。 尉迟淮转过头,笑着看向沉璧:“你果真不善棋局,明明还有这么多路,何必非要往死路里钻?” 沉璧睁大了眼睛,本就红肿的双眼中,瞬间涌上了戾气。 “是你。” 尉迟淮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黑子,忽然伸出手,在棋盘一角落下。 他扯起嘴角,笑着看向沉璧:“我帮你走一步,或许,会有转机。” 沉璧看着他落下的棋子,似乎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却又不明显,几乎察觉不出来。 她抬起眼眸,看向尉迟淮:“执黑子棋,行白子事。” “你究竟是哪边的人?” 尉迟淮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这天下棋局,怎会只有黑白两方?” 江山沉璧 第73节 “不过,若棋局失衡,被一方独吞,才是天下大乱了。” 他盯着沉璧,目光扫过她灰白的脸色,叹气道:“还没到最后,你可不能轻易倒下。” 说着,沉璧看见他伸出手,在胸前的衣襟里掏了半天,拿出个小物件,按在了桌上。 他松开手,一枚上好的白玉玉佩,蓦然出现在桌上。 “上次落在我这里的,一直没还给你。” 沉璧的眼眸瞬间一抖。 她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了吵嚷声。 尉迟淮似乎还有话说,听见外面的声音,只好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有人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句话……” 他压低声音,缓缓道:“主院的那片梅林,就要开了。” 话音落下,尉迟淮也没再看沉璧是什么表情,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喊什么啊,我不是就在这里!” 门外,盛常正擦着冷汗,见到他连忙道:“大人啊,这里您可来不得,被殿下知道了,可是要……”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出宫了……” 尉迟淮不耐烦地打断他,朝宫道的远处走去。 盛常探头望向院内,正好看见沉璧坐在桌前,四目相对,盛常连忙行了一礼,默默退下来,去追已经走远的尉迟淮。 沉璧回过神,看向桌子上的玉佩。 玉佩的花纹繁杂,上好的白玉质地,上面的系绳却已经陈旧,似乎历经了不少沧桑的岁月。 一瞬间,脑海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玉能挡灾,保平安,以后你带着它,就不会再受伤了!” “李沉璧,我只想你一世长安。” 她浑身颤抖不停,手紧紧捂住了嘴,眼泪瞬间落下。 十年大梦。 她一直不敢去想,那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一直守在原地,等她回家的。 后来,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种下院里的那片梅林,告诉她,自己会一直陪着她。 在上一世出征之时,又是怎样悲切绝望到极致,才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如今,又是怎么在逆境里,杀出一条血路…… 守着他们的家。 手刚要触碰到玉佩时,胸口里蓦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疼痛如此熟悉,沉璧的身子瞬间不受控住,伸手扶住了桌沿,才堪堪没有倒下。 下一刻,喉头猛地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玉佩上。 她看着眼前桌上的点点血迹,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明明已经解了毒,为何还会出现犯病的迹象? 头脑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意识消失前,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最终,眼前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 …… 夜深,雪花从天空中飘落。 小院里,李景成站在屋门前,望着阴沉的天色,周身寒气弥漫。 这时,房门被打开,一名老大夫从里面走出来,朝着他行礼道: “殿下,情况已经稳定,没有问题了。” 李景成没有看他,淡声问道:“会危及性命吗?” “只要不毒发,就不会危及性命,但是……会如从前一般,失去所有的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声音落下,李景成却轻笑了声。 看着眼前呼出的白气消散,他叹息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好。” 他对太医道:“下去吧,做得不错。若你师父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老大夫连声道不敢,李景成垂下眼眸,不再开口,旁边的盛常见到了,立即走上前,引着老大夫离开。 大雪纷纷落下,没一会儿,就落了廊下的人满身。 