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渣被逼考科举》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节 《学渣被逼考科举》作者:映在月光里 晋江vip2023-12-3完结 总书评数:2284 当前被收藏数:17859 营养液数:11649 文章积分:264,366,048 文案: 富二代学渣程子安坐等继承家产的时候,却穿成了七岁小屁孩。 所幸家有几十亩良田,父亲程箴是才貌双全的举人,吃穿不不愁。 作为独子的程子安:“读书是不可能读书的,当个快乐的学渣,继续纨绔人生。” 谁料程箴不幸出事,断了程子安躺平之路。 众人:“没了程箴,就凭着愚钝无知的程子安,程家彻底完了。” 被程箴拿着棍棒威逼,不得不读书的学渣程子安哭唧唧:“我连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全啊!” 谁知这一逼,他成了读书人的楷模,名留青史,辅佐两朝帝王三十年。 程家不但没完,自程子安起,程氏一族绵延几百年,“明州程氏”名传天下。 年幼的太子问帝师程子安:“先生,你从小就爱读书吗?” 程子安笑而不语。 唉,别说了,说起来都是泪。 程子安不对外公开的回忆录名为:《原本,我只想做个平平无奇的纨绔罢了》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据。 科举制度糅合唐宋,非常见明清时期的科举。 前期读书科举,后期当官朝堂。 “明州程氏”,灵感来自于义门陈氏。 男主走位清奇,非十全十美。轻松,有运气,不多。 主科举,基建,种田。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科举 基建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子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学渣推翻大周阶级不平等之路 立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vip作品简评: 男主从富二代学渣穿成了古代家境普通的蒙童,本来想躺平,谁知一步步被逼考科举,出仕为官。一生致力于改善平民百姓生活,提高平民百姓地位的故事。 本文文字简练,故事生动,是一篇情节曲折起伏,值得一读的佳作。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1 一章 ◎无◎ 初夏午后日头高照,鸣蝉阵阵。 程子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还在上学的小屁孩,正在参加考试。 考试的内容于他来说等于天书,试卷上全是繁体字,他字都认不全,更遑说答题。 学渣的噩梦! 在惊慌无措中,程子安倏地一下惊坐起,终于醒来回到现实。 现实却比噩梦还要可怕。 他如今的身份,从家有矿要继承的富二代学渣,真正变成了七岁的蒙童。 下意识中,程子安抬头朝讲堂上的周先生看去。 中年微胖的周先生,本来正在看书,突然掀起眼皮朝他看来,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加上朽木不可雕也的惋惜。 程子安懂得周夫子眼神的复杂。 一切都因为他这具身子的父亲程箴。 程箴才貌双全,曾以秋闱头名考中了举人。 大齐朝所有的读书人都可以被称为秀才,真正具有功名的读书人则从举人起。 举人也不是终身制,如果考不中进士,举人的功名就自动作废。 落第之后要想再考春闱,必须再考过举人才行。 程箴一朝中举,却也算是命运多舛。 考中举人之后,接连遇到父母双亲去世,守孝六年,两次错过春闱。 程箴今年方二十五岁,十九岁中举,足称得上年少有为。 可惜,虎父出犬子。 程子安这个犬子,拿书本挡住脸,生无可恋。 蒙童班都是一群小屁孩,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在打瞌睡,有人低着脑袋在玩耍,有人在认真读书。 与后世上学时并无不同。 周先生见底下的学生不像样,板起脸严肃道:“尔等可都会背了?” 课堂上倏地安静,周先生的视线扫过,程子安眼神躲闪,尽力将自己埋在书本后,绝不敢与其对视。 程子安刚穿成小屁孩一个月,养病二十日,回到学堂上学不到十天。 蒙童班除了学《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训蒙诗》等,还要算学等功课。 周先生所教授的课是《百家姓》,全班二十三个学生,大半在家中都已经开过蒙。 甚至还有学得快的,能将《三字经》与《百家姓》等书熟练背诵。 进了学堂之后,先生还是从头教起,除了巩固,讲授释义之外,也是为了统一学习进度。 原身学习成绩也不好,与他一样是学渣。程子安上学之后,才不会因为成绩突然下降,让先生们感到不解。 周先生目光来回巡视了两圈之后,沉声点了名:“辛寄年。” 程子安躲过一劫,暗自松了口气,幸灾乐祸望着坐在他前面的倒霉鬼。 辛寄年出自明州府的世家大族,族里子弟多在外为官,他却与程箴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学渣。 辛寄年也在打瞌睡,被周先生叫起来,傻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周先生道:“冷訾辛阙,接着背诵下去。” 辛寄年支吾着,半天一个字都没背出来。 周先生眉头紧皱,另点了方寅作答。 方寅在蒙童班学习拔尖,经常被先生们夸赞。他站起来,不负众望流利背道:“那简饶空…..” 周先生眼神温和,满意地点头:“好,你坐下吧。” 旋即,他又对辛寄年淡淡道:“你也坐下。” 虽未责备,辛寄年恭敬应是坐下时,程子安听到凳子重重的一声,想是受了不小的气。 程子安忙翻开书,找到他的姓氏念:“程姬邢滑,裴陆荣翁。” 要是周先生点了他背诵,与自己有关的姓氏都背不出来,说不定会被打手板心。 程子安还没被打过手板心,邻桌章麒却被打过。 两只榆木块拼在一起做成的戒尺,被先生盘得光洁可鉴。先生虽留了力气,一戒尺下来,章麒的小胖掌心,当场就就红了大片,他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既然念,他还大慈大悲,将前后几句都一并念了。 被周先生点过名之后,课堂上读书的声音终于大了些。 程子安学着他们那样,摇头晃脑念,没多时,他就抵挡不住睡意,将自己再次晃睡着了。 睡意朦胧中,像是春雨淅淅沥沥洒在树叶上,课堂里逐渐有了不一样的动静。 程子安秒醒,很快就精神奕奕。 下课了。 周夫子夹着书走出了课室,蒙童们一改课堂上的规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嬉笑打闹。 章麒也醒了,他打了个哈欠,迫不及待招呼程子安:“我们出去抓绿壳虫。” 明州府富裕,学风浓厚,府学名家大儒众多,在大齐朝赫赫有名。 明州府的府学,建在风景怡人的四明山上。这个时节的四明山,山花绚烂,树荫浓郁。 年长的学生不耐烦与他们这群蒙童玩,他们便自得其乐,最喜欢的便是抓绿壳虫。 拿细线绑住绿壳虫的腿晃动,它便会将翅膀转得嗡嗡嗡,带起微风,跟扇扇一样,有趣极了。 程子安作为富家纨绔,什么没玩过,哪稀罕跟小屁孩去抓虫玩。 下课就是玩乐,不玩就是可耻的浪费。 这个时代能玩的不多,程子安很快道:“等我去茅草一下。” 章麒感受了下,蹦跳上前用头顶着程子安,嬉笑道:“我也去,不然等会上课会憋尿。” 方便完之后,两人一起走出蒙童院,朝树林里走去。 很快班上的其他同学也来了,一群七八岁的童子,将树林里的鸟儿惊得拍翅乱飞。 绿壳虫快被他们抓得绝种,抓虫高手章麒也铩羽而归,不悦道:“来这般多人,虫都被他们吓走了,真是讨厌。”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节 程子安无所谓跟在后面,纯粹是打发时间。这时,他听到林子里传来辛寄年的讥笑声:“哟,臭屁虫!” 方寅拔高了声音,惊怒道:“你待作甚,仔细我去告诉先生!” 章麒也听到了动静,伸长脖子朝外看去,见一堆同学围在一起,忙道:“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 程子安也好奇,与章麒走过去一看,辛寄年右手拉住方寅的衣衫,左手握成拳头,作势往他脖子里伸。 平时在班上,辛寄年就蛮横。看来,他上课时被方寅比了下去,心怀不满,趁机要欺负出气了。 班上学生分三种,一是如方寅这种,出身贫寒,聪慧过人;其次是像程子安章麒这种,家有薄产,在明州有一定的势力;最后是辛寄年这种在明州,乃至全大齐都有一定名望的世家大族。 几种学生之间,彼此泾渭分明。 章麒眼神闪烁着,忌惮辛家势力,拉着程子安就要离开:“快上课了,我们且回去。” 蒙童虽小,被家中父母亲长早已叮嘱过,千万不能招惹谁。他们神色各异,在一旁袖手旁观。 府学里的先生山长,好几个出自辛氏,还有些与辛氏有姻亲等盘根错节的关系。 辛寄年父亲虽没做官,却出自辛氏嫡枝,依然不可小觑。 破家县令灭门知府,程子安深知权力的厉害。他不打算管,随章麒一同离开。 臭屁虫臭不可闻,何况是塞进后背里。 方寅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脸比衣衫还要白,紧抿着嘴扭动反抗。 辛寄年养得好,圆乎乎壮实得如头小牛犊,穿着一身大红的锦缎衣衫,嚣张蛮横不放手。 方寅比他矮半个头,粗布衣衫不结实,被扯得线稀疏,隐约能看到瘦弱的脊背。 府学招收贫寒学子,并非只凭贫寒就可以进。在学堂里读书,笔墨纸砚皆由学堂提供。 被看好能考中春闱者,自发有人会送上钱粮,作为提前投资。 方寅才将将启蒙,路还漫长,进不了贵人的眼。 程子安生病时,家中就经常有大户人家的马车到来,送来珍贵的补品探病。 当然,这病并不是探他,而是探望已经出孝,后年就会进京考春闱的程箴。 说起来,方寅与程子安还有一定的关系。 方寅来自程子安的隔壁村,被村里私塾的先生找上程箴,由他推荐上了府学。 因着这层关系,方寅父亲也来探病了。方家不过两亩薄田,交过赋税之后,连饭都吃不饱。实在没什么东西能拿出手,将家中养着下蛋补贴家用的老母鸡抓了来。 程箴留下了老母鸡,取了一匹青色细布还礼。一匹细布远比一只老母鸡值钱,细布也不如富贵人家穿的锦缎打眼。 像是程子安就穿细布,头上的包包头,也是细布裹着。 看来地里的农活多,方寅阿娘还没来得及将细布做成新衫给他穿。 程子安转身时,方寅眼里的泪光,在透过树荫的太阳下一闪而过。 霸凌啊! “周先生!”程子安胡乱朝前面一指,大叫了声。 学生怕先生,辛寄年嗖一下放开了方寅,扔掉手里的臭虫,佯装镇定左顾右盼。 哪里有周先生的影子? 程子安拉着章麒往前面跑,一边跑一边说道:“快点,周先生已经去课堂了,等下迟了又要被骂。” 大家见到他们跑,呼啦啦一窝蜂,迈着小短腿跟在了身后。 辛寄年悻悻瞪了方寅一眼,跑到溪流边去洗手后,回了蒙童院。 方寅被解了围,抹干泪,努力抚平自己被抓皱的布衫。布衫腋下的线已岌岌可危,他又不敢用力,一拉便会破成大洞。 眼见大家都离开了,方寅只得放弃,垂头丧气赶紧往回走。 周先生跟以前一样,已经早早到了。大家在门口见礼,规规矩矩坐回了座位。 待所有人都坐好,见礼问过安之后,周先生拿起手中的试卷,道:“考试时,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偷看作弊,抓住了一律严惩不贷。” 程子安一下瞪大了眼。 草! 还有考试? 什么时候说过要考试了?! 作者有话说: 预收《努力奋斗养滚滚》,萌萌哒的滚滚,文案如下,求收藏。 程序员周齐穿成了家中只有两间茅草屋的孤儿猎户。 望着眼前四面透风的房子,一身本领毫无用武之地,连烧火做饭都不会的周齐,打算再次等死。 直到这天上山,碰到了躺在死去母熊怀抱里,嘤嘤嘤的一对粉红熊猫宝宝。 都可怜,周齐将它们救了回去。 谁知,这一救,一辈子就成了这对嘤嘤怪的两脚兽“奴隶”。 拼命为它们学习,赚钱,好养得起这对每天除了睡觉吃饭拉青团就是卖萌的祖宗。 ………………. 周齐抄起棍子,追着两个拆家的捣蛋鬼:“今天不收拾你们,我就跟你们姓!” 捣蛋鬼:“咩咩咩!” 咧嘴笑,duangduang跑上前抱大腿,贴脸撒娇。 周齐数不清第几次说:“算了,下不为例。” #看似他救了它们,其实,是它们救了他# #那些与滚滚相爱相杀的温暖日常# 阅读指南: 滚滚无原形,滚滚都可爱,不接受反驳。 关于文中的饲养方式,只是限于条件不足的无奈之举,请相信现代的科学养育。 别试图拥有接近,熟读刑法以及滚滚的科属。 第2章 2 二章 ◎无◎ 程子安上了几天学的进度,刚到写大字时,不会全部的字写成一团墨。与字体结构,风骨,全无关系。 所幸蒙童班的学生,年纪尚幼,腕力不足,大家的字都差不多。 除了方寅之外。 方寅的位子在讲台下,他坐得笔直端正,挺着小小的身板,看上去游刃有余。 课堂不算大,程子安从后面看去,能看到他腋下松垮的线。 不过,程子安来不及有更深的感悟。 学渣面对考试,悲伤总是那么大。 课堂上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小声哀嚎,辛寄年更是夸张,他倒在课桌上,胖脸上的肉摊开,像是一块肥嫩的猪板油。 周先生好气又好笑,举着戒尺敲击讲台,大声道:“肃静,肃静!考完就要放端午麦收假,你们休要只顾着玩,待假后归来,还要再考一次。” 好坏消息夹杂,程子安总结了下,坏消息大过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要放端午与麦收假,班里的同学绝大部分都不用下地干活,加之端午节庆,只管吃喝疯玩。 坏消息就是要考试,不单单考《百家姓》,其他功课也要考,且要考两次。这样一来,放假玩也玩不尽兴了。 悲伤无用,周先生已经将考卷张贴在了最前面。考卷上的字大,看不清的同学可以上前誊写,然后再按照题目答在白纸上。 程子安眼神好,试卷张贴得高,矮冬瓜围在前面誊写,也不耽误他看考题。 待看完几道简单的题,程子安嘴快裂到了脑后。 人呢,不到最后一步,谁都不知会发生何种转机。 别说让程子安背诵《百家姓》,他连通读都做不到。 百家姓上的生僻姓氏多,复杂的繁体字多,程子安大半不认识。 这次的考卷,周先生应该考虑到蒙童班的水平,他们《千字文》还没学完,考太生僻的字与姓氏,他们也写不出来。 考卷很简单,除了填空就是默写。 填空题是“冯程褚卫,蒋沈韩杨”,百家姓开头几句,算是送分。 “包诸左右,荀羊於惠”,分别填出“左右”以及“荀羊”两个姓氏。 托上一堂课周先生抽查背诵的福,程子安刚读过那几个姓氏,还热乎着,没忘。 至于默写的部分,程子安眼角抽了抽,暗藏功与名。 他平时打瞌睡,压着的那一页书,来来回回读,永远没翻过的那一篇。 这次考试,恰好真是那一篇! 蒙童写字慢,默写只从“乐于时傅”默写到“姚邵湛汪”。 中间如傅这种笔画多的字,程子安没把握,但能画个七七八八像。 周先生应当能体谅到他还是蒙童,判断为对。 能吧? 程子安铺好纸,磨墨。 章麒在邻桌也大动干戈,摆好了阵仗。 差生文具多,辛寄年便是如此。他不用府学提供的笔墨纸砚,从家中带来了上好的金宣纸与松烟墨,澄泥砚,各式的宣笔。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节 窸窸窣窣摆好之后,辛寄年便开始抓耳挠腮,眼珠子前后左右乱转,粗脖子灵活得像是蛇舞。 可惜,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与他差不多水平的学渣。 程子安,章麒与他三人,平时包圆了班里的后三名,排名偶有变动,难分伯仲。 辛寄年没蠢到要偷看他们两人的考卷,程子安很是遗憾。 狗眼看人低! 他,程子安,已非吴下阿蒙! 周先生背着手,神情严肃,在课堂里来回走动。 辛寄年忙端坐,周先生来到他身边,还是伸手敲了敲他的桌面,低声道:“好生答题,不许偷看!” 待警告过辛寄年,敲了下还在咬笔杆的章麒,周先生看到程子安埋首专心致志答题,心想肯定是淘气出去玩闹过,头顶的包包头歪到了一边。 程箴生得俊美,妻子崔素娘亦容貌秀丽。程子安除了脑子之外,集齐了父母的优点,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得唇红齿白,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周先生很欣赏程箴的才华与人品,暗自摇头叹息。 可惜了,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徒有其表罢了。 咦? 定睛细看,白纸上的答案,好似也没预料中的离谱。 周先生颇为欣慰,只欣慰到一半,那股气又憋在了胸口。 程子安一笔一划画得很认真,“湛”字还是缺胳膊少腿。 罢了,若是他再多添一笔,没准又会被他写成一团墨黑。 周先生心情很是复杂,背手踱步离开。程子安早就知道他来到了身边,便稳住神,全力以赴画字。 做得好不好先不提,态度一定要端正。 这是以前他亲爸、矿二代对他为数不多的教诲,他要钱的时候用上了,每次都没失手,铭记至今。 程子安答完,还煞有介事检查了一遍。考试两炷香功夫,很快就结束。 章麒与辛寄年两人都蔫答答,等着更大的暴风雨来临。 班里其他同学也没人对答案,毕竟一翻书就能知晓对错。 以前一下课便开始沸腾的课堂,难得笼罩着了一层紧张。 程子安难得轻松,连走路脚步都带着跳跃。也不嫌热,跑出课室在外面晃荡了圈,悠哉悠哉回来继续考试。 接下来考《三字经》与《训蒙诗》,考试方式与《百家姓》相同,主要考默写与填空。 程子安以前会两句《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上学之后,往后又多学了四句,加上中间偶尔记住的两句,默写与填空就足矣。 《训蒙诗》的教本选取了朗朗上口,易于蒙童诵读的诗,如李峤的五言绝句等。 程子安背会了李峤最短的两首诗,分别为《风》,《中秋月二首.其二》。 此次考试,这两首成了默写题,程子安脸都快笑酸了。 填空的《杂曲歌辞.桃花行》,程子安前面一句不会,干脆利落放弃,答出了最后一句:“故欲开蹊侍圣君”。 同样,“蹊”字笔划太多,他囫囵画了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缺笔。 至于算学,考卷一出,程子安差点没振臂高呼。 尤其是看着章麒与辛寄年抓耳脑袋的样子,对比之下,他爽得快要飞升。 学渣看到考题时,嫌弃太简单的心情,谁懂? 考题尽管是拗口的文言文,程子安还是一下就看懂了,二十以内加减法题,他不会做就要遭天谴了。 答题无需列公式写明步骤,只要写出答案即可。 而且,他的答案,难得没有少笔划! 程子安最熟悉的繁体字,莫过于数字。财务做账就用的繁体字,他作为继承人,被逼迫着看报表,看多之后就会了。 会不会太欺负这群小屁孩了? 可是,带外挂的感觉,实在是好爽啊! 考试结束,先生收起答卷离开,课室里一下嗡嗡嗡,仿佛有几千只鸣蝉在盘旋。 “最后一道题如何答呀?” “方寅,你的答案是几?” 方寅身边围了一群好学上进的同学,大家眼巴巴找他对答案。 程子安呵呵。 等到考试成绩公布,闪瞎这群小屁孩的狗眼! 章麒抽着鼻子,一边收拾着笔墨纸砚,一边哭唧唧对程子安说道:“这次考不好,回去又得挨阿爹的板子了。” 说了一会,章麒没等到程子安的附和,转头好奇看来。 程箴严厉,程子安以前与他是难兄难弟,因为成绩差经常被罚。 “你就不怕你阿爹揍你?”章麒不甘心问,誓要拉一个倒霉蛋下水。 程子安懒得去洗砚台,拿布巾胡乱擦了一下,弄得一手的墨。 他也不在意,脸不红心不跳道:“阿爹和善得很,不会打我。” 成绩还没出来,尚不能提早得意,程子安不喜锦衣夜行那套,憋得很是难受。 章麒撇嘴不信,咯咯笑道:“你撒谎,你阿爹才不会饶了你。” 说罢他将书箱一丢,一下又来了劲,兴致勃勃道:“反正都考完了,挨打就挨打吧。走,我们出去玩耍一阵再回家。” 程子安朝窗外看去,太阳已经西斜,他正在犹豫中,看到一直揣着胖胳膊坐在那里的辛寄年,倏地一下站起身,带着凳子哐当倒地。 课室里的吵嚷声大,凳子倒地的动静,只有几个人听见,一起看了过来。 辛寄年似头愤怒的小牛犊般,朝方寅蹬蹬瞪走了去,众人皆感到了大事不妙,下意识躲闪到一旁。 “让开,让开!”辛寄年到了方寅跟前,吆喝着伸手推搡开围着他的同学,揪住了他那可怜的布衫。 “哗啦”一声,布衫终于经受不住辛寄年的蛮力,袖子与衣襟分离,连着里衣都一并破裂,方寅瘦成排骨般的小身体露在了外面。 人群中传来了嗤笑声,指着方寅捂嘴窃窃私语:“真是穷酸!” 也有人替方寅打抱不平:“穷人也能读书啊。” “村子里的私塾就够了,却跑到府城来读书,同窗穿得衣不蔽体,说出去都没脸,晦气!” 辛寄年讥讽打量着方寅的破衫,这次变得聪明了些,气势汹汹训斥:“课室乃是读书净地,好你个方寅,居然带头喧哗,成何体统!” 方寅想要遮挡破衫露出来的身体,又想要挣脱开辛寄年,窘迫慌乱得脸都白了,弱弱辩驳道:“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程子安叹了口气。 又来了,又来了! 霸凌真是无处不在啊! 第3章 3 三章 ◎无◎ 程子安不学无术归不学无术,他很看不上欺负弱小的那类人。 有本事去欺负比自己强的啊! 这样也不对,弱小才能欺负,强大就是巴结了。 比如已经有人在愤愤不平附和辛寄年。 “对啊,先生说了,课堂乃读圣贤书的地方,方寅你大声吵嚷,就是对圣人不敬。” “仗着先生喜欢,处处出风头罢了!” 你一言我一语,辛寄年有人支持,不免更得意,用力一掌推开方寅。 方寅瘦弱,被推得站立不稳,蹭蹭往后退,后背咚一声撞在了讲台上。 不知是痛还是其他,方寅眼泪刷一下滚滚掉落,咬牙死忍,默默哭泣。 “咦,流泪了!真是没出息,大男子汉哭甚哭!” 辛寄年指着方寅的破衣衫哈哈嘲笑,“也知道羞愧啊,你不是学习好么,连‘冠必正’都忘了?” “冠必正”出自《弟子规》,难得辛寄年记得了一句。 辛寄年的拥趸们跟着一起不屑讥讽,毕竟是七八岁的孩子,既天真又残忍。 方寅哭得双目通红,他就算再聪明,只是年纪小,此时完全懵了,反复弱弱争辩道:“我没有,我没有.....” 辛寄年气焰高涨,蹬蹬蹬逼上前,拳头在方寅面前挥舞,居高临下怒斥:“你还敢狡辩,你看这衣衫.....啧啧啧,衣不蔽体,先生就该打你板子!” 他一边大声指责,一边伸手去拉扯方寅已经岌岌可危的衣衫。布料呲啦,衣袖在争夺中飘在地。 方寅光着半边膀子,惊恐羞愧蹲下来,试图隐藏住自己的贫穷与绝望。 “有钱无罪,贫穷有罪”。 程子安面无表情看着前面的霸凌,突然想到了曾看过电视剧的经典台词。 在大齐朝,有钱就有权,两者相辅相成,极少单独存在。 辛氏世家大族,对族中儿孙的教养应该不差。不过大族嘛,总有几个不成器的。 有熊孩子必有熊父母,程子安没见过辛父,从辛寄年的行为举止来看,他要不是被家里养歪了,就是被宠坏了。 无论哪一种,与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穷蒙童比起来,还是不成器的儿孙重要。 除非方寅能当到百官之首。 方寅离百官之首,还有十万八千里。 要是辛氏在中间横出一脚,方寅没关系没钱没背景,说不定走出明州府都难。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节 退一万步说,方寅自己再厉害,方氏要成为辛氏那样的大族,他这一代还不行,至少得三代以后再看。 就好比程箴再才华横溢,就算能高中状元,程家依然是小门小户。 突然,程子安陡然体会到了物伤其类的恐惧,暗戳戳祷告,程箴一定要争气高中进士,免得他以后也要沦落到方寅这样,处处受欺负。 辛寄年的拳头已经擦过方寅的脸了,程子安看了眼旁边傻呆呆的章麒,将书箱弄得哐当响,夸张无比大嚷道:“哦哦哦,考完喽,考完喽!” 章麒尚未回过神,眨巴着眼睛看着程子安。 其他同学听到喊声望来,看到程子安一脚踏着凳子,一脚踩在案桌上,双手叉腰仰天大喊:“终于考完了!过节喽!过节喽!” 程子安跟跳大神一样兴奋发疯,其实他也感到傻得很。 小门小户嘛,这可不是法治时代,惹不起就躲。 程子安既要仗义相助,也要量力而行。 学渣章麒很快就咧嘴笑了,哪管以后还会有无数的考试,眼前这一关过了,是值得欢庆。 他有样学样,比程子安还要夸张,站在案桌上蹦跳,跟狼那般嗷嗷怪叫。 比起看辛寄年欺负方寅,还是程子安与章寅的鼓噪来得好玩。 接连二三有人加入他们,课室的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辛寄年没了人捧场,那股得意瞬间打了折扣,既不悦,又想加入他们。 方寅蜷缩在那里,泪眼朦胧看着课堂里的狂欢,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课堂吵得太厉害,周先生以及其他先生很快赶了来。 课室里乱糟糟成一团,周先生目光在方寅身上微顿,横眉竖目呵斥:“肃静!肃静!” 大家跟老鼠见到猫般,手忙脚乱爬下来坐好,垂着脑袋装无辜。 坐在地上的方寅,撑着站起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程子安见周先生他们来了,心就落回了一半。 另外一半,还端看周先生他们会如何处理。 周先生低声与其他先生低声说了几句,便一起走进来,将门关上了。 站在讲台上,周先生沉着脸扫视了一圈,指着方寅道:“你的衣衫是怎么回事?如何又闹了起来?” 程子安望着前排的辛寄年,在凳子上挪动着屁股,看上去只些许不安。 方寅站起身,耷拉着脑袋,想要张口说话,哆嗦了半晌,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 程子安没听清方寅的话,只看到周先生的面色沉了沉,定定望着方寅半晌,移开了目光。 其他先生站在一旁,彼此对视了一眼,无声沉默。 程子安长长叹了口气。 先生们对班中的情况,学生们的品性,如何相处,不说了若指掌,也知晓□□。 程子安不了解以前的情况,只从他见到的情形推测,周先生先问方寅,这件事就估计就会不了了之。 方寅要是敢告状,或者告状后,正义得到了声张,辛寄年如何都会收敛着些。 课堂上鸦雀无声,周先生心中滋味很是复杂,干干道:“等会你留下,再与我仔细说清楚。” 说完,他脸色一变,拔高声音追问道:“有何值得大嚷的事,你们先前在课室里闹甚,速速从实招来!” 没人敢告发辛寄年,告发程子安就踊跃积极了。 “先生,是程子安起头,在案桌上跳着大喊,说是考完了,放假了,要好好玩耍!” “就是程子安!” “还有章麒,章麒也闹得厉害。” 周先生抓到了首犯,吹胡子瞪眼,指着程子安与章麒,怒道:“其余人赶紧归家,你们都跟我来!” 章麒撇着嘴要哭,幽幽的眼神看向程子安,写满了埋怨。 程子安:“我草!” 虽说他没想推卸责任,可他们有必要这么积极吗? 以后还还能不能好生玩耍了? 不过就是看他家世不显,成绩又差,惹得起嘛! 程子安与难兄难弟章麒,加上魂不守舍的方寅,跟在几个先生背后,朝先生们的监舍走去。 刚到监舍,程子安站在门口,看见程箴远远走了来,心中顿时一咯噔。 程箴经常来府学与读书人交流,向大儒们请教功课。 今日他去了府城会文,说是要明日再归家。 程箴上前施礼,与周先生他们寒暄打招呼,他见到露着半边膀子的方寅,微愣了愣。 几人忙还礼,对着如同清风明月般,才貌双绝的程箴,周先生一改对程子安的态度,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成了朵菊花,亲切地道:“无疾如何来了蒙童院?” 无疾是程箴的字,他不动声色望了眼一旁缩着脖子的程子安,含笑答道:“我听说今日蒙童班考试,便来问一句。周先生,可是小儿淘气,欺负人了?” 程子安想哭。 其实他并不是一腔孤勇要冲上前,自以为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首先他这次的考试,肯定比以前有进步。 周先生将他叫去,他也不怕,毕竟对着好不容易有进步的学生,激动之下失了态,也情有可原。 再加上程箴的面子,顶多不痛不痒训斥几句。 只要不挨打,万事好说。 今日在课堂之事,周先生肯定会告诉程箴。 程箴是严父,说不定会一怒之下先打他一顿。 明日考试成绩就出来了,程箴得知他淘气,拿着进步的成绩前去邀功,使劲嚎丧,撒娇,卖萌,这顿打就逃脱了。 完美! 不完美的是,一切都不按照他的计划来。 程箴要是先打他一顿,打都打了,就算有好成绩,也没屁用了啊! 周先生斜了欲哭无泪的程子安一眼,含混掠过了方寅,说了先前程子安带头淘气的事。 见程箴眉头紧皱,周先生忙道:“无疾勿要气恼,先前我已经看过了考卷,这次程子安比起以前,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其他先生跟着附和,教授算学的陆先生,抚须欣慰道:“程子安的算学,答得全对。” 程箴朝着几人深深施礼,感激道:“都是先生们教导有方。小儿顽劣,令先生费心了。” 周先生笑着摆手道应当,将程子安的考卷选了出来,递给程箴:“既然无疾来了,眼下天色不早,带他回家去吧。” 其他几位先生也将程子安的考卷一并拿了出来,程箴匆匆扫过,没再过问方寅他们之事,施礼道别。 程箴负手走在前,手上捏着程子安的那几张考卷。 程子安慢吞吞跟在后面,想到离开时,方寅那弱小无助的模样,心酸了下,转头朝先生监舍望去。 听到身后没了动静,程箴回过头,道:“快跟上。” 程子安回转头,黄昏余晖中,将程箴的背影拉得修长。 程箴看过了他的考试成绩,一直表现得不咸不淡,并不见欣慰,究竟是几个意思? 这是要打他,还是不打啊? 第4章 4 四章 ◎无◎ 四明山府学离府城十多里,离程子安的家清潭村不到两里地,早晚他都走路上学,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下山后绕过山脚,便是一片开阔的平坦之地。村子阡陌交错,庄稼地里金黄的麦浪,随风起舞。青绿的水稻,点头应和。 长势良好的小麦与水稻,九成都属于程家。 草屋青瓦屋,篱笆院墙与高大的青砖院墙间杂,有穷有富。 篱笆院墙上的缝隙里,斜伸出开得灿烂的蔷薇花,青砖院墙上,尖利的碎瓷片在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程家在村东头,七阔间青砖瓦房,在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气派。 进了村,从田地里忙完归家的村民不时停下来,笑中带着拘谨与敬畏,与程箴见礼打招呼。 他们虽说都是程家的佃户,程箴依然极为客气,一一微笑寒暄。程子安只能跟着笑,本来忐忑的心情,一路笑到家门前,脸都笑得麻木,心情倒变得平和了些。 老仆老张抱着草料往牛棚与驴圈走去,程箴的小厮庆川是老张的儿子,将衣衫下摆往腰间一掖,赶紧上前帮忙。 屋顶的烟囱上,炊烟袅袅。老张的妻子秦婶子在灶台前忙碌,大嗓门招呼烧火的丫鬟云朵:“加多些柴,要旺火。” 云朵答了声好咧,旋即滋啦热闹,黄酒的气味被激发出来,香气扑鼻。 端午前鳝鱼最为肥美,看来晚饭又有程子安最爱的响油鳝丝。 一路上程箴都无话,让人捉摸不透。 “吃完了再打吧。”程子安没有别的念想,暗戳戳期盼。 崔素娘从正屋走出来,看到程箴也愣了下,温婉秀丽的脸上扬起笑,急急下了台阶,迎上前问道:“他爹怎地回来了?” 程箴与崔素娘青梅竹马长大,程子安的外祖父亦曾是举人,可惜缺乏运道一直未能中进士,后来便当了教书先生,程箴就是在他手上启蒙。 两人感情极好,程氏人口凋零,几代单传。崔素娘生程子安时伤了身,不能再生养。 当时程母尚在,加上程箴有出息,明里暗里劝他再纳一房小妾为程家开枝散叶,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没甚要紧事,就早些归了家,顺道去府学了一趟。”程箴笑答了,接着脸色一变,对程子安沉声道:“还不下去洗洗!” 崔素娘仔细一瞧程子安,笑着啊哟了声。 程子安身上的衣衫皱巴巴不说,还滚满了污渍。头上的包包头,软趴趴搭在右边。双手黢黑,圆润的下颚上,也蘸了一块墨汁。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节 早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出门,到了晚上回家,总是浑身脏兮兮。崔素娘好气又好笑,拉着他往灶房走去,嗔怪地道:“又在学堂淘气,惹你阿爹生气了?” 程箴蹙眉,拦住了崔素娘道:“都这般大了,让他自己去洗。” 程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之家,程箴比上辈子的程子安也大不了两岁,加之他严厉,程子安下意识抗拒,与他并不亲近。 崔素娘就不一样了,母亲的天然温暖,谁能拒绝。虽短短时日,程子安还是情不自禁依赖她,闻言跟挑衅似的,抱住了崔素娘的手臂不放。 程箴见状眉头一挑,张嘴欲训斥。 崔素娘凤眼含波,朝程箴盈盈看去。程箴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只能悻悻哼了声。 墨汁不好洗,程子安被搓得呲牙咧嘴,下颚依旧留有淡淡的墨印,那双手背还带着窝窝的小胖手,更是墨印斑驳。 正屋已经点了灯,程子安换好衣衫出来,看到程箴也换了身半旧常服,拿着一卷书在读。 秦婶与云朵在忙碌摆放饭菜,屋中灯光摇曳,饭菜香气扑鼻。 要是程箴打量他的脸色再好些,眼下就称得上其乐融融了。 程箴嫌弃完程子安,放下书来到案桌前,准备用饭。 崔素娘宠溺程子安,不断给他夹着鳝丝。程子安将程箴的态度抛到了脑后,埋头吃得香甜无比。 用完饭,程箴习惯与崔素娘带着程子安散步消食。夜里的村落热闹又安宁,蛙叫虫鸣,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程家比较富裕,不似其他乡下人家在院子里种菜,崔素娘喜欢花草,程箴便将空地做成了花园。鸢尾芍药栀子凤仙四季海棠争奇斗艳,幽香扑鼻。 程箴拉起衣衫下摆,摘了凤仙花放在里面,对崔素娘含笑道:“等下我替你染甲。” 崔素娘抿嘴一笑,嗯了声。 程子安袖着手,漠然望着天上璀璨的繁星。 他们在撒狗粮,留他坐立难安。 程箴肯定是故意的。 两人低声细语了一阵,崔素娘突然问道:“听说今日学堂子安有考试,考得如何了?” 来了来了,听到总算提到了自己,程子安立刻绷紧了神经。 程箴斜了眼程子安,冷声道:“顽劣不堪,功课一塌糊涂。” 不会吧! 程子安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盯着程箴。 他明明进步了啊! 崔素娘虽慈爱,但从不干涉程箴管程子安的学习。闻言她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便默不作声了。 程子安没了帮手,他顿时急了,大声道:“我明明考得比以前好,周先生都说我有了长足的进步!” 程箴板着脸,严厉道:“还敢狡辩!你那可叫进步,大字写得一塌糊涂,缺笔少划,这也是你的进步?” 程子安嘴张了张,气焰低了下来,懊恼不已。 周先生他们会网开一面,程箴却不会。 程箴继续道:“你在课室中带头吵闹,这也是你的进步?” 程子安生无可恋,将辛寄年供了出来,辩驳道:“辛寄年闹得最厉害,方寅的衣衫都被他扯拦了,还动拳头打人。先生还没问清楚,阿爹就来了。” 崔素娘担忧地啊了声,忙问道:“方寅被欺负了?” 程子安大声说了句是啊,愤愤道:“辛寄年又不是第一次欺负方寅,随便去一问便可得知。方寅很可怜,都没人帮他。我走时,他还被先生留着。他家离学堂远,夜里黑乎乎,掉下山怎么办?” 程箴看到了方寅的状况,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程子安并非要顶嘴,他要试探程箴对此的态度。 程箴面无表情,将衣衫里的凤仙花交给崔素娘,道:“你且拿回去。” 崔素娘看了眼父子俩,接过花回了屋。 程箴神情凝重,随手折了根海棠树枝,冷声呵斥道:“手伸出来!” 程子安哭唧唧,仰天哀嚎。 不是吧? 还要打他? 绝不是考试的原因。 可为什么要打他啊? 第5章 5 五章 ◎无◎ 老张不知去了何处,秦婶庆川他们步履匆匆,极力看上去不着痕迹,其实很是刻意避开了。 慈母崔素娘立在廊檐下,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半点都没要上前救人的打算。 瞧这架势,程子安这顿打是挨定了,他嗖地将手背在了身后。 一是痛,二是太过羞耻了。 程子安不死心,扯着嗓子干嚎:“我做错了何事,为何要打我啊!” 见程子安还敢顶嘴,程箴脸色更难看了,怒道:“老子打儿子,难道还要有缘由。” 这就不讲理了,该死万恶的古代旧社会! 程子安见讲理无用,转身迈着小短腿就逃,朝崔素娘伸长手,悲惨万分喊:“阿娘救命啊,阿爹不讲道理,阿爹要打死我啊!” 嘿!这小子愈发不听话,程箴气得瞪眼,长腿一迈,几大跨步就追上来,揪住程子安的后领衣衫,往腋下一夹。 程子安被提溜着,双手双脚乱蹬,脸彻底丢得一干二净。 他还小呢,脸皮不重要! 崔素娘欲言又止,终是强忍住转过身,去了卧房。 程子安生无可恋,被程箴提到正屋,放在膝盖上,丢掉棍子,直接扬起巴掌,啪啪朝他屁股揍去。 屁股肉厚,声音听上去惊天动地,其实并不怎么痛。 程子安以为够丢脸了,还是太年轻,没想到还有更丢脸的。 永不原谅! 程子安不喜欢哭,只在心里泪流成河,扭动得像是突然被投进滚水里的青蛙。 程箴边打边训斥:“小小年纪,竟然不服管教,长大了那还了得!” “平时读书,总爱找借口偷懒。学了几年的大字,我不要求你字体的结构,总得写对,那般容易的字,你都能写错!” 程子安听着控诉,这顿打,感情还是因为他的考试成绩。 说实话,今日的成绩,除了算术开了外挂之外,其他纯属走了大运。 在程子安看来难得的好成绩,都不能令程箴满意,难道他想要自己考状元? 想多了啊! 反正永远达不到程箴的期许,程子安决定破罐子破摔。 程箴只有自己这么根独苗苗,看他敢不努力,不然,以后他的不肖子就会被饿死了! “无勇无谋,莽撞,不知所谓。” 咦,这句话什么意思? 难道被程箴看穿他是为了替方寅解围,但认为他的方式用得不对? 程子安曾问过崔素娘,程箴的字是什么意思。 崔素娘道:“箴,针也,治疗疾病所用。你阿爹字无疾,盼着天下皆安,无病无灾。” 志向高远,针砭时弊,从治病引申到了治国治理天下。 读书人兴许皆如此吧,胸怀豪情壮志,治国齐家平天下。读书人的最后结局,却殊途同归。 货与帝王家。 程子安没兴趣在古代考公,他只想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尽力享受人生。 至于家道败落,下一代怎么办。程子安没想过成亲,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程子安又不解了,程箴也未出手帮方寅,亏他还是被先生高看的举人老爷呢。 崔素娘将程子安养得很好,病了一月有余,别人生病之后都会清减,他反倒被养得白白胖胖,重了好几斤。 程箴清瘦,程子安不断蛄蛹,他累得开始喘粗气,便住了手,将程子安扒拉下地。 “去写大字!”程箴威严下令。 挨了打还要写字?程子安捂着屁股,就势躺在了地上,只打雷不下雨干嚎。 程箴盯着程子安,快被他气笑了。 自己下手的轻重,程箴最清楚不过,程子安明显是在耍赖。 程子安以前就淘气,病了一场之后,更添了几分小儿无赖。 程箴揉了揉眉心,不理会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圆滚滚的一团,起身走了出门。 夜里的星星闪烁,白日的闷热退去,凉风徐徐。 程箴心里的那团郁气散了,听到屋内程子安的声音渐低,转头看去。 这一看,程箴饶是再生气,也禁不住笑了。 程子安那混小子,屁股高高撅起,倒立朝外面偷看。那双乌溜溜的双眼,灵动又狡黠。 崔素娘听到外面动静小了,也从卧房走了出来。看到地上的程子安,愣了一下,急急上前拉起了他:“快快起来,地上凉,当心寒气浸体生了病。” 程子安顺势起了身,干干抽噎了几下,脚底抹油,溜进了自己的卧房。 崔素娘不放心,追着叮嘱道:“得洗漱了再睡,仔细坏了牙。”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节 程箴哼了声,道:“牙坏了,遭罪的是他自己,反正他不听话,管他作甚。” 说归说,程箴还是叫来庆川,打了热水进去伺候程子安漱口。 崔素娘走出屋,打量着程箴,劝道:“别气了,子安还小呢。” 程箴叹了口气,牵了她的手,慢慢下了台阶,沿着庭院散步。 “这混小子聪明,算学考试全对,就是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成日只想着玩耍。”程箴道。 崔素娘抿嘴笑,道:“你小时候还不是一样,经常不写功课,被阿爹罚了无数次。” 程箴被揭了老底,也不脸红,道:“我是胸有成竹,功课都会了。混小子纯粹是不学,我们可不一样。” 崔素娘笑着说是,随即眉头微皱,道:“方寅被留在了学堂,他阿爹阿娘该担心了。” 程箴道:“周先生心里有数,留着他也是为了安慰几句,会派人送他回去。方大牛见天色晚了,儿子还没回来,也会找到学堂里去。我先前让老张拿了一匹布去方家,若是有事,老张早就跑回来递消息了。” 崔素娘微微松了口气,道:“方寅在学堂总是受欺负,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程箴道:“贫穷学子想要出人头地,比起世家大族要难上百倍。方寅遇到的这些,才是将将起步。学堂里有先生护着一二,只是受些气罢了,不会伤及性命。等到考中出仕之后,没背景身家的,一个不察就填了进去,连性命都保不住。” 崔素娘如何能不懂,她见多了捧高踩低,当时阿爹进京春闱之前,所有人都对她家客客气气。 等到阿爹落榜之后,那些人的眼神就变了,嘲讽,看笑话,幸灾乐祸,同情,复杂至极。 程箴道:“我倒不是气混小子考试成绩,而是气他看不明白这些道理。春闱谁能保证万无一失,要是我没考中,看笑话的不知几何。他在学堂,也会跟着受到嘲笑,被人欺凌。他要是读书好,那些人会收敛一些。别看辛寄年年幼,他对方寅还是有几分忌惮,肯定是得了家中警告,不要欺负得太过,等到方寅有天发达了,哪怕辛氏家大业大不怕他,总归是伤了和气。” 崔素娘从不拦着程箴管教程子安的学习,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看到庆川端着盆与帕子出来,忙招他过来问道:“都洗好了?” 庆川恭敬答道:“少爷洗漱之后,已经睡了过去。” 看来,程子安今晚的大字是赖定了。 程箴没好气瞪眼,崔素娘也笑着喃喃骂;“真是不令人省心。” 不令人省心的程子安,睡得神清气爽起床,难得不用崔素娘催促,用过早饭后,主动叫上庆川替他背着书箱,在晨曦中去上学了。 程子安还是放心不下方寅,他要去学堂打探下究竟。 府学规定,所有的小厮下人只能止步大门前。 程子安从庆川手上接过书箱背在身后,刚没走几步,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撞,他踉踉跄跄朝前扑去,差点摔个狗吃屎。 曰! 哪个狗东西敢欺负才名远扬程举人的好大儿? 作者有话说: v前走榜,更新得少一些,v后会加更,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鞠躬。 第6章 6 六章 ◎无◎ 程子安回头,只看到眼前一闪,一头愤怒小熊扑腾上前,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呲牙咧嘴嚷道:“好你个程子安,昨日你走了,我被周先生留下打了手板心,回去还挨了阿爹的揍!” “哎哟哟!”书箱翻腾,碰到了章麒的屁股,他忙放开程子安,手伸向后捂着哀嚎,顺势还扭胯撞了他一下。 蒙童经常打闹,学生们三三两两经过,或行色匆匆,或者彼此说笑。少年们如朝露,比他们还要活泼,并未有人注意到他们。 程子安见是难兄难弟,干笑了声,道:“我也被阿爹揍了。” 章麒瞬间被抚慰,一张脸被笑开了花,也不叫唤了,换成哥俩好的亲密:“阿爹们最讨厌了,成天逼着我们读书读书。我偷偷听到阿娘说,阿爹读书不好,考了许多年,都没能中春闱。不然,哪能只是衙门的小吏呢。” 程子安想笑,章麒不懂遗传学,但他差点歪打正着,将他的学习成绩不好,都正确归咎到了他阿爹的基因上。 没功夫与章麒闲扯,程子安问起了正事:“你昨晚什么时候回去的?那方寅呢?” 章麒道:“方寅被周先生叫了出去说话,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然后陆先生送他回家了。嘿嘿,方寅身上的衣衫都没了,夜里蚊虫多,他可惨喽!” 程子安松了口气,与他想的一样,周先生叫方寅去,不过是安慰他几句罢了。 这时章麒扯了程子安一下,指着一旁经过的中年锦衫男子道:“那人是辛寄年家的管事辛大,都快端午节了,这个时候才来给先生们送节礼啊?” 府学提供笔墨纸砚,无需束脩。但过年过节时,学生们都会给先生送节礼,根据自己的家境,丰俭由人。 程子安还在病中时,崔素娘就已经备好节礼,由程箴亲自送到了先生手中。 节礼有端午时令吃食,各种口味的粽子,咸鸭蛋,黄酒,大黄鱼,加上一匹细绢,一套文房四宝。 程子安听过崔素娘感慨,新年端午中秋冬至,端午与中秋的节礼尚好,冬至与新年将会更贵重。 在私塾中读书的学生,除了要给先生束脩,年礼节礼照样少不了。他们送得会少些,一条肉,一篮子蛋,礼轻情意重,但礼不可少。 辛大手上提着一个包裹,走路轻松。程子安心想,辛氏再自大,也不会赶在这个时候才来送礼。 除非,他包裹里装着的是金锭。 程子安猜昨日辛寄年欺负了方寅,周先生告知了辛家。派个仆人来处理此事,就已经给足了脸面。 章麒来了劲,八卦道:“方寅真是走了大运,能到府学读书。他家穷成那样,连书都买不起。” 对于贫寒学生来说,最大的支出并非在束脩与笔墨纸砚,而是书本。 仅仅是《春秋》一书,就有三十多卷。每卷都在二两银子以上。如果是名家批注,就更贵得离谱了。 崔素娘看到程子安的书边打卷,她难得拉下脸批评了他:“你怎地不好生爱惜书,好些贫穷的学生,靠誊抄书本学习。誊抄都艰难,笔墨要好,纸张也不能差,不然多翻几遍,字就糊开,纸也碎掉了。” 总结起来就是:穷人读书不易。 周先生急匆匆走了来,迎上了辛大,两人拱手见礼,说笑着往监舍走了去。 章麒正在伸着脖子看热闹,周先生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突然回过头,瞪着他们道:“还不赶快些去课室,休要在外面玩耍!” 章麒缩了缩脖子,拉着程子安迈着小短腿往蒙童院方向跑,等周先生与辛大走得看不见了,立刻放缓了步伐,甩手踢路边的花草石头,不紧不慢走着。 到了蒙童院门口,方寅从里面走了出来,章麒上下打量着他,嘻嘻笑了起来,道:“哟,穿新衫了呢!” 方寅穿了身青色细布新衫,新衫素净,领口下摆均无绣花,看来是他阿娘连夜赶了出来。 听到章麒话里的嘲讽之意,方寅偷看了眼程子安,小脸白了下,抿着嘴一言不发。 程子安面带笑容,与他点头打了招呼。方寅似乎愣了下,想要还礼,程子安已经拉着章麒走了进去。 章麒在不悦抱怨:“还早呢,你何时这般勤奋了?” 程子安没搭理章麒,方寅人小,同样有小小的自尊。 程箴算是他的恩人,程子安于他来说,就是天然的压力。 仅仅一点善意就足够,无需再给他增加窘迫,他们如今不是一路人,阶级并非那么好跨越。 课堂里已经到了一半人,先生还未到,里面吵闹嗡嗡,讨论着考试成绩,即将到来的假期。 程子安放下书箱,学不学是一回事,他还挺有仪式感,将课本笔墨摆放得整整齐齐。 辛寄年很快也到了,将书箱随意往案几上一扔,发出哐当的响动。他的书箱名贵,藤蔓编成了吉祥纹,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拉动凳子,案几,辛寄年折腾了一翻,在周先生踏进门时,总算消停。 方寅也随着周先生进了课室,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默不作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百家姓》科举不考,在蒙童班却挺重要,毕竟这是常识学科。等到他们学完之后,周先生会继续讲授经义史集。 宣布考试与考试后放成绩时,课堂上总是热闹。几家欢喜几家愁,考得好的欢喜,考得差的沮丧。 不出意外,方寅依然拔得了头筹。 章麒已经提前得知了自己考得差,放成绩等于给他造成二次伤害。 尤其是他听到与自己堪称卧龙雏凤的程子安,这次考试一跃到了班级中游,将他远远甩到了后面。 二次伤害加重,章麒不时拿幽怨的眼神去剜程子安。 辛寄年同样感到很不爽,他的脖子肉多,因频频扭回头,扭出了梯田一样的层级,神色复杂盯着程子安。 作为资深学渣,能考出好成绩,程子安笑得脸都酸了。章麒与辛寄年的态度,半点都影响不到他。 听到程子安算学居然得了满分,辛寄年有些坐不住了。 平时他们考算学,三人有一个算一个,十根手指头不够掰,可惜课堂上不能脱鞋,无法掰脚指头。 就算是掰指头算,他们也不一定掰得对。 辛寄年不敢像对方寅那样欺负程子安,伸张正义还是很积极,他蹭地站起来,大声疾呼道:“徐先生,程子安作弊!” “对呀,程子安以前考试,算学从未考好过。” “莫非是瞎猫撞到了死老鼠?” “算学最难了,能撞对,那可不容易。” “肯定是做了弊。” 课堂上的同学,互相交头接耳,压低嗓子谈论起来。课堂不算大,他们的谈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辛寄年得了人支持,脸上是浓浓的得色,义正严辞喊道:“徐先生一定要严惩程子安,以正学堂的风气!” 哈?程子安眨了眨眼。 教授算学的徐先生,野蛮生长的长短眉,见到课堂上的骚动,因为眉心紧拧,左右会师连成了一片。 第7章 7 七章 ◎无◎ 傻逼,程子安暗骂。 蠢货,徐先生暗骂。 “辛寄年,你休要大声喧哗!”徐先生厉声喝止辛寄年的吵嚷,冷着脸肃然道:“学生作弊,乃是品行不端。事关人的清誉,万不能放过此种行为,亦不能胡乱污蔑。” 徐先生一发话,班里的鼓噪声渐弱。辛寄年左顾右盼,感到脸上无光,很是不服气喊道:“程子安明明作弊,徐先生在包庇他!” 先生而已,辛氏在府学有好几位先生,都是远近闻名的大儒。辛氏给先生们送的年节大礼,穷人一辈子都赚不到。 徐先生心里厌烦,他性格冷清,不太关注蒙童班学生的情况,只是单纯不喜蠢人。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节 辛寄年蠢而不自知,更令徐先生讨厌,他不客气道:“辛寄年,你指责程子安是作弊,他如何能做得了弊,是你给他递的答案,还是章麒给他递的答案?” 程子安坐在最后一排,身后是墙壁,右手边是章麒,前面是辛寄年。 班里的同学,齐刷刷转头朝他们看去。 章麒见所有的目光朝他看了来,他也要被卷入作弊的怀疑中,顿时就慌了,眨巴着眼睛辩解道:“徐先生明鉴,我没给程子安递答案啊。再说我何处来的答案,我可是一道题都没答对!” 有人憋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也是啊,程子安根本没有作弊的可能。 算学考试就算翻书也没用,每道考题不同,书本上没有答案。 抄同学的答案,除非同学成绩优异。程子安周围的章麒与辛寄年,考得一塌糊涂。 还有个可能,就是徐先生事先给程子安透了题。 又不是考科举,徐先生给程子安透考题的意义何在? 辛寄年脸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的。他不像章麒那样没脸没皮,大声说出自己考得不好,来替自己脱罪。 班里同学家世皆不如他,他也向来看不起他们。于辛寄年来说,被家中其他辛氏子弟比过去也就罢了,如方寅这种穷酸,读书比他还要好,他如何能看得下去。 现在连与他同为差生的程子安,都快抛弃了他,辛寄年更加出离愤怒了。 “徐先生,程子安就是作弊,一定是作弊!”辛寄年一张嘴,控制不住哇哇哭起来,梗着脖子嘶声指责。 其他同学见他如此坚定,开始变得犹豫起来。 有人说道:“程子安作没作弊,由徐先生出题,他当场作答不就知晓了?” “对啊对啊,程子安可以当场自证,洗刷自己的冤屈。” 辛寄年哭得大声,徐先生被吵得头疼不已,拿起戒尺啪啪敲着案桌,大声道:“肃静,肃静!” 议论声停了,辛寄年的哭声也渐低,变成了小声抽噎。 徐先生看向程子安,他乖巧坐在那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程子安.....”徐先生想要赶紧平息事态,迟疑了下唤他。 徐先生不相信程子安作弊,除了没作弊的可能,还是他以为,如此简单的算学题,做不出来是真蠢不可及。 程子安作为程箴的儿子,有程箴的言传身教,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人是大器晚成,以前学习不好,那是程子安还尚未开窍。 程子安站了起身,睁着清澈的双眸望着徐先生,特别天真问道:“徐先生,学生有个问题不明白,为何我要证实自己呢?” 有人咯咯笑了起来,道:“是因为你被怀疑作弊了啊!” 程子安懵懂点头,哦了声,指着说话的人道:“李文叙,我也怀疑你做了弊,每门功课都作弊了。” 被程子安点出来的李文叙傻了眼,要是有人怀疑就要自证,那人人都可以怀疑,人人都要陷入自证中去。 没完没了。 程子安没理会李文叙,他望了眼神色若有所思的徐先生,坐下继续扮乖巧。 自证太容易不过了,别说加减,乘除都不在话下。 程子安不惯他们这种臭毛病,陷入自证的怪圈,剖开肚子向世人展示,究竟吃了几碗粉。 断案要讲证据,他程子安问心无愧。算学还得继续学下去,以后还会有考试,他有的是机会展示自己的天才。 徐先生再次敲戒尺,沉声道:“借此事立下个规矩,以后若是要举报他人,必须有实际证据,否则,一律视为污蔑。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议!” 大家立刻坐好,辛寄年终有万般不甘,只能狠狠剜了程子安一眼,将凳子磨得吱嘎响,趴在案桌上生闷气。 立在窗外倾听的周先生,默不作声离开。 太阳耀眼,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富贵人家开始换上了凉快的府绸。仆从下人亦一样,脱下春装,穿了轻便的夏衫,就如辛大那般。 辛大奉辛仲之令前来解决辛寄年欺负方寅之事,他客客气气与周先生见礼,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世家大族的傲慢。 “周先生辛苦,三老爷听说小少爷在学堂之事,很是焦心。小少爷是三老爷的嫡幼子,三夫人向来看做眼珠子般疼爱。所幸小少爷虽被宠着长大,到底心善懂事,平时见到个小猫小狗伤了,都要伤心难过许久。小少爷年幼,淘气,与同学打闹,一时间没了轻重也是常事。三老爷很是过意不去,命我前来,给同学赔礼。” 辛大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看过方寅,将手上的布包随意塞到方寅怀里,道:“辛氏一族亦经常修桥铺路,施粥救济穷人,做过无数的善事。三老爷心慈,看不得人间的疾苦。方同学衣衫破裂,无论此事可与小少爷有关,这匹布,三老爷拿出来赏给了方同学,拿去做两身新衫吧。既然来了府学读书,总不能堕了府学的脸面。” 方寅捧着布包不知所措,周先生让他道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勉力挤出丝笑,道:“你先将布包放着,等下学时再来拿。”又转头对辛大道:“马上就要上课了,恕我不能久留,辛爷且坐着吃杯茶,待我下课后,再来陪辛爷说话。” 辛大道还有事,拱手道别:“我得回去了,府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离不得人。” 布包里的布,周先生先前打开看过。 厚实上好的织锦缎,解开包袱皮,一股淡淡霉味散开,想必在库房堆放日久。 尽管是陈年旧布,价值不知超出方寅的旧粗布衣衫几何。 夏日的棉袄,冬日的凉扇,富贵之家不放在眼里的锦衣华服,穷人蔽体遮羞的布。 周先生摇头,他何时也变得跟酸儒一般了。世道世情如此,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程子安那小子,这次的应对,颇为令他刮目相看。 周先生失笑,看来程子安昨晚回去之后,定是被程箴好生收拾过。 在假期来临前,学生们都归心似箭,无心学习。先生们也是从学生过来,看到他们抓耳挠腮坐不住的模样,哪能不知他们的那点小心思。 布置完功课之后,就早早放了学。先生一离开,课堂瞬间热闹喧嚣,大家嗷嗷叫唤,背着书箱往外冲。 放假的喜悦,将辛寄年的气冲散了大半,他迫不及待背着箱笼,扭动肥硕的身子左右撞去,大声道:“让开让开,别挡道!” 放出笼子的小兽们,他们见辛寄年挤,他们跟着挤得来劲,嘻嘻笑着闹成一团。 蒙童院景致好,庭院里种着修竹花草,抄手游廊连着大门。 蒙童们向来调皮,从不肯规规矩矩走游廊,皆是从课室出来,蹦下三级台阶,径直穿过庭院出门。 大家一起朝台阶下蹦,辛寄年双腿刚跳起来,突然就扎着手,倒栽葱般一头扑下,结结实实砸到了庭院中。 热闹暂停,四周诡异地安静。 很快,这份安静被打破,“哎哟!”辛寄年痛得尖叫,血水从嘴角流出,他含糊不清哭喊:“阿娘啊,我要阿娘!” 第8章 8 八章 ◎无◎ 血糊满了辛寄年的脸,看上去很是可怖,玩闹的同学们惊呼着,生怕惹麻烦上身,呼啦啦散开了。 辛氏势大,辛寄年不好相与,竟无一人去查看他的伤势,拉他起身。 周先生恰好在抄手游廊上,听到哭喊心里一惊,赶紧冲过来,将辛寄年从地上拉起。 “怎么回事?”周先生亦被辛寄年的惨状吓到,他一边问,一边向周围看去。 辛寄年哭喊道:“有人害我,有人拌了我一下,我要回去告诉阿爹,让阿爹打死他!” 蒙童班的同学,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立得远远的探头看热闹。离得近些的,只有刚从课室里出来的方寅与程子安。 方寅一脸莫名其妙,程子安则光着一只脚,手上提着鞋,坐在课室出来的走廊上,微微张开嘴,目瞪口呆。 周先生皱眉,问道:“程子安,你可瞧见了是怎么回事?” 辛寄年一听,立刻叫嚷道:“先生,是程子安!是程子安害我!” 周先生没好气地道:“程子安如何能害得了你,他离你还远着呢!” 辛寄年呃了声,继续指认道:“那就是方寅!” 周先生更无语了,道:“方寅刚才在课室。” 辛寄年找不到能赖的人,又痛又委屈,仰头哭得更大声了。 程子安举了下手上的鞋子,道:“周先生,我鞋里进了石子,正在清理,没看见是怎么回事。平时跳台阶时,就经常会不小心摔倒的啊!” 台阶不算高,平坦,不小心摔倒的也有。原本与辛寄年挤在一起的同学,恐被他攀扯上,纷纷附和起了程子安。 “是啊,跳台阶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他是自己摔的,没人碍着了他。” 周先生欲言又止,心情十分复杂。 辛寄年不得人心,这个时候,谁都怕与他沾上关系,无人关心他伤势如何。 所幸辛寄年看上去惨,就是嘴唇破皮流了血,那颗比寻常人换得晚些,摇摇欲坠的门牙掉了。膝盖胳膊肘有些淤青,没伤到筋骨,基本无大碍。 周先生想到先前辛大话里话外中,辛仲与夫人对他的宠爱,他摔破皮就是天大的事情。 “以后不许再跳台阶,若是被我知晓,定会好生罚你们!”周先生恼怒异常,扫了学生们一眼,威严无比下令。 大家不敢争辩,缩了缩脖子应是。 周先生道:“还不赶紧归家,不得淘气!” “是!”学生们这次回答得干脆有力,背着书箱欢快离开。 程子安见周先生给此事定了性,辛寄年是自己摔倒,与所有人无关。他低头穿好鞋,绕着抄手游廊出了蒙童院。 到了院门口回头看去,周先生劝说着依旧嚎丧不止的辛寄年,满头满身的晦气。 府学大门外,站着不少等候的仆从小厮。庆川早已到了,迎上前接过程子安的书箱背在身上,笑道:“少爷快归家吧,老爷吩咐了,说是不许在路上贪玩。” 辛氏豪华宽敞的马车停在大门处,两个小厮一个车夫,不停伸头朝门内看去。程子安视线淡淡掠过,懒洋洋应了好,“庆川,晚上吃什么?” 庆川嘿嘿一笑,道:“大舅老爷与二舅老爷听说少爷喜欢吃鳝鱼,差人送了一大筐鳝鱼来,说是放假了,让少爷回舅家去玩耍几日。” 崔素娘四兄妹,两个兄长一个妹妹。老大崔文在衙门做钱粮小吏,老二崔武是衙门的捕头。妹妹崔眉娘嫁到了相邻的青州府,夫君孙士明也是举人,与程箴一样,明年将会进京考春闱。 崔氏同族的其他子弟,也多为书吏。崔家看似家门不显,却也不容小觑。铁打的小吏流水的官,小吏等于是地头蛇,官员初到一地,不敢称必须依仗当地的小吏,却也不敢轻易得罪。 程子安还没进府城玩过,闻言立刻高兴了起来,打算这次放假要好好到处见识一下。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程子安回头看去,见是方寅与方大牛父子。 方大牛身上穿着九成新的长衫,衣衫上带着清晰的折纹,一看就是从箱笼里翻了出来,新穿在了身上。 平时种地都穿短打,方大牛的长衫估计是过年所穿,布料厚实,黝黑粗糙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举手投足之间,拘束又僵硬。 方寅微不可查朝方大牛身后躲去,程子安见状,对躬身点头哈腰打招呼的方大牛颔首微笑,便拉上跟着回头看的庆川往前走去,“庆川,我们走快些,别让阿爹等。” 庆川哎了声,加快了步伐,道:“少爷,老爷去了府城,要晚些回来,等下我送完少爷回家,就去府城接老爷。”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节 程子安笑嘻嘻:“是吗,阿爹不在家呀,真是可惜。” 庆川看了眼程子安,慢吞吞道:“见少爷这模样,绝不是可惜的样子。” 程子安道:“庆川,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庆川被逗得笑个不停,两人说说笑笑回了家。 程箴不在,程子安自在又惬意,吃得肚皮滚圆。吃完后在廊檐下歇凉,他又啃了一大堆时令的鲜桃与枇杷。 崔素娘生怕他积食,不停劝道:“哎哟,你少吃一些,桃吃多了心慌,枇杷寒凉,仔细吃坏肚子。先生布置的功课呢?快拿出来,边写功课边消食。” 程子安有点傻眼,放假的喜悦太浓,先生布置功课时,他放了半只耳朵。 不重要之事,程子安向来不放在心上。 如今他哪还记得啊! 不过,程子安半点都不见慌乱,面不改色撒谎:“阿娘,先生没布置功课。” 崔素娘说什么都不肯信,上下打量着他,道:“当真?等下你阿爹回来,我问问他。” 程子安咳了下,改口道:“就几篇大字,背书。阿娘,这点小事,你就别去麻烦阿爹了。阿爹可是要考进士之人。” 崔素娘扬手作势拍他,纤细手指上的橙黄指甲,在灯光下看上去尤其漂亮。 程子安心想,不知是凤仙花染指甲漂亮,还是程箴染甲的手艺好。 崔素娘嗔怪地道:“你少作怪,贪玩不写功课,你阿爹知晓了,定会捶你。” 夜里凉风吹拂,虫子唧唧叫,蛙跟着凑趣味,呱呱应和。 盆里驱蚊虫的艾草,冒出徐徐的烟,满院艾草味。崔素娘手上的团扇,不时朝程子安扇,生怕有不惧艾草气味的蚊虫来咬他。 程子安吃饱喝足,开始打起了呵欠。这时程箴回来了,崔素娘起身迎上前,程子安见状,悄然起身往屋里溜。 程箴瞪了程子安一眼,天色不早,便没与他计较,对崔素娘道:“别管我,你歇着就是。” 程子安进屋之后,也许是放假的关系,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反倒睡不着了。 夜里安静,廊下程箴与崔素娘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到屋内。 “主考官尚未定,大家都在传,可能是文相。不过,传言向来不可靠,谁做主考官,都无所谓。” “我碰到了周先生,听他说辛寄年摔伤了,他亲自送其回了府。周先生很是烦闷,他倒没多提,就说辛仲咬定有人害他儿,要让他好生查,不然就去报官。” 咦? 程子安耳朵倏地拉得老长,定在了那里。 第9章 9 九章 ◎无◎ 崔素娘不知学堂发生了何事,听起来声音有些焦急:“这如何是好,可会连累到子安?” 程箴没做声,程子安心提了上去,他以为是隔得远听不清楚,便溜下床,借着窗棂外的光线,摸到了窗下的书桌边,趴在那里偷听。 “子安能有何事,你放心吧。辛仲就是恼羞成怒,心疼儿子是一回事,儿子在学堂不得人心又是一回事。” 程箴声音有些冷,道:“辛仲做不了辛氏的主,府学也不是辛氏能一手遮天。为了辛寄年落个阖家全族欺负人的名声,不值当。” 程子安暗自松了口气,他听到崔素娘与他一样,长长舒了口气,道:“家族枝繁叶茂是好事,人太多了,就不好管。有辛老太爷在,还能压着一二。待他一去,辛氏没能挑得起大梁之人,这家族就得没落了。” 程箴笑说可不是,“哪有万年的基业,辛仲向来不成器,若不是妹妹嫁进了永安侯府,辛老太爷早就收拾他了。” 崔素娘迟疑了下,问道:“那辛寄年真是自己摔了,没人在从中做手脚?” 程子安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上去,想换个站姿,手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发出哐当响动。 说话声停了,脚步声渐近。程子安懊恼了下,他抬起手揉眼,佯装睡意朦胧。 程箴进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灯,打量着程子安,问道:“你在作甚?” 程子安打了个哈欠,咕哝道:“想尿尿。” 程箴愣了下,道;“那还不赶紧去。” 程子安忙说好,去净房窸窸窣窣一通,回到了床上。 程箴与崔素娘回屋洗漱了,程子安躺着想了会,睡意袭来,很快就安然睡去,一夜无梦到天明。 虽不用上学,程子安照样一大早就被叫了起床,洗漱完出来,看到程箴鞋上沾着草屑与露珠,一身热气从外面走了进屋。 程箴皱眉看他,上前捏了捏他的胳膊,道:“力气太小,这样可不行。” 程子安警惕地望着程箴,听到他说道:“等下到地里去捡拾麦穗。” 什么意思? 程箴瞪他:“瞧你那神情,少作怪!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句诗程子安知道,程箴的意思,莫非要他下地去接受劳动锻炼? 用过早饭,崔素娘翻出一套半旧短打给程子安换上,取了只精美小巧的挎篮交到他手,叮嘱道:“不要贪玩,捡一会就歇歇。麦穗刺挠,仔细进了眼睛。” 程子安哭兮兮,太阳毒辣,能将人晒出油。既然下地辛苦,崔素娘明显不放心,她为何要听程箴的话,作为宠溺他的慈母,就该出面拦着啊! 程箴也一身短打,将程子安揪出了门。田间地头的小麦已经收割了大半,农人埋首挥汗如雨,将一大早就割了的小麦捆起来,用板车驴车往晒坝拉。 收割完的空地里,孩童们弯腰,在认真拣着掉落的麦穗。麻雀鸟儿不时飞舞,与他们抢食。 程箴边走边与村民寒暄,指着孩童们道:“你可看到了,他们比你还小呢,都知道为家中做事了。捡回去的麦穗,磨了也能替家中添碗饭。” 程子安在太阳下走了一路,已经晒得流了汗,脸颊红扑扑。这种锻炼吃力又无用,真要他轮到在地里捡粮食替家中添饭,程箴就该哭了。 孩童们好奇中带着拘谨,齐齐朝程子安看来。程子安见挣扎不过,大大方方冲着他们笑,挎着他的篮子下了地。 地里掉落的麦穗并不多,程子安跟逛街一样,好不容易看到了株麦穗,他并没有弯腰下去捡,对头顶着两个包包头的小童道:“这里有一株。” 小童顿了下,笑眯眯上前捡起,脆生生对他道了谢。 程子安笑说无妨,在地里继续闲庭信步,看到了麦穗,就招呼离得近的小童前来捡走。 不知不觉中,小童们起初的拘谨散去,开心围在了程子安身边。有小童递了草根给他,期盼地道:“哥哥吃,这个可甜了。” 程子安抚摸着他的包包头,伸手接过,塞进嘴里咬起来,夸张地道:“好吃!你真厉害,选到了这么甜的草根。” 草根带着些许的清甜,对于平时饭只能吃得半饱的小童们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甜嘴。 小童得了夸赞,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其他小童见状,纷纷上前献宝。 程子安哈哈大笑,一一笑纳,道:“够了够了,你们也吃。” 程箴与佃户们说完今年的收成,前来看到程子安成了孩子王,篮子空空,不禁好气又好笑。 程子安要回报他这群小弟,扬声喊道:“阿爹,我饿了,要吃桃子枇杷粽子咸鸭蛋松子糖......” 程箴听到程子安喊了一堆吃食,瞪了他几眼,回去让庆川提了两个大食盒送来。 程子安叉着腰,手臂一挥,将所有的小童都叫上,道:“太热了,先去歇一歇,等下再来捡。” 小童们屁颠颠跟在了程子安身后来到田埂上,看到庆川在地上铺开地毡,将食盒里的果子吃食全部摆了出来。 果子新鲜,粽子香气扑鼻,咸鸭蛋皮薄,松子糖甜味侵入心脾,绿豆汤温热适中。 小童们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眼巴巴望着,却没人敢上前。 程子安道:“先洗手。”沟里的水清澈冰凉,他蹲下来洗了。小童们跟着一起洗了手,乖巧站在那里。 程子安很是大方道:“你们先前请我吃了零食,我也回请你们,礼尚往来嘛。快来快来,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别客气啊。” 小童们这才欢呼一声,学着他那样在席地而坐,选了自己最爱的食物,津津有味开吃。 程子安喝了半碗绿豆汤解渴,随手拿了只枇杷,慢条斯理剥皮,观察着这群村子里的小童。 小姑娘斯文拘束些,拿了身前的吃食,明明吃得眼睛都亮了,却小口小口咬着,留了一半在手中。 似乎察觉到了程子安在看她,涨红脸忐忑不安问道:“程少爷,我吃不完的,能带回去给阿娘吗?” 程子安顿了下,他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忙道:“可以可以。”转头吩咐庆川,“你去摘些干净的叶子来,让他们好打包。” 庆川应是去了,没多时摘了芭蕉叶,裁好之后摆在了地毡上。 小童们懂事,桃子枇杷乡下不大缺,虽比不上面前的甜,倒不算是稀奇事物。 粽子咸鸭蛋松子糖就难得了,程家的粽子有白粽,豆沙馅粽,还有的里面塞了大块的肉。 村子家家户户都养了鸡鸭,下的蛋舍不得吃,要拿去街上卖掉贴补家用。肉蛋一年到头,只在过年过节时能尝个味道而已。 糖贵,能狠下心买的糖不过是麦芽糖,哪能与香脆的松子糖相比。 小童们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分了吃食,乖巧朝程子安道谢,道:“哥哥,我要去捡麦穗啦。” 他是来体会生活,他们是为了生活。程子安望着眼头顶的太阳,到底没有劝说,起身与他们一起下了地。 与先前一样,程子安并不捡,看到麦穗就让给了小童们。 程箴负手立在田埂上,望着连腰都没弯一次的程子安,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眼里却有欣慰的光闪过。 第10章 10 十章 ◎无◎ 程子安皮肤白,在地里晒了一上午太阳之后,脸红得像是返老还童的关公。回到家中,崔素娘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难得背地里埋怨数落了程箴。 程箴真是有口说不清,好笑道:“你看那小子忙活了一上午,篮子空空如也。他哪有半点受累,在地里散步不说,还讨了一堆零嘴去吃。若是都如他这般,这小麦得比金子还要值钱了。” 崔素娘不悦道:“子安年幼,太阳毒辣,大人什么都不做,晒上一阵都受不住。你还想他干活,要是病了,我可跟你没完。” 程箴马上投降,连声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还怕他多去几次,家都得被他搬空了。” “不过,这小子虽说读书不认真,心地倒善良。”程箴话锋一转,说起了程子安在地里的表现。 崔素娘听得笑眯了眼,嗔怪道:“我儿本来就好,就你看他不顺眼。” 程箴笑,接着叹息一声,“要是他将这份聪明的劲头,用在读书上就好了。” 崔素娘道:“人哪能十全十美,再说子安还小呢,等开窍后就好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节 程箴虽说不大同意崔素娘的说法,他习惯不与妻子争辩,便将那份疑惑咽了下去。 还有件事,程箴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 他总没来由觉着,辛寄年摔倒之事与程子安有关。 周先生提过几句,考试成绩出来之后,辛寄年在课堂上指出程子安做了弊,班中的同学也跟着附和。 程箴想了下,换作是他,肯定会当场证明,洗刷清自己。 但程子安并没有那般做,四两拨千斤,将此事引到了人人自危上去。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程箴都很欣慰。 御史闻风而奏,要是被参奏,需要写折子自辩。 虽说清者自清,很多时候却难以辩清楚。程子安的处理方式,好比是将闻风而奏的御史一同拉下水,让他自己也体会下百口莫辩之苦。 只辛寄年之事,真是程子安动手,程箴心情就复杂了。 背后下黑手,实非君子所为。举动大胆中,不乏缜密,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程子安要真是能走运考中,成为一代名臣,还是佞臣,就难以说清楚了。 程箴心头滋味万千,程子安却没想那么多,在地里走动了一上午,他自认为太累要补一补,午饭吃了满满当当两大碗。 要不是崔素娘拦着,他还能吃半碗。吃饱之后,美美午歇了一觉,本来有些蔫的他,一下恢复了精神。 在屋子里捣鼓了一阵,程子安抱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走到正屋,喊道:“阿爹,下地了!” 程箴正在书房里学习,听到程子安的喊声惊了一跳,走出来一看,疑惑地问道:“你篮子里装的是甚?” 程子安热情答道:“是送给孩童们的礼物。” 孩童们,你自己也尚是孩童呢。