盛常回来的时候,走到廊下,朝着李景成行礼道:“殿下,已经安排好了,等出宫之后,会送他上路。” 李景成点点头:“动作利落点。” “是。” 李景成说着,轻叹了口气:“你做的也很好,家里面的事,不用担心。” “奴婢不敢。” 声音从门前传出,融冰正跪在地上,低着头道:“殿下救我弟弟性命,奴婢感激不尽。” 她的手指紧紧抓着衣袍,头也不敢抬,跪伏在地上。 李景成扫了眼她,缓声道:“你弟弟的病,也快痊愈了,等再过一阵子,就让你们见面团聚。” 一听见这话,融冰立即抬起头,红着双眼磕头行礼,不住声地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李景成没有看她,转身走进了屋子。 门外,雪花翩然落下。 夜色渐沉,月牙高高悬挂在夜空之中。 沉重的丧钟之音,在寂静的夜晚蓦然响起。 一声一声,回荡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东宫的角落里,无遮无拦的空地上,坐在墙角里的人听见声音,颤抖着站起来。 他披散着长发,脚腕上带着铁镣,抬头看向宫中的方向。 听见钟声一声声敲响,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仿佛癫狂一般,不能自已。 转眼间,一行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滴落在地上。 他忽然朝前走去,却被脚下的铁镣绊倒,猛地跪在地上。 满是冻疮的手指,紧紧抓着地上的残雪,双眼猩红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他站在父皇的大殿门口,亲耳听见里面的人说道: “二哥有治国之才,朝中臣子口口相传,儿臣自愧不如,不敢担太子之位。” “呵,盛儿再有才华,终究也是纸上谈兵,只会拉拢那些老臣,说那些治国的空话,又怎有你这份魄力,能助朕收回塞北呢?” “父皇,二哥并非故意……” “好了,你能为朕分忧,朕很高兴,这太子之位,朕意已决。” 丧钟之音肃穆沉重,李景盛看着自己满是脏污的手指,一时间不再动了。 天空中,大雪纷纷落下,一点点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躺在地上,始终没有动,任由大雪落了满身。 忽然,远处亮起灯火,似乎有人闯入宫闱,呐喊声从远处不断传来。 下一刻,身边的墙壁外面,也传来了一道人声: “殿下!” 李景盛回过头,看见身边的大门轰然倒下,几名身穿甲胄的将士们走进来。 见到李景盛时,几人都愣了一下,其中一名将士红着眼眶,用大刀斩断了他脚腕上的镣铐,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殿下,是臣来晚了。” 李景盛有些茫然,木讷地问道:“你们……是沉璧给你们传的消息?” 将士点头道:“是,臣收到消息后,立即通知了小邱王爷,兵马已经守在宫门外了,随时接应您出宫!” 李景盛朝门外望去:“沉璧呢?她没和你们一起来?” 将士疑惑道:“公主殿下只告诉臣,让臣在听到丧钟后,立即带兵进宫,带您离开,并没有说与臣一起来。” 将士看着李景盛迷茫的表情,认真说道:“殿下,机会只有一次,我们都等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平反,您可不能再犹豫了!” 说完,将士将他扶起来,披上了厚重的大氅。 李景盛被众人簇拥着,走到大门前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回过头,他看向墙壁上的大门,似乎也看到了那晚的人影: “我会帮你,联系你的亲信,让他们在皇帝驾崩那晚,带兵进宫接你离开。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事成之后,若你登上了帝位,我希望你能和北境西域两国,签订停战协议。” “没有为什么……我在北境这三年,认识了一个人,他告诉我的治国之道,并不是如李景成一般,侵略扩张,玩弄权谋。” “他曾经告诉我,所谓的战争,绝不是攻占他国,而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让百姓们安居乐业。” “是为了天下太平,再无战争。” “二哥,你要相信,大楚依然有很多忠直的臣子,他们相信你的治国之道,明白你为国为民的苦心,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你回到朝堂上。” “他们相信你,也相信这江山社稷,定会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 皇帝的寝殿之内,烛光昏暗。 江山沉璧 第74节 李景成坐在榻边,看着榻上已经阂上双眼、没有气息的老人。 榻下,太监宫女跪了满地,都在低声哭泣着。 窗外的大雪悄然落下,李景成缓缓站起身,将手里的圣旨递给盛常,朝着门外走去。 外面大雪纷飞,隐约能见到黑烟滚滚,从东宫的一角升起。 李景成皱起眉头,远处一名禁军将士跑过来,在台阶尽头跪下,朝他禀报道: “启禀殿下,东宫有变!小邱王爷率领边境军,已经到了东宫门外,二皇子的亲信带兵闯入东宫,已经将二皇子救出去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半晌,李景成缓步走下台阶,声音淡漠沉稳,听不出半点情绪: “去追,不用留活口。” “是。” 