程箴快被程子安的童言童语逗笑了,上前一翻篮子,脸瞬间黑了。 “这是甚?”程箴拿起一本书问。 程子安天真答道:“书本啊。” 程箴咬牙,道:“这是你上学要学的书本!” 程子安面不改色道:“对呀,是我上学的书本。他们有些人在私塾里读书,没有书本,我拿去送给他们。” 程箴怒吼道:“你将书本送给他们,你上学怎么办?” 程子安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一本正经道:“就跟先生说,我书本丢了,府学反正不缺书,他们会再给我的。” 程箴深深吸气,方压住了想揍他的冲动。 这混小子明摆着不想学习写功课,居然把书都要全部送出去。 府学是不缺书,但一个学生没了书本,传出去丢的不是书,丢的是他这张老脸! 程箴冷着脸,呵斥道:“赶紧将书放好去写功课。否则,看我不揍你!” 程子安嗷了声,很是沮丧。 他把书送人,肯定有浑水摸鱼的想法。府学不缺书本,他也不怕丢脸,到时候再要一套就是。 不给也没关系,对学渣来说,书本就是摆设。 程子安自认为是善良之人,听到那群孩童中也有人在私塾上学,知道他们缺少书本笔墨纸砚,就想着好事做到底,送给他们一些。 程子安并不强求他们的回报,但做了好事,能得到回馈,会让更多的人投入到善举的行列中来。 并非人人都能靠着读书出人头地,读书却是他们能战胜出身唯一的路。 程子安秉着广撒网的想法,说不定会捞到一两个有出息的。他立志要当个吃喝玩乐的纨绔,有人记得他此时的善举,能保护他一二,纨绔会当得更顺当。 程子安不死心,央求道:“那送些笔墨纸砚,可以吗?” 程箴看着眼巴巴的程子安,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唤来庆川吩咐道:“庆川,你去城里买些普通寻常的笔墨纸砚,送给村子里读书的孩童们。” 庆川应是,程子安心想也对,村子里的孩童们才开蒙,就与他一样,用太好的笔墨纸砚,纯粹是浪费。 程子安听庆川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城里尤其热闹,到处都是好吃好玩的。 听到能去城里,程子安小心思活了,双眼嗖地亮闪闪,马上道:“阿爹,我与庆川一起去帮着挑选。” 程箴毫不留情拒绝了,道:“回屋去好生写功课,没写完功课,休想出去玩!” 程子安再嗷,怏怏抱着他的篮子回了屋。 程箴哼了声,道:“要是写不完十篇大字,晚饭你就饿着吧。” 程子安懒洋洋答是,程箴瞪了他胖乎乎的背影一眼,转身回了书房。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鸡鸭回笼,牛哞哞叫唤,傍晚时分的院子,逐渐开始热闹。 程箴放下书卷,活动了下身子,准备起身点灯。 西屋安安静静,他不禁转头望去,心道不知程子安可有认真写功课。屋里光线昏暗,别伤了眼睛才是。 程箴到底放心不下,拿着火折子去了西屋。 屋里空荡荡,程子安肯定早就溜出去玩耍了。临窗的书桌上,笔墨纸砚乱糟糟摆在那里。 砚台里的墨汁已干涸,毛笔随意搭在上面,笔尖也已经干成一团。 程箴拿起用镇纸压着的大字,刷刷看完,恰好十张。 每刷过一张纸,怒火随之累积。程箴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大吼道:“程子安,你给我滚出来!” 第11章 11 十一章 ◎无◎ 如今能玩的东西少,村子里年纪相近的孩童虽多,程子安作为成年人的灵魂,端无法陪着他们一起玩泥巴。 程家有一头驴,两头牛。在农忙时,牛会赁给佃户耕地,农闲时就与驴换着用来拉车。 老张负责喂养牲畜,赶着牛在河中泡水,顺道带上驴子去河边吃草。天色晚了,便将牛从水里拉起来,带着驴子一同回家。 程子安无聊,跟着老张一起去玩,学着神仙张果老,倒骑在驴上。 庆川急匆匆跑了来,见到程子安还在驴子上晃着短腿,不禁哎哟一声,道:“少爷,你赶紧回去吧,老爷发了大火,在到处找你呢。” 老张一听,忙将程子安从驴上抱下来,道:“少爷赶紧回去,别惹了老爷生气,仔细又要捶你。” 庆川拉着程子安转身往回走,低声提醒道:“少爷你要小心些,我从未见老爷生如此大的气,连娘子都不敢做声。” 程子安莫名其妙挠头,道:“我没做坏事啊。骑驴算做坏事了吗?” 庆川道:“骑驴当然不算做坏事,我见着老爷拿着少爷写的大字,可是少爷功课没写完,偷跑出来玩耍了?” 程子安哦了声,明白了过来,满不在乎地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真是!” 回到家中,程箴站在正屋的廊檐下,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拿着程子安完成的十篇大字,像是钟馗那般,浑身上下散发着黑气。 崔素娘站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劝说什么,见到程子安走来,瞄了眼程箴,忙对程子安挤眼,道:“快快前来跟你阿爹认错。” 程子安上前拱手见了礼,程箴实在气不过,将手上的大字一扬,厉声道:“这就是你完成的功课!自以为聪明,不过是投巧,偷奸耍滑浮于表面罢了!” 程箴布置的十篇大字,程子安全部完成了。 大字大字,程子安写得很大,比拳头还要大。他一共写了三个字,即他的大名“程子安”。 程字复杂,一张纸上只写了这个大字。子与安简单些,一张纸上写了两遍,不然纸看起来有点空,不好看。 名字写三遍,加上子与安多写了一遍,十篇大字就完成了。 当然,程子安写名字,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毕竟签名的时候多,名字还是要写得好看些。 再说,他又不是真傻,读不读书是一回事,字还是要认识,不至于做睁眼瞎。 在去骑驴玩之前,程子安捧着《千字文》,连猜带蒙学了好一阵,刻苦得他自己都快感动了。 程箴火冒三丈,程子安认为他是小题大做。不过,考虑到两人之间的认知差异,他还是老实乖巧站着,不狡辩也不承认。 程子安不吭声,见这混小子聪明劲不用在正道上,更令程箴火冒三丈,厉声道:“跪下!”转身就去找棍子。 程子安见又要挨打,也恼了。 棍棒教育落后又讨厌,哪怕在封建大周,他照样要进行一定程度的反抗。 打在身上,实打实的痛。程箴可以骂他,随便骂。反正他脸皮厚,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程箴刚拿到棍子,程子安撒开脚丫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要打死人啦!当爹的以大欺小啦!” 程箴:“......” 崔素娘傻了眼,哎哟叫唤不停,扎着手追上前,着急地道:“你休得胡说,你阿爹是为了你好。你慢些,小心脚下,别摔倒了。” “为我好,哪里就为我好了?”程子安沿着花圃转圈,他当然不会蠢得跑出去,程家的事情,要在程家院子内解决。 “动不动就揍人,这种好谁爱要,谁拿去!”程子安跳着脚,不时偷瞄拿着棍子立在廊檐下的程箴,趁机将心中的话,斟酌着喊出了口。 程箴神色怔怔,程子安的话,如同棒喝,让他一时间茫然且无助。 长辈教训子女乃是天经地义,千百年来就是如此。程箴自认为,一切都是为了程子安。 可他拒绝这种好,认为是对他的逼迫。 谁都不喜被逼迫,程箴暗自吸了口气,将棍子一丢,平静地道:“你过来。” 程子安小心思转得飞快,见好就收,脚步逐渐放慢。 崔素娘喘着气,上前揪住了他,掏出帕子,心疼地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水,苦口婆心道:“快过去跟你阿爹认个错,别犟,仔细伤了父母的心。” 程子安暗自嘀咕,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一认错,就白抗争了。他慢吞吞走上前,离得不远不近站着。 程箴尽量心平气和问道:“我让你写大字,你做得可对?” 程子安答道:“我十篇大字都写好了,你又没说要如何写。” 程箴不怒反笑,道:“这般说来,还是我有错了。你都是为了我在读书,为了我在写大字了。” 程子安暗戳戳想那可不是,不过,这句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程箴问:“你不好好读书,待长大以后,你想做甚?”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节 做个吃喝玩乐的纨绔。 如此远大的志向,程子安只能深藏心底。 程箴见程子安虽没吱声,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转得倒灵活,心知他指不定又在憋着什么坏水。 天时不早,已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崔素娘生怕程子安会饿着,哪怕晚吃一会,就是了不得的事情。 程箴无奈,只能道:“先用饭,用完之后,将十篇大字补上。” 见到程子安抬起了头,程箴忙补充道:“十篇大字,必须写在描好的线里面!” 程子安脸一下垮了,放假都不得安生,真是讨厌! 程箴斜了他几眼,道:“后日就是端午节,要是你能乖乖写功课,到时候带你进城去玩耍,看晒龙舟。” 有了进城玩的饼,程子安瞬间来了精神,打蛇随棍上提要求:“我还要去舅舅家中玩耍。” 程箴哼了声,勉强道:“正值夏收时节,衙门里忙着收夏粮,你舅舅他们忙得很,你去了只能添乱,顶多只能住一晚。” 一晚就一晚,程子安满足了,继续讲价:“放假的时候,最多写二十篇大字。” 程箴皱起眉,狐疑地打量着程子安,道:“先生布置了三十篇大字,你还差.......你可是不记得先生布置的功课?” 程子安嘴瞬间张得老大。 不是吧,程箴连学堂布置了什么功课都知道? 程箴先前隐忍着的怒火,再次被程子安激发,咬牙骂道:“好你个混账,连先生布置的功课都不清楚,你压根就没将学习放在心上。” 程子安见机不对要开溜,程箴腿长手长,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他的后颈衣领,“敢跑!完不成功课,今晚就别吃饭,别睡觉了!” 第12章 12 十二章 ◎无◎ 程子安过了两辈子最辛苦的两天。 除了吃饭睡觉入厕之外,就是读书写功课。哪怕是入厕的时候,程箴都拿着棍子守在外面,稍微呆久点,他手上的棍子敲得啪啪响:“你可是掉进茅厕了?” 程子安哭唧唧,坏处数不胜数。好处就是程箴记得学堂布置的功课,这两天他被逼着全部写完了。 无债一身轻,程子安跟出狱一样,终于能重见天日,开始玩耍。 早上天不亮,程子安就被崔素娘叫了起来洗漱,秦婶熬了一锅药汤,将他从头到脚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崔素娘再拿了雄黄酒,点在他的额头耳根后,腰间上挂了驱虫的香包。 程家的大门上,挂满了艾草菖蒲。庆川已经洒扫完院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与程子安一样,腰间挂着香包。 急匆匆吃了早饭,天刚蒙蒙亮。老张套好了牛车与驴车,程箴带着崔素娘与程子安坐上驴车,秦婶与云朵庆川一起坐牛车,锁上大门,全部出发去了府城看热闹。 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门口。进城的车马排起了长队,程子安伸出脖子,看得很是起劲。 车马分牛车驴车马车,程家的驴车牛车都有车厢车顶,比不上大户人家的马车豪华,却比人与货挤在一起,牛拉的板车强。 马车进城很快,城门守卒一看车上的徽标,便恭敬挥手放行。到了牛拉的板车时,守卒的神情就变了,明显的不耐烦,远远就吆喝训斥:“下来下来,城里人多,不许驾车进去,冲撞了贵人,你们可惹得起?” 驾着牛车的车夫,将车停下了,与车上的人说了几句。车上的百姓搬着箩筐纷纷下了车,车夫将牛车赶到城门边的棚子边,花上两个大钱,将牛寄存在棚子里。 百姓挑着箩筐,对着查看的守卒点头哈腰,无比恭敬。守卒连眼皮都未掀,很是傲慢放了行。 终于到了程家的两架车,守卒随意瞄了两眼,一言不发挥了挥手。 老张打驴前行,进了城门洞,眼前的光线明明暗暗,程子安趴在窗棂上,不禁笑了。 阶级真是分明啊! 开好车的并不一定是好人,但绝对是最好的通行证。 程子安回头对程箴道:“阿爹,我们家也去买匹马吧。” 程箴瞪他,道:“你养得起吗?少与人攀比。” 程子安懒洋洋嗷了声,他前世有马,知道买一匹马贵,养马更贵。 打马观花,斗鸡走狗,纨绔的标配。 打驴观花,实在是弱爆了! 进了城之后,街头巷尾到处人潮涌动。龙舟赛在清河举行,通往河边的路,早早开始拥堵。 货郎挑着担子趁机叫卖,卖吃食,新鲜果子的百姓,甚至还有卖猫狗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穿梭。 老张熟门熟路赶着车穿过街巷,到了崔家住的巷子。巷子安宁中不乏热闹,隔着两条巷子就是大街,杂货铺,食铺,布庄等铺子鳞次栉比。 一进巷子口,大街的喧嚣就被隔绝在了外面,变得安宁静谧。伸出院墙的榆树绿意盎然,太阳透过榆树叶,洒下一地细碎的光。 崔文崔武两家隔着一道院墙,比邻而居。两人已等在门口,看到车辆前来,崔文在前,崔武在后,两人脸上堆满了笑,急急上前打起了车帘。 程箴与崔素娘下车,彼此笑着见礼。崔武长臂一伸,程子安还没回过神,就被他夹在了腋下,耳畔是他声若洪钟的笑声在震动:“跟漂亮小姑娘似的,外甥肖舅,看来这长相是随了我!” 崔文一巴掌拍到他的手臂上,笑骂道:“还不赶紧放开!要是长得像你,子安就该哭了。” 崔武嘿嘿放开了程子安,抬手拨了拨他头顶歪掉的包包头,道:“走,进屋去坐着说话。” 新收的小麦,磨出的面粉吃起来尤其清香,崔素娘特意给两兄弟各带了一布袋,加上给嫂子侄儿侄女们的头花小玩意,装了一大匣子。 程箴一边指挥老张与庆川将礼物搬下来,一边问道:“二哥今日没去巡逻?” 崔武道:“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就告了一会假,回来带你们去青河边。那边人多得很,你们自己难以挤进去。” 崔文望了眼天色,道:“又不是外人,咱们就不歇息了,得赶紧些去,等会人更多。” 程箴道也是,崔武要赶着去当值,扯着嗓子朝屋内吼了声:“走了,赶紧出来!” 程子安听得骇然而笑,崔武生得威武雄壮,嗓子比体格还要厉害。 三兄妹五官其实长得有五成相似,崔文斯文,一眼看去就能猜出他们是兄妹。崔武却因为气势等原因,看上去就像是外人了。 崔武吼了没一会,两间院子陆续响起了脚步声。崔文妻子许氏与崔武妻子方氏,带着儿女们一起走了出来,加上婆子丫鬟,很是浩浩荡荡。 大家彼此团团见礼,程子安光是认人头都大了。 崔文两儿一女,大儿子崔耀祖已经十五岁,在衙门当了捕快,已经在议亲,在河边当值没在。二儿子崔耀宗十三岁,他不喜读书,如今跟在崔文身边学做书吏。小女儿崔玉今年六岁,生得玉雪可爱,小姑娘爱美,正在换牙时期,上前见礼之后就紧紧抿着嘴,再不肯多说一句。 崔武只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崔耀光也是十三岁,在城里的私塾读书。女儿崔荷九岁,她年纪大些比较懂事,拉着崔玉道:“等下人多,妹妹可别乱跑。” 崔家离清河赛龙舟处不算远,走路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崔文崔武程箴走在前,崔素娘与许氏方氏带着儿女们,在婆子丫鬟小厮的拥簇下,朝清河边走去。 崔耀光被崔武吩咐照看程子安,他虽不耐烦与小屁孩玩,到底还是听话,见程子安边走边东张西望,赶紧伸手护着他,道:“子安你小心些,别被人撞到了。” 程子安嘴上答好,却依旧被街头的热闹吸引了过去。 倒不是这里的街有多繁华,他纯粹是好奇。眼前是真正古色古香的街,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到了大周。 那股好奇,很快就变成了深深的惆怅与孤寂。 他真到了大周啊! 一路上,程子安都安安静静。越到清河边越拥挤,崔武穿着衙门的差服,腰间挎着大刀,他一路吆喝着,前面的人群见是官差,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程子安随着大家走上前,在一个视线尚算好的角落站定。 最佳观龙舟的位置,建了一座高台,沿着高台两边,搭着一座座的帐篷,与其他百姓隔开。小厮丫鬟守在帐篷外,听候差遣。 河里停着的龙舟蓄势待发,只等知府下令,龙舟赛便正式开始。 又是一阵扰攘,程子安顺眼看去,见一个穿着官服的威严中年男子,与身边一个微胖的老翁说着话,朝着搭建的高台走去。 落后他们一步,跟着几个穿着官服与锦衣华服的男人。程子安虽不认识,看到崔武挎刀护在他们左右,猜到先前的官员估计就是明州知府了。 在这群人的最后,程子安总算看到了个熟人。 辛寄年嘴唇的肿胀已消,穿着一身大红的府绸衣衫,昂首挺胸,身上的趾高气扬与得意噗噗直往外冒。 到了离高台最近的帐篷边,辛寄年没进去,与穿着华服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站在了帐篷外,几个小厮丫鬟上前,打伞的打伞,扇扇的扇扇。 辛寄年不经意又傲慢地朝周围打量,他似乎看到了角落的程子安,嘴角不屑下瞥。 很快,辛寄年就将眼神移开了,抬手朝远处一指,对身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什么。 小厮劝说了几句,见辛寄年恼了扬手要打,连忙躬身应是,朝他所指处走了过去。 程子安顺眼看去,方大牛蹲在路边,面前摆着草编的蛐蛐虫子,努力叫卖。 方寅跟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一个半旧的荷包,在帮着他收钱。 第13章 13 十三章 ◎无◎ 节庆时人多,与往年的节庆一样,方大牛提前编了蛐蛐虫子来卖,赚几个大钱贴补家用。 方寅算学好,方大牛带他来,帮着算账收钱,顺道看赛龙舟。 周围摆满了摊,卖梨条儿,姜糖,鲜果蜜饯,新奇玩意的数不胜数。大家争相叫卖,孩童们被吸引住,不时吵着要买。 有疼爱孩子的家长,为了图个祥和喜气,哪怕平时舍不得,这时也会掏出几个大钱,买些哄孩童高兴。 方大牛编的蛐蛐虫子,两只只要一个大钱。他的生意很好,带来的一箩筐,已经卖得七七八八。 小厮走到方大牛面前,脚踢了踢地上的蛐蛐,很是傲慢地道:“谁让你在这里摆摊的?” 方大牛见小厮穿着鲜亮的绸衫,高台帐篷处,还有与他穿着一样衣衫之人,猜到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厮。 方大牛左右张望,他们都好好的在摆摊。小厮偏生来找他茬,方大牛不知何处得罪了人,但他不敢争辩,心疼蛐蛐被踢坏,一手忙朝身前拨弄,一边紧张地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小厮得意哼了声,脚狠狠踩在一只蛐蛐上,用力拧了拧,恶声恶气道:“赶紧滚!” 编蛐蛐虫子也不易,方大牛白日要忙着种地,在夜里得些空,撑着劳累的身体编上几只。 灯油贵,方大牛与妻子在夜里都摸黑做事。方寅上学之后,为了他读书,咬牙给他点上一盏。 方大牛借着油灯豆大的光,熬了无数个夜编了出来。方寅看到小厮脚下踩烂的蛐蛐,顿时心疼得眼都红了。 饶是方大牛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此刻也难过不已,垂下脑袋慌忙将蛐蛐虫子收起来,生怕再被毁掉。 有那看不过眼的小贩,帮腔道:“赵知府先前过去,都没拦着我们在这里摆摊,你又是哪个大官人,凭什么要赶人走?” “是啊,赵知府都没赶,你难道比知府的官还要大?”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节 “瞧他那样,不过是个下人罢了,还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 “嘘,你小声些,没看到他身上的穿着打扮,那是辛家的下人,比你我这些穷人可厉害多了。” “先前陪着赵知府过去的,不就是辛老太爷?” 小厮听得脸色不停变幻,闹大了,辛家为了脸面,辛寄年会没事,他这个下人得倒大霉。 辛寄年吩咐的差使已办好,大过节的,就不与这些穷酸计较了。 高台上,知府下令龙舟赛开始,顿时鼓声如雷动。龙舟上的汉子们,口中嗬嗬吆喝,喊声震天,龙舟如离弦之箭而去。 百姓跟着被吸引了过去,小贩们也忍不住站起身,垫着脚尖观看,一时将眼前的纷争抛到了脑后。 小厮悻悻哼了声,瞧见辛寄年伸长脖子在等着,便欲转身去回话。 这时,一道哇哇赞叹的声音传来:“这个真好看,方大叔,这个虫怎么卖?” 小厮低头看去,见是辛寄年府学的同学程子安蹲在地上,左右手上各抓着两只蛐蛐,双眼放光。 方大牛忐忑不安朝小厮看来,忙道:“程少爷喜欢,不要钱,你拿去玩吧。” 方寅像是难堪,又像是害怕,缩在一旁默不作声。 程子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连拒绝道:“不行不行,阿爹叮嘱我了,说是不许跟人讨要东西,再喜欢也不行。方大叔,这些虫子我都喜欢,都卖给我吧。我有钱。” 说完有钱,程子安看向了一旁站着的崔耀光。 崔耀光无语至极,慢吞吞掏出荷包打开,忍痛数钱。 程子安身无分文,崔素娘给他的零用,他从来在手上捂不热,早就花得一干二净。 先前程子安对他说,借用一下他的钱,等到过年发了压岁钱后,保证给他两成利,加倍奉还。 崔耀光倒不贪程子安的两成利,要是被崔武知道他小气,肯定会让他好看。 这边崔耀光将钱数出了花,那边辛寄年看到程子安,顿时在小厮丫鬟的簇拥下,蹬蹬走了过来。 辛寄年打量着程子安手上的蛐蛐儿,不屑撇嘴,嘲讽道:“程子安,你阿爹可是举人,这么些臭虫你也看得上?” 程子安笑嘻嘻道:“这个好玩呀,我可喜欢了,打算全部买回去,拿来打仗玩。” 辛寄年哈哈笑道:“打仗要用剑,就这些草编的虫子,哪就好玩了?” 程子安也不生气,依然笑着道:“我就喜欢玩虫子打仗。” 辛寄年重重哼了声,眼珠子一转,昂起下巴傲慢一指,道:“这些我都买了!” 程子安立刻急了,抢过崔耀光手上的荷包,争着道:“不行,这些是我先要买的,你不能跟我抢。” 崔耀光的荷包里一共有三两左右的碎银,他积攒了许久,准备拿去买他看上的书。 程子安买几只蛐蛐虫子玩,不过数十个大钱,他还是出得起。银子都要被程子安抢去买虫子,就算要被崔武揍,他也舍不得,情急之下就要去抢回来。 程子安人矮灵活,一晃就躲过了崔耀光的手,还在那里抢着道:“方大叔,都卖给我,都卖给我,我有钱!” 辛寄年一看,那还了得,程子安居然跟他比有钱! “拿去!瞧你那穷酸样,多出都是小爷赏。这些,都是我的了!”辛寄年扯下腰间的荷包往方大牛面前一扔,抬手下令:“全部给我装起来!” 小厮丫鬟赶紧齐上前,将剩下的全部蛐蛐虫子收了起来。 方大牛与方寅父子一同傻了眼,看了眼地上鼓鼓的荷包,又看向争起来的辛寄年与程子安。 有人看到了荷包,艳羡嫉妒等各种视线,一起朝方大牛投来。 先前帮他出气的人,再开口已经变得酸溜溜:“这么多的钱,早知道我也编些虫子来卖了!” 方大牛下意识捡起荷包塞进怀里,挡住了觊觎的目光。 程子安沮丧不已,挠了挠头,懊恼地道:“你怎能这样,是我先看好的!” 辛寄年叉腰笑得前仰后合,道:“你自己没钱,能怪谁?” 程子安将荷包还给了莫名其妙的崔耀光,依依不舍看着小厮丫鬟手中捧着的蛐蛐虫子,身上的遗憾浓得直往地下掉。 龙舟赛年年有,辛氏每逢年节,府里筵席不断。唱戏听曲,相扑,滑稽戏,小唱,戏台上就没停过。 辛寄年对热闹大戏没甚兴趣,看到程子安吃瘪,比起看戏看龙舟赛还要痛快淋漓,大声吩咐道:“给小爷都收好了!走!” 程子安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笑。 这个棒槌! 辛氏有钱有势,势不能惹。 先前崔耀光告诉他,与赵知府在一起说话的是辛老太爷,跟其他官员走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是辛氏族人。 小厮明摆着欺负人,闹出来,辛老太爷说不定为了面子情,会惩罚家奴。 面子面子,权贵的面子比天大,背地里捏死个方大牛,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 让辛寄年出点血,还不能多出。出多了,就得罪了辛仲,方大牛的钱也拿不安稳。 不过,程子安可不是什么好人,他看到辛寄年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天真地问道:“辛寄年,你功课写完了吗?” 辛寄年脸上的笑容僵住,程子安几乎快笑破了肚皮,不紧不慢地道:“我功课全部都写完了。辛寄年,你写完了吗?周先生说了,写不完功课要被打板子哦。” 辛寄年狠狠剜了程子安一眼,登时垮下脸,气鼓鼓跑了。 程子安眼都笑成了一道线,崔耀光见庆川走了来,忙拉着他道:“姑父派人来找你了,别淘气。” 庆川小跑着过来,拉着程子安就走,道:“少爷快回去,赵知府叫了老爷去跟前说话,点了你也一同去呢!” 程子安啊哦怪叫了声,难得变得紧张起来。 程箴是明州学子之光,赵知府见他不奇怪。 叫上他一同前去,要是来个考教学问,诗词对答什么的,程箴这道明州之光,就要被蒙上阴影了! 第14章 14 十四章 ◎无◎ 不懂就问。 程子安:“阿爹,叫上我去做什么,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程箴:“......” “顺带捎上你,你别紧张,记得规规矩矩见礼就行了。” 程箴说完,补充了句:“不要乱跑,乱看,见到好吃的点心不许直勾勾盯着。” 程子安:“阿爹我不贪嘴。赵知府要考教我的功课吗?阿爹我不会作诗,也不会背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例如此种耳熟能详的诗,程子安还是会背。 只大周朝,作为学渣的程子安也没听说过,不知道这个世界可有李白杜甫孟浩然等诗人。就算没有,他也做不了文抄公,能背的诗就那么几首。 无论哪一首,都与端午无关。要是中秋节,还能勉强凑一首出来应景。 程箴:“你才上蒙童班,不会让你作诗。” 程子安不死心追问:“那《三字经》《百家姓》呢?” 程箴怒了:“你这几日背的,又全部忘记了?” 程子安缩了缩脖子,很是识相闭了嘴。 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今日背功课,明日忘脑后。 好诗! 程子安自我感动中,跟着程箴来到了高台边。辛寄年在帐篷中看到程子安走过来,眼睛一瞪,蹭蹭蹭跑了出来,不悦问道:“你来作甚?” 程子安立刻精神抖擞,装作无辜,实际却是隐藏不住浓浓的炫耀与得意,朝着辛寄年的胖脸刷刷扑去:“赵知府要见我呢。” 这句话就吹牛吹上天了,程箴暗自咬牙,这混小子! “快走,少废话!”程箴低声警告,“休要乱说。” 程子安望着辛寄年再次垮下来的脸,笑嘻嘻给他加诸二次伤害:“辛寄年,你功课写完了吗?” 辛寄年瘪着嘴都快哭了。 程子安好讨厌,大好的假日,他一个劲提功课功课! 天气热,高台上搭了彩棚,角落放着精美的青铜冰鉴,徐徐冒着白气。甫一走近,就感到一股迎面而来的凉意。 程子安听崔素娘抱怨过冰贵,不禁暗自感慨,舒适的享受都是金钱换来,有权就有钱。 程箴领着程子安上前团团见礼 ,他以前也算见惯了大场面,半点都不怯场。只一圈下来,叫得口都快干了。 彩棚里都是官员与贵人家主们,他们恭敬见礼,只拱手欠身还半礼,就算给足了面子。 程箴立在赵知府跟前说话,他丰神俊朗,身姿挺拔,在一众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中间,如鹤立鸡群般出众。 程子安暗戳戳得意,听说古代对官员的对长相外貌有要求,端只看外形,程箴就赢了一堆人。 要是按照长相来给官职,程箴至少能做个京城一品大员。 听赵知府与程箴的寒暄,全部是关于科举春闱的问题。 程箴作为明州府的士子考生,考中春闱就是赵知府的政绩。加之有了同一州府的这层关系,以后待程箴出仕后,对赵知府就是一份天然的同盟助力。 赵知府爱屋及乌,纡尊降贵弯下腰来,很是温和地夸赞程子安:“生得真是周正。听说你也在府学读书,以后得要像你阿爹一样厉害,为我明州争光。” 程子安听赵知府提到在府学读书,头皮都紧了,以为他要考教功课,见他话语转成了鼓励,立刻松了口气。 估计赵知府听说了他读书成绩不好,不会在人前落了程箴脸面吧。 面对这种鼓励的场面话,程子安立刻挺起小胸脯保证:“是,小子谨遵赵知府叮嘱,长大后变成明州之光!” 赵知府见程子安一点都不谦虚,不由得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身边的辛老太爷道:“你瞧他,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的志气。” 其他人见赵知府笑,一起跟着笑,辛老太爷亦抚须笑开了怀,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程子安也有点懵,他不过随口一句场面话,他们反应竟然这般大。 旋即,程子安明白过来,古人讲究要含蓄。就算他有旷世之才,也要谦虚,表示不敢。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节 幸好他年纪小,如此回答会被认为童言无忌。要是程箴这般回答,就是张狂了。 果然,程箴拱手赔不是,半恼半无奈道:“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让诸位见笑了。” 文推官道:“令郎能有如此心性,无疾后继有人,应当高兴才是。” 程箴忙道不敢,赵知府笑着道:“坐吧,等下待龙舟赛完毕,无疾可要赋诗一首。” 真要写诗啊? 程子安不由得好奇不已,跟着程箴在末座坐了下来,朝台下望去。 坐在高台上,眼前的景致一览无余,白云从眼前流过,好似伸手就可捧在手中。 清河上的龙舟飞驰而过,立在舟头的汉子双臂肌肉虬扎,挥汗如雨瞧着鼓,给同伴鼓气。 彩棚内的达官贵人们不时说笑,偶尔望一眼河里的龙舟赛。 高高在上,将一切踩在了脚底。高处不胜寒,高处跌落...... 程子安望着这一切,脑子乱糟糟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龙舟赛终于出了结果,拿出彩头来的几大家,有人佯装懊恼叫可惜,有人哈哈大笑。 辛老太爷朝周围拱手,道:“承让承让!” 辛氏的龙舟队拿了头名,赵知府夸赞了一翻,程箴也做出了首诗来应和。 程子安没听出诗的好坏,听到大家夸程箴,深深感到与有荣焉。 毕竟,程箴就是他的黄金屋,千金粟。 以后程箴出仕,做到了知府的位置,他就会成为知府的公子哥。众星捧月,成为一州府最瞩目的那个崽,无需敬陪末座。 在一片喜气洋洋声中,有道不那么和谐的声音响起:“无疾的诗词文章,我等皆不敢相比。我儿与令郎恰好为蒙童班同学,听说他这次考试进步了不少,有无疾这等才情双绝的父亲在,令郎哪能落于人后,不知可学会了作诗?” 哪个不长眼的,在此等欢快的时候,提这种扫兴的问题! 程子安暗自恼怒不已,朝说话的人看去。 先前程箴介绍过,说话之人叫李棕,程子安同班同学李文叙的父亲。 李氏在明州府的势力亦不容小觑,明州府靠海,李氏有两条海船出海做买卖。明州府最豪华的酒楼天一楼的东家就是李棕,李氏富得流油。 赵知府招了程子安到跟前,含笑道:“你年纪小,不会作诗没关系,就背几首与端午有关的诗吧。” 不会作诗说得过去,不会背就显得愚蠢了。 程子安不怕丢脸,谁家没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 但程箴不同,他尚未考中春闱,程氏毫无根基。程子安的愚蠢,就是程箴花团锦簇人生上的虫子屎。 程子安想骂人,真是害怕什么来什么! 第15章 15 十五章 ◎无◎ 赵知府开口,其他人自然要跟着凑趣,七嘴八舌夸赞程箴,顺带抬举程子安。 高台伸手可摘星辰,再捧的话,程子安就能上天飞了。 程箴虽在笑着谦虚客气,但以程子安这段时日与他的斗智斗勇,清楚他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坦然。 不能丢脸,不能给程箴丢脸。 程子安谨记这点,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清脆答道:“赵知府,小儿不会背端午节的诗。” 话音一落,高台下的喧嚣好似被一堵无形的墙隔绝开,四周瞬间安静。 不会背诗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也是种勇。 无知者无畏嘛! 众人的神色一时间很是精彩,赵知府也愣了下,笑容僵在了脸上。 程箴笑容中亦透着隐隐的尴尬,万万没想到,虽没让程子安作诗,却让他背诗。 偏生,他回答得还如此干脆,端看他的气势,好似不会背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程子安又开了口,乌溜溜的双眼,灼灼望着赵知府,期盼地道:“赵知府,小儿会背九九歌,会算算术!赵知府,小儿背给你听,你考我算术吧。” 赵知府愣愣点了下头,程子安马上大声清脆背了起来:“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蒙童班有学《算学启蒙》,程子安会背九九歌并不令人意外。 但架不住他的气势十足,神气的小模样,好似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程子安身子胖乎乎,偏生还学着大人那般负着双手,圆圆的脑袋晃动着,头上的包包头随着他晃。红嘟嘟的脸蛋,不时眨一下的长睫,看上去稚气可爱极了。 赵知府看得笑容愈发浓,程子安背完了,还眼巴巴望着他,那双灵动的双眼,仿佛在喊:“快考我算学,快考我算学!” 不负程子安所望,赵知府开始出起了算学题。 起初题目比较简单,不过是十以内的加减,听到程子安答得又快又准确,赵知府颇为意外,题目逐渐加深。 最后考到一百以内的加减,程子安同样答得快速而准确。赵知府这下对程子安挺刮目相看,他不用算筹,听到题目之后,乌溜溜的眼珠一顿,接着眨几下,好似在飞快转动脑子算答案。 赵知府进士出身,读书时的算学并不太好。等到做官以后,他发觉了算学的重要之处。 算学并不仅仅是算赋税几何,通过数额,最能看清一州一府的实际情况。朝廷若真是在这上面加强考评,任由政绩编得花团锦簇都无用。 周围的一众人,见到程子安的应对,神色很是复杂难辨。 科举主要是考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与策论文章,算学在科举的比重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李棕听到赵知府夸赞,随着他哈哈大笑道:“竟然比那积年的老账房还要厉害,不用算筹就能算数了。” 这句话细究起来,实属不客气了。 士农工商,账房先生再厉害,不过是替富贵人家做事的下人罢了。最终拿得上台面的,还是要诗词经史。 程子安岂能听不懂,李棕府里做买卖,他居然看不起账房先生。财务有多重要,要是换作他,能做账掏空李氏! 程子安也深知,李棕看不起账房先生的根源在于,大周的阶级分明,账房先生就是仆,仆对主。天然的低人一等。 没搭理李棕,程子安懵懂地看着赵知府问:“衙门的赋税不用算学吗?” 众人又顿住,李棕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了。 赵知府看了眼李棕,笑道:“子安说得很对,不仅衙门的赋税要用到算学,朝廷户部的大臣,若不懂算学,如何能管得了天下财赋。” 程子安立刻高兴起来,笑得眼睛都弯了,稚气可掬的模样,逗得赵知府笑个不停。 学好算学不仅能当账房先生,工部与户部的官员,要算河道河工,赋税银两。 哪怕再有背景关系,若是一点不通算学,一不小心就会出差错,被算计了进去。 有了赵知府一锤定音,众人无论心里作何想,皆开始夸赞程子安,同样盛赞程箴,虎父无犬子。 时辰不早,赵知府亲自给取得头筹的龙舟队送上了奖励,夸赞了几句之后,起身回府。 众人拥簇着赵知府哗啦啦离去,程箴与程子安让到一边,走在了最后。 辛寄年等在帐篷前,看到程子安与程箴走来,眼神很是复杂,最后不屑一昂头,脚重重跺地,一头扎进了帐篷。 程子安歪脑袋得意地笑,引得程箴不时侧头看他,欲言又止,最终唬着脸训他:“休得淘气!” “阿爹,我没淘气啊。”程子安辩解完,急着问道:“阿爹,我没给你丢脸吧?” 程箴愕然,旋即失笑:“你能丢的脸,早就丢尽了。” 程子安啊了声,惨叫道:“我什么时候给阿爹丢脸了?” 程箴呵了声,道:“你的功课都学好了?” 提这个就没意思了,程子安识趣闭了嘴。 程箴对程子安先前的应对,虽说他表现有些偏,总体上还是很满意。尤其是他落落大方,毫不怯场这点,就足令他刮目相看。 既然程子安聪明,程箴一心要将他掰到正道上来,借此机会教育他:“以后可要好生念书,你现在还小,在众人面前背不出诗,尚情有可原。等再大一些,就说不过去了,让脸面往何处搁?” 程子安抿嘴偷笑。 既然如此,来啊,互相伤害。 程子安回头指着高台,艳羡地道:“阿爹,要是你考中了春闱,做了知府,就能坐在上面的主座,有一大堆人围着你,我就不会被人叫出来背诗了。” 程箴:“......” 程子安人小鬼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劝道:“阿爹,你别管我的学习,我还小呢。你马上就要考春闱了,一定要专心致志读书,高中状元,当大官。” 程箴:“......” 程子安:“阿爹,我与阿娘以后的好日子,都靠着你啦,阿爹,你要努力上进哦!” 程箴手很痒,要不是崔素娘与她娘家亲戚围了上前,他一定要痛揍这个小混账! 第16章 16 十六章 ◎无◎ 兴许是程箴想通了,靠儿子不如靠自己。与舅兄两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了端午节之后,便将程子安留在了城里玩,自己与崔素娘回了家。 舅舅宠爱,舅母和蔼,表兄妹要不忙自己的事情,要不看在他是客人的份上,对他都关心备至,程子安过上了穿越以来最快活的日子。 其他人没空,只有同样放假在家的崔耀光带着他玩。两人年纪相差有六七岁,崔耀光不那么情愿陪小屁孩,但架不住程子安荷包里有钱。 崔素娘离开时,担心程子安要花费,总不能让娘家出钱,便留给了他约莫一两银子。 起初崔素娘要留二两,被程箴拦住了。 程箴:“小小年纪,岂能任其大手大脚花钱。想要一掷千金,就凭自己的本事去赚。” 程子安怀疑程箴是报复,他绑架其成才,反过来,程箴就克扣他的花费。 很公平。 程子安却暗中骂骂咧咧,他上辈子从没操心过钱,这辈子不但要被逼着读书,连花钱都不自由,实在是太苦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节 好在,有崔文与崔武。 崔文:“小三你好生带着弟弟,别乱跑。” 小三崔耀光面对着大伯的叮嘱,怏怏应是。 崔文拿出个钱袋,道:“子安你出去玩,身上岂能没钱,喏,拿去花。” 程子安眨巴着眼睛,也不答话,只笑眯眯道谢。 崔耀光眼睛瞬间亮了。 接着,崔武再来一遍相似的情形。 程子安都全部笑纳了,绝口不提崔素娘给了他零花的事情。 崔文崔武给的钱也不多,每次约莫五十个大钱。对于崔耀光来说,十足一大笔钱,艳羡得眼都绿了。 崔耀光心中对这个表弟有了不同的看法,又狡猾又有钱,还出手大方。 大方在于,程子安拿到钱,听到院子外货郎的叫卖声,将崔荷崔玉一起叫了出来,他付钱,她们随意选喜欢的小玩意。 两个小姑娘乐得牙不见眼,崔玉也不矜持了,露出缺门牙的嘴,笑容甜甜,一口一个表哥,叫得亲哥哥崔耀光酸气冲天,嘲讽她:“说话都漏风,还说个不停。” 崔玉赶紧闭上了嘴,眼冒怒火瞪着他。 崔耀光冲她得意摇晃头,一幅欠揍样。 崔荷笑着拉过崔玉,劝道:“玉妹妹别听三哥胡说,他以前也缺门牙呢。” 程子安张开嘴,笑嘻嘻道:“我的门牙也刚长出来不久,每个人都会换牙,长出来就好了。” 崔耀光被所有人攻击,偃旗息鼓不做声了。 崔玉又重新笑起来,与崔荷一起去选头花。 崔耀光见两个妹妹选得起劲,左顾右盼了一阵,拉着程子安到一旁,挤眉弄眼小声嘀咕道:“子安你留着些钱,等下我带你去买好东西。” 程子安疑惑地问道:“什么好东西?” 崔耀光神秘地道:“你别问,等下你就知道了。” 程子安说了声好吧,拍了拍鼓囊囊的钱袋,“她们的头花头绳要不了几个大钱,我还有钱呢!” 崔荷与崔玉懂事,货郎担子卖的头花便宜,两人一共花了不过三十个大钱,便满足地捧着一堆回去了。 程子安跟着神秘兮兮的崔耀光出了门,到了与崔家隔着两条巷子的一间书斋。 “三哥,你要买书本吗?”程子安看着书斋的匾额,起初没想那么多。 崔耀光挑眉一笑,拉着程子安上了二楼。 书斋一楼卖些《千字文》等启蒙课本,加上笔墨纸砚。二楼则不同,书架上摆着字画与五花八门的书籍。 大周的雕版印刷比较发达,加上明州府富裕,哪怕是一间小小不起眼的书斋,里面卖的字画都很上档次,至少足够令程子安咋舌。 崔耀光领着程子安熟门熟路到了书架最偏僻的角落,垫着脚尖从最顶上取下一本书搂在怀里,凑上前可怜巴巴央求道:“好弟弟,三哥我的钱不够,你帮我添点钱呗。” 大钱拿不出来,小钱纨绔不放在心上,没了再伸手要就是。程子安大方应了,“不过三哥,你买的什么书,给我看看呗。” 崔耀光挣扎了下,依依不舍将书递给了程子安,不放心叮嘱道:“你小心些翻,别弄坏了啊。” 程子安打开书一看,不禁想笑。 妖精打架的书嘛! 画工细致,该纤毫毕现的地方纤毫毕现,该半遮半掩的地方半遮半掩,很是有韵味。 崔耀光目光灼灼,手伸在半空中护着宝贝书,程子安不过翻了两页,他就连忙夺了回去,道:“你还小,看不懂这个书。等你长大了三哥给你看。” 青春期的少年啊! 程子安只能装作不懂,痛快掏了钱。加上崔耀光自己的三两银子,就这么薄薄一本妖精打架的书,居然要四两银子! 以程子安对生意的敏锐度,立刻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不过,他想到自己不会画画,便问脚步都轻了几分的崔耀光:“三哥,你会画画吗?” 崔耀光将书小心翼翼搂在怀里,跟揣着绝世珍宝一样,走路时都不停左顾右盼,生怕有人来抢了他的书。 听到程子安问他,满不在乎答道:“我会一些,画得不好。” 崔耀光买的书,画工上乘,要是画得不好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而且,不要小看古人的想象力,他先前看到书上的各种姿势,绝对不输给后人。 毕竟,古人平时的玩乐少,成日关在屋子里,无聊只能琢磨这些事。琢磨多了久了,就成了大师。 崔耀光说道:“私塾里不教画画,你们府学要学吗?” 程子安说不学,他心思一动,问道:“三哥,私塾里都学什么啊,好玩吗?” 崔耀光看了他一眼,撇嘴道:“上学哪有好玩的,先生凶得很,成日不是功课功课,就是科举科举。” 程子安一想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管是私塾还是府学,一切都以考科举为首要,只能断了想转学到私塾的念头。 “嘘,大哥。”崔耀光指了下前面的蜜饯干果铺子,拉住了程子安往墙角藏。 程子安莫名其妙,从崔耀光身后伸长脖子朝前看去,见崔耀祖穿着捕快公服,站在铺子前,接过铺子里递出来的油纸包,脸笑得比五月的太阳还要耀眼。 崔耀光压低声音,笑嘻嘻道:“大哥又来看心上人了。” 程子安立刻来了劲,捅着崔耀光的腰,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崔耀光忙摁住了程子安,道:“可不能去,被大哥发现要揍我们。大哥在议亲了,大伯母想要说娘家的侄女给大哥,大哥喜欢蜜饯干果铺子的项三娘,与大伯母吵了好几次了。” 程子安啊了声,道:“大伯母娘家侄女,就是大哥的表妹,兄妹如何能成亲?” 崔耀光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程子安,道:“表兄妹成亲,那是亲上加亲,如何不能成亲了?” 程子安想起后世还有表亲结婚的事情,他也无法解释什么遗传学,联想到自己的亲事,要是崔素娘也要他娶表妹,不禁打了个寒噤。 □□的念头在脑子里萦绕不散,程子安晃了晃头,他还小,眼下想这些,实属是庸人自扰。 崔耀祖抱着油纸包,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崔耀光笑得意味深长,兴奋道:“走,我带你去看大哥的心上姑娘。” “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做甚?”身后,崔武浑厚的声音响起。 程子安回头叫二舅舅,崔耀光心中有鬼,吓得嗷了声跳起来,怀里妖精打架的书,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风翻动着书页,妖精不断变换着招式,煞是精彩纷呈。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17 十七章 ◎无◎ 崔武身为捕头,身手远比弱鸡仔崔耀光灵活敏捷,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弯腰捡起了书。 风吹动树叶哗啦啦响,巷子深处,传来孩童的哭闹声,门开关的吱呀声,做买卖的吆喝声,熟人见面的招呼寒暄声。 程子安却清晰听到了崔武渐粗的呼吸,在他脸上,看到了此生最精彩纷呈的表情。 偏生,崔耀光急中生蠢,脱口而出道:“阿爹,你的生辰快到了,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程子安实在憋不住,鼻涕泡都差点笑出来。崔武脸色如同盛夏雷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黑黢黢,天地间瞬时昏暗。 崔武摸了下腰间的佩刀,冰冷的刀鞘,让他保住了仅存的一点理智,上前揪住崔耀光,怒斥道:“老子今天要扒掉你的皮!” 崔耀光吓得哆嗦,白着脸惨兮兮告饶,朝程子安投来求救的目光。 程子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伙伴挨打,扑上前搂住崔武的手臂,求情道:“二舅舅,三哥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手下留情啊!” 崔武手臂往上提,程子安像猴儿一样死死缠住不放。崔武快被气笑了,瞪着他道:“你小子也不学好,豆丁大小的人,跟着去看乱七八糟的书,仔细我告诉你阿爹,连你一块收拾。” 死道友不死贫道,程子安立刻放开了崔武,给了崔耀光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崔武挟裹着崔耀光回了家,方氏正在安排午饭,听到外面的动静,急急从灶房走出来一看,顿时吃惊地道:“他爹,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这混账狗胆包天,不学好!”崔武脚步不停,蹬蹬瞪拉着崔耀光进了正屋,回头对不放心跟上前的方氏道:“你别来劝,今日谁劝都无用,我定要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门砰地在面前关上,方氏立在门前,心急如焚踟蹰着,到底不敢进屋。 很快,屋内传来棍子落在肉上的声音,崔耀光哭着喊痛。方氏又急又心疼,忙拉着一旁的程子安问道:“子安,你三哥究竟犯什么事了?” 程子安支吾着答道:“三哥去书斋买了本书,回来遇到了二舅舅。二舅舅发现了书,然后就生气了。” 方氏愣了下,片刻后气得淬了口,道:“读书不用功,去府学读书都怕苦怕累,这辈子,定是指望不上了。” 程子安脑子一转,大致明白了方氏话里的意思。 崔氏如今算是小吏之家,吏与官之间,看似离得极近,中间却有一道深不可测、难以跨越的鸿沟。 大周皂吏虽不算贱籍,日子过得远比寻常百姓舒坦,但人总习惯往上看。 崔武这辈子做不了官,方氏就将希望放在了崔耀光身上,盼着他高中能为其争光。 方氏说完转身离去,在离开之前,还意味深长看了眼程子安。 程子安眼角抽搐,他也是个不成器的,一并被方氏嫌弃了。 嫌弃就嫌弃吧,程子安没那么多心里负担。程箴的威压都没用,何况是方氏。 屋内,崔耀光被揍得嗷嗷叫。 程子安听得牙酸,他认为崔武纯粹是小题大做。他在崔耀光这个年纪,肯定也对妖精打架的书籍好奇,偷偷摸摸看过。 父母真是神奇,明明自己也青春年少过。角色身份一转换,马上就变了嘴脸。 程子安翻白眼,趴在门上从门缝往里瞄。大门没闩上,被他一趴,门开了。程子安没注意,一头从门槛上栽了进去。 崔武扬起的手停在半空,连崔耀光的哭声都暂时停住,两人一起朝在地上蛄蛹的程子安看来。 程子安哭丧着脸,干脆趴在地上,哎哟呼痛。 崔武没好气丢掉棍子,上前提溜起程子安,板着脸道:“你个混小子,怎地这般不小心?” 程子安顺势搂住了崔武的手臂,哭道:“二舅舅,我摔伤了。” 崔武立刻紧张起来,上下摸索着他,连声担心地道:“摔哪儿了,快给我瞧瞧。” 程子安踢了踢腿,又动了下胳膊,眼珠咕噜噜转,道:“手脚都伤了,全身都痛。” 崔武顾不得抽噎的崔耀光,捞起程子安的裤腿,仔细一点点查看。见他白胖的腿上,连个红印都无,手臂也是如此,不禁皱起了眉,疑惑地道:“没见到伤哪儿了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节 程子安面不改色,张口即来:“伤到骨头了,内伤。二舅舅,我饿了,先吃饭吧,吃饱才有力气养伤。” 崔武慢吞吞放开程子安,斜乜着他,笑骂道:“你个混小子,少跟我作怪。” 平时当差忙时,崔武就与同仁们在分茶铺子随便吃一些。不太忙时,就回家用饭。 崔武吃完饭还要去衙门当差,如今崔耀光的书被没收,揍也揍了,厉声道:“滚回屋去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什么时候再用饭!” 崔耀光哭唧唧应下,跟螃蟹般蹒跚着步伐,回了自己的屋。 程子安盯着崔耀光的背影,无语望天。 要是换作他,肯定马上承认错误,做出深刻反省,先吃上饭再说。 吃完中午饭,崔武去了衙门。出门之前,还严肃嘱咐了方氏,不许给崔耀光偷偷送饭吃,一定要让他长记性。 方氏不敢违抗崔武,用完午饭后,吩咐程子安去午歇,自己也带着崔玉去歇息了。 午间炎热,仆妇下人都在屋子里乘凉歇息。程子安趁机溜出门去,来到巷子口的熟食铺子,用剩余的钱买了一包猪头肉,藏着偷渡给了崔耀光。 崔耀光屁股被揍得肿了起来,趴在床头,一边往嘴里塞猪头肉,一边含糊感激道:“子安真是仗义,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程子安嫌弃地瞥着他,道:“三哥,你吃得小心些,别将猪头肉掉在床上。二舅舅是做捕快的,回来一眼就能看出来,查出是我给你买了肉,以后再也不给我零花钱了。” 听到钱,崔耀光心疼得直抽抽,他伸长脖子,努力咽下肉,痛心疾首道:“书没了,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也没了,我的命,为何这般苦啊!” 程子安想笑,他随手翻开书桌上崔耀光的《春秋》,噗呲笑出了声。 与后世一样,崔耀光在书的空白处画了人像,程子安猜他是画的某个圣人。 先前他自称画画一般,他还是谦虚了。圣人被他画成了李逵,呲牙咧嘴丑不拉几。 崔耀光听到程子安笑,歪着脑袋看来,见他在看自己的书,恨恨道:“春秋春秋,读不完的春秋,真是烦死了。” 程子安放下书,好奇问道:“二哥,你要是考不中科举,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要是考不上,嘿嘿,瞧你说的,我肯定考不上。”崔耀光被逗乐了,干脆利索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做,就靠阿爹养着。” 同道中人! 程子安目露赞赏,崔耀光脸又垮了下来,郁闷地道:“阿娘成日对我念叨,要我有出息,好好读书考中科举,做了官以后,好给她挣个诰命夫人当。以后妹妹也能靠着我,能嫁个好人家。娘家兄弟有本事,妹妹嫁了人才不会受欺负。” 哀怨地叹了好几次气,崔耀光眼睛嗖地一亮,朝程子安挤眼:“等下我们去找大哥,大哥可有钱了,说不定,嘿嘿.....” 程子安眨了眨眼,一下就看出了崔耀光的那点小心思。 看来,崔武还是下手轻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18 十八章 ◎无◎ 崔耀光双眼放光,将油纸包一揉塞到枕头下,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下嘴,撑着床沿挪着屁股下了床,双股颤颤如螃蟹那般蹒跚站着,扯着嗓子喊:“阿娘,阿娘!” 程子安莫名其妙,问道:“你喊二舅母做什么?” 崔耀光从程子安挤眼,又忙着朝门外看。很快,方氏急匆匆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一并传来:“怎地了,怎地了?” “阿娘,我饿,我痛啊!”崔耀光余光瞄见方氏进了屋,立刻趴在床上,双肩抽搐着呜呜哭。 方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扎着手上前,撩起崔耀光的衣襟就要检查:“伤着哪儿了,你阿爹也是,下手太重,快让阿娘瞧瞧。” 崔耀光死死摁着衣襟,扭得跟毛毛虫一样,嘶豪着:“阿娘,我痛啊,羞于见人啊!阿娘,我饿了!” 方氏扯不动,急得安慰他:“我儿要吃什么,我这就吩咐人去给你做。” 崔耀光继续嚎:“我要自己出去吃汤饭,阿娘你给我钱。” 方氏愣了下,为难地道:“你阿爹说了,让你在家中好生反省.....”崔耀光瞬间拔高了声音,她马上改了口:“好好好,如何能饿着肚皮,你就在巷子里买些吃食,马上就回来啊!” 崔耀光抽噎着说了声还是阿娘好,起身朝方氏摊开手,狮子大开口道:“阿娘给我一两银子。” 方氏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道:“就在巷子里的分茶铺子吃碗汤饭,哪能要得了一两银子,仔细你阿爹又捶你。” 崔耀光怏怏应了,催促道:“阿娘你快去给我拿钱,我饿得都快站不住了。” 方氏道好好好,急急转身走了出去。 程子安看得目瞪口呆,崔武不在,崔耀光真是将方氏拿捏得死死的,怪不得崔武的棍棒无用。 这招可以学一学,不知用在崔素娘身上可有用。 崔耀光朝他得意抬下巴,雄赳赳气昂昂道:“走!” 只是崔耀光屁股痛,走得像是只摇摇摆摆的鸭子,将他的气势冲得无影无踪,程子安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笑得肚皮痛。 方氏拿了五十个大钱交到崔耀光手中,不放心叮嘱:“你小心些......我让夏婶去给你买回来......好好好,你自己去,你自己去,吃完就早早回来啊,不要带着子安去淘气......子安多看着你三哥些,别让他出去惹事......” 崔耀光不耐烦应了,拿了钱走出门,嘀咕抱怨道:“阿娘真是啰嗦!” 程子安打量着崔耀光,先前他吃了不少猪头肉,肯定没饿着,问道:“三哥我们去哪里?” 崔耀光将钱放进钱袋里,神神秘秘地道:“我们去项家的蜜饯干果铺子,大哥这个时候估计也在。大哥每天都要去看几次项三娘,买些蜜饯干果。项家的铺子,多靠大哥罩着,闲汉混混们不敢来打扰。” 程子安犹豫了下,拉住崔耀光道:“我们别去了吧,要是大哥生气了怎么办?” 崔耀光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道:“怕甚,就说我们去买蜜饯干果。还有,项伯明还是你们府学的学生,就说你去找同学玩就行了。” 府学学生多了去,程子安不认得什么项伯明,怕崔耀光被崔武揍了,再被崔耀祖揍。 崔耀光的脸垮了下来,愤愤道:“那项伯明读书好,邻里之间都说他有出息,以后肯定能高中。阿娘经常数落我,只恨不得项伯明是她的亲生儿子。” 程子安看崔耀光的怨气直冲云霄,不由得想笑。看来,项家孤儿寡母的铺子能安稳无虞,并非全靠崔耀光的捕快身份,还有项伯明读书好的威严。 两人来到项家的铺子附近,崔耀祖不在,一个穿着布衫的娇小柔美姑娘,正拉着一个比她还要高上半头的绸衫少年,正在焦急说着什么。 少年满脸的不虞,抬手甩开姑娘,夺过姑娘另一只手上的荷包,提着长衫下摆跑了。 姑娘急得追了几步,见少年转过巷角跑得不见了影,便慢慢停下了脚步,咬唇望了一阵,转身往铺子里走去。姑娘背着人,程子安也没看清,她抬手是在抹泪,还是抹汗。 崔耀光捅了捅程子安的胳膊,努嘴道:“那就是项三娘,生得好看吧,大哥可是被迷得晕头转向。嘿嘿,大伯母如何骂,大哥都不松口。” 程子安哦了声,微微皱眉,问道:“先前那个少年就是项伯明?” 崔耀光撇嘴,不屑地道:“就是那小子。他肯定又从铺子拿钱,去找那些不成器的朋友们玩耍了。”他低头拉自己身上的半旧细布衣衫,嘴角都快撇到了地上,“你看他身上的穿戴,不认识的,还以为他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呢。” 能被不成器的崔耀光认为不成器,估计项伯明那些朋友都是真纨绔。程子安心下了然,项伯明是项家的唯一男丁,读书又好,在项家肯定是被捧在手心的大宝贝,要什么给什么。 不过,程子安问:“项伯明读书那么好,大伯母为何不答应大哥娶项三娘啊?” 崔耀光道:“我偷听到大伯母与阿娘哭,说是那项伯明连举人都没考中,谁知道以后能不能考上春闱。项三娘在外抛头露面赚的钱,全都供给了项伯明读书。以后大哥要是娶了项三娘,崔家还不得变成项家的。” 扶弟魔嘛,程子安懂了许氏的担忧。 没见到崔耀祖,外面太热,两人吃了个冰碗,一同回了家。 到了晚上崔武回来,见到崔耀光乖乖在屋中呆着,训斥了他几句,大慈大悲放了他出来吃晚饭。 中午没睡午觉,程子安吃完晚饭就睡了。睡到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了争吵声,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次日程箴与崔素娘进了城,来接程子安回家。他还没玩够,耍赖不想走,被程箴眼一横,灰溜溜上了驴车。 过了一会,崔素娘眼睛红红也来了,程子安不禁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崔素娘叹息一声,道:“我没事。” 程箴拧起眉,瞪着他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那么多。” 程子安暗自翻了个白眼,程箴看上去一切如常,肯定不是自己家有事。离开之前,崔素娘与许氏进屋说了一阵话,想起昨晚听到的争吵,估计是崔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到家,程箴让程子安回屋去温习功课,便拉着崔素娘到一旁去安慰了。 程子安眼珠子一转,悄然溜出门,蹲在东屋的窗棂下偷听。 程箴的声音温柔得几欲滴水,道:“你呀,就是操心太过。耀祖年纪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迟早有一天,能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 崔素娘淬了口,道:“我哪就操心太过了!” 程箴赶忙赔不是,连声说是,娘子训斥得对,程子安听得牙都酸了。 崔素娘笑了声,幽幽道:“大嫂拉着我哭,说是拗不过耀祖,托了人去项家探口风。要是项家有意,大嫂也就咬牙答应了这门亲事。谁知那毛氏竟然推三阻四,话里话外将她那儿子夸出了花,借口项三娘还小,要在家中多留一阵,待到后年再议。项三娘比耀祖还要大上半年,哪怕舍不得女儿,想要在家中多留几年,亲事先定下总无妨。大嫂说,毛氏没将话说死,是要端看你与妹夫的春闱放榜情形,要是你们都考中了,这门亲事准能成。要是考不中,毛氏心气高得很,这门亲事就黄了。偏生耀祖愿意等,大嫂气不过,昨夜又与她吵了起来。大哥说是儿女亲事,儿女不同意,以后也过不好,劝大嫂少管。” 程子安听得咋舌偷笑,程箴的头上,又多加了层责任。 崔耀祖以后的幸福,都得靠他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怪不得范进中举能发疯。 程子安望着艳阳天,难得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程箴能考中。 毕竟,他以后的纨绔公子生活,一样得靠程箴。 突然,头上响起程箴的怒喝:“你在这做甚?” 程子安仰起头,笑得天真烂漫:“阿爹,我在地上找虫玩。” 程箴黑着脸,骂道:“这般大的人了,还玩虫子,快回屋去读书!要是假期后考不好,看我不收拾你。” 程子安嘴里乖巧应下,却将程箴的威胁当作耳边风,回屋去睡大觉了。 假期很快过去,程子安回到了苦哈哈的学生生涯。 假期后的考试,程子安不负众望,除了算学,字不再缺胳膊少腿。 其他几门功课,再次与章麒辛寄年,争当后三名的宝座。 程箴来接程子安回家,他如常与周先生他们寒暄见礼,程子安看不出他心情的好坏。 天气越来越热,到了傍晚依然热气扑面。程子安却捏了把冷汗,忐忑不安跟在沉默不语的程箴身后,不停打量他的背影。 程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头也不回平静道:“我不会再揍你,也不会再管你。你以后是好是坏,都随了你去。” 程子安愣住,这是放弃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19 十九章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节 ◎无◎ 程子安憋着一股喜悦,不敢表现出来。 他不是纯粹的小屁孩,基本的思维方式早已经定型,很难被改变。 比如,他没有忧国忧民的高大理想,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做到有人味就已经很不错。 换句话说,他认为人生意外不断,潮起潮落,谁都不知道哪一个浪潮背后隐藏着危险。 就好比他前世,明明即将能继承家中的矿,成为有钱的三世祖。却因为交通事故,来到了大周,成为了封建时期的一颗小苗苗。 程子安自认面对得很好,至少他不吵不闹,与以前一样有人味,力所能及帮助弱小。没妄想着靠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去推翻不公的朝廷,拯救天下苍生。 程箴不管他,他也不会长歪,只会过得更加快乐。 回到家,崔素娘照常迎了出来,问了程子安考试情形。 程箴不咸不淡答了,崔素娘倒意外了下,不过她只神色黯淡了下,见他们都走出了一身汗,便招呼他们去洗漱,准备用晚饭。 饭后程箴与崔素娘如往常那般,一起携手散步消食,没搭理摊在廊檐下椅子中,浑身透着懒劲的程子安。 院子虫蚁多,崔素娘心疼程子安被叮咬,欲去张罗点上芸香:“你瞧你,也不怕被咬出一身的疙瘩。” 程箴拉住了她,眼皮朝程子安掀了下,道:“别管他,我们自去。” 崔素娘愣住,程箴紧紧拽住了她的手,拉起她往院外走去。 程子安有点懵,程箴连他身体都不顾了? 夏日院子的花草葱茏,蚊子跟约好了似的,一起朝程子安这块鲜美的肉扑来。吸上一口血也就算了,最受不了的是嗡嗡嗡,吵得人烦躁。 程子安瞧见秦婶从灶间走出来,忙喊道:“秦婶,劳烦你帮我点下驱蚊的草。” 秦婶忙应了,去拿了芸香炭盆走来,笑道:“少爷怎地没跟老爷娘子去散步消食?刚用过饭,可不兴坐着不动,仔细积食。” 芸香特有的气味散开,讨厌的嗡嗡声渐小,程子安满足地喟叹,道:“吃饱饭之后散步消食,过一阵肚子就空了,先前的饭就白吃了。” 秦婶听得一愣一愣的,道:“少爷的话,听起来竟还有几分道理。以前我家贫,从来没吃饱过。能积食的人家,都是贵人呢。” 简单来说,饭后散步消食,就是吃饱撑着了。 秦婶与老张庆川云朵几人,他们在程家能吃饱饭,但他们饭后要做事忙碌,自然而然就消了食。 人得学会满足,与自己自洽。程子安对现在的生活,半点都没抱怨。他能吃撑,可以选择躺着,也可以选择贵人才有的消食活动。 程箴与崔素娘散步回来,看到程子安身边摆放着的芸香,脸黑了黑,他到底未说什么,回了书房学习。 程子安来了困意,洗漱后就回屋睡了。至于先生布置的功课,他温习了《千字文》,上面的大字全部能认识,补齐了缺胳膊少腿的字。这对他以后的生活来说,足矣。 次日一早尚在甜美的梦乡中,程子安被程箴薅醒。 程箴:“起来,去跟着庆川他们做事。” 程子安还没回过神,哑声问道:“什么?” 程箴再次重复了一遍,程子安这次听清楚了,从床上弹坐起身,惊喜地道:“我不用上学了?” “想得美。”程箴冷笑一声,“村子里上学的孩童皆如此,先帮着家里做事,做完再去上学。” 程子安明白过来,程箴哪是放弃了他,是要借机收拾他呢! 程箴板着脸,严厉地道:“你休得拖拖拉拉,要是做不完,等到放学后再做。早饭也没得吃。” 放学后再做无妨,对程子安来说,饿肚皮才是大事。 程子安麻利地跳下床,方便洗漱之后出了屋,此时天刚蒙蒙亮,天边一片清灰。 老张与庆川在院子里候着,崔素娘则欲言又止站在一旁。 程箴负手,威严无比吩咐:“老张庆川,你们带上他前去割草喂牛。要是他耍赖,定要如实禀报。” 老张庆川赶紧应了,庆川拿起镰刀与小背篓,程箴又发话了:“让他自己背着。” 庆川忙将镰刀放进小背篓里,放在了地上。程子安见状,默不作声走上前,将小背篓背在了身上。 老张匆匆朝程箴崔素娘施礼,带着程子安朝牲畜棚走去,叮嘱道:“少爷,老爷吩咐了,我去放牛,你与庆川一起去割草。镰刀锋利,可不能乱玩耍,仔细伤了手。” 想了想尤为不放心,老张对庆川强调道:“你拿着少爷的镰刀,先等他学会使用之手再说。” 庆川赶紧将镰刀从程子安小背篓里拿出来,道:“少爷,你先学,不急。” 程子安见老张与庆川如临大敌般,不禁想笑。 两人不敢违背程箴的吩咐,又不敢真让他用镰刀。要是伤到了,总归是他们失职。 程子安一切听他们的指挥,他两辈子都没割过草,不会逞强伤了自己,又给老张庆川他们添加了压力。 老张解了牛绳,牵着往外面走去。这个时代耕牛贵重,宰杀耕牛是犯法的事情,至于牛肉,那是权贵才能尝到的隐秘美味。 哪家有一头牛,日子就代表过得不错。程家有两头,还专门有人伺候。 程子安感到很安心,有牛有田,程箴是举人,能免除一百亩田的赋税,还能免除徭役。 晨间空气清新得醉人,田间已经有勤劳的百姓在走动劳作,忙着在缀满露珠的稻田里拔稗子等杂草。 有与程子安年纪差不多的孩童,跟在大人身后,挖野菜,割猪草。小小的身子下了田,就淹没在翠绿的稻子中不见了。 有熟悉程子安的孩童,见到他背着背篓出来,好奇不已朝他打量。 程子安笑着与他们打招呼,指着背篓主动解惑:“我阿爹让我出来割草。咦,莫柱子,你真是厉害,都快割满一背篓了呢。” 被称作莫柱子的孩童,记得上次程子安给他们的零嘴与粽子咸鸭蛋,再听到他的夸赞,对他很是热情,二话不说端起背篓过来,道:“程少爷,这些都给你,我再去割。” 程子安忙摆手,道:“多谢多谢。你的先留着吧,我先去学一学,等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不会客气哦。” 莫柱子响亮地道:“好,程少爷要我帮忙,我一定帮你。” 程子安与他笑着道别,跟在神色纠结的庆川身后,去了一处水草繁茂的地方。 庆川蹲下来,拿着镰刀麻利割起了草,顺道费力地教程子安:“少爷,就是这样,这样。” 程子安拔了根上次吃到的甜草根,在嘴里惬意嚼着,不停地嗯一声,以示知道了。 庆川见程子安光说不动,为难地道:“少爷,这个草长得浅,你用手拔吧。要是回去背篓里空着,我无法向老爷交待啊。” 程子安吐掉草根,依照庆川所指,去拔起了草。 庆川见程子安听话,顿时松了口气。两头牛要吃很多草,庆川顾不上管他,弯腰飞快割了起来。 割满了一背篓草,庆川惦记着程子安还要上学,赶紧停了下来。一转头,见程子安的小背篓里,只有见底的一点草。 庆川眉毛都皱成了一条线,苦哈哈道:“少爷,你只拔了这么点草,下学后还要来割。傍晚可不比现在,热得很,虫蚁还多。” “这个嘛,好说。”程子安笑眯眯走到庆川的大背篓边,弯腰从里面搂了不多不少的草,放到了自己的小背篓里。 草差不多到了小背篓的三分之一左右,不会太多假得明显,又不会太少,让程箴有罚他的理由。 庆川傻了眼,结结巴巴道:“这......这......” 程子安拍了拍手,坦然朝他挤眼:“这样就行了。庆川,你不说,我不说,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庆川挠了挠头,一时间没了主意,只能先与程子安回去交差。 程箴看了眼程子安的小背篓,倒是没追问。平时上学的时辰快到了,程子安去洗漱换过衣衫,用过饭后去了府学。 谁知,家中被程箴罚做苦力,到了府学也不安生。 下一堂课是算学课,程子安与章麒结伴准备去放水,辛寄年拦住了他。 辛寄年傲慢地抬着下巴,拿眼角斜着程子安,道:“以后的算学作业,你来替我写!”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20 二十章 ◎无◎ 章麒见机不对,眼神闪烁看了眼他们,侧着身飞快溜了。 草!霸凌到自己头上来了。 程子安暗自骂了句章麒这个没义气的,迎着辛寄年的嚣张,坚决回答:“不!” 辛寄年本来看到章麒害怕得逃走,心里还在暗自得意,程子安一回答,他的得意就僵在了脸上,很让他一时下不来台。 程举人又如何! 辛寄年脑子不太够用,平时嚣张惯了,气顶了上来,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怵,何况是他自认为有积怨的程子安。 程子安对着辛寄年拽紧的拳头,呲牙露出缺门牙的两个黑洞,像头愤怒的豪猪,待扑上来撕咬他,继续道:“我们的字迹不同,我写得没你好。” 辛寄年被噎了下,怒气一下化成了洋洋得意,胖头昂得更高了:“你的字如何能与我比!” 程子安的字是比不上辛寄年,他对此并无任何羞愧之心。 比不过的人多了去,尽管辛寄年虽蠢,辛氏百年世家,自幼有大儒教导,名家字帖对他来说唾手可得。 程家连寒门都算不上,只能尚算摸到了寒门的边,还有期限在。 要是程箴考不上春闱,举人的身份就作废了。 程子安连忙摇头,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程箴定能高中。 天气愈发热,辛寄年身上穿的府绸衣衫,变成了一匹布一锭金的寺绫。 寺绫轻薄精美,比缂丝还要贵重。在前朝只有明州府一带的寺庙女尼能纺织,技艺密不外传。如今能织寺绫的织娘甚少,织出来的布一直是皇宫贡品。 程子安知晓此种布料,是因为程箴有一块与巴掌大小差不多的寺绫画,他特意去裱成了屏风,视为珍宝。 程子安目光在辛寄年的衣衫上扫了一圈,心思转得飞快,笑嘻嘻道:“辛寄年,你聪明伶俐,有钱有势,找我就是看不起你自己。你看我的成绩,与你差不多,对吧?” 辛寄年骄傲得嘴都快裂到了脑后,却故作矜持,点头道:“那是!” 程子安循循善诱道:“你要什么没有啊,拿钱去买,银货两讫,还无需与人废话,显得你很高明高洁,对吧?” 辛寄年继续点头,道:“那是!” 程子安便不再说了,慢慢转身欲离开。 辛寄年愣了下,小眼珠滴溜溜转,哎了声,伸手拉住了程子安:“你卖不卖?” 程子安牙酸,这是什么话?!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节 “多少钱?”程子安问。 不是他不够委婉,主要是委婉了,怕辛寄年小指甲盖大的脑子,不够用来转弯。 辛寄年被问住了,他要什么有什么,不知民生民情,更不知道答案该如何买卖。 “一两银子一道题?”辛寄年绞尽脑汁算了下自己的私房银,迟疑着问道。 哟呵!程子安想欢呼,此时看辛寄年及其顺眼,他真是蠢得可耻又可爱! 程子安问过崔素娘家中仆人的价钱,老张与秦婶,当年是带着庆川逃荒而来。庆川尚小,一家子都饿得面黄肌瘦,风吹就能倒。 他们坚持要一家三口在一起,荒年时到处都是卖儿卖女的,买主挑剔,他们很久都没找到买家。 程箴那时刚考中举人,家中有了田地,需要人手,看他们一家三口可怜,花了十两银子就将他们买了下来。 云朵要贵一些,花了五两银子。她阿爹读过书,她也粗通笔墨。后来阿爹生病,阿娘身体也不好,家中还有两个比她年幼的弟弟,实在家贫无以为继,就将她卖了。 十五道题就要四个活生生人的价钱,程子安再纨绔,也觉得会被天打雷劈。 这钱他拿着会被烫伤,辛寄年不懂行情,辛仲懂。要是被他知晓,肯定会恨程箴,将这些都算在他的头上。 程箴春闱在即,程子安绝不能给他惹事。 程子安装作大度道:“我们是同学,就给你便宜些吧。一道题十个大钱。” 一两银子在官方约等于一贯,即一千个大钱。银子值钱些,世面上的实际兑换价格在八百到九百左右。 一道算学题十个大钱,一年算下来,也顶多二三两银子。对辛仲来说,着实不值得一提。 辛寄年一听如此便宜,惊讶得嘴都歪了,接着很是激动拍着程子安,道:“成交!” 程子安以前得到的教育是,就算是一厘一分,都要赚得稳妥。 “你小声些,这件事,可不能被先生知晓。否则,你定会倒大霉。”程子安斜睨着辛寄年,警告他道。 辛寄年不高兴了,道:“那你一样会倒大霉。” “我皮厚。”程子安满不在乎地道。 这件事程子安的确不太担心,要是被周先生他们得知,他就装疯卖傻,质问要是被辛寄年欺负,他该如何办,要他们帮着伸张正义。 要是周先生他们能伸张正义,方寅哪至于被辛寄年欺负至此。 辛寄年可以去找其他人替他写算学功课,在蒙童班最方便的就是方寅与他了。 瞧方寅那畏首畏尾的委屈模样,定不敢要钱,写了也白写。 程子安大度又不失小心眼,钱是他赚了,学得乱七八糟,归了出钱的辛寄年。 至于以后辛寄年参加科举,能买到什么功名,官职,他也管不着。 辛寄年知道程子安可没少挨程箴的揍,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咯咯笑道:“也是,你反正挨得多了,皮厚不怕。” “你等着。”辛寄年去拿了功课来,豪气地拍胸脯,道:“我全部买了!” 五道算学题,辛寄年能错四道,对的那一道,程子安怀疑他纯粹是瞎蒙。 程子安不紧不慢问道:“你就没问你小厮?” 