禁军将士转身离开,李景成也走到了台阶之下。 外面的大雪越下越大,堆积在廊下院内,到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李景成站了半晌,忽然迈开步子,朝着门外走去。 宫道上,太监和宫女见到他走来,纷纷跪下磕头,无人敢直视。 李景成穿过一道道宫门,一步步朝着东宫走去。 最后,脚步停下时,他站在了那道多年未开启过的门前。 门内,院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条断裂的镣铐,和被雪重新覆盖过的脚印。 李景成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低声呢喃道:“你说,他是不是疯了?以为从这里跑出去,就能赢了我?” 身边十分寂静,又似乎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殿下,妾身觉得,您应当收手了。” 脚步一顿,李景成回过头,仿佛看到那道纤细的人影,正低头站在他身边。 “你说什么?” 那人抬起眼眸,精致的面容一如既往,双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声音温柔恬静。 “殿下,收手吧,大势已去了。” 李景成看着她,蓦然笑了起来:“大势已去?良娣,明日,本宫就要登基了。” 她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有些担忧。 李景成继续朝前走去,几步之后,耳边也没有再传来声音。 他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风雪中,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大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半晌,他忽然问了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耳边没有声音传来,李景成等了一会儿,似是再也不耐烦了,皱眉看了过去: “本宫在问你话……” 寒风凛冽,吹拂起地上的积雪,卷起一片白色的尘沙。 身后,早已空空如也,没有本分那人的影子。 李景成望着身后,一时间,不知为何,心里怅然若失。 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朝着宫门走去。 仿佛过往的岁月,从他眼前纷纷闪过。 很多人,很多事,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从他身边消失逝去,无一能抓得住、留得下。 一会儿,是他小时候和母妃被困在冷宫里,啃着冰冷坚硬的馒头,受着他母妃的谩骂与殴打。 一会儿,又是他母妃那张煞白恐怖的脸,被人从井水里捞出来,他嘴上说着不知道,身后的双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一会儿,是他在太后温暖的宫殿里,拼命往嘴里塞着饭菜,听着太后温声告诉他,以后每天都会有好吃的。 一会儿,又是他站在大殿之中,看着二皇子在朝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受到满朝大臣的称赞。 一会儿,是他听见朝中说塞北王有不臣之心,他主动请缨前往塞北,第一次得到了他父皇的注意。 一会儿,是他在去塞北的路上遭遇土匪,险些丢掉了性命。 他仿佛又看见那道明媚的身影,骑在马上,手中握着一把宝剑,正转身看向他,笑着问他: “你受伤了吗?” 眼前的院门被一把推开,风雪瞬间扑了满身。 李景成跌跌撞撞跑进去,穿过廊下,一把推开房间的门。 视线里,窗户被人打开,风雪卷进了屋内。 那道娇小的身影正站在窗边,寒风吹拂着她耳边的碎发,她一脸茫然地望向外面的大雪纷飞,面容上却毫无血色,煞白一片。 李景成喘着粗气,大步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怀里的人儿微微颤了下,不知所措地挣扎起来,却被他用力按在胸前。 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能听了。 “娇娇,还好,你还在……” 他搂着怀里的人,眼眸微微颤动着:“父皇他……他去找祖母和母妃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告诉他们,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 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李景成的肩膀不停颤抖着,声音嘶哑道:“我没有办法,娇娇,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错了吗?我只是不想和母妃一样,活得那般不堪,疯疯癫癫,我是逼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我不是想杀他们,只是,我要活下去,不能再让他们踩在我头上,我难道错了吗?” 身后,一只小手抚上他的后背,似乎在安慰他,小手轻轻拍着他。 