辛寄年郁闷地道:“小厮婢女都不敢替我写功课,他们帮着写过几次,被阿爹知道后,全部打了板子。我也懒得搭理他们,一开口,他们就跪下来哭求,烦死人。” 程子安心道这钱还真是只有他能赚,指着题目道:“我先告诉你两道。” 辛寄年脸垮了下来,扯下腰间绣着吉祥云纹的缂丝荷包往案桌上一甩,不悦大声道:“你难道怕我拿不出银子?” 程子安忙朝课间打量,正值下课歇息时候,同学们估计看到辛寄年在纠缠他,怕血溅到身上,幸好都逃开了,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得循序渐进,要谨慎。”程子安很郁闷,这种额外的教导,他应该另外收钱才对。 “一下就全对,先生会怀疑,你阿爹也会怀疑。”赚钱不易,程子安耐着性子解释。 辛寄年不那么满意,勉强答应了。 程子安继续叮嘱了些买卖的细节,辛寄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他的眼神中,竟然多了些佩服。 “先到这里吧,今天就两道,我要憋死了。”程子安夹着腿,告诉了辛寄年两道答案,收下了二十个大钱,急急去放水了。 章麒在走廊上玩耍,看到放完水的程子安回来,跑上前拉着他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程子安装傻,反问道:“我有什么事?” 章麒眨巴着眼睛,难以置信地道:“辛寄年没欺负你?” 程子安道:“没呢。走了走了,上课啦!” 章麒见周先生走了过来,便赶紧放开了程子安,蹬蹬蹬跑进了课室。 翌日一早,程子安又被程箴薅了起来,跟着老张庆川去割草:“昨日你割得少了,我念你是初次做此事,便没有计较。今日割不到半筐,早饭就休想吃。” 程子安背着小背篓,踏着晨曦,再次来到了田地间。老张照旧牵着牛去了小河边,留他与庆川在一起。 莫柱子又在割猪草,他已经割了大半筐,见到程子安到来,热情地与他打招呼。 程子安笑着回应,探头看筐子,夸道:“柱子厉害,都快割满了呢。” 莫柱子被夸得甜滋滋,再次将草让给程子安:“程少爷,我手快,这些你拿去!” 程子安不客气笑纳三分之一筐,将藏在衣衫里的荷包拿出来,数了五个大钱给他;“呐,有来有往!” 一个鸡蛋才卖两个大钱,不过几把草而已,莫柱子哪敢拿,双手乱摇推辞:“不要不要,小事,小事而已!” 程子安为难地道:“你不拿,我也不好意思要你的草了。”他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别声张,这是你自己凭劳力赚来,心安理得拿着当私房钱,存着去买笔墨纸砚。” 两个大钱对莫柱子来说,已经是不菲的私房钱。他紧紧握着,手心都被汗水濡湿。 程子安道:“你别觉着多,今日我拿的草虽少了些,说不定下次还有别的事劳烦你,到时候你就还回来了。” 莫柱子这才松了口气,将钱仔细放好,响亮地道:“程少爷要我帮忙,只管开口就是!” 程子安说好,朝他摆手,道:“你继续忙,我也要再去割一点草。”他朝庆川笑:“庆川,走啊,你背篓还空着呢。” 静观全程,神色很是复杂的庆川:“......”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水草丰茂处,庆川挣扎了下,道:“少爷,你这样不好......” 庆川看到摊在眼皮子底下的十个大钱,话卡在了嗓子眼。 程子安笑眯眯道:“剩下的草,就劳烦你帮我割啦。你别因拿钱感到不安,以后有事还得劳烦你呢。庆川,还是那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庆川一个月的月例,不过半钱银子,程子安都打听过了。 昨日赚到的二十个大钱,他还余下了五个。等赚得多了些,根据事情的大小,他再酌情涨钱。 劫富济贫,程子安感到深藏功与名。 庆川弯腰吭哧吭哧努力割草,按照程子安的吩咐,将他的小背篓补到了半框。 程子安衔着甜草根,悠闲地翘着腿躺在草地上,晃晃悠悠欣赏天际的晨曦变幻。 开玩笑,割草是不会割草的。劳作,这辈子都不会劳作!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21 二十一章 ◎无◎ 程箴在埋头苦读,程子安在早睡早起,读书中去田野间装作忙碌悠哉度日。辛寄年的算学稳步增长,莫柱子与庆川有了额外收入。 彼此相安无事,各有收获,各有各的辛苦。 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春日的时候尚好,年纪轻睡眠少,哪怕上课打瞌睡,也能舒适入眠。 府学在明山上,草木葱茏风景秀丽,比山下要凉快一些。不过烈日灼灼下,课室依旧闷热,还有针尖大的虫子,悄无声息巴在肌肤上,咬得人又痒又痛。 所有人身上都挂满了香包,照样管用,上课时不时响起拍打虫子的巴掌声,扭来扭去的桌椅吱呀响动。 先生亦深受其苦,府学斟酌了一翻,在课室点了熏虫蚁的熏笼。时常耳提目命,让这群正处在狗都嫌年纪的蒙童们少淘气,小心打翻了熏笼。 室外,是叫得人耳朵都快聋掉的鸣蝉,室内,熏笼徐徐吐露烟雾,像是某个要飞升的道友正在渡劫。 庄稼人亦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晒得后背洗得稀疏的旧粗布衣衫都起了盐花,红黑的脸庞,手指关节突出扭曲的手,全是劳作留下的证据。 程子安不会比较谁更苦,在彼此的年纪与立场上,互相难以达成统一,因为人根本无法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所幸酷热的天气持续得不久,刚入秋,早晚就凉风习习。今年风调雨顺,地里的小麦收割后,田间的水稻逐渐泛黄,沉甸甸的稻穗挂在枝头,随风轻摆。 程子安亲眼见证了庄稼的长势。连绵望不到边的田地,大半都是属于他家,颇有种老农看到庄稼长成时的欣慰。 这些,都是他以后能轻松度日的保障啊! 程箴对程子安的要求早已提高,命令他必须割满一背篓。 庆川守口如瓶,莫柱子也嘴严,对程子安来说自不在话下,他只在清晨出去晃荡一圈罢了。 这天早上,程子安照样背着小背篓出了门,莫柱子比以前出门要早了些,他去的时候,已经将他的那份割好,堆在地上等着了。 除了莫柱子外,程子安还见到他二姐莫花儿等在那里。 青山村共有近千人,皆为杂姓聚居,莫氏算是大姓。 莫柱子阿爹莫三郎共有三个兄弟,祖父母去世后,早早分了家。 莫家三兄弟都是程家的佃户,各自赁了五亩地耕种。几兄弟关系尚可,在农忙时互相帮忙,栽秧收割。 虽说如此,耕种五亩地,对于莫三郎与毛氏来说,还是累得成日连话都没力气多说一句。 莫柱子上面有两个姐姐,莫草儿莫花儿,底下还有个才两岁的弟弟。莫草儿十三岁,已当做大半个主劳力使用。莫花儿九岁,则在家中操持家务,煮饭洗衣喂猪,带弟弟,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很少出门。 程子安远远见过莫花儿一次,她瘦弱身躯背着弟弟,手上还提着半桶猪食。走得虽摇晃,手上的猪食与背上的弟弟,皆安稳无虞。 此时莫花儿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短了一截的旧衫。衣衫虽不合体,却洗得干干净净。她手不断拉着衣衫下摆,人比手还要局促,不安瞄了眼庆川,垂着脑袋,声若蚊蝇见礼:“程少爷。” 程子安颔首还礼,笑道:“花儿姐姐怎地有空出来?” 莫柱子忙抢着答道:“大姐身子不舒服,留在家里做事,换了二姐出来,跟着阿爹阿娘下地。” 程子安朝不远处的稻田里看去,莫三郎在稻田里拔草,毛氏弯着腰,手脚麻利在收割田埂边一细溜地里成熟的毛豆。 毛豆不用交税,留下一些过年做豆腐,剩下的卖出去,也能落几个大钱。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节 程子安问道:“草儿姐姐可还好?” 莫柱子见庆川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犹豫了下,上前拉着程子安走到一旁,紧张小声道:“程少爷,我对不住你。二姐发现了我的私房钱,从你这里赚了钱的事情,我没能瞒住,就告诉了二姐。二姐说,她也想赚钱,便央求我带她来,以后由她给你割草。” 程子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道:“好啊。不过,花儿姐姐平时忙,今日是草儿姐姐生病了,她才能出来,以后她哪有空割草?” 莫柱子明显轻松了不少,稚嫩消瘦的脸庞上,出现了几分惆怅,道:“大姐不是生病了,是昨晚哭了一夜。有人来给大姐做媒,大姐要嫁人了。大姐嫁人后,阿娘就留在家里做事,二姐跟着阿爹出来下地。我明年也要去城里的铺子,跟着账房先生做学徒。二姐说,她早些起床,先帮你割好草,不会耽搁你的事情。” 程子安好一阵,才厘清莫柱子话里的讯息。 莫草儿嫁人,莫花儿接替了她的事情,当做半个劳力使用,莫柱子要退学。 不过,程子安逐一问道:“草儿姐姐要嫁人,这是喜事,为何她要哭?” 莫柱子道:“大姐不是嫁人,是去李家做妾。媒婆说,李氏在府城家厉害得很,就是赵知府都得客客气气。李椿虽是李氏旁支,在府城也有两间铺子。因正妻不能生养,小妾也连着生了几个女儿,想寻摸个八字相合,能干会生养的,生个儿子继承香火。等大姐生了儿子,就是李家的独子,大姐以后有享不尽的福。大姐不想做妾,李椿已经四十多岁了,比阿爹年纪都大。我也是去李家的铺子做学徒,等到大姐生了儿子以后,就正式在铺子里做账房先生。有了我与大姐帮衬,阿爹阿娘二姐弟弟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程子安眼前闪过莫草儿枯瘦黝黑的面孔,半晌后问道:“要是生不出儿子呢?” 莫柱子一下楞在了那里,急道:“如何能生不出儿子,已经算过了生辰八字,算命大师说,阿娘能连生三个儿子,大姐也是生儿子的命。就是先生女儿,下一胎肯定能生儿子。” 毛氏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在莫柱子与小儿子之间还有一个,只生下来就夭折了。 莫柱子读书成绩不好,想靠读书科举出头,何其艰难。莫草儿给李椿做妾生儿子,是他们家唯一的一线光。 只做妾,生儿子,六岁的莫柱子去做学徒。莫家抓住的这一线光,与科举出仕一样艰难。 程子安好奇问道:“媒婆如何找到了草儿姐姐?” 莫柱子道:“媒婆有个远房表姐嫁到了我们村子里,就是我三叔祖母,是她牵的线。” 程子安道了声原来如此,问道:“媒婆给了你家多少聘礼?” 莫柱子挠挠头,兴奋地道:“我偷听到媒婆与阿爹阿娘说话,李椿给了足足十两银子的聘礼,另外要给大姐的金银头面,好几匹细布绸缎布料。媒婆说,李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些。只阿爹阿娘心善疼儿女,哪像那些卖儿卖女的,想靠着女儿赚大钱。我们家不贪李家的钱,李家才能高看大姐一眼,以后在李家过得好,我在李家的铺子,也能抬得起头。” 呵! 程子安没再多问,这些事情,与莫柱子说不明白。他拿了草,数了五个大钱交给了他,朝不安等待的莫花儿笑着道别,与庆川离开了。 庆川在一旁,将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楚明白。他有时跟在程箴身边,见多了世面,待走远了,方迟疑着道:“少爷,那媒婆说得天花乱坠,仔细一琢磨,却不对劲。那媒婆,怎地听起来跟人牙子似的,在骗莫家呢?” 程子安嗯了声,莫三郎一辈子种地,连城都很少进,人老实巴交,哪能与靠嘴吃饭的媒婆比。 何况十两银子加上金银头面,布料,莫家的前程,足以令莫三郎头晕目眩。 这件事他管不了,至少得程箴与崔素娘出面。上次他见过李棕,看上去并不好相与。 程箴正是春闱的重要时候,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程子安难得烦躁,他不知道就算了,且莫柱子虽穷,却难得善良不贪。 村子里有亲兄弟争抢一摊牛粪,就打得不可开交。 这种品性是稀缺品,程子安自认为比不上,他很珍惜。 程子安背着草回去,洗漱用过早饭后,赶着去上学。周先生宣布了考试,放收稻子田假的消息,以及他们在假期后,即将学习经史。 班上一阵哀嚎。 程子安盯着前面辛寄年身上闪得人眼花的缂丝锦袍,心思微动,亦跟着哀叹:“众生皆苦啊!”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22 二十二章 ◎无◎ 经过这几个月的“交流”,辛寄年算学成绩稳步提高,将章麒死死压在了最末,与程子安轮流坐倒数二三名的宝座。 辛仲得知辛寄年的算学成绩提高之后,夸赞奖励无数。辛寄年因此自觉将程子安纳为了自己人,在下课歇息时,经常熟络地与他一起勾肩搭背出去放水,玩耍。 两人一起隐秘合作尚好,一玩,辛寄年才发现了程子安真正的好处,他会玩,懂得玩。 比如他们一起玩打水仗,猜谁是坏人游戏。明山上溪流潺潺,经年不绝。他们用小竹筒做了水枪,在夏日玩起来,比年长同学不带他们玩的蹴鞠还要快活。 只考试的阴霾,若隐若现萦绕在课间。到了下课时,平时立即弹跳起往外冲的辛寄年,蠕动了几下,方挣扎着站起转身,无精打采招呼程子安:“走,出去玩。” 程子安随意收拾了下案桌,看到辛寄年手去拿竹筒,道:“你穿着这么贵的锦袍,打湿就废掉了。” 缂丝锦袍清洗要格外小心,辛寄年的缂丝锦袍上,用金线在衣袍下摆绣了吉祥云纹。随着他的走动,云纹若隐若现金光闪闪,跟神仙下凡似的自带光芒。 辛寄年低头看了下,满不在乎地道:“没事,一件衣衫而已。” 程子安似笑非笑道:“你没事,我有事,今天穿了新衫,可不能毁掉了。” 辛寄年朝程子安打量,他穿着深青的细布衣衫,衣衫素净,连片树叶都没绣,不禁朝前面一指,哈哈笑道:“程子安,你阿爹好歹也是举人,竟然跟那穷酸方寅穿一样的衣衫。” 方寅也穿着深青细布衣衫,不过他的已经半旧,还是上次辛寄年损坏掉他的粗布衣衫后,他阿娘给他新做的那身。 辛寄年嗓门儿大,方寅正准备出去,听到嘲笑,下意识侧头朝后面看了一眼,便回转头,脚步匆匆离开了。 自从辛寄年与程子安走得近之后,方寅几乎都躲着他,平时回家遇到,连眼神都欠奉。 程子安知道方寅将他与辛寄年归纳在了一起,他也不在意,反正都是纨绔,他有品,辛寄年没品而已。 方寅不是他们的一路人,无法强求。 辛寄年看到方寅不理他,想到即将到来的考试,对他的怨气一下涌了上来,顿时脸色一黑,撸起衣袖生气地道:“瞧他,还瞧不起你我。看打!” 程子安瞥着一旁的章麒,暂且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拉着辛寄年往外走,道:“放水去,你不憋么?” 辛寄年悻悻哼了声,随着程子安朝外走去。章麒在一旁,小眼神来回转动打量着他们,紧随其后跟了上前。 成绩垫底久了,章麒的脑子就动得特别勤快。他对程子安的算学成绩自是心服口服,在端午节时,赵知府亲自召见了程子安,他在众人面前侃侃答题的风光,在蒙童班已绘声绘色传过。 辛寄年的算学成绩跟着变好,尤其是在他与程子安走得近了之后,章麒就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只他没有证据而已。 章麒很是不甘心永远最后一名,哪怕轮流也好啊,省得他每次考试回去,都会被罚。 从茅厕出来,程子安到庭院中的流水池里洗手。蒙童们互相打闹泼水玩,水珠溅过来,他熟练抬起手臂阻挡。 辛寄年却不客气,捧起水直接泼过去,与他们闹成了一团。 章麒趁机挤过来,朝辛寄年努嘴,小声道:“程子安,我们可是好兄弟,你告诉我,辛寄年可是作弊了?” 程子安慢条斯理甩着手上的水,不咸不淡地道:“徐先生强调过,指人作弊可要讲证据。” 章麒已经明里暗里打听了好几次,程子安都这般回答了。 他懂章麒那点小心思,也可以将算学答案告诉他。 只是,程子安不这么做,一是对章麒的仁慈,二是秘密就是秘密,超过两人就有走漏的风险。 毕竟,章麒性格优柔寡断,欲欲跃试想要作弊,一次次试探,又没那狗胆。 章麒出身小吏之家,以后极大可能继承他阿爹的衣钵,继续做小吏。 小吏是在衙门真正做事之人,基础算学都一塌糊涂,百姓遭殃,他自己也在找死。 程子安无心与章麒多说,他从玩得起劲的李文叙身边经过,水泼过来,他一旋身,水泼在了他的衣袍下摆上。 李文叙指着程子安,嘻嘻笑道:“程子安,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不能怪我。” 程子安掸着湿了的衣袍下摆,辛寄年见状,嗷地要冲上去替他报仇,被他眼疾手快抓住了,笑骂道:“好你个李文叙,居然倒打一耙。反正你家中有布庄,你赔我一身就是。” 辛寄年跟着帮腔,喊道:“对,让李文叙赔给你,我穿的布料,全部是从他家的布庄买来。” 李文叙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打量着程子安,立刻不乐意了,叫道:“程子安,我家布庄卖的都是锦缎绸绢等名贵布料,你穿的不过是细布,不值几个大钱,少讹诈我。” 程子安道:“你少吹牛,你家也有卖便宜布料的铺子。我们村里人去府城布庄买布料,都是从你家的布庄买来。东家叫什么.....好似叫李椿,对,就是李椿。我们村里人都听过,说是出自你们李氏。” 李文叙愣了下,皱眉一回想,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李椿啊!他不过是旁支的庶出,经常来我们本家打秋风,得了些陈旧的布料赏赐,放在他的杂货铺卖罢了。你可别听他吹嘘,他哪算得上正经的李氏本家。” 原来如此。 程子安放下衣衫,道:“好吧好吧,这次就饶了你。” 辛寄年跟着叫:“听到没有,程子安说饶了你,下次你再不长眼,就要赔了。” 李文叙既看不起辛寄年,又到底怵他,暗自不屑撇撇嘴,嘀咕几声走开了。 民不与官斗,商亦不与官斗。李氏只是富,尚没到贵的阶层。李氏儿郎会赚钱,却不会读书,迄今用钱捐了几个虚衔,不若辛氏那般根基繁茂。 傍晚下学回家,程子安吃完晚饭,没再摊着不动,程箴与崔素娘携手去散步,他也跟在了身后。 程箴斜睨了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道:“快放田假,学堂得要考试了吧?你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留在家中温习功课?” 程子安笑得一脸灿烂,道:“阿爹的考试最最重要,才该留在家中好生温习功课呢。” 程箴扬手,作势欲揍他。 程子安跳着躲开,笑道:“阿爹阿娘,你们去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去找村子里的伙伴们玩。” 程箴盯着他腰间鼓囊囊的荷包半晌,只哼了声,不耐烦摆手道:“去去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程子安忙一溜烟跑了,崔素娘在背后扬声叮嘱道:“少淘气,玩一阵就回来。” 程箴没好气地道:“他又揣了一兜子零嘴出去,不与村里的孩童疯半日,哪能回来。” 崔素娘抿嘴笑,温声道:“子安从未看不起穷苦之人,品行端正,就是淘气了些。” 程箴没好气道:“这混小子,成日在那盼着我高中,他好能过舒坦日子。聪明劲不用在正道上,不知他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崔素娘回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人笑说着,一起慢慢朝外走去。 程子安跑出院子,顶着天际的月光,往村西边走去。 村西边有颗大榕树,村里的人得闲时,总爱聚在树下说笑聊天。 莫柱子家离大榕树不远,三间正屋带东西棚屋,泥墙,屋顶一半瓦一半草。院子的篱笆栅栏外,种了一排蔷薇,花谢了,浓绿的叶子覆盖住了篱笆,形成了一道绿墙。 有孩童结伴去榕树下玩耍,见到程子安到来,上次得了他零嘴的,马上蹬蹬瞪跑上前,七嘴八舌地与他见礼。 “程少爷!” “程哥哥!” 孩童们叽叽喳喳一阵乱喊,程子安迎着他们的热情,笑着一一与他们打招呼,取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蜜饯来,每人嘴里塞一个。 “晚上少吃些糖......算了算了,就一颗,你们随便吃。” 莫柱子在家中听到程子安的声音,高兴地跑了出来,响亮地喊道:“程少爷。” 程子安道:“柱子快来,见者有份。”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节 莫柱子与孩童们一样,伸长脖子接过程子安塞来的蜜饯,美滋滋地含在了嘴里。 程子安朝屋内望了一眼,装作不经意问道:“草儿花儿姐姐你弟弟他们都有份,喏,荷包里没几颗了,你全部拿去给她们吧。” 莫柱子道了谢,接过荷包跑了回去。很快,莫花儿便跟着他一起出来了,莫草儿背着弟弟,在栅栏里探头朝外看。 程子安借着月光,不动声色打量着莫草儿,见她神色憔悴,头发乱糟糟的,不时转动头,躲开弟弟乱抓的手。 似乎察觉到程子安的目光,莫草儿不自在地转过了身,向阴影中躲了去。 程子安收回了视线,对莫花儿笑道:“花儿姐姐也来了,走,我们一起去乘凉。” 孩童们嬉笑着,咚咚咚朝榕树下跑去。莫花儿艳羡地看着他们,失落地道:“我还要回去帮着阿娘织布,就不去了。” 村里见缝插针种了些桑麻,家家户户多少都会养一些蚕,得些茧卖到城里的纺丝铺子。 卖茧也要交税,且种桑树多了,里正要报给衙门,按照每颗桑树收取赋税。 除掉赋税之后,养蚕并不一定能得到几个钱,村里人为了逃避赋税,只少许养一些,赚几个大钱补贴点家用。 麻则留下来,妇人们纺些本白的粗麻布,自己做衣衫穿。 麻布粗且硬,要用捶子不断捣,捶得软一些才好穿。 此时,莫家院子里就传来了捣衣声。 程子安没多劝,笑着朝她挥手道别,拉着莫柱子离开,低声问道:“柱子,草儿姐姐是不是又哭过了,她的亲事定了下来吗?”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23 二十三章 ◎无◎ 莫柱子神色黯淡下来,想到家中的气氛,嘴里的蜜饯都失去了滋味。 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路边的杂草,鞋尖的补丁上沾染了露珠,灰白的布面很快染上了斑斑水渍。 想到阿娘的叮嘱,莫柱子后悔不迭,忙收回了脚,变得规规矩矩。 阿娘织布纳鞋底都不易,她的眼睛已不大好,晚上家中点油灯,为了省灯油,要用针仔细压一遍灯芯,生怕灯太亮。借那些许的光亮,供阿娘姐姐们织布做针线。 “大姐哭,二姐阿娘跟着哭,阿爹没哭,我觉着他哭了。”莫柱子摇摇头,低声道。 程子安愕然了下,心口浮起说不清的滋味。 “媒婆说李椿要不是看中大姐的八字,只花五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清白的姑娘,哪用得多花钱找大姐。三叔祖母在先前又来了一次我们家,与阿娘说了很久。我没听到她们说什么,阿娘又哭过了,出来眼睛都肿了。大姐看到了,拉着阿娘去说了一阵话,后来大姐眼睛也肿了。” 莫柱子嘴里絮絮叨叨,说得颠三倒四,却拼命,努力地说。 “阿娘与阿爹两人到一旁去说悄悄话,阿爹没哭,他还是老样子。阿爹看了一会大姐,就叹气,说我们家穷,要不起骨气,下辈子,睁大眼睛投生到富贵人家。” 孩童们互相扭打在一起,绕着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榕树追逐,清脆欢快的笑声,传遍了明月夜。 纳凉的村民坐在榕树下,拿着蒲扇驱赶蚊虫,不时训斥一声淘气的孩童。 见到莫柱子与程子安两人,好奇探究的目光朝他们投来。 有人脸上堆满了笑,大声与程子安打招呼:“程少爷来了?快过来坐。” 程子安早间出来割草,村里无人不知,与他也算熟悉。 “多谢莫二叔,你们说话,我要回家去了。” 程子安见莫柱子停下了脚步,身体明显抗拒的姿势,与村民们笑着招呼,转身离去。 “媒婆来,他们都见到了,到处打听,传我们家要攀上高枝。” 莫柱子气得脸都鼓了起来:“他们总是喜欢搬弄是非,讨厌得紧。” 程子安一直沉默认真听着,分析了莫家的现状。 莫三郎与毛氏都觉着对不起莫草儿,但他们向现实屈服,莫草儿亦如此,答应了这门亲事。 “柱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你想继续读书吗?” 面对程子安的问题,莫柱子怔楞住,陷入了迷茫。 “我笨,先生教的总学不会,还不如二姐聪明,她在一旁见到我认字,都比我学得好。我不想浪费家中的钱,不打算读书了。” 至于想做什么,莫柱子没想过,也想不到。 程子安嗯了声,道:“我读书也不好。没事。” 莫柱子朝他咧嘴笑,“程少爷说笑了,你聪明得很,你阿爹是举人老爷,如何能学不好。” 程子安笑,他没多解释,道:“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回去。” 莫柱子忙应好,到了莫家前互相道别,推开篱笆院门进屋。 捣衣声停了,孩童在咿咿呀呀哭,莫花儿偶尔哄一句,织布机吱嘎作响。 豆大的灯光,照着屋内忙碌的人影。 篱笆院门关了,程子安收回视线,慢悠悠往回走。 天气变凉,蛙叫声少了,蛐蛐儿极力抓住最后的时机,不时唧唧叫唤。 远处田间的稻谷,在月辉下一片金黄,丰收在即。 佃农交了租子,程箴无需交赋税,程家将会粮满仓。 一路沉思着回家,抬起头,看到程箴背着手,立在大门前的桂花树下。 程子安赶紧加快脚步上前见礼,“阿爹在等我啊?” 程箴上下打量着他,皱眉道:“怎地这般晚才回,可知你阿娘会担心?” 程子安不客气戳穿了程箴,笑嘻嘻道:“难道阿爹不关心我吗?” 程箴眼角抽了抽,瞪他道:“少贫嘴!”转身往院内走去,侧头看他:“还不快回去洗漱,温习功课。” 程子安拉长声音应是,惹得程箴又回头瞪他,见他笑嘻嘻,无奈回转头,不去搭理他。 进了院子,崔素娘闻声从正屋走出来。程子安忙跑上前,叫了声阿娘,仰起头,张开双臂转了一圈:“我好生生的呢,没淘气,在听乘凉的人说八卦。” 崔素娘见程子安完好无缺,便放了心,含笑问道:“听什么八卦了?” 程子安说道:“谁家跟谁家一起收稻子,谁家姑娘要说亲了。哦,莫柱子家也有媒人上门给草儿姐姐说亲,说她进了富人家做妾,能生出个儿子,莫家就发达了。” 村里八卦传得快,崔素娘早就知晓了,她眉心微拧,道:“你少听这些,快进屋去洗洗。” 程箴在一旁跟着皱了皱眉,程子安见状笑道:“阿娘,我先前见到草儿姐姐了,她都比我高不了多少,哪能生出孩子来啊!” 崔素娘微不可查叹了口气,伸手将程子安往屋内推,嗔怪道:“你还小呢,哪懂生孩子的事,快别胡说。” 程子安回头辩解,举手比划:“莫二叔家刚生的婴童我见过,这么大。草儿姐姐那么瘦,肚皮撑破都装不下,我都懂。” 十两银子的聘礼,几匹陈旧布料,空口许诺的金银头面,加在一起不会超过十五两银子。 这十五两银子,就是莫草儿不确定的一生。 程子安看中钱,又挥金如土,从不吝啬钱。 从辛寄年处赚到的钱,约莫加起来有半贯多,他几乎全花到了庆川与莫柱子身上,如今节余不到五十个大钱。 不过,他保证能赚到十五两银子,拿去换回莫草儿的人生。 只是,莫三郎一家的希望,莫柱子以后的路呢? 村子里的姑娘,在十五岁左右嫁人,大多都是从一户穷苦人家,嫁进另一户穷苦人家,如毛氏那样辛劳麻木过一生。 莫草儿不给李椿做妾,她再走一遍毛氏的路,对她来说,是好是坏? 她本人愿意吗? 李氏本家看不上李椿,对于莫三郎一家来说,仍然高不可攀。 程子安做事的风格,从不只停留在口头上的安慰,他更偏向于做出实际的帮助。 这件事必须大人出面,不然他一个小孩子,跑去跟莫三郎说不要答应这门亲事,拿出钱补贴给莫家。 莫三郎绝不敢拿十五两银子的巨款,以为他偷拿了家中的银钱,上门来找程箴。 到时候瞒不住且不提,他赚钱的门道也会被拆穿,一顿打是逃不过去了。 李椿不是李氏本家,就算知晓程箴出面,李棕岂能因为他得罪赵知府看好的举人,他亦无可奈何。 钱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程子安尚小,外界的关系全无。莫草儿以及莫家的以后,得靠程箴的安排。 程子安却不找严厉的程箴,扭住崔素娘的胳膊,用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口气,央求道:“阿娘,你救救草儿姐姐吧。她还小呢,又瘦,生孩子肯定会死啊!” 程箴稍许用力,拉开耍赖的程子安,训斥道:“休得去烦你阿娘,你的学习一塌糊涂,马上要考试了,你还有功夫去管闲事!” 程子安顺势抱住了程箴的胳膊,道:“阿爹,我保证这次能考好,你先帮帮草儿姐姐啊!” 程箴垂眸打量着他,哼了声,不紧不慢道:“你要是考不好呢?” 程子安见程箴并未有半点为难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脸不红心不跳道:“我可是阿爹的亲儿子,考不好那不是让阿爹没了脸。” 程箴没被程子安绕过去,径直道:“若考不到前十,所有的零嘴,饭后点心,统统没了不说,你还会挨揍。”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 穿程子安不太在意,他认为自己长得好看,披麻袋也帅。 在乡下玩乐少,零嘴点心是他唯一的快乐源泉。 关键是还有挨揍的风险。 前十啊! 好人不易做啊! 程子安心思转得飞快,哭唧唧很是勉强应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24 二十四章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节 ◎无◎ 临阵磨枪。 为了坚持他做个人的原则,为了莫草儿他们,为了他的零食点心,为了不挨打,拼了! 程子安沐浴之后,破天荒摸到了书桌边,撸起衣袖摩拳擦掌,翻起了垒在一起,几乎从来没碰过的书卷。 除了算学之外,其他的功课能拉下的,基本上都拉下了,程子安已来不及补。 但程子安以前也算是经过了无数次考试之人,读书不会,猜题总会。 可惜现在的考试没有选择题,限制了他的发挥。 蒙童班如《三字经》等功课,全部都是背诵,无需解释释义。 这次考试仍然如此,要想考好,背得滚瓜烂熟即可。 那么多本书,程子安一读,睡意如影随形,哪能背得完。 程子安试图从试卷上摸出规律,每次考试时,试题的重合度。上次考到了哪里,琢磨出先生这次大致的出题方向。 看准方向,只背考试的范围,就容易多了。 程箴在东屋静静站了会,见西屋的灯一直亮着,不免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崔素娘见状上前跟着张望,眼里浮起了笑容,情不自禁压低声音道:“我以前就劝你,子安还小,等大些就会懂事,你总成日与他急眼。” “是,娘子说得对。”程箴顺着崔素娘,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携着她去罗汉塌上坐下。 崔素娘倒了盏茶水轻抿一口,忧心地道:“这莫家......” 莫家的事崔素娘与程箴提过,他当时听了就觉着不可靠。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指手画脚。 去府城的时候,恰路过李椿的杂货铺,就顺便在旁边铺子打听了一二。 程箴道:“李椿虽是庶子,当年分家的时候,分了好些铺子田庄,被他败得只余下两间杂货铺。他好吃懒做惯了,水旱不忌,身子早被掏空。正妻生了两个女儿,被他气得不轻,管也管不着,待将两个女儿嫁人之后,干脆入了庙中带发修行。如今他后宅好几个姨娘,一个都没能生养,成天吵得鸡飞狗跳。眼下见上了年纪,急着要个儿子继承香火,不知听信了哪路骗子的话,到处寻摸八字相合的姑娘。” 崔素娘气道:“那李椿混账如此,莫草儿好生生的姑娘,落到他手中,竟是入了火坑。休说荣华富贵,这辈子都毁了。” “李氏乃是商贾之家,没那般多的规矩。李椿与李棕快出五服,自家的亲兄弟分了家后,都各扫门前雪,遑说李棕他们。” 程箴微叹一声,“李椿那铺子,何时关张大吉都难说,莫柱子的前程,媒婆看莫三郎没见识,诓骗他罢了。莫三郎人老实忠厚,既然互为同乡,我无论如何都看不过去。先前就在考虑着,如何提点他几句。莫草儿着实可惜,莫柱子就是读不进去书,也要多学几个字。未曾想到,那混小子居然来缠着你央求,救莫草儿一命。” “哼,他倒是好心。”程箴笑骂了句,“我端看他这次,能考出什么名堂。” 崔素娘听罢,嗔怪地道:“原来你早在此等着,只待子安自投罗网呢!” 程箴笑起来,吃了两口茶,崔素娘先去歇息,他留下继续苦读。 过了一阵,程箴放下书卷,准备磨墨写文。 程子安以前淘气,红泥砚台被他打碎了一角。程箴看着缺失的地方,不禁失笑摇头,起身走出书房,看到西屋还亮着灯,胸口止不住地激荡。 没曾想到,他能有看到程子安熬夜苦读的一日! 西屋的灯盏摇曳,安宁静谧。 程子安右手的毛笔杵在纸上,留下一大团漆黑。他则侧脸倒在书本上,微微张圆嘴,睡得香甜无比。 程箴:“......” 程子安一夜好眠,精神奕奕起了床,捧卷苦读。 考试在即,程箴大慈大悲允他不用出去割草劳作,他便让庆川告知了莫柱子,免得他空等。 程箴做事程子安放心,将莫家的事,全权交由他处理。 无论考试结果如何,程子安都要先表示出态度,下学后就钻进西屋,刻苦学习。 到时候考不进前十名,程箴棍子落在屁股上时,能求个轻一点。 程子安一反常态认真学习,下课时不再同辛寄年一起去疯玩,几次之后,他就不乐意了。 又到了下课,周先生夹着书本离开了课室,程子安自巍然不动。 辛寄年转身,张开手扑上前,肥硕的身躯,牢牢覆盖住了案桌叫嚷:“程子安,一起出去玩!” 程子安盯着眼皮底下的金光闪闪,心思微动,眼里跟着冒星星。 来钱了! 程子安去掀辛寄年,“起来,别耽误我上进。” 辛寄年撑着起身,咯咯笑道:“程子安,你少糊弄人。明日就考试了,你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还来得容易些。” “你不懂,我已今非昔比,定要一雪前耻!”程子安面不改色,替自己脸上贴金。 砚台里的墨汁泼了出来,辛寄年衣襟前也染了一块,他只垂头看了眼,满不在乎抬手随便拭了下。 程子安用布巾擦拭案桌,手上黑了块,伸手一并朝辛寄年身上抹。 辛寄年扭身躲,躲了一半,猛一个旋身盯着程子安,哈哈笑得更大声:“果真是脸皮厚,说大话都不脸红!” 程子安理着案桌,气定神闲道:“究竟是不是大话,待考试后,不就能清楚了?” 辛寄年脸上的笑逐渐退去,程子安太过笃定,令他一时有些吃不准了。 “嘿嘿,你我可是好兄弟,对吧?”想了下,辛寄年一下又凑上前,挤眉弄眼热情地笑。 程子安不搭话,小声道:“如此重要的考试,算学照老规矩算,我不加价。” 辛寄年急了,他不是这个意思,程子安怎地这般笨! 听程子安耳提目命要谨慎久了,辛寄年下意识先鬼鬼祟祟朝周围偷瞄。 课室里只有方寅与几个老实上进的同学在,他们对周围的情形充耳不闻,低头在读书。 平时总是跟在他们屁股后的章麒闹肚子,早早就奔去了茅厕。 辛寄年窃笑,凑近程子安,眼巴巴道:“程子安,其他几门功课的答案,你一并卖给我,我给你加钱,保证不让你吃亏。” “不行。”程子安不假思索一口拒绝。 辛寄年立刻就变了脸,恼怒地道:“你可是怕我比你厉害?” “你别说笑。”程子安神色淡淡,斜着气鼓鼓的辛寄年,道:“递答案会被先生抓住。” 算学考试的答案,程子安有稳妥且秘密的传递技巧,迄今都没被抓住过。 其他如《训蒙诗》等,皆为默写,续写上下句,必须先将答案写在纸张上,偷偷传递给他。 考试时,先生总爱在课间来回走动,传答案风险太大,抓到了就是人赃并获。 辛寄年失望懊恼,他有的是钱,却买不到想要的答案。 程子安将辛寄年的反应瞧在眼里,不动声色道:“不过嘛,我倒有一个办法。” 辛寄年瞬间就活了过来,再次猛地扑过去,急迫地道:“什么办法?”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我可以给你指出考试范围,你自己去背。” 辛寄年愣了下,马上欣喜说好,“知晓考哪些,我就能拿好名次了!” 程子安再次小小打击了他一下,道:“我可不能保证啊,只是凭着我的绝顶聪明,琢磨出来的。” 辛寄年心再次沉下去,痛苦嚎嗓:“猜的?!” “对啊,猜的。”程子安面色坦然承认了,不耐烦地道:“你究竟要不要?” 辛寄年犹豫了下,坚定地道:“要!” 程子安暗自呼了口气,缓缓道:“二十两。” 辛寄年懵了,一时间没做声。 程子安紧跟着道:“猜中八成你付钱,猜不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没有半点损失。” 二十两而已,考好了阿爹阿娘一高兴,要什么有什么。 反正没有八成的把握,一个大钱都不花,划算。 八成足以能摆脱倒数二三的名次,成绩还拿得坦然,科举还押题呢! 辛寄年不假思索答应了,“好,考试后结账!” 程子安像是赶蚊虫那样挥手,“去去去,拿课本来,我给你划重点。” 辛寄年快活得嗷嗷叫,听话地去拿书本。 考试很快来临。 第一堂考《训蒙诗》。 陆先生强调了考试纪律,开始在前面张贴考卷。 辛寄年的胖脖子,如同呆头鹅般,抻得老长,眼珠子滴溜溜转,直盯着陆先生的动作。 程子安亦难得感到紧张,手心都冒出了些许细汗,定睛看向试卷。 二十两,莫草儿莫花儿能否迎来命运的转折。 零食点心,挨打。 一切端看今朝了!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25 二十五章 ◎无◎ 章麒小声哀嚎,辛寄年嚎丧得更大声,转身哭唧唧看着程子安。 程子安一瞬不瞬盯着考题,跟老僧入定了一样,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陆先生手上拿着戒尺,在讲台上敲得啪啪响:“肃静,肃静!辛寄年,休得东张西望!” 辛寄年生无可恋转回头,窸窸窣窣铺纸磨墨,一翻动作之后,挤出声呜咽,咚地一声趴了下去。 程子安抚平纸张,用镇纸压住,笔蘸满墨汁,挥毫疾书。 字写得好坏暂且不提,架势要足。至少,现今的他,不会再写一堆缺胳膊少腿的错字。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节 如往常考试那样,考生的反应有趣又热闹。 有望天思索人生的,有胸有成竹认真答题的,有眼珠子翻得快飞出眼角的,有装模作样胡乱答一通的。 陆先生手负在背后,在课室来回走动。右手上夹着的戒尺露出了一半,戒尺陪伴了他多年,已经变成了褐色,光滑顺溜。 尝试过其滋味的淘气学生,莫不下意识避开。 程子安专注答题,陆先生来回经过了几次,敲打过了不安分的辛寄年与章麒,在他身边停顿片刻,默不作声离开。 考试结束,陆先生收走了考卷,课室逐渐沸腾。 翻书核对答案,懊恼后悔叫嚷,破罐子破摔满不在乎,自信淡定,反应精彩纷呈。 章麒属于破罐子破摔那一类,招呼自信淡定收拾课桌的程子安:“出不出去?” 程子安道:“你先去吧,我收拾完再去。” 章麒尿急,丢下程子安冲出了课室。辛寄年转回头,幽怨地目光望着他。 “程子安......”一开口,辛寄年难得语塞,说不下去了。 接下来还有好几堂考试,程子安没心情理他,收拾好便起身离开。 辛寄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急得抓耳挠腮,可怜巴巴道:“程子安,程哥,你再帮我想个办法呗,我加钱!” 这个蠢货! 无需辛寄年解释,程子安心如明镜似的,早已知晓发生了何事。 程子安沉着脸,不客气道:“滚!说好二十两,就二十两,我可是讲信誉之人。” 辛寄年理亏,对程子安莫名地信服,后悔快淹没了他,难得没有跳起来,蔫头耷脑去了茅厕。 即将要进行下一堂考试,平时不玩到先生到来,绝不肯进屋的学生,此时难得都乖乖回来了,临时抱佛脚将书翻得哗啦啦响。 程子安亦一样,打开书飞速全部扫了一遍,熟悉,巩固。 押题已经成了定局,此时无法更改。程子安意在广撒网,在押中的题目之外,多答对一题,就多了一重保障。 最后一堂考算学,现在的算学多了乘除题,皆在《九九歌》的范围内。 程子安无需学习,闭眼都能拿满分。 蔫了一天的辛寄年,难得活了过来,挺着胖身体,得意非凡。 程子安奋笔疾书,很快就做完了考卷。 徐先生如其他先生那样,在课间来回走动。 辛寄年等他一走过,熟练地侧着胖身子,眼珠拼尽全力往后转动。 程子安老实坐着,搭在案桌上的右手手指,微不可查动了起来。 辛寄年收回眼珠,坐正身体,提笔写字。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传完了答案。 所有的考试,全部结束。 课间真正沸腾起来,书本被扔在半空,嗷嗷叫唤声,此起彼伏。 周先生无声无息出现在了门边,顿时,桌椅板凳碰撞声四起,先前的喧嚣好似不复存在,一下变得安宁静谧。 周先生凌厉的眼神扫视了一圈,重重哼了声:“还不赶紧归家,莫非欲留下继续写功课?” 这下所有的学生,赶紧收拾书箱,彼此结伴离开。 程子安背上书箱,辛寄年与他一起走,经过花草时,气咻咻伸腿踢上一脚。 见程子安走远了,辛寄年忙拉着书箱背带追上去,哭兮兮道:“程子安,这次我又考砸了。” 程子安很不上心道:“哦,是吗?” 辛寄年嘴一撇,要哭不哭。 程子安脸拉下来,气势汹汹地道:“你想要赖账?” 辛寄年脖子一缩,嗫嚅着道:“我没有.....,没有。可此次我没考好,不能向阿爹阿娘要赏赐。我拿体己银子出来好了,过年过节时得的金银锞子.....你要金锞子还是银锞子?” 这还差不多! 十六两为一斤,二十两银子一斤多出头,占地太大。 程子安脸色缓和下来,道:“就金锞子吧。” 辛寄年怏怏答好,嘴快撅到了天上去。 毕竟是长期的金主,程子安见状,难得开解他道:“你总记得几道题吧?” 辛寄年愣愣点头,道:“记得。” 程子安翻了个白眼,道:“那不就成了,比你以前考得好,就是进步,你阿爹阿娘肯定高兴得很。要是你一下进步太多,下次考不好,就不好交待了。” 辛寄年脑子不大会转弯,也多亏他的不会转弯,程子安能忽悠住他。 比如这次的押题,程子安算了下,他大约押对了六成左右。 其实,就算全部押对了,时间太过紧急,辛寄年该考虑到自己能否记住那么多。 辛寄年的兴奋点,全部在八成的考题上,幻想着要是能全部押对,他能取得何等的好成绩。 看到没背下来的题,心思沉浸在明明提早知道,却没能记住的沮丧中去了。 再加上他的算学不好,究竟可有押对八成的题,他哪算得清楚。 辛寄年听得连连点头,重新裂开嘴大笑,问道:“你这次考得可好?” 程子安无语望天,不想理他了。 对于最后的考试成绩,程子安心里没谱。 程箴提出了具体的目标,必须考进前十名。要是他提出似是而非的要求,比如只要求进步,进步一名,程子安就能过关。 翌日公布成绩。 程子安按了按腰间的荷包,里面的金锞子硌手。 莫氏的事情,绞尽脑汁思索之后,暂时有了些想法。 想法能否得以实施,这次的考试成绩也至关重要。 零嘴点心挨打,对程子安现阶段来说,同样是大事。 周先生站在讲台上,按照排名念起了学生的名字。 方寅毫不意外拿了第一,随着名字逐一念下来,程子安手心渐渐濡湿。 “许闻!” 许闻应是,起身走上前,双手恭敬接过考卷。 第九名了! 程子安闭了闭眼,连呼吸都暂时停滞。 周先生拿起考卷,垂眸看了片刻,眼神复杂望向课堂,喊出了名字。 “程子安!” 哟呵! 程子安一颗心咚地落回肚子,笑眯了眼,轻快奔跑上前。 章麒难以置信张大了嘴,辛寄年嘴能挂油瓶了。 他们轮流坐倒数二三名的宝座,程子安如何能弃他而去! 周先生欲言又止片刻,最终只是道:“这次有进步,以后得继续努力!” 程子安躬身响亮应是,接过试卷跳了回去,朝着望向他的同学挥手,笑嘻嘻道:“偶尔一次,偶尔一次,承让承让了!” 周先生看得好笑又好气,呵斥道:“程子安,速速坐好,休得骄傲自满。” 程子安回到了座位坐下,却一直笑个不停。 辛寄年看得酸水直冒,恨不得揍程子安一顿。在听到自己居然考到了倒数第五名时,他比程子安的笑声还要响亮,乐得都快找不着北。 只有稳居倒数第一的章麒,哭唧唧望着他们,骂道:“你们太不仗义了,得意个屁啊。” 程子安心情丝毫没受影响,手再次按了按荷包。 章麒才懂个屁! 这刚刚好的第十名,关乎的事情大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26 二十六章 ◎无◎ 下学回到家,程子安努力屏住喜悦,显得很是云淡风轻。 可他实在不习惯衣锦夜行,身上的得意,如何都按不住,噗噗直往外冒。 崔素娘端着篮子,程箴在帮着摘桂花做酒,程子安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来,看得直眼酸,却也忍不住问道:“考试成绩出来了?” 程子安使劲装淡定:“嗯。” 程箴顿了下,问道:“考得如何了?” 笑容在脸上徐徐展开,程子安昂起头,举起手,骄傲无比地道:“第十名!” 崔素娘欣喜地道:“真当?” 程子安:“嗯!保证真!” 程箴:“......” “蒙童班共二十出头的学生,成绩位于中游而已,你可能名列前茅时再自满?” 程子安肃然地道:“不能呢!好难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1节 程箴:“......” 程子安问道:“阿爹,草儿姐姐的亲事如何了?” 即将收稻谷,村里人都会提前做准备,将镰刀等农具拿到城里去修,多少置办些粮食酒菜,招待帮忙之人。 程箴没亲自出面,使出妙计传了几句话到村里最爱搬弄是非,见不得人好的孙二壮耳朵里。 莫三郎进城时,孙二壮看似好意,却怀着看笑话的心思,将他拉到了李椿铺子附近,故意找铺子的伙计掌柜说话打听李椿。 结果不言而喻,莫三郎听了李椿的底细,心事重重回了村。 昨日媒婆又来了,平时畏畏缩缩的莫三郎,究竟没蠢到无可救药,出言拒绝了媒婆,称舍不得莫草儿出嫁,要留她几年。 媒婆气得说了一堆酸话,气冲冲离去。没多时,二叔祖母去找了莫三郎与毛氏,结果也骂骂咧咧走了。 程箴瞪他,道:“你老子做事,何时由你来质疑了?” 程子安笑嘻嘻道:“阿爹做事我当然放心,不过阿爹,草儿姐姐到底会不会去做妾啊?” 程箴只得道:“莫三郎已经拒绝了媒婆,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程子安笑得牙不见眼,说了声阿爹厉害,然后脸上的笑迅速退去,变得乖巧端庄,掏出荷包递上前。 “阿爹,这是我赚的银钱,拿去给草儿姐姐买个上门女婿,花儿姐姐买张织机,我还要个书童,就要莫柱子吧,他人好,我喜欢他。” 程箴与崔素娘被震惊住,两人面面相觑,皆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难以置信。 最先回过神的程箴接过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大小不一的金锞子,加起来约莫值十五两银左右。 接下来,程子安用春秋笔法,隐去他作弊赚钱的事,只说了这次如何从辛寄年处赚了大笔的钱,坦白他的考试成绩,是由碰运气押题得来。 假期之后就要开始学经史,程箴书房上堆着厚厚的一摞经史书籍,差不多能将他埋进去。只一看,就令人头大。 程子安绝不能让程箴以为,他是读书的料。乖乖拿出钱来,是要让程箴出面,尽可能帮着莫家改变命运。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莫草儿这次逃脱了,下次她还是会沦落到与毛氏一样的命运。 莫花儿亦如此,她们姐妹一辈子辛苦劳作,子孙后代能否看到希望,则要看天意。 天意这玩意儿,程子安这等凡人就不去肖想了。 莫柱子在私塾刚读了一年书,字都没认全。他必须再多读两年书,去做学徒或者其他事情,才能更有竞争力。 莫草儿与莫花儿,不能只埋头在地里抛食。她们姐妹的能力,程子安不清楚,多张织机,或者学织布的手艺,也是一门出路。 村里有日子过得安逸的人家,家中妇人擅织布,添了上好的织机,从相熟的织坊拿丝线原料,织出贵重的布料,织坊再收回去。 一来一回,能赚不少手艺钱。织机少,赚到的钱无需交赋税,比种地要划算多了。 莫柱子羡慕地说了好几次,可惜织机贵重,并非家家户户都能买得起。 买得起织机,还要有手艺,有相熟的织坊,先能放心给你丝线,收回织好的布。 如此一来,就必须程箴出面了,程子安没这个关系。 程子安当然有自己的小九九,莫柱子听话,做书童之后,有了笔墨纸砚,就逼着他练字读书,再教他算学,顺便帮他功课一并写了。 莫柱子读书之事,一并完美解决。 程箴心中滋味复杂万千,捏着那些金锞子,好半晌后方道:“莫三郎有儿子,莫草儿哪能买夫君做上门女婿。” 程子安不能讲出超过他年纪该有的见识,不然就是鬼上身了。 小也有小的好处,程子安天真地问道:“阿爹,有规定家中有儿子,女儿就不能招上门女婿吗?” 程箴愣了下,世情是女儿嫁人,儿子娶妻。 不过,倒无规定家中儿女双全,女儿不能找上门女婿。 崔素娘皱眉,道:“村里人见到,又要说三道四,莫三郎只怕会不同意。” 程子安偏着头,追问道:“反正都是赁地种,莫三郎多了一个劳力种地,女儿还能留在身边,又不是白吃白喝,就多添两间屋。莫家院子有修建房屋的地方,修房招婿的钱,不是他拿出钱来,都是阿爹拿去给他,他为何不同意?” 崔素娘一下没了话说,不由得看向了程箴。 程箴拧眉思索,程子安的话听上去稚气天真,其实颇有见地。 对于有女儿的人家来说,招上门女婿比嫁出去要放心。毕竟在眼皮子底下生活,亲生的总会疼爱些,不用受婆家的磋磨。 若怕村里人说闲话,莫草儿与莫三郎分家过日子,总比嫁出去辛苦干活,还要与妯娌拌嘴,看婆婆的脸色好。 至于买织机,莫花儿跟着毛氏,只能织些粗布,织坊可看不上。 一张贵重的织机要几十两银子,程子安用小聪明赚到的这点银子可不够,况且他还要书童___ 程箴心里有了大致的打算,沉声道:“莫三郎家中之事,你就无需操心,如今你当以读书为重。此次你靠着运气考了第十名,还想要书童,真是胡闹!” 程子安脸垮了下来,上前扭住崔素娘,要哭不哭道:“阿娘,阿爹都有庆川,我什么都没有。我自己赚到的钱,我就要书童,我要莫柱子!” 崔素娘被程子安缠住不放,温声安慰道:“莫柱子是莫三郎的长子,哪能舍得卖了给你做书童,你莫闹了,仔细你阿爹捶你。” 程子安偷瞄了眼黑脸的程箴,嚷道:“我不买,就雇用,阿娘,莫柱子的月例,又不要几个大钱,阿娘.......” 程箴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不若将你的月例,拿出来去雇书童吧。” 程子安真想哭了,他一个月的月例只有两百个大钱,拿到手就花没了。 虽不在意钱,程箴两百个大钱都要扣掉,实在是狠心啊! 擒贼先擒王,程子安只管缠着崔素娘苦苦央求。 崔素娘生怕篮子里的桂花洒出来,经不起程子安的纠缠,眼见就要答应他,被程箴一个眼神止住了。 程箴不客气伸手揪过程子安,呵斥道:“站好!你阿娘身子不好,休得去惹她心烦。” 程子安蔫头耷脑站在桂花树下,鼓起脸颇为不服气。 程箴望着他脑袋歪到一边的包包头,身上皱巴巴的衣衫,不由得瞪眼:“你瞧你,都这般大了,还只知晓在阿娘身前撒娇,也不嫌害臊。” 程子安顶了回去:“阿爹一会说我还小,一会说我大,我究竟是小,还是大啊?” “你!”程箴气得想揍他,不过到底克制住了,道:“你想要莫柱子做书童,也不是不可。你以后的考试,必须再得更进一步才行。还有,不许再自作聪明押题,辛寄年好骗,辛仲可不是好相与的!” 程箴其实在恐吓程子安,能次次押中题,辛仲巴不得出钱,买到这手难得的本事。 程子安脑子还算灵光,程箴希望他能脚踏实地,学到真本事,而非靠着侥幸过关。 “好呀!”程子安眉开眼笑,响亮应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程箴与他不同,乃是真君子。莫柱子当了他的书童,程子安不信程箴能狠心解雇掉。 程子安答得太干脆,程箴不禁心生怀疑。 时辰不早,灶间早已做好了晚饭,程箴便没再多说,吩咐道:“赶紧去洗漱用饭。” 程子安大声应是,捂着腰一溜烟跑了回屋。 腰袋里,还藏着价值五两银的金锞子。 用完晚饭,程箴与崔素娘照常去散步,程子安则朝村西莫家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27 二十七章 ◎无◎ 圆月变成了弯月,在云层中穿梭,时隐时现。 夜里的村庄,风吹来草木的清新气,凉爽舒适。孩童在笑在吵闹,大人不时招呼训斥几句。妇人在捣衣,织布机杼吱呀,偶尔夹杂几声犬吠。 草屋,瓦舍,灯火昏昏。 热闹,又莫名的安宁静谧。 程子安来到莫家的篱笆院墙外,垫着脚尖朝院内看去。 堂屋里,豆大的灯盏氤氲摇晃,毛氏在灯盏旁脚踩手摇,麻利挽线织布。 莫三郎坐在院子角落的黄角树下,借着月光编篾笼。莫柱子手忙脚乱去拉调皮乱抓的弟弟,喊道:“贵子,别上前,当心竹子伤到你。” 莫草儿与莫花儿两人,抬着木桶进了猪圈,猪大声哼哼,呼噜噜抢食。 程子安看了片刻,莫草儿与莫花儿从灶间收拾好出来进了正屋。莫草儿带走弟弟,莫柱子与莫花儿则进了正屋,他加重了脚步,从篱笆院前晃过。 莫三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活走出来,看清楚是程子安,忙客气地招呼:“程少爷。” 程子安叫了声莫三叔,道:“三叔你忙,我晚上没事出来散散步。” 平时莫柱子从程子安这里得了不少零嘴,莫三郎忙喊了声柱子出来,道:“榕树下乘凉的人少了,村里狗多,当心不认识咬了你,让柱子陪着你去吧。” 莫柱子听到声音,已飞快跑了出来,热情与程子安见礼,“好久都没见着程少爷,你考试完了?” 程子安说是,这时莫花儿也迟疑走了出来,他心知这些天没出来割草,她还没收益入账,定会放不下心。 莫贵子爱热闹,听到动静,他伸着手,咿咿呀呀朝他们方向挣扎,莫草儿一拉,他就不依尖叫。 入秋后,冬瓜成熟,崔素娘做了冬瓜糖,程子安抓了一把在荷包里,这时解了下来,道:“草儿姐姐你带着贵子来吧,我这里有糖。花儿姐姐也来。柱子,先给你一颗。” 莫柱子接过冬瓜糖美滋滋含在了嘴里,莫三郎忙弯腰谢了又谢。程子安赶紧制止住了他,见莫草儿迟疑着没动,笑着喊她:“草儿姐姐来啊,贵子都急了。” 莫草儿这才抱着贵子走了出来,莫花儿大胆些 ,接过糖掰了一半吃了,留着一半藏在了手中。 程子安给莫草儿与莫贵子分了糖,剩下全部给了莫三郎:“三叔,你与毛婶子也尝尝,是阿娘的手艺,看好不好吃。” 莫三郎手在身上不停抹,局促地道:“这如何好意思,崔娘子做的糖,肯定好。” 程子安将糖塞到了莫三郎手里,余光瞄见莫花儿将藏着的半块糖含在了嘴里,大大的眼睛弯了弯。 果然,莫花儿是给毛氏留了糖。等见到程子安给了莫三郎与毛氏,才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糖,珍重无比吃了。 程子安暗自叹息一声,道:“草儿姐姐,贵子淘气,不如带他出去走走吧。花儿姐姐要不要一起去?” 莫三郎捏着糖,赶紧发话道:“柱子一人不行,草儿花儿都好生陪着程少爷。” 程子安颔首道谢,莫草儿莫花儿姐妹一天到晚没得闲,忙得像是陀螺。生活的鞭子不断抽来,她们只得不停旋转。 姐妹俩难得在夜里出来走动,两人规规矩矩走在最后,莫柱子在前蹦跳着,叽叽喳喳与程子安说话。 程子安耐心回答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姐妹俩。莫草儿背着莫贵子,他咧着嘴咯咯笑,口水在嘴角挂了一条晶莹的线,滴在了莫草儿的衣领后。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2节 “贵子的口水,哎呀。”程子安笑,指着前面的桂花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将贵子放下来玩。” 桂花树下有几个石墩子,旁边就是出村的正路。平时树下总坐着人说闲话,兴许是农忙时节,夜里空无一人,桂花浓郁的香气,在月光下幽幽散发。 几人上前坐下来,莫贵子嘴里咕噜,扭着身子往地下滑。程子安道:“柱子带着贵子去玩,让草儿姐姐与花儿姐姐歇一阵。” 莫柱子憨厚,程子安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刻蹬蹬瞪跑上前,抱着莫贵子去摘低矮处的桂花。兄弟俩你一言我咿呀,说得欢快。 莫草儿与莫花儿与程子安不熟悉,两人垂头坐着,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程子安支开莫柱子后,趁机从怀里掏出了金锞子,上前背着他放到了两人的手中,小声道:“你们快拿好。” 两人拿起金锞子看了又看,她们连银子都极少见到过,何况是做成了精美豆荚的金锞子,一时不知所措,呆在了那里。 程子安道:“柱子没有,只给了你们。你们别害怕多想,快些拿好。” 莫柱子从程子安这里赚了不少钱,以后要是做了他的书童,日子就好过了。 莫草儿与莫花儿是姑娘,世道不公,她们在家中的地位,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莫柱子比,所以程子安没再给他钱。 莫草儿急了起来,“我不能要,花儿快还给程少爷。”握着金锞子就要上前,莫花儿也听话地蹭地站起身。 程子安手往下压,“你们别推,听我说!”他年纪虽小,却展现出了与他这个年纪不符合的威严,两人怔怔坐了回去。 “这些钱是给你们的私房,以后我有了铜钱,再拿来与你们兑换,这样你们好花出去。这点钱不多,你们可以拿去买根新头绳,买朵头花,买一包想吃的零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亏待自己。” 程子安没过过穷日子,他无法真正体会穷人究竟是何滋味。可他知晓幼时的遗憾,以后拥有再多,也无法弥补曾经缺失。 哪怕莫草儿莫花儿以后走运能过上好日子,年少时的贫穷,灰扑扑不见天日的光阴,再也回不来。 若有一丝鲜亮,兴许能给她们余生带来些许的慰藉。 程箴那边的事情还没确定,程子安没法对她们说以后的安排,要是落空,就是白高兴一场。 “钱给了你们,你们怎么花都行。不过,财不外露,你们要保护好自己。我教你们一招,要是平时能赚到些零用,这个钱就能正大光明拿出来花了。有了钱,在家中就有了底气,可以说不。” 程子安还想给她们一些人生建议,最终咽了下去。 彼此的境遇不同,建议不如真金白银的帮助来得实际。 惟愿她们姐妹有了这些微不足道的钱在手,会长出一些勇气。 不敢说对抗这个世道,至少能对抗她们从出生时,就定好的人生路。 莫草儿与莫花儿紧拽着金锞子,一瞬不瞬望着程子安,怔楞感激不安各种情绪交错。嘴唇动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月色下的她们,瘦弱而无助,眼角静静有泪滑落,埋首抽动着肩膀,哭都懂事克制,怕引起旁人侧目。 莫柱子带着莫贵子走了过来,程子安迎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笑着逗起了莫贵子。 “天色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家去吧,我也要回去了。”程子安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声停止,便对莫柱子道。 莫柱子说好,莫草儿上前接过了莫贵子背在身后。程子安与她们扬手道别,她与莫花儿一同默默走在了他身后。 莫名其妙的莫柱子,挠挠头跟了上前。 程子安顿了下,终是没说什么。 她们送他归家,这是她们唯一能做出的报答。 到了程家门前,姐弟四人等到程子安进了院门,莫花儿扶着莫草儿背上的莫贵子,莫柱子跟在最后,结伴离开。 程子安静默片刻,转身进了灯火通明的屋子。 崔素娘听到动静走出来,问道:“谁跟着来了?” 程子安答道:“柱子他们,说是村里有狗,怕我打不过,送我一段路。” 崔素娘说了声柱子倒懂事,招呼程子安去洗漱。 程箴在背后道:“放假也不能尽管着玩耍,记得温习功课,练大字。” 程子安懒洋洋应了,一溜烟进了屋。 接下来程箴出面,替莫花儿找了间织坊,收完稻谷之后,跟着织坊一个姓吴的织娘学手艺。吴娘子是个寡妇,膝下无儿无女,见莫花儿机灵老实,对她还算尽心教导。 莫柱子当了程子安的书童,一个月三百个大钱,四季衣衫,吃在程家,晚上回莫家住。 莫草儿招婿的事情倒没有眉目,莫三郎与毛氏商议过,要再留她几年,慢慢寻摸。 村里的人见到莫家变动,议论了一阵。闲话很快就过去了,收了稻要交租,交秋粮。刚收到的粮食,所剩无几,漫长的冬天即将到来,加上春荒时节,谁都没心情再谈论别人的家事。 程子安过了一个痛快的假期,除了写功课的时候,他一看到笔墨纸砚就蔫了。 假期之后上学,天气变冷,他跟熊一样,开始冬眠,成日缩着不动。脑子一同进入休眠期,开始养膘。 经史难学,以前是纯粹的背诵,现在还多了释义。程子安学着周先生与同学那样摇头晃脑读书,很快就将自己摇得昏昏欲睡。 莫柱子尚在学《千字文》阶段,程子安要等到他写功课,还得熬一熬。 章麒程子安辛寄年三人,又成了班中难以撼动的倒数三名。 幸好程箴没太多空管他,崔眉娘的夫君孙士明出了孝,来信邀他早些启程去京城准备春闱之事。 明州离京城约莫一个月的路程,从明州府坐船到燕州的码头下船,再改坐马车,两日即可到京城。 每当春闱大考时,贡院附近的宅子与客栈尤为紧俏,去得晚一些,就只能在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住处。甚至有离得远的州府,在秋闱之后就即刻启程进京。 三年一次的春闱,各地的举子都会提前赶到京城。参加各种文会,拐着弯打听主考官,寻找各种关系。 时光飞逝,一晃又到收稻的时节,明州府开始了紧张的秋闱。 程箴带着庆川随行,与几个相熟,先前耽误了一次春闱的举人,一同上了船,到青州与孙士明汇合进京。 程箴一走,程子安反倒没有头上紧箍咒去掉的轻松。 崔素娘担心程箴的身体与春闱,他为了不让崔素娘担心,反倒比以前要乖巧懂事,在书房装着学习,再也不出去疯玩。 这天晚上,崔素娘与程子安正在用饭,大门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老张忙去开了门,见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崔文崔武,赶紧见礼,惊讶地将他们往屋内迎:“舅老爷快请进来。” 崔素娘还没回过神,程子安顿了下,放下筷子起身,道:“舅舅来了,我去看一下。” 崔文崔武大步穿过庭院,来到了廊檐下,程子安上前见礼,看到两人心神不宁的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 崔素娘也走了出来,叫了声大哥二哥,吃惊地道:“你们怎地这时来了,可是有急事?” 崔文看了眼崔武,喉结动了动,艰难地道:“妹妹,京城妹夫来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无比感谢。 端午后开文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的正妻后》,文案如下,求收藏。 端午节后开文。 谭昭昭穿成了张九龄的妻子。 大唐一代名相,著名诗人张九龄,聪慧不凡,风仪无双。 自从他去世之后,唐玄宗对新任宰相,总要拿他来做比较:“风度得如九龄否?” 后世的梅岭古道上,有座夫人庙,纪念张九龄的夫人戚宜芬。 南安还有座七姑庙,戚宜芬在戚家女儿中排名第七,又名七姬姑,同样把她当作张九龄夫人,修了庙来纪念她。 戚宜芬是张九龄的远房亲戚,如今寄居在张家。 衰! 这就尴尬了啊! 谭昭昭胸无大志,出身名门,有钱有颜,时值武皇与开元盛世前期,风气开放,对女性很友好。 游侠儿俊美,胡姬艳丽,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日看尽长安花,还要什么庙啊? 自认为德行不够让人修两座庙来纪念,谭昭昭选择和离让贤。 张九龄:“夫人莫闹。” 张九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离。吾以房相为表率。” 房玄龄的夫人是有名醋坛子,谭昭昭顿时怒了。 张九龄一如既往淡定:“夫人放心,明天就送七姬姑回乡。” 末了补充:“许你衣食无忧,自在逍遥。所写诗句,字里衷情,皆为你。” 阅读指南: 非正史,请勿考据。 先婚后爱,甜文,1v1。 半佛系半神(经)系女主vs半圣人半兽人男主 第28章 28 二十八章 ◎无◎ 满打满算, 程箴到京城一共两月有余。 平安到达传家书,无需崔文崔武大晚上亲自赶来。 崔文长长叹息,一时开不了口。 崔武性子急, 抢着道:“妹夫受了伤。” 崔素娘只感到眼前一黑, 抓住崔武尖声问道:“夫君伤得如何?如今可还好?” 程子安安安静静站着,心此时彻底沉到了谷底。 崔素娘关心则乱, 他一样乱, 却努力保持冷静。 科举考试几经变迁, 考试内容与侧重点都不停在变。 其中基本上没甚变化的是,不得解送身有残疾的考生。春闱所取的士子,必须长得周正,相貌堂堂。 这一要求,并未严格执行, 端看当时皇帝的喜好。 当今圣上喜风雅,美物。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3节 青州府曾有举人唇角长了一颗大些的黑痣,惹得圣上不喜,找了个由头, 将青州知府贬谪到了穷乡僻壤去做小县令。 崔文道:“妹妹放心,妹夫人没事, 只是......” 迟疑了下, 崔文想到瞒不住,一咬牙全说了:“妹夫一行到了燕州下船,改乘马车进京。那天下了场小雨, 路滑, 妹夫的马车翻倒在了沟里。身子幸亏无甚大碍, 只右边的眼角到太阳穴处被伤了。伤口深, 当时就流了不少血。去京城请最有名的大夫看过, 皆称无法祛除疤痕。” 崔素娘听到程箴身体无恙,先松了一口气。接着那口气堵住了喉咙,她急促地喘息着,痛苦捂住了胸口。 程箴若面上留疤,等于绝了仕途,至少在当今圣上当政时,他永远没了机会。 当今圣上年方三十五,在皇子时期曾率兵到边疆,将来犯的南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身子康健。 “妹妹!”崔武一声惊呼,上前搀扶住崔素娘进了正屋。 老张与秦婶云朵三人惊慌失措围了上前,帮着搬椅子,垫软垫。 崔素娘脸色苍白,倒在椅子里眉目紧锁,胸脯不断起伏,却紧闭着眼睛,不肯醒来。 一时间,安宁的家乱成一团。 崔文最年长,在衙门做小吏多年,到底要镇定些,一迭声吩咐道:“秦婶将碗碟收下去,云朵去打水来,老张你看好大门!妹夫不在,家中只剩妇孺幼小,你要警醒些。” 老张赶紧应了,奔到了大门口守着。秦婶轻手轻脚收拾干净案桌。 云朵去打了水进屋,拧了帕子替崔素娘擦拭。 崔武蹲在屋角愁眉不解,不时叹息一声。 崔文看得恼火,上前虚踢一脚,呵斥道:“你起来,妹夫还好生生呢,你叹什么气!” 崔武撑着膝盖站起身,再次叹了口气,嘟囔道:“妹夫是在,可有什么用,他的仕途.....唉!” 崔素娘终于睁开了眼,眼泪簌簌滚落。听到崔武的话,侧过头,用帕子捂住脸,哭得肝肠寸断。 崔武慌了,又扎着手上前安慰崔素娘:“妹妹,妹妹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别听我瞎说。就右脸颊留了一道疤,京城藏龙卧虎,说不定能找到圣手神医,治好了妹夫的伤,就是圣上凑近看,都看不出来半点端倪!” 崔素娘哭得更厉害了,伤口深,留的疤要人看不出来,得神仙下世才能治好。 崔文气得咬牙,淬道:“你闭嘴!” 崔武讪讪去坐下了,虽没再作声,跟吃了黄连般,脸上能挤出苦水。 崔文心情也不好过,嫌弃崔文不会说话,想要劝崔素娘,又不知如何开口。 程箴不能再考进士,最好的打算,是与他们兄弟一样,做个小吏,或者去做幕僚。 他们兄弟读书不好,只能去做胥吏。 可那是程箴啊,年少出名,名动明州的程箴! 一朝跌落,那些妒忌他才华的人,不知会如何笑话他。 崔文被崔素娘哭得鼻子发酸,眼睛很快就红了,他抬手去拭泪,这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程子安。 程子安从见面时叫了舅舅,就没再说过话。此时他木然立着,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崔文头更疼了,这里还有一个呢! 程箴与崔素娘感情深厚,不愿纳妾,膝下就一个独子。 虽说自己的妹妹,崔文当然乐意见到此种情形。 可...... 程子安不争气,学习一塌糊涂之事,崔文当然知道。 有程箴珠玉在前,程子安能得父辈恩萌,以后的前程定不会差。 程箴倒下之后,程家就从此再没盼头了啊! 程子安从听到程箴确切的消息起,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要临危不乱,冷静,冷静! 程子安不停告诉自己,控制不住太阳穴突突跳,崔素娘的哭声丝丝往里面钻。他最终放弃了,什么都不去想,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子安,快过来,劝劝你阿娘。”崔文神色复杂招呼程子安,转头又对崔素娘道:“妹妹,你还有子安呢,别哭坏了身子。” 程子安抬起沉重的双腿,挪到崔素娘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哑声叫了声阿娘:“你别哭。阿爹......” “大舅舅,阿爹那边的具体情形,你可知晓?”程子安拼命稳住情绪,转开话题问道。 崔文道:“信件是你姨父托了关系,走的朝廷驿站,到明州府方快一些。”他掏出信,手伸在半空,顿了一下。 程子安不醒事,崔文手一转,将信欲递给崔素娘。 程子安手快,接过信打开看了起来。 信是孙士明所写,内容与崔文所言无差无几。当时孙士明也在马车上,他扭伤了脚踝,养些时日就能康复。 程箴本不愿意告诉他们母子,说是从京城回来时,再亲自给他们说也一样。 程箴应当不忍他们母子担惊受怕,反正迟早得知道,到时候他在,家中有个男人,能放心些。 算一下时日,程箴已经在路上,不时就会回到明州了。 人生的浪潮一个接一个,不知哪个浪潮,会将人淹没。 程子安苦笑,将信递给了崔素娘:“阿娘,阿爹快回来了。你快别哭,阿爹得知你哭,他会更伤心。” 崔素娘怔了下,拿帕子拭了泪,展信看完,手指紧紧捏着信,失神望着前方某处。 程子安想了下,道:“阿娘,现在城门关了,你明日早上随舅舅们回府城。等到阿爹回来,你再同他一起回家吧。” 崔文怔楞了下,一想也是,崔素娘有许氏方氏陪着,总好过她独自在家想东想西。她身子本就不好,别憋出了病来。 “妹妹,子安说得对,你明日跟着我回府城。子安跟先生告几天假,反正你读书......”崔武开口,话语一滞,将程子安读书反正不用心的话咽下去。 “等到妹夫回来,一起过完冬至再回家。”崔武道。 崔文跟着劝说:“妹妹,妹夫受伤之事很快就会传开。村里人好八卦,定有人上门来打探,烦不胜烦。不若你们去避一避,等过了这阵就好了。” 崔素娘迟疑起来,程子安却摇摇头,道:“就阿娘去,我留在村里。云朵陪着阿娘,老张与秦婶留下就行了。” 家里有牛与驴,老张与秦婶留下来照看,顺便守着宅子。 崔素娘还未开口,崔文就断然道:“子安你还小,哪能留你一人在家。你随我一同回府城,不告假也行,到时候从府城去府学就是。”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因为程子安小,他们在他面前才会无所顾忌,他可以借此机会,看更多的人心。 躲不是办法,他穿来时病倒在床,来程家探病的人流如织。 他们都是看在程箴的前程上,如今这份倚靠没了,有人前来看笑话,程子安也拦不住。 等这阵喧嚷过去,程箴回来时,也能风平浪静些。 程子安坚持道:“大舅舅放心,我没事,有老张与秦婶在呢。” 崔文与崔素娘都不同意,反倒是崔武梗着脖子拍了板:“妹夫断了前程,以后这个家就得靠子安。他人虽小,到底该撑起来。我让小三来陪他,有什么事,回城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小三跑回来递消息也来得及。我们还在呢,那些不怀好意的,总要掂量掂量!” 崔素娘没了主意,她此时心太乱,着实顾忌不了太多,不禁转头看向了崔文。 崔文思索了下,道:“老二说得对,子安这时是家中唯一男丁,该由他出面去解决。” 事情总算定下来,崔文与崔武还未用饭,程子安让秦婶去煮了汤面上来。他们囫囵吃过,坐着吃了杯茶,劝了崔素娘几句,时辰不早,就先去歇息了。 程子安送崔素娘回了卧房,叮嘱云朵收好行囊,小心伺候。 云朵忙应了,在熏笼里洒了把安神香,屋内很快暖香缭绕。 程子安见一切无恙,就回了西屋。等到东屋的灯灭了,才上了床。 以前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的程子安,枯望着暗中的帐顶。他以为会睡不着,却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就是睡不踏实,半夜突然惊醒,心中空荡荡。 半睡半醒到了天亮,程子安起身穿衣洗漱。崔素娘早起了身,她眼睛红肿,神色憔悴不堪,想来是辗转了整夜。 崔文与崔武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进屋时嘴里呼着白气。 崔武掸了掸肩膀,道:“这鬼天气真是冷,才十一月,就起了厚厚的白霜。” 崔素娘勉强道:“大哥二哥,快来用些热汤饭。” 崔文打量着崔素娘,神色不由得黯淡了几分。他与崔武都要赶回衙门当值,最终没再多说。 用过早饭后,莫柱子从家中来了,等着送程子安去府学。 崔文心道莫柱子毕竟是外人,只字不提程家的事,只严厉叮嘱他好生伺候。 莫柱子替程子安背着书箱,老实地道:“舅老爷放心,我一定会好生伺候少爷。” 崔素娘拉着程子安,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穿着,叮咛了又叮咛。 崔武见状,赶紧拉过她:“妹妹,子安上学要迟了。” 崔素娘这才上了骡车,崔武一拉缰绳,驾车离去。 程子安看到骡车车帘掀起,崔素娘的头探出来,不放心张望。他心酸不已,硬生生转过头,对莫柱子道:“走吧。” 莫柱子哎了声,往府学方向走去,好奇地道:“少爷,娘子怎地舍得留你一人在家?” 程子安没回答莫柱子,反问道:“柱子,你给我当书童,过得可好?” 莫柱子想都不想,咧嘴笑道:“好!能吃饱饭,有新衣穿,我这辈子,从没过过这般的好日子。阿爹阿娘大姐他们都说,我是走了大运呢,要我一定要尽心当差,以后报答少爷一家。” 程子安唔了声,笑笑没说话。 程箴没了举人身份,田产要缴纳赋税,服徭役。同时,失去因举人身份得到的额外收入,他还要读书,程家说不定再也养不起书童。 好人没好报啊! 程子安惆怅万分,到了府学门口,接过书箱自己背在了身上,让莫柱子回家小心。 “程子安!”身后,李文叙大声在喊。 程子安慢慢转过身,看向朝他奔来的李文叙。 李文叙胖乎乎,跑得脸上肉都在颤抖。他喘着气到了程子安跟前,眼珠子咕噜噜转得飞快,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大声道:“程子安,你阿爹出事了!他伤了脸,永远不能参加春闱了!” 赶着上学的学生们,被李文叙大声的话吸引住,脚步慢下来,朝他们好奇打量。 有人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谁不能参加春闱?” 李文叙得意地说了程箴受伤的事,周围的学生瞬间哗然。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4节 程箴在府学亦是鼎鼎有名,此次明州府参加春闱的举人们,他是最被看好能中进士之人。 “这可如何是好?” “换做我,肯定受不了,不若干脆一死了之。” “嘘,你小声些,程子安还在呢。” “程子安啊,他连他阿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听说在蒙童班,经常考倒数。” “怪不得他阿爹出了事,他还能若无其事来上学。说不定,他不学无术,不清楚他阿爹绝了前程,以后程家彻底完了!” 各种眼神齐刷刷看向程子安,不停朝他指指点点。 章麒躲得远远的站着,辛寄年也在,他挠挠头,看上去很纠结,一时不知该上前,还是该躲开。 方寅离得近一些,神色怜悯,脚往前抬了下,最终缩了回去。 项伯明与同学们经过,看到这边的热闹,凑上前打听。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完,项伯明的眼神微冷,顿时厌恶地淬了口,撇嘴对同伴道:“那程箴被吹得天花乱坠,说不定只徒有虚名罢了。春闱是何等大事,在明州府能小有名气,全大周的人才那么多,他算得了老几!我估摸着,他害怕春闱会露出底细,故意伤了脸,省得到时候落第丢人现眼。这样一来,反倒保全自己的名声,以后还能继续张扬,拿名头出来唬人,骗口饭吃。” “是啊是啊,程箴中举都好几年了。今年秋闱尤其难,他要是参加考试,说不定秋闱就落第了!”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程子安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知道风浪会来,没料到来得这般快。 府城的世家大族有自己消息门道,李文叙家中经商,消息更比其他人灵通,他能提前得知,不足为奇。 李文叙向来看不起读书人,皆因为李家出不了读书人。 其他人说他没出息,程子安都认了,他本来就是学渣,稳坐倒数的宝座。 他们看不看得起,对程子安来说,不痛不痒。 只是,项伯明太过恶毒! 项伯明对程箴的怨恨,肯定同崔耀祖与项小娘子的亲事有关。 程子安不知其中究竟,但项伯明此时的心思明明白白。 程箴伤了脸,他还要伤了程箴的名声。 程子安余光扫过人群中,脸色难看的周先生。极少见到的闻山长也在,他向来严肃,此时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作声。 程子安掂量了下书箱的重量,取下拿在手中,飞快冲上前,扬起书箱,朝笑得张狂的项伯明砸了过去。 项伯明比程子安高大半个头,书箱重,程子安挥舞得不高,只堪堪击中他的肩膀。 “啊!”项伯明痛得跟杀猪般叫了起来,刚想还击,程子安丢下书箱,躬起身,如头牛犊般,头重重顶在他的肚子上。 项伯明趔趄后退几步,哐当倒地惨叫连连。程子安继续上前,骑在他身上挥舞着拳头,狠狠砸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周围的人尚未回过神,项伯明已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敢污蔑我阿爹!我阿爹就是受了伤,也不是你项伯明这等混账,只知吃喝嫖赌的废物能比!” “你骂我行,敢辱骂我阿爹,我不替我阿爹报仇,就是不孝!” “阿爹,儿要替你伸张冤屈,项伯明敢污蔑你,我替你撕烂他的嘴!” 程子安手下不停,嘴里的话说得大声又清楚,远远传了出去。 项伯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抬起手胡乱阻挡,连还手都忘了。 “打人啦!打人啦!” 辛寄年看得兴奋不已,只恨不得自己也跟上去打架,挥舞着双臂给程子安助威:“程子安用力,打死他,打死他!” 围着的人看得更起劲了,也有人上前拉架,有人跑着去告诉先生。 闻山长这时拨开人群,大步走了出来,威严吼道:“够了,都给我住手!” 周先生一个箭步上前拉起程子安,闻山长朝周围一扫,厉声道:“你们在此作甚,还不赶紧去读书!” 围着的学生见闻山长发怒,立即哗啦啦散了。 闻山长眼神沉沉,对程子安与项伯明道:“你们两人,都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29 二十九章 ◎无◎ 周先生不放心, 一并随着到了闻山长的院子。 项伯明与程子安不同班,闻山长唤来小厮长平,道:“你去将他的先生叫来。” 长平应下去了, 闻山长端坐在案桌后, 沉着脸一言不发。周先生欲言又止打量着程子安,终是暗自叹了口气, 坐下将头转到了一旁。 明州府学起初为前朝大儒的明山书院, 朝政更迭之后, 大儒隐去,将学堂等一应财物捐给了朝廷。 明山书院变成了府学,虽隶属明州府,学堂的设置方式与以前一样,故此有蒙童班。 闻山长性情端直, 克勤克俭。高中进士后在国子监任博士祭酒,后进入礼部任侍郎。 朝堂倾轧,闻山长无心权势,致仕回了家乡明州府。前前任知府是其学生, 再三出面邀请他出山,出任府学的山长。 不大的屋子里, 堆满了书画, 显得更加逼仄。加之无人说话,安静中透出无形的压迫。 项伯明本尚在抽噎,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尽力往书柜边躲, 避免正对着闻山长。 程子安一动不动垂眸肃立, 等着闻山长处置。 闻山长手上翻着书, 将两人的动作, 不动声色瞧在了眼里。 没一会,朱先生随着长平到来,目光在项伯明与程子安两人身上掠过,微微愣了下。 项伯明衣衫脏污,头发凌乱,嘴角破了皮,渗出丝丝血渍,看上去可怜巴巴。 程子安亦与他差不多,衣衫前襟扯开垂到一旁,头上的包包头歪到一边,幞头不翼而飞。 朱先生收回视线,上前团团见礼,周先生起身回礼。 闻山长指了指椅子,道:“坐吧。在学堂门口发生之事,朱先生可知晓?” 学生们议论纷纷,朱先生对项伯明与程子安的冲突,前后听了个清楚明白。 思忖之后,朱先生谨慎地道:“我略微听了几句,只不甚清楚。” 闻山长不置可否,看向项伯明与程子安,道:“你们将先前为何打架之事,如实一一道来!” 项伯明偷瞄了眼朱先生,站得直了些,抢着说道:“闻山长,学生无辜,是程子安突然发难,先拿书箱砸我,再不依不饶继续将我撞倒,骑在我身上拳打脚踢。学生并未还手,还请闻山长明鉴。” 周先生在旁边看到了程子安动手的过程,不由得嘴角微撇。 亏得项伯明比程子安年长几岁,还比他高,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真是没出息! 朱先生想要说话,见周先生未做声,便按耐住,端坐不动。 闻山长再看向程子安,程子安上前一步,清楚地道:“项伯明污蔑学生阿爹,说阿爹不幸受伤,是故意为之。更污蔑阿爹是沽名钓誉,举人的功名来得不清不楚,怀疑科举舞弊。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何苦要落井下石,想要置阿爹于死地。学生实在气不过,此时不替阿爹出头,便是枉为人子,不忠不孝,便与他打了起来。” 周先生颇为意外,下意识看向了闻山长,见到他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程子安读书成绩一塌糊涂,讲起话来却颇有章法。言语间,并未回避打架的事情,不似项伯明那般一味替自己开脱。 打架在府学是大忌,程子安这一架,却师出有名。哪怕程箴真是徒有其表,程子安乃是替父出头,就算闹到了圣上跟前都不怕。 世人讲究孝道,忠义。读书人要是落了个不孝的名声,等于前程尽毁。 项伯明脑子聪明,此时冷静了些,便琢磨出了程子安话里的况味,气得暗中咬牙,不由得飞快看了眼朱先生,急道:“闻山长,程子安是在狡辩,许多人都瞧见了,他明明动手打了我,心虚说我污蔑他阿爹,为了替自己开脱,想要逃脱责罚罢了。” 朱先生斟酌了下,当机立断道:“闻山长,周先生,项伯明年轻气盛,说出些不当之言,实属无心,根本没想到那般多。年轻嘛,谁没个冲动犯错之时。唉,听到程无疾出事,我心中也不好过,替他感到惋惜。不宜再闹大,给程无疾雪上加霜。程子安已动手打了回去,就当是小儿玩闹,互相赔个不是,此事就此揭过。” 项伯明人虽浮躁了些,读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朱先生打算在下次秋闱时让他下场。 就是考不中,那时他不过年方十七,等积累经验之后再考,以后肯定会有出息。 他这个恩师,自会少不了好处。 朱先生舍不得项伯明名声受损,欲囫囵遮掩过去。 程子安将朱先生的用意看得清清楚楚,他未加理会,不紧不慢问项伯明:“项伯明,你说我阿爹的那些话,许多人也都听见了,休想堵住悠悠众口。你可敢发誓,你未曾说过?” 项伯明得了朱先生提点,当即道:“其他许多人都在议论,我听了一时嘴快,随便附和了几句。你先前也说过,我们无冤无仇,何苦要冤枉程举人。你动手打我之事,我当你年幼莽撞不知轻重,也就不计较了。” 一直平静的程子安,此时激动了几分,拔高声音道:“算了,如何能算了!好你个项伯明,我读书不多,却懂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阿爹本来就断了仕途,还要被你毁了名声,真是其心可诛!现在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欲将此事揭过。阿爹不在,我被你欺小,可我还有舅舅们,有姨夫在,他们会替我出这个头!” 朱先生神色一滞,崔文崔武都在府衙当差,小吏难缠,门道多得很。还有孙士明在京城春闱,要是中了进士...... 没想到,程子安小小年纪,读书上蠢笨,却十分难缠。 就此揭过此事,是由他提出来,眼下被程子安暗指其心可诛,不免跟着恼怒了几分,道:“既然程子安不服气,闻山长,不如按照府学的规矩处置。项伯明出言不逊,责其当众赔礼道歉。程子安动手打人,从府学中除名!” 项伯明当众赔礼道歉,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反倒还会落得个光明磊落的名声。 而程子安一旦被府学除名,府学是明州府的官学,在履历上就留下了抹不去的一笔,无人敢出面替他作保。连秋闱都无法参加, 周先生坐不住了,忙打圆场道:“朱先生,你也说他们年小,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不过互相打闹而已,当众道歉伤了脸面,除名断了前程,着实重了些。” 闻山长眉头微拧,握着书一言不发。 周先生的话是说给自己听,让他明白其中的重要,程子安心领了。 “多谢先生。平时我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学生向你深深赔个不是。”说罢,程子安叉手深深一礼。 “不过先生,此事不能善了。府学对我的任何处置,我都全部接受,并无半点怨言。” 接下来,程子安小脸一沉,凛然道:“阿爹自小在我耳边教导,如何行事做人。阿爹说,行事要端正,做人要干净,无愧于心。我替阿爹正名,动手打了项伯明,哪怕自毁前程,亦在所不惜!要是我不做此事,我不配做阿爹的儿子!” 闻山长缓缓放下书,手搭在案桌上,神色微微动容。 周先生盯着程子安,欲言又止,心里滋味复杂万千。 要是程子安能将这份聪慧,全部用在读书上该多好啊! 程子安话锋一转,大声道:“我不信真有无心之语。项伯明当时说了一长串话,引起了无数人附和,他的无心未免多了些。且我想问项伯明一句,你以前为何不敢当着阿爹的面说,你所谓的无心之言,可敢当着其他举人,其他贵人们说?” 朱先生脸上挂不住了,暗自哼了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替程子安着急捏了把汗的周先生,心思一转,眼观鼻鼻观心,安坐不动。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5节 无心之语有,项伯明的无心,过了。 以前程箴还有势时,他不敢说,更不敢在权贵们面前说出无心之语。 说到底,不过是欺软怕硬,项伯明就是十足的真小人! 程子安从头到尾,压根没考虑过善罢甘休。否则,他不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动手打人。 程箴的名气与才情,大家有目共睹,岂是项伯明三两句能抹去。 不过人言可畏,就算程箴以后得了另外的造化,流言与八卦最令人津津乐道,被人借此攻讦。 程子安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他要将那些对程箴的怜悯,嘲讽,尽力打回去。 项伯明,就是恰好闯过来的靶子。 儒家强调的孝,深得皇帝之心。 孝背后的本质是忠。 忠君的忠。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道与君为臣纲是相同的道理。 读书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程子安相信他们都懂。 谁都不敢拦着他尽孝,府学因此开除他,赵知府在官场浸淫多年,他第一个会不答应。 朱先生不过是恼羞成怒,要借此恐吓他而已。 程子安内里不是真正的蒙童小屁孩,前世在规则内鱼如得水,恣意惯了,不吃朱先生这一套。 他有无数的方法,揭露项伯明的无耻。比如点明项家与崔家是邻居,两家有龃龉,项伯明是故意为之。 如此一来,项小娘子会被牵扯进去。项家不管如何看待崔耀祖,暂且没答应与他的亲事。 实际上,项家确实得了崔耀祖的庇护,她家的铺子才能安生。 程箴绝了前程,孙士明远不能与他比,程子安估计,这门亲事彻底黄了。 可项小娘子是姑娘家,在眼下的世道处于天然的弱势。 府城不比乡下,规矩要严苛些,说三道四的人多,会于她名声有碍。 不管项小娘子无不无辜,程子安都不屑这般做。 闻山长终于开了口,沉声道:“项伯明,程子安指你出言污蔑程箴,怀疑科举公平,你还有什么话说?” 污蔑没了前程的程箴,算不得什么大事。 怀疑科举的公平,这个名头项伯明可担不起。闻山长提出来,摆明要处置他了。 项伯明瞬间慌了,脸色惨白,害怕中竟生了几分急智,弯腰捂住肚子叫唤:“哎哟,我的肚子!” 朱先生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项伯明的手臂,暗中用力一捏,焦急地道:“怎地,可是伤着哪儿了?” 项伯明呆了下,叫唤得更大声了,哭道:“朱先生,我肚子痛,全身都痛......” “哎哟!”尖声惨叫连连,项伯明借着朱先生的搀扶,软软倒了下去。 朱先生慌忙扬声道:“请大夫,赶紧请大夫!要是出了人命,这事就真闹大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30 三十章 ◎无◎ 闻山长脸色铁青, 周先生则满脸晦气,两人冷眼看着朱先生摆出大阵仗,又是叫喊大夫, 又是手忙脚乱将项伯明安置在椅子里。 朱先生脚步不停, 在狭窄的屋里驴拉磨般打转,焦急地道:“大夫怎地还没到, 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唉, 他阿爹去得早, 家里还有个寡母与姐姐,没了个男丁支撑门户,母女俩以后如何能活下去!” 闻山长清楚项伯明在装病,周先生清楚项伯明在装病,朱先生最清楚项伯明在装病。 朱先生更清楚, 闻山长与周先生都知道,项伯明是在装病。 逼死孤儿寡母的事情,闻山长与周先生万万做不出来。 程子安几乎快被夸张的朱先生逗笑了。 项伯明的肚子,痛得太过及时。 肚子痛嘛, 程子安不敢说全部,至少与他臭味相投的那群狐朋狗友, 逃学时都用过。 朱先生这般做, 不过是为了替项伯明逼得闻山长退一步,不被府学除名。 不断哭诉项家的不易,免得闻山长恼怒, 以后给他同项伯明穿小鞋。 朱先生出身贫寒, 考中举人之后, 奋战多年未能考中进士。 他一颗滚烫的功名利禄心, 全部倾注在了项伯明身上。 程子安分析, 项伯明不比其他读书人,聪明且无依无靠。 朱先生只要待他好,处处替他打算。先生如父,以后就等于他大半个亲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朱先生能随之飞升,位列士族阶层,享受无上权力。 读书好真是有用啊! “周先生,你要支棱起来!”程子安暗自腹诽,幽幽地看向了周先生。 周先生亦出身小门小户,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都三十出头了,考中过一次举人,春闱落第之后,如今尚在府学继续奋战举人,与孙子同为府学学生。 如周先生儿子这样年纪,仍在为考取功名苦读的比比皆是,并不足以为奇。 周先生的儿孙不事生产,读书需要大笔的钱,一大家子都靠着他的俸禄过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在处理辛寄年欺负方寅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来,他有良知,心善,但不多,遇事会先下意识自保。 此时周先生脸色不好,烦躁地揪着胡子。平时他被班中淘气的学生,烦得胡须早就被揪得稀稀拉拉。 程子安理解他,从不过多苛责,心疼他余下那几根可怜的胡须,估计得很快寿终正寝。 “闻山长,你的文人气节呢?”程子安再扭头去看闻山长,暗戳戳调侃。 闻山长如老僧入定般,将放下的书又拿在了手中,眼睛却没看书,而是看向了门外。 小厮长平被唤去了请大夫,他在不耐烦等着大夫到来。 都不太靠得住啊! 所幸,程子安没想靠他们。 朱先生跟项伯明得了绝症,即将要死一样,红肿着眼眶不断叹息。 项伯明也厉害,斜躺在椅子里,硬是一动不动。 府学山下就有医馆,长平气喘吁吁,领着大冬天跑得满头大汗的何大夫进了屋。 朱先生一把抓住何大夫,拖到项伯明面前,急急道:“何大夫,伯明先前被程子安打了,恐怕伤了肚子里的脏器,你快替他看看!” 何先生吓了一跳,“伤到脏器?!”赶紧上前号起了脉。 伤到脏器基本上药石无医,只能等死。 号了半晌,何大夫的五官皱成一团,为难地道:“只内里虚了些,并无大碍之处,为何就昏迷不醒呢?” 项伯明稳得住,依旧不动如山。 何大夫诊了又诊,哪能诊出什么名堂吗,只得闻山长一礼,汗颜道:“老夫学艺不精,闻山长还是另请高明吧。” 闻山长放下书,道:“既然昏迷不醒,何大夫不若施针试试?” 朱先生呆了下,忙道:“闻山长,可不能随意施针,不如先让伯明歇息一阵,再去城里另寻大夫来瞧。” 程子安眼神微冷。 闻山长君子端方好欺,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本来,他只要狠狠打击一下项伯明的嚣张气焰,震慑其他想要朝程家吐口水的人。 项伯明被府学除名,闻山长他们也要背负巨大的压力。 程子安听程箴提过,如今对官员的考核,主要是教化,读书,赋税几方面。 项伯明读书好,有朱先生替他撑腰,闹大了被赵知府得知,估计过不了他这关。 程箴一个断绝了前程的前举人,在赵知府的眼里,远没有后起之秀有用。 程子安突然道:“我有个法子治好他。” 屋内众人一下朝程子安看了过来。 程子安神色自若走过去,在项伯明身边站定。 朱先生先反应过来,马上紧张地上前阻拦,厉声道:“你不过黄口小儿,连大字都写不清楚,居然敢口出狂言能治病!在众目睽睽之下,意欲杀人灭口,没曾想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 周先生听不下去了,怒道:“老朱,你可不要胡说!” 朱先生冷笑,不客气回击道:“我怎地胡说了?周老儿,你是程子安的先生,他平时在蒙童班学习如何,你远比我清楚。何大夫自幼学医都束手无策,他居然敢......” “醒了。”程子安突然大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争吵声戛然而止,连莫名其妙的何大夫都一起朝程子安看去。 程子安将从手边一堆书上拿到的半截墨锭放回去,道:“他已经醒了。” 项伯明双眼睁开,白着脸,阴沉沉盯着程子安。 狗东西,先前突然有冰冷的尖锐物靠近眼眸,他不受控制感到恐慌,便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想要闭眼已经来不及,程子安就在一旁,面色平静望着他。 朱先生神色变了变,不过很快浮起了笑,欣慰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伯明,你可还有哪里痛?何大夫在,你莫要怕,全部告诉何大夫。诊金药钱你也先别考虑,总归有人付。你过两年就要参加秋闱,身子最最要紧啊!” 程子安抢着道:“他好好地呢!”说罢,突然出手敲在了项伯明的膝盖上。 项伯明膝盖反跳踢出去,他吓了跳,跟着弹坐起身。 程子安朝僵住的朱先生微笑,道:“朱先生,你瞧,他好了。” 闻山长将书砰地掷在案桌上,大声唤道:“长平!”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6节 长平进了屋,闻山长道:“送何大夫回去。” 何大夫也琢磨出了不对劲,一句话都不多问,忙拱手道别离开。 闻山长目光扫过程子安与项伯明,道:“你们且先回课室。” 项伯明犹豫不决,忙朝朱先生看去。 朱先生朝他使了个眼色,项伯明听话起身见礼,要往外走。 程子安飞快拉住了他衣袖,道:“不行啊,你不能走。” 项伯明恼怒不已,抬手甩开,愤愤道:“你还要如何?” 朱先生嘲讽地道:“程子安,当着闻山长的面,你还不依不饶了,莫非想要再打项伯明一顿?” 礼多人不怪,程子安朝朱先生施礼,恭敬地道:“朱先生,学生不敢。” 朱先生哼了声,心道谅你也不敢! 程子安微笑,道:“朱先生说笑了,学生无论年纪身高体型,皆无法与项伯明比,就算要打他,学生也打不过啊!” 朱先生窒了下,脸上的得色有点挂不住了。 程子安继续道:“学生自认光明磊落,任何事情都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其他人就不一定了。要是项伯明离开这间屋子,突然又伤了脏器,重伤不起,全部推到学生身上,学生就百口莫辩了。” 程子安转身,对闻山长诚恳地道:“闻山长,学生家穷,赔不起天价的诊金药钱。阿爹受伤,归家须得静养,不宜受累。” 敢情朱先生起初嚷的那些诊金药钱,程子安都听了进去。 不是他小人,是朱先生与项伯明小人在先。 周先生听明白了,呵呵冷笑。 朱先生的老脸,变成了一块放久之后的猪肝,难看至极。 闻山长眼里露出赞许之意,温和地道:“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们要商议此事,你放心,定会给出一个公道的处理。” 程子安道:“多谢闻山长。学生向来蠢笨,不会说太多的大道理。阿爹曾说过,口说无凭,一切当立字据,免得日后纷争。学生要项伯明立据为证,他身子无恙,日后的病痛,皆与学生无关。” 朱先生立刻不依了,气道:“程子安,你打了人,还要被打之人白纸黑字写下字据,不得向你追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程子安不搭理朱先生,只睁着乌溜溜的双眸,眼巴巴望着闻山长。 闻山长心想果真虎父无犬子,程子安读书虽不争气,做人做事上,进退有度,已颇有大将之风。 闻山长给程子安一个安抚的眼神,冷眼对着朱先生,厉声道:“够了!” 朱先生见闻山长发怒,虽心有不甘,到底没敢再多说。 彼此都知道项伯明在装病,他与项伯明要继续留在府学,无论如何都不敢逼得太紧。 闻山长道:“项伯明,你来立据!” 周先生积极得很,眉开眼笑奔到案桌前,亲自添清水磨墨。 闻山长斜了他一眼,无语别开了头。 项伯明见朱先生都哑了口,磨蹭着不情不愿上前,提笔委委屈屈写下了字据。 程子安反复看过,道:“画押,按手印。” 项伯明咬牙,愤愤瞪着程子安,眼里阴毒闪动。 程子安毫不在意,笑眯眯道:“字据上要画押,按手印,这是规矩。” 闻山长默默拿出了印泥,项伯明感到所有人都在针对他,委屈冲天,一边抽噎,一边画押按手印。 程子安将字据仔细收好,没再纠缠,对闻山长与周先生朱先生分别施礼,道:“学生衣衫不整,恳请先生允许学生先回家,收拾洗漱换衫之后,再回学堂上课。” 周先生难得大方,大手一挥,笑呵呵道:“回吧回吧,你今日受了惊吓,记得让你阿娘给你熬碗驱邪汤吃,歇息一日之后,明日再来读书。” 程子安大声应是,朱先生气得呼吸都重了,强自忍住,对项伯明道:“你也回家去吧,瞧你衣衫都被扯烂了,唉,你阿娘姐姐见了。不知得多伤心。” 程子安当做没听见,施礼后转身离开。 冬日天气阴沉,山上的风大,吹着乌云翻卷。 寒风扑面,程子安冷得打了个寒噤,忙拉紧了衣襟,喃喃道:“要下雪了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程子安回头看去,项伯明脸比天气还要阴冷几分,直愣愣望着他。 那眼神,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崔耀光应当已到他家了,正事要紧。 程子安回了项伯明一个灿烂的笑容,转回头轻快离去。 按了按腰间荷包里的字据,只这一张,远远不够。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杀鸡儆猴,接下来,他要将项伯明这只瘟鸡,彻底扬了灰! 作者有话说: 周一上千字榜,下章更新在周一晚上十一点,以后的更新都换到这个时间,有事会提前请假。 感谢小天使们支持正版,鞠躬。 第31章 31 三十一章 ◎无◎ 回家路过村子, 村里有人在田间忙碌,见到程子安衣衫凌乱,这个时辰正是他上学的时候, 诧异地询问。 “程少爷, 你这是怎地了?” “府学今朝无需上学吗?” “柱子没去接你?” 流言蜚语向来传得快,不过传到村里应当还有些时日。 无论好意关心或好奇打探, 程子安按照想好的统一回复:“在府学与同学打了一架, 先生让我回来换衣衫。” “莫三叔, 跟柱子说一声,下学就不用来接我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淘气,拌嘴打架并不鲜见,大家便没再多问。 回到家,一辆骡车正停在门口, 老张在帮着搬行囊,崔耀光从车里跳了下来。 老张眼尖,看到程子安的模样,不禁大吃了一惊, 抱着行囊冲上前,不安问道:“少爷没事吧, 你可还好?” 崔耀光一溜烟挤到老张面前, 上下打量着程子安,啊哦怪叫一声,问道:“你被府学除名了?” “休得胡说!”崔耀光衣领被揪住拖到一旁, 崔耀祖走了上前, 皱眉道:“你被府学除名了?” 程子安:“......” “我没事, 与同学随便切磋了下, 衣冠不整, 先生便让我回家换衣。” 程子安心思微转,见崔耀祖身上还穿着公服,问道:“大表哥怎么来了?你是来村里办差?” 崔耀祖眉头紧皱,明显一幅不想说的表情,随口道:“我与小三来陪你。外面冷,进屋去说话。” 崔耀祖率先走在了前面,崔耀光拉住程子安,朝他挤眉弄眼,努嘴。 程子安琢磨了下,估计崔耀祖是因为与项小娘子的亲事烦恼。 不知他听到自己与项伯明的冲突,会作何反应,程子安就留了个心眼。 进了屋,秦婶端了茶水点心呈上,崔耀祖毕竟最年长,开始在衙门当差做事,拿出了大人的架势吩咐道:“秦婶你先伺候子安去换洗,无需管我们。” 程子安去洗漱好来到正屋,崔耀光在悠闲吃栗子糕喝茶,崔耀祖捧着茶盏,失神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崔耀光朝程子安眨眼,让出塌几拍了拍,道:“子安快过来坐。” 崔耀祖这才回过神,放下茶盏,道:“我来之前,姑母千叮咛万叮嘱,要我一定照看好你。先前我没多问,你赶紧如实交待,在府学可是惹事了?” 程子安面不改色答道:“没惹事,我乖得很。大表哥,你来陪我,不用当差吗?” 崔耀祖脸色淡了几分,烦躁地道:“我告假了几日,有叔叔在,不去也无妨。” 崔武是捕头,崔耀祖归他管辖。允了他的假,想来崔文崔武都一致要将他支开。 在府学的纠纷,项家没那么快知晓。项伯明丢了脸,不仅不会到处宣扬,还会遮遮掩掩。 程子安此时能确定,项家得知了程箴受伤,欲拒绝亲事了。 崔耀光抢着道:“大哥被大伯派来照看你,就不能去看项姐姐,不乐意了呢。” 崔耀祖气得从矮案上探身过去,扬手欲揍崔耀光,“我揍你个碎嘴子,你懂个逑!” 崔耀光躲得飞快,嘻嘻一笑,得意冲他摇头晃脑。 “走之前,婶婶是如何交待你,难道你都忘了?”崔耀祖叉腰,望着一直吃吃喝喝,快活无比的崔耀光,不禁又想揍他。 来之前,方氏嘱咐崔耀光:“你姑母突遭变故,伤心欲绝无暇顾及子安,子安人还小,你别只顾着贪玩,得当起兄长的责任,看好子安。” 程箴受伤不能科举,大人弄得两家都气氛紧张,崔耀光被压着,连笑一下都要看脸色行事。 告假无需上学,程家只剩下两个仆人,没了大人在,崔耀光就完全放松了。 崔耀祖一说,他记起了来意,强行绷起脸,端出沉重的模样。 程子安看得想笑,崔耀光与他一样不学无术,没甚功名利率的想法,只想无所事事,过快活日子。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再感同身受都隔着一层纱,比如他们的难过与悲伤,肯定远不及程箴的万分之一。 说不定反过来,程箴还要打起精神来宽慰他们。 看到崔耀光的举动,程子安陷入了沉思中。 吃过午饭去歇息,崔耀祖去厢房客舍,崔耀光吵着要与程子安一起睡,崔耀祖没心情与他纠缠,便依了他。 “外面在下雪子了,记得盖好被褥,别着了凉!”崔耀祖道。 崔耀光听到下雪,顿时来了劲,将头伸出门帘外打量,惊喜地道:“真下雪了呢!” 崔耀祖拽开他,不耐烦道:“赶紧回屋去!” 崔耀光白了他一眼,拉着程子安去了西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7节 “大哥真是,大伯母说他是昏了头,五鬼神上身,偏生到你我面前充大人。”崔耀光爬窗棂偷瞄,见崔耀祖进了西厢屋,撇嘴嫌弃不已。 程子安正要问项家之事,道:“项三娘子回绝了与大哥的亲事?” “项三娘子没回绝,是她阿娘毛氏。大哥每天睁开眼,就得见上心上人一面,去衙门当差前,必要先去蜜饯干果铺子。肯定是他将姑父受伤的事情告诉了项三娘子,被毛氏得知了,着急忙慌去寻了媒人。大伯母气得都叫胸口痛,大伯便勒令大哥不许再去见项三娘子的铺子,让他与我一起来了你家。” 崔耀光向来喜欢听八卦,直说得眉飞色舞,将崔文方氏许氏他们的腔调学得活灵活现。 “阿娘说,这结亲结的是两家人,项三娘子就算再好,这门亲事也不能应了。那毛氏势利得很,瞧她心焦火燎的,生怕慢一步,耽误了将项三娘子拿去攀高枝。” 程子安心神微凛,问道:“毛氏要拿项三娘子去攀哪个高门大户?” 崔耀光凉凉地道:“抛头露面的商户女,能攀上哪家高枝,毛氏在做梦呢。听说是项伯明的先生,替她寻了一门亲事,那人也在府学读书。虽然家贫,到底是读书人,等以后考中功名,项三娘子就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娘子。” 先生应当是朱先生了,不过___ “那家人穷,不一定能考中春闱,还不如大舅家呢,毛氏能那么蠢?” 崔耀光斜乜过来,故意拉长声音道:“人家读书好啊!前途无量!” 又是读书好。 程子安作为学渣,心有戚戚焉,与崔耀光一起鄙视不已。 崔耀光幽幽道:“读书不好,好似都该去死一样。阿娘经常骂我,可我乐于做个废物啊!明明阿爹也没甚出息,他却要我有出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总是不明白,人为何一定要有出息呢?没出息就不能活了吗?” 程子安意外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点头:“能活,当然能活。” 崔耀光难得有人懂,知音难寻,一下笑得跟傻子似的。 程子安没空与崔耀光谈自我,来到窗棂边,掀开条缝隙,望着外面渐渐下大的雪花。 崔耀光这时开始懂事了,一把拉下窗棂,学崔耀祖那样道:“冷得很,仔细着了凉。” 装完懂事,崔耀光咬牙道:“下雪时节,梅花正盛,富贵人家得张罗吃酒赏梅,酸读书人得赶着作诗会文了。” 程子安迎着崔耀光话里扑面而来的酸,问道:“没人邀请你去?” 崔耀光不悦道:“我才不稀得去!呵呵,那项伯明,每次都装腔作势,拾掇得人模狗样的去参加什么文会,诗会。穷酸充当有钱人,真是呸!” 项伯明会去赏梅啊! 程子安笑了笑,脑子转得飞快,对崔耀光道:“你先睡觉,我去下茅厕。” 崔耀光打了个哈欠,说了声你快些回来,便脱下衣衫钻进了被窝。 程子安来到门外,寒意凛冽,雪花如柳絮,随风飘飞。 西厢的门紧闭着,崔耀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屋里安安静静。 程子安还是避开了,沿着东边回廊来到倒座门房,轻轻敲了下门,推开门进了屋。 老张靠着熏笼正在打瞌睡,听到门响抬头看去,见到程子安进来,忙迎上前问道:“少爷可是有事?” 程子安压低声音,道:“老张,我有件事要交待你,你莫要声张。” 老张不禁愣在了那里,程子安以前淘气捣蛋,脾气却极好,成天笑呵呵。 此时的程子安神色严肃,依然圆乎乎的脸庞,竟然生出了一股凌厉之意,令老张下意识站直了,屏着气小声道:“少爷有何事交待?” 程子安道:“老张,你且听我说,不要多话。我要你拿些银子,去一趟府城......” 细细交待之后,程子安强调道:“你注意些,不要露出马脚,让人知晓了身份。此事关乎重大,秦婶都不要透露。切记少说话,说多错多!” 这个时辰赶到府城,来得及出城回乡。下雪天家中牛与驴都关在牲畜棚,添加些清水草料即可。 崔素娘离开时,留了家用的银子给老张,程子安所取不多,银子的事情不用担心。 老张不知程子安究竟意欲如何,但听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虽说心中有疑问,程家出了事,他生怕耽搁了,到底不敢多问。 去旁屋与秦婶含糊交代了句,急匆匆套了身厚衣衫出了门。 程子安望着飞雪的天空,深深呼出了口气。 老张与秦婶当年逃难,带着生病的庆川从北地流落到南边,能活下来一家子还没走散,这份本事不容小觑。 程子安现在没什么人用,崔耀光是愤怒别扭少年,崔耀祖就更别想了。 崔文崔武不宜出面,等着筏子递上了门,以他们的狡猾,肯定能抓住。 雪下得愈发大,中午歇息后起来,地上已蒙上白白的一层。外面冷,崔耀光想出去玩,跑出屋,见到空荡荡的村落,顿时没了劲,怏怏回了屋。 崔耀祖神色忧郁,几乎不说话,痴痴望着飞雪,陷入了老僧入定中。 崔耀光找到了乐子,不时捅一下翻书的程子安,“快看大哥,快成痴了!” 程子安头也不抬嗯了声,敷衍的态度,惹来了崔耀光的不满。 “你在看甚这般着迷?” 崔耀光凑上去一看,程子安居然在看《大周律》。 “咦,你就是要考春闱,也还早着呢!”崔耀光想嘲笑,不过见程子安的认真,赶紧忍住了。 没想到,程子安不玩闹的时候,还挺能唬人。 崔耀光想了下,道:“这玩意儿没用,阿爹与大哥都不记得律令,他们说不用学。阿爹常说,衙门断案,谁看这东西。谁有权势,谁就能赢,官身的儿孙犯了事,还能免罚呢!” 程子安仍然埋首书中,嗯了声。 在阶级决定一切的时代,谈律法就等于在说笑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律法既然存在,他看到的《大周律》还在不断修正,就表明朝廷试图对人有所约束。 至于要约束谁,程子安不去深究。他能肯定的一件事是,穷苦普通百姓头上,肯定有律法照佛之光。 崔耀光没趣,独自去一边玩了。 到了天将黑时,老张一身风雪回来了。程子安避开崔耀光与崔耀祖,问道:“如何了?” 老张赶紧回道:“少爷放心,全部办妥当了。” 程子安微松了口气,道:“辛苦了,快去灶房找秦婶,喝口热汤暖一暖。等下你不忙的时候,去库房拿坛阿爹的黄酒出来,让秦婶加姜丝,青梅蜜饯进去煮,不用另加糖。” 老张愣了下,劝道:“少爷年纪小,可不能吃酒。” 程子安说了声放心,“我不吃,拿来招待大表哥。” 老张方放心去了,晚饭时,帮着秦婶一起提着红泥小炉,食盒来到正屋。 秦婶摆好饭食,老张坐在一旁煮酒。 崔耀光闻到甜丝丝的酒味,眼睛咕噜噜转,奔上前热情地道:“老张让我来。” 老张先看了眼程子安,得到他许可之后,恭敬应是退了出去。 冬日喝热黄酒最舒适不过,平时在家中崔耀祖也会陪着崔文吃上半壶。 崔耀光尚小,崔武勉强许他吃一杯,酒虫刚被勾起来,就没了。 如今能畅快吃酒,崔耀光积极得很,亲自提壶倒了满满的两盏,他看到只有两个酒杯,哦了声道“子安不能吃酒。” 崔耀祖端起酒盅,扬首就吃光了杯中酒,提壶再替自己倒满。 崔耀光刚将酒盏递到嘴边尝了口,崔耀祖已经把住酒壶不放,顿时不乐意了。 喝一口酒,狠狠咬牙,再夹一筷子菜吃。崔耀祖将吃酒,硬生生吃出了上战场杀敌的气势。 崔耀光便识相闭了嘴,怏怏啃着糟鸡。 程子安只管埋首吃饭,没出他所料,崔耀祖很快就起了醉意,脸红得像是猴屁股,嘀嘀咕咕说起了话。 崔耀光促狭,挪过去贴近听。 “我的心,苦呐!” 崔耀祖突然大声嚎嗓,吓得崔耀光差点摔一跤,捂着胸口心有余悸淬道:“大哥真是,吓死人了!” 老张与秦婶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察看究竟。程子安挥手道没事,“去给大表哥送碗梨汁来,让他醒醒酒。” 崔耀祖嚎嗓完就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崔耀光嫌弃得一蹦三丈远,发誓道:“以后我绝不成亲,太可怕了!” 程子安笑,少年情怀,难得。 崔耀祖最后被老张与崔耀光一起搀扶着回了西厢歇息,次日睡到半晌午方醒。 雪下了一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天冷,崔耀祖又开始吃酒。黄酒甜滋滋,一不留神就吃多了上头。 本来欲偷偷回城看心上人一眼,却喝得醉醺醺,成日沉溺在了醉生梦死中。 程子安回到府学,刚进大门,长平就等在了那里,将他叫去了闻山长的院子。 项伯明与朱先生也到了,他一进屋,他们便看了过来,眼神阴恻恻。 周先生也在,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程子安视而不见,上前恭敬见礼。 闻山长温和地道:“你来了,下雪路滑,须得小心些。” 程子安施礼道谢,闻山长呵呵摆手,道:“昨日之事,我与周先生都在场,算是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项伯明!”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沉声道:“你搬弄是非,在我与两位先生的眼皮子底下耍小花招,岂是君子所为,实乃心术不正!怜你孤儿寡母,年少轻狂口无遮拦,先向程子安赔罪,等程无疾回明州之后,再上门亲自赔不是!” 项伯明躬身拱手,不情不愿应了声是。 闻山长看向程子安,态度缓和了几分,道:“程子安,你虽一片孝心,府学亦有自己的规矩,严令禁止学生打架殴斗。两两相抵,就不罚你了。项伯明赔罪之后,此事就揭过不提。你们同出自明州,以后有了造化,算是同乡同门,互相有个照应,当守望相助才是。” 程子安早就预料到这种处置方式,爽快地接受了。 项伯明别扭着,长揖一礼,向程子安道了个不那么诚恳的歉:“对不住,是我不好,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以后我定不会了。” 程子安挠挠头,看上去很是不好意思,道:“算了算了,我也打了你。昨日是我在气头上,睡一觉就忘记了。” 闻山长见程子安心宽不计较,不禁赞许微笑。 胸襟豁达大度,真君子也! 彼此握手言和,程子安便回了蒙童院。天冷穿得多,周先生望着他圆滚滚的背影,摇摇头。 算了,还是等程箴回来再说吧。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8节 班中大半学生已经到了,辛寄年看到程子安进屋,立刻眼睛一亮,冲上前大声道:“程子安,你回来啦?闻山长有没有罚你?我可担心了!” 其他同学也齐刷刷朝他看来,神色各异。章麒不自在地在长凳上挪来挪去,迟疑着没动。 程子安当没看见,大声道:“我没事啊,同学之间打打闹闹嘛,都是同窗,没有隔夜仇。” 辛寄年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昨日我都想上前帮你揍那个狗东西,居然敢对我程哥不敬!” “嘿嘿,程哥!”辛寄年扑到案桌上趴着,小声道:“我阿爹说你阿爹真是倒霉,居然伤了脸,恰好遇到圣上不喜。不过,说不定哪天运道就回来了,你阿爹能再有出息,要我莫欺负你。” 这个棒槌,辛仲也挺不易。 “我哪敢欺负程哥呢,对吧,阿爹不知道,我哪敢呢!”辛寄年一脸你知我知,都是自己人的亲密,眼珠子鬼鬼祟祟转得飞快,低声道:“程哥,算学题......还有《春秋》,你可会了?我真不会啊!程哥,你快学,下半年节庆多,我有的是银子!” 程子安正需要钱,一口应道:“好啊!” 先生进了课室,辛寄年满足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府城。 项三娘子每日天不亮起身,先做好早饭,见到时辰差不多了,盛好热水进屋,轻声唤项伯明起床洗漱。 毛氏跟着起身,亲自查过项伯明的穿着,试过水温可合适,才慈爱地叫不耐烦在床上翻滚的项伯明:“儿啊,快快起来,早上煮了你爱吃的羊肉汤饭。” 羊肉昂贵,权贵富绅们才能经常吃,平民百姓在过年过节时,偶尔能尝个味道。 项伯明爱吃羊肉,项家的蜜饯干果铺子,生意不好不坏,却也供不起他天天吃。 毛氏与项三娘子从来不碰,省下来给项伯明天天熬煮羊肉汤饭。 项伯明翻身坐起,一言不发夺过毛氏手上新做的冬衫套上,清洗完毕之后,端起只有他独有的羊肉汤饭,呼噜噜吃了。 “银子!” 项伯明朝毛氏伸手。 冬日赏雪吃酒,参加文会,项伯明要读书考学,必须得有关系门道,朱先生亦是这样的说法。 蜜饯铺子赚来的几个钱,除了衙门赋税,平时她们母女省吃俭用,供项伯明的花销,依然有些吃力。 毛氏心想,待项伯明考中做了官,金山银山堆满屋,这几个银子,算得什么事! 从荷包里拿出约莫二两银子给项伯明,毛氏想要说句什么,他留下一句我去府学了,便头也不回离开。 项三娘子吃了个杂面馒头,再喝了碗清粥,便去开铺子。 毛氏在背后喊:“你快定亲了,别随意见那没出息的!” 项三娘子脚步微滞,苦涩地应了,急匆匆去了前院。 天气冷,项三娘子只将窗棂支撑起了一半,手脚麻利收拾洒扫。 没多时,几个裹着厚衣衫的男子来到了窗棂边,喊道:“有人吗?人呢?” 项三娘子以为来了客人,忙放下抹布,将窗棂支高了些,道:“客官要买何种蜜饯?铺子里有梨条儿,姜......” 先前喊话的男子一拍窗棂,凶神恶煞地道:“谁要买你的蜜饯!小姑娘,让你们的东家出来!我兄弟买了你家蜜饯吃,上吐下泻了一整晚,你们可要拿出个说法来!” 项三娘子楞在了那里,铺子的客人来来往往,这几人穿得穷酸,看上去眼生,肯定没有来蜜饯铺子买过东西。 看来,这是有人上门找茬了。 毛氏听到前面铺子的动静,小跑着赶了来,很快弄清来龙去脉。 几个男子来者不善,毛氏也不怵,眉毛一竖,叉腰厉害地道:“好啊,你们说吃坏了肚子,可有证据?敢来我的铺子讹诈,也不先去打打听,我儿可是府学的读书人,哪是你们这些闲汉惹得起!” 几人哄堂大笑起来,有人阴阳怪气道:“还读书人,天底下读书人多得是,读书人就可以不讲道理了?既然你不承认,走,我们去官府,让衙门判定!” 毛氏见吓唬不住,不由得慌乱起来。 吃坏肚子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衙门最多囫囵判个赔偿。 家中的钱,一个大子都要省着用,项伯明还提过,要去与同学赏什么梅,需要做一身新大氅。 要是衙门有关系___ 毛氏一咬牙,眼神微闪,拉过项三娘子小声道:“你去寻那姓崔的!真是,需要他的时候,他偏生不在,要他何用!” 项三娘子亦无法,忙奔出门,跑去找崔耀祖了。 几人也不拦着,一个劲讨要说法,其中一个男人,在那里捂着肚子哎哟叫唤。 崔家隔着一条巷子,项三娘子很快到了崔文家前,她上前敲门,门开了,守门的章婆子探出了头。 邻里之间都认识,项三娘子着急问道:“章婶子,大郎可在?” 章婆子道:“大郎不在,三娘子何事找大郎?” 项三娘子呆了下,追问道:“大郎可是去了衙门?” 章婆子道:“大郎前两日就告假了,最近不在家。” 项三娘子心霎时凉了半截。 崔耀祖不在,她家的蜜饯干果铺子,就没了倚靠! 作者有话说: 先简单说下科举规则,文是揉杂了唐宋时期的制度,所以举人是一次性,并没有终生的说法。 而且宋朝科举没有院试县试这些,从秋闱考起。 包括身体残疾等都有要求,经常在变化。 科举制度太复杂了,以后有空细说。 看到留言,我解释一下,理性探讨。 我是这么认为,善良是人最好的医美。 男主家其实是剥削阶级,有田有特权。 达则兼济天下,他家在村里,是绝对的达。 帮人救人,这是他一直坚持的原则,做个有人味的人。 至于后面的变化,男主也不会因为此事后悔。 他一直强调,潮起潮落谁能看得清,他挺豁达的,能很好面对官场起伏,各种人生际遇。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感谢。 第32章 32 三十二章 ◎无◎ 项三娘子心中忐忑不安, 一步三回头往回走。待转过巷子,见到看热闹的人也不怕冷,围住了铺子, 毛氏尖利的嗓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我儿可是府学的读书人, 朱先生说,我儿以后定有大出息, 你们敢来找事, 一个都逃不掉!” “呸, 想要讹诈老娘,也不瞧瞧你可有那本事!” “报官!报官!等下差爷来了,将你们全抓进衙门打板子!” 男人继续在喊痛,他的同伴们在哄堂大笑。 看热闹的人大多都是熟面孔,项家在九曲巷住了多年, 附近的住户与商户,早彼此相熟。 项三娘子还看到了几个有名的混混闲汉,兴奋地在一旁指指点点,她心更慌了, 赶紧低头挤进了铺子。 毛氏见到项三娘子独自回来,趾高气扬的气焰, 一下低了几分, 拉着项三娘子到角落,低声问道:“你怎地一人回来了,那崔大郎呢?” 项三娘子道:“崔大哥告假了, 不在家, 这几天都不当差。” 毛氏滞了下, 气得扬眉怒骂, “没用的东西, 我早就说了,崔家就是没出息的,顶天了就是一个小吏,你要擦亮眼睛,别被骗了去。” 柜台被拍得啪啪响,“出来!想要躲是躲不过,报官,我要报官,让官府来断案。项氏铺子谋财害命,你们可要睁大眼睛瞧清楚了!” 毛氏顿时急了,将项三娘子一把推搡开,冲过去又要骂。 项三娘子背撞在突出来的柜角,痛得她连气都缓不过来。 铺子门前围着这么多人,生意就休想做了。 项伯明天天伸手要钱,还要给他做新大氅去赏花会文。大氅须得绣花,她要趁铺子没客人时,紧赶慢赶给他做好。 要是耽误了他的功夫,他又得大发脾气,引得毛氏心疼。 毛氏一心疼,捂着心口哭半天,哭死去的阿爹,哭她的不易,命苦。 邻里之间只顾着看热闹,无人上前帮腔。 平时毛氏性子要强,得理不饶人,邻居与项家都不大来往。家中亲戚在项父去世后,担心他们孤儿寡母拖累,几乎断了往来。 等到项伯明进府学读书之后,有些亲戚热络起来,全部被毛氏阴阳怪气骂了回去。 项三娘子嘴里苦涩蔓延,眼见闹得愈发不像话,强自忍痛上前,拉过毛氏道:“阿娘,这样吵下去,今朝就不用做买卖了。” 毛氏口中叫着报官,她一个平头百姓要进官衙,心底着实发怵。 将所有的人想了一遍,除了崔家与衙门有关系,竟再也找不出其他能搭把手之人。 毛氏只得暂时作罢,由项三娘子前去处理了。 项三娘子尽量挤出一丝笑,对为首的男人道:“这位壮汉,外面冷,请进屋来说话。” 男人靠在墙上,大声道:“这位姑娘,我可不敢进来,有话就当着众人的面说,我们可是清清白白,不怕!” 大家一起笑起来,那几个闲汉混混叫嚣道:“项东家,你这就不对了,铺子里做了不干净的吃食吃坏了人,难道想私下掩饰过去?” “是啊是啊,以后谁还敢到你家来买蜜饯果子?” 项三娘子无法,装作没听见,打起精神问道:“那你们待如何?” 男子也干脆,眼神左右飘忽,道:“我这兄弟吃坏身子,已去医馆花了半钱银子的药钱,如今还不见好。我这兄弟啊,上有老下有小,万万不能出事。这样吧,我们也不是贪财之人,你赔一两银子,我们就不追究了。” 项三娘子舒了口气,不禁看向了毛氏。 毛氏又气又看不起他们。 真是一群穷酸乞丐,一两银子罢了,亏得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虽说如此,毛氏还是当做被剜走了心头肉一般,一两银子可以给她的宝贝儿买一块羊肉补身子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9节 毛氏不情不愿从荷包拿出了一两银子,往柜台外一甩,趾高气扬道:“拿了银子就滚,大家都听着看着,以后要是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男子眼睛一亮,飞快弯腰从地上捡起银子,拿在嘴里还咬了咬,小心塞到了怀里,叫上其他几人,一溜烟散了。 没了热闹可看,围着的人也陆陆续续散去。只有那几个闲汉混混,慢慢往巷子外走去,不时交头接耳,转头朝铺子里张望。 毛氏损失了一两银子,耽误了买卖,气得一直没能停歇过,骂得嘴角白沫横飞。 “这群杀千刀的,定是看准了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 “待到我儿以后出息了,我要我儿全部把他们抓起来,打板子流放!” “哎哟,我的命苦啊!当年你阿爹那个死鬼去得早,我辛辛苦苦将你们姐弟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铺子里没有客人,项三娘子赶紧拿出针线匣子,坐在避风角落做起了大氅。 在城里生活不易,柴米油盐都靠买。今年天气寒冷,一担柴比往年涨了两个大钱。项家只有项伯明的屋子有上好的银丝炭,她们母女都只舍得灌个汤婆子取暖。 项三娘子手冻得通红,很快就麻木了,连针都难以握住。恐将绸缎做坏,便放下针,将手藏在衣袍下暖和,抬眼看向骂得唾沫横飞的毛氏。 毛氏今年方三十五岁,发髻中已可见银丝。瘦得颧骨突出的脸,眼角略微下垂,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就不好相与。 项三娘子心像是被针扎了般,疼了又疼。 邻居以前逗她,说是她阿爹没了,阿娘养不起他们姐弟,肯定要将她卖掉。 那时候她整日惶恐不安,生怕毛氏不要她了。 毛氏虽一不如意就对她非打即骂,最终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将她们姐弟一并拉扯大了。 朝廷规定能立女户,家中没个男丁,女户撑不起家。 项家有铺子,算是略有薄产,会被亲族或者觊觎的坏人盯上,吃绝户。 毛氏说,要是没有她弟弟,她们母女会被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等项伯明有出息了,她们母女也就苦尽甘来,跟着他享福。 她与崔耀祖自小相识,一并青梅竹马长大。他待她好,告诉她毛氏偏心,对她不好,只一心扑在她弟弟身上。 明明家中的事情都是她在做,做蜜饯干果的手艺比毛氏还好,待客和善,铺子的买卖都靠她撑着,否则哪有银子供项伯明大手大脚花销。 项三娘子曾经怨怼过,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忍不下心对毛氏说一个不字。 多年下来,她也就习惯了。 崔耀祖__ 想起他,项三娘子木然低下了头,拿起针,继续绣起了花。 天快暗下来时,项三娘子手脚麻利收拾关门,急急出了巷子去接项伯明。 雪停了,雪被踩得硬实,寒意从脚底直往上钻。项三娘子哈着手,不断来回踱着脚取暖,等了许久,方等到项伯明。 项伯明从赁来的马车里下来,看了她一眼,就目不斜视大步往巷子里走去。 项三娘子忙小跑着跟在后面,赔笑道:“可是先生留得晚了些.....” 项伯明回头,不耐烦打断了她,道:“外面的事情,你妇道人家懂甚,休得多问。大氅可有做好?” 项三娘子神色微滞,忙道:“做好了做好了,你回去试试可满意。” 项伯明不置可否,烦躁地道:“就是不满意,也来不及修改了。我早就说,得去天秀庄里面买,偏生你们总是将银子银子挂在嘴边,俗气得很!就你那绣花的手艺,如何能与天秀庄的比。来参加文会的,非富即贵,我这一身穿出去,羞愧得都不敢抬头。” 天秀庄是明州府数一数二的绣庄,嵌了金钱银线绣进去,花朵蝴蝶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随随便便一件衣衫,动辄要卖十两银。 项三娘子低头不做声了,默默回了家。 毛氏在门口翘首盼望,看到项伯明进屋,扎着手迎了上前。心啊肝啊叫个不停:“外面冷,快快进屋,三娘,去点炭盆。” 项伯明脚步不停往屋子里冲,“来不及了,我得赶去闻香楼。” 毛氏脸上堆满了笑,得意地道:“我儿真是厉害,闻香楼都随便进。哎哟,三娘,你快些去打水来,伺候你弟弟洗漱。” 项三娘子拐进了灶房,端了热水进屋,上前替项伯明挽起衣袖,绞了帕子递上前,托着香脂立在一边。 项伯明擦拭过手脸,舀了一坨香脂抹了,披上毛氏递过来的新锦缎大氅。 大氅大小长短正好,在角落绣了几丛修竹。项伯明不甚满意,撇撇嘴,总算没说什么。 “银子!” 项伯明朝毛氏伸出了手。 毛氏愣住,怔怔道:“早时你刚拿过银子,怎地又要了?” 项伯明皱眉,催促道:“早上那点银子,在闻香楼吃盏茶都不够。从闻香楼出来,我们还要去别处。快些,别耽搁了功夫。” 毛氏忧心忡忡道:“夜里冷,从闻香楼出来,就早些归家吧,你明日还得早起上学呢。” 看吧,妇道人家懂什么! 项伯明说不出的怨怼,他明明聪明绝顶,偏生没投好胎。 “你懂甚,闻香楼人多,贵人哪能注意得到我,待人少了,我才能被他们看在眼里。” 毛氏顿时不做声了,她刚损失了一两银子,仔细算了又算,拿出半钱银子给了项伯明。 项伯明掂量着手心的半钱银,生气地道:“这点银子哪够!”他瞧了眼滴漏,伸手抓过毛氏手上的钱袋,头也不回出了门。 毛氏手上一空,下意识向前追了两步。 “罢了,罢了。我儿要结交权贵,等到他以后得了势,要甚有甚,给我请个诰封,我就能享那老封君的福了。” 毛氏嘴里喃喃自语,想到以后的荣华富贵,一扫先前的郁气,神情亢奋起来。 * 程子安从府学回家,老张迎了上前。 “柱子,你先去灶间找秦婶用饭,夜里路黑不好走,别摔倒了。” 莫柱子欢快应是,老张顺手接过了书箱,等他走远了,压低声音道:“少爷,一切都办妥当了。他们没敢骚扰项三娘子,只拿了一两银子走人。” 程子安嗯了声,道了声辛苦,“张叔,那些人都可靠吧?” 老张道:“少爷放心,明州府富裕,前来讨口饭吃的流民多,我找的都是些有家有小之人,他们顾忌会多一些。” 程子安意外地看了眼老张,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份本事,考虑得挺周全。 老张向来憨厚,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不同,憨憨道:“少爷,以前落难时,与野狗,人抢吃食,为了活命,什么都干过,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贵人的事情看不懂,看懂了也没法子。只穷人还是能了解一二,他们这些人,缺乏那股子狠劲,不是那等穷凶极恶敢去打家劫舍之人。” 程子安欣慰不已,老张还真是个宝。 一旦开了赔偿的口子,其他成日游手好闲的人看在眼里,会如苍蝇般蜂拥而上。 这时崔耀祖从西厢里出来,揉着浮肿的脸,打了个哈欠,哑声道:“你回来了?” 程子安说是,“大表哥,快来用晚饭,老张,你去帮秦婶上菜。” 崔耀祖赶紧道:“多拿一坛酒。” 老张看向程子安,程子安道:“别听大表哥的,阿爹的酒都快被他吃完了,只给他一小坛。” 崔耀祖不悦了,老张听命已经离开,他伸了伸手,最终转向了蹲在门口,缩成一团看笑话的崔耀光:“你笑什么笑?” 崔耀光才不怕,笑嘻嘻地对程子安挤眼,怪声怪气学他吃醉后的丑样:“我的命苦啊!” 崔耀祖神色一变,跑上去就要抓崔耀光,他灵活地绕着柱子躲闪,气得崔耀祖直跳脚。 这几日崔耀祖酒吃多了,刚起床,头还有些晕,跑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得悻悻放弃,扬起拳头威胁:“等我抓到了你,有你好看!” 崔耀光抬着下巴挑衅,程子安见状上前推他,“外面这么冷,快些进屋去,别去惹大表哥。” 吃过了晚饭,崔耀祖酒又上了头。这次酒少了,头上得不多,半醉半醒之间,他拉着程子安,一个劲问道:“子安你说,为何我就这般命苦呢?” 程家没大人在,崔耀祖在这里能自在撒酒疯,程子安被拉住了好几次,开口必是这句。 程子安熟练拂开他的手,答道:“大表哥,你给我几个大钱,我去庙里替你烧香问菩萨。” 崔耀光在旁边附和:“对对对,大哥,你给我钱,我也替你去问。” 崔耀祖淬了他一口,惆怅万分地道:“我这辈子啊,就这么一个念想。自小就发了誓,要与三娘成双成对,生儿育女,恩恩爱爱到白头。” 崔耀光听得白眼快翻上了天,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大表哥,你问过项三娘子,她愿意嫁给你吗?” 崔耀祖愣了下,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媒无聘乃是苟合,我岂能唐突了她。” 既然如此,程子安换了个问题:“大表哥懂规矩礼法,很好。大表哥,大舅父与大舅母都不同意这门亲事,等项三娘子以后嫁过来,不受婆婆待见,你待如何?” 崔素娘偶尔提过一两句,当年程母还在时,就算有程箴的维护,她还是受了不少的气。 崔耀祖一意孤行要娶项三娘子,哪怕许氏最后拗不过他同意了,肯定不会给项三娘子好脸色。 父母在不分家,到时候婆媳关系闹得一团糟,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消磨殆尽。 少年的感情纯粹归纯粹,能永远被铭记的,皆是因为失去,遗失的美好。 一旦真成了亲,朝夕相对,深情大多难以为继。 崔耀祖呆住了,半晌后道:“三娘能干,贤惠孝顺,阿娘如何能不喜欢她?” 程子安没回答,继续问道:“毛氏呢,你们两家离得那般近,她的娘家你如何能避开?” 毛氏从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有项伯明,他虽聪明读书好,却凉薄自私,花钱大手大脚。 项三娘子的娘家横在那里,她如何能不管。 没有爹娘的支持,崔耀祖自己管不起。 崔耀祖怔怔不说话了,脸上的悲愤不甘,变成了悲哀。 崔耀光在一旁看着,突然朝程子安煞有其事点头,道:“还是子安厉害,比大伯母会劝。大哥该死心了。” 程子安斜了他一眼,留下崔耀祖自己去考虑,起身回西屋。 崔耀光跟在身后进来,道:“要是没了毛氏与那可恶的项伯明,大哥可配不上项三娘子。大哥生得五大三粗,项三娘子长得好看。大哥读书不好,以后顶天是个捕头。项三娘子手巧,会做买卖,比大哥会赚银子。” 程子安笑道:“是啊,大哥配不上项三娘子。” 崔耀光拉长声音叹息,道:“可惜啊,项三娘子被家里拖累了。” 程子安嗯了声,坐在书桌前,翻开了手边的书。 崔耀光伸长脖子看去,呵呵一声,“又是《春秋》,亏得你读得进去。唉,我就不打扰你上进了,省得回去被阿娘骂。”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0节 程子安其实也读不进去,经史枯燥拗口,不但要背诵,还要知道释义。 释义简单些,程子安只要听一遍,对着原文就能答出七七八八,最难的就是背诵。 考试时,释义默写都得考,程子安必须两手抓。 因为,他要从辛寄年处,尽快赚到一笔银子。 背了一会,程子安放下书,在屋里来回走动思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此花非彼花,读书人去青楼楚馆看花姐儿,是风流雅事。 项伯明流连花丛,并不会于他名声有碍。 在禁止科举的条例中,“曾犯刑责”,“不孝不悌”,“不得解送身有废疾的进士”三种,最方便行事。 程子安谨慎,排除了废疾这一条。 因为程箴之事,他与项伯明起了龃龉,做了太过明显。 程子安决定,从刑责与不孝这两样下手。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项伯明要是老实本分,他就不会咬这个鱼饵。 外面寒意凛冽,园子里春意融融,暖香扑鼻。花姐儿们娇声笑语,温软体贴。 项伯明吃得脸通红,他做了一首诗,引得所有人都齐齐称赞,纷纷前来劝酒,定下了下次邀约。 从园子里出来,其他的少年郎们,上了府里的马车,被小厮仆从簇拥着离去。 项伯明这时被寒风一吹,望着逶迤前去的车马,先前的壮志豪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深了,出来做买卖的车辆,早已归家。 项伯明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拉紧大氅怨气冲天。 上学每天都要等一会车马,耽误了他不少功夫。要是拿来读书,他说不定今年秋闱时就能下场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买辆马车! 项伯明怀着满腔的苦楚回了家,毛氏听到动静,马上用火折子点亮灯盏,快步迎了出去:“可是我儿回来了?” 项伯明随意唔了声,大步进了屋。 项三娘子放好热水,项伯明洗漱换衣出来,对一旁蹲着点炭盆的毛氏道:“阿娘,我要买辆马车。” 毛氏手一抖,差点被炭烫到,失声道:“买马车?” 项三娘子正在铺被褥,闻言也愣住了。 车不贵,普通寻常的桐木马车,大约三两银子左右。 一匹老得掉牙的马,就要十五两银子。养马的草料,豆子,都是钱。 有了马车还要车夫,等于还要养一个下人。 项伯明见两人都被吓住了,退而求其次,不耐烦道:“哪怕不买马车,骡车驴车无论如何,都得买一辆,方便我每天去府学上学。” 不管骡车与驴车,项家都负担不起。 毛氏想了又想,到底没将铺子里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惹得项伯明心烦,打扰了他读书。 昨日时,附近的混混闲汉,上铺子来称从项家买去的蜜饯吃坏了肚子,索要赔偿。 为了息事宁人,毛氏赔给了他们一两银子。 毛氏不笨,她深知这些闲汉混混一旦得了甜头,肯定会再来。 好说歹说,先将项伯明劝睡下,毛氏吹灭了灯盏,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毛氏舍不得点灯,同项三娘子摸黑回了西屋,愤愤道:“要是他们敢再来,我们就去告官!” 项三娘子也没别的法子,轻声说了好。 果然,次日闲汉混混又来了,远远就开始哎哟叫唤。 毛氏狰狞着,骂道:“杀千刀断子绝孙的,三娘,你去报官!” 项三娘子忙跑了出门,快到冬至,捕快差役在街头来回巡逻。 崔武是捕头,他只管出来晃一圈,到街头摊子要上一碗药茶,喝得全身暖洋洋,就回衙门去交差。 项三娘子看到崔武大马金刀坐在药茶摊子前,犹豫了下,上前见了礼,叫了声崔伯父,道:“我家中的铺子被人讹诈了,我要报官。” 崔武本就住在附近,嘴碎的人多,平时谁家发生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很快就传遍了。 项家铺子发生的事情,他早就一清二楚,没落井下石,却也一直袖手旁观。 崔武脸一沉,立刻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这等事情,小子们,有人生事了!” 捕快哗啦啦走了过来,崔武领着他们去到项家铺子,不由分说道:“走,都带去衙门!” 毛氏见崔武杀气腾腾到来,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见他下令带走闲汉混混,毛氏霎时松了口气。 闲汉混混们进出衙门是常事,与崔武捕快熟得不能再熟,哎哟着叫屈:“崔爷,我冤枉啊,我吃了项家铺子的蜜饯,吃坏了身子啊!” 崔武哦了声,道:“原来还有这等事情,一并带走,去衙门说话!” 毛氏先前还咬牙发誓,听到她们母女都要去衙门,瞬间泄了气。 崔武明显不讲情面,一旦进了衙门,拖上几天审案,再也正常不过。 要是将她们母女先关起来,铺子关张,项伯明该如何办? 毛氏慌了,厚着脸皮向崔武求情:“都是误会,误会。衙门就不去了,崔捕头,你我邻居多年,求你行个方便做个见证,就在这里说可好?” 作者有话说: 科举制度太多了,我整理之后,再放上来。 第33章 33 三十三章 ◎无◎ 崔武爽快答应了:“衙门过年过节忙得很, 哪有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能自己协商最好。不过嘛,本捕头向来为府城的百姓着想, 事情再小, 也得插手管上一二,不然这世道就得乱了。” 底下的捕快机灵, 进屋去端了凳子出来, 恭请崔武坐下。 崔武一身正气坐着, 将腰间的佩刀杵在地上,大声道:“来吧,究竟是为何事起了纷争,你们双方说个清楚明白。” 毛氏叉着腰,立刻大声嚷道:“荀五儿他们向来鱼肉乡里......” 被唤作荀五儿的, 声音比毛氏还要大,一下跳出来,气势汹汹掳衣袖,“毛氏, 我荀五儿是好人,大好人, 善良得很, 你休要污蔑,坏了我的名声,仔细老子揍你!” 旁边的闲汉混混同声气跟着帮腔:“我五哥帮扶弱小, 是明州府有名的大好人。毛氏你冤枉我五哥, 别说五哥要揍你, 老子也要揍你!” “揍她个长舌妇!” 毛氏气得脸色铁青, 却不敢在这群真正的混混无赖面前撒泼, 壮着胆子争辩了几句,向一旁端坐不动的崔武求情。 “崔捕头,荀五儿他们要在你眼皮子底下动手打人,你得替我伸张正义啊!” 崔武唔了声,不咸不淡道:“本捕头看着呢,他们并未动手,我也不好管。” 毛氏被噎住,荀五儿他们的气焰更嚣张了。 “崔爷,项家铺子做的蜜饯干果,吃坏了不少人。不信你问问大家,以前有没有人吃坏肚子,来铺子里讨说法,毛氏心虚,赔偿银子使得他们不再声张,借此囫囵掩盖住?” “是啊是啊,前些时日毛氏还赔了那人一两银子。” 围观的人纷纷附和,毛氏几欲呕血。 都是邻里之间,他们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向着这群无赖说话。 崔武等到大家吵得差不多了,扬声呵斥道:“够了,都别吵!既然双方各执一词,去请大夫来诊断,还你们一个公道。谁输了,谁就付诊金。” 医馆的大夫诊金贵,再加上药钱,还不如直接赔这群无赖一两银了事。 这些时日赔了不少银子出去,加之项伯明不住伸手要钱,吵着要买骡车驴车。铺子备下给果子行拿货的钱,已经花得七七八八。 没了果子,就做不了蜜饯,铺子关张,他们母子三人连饭都吃不起。 毛氏眼睛一翻白,往后一倒就要晕过去。项三娘子在她身后,赶忙搀扶住她,惊呼道:“阿娘,阿娘,你可还好?” 荀五儿朝弟兄使了个眼色,称吃坏肚子之人,叫得凄惨至极,与项三娘子比试着谁声音大。 简直比过年时节的大戏还要热闹,闲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他们打起来。 一方是令人生厌的毛氏,一方是偷鸡摸狗的混混,谁倒霉都让人拍手称快。 只是,项三娘子可惜了___ 有人这般小声与身边同伴嘀咕:“她那兄弟不要好,就知道伸手要钱,听说还去了车马行看车辆。项家那点家底,铺子能赚几个大钱,我还能不清楚?只怕项三娘子还没等到他高中,就被吸干血没了命。” “项伯明对毛氏也冷言冷语,我都遇到好几次了。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人,他不看在眼中也就算了,亏毛氏将他看做眼珠子般,真真是慈母多败儿!” “还不如将项三娘子卖了呢,同样都是做牛做马,卖到那心善的大户人家,日子过得还安生些。” 崔武不动声色听着,站起身一挥手,道:“既然说不清楚,就一并去衙门公堂说!” 毛氏哎哟叫唤,喊了几声,一下站起了身,手指着荀五儿他们骂:“平时你们就到处找茬生事,没依仗的铺子谁敢不给你们钱,你们就要闹得人鸡犬不宁。你们要讹诈,要多了钱没有,这次就当我打发乞丐,拿一两银子送瘟神。以后再来,就将我这条老命拿去!” “三娘,去给他们拿一两银子出来!” 项三娘子头疼欲裂,只想赶紧息事宁人,进屋去打开钱匣子,数着里面不到二两的碎银。 冬日果子贵,铺子余下的存货,加上不到一两银子能拿的果子,撑一撑勉强能维持几日。 要是荀五儿他们再来,或者项伯明要钱____ 项三娘子努力定住神,不敢再想下去,取了一两银子,出去交给了荀五儿他们。 荀五儿他们拿到银子,一句话都不再说多,对崔武拱手见礼道别。 崔武严肃道:“以后莫要再闹了,过年过节要喜庆祥和,扫了贵人的兴,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每当年节时,城内的巡逻比平时要严许多。闲汉混混偷鸡摸狗等人都识趣,会在这些时日不出来生事。 毛氏捂着胸口叫疼,被项三娘子搀扶着进了屋。荀五儿他们也离开了,众人没了热闹看,意犹未尽散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1节 “这项家铺子最近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怎地尽倒霉不断呢?” “呵呵,项家铺子以前啊,那是有人护着,谁会那般没眼力见上门找事。你没瞧见,崔家大郎许久都未曾见到了么?” “崔家大郎听说去了他姑父家中,程举人出了事,崔家娘子回了娘家修养,程家儿子尚小,他与崔家三郎都去照看表弟去了。” “程举人可惜了啊,读书好,品性好,每次来岳父舅子家,见到我们都客客气气招呼。哪像那项伯明,功名都没考到身,眼睛就长在了头顶,不将你我这些老街坊放在眼里。” “时也运也,这人啊,谁能说得准。” 这边众人在不断谈论,那边荀五儿小跑着追上崔武,掏出半钱银子双扶手奉上,点头哈腰恭敬地道:“崔爷,这些是小的一点心意,你莫嫌少。” 崔武目不斜视往前走去,荀五儿愣了下,赶紧将银子交给了他身后的捕快,“爷,小的孝敬,你拿去吃杯酒。” 小吏的薪俸低,做捕快的更是风里来雨里去,赚的是辛苦钱。 崔武岂会将这点子钱看在眼里,从不会拿如荀五儿这等闲汉混混的钱,亦不会拦着底下的人拿,只当做没看见。 捕快不动声色将银子揣在了怀里,荀五儿松了口气。 要是捕快不拿钱,他才会紧张。 崔武斜乜了眼荀五儿,训斥道:“以后少去生事,人家孤儿寡母不易。蜜饯干果能赚几个钱,家中还有人在府学念书,府学离府城近大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回不方便,项家总得买辆车。牲畜车子车夫,哪样不是钱。就是将项家的宅子铺子拿去抵了,也不值几个银子。” 荀五儿小眼睛转得飞快,嘿嘿笑道:“崔爷教训得是,听说项家那小子已经去车马行看过了,看的还是上好的大青骡。崔爷一片好心为项家着想,那是崔爷的仁慈。崔爷府上都用的是寻常骡车,项家比崔爷府上还阔气呢!” 崔武不耐烦挥手,“去去去,别在老子面前碍眼,耽误了我的差事!” 荀五儿躬身连连称是,忙往后退,叫上弟兄们一窝蜂散了。 * “成日就知道哭!真是晦气!” “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等我有了出息,少不了你们跟着我吃香喝辣!” “拿出一个大钱,就等于要你们的命,害得我出去被贵人嘲笑!” 项伯明越说越委屈,一转身冲了出去。 夜里寒冷,清冷的月辉洒下,照在树枝的积雪上,平添了几分悲凉。 昨日夜里从卢家园子散场,别的贵人都陆续上了马车。赵知府的侄儿看到他还立在那里,好奇问了句:“怎地不见你府上的马车?” 项伯明无端感到好似衣衫都被剥光,窘迫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那可是赵知府的侄儿,先前还夸赞过他学问好,说他定是自幼得了名师教导。 项伯明含糊支吾着撒了谎,赵知府侄儿没再多问,被小厮簇拥着上了马车。 无论如何,项伯明都要买辆车,他要结交权贵,他不能落下面子! 可是回到家,一直对他千依百顺的毛氏,哭诉着家中没钱,说是这些时日被无赖混混上门讹诈,铺子里的存银都填补了进去。 “儿啊,你平时来往的都是贵人,你可能托他们,给咱家铺子撑撑腰?” 项伯明羞于求人,连混混无赖都敢上门来找茬,他哪来的脸混迹于他们之中? 再说,他也求不到人,贵人弟子并不是那般好相与。 “咦,这不是项少爷嘛,怎地来了这里?” 项伯明脚步一停,抬头看去,发现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桑榆里。 桑榆里离九曲巷约莫一里路左右,与九曲巷不同,巷子彻夜不眠,灯火通明。 丝竹管弦乐声,从彩楼隐约而出。女郎们言笑晏晏,倚在彩楼门口,不时与客人娇俏招呼。举手投足之间,华丽的纱裙滑落,露出雪白的皓腕。 与项伯明打招呼的王半城,在这一带做些放印子钱的买卖,帮闲跑腿闲汉,都归他管。如他名号那样,在明州府算得上名动半城。 王半城身形微胖,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笑,看上去好似普通寻常的富家翁。 项伯明知道他们这些人,对明州城如数家珍,认识他也不足为奇。 他不欲与王半城打交道,勉强拱手施了半礼,就要转身离开。 王半城叫道:“项少爷,夜里冷,不若进屋喝杯热汤再回去。你是读书人,要回家早些歇息,明朝还得早起上学,我就不劝你吃酒了。” 府学已经放了冬至假期,项伯明却未过多解释,脚步迟疑。