李景成愣了一瞬,把身前的人抱得更紧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闷闷道:“娇娇,你能不能陪着我?别再离开我了……” “我说过,三年之内,一定带你回家的。” 他抚着沉璧身后的青丝,轻声道:“以后,你做我的皇后,我们重新开始,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身后的手轻拍着他,许久,一道轻柔的声音响在耳侧: “你是皇帝吗?” 李景成瞬间愣住了,他缓缓松开手,看向眼前的人,在对上面前那双茫然的双眼时,才想起来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时间,他忽然崩溃地哭起来,原来,他将自己最后的亲人,也弄丢了。 他哭出了声来,掩面哭泣着,面前的人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安慰着他: “你别哭,我做你的皇后就是,你别哭了……” 李景成红着眼睛,伸手抚上她的脸,摩挲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薄唇颤抖着不停。 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忽然,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做皇后呢?” 泪水涌出眼眶,眼前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又仿佛是另一个人站在他面前,精致的面容如出一辙,正无措地望着他。 他几乎分不清,到底眼前的人是谁。 于是,他只是笑着,低声开口道: “因为,我心悦你。” 他抚上面前人的脸庞,颤抖着道:“我心悦你。” 眼前的人没有反应,李景成哭到浑身颤抖,在看清眼前的那张脸时,顿时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转过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出了房间。 屋外漫天大雪,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浑身被雪水浸湿,双腿不听使唤一般,一步步迈下了台阶。 来到院子中间时,他蓦然停了下来。 石桌上,正摆着一盘棋局。 棋局之中,黑白相互缠绕厮杀,是极其眼熟的局势。 一如山间竹林里,那盘已成死局的局势,半分未差。 只是,黑子已经杀出了白子的重围,抓住一线生机,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不知不觉中,将白子逐渐缠绕其中。 再不得解脱 第57章 大结局(下) 登基当日, 皇城内外庄严肃穆。 万千的大楚臣子皆跪于台阶之下,俯首跪拜大楚的新帝。 李景成穿着衮冕龙袍礼服,牵着身边穿着大红凤袍的女子, 一同踏上了宫门城楼。 宫墙之下, 万千百姓高呼着“吾皇万岁”,纷纷跪拜于地,如同浪潮一般奔涌而来。 李景成站在宫墙上,听着大楚的万民百姓们高呼,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沉璧穿着大红凤袍朝服,妆容精致, 眉眼如画,安静地站在他身侧,默默被他牵着。 胭脂遮住了她苍白的面色,染红了饱满的朱唇。 李景成看着她:“娇娇,你还记得那年的年节, 我们在这里看烟花吗?” 他仰起头,仿佛又看到漫天的烟花升起,瞬间照亮了身边人的笑脸。 江山沉璧 第75节 李景成转过头, 看向身侧的沉璧:“娇娇,如今你开心吗?” 沉璧眼里没有半分波动, 半晌才抬起头, 淡漠地看向李景成。 李景成对上她的目光, 见到那双无波无澜的琉璃眸子时, 心头瞬间一抖, 这才想起她已经都不记得了。 是他亲手抹去了她的记忆, 也抹掉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 当初的他,还能有十年光阴, 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如今这次,若是他今日败了,他们就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了。 李景成攥紧她的手,低声道:“娇娇,拉紧我的手,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松开。” 沉璧没有回答他,反而移开了目光,望向远处的金陵城墙,淡漠说道: “陛下,您该自称为朕了。” 李景成皱起眉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城门外翻涌起阵阵尘沙,如巨浪般奔袭而来,连同脚下的大地震动着。 城门外,大楚边境军的旌旗随风飘荡,边境军骑兵直奔着金陵的城门,将士们高举手中长枪,纷纷大喊“清君侧 ”。 其中,为首的青年将军手持长枪,率领着骑兵队伍,护着身后的马车,一路策马朝着城门而来。 李景成见到来人,似乎早就在预料之中,不慌不慢地说道:“小邱王爷,当真比他那窝囊父亲,强了不知多少倍。” 身旁的沉璧问道:“那位将军,就是小邱王爷?” 李景成负手而立,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故人:“是,当初老邱王爷突发疾病、去世之后,就是他继承了世袭。