到底担心得罪了王半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王半城呵呵道:“结个善缘,结个善缘。” 项伯明这下听懂了,王半城是看在他读书好的份上,欲提前打好关系。 真正算起来,除了朱先生之外,明州府还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主动送上门投诚。 除了得意与激动之外,项伯明还心念微动。 说不定能靠着王半城,将家中铺子被混混讹诈之事,一并解决了。 项伯明拿捏着道了声谢,王半城侧身颔首:“项少爷请。” 王半城摇手斥退围上来的女郎们,“贵客,贵客,你们休得来打扰。” 项伯明哪享受过这般待遇,不禁头昂得更高了,随着王半城进了雅间。 王半城果真与他先前所言那样,只吩咐茶酒博士上了些热药汤与点心。 雅间香暖扑鼻,项伯明吃了香浓的热药汤,将碟子里的各式可口点心吃了大半,只感到舒适从脚底往头上冲,惬意得直喟叹。 王半城客气问道:“项少爷可还要来些?” 项伯明肚子已经饱了,端起了架势道:“不用,只这些就好。” 王半城便站起身,道:“项少爷早些归家吧,可不能耽误了项少爷上学,不然,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项伯明想提铺子里的事情,琢磨了下,初次见面,提出来实属唐突,便咽了回去。 走出门,王半城伸手出去一探,雪花落在了手上,皱眉道:“瞧这鬼天气,又在下雪了。项少爷,路滑,你得小心些。” 王半城的随从递来灯笼,他交到项伯明的手上,有意无意道:“项少爷得有辆车,不然这出门,实在太不方便了。瞧我这脑子,竟然老糊涂了,串子,你去将我的马车赶来,送项少爷回府。” 随从应了声,转身去赶马车。项伯明想要拒绝,想到在寒夜里走路,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王半城陪着项伯明一起等,道:“项少爷,我冒昧问一句,你府里可是手头不方便,没能买车?” 项伯明脸色微变,被看穿穷困,着实不那么愉快。 王半城忙赔不是,“冒犯了,冒犯了。只有些话,我仗着比你年长,就多说几句。项少爷就是那扶摇直上的大鹏,如今尚是雏鸟,暂时被困罢了。我不敢与项少爷比,想当年,我穷得叮当响,家中只有一条裤子。洗了之后,就得躲进被褥中,待裤子干了之后才能出门。如今再看,我也算小有薄产,一时困窘,真算不得大事。” 项伯明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王半城笑道:“若是项少爷手头真不方便,我这里可以拆借些银子,解决项少爷眼前之急。” 印子钱利息高,项伯明听过无数人借了债,最后落得凄惨的下场,顿时警惕了起来。 王半城只当没看见,温和地道:“项少爷不同于别人,银子不要利息,黑纸白字写清楚,项少爷每月偿还本金即可,比如借十两,一年还一两,十年还清。项少爷是读书人,借据由你来写,你大可放心。” 还有这等好事,项伯明狐疑地看向了王半城。 王半城笑眯眯,道:“结个善缘,结个善缘。” 项伯明心下明白,王半城这是在投诚了。如他所言的偿还之法,等于白送钱。等到彼此熟悉之后,这钱就抹了去。 借一百两,一年还十两银子,一个月一两银子都不到。 项伯明每月省一省,也就还上了。 一百两就能买到一辆上好的马车,再买个书童小厮赶车,一举两得。 王半城这时道:“不过,项少爷得拿些值钱的来作保,比如地契田契等。道上规矩,道上规矩,还请项少爷莫要生气。” 地契要买卖双方前去官府办过契税,重新登记,否则拿到手上也无用。 项伯明到底谨慎,没一口应下来。 王半城亦没多劝,只让他回去考虑。这时马车来了,王半城将他恭敬送上了车。 马车离开,王半城立在那里目送,随从上前笑道:“老大,这也值得你亲自出马?” 王半城袖着手,转身往楼里走去,道:“大小都是买卖,买卖送上门,都得和和气气。我教了你多少次,唉,你们这些蠢货,总是学不会。” 随从缩着脖子,撇撇嘴没有吱声。 王半城斜了他一眼,亦未再理会。 荀五儿送了消息上门,王半城的身家,这点买卖自然无需他亲自出马。 只项伯明不同,他是读书人,王半城做了两手打算。 项伯明真高中了,以后不愁没买卖,就算连本带利折损进去,都是赚。 项伯明没能考中,他本金在,也不会亏。 项伯明回到家,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到了天明时分,方下定了决心。 借据由他来写,为了负担轻一些,可将还钱的年成写长点。 再过三年就要秋闱,待到那时他考中举人,他不相信王半城还会让他还本金,这笔银子就一笔勾销了。 想到即将到手的马车,项伯明兴奋得睡不着了,听到毛氏屋子里有了动静,他跟着翻爬起身,飞快套上了衣衫。 毛氏知晓他放假,便没来叫他起床。项伯明等到毛氏与项三娘都去了前面铺子,用凉水匆匆洗漱完,摸去了毛氏的西屋,从箱笼里翻出了毛氏藏好的匣子。 匣子里装着宅子的地契,上面加了两把锁,钥匙毛氏从不离身。 项伯明用力扯了几下锁,匣子是毛氏的嫁妆,做得很是结实,锁纹风不动。 项伯明恼了,将匣子举起来,狠命掼在地上。 匣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只角落掉了些漆,仍然完好无缺。 项伯明俯身捡起来,左看又看,捧着匣子到了院子里,放在地上,搬来压腌菜坛子的光滑石头,举过头顶就要砸下去。 这时,毛氏尖叫传来:“你在作甚?” 眼前的匣子,就是化成灰毛氏都认得,里面装着家中宅子的地契。宅子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所,每天都要看过才能睡得着。 毛氏俯身去夺匣子,项伯明被她的喊叫惊了跳,手上的石头掉落,擦着毛氏的额头滚在地上。 “啊!”毛氏一声惨叫,额头的血汩汩流下,软软倒在了地上。 项伯明吓傻在那里,项三娘子在前面铺子听到毛氏的叫喊,将包好的蜜饯着急往客人手上一塞,转身往后院跑。 “阿娘!阿娘!”项三娘子看到毛氏倒在血泊里,怀里还紧紧搂着匣子,她吓得面无人色,对呆怔在那里的项伯明喊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毛氏只皮外伤,血糊了一脸看上去有些吓人,这时动了动。 项伯明脑子一片空白,跟着了魔一样,弯腰从毛氏手上夺过匣子,转身就往外跑。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2节 项三娘子认识匣子,心下明白了过来,凄厉喊道:“那是家里的地契,是阿娘的命,你快还回来,快还回来!” 项伯明只管埋头往外面跑,先前听到叫喊,好奇在门口探头看热闹的客人,见项伯明抱着带血的匣子跑出来,很是仗义,伸手一把把他揪住了:“光阴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进屋抢劫,好大的狗胆,走,跟着我去见官!” 有路过的人眼尖看到,笑道:“他是项氏铺子的少东家,你莫认错了人。” 客人依然抓紧项伯明不放,正义凛然道:“这更不对劲了,既然是项氏铺子的少东家,他阿娘好似受了伤,他不去管阿娘,却抱着匣子往外面跑,实在太不孝了!” 项伯明一夜未眠,脑子馄饨不清,嗡嗡嗡在叫嚣不停。毛氏的血在他眼前不断浮现,怎么都理不清个头绪。只是不断挣扎。 那人忙跑进后院一看,项三娘子在呜呜哭,毛氏呻.吟着,鲜血淋漓。 “他这是打伤了他阿娘,抢了家中的匣子要跑啊!”那人失声喊道,“别放过他,送他去见官,实在是太不孝了!” 冬至时节,街头巷尾人本就多,很快,无数人围了上来。 放假进城过冬至的程子安,被崔耀光拉着,一起挤在人堆中看热闹。 崔武带着捕头很快赶来,他见身边无数人跑过,他们在卖力喊:“项伯明打伤他阿娘了,项伯明十恶不赦,不孝不顺!” 听到叫喊赶来看热闹的人,将九曲巷快堵得水泄不通。 崔武皱眉,伸手抓住了一个跳脚喊得欢快的人,将他掼在了院墙上。 那人见到崔武穿着公服,瑟缩了下,将“不孝不顺”这几个字咽了下去。 崔武眼神微动,闲闲道:“你喊得挺起劲嘛。” 那人一股脑招了:“有人发钱,喊一声一个大钱。我就是想着能为民除害,还能顺手赚几个大钱花。差爷明鉴,我是见不得有人不孝啊!” 崔武愣了下,问道:“向谁领钱?” 那人道:“我也不认识,那人眼生,一人发了五个大钱就走了。” 崔武放开了他,随意拍了拍手。 民不告官不究,他无需多管闲事。 崔武当差多年,本能觉着不对劲。 好似项家第一次被找茬起,就是有人在背后布局。 后来发生之事,一切都水到渠成。 若真是如此 ,项伯明得罪之人,着实是高手中的高手。 步步为营,几乎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打入了尘埃里。 事情闹得这般大,估计明州府很快就人人得知。 项伯明不孝不顺的名声,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了。 这辈子,就永绝了科举仕途之路!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34 三四十章 ◎无◎ 冬至大过年。 项家的狗血人伦,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无非是养家糊口外,闲暇时的消遣。 “五郎, 走喽, 快去买了你阿娘要的杂面,等下她该等得着急了。” 相熟的人彼此打着招呼, 结伴离开。 对于读书人来说, 着实算作大事。私塾府学相熟的同学, 见到彼此脸上兴奋之色,心照不宣结伴到了茶楼瓦子,讲得绘声绘色。 “真是丢了我等读书人的脸面啊,没曾想他竟是这般丧心病狂。”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穷凶极恶之人, 迟早会露出真面目,早好过晚。” “我瞧着先前衙门的差役,好似没将他抓起来带走,此事定不能就此善了, 必须严惩,以正我读书人的名声!” 与他交好的同伴忙制止了他:“王兄喜怒, 喜怒。冬至时节, 一切以祥和安宁为上。衙门赵知府他们定会秉公处置。再说,还有民不举官不究嘛!” 大家一愣,随口抨击了几句, 便将先前的愤怒咽回了肚子里。 治下出了忤逆不孝之事, 于赵知府来说, 是教化不力, 担有失察之责。 毛氏不告项伯明, 衙门就不会出面,此事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反正从今以后,再无人敢替项伯明作保。朝廷规定科举十人互相作保,若是其中一人隐瞒,其余九人无论知情与否,一并承担连带责任。 府学会悄无声息将他除名,此生他的仕途之路,就此断得干干净净。 若是他们站出来闹事,就是与赵知府唱反调了。 崔武在衙门浸淫多年,自然对上峰的心思,看得比谁都透彻。很快就指挥一气,项家铺子关了门,项家姐弟并毛氏,都一并带进了屋。 项伯明听到“不孝”二字,整个人如遭当头棒喝,顿时清醒过来。 人在面前跑来奔去,无数人的脸,在他眼前浮现。 项伯明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脸惨白如纸,怀里还紧紧抱着沾了血的匣子, 项三娘子前去打来水,替毛氏清洗包扎。毛氏脸色缓和了些,听到崔武的话,顿时又要晕过去。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撞在了石头上,是我自己,不是我儿,我儿没有不孝!” “崔捕头,崔二郎,你莫要抓我儿,莫要抓我儿!” “儿啊!” 毛氏哭天抢地,崔武挣脱开她的抓扯,道:“好好好,既然是你自己不小心,我就不抓项伯明到衙门问话。我差事还一大堆,就不多留了。三娘,你好生照看你阿娘。” 崔武领着捕快们大步离开,到了门口,听到身后尖利的哭声震天,他没有回头,道:“走了,大过节的,早早巡逻完,早些归家。” 崔耀光看完了热闹,意犹未尽与程子安一同回家。路过老婆婆的烤年糕摊子,买了四串糖年糕,两串留给崔荷崔玉,他们各自拿着一串,被烫得呲牙咧嘴。 “真是爽啊!”崔耀光吹气的间隙,还不忘啧啧感叹。 程子安也没去问,他所言是指项伯明下场,还是年糕的美味。 年糕烫,程子安举着小心挥舞,天气寒冷,外面的一层很快就凉了下来。 崔耀光见状跟着他学,笑嘻嘻道:“还是子安聪明。” 程子安不客气说那是,小口啃着年糕。 崔耀光回头张望,眼珠子灵活转得飞快,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大哥被二伯支去东城巡逻,你说他下值回来,得知项家的事会如何?” 冬至时节忙碌,崔耀祖回了城,崔武一大早就堵在了门口,亲自押着他去了衙门当差。 许氏不放心,生怕崔耀祖又去了项家找项三娘子,崔文安慰他道:“放心,有老二在呢。这些时日老二都不会让他空着,将他调去东城当差,他平时就是太闲了!” 九曲巷在南城,住着些小吏与做买卖的人家。东城多大杂院,住着的都是些穷苦百姓,案子多,鸡零狗碎的事情从早到晚都不断。 至于崔耀祖会如何做,程子安就不清楚了。 程箴托人带了消息回来,说是下雪路不好走,会晚上两日到明州府,他一切平安,家人勿念。 算上时日,程箴顶多明后日就能到明州码头了。 冬至在崔文家团聚,崔素娘与许氏方氏围着熏笼在说闲话,崔荷与崔玉两姐妹在一旁翻花绳玩。 程子安与崔耀光进屋,屋里的说话声顿时一停。 方氏嫌弃地数落崔耀光:“你瞧你,还不如子安,吃得衣襟前都是糖渍。” 崔耀光敷衍地随手一抹,拿着年糕晃动逗崔玉,“妹妹,我有糖年糕哦!” 崔玉喜欢吃甜,她欢呼一声,上前帮着崔荷一起接过了糖年糕,乖巧地道:“多谢表哥。” 崔耀光不高兴了,瞪着她道:“你就不谢我?” 崔荷在一旁抿嘴笑,崔玉脆生生揭穿了崔耀光:“哥哥没钱,有钱也舍不得,小气得很!” 崔耀光讪笑不做声了,糖年糕的确是程子安出的银子。 程子安见完礼,就走到崔素娘身边,伸出手,任由她轻抚手心,确认自己没被冷着冻着。 许氏问道:“热闹都散了?” 崔耀光道:“散了。”接下来,绘声绘色说了项家的热闹。 许氏听罢,说不出什么心情,只叹了口气。 方氏冷声道:“都是活该!毛氏先前的那些算计,只怕要全落了空。” 许氏眉头紧皱了起来,愁容满面。方氏自知说错了话,忙去宽慰她:“大嫂,你别......” 崔耀光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方氏了解自己的儿子,立刻唬着脸,道:“一边玩去,大人说话,你在一旁凑什么热闹!” 似乎想起了什么,方氏一拍腿,道:“子安这次又考了好成绩,回屋去跟着子安好生学习,让他指导你的功课。” 崔耀光怪叫道:“阿娘,你侮辱我!” 程子安乐得哈哈笑,崔素娘忙拍了他一下,笑道:“二嫂真是,子安才读几天书,哪能教得了耀光。” 方氏认真道:“子安以前学习不好,听二郎说,他就是没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如今他懂事了,学习一下就追了上来。老三成日就知道偷玩,就算子安教不了他的功课,教他懂事上进绰绰有余。” 崔耀光听得暗自翻白眼,拉着程子安慌忙逃了,方氏还在身后不放心喊:“回屋去学习,别跑出去疯玩。” 两人穿过两家院墙上开的月亮门,前去崔武家。 “阿娘真是啰嗦!”崔耀光边回头边悻悻道:“以为我不知道,阿娘一时嘴快,说漏了嘴。她想说项三娘子先前在议的亲事肯定黄了,再回头找上大哥。大伯母也在担心,她们要急着商议对策呢。” 程子安不置可否,回到崔耀祖的屋子,舒舒服服躺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崔耀光学他那样躺到旁边的椅子中,脱掉鞋子,将脚搭在书桌上,将他许久都没翻过的《中庸》,压得皱巴巴。 想起先前方氏的话,崔耀光的脚动了动。 告假不用上学,这些天他过得无比的快活,书是一次都没翻过。 冬至后总得回私塾去读书,在过年放假前,会进行一次考试。 要是考不好,回来免不了方氏的一通唠叨,崔武说不定还会动家法。 大过年的,真是!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3节 崔耀光撑着椅子扶手,双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轻快落地,拿起《中庸》翻了下,将书朝程子安怀里一扔。 “醒醒,你二舅母说,让你指导我学习。”话音一落,崔耀光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道:“学习太麻烦,你只教我如何能考好的诀窍就行了。” 别的程子安不敢保证,应付考试,他已经有了一定的心得。 比如这次雇用闲汉喊话的钱,就是靠着他押考题的本事,从辛寄年处赚了来。 崔耀光是他的表哥,帮他押题就不要钱了。 程子安拿起书翻开一看,眼前开始冒星星:“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 程子安将书递到崔耀光面前,满脸疑惑求解。 崔耀光正目光灼灼,期盼地看着他,见状低头扫了一眼,再抬眼迎向程子安的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然后装作若无其事转开了头。 程子安放下书,崔耀光绝口不提。 学渣对学渣,程子安读不懂《中庸》的这篇文,崔耀光上学不用心,同样不懂释义。 不过____ 程子安试图拯救一下,问道:“你们私塾已经学了那些经史?” 崔耀光满脸傻呆:“啊?” 府学要学习四书五经,《春秋》与《大学》《中庸》这些都一并在学。 蒙童班学习经义的时间不长,《中庸》尚未学到先前程子安翻到的那篇文,不然,他不至于完全看不懂。 程子安看到崔耀光的反应,甚为亲切,学渣都这样。 什么?已经学过经史了? 程子安忍不住笑了,问道:“你先前的考卷呢?” 崔耀光眼中的迷茫加深了些,继续啊,“考卷?考过就丢了,还留着作甚?” 程子安无语望天。 一问三不知,这就没办法了。 私塾与府学的学习进度不同,先生偏好也不同。 说到底,四书五经所考的内容,全部出自书本,考题万变不离其宗。 程子安这次考试能大显神通,是从程箴书房里,翻出了以前他在府学读书时的考卷,再根据他们如今所学的内容,绞尽脑汁对比以往先生所出的考题,押中率高达八成。 崔耀光已经在学策论写文章,对此,程子安更爱莫能助了。 屋子里诡异的安静,崔耀光将书推得远远的,重新躺回椅子里,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回家不好,早早就被叫了起来。困了,我们睡一会。” 两人愉快地睡了过去。 到了晚上,崔武下值回家,黑着脸将崔耀祖一并押回来了。 崔文亦脸色难看,崔耀宗在几个兄弟中最为稳重,在旁边不住小声劝说。 崔耀祖魂不守舍,任由崔文训斥:“你二叔都管不了你,居然敢逃差,上赶着往项家那火坑跳。你既然死了心,干脆去做上门女婿算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许氏哭着抹泪,崔素娘与方氏搀扶着她,劝道:“大嫂,你别伤心了,耀祖岂是那不懂事之人,大哥只是气话罢了。” 一直低着头的崔耀祖,突然抬起头,大声道:“三娘子岂是那等爱慕虚荣富贵之人,就是落难,也不会攀附我,阿爹尽管放心!” 崔文气得不行,扬手就要揍他,崔武一个箭步隔在了中间,拦住了他们父子:“大哥,你说归说,别动手啊。” 崔文力气比不过崔武,扭着身子怒道:“骨气,呵呵,亏你说得出口!她项家遇到麻烦,就眼巴巴跑上门来找你帮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崔武半拥半推着崔文进屋,道:“大哥,你这句话说得就不对了。耀祖是捕头,他本该为百姓排忧解难,项三娘子遇到闲汉混混,前来找他乃是名正言顺。” 崔文是被气得口不择言,对一个年轻姑娘出言苛责,不是大男人所为,说完就后悔了。 被崔武一劝,崔文又顿时恼了,将气往他身上撒:“老二,你这胳膊肘,究竟向着谁?” 崔武嘿嘿笑,疲赖道:“大哥,我这胳膊肘灵活得很,该拐向谁就拐向谁,这些还是大哥教我的,难道大哥都忘了?” 两兄弟感情好,崔武这个弟弟,在崔文面前向来没几个正形。遇到大事,崔文是大哥当仁不让在前面解决,崔武在后面默默支持。 崔文虽然气,当着方氏与侄儿侄女们的面,到底不忍让崔武落了面子,重重哼了一声,甩开崔武进屋。 实在看不过跟没了魂似的崔耀祖,呵斥道:“滚回屋去,大好的日子,别在面前碍眼,看得晦气。” 崔耀祖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屋,崔文气得直抚胸口,崔武与崔耀宗在旁边劝说了半天,方缓过了气。 晚饭时,崔耀祖也没出来。崔文脸色阴沉,幸好有崔武撑着招呼,勉强用完了冬至的团员饭。 饭后大家一起坐下来吃了杯茶,方氏便领着儿女告辞。 崔素娘住在崔文家,崔耀光与程子安在一起习惯了,要拉着他一同离开。 程子安知道崔耀光有一肚皮的八卦要讲,他强忍住笑,道:“我要留下来陪阿娘,明日再找你玩。” 崔耀光只得怏怏说好,“明早我来找你。大伯,大伯母,明早我来这边用饭。” 许氏强自挤出一丝笑,道:“你尽管来就是,你的碗筷都好好放着呢。” 方氏骂了他一句,赶紧拉着他离开,低声训斥:“没见你大伯母心情不好,你少去添乱。” 崔武提着灯笼走在后面,闲闲道:“这如何是添乱,大哥大嫂就得有人陪着,成天想东想西,钻了牛角尖就坏了。” 方氏淬了他一口,道:“你少瞎说,大哥大嫂都是聪明人,你当他们与毛氏一样蠢了。” 崔武老神在在,笑了声没说话。 崔文的宅子前后两进,带东西厢房。崔素娘领着崔荷住在西屋,程子安跟着崔耀祖崔耀宗住前院。 洗漱完毕,程子安脱了衣衫上床。门响了两下,接着被推开,一身酒气的崔耀祖进了屋。 程子安赶紧披上厚衫下床,崔耀祖大步走上前,一屁股坐在脚踏上,背靠床沿痛苦地闭着眼,伤心地道:“三娘子说不愿连累我,更没脸见我,让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崔耀祖想到项家冰冷的屋子,毛氏哭个不停,不时喊痛。项伯明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虽睁着,却似半死人一样。 项三娘子神色憔悴,忙得团团转照顾他们。她蹙起的眉头,浑身笼罩在浓浓的愁云惨淡中。 崔耀祖不知同何人说,崔文崔武都不理解他,许氏方氏更无需提。崔耀宗比崔文还要古板,向来对他只是规劝。 在程家的那段时日,崔耀祖同程子安说了不少话。两人年纪相差虽大,想来想去,他的满腹愁绪,唯一能吐露之人,就只有程子安了。 程子安摸到暖水釜,倒了杯温茶递给崔耀祖,“大表哥,你没用晚饭,空腹吃酒容易醉,先喝杯茶醒醒酒。” 崔耀祖接过茶,扬手一口气喝下肚,呼出口气,哀哀道:“子安,我该怎么办才好啊。三娘子何其无辜,要是三娘子过得不好,我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是啊,项三娘子何其无辜。 这个世道的女子,何其无辜。 程子安在崔耀祖身边坐下,道:“大表哥,结亲是两家的事,项伯明生性凉薄,他如何待毛氏,邻里之间都清楚。毛氏是项三娘子的阿娘,她不会撒手不管。除了毛氏,还要扯上一个项伯明。大舅舅与大舅母就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你呢,你真要将他们一并拖下水吗?” 崔耀祖摇摇头,凄然道:“我早已想到了这些,项三娘子也想到了,她才说不愿意连累我。我不会让阿爹阿娘,还有老二他们都因着我受累。那样一来,我与项伯明有何不同,算得上是大不孝了。” 程子安顿了下,看了眼情绪低落的崔耀祖,问道:“你能想到这些就好。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崔耀祖怔住,撑着头难受地道:“我笨,想来想去,都没能想出一个好法子。” 程子安问道:“除了做小吏,你可有想过,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崔耀祖放下手,脸上的愁绪散去,竟浮起了丝丝笑容,轻声喃喃道:“我经常偷偷想,以后三娘子做果子蜜饯,我在一旁打下手,帮她干粗活重活。荣华富贵不是人人都可得,我当了捕快之后,见过数不清的惨案。那些人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莫非是求财,求名求利,求不可得之事,最后走上了邪门歪道。我没什么出息,只要与她两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 程子安颇为意外,没曾想崔耀祖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想必做捕快当差,遇到的案子,教会了他书本里学不到的东西。 思索了下,程子安道:“大表哥,姨母在青州府,家里有两间铺子做买卖。你如果已经打定了主意,去向大舅舅大舅母好生讲清楚,说你的打算,让他们能放心。等成亲之后,你带着项三娘子前去青州做买卖。项三娘子有手艺,再加上姨母的帮扶,你们能逐渐安定下来,说不定能在青州闯出一番名堂。” 崔耀祖霎时神情一震,酒意全消。 崔文与许氏对项三娘子本人并不嫌弃,反倒夸她能干聪慧,只可惜生在了那样的家中。 只要苦苦哀求,他们定拗不过他,最后松口答应了。 崔耀祖激动地道:“妙计,妙计!我怎地没有想到,还是子安聪明。” 程子安板着脸,肃然道:“但是大表哥,这只是一个想法,要做到并非容易。首先,需要项三娘子答应嫁给你,能与你离开明州府,能下得了狠心,不去管娘家这摊子事。” 崔耀祖迟疑着道:“项伯明没了前程,要是他能幡然醒悟,又曾读过书,随便就能找份营生,过上安稳的日子,哪能就那般严重了?” 程子安道:“菩萨都不能点化世人,何况你我这等凡夫俗子。看到茅坑,人都会本能避开,没见过谁会争着往里面跳。项伯明就是那臭茅坑,坏而不自知,本事配不上心气,还没担当。这次倒下之后,我赌他再也起不来,会成为一团臭不可闻的烂脓疮。毛氏也就罢了,项伯明却万万不能再管。否则,你们会被拉进臭茅坑中,永世不能脱身!” 让崔耀祖去青州,程子安还多了另外一重打算。 小吏虽说在一地一州府算是地头蛇,一旦官员出了事,小吏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比比皆是。 崔文崔武崔耀宗已经入了行,甚至崔耀光以后若不出意外,也会进入小吏的行当。 崔家有这些人在,已经足够了。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崔耀祖该脱离出来,去寻找别的可能与出路。 程子安与崔家相处日久,喜欢他们这群有情有义的亲人,不想他们出半点意外。 他太小,对这等大事,没有发言权。 恰好崔耀祖的事情,于他正好一举两得。 程子安面色寻常,不紧不慢地道:“大表哥,要是你做不到,我能出这个主意,也能将这件事搅黄了。” 崔耀祖望着程子安,心中没来由一紧,不由得点了点头:“好,我全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35 三十五章 ◎无◎ 翌日程子安尚在睡梦中, 被崔耀光用力摇醒:“快起来,快起来,出事了!” 程子安习惯性迷茫了刹那, 看向兴奋不已的崔耀光。 崔耀光急迫地道:“大哥与大伯父大伯母说了什么, 他现在跪着不起,连衙门都不去了, 还说要辞了差事。” 程子安回过神, 心道崔耀祖还真是急迫。 成败与否, 端看崔耀祖自己的本事了。程子安帮得了一时,以后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4节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程子安便坐起身,打着哈欠,含混着回了句哦, 拿起衣衫往身上套,汲拉着鞋子去方便。 崔耀光没得到回应,很是不甘追了过来。程子安五指张开,糊在他脸上一推,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洗漱出来,程子安清醒了些, 崔耀光在卧房转圈圈, 跑上前拉起他就往前厅走。 “大哥是打定了主意要辞去差使,阿爹只劝了几句,就去衙门当差了。阿娘与姑母在劝大伯母, 大伯父都没人劝。” 程子安好笑地道:“要不你去劝?” 崔耀光说了句那可不行, “我劝不住, 大伯父不听我的, 还会骂我正事不做, 问我的学习成绩,烦得很。二哥才该去劝,二哥看上去古板得很,对吧?二哥最喜欢的是什么,你可知晓?” 程子安听他絮絮叨叨,从东扯到了西,无语得想打他。 不过,程子安对崔耀宗了解极少,真不知他喜欢什么,顺着崔耀光的话问了句。 崔耀光笑嘻嘻道:“二哥喜欢摩睺罗,他收藏了一大堆,平时的零花,全部拿去买了摩睺罗娃娃!” 摩睺罗娃娃是用泥土烧制,木头,蜡等做成的玩偶。便宜的制作粗糙,一个娃娃不到十个大钱。贵重的镶金,装扮上贵重的金珠,珍珠等饰物,价值不菲。 收集摩睺罗娃娃纯属个人爱好,程子安并不感到奇怪。已经到了前厅,他随口敷衍了句,停下脚步对崔耀光道:“我们去用早饭。” 前厅大门外守着崔文的随从,此时正盯着他们,嘴无声动着,手一阵乱挥。 崔耀光神色怏怏,崔文不欲声张,派了随从守着,要是他敢贸然前去偷听,少不了一顿好打。 明日冬至收假,用完早饭之后,崔素娘派云朵前来替程子安收拾,准备午饭后回乡。 云朵道:“少爷,娘子一时走不开,就差我来替你收拾。老爷快回来了,她很快就会回家。娘子叮嘱你好生上学,天气冷,穿得厚实些。山道路滑,走得慢点,别摔着了。” 程子安一一应好,云朵刚系好包袱皮,崔耀光跟毛猴一样蹦跳进屋,摇着双手大声嚷道:“姑父回来了,你阿爹回来了!” 程子安一听,很是高兴地快步往外走去,问道:“阿爹到哪里了?” 崔耀光说到了城门外,“庆川说昨晚他们就到了,太晚了城门已关,只能在镇上歇上一晚。姑父一大早就让庆川回来递消息,说是他会随后就到。” 明州府码头所在的镇,离府城约莫半个时辰的车程,估计程箴随后就能到了。 程子安跑到前厅,庆川正好从厅内出来,崔文在急着吩咐随从备车,“妹妹,你与我一同前去迎接,子安呢?” 他抬眼看到程子安,忙朝他招手:“子安来了,正好,你阿爹回来了,快与我一同去迎接。” 程子安赶紧应是,崔素娘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跑上前,依偎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叫了声阿娘。 崔素娘手与平时一样温暖,此时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程子安难道心潮起伏,酸涩难当。 崔素娘天天盼着程箴能早日归来,等他到了,又忐忑不安。 该如何劝说,该如何安慰,该以何种态度面对。 兴许这就是,真正的关心则乱。 大周朝的男人纳妾找通房,文人士子看尽长安花,当是雅事风流。 亲事看门第,媒人说媒,先摆出双方条件,拿出来逐条配对。 看似理智正确,其实荒唐透顶。 都忽视了人不是物,人有七情六欲,有爱。 程箴与崔素娘这般的夫妻,就是在后世都极为难得。 程子安仰起头,微笑着对崔素娘道:“阿娘,阿爹平安回来了,真好。” 崔素娘勉强挤出丝笑回应,是啊,程箴平安回来,就已经是上天眷顾。 随从将崔武家的骡车也赶了过来,与庆川分别驾车出城去接程箴。 崔耀光硬要跟着前去,嗖一下窜上崔素娘与程子安的骡车里。崔文拿他没法子,只能随了他去。 有了崔耀光就热闹得很,他从上车嘴就没停过,崔素娘要分神回答他的问题,脑中乱糟糟的想法,被冲淡了许多。 崔耀光的话密而跳跃,在废话中冷不丁夹着一个问题,令人猝不及防。 “姑父昨日回来就好了,我们能热热闹闹过冬至。哎呀,瞧我这脑子,下雪天路滑,赶路太急了不稳妥。” “冬至都过了,街头怎地还这般热闹。咦,好些货郎在卖梅花,这梅花开得真好看。姑母,货郎怎地没到九曲巷来卖?” 崔素娘答道:“九曲巷住着普通寻常的百姓,喜欢梅花,自己去采就是,舍不得花钱去买。” “也是,梅花不能当做饭吃,梅花糕还行。子安你喜欢花吗?不喜欢啊,我也不喜欢,更喜欢果子。那项伯明喜欢花,不对,他不是喜欢花,是喜欢附庸风雅。姑母,大哥长跪不起,他是在求大伯父大伯母答应他与项三娘子的亲事吗?” 崔素娘透过车帘往外看,不经意回答:“是啊,耀祖说要辞了差事,成亲后搬去青州府......” 似乎察觉过来,崔素娘说话戛然而止,愠怒地扬手,装作要捶崔耀光:“你个小滑头,竟来骗我的话。” 崔耀光疲赖拱手讨饶,暗戳戳朝程子安挤眉弄眼,眉毛抬得快飞了出去。 程子安失笑,崔耀光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问话方式,在办案审犯人时能派上用场。 在崔耀光的絮絮叨叨,崔素娘的懊恼嗔怪中,很快出了城。骡车靠着官道边停下,程子安先跳下车,伸手去搀扶崔素娘。 崔素娘只微微搭了一下,稳稳下了车,掩饰不住的焦急,朝远处张望。 崔文走过来,劝道:“妹妹别急,妹夫很快就会到了。” 城门处向来热闹,官道上不时驶来车马,与出城的车马行人错肩而过。 一辆普通寻常的骡车驶来,在他们面前停下。庆川一个箭步上前,打开了车门。 程箴几乎前后脚,利落地跳下车,面含微笑冲着崔文见礼。 崔文仔细打量着程箴,赶紧回了礼,话语微滞,干巴巴道:“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程子安抬头认真看去,程箴除了赶路的些许疲惫,举手投足之间,一如既往地洒脱恣意,与往常并无任何的不同。 除了比离家前清减了些,右边脸上,添了一道从眼角穿过颧骨的狰狞伤疤。 程箴容貌生得好,脸上的伤就显得尤为突出。路过的行人见了,不时好奇打量。有人走开了,还频频回头,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道伤疤上。 崔耀光叫姑父,程子安喊了阿爹,崔素娘一瞬不瞬望着程箴,眼眶霎时就红了。 程箴道了声辛苦素娘,略微严肃了几分,问起了崔耀光与程子安的功课。 崔耀光苦着脸,程子安不依道:“阿爹,你才刚回来,别问这般扫兴的问题,” 程箴佯怒瞪他,这时有个富家翁模样的男子上前与他打招呼:“程举人回来了?” 男子与其他人一样,想要极力克制,目光总是不经意在他脸上掠过。 程箴还礼,道:“原来是夏员外,某已经不是举人,直唤我名就好。” 夏员外扼腕叹气:“真是可惜啊,无疾若非出了这般事情,说不定我们明州府,就能再出个状元郎了。” 程箴客气道不敢当,夏员外摇头,啧啧不断道:“无疾无论品貌才情,在明州府都是一等一的好,赵知府都多次称赞。无疾此次受伤,乃是明州府的损失,赵知府惜才,不知会如何惋惜。” 夏员外说得滔滔不绝,白沫都粘在了胡子上。 程子安眉头微皱,夏员外说得起劲,人胖声音洪亮,明捧暗损,引来了好些人围观。 提出赵知府做筏子,暗讽程箴以前被捧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连他都听得明白,程箴岂能听不懂。 程箴好涵养,一直客气颔首听着,不时谦虚两句。 程子安却不是君子,他天真地问道:“阿爹,什么是员外郎?” 程箴愣了下,抚摸着他的包包头,温和地道:“府学先生教的,你都忘了?” 崔耀光的双眼,在几人身上灵活转来动去,此时跳出来抢着道:“姑父,子安还小呢,府学先生还没教到这里。子安,我知道,我知道,员外郎乃是家中出些银子,捐来的虚衔。” 程子安哦了一声,“原来是捐来的名头。” 被夏员外声音吸引来的人群众,有人开始议论。 “举人好歹是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功名,员外郎拿钱就能买到,两者之间可不能比。” “是啊是啊,程举人既便受了伤,也还是读书人,员外可比不过。” 夏员外感到老脸火辣辣臊得慌,对着两个小儿,却又不好与他们计较。 不过,夏员外佯装好奇,上下打量着程子安,问道:“这就是令郎?我听家中孙子提起过他,令郎在府学,呵呵,可是大名鼎鼎啊。” 程子安与程箴那样,客气拱手见礼,谦虚地道:“夏员外谬赞了。去年在端午龙舟赛上,有幸得了几句赵知府的夸赞。阿爹教导我,定不要因此骄傲自满,一时的风光,偶尔的灾祸,皆要等闲视之,人生际遇,实属三言两语难以道清楚。” 程箴听得一怔,夏员外脸色很是难看,跟吃了半截苍蝇一样,神色很是精彩。 谁在赞扬他了! 夏员外的本意,想要点出程子安读书成绩差,不学无术还无脑惹事。 没曾想,程子安竟然说出了一番大道理,同样抬出了赵知府,令他哑口无言。 夏员外双眼微眯,看来,程子安并不像传闻的那般蠢笨。 当时孙子回家来说起,程子安在府学,与出言不逊嘲讽程箴的同学打了一架。 夏员外听了之后,不屑冷笑,趁机教训孙子,千万莫跟蠢货学。 程箴断了前程,对于平时称兄道弟交好的同窗来说,这是大好的事情。 朝廷取士,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对各地州府的士子名额有定数,少了一个程箴,他们就多了分机会。 夏员外一心改变门楣,科举多年连个举人都不曾考中。程箴少年中举,他嫉妒得内火中烧。 如他一样,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知几何,程子安如何能堵住幽幽众口? 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那是莽撞武夫的行径。 眼下倒是动口了,已儿孙满堂的夏员外,照样输给了他看不上的蠢货小儿! 言语间的你来我往,尽管一时占了上峰,容易落得巧言令色之流。 程子安见好就收,抱着胳膊跺脚,道:“阿爹,太冷了,我们快些上车回家。” 程箴应了,与夏员外拱手告辞,上了骡车。 崔耀光这下没再挤上来,乖乖前去与崔文一辆车。程子安一家三口,坐在了一起。 崔素娘紧拽着程箴,仰头一点点,仔仔细细看着他。她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喉咙被堵住,哽咽了起来。 程箴执着她的双手,含笑温柔劝道:“让娘子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崔素娘努力将泪咽回去,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句话:“平安就好。”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5节 程子安尽量将自己贴着车壁坐着,腾出地方给他们诉衷情,此时不免后悔,早知道该去与崔文坐一起了。 程箴余光瞄见了程子安的小动作,想到先前他的表现,眼中疑惑一闪而过,问道:“我什么时候教你那些话了?” 程子安回过头,面不改色地道:“阿爹平时说得太多,估计自己都忘了吧。虎父无犬子嘛,闻山长都说我是青出于蓝,与蓝一样厉害。” 这小子! 程箴听得想笑,纠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少胡改乱编。只是闻山长___你在府学惹什么事了?” 程子安心想程箴果然聪明,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幸亏他做事说话时,尽量留有伏笔,将那些超出他年纪,平时表现的说法,全部推到了程箴头上。 成才要循序渐进,他太厉害了,程箴就没事做,成了闲人。 闲人不好做,太闲说不定还会生病。 程箴年纪轻轻,他还得继续支棱起来! “阿爹,你刚回来呢,等我们回乡下再说。”程子安朝崔素娘撒娇,道;“阿娘,你看阿爹,真是凶得很。” 崔素娘被逗笑,嗔怪拍他:“你阿爹是关心你。郎君,子安说得对,赶路辛苦,等歇下来之后,你再与他仔细说。” 回到崔家,崔武得信已赶了回来,大家团团问候见礼,进屋坐了。 程箴说了些京城之事,“妹夫一切都好,带了家书回青州,我路过时,已经托人交给了妹妹。春闱在二月进行,最迟三月初,青州府应该就能接到张榜。” 听到春闱,崔文崔武又是一阵唏嘘。 用过午饭,大家坐下来吃茶,崔文将小的都赶了出去,留下他与崔武,程箴三人在一起说话。 约莫说了大半个时辰,庆川前来叫程子安回家。 程箴前去同崔文他们道别,崔耀祖也一同出来了。程子安见他精神亢奋,猜到估计程箴说了什么,他的亲事有了眉目。 程子安暗自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崔耀光,恰好他也看了过来,两人悄然交换了个眼色。 有打探消息的能手崔耀光在,程子安下次来就能知晓缘由了。 上了骡车,崔素娘呼出口气,道:“以前啊,总想着回娘家。这次在娘家住了一段时日,发觉还是自己家中舒坦。” 程箴道:“你们娘俩多亏了舅兄们的照看,尤其是这些时日子安上学,还得麻烦大舅兄二舅兄派车来回接送。这次进京城忙着养伤,没心思备礼,等到回去之后,我再备份礼,让庆川送进城。亲归亲,断不可失了礼数。” 崔素娘道:“哥哥嫂嫂们都不是那等计较之人,谁不知道你出了事,哪会责怪你。再说,子安没与我一起住在府城,他如今长大了,独自住在家中,大哥不放心,差了耀祖耀光一起前去陪着他。听他们回来说,子安听话懂事,每天无需人操心,自己早起去上学,下学回来写功课。对了,冬至前考试,他又进步了,考了个第八名呢。” 程箴讶异不已,望着程子安半晌,方道:“是长高了些,进步了不少。等回去之后,我再好生问问他。” 太聪明了! 程子安表面镇定,内心已经在哀嚎。 肯定是崔文崔武,或者崔耀祖说了什么,让程箴起疑了。 老张,你一定要扛住啊! 骡车到了程家,老张与秦婶激动迎了上前,抹着泪见礼,帮忙搬动行囊。 进了屋,行囊尚未收拾好,程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没一会,老张提着一篮子鸡蛋进了屋,跟程箴回禀道:“老爷,村子里冯二郎先前见到骡车,得知你回来,送了一篮子鸡蛋前来,说是他的一点心意。我不敢收,说要请示给老爷知晓,谁知他放下就跑了,我追都追不上。” 佃户赁程家的地,地租与别的东家并无两样。除了在交租时,在量斗称量时松泛。 量斗松泛与紧之间,里面差别就大了。 有些东家自备量斗,粮食堆得尖尖的不提,还会巧妙踢上一脚,掉落的粮食,就归了东家。 嫌弃粮食晒得不干,空壳多,总归百般刁难。 冯二郎赁了程家的地种,程箴除了平时遇到,收租子时打声招呼,并无其他来往。 程箴并非只对冯二郎家宽松,对所有的佃户都一视同仁。以为冯二郎知晓他受伤,好心前来探望,便没过多去想,道:“你先去收着记好,快过年了,到时添上些,再回给他就是。” 老张应是退出去,没多时,又有人上了门。 陆陆续续中,程家的佃户都来了,带着一只鸡,一块腊肉等,直堆了小半间屋子。 程箴唤来在西屋赶功课的程子安,盯着他抬了抬眉,道:“说吧,这些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36 三十六章 ◎无◎ 程子安装傻, “这些是吃的啊。这么多啊,阿娘在准备年货了吗?” 程箴一眼横瞪过去,这小子肉嘟嘟的脸比离开时清瘦了些, 身体也长高了一截, 那双乌黑清亮的双眼看着他,神情无辜。 要是一两人前来, 程箴并不觉着意外, 毕竟他平时对佃户就好。百姓穷苦, 并非都忠厚善良,也有欺软怕硬的无赖小人。 像是村里的孙二壮,平时好逸恶劳游手好闲,今天偷东家一只鸡,明天偷西家一捆柴。孙家兄弟三人, 都与他差不多,生得壮实好斗,在村里人憎狗嫌。 孙二壮加上他的兄弟两家,一共赁了程箴八亩地耕种。交租子时, 总要耍小心机,不是缺斤少两就是哭穷, 如今已经拖欠了近两年的佃租。 程箴要读书科举,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顾忌就多了些。加之费工夫计较那点子东西,实在是不划算。 令他无比惊讶的是, 先前孙二壮与他两个兄弟都来了, 虽说一家只拿了十个鸡蛋, 还是令他大开眼界。 一来他们三兄弟各自生了三四个孩子, 平时过日子没算计, 穷得叮当响,能拿出十个鸡蛋,已经实属不易。 二来他们这次老实得让人咋舌,甚至还主动提起了欠租,央求他宽限一二。 程箴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孙二壮兄弟都来了,还破天荒拿了鸡蛋上门,他们以前到来,可是连草都要薅一把带走的德性。你阿娘在府城,只有你在家中。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系。” 程子安暗自腹诽程箴聪明,装作恍然大悟,两成真话混着七成假话道:“哦,阿爹说是孙二壮他们啊,我记起来了。阿爹啊,这件事呢,说起来就话长了,呃,秦婶云朵做好了晚饭,我就长话短说吧。” 程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没揍程子安。 他废话说了一堆,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 崔素娘见他们父子在说话,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迟疑着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程箴到底牵挂着崔素娘,这次他受了伤,两人感情深厚,最最难受的便是她了。 回来之后,崔素娘没多问,言语,举手投足之间皆小心拘束,生怕伤害到了他。 “长话岂能短说,等用过晚饭,我们再仔细说清楚。”程箴道。 程子安想哀嚎,程箴太难糊弄了。 一家三口时隔几月,聚在堂屋里用了热气腾腾的晚饭。 程子安如以前那样埋首苦吃,程箴替崔素娘盛汤,崔素娘叮嘱程子安要多吃些萝卜,别尽顾着吃肉。 看似与以前并无二致,短短时日,变化如桑海,除了个人际遇,心境都大不相同。 饭后程子安以为程箴要先找他说话,谁知,他还是与从前那样,先去陪伴崔素娘。 外面冷,不宜散步,两人便回了自己的屋吃茶说私房话。 程子安欠了一堆功课,写好的功课,被狗吃掉的借口用过了一次,再用周先生就要请他家的狗去府学。 程家并没养狗。 程子安在灯下努力写大字,这是除了诵读之外,蒙童班每天必须写的功课。 起初蒙童班的要求不高,先认得字,写正确,现在多了风骨美观结构等一堆规定。 学什么字体,主要由学生的家世背景,能否拥有名家字帖与名师指导提点决定。 辛寄年家中藏有钟繇的真迹,也有人认为此书是后人王羲之的临本。 程子安听过王羲之,不知道钟繇。但书圣都要临摹他的书法,肯定是了不起的书法大家。 辛寄年当然不能拿真迹来当字帖,他有后世书法高手的临摹本,与真迹无法相比,对于蒙童班来说远远足够了。 方寅读书好,考试成绩次次领先,字却连辛寄年都比不上。他平时所学都靠先生教导,先生的字并不惊艳,他的字在班中亦只能居于中游。 家世背景的重要性,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程子安的小弟,辛寄年大方将字帖借了出来,反正过节时,他力求开心为上,免得写字这种事情扫了兴。 写字与读书一样,除了努力之外,还有天分。古代的读书人自小练字,成为书法大家的就那么几人。 以前程子安对自己的要求是写好名字就足够,现在他提高了点,争取所有的字,都能写得端正工整。 程子安写了一会,放下毛笔开始活动手腕。毛笔没放好,从砚台上滚落,差点掉在了地上。 程箴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 程子安顺眼看去,程箴的手上蘸了几滴墨汁,他忙讪笑,叫了声阿爹,很是狗腿送上了乌漆墨黑的帕子:“阿爹擦擦手。” 程箴放下毛笔,嫌弃地看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转身出去净了手,再走了进屋。坐下后,拿起他写的大字,一张张翻看过去。 本来程箴还在欣慰,程子安变得认真了,他进来都没察觉。 谁知一看,深觉自己着实想多了些。 起初程子安的字写得还算用了心,后来就越来越毛躁,一眼就能从笔锋笔画上能看出来,他是为了完成任务在赶。 明天就去上学,程子安将功课都堆在最后才去写,当然要紧赶慢赶。 程箴按耐住了没训他,随手再拿起旁边的字帖,翻书的手微顿,不禁讶异了几分,眉毛微抬:“哪来的字帖?” 程子安道:“辛寄年借给我的。” 程箴问:“可是又押题了,这次要了多少银子?” 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否认道:“没要银子呀,借给我字帖相抵消了。辛寄年吹嘘,这本字帖名贵得很呢。” 程箴哼了声,道:“这本字帖是极为难得,你再瞧瞧你的字,真真是暴殄天物。” 程子安不以为意地道:“阿爹,首先是架势要足,我写得好坏不要紧,有这本字帖在,谁还要看我的字啊,对吧?” 程箴被逗笑了,道:“你少作怪,写字得下苦功夫,沉得下心,等以后我再来纠正你临到头再赶的臭毛病。我们先说正事吧,这下你可以仔仔细细,将晚饭前我问你之事,前因后果全部如实道来。” 程子安知道逃不过去,按照想好的应对方式,用春秋笔法说了:“阿爹,你受伤的事情传回了明州府,同班的李文叙,就是李棕儿子很快就知道了,他当众喊出了此事。结果吧,嫉妒你的人就开始说些不好听的酸话,还出言不逊污蔑阿爹。我气不过,就当场与他打了一架。闻山长将我们一并带去,要按照规矩处罚。” 程箴敏锐地问道:“你与谁打架了?” 程子安老实道:“项伯明。阿爹,项伯明为何要说你坏话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6节 项伯明打伤毛氏,忤逆不孝。崔文因崔耀祖死活要娶项三娘子,找他商议帮着拿主意时,已经告诉过他。 程箴听到程子安是与项伯明打架,总感到不对劲,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程子安尚小,他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做下这些,程箴按下了心中的怀疑,道:“你大表哥与项家的亲事,估计惹了项伯明不悦,要趁机踩上一脚罢了。无妨,项伯明起不了风浪,你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道:“闻山长向来公正,就秉公处置了。我是出于对阿爹的一片孝心,才着急动手,情有可原,闻山长还夸我孝顺呢。项伯明心胸狭窄,胡乱污蔑人,还装作被我打伤了,想要借此逃过惩罚。最后闻山长念着他年轻气盛,图一时口快,不忍毁了他的前程,就责令他向我赔了不是,这件事就过去了。” 程箴眉头微皱,真计较起来,项伯明只是嘴上说了几句,程子安却是动了手,错得多了些,最后却逃过了处罚。 “对不住,是阿爹连累了你,这些时日,你定当过得很难。”程箴沉吟了下,神色黯淡道。 程子安与项伯明一战成名,再也没人敢说程箴的不是。至少,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不过,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道:“阿爹,没事,我脸皮厚,他们讲话七弯八拐,不直接点名道姓,我都听不懂。” 程箴笑了起来,道:“淘气。那村子里的事情呢?” 村里发生的事情,程箴一问就能得知。 程子安气呼呼地道:“我在府学打架的事情,不知如何传开了,村里人都得知了阿爹受伤的事情,有人就想要趁机欺负我。那个孙二壮的大儿子,我与柱子下学回来遇到了,他居然想抢我的荷包。柱子厉害,冲上去与他打了起来,草儿姐姐恰好看到,喊了莫三叔一起,将他打了一顿。我气不过,就回来叫上了大表哥,前去孙二壮家找他评理了。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孙二壮三兄弟,孙二壮称他儿子被打伤了,要我赔药钱。后来村里有人看不过眼,莫大叔莫二叔莫三叔他们几兄弟一起,上前帮着我,孙氏兄弟就不敢动手了。我就威胁他们,阿爹不再是程举人,要向朝廷交赋税,但地还是我们家的,谁敢欺负我,以后地就不赁给他们耕种。” 程子安为了留下崔耀祖,拿了程箴许多酒给他吃。物尽其用,哪能让他成天闲着。程子安让崔耀祖穿着公服,戴着佩刀,没事就去孙氏兄弟几家门前晃。 孙家兄弟大门紧闭,连门都不敢出了。 除了震慑孙家兄弟,也是给其他人提醒,程家不是好惹的,最好识相点。 尤其是他还提到了关键的佃租。 程箴一下就听出了关键之处。 崔耀祖是捕快,身为衙门的小吏,当的是缉拿犯人的差使,佩刀一挎,威风凛凛。 孙二壮他们再厉害,不过是在村里撒泼打滚,哪敢与衙门的官吏对抗。 程子安带着他前去,十足地狐假虎威。 至于佃租,程箴既然没了功名,朝廷不再免除赋税,他们担心程箴收佃租时,会严格称量。 哪怕程箴与别的东家收相同的佃租,他们还是愿意佃程家的田地。 程箴为人斯文和善,好相与,别的东家眼睛长在头顶,看都不会多看他们这群泥腿子一眼。 关系到切身的利益,佃户们着急了,便有程箴一回家,他们就忙不迭拿着东西上门来探望的事情。 程箴心情很是复杂,程子安的手腕,或者称作做法,看上去是小儿行径,却很是有用,直接打到了他们的痛处。 崔家的人经常来村子,程箴从未想过借他们的势去压孙氏兄弟,程子安用得却很是得心应手。 程箴又欣慰又怅然。 程子安这小子,真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偏生,他对忠厚善良的穷人又不失怜悯,心怀慈悲。比如对莫家姐弟,处处维护关心。 程箴突然道:“耀祖是你大舅舅的长子,又关乎着他的前程大事。你小小年纪,怎地能胡乱出主意,让他去青州府,惹得你大舅舅,大舅母伤心烦恼。” 程子安心里咯噔了下,不过他装傻,死不承认,啊了一声,“什么去青州府,大表哥要去青州府姨母家走亲戚吗,阿爹,我也要去玩!” 程箴一瞬不瞬盯着程子安,旋即,他自嘲笑了下,一口拒绝了:“你乖乖读书上学,哪都不能出去。” 这些时日他遇到的事情太多,脑子一时糊涂了,程子安哪能想到那般深远。 程箴第一次去京城,虽然受伤坏了前程,不算没收获,长了不少见识。 如崔家这般的小吏,在大周比比皆是。 政事堂的五个相公,互相斗得厉害。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小吏首当其冲。 程箴亦认为,崔家不应当阖家人都做小吏,至少要留有一条退路。 答应崔耀祖与项三娘子的亲事,待他们成亲之后一同去青州,仔细算来,项三娘子有手艺,懂得做买卖,崔耀祖反倒占了便宜。 程子安就是在故意打岔,并非想要去青州府玩。这时,他凑上前,神秘兮兮问道:“阿爹,姨夫这次能考中吗?” 程箴失笑,道:“我哪能知晓,还没开始考试呢。” 程子安眨了眨眼,含糊着道:“姨夫说不定进京遇到了贵人,有门道拿到考题,或许姨夫厉害,押中了考题呢。” 科举舞弊的事情并不鲜见,各朝各代对防止舞弊的禁令愈发严格。从起初预防夹带施行的搜身,到后来因“有辱斯文”而停止。 最为常见舞弊,尚是代笔。富裕的州府,出到了上万两两请代笔。朝廷出了旨意,鼓励知情人告发,一旦查明,违反者送回本籍服劳役,永远不得试进,保人亦相同处置。 如今科举的阅卷,除了实施了弥封,即糊名。以防考官认出考生笔迹,加以誊录考卷,防止舞弊。 考生考完最后一堂,避免考生与考官通气,贡院锁院,即考生要在贡院呆到阅完卷放榜时,再出贡院。“注” 权贵弟子有恩荫出仕的途径,若非关系极为亲密,或有极大的利益驱使,谁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程箴脸色一沉,恼怒道:“你小子休得胡说,科举乃是为国取士,怎能将心思打到歪门邪道上去。” 程子安笑嘻嘻道:“权贵家的子弟都无需考科举呢,他们真是生下来就厉害吗?” 程箴微滞,无奈地道:“这些不是你该考虑之事,阿爹对不住你,给不了你恩萌的机会,以后啊,只能靠你自己了。” 程子安思忖了下,认真问道:“阿爹,你真没事吗?” 程箴怔楞住。 自从受伤之后,所有人都在安慰他。真正关心之人小心翼翼,生怕戳到了他的痛处。想要看笑话之人,说话句句带刺,一刀刀往他痛处上扎。 程箴君子惯了,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天塌下来,他也要站得端正笔直。 程子安是第一个问他,是否真的有事。 程箴当然会难过,走访京城名医治伤的那些天,是他最焦灼难捱的时候。除了夜夜难以入睡,深夜流泪恸哭自己的际遇。 出仕为官并非他的理想,却只有出仕为官,他才能更好的护住家人。 后来,程箴出了明州府,深切体会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朝廷官员倾轧,程箴认识到,清官难为,君子更难为。 既便出了仕,最后只能如闻山长那样,说得好听是不屑同流合污,说得难听就是受到排挤,再不走,就是不知趣,最后落得个贬谪的下场。 渐渐地,程箴沉郁的心情,恢复了大半。 余下的一部分,便是回到明州府时,他要面对的那些风浪。 进城时,程子安替他奚落夏员外,出了口恶气。 村里的村民,如今服服帖帖。 程箴此刻心情大好,程子安聪慧又不失圆滑,他以后说不定,真能大有所为。 “我没事,程家倒不了,还有你呢。”程箴温和无比地道。 程子安暗中松了口气,一本正经道:“阿爹,其实你可以说有事,没关系。说出来就好了,等你好了之后,你可想过,以后要做什么营生?” 程箴愕然,这小子,这般迫不及待,就要替他指派差使了? “老子的事情,你少管!”程箴愠怒扬手,作势欲揍程子安。 程子安灵活一躲,笑眯眯道:“阿爹,你可不能闲着。好些人说你的才情过人,完全是虚有其表。阿爹,你要证明给他们看,堵住他们的嘴!” 程箴惊讶了下,道:“你让我再去考举人?” 程子安点头,煞有其事道:“阿爹,朝廷关于科举的规定,我都全部看过了。朝廷规定州府不得送解有疾的举人进京科举,却并无规定,有疾的读书人,不能考举人啊!” 程箴愣了楞,程子安说得没错,朝廷并无这样的规定。主要是考秋闱之人,都是为了考中春闱,出仕为官。 程子安道:“阿爹,你再去考一次举人,考中之后,不录名参加春闱就是。三年之后再考,一次次地考,你的举人功名,就能永远保持住,我们家,就能永远免除赋税了!” 程箴说不出什么心情,半晌后无语地道:“你若将这份聪明用在读书上,早就能成大器了。” 权贵坐拥良田千顷,广厦华服,免除赋税徭役,刑法减等,惠及子孙。穷人一无所有,承担了他们免除的重税,徭役。 岂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程家既然生在清水村,休提兼济天下,忧国忧民,先护着村里百姓一二就好。 程子安道:“阿爹,你别想太多,我成不了大器,只能尽力而为。阿爹,你看你礼都收了,总不能光收礼不做事,村里那些穷苦百姓的佃租,就多靠你了哦!” 作者有话说: 注:关于科举的防舞弊措施与惩罚,来自《宋代科举社会》 第37章 37 三十七章 ◎无◎ 程箴未当场回应程子安的提议。 程子安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 毕竟他与自己不一样。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程子安对程箴了解得算是比较深。 其实程箴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与前世的程子安年纪大小差不多, 以至于开始时喊阿爹, 总是感到很羞耻。 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程箴心怀家国天下, 满腔报国志。 程子安去翻程箴的试卷时,看到了朝廷邸报,就随便看了一下,结果令他瞠目结舌。 他以为自己处在相对太平的朝代,事实上并非如此。 明州府富裕, 只是大周江南道的一州,这里的百姓相对安居乐业,相对是指明州府的百姓起事比较少见。 大周疆域辽阔,且不提与之接壤的国家, 边关经常战乱。十几道州府中,年年都有百姓扯旗造反。 不是活不下去, 穷苦百姓哪敢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反朝廷。 大周百姓需要担负的, 分别为税,役。 税有粮税,身丁钱, 五花八门数不清的各种商税。打个比方, 百姓进城卖一篮子鸡蛋, 也要交一两个大钱的市坊税。 役则是徭役, 兵役, 差役。徭役是修城,河道等,一户成年男子二丁抽一,白做工。兵役则是战时募兵,同样是二丁抽一。 差役是交夏秋粮税时,官府的钱粮吏只负责催收,将粮食送到官府的辛苦活,则是由百姓负责。其他如官府有货物运送时,百姓也要被征调出苦力。 权贵官员享有的特权是役全免,税则是在一定的田产亩数内,无需纳税。 举人享受一百亩田的免税,与真正的官身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一品大员一百倾,一倾相当于一百亩,一百倾就是一万亩。最低品级的九品官员是十倾,一千亩田。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7节 整个清水村的田地加起来,不过三百多亩而已。 除此之外,官员子孙还享有承荫的田亩免税,按照祖父与父亲的官职,一半减免。 比如一品大员有五个儿子,减半减免,享受五十倾免税,五个儿子共计二百五十倾。 多子多福,官员乐得敞开肚皮生,反正是女人生,正妻小妾通房,生得越多,家产就更丰厚。 百姓必须生得多,不然就没人交税了。 在律法方面,官员犯罪流放,或被抄家砍头,肯定是犯了造反的大罪。 一般贪污受贿等等,不过小之又小,对于官员来说基本没事。 大周律规定,官员可用官身抵罪,无论私罪,公罪,按照品级抵应服的罪行,需要坐牢的年数。除品级之外,还可以用银钱抵罪。 官员的家人犯罪,只要不是穷凶极恶杀人放火等,亦相同可以抵消。 官家子弟就算杀人放火,除非是政敌要扳倒他,罪名绝对落不到他们头上。 谁家没个不成器的子孙,政敌不会借此在这方面打压。 至于普通百姓敢侵犯官身,判刑比侵犯庶民要重加一等。 仆人小厮婢女等等,包括雇用的下人,对主子犯事,亦同样罪加一等。 程子安以前看过包青天的剧,那时候他只看了个乐呵。 如今他是看明白了,为何包拯只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却被奉为青天。 大周律法除了不健全,人治大于法治,《大周律》基本就是管束没权没势平民百姓的紧箍咒。“注1” 程子安一直坚持做个有人味的人,读书科举,最后“货与帝王家”。从抱怨世道不公的“田舍郎”,变成了自己曾经憎恨厌恶的权贵。 诱惑实在太大,翻遍史书,也没几人能坚持最初的理想。 程子安并不苛责他们,但认为做得对,是顺应世道,试图为自己找借口,就恶臭而不自知了。 变法者,结局或者如被车裂的商鞅,或如王安石张居正等人,身后还被拉出来反复被鞭尸。 没劲得很。 程子安不喊口号不说大话,他喜欢做实事,从身边的小事做起。程家的近百亩地,佃农们换个东家,他们估计连半饱都难。 鼓动程箴考举人,亦为了护着这群穷苦百姓一二。 至于他自己,毕竟他年后才满十岁,更不是神童。 除了比经史更难的,还有诗赋。科举考诗赋,现场答韵脚,作诗。 程子安认为比没兵造反都难。“注2” 当不了游手好闲的纨绔,长大后具体做什么,程子安现在没考虑那么多。反正眼下他只能读书,读就读吧,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早上,莫柱子天不亮就来了,蜷缩在大门外等着,老张起身后,院子里有了动静,他方上前敲门。 “少爷,你走前面,我在后面护着你。”莫柱子背着书箱,懂事地道。 背阴的干草丛中,还积着未化完的雪,木屐踩在结了冰凌的地上,喀嚓作响。 程子安从莫柱子身上扫过,他穿着程家做的衣衫,浆洗得干净笔挺,只是略显单薄。脚上穿着半旧的木屐,木屐大了些,用细麻绳捆着防脱落。 “柱子,你的夹衫呢?”程子安眼神从莫柱子脚上,移到了他身上,问道。 莫柱子脚悄然往后藏,忐忑不安地道:“少爷,可是我给你丢脸了?” 程子安摇头,莫柱子这才略微放心,道:“娘子心善,给我的厚夹衫,穿起来暖和得很。我如今长高了些,身形与二姐差不多,就将里面的夹衫给了二姐穿。二姐在织坊学手艺,织坊房屋修建得高,怕起火,连炭盆都不点。二姐冬至回家来过节,手脚都冻烂了。木屐是阿爹以前留下来的,大了点,明年穿就正合适了。” 穷人啊!程子安暗自叹了口气,道:“柱子,你木屐不合脚,仔细摔跤,书箱给我吧,我自己背。” 莫柱子不安地拽紧了书箱带子,挺直胸脯道:“少爷,我能走稳,保证不会摔跤。” 程子安知道莫柱子担心程家不要他了,不禁想到以前要赚钱养家的打工人,对着莫柱子这个小童工,心酸地点了点头。 下人伺候主子,在大周天经地义,再寻常不过。程子安见过了更文明的世界,真做不到心安理得。 莫柱子长长舒了口气,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小心,总算安稳无虞到了府学。 两人走了一段路,身体暖和了起来,鼻尖却都被寒风刮得通红。 莫柱子将书箱递给程子安,道:“少爷,我下学时来接你。” 程子安本不想他来接,为了令他安心,接过书箱说好,叮嘱他回去小心,转身进了大门。 方寅背着书箱,走在他前面两步,脚步缓了下来,打招呼道:“程子安。” 以前方寅都躲着他,程箴出事之后,他就没再躲过。 程子安理解方寅的自卑,却也不需要他现在的怜悯。 不过,程子安未多说什么,微笑着点头回礼。 方寅道:“听说程老爷回来了,他可还好?阿爹说等程老爷歇息好了以后,再上门来探望。” 程子安道了谢,“阿爹没事,方大叔客气了。” 方寅小脸严肃,道:“怎能没事呢,程老爷才貌双全,却不幸断绝了前程,着实太可惜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方寅想都不想,答道道:“当然是为了科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出仕之后,当报效朝廷,造福一方百姓。” 程子安没再继续问,笑着夸赞了句厉害。 报效朝廷与造福一方百姓,根本是相悖的事情。 方寅这时看到辛寄年扭着胖身体朝他们冲了来,迟疑了下,低声劝道:“你少与辛寄年来往,他不是你我一路人。” 程子安淡笑不语。 方寅这是把他当做自己人了,真是荣幸至极。 辛寄年已经如阵风卷到了他们面前,方寅便未多说,急匆匆先走了。 “程哥,他找你麻烦了?”辛寄年喘着气,瞪着方寅的背影掳袖子,一幅要上前干仗的架势。 “没呢,他可打不过我。”程子安好笑地道。 辛寄年说也是,哈哈笑道:“以前那项什么,比你高大,照样被你揍得嗷嗷叫。对了,你可知道,那姓项的忤逆不孝,在明州府都传遍了,阿娘拿来教训我,要我孝顺懂事,真是讨厌得紧。” 程子安装作惊讶,“是吗,竟然忤逆不孝啊。” 辛寄年重重点头,“如假包换。真是大快人心,兀那小子,以后看他还敢张狂。不对,他肯定要被府学除名,以后再也不用见到他。” 程子安随口敷衍了句,穷酸人家出来的项伯明,辛寄年也没多大兴趣,很快就转了话题,说起了家中过冬至的热闹。 辛寄年道:“程哥,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来我家吃酒席玩耍。正月十五的时候有焰火灯会,你来我家的灯棚里看灯,可好玩了。” 程子安还没参加过大周权贵之家的宴会,不禁好奇了起来,道:“你少先吹牛,下帖子请人,得要你阿爹同意才行啊。” 辛寄年满不在乎地道:“程哥放心,我阿爹保管同意。我阿爹说你阿爹太过倒霉,霉运都被他带走了,到你身上就剩下了好运,我要与你结个善缘。” 程子安憋不住笑了出声,问道:“你阿爹知道你说这些吗?” 辛寄年振振有词道:“阿爹不知道。但我又不傻,程哥是谁啊,我们可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只当肝胆相照。要是说话还遮遮掩掩,岂能称得上义薄云天!” 程子安无语得翻白眼,辛寄年最近着迷于看话本,尤其喜欢看各种绿林好汉,游侠儿行侠仗义的故事。 肝胆相照的友人,在周先生检查功课时,分道扬镳了。 辛寄年,李文叙章麒等人未能完成布置的功课,每人被打了五个手板心。 天气冷,一戒尺落下来,掌心瞬时就红了。 周先生手下已经留情,辛寄年还是被打得哭唧唧。 打完之后,周先生勒令他们站着反省。 辛寄年哀怨地小眼神,不时朝程子安飘来,控诉他不讲义气。 以前程子安几乎不写功课,他的理由五花八门,什么作业被狗吃了,夜里头疼,手腕疼,肚子疼,各种可怜,借此逃脱了惩罚。 辛寄年学着程子安,找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周先生,我右手腕疼,无法用力,要过些时日才能好。” 周先生冷笑,厉声道:“手伸出来!” 辛寄年急了,正欲强调,周先生怒道:“先前你与程子安打闹时,书桌都能搬动,胆敢撒谎,罪加一等!” 程子安差点没笑破肚皮,辛寄年这个棒槌! 如今程子安考试成绩虽不稳定,周先生还是颇感欣慰,打闹只责罚辛寄年。 一来他能为程箴出头,孝心可嘉。项伯明不孝的事情传出来,相比较之下,程子安的孝顺,就显得尤为可贵。 二来程子安这次居然写完了功课,太过难得,几乎令周先生热泪盈眶。 周先生心想,程箴一回来,程子安就懂事了,果然磨难使人进步。 收拾完不听话的学生,周先生开始上课。经史讲解释义时尚好,诵读时极其枯燥,没一会连被罚站的同学,都开始打起了瞌睡。 山上比山下冷一些,课室里点了熏笼,还是冷飕飕。 程子安想睡却没能睡着,他要不时将书立起来,挡住从窗棂缝隙中吹进来的寒风。 周先生看到课间学生歪歪倒倒的模样,不禁怒从中来,举起戒尺敲得啪啪响。 打瞌睡之人一个激灵,赶紧坐好站好。 周先生无奈之下,换成了释义讲解,尽可能讲得生动些,让他们能听得进去。 “你们如今所学,乃是科举必考的经史,最为浅显不过。倘若你们都听不进去,等年后开始学习写诗赋,学策论文章,到时你们该如何办是好?既然学不进去,不如早些回家寻别的出路,免得耽误了功夫!” 这下轮到程子安一个激灵了。 学习的课程一年重过一年,年后他们不能称作蒙童班了,因为府学有新的蒙童进学,他们自发升了一级,变成了学长。 无论学习好与不好的同学,都习惯性哀嚎。 诗赋讲究韵律韵脚,平平仄仄。考科举之人必须会写诗,这是基本功。 程子安暗自腹诽,怪不得唐宋时期大诗人层出不穷,写诗是科举必考题目啊! 课间歇息,辛寄年终于能坐下来了,他悲愤万分将通红的肥手掌伸到程子安面前,吼道:“程哥,你不讲道义!” 程子安哈哈笑,开始忽悠他:“你不能怪我,我阿爹回来了嘛!” 辛寄年收回手,怏怏道:“也是,你阿爹回来了,阿爹们都凶得很,成天被逼着写功课。”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8节 章麒在旁边插话,气呼呼道:“说是放假,其实就是回家读书,真是讨厌得紧,连玩都玩不安生,还不如干脆不放假!” 现在辛寄年在班中的排名,居于章麒之上,很是趾高气扬地道:“你走开,少凑上来与我们说话,你成绩那般差,我们说的,你听不懂。” 章麒气得咬牙,辛寄年在倒数五六名徘徊,他倒数二三名,只低两三个名次。 都是半斤八两,辛寄年太不要脸了! 到底不敢惹辛寄年,章麒气咻咻出去方便了。 辛寄年连眼神都不稀得给章麒,下课了,当然要玩耍,兴致勃勃对程子安道:“程哥,我们去玩打雪仗。” 程子安白他一眼,“我才不去,冷得很。” 辛寄年啊了声,天真地道:“不冷啊,课室摆了熏笼,我都感到有些热呢!” 程子安没好气地道:“那是因为你胖!” 这个世道的胖子很少,至少在平民百姓中极难见到。官员与富绅老爷,大腹便便的居多。 不过,他们怀胎八月的身形,与清俊飘逸一样,被认为是一种风度与美。 此种审美,就是对权贵的艳羡了。没权没势,吃不饱穿不暖,还能长胖的,那真是祖上保佑。 除了胖,辛寄年在缂丝外衫里面,穿着狐狸皮裘。随着他的动作,露出根根分明,油光水滑的雪白狐狸毛。 辛寄年也不生气,咯咯笑道:“程哥,你也胖啊!” 程子安是比方寅他们要胖一些,却远比不上辛寄年。现在他开始从横着长,变成竖着长,已经在抽条了。 反正程子安不会去打雪仗,见辛寄年的书与纸胡乱堆在案桌上,道:“你的纸给我一些,我将窗棂缝隙堵住。” 辛寄年大方拿了一叠雪白的宣纸,上前就要帮着程子安糊缝隙。 程子安赶紧抢了过来,“浪费,拿你鬼画符过的纸给我。” 辛寄年无所谓浪费不浪费,被程子安说鬼画符,却不乐意了,“程哥,我的字比你写得好!”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是吗?年后就要学写诗赋了,你的好字,能自动变成诗赋吗?” 辛寄年脸一下垮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程哥,一切都要多靠你了。” 程子安同样哭兮兮,道:“这真靠不上。” 辛寄年琢磨了下,还真是。 诗赋出题是用韵脚作诗,能出的韵脚太多,毫无规律可言,除了能事先知道考题,押题失效。 辛寄年与程子安对视一眼,齐齐唉声叹气。 他们没能哀怨多久,下一堂课很快到来。两人都是心大之人,很快将还没到来的诗赋课抛在了脑后。 冬日黑得早,府学放学也早。用过中午饭,再上了一堂课之后,一天的学习就结束了。 程子安背着书箱,与辛寄年结伴走出蒙童院,他看到程箴立在那里,微楞了下,忙上前道:“阿爹怎地来了?” 辛寄年跟着上前见礼,叫了声程伯父,那双小眼睛,却滴溜溜在程箴脸上打转,脱口而出道:“好可惜啊,程伯父俊美的脸被毁了!” 程子安伸出手,糊在辛寄年胖脸上,怒道:“闭嘴,滚滚滚!” 辛寄年往后跳一步,朝着程箴赔不是,“程伯父,我嘴笨,你别计较。程哥,我走啦,明日我给你带点心来吃,你别生气啊!” 程箴眼里讶异闪过,说了声无妨,打量着辛寄年圆滚滚的背影,闲闲道:“程哥?” 程子安笑道:“他比我大两个月,但他一定要叫我程哥,我也没办法。阿爹,你来府学,是特地来接我下学吗?” 程箴往前走着,头也不回道:“你休想拐弯抹角打听。还是你在府学惹了事,却没能告诉我,现在心虚了?” 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镇定地道:“那哪能啊,我向来乖得很。阿爹,柱子呢?” 府学门口,向来早就等着的莫柱子不在,程子安张望了一圈,道:“阿爹,我们家中变穷,拿不出他的月钱,将他辞退了吗?” 程箴没好气道:“他那半两银,家里还是出得起。我来了府学,他再来接你,莫非你要摆出八抬大轿的大阵仗?” 程子安笑眯眯道:“好呀好呀,我还没坐过八抬大轿呢。