早知道,他有这份能耐……” 他陡然冷声道:“当初就该将他们父子一同杀了。” 沉璧听见这话,袖子下的手蓦然攥紧了。 她转过头,看向李景成:“你不怕吗,陛下?” 李景成皱起眉头:“怕?” 沉璧盯着他:“这些人声称清君侧,他们会闯进皇城,抢了你的皇位,毁了你的名声,夺走你的性命。” “你难道就不怕吗?” 李景成望着远处潇潇尘烟,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三年之前,他也曾经身为将领,率领着这支边境军队,将无数塞北玉家军的将士们,一同撕毁在那场大雨之中。 仿佛城墙上,还系着那颗滴血的人头,在空中摇摆不定。 陡然间,远处金陵城的大门被边境军冲撞开,城中的百姓们见到外面的士兵涌进来,吓得连忙四散逃离。 一瞬间,金陵城内呐喊声冲天,禁军士兵们从宫城内涌出,席卷过城内的街道,与城外涌来的士兵厮杀起来。 宫城里,大臣们见到生变,连忙四处逃离,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却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远处冲进城门的马车。 马车停在城门之下,被士兵们团团护住,轿帘被人挑起,一名青年从中走出。 青年长身玉立,历经十年沧桑,面容虽已不复当年潇洒,立在马车上时,目光却坚定如初,仍然可见当年的铮铮风骨。 宫城中的老臣们见到此人,一时间不禁老泪纵横,纷纷跪在地上,仰天长叹道: “二殿下回来了!天不亡我大楚啊!” “大楚百年江山社稷!得救了! ” “苍天有眼啊!救大楚于危难之中啊!” 老臣们的喊声很快被厮杀声淹没,甚至,还有禁军将士们听见声音,转头提着刀就要来杀他们。 然而,老臣们完全不惧,依旧跪在原地,嘶声力竭地痛哭着。 似乎在悲叹东楚十数年的灰暗朝政,终于要迎来光明了。 一名禁军将士大步走上前,抓住为首的老臣衣襟,眼看着就要手起刀落。 忽然,一名少年从天而降,手中宝剑出鞘,瞬间挑飞了将士手中的刀。 将士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一抬头,发现对方竟然是个少年,将士不服气地问道:“你是谁?” 少年手中的宝剑并未收势,他挡在大臣们身前,目光寒冽地盯着将士,并没有说话。 将士见到这情形,立即转头喊来了身后的将士们,再次一同朝着少年袭来。 少年完全不惧,脚尖轻点,飞身上前。 剑与刀相击的清脆声响起,很快引来了城墙上众人的注意。 沉璧缓缓转过身,看见宫城之下,少年高挑的身影在人群中纷飞,宝剑挽出剑花,剑法已然炉火纯青。 沉璧默默看着,眼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下。 十年大梦,她错过了太多,再见故人,却已不识。 “难怪上次见到他,感觉他的剑术如此熟悉,原来是温氏剑法。” 李景成走上前,冷笑了声:“他竟然还活着。” 听见声音,沉璧看向身边的李景成,袖下的手默默攥紧,还没来得及开口,金陵城外再次传来地动山摇的震动。 马蹄声伴随着呐喊声,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 沉璧转过头,看见一面玄底赤字的玉家军旌旗,缓缓出现在城外沙尘漫天的天际。 玉家军旌旗迎风飘扬,血红的“玉”字仿佛跨过数十年的沧桑,彻底脱胎换骨,如同苏醒的猛狮般雄踞一方。 黑压压的玉家军骑兵来到边境军后方,止步于金陵的城墙之下,再没有前进。 李景成一见到玉家军出现,立即朝着身边的盛常喊道:“怎么回事!玉家军怎么会到这里?!” 盛常早已经慌了神,连忙道:“老奴也不知,只是……一直都未曾收到前线战报……” “废物!” 李景成红着眼睛喊道,显然并没有预料到此事。 这时候,金陵城门出现两道身影,一同策马朝着宫门飞奔。 熟悉的高大身影一出现,沉璧就认出了他,心瞬间快速跳动起来。 季尧穿着银色甲胄,手持大刀,策马直奔着宫门前来,将阻拦的禁军士兵尽数斩落马下,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迟疑。 与此同时,他身边跟着一人。 那人依旧身穿赤色军服,耳后红绳编织的辫子异常显眼,一把弯刀游刃有余,紧紧跟在季尧身边,一起朝着宫门而来。 似乎感受到宫墙上的目光,他笑着抬起头,看向立在宫门上的李景成。 李景成立即扑到城墙上,手指渐渐攥着城墙,大声喊道:“尉迟淮!竟然是你!你果真没杀了他!” 尉迟淮哈哈大笑,朗声朝他道:“陛下,我和季大都督演的这出戏,您可还满意?” 见季尧沉着眼眸,神情冷静沉稳,而尉迟淮一脸笑意,笑得邪魅张扬。 李景成青筋暴起,朝着城下的禁军将士们大声道:“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他们不敢让兵进城,快把他们都杀了!!” 城下的禁军们听见命令,立即朝着二人杀去,将二人拦在了宫门之下。 李景成疯了一般,在城墙上喊道:“你们两个外邦人,跑到这里来,是打算灭了大楚不成?” 季尧手起刀落,砍落了身边士兵的脑袋,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城墙上的人,沉声说道: “本督到此,是来接夫人回家的。” 他看向那道娇小的人影,四目相对,目光交错,沉璧看着熟悉的坚毅面容,眼眶一阵阵发酸。 