阿爹,你找到赚钱的营生了?阿爹,坐吃山空可不行啊。赚钱不易,交过赋税之后,就所剩无几了。阿爹,考举人,是你最好的出路!” 程箴手痒了起来,忍不住转身,揪住了程子安的耳朵,训斥道:“你还管起你老子来了!” 程箴手没用力,程子安还是嗷嗷叫得凄惨,“阿爹,阿爹,耳朵要掉了。阿爹,耳朵掉了,以后我就无法再听话了,听不见。” 这混小子! 程箴松开手,横了程子安一眼。 他来府学,备了礼上门去答谢周先生与闻山长,顺道与闻山长透露了他想再考举人的事情。 当然,他只是提出为自己正名,并未提到赋税之事。 闻山长以前在礼部做事,礼部负责科举考试,略微思索之后,连连称妙。 朝廷并未规定程箴不能考举人,要是他再次中举,对他的质疑,自然而然就不攻自破。 昨夜程箴与崔素娘商议了许久,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决定。 最打动他的,还是程子安那句“村里人都送了礼,你不能收了礼,不做事。” 他有了功名,能免除赋税,在佃租上,就能庇护着村民一二。 程子安提出的三年一考,程箴当然不会同意,估计知府也不会同意。 闻山长说了当初程子安与项伯明的争执,他在府学的近况。 闻山长说得细一些,程箴得知了程子安略过不提的细节。 程子安在府学大名鼎鼎,无人敢惹。 他居然还让项伯明写了字据,以防后续纠纷。 闻山长直夸赞他教导有方,程子安如此缜密的行事作风,程箴从未教过,且一时也教不出来。 程箴淡淡道:“你一个劲让我三年后,再考一次举人。我考可以,且只考一次,你必须同我一起考。” 三年后考举人?! 犹如冬雷在头顶直直劈下,程子安哀嚎:“阿爹,我不学无术啊,出了名的不学无术!阿爹,我学不会写诗,更不会写策论文章啊!” 程箴只当没听见,道:“我最多考一次举人,以后终究还是得靠你。至于你考不考,你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说: 注1:来自宋朝科举的现状,包括律法,参考宋朝。 注2:诗赋考试很难,欧阳修考举人时都落过榜。 第38章 38 三十八章 ◎无◎ 考亦或不考, 考中或落第,都还要等三年。 三年的时光,谁能说得清楚。 程子安打算混过去, 程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很是无情地不给他机会。 寒冬腊月的天气,程箴在天不亮就将程子安叫醒, 见他睡意朦胧, 吩咐庆川提了微凉的水供他洗漱。 洗完之后, 程子安就差不多清醒了。 程箴道:“既然你我一起考试,就一同读书,温习。我也许久未看书了,举人的考试虽说比不上春闱,亦不可掉以轻心, 我正好从头再读一遭。” 起初几天,程子安忍了。后来,他的起床气越来越大。 前天气暖和时,他曾被一大早叫起来去割草, 早起尚能忍。 去田间地头闲晃养神,与早起读书, 完全是两码事, 程子安开始反抗了。 程箴拿出了书在诵读,程子安半晌都没动,生无可恋坐在书桌前, 道:“阿爹, 你先前说让我看着办, 我现在看着了, 太苦, 真不想办。” 程箴冷笑,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若觉着苦,出去看看村子里的人,他们正在池塘中起莲藕,趁着年节时卖个好价钱。说是好价钱,辛苦忙碌一场,赚到手能有二两银,就已经是老天保佑。” 村里最大的池塘就只有几分大小,里面养些鱼,栽种莲藕。夏季卖莲蓬,冬季卖鲜藕。 有池塘的人家少,统共四五户,在村里算是过得好的人家。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舍不得出钱请人帮忙。滴水成冰的天气,冷得簌簌发抖,下到淤泥里挖藕,自己却舍不得吃,全部拿进城里去变卖了。 程子安要上学,没能亲眼见到过他们在白天如何起藕。倒是在下学时,遇到过沈富贵从府城卖藕回来。 沈富贵佝偻着身体,肩上挑着半空的箩筐。箩筐里装着些陈米杂面,油纸包挂在扁担头,不时晃动。 红黑开裂的面孔上,麻木中带着些愁苦,笑着与程子安见礼,忙着侧身避到路边,免得扁担箩筐挡了道。 程子安笑着叫了声沈大伯,看到他箩筐里装着东西,似乎有些沉,便没多寒暄,叫上莫柱子飞快跑了过去。 寒风拂过,程子安闻到了从油纸包中,散发出来的药味。 走了几步,他脚步不由自主停下,转回头,望着踏入暮色中的背影。 沈富贵穿着灰黑布衫,村里人惯常这般穿着,不是黑就是灰。黑色多下几次水,同样变成了硬邦邦的灰。 南边的冬日时节,算不得太萧索,依旧有浓绿的树,地里种着霜打过的萝卜白菜。 白菜翠绿,萝卜钻出地里,留下一道红。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可惜这点生机,不足以冲破笼罩在天空中,那团似乎永远散不去的灰。 程子安难得直接驳了回去:“阿爹,辛苦不用拿来比较,比谁过得更辛苦,很荒唐,朝廷没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们应该为之感到羞愧。譬如说,池塘中起莲藕的沈富贵等人,他们过得那般苦,祖祖辈辈都苦,大任呢?莫非老天忘记了,记错了人,将重任交给了权贵的子孙?” 程箴从未听过此种说法,惊诧地盯着程子安,良久无言。 程子安的话,句句尖锐,直指要害,听上去很是刺耳,却让人无法反驳。 吃苦之人是谁,享受之人是谁,任谁都清楚明白。 前前朝,前朝,大周,朝代更迭,依然是世家世卿世禄。皇氏改名换姓,朱门背后,换一道门楣罢了。 程子安年少轻狂,早慧易折损。程箴克制住了内心的悸动,道:“你说得挺有道理。不过,再有道理,都无法帮你考试。今日我们该读孟子四章。” 程子安瞄了眼程箴翻开递到他眼皮底下的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虚伪。”程子安干脆趴着,下巴拄着书,瓮声瓮气,很是不客气地道。 又来了又来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39节 程箴斜睨着程子安,控制不住放下手上的书,沉声道:“此乃先贤圣人之言,何来虚伪之说?” 程子安道:“我并非指孟子虚伪,而是后人虚伪,士人虚伪。取孔子孟子之言,出题考试取士的人都虚伪。说一套,做一套,虚伪至极!”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尔等草民,见了本官竟敢不跪,来人,拖下去先打十大板!” 程子安来了兴致,学着与崔耀祖去茶楼说书先生处听来的腔调,怪声怪气说得欢快。 程箴被逗得想笑,笑了一半,心头滋味实在太过复杂,笑容又淡了下去。 休说民见君,既便是见县令,都要行大礼。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至于社稷____ 当今圣上登基后,京城朝堂旧貌换新颜,押送流放的官吏忙着当差,一遍遍来回,腿都跑细了。 程子安吐了口淤积的郁气,瞬间神清气爽了。 程箴拿爹的身份来压着他学习,反过来,他正好反向教爹。 来啊,父子交锋,端看谁胜! 程子安暗戳戳偷笑,端坐好双手捧书,摇头晃脑开始诵读:“民为贵......” 经史还是要读,一来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来读史使人明智,三来读书能考出好成绩。 过年时要大考,辛寄年早准备好了银子,成天像是跟屁虫一样,巴着程子安不放,让他早点猜考题。 程子安最近根本没功夫押题,他早起诵读,吃过早饭到学堂,下学回家,除了写功课之外,还要额外写大字。 两世程子安都没这么辛苦努力过,他的手指,居然被毛笔磨出了一层薄茧! 钱得赚,程子安打算晚上回来时,用考试复习的借口,不写大字,用来猜先生的考题。 下学回家,程子安尚在大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的阵阵热闹。 崔耀光的声音响亮无比,穿过庭院传来:“姑父,姑母,我出去瞧瞧,定当是子安回来了。” 不知道崔素娘说了句什么,堂屋门帘掀开,崔耀光探出了头。一些时日不见,他的脸足足圆了整圈,白白胖胖憨态可掬。 崔耀光年后虚岁十五,要开始张罗议亲。这个年纪的憨,可不是好话,方氏都快愁白了头。 架不住崔耀光过得开心,他只看上去木愣愣,对他感兴趣的事情关注罢了。 崔耀光笑着朝程子安热情挥手,“子安!”灵活从门帘缝隙里侧身而出,跑到了大门处迎接。 程子安叫了声三表哥,笑问道:“你逃学了?” 崔耀光道:“没呢,先生家中有喜,放了我们两日假。” 程子安瞧他笑得意味深长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喜,定不是寻常的喜。 果真,崔耀光忍不住,凑到他耳边笑嘻嘻道:“先生都五十八岁了,纳了个十六岁的妾室进门。师母气不过,抓花了他的脸,他没脸来给我们上课,就借口家中有喜事,放了我们的假。” 程子安不知说什么好,崔耀光说得眉飞色舞:“先生住得不远,别的人不知道,可瞒不过阿爹。阿娘私底下与大伯母说先生不要脸,纳妾就纳妾,师母不会拦着他,谁耐烦伺候一个臭老头子。师母是替自己的儿子操心,要是小妾生了孩子,先生上了年纪,双腿一伸去了,以后养育孩子的担子,得落在别的兄弟身上不说,还要分去一份家产......” 正屋到了,崔耀光说得意犹未尽,遗憾住了嘴。 程子安叫了阿爹阿娘,崔素娘上前帮他脱厚外衫,顺便对崔耀光道:“你快去熏笼边暖和暖和,瞧你厚衫都没穿,冻得脸都白了。” 崔耀光满不在乎地道:“姑母,我不冷。侄儿随姑,我长相随了你,本来就长得白,不是冷的。” 崔素娘拿崔耀光没办法,出去让灶房上了晚饭。 崔耀光来做客,灶房多备了两道菜,一道糯米藕,一道素炒藕。 糯米藕甜糯,素炒藕脆生生,清甜可口。 崔耀光吃得欢快,道:“阿娘说今年的藕贵,阿爹喜欢吃,只舍得买了一次回来,做了给阿爹下酒。” 程子安顿了下,问道:“藕多少钱一斤?” 崔耀光道:“阿娘说了一嘴,我没仔细听。约莫是两钱银子,还是多少。” 两钱银子?! 莫柱子提过,一斤藕两钱银子,一节洗干净的藕约莫近半斤,带着泥的藕差不多八两左右。 程子安记得莫柱子当时羡慕不已,村民进城卖的藕,一斤能买六十个大钱,可贵了。 一直安静用饭的程箴道:“一钱到一钱五,根据藕的品相来定。” 这其中的差价,究竟去了何处? 程子安没去过市坊,他夹着米饭,不由得沉思起来。 程箴打量着他的反应,终是忍不住道:“你好好用饭,心思别二用。” 程子安熟练地应了,去还是止不住去想里面的利,究竟去了何处。 要是能知道,厘清了里面的路数,他说不定可以帮沈富贵他们讨要回来。 用完饭坐着吃茶,程箴瞥着似乎在思索的程子安,问崔耀光:“耀祖的亲事可定下来了?” 崔耀光本来有些怵程箴,不敢在他面前说家长里短,既然他开口问,一下来了劲,喋喋不休道:“先前项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项伯明被府学除名,毛氏与项伯明一直病着,从没出过门。家里一大摊子事情都靠项三娘子撑着,除了伺候病人,还要照看铺子。” 程子安听到这里,微微怔楞了下,抬头朝崔耀光看去。 果然,崔耀光道:“邻里之间看不过去了,多少都会搭手相帮一二,夸赞项三娘子能干孝顺。先前替她说媒的媒婆,项家出事后,上门来退了先前的亲事,待项三娘子的名气传出去,那家人又托媒婆来说合了。幸亏大哥出手快,缠着大伯父大伯母先托了媒人上门说亲。” 在项家落难时,站出来求娶就是雪中送炭,等过后再去求娶,算不得锦上添花,而是势利眼。 程箴笑起来,道:“是耀祖高攀了。” 崔耀光说了句可不是,旋即话锋一转,道:“大伯母依旧放不下心,倒不是对项三娘子,而是对毛氏与项伯明。那对母子成日在家中哭丧,闹得乌烟瘴气。大伯母担心以后大哥与项三娘子成亲,就算离开明州府,还是甩不掉他们母子。” 程箴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了程子安,道:“这也是件麻烦事。” 程子安只当没听见,暗道了声狡猾,他想要跟着附和,见崔素娘忧心忡忡,只得劝道:“阿娘,大舅舅在府衙做钱粮吏,与户帖主簿是同仁,二舅舅又是捕头。毛氏与项伯明想要缠着大表哥他们,得先能走出府城城门才行。” 出远门需要衙门开具的路引,路引上有时效。等时效到了,拿着原来路引,去当地的衙门换领新路引。 路引这一关,毛氏与项伯明就过不了。除非他们扮成流民,露宿荒郊野外,一路都不进城。 流民同样会被官府不时驱赶,就算他们能流落到青州府,城门同样难进去。 崔素娘到底关心则乱,她向来聪慧,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放下了心,叹道:“可惜了毛氏,以前我还未出嫁的时候,那时的她能干贤惠,邻里之间谁不夸一句。丈夫去世之后,她一心扑在儿子身上,疼爱得过了些,反倒养出了个眼高手低的不孝子。毛氏也不是不疼爱女儿,只女人家难呐。要是没这个儿子,毛氏保不住铺子家产,母女俩不知会落到何种境地。” 程箴道:“大哥大嫂都不是那真正心狠之人,两家离得近,暗中相帮毛氏一二就是。时辰不早,子安该写功课了,耀光你不能尽顾着玩,也来一起读书。” 崔耀光霎时变了脸,捂着肚子开溜,道:“哎哟,我吃撑了,要先去个茅厕。” 程箴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把戏,吓他道:“你只顾着玩耍,没完成功课,回去当心你阿爹揍你。” 崔耀光呲牙得意,嘀咕道:“阿爹与大伯父成天忙得很,才没空管我的功课。” 程子安起身前去程箴的书房,闻言脚步微顿,问道:“大舅父也忙?” 崔耀光道:“是啊,大伯父忙得不可开交,大伯母抱怨了好几次,说是他上了年纪,眼见就要过年,可别累病了。” 过年时崔武要巡逻,忙属于正常。崔文是钱粮吏,在夏秋收赋税时忙一些,交完账之后就清闲了。尤其是到了过年时,基本只用每天去衙门点个卯。 进了书房,程子安读了几遍功课,对程箴道:“阿爹,今晚我不写大字了,府学要考试,我得先顾着考试。” 程箴猜到程子安要琢磨先生会出的考题,他倒想见识见识,便痛快答应了,留在一旁观看。 程子安有求于程箴,大方任由他在一旁看着,道:“阿爹,你以前上学的试卷,借我用一用。” 程箴不知其意,将以前的试卷翻了出来。 程子安拿来自己的考卷,学过的经史。书案小摆不下,他干脆蹲下来,一张张摆在了地上。 程子安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笔,不时飞快记录。 程箴开始尚未看明白,程子安见状,解释道:“经史也分有名气与没名气,比如有些晦涩难懂,无人在意。‘民为贵,有朋自远方来’等等,属于大名鼎鼎。科举考不考,我没看过考卷不清楚,但府学一定会考。如这一类的经史,我便将其划为重点。其余部分,再选择有寓意,尤其是先生在课堂上,讲得特别起劲,用时长,此一类深受先生的喜欢,必考无疑。最后的部分,就是从无人在意中随便选几段,中或不中,端看天意。这部分占比小,错了也无所谓。” 程箴听了,既感到深深佩服,又无语凝噎。 程子安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只是,若将这份押题的聪明劲,全部用在学习上,一切都迎刃而解,哪至于每次都要辛辛苦苦押题? “还有辛寄年呢。”程子安猜出了程箴的想法,笑眯眯道。 程箴哼了声,问道:“你又打算收他多少银子?” 程子安道:“不多。不过阿爹,这次的银子,我要留一点,其余的交给你与阿娘。这三年阿爹要交赋税,要继续考科举,家中没进项,只靠收佃租可不行。再说阿爹善良,舍不得逼穷人佃户。先前阿爹收到的礼,要添一些还给他们,阿爹实在是辛苦,我做儿子的,当为阿爹排忧解难。还望阿爹看在儿子一片孝心的份上,以后能晚些叫我起床读书。” 程箴现在听到程子安说话,下意识会聚精会神倾听,免得被他饶了进去。 比如此时,程箴很想揍程子安,按耐住问道:“你留着的银子,要拿去做什么?还有,休想说点好话,就能糊弄住我,必须早睡早起,没得商量。” 程子安脸厚得很,只当没听到程箴后面的话,随意答道:“过年去府城时,我想去市坊看一看,顺道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孝敬你与阿娘。” 程箴狐疑地道:“去市坊?市坊里有甚新奇玩意......你想亲自去打探藕价?” 既然瞒不住,程子安就老实承认了,“我想不明白,为何藕的价钱差那么多。” 程箴笑了起来,解释道:“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行会,比如运送粮食的漕帮,售盐的盐帮。做粮食买卖有粮食行,买卖鱼虾的有鱼行,买卖菜蔬果子的,也有自己的行当,叫蔬果行。进了市坊卖藕,得先向蔬果行交过大钱之后,才能允许买卖。蔬果行管着价钱,要是有人敢不守规矩,他们有的是办法收拾得人服服帖帖。藕贵重,送进府城市坊,都被蔬果行中的大东家收了去,他们再转手卖出来。” 程子安心想这就是强买强卖,操纵行情了。他不会天真以为,衙门会出手去管。 只是一来一回之间的价钱相差甚大,利益丰厚。 蔬果行的大东家敢独吞进去,明年冬天就再也无法出现再市坊了。 想到崔耀光提及崔文忙,程子安眉头微皱,问道:“阿爹,大舅父在忙什么?” 程箴道:“赵知府要给圣上备生辰礼,你大舅父在忙着筹措钱财。” 程子安无奈长叹,原来是衙门把差价赚了去,沈富贵他们的损失,他无法替他们讨了。 崔文能从何处筹措钱财,当然是各处摊派。向各县各村直接摊派,费时费力,最方便的还是向商户摊派,毕竟他们有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商户会从客人身上再赚回来。 各个行当少不了要上贡,蔬果行的东家垄断莲藕,其中一部分收益就是拿去上贡,顺道发点小财。 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只有倒霉的穷苦百姓不好。 程箴道:“圣上明年三月生辰,你大舅父必须在年前将钱筹措到,就没功夫歇息了。” 各地的贡品,究竟从何而来,上位者心里一清二楚,改用贡品的名义,被称作明君的帝王收起来,都从没手软过。 能做到一州的知府,都不是蠢人,无论当今圣上如何勤政,爱民如子,他们都会心照不宣上贡。 按理说,圣上三月生辰,赵知府应当早就备好了礼,怕路上出差错耽搁了,须得提早往京城送。 现在还在到处摊派找钱,赵知府不是要送大礼,就是事发突然。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0节 赵知府到任三年,一地知府任上,大多都是六年。 明州府富裕,赵知府要不调回京城,要不就是要被调到别的州府。调回中枢清闲衙门,别的贫穷州府,就算是平级,都是降了职。 赵知府送重礼给圣上,是为了露脸,若不是走投无路,就是病急乱投医了。 程子安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赵知府是调走定了,明州府来新知府。 新知府是何方神圣,为人为官如何,程子安尚不清楚,亦不大关心。 关键是,不知新知府可会允许,受过伤的程箴报名参加秋闱?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39 三十九章 ◎无◎ 负责州府秋闱的考官, 一般是州府的通判。 通判品级比知府低,没必要为一个考生得罪上峰。 程箴若不被允许参加秋闱,还有可能波及到程子安。 愿不愿意参加科举是一回事, 能不能参加科举又是另外一回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 风起青萍之末。 程子安担心这件小事的由头,会从崔家而起。 若是新知府新官上任三把火, 将前任赵知府做下的事情, 参一本到中枢去。 赵知府不一定有事, 底下的胥吏,绝对要脱一层皮。 程子安认为,新知府只要不太笨,这把火一定会烧。 明州府只是相对富裕,底下的百姓过得如何, 程子安在乡下看得一清二楚。 赵知府刮走一层又一层,新来的刮什么? 崔文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成为欺压百姓的帮凶。 崔家必须从此事中摘出来! 程子安见程箴神色亦若有所思,他思索了下, 问道:“阿爹,赵知府乱摊派收税, 他不怕被人参奏吗?” 程箴唔了声, 道:“官员大多如此,各州府的赋税,与朝廷定下的赋税, 多少都有出入。比如夏秋是的粮税, 运送中会产生损耗。这部分损耗, 需各州府自行承担, 底下的人会想办法想将差额补齐。至于如何补, 朝廷心知肚明,只要百姓不造反,彼此相安无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在官场中浸淫日久,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贪腐永远无法杜绝,《大周律》的律法条例,基本是纵容官员作恶。 程子安见怪不怪,哦了声,问道:“当官的不会有事,他们可会拿底下的人去当替死鬼,大舅舅奉命行事,将错都推到他头上去?” 程箴楞在了那里,胥吏被当做替死鬼的事情,并不鲜见。 胥吏乃是衙门真正做事之人,账目做得再清楚,自身清清白白,可惜吏的身份低微。 官身能拿品级抵罪,胥吏就是庶民,一旦出事,说不定还会被官员往死里踩,罪上加罪。 程子安道:“大过年的收钱,让穷人不好过,惹来一大堆怨气。大舅舅累不说,还白白承担了骂名,真是里外不是人啊。” 程箴神色渐渐凝重,道:“你提醒得是,我明日进城去,与你大舅舅商议。” 程子安长长舒了口气,只要崔家顺利脱身,新知府到来后,他再想法子,誓要让程箴顺利参考。 翌日,程箴早起用过早饭,便准备前去府城,将还想留下来玩的崔耀光,一并揪了回去:“家中过年忙,阿玉小小年纪,都在帮着家中做事。你比阿玉年长,身为哥哥如何能躲懒。” 崔耀光耷拉着脑袋应是,程子安看得好笑,对他悄然挤了挤眼,“三表哥,过年我们再一起玩。辛寄年给我下了帖子,邀请我去辛府的灯棚看灯,到时你与我一同去。” 程箴哭笑不得道:“辛寄年帖子只下给了你,你带耀光去,仔细惹得人笑话。” 程子安满不在乎地道:“只要我们自己不感到羞愧,管别人怎么看。三表哥才不会在意,对吧?” 崔耀光听得直跳了起来,欢呼道:“能去辛氏的灯棚见世面,被奚落几句算得什么,我脸皮厚得很,统统听不见!” 程子安哈哈大笑,他就喜欢崔耀光不要脸的性格。 程箴无语至极,对程子安道:“你还不去上学,等下迟到了。” 时辰还早,程子安想到要给辛寄年押题,便赶紧道别去了府学。 进了课室,办里只来了三四人。程子安刚收拾完书箱,辛寄年穿了深青色的缂丝紫貂里外袍,卷起一股寒风,如头圆滚滚的胖黑熊滚进了门。 被寒风扑面的同学,暗自嘟囔抱怨:“真是讨厌!” 辛寄年一心扑在考试题目上,目不斜视蹬蹬瞪跑到了座位,将书箱一甩,迫不及待问道:“可好了?” 程子安翻了个白眼,道:“好了好了!” 辛寄年乐得吭哧吭哧笑,赶紧取了书双手送上,还很大方地先付了钱:“喏,程哥,我信你。” 程子安掀起眼皮朝前面打量,他们都背着身,便不动声色收起了钱袋,随手捏了捏。 按照他们的事先约定,过年大考,本来该贵一些。 不过程子安很大方,只按照平时的价钱收取。 程子安翻开书,找到题目,提笔蘸墨,在旁边留下小小的墨点。 “这么多啊!”辛寄年看到程子安不断翻书下笔,忍不住哭丧着脸抱怨道:“程哥,你直接将题目抄给我多好,省得我到处去翻。” 程子安头都不抬,忽悠他道:“我都是为了你好,翻书是为了帮助你学习。” 虽说只要做过的事情,定会留下痕迹,程子安还是尽全力不留下任何把柄。 抄题目给辛寄年,他笨得很,又粗心大意,一旦被抓住,就等于留了实证。 何况程子安并非每次都能高几率押中题,要是辛寄年小脑子突然开了一下窍,被他算出了机率,会影响到程子安在他心中神一样的地位。 只在书上留下一道墨点,辛寄年要仔细认真翻书,以他的脑子,同时应付不了算机率与找题目两件事。 辛寄年趴在程子安的书桌上,腿朝后伸去,无聊地晃动。看了一会就不耐烦了,与他说起了闲话:“程哥,赵知府可能要调任了。” 程子安手中的笔微顿,道:“你怎么知道?新知府是谁啊?” 辛寄年得意地道:“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新知府是谁,现在还不知晓。昨晚阿爹与阿娘抱怨,说是老太爷让他从公中拿一笔钱出来,送去给赵知府。阿爹舍不得,说已经给赵知府送了无数次钱,眼下他都快调走了,再送就浪费了。老太爷将阿爹骂了一通,说是既然已经送了那般多,再多些又何妨,就当送佛送到西,结个善缘。” 辛老太爷深谋远虑,真是个千年老狐狸,辛仲就差远了,辛寄年更差到了十万八里里外。 辛寄年撇嘴,道:“阿爹舍不得,气得抱怨了好久。阿爹把公中的钱,当做自己的私产,账目上经常对不上。其他叔伯们,已经多次不满,说阿爹中饱私囊,要老太爷主持公道。” 世家府中少不了纷争,满地鸡毛。 程子安对辛寄年的“绿林好汉”做派,将府里事情和盘托出已见怪不怪,都不稀得鄙视他,好奇问道:“老太爷不管吗?” 辛寄年道:“阿爹有太婆护着,老太爷就只能随了阿爹去。太婆说,府里其他叔伯兄弟读书考学,公中从没克扣过他们的用度,任由他们去支取银子。阿爹没甚出息,读不进去书,在做买卖上还算有点天分,多少替府中赚了些银子。公中支出的钱本就比别人少,多拿一些,是应有之理。” 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老太爷都听你太婆的?” 辛寄年道:“太婆可厉害了,全府的人都怕她。当年太婆家有十条海船,富得流油,家中只有她与姐姐两姊妹,姐姐嫁给了京城的永安侯。阿娘说,别看永安侯府如今厉害,当年穷得就剩下了一个爵位,多靠太婆家的嫁妆。辛氏也一样,那时候看上去光鲜,其实已经败落了。老太爷娶了太婆之后,靠着太婆掌家,管铺子里的买卖,辛氏一族方重新立了起来。” 程子安听得感慨不已,这世道的女人不易,有钱傍身,再厉害也没用,护不住。 辛寄年开心地道:“姑姑嫁进了永安侯府,太婆过两日生辰,她要回来给太婆庆生,过两日就到了。表哥表妹他们都要一起回来,到时候可热闹了。等你十五来看灯,就能见到了。程哥,你没见过京城富贵人家的做派吧,到时候让你开开眼。” 程子安拿起毛笔,作势欲戳辛寄年趾高气扬的大脸,他灵活地躲开了,贱嗖嗖地道:“嘿,没画着!” 同学陆陆续续到来,章麒也来了,看到程子安在翻书,将书箱往案桌上一甩,取笑道:“程子安,你如今读书真是刻苦啊!” “我不刻苦,我是神童。”程子安面不改色吹嘘,随手将书递给了辛寄年。 辛寄年哈哈大笑,昂着下巴牛气哄哄道:“我也是神童!” 章麒很想淬辛寄年一口,到底怕他发横动手打人,便暗中恨恨剜了他一眼。 想到即将到来的考试,章麒犯起了愁,哀嚎道:“若是考不好,过年都过不安生。为何过年前要考试,真是太讨厌了!” 程子安不经意斜了他眼,不紧不慢地道:“还有几天才考试,你现在努力还来得及,多答对一道题,说不定你就可以上涨一个排名。” 章麒一想也是,顿时喜笑颜开道;“还是你聪明,我这就勤学苦读!” 程子安道:“你书箱都没打开,先生马上就来了。还是放学回去之后,在家苦读,你阿爹见你上进,没准你拿了最后一名,都不会挨揍。” 章麒挠挠头,看上去很是左右为难:“最近衙门忙得很,阿爹要很晚才归家,那时候我早就睡了,阿爹看不到我上进啊。其实吧,阿爹不在我最高兴了,能痛快地玩耍!” 章麒阿爹章金才与崔文一样都是钱粮吏,赋税是衙门的重中之重,除了他们之外,另外还有四个钱粮吏。 崔文提过一嘴,章金才看上去老实忠厚,其实滑不留手,拍得一手好马屁。 差使派下来,有油水的差使比谁都抢得快,苦差能躲则躲,推给其他人去做,还总不忘到上峰面前露脸表功。 章麒没义气,看来深得章金才的真传。 其实如章金才这种人,才会在官场中混得如鱼得水。 涉及到钱财的差使,都是肥差。这次章金才定是跑得飞快了。 崔文退出不干,少一个人分钱,反倒正和其他钱粮吏的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端看他们这次的造化了。 徐先生进了课室,程子安飞快收拾好书桌,拿出算学书摆好,挺直背端坐。 程子安主要是现在还不困,就拿出了好学生的态度,听不听讲无关紧要,首先要表示对先生的尊敬。 以后要是他犯了错,徐先生看在他乖巧的份上,还能替他美言几句。 课室后面向来闹腾,徐先生进门之后,先下意识朝他们看来。 章麒着急忙慌收拾书箱,凳子书桌被他弄得哐当响。辛寄年手忙脚乱将话本往抽屉里塞,明显做贼心虚。 徐先生神色逐渐变得难看,最后视线在程子安身上停留,总算缓和了些。 程子安开窍之后,算学次次拿满分不说,还恭谨端方。 徐先生不由得开始操心,程子安与章麒辛寄年坐在一起,莫要被他们带坏了。他得等下就去与周先生说一声,将程子安的座位换到最前面去,与方寅为邻。 辛寄年埋着头,手伸进抽屉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徐先生恼怒不已,提着戒尺,大步走到辛寄年的身边,道:“交出来!” 辛寄年试图装傻,问道:“徐先生,你让学生交什么出来?”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1节 徐先生气不过,直接弯下身去,从辛寄年的抽屉里翻了下,嗖一下抽出书。 “《西山一窟鬼》,我瞧你是活见了鬼,手伸出来!” 辛寄年心痛书,更心痛自己的手掌,万般不舍,将手一点点往前挪。 徐先生的板子还没落下来,他已经先哭了:“徐先生,轻一点轻一点,上次被你打了,肿还未消下去呢。” 程子安快笑破了肚皮,辛寄年屡教不改,已经被没收过好几次话本,次次都少不了一顿打,却从没长点记性与脑子。 辛寄年没额外付钱,程子安就不费心教他,怎样在先生面前看闲书,而不会被发现。 下一堂课是经史,周先生进屋,就先给程子安调座位。 程子安傻了眼,他在班里的年纪居中,身高排得上前三,坐在最后一排,他认为是理所当然。 关键是,他左手边靠窗户,身后是墙壁,右手边是章麒。他的座位在整间课室,属于最佳睡觉角落。 新换的座位,左手边是方寅,右手边是课室门,前面是先生的讲台。 要了亲命了! 被换到后面的是李文叙,终于能离开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了,此刻他乐得牙不见眼。 章麒与辛寄年都如丧考妣。 章麒都快哭了,可怜兮兮地叫了声程子安:“你别走啊!” 李文叙是除了辛寄年,在班上第二嚣张霸道,仗着李氏有钱,向来眼高于顶。 程子安与辛寄年走得近,脾气却很好,从不仗势欺人。有时候辛寄年欺负他,多靠程子安处处帮着解围。 如今班中的同学,除了李文叙之外,都喜欢与程子安来往。 一个李文叙,一个辛寄年。 章麒眼泪流了出来,趴在书桌上真哭了。 辛寄年则是伸长手,凄惨地叫道:“不!程哥!” 周先生气得用戒尺敲讲台,怒斥道:“辛寄年,休得喧哗!程子安,你快一些,别磨磨蹭蹭耽误了上课。” 李文叙已经捧着书箱到了程子安座位边,兴奋催促道:“程子安,你快些,别磨磨蹭蹭,耽误了周先生上课!” 辛寄年转过身,趁着周先生不备,恶狠狠地朝李文叙挥舞拳头,压低声音威胁道:“等下放学别走,老子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李文叙大喊告状:“周先生,辛寄年要打死我!” 辛寄年气冲头顶,腾起身就要扑上前,“好你个李文叙,敢乱告状,污蔑我!看......” “啪”地一声,辛寄年背后被敲了一戒尺,他的冲天怒气,一半被敲回了肚子里。 周先生手上的戒尺举到半空,厉声道:“坐好!” 辛寄年的另一半怒气,被戒尺镇了下去。 程子安见辛寄年如此大的反应,这时恍然想起,还有辛寄年的算学考试。 以后作弊难度增加,他是不是该涨价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40 四十章 ◎无◎ 程箴到了府城, 算着时辰,崔文早已去衙门当差了,他打算先将崔耀光送回家, 再去衙门附近巷子的分茶铺等候。 崔耀光靠在车壁上, 百无聊赖抠着衣襟下摆玩。程箴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道:“你随我去, 等下去帮我叫一声你大伯父出来。” 崔耀光抬起头, 眨着眼睛不解问道:“姑父叫大伯父作甚?” 程箴道:“我有些急事要与他说, 你得快一些。” 崔耀光哦了声,眼珠子转动几下,挠挠头嘿嘿道:“姑父,可是要我装作急迫?” 程箴盯了他一阵,从荷包里拿了约莫半钱的银角子, 放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很快,程箴眼一花,银角子不见了。 崔耀光笑得牙不见眼,塞好银子, 拍着胸脯响亮答道:“姑父,我保管不辱使命!” 程箴无语凝噎。 果真, 崔耀光平时与程子安要好, 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程箴状若无意问道:“你与子安平时都在玩些什么啊?” 拿了钱,崔耀光对程箴亲切了几分, 笑呵呵道:“姑父, 我们没玩。你不在的那些时日, 子安懂事得很, 天天都在努力读书。” 程箴暗暗骂了句, 崔耀光这小子,还不忘处处包庇程子安。 “子安读书,你呢,你平时在做什么?” 崔耀光支支吾吾道:“我吧,也跟着看些书,除此之外,主要是照顾大哥。大哥经常吃得醉醺醺,要是一错眼没看住,被他跑出去,外面可冷得很。不小心掉到河里,或在路边睡着了,那就得出大事。” 程箴怔了怔,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什么。 项家铺子出事的那段时日,崔耀祖恰好一直在村里,一次都未回过城。 以他对项三娘子的感情,一天不见就得抓心挠肝,着实不合常理。 程箴垂眸,掩去了眼里的情绪,没再多问。 老张将骡车停在府衙附近的巷子边,程箴道:“你去吧,我就在旁边的分茶铺等着。” 崔耀光来过无数次府衙,说了声姑父放心,跳下车轻车熟路进了衙门。 府衙县衙向来陈旧破烂,除了公堂威严之外,甚至比不过崔家的大门光鲜。 修缮府衙县衙,需要向朝廷请银子,从工部到户部,一大堆繁琐的公函文书往来,最后到手的大钱,连买砖瓦都不一定够。 反正官员在任上不过几年,没人肯麻烦,能拖则拖。端看哪个倒霉鬼接任,等到屋子快垮塌了,被迫去与朝廷各部打交道。 明州府府衙格局与别处一样,前衙后宅。知府平时在前衙办差,后宅则住家眷。 后宅有规制,统共不超过三进。带家眷多的上任官员,基本都在外面置办宅子。 明州府的府衙已经十余年未修缮过,除了修补屋顶的瓦片,免得漏雨之外,大门廊柱油漆脱落斑驳,地面的青石板翘起来,踩上去咕咚响个不停。 遇到下大雨时,一不小心踩重了,污浆呲啦乱飚,溅得人一身污渍。 崔耀光一路小跑着,专挑翘起的石板踩,快活地听着咕咚的声音,与熟悉的人见礼,“是啊,我去找大伯父,家中有些急事。” “什么急事?他们说我还小,告诉我无用。” 崔耀光提着衣袍下摆,一脸急切进了崔文的值房。 钱粮吏的值房在府衙库房处,明州府的历年账本,银库皆在此。 值房虽小,因是钱财重地,此处倒是年年修缮。厚墙青瓦,看上去很是雄浑肃穆。 “大伯父!”崔耀光喘着气,靠在门边压着嗓子喊了声。 屋里几人正在忙碌,听到声音一起看去,道:“老崔,你侄儿来找你。” 崔文正忙得焦头烂额,闻言不耐烦起身走出去,抱怨道:“你来作甚,我忙得脚不沾地,有事速速道来。” 崔耀光着急忙慌道:“大伯父,有事,我说不清楚。姑父也来了,在外面等着你。” 崔文吃了一惊,赶紧与其他几人交待:“劳烦你们辛苦一下,我去去就来。” 章金才恰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两人站在门口,精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哟了一声,意味深长笑道:“老崔,家人找上衙门来了,可是在外惹事了?” 崔文笑骂道:“你休得浑说,我可是清清白白,倒是你,仔细你家娘子发现了你那点子......” 一旁的崔耀光耳朵伸得老长,生怕错过了一句八卦。 崔文横了他一眼,将话咽了回去,拱了拱手道:“我出去一下,你先忙着。” 章金才大度摆摆手,笑道:“去吧去吧,有事我替你担着,你早些回来就是。” 端看章金才的模样,崔文便知道他在外面市坊铺子走了一圈,定是捞了不少油水。 崔文暗中骂了几句,衙门人来人往,不便多问,大步随着崔耀光来到了分茶铺子。 尚未到午饭时辰,分茶铺子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 程箴坐在临窗的角落,要了一壶药汤,一碟索饼,一碟生炒肺慢慢吃着。 崔文走上前,程箴起身拱手见礼,他忙还了礼,坐下后急着道 :“听老三说你来找我,究竟是出了何事?” 程箴道:“大哥,你先坐再说。” 崔文忙坐了下去,崔耀光随着坐了,程箴将生炒肺推给他,“你拿到一旁去吃。” 支开就支开!崔耀光暗戳戳嘀咕。反正他最喜欢吃生炒肺,倒了碗药汤,美滋滋抱着碟子,寻了个空座,离得远远坐了。 崔文见状,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眼下不便说得太细,幸亏崔文是聪明人,一点便通。 程箴压低声音,拣着重点说了几句,道:“大哥,你得赶快避一避。二哥没法子,走不了。不过他无妨,只你与耀宗,此次最好不要参与进去。” 崔文为吏多年,当然知道这门营生的危险。 胥吏地位低下,比不过官,却能子承父业,传给子孙后代。 连皇家都无法千秋万代,哪有千秋万代的吏。 当年崔文的父亲科举不中,成了胥吏,乃是因为前面的胥吏犯了事。先前还好好的一大家子,忽地就散了。 崔氏一族在明州府府城的就他们兄弟,其他同祖父下来的叔伯堂兄弟们,在离府城一百里地左右的崔氏老家句章县。 程箴道:“大哥,不若先病一病。无论如何,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崔文很快就想明白了,惊得手心后背被冷汗濡湿,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道:“好,我都听你的。前些时日听说三叔祖身子不好,干脆将老二他们支使回老宅。” 这个法子甚好,圣上都不能拦着人尽孝。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分茶铺子人渐渐多了起来,好些都是崔文的熟面孔。 崔文紧锁着眉头,看上去心事重重,稍微拔高了些声音,叹道:“没法子,人老了就是多病多灾。先这样吧,我还要回衙门去忙。”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2节 程箴劝说了两句,拿了银子让崔耀祖去要了三碗汤饼,几人囫囵吃了,便起身离去。 崔文回了衙门,章金才眼神闪烁着,上前问道:“老崔,瞧你你魂不守舍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何事?” 揉了把额头,崔文烦恼无比地道:“家中长辈生病在床,眼下我一大堆事情缠身,无法前去探望,实在是不孝呐!” 章金才愣了下,眼神一闪,道:“长辈上了年纪,冬日就得愈发小心。唉,我们作为晚辈,不能在床前伺候,这差使,如何当得安心啊!” 其他几人听后,心思各异,纷纷出声附和。 崔文坐着,一直揉着额头,道:“我这脑袋,从早起时就沉得很,混沌不清。今冬的鬼天气,真是能冷死人。不行。” 撑着椅子站起身,崔文身体晃了晃,仿佛气息不稳,喘了几口粗气,道:“我去让老二告个假,他先回句章去一趟。” 崔耀宗如今在户帖值房做事,他们闲得很,过几日就要休衙封笔了,告假也不耽误差事。 章金才关心地道:“老崔,我见你脸色不大好,可要一并回家歇息?” 崔文苦笑道:“这里一大摊子事,我哪能走得开,总要先撑过这段时日再说。” 咄!不过是舍不得银子罢了。章金才心中鄙夷,嘴里却道:“也是,哪能离得开老崔。明日无论如何,都得去南城市坊一趟。那帮子狗东西狡猾得很 ,还得多靠老崔出面。” 南城市坊的商户难对付,好斗且狡诈。按律缴纳的商税都要拖了又拖,何况是凭空增加的税收。 崔文冷笑,章金才这个狗东西,又想推他出去做脏活苦活,真正是想得美! 崔耀宗崔耀祖兄弟一同被安排回了句章县,当晚半夜里崔文就病了,翌日早上连床都起不来,由崔武帮着到衙门告假。 赵知府得知后虽说不那么开心,却也没法子。 崔武道:“大夫说大哥是受了风寒,他倒想撑着来衙门,到底怕将病气过给了其他人,耽误了正事,只能先在家中歇着了。” 章金才想要躲开南城市坊的差使,其他几人被他推了一堆事,这次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恰好崔武来了钱粮吏的值房,告知他们崔文生病之事。 章金才灵机一动,脸上堆满了笑,热情地道:“崔捕头,我这边正有事劳烦你,南城市坊......” 话还没说完,崔武只听到南城市坊几个字,就拔腿跑得飞快。 章麒傻了眼,气得冲着他背影直淬道:“兀那汉子,恁地没出息,身为捕头,竟然怕几个低贱的商户刁民!看我不去赵知府面前,告你偷奸耍滑!” 崔武作为捕头,管着府城的治安巡逻,缉拿犯人。收税收钱的事情,与崔武没半点干系,章金才只能发泄几句罢了。 无奈之下,章金才硬着头皮前去了南城市坊,他雁过拔毛的性子,在南城市坊闹出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这一场风波,后来等于是给自己挖了一道深坑,亲手将自己埋了。 * 府学。 程子安在新位置坐了一堂课,与之前相比,少了自由自在。座位靠近门,寒风不时从缝隙钻入,恰好吹在他身上。 李文叙穿皮裘吹不透,他只穿了厚夹袄,半边身体很快就快僵了。 程子安俯低身躲开寒风,随眼侧头看去,方寅仿佛哆嗦了下,清瘦的脸惨白惨白,跟霜打的小白菜一样可怜巴巴。 身为学渣,以前练就了一身上课睁着眼睛睡觉的本事,坐在先生眼皮子底下没了自由,他能忍。 寒风程子安也能忍,皮裘都是商队从北方贩来,一件普通寻常的皮裘,约莫在十两银子出头,程家还是买得起。就算有人认为他张扬,他也不惧。 方大牛肯定买不起皮裘,就算买得起,方寅穿了,肯定引来嘲讽酸话一大堆,以他自卑敏感的性格,得失落伤怀好一阵。 周先生上完课准备离开,程子安站起身,恭敬地道:“周先生,学生有件事,想要请求先生同意。” 周先生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程子安指向门,说了寒风吹进来太冷之事:“周先生,学生建议,在门后挂道厚帘子挡风,夏日时,将帘子换成细苇帘。如此一来,冬日时点的熏笼,能省些炭。夏日时节,有风透过门帘吹进来,课室能凉爽通透。” 熬了一节课的辛寄年,忍不住蹬蹬瞪跑上前,他没听到程子安前面说的话,如应声虫那般连声附和:“对,能凉爽通透,程哥说得对!” 周先生怒瞪了眼辛寄年,“你懂甚,退下,休得乱插嘴。” 辛寄年退到一边噘嘴去了,周先生琢磨了下,皱眉道:“读书人勤学苦读,吃苦乃是应有之理。一味贪图享受舒适,岂是读书人所为?” 真正吃苦的人哪读得起书,程子安哂笑,他马上捂着肚子,痛苦喊道:“先生,我肚子不舒服,定是着了凉。先生,我要告假,这一病,估计要年后才能回到学堂上学了。” 辛寄年来了劲,学着程子安乱喊一气,“先生,我头痛,肚子痛。哎哟,全身都痛,先生,我也要告假!” 学生在课堂读书,只在初夏与初秋时节舒适一些。冬日严寒,夏日闷热,虫蚁叮咬,真是烦不胜烦。 没人想要吃苦受罪,程子安的建言,深得班中全部同学的心。 周先生见学生们都跟着喊冷喊痛,不禁头疼起来,大声道:“好好好,你们先稍安勿躁,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向闻山长请示,经过他同意之后,方能定下。” 程子安不欲让周先生为难,躬身恭敬地道:“先生,此事因为学生而起,万不敢连累了先生。学生与先生一同前去,由学生亲自向闻山长解释。” 周先生深感欣慰,程子安小小年纪,他的这份担当,就令人佩服。 辛寄年一心记挂着算学考试,立刻跳起来道:“我也要去!” 程子安知道辛寄年那点小心思,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 辛寄年挤眼回应,顿时不再闹了。 周先生看得头疼,他始终不明白,这两人如何就这般要好了? 到了闻山长的院子,他正埋首在一堆书中,抬眼打量着程子安,看向周先生问道:“可是他又惹事了?” 周先生讪讪一笑,道:“闻山长,程子安没惹事,只他有件事,想要向闻山长禀报。” 闻山长唔了声,道:“那他还是惹事了。” 程子安见周先生似乎有些说不出口,他脸皮厚,无妨,便上前了半步,清楚说了要在门后加门帘的请求。 闻山长听得眉头紧皱,他与周先生一样的看法,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读书人若不能吃苦,沉溺于享乐,如何能读出一番名堂?” 周先生朝程子安看了过来,一幅你看吧,我早就与你说过的表情。 程子安不紧不慢答道:“闻山长教训得是,只学生以为,一道门帘,属实称不上享乐。为了苦而苦,乃是自苦,于读书上无益,反倒于身体有害。太冷或太热,蚊虫叮咬,着实难静下心来读书。” 闻山长怔楞了下,旋即道:“沉不下心,心浮气躁,如何能成就大事?” 程子安来了闻山长院子两三次,次次见到他的值房里都堆满了书,萦绕着书香墨香。 再加上闻山长平时的为人,程子安不动声色拍了他一记马屁,很不要脸答道:“学生以为,读书当享受书中的学问,以静心,以明理,非为了‘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 闻山长胸口一阵激荡,抚掌大笑道:“好!好一个以静心,以明理!” 世人读书多为了当官出仕,为了“货与帝王家”。 可惜,他身为府学的山长,须得一心为了学生考功名做打算。 难得听到小小年纪的程子安,能有此等心境,闻山长隐隐生出遇到知己的喜悦。 周先生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闻山长这般情绪激动过,不禁疑惑地看向了程子安。 闻山长笑过之后,知道自己失态了,脸上的笑收了些,道:“可。门帘花不了几个钱,很快就能做好。只你们过得舒坦了,得更加努力读书才是。” 程子安响亮地应下,闻山长又道:“光嘴上说无益,你每日来我处,我得亲自过问,你书读到了何处,学问可有长进。” 程子安:“......” 歹势啊! 好人难做,他不该乱拍马屁,偷鸡不成蚀把米! 搬到先生眼皮子底下,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如今将自己,送到了全府学的老大眼皮子底下!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41 四十一章 ◎无◎ 同窗, 名师,多少人求而不得。 在大周不甚清楚,至少在明州府, 闻山长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儒。 程子安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暗自琢磨着,闻山长无心权势, 家中只有一儿一女。儿子与他一样, 在京城国子监教书, 女婿在穷困的祁州做县令。 学问好,人纯粹,关系简单,朝堂中枢危险的纷争,闻家已经够不着。 闻山长多年未收学生, 程子安定了个目标,争取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闻山长当年也是有名的才子,春闱拔得了二甲头筹。 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等多见几次, 他要“借阅”闻山长从小到大的考卷。 嘿嘿嘿,一想就美得很。 周先生边走, 边不时朝程子安看去。 “能亲自得闻山长指点功课, 你可要珍惜啊。” 程子安从周先生语重心长的话中听出了酸味,便收敛了笑容,正色应是, 不动声色画了个饼。 “先生教训得是, 学生定当努力, 以后给先生长脸。” 周先生愣了下, 笑得比程子安还要灿烂。 要是程子安以后有了出息, 他这个先生,少不了跟着沾光。 回到课室,同学们都眼巴巴朝他看来。 程子安矜持着,拱手朝周先生一礼,朗声道:“幸得周先生出面,替我们争取到了门帘。学生无以为报,请接受学生一拜!” “太好了,有门帘了!”学生们敲书桌,拍手跺脚,怪叫笑喊齐声欢呼,声音比往常周先生宣布放假时还要响亮。 “学生无以为报,请接受学生一拜!” 所有同学学着程子安,出列,躬身拱手见礼。 周先生很是愕然,到了闻山长监舍,他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门帘全靠程子安争取而来,却半点没居功,将这份功劳让给了他这个先生。 学生们一齐行拜礼,连辛寄年都跟着躬身到底,虽说看上去稍许手忙脚乱,却让他心头一热。 蒙童班的学生淘气,能进府学蒙童班的学生,大多都非富即贵,在府里宝贝得很。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3节 说是先生如父,蒙童年幼,先生们都会约束着,不能真正下死手管。 难得啊! 周先生心潮起伏,抬手让学生们落座,对程子安无比和蔼道:“你去将熏笼搬到身边来,门边冷,明日记得添衣。” 程子安施礼道谢,走去角落,将熏笼搬到了他与方寅的座位中间。 方寅眼含感激,纠结了下,到底没有做声。 程子安并不在意方寅的感谢,举手之劳罢了。 有人出生时就在了顶峰,有人一辈子辛苦奋斗,走大运的话,能攀爬到中间的高度。 程子安算是出生时就到了半山腰,方寅则是在谷底。 处处斤斤计较,过了。 下课后,辛寄年迫不及待来找程子安。同学在门口进进出出,说话不方便,他将程子安扭到了外面,去了夏日常去玩的林子边。 林子边风大,四周空无一人。寒风扑面,程子安打了个哆嗦,不客气将手伸进了辛寄年的衣领取暖。 辛寄年冷得哎哟一声,扭着身跳脚躲开,控诉道:“程哥,你偷袭!” 程子安也正好要找辛寄年这个笨蛋,他懒得废话,问道:“你眼神如何?” 辛寄年不解,道:“我眼神好得很,程哥问这个做甚?” 眼神好就行,程子安转过身,手伸在背后,背着他比划:“你仔细看清楚了,我答完题,手在身后装作挠痒,告诉你答案。” 辛寄年听到答案,飞快闭了嘴,看得无比认真。 程子安道:“你得记住了,弄错了可别怪我。” 辛寄年笑逐颜开,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般,“程哥放心,我记住了,都记住了。” 程子安皱眉,嫌弃地看着他,很是犯愁,难得说了句肺腑之言。 “你平时吧,还是读读书,自己动下脑子。学堂的考试能对付过去,等到秋闱春闱时,那时该当如何?” 辛寄年哈哈笑了起来,道:“程哥真是,还早着呢,担心这些作甚!” 程子安见说不通,很快就放弃了,转身往回走,道:“快些,外面冷死了,你一身肥肉能挡寒,我可比不上你。” 解决了算学考试的问题,辛寄年开心蹦跳着,脸上的肉随之抖动,得意地道:“有高人夸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呢,脸上无肉,一看就是苦命短命的面相。” 程子安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滚你的!有钱人才吃得胖,没钱的吃不饱,身体不好,脸上哪来的肉,当然是苦命短命了。这些看面相的,纯属说屁话骗钱,坏得很!” 辛寄年立刻道:“程哥说得是,程哥比高人还要厉害。程哥,以后你要是考不中,可以去做高人替人看相算命,也是一门好营生。” 落第的读书人要继续生活下去,除了算命解字先生,还有写话本,替瓦子里的戏班写戏本,做先生,改行学医,做买卖,涉及到各个行当。 程子安并未将辛寄年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暗戳戳思索起来,以后他就去写话本,戏本。 辛寄年看的话本印刷精美,一本要三四两银子。印刷粗糙的话本,从半钱到一两不等。 各种狗血奇葩,鬼神狐狸与人的爱恨恩怨情仇,与后人的想象力比起来,不遑多让。 一天写几个狗血奇情故事,走粗糙印刷快销路线,钱财哗哗来。 可惜,现在程子安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程箴能顺利参加举人考试。 冬至之后便是年,无论富绅穷人,皆忙碌着洗刷清扫,迎灶神,热热闹闹过新年。 府学学生除外。 学堂尚未放假,考试在即,正是最焦头烂额时。 程子安除了学习考试之外,还要去闻山长处报道。 早上进了府学大门之后,长平就在通往蒙童班的门口等着了,上前将他请到了闻山长的院子。 程子安背着书箱进了屋,上前见礼。闻山长指着椅子道:“坐吧。” “是,多谢山长。”程子安解下书箱放在案桌上,手搭在膝盖上乖巧端坐。 椅子有些高,程子安的腿够不到地上,垂在半空中。 闻山长看得忍俊不禁,道:“你搬个小杌子放在脚下垫着,等下别一头栽倒了。” 程子安跳下椅子,抱起堆在杌子上的书卷,问道:“山长,这些放在何处?” 闻山长转头四望,指着角落的藤编筐道:“放里面即可。” 程子安依言将书卷放在了筐里,搬着杌子往椅子前挪。手上不闲着,嘴里也没闲,问道:“山长,屋里的书,你全都读过吗?” 闻山长唔了声,道:“书放着若不读,实属浪费。” 程子安哇地感叹,“山长真是厉害,学富五车。”踩着杌子坐回椅子里,这下脚有了支撑,舒服了。 闻山长笑了笑,问道:“你平时都读了什么书?” 程子安照着蒙童班的教授答了,坦白道:“学生学得不好,不敢让山长检查。山长要检查学生的功课,学生都不敢告诉阿爹。若阿爹知晓了,定会坐不住,来找山长赔罪。学生愚钝,当不得先生的弟子,免得辱没了先生的名声。” 闻山长怔了下,不紧不慢地道:“我未曾有要收你为弟子的打算,你阿爹无需担心。” 被拒绝了也没关系,只要闻山长没将他赶出去,有的是机会。 程子安瞪圆了眼,啊了声,看上去很是惊讶,接着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山长不收学生为弟子啊,好险好险,学生就不怕给山长丢脸了。” 闻山长被噎了下,虽说他没收程子安为弟子的打算,见他一幅解脱了的模样,却又感到不甚舒服了。 “我只是暂时不收你做弟子,以后如何,端看你的表现。既然你清楚自己学习不好,会给我丢脸,为何不努力上进,考出好成绩,给我长长脸?” 程子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山长,究竟是为了考试而读书,还是为了得到读书的乐趣而读书?” 他们之间的问题,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讨论中。 闻山长发现,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究竟为何而读书? 以成绩论,就证实为了功名利率而读书。 闻山长心胸豁达,想了想,晒然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虚伪了。读书归读书,考功名归考功名,两者有相似之处,却又相差远矣。听你话中的意思,读书并非为了考功名,你阿爹可知道?” 程箴知道当然会揍他,程子安哪敢据实回家,滴水不漏答道:“父母亲长都盼着孩子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是蟾宫折桂,入朝拜相。学生的斤两,阿爹一清二楚。学生比不过阿爹,世人皆知。” 不卑不亢,不骄不躁,闻山长对程子安又多满意了几分,宽慰他道:“你阿爹前些时日来与我说过,他打算再考一次举人。我觉着这样很好,等他再次高中,就能洗清他的污名。” 程子安起身施礼:“托先生吉言。只学生以为,若本就是污蔑,却要自己去证明,实在是荒唐。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全天下读书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却无几人能做到。学生属实不解,他们究竟是故意为之,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因着没读懂书?” 闻山长望着程子安,心里万千思绪,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人之老等等,世人耳熟能详的圣人言。 从民到官,试问几人能真正做到? 闻山长尝过官场倾轧的滋味,最后黯然退场。程子安的话,一下扎在了他的心上。 并非他们不懂圣人言,世间的道理与规矩,皆是虚妄,是他们用来愚民,替自己掩饰的面纱。 程子安小小年纪,已看得这般透彻,闻山长眼神愈发慈爱,道:“你能悟到这些道理,看来你才真正读懂了书,这世间大多人都不及你。” “不敢不敢,学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程子安忙摆手谦虚,憨笑道:“府学马上就要考试,学生要是考不好,这个年就休想过好了。山长,以后可能减少些考试,考试太多,先生累,学生也累啊!” 闻山长微笑起来,斩钉截铁拒绝:“不能。” 程子安苦着脸,怏怏道:“好吧。山长,学生告退,学生这就回去勤学苦读。” 闻山长道:“去吧去吧,别耽误了功课......” 话到这里,闻山长蓦地发觉,他是叫程子安来问功课,结果问了一堆,程子安连书箱都没打开。 “等着!”闻山长叫住了要往门外溜的程子安。 程子安脚步缓下来,转过身看向闻山长。 闻山长抬手唤他:“进来进来,我不看你的经史,你的大字拿出来我瞧瞧,看你写得如何。” 大字啊! 程子安本以为今天就混了过去,还给闻山长灌输了一堆歪理,谁知还是没能逃脱。 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软肋,写字一靠天分,二靠名家指点,三靠勤奋。 写字的天分,程子安只能算普通寻常;名家指点,程箴与辛寄年放在他这里钟繇的临摹本,勉强算沾了名师的边。 至于勤奋,程子安两世的人生,就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闻山长拿起程子安写的大字,翻开之后,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 “字如其人,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你瞧你这笔狗爬式的大字,你阿爹就看得下去?” 闻山长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还是没能克制住,厉声训斥:“骨架散,笔锋,风骨,毫无可取之处!” 程子安本来以为自己写得很端正了,还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眼神瞄到闻山长身后墙上挂着的“勤勉”行楷,看上去如惠风和畅般,笔锋温柔。 大道至简,真正的高手,能藏住其锋芒。 差距实在太大,程子安被骂不冤枉。但他脸皮厚,骂了也不生气,笑道:“阿爹看不下去,天天骂学生。不过阿爹说知足常乐,学生以前写得更差,现在已经进步很多啦。” 闻山长将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冷哼了声,“亏你说得出口,进步许多才这副模样,要是不进步,那还能拿出来见人?” 程子安肃立躬身领训,连连称是,“学生以后一定改正。” 闻山长不吃程子安这一套,厉声道:“何来以后,从现在起就开始。长平!”他突然拔高声音,朝门外喊道。 长平进来,闻山长吩咐道:“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说一声,程子安要留着写大字。” 程子安看到长平离开,只能苦兮兮留下,在闻山长的监督下写大字。 闻山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方砚台,一锭上好的松烟墨。再从他一大匣子的笔里面,选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湖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你拿去。写好大字并无捷径,惟有多写多练。等什么时候你将笔写秃了,手上长了厚厚的茧,你的字,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子安坐在闻山长对面,与他共用一张案桌。案桌不算宽,他只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闻山长就会从书里抬起头,一言不发看过来。 闻山长的眼神,堪比周先生的戒尺,程子安赶紧提笔蘸墨。 简朴杂乱的屋舍里,萦绕着浓浓的书香墨香。 闻山长不时轻轻翻动书卷,程子安的笔,在纸上沙沙如春蚕吃桑叶。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4节 莫名的安宁静谧。 既然不能躲懒,程子安逐渐认真了起来,埋首一笔一划写得很努力。 书法的乐趣,程子安以前没体会过,来到大周之后,为了完成任务而写,他下意识抵触,写字就是敷衍。 程子安现在也不敢妄言,他已领悟到书法的奥妙之处,但他能沉下心,用心思去写。 闻山长手上的书,许久都未曾翻动过,望着面前俯首写字的程子安,神色越来越温和。 世上聪明人不知凡几,国子监就汇聚了天下的英才。 聪明人也分许多种,程子安与他们不同,大智若愚,真正读懂了书,悟了道。 书法卓绝的佞臣,不在少数。故而字写得好坏,闻山长并不太看重。 程子安尚年幼,闻山长担心他心性不稳,让他写字,是为了打磨他的心性。 闻山长放下书,道:“冬日杀了年猪做腊肉,不知你家的腊肉,做得如何?回去让你阿娘备上几条,送给我尝尝看。” 腊肉?闻山长没头没脑的话,让程子安茫然了下。 莫柱子念叨过,他以前给先生的束脩中,就有腊肉。 闻山长这是要收他做弟子了啊! 程子安喜不自胜,赶紧放下笔,起身理衣袍,稽首恭敬叩拜:“学生程子安,见过老师!”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42 四十二章 ◎无◎ 程箴与崔素娘得知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 震惊之余,掩饰不住的高兴。 崔素娘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忙着张罗束脩拜师礼:“那可是闻山长, 哎哟,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定不能失了礼数。” 别说一条腊肉, 崔素娘将老张秦婶庆川云朵几人指挥得团团转, 瞧她的架势与阵仗, 仿佛要准备几头猪。 程箴赶紧拦住了她,笑道:“素娘,闻山长家中只有他与陈老夫人两人,加上两三个老仆下人,哪吃得下这些。闻山长平时习惯吃几口酒, 我准备几坛酒,再拿些补品给陈老夫人。” 崔素娘一想也是,道:“我再去给闻山长与陈老夫人备身衣衫鞋袜。云朵,云朵!” 云朵跑了进屋, 崔素娘拉着她说了一堆,两人一同急急走了出去。 程箴想说先吃饭, 看到她激动兴奋的模样, 插不上话,只能随了她去。 程子安在一旁看到两人摆出的阵仗,眨了眨眼睛道:“阿爹, 可要去祖宗坟前一趟?” 程箴道:“这点功绩, 莫要去打扰祖宗了。等你考中功名之后, 再去告祭祖宗知晓也不迟。” 程子安一本正经地道:“阿爹, 不是啊, 我想去瞧瞧祖宗的坟墓,可有开裂冒青烟。” “嘿,你这小子!”程箴瞪他,简直又气又想笑。 玩闹归玩闹,程箴严肃地道:“既然闻山长收下了你,你以后就得好生学习,别给闻山长丢脸。” 程子安哦了声,道:“阿爹的意思是,我以后一定要比老师有出息才行,学生都必须比先生厉害。” 程箴噎了下,半晌后放弃了。 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先生如父,以后让闻山长收拾他去。 程箴问起了细节:“你的歪理太多,我就不与你争辩了。只是,闻山长如何收了你,你说来我听听。” 程子安哪能说真话,道:“我也不知道啊,估计老师是看到我长得俊美,与众不同吧!” 程箴:“......” 他与崔素娘都是端方内敛之人,如何能生出这么个厚脸皮的儿子? 程箴问不下去了,他去送束脩拜师礼的时候,再问闻山长就是。 这时崔素娘撩起门帘急步进了屋,“哎哟,我都忘了,还未曾用饭呢。等下晚饭都凉了。” 秦婶提着食盒进屋摆好晚饭,锅子里的冬笋煮腌肉还在咕咕沸腾,香气扑鼻。 程子安舀了勺雪白的汤浇在米饭上,埋头吃得香甜无比。 崔素娘见程子安吃得欢快,笑着劝他:“吃慢一些,冬笋还有呢,明日再煮给你吃。先前下午柱子来的时候,送来了一筐子,说是莫草儿去竹林中挖了回家,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送了来。” 冬笋能卖钱,刚冒出尖,就被村子里的人挖走了。莫草儿能挖一筐子,定是费了不少力气。 莫二牛老实忠厚,一得了空闲,就帮着老张喂牛喂驴,收拾牲畜棚。帮完忙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屋歇一歇。 “没事没事,就搭把手,搭把手。”莫二牛很是局促道。 做好事虽不求回报,能被人记在心里,程子安还是感到无比的欣慰。 莫草儿能记住他的一点善,兴许,她也能将这点善传下去。 程箴望着程子安,温声道:“村里送礼来的人家,你阿娘都全部回了礼。莫家另外多添了些。” 崔素娘这时眉头微皱,道:“莫草儿到了年纪,得快些选夫君。媒人听到莫二牛的条件之后,没人敢接这个活计。莫家有两个儿子,哪还有女儿不嫁出去,反倒要招上门女婿的。村子的人知晓后,成日闲话不断。” 估计是得了莫二牛叮嘱,程家最近事情多,免得惹他心烦,莫柱子提家里的事情少了些。 程子安还是第一次听到此事,闻言,他从饭碗里抬起了头,道:“前朝有女帝,女帝招皇夫,公主养面首。真是少见多怪。” 程箴斜乜了程子安几眼,吸了口气,最终忍住了。 崔素娘见程箴没出言训斥,她乐得当没听见。 若是能选择,她也想招程箴上门。嫁进陌生家中做新妇,哪怕夫君是程箴,也比不过在自己家舒服自在。 程子安说道:“大周户婚律规定,除了因守孝耽搁,姑娘年满十五岁,必须定亲,在二十岁之前,须得成亲,否则要增收赋税。律法并无规定,姑娘成亲,是嫁进男方家中,还是女方招上门夫婿。他们这是明显违反律法,要与朝廷对着干了?” 程箴叹了口气,道:“律法归律法,法不责众,律法不外乎人情。” 程子安道:“能保护他们那点可怜的律法,他们都不当回事,还急于朝着自己人下手,真是一群蠢货啊!” 程箴楞在了那里,凝神仔细一琢磨,明白了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不禁深深看了他几眼。 嘴动了动,程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周律的律法,对权贵诸多保护,对平明百姓全是约束与制衡。 都是穷苦的可怜人,谁家没有女儿姐妹。朝廷女儿姐妹的丁点宽松,他们却急不可耐要扑上去绞杀掉。 程子安自己是男人,他懂男人的心思,一是男人的脸面尊严,二是担心分薄家产,三是香火与传宗接代。 男人的脸面与尊严,程子安后世看过一个姓氏的宗谱名人记录,其中就有一个做到了皇帝身边大总管的宦官,赫然列在最前面,后人引以为傲。 英雄莫问来历出处,男人的脸面与尊严,弹性着实大了些。做不做真男人没关系,但不能屈居于妇人之下。 至于分薄家产,程子安还能理解一二,钱财嘛,人人都爱,自然越多越好。 香火与传宗接代,程子安前世没能弄明白,到了大周的时候,领悟得深刻了些。 一方面,是因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低下,宗族乡绅势力过大。衙门的官员不作为,为了政绩,一旦出现案子,以和稀泥平息事态为主。 朝廷允许女人立女户,结果却是女户得不到律法保护,家中若没男丁,护不住家产。 项家与辛寄年太婆两姐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另外一方面,乃是对香火与传宗接代的执念,并非只是愚昧不懂遗传学能解释。后世科学发展水平那样高,在许多人的观念中,仍然要生儿子传家。 程子安只能将其归纳为,都因男人的尊严,凌驾于女人之上得来莫名其妙的尊严。 崔素娘眼神在父子身上来回打转,突然道:“我觉着草儿做得对。” 程箴马上笑着附和道:“娘子说得是,草儿做得对。” 崔素娘一反平时的温婉,认真地道:“秦婶在外听得多,让老张问了莫二牛。莫二牛说是见说闲话的人多,担心莫草儿受不了闲言碎语。就劝说草儿,许诺替她找个好婆家,像别的姑娘那样嫁人。草儿这次坚定得很,说既然不得不成亲,可她死都不嫁进夫家。房屋自己盖,夫婿自己招,不占村里的地,不占村里的田,村里谁都管不着,管他们怎么说,她都不怕。” 程箴讶异不已,他见过莫草儿几次,每次她都低着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没想到她的主意那般大。 崔素娘道:“当时给了莫二牛十两银,里面就有给草儿招夫婿盖房子的钱,莫二牛到底不敢多劝,只能随了她去。花儿心疼姐姐,说她以后也不嫁人,同样要招上门女婿,家里由她说了算,还要将师傅接过来养老。莫贵子人小不懂事,莫柱子说只听姐姐们的。毛氏这次也难得改了主意,说她苦了一辈子,莫草儿不能招婿,还不如去庙里做姑子去。” 女尼与坤道,并非只剃度就行,需要向朝廷取得度牒。 程箴知道毛氏不懂这些,只是一时说说罢了。他诧异的是,上次毛氏还同意将莫草儿送去做妾,此次变化竟如此大。 程箴不懂,崔素娘却懂。 她眼神慈爱望着程子安,温柔地道:“子安给了莫家十两银子,他们家好过了些,花儿柱子都有了出路,无需再卖儿卖女了。儿女都是从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那大奸大恶之辈,谁舍得儿女受苦。嫁人嫁人,嫁人真万般好,男人为何不能嫁入女方家?” 程箴心中愧疚,当年他尽力护着崔素娘,不纳妾,不求开枝散叶,她还是在母亲面前吃了不少苦头,迄今都难以释怀。 程母已经去世,程箴已经做得算好,崔素娘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朝他抿嘴一笑,道:“我并非在说你的不是,只是感慨罢了。莫草儿能下定决心,我很是佩服,盼着她能达成所愿。” 程子安嚼着甜滋滋的冬笋,他给莫草儿的那二两五钱银子,真给她带来了底气,对抗命运的底气。 既然她能立起来,程子安要助她一程。 要改变大周的户婚律,程子安没那么大的本事。 大户人家一时难以改变,底下的穷苦百姓,朝廷勒令他们成亲,是为了人口增长,哪管他们谁嫁谁娶。 招上门女婿,不一定能保证过好日子。 父母能答应女儿招婿,至少疼爱女儿,有他们在一旁看着,成亲后无需困囿于婆媳纷争,在家中享有话语权。 于生在穷苦百姓家中的女人来说,是她们逼仄的生存空间里,透进来一束微微的光。 兴许,有了莫草儿的改变,以后有儿子的人家,女儿招上门女婿,能逐渐变成习以为常呢? 程子安思索之后,站起身,很是殷勤给程箴碗里舀了一勺冬笋,“程老爷,你多用些。” 程箴一眼横去,笑骂道:“少作怪。” 程子安再替崔素娘舀了一勺,笑嘻嘻道:“儿子这是孝顺爹娘,哪是作怪了。” 程箴捡了片冬笋吃,程子安的孝顺,令他下意识打起了精神。 果然,程子安笑眯眯给他派了差使:“程老爷,你在村里最最有学问,最最有威严。程老爷,草儿姐姐的亲事,得劳烦程老爷出面了了!” 作者有话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5节 第43章 43 四十三章 ◎无◎ 大周过年习俗除尘秽, 画门神桃符,贴福字春牌,士庶同俗。 忙碌一年的百姓, 地里的小麦长得绿油油, 稻田在收割稻谷之后就翻过,待年后鞭春牛时, 再蓄水平整。 庄稼人难得悠闲, 村里的人除了趁着天气晴好, 上山去打些柴,就忙着准备过年。得闲的时候多了,村西的大榕树下总是聚满了人,晒着太阳说闲话。 媒婆亦趁着这段难得的清闲,忙着走乡窜户说媒。 午后日光扑面,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大榕树下坐满了人。李媒婆一走近,便有人打量着她,攀谈打听。 “李媒婆, 好久都不见你了,这次来我们村, 你又要给哪户人家拉姻缘?” 李媒婆来过几次村子, 彼此都混了个脸熟。她嘴上功夫厉害,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脸上堆满笑道:“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哪能随意张扬。沈三娘子, 倒是听说你家二郎年后就十五了, 我李婆子给你保个孝顺的儿媳可好?” 沈三娘子撇嘴不说话了, 她家二郎早就看好了娘家侄女。 李婆子做媒厉害, 收钱也厉害,无论成与不成,只要上门就得给二十个大钱,她可舍不得。 “李媒婆去了莫二牛家,他家草儿招了哪门贵婿?” 莫二牛家离大榕树下近,好事的人一直盯着李婆子,看到她进了篱笆院门,便眉飞色舞说了起来。 “还贵婿,不是那穷得吃不起饭的,谁舍得将自家的儿子送出去做上门女婿?” “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呢,有了儿子还招上门女婿,以后的香火都算不清楚了。” 有妇人却听得不大乐意了,笑骂道:“邹癞痢,你能娶到亲,多靠你阿娘的钱。只你家的邹小癞痢,只怕没这个福分了。” “瞧你这模样,想要去做上门女婿,恐怕都没人要。” 邹癞痢生得矮小黝黑,铜铃般大的眼睛,眼白多过眼黑。要是晚上乍一遇到,会被吓得以为是□□成了精。 加上年轻时身上经常长脓疮,留了一身癞痢疤,邹癞痢这个名号,随即就传开来了。 幸亏邹癞痢的亲娘当年勤快能干,织得一手好布,积攒了几个大钱。邹癞痢生得丑,相看了好几个姑娘,实在是嫌弃他丑,亲事都没成。 邹母无奈之下,只能出钱替他买了一个媳妇回来。 邹癞痢的儿子生得肖似他,同样不爱干净,天气一热,身上就长满了脓包疙瘩,村里人都叫他邹小癞痢。 