她朱唇微启,呢喃出那个许久未喊出口的名字: “阿尧……”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可是开口的那一瞬间,她还是看见,季尧的眼眸狠狠颤了一下。 季尧攥紧了缰绳,手中大刀再次举起,奋力在敌军中厮杀,直奔着城墙上而去。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宫城墙下的大门被撞开,顿时倒在了地上。 远处的小邱王爷看见,立即朝着身边的边境军喊道: “清君侧!诛奸臣!—— ” 声音瞬间传遍了城内的战场,边境军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枪,朝着宫内冲了进去。 剩余的禁军眼看着大势已去,开始四处逃散,宫城内一时硝烟四起。 李景成立即抓住沉璧,带着她跑进了身后的宫殿里。 城墙上剩余的禁军们,拼命护在大殿门口,阻挡着已经跑到城墙上的边境军。 殿内只有几个宫女和太监,李景成在殿内来回踱步,眼中血红一片,似乎还在思索着对策。 沉璧看着眼前几近癫狂的人,温声劝道:“收手吧,陛下,已成定局了。” 李景成看向她,蓦然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殿内,越发显得恐怖瘆人。 “娇娇,我不会输的,你要相信哥哥,哥哥带你走。” 说着,李景成上前抓住了沉璧的手腕,朝着殿门走去。 沉璧也不挣扎,紧紧跟在他身边,就要打开殿门的一瞬间,沉璧袖中寒光一闪而过,一把匕出现在她手中。 她拼尽全力,朝着李景成的脖颈刺去。 李景成余光中看见,似乎愣了一下,才转身避开,好在匕首偏了一些,顺着脖颈而下,划伤了他的肩膀,顿时鲜血直流。 殿内的太监们立即上前阻拦,沉璧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一击未成,再也没有力气起身,只能被人制伏在地,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匕首被拿走,抵在她的脖子上。 李景成咬着牙道:“你要杀了我,娇娇?” 知道机会已失,沉璧也不挣扎,笑着说道:“我早就说过,终有一日,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李景成的神情有一瞬间错愕,呢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会记得?……” “我服过解药,毒早就无效了。” 沉璧的嘴角上扬起来,她注视着李景成,轻声说道:“就算不是我杀了你,今日,你也是必死无疑。” “大势已去了,陛下。” 瞬间,李景成愣在原地了,似乎这道声音,他曾经在何处听到过。 江山沉璧 第76节 他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熟悉的人。 李景成摸着沉璧苍白如纸的面容,声音如同蛊惑般,低声呢喃道:“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厮守,如今,你终于可以陪着我了。” 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刺破了沉璧的脖颈,温热的血液顺着脖颈流下,沉璧看着他发红的眼睛,眼神已经变迷茫。 她心中一抖,忽然问了句:“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景成愣住了,看着眼前的面容在不停的闪现着,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直到看见她脖颈上的伤口,他才蓦然一惊: “娇娇!怎么是你!” 沉璧忽然觉得悲从心中起,她看着面前已经疯了的人,一时之间,竟然不忍心再开口。 然而,李景成又摇了摇头:“不,你不是娇娇,你不是她!她不会杀我的!” “是你!是你!!” 李景成惊声尖叫着,眼泪却从发红的眼中流下,嘶吼着喊道:“你休想把我扔下,你休想!” 说着,他猛地抬起手,匕首朝着沉璧的胸口刺去。 沉璧被太监按住,根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朝着自己刺来,她闭上了眼睛。 十年光景,恍惚如梦,她一直活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目标,自以为护住了那人。 可是,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陡然间,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瞬间扑倒在她面前: “殿下小心!” 沉璧睁开眼睛,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将她紧紧抱住了。 在看清那人的面容时,身边的一切都静止了。 仿佛上一世的一切都在重演,那把匕首朝着融冰的胸口刺去,仿佛眼前再次绽放出相同的血花。 “不要!——” 那一瞬间,沉璧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脱开了身边的人,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奋力上前握住了匕首。 