邹母去世了,邹癞痢的妻子没婆婆织布的手艺,累死累活种地,邹家与村里大多数家一样,顿顿饭都要勒住肚皮,从不敢敞开了吃。 邹癞痢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想要骂回去,可这几个说话的妇人,平时厉害得很,下地吵架,样样都不输给男人。 吵架吵不过,动手邹癞痢也发憷,不一定能打赢,装腔作势胡咧咧了几句,就缩着脖子不做声了。 有人酸道:“莫二牛攀上了程老爷家,人家开始发达了,与你我这些泥腿子自是不同了呢。” “别的村听说了莫二牛家的事情,现在家中姑娘说亲,媒婆都要多问一句,是要招上门女婿,还是嫁人。真是,我们清水村姑娘家的名声,都要受到莫草儿连累,以后说婆家都难喽!” “谁叫你没本事,给你家姑娘找不到程老爷撑腰......,咦,那不是程老爷?” 程箴手上提着一个包袱,正朝着莫二牛家方向走来。 “程老爷又给莫二牛家什么好东西了,啧啧,莫二牛家真是发达了啊!” 大家一起朝程箴看去,艳羡的目光,直直盯着他手上的包袱,几乎挪不开眼。 程箴远远地朝他们颔首打招呼,有人忍不住酸道:“程老爷真是大善人,待莫二牛家真好,还亲自送东西去他家呢。” 程箴笑道:“我替大家写了些福字,放到莫二牛家中,你们若有兴趣,皆可去他家领上一份。” 过年贴春牌的福字,最便宜的一张,都要三个大钱。程箴书读得好,大字写得俊逸,要是他写了去街头卖,一幅春牌至少要十个大钱。 听到能拿免费的春牌,大家都不禁喜上眉梢。 可是,要去莫二牛家领___ 孙三壮眼睛咕噜噜来回转动,嬉皮笑脸道:“程老爷,莫草儿的亲事,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害得我们村里的姑娘都嫁不出去了。程老爷,你心善待人好,只怕你这这片好心,会被莫二牛败坏了啊!” 程箴哦了声,慢慢走向了榕树下,问道:“还有这等事情,莫草儿的亲事,究竟如何让人说闲话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起来,越说越愤怒,好似莫草儿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 莫二牛一家听到外面的吵闹,全部都走了出来。 这下,村里的人骂得更起劲了,唾沫横飞。 要不是程箴在此,他们只怕要冲上来,将莫草儿抓去沉塘。 李婆子见情形不对,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织坊过年关门,莫花儿也回了家。她紧抿着嘴,眼里淬满了火,气得就要冲上去与他们理论。 莫二牛面对着众人的怒火,虽说有程箴的提点,还是止不住害怕,铁青着脸站着一声不坑。毛氏默默站在姐妹身后,面上看去惴惴不安,却站得稳稳地没动。 莫草儿心里很是不安,脸色隐隐发白,她拉住了莫花儿,道:“花儿,别冲动,随他们说去。” 程箴忍着怒气,转头看向莫家人,大声招呼道:“二牛来了,正好,你将这些春牌拿去。草儿花儿识字,你们帮着分发。” 莫二牛忙走过去,接过程箴手中的包袱。莫草儿见状,赶紧叫上莫花儿一起走了上前。 程箴道:“草儿花儿,春牌不多,一户人家只有一份,别弄错弄坏了。” 莫草儿稳了稳神,眼里闪过坚定的光芒,清楚地道:“是,我与花儿好生发放,程老爷放心。” 孙三壮看得直眼酸,要是程箴将春牌交给他保管,平时看不顺眼的,那还不得挖苦几句,为难一二。或者干脆撕碎,连着福气一把扬了。 “程老爷,这......莫草儿名声臭了,她的手如何能沾福气?”孙三壮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 有人立刻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莫草儿莫花儿都是姑娘,女儿家不干净,仔细冲撞了菩萨祖宗,最后福气都没了。” 程箴冷声道:“菩萨并无分男女,菩萨向来讲究众生平等,你们要求女人家不能拜祭菩萨,才是违了菩萨的旨意。至于祖宗,诸位的祖宗,难道只有男人,曾祖母,祖母都不认了?” 众人楞在了那里,虽说无法反驳,却看上去依然岔岔不平。 程箴知道这件事难缠,恐怕一时没那么好平息。 村里人同声同气,别的村开始跟着起了非议。此事与佃租不同,却同等重要,涉及到男人的脸面,分地分屋的问题。 程箴斟酌了下,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总归有忌讳,我也不好勉强。大牛二牛三牛,劳烦你们去搬张案桌出来,草儿花儿就在这里发放。你们愿意领春牌的,等下就去找草儿花儿。嫌弃她们姐妹的,不要就是。” 莫氏兄弟赶紧去莫二牛家搬了桌凳到树下摆好,程箴坐在一边,也不说话,由着莫草儿莫花儿姐妹去拆包袱。 春牌程箴买了上好的红纸,用心仔细写成。日光透过树叶洒下,照得红纸上的黑子,散发着温润的墨光。 村里的人听到热闹,陆陆续续都来了,看着在案桌后忙碌的莫氏姐妹,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福字他们当然都想要,一是能省钱,二是程箴的字难得。 虽说程箴时运不济,程家依然是村里最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巴不得能沾上程家的福。 只是,还是有人颇为不满,大声道:“程老爷,莫草儿家中有兄弟,却要招赘上门,就是全大周都找不着啊。要是人人都学她,以后村里的姑娘家都吵着要招上门女婿,规矩岂不是都乱了?” “是啊,乱了娶嫁规矩,莫草儿该被乱棍打死!” 莫家几兄弟忙站出来,挡在了莫二牛一家前,帮着壮声势。 莫花儿忍不住了,跳出来尖声道:“你敢!你管我姐姐嫁人还是招赘婿,你敢动我姐姐一根头发,我就去报官抓你!” “报官!还敢报官!走,我们去衙门,让官府评评理!” 孙三壮岂会怕莫花儿一个黄毛丫头,一条三丈高,不屑回骂。 “去官府评什么理?”一道陌生的雄浑声音传来,问道。 孙三壮循声望去,看到莫柱子背着书箱,紧跟在程子安与一个眼生的矍铄老者身后,一同走了过来。 程箴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正在头疼中,讶异了下,忙拱手见礼:“晚辈见过闻山长!” “闻山长?莫非是府学的闻山长?” “定是他,明州府哪有第二个闻山长?” 闻山长极少露面,府学离村子近,村里所有人都听过他的鼎鼎大名,忙恭敬地让到了一旁。 “你这小子,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连我都敢算进去。”闻山长回头,瞪着程子安怒斥。 程子安笑得疲赖,朝闻山长挤了挤眼,道:“老师,你比阿爹还要威风呢。” 闻山长看到眼前双方对峙的阵仗,眉头微皱,原来程子安这个混小子,感情早就安排好了。 府学考试完毕,今天提早放了假。 程子安来到他院子告别回家时,在他耳边念叨,说什么要赶紧回家,程箴在发春牌,顺嘴提了两句莫草儿之事。 “老师,你字写得比阿爹还要好,要不要去我们村里走一遭,给村民写几副春联,让我们程家狐假虎威一下?” 闻山长知道程子安有个书童叫莫柱子,听到他姐姐莫草儿要招上门女婿,觉着很是新奇,便跟着程子安一起前来了。 程箴将凳子让给了闻山长,拣着重点说了村牌,莫草儿的亲事,以及村里人的不满。 闻山长想到嫁人之后的女儿,成亲之后再回门,短短三日,自小养大的亲生骨肉,就变成了客人。 世人愚昧,闻山长神色不由得黯淡了瞬,他亦如此。 闻山长心思微转,转头看向了程子安,笑呵呵道:“你这个猴儿......,去吧,我给你当老虎。” 程箴负手立在闻山长身后,望着程子安淡笑不语。 程子安看到他们的反应,便知道他们打算撒手不管了。 上就上吧,程子安自己揽下的事情,自当义不容辞冲在最前。 神童举的人比他还小,他当不了神童,在村里做个能一呼百应的神,似乎也不错。 不过,程子安望了一圈面前目光灼灼望着他,不时小声低语的众人,踮了踮脚,又放弃了。 他现在身高实在矮了些,显得他这个准神很没气势。 程子安走到案桌前,将福字推到一旁,道:“草儿姐姐,花儿姐姐,得罪了。” 说罢,他撑着案桌,一下跳了上去,高高站在桌上,垂眸缓缓俯视过去。 众人包括程箴与闻山长都被他惊了一跳,一齐抬头不解看了过去。 程子安虽说是程家少爷,村里也有不是程家佃户的人家。眼前站着好些胡子头发都白了的老者,需得要仰望着他,实属是太嚣张无礼了! 面对着他们不悦的指点,程子安稳稳站在桌上不动,神色自若拱手见礼:“在下年幼,站得这般高实属失礼。只我人矮小,说话恐你们听不见,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各位见谅。”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6节 平时在村子里遇到了,程子安向来客气有礼,对孩童们好,在村里比程箴还有人缘。 既然程子安赔了不少,还说明了缘由,那些人的不满顿消,笑问道:“不知程少爷有何话要对我们说?” 孩童们却浑不在意,他们拍着手掌,很是捧场替程子安助威:“程哥哥站得好高啊,程哥哥最厉害,最威风了!” 程子安朝孩童们挥手,笑道:“照着老规矩,去柱子那里领糖吃。” 孩童们欢呼着,乖巧排着队去了莫柱子处。莫柱子打开书箱,拿出里面的糖袋,每人嘴里塞了一颗。 大人们见到自己的孩子嘴里含着糖眉开眼笑,他们脸上不由得跟着溢满了笑,对程子安好感更多了几分。 闻山长眼神在大家身上扫过,程子安不动声色的几步,就将一触即发的紧张对峙,化解于无形。 闻山长眼里的笑意四溅,对程箴笑道:“这小子,还真是,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程箴笑道:“晚辈被他派了差使,只是大家的反应,超出了晚辈的预料。如今他会做如何处置,晚辈就不清楚了。” 虽说户婚律有规定,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习俗,想要改变何其难。 闻山长情不自禁站起了身,一瞬不瞬望着程子安,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 第44章 44 四十四章 ◎无◎ 午后天气晴好, 过年都悠闲,程子安大致估计了下,村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来了人, 男女老少皆有。 “劳驾大家分成两边站着, 男女分开。”程子安笑着拱手作揖下去。 众人虽说不解,到底好奇, 还是互相推搡说笑着, 男女分成了两边站好。 程子安不断拱手道谢, 分别对男女双方发问:“你们可同意莫草儿招上门夫婿?同意者不动,不同意者站到左手边去。” 经过了一翻扰攘,男女再次分别站好。 程子安飞快数了下,近八成的男人与近六成的女人出列,表示反对。 反对的男女中, 程子安观其神色,肯定有人是随大流。反之,留下来表示支持的人中,也有神色茫然, 明显还懵里懵懂之人。 从总体的比例来看,结果很不乐观。 不过让人感到欣慰的一点则是, 女人对此事的支持, 要高过男人。 闻山长与程箴在旁边端看着,两人都不清楚程子安接下来的动作,只看支持与反对的人数, 皆感到了丝丝的沉重。 程子安哂笑, 他们所有人的反应, 他早就有所预料。 既得利益者与制定规则者, 大鱼吃小鱼, 小鱼吃虾米。 留下来的妇人中,大多是年轻的妇人,还有些未出嫁的姑娘。站出来反对的妇人中,基本上都是老妇人,做了婆婆,太婆,家中儿孙已经娶妻。 权贵在顶层,底下的穷苦男人,还有比他们身份更低微的人,那就是他们的妻子女儿。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们地位勉强升了一级。儿媳妇孙媳妇,乃至“泼出去的水”的女儿与孙女,就是她们这群小鱼能吃的小虾米。 程子安朗声问反对的人:“你们反对莫草儿招婿,可是以下几个缘由:一是兄弟怕姐妹分走家产,二是男子感到面子受损,以后娶不到妻?三是舍不得将儿子送出去做上门女婿,婆婆没法让儿媳妇立规矩?” 三个问题尖锐而不留情面,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很多人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程子安知道他们的答案会五花八门,所以并没有询问他们的看法,而是直接抛出了几个问题。 他亦深知他们最后会拿各种话来搪塞掩饰,毕竟,真相实在难看。 除了滚刀肉泼皮无赖,是人都会要点面子。 果然,平时村中颇有威望的齐老太爷站了出来,他倒狡猾,不正面回答程子安的问题,而是扯着大旗讲起了大义。 “老祖宗千百年规矩皆如此,男婚女嫁。男子娶妻,女子嫁人,当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程少爷,老头子就不懂了,你是读书人,难道学堂里先生没教过这些?” 程子安很是谦逊,一直微微弯腰聆听,然后先夸赞了齐老太爷一句:“齐老太爷高寿,见多识广,哪怕我读了书,也不敢与你相比。” 齐老太爷见程子安恭恭敬敬,掩饰不住的得意,义正言辞地道:“程少爷,你还年轻,老儿就倚老卖老多说几句。莫草儿是个好姑娘,一家有女千家求,她何苦要招婿,惹得一身埋怨。” 程子安并不出言辩解,微笑着说齐老太爷高见,转而问其他支持的妇人与姑娘。 “我不清楚嫁人会如何,也着实不懂,此事没我说话的份。你们中有人已经嫁了人,或者以后会嫁人,还是由你们来回答妥当。” 妇人与姑娘们神色迟疑,彼此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做声。 反对的男人们,有人懊恼,有人愤怒,有人更是眼神威胁,狠狠盯了过来。 程箴看不下去了,沉着脸就要说话。 闻山长拉住了他,摇了摇头:“且稍安勿躁。” 程箴顿了顿,到底忍住了。 程子安沉着从容,也不催,安静等待。 终于,村里平常最泼辣的罗娘子,她不服输地剜了男人们一眼,大声道:“嫁人,谁想要嫁人!嫁人能有什么好处,死男人不中用,还不如自己过日子自在。” 罗娘子嫁给了韩大山,两人成亲十余年,韩大山前两年生病去世了,留下了一对十余岁的儿女。如今她种地养蚕,辛辛苦苦拉扯儿女俩长大。 “我这辈子没盼头了,可舍不得女儿再嫁出去吃苦受罪。我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家产,分给女儿还是儿子,就是官老爷都管不着。谁敢来管闲事,看我不与他拼命!我呸!韩大山死了以后,地里的活没见有人搭把手,家里没米粮的时候,没见有人施舍几颗。我姑娘是要嫁出去,还是招婿,有人倒想管了,真真是不要脸!” 辛老太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黑着脸道:“妇道人家懂得甚,姑娘家嫁人乃是天经地义。罗娘子,你休得胡说八道!” 罗娘子冷冷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天经地义,这天地究竟是谁,总得要讲道理才是。”” 有人道:“那可是圣人言!说了你也不懂。” 罗娘子鄙夷地道:“何麻子,你斗大的字都识一个,我好歹能写自己的名字。你开口闭口圣人言,真是不害臊!”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何麻子又气又羞,脸一阵红一阵白。 何麻子的娘子看不下去了,不服输骂道:“姓罗的,你认得几个字就了不起了,还不照样是个泥腿子,没了男人的寡妇!” 罗娘子淬了一口,眉毛一竖,叉腰骂回去:“沈阿花,你有男人,还不如我死了男人过得自在!你嫁进何家,成日做牛做马,当年何家老娘在的时候,连你稀粥里几粒米都要数清楚,饿着肚子下地干活不算,生了个女儿,被嫌弃是赔钱货,连只鸡蛋都不给你吃。你也是女人,是赔钱货,你前后哭了多少次,何家老娘没了还不到一年呢,你莫非都忘光了,真是个贱骨头,记吃不记打!” 妇人嫁人后受到婆婆磋磨的不少,尤其是生了女儿,不受待见者比比皆是。想起当年的苦楚,她们神色黯淡下来,有妇人更是红了眼。 反对的妇人中,有好几人犹豫着,往支持的妇人姑娘中走了过来。 这时,支持的男人中有人上前一步,大声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儿子闺女都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舍不得闺女嫁出去。” 其他支持的妇人与姑娘先前没做声,这时壮起胆子,纷纷道:“在娘家做姑娘万般好,嫁人之后反倒吃苦受罪,傻子才要嫁出去。” “女人能嫁出去,男人为何不能嫁进来?” 反对的人中,有人跳脚怒斥,有人不屑鄙夷。 “孙春桃,你给老子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妇人之言!” “反了,反了,祖宗规矩都要被你们这群人败坏了!” 程子安全神贯注关注着眼前的局面,见他们几方吵得越来越烈,他气沉丹田,用力喊道:“各位先别吵!” 尚未到变声期的孩童,声音穿透力强。尤其程子安站得高,底下吵得不可开交的人,被他的声音盖过,朝他看了过来。 都怪程子安,他弄出这番大阵仗,害得他们家人起了纷争。 程子安迎着他们的愤愤,只当没看见,挠挠头,烦恼无比地道:“哎哟,大过年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们清水村的人向来团结,要是今天的事传出去,还不得惹外人笑话。” 外村闲言碎语不断,有人附和道:“是啊,外面好多村都在笑话我们,说我们坏了祖宗规矩。” “都怪莫二牛,让我们全村都跟着被说闲话。” 程子安忽略了他们的不满,同样忽略了他们口口声声的祖宗,规矩。 世俗规矩这种事,他能避开,则避开。 一是讲不清楚,二是费尽心思,还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不值得。 “其实呢,莫草儿招婿,不过是莫二叔疼爱女儿,儿女毕竟都是心头肉,辛辛苦苦养大了,哪舍得让女儿离开。其他村里的人吧,疼女儿的有,肯定比不上我们的村。他们笑话我们,才真正好没道理。我们连女儿都疼了,要是娶了儿媳妇进门,还不得当做女儿般疼爱,哪舍得磋磨儿媳妇,各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涉及到了脸面,他们感到程子安的话,简直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接连跟着说是。 “我们家从不折腾儿媳妇,他们那些人嘴碎得很,成日东家长西家短,到处搬弄是非。” “儿女都是自己的骨肉,我们儿女都疼!” 程子安道:“再说了,草儿姐姐招婿,各家的姑娘嫁人,彼此都不相干,由你们自行商议,官府都没规定呢,谁也管不着。外村那些人,更加管不着了,对吧?” “对啊对啊,官府只管到了年纪有没有成亲,可不管你是嫁人,还是招婿。” “各家有各家的情况,自己家那摊子事都管不好,还有空盯着别人家。我看呐,外村的那些人,见不得人好,是故意传谣言,想要破坏我们村子的名声。” 程子安振臂疾呼:“我们清水村要团结起来,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去!我们清水村的人都善良,儿女一样疼爱,谁家招婿嫁女,外村人管不着!” 在程子安的鼓动下,大家逐渐变得激奋,大声跟着他呼喊。 程箴怔怔望着眼前的情形,半晌都没能晃过神。 怎地形势突然就变了? 莫草儿招婿的事情呢? 莫草儿一家同样看上去呆愣愣,在大家的高声议论中,不知所措。 闻山长凝神思索,呼喊声太大,他脑子被吵得嗡嗡响,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程子安见情形差不多了,他双手在身前猛然挥舞,有人看到了他的动作,忙叫身边的人小声些。 声音逐渐停了,程子安笑着拱手,声情并茂地道:“我生在清水村,长在清水村,因为有你们这群开明心善的乡邻,我一辈子都会以此为豪。闻山长来了,他是大儒,一字千金难求。” 他看向闻山长,笑眯眯拱手作揖:“老师,劳烦你给我们村的祠堂,写快匾额如何?” 祠堂?大家听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清水村乃是杂姓聚居,哪来的祠堂? 程子安笑道:“阿爹打算出些银子,在村北面那块空地处,修建一座和善堂。” 村北面靠近河边的地长满了荆棘,石子多,一直荒废在那里。 程子安与程箴提过此事,村里人出人力帮忙,修两间祠堂,只需要些木料与砖瓦,不过七八两银子就能修得很好。 程子安从辛寄年那里赚到的银子全部拿了出来,这座祠堂,实际是他出的钱。 程箴道:“和善堂并非程家的宗族祠堂,更不属于某家某姓。这座祠堂,里面不敬祖先牌位,只敬天地善心。以后村里人议事,能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之地。我程箴在此许诺,只要我程家在,祠堂由程家修缮,每年再拿出十两银,谁家遭了大灾,遇了急症,可以从中支取一两银子,帮着救救急。虽说杯水车薪,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7节 谁都不愿意遇到事,可万一呢?生急症,房屋着了火,谁敢拍着胸脯保证不出意外。 能白得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大家听得喜上眉梢,纷纷夸赞程箴高义。 程箴继续道:“谁家招上门女婿,和善堂会拿出一两银,当做贺礼。” 招上门女婿才有一两贺礼,孙三壮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眼珠子一转,大声道:“程老爷,要是娶儿媳,难道就没贺礼了?” 程箴笑道:“村里的喜事多,要是娶儿媳妇也要出一两贺礼,和善堂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这倒也是,村里的半大小子如雨后的青草,一茬茬长大,光一年随礼下来,就要一大笔银子。 虽舍不得一两银子,但与娶媳妇来说,两相比较之下,孰轻孰重,大家各自心里有算计。 闻山长苦苦思索到现在,终于理清了程子安的做法。 程子安从不出言否认他们的看法,未曾直言指使,要他们如何行事。 最令闻山长称妙的是,程子安先是给村里的人戴高帽,夸赞他们疼爱儿女,善良。 接下来,程子安话锋一转,将矛头全部对准了外面,都怪他们污蔑了清水村。 村民当然会维护自己的村子,矛盾瞬间转移。 到最后,程子安拿出了和善堂,程箴再次提到招婿上门。 闻山长惊讶发现,他们竟然没一人再反对,而是将心思转向了一两银子。 人心啊! 闻山长只感到心头万千滋味,眼神从盘腿坐在案桌上的程子安身上掠过。他身边围着一群孩童,正在嘀咕说笑,与他们分食一块糖。 全然不见先前带领村民呼喊时,一呼百诺的领头模样,回到了他这个年纪的淘气。 程箴在招呼莫草儿分春牌,闻山长眼神从程子安身上收回,笑道:“清水村的百姓仁义,老朽深感佩服。不如,要是大家不嫌弃,我再写些春联,劳烦草儿姑娘,将春联送到各家去。” 能得到闻山长笔墨,他们都舍不得张贴,哪敢嫌弃,高兴得连连作揖道谢。 “草儿,你给我一份春牌。闻山长的春联,还得劳烦你记在心上,别忘了我家。” 大家笑着与莫草儿莫花儿打招呼,上前领春牌。 莫草儿明白闻山长将这件事交给她,是在暗中替她撑腰打气。 从出生到现在,莫草儿从来没这般被看中过,她心头滚烫,眼睛闪亮无比,脆生生答应了。 莫花儿亦如此,不见了先前的厉害,脸上堆满了笑,嘴里甜得很,脆生生喊着叔伯婶娘,手脚麻利帮着忙。 程箴陪着几个年长的老人说了一会话,交待了莫草儿他们几句后,叫上与孩童们玩耍的程子安,陪着闻山长回家。 闻山长负着手走在最前,与落后一步的程箴说着话。他好似没听到身后程子安的动静,转身回头过去。 程子安站在路边一颗柿子树下,仰头望着光秃秃枝丫上红艳艳的柿子。 “真是嘴馋,柿子早就被鸟儿凿空了。”闻山长笑着道。 程子安跑上前,笑道:“先前我吃了韩五郎给我的柿子,他说是从山上树上摘到的,真是甜呢。” 闻山长问道:“韩五郎,可是那个韩大山的儿子?” 程子安点头,“对,韩大山去世两年了,他阿娘就是厉害的罗娘子。” 闻山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先前为何会不留情面,问他们如此尖锐的问题?” 程子安垂下眼眸,平静地道:“这些问题,并非问他们,而是说给其他的妇人姑娘们听。” 闻山长与程箴都愣了楞。 从头到尾,程子安就没妄想过,能得到村里面所有人的同意。 他让他们选择反对或者赞成,是为了从数据看出真实状况。 和善堂亦并非为了议事所用,他以后要是有了更多的钱,打算扩张成真正的善堂,能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眼下的和善堂,主要作用,乃是一种提醒与鼓励。 提醒他们所有人,要心怀善意。以及,她们能看到,和善堂矗立在那里,就是对她们无形的庇护。 程子安淡淡道:“撬开一道缝隙,留下一线亮光,总有人会追随光明。” 程箴陷入了沉思,闻山长胸口被堵着,激荡难言。 为何而读书? 是为了正义真理代代相传。 闻山长沉寂多年,看似洒脱,实则经常抑郁寡欢,难以开怀。 他的心胸,竟不如年纪轻轻的程子安也! 闻山长斟酌了下,道:“明州府发生了些变动,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快些回屋去说。”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45 四十五章 ◎无◎ 闻山长到了程家, 崔素娘迎了出来,惊喜地道:“闻山长来了,快请进屋坐。” 惊喜之后, 崔素娘又不禁担心, 拉着程子安上下打量,忐忑地道:“可是子安惹事了?” 村西的热闹, 崔素娘在家中也得知了, 她向来不喜往人堆中凑, 便没去看。秦婶去了还没回来,尚不清楚其中的内里。 程子安郁闷不已,不依道:“阿娘,你可能盼着我点好?我没惹事,向来听话得很, 天下第一听话。” 闻山长笑呵呵,程箴无语横他,崔素娘嗔怪地道:“阿娘错怪了你,向你赔个不是。只你这天下第一, 大话说得着实大了些,当着闻山长的面, 休得胡说八道。” 程子安笑嘻嘻道:“是, 阿娘教训得是。老师是何等胸襟气度,哪能与我计较。” 闻山长笑容不变,道:“我不计较, 你阿爹计不计较我就管不着了。这次考试的名次, 你自己说吧。” 程箴愣了下, 先前那一场热闹, 他都快忘了程子安还有考试。 进了屋, 程箴恭请闻山长在上首坐下,崔素娘招呼着云朵上了茶点,便迫不及待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向来厚脸皮,他气势十足道:“阿爹,阿娘,这次我考了第七名!” 崔素娘听到不是考到了末尾,倒是松了口气。只程箴脸一下沉了下来,训斥道:“第七?上次你考了第五,这次如何又退步了?” 程子安脸不红心不跳道:“阿爹,俗话说,做人要知足。以前我经常考倒数,现在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你该高兴才是。就像是人生有起起落落,成绩亦一样,哪有人能永远进步呢?比如说要是我考到了第一,我如何再往前进步?” 程箴被程子安说得一愣一愣的,闻山长端着茶,边吃边乐呵呵听着。 程子安道:“阿爹,你看啊,每隔两三年就会有状元出现。最后能留下名气的官员,有几个是状元郎出身?比如那个朱熹朱子,他只是同进士而已,照样当宰相。” 听起来,程子安说得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但程箴与他斗智斗勇久了,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冷哼一声,道:“你少狡辩,都怪你平时读书不上心。过年放假你休想去玩,在家好生温习!” 程子安看向闻山长,狡黠地道:“老师,我放假要温习功课,就没那么多功夫写大字了。” 闻山长淡淡道:“写不完我打你手板心。” 程子安快哭了,惨嚎道:“年后还要学诗赋,真是太惨了!” 程箴瞪他,“你少作怪。”训罢,他歉意地看向闻山长,“瞧他这疲赖样,平时定没少让闻山长操心,真是对不住。” 闻山长摆摆手,温和地说了声无妨,“玉不琢不成器,子安不同于其他人,不能被埋没了。” 程子安见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准备联手管束自己,只能苦着脸不做声了。 崔素娘陪着说了几句话,见外面天色不早,道:“进城得要急赶,方能赶在关城门前进城。车马颠簸,赶得太快恐不稳妥,闻山长不若留下来歇息一晚?” 闻山长本准备与程箴长谈,道:“那就叨扰了。” 崔素娘忙道哪里哪里,起身出去张罗晚饭,留下他们几人说话。 闻山长放下茶盏,神色凝重道:“我听消息说,赵知府年后要回到礼部任鸿胪寺卿,明州府的新知府,应当是明相一系的文士善。文士善以前没地方当政经验,中进士之后,最初在礼部当差,后来去了工部,辗转几年,都做些闲散的差使。他原配去世后,取了明相夫人娘家和离归家的侄女,没多久就调入了吏部任侍郎。文士善我多少听过一些,他人聪明能干,只穷苦人家出身,身后无背景势力。何况,任你有天大的才能,在京城藏龙卧虎之地,也就不算什么了。” 礼部鸿胪寺卿,乃是接待番邦使节的差使。礼部清贵归清贵,比起明州知府的手握地方大权,属于明升暗降。 程箴皱了皱眉,道:“说起来凑巧,我倒听过这个文士善,当时我受了伤,在京城寻遍大夫治伤时,听到了一些闲话。说文士善的原配生了病,文士善爱护发妻,亲自在床前奉药。且他为了医治发妻,花再多的钱,都在所不惜,名贵的补药,就是变卖家当都要往府里买。京城人人夸赞,说他情深义重。发妻更是感念他的深情,称这辈子没什么心愿,惟愿他能过得好。” 程子安眨了下眼,哟,有意思! 文士善要么是真感情,要么就是个十足的禽兽! 闻山长将程子安的反应看在眼里,道:“故而文士善的原配去世之后,他为了遵从原配的遗愿,要过得好,让亡妻放心,很快就娶了明相的侄女进门。文士善是幽州人,还有几年当年的旧事,估计没多少人知晓。他当年家里穷得很,父亲去世得早,只剩寡母拉扯他长大。没两年,寡母带着他,改嫁给了族里的一个鳏夫。在文士善中举那一年冬日,寡母以及后爹一家,说是夜里烤火时没察觉,门窗关得太过严实,一家人都被闷死了,惟余他去访友未归,得幸活了下来。守了三年孝,文士善变卖了后爹全部家产,进京赶考中了进士。对了,文士善本姓姜,文是随了寡母的姓。” 程箴听得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中。程子安渐渐坐直了身体,神色凝重了几分。 原配究竟为何而死,后爹一家为何全部炭中毒而亡,虽说里面疑点重重,程子安没亲眼所见,不敢轻易判定。 原配的死,文士善名利双收。后爹一家全亡,文士善得了家产,甩开了后爹一家的拖累。 文士善改姓之事,就足以说明他在提前筹划。可以确定的是,文士善恨极了姜氏族人。 在宗族规矩之下,哪怕姜氏一族当年再对不起他,等到他发达之后,照样可以贴上来,光明正大靠着他得好处。 改了姓,改了族谱,文士善与姜氏一族,就再也没任何干系。 结发之妻,亲生母亲…… 文士善是个手段狠绝的聪明人! 闻山长道:“我听说无疾的妻舅在衙门当差,年前赵知府征收钱的事情,我多少听过一些。这件事,唉,不管他如何打算,做得都急了过了些。无疾当提点你妻舅几句,此事不宜牵扯过深,当心惹火烧身呐!” 程箴忙道闻山长放心,细说了崔文称病在家,连着崔耀宗一并从衙门告了假,回了老宅之事,“眼下二哥还在继续当差,他是捕快,不涉及到钱财之事,倒没甚关系。” 闻山长诧异了下,赞道:“倒是我多虑了,就说无疾聪明,哪能想不到此事。” 程箴看了眼程子安,道:“得亏子安当时给了我提醒,不然,我也想不到这些。” 闻山长怔住,没想到程子安能看得这般远,眼里的赞许更甚,盯着他问道:“你听了这些,可有什么看法?” 程子安坦白道:“朝堂离我太远,哪怕是明州府的官员,对我,对阿爹来说,都只能远远看着,就舅舅一家勉强能沾些边。乱加收赋税,在地方司空见惯,但总归是违了律法之事。官身能免了罪罚,舅舅是吏,他没这个权利,出事后就要倒大霉。另一件重要的事,加税只有穷苦百姓难过,小商户赚不到钱。背后有势力的大东家,衙门不敢上门。无论谁到明州府任知府,其实都大同小异。” 闻山长叹息,程箴一同默然。 程子安讥讽地道:“实在太欺负人了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8节 闻山长沉默片刻,道:“我还担心一件事,你阿爹先前说要再次考举人,文士善其人城府极深,还不知他能否答应。” 程箴想了下,道:“我考不考都无所谓,闻山长无需为此事担心。” 程子安立刻道:“阿爹,你如何能不考?你考举人,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清水村这些佃户。你试想一下,要是你不能考试,摆明了文士善要针对阿爹,以他一贯的手腕,阿爹手上的田地能否保住还难说。阿爹保不住田产,换一个东家来,他们可有阿爹那样心善,不计较佃农的佃租?还有莫草儿招上门抚须的事情,甚至舅舅家,他们都会受到牵连。” 程箴稍微一深思,脸色变了变,苦涩道:“若是文士善正要针对我,我舍下这片家财无妨,只是苦了村里的百姓。” 闻山长唔了声,沉重地道:“子安说得对,文士善一心向上爬,他要做出成绩,不外乎几样,赋税,读书,教化。府学当是他一来就会盯着的地方,往年的落第举人,无疾在明州府赫赫有名,最后却受了伤,他在京城估计都已知晓你。还有那个项伯明,他不孝不悌,此事文士善定会过问。明州府看似富裕,真正富裕的就那么几大家,其他能收到税的百姓,都穷。无论穷富州府,官员都难做出真正的政绩,端看官员的手段了。” 项伯明! 程箴心中一紧,倏地转头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靠在椅子里,垂着双眸,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察觉到程箴的视线,程子安抬眼迎上,朝着他微微一笑,道:“阿爹,你应当听过一句话,过江龙再厉害,也要让着地头蛇一二。不知你听过这句话没有,地头蛇吃了过江龙?” 作者有话说: 《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已开文,点作者专栏可见,甜甜甜,求收藏。 第46章 46 四十六章 ◎无◎ 放假过年, 孩童们最为欢喜。 程子安进了趟府城探望“病中”的崔文,便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准备过年。 这天辛寄年差小厮送了信来, 程子安打开一看, 信是辛寄年亲笔,字写得比拳头还要大, 以示他的气愤。 信中说, 元宵辛家不会再搭灯棚, 辛寄年不能邀请程子安到他家灯棚赏灯,因食言愧对程哥,他感到很是没脸。 不过府城元宵依旧热闹,辛寄年请他到时候一起去玩耍。 程子安收起了信,看来, 赵知府调走成了定数。 在眼下这个关头,府城的世家为了不触他的霉头,收敛着不大肆庆贺。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 赵知府哪天再复起,秋后找他们算账。 程子安将信给了程箴看, 道:“阿爹, 这事已经定下来了。” 程箴看着辛寄年的字,神色是一言难尽,放下信, 道:“事已至此, 就当什么都未发生, 一切如常就是。” 程子安说是, 见外面天色阴沉, 估计过会又将下雪,他道:“今年的柴禾卖得越来越贵,城里的百姓,估计过得比乡下的百姓还要难。” 住在城里看似体面,能做买卖赚钱,可睁眼就要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所有的东西都要付钱。 有些人家的院子没有水井,甚至连吃的水都须得买。 吃完的五谷轮回,同样每月要出几个大钱,由收夜香的人收集起来,送出城卖给种地的百姓。 乡下种地的百姓,至少砍柴取暖方便些。会过日子的人家,基本不会买米面。种地收下的新粮,拿去换了粗粮陈粮,加上豆子各种野菜填饱肚皮。 富人的日子精彩纷呈,穷人的辛苦千篇一律。 程箴道:“再给你舅舅他们家送些米面柴禾去吧,他们要出去买,总归得花银子,你大表哥定亲成亲要花钱,成亲后还要去青州,你大舅舅多少得拿出一些来。你二舅母在暗中张罗给他定亲,你二舅舅在犯愁他的差使。说是他书读不进去,找到差使之后,才能说门好亲。唉,等到开春,大家都好过些了。” 开春之后就是青黄不接,挖地里的野菜填肚皮,真正能缓解的时候,得到等到夏收之后。 当然,这些的前提,是风调雨顺。 要是遇到天旱洪涝冰雹等灾害,粮食欠收,粮价上涨,城里乡下的百姓日子就愈发艰难了。 程箴出去安排了,程子安捧着熏笼取暖,想起辛寄年的信中,还写了兴致勃勃期盼下雪,他不耐烦踏雪寻梅,但他喜欢玩打雪仗。 这时,门帘掀开,程箴领着方大牛与方寅走了进屋。 程子安诧异了下,上前见礼。方大牛拘束着道不敢不敢,拱手还礼。 程箴招呼方大牛坐,道:“大牛太过客气了,这般冷的天气,还送了亲自打的鲜鱼来。大牛以前每次都是来了就走,这次无论如何都得留下用饭。方寅与子安是同学,正好在一起玩耍。” 原来方大牛是给程箴送鱼,以前方寅从不会跟他一起来。程箴受伤以后,方寅的态度变了不少。 程子安不去计较他态度的变化,笑着招呼他道:“走吧,他们大人说话,我们自己去玩。” 方寅对方大牛道:“阿爹,我同子安去了。” 方大牛这才坐下来,慈爱地道:“记得别淘气,与程少爷吵嘴。” 程子安见方寅嘴角开始耷拉,拉着他就走,笑道:“大人就爱操心,我们都这般大了,哪会淘气。” 方寅神色这才好了些,随着程子安来到西屋,转头四下打量,艳羡地道:“你的屋子真好啊,暖和亮堂,到处都是书。” 程子安招呼方寅坐,随口道:“你将厚衫脱下吧,屋里暖和,等下出去会冷。” 方寅手指放在衣襟前,又停住了,脸色渐渐涨红,道:“我不热。” 程子安蓦地明白过来,方寅外面穿着半旧的青布衣衫,看上去倒齐整。只怕里面的夹衫不太能见人,至少方寅自己感到羞于见人。 “哦,不热就算了。”程子安没多劝,出去让云朵送些茶点进屋,顺便低声叮嘱道:“你将屋里面熏笼的炭取一些出去。” 方寅问道:“怎地不见张大叔与庆川?” 程子安哦了声,道:“他们回老家去了,说是这么多年没回去过,想去父母的坟前烧柱香,磕个头,告诉他们一切安好。家里要有人手在,秦婶就没随他们回去。” 方寅便没再问,遗憾地道:“阿爹先前还说,张大叔帮了他不少忙,等他过年的时候得闲,想请他到家里来吃杯酒呢。” 程子安想开个玩笑,自己也帮了他不少忙,怎地不将自己也一道请了去? 不过,那些随手之举,方寅不一定知晓。就算知晓了,方寅也不一定愿意记着。 自尊心太强的人,面对施恩之人,与面对仇人一样的难受。 程子安不由得想,方寅与文士善都是寒门学子,不,他们算不得寒门学子,他们根本没有门。 程箴这种,才勉强算得上寒门。 他们以后,可会变成一样的人? 云朵送了茶水点心进屋,取走了些熏笼里的炭。 屋里没那般暖和了,程子安去卧房套了厚衫,对端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局促的方寅道:“你功课写完了吗?” 方寅道:“早就写完了,每次我都是放完假后,便赶紧写功课,写完了才能放心玩耍。你呢?” 程子安躺在椅子里,哀嚎道:“方寅,你太可恶了,我功课才写一点点呢!” 方寅活泼自在了不少,笑道:“谁叫你贪玩。” 程子安一脸生无可恋,拿了碟子里的白糖糕狠狠咬了口,随手将碟子推到方寅面前,道:“吃吃吃!提到读书写功课就烦,惟有吃能解气!” 一直没动的方寅,被程子安逗得笑个不停,伸手捡了块白糖糕吃起来。 白糖糕是用糯米油炸之后,再裹上一层糖。程子安不大喜欢吃白糖糕,嫌弃太甜太油。 莫柱子一口气能吃三四个,要不是崔素娘怕他吃坏了肚皮,拦着不让他多吃,他吃上十个都没问题。 莫柱子说:“阿娘说,白糖糕费米面油糖,只有那富人家才吃得起。” 方寅咬了口白糖糕,眼睛眯缝起来,说不出的满足。 程子安吃了一个就停下了,方寅吃了两只白糖糕,又吃了几个栗子糕。他看着几乎空掉的碟子,不好意思地道:“你都没吃,都被我吃光了。” 程子安道:“我起得晚,刚吃了早饭,不然,我比你还能吃。” 方寅这才愉快地笑起来,去看程子安随手放在书桌上的大字,惊讶地道:“程子安,你的字写得愈发好了!” 程子安自己倒没感觉,他歪着脑袋欣赏道:“是吗?我看不出来。” 方寅点头,肯定地道:“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你真是厉害啊,能做闻山长的学生,府学好多同学都羡慕你呢。” 程子安哈哈笑道:“羡慕我作甚,我要是考不中功名,那时候才好看。”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就好像程箴一样。 考功名还早,以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到。方寅突然变得心平气和起来,拿起一本字帖翻看。 “咦,这是钟繇的临摹!”方寅眼睛顿时一亮,惊叹连连。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这本字帖不是我的,别人借给我练字。不然,我就可以借给你拿回去跟着学了。” 方寅忙说无妨无妨,迟疑了下,道:“是辛寄年借给你的吧?” 字帖虽不是钟繇真迹,至少学到了他的一半功力,极为难得。 除了辛寄年能随随随便借出来,方寅再也想不到其他人。 方寅放下书,斟酌了下,道:“程子安,你为何与辛寄年交好?他明明以前欺负过你,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程子安认真想了下,道:“我也还回去了。” 方寅急着道:“君子不立围墙之下,辛寄年不学无术,靠着家世也能过上富贵安稳的日子。你与他不同,以后终究得靠自己努力考功名出头,可别被他败坏了名声。” 程子安想说什么,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方寅敏感自卑,且坚持自己的正义。 辛寄年的确欺负过方寅,给他带来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程子安不能仅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说话,相反,方寅也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来说话。 既然立场不同,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提此事,求同存异。 程子安道:“唉,不提他了。年后就要学习诗赋,你看过诗赋的课本没有?” 提到功课,方寅总算将辛寄年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摇头道:“我没看过,要等到府学的课本发下来之后才知晓。不过,我也担心自己学不会写诗。” 程子安将程箴以前的课本,从一堆书中翻出来,递给方寅道:“你看看,就是这些。反正我看不懂,实在是太难了。” 方寅迫不及待翻开书,埋头看了一会,抬起头,惶惶不安地道:“我倒是看得懂,就是不知该如何对诗。” 程子安趴在书桌上,愁眉苦脸地道:“不知如何对,就是答不出来了。惨啊!” 方寅心有戚戚焉,脸垮了下来,道:“考试时会得更紧张,答不出来,这辈子就别想出头了。” 程子安又转过来安慰他:“别愁,还早呢,说不定到时候灵光一现,能凑上句绝妙的诗,流传千古。” 方寅勉强挤出一丝笑,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程子安大手一挥,很是大方地道:“这本书是我阿爹的,先借给你回去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49节 方寅将书捧在手里,转忧为喜道:“多谢你。我会好生爱惜书,不会弄坏,保管原封不动归还,你放心。” 程子安再捡了一本字帖,道:“这个也借给你,你别嫌弃。” 方寅一看,字帖是王羲之《兰亭序》临摹本。虽说临摹得一般,于方寅练字还是很有帮助,他连声谢过,再次保证会好生保管。 程子安顺道收拾了些笔墨与纸,一并包了起来。 方寅见状忙要推辞,程子安朝正屋挤眼,压低声音道:“你快拿去,别让我阿爹听到了。我阿爹要我将这些用完,用不完就不许我出去玩耍。” 方寅噗呲一笑,没再推辞收下了。 用完午饭,方大牛带着方寅告辞,程箴与程子安将他们父子送到了门外。 程子安挥手,热情地道:“下次再来玩!” 方寅朝他挥手回应,笑着说好。 程箴斜着程子安,道:“以前我见方寅总是躲着你,怎地就这般要好了?” 程子安长长呼出口气,揉了揉肩膀,道:“结个善缘,结个善缘!” 程箴脑子一转,便想到了文士善。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程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田地,喃喃道:“不知老张他们可还顺利?”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47 四十七章 ◎无◎ 老张领着庆川进了村, 多年未归,村里的一如既往地穷。入了春,田间地头还是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破破烂烂低矮的草屋, 零星坐落在山坳间。 脚踩在积雪上, 嘎吱响个不停。靠近路的人家钻出一条老黄狗,朝着他们狂叫。 庆川停下脚, 四下打量, 黯然道:“阿爹, 这么些年了,村里一丁点都未变,还是这般穷。” 老张紧了紧皮袄,道:“变了,先前熟悉的邻居, 大多都死了,只余下命大的活了下来。” 庆川一阵难过,望着从茅草屋里探头出来张望的人,仔细辨认了半晌。 灰扑扑的破烂衣衫, 苍老皱纹密布的脸,他实在没能认出是谁。 老张看了一阵, 也没能认清。倒是那人犹豫了下, 问道:“可是猪儿?” 乡下人取贱名好养活,老张的小名就叫张猪儿。他父母都没念过书,长大后也没给他取个正经名字。 村里太穷, 土地要到仲春方能陆续化冻, 庄稼长得稀稀拉拉, 收不了几颗粮食。几乎见不到猪狗牛羊, 除了他们这群被取做猪狗牛羊的人。 庆川的名字叫狗儿, 卖给程家以后,程箴重新给他取了名叫庆川。 老张却没有改,他不怀念穷得叮当响的村子,留着这个名字,是对去世父母的一点念想。 老张仔细辨认着那人,迟疑了下,道:“是我,你是?” 那人一下跑了上前,热情地道:“我是张羊,猪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没了呢!” 张羊是老张幼时的玩伴,以前家住在半山腰,以前那场灾害,家被山石冲塌了,搬到平坦些的路边,重新盖起了座茅草屋。 老张见到故人,也忍不住高兴上前,道:“是啊,我还活着,你呢......” 过得可好,一眼便可得知,老张咽下了寒暄,道:“你还活着啊,真好,真好!” 庆川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这时上前见礼打招呼,叫了声张叔。 张羊浑浊的双眼打量着庆川,连声道:“好,好孩子。走,外面冷,回屋去说。” 老张随着张羊去了他家,弯腰进了屋。 土墙屋为了暖和,修得低矮,迎面是一张土炕,周围空处摆着些杂乱农具,家什只有炕上的一张炕桌,炕头的一只旧木箱。 炕上三四个分不清男女,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一起。有人在乱爬,有人缩在看不出颜色的破被褥里,木呆呆望着他们。 炕边一个瘦小的妇人,正在缝补破衣衫,她见到老张进屋,局促不安地立在那里。 张羊道:“这是我那婆娘。”他将炕边的孩子推进去,收拾出些空处来,招呼老张与庆川:“快坐,坐。” 妇人抱着针线筐掀帘出去了,庆川好一阵,方适应了屋内的昏暗,见老张坐在了炕边,便跟着上前坐下了。 张羊坐在了妇人先前坐的木桩上,感慨地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啊!” 老张说可不是,他三言两语说了这些年的遭遇,道:“我这次领着庆川回来,是想去父母坟前上个坟。” 一个孩子扑在了庆川的背上,他怕孩子摔着,忙反手将他抱住,解开一个包裹,拿出了里面准备的点心。 点心是在镇里的铺子买来,结实的杂面馍馍,里面加了糖,油。 当时庆川想在府城买,老张拦住了,说是府城的点心贵,不划算。财不外露,能防则防,镇里的点心就足够,方符合他们的身份。 几个孩子看到了,止不住口水直流,呀呀叫着,扑上前伸手就抓。 庆川忙分着点心,“都有,都有。” 张羊搓着手,道:“这般贵重的点心,让老张破费了。” 老张叹了口气,道:“我是做下人的,买不起甚贵重之物,难得主家允了,千辛万苦回来一趟,总不能空着手。” 庆川将另外一个包裹解开,里面是两件旧厚布衣衫。 老张道:“这是主家的赏赐,我舍不得穿,平时就只穿了几次。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虽是布衫,却没打补丁,里面絮了棉花,厚实暖和。 张羊如何能嫌弃,忙千恩万谢接过了。 妇人这时断了两个破碗进屋,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白水。 张羊迟疑了下,怕老张嫌弃,只见他已经起身接过,道:“辛苦弟妹,我赶路正口渴了。” 庆川也接过了碗,吹了吹,喝了两口。 放下碗,老张道:“天色不早,我与庆川这就去烧纸。” 张羊站起身,领着他们前去,“也是,早些去烧过纸,回来再好生说话,歇几晚再走。” 老张忙道:“我与庆川都是做下人的,要快去快回,不然差使得黄了。等烧完纸就得赶路。” 张羊一想也是,叹气道:“这次你们回去,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老张沉默了一瞬,道:“村里还有哪些人在?” 张羊哑声道:“当年逃难的,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没活几年就没了,余下的都是些后生。就你我命硬,活到了今朝。” 当年连续暴雨,洪水加上山石,小村几乎成了一片汪洋。 村民仓惶逃命,逃到县城里,他们这个村子平时收不到赋税,县令早就一肚皮火,连县城都没让他们进。 手无寸铁的他们,只能四下各自去找活路,就那么散了。 老张一路沉默,张羊絮絮叨叨说着,伴随着脚踩在雪地上雪沙沙的声音。 冰冷,空空荡荡。 “阿爹阿娘没能挺过来,病死了。我命大,没死。外面不好活,我就回到了村里,地还在,随便种点粮食,野菜树皮吃一吃,总算活到了现在。” 张羊鼻子冻得通红,神色木然,就这么活着吧。 其他村子都差不多,整个县都穷,县令都是不受重用,被贬谪了,才会到这里。 县令来了,先要装模作样做一番,盼着能出政绩,早些升官。 征收他们欠下的赋税,衙役凶神恶煞,交不出来粮食,一只鸡都别想留下。 徭役派下来,他们去修城。县城的城楼修得倒气派,城门厚重,他们这些修起高墙的人,等闲进不去。 老张父母的坟,当年只是一个小土包,坟前立了块木牌。花了几个大钱,找读过几天书的人,在木牌上写了父母名讳。 木牌早就腐烂不见,小土包在岁月与雨水中,被冲刷得平坦。 地上积了雪,周围长满了杂草荆棘。 信誓旦旦要带他们来的张羊,站在雪里四顾茫然。 老张抹了把脸,道:“找不到就算了。庆川,就在这里烧纸吧。” 庆川应了,用脚蹚出一块空地,拿了香烛摆好,点燃了纸钱。 老张跪下来,庆川也跪下,父子俩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张羊跟着一起拜祭,纸钱打着旋,随着青烟徐徐升上了半空。 老张望着空中的纸钱灰,热泪纵横。 简单的拜祭之后,老张与张羊道别,想了许久,他都不知道该如开口。 他救不了他们,也没办法让他们出去讨生路。 就算是卖身为奴,他们都难卖出去, 不识字,没见识,在村里呆久之后,人变得如木头石头一样,不通气。 张羊稍微活泛些,却远远不如清水村的百姓。清水村的百姓都不敢轻易离开村子出去讨活路,何况是张羊。 快到午饭时分了,村里只有两三户的屋顶冒出了些许的青烟,其他大多都毫无动静。 天冷地里没活,村民大多都会在半晌午吃几口,躺着不动免得饿,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老张与张羊道别,走了很远,他回过头,看到张羊还站在雪地里,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望着他们父子倆离开的方向。 庆川难过地道:“阿爹,这里太穷了,以后会好起来吗?” 老张望着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许久后方道:“有山有水,无论如何不该穷。地里庄稼收成不好,总有别的活法。我这些年啊,总是在想,当年报了灾,要是衙门当做一回事,管了我们,兴许就不会这副模样了。” 庆川这些年跟在程箴身边,他比老张懂得更多,道:“衙门不会管,他们怕麻烦,衙门也拿不出钱来管。开仓放粮,要有粮食可以放。衙门官老爷不敢擅自做主,等报灾的折子送到朝廷,旨意下来时,人都死光了。” 老张说了声可不是,突然想起程子安。 程子安在程箴受伤后,吩咐他去府城寻人时,对他说了一些话。 “项伯明那样的人,若是他当了官,就是百姓的灾难。他这样的官员已遍地都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办法?没办法,打个比方,就是皇帝要从贵人手上抢钱,抢权,一家两家还行,抄家嘛。要是全部抄掉就不行了,他们会造反。”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0节 “还有些伥鬼,他们本就是穷人,一旦得了势,比以前的那些达官贵人还要狠呢。” “前朝,前前朝,大周都一样。花团锦簇,哀鸿遍野。” 达官贵人花团锦族,平民百姓哀鸿遍野。 老张紧了紧身上的行囊,道:“你我都没法子,就别多想了,咱们走快些,争取早些到幽州,不要耽误老爷的正事。” 庆川忙大步跟了上去,想了下,兴致勃勃道:“阿爹,少爷最最聪明了,很厉害。若是他当了我们的县令,估计他们就有救了。” 老张想到程子安,愁肠百结中,也笑了出来,道:“少爷是厉害,可他向来不爱读书,得要他能考取功名才行啊!” 庆川想到程箴惩罚程子安,每次他都能轻松化解,苦着脸道:“是啊,少爷狡猾得很,就是不爱读书,老爷都斗不过他。” 明州府。 新年过去,狡猾的程子安回到府学上学。诗赋课上,他端坐着,眼睛半睁,看上去很认真。 诗赋课的向夫子,见程子安乖巧的模样,温声道:“程子安。” 程子安没动。 向夫子顿了下,声音拔高了些,叫道:“程子安!” 程子安从梦中惊醒,蹭地站起身,茫然的双眼,与愠怒的向夫子四目相对。 辛寄年捂嘴的嬉笑声,从课室后传到了前面。 程子安回过神,他坦然答道:“夫子,请恕学生不会对,还请夫子莫怪。” 课间笑声愈发响亮,辛寄年夸张敲着课桌,挤着嗓子道:“程哥,你是不是睡着了?” 方寅在一边,竖起课本指了指,急着小声提醒:“夫子没让你对韵,是让你诵读这首诗!” 程子安:“......” 向夫子彻底怒了,取过了讲台上的戒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不认真,手伸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48 四十八章 ◎无◎ 程子安生无可恋, 学着辛寄年那样,磨蹭着手一点点朝前伸,能躲一阵是一阵。 辛寄年伸长脖子看得兴高采烈, 他的程哥, 终于与他一样,被夫子打手板心了! 辛寄年无端觉着, 他与程子安, 好像变得更亲密了些。 方寅同情地望着程子安, 他也爱莫能助。 诗赋课最难,远比以前都叫苦的算学还要难上数倍。 算学有确定的答案,诗赋却没有。 比如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来做对,程子安只能对出:“啊啊, 好诗啊!” 能写对平平仄仄,对得工整就已经很不错,遑说对得精彩。 大诗人咏过的物,写得太精彩, 无人敢再碰。若是写了,说不定还会被人嘲讽。 比如写瀑布, 有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珠玉在前,后人如何写,都难以超越。 文思如泉涌, 程子安的泉眼是干涸的沙漠, 他深知自己没这方面的素养, 很是佩服大诗人们。 程子安估计学生都不会喜欢这门课, 在即将吃竹笋炒肉的瞬间, 他还苦中作乐,想到了一个人可能喜欢这门课。 那就是写诗超过全大唐所有诗人总和的乾隆。 臭归臭,胜在数量多。 向夫子以严厉著称,奉行严师出高徒的做法,他见程子安的手半晌都没伸出来,辛寄年在后面起哄捣蛋,顿时恼怒不已。 戒尺重重敲在讲台上,向夫子呵斥道:“辛寄年,你上来!” 辛寄年脸色一下变了,哭丧着道:“先生,我没犯错啊!” 向夫子不搭理他,只再次厉声道:“上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程子安瞬间得到了安慰,低头偷笑。 先打辛寄年,有人作伴,省得一人丢脸。 辛寄年瑟缩着,哭唧唧到了讲台前,很是熟练地磨蹭伸手。 向夫子举起戒尺敲下去,啪地一下,辛寄年的胖手跟发面馒头一样,红肿一条。 辛寄年的眼泪啪嗒嗒,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课间无人敢做声,生怕被一并揪上去打板子。 接下来轮到了程子安,辛寄年还泪眼婆娑着,却迫不及待咧着嘴,准备看戏了。 这时,屋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向夫子朝外看去,见闻山长陪着一个中年儒雅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官员模样的人,一起走了过来。 向夫子忙放下戒尺,上前见礼。 闻山长介绍道:“这是明州府的文知府,亲自前到府学,督促大家好生学习。” 文士善很是随和,笑着摆手道:“督促不敢督促不敢,明州向来文风浓厚,明州府的府学更是天下闻名,此次春闱,明州府新晋好几个进士,大半出自府学,多靠闻山长教导有方。” 明州府尚未接到春闱的结果,文士善自然比其他人消息灵通。向夫子听到文士善这般说,不由得笑了起来,抱拳拱手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呐!” 不知孙仕明可有考中,程子安见到他们一团喜气,不免替程箴惋惜了片刻。 文士善被簇拥在中间,他很是平易近人,其他人说话时,他总是背着手,听得很是认真。 程子安不动声色打量着文士善,他五官生得普通,淡眉薄唇,谦虚和气的气质,抹去了他几分冷厉,让他看上去好亲近些。 文士善很敏锐,不动声色抬眼朝程子安看来。 似乎有道利箭直扑面门,程子安不禁心神一凛。 好厉害!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文士善见到程子安被惊住,眼里得意一闪而过,换上了惯常的温和笑容,好奇问道:“向夫子在讲授何门功课?” 向夫子忙说了,文士善走进课堂,盯着脸上眼泪未干的辛寄年,笑呵呵道:“不听话被夫子罚了吧?回府之后,仔细辛老太爷再罚你。” 辛寄年立刻不哭了,咦了一声,惊喜地道:“文知府认得我?” 文士善道:“我到辛府拜访过,如何不认得你?” 辛寄年挠头,嘿嘿道:“以前来府里的贵人,都不看我。文知府是好人,还记得我呢。” 文士善哈哈笑起来,掩去了眼里的厌恶,道:“等下去仔细洗洗脸,瞧你这脸脏得。”他再看向站在那里的程子安,问道:“你可是也一同被罚了?” 程子安耷拉着脑袋,小声应了声。 文士善呵呵道:“那你且说说,你又是为何被罚,可是没答出夫子的问题?” 程子安小声答是,文士善摇头,叹道:“你们这群淘气的学生啊,能读书不易,能进明州府最好的府学读书更为不易。你们却不知道珍惜,唉。罢了罢了,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说罢,文士善神色严肃了几分,对程子安道:“你记得了,以后要好生读书,不要堕了明州府府学的名声,向师兄们学习,考中功名报效朝廷!” 程子安大声响亮应了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敬仰地望着文士善。 文士善淡眉微抬,笑着问道:“你为何这般看着我,可是觉着我说得不对?” 程子安头摇得如拨浪鼓,恭敬地道:“学生不敢,学生是觉着文知府好生威严,令人佩服,心生敬仰。以后学生要刻苦读书,变成文知府一半厉害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文士善顿了下,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程子安,对闻山长道:“真是童言无忌,你瞧他说的什么话!” 程子安暗自松了口气。 果真,文士善这种人,处处表现得随和,有人真敢与他随便,或者令他不顺心,那就要倒大霉了。 文士善苦出生,自小看尽了脸色,一旦翻了身,便会变本加厉讨回来。 文士善一直不提诗赋课,程子安暗戳戳猜想,他的诗赋也一塌糊涂。 看来,只有李白的心胸,杜甫等人真正的忧国忧民与才思,才能写出千古绝唱。 闻山长见文士善与程子安说话,一直在旁边暗暗紧张。 程子安的马屁拍得与众不同,直夸文士善威风,与他的随和大相径庭,闻山长斟酌了下,笑着道:“他是我的关门弟子程子安,向来淘气,于读书成绩上不见起色,我就看在他的一片赤子之心上,收了他为徒弟。” 文士善笑容不变,拧眉想了下,问道:“程子安,可是程箴的独子?” 闻山长说是,文士善叹息一声,道:“程箴可惜了。我在京城就听过他,若是未曾伤了脸,此次明州府定会再多添份喜。” 闻山长陪着叹息,文士善对程子安叮嘱道:“你阿爹断了功名之路,以后就得端看你了。虎父无犬子,可不能丢了你阿爹的脸面。” 程子安只管应是,文士善笑笑,再看向了旁边的方寅,和蔼地道:“你可是叫方寅?” 方寅一直安静坐在那里,他读书成绩虽好,却因家世,向来入不得贵人的眼。 没曾想文士善认得他,还被点了名,激动得不知所措,吭哧着答道:“正是学生。” 文士善神色复杂了刹那,道:“你能进府学读书,成绩处处拔得头筹,真是难为你了。这是你大好的时机,以后造化如何,端看你可能抓住。你要更加努力,可不能荒废耽搁了。” 方寅愣愣答了是,文士善没再去看他,转身走出了课室。 向夫子瞪着程子安与辛寄年,小声呵斥道:“快些坐好,可是还想挨打?”说完,忙追上前相送。 程子安施施然坐下,辛寄年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怪叫道:“不打啦?程哥,不打你啦?” 程子安冲着他笑,深藏功与名。 辛寄年气得跺脚,程子安犯错,却有惊无险。 他不过在一旁看热闹,却白白挨了一顿打! 太倒霉了! 那边,文士善边走边道:“穷苦人家的学生,能出人头地,难呐。以后啊,府学该多招收些穷苦人家的蒙童,一来是要体恤穷人,二来,穷人家不乏有本事有才能之人,若被埋没了,此乃圣上,大周的损失。” 穷苦人家的蒙童进府学读书,只要品学兼优,府学从未将其拒之门外。 如今的问题是,府学中的监舍有数,只提供给年长的学生住宿。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1节 除非是离府学近的穷人家,比如方寅这种,方便来回。 若是离得远,他们的住处是一大问题。府学的学生,束脩书本笔墨纸砚皆不要钱,总不可能再替其安排住处。 蒙童年幼,他们住在监舍,需要人额外照顾。明山上遍布山石树林溪流,若是发生了闪失,又是一大麻烦。 文士善见闻山长没做声,垂眸掩去了眼底的冷意,嘴上却是很谦虚地道:“府学由闻山长管着,向来做得让人心服口服。我初来乍到,不懂里面的究竟,可是给闻山长添麻烦了?” 闻山长刚想直言眼下府学的困难,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 文士善不好相与,刚到明州府任上没几日,到辛府估计也是临时起意。 先前突然不打招呼,径直来到府学,肯定是有备而来。 闻山长摸不清文士善的用意,道:“文知府一心为了穷苦百姓着想,我深感佩服。先前我就在琢磨,如何能安排得妥当。” 文士善唔了声,未置可否,似乎并不满意闻山长的回答。 “穷人也要教化,不能让他们走上了歪路。我刚到明州府时,就听说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府学有个叫项伯明的学生,读书成绩好,却是个忤逆不孝的。这里面,究竟是何种缘由?项伯明在府学读书,明明有大好的前程,他如何就变得忤逆不孝,可是府学没教好?” 闻山长心微沉,心道果然来者不善,下马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49 四十九章 ◎无◎ 下学之后, 闻山长与程子安一同去了程家。 春天一来,梨花杏花梨花蔷薇各种野花开得热烈而繁盛,田间地头的野草野菜争先恐后生长。 村民无心欣赏春日美景, 挑着粪筐, 扛着爬犁毫不犹豫从地上的落英缤纷上踩过,留下满地脏污的花瓣。 孩童们背着竹筐, 割草挖野菜, 山下田埂间的早已挖光, 转向了山头去挖。 婆婆丁,荠菜等挖了回去,无人在意野菜的鲜,混在杂面或者糙米中煮熟,用来填饱肚皮。 莫柱子从不吃野菜, 程家的婆婆丁,加了香干丁,用香油等拌了,再清爽可口, 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莫柱子说:“难吃。” 程子安明白,当做填饱肚皮的野菜, 用再好再名贵的佐料拌了, 都难盖过对饥饿的不愉快回忆。 闻山长神色不大好,虽然他尚未说究竟发生了何事,程子安猜测, 估计文士善定是给他出难题了。 程子安指着田地间忙碌的村民, 笑道:“老师你瞧, 春耕开始了。过些时日, 就是麦收。麦收之后还有稻谷。一年四季轮转, 生生不息。” 闻山长随着程子安的指点看去,一边是盛放的繁花,一边是空气中传来的粪水臭气。 忙碌的蝼蚁,大多都生生不息,子子孙孙走上他们的老路,永无出头之日。 “老师,我为何不想考科举,其一是诗赋真难。诗人写出百姓的辛苦,诗人歌颂盛世太平。他们实在太厉害,我真写不出来。” 闻山长愣了下,问道:“那其二呢?” 程子安不紧不慢答道:“其二,若要做大官,就要放下。放下脸面,自尊,卑躬屈膝,同流合污。” 闻山长神色怔怔,半晌后苦笑道:“可不是如此,是我又钻牛角尖了。” 程子安摇头,道:“老师,独善其身很难,想要保持一丝清明,更难,老师已经做得很好。除非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自己也就算了,总不能让家人亲人朋友,他们跟着受连累。” 闻山长深深太息,“众人皆醉我独醒,越发清醒,越发难受。子安,你真正聪慧,别苦着了自己。” 程子安狡黠地眨眼,笑道:“老师,我不会苦着自己,只会让他人苦。我守不住天下,清水村却还是勉力能守着一二。” 闻山长笑了出来,前面就是程家的大门。青瓦白墙,墙外种着些驱蚊草,野花,生机勃勃,野趣十足。 程箴裤腿挽起,亲自赶着牛与驴子,悠然归来,见到他们两人,忙朝闻山长见礼。 闻山长哈哈笑道:“你瞧你阿爹,看上去与村民并无二样,他还挺乐在其中。” 算着日子,老张与庆川应当很快就会归家,程箴的放牧日子,便会结束。 若是长年累月必须照顾牲畜,估计程箴就不会觉着是乐趣了。 进了屋,崔素娘亲自捧来了茶水,笑着道:“刚好煮了春笋咸肉,闻山长等下得多吃一杯。” 闻山长笑着说好,“我这是赶了巧,有口福了。” 崔素娘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没多时程箴洗漱完进来,陪着一起吃茶说话。 闻山长将文士善来的事情,全部一一说了,“文士善想要名声,他不屑得到明州士族的名声,想要穷苦百姓的万民伞。我倒不清楚他究竟可知晓府学的困难 ,但他拿项伯明来说事,想将教化不力的名头,安在府学头上,府学不得不去想法子,照着他的想法去做。” 程箴听到项伯明,神色微变,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始终面不改色,淡然回看程箴。 程箴顿了下,以为自己猜测错了,将那股不安压了下去。 程子安不担心项伯明的事情,事发时,那么多人亲眼所见,随便问问周围的邻居,便能知晓他的德性。 如今项伯明躺在家里要死要活,邻里之间对他的风评就更不好了。 崔家在准备与项三娘子的亲事,礼节周到,任谁都无可指摘。 以文士善的聪明,不可能蠢到替他翻案,项伯明也不值得他翻案。 程子安却并不如闻山长那样以为,若真是如此,那就简单了。 多收蒙童而已,府学拿出一间课室,派出几个先生,多出点笔墨纸砚,出不了几个大钱。 至于蒙童如何来回,府学可以撒手不管,随便就可应付过去。 程子安思前想后,凝神分析之后,道:“文士善要老师多收穷苦百姓家的蒙童,说出去,任谁都无可指摘。我以为他出身贫寒,会脚踏实地些,却没想到他如此虚浮。” 真正要解决穷苦出身孩童读书难的问题,如后世一样,朝廷免费办学,义务教育。 想要让穷人读书之后能得到公平,则是朝廷彻底取消恩荫派官。 最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打破官身的种种优待,恩荫子孙的举措。 更改大周律,官身与平民犯法,一视同仁。 文士善是苦出生,他如今可不是当年的苦学生。他的想法,听上去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空中楼阁,不落地。 程子安赞同他让穷苦人家的孩童进府学读书,先不提他的用意,他用的方式,就大错特错。 明州府的穷苦百姓,远远多于权贵富绅。 府学并没那么大的能力,容纳所有的穷苦学生。挑选谁进府学,成了文士善捞功绩的举动。 明州府靠海,各县都相对富裕。尤其是靠海的县,海商豪富众多。 文士善从海商身上拿钱出来,去各村办免费私塾,才是真正解决穷人家孩童读书的办法。 程子安前后认真思索,道:“若并非如此,老师,我还有一个猜测,文士善的真实目的,乃是要查府学的账目。” 府学的钱财来源,一是朝廷拨付,二是明州府世家富绅的捐献,三是朝廷给府学学田的佃租。 朝廷拨付的极少,克扣是常事,且一再拖延。明州府府学已经被拖欠了数年,因着朝廷户部以为明州府富裕,世家富绅的捐助,就已足够府学的开支。 闻山长向来两袖清风,自认为问心无愧,沉声道:“我不怕,府学的账目一清二楚,随便他文士善来查!” 程子安道:“老师,账目要挑错处,容易得很。这些年朝廷拖欠了府学的钱,老师清廉,依然能让府学很好运转。这里面的利,才是最动人心之处。” 文士善要名声,向百姓增税,商户下手,到底影响太大。 程子安想到换作自己,如果要做出政绩,首先是向朝廷交足赋税,任由吏部与户部如何操作,都难以抹去的功绩。 顺带帮着明相打压异己,将赵知府在明州府的乱加派,如数参奏上去。 府学可是一块大肥肉,尤其是富绅的捐献。这里面的钱财,可多可少,做起账来十分方便。 打着招收穷困学子的旗号,让士绅捐款。穷困学子进蒙童院读书,花不了几个银子,且不会损害士绅的利益。 大不了多开设一个蒙童班。蒙童而已,离考学还有许多年。府学这么些年来,穷苦人家出生的读出个名堂,屈指可数。 如此一来,文士善既能做出清廉的名声,还能落得实际的好处。 程子安问道:“老师,这些年学田的佃租,账目如何?” 学田在府学附近,赁给了周围的百姓耕种。方寅所在的草乌村,便几乎都是府学的学田。 收租的事情有人负责,闻山长皱眉想了下,道:“我没怎么管收取佃租这块的事情,每年听管着这块事务的吴礼财回禀,当年的收成如何。佃户不易,免了他们多少租子。我寻思着百姓着实辛苦,就随了他去。” 程子安暗中叹了口气,闻山长终究是读书人,与庶务上差了些。府学其他的账目,估计也未过多过问。 闻山长到底聪明,很快就想到了其他账目,神色不由得肃然了几分,道:“子安可是担心,底下的人欺骗,中饱私囊?” 程子安保守地道:“水至清则无鱼,想要绝对干净,估计不大可能。购置书本,笔墨纸张等等,只要涉及到钱财的地方,里面就复杂了。我没看过账目,也不敢断定。” 闻山长身子动了动,更加紧张了几分。 程箴这时看向了程子安,道:“我未曾与文士善碰过面,他真如你说的那般,想要府学这块的利?” 程子安仔细说了他见到文士善的情形,分析道:“我称赞他时,他脸上的得意都快掩饰不住,那时候我差不多能确定,他本人并非他展现出来的那样平易温和。就算他本意并不在府学的钱财上,府学的账目,我以为不如趁机理一理,老师心中也该有些数,免得受了无妄之灾。” 闻山长神色黯淡,半晌后苦涩地道:“一时间,我也找不到可靠的账房,能将那些陈年老账查清楚。若真如子安所言,文士善听到府学在查账,他岂能没有动作?” 程子安微笑了起来,道:“账房先生,我这里倒有一个。大舅舅在衙门做钱粮吏,账目对他来说最为简单不过。如今回了衙门当值,文士善新到,还未开始着手赋税这一块,大舅舅如今闲得很。还有,老师莫要忘了,师母管家理事,看账上可不差。” 闻山长神色一喜,道:“这倒也是,瞧我这脑子,怎地都没能想到。老妻随我来府学就是,只是崔文要当值,来回府学可不方便。” 程子安道:“老师,积年的老账,查也查不出结果,就查近两年的账目。老师按兵不动,只按照平时看账的规矩,将账本拿在手中,送到府城舅舅手里,一晚下来,保管给你看得清楚明白。” 闻山长翌日就找借口,拿到了这两年的账目。程箴帮着送到了崔文手上,闻山长的妻子林夫人跟着一起去看了。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府学的账目,真正是糟糕透顶。 倒不是账目做得不清楚,而是以次充好,虚报笔墨纸砚的价钱,数量,损耗等等,中间差额巨大。 学田这一块,亦是一言难尽。 佃农年年如数交租,与其他东家收租一样苛刻。 入账的佃租,少了近一半。 收到的粮食,新粮卖掉了,大多换了往年的陈粮,入了府学的仓库。 