匕首从她手中滑进了她的胸口,黏腻的血十分滑腻,李景成瞬间脱了手,沉璧紧紧握着匕首,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调转了方向,朝着李景成的脖颈划去。 下一刻,她的脑海中,似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握这里,手腕用力。” “论蛮力,女子一般比不过男子,当你面对男子的时候,这样是没用的。” “这样下去,动作要快,下手要狠。” 她眼前已经模糊,手却下意识朝身前的人刺去。 刀入血肉的声音响起,鲜血瞬间溅了她满身,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 殿中惊叫声不断,李景成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里的匕首,又抬起头看向沉璧。 忽然间,他扯起嘴角笑了。 “娇娇……” 话一开口,血就从口中流出,喷溅在了地上。 沉璧眼前一黑,身上彻底没了力气,刚要朝后倒下,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身后的殿门被打开,似乎有人闯入大殿,外面的喧闹声传了进来,沉璧被人抱在怀里,大手紧紧按住她胸前的伤口,似乎那人正在朝她喊着什么。 那一瞬间,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看见李景成倒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眼睛却还看着自己。 眼前岁月流转,她记得那一年,在塞北的官道上,她看见有土匪打劫行人。 她上前赶走了土匪,顺手救下了一个瘦弱的青年。 那青年穿着一身素袍,身上沾满了灰尘,神情却依旧镇定,无波无澜。 见她策马走过来,青年站起身,抚了抚身上的尘土,朝她行礼道:“多谢姑娘。” 她没有下马,扛着手里的剑,问他:“你受伤了吗?” 青年站直身子,神色淡漠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刀上。 她一见到,立即将手里的刀放下,笑着对他道: “放心,我不会伤你的。” 眼眶一阵阵发酸,沉璧看见李景成的嘴里,不断地涌出鲜血,目光落在她脸上时,眼里还带着笑意,一行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李景成看着眼前的人儿,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城墙上。 烟花灿烂漫天,他回过头,对身边的小人说道:“这烟花虽好看,但也极易消逝。” 他的声音清澈淡雅,目光柔和的落在她脸上。 “远不及我的娇娇好看。” 他看见那人瞬间红了脸,故意移开目光,半晌,才小声道了句: “那以后……每一年都要陪我看。” 又似乎,眼前的人换了模样,站在一片花丛中,立在他的面前,垂着眼眸对他道: “妾身……愿永远陪着殿下。” 李景成笑得颤抖,眼里的光芒却逐渐消散了。 最后,薄唇轻启时,呢喃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字,却无人能听清了。 …… 大楚新帝登基之日,城内发生巨变。 新帝被杀于城墙上,小邱王爷带领边境军清君侧,消失十三年的二皇子,最后成了大楚的新皇帝。 据说,这位二皇子少年时,也曾经是一位治国之才,深得老皇帝信赖看重。 只是,在十三年之前,发生了一场巨变。 那一年,塞北王带兵起义,三皇子前去平定,不仅守住边境,还收复了边境失地,老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悦,赞扬其为谋略之才,不久后将其封为太子。 可十三年过去,此事竟然有了新的说法。 原来,当初的塞北王起兵,实则是率领玉家军抵御西域,而三皇子与西域大王子勾结,将塞北王与五万玉家军骑兵尽数斩杀在战场上。 之后,三皇子登上太子位,将二皇子暗中锁在东宫中,整整十三年。 如今,万事得以昭雪,二皇子登基为新帝后,第一件事,便是恢复了塞北王的名誉,赐谥号“忠勇”。 同时,大楚也与西域和北境两国,签订了停战协议。 只是近日,西域内部并不平静。 西域大王子忽然暴毙,其麾下臣子起义,屠杀了西域皇室,顺利登上帝位。 西域皇家姓氏,自此改为尉迟。 外面众说纷纭,传说,西域皇室尽灭那一晚,城外曾经有北境玉家军起兵出没,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过往种种,皆如过眼云烟,消散而去。 …… 北境 云州 寒冬已过,主院中的梅花正开得灿烂。 梅林之间,石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面点,还有各种颜色的的饺子。 融冰正在擀饺子皮,时不时看着身边的人,指点着他手里的东西。 “捏紧一点,不然,煮的时候会露馅的。” 宗桓看着手里的饺子,神色有些为难:“这东西太费劲了。” 胳膊顿时被打了下,转过头,见融冰正瞪着他,宗桓讪讪摸了下鼻子:“我做、我做就是了。” 融冰拿起饺子,干脆给他演示着:“像这样,这样捏住,用力一点。” 宗桓嘴上说着费劲,可还是认真学着,粗糙的手指正努力捏出一个合格的饺子。 融冰看着他笨拙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算了,将军不会包,还是奴婢来吧。” 说着,融冰就要从他手里拿过来,宗桓却不肯给她:“我再试一次嘛,是这样吗?……” 看着两个人的头都要挨到一起了,沉璧站在房间门口,不禁笑着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凑到一起去的?” 话音落下,屋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都一年多了,你才发现?” 沉璧暗自笑了,回头看向屋子里,季尧正坐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十分认真专注。 沉璧抬脚走过去,好奇地问道:“你在写什么?” 听见这话,季尧放下笔,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沉璧走到书案后,刚一坐下,就被人揽进了怀里。 季尧指着桌上的画像,低头看向沉璧:“如何?夫人可满意?” 只见桌上展着一幅画卷,一名女子坐在梅花前,嘴角带着抹笑意,恬静淡雅。 沉璧一愣:“这是我吗?” “自然是你。” 季尧看向身边的人,大手抚上她的脸庞,摩挲着她的唇,低声道:“一直都是你。” 他眼眸深邃低沉,挑起了沉璧的下巴,刚要凑近,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阿姐!你在屋里吗!” 阿战大步跑进屋子,一绕过屏风,看见沉璧猛地站起身,旁边的季尧也拿起笔,展平着桌上的画卷,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 阿战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江山沉璧 第77节 沉璧脸色微微发红,看了眼季尧,季尧瞧见她的目光,咳了两声,抬头看向阿战:“有事?” 阿战立即跑过来,上前揽住沉璧的肩膀,笑着道:“刚才白家传消息过来,说白夫人有孕了!” 闻言,沉璧顿时笑了:“真的!那太好了!” 她看向季尧:“一会儿吃完饺子,我们去白家看看吧!阿霜上次还说,要我给她买西街的果子吃。” 季尧笑着点头:“好,听你的。” 沉璧脸上微微发热,一转头,瞧见阿战在偷笑,她立即去打他,嗔道:“笑什么,臭小子。” 阿战依旧笑着,他拉起沉璧的手臂,撒娇道:“阿姐什么时候,也能生个娃娃,让我做舅舅呀?” 一听这话,沉璧的脸瞬间更红了,她用力拍了下阿战:“臭小子,赵老把你嗓子治好之后,你倒是聒噪得很,什么都敢说!” 阿战笑着跑开,对旁边的季尧道:“姊夫,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季尧站起身,笑着道:“好了,你阿姐脸皮薄,别打趣她了。” 他上前揽过阿战的肩膀,朝外面走去:“会包饺子吗?” “以前学过吧,不太记得了。” “姊夫来教你,走吧。” 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沉璧在原地站了会儿,刚要走出去,忽然间,她看见了桌上的画卷。 桌上画卷的人,手里正捻着一朵梅花,笑着站在梅花中,身上穿着赤红的袄裙,犹如灿烂的骄阳一般,明媚热烈。 她看了半晌,默默移开目光,走出了房门。 门外,大雪已经飘然落下。 白雪衬着红梅,似是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几抹明艳的红。 沉璧站在廊下,院中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石桌上也空空如也。 天地苍茫之间,只剩下她坐在廊院之下,看着院中绽放的红梅。 蓦然间,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夫人怎么自己坐在这里?” 沉璧转过头,看见身边坐下一人,依旧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赵济笑着对她道:“他们都跑去前院煮饺子了,夫人怎么不过去?” 沉璧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声说道: “那件事,还请您,不要告诉他们。” 赵济看向院中的梅花,捋着乱糟糟的胡子:“一切都是天命,夫人也自当顺应,不必纠结。” 沉璧点点头,望着天空缓缓落下的大雪:“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雪越下越大,不知何时,身边的赵济也离开了,正剩下沉璧一个人。 身边寒意渐盛,沉璧决定离开,刚站起来,蓦然脚下一滑。 陡然间,腰被一把揽住,低沉的声音响起:“小心。” 沉璧抬起头,看见季尧正搂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漆黑的眼眸里闪着微光。 “你怎么回来了?” 季尧淡笑道:“大家都到齐了,就差你了。” “我来接你。” 沉璧笑着点点头,小手被季尧紧紧牵住。 二人一同转过身,走过堆满积雪的廊下,一步一步,朝着热闹的正厅走去。 蓦然间,寒风吹落了书房里的画卷,画卷落在地上。 缓缓展开时,上面的女孩依旧笑得灿烂,下面的署名印章,赫然书着四个字: “塞北王府。” (正文完) 首发:p○18.space「po18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