学生吃的米面,与夫子吃的米面不同。学生吃的是陈粮,先生吃的陈粮新粮混在一起的粮食。 往年的陈粮与新粮,吃起来口感差不太大,但其中的粮价却有差别,中间一买一卖,大笔的差价就赚到了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2节 闻山长气得差点没病倒,那边,文士善再次来到了府学。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50 五十章 ◎无◎ 文士善只带了长随常甫前来, 一路进了府学大门,守门的童子机灵,蹬着小短腿跑得飞快前去禀报。 “你瞧这童儿!”文士善轻摇着头, 指着童子笑呵呵。 常甫跟着笑道:“东翁来了一次府学, 连童子都记得了。” 文士善戏谑地道:“何止是府学,恐怕府城那些世家大族, 连烧火婢女都能认出我来。” “想要微服出门, 难呐。”文士善背着手, 笑着四下打量,喟叹道:“明州府人杰地灵,最灵处,还得数明山。” 开春后,明山花繁叶茂, 流水淙淙,读书声袅袅。 古朴的宅子掩映在其中,随处可见一处修竹探出头,青衣学子捧书埋头苦读。 常甫道:“连圣上都多次夸赞, 东翁能来到明州府,不知多少人会暗暗咬碎牙。可惜呐!可惜!” “他们要如何, 眼红也罢, 不甘也罢,我管不着。”文士善笑容更甚,嘴上却很谦虚, 道:“都蒙圣上厚爱, 明相提拔, 我要将明州府治理得海晏河清, 方能还君意。” 常甫忙说是, 落后一步随着文士善朝前走去。过了一阵,他还未见到闻山长前来,眉头不由得皱起。 文士善的步伐亦放缓了下来,眉眼冷了几分。 这时,长山提着衣衫下摆,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作揖拱手见礼,连声赔了不是:“闻山长身子不适,未能亲自前来迎接,请文知府,常师爷见谅。” 文士善抬眉,哦了一声,关切地道:“闻山长可是病了?病得可严重?你快领我前去瞧瞧。” 长山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闻山长只头疼......文知府请。” 文士善望着长山几乎逃也似的背影,与常甫交换了个眼神,跟在了身后。 到了闻山长的院子,四下无人,安安静静不见端倪。 长山立在门口,打起了门帘。文士善走进屋,屋内比文士善上次前来所见还要凌乱几分,到处摆着书卷。 闻山长坐在书案后,嘴唇干燥,眼底一片青色,看上去萎靡不振,起身与文士善见礼,哑着嗓子招呼他们坐。 长山收拾出两张椅子,便退出托着茶盏进屋奉了茶,守在了门口。 文士善吃了口茶,放下茶盏打量着闻山长,问道:“闻山长可是遇到了难事?” 闻山长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再揉着额头,再叹一口气。 接连揉眉头,叹气,直到文士善身子动了动,闻山长终于长长太息一声,涩然道:“是难事啊,天大的难事。说起来,文知府是府学的上峰,我不好瞒,瞒也瞒不住。” 文士善转头看了眼常甫,见他皱着眉头一脸雾水,定了定神,道:“闻山长,究竟发生了何事?” 闻山长苦笑道:“我终是不通庶务,被底下人钻了空子,这府学的账目,真真是没眼看呐!” 书案上堆着账本,闻山长随手拿了一本递给文士善:“文知府,你瞧瞧,他们这些混账东西,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胡来,中饱私囊!府学乃是读书圣地,岂容他们玷污!” 文士善神色一惊,接过账本翻看起来,他粗通账目,翻看了几页,神色沉了下去,将账本递给了常甫。 常甫同样惊讶,对账目上,他远比文士善要精通,翻看了几页之后,将里面的猫腻看得一清二楚。 闻山长闭了闭眼,似乎拿定了主意,肃然道:“他们乱了法纪,我将他们全交给文知府发落。我身为山长,易难辞其咎自愿辞去山长的差使。” 文士善神色一震,难掩欣喜。 明州府府学在每次的春闱中,次次都会有人高中。闻山长身为山长,办学有方,学识渊博,为人清廉正直。 想要寻他的错处不容易,此次前来,就是借口追问项伯明之事,逼问府学学风。 未曾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一来,闻山长主动交出了府学的账本,毫不避讳府学的账目出了问题。 文士善手紧紧拽着账本,跟着叹息了几声,温和地道:“闻山长醉心学问,无暇顾及庶务。俗话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财帛动人心,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谁也防不住。闻山长不必为此焦虑,府学的山长,若你不做,就是圣上都不会答应。” 常甫此时焦急起来,暗自给文士善递眼色。 这事来得太蹊跷,他总觉着不安。 文士善眼神冷厉一扫,常甫只能按耐住,不做声了。 “至于这些账目,衙门定会清查。库房,账房上留下的银两,采买的商户,皆要查个清楚明白。敢朝府学伸手之人,衙门定会秉公处置,一个都不会放过!” 文士善厉声说完,对闻山长道:“有劳闻山长相帮,连着账本一起,府学库房的钥匙等,全部交给常甫。” 闻山长忙拱手道谢,唤了长山进屋,道:“你去将管着府学账目的几人全部叫来。” 常甫见状,只能暂时按耐住,站起身道:“长山,我与你一同去。” 闻山长摆手,道:“去吧去吧,长山你拦着些,我就不见他们了。既然敢犯事,就莫要怪我不顾念往日的交情。” 文士善手指点着账本,坐着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去。 府学变了天,几个管府学账目的人,全部被带进了府衙的大牢。 辛府。 花团锦族的园子里,辛老太爷手上捧着紫砂壶,不时啜一口明前的新茶,看着台上的女相扑比试。 辛仲满脑门的烦恼走上前,眼神不时瞄向台上,上前见了礼。 辛老太爷斜睨着他,皱眉不悦地道:“瞧你那没出息样!” 辛仲立刻站直身,大大方方看着台上只着下兜的女相扑,说了府学的事情。 “安氏缠着我,闹得我脑仁疼。安氏堂妹夫家的侄儿吴礼才,管着府学的佃租。如今被投入了大牢,一家子都慌了,到处求人,求到了安氏面前,安氏再找上我。老太爷,我可没那本事,这事不算小,无论如何,都得老太爷出面才行。” 辛老太爷早就得知了府学发生的事情,不动声色听完,随便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 辛仲呆了呆,急着道:“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老太爷不答应,我哪敢回去见安氏。老太爷不答应,我只能去找太婆了!” 辛老太爷一脚踢去,辛仲熟练地躲开了。 辛老太爷骂道:“你个龟孙子,还敢拿你太婆出来压我!你太婆上了年纪,你不知道好好孝顺,反倒拿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去烦她。敢吵到你太婆,我打断你的狗腿!” 辛仲嘿嘿笑,振振有词道:“老太爷,你老可要说明白,这事你到底管不管?不管的话,你再允我买个清倌人回家生儿子呗。安氏替我生了个独子,气焰嚣张得很,我可压不住她!” 辛老太爷举起手上的紫砂壶朝辛仲砸去,骂道:“滚!” 辛仲躲得飞快,紫砂壶擦身而过,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见辛老太爷动了真怒,辛仲不敢再多说,缩着脖子溜了。 贴身老仆指使下人上前洒扫,掏出一把钱朝台上撒去。 女相扑忙停下来,捡起钱施礼后离开。 园子四下安静,老仆沉默躬身肃立,辛老太爷微闭着双眼,半晌后方道:“其他人家可有动静?” 能在府学管着油水丰厚的差使,皆与明州府的世家大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辛老太爷想到辛仲的愚蠢,脸色更晦暗了。 儿孙不争气,辛氏后继无人,他一旦去了,辛府再也难以为继。 幸好,还有京城长安侯府的孙女。 老仆道:“小的未曾听到有甚动作,此事发生得蹊跷突然,都还在观望之中。” 辛老太爷唔了声,道:“文士善来者不善,万万没想到,他看上了府学这块肥肉。” 老仆亦皱了皱眉,道:“文士善城府极深,他的用意,连老太爷都没揣摩透,闻山长只读书厉害,小的估计,也就是凑了巧吧。” 辛老太爷道:“我也一直在琢磨,闻山长将府学的这摊烂账,全部交给了文士善。文士善大包大揽接了下来,府学这块的财物,他悉数拿在手。闻山长做山长,成绩有目共睹。文士善这是钱财名声两得,哪怕是烫手山芋,他也会迫不及待吞下去。” 老仆说是,“闻山长为人处世,老太爷最清楚不过,他向来只管读书,心无旁骛。小的以为,文士善新到明州府,闻山长来不及有所反应。府学年年都差不多在这个时日交账目,并非闻山长临时起意。他们做得着实过了些,估计被闻山长看了出来。闻山长身边的随从友人,小的都看过,与闻山长皆差不多脾气。最近收了程箴的儿子程子安为弟子,与程家来往多了些。程子安与小郎交好,程箴与闻山长一样,都是君子。” 身边之人都是君子,府学之事,只能说凑了巧,文士善运道好。 辛老太爷听辛寄年提过几次程子安,颇有哥俩好的架势。 辛老太爷不由得失笑,能与辛寄年那个不成器的玩到一起,也是个没出息的。 “君子难得。”辛老太爷咂摸了下,幽幽道:“若是此事是闻山长留有后手,背后的高人,比君子还要可怕可敬。” 老仆神色微变,喃喃道:“明州府只怕还没这般厉害之人,能将明州府的各大世家一并拉下水。” 虽说都是各大世家沾亲带故之人,打狗还得看主人。 文士善这巴掌落下来,各府的脸面是一回事,他得了好,步步紧逼,又是另一回事。 明州府世家富裕,海商的一条海船出一次海,得来的钱财,远比府学的那点银子多。 辛老太爷面无表情思索了会,道:“且看着吧,你盯紧些。去重新替我拿把壶来,小郎回来之后,让他到我这里来。” 老仆应是,躬身退了下去。 程子安放了学归家,他最喜欢吃杏,从杏树开花时起,每天上下学,都要看一遍路边的杏树。枝丫上,缀满了指尖大小的青杏,看得他嘴里止不住泛起了酸水。 莫柱子背着书箱跟在他身后,眼尖看到赶着牛与驴归家的老张,惊喜地道:“张大伯回来了!” 程子安立刻看过去,庆川背着装满了青草的背篓,跟在老张身后。 两人黑瘦了些,不过精神尚好。老张手上牵着缰绳,只能颔首见礼,庆川朝他挥手,笑着喊了声少爷。 程子安大声回应,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心落了一半回肚子里。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51 五十一章 ◎无◎ 回到家, 老张与庆川收拾洗漱了下进屋,两人一起说起了前去幽州的事情。 “照着少爷的吩咐,我们扮做了走乡串户的货郎。小的家乡蓟州离幽州近, 两地的话听起来差不离。平时经常有外来的货郎去做买卖, 去到临水县姜家村时,没人觉着有异样。” 老张吃了口茶, 一点点仔细回忆起在姜家村的见闻:“姜家村除了姜是大姓, 还有别的姓氏。小的路过了一家废弃的房屋时, 就问了旁边的人家,为何砖瓦房屋烂掉了,都没人去住。临水县也穷,姜家村大多大多都是泥墙草屋,那时候小的就有所怀疑, 那家肯定是当年文士善后爹的家。果然,那个姓高的邻居一脸晦气,说那家人全家都死了,人人都避之不及, 没人敢靠近。我就装作好奇多问了一句,死了这般多的人, 衙门可有抓到凶手?” 乡下的百姓就算修了砖瓦房, 屋顶大多都舍不得做藻井。房梁以及窗棂,屋顶的瓦会透气。 烧炭产生的二氧化碳,要憋死全家人, 中途不会有人醒来, 就只有一个结果, 那家人在死之前, 就已经昏迷。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3节 老张道:“姓高的人说, 衙门来查过,没查出什么结果。屋内没人翻动过,值钱的柜子,一切都好生生锁着。冬日冷,夜里大多都睡得早,有生人来,狗都会叫,当晚谁都没听到动静异样,衙门能查出什么结果。” 程子安问道:“仵作没剖尸检查?” 老张道:“除非是凶案,还得家人同意才行。人都没了,要是请仵作开膛破肚检查,会被乡邻戳断脊梁骨,姜氏族人也不会同意。文士善得了消息赶回来,痛哭流涕,哀哀切切将他们掩埋了,就离开了姜家村。姜氏族人在村子里能耀武扬威,到了县城之后,也就是泥腿子。反正人都没了,他们最后也就没管。文士善当年拿了把柄在手,最后自请出了族,这些年来,姜氏族人看到他步步高升,后悔不迭,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离开了姜家村,姜氏的族长在官员面前,不值一提。文士善读书好,人聪明,有把柄在手,他轻松离开不过是轻易而举的事。 “究竟如何出了族,外人倒不得而知。也不是没有流言,说是文母生得好看,文父没了之后,她迫于艰难,与文士善后爹眉来眼去搭上了,就嫁给了后爹。也有人说是后爹使了奸计,文母为了脸面,不得不答应嫁给他。” 留言不可信,老张能知晓的毕竟有数,就算拿到了衙门的卷宗,也难以佐证。 当年文士善后爹一家,一共七口人。程子安猜测,衙门的卷宗又是另外一种结果,还不如老张得知的真实。 因为按照大周律法规定,一同死亡五人之上,必须上报朝廷,由衙门大理寺与刑部共同查清之后,方能结案。 这对当地的官员来说很头疼,无论是幽州知府与临水县的县令,涉及到教化与治安,有关他们的考评。 反正没有苦主告,瞒着不上报,让他们分批,不在同时死亡,便能避开上报朝廷。 这也是当年衙门匆匆结案,并未彻底清查的另一原因。 程箴听完之后,神情凝重了几分,让老张与庆川下去了,对程子安道:“文士善做得天衣无缝,哪怕是他亲自动的手,还有人比他更不想翻案。” 程子安笑道:“阿爹别急啊,翻案,能翻什么案。阿爹,你懂得医书,有哪些药草能让人昏迷?” 程箴愣了下,道:“最厉害的,便是神医扁鹊与华佗,《三国志》中有记载,华佗制作的麻沸散,里面主要用了一味药草叫曼陀罗。” 程子安道:“这就足够了。我们也不要妄想翻案,能镇住文士善就足够了。文士善不比从前,他穿上了鞋,又是聪明人,一颗心滚烫着呢,想要做出一番政绩,他就要顾忌些。” 程箴一想也是,道:“你二舅舅递了消息来说,那几个关在牢里的人,没出息得很,见没人来搭救他们,板子还没打在身上,就全部招了。贪去的财物,全部交待得一干二净,如今只等着签字画押。” 程子安眉头微皱,道:“没签字画押?” 程箴道:“是,我估计文士善想要等着人找上门去,拿这个换个情面。” 程子安静静思索了会,道:“阿爹,我觉着不会。脸都打了,这个情面只能换面子情,不划算,文士善没这般蠢。阿爹,你明日可能进府城一趟,问问大舅舅,这些年府城说交的赋税?” 程箴怔了怔,定定看着程子安。 程子安摩拳擦掌,深吸一口气,眼眸里迸发出了灼灼光芒:“阿爹,你想不想大干一场?” 程箴喉咙直发紧,道:“你想做什么?” 程子安笑容一收,压低声音,嘀嘀咕咕与他商议了起来。崔素娘进屋叫他们用饭,两人才暂且作罢。 晚饭后,程子安那股豪情顿消,老老实实去写功课了。 功课有诗赋,程子安绞尽脑汁,想得眼前直冒星星。 孙仕明落第的消息递了回来,他诗赋也交了白卷。 程子安淡然将诗赋书一推,做好了挨向先生板子的打算,去写闻山长布置的大字了。 辛府。 辛寄年放学之后,兴高采烈跟在老仆身后,去了辛老太爷园子。 “老太爷可是又有好吃的了?今儿点了什么戏?我不喜欢咿咿呀呀的小唱,我喜欢胡旋舞,相扑也行,滑稽戏最好不过了。” 辛寄年喋喋不休说了一堆,老仆笑眯眯附和几声,道:“小郎,你亲自去看就知晓了。” “也是。”辛寄年嘿嘿笑,跑到园子里一瞧,见里面冷冷清清,立刻撇嘴,转身就想溜。 老仆眼疾手快抓住了他,道:“小郎,快进去吧,老太爷等着呢。” 辛寄年见辛老太爷已经看了过来,只能怏怏走上前见礼,道:“老太爷,你叫我来作甚?” 辛老太爷和蔼地道:“你这小子,我还不能随便唤你来了?今儿个有新鲜的樱桃,你不是最喜欢吃了?” 辛寄年见几案上摆着一叠黄橙橙,新鲜水灵的樱桃,就喜笑颜开坐了下来,迫不及待拿了往嘴里塞。 辛老太爷见他吃得欢快,禁不住倒牙,问道:“你不觉着酸?” 辛寄年摇头,“不酸,我最喜欢吃了。唔,程哥也喜欢吃,老太爷,你可还有多的,再赏给我些呗,明朝我带去学堂给程哥也尝尝鲜。” 辛老太爷眉头微抬,笑着说好好好,吩咐老仆备上一份,明日上学时,交给辛寄年的小厮带去。 “你与那程子安,就那么交好?”辛老太爷笑呵呵问道。 “程哥。”辛寄年严肃纠正了句,方重新笑起来,道:“我与程哥最最要好,是肝胆相照,生死之交的好友。” 辛老太爷郁闷了下,问道:“你们作过甚,就生死之交,肝胆相照了?” 辛寄年转动着眼珠子,作弊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来,他狡黠地道:“反正就是肝胆相照,生死之交。老太爷,你问这些作甚?” 辛老太爷啜了口茶,道:“我就随便问一嘴,你以前在学堂欺负人,可看不起程子安,如何突然就与他这般交好了?” 辛寄年眨巴着眼睛,急赤白脸否认道:“我哪有欺负人,老太爷别听人胡说。阿爹说,辛氏老祖宗努力,辛辛苦苦让后人过上了好日子,要是不能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实在是太没劲了。老太爷,你说对吧?” 辛老太爷听得无语,不过,欺负就欺负了吧,孩童们打闹罢了,辛氏真要欺负人,那家人就没喽! “那程子安呢?”辛老太爷笑道,“你如今不欺负他,我记得你比他还年长几个月,反倒尊他为大哥,这就是换作他欺负你了,你就能忍?” 辛寄年马上不同意了,绷着脸道:“程哥没欺负我,他待我可好了。他......” 最近程子安给他答案,已经好几次没收他的钱,说是什么积分,积分多了能不要钱兑换。 辛寄年虽没听懂,不过他很高兴。倒不是为了省那几个钱,程子安不收钱,表明是真拿他当朋友了。 辛老太爷太狡猾,害他差点说漏了嘴。辛寄年看向辛老太爷,满眼防备,含糊着道:“老太爷,程哥聪明得很,天底下第一聪明,你自小教导我们,不要得罪聪明人,我都记着呢。老太爷,你可还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去给太婆请安呢。” 辛寄年自小被养得娇,脾气可不好。能将他收得服服帖帖,可不是聪明人。 辛老太爷神色微凝,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去给你太婆请安。” 回过神来,辛老太爷又怒了,扬手欲揍他:“嘿,你这小混账,与你阿爹那老混账一样,成日拿你太婆出来说事!” 辛寄年一把将樱桃抓在手中,胡乱礼了礼,一溜烟跑了。 辛老太爷陷入了沉思中,老仆在一边肃立,问道:“老太爷,可要查查那程子安?” 半晌后,辛老太爷才摆了摆手,道:“不宜惊动。若程子安真那般厉害,查他就是与他为敌。若他无用,查了只费神费力。眼下,他与辛氏并无干系,最最紧要的,还是文士善。” 老仆说是,道:“其他几家坐不住了,那几人被关在牢里,审了个底朝天,他们早已经认罪,只等着签字画押。” 辛老太爷眉眼冷了几分,道:“文士善未让他们签字画押,是等着我们这几家找上门去。文士善要不欲卖我们几家一个面子,要不就是想要我们几家,再多拿钱出来捐给府学。我们出钱,得了个善人的名声,这个名声,一文不值。他倒显了官威,还得了好。” 老仆不解地道:“小的如何都想不通,文士善想要钱,何须要从府学动手?” 辛老太爷冷笑道:“不从府学入手,他要清名,就只能从底下的百姓入手。他敢动任何一家,都得伤筋动骨。” 老仆恍然大悟,明州府的钱,都握在大家族手中,商铺田产,赵知府以前要钱,都从底下的小商户与百姓入手。 世家富绅也会在过年过节时奉上年礼节礼,只这些礼,不过是礼节性的来往。 文士善拿到礼,还要给上峰送去,比如一手提拔他的明相。 底下的百姓日子难过,文士善再加赋税,他亲民廉政的脸皮,就保不住了。 府学这块的收益,是最最稳妥之处。 辛老太爷想到这里,神色一沉,缓缓坐直了身子,道:“如果只是要府学的钱,也就罢了。文士善此人,我一直在琢磨,他心高气傲,但人极为聪明狡猾,没必要与大家撕破脸。此次来,背后定是还领了其他的差使。” 老仆愕然不解:“老太爷,小的愚钝,着实想不通。” 辛老太爷神色晦暗了几分,道:“明州府富裕归富裕,这富,与圣上,朝廷可没多大关系。” 老仆一回想,神色大骇,喃喃道:“莫非,明州府真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52 五十二章 ◎无◎ 府衙值房里, 文士善惬意坐在案几后,手指敲打着供状,嘴角泛起了冷意。 明州府的世家大族依然按兵不动, 对牢里那些人置之不理。 真是可笑, 这不过是他顺水推舟的第一步罢了! 闻山长一个被排挤在外,书读得迂腐了的老学究, 就算他留有后手, 他文士善也不放在眼里。 常甫急匆匆跑了进来, 将藏着的一叠文书拿出奉上前,拱手见礼:“东翁,全都在这里了。” 文士善哦了声,眼神一亮,坐直身正准备去翻, 旋即又坐了回去。 “不看了。崔武呢,你去叫上他,一同随我们前去。” 常甫不解,转头朝屋外看了眼。 明州府春秋极端, 一晃就过了。太阳大的时候,天气就炎热。此时已近午饭时辰, 太阳当头照, 他去了趟户帖簿值房,去库房兑了半天,就热出了一脑门的汗。 “东翁这是要去何处?” 文士善神色阴冷, 道:“拿着地契户帖契税账簿, 去查铺子!” 有偷逃契税的, 铺子估计就保不住了, 文士善这是要直接拿世家大族开刀了。 常甫瞪大了眼, 结结巴巴道:“东翁,这要查到何时去?” 文士善冷笑一声,怡然自得地道:“查不了几家。这些豪绅世家啊,我看他们是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天下之大,莫非往土!” 常甫只一想,很快就明白过来,顿时佩服地道:“还是东翁聪明,保管查上一两家,那些人就会坐不住了。” 文士善哈哈大笑,起身拂了拂衣袖,负手往外走去,道:“春日潋滟春光好,正好赏春赏人赏景。” 常甫凑趣说是,跟在文士善身后出了屋,便加快步伐跑向了差役值房,心里却七上八下。 文士善聪明,见不得底下的比他聪明,上次他在府学觉着不对劲,一时急了些,回来之后,文士善就让他叫上差役,去瓦子里巡逻了一整晚。 春夜里依旧寒冷,加上整晚不得睡,常甫又累又困,他却不敢躲懒。 文士善这是在警告他逾距了。 常甫与诗词歌赋上没有天分,屡次不中,歇了科举的念头,寻了幕僚的差使,给文士善做师爷。 东家聪明,有前途也是好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甫压下了心里的不安,隔得远远就吼道:“崔武,叫上你的人,护着文知府去当差。” 崔武刚从外面巡逻回来,一口茶还没咽下,闻言放下茶盏,对几个差役道:“走吧,还等着作甚!”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4节 这些时日,他们抓人,来回跑府学,忙得腿都细了,却没落到半点好处,甚至连句辛苦都没落着,不免都暗中怨声载道。 崔武抓起佩刀,道:“想要差使,就跑快些。如今可不比以前,皮都给我紧了!” 平时崔武待他们好,底下的差役也肯听他的话,纷纷起身拿着佩刀走了出去。 文士善走了过来,对着他们的见礼,只眼皮抬了抬,鼻孔里唔了声,目不斜视走在了前面。 崔武啜着牙花子,示意差役赶紧跟上。 常甫翻看着手上地契的地点,道:“先去明辉楼。快,让两个差役到前面去领路。” 明辉楼乃是明州府颇有牌面的酒楼,虽不算顶顶豪华,胜在一个雅字,背后的东家乃是辛氏。 崔武掩住了心中的惊疑,对身边的差役嘀咕传了话。 差役以为文士善要去用膳,不疑有他,忙快步跑了上前。 明辉楼离府衙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能并排过五辆马车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 常甫走了没几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平时人来人往的街上,行人稀少,皆不时好奇张望着两旁的店铺。 九成的店铺,大门紧闭,只留了扇半开的窗棂。 有人不解上前,问道:“你们银楼为何未开大门?” 伙计在窗棂后道:“客官可是要来拿头面?客人请说明谁家定的头面,定了何头面,我这就去给客人取。” 那人摇摇头,忙道:“我哪买得起你们福来银楼的头面,只看着你们大白天关门,一时好奇罢了。” 伙计便坐了回去,连解释都欠奉。 那人一步三回头走了,常甫见着不对,赶紧走上前,对文士善道:“东翁,不对劲。听福来银楼伙计话里的意思,他们开着半扇窗,是为了客人取货方便,并未有开门做买卖的打算。” 文士善岂能看不出来,面上笑容不变,继续往前走着,阴森森道:“他们这是想反了!” 常甫觑着文士善的脸色,到底不敢多说,再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直觉就算有圣上的旨意,这次的差使也难办,深一脚浅一脚跟在了身后。 一路过去,铺子大多都关着门,只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在来回走动叫卖。 见到差役前来,货郎忙避让一旁,惊惶地望着他们。 货郎到处做买卖,消息灵通。今日只是朱门大街的铺子关门,这条街上的铺子,卖得货物吃食,寻常百姓都买不起。 听传闻说,明日起,先从东市开始,市坊也要关门! 市坊一旦关门,城外的百姓进来卖菜卖鲜鱼鲜肉菜蔬粮食,就没了去处,城里的百姓也买不到。 货郎挑着担子,连买卖都顾不上做了,飞也似的跑了回家。 文士善一行到了明辉楼前,不出所料,明辉楼的大门紧闭,连窗棂都关着。 常甫咽了口口水,迎着文士善黑沉得几欲滴水的脸色,硬着头皮上前,忐忑地道:“东翁......” 文士善一个旋身,冷冰冰盯着崔武,厉声道:“查,去给我查!还有那些地方关了门。罢市,呵呵!” 崔武应喏,挥手叫上差役离开。 丁甲惊恐地道:“头儿,不对劲,先前我们回来时,街头一切如常呢,怎地这般快,全部都关门了?” 衙门里的胥吏,比泥鳅都要滑头。里面不乏各家世家的人,衙门就是个筛子,文士善话音未落,消息就传了出去。 崔武也不明就里,知晓这次绝非寻常。琢磨了下,他神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此次的事情,别乱掺和,只管去做事,别把自己填了进去。” 丁甲忙道:“头儿放心,我保管不添乱。” 崔武未再多说,想着等下去要赶紧回去找崔文商量,急步朝桑榆里走了去。 王半城并不在平时惯常呆的如意楼中,而是在宅中未出门。 听到崔文前来,王半城在门口候着,远远迎上去拱手见礼,脸上惯常挂着的笑容没了,唉声叹气道:“崔爷里面请。”、 崔文抱拳回礼,斜乜着他道:“王爷,你这是怎地了?你不在如意楼,桃娘子还以为,你看上了今年新选出的新鲜姐儿呢。” 王半城脸色一变,贼眉鼠眼朝四周张望,连连抱拳,央求道:“崔爷,你就甭说了,家里的河东狮,你又不是她脾气,听到之后,还不得抓花我的脸。我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行行好吧。走走走,我得了些明前的蔷薇茶,听说茶树旁种了蔷薇,茶得了蔷薇的熏陶,吃起来有蔷薇的香气,雅得很。我这个人呐,虽说满身银子的臭味,就喜欢一个雅!” 崔武嗤笑,接着正色道:“王爷,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外面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王半城清楚,还能有心思吃什么风雅的茶,以他的性情,这件事,要不是他够不着,要不就是压根没事。 崔武神色微定,随着王半城进了他的书房。 王半城吩咐随从拿了他一两茶一两金的大雅之茶进屋,王半城挥手让他退下,亲自提壶冲茶。 “王爷,我不比你,身上还担着差使呢。”崔武见王半城慢吞吞地冲茶,到底坐不住,提醒道。 王半城冲了盏茶,先递给了崔武,道:“不急不急,一盏茶的功夫还是等得起。再说崔爷,你再急,文知府再急,能快得过街头的那些铺子东家?东南西北四地,市坊,瓦子,茶楼食铺,关门不做买卖,不过是将歇下门板重新装上的事。自己的买卖,先要歇息,圣上都管不着,崔爷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崔武起初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大致猜到了些。明州府真要罢市,此事传出去,圣上都得头疼,何况文士善。 王半城笑道:“明州府,究竟是姓周,还是姓其他,还难说呢。” 周是皇姓,崔武脸色不由得变了变,递到嘴边的茶盏又放下了,道:“王爷,可别胡说。” 王半城呵呵道:“我拿崔爷当自己人,就你我坐着说话,有甚不可说之处。这些时日崔爷忙得不可开交,我想要寻崔爷吃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今儿个崔爷既然得空上门来,咱们就好生坐着吃杯茶。” 崔武继续拿起茶盏吃了口,王半城也啜了口茶,微眯着眼睛满脸享受:“唔,比用蔷薇花窖进去的要香,雅!” 反正崔武是吃不出来,忍不住淬了他一口。 王半城毫不在意笑道:“定要有蔷薇花香,不然,这银子花了出去,可就得心疼喽。这茶呐,我当做珍宝,明州府真正有头有脸的贵人府里,管事都不稀得吃。崔爷,你可知道,文知府吃的什么茶?” 崔武愣了下,他哪在意过这些细节。 王半城抿了口茶,咂摸着嘴,道:“文知府只吃清水,不吃茶。便宜的茶叶与树叶没两样,还不如吃清水。文知府是清官呐,他要做清官,就要做出一番模样来。至少在圣上眼中,他得清。” 崔武一言不发听着,文士善对府学动手时,崔文与他说过,他是贪着府学的钱财,可不是什么清官。 如今看来,文士善所图不小。 王半城道:“不能辜负了君意,文人都这般说。这上意君意,得揣摩。明州府说富吧,那是真正富裕啊。说穷吧,底下的百姓真是穷得叮当响。我不比崔爷,幼时家贫,穷得连多余的裤子都没得穿过。不止是明州府,大周疆土辽阔,十几道,所有州府,皆如此。富了谁,穷了谁,圣上那是真龙天子,他高高在上,岂能看不清楚?” 崔武脸色微变,程箴昨日一早就进了城,问了明州府历年来上缴的赋税。 王半城与程箴的话连在一起听,便是大周户部收不到钱粮,钱都在世家大族手中。 这样的情形,崔文最了解不过,每次上缴朝廷赋税时,就会与他感慨一翻。 程箴叮嘱过崔武,千万得小心行事。别事事冲在前面,要是忙不过来,有危险时,就推掉差使,先顾着眼前要紧。 真有紧急情况了,差役不当事,还有江南道的厢兵在。 程箴当时也未讲太多,崔武急着当差,来不及细说。 此时回想起来,要是动到厢兵,明州府真正就要大乱了。 文士善这般大胆,定是得了圣上授意,户部国库穷了,要对明州府的世家大族动手。 王半城笑呵呵道:“天下之大,莫过王土。动了明州府这片土,其他州府,朝廷那些人就坐不住了。这片土可不好动啊,得找个厉害些,不怕死的前来。除非,他们会底下握手言和,做些表面文章送上去。若非如此,你我就端看着,究竟鹿死谁手了。” 崔武脑子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若是背后还有第三只后手在推动,定要使得有人退不得,要将弄得双方两败俱伤呢? 这样一来,既弄死了文士善,又能打击明州府的世家豪绅。 明州府方能得到清朗!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53 五十三章 ◎无◎ “程哥!” 大嗓门传来, 接着是咚咚咚地动山摇的脚步声,辛寄年如一阵狂风,卷到了程子安的面前。 程子安打量着辛寄年肥硕的身形, 很是佩服他胖归胖, 却很灵活,跑得飞快。 “喏, 你喜欢吃的杏。”辛寄年将一个匣子递到程子安面前。 红木的匣子上, 雕着精美的吉祥纹。程子安每天看着路边的杏, 如今尚只有拇指大,辛寄年的杏肯定不是来自明州。 果然,辛寄年道:“这个不算顶顶甜,从天气炎热的南夷来,就是吃个新鲜。” 程子安打开匣子, 匣子里面垫着一层干净的细纱,纱里面放着金黄的杏。表皮略有碰撞,路途遥远干瘪了些,却杏香扑鼻。 辛寄年道:“我已经吩咐小厮洗干净了, 程哥放心。” 程子安拿杏咬了一口,酸中带甜, 他笑道:“多谢了。” 辛寄年满不在乎地摆手, 很是大方道:“几颗杏罢了!” 程子安取出细纱兜着杏,将匣子还给辛寄年,他依然摆手:“你拿着玩吧, 我多得是。” “买椟还珠”, 杏从遥远的南夷而来, 不压于红木匣子的价钱。 程子安从杏中吃出了当年杨贵妃吃荔枝的感觉, 他咽下杏, 道:“又是你家老太爷给你的?” 辛寄年道:“是啊,老太爷院子里好东西多得很,太婆也是。” 程子安已经吃过了辛寄年的樱桃,他随意地道:“你家老太爷待你真好,估计看到你有出息了,经常叫你去说话。” 辛寄年叉着腰,得意洋洋地道:“我总算入了老太爷的眼,这些都多靠程哥。老太爷还不肯相信程哥聪明呢,嘻嘻,程哥你放心,我保管不说出去。” 程子安笑着去推他,接着笑容顿消,怏怏不乐道:“等下就是诗赋课。” 辛寄年嗷呜怪叫,一脚踢向路边开得正盛的蔷薇,愤愤地道:“又是诗赋课,真是讨厌得紧!” 程子安说可不是,“有诗赋课在,我肯定考不中功名了。我打算改学医。” 辛寄年眨巴着眼睛望着程子安,惊奇地道:“医?医者虽说厉害吧,终归是入不了流。” 程子安道:“那有什么办法,诗赋实在太难了。”他晃了晃肩膀上的书箱,“我都开始看医书了,学医要认真,不然治不了病人。喏,以后你要是有病,我保管尽心尽力给你医治。” 辛寄年这时倒不傻了,回呛道:“哈哈,你才有病。” 两人打闹着进了课室,时辰尚早,辛寄年放下书箱之后,来找程子安说话。 方寅已经到了,程子安叼着杏,一边打开书箱,一边扔了颗杏过去,“尝尝。” 方寅手忙脚乱接住,辛寄年只看了眼,便满不在乎收回了视线。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5节 程子安对他说,以后别欺负方寅,胜之不武。 辛寄年一想也是,方寅太弱,欺负起来不得劲,程哥说的总没错。 “程哥,你还真有医书啊?”辛寄年惊叫了声,拿起程子安的医书翻看。 程子安道:“真有,我骗你作甚。对了,你府里可有珍藏的独门秘笈,借给我看看呗,等我成了绝世神医,保管带你去吃香喝辣。” 方寅吃完了杏,犹豫了下走上前,偷偷瞄了眼辛寄年,道:“多谢。” 匣子里还有三颗杏,程子安塞了颗在辛寄年嘴里,自己吃了一颗,剩下的一颗顺手递给了方寅。 辛寄年嘴被杏堵住,胖脸蛄蛹了几下,放下医书,伸手去接杏核。 方寅小口咬着杏,拿起医书好奇翻看,“你怎地看起了医书?” 程子安面不改色吹嘘道:“诗赋太难,考功名无望,我决定成为名动天下的医者,让天下无疾。对了,我以后的字,就叫无病吧,无灾也行。” 方寅被程子安逗得哈哈笑,“与你阿爹的字相近了,仔细回去要挨打。” 辛寄年吞下了杏,撇嘴道:“程哥,你这医书,一看就不值钱,乡下游医郎中都做不好,还妄想名动天下呢。外面能买到的医书,可不是什么好书,谁舍得将自己家的秘方传出来。我回去问问老太爷,他有很多珍藏的医书。” 程子安忙拿起医书,道:“不用,这本书其实很不错,只有些方子很模糊,你拿回去帮我核对一下就是。” 辛寄年随便看了眼,见是什么麻沸散。他一看书就头疼,也不感兴趣,合上书大包大揽道:“行,我回去帮你看看。” 程子安垂下眼眸,捅了捅辛寄年的腰,低声提醒道:“先生来了,快回去做坐好。” 辛寄年探头往外看去,拿着书转过身,飞快地溜回了座位。 * 府城里的东边市坊,闭了市。 除了朱门大街上的铺子关了门,桑榆里瓦子跟着关了八成。 十二时辰灯火通明,热闹整夜的桑榆里,变得冷冷清清。 纨绔闲汉们没了去处,在街上来回晃荡,涌进还未关门的铺子,惹是生非。 不断有人上衙门来告状,衙门的差役忙得喘不过气,还未等他们赶到时,纨绔闲汉们脚底抹油,早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累瘦了一圈的崔武,不小心崴到了脚,病倒了。 除了他之外,好几个差役都一样,陆陆续续告了病。 近日衙门快被踏平了门槛,差役已经尽力了。常甫都看在眼里,气归气,可让他们拖着病体去抓人,毛都抓不到一根。 常甫已经好些时日没能睡好,眼袋垂到了脸上,谨慎着道:“东翁,你瞧眼下的情形,我估计他们是铁了心,要与东翁斗到底了。” 文士善阴沉着脸,从齿缝中挤出一丝寒意,道:“找死!你亲自走一趟,将这封信送到厢兵兵营苏成奉手上!” 苏成奉是明州厢兵的指挥,常甫接过信,心中方稍定。 等调了厢兵,若世家大族还要抗争,那就是要反了。 文人造反,手上没有兵马,三年不成气候。 常甫跑了一趟兵营,将信递给了苏成奉。 苏成奉在明州府驻兵五年有余,他打开信一看,神色微变,忙道:“既然如此,常师爷坐着吃杯茶,待我去整兵。” 常甫只能等着,苏成奉走了出去,唤过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 亲兵奉命离开,苏成奉转身回了屋,客气地道:“常师爷也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说府城离兵营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途,总要备些干粮,马匹的粮草,琐事一大堆。” 常甫心里暗骂了句,文武官员之间,本就不合,地方武将难缠,他来时就已经有了打算。 苏成奉说了一堆,明显不当回事,定是早已听过府城的局势,与地方世家有牵连。 圣上的旨意,他苏成奉哪怕阴奉阳违,也不敢不听。 若是敢耽误了正事,文士善肯定不会放过他。 常甫也客气地道:“有劳苏指挥了,你是武将,有自己的规矩,文知府已经叮嘱过我,不得擅自乱拿主意,一切听从苏指挥安排。” 苏成奉笑呵呵道不敢,幸好吃了两盏茶,底下的副将就整好了兵。 常甫随着他出去一看,校场里立着待出发,约莫两百的兵将,总算满意了几分。 兵马一行浩浩荡荡进了府城,城内的百姓见势不对,大门紧闭,偷偷在门缝后打量,议论纷纷。 “怎地进兵马了?明州府可是要打仗了?” “又没敌人来犯,除非有人造反才会打仗!” “这次时日明州府乱得很,米面粮油全部涨了价,都快吃不起了。再这般下去,可不得造反!” “嘘,你小声些,这是上面的贵人在斗法呢!” “呵呵,斗法,没人顾我们的死活,都不是好东西,我巴不得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一个都不剩!” “可不是,明州府的田产铺子,都在那几家手上,我们这些人,就吃他们手上漏出来的一点残渣,还要被官府层层加税。都没了才好,以后明州府也就不会被他们一手遮天了!” 文士善亲自骑了马,到城门边迎接,与苏成奉彼此见礼,笑道:“苏指挥,有劳了。” 苏成奉穿着戊装,在马上拱手一礼,道:“文知府客气。既然有旨意,一切都听从文知府安排。” 文士善脸色一沉,道:“先从明辉楼查起!” 苏成奉传了令,兵马驶向了朱雀街,到了明辉楼门前,将其团团围住。 明辉楼隔壁,一直关着门的医馆广善堂,门这时打开了。 辛老太爷手上拿着一本医书,与李老太爷,张老太爷等人一并走了出来。 文士善心底冷笑,看着这几个明州府世家的话事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时总算愿意出现了! 彼此见了礼,辛老太爷惊讶地打量着他们,问道:“我们正在医馆闲聊呢,听到外面的大阵仗,苏指挥也来了,可是要抄家,还是要打仗了?“” 文士善心道看你能装到何时,他也不拐外抹角,笑着道:“明州府的田产,铺子,究竟有多少是属于官身无需交税,有多少是按照规矩要交税,都要如数查实。圣命不可违,辛老太爷在正好,省得去贵府叨扰。” 辛老太爷恍然大悟,道:“文知府既然奉了圣命,查,当然该查。快请进,请进。” 明辉楼的门,从里面无声无息打开。辛老太爷与身边的几人说了几句,侧身笑呵呵请文知府与苏成奉进屋,上楼在雅间坐下。 茶酒博士上了茶水点心,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文士善将一切看在眼里,辛老太爷明显做好了准备,在等着他来。 目光从一旁隔岸观火的苏成奉身上掠过,文士善气恼更甚,手指点着桌案,道:“事务繁重,苏将军还要守护一方安宁,就不吃茶了,还请辛老太爷快些。” 辛老太爷将手上一直拿着的医书放在桌上,忙道:“也是,万万不敢耽搁了文知府的差使,我这就去叫账房掌柜,将明辉楼的地契,屋契拿来。” 屋契地契上有东家的名号,东家若属于官身,按照品级,有不同的免税额。 田产亦一样,按照官身功名免税。 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地方州府冒充官身,虚报品级的,比比皆是。 掌柜与账房很快捧着文书前来,苏成奉只管着跟文士善助威,查账契税的事情,他万万不会沾手,放下杯盏起身出去:“我去下面守着。” 文士善暂且来不及搭理苏成奉,伸手接过账房递来的契税单,视线瞄到辛老太爷放在那里的医书上,顺便就多看了眼。 渐渐地,文士善眼珠突起,抬头看向了辛老太爷。 辛老太爷神色不变,脸上挂着惯常的笑。 翻开的医书上,乃是做麻沸散的方子,曼陀罗几个大字,跃然纸上。 这是文士善第二次见到麻沸散这个方子。 第一次,是在闻山长的案桌上。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54 五十四章 ◎无◎ 当年之事, 文士善不愿意去回想。 阿娘为了他读书,与后爹眉来眼去勾搭上了。他亲自撞见他们在一起,阿娘哭着对他说, 一切都是为了他。 不仅仅是后爹, 她还与族长不清不楚。苦忍了多年,想方设法, 使得道貌岸然的姜氏族长, 放他出了族。 后来虽有些流言蜚语, 最后苦于无证据,且他在临水县的名声颇好,没能传开就平息了。 文士善只要想起就恶心,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眼下却不敢断定了。 姜氏的族长早在事情发生时就已经去世, 出族的内里,只有他们两人清楚,死人不会说话,文士善不用担心。 辛老太爷将麻沸散的方子摆在那里, 虽说他当年并非用的曼陀罗,却也相差无几。 只要做过的事, 就会留下痕迹。 何况, 他当年去临县陆陆续续买过几味药,当时他寂寂无名,无人会在意。 但他如今有了名, 医馆药铺仍在, 里面的伙计掌柜, 文士善难肯定他们都认不出他来。 辛老太爷这个老狐狸, 用意清楚明白。 明州府的世家有钱有人, 他们若沿着这个方向查下去,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日。 文士善杀心顿起,眼下辛老太爷他们似乎胜券在握,只能暂时克制住了,装模作样查了几家,招呼苏成奉收了兵。 回到衙门,文士善在书房里枯坐了一整夜。 明州府的世家盘桓多年,贵人世家频频联姻,彼此之间的关系如千丝万缕的蛛丝网,牵连不断。 比如辛氏的女儿嫁进永安侯府,永安侯则与三皇子生母,秦贵妃娘家有姻亲关系。 圣上正当壮年,永安侯府还不足为惧。 辛老太爷与几大世家一同出现,向他表明了一件事,若他敢真正动他们,他们会拼个鱼死网破。 文士善虽有圣上旨意,圣上亦不能无视汹涌的臣意与民意。 朝堂中多的是官员盯着他的位置,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的地位。其中的艰辛苦楚,回想起来就是噩梦。 文士善不敢赌,且他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闻山长究竟是何方势力,用意何在。 闻山长继续做他的山长,这段时日将府学那帮人查了个底朝天,他从未伸手拿过一个大钱,清廉得不能再清廉。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6节 他为何要参与进来? 是有意还是无意? 天刚蒙蒙亮,文士善洗了把脸,匆匆去了府学。 春日已经接近尾声,明山上一片浓绿,山泉淙淙,读书声郎朗。 少年郎们结伴打闹,看上去如朝阳般明朗。 文士善看得眼睛酸涩,说不出的愤恨。 临水县穷困,能上学的少,县学破败不堪,与明州府府学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天道何其不公! 常甫尽心尽力缀在文士善身后,从昨日起,他就察觉到了文士善的不对劲。 调了苏成奉来,最后又偃旗息鼓收了兵。苏成奉的厢兵如今驻扎在城门边,百姓都看在眼里。 明州府的气氛,诡异又胶着。 文士善此刻与平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身上灰败之气,与难以言喻的阴森交错,常甫直感到心惊肉跳。 长山奔来见礼,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闻山长一如既往,早早就到了,等在门口客气地道:“文知府快快请进。” 文士善勉强挤出个笑脸,抱拳回礼,让常甫留在外面,他独自进了屋。 闻山长让开身,请文士善入座,提壶倒了杯茶奉上,问道:“可是府学贪腐的那些人,已经判决了?” 文士善吃了口茶,茶苦涩,他嘴里更苦,便烦躁地放下了,道:“他们牵连甚广,还未彻底审清楚,须得等一等。前些时日府学的士子庆贺,我没能好生与闻山长道个喜,今日特地来再次道贺。府学有闻山长在,以后明州府的文气,定会愈发浓厚了。” 春闱中进士的考生名录,喜报正式送到了明州府。考中的新科进士尚在京城等着派官,热闹喜庆少不了。尤其是府学,文士善亲自前来送喜,以鼓舞其他的读书人。 闻山长笑呵呵道:“文知府着实辛苦了。读好书不容易,做好人更不容易。” 文士善听得瞳孔猛缩,极力镇定下来,道:“闻山长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文某受教了。” 闻山长忙谦虚道:“不敢不敢。” 文士善眼神在书案上扫过,堆满了书卷的案桌上,上次见到的那本医书,压在了一本《大学》下面。 “闻山长也读医书?”文士善手伸过去,佯装随意抽出了医书。 闻山长道:“闲暇时会看上一看,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也省得去请郎中了。” 文士善见闻山长对答如流,后悔不迭自己看走了眼,暗自咒骂老狐狸,心里愈发没底。 闻山长叹了口气,翻开《大学》,点了点书,道:“先前我说读好书不易,其实我张狂了。能否读好书,乃是其次,能读上书,更为不易。大周天下百姓,不识字的占绝大多数。书中的道理,皆不过讲给读书人听。惟可惜了圣人之言,倒是有孤芳自赏,闭门造车之嫌了。” 文士善全神贯注听着,一个字都不落下。闻山长话中有话,他如何都辨不清,闻山长说这句话的用意。 闻山长肃然道:“先前文知府曾言,府学要多收贫寒学子,文知府能替贫寒学子做想,我甚为敬佩。可府学究竟能力有数,一时无法收那般多的学子。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文知府可有兴趣听?” 文士善心道来了,不由自主坐直了身,戒备道:“闻山长既然有好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闻山长道:“在明州府全府各县,村设立私塾,夫子的束脩,由府衙支付。年满六岁者,皆可进私塾读书,束脩书本笔墨纸砚,皆全免。原本县与村中,办有私塾的夫子,亦不会没了差使,他们继续留任,由府衙支付薪俸。” 文士善无需仔细算,便知晓这是一笔巨大的花费。明州府收上来的赋税,全部扣下不上交朝廷,估计才能勉强支付。 既然闻山长提了出来,他就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文士善斟酌着道:“闻山长此举甚好,只是钱财从何而来?” 闻山长放下《大学》,看似随意翻起了医书,笑道:“明州府富裕得很,岂能没有钱。天公作美,今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年,快到端午时节,麦子又得丰收了。一座明辉楼,陆家园子,桑榆里的瓦子,海船进港,番邦而来的奇珍异宝,这些都是数不清的钱粮呐!” 的确是数不清的钱财,只朝廷能收到的赋税,少之又少。 否则,圣上也不会心生不满,要拿下世家,充盈国库。 文士善陡然明白,闻山长亦是要逼着他,对世家大族动手! 闻山长致了仕,在国子监多年,学生弟子众多,仍有余威。 要是他紧咬不放,文士善绝对难以脱身。 眼下,文士善想退,背后是闻山长。 想进,前面是不死不休的世家大族。 闻山长与世家大族之间并没牵连,而是要逼着他,将世家大族连根铲起! 文士善彻底明白过来,为何双方手上都拿着医书。 若辛老太爷等世家手上没威胁,说不定就后退一步,会想方设法言和。 此事末了,就是做些表面功夫,杀鸡儆猴,拿下几个小鱼虾,多交些赋税到户部国库,结果不了了之。 世家大族依然盘桓,他步步高升。 但他若不进,既然已经揭破了这层纱,闻山长不会放过他。 他进,世家就会奋力反击。 圣上虽下了旨意给他,文士善却不敢冒险。 君心莫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重要的乃是一个忠。 不孝,皆为不忠。 就算他这次能被圣上宽宥,此事定会扎根在圣上心中,没准哪天就会被翻出来,抄家灭族。 文士善喉咙腥甜,本就血红的眼眶,几欲滴血。 闻山长道:“文知府做出了这番功绩,全明州府的百姓,都会感恩戴德,定会名留青史呐!” 文士善喉咙呼哧作响,几近抽搐。搭在椅背上的手,紧紧拽着,青筋直冒,嘶哑着道:“闻青云,你好狠!” 闻山长微微一笑,温和地道:“不,文知府,我真比不过你。且我问心无愧。” 名留青史,生死一线。 背后是圣上的旨意。 两项加起来,前面唯一的路,依旧是悬崖峭壁。 文士善左右权衡,只能闭着眼睛,奋力一跳,求得一线生机。 屋内寂静无声,闻山长再无他言。 文士善心灰意冷,起身踉踉跄跄向外走去。到了门边,文士善回过头,困惑问道:“闻山长,你为何要这般做?” 闻山长神色平静,问道:“文知府,你出生贫寒,为何要读书?” 文士善神色迷茫,他为何要读书? 当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位极人臣,权势滔天。 身为贫寒学子,好不容易考中进士之后,汲汲营营多年,前面却没有出路。 他当时很极了权贵,最终,他变成了权贵。至此眼睛再没往下看过,穷苦的蝼蚁罢了,随便就能踩过去。 天气暖和起来,学生们又活泛了。课间歇息时,到处乱窜着玩耍。 辛寄年昨日吃坏了肚子,告假没来上学。程子安课后与章麒他们一同出去玩,方寅也跟在了身后。 文士善与常甫匆匆经过,方寅坐在修竹林边,拉了拉在里面找竹笋的程子安,道:“你看,文知府来了。” 程子安抬头顺眼看去,文士善从闻山长的院子方向而来,脸色很不好看。他心中大致有了数,随口应和了句。 方寅艳羡地道:“听说文知府家境贫寒,他勤学苦读方有今日,我以后要是能有文知府的一般出息就好了。” 程子安哦了声,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方寅如以前那样答道:“当是为了考功名,入朝为官,为君分忧,为民解难。那些嚣张的权贵,贪官污吏,我定要将他们全部拿下!” 程子安笑了笑,问道:“你是恨权贵,还是恨自己不能成为权贵?”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55 五十五章 ◎无◎ 方寅陷入了沉思中。 人各有志, 程子安没去管他。 在竹林中寻到了三根笋,他偷掰了嫩笋尖藏好,回去课室拿了诗赋的功课, 晃悠悠去了闻山长的院子。 下堂课是算学, 程子安哪怕不学,算学次次稳坐第一的交椅, 徐夫子从不管他。 下下堂课是诗赋, 向夫子布置的功课, 他一个字没动。 已经挨过一次打,滋味销魂,辛寄年笑了他很久。 竹笋炒肉的滋味很美,程子安还是喜欢吃在嘴里,而不是落在手掌心。 到了闻山长的院子门口, 长山走上前,他将笋递过去,道:“与千张同煮,笋留下, 只给老师盛咸肉与千张,让他尝尝味道过过瘾。” 闻山长喜欢吃笋, 他上了年岁, 笋不易消化,不宜多吃。 林老夫人不许他吃,管得住他。程子安管不住, 就采取折中的办法。 闻山长的院子饭菜可口, 程子安经常来混吃混喝, 也会不时拿些新鲜吃食来, 安排要做的饭菜。既照顾到闻山长的口味, 又会顾忌到他的身体。 长山早已见怪不怪,笑着接过笋道:“山长在,你进去吧。” 程子安朝长山摆手,优哉游哉来到了闻山长的屋前。 一股淡淡的酒味飘散出来,程子安鼻子翕动,悄然探头进去。 闻山长侧身坐在那里,手上拿着酒壶,失神望着眼前半卷起的窗棂。 清癯的面孔,透露出难以言说的萧瑟。 程子安蓦地感到鼻酸,暗暗吸气之后,笑嘻嘻道:“老师在偷吃酒,我要去告诉师母。” 闻山长转过身来,将酒壶往抽屉里藏,瞪着他道:“我难得高兴吃上一盏,敢去你师母面前说,仔细我让向夫子再多打你几次。” 程子安苦着脸,赶紧闭了嘴。上前坐下,提壶倒了两杯茶,双手奉到闻山长面前,自己端起茶水吃了一口。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7节 闻山长吃了几口茶,笑了起来,温和道:“你看到文士善来了?” 程子安嗯了声,片刻后道:“辛苦老师了。” 与文士善交锋,闻山长此生从未如此畅快淋漓过。 为何而读书? 他质问文士善,以前的他,亦模糊难辨。程子安的安排与举动,蒙着的那层纱退去。 不为功名利禄,为官为宰,而是脚踏实地,实实在在为生民谋福祉。 闻山长斜撇着他,哼了声,“你这是什么话,我先前吃酒,乃是激动难抑,惆怅前半辈子都荒废了。我读了何止千卷书,总算正经做了一件事,一件读书人该做的事。” 接着,闻山长仔细说了文士善前来之事,“他们打得越热闹越好,最好彼此同归于尽。文士善死有余辜,大周能得海晏河清。” 程子安心下稍安,不动声色将诗赋功课摆出来,倒清水磨墨,道:“老师,估计不会如你所愿,元气大伤就很不错了。圣上的打算,是从明州府多拿些赋税,明州府富裕,能拿得出来,拿得多罢了。要真正海晏河清,就得大变革,官身不再享受诸多的优待,世卿世禄。” 闻山长何尝不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定不会有太大的动作,朝全天下的世家大族动手。 程子安闲闲道:“外戚,皇室,外戚皇室的族人,清客门生,他们才是最大的世家大族,圣上要动其他人,先要从自己人身上下手。不然,没用啊!” 己所不欲偏施于人,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绝大多数上位者都这样。 其实不仅是上位者,寻常人亦如此。 程子安说过一两次这句话,闻山长深以为然。 京城公侯王爵遍地走,加上官身们,将大周的土地财富,分得一干二净。 占九成的平民穷苦百姓,做牛做马,供养着占一成的贵人。 闻山长神色黯淡下来,晦涩地道:“真是可惜了啊。” 程子安将诗赋课,不动声色放到闻山长手边,埋头写自己的大字。 “老师无需失望,其实已经很好了。明州府这一块肥肉,无人不惦记。明州府的这群世家倒下去,其他州府的世家就会蜂拥而上,趁机分食,你方唱罢我登场,那才没意思。” 闻山长皱眉沉思,顺手拿起了毛笔,在程子安递过去的纸上写起了字,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程子安抿嘴偷笑,飞快收回了视线,道:“走一步看一步,他们都是聪明人,彼此留一线,哪会真正赶尽杀绝。其实,土地分给百姓耕种,一亩地能产三四百斤粮食就是丰收,交掉粮税,所剩无几,照样吃不饱。” 百姓赋税重,赋税徭役一大堆,累死累活,落不到几个大钱。 闻山长唔了声,“那些良田千倾的,若不是官身免税,他们照样也得不了几颗粮食。” 程子安说了声就是啊,“田地暂且不管,关系着百姓肚皮的粮食铺子,穿衣的粗布庄等,要从世家手上分出来,打散,分给小商户。其他的金银珠宝,酒楼茶楼,留在世家手上,他们是从富人手上赚钱,与穷苦百姓没甚干系。命根子留着了,办私塾要年年出钱,富绅世家才能有钱源源不断拿出来。文士善最好能在明州府留任个五六年,五六年过去,穷苦百姓家的孩子读了书,他们也能成些气候了。明州府私塾的名气打了出去,以后的知府到任,他敢砍掉这一部分,读书人会生吃了他,他也担不起这个亏待读书人的名声。” “好!这样好!”闻山长瞬间松了口气,道:“真正关系到民生的买卖分散出来,不被世家把控在手上,明州府的百姓就会好过不少。” 程子安道:“给百姓土地,还不如直接给他们粮食。明州府的常平仓里,我问过大舅舅,都是些陈粮,新粮早就被换掉了。没关系,马上就要麦收,那些粮满仓的,拿手上的新粮,再将陈粮换出来,做善事布施,平粜给百姓。” 闻山长愣了下,哈哈大笑道:“淘气,平粜得要银子,布施做善事,不要钱哪叫平粜。你这是跟那百姓起事,开仓放粮一样了。不过啊,你这可算不上造反,而是正大光明,有理有据从贵人手上拿粮食!” 程子安道:“没办法,只能做到这样了。” 闻山长道:“好,我再见一见文士善,再给他些清名。” 旋即,闻山长垮下脸,不乐意了,骂道:“文士善可不是好东西,心狠手辣,白白给他送了清官名。” 程子安气定神闲道:“老师放心,他一旦离开明州府,肯定就危险了。所以,他会拼劲全力留在明州,这样一来,双方牵制得越久,对明州府的百姓来说,就越有好处。” 闻山长沉思了下,神色凝重道:“子安,辛老太爷是老狐狸,你将医书给了辛寄年,他肯定想到了你身上。我是官身,他们会有所顾忌,你与你阿爹阿娘,定要小心啊!” 程子安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做这件事之前,他已经预计过将会面临的危险,与程箴崔素娘先商议过。 程箴想都未想,便一口同意了:“生死何惧!” 崔素娘看得比程箴还要开:“我这辈子也没甚遗憾,你们父子只管去做大事,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在在一起,就行了。” 这也是程子安不愿意出仕的理由之一,要真正做好清官,就要有抬着棺椁去做事,随时赴死的打算。 程子安还不想死,何况,事情也并没那么糟。 “老师放心,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聪明人想得多,总要面面俱到。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情,有五成胜算,就值得干了。他们想得多,就是我们的生机。” 辛寄年生了病...... 算了,不去辛府探病,再等等。 只要沉得住气,他就赢了。 闻山长松了口气,道:“你还是要小心些,他们最近无暇顾及到你,我就怕他们会在科举仕途上动手脚。” 程子安伸手将闻山长面前的诗赋功课取回来,哈哈笑道:“随便动,我反正也考不上。不过,他们敢操纵科举,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明州府这些年世家大族考中了不少士子,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全都跑不掉!” 僧多粥少,朝廷等着派官的士子,觊觎肥差的官员,肯定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时机。 哪怕他们没舞弊,也百口莫辩,难以洗清了。 闻山长笑个不停,道:“好好好,我是多余担心了,惹到你,哪有好果子吃......” 话音一顿,闻山长看向程子安正在誊录的纸张,顿时脸一沉,将纸一把抽回去,扬起手作势欲揍他。 “好你个小子,居然让老子替你写功课!” 程子安笑道:“老师,我都记下来了,你拿回去也没用。师不勤,师之过。多谢多谢!” 闻山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你个混小子,少乱改三字经!等下我就去告诉向夫子,让他揍你!” 程子安冲闻山长疲赖地笑:“老师舍不得。”他举起手掌打量,自言自语道:“瞧我这细皮嫩肉的,打在我手,痛在老师心呐!” 上次程子安手掌被打得红肿,他硬是称拿不动笔,好些天都没写字。 闻山长气归气,心疼确实要多一些,闻言不由得横着他,又气又无奈。 程子安这个厚脸皮,他诗赋课实在是差了些,根本没想过能考取功名。 许多有本事的人,偏生与科举无缘,闻山长见得多了,并不担忧程子安以后的出路。 闻山长相信,程子安只要选中一个行当,定能做出一番花样来。 程子安留在明州府,以他的本事,能护着这里一二,比当官为民也差不到哪里去。 闻山长笑骂了几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程子安带上他帮着完成的诗赋功课,跑回去上课交差了。 * 明州府的街上,骑着马,身穿盔甲的兵丁,日夜奔走。 百姓们人心惶惶,生怕惹祸上身,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所幸兵丁只管查铺子,冲去富绅贵人的府上,清点家财,抓人进大牢。 好几户以前气派,平民百姓只敢远观的朱门大户,轰然倒下。 百姓们一边看热闹,一边静观其变。待摸出了门道,终于敢渐渐敢走出门,摆摊开铺子,勉强过回了寻常日子。 有那机灵的发现,好些小粮食铺子,粗布庄等,换了东家。 铺子里售卖的粮食,布匹等,因着新东家与其他铺子争抢客人,价钱比起以前要公道,伙计招呼客人,远没以前趾高气扬。 百姓就更放心了,于他们来说得了好处,更加兴高采烈凑热闹看戏。 辛寄年一直没来上学,随即李文叙没再出现,最后是章麒。 西边市坊的商户们,趁机上衙门告状。赵知府不在,去向他们乱摊派,索要好处的章金才,便被在气头上的文士善,先拉出来做了替死鬼。 章金才被抄家,打入大牢。好几个钱粮吏受了牵连,一并被拿下了。 府衙胥吏人人自危,崔文因生病没参与其中,躲过了这次危机。 青杏终于转黄,向阳处的杏熟得更早。程子安吃到了一两颗,其余的,全部被勤快贪嘴的雀鸟吃掉了。 程子安拿雀鸟没办法,只能骂骂咧咧。 街头已经有卖杏的,十个大钱就能买一捧,崔素娘不许他多吃,只勉强尝了个滋味。 府城的热闹,与清水村五官,村民如常过着自己的日子。 趁着麦收前的闲暇,村民陆陆续续,将积善堂筑起了地基。 程子安放学后,没事就会来转一圈,跟在莫柱子身后,在河边寻野果子吃。 有种莫柱子叫地石榴的果子,这个时节陆续成熟了,吃起来清甜无比。村里的孩童们早就眼馋着,跟程子安期盼杏成熟一样盯得极紧。 熟了一颗,早早被摘掉了。孩童们与程子安关系好,见他喜欢吃,找到后便会送来给他,换走他的零嘴蜜饯。 这天下午,太阳一半坠入了天际,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孩童们围着程子安,一起吃地石榴,蜜饯,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脑袋剃光,只在脑门上留着冲天辫的孩童,挤进来脆生生道:“程哥哥,那边有人找你。” 程子安抬眼看去,辛寄年与从前一样,跟个炮仗一样朝他冲了过来,热情无比大叫道:“程哥!” 在辛寄年身后,跟着两个中年仆妇,护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华服老太太。 程子安微笑着朝辛寄年摆手,心道终于来了。 他赢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56 五十六章 ◎无◎ 辛寄年跑到程子安面前, 盯着他手上的地石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不由分说拿了一颗塞到嘴里,他愣了下,连声夸赞甜。吞下一半, 方才记起正事, 拉着程子安到老妇人面前,道:“太婆, 这就是程哥。程哥, 这是我太婆。” 程子安上前见礼, 老妇人虚虚伸出手搀扶,上下打量着他,赞道:“生得真是俊朗。小郎经常在我面前,程哥长程哥短,心想与我家的傻小郎这般要好, 我还没能亲眼见过,真是可惜了。这次小郎生了病,在府里关了一些时日,他早就关得不耐烦, 吵着要见程哥,我便带他出来走一走, 顺便见见你。我娘家姓伍, 你若不介意,就随着小郎叫我太婆就是。” 伍老夫人面上带着和善的笑,说气话来客气又藏着机锋。 辛寄年认程子安为大哥, 他生病时, 程子安却没上门去探病。 傻小郎辛寄年, 真是十足的傻子, 一腔情愿被利用了。 程子安问心无愧, 只当听不懂。依着伍老夫人所言,叫了声太婆,手朝程家的方向指去,道:“我家就在那边,太婆若走累了,一同去坐着歇歇吧。” 伍老夫人顺着程子安的指点看去,道:“我是贸然前来,就不去打扰了,等我备了帖子再上门正式拜访。时辰不早,就在这里坐着歇息一阵就是。”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8节 程子安也就没劝,伍老夫人选了筑地基的干净石头,仆妇上前铺好帕子,她坐了下去。 辛寄年没吃过地石榴,贪图个新奇,将程子安手上的地石榴,不客气全部拿了去,吃得很是欢快。 伍老夫人看得好笑,嗔怪地道:“瞧这小郎嘴里吃个不停,怎能尽吃白食。老黄,你去将小郎的零嘴分给他们。” 黄氏应是,打开手里的包裹,拿出了蜜饯与精美点心。 程子安道了谢,上前道:“我来分吧。” 黄氏便递给了程子安,“劳烦程少爷了。” 程子安客套了句,唤来莫柱子,道:“你去那边分。” 莫柱子喜滋滋地接过去,大声唤道:“都随我来,老规矩。” 孩童们看到莫柱子手上的吃食,呼啦啦跟着他跑了过去,乖巧排起了队。 辛寄年见什么都新奇,蹬蹬瞪跑了过去,排在了队伍后面。 伍老夫人使了个眼色给仆妇,她们便离开了,不远不近守着。 伍老夫人收回视线,看向程子安,感慨地道:“子安小小年纪,御下竟然这般厉害,就是我这个老婆子,活了一把年纪,都自愧不如。” 程子安笑道:“太婆,他们不是我的下属,而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同伴。村里长大的孩童,平时吃不饱饭,见到零嘴吃食,比过年还要高兴,肯定都会听话了。” 伍老夫人说倒是我想左了,“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平时能吃饱饭都难,哪有什么零嘴吃食。不过,这富人之家,钱也不是白来的。以前我娘家有几条海船,出海做买卖,旁人看上去,伍氏日进斗金,传闻地上走的道,铺的都是金子。唉,他们哪知晓赚钱之难,那大海茫茫,遇到风暴翻了船,人货沉入海底,血本无归。” 程子安不动声色听着,附和着道:“是难啊,都是拿命在赚钱。” 伍老夫人道:“子安估计也听过,伍氏有钱归有钱,就是子孙艰难,到了我这一辈,家中只有我们两姐妹。家中没个有出息的男丁撑着,家财如何能保得住。后来我与姐姐,将家分了,嫁了人。不怕子安笑话,辛氏如今的富贵,多靠我的嫁妆。我自认在做买卖上还算有些本事,这钱生钱,辛氏方有了今日。做买卖的人,一个大钱的利,都是利,家财就是这般积累了来。” 说到这里,伍老夫人瞬间变得凌厉,双目寒光四射,冷冷地看着程子安道:“要是有人敢争,那是就要与我为敌,休怪我不客气了!” 程子安笑容不变,赞道:“伍老夫人真是厉害,巾帼不让须眉,我深为佩服。我曾听说过,海船出海,船上的管事,能分到一息的利,其余人平安归来,一人能拿到二十两银子。若是人没了,每人赔偿五十两。在牙行买个壮年劳力,顶多也十余两银子出头。平民百姓家中,一年能赚到二十两银,日子就好过了。如何算,这出海都是个划算的行当,反正人命不值钱,葬身海底也有一笔赔偿。没关系的人,休想跟着海船出海。” 伍老夫人捉摸不透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便按兵不动,只唔了声,“出海的行情便是如此。” 程子安道:“恕我冒昧,不知太婆以前家中的海船上,一条船上有多少人?” 伍老夫人想了下,告诉他也无妨,便说道:“看路途的远近,船只大小。一条船,从三百人到千余人,皆有。” 程子安道:“就取个中下数,按照三四百人算吧。我听说太婆家中的海船,曾经出过一次事,出海时船触礁,一整船人都没了。太婆,清水村共有一千余人,差不多是一夕之间,村子被夷平了大半。清水村穷,连碎银都少见,有些人一辈子都见不到金子,也想象不出何为金子铺道。但他们应该能想象得出,几百人死了,血能将村子里道铺满!” 伍老夫人怔楞住,程子安就差没直言,她伍氏的钱财,全部是用人命鲜血换来! 程子安:“听说伍氏以前也是官身,太婆乃是官家娘子,出海赚到的钱财,几乎不用交税。太婆嫁进了辛氏,家中的铺子田产,就更无须交税了。太婆要做买卖,一个大钱的利,比起契税来,真真算不得利了,太婆说可是?” 伍氏的官身从何而来,伍老夫人自己清楚,不免神色微变。 既然她嫁进了辛氏,辛氏的官身正大光明,她便挺直了身子,道:“朝廷律法规定如此,辛氏照着本分做买卖,我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直!” “太婆说得即是。”程子安笑道,“有官身在,差不多是几家独大做买卖,还赚不到银子的话,那就得改个行当了。” 伍老夫人神色微变,冷厉地道:“改行当,也得辛氏心甘情愿。这天下,难道没律法了?” 程子安笑而不语。 伍老夫人瞪着他,怒道:“难道我说错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太婆,这天下有律法,官身不在律法之内,律法都是对着平民百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呐!” 对世家动手的,乃是给了他们无上权力的圣上。 除非他们真要造反,否则,文士善既然来了一趟,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脱层皮。 文士善在查假官身,程子安话里有话,要是从伍氏的官身查起,她的嫁妆保不住,辛氏的官身,也就护不住眼下的家财。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伍老夫人喃喃念着,先前的气势不在,神色灰败了几分。 程子安站起身,“太婆是聪明人,无需我多言。不管太婆因何而前来,终是我的长辈,我带太婆四下看看。太婆你瞧,我们村要建积善堂,已经打好地基了。” 伍老夫人撑着起身,望着眼前的地基,她提不起精神,干巴巴应了句,道:“可是祠堂?” 程子安摇头,“算是祠堂,也不算是祠堂。” 伍老夫人听程子安讲完积善堂的来历与以后打算,感到颇不是滋味,道:“程家高义。” 程子安道:“不敢不敢。阿娘不大去庙里烧香拜佛,也很少捐香火银,阿娘说,将那些银子拿出来去换了粮食,粗布给穷人,他们会替她求菩萨保佑,一人一句,比起她独自求菩萨,要划算多了。我就想,若有人拿一千两银子出来,求菩萨保佑。要是另外有人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将出一千两银之人这份保佑,求到他的头上去。福气跟银子权势一样,就那么点,不够分啊,菩萨就该为难了。” 伍老夫人听得怔怔,天下的财产,莫非如此。你分多了,我就得分少一些。 世家富裕,穷了国库,迟早会出事。 圣上这个菩萨,他要坐稳宝座,杀几个人,抄几个家,灭几个族,算得了什么大事。 程子安道:“太婆,一人念佛求保佑,菩萨说不定忙碌着,一时没听到,不若广结善缘,处处施恩。太婆你看,村里的孩童们,蜜饯吃得多欢快啊,他们都在围着小郎叫大哥,可喜欢他了。” 辛寄年叉着腰,很是神气,指挥着孩童们与他一起玩耍。 平时在府里,下人听话归听话,却端没有眼前的孩童们,待辛寄年的那份真诚。 伍老夫人陷入了沉思中。 程子安年少聪慧,先前提到伍氏的官身,不乏威胁。 文士善来势汹汹,已经抓了好几户人家。李氏太过富裕,族人当官的少,铺子查封了大半。 要保住辛氏,只能退一步。损失些钱财,图谋东山再起。 放眼辛氏,遍寻不着能撑起家门的人。伍老夫人也不敢保证,以后辛氏落魄了,还会有她这样的人,带着金山银山嫁进来。 夕阳坠入了天际,余下丝丝缕缕的残阳,留下了一道亮光。 伍老夫人满身萧索,苍老的眼神,定定望着程子安。少年的眉目清朗如朝露,如颗小青松般挺直。 他的背后,是“积善堂”大门地基。程家如今不显,伍老夫人却好似看到了,程氏的满门兴旺。 程子安笑着道:“家族家族,何为家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时,辛寄年玩够了,大嚷着奔了过来,喊道:“程哥,你怎地不过来玩耍,与太婆说什么呢?” 辛寄年傻归傻,傻人有傻福,他既然缠着与程子安交好,伍老夫人不求程子安能与之交心,能提点善待他一二,辛氏就能再在明州府撑上几十年。 伍老夫人抬眼望向天际的那线光,再转头看向辛寄年,脸上不由得浮起了慈爱的笑,整个人松弛了不少:“是啊,子安说得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 明州府彻底变了样。 假官身被查出来,变成了平头百姓,家产被罚没充公。 其余的行当依旧,除了粮食布匹蔬果等行当,不再受行首等辖制,全部被打散,由着买卖的双方,照着行情自行买卖。 世家大族借着节庆等布施粮食,百姓高高兴兴排队领粮。 全州府陆续兴建私塾,穷苦人家的孩子,如到府学读书一样,束脩笔墨纸砚全免。 文士善被百姓夸赞,世家大族内敛低调,几乎悄无声息。 年后开春,程子安接连二三吃了喜酒,先是项三娘子与崔耀祖成亲,接着是莫草儿招上门女婿。 崔耀祖成亲时,辛寄年缠着他一并要去,带了个匣子,里面装着黄橙橙的石榴样金锞子。 “程哥,这是太婆给我的,太婆说她身子不便,就不来了。我既然去吃喜酒,哪能空着手上门,那多不好意思,让我带上贺礼。程哥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太婆真是,弄得我们都生份了!” 伍老夫人真是周到,崔家小门小户,她来的话,崔家招待她,就得手忙脚乱。 给金锞子贺礼,看上去好似傲慢了,其实是费了一翻心思。 金锞子乃是新打,石榴多子,吉祥喜气又实在。 金子不好拿,辛寄年这个小胖子,蠢得不加掩饰,蠢气冒上来,程子安直想绕着走,免得被他的蠢气给熏蠢了。 何况,闻山长处处防着他,不再给他写诗赋的功课。 程子安将主意打到了程箴身上,差点挨了一顿打。 被向夫子已经打过了三次,程子安很受伤。 这天,天气阴沉沉,寒风呼啸,眼看就要下雪。 程子安已经好几日没去闻山长院子了,主要是上次考试他拿了个鸭蛋,被打之后,手掌心肿还没消,能正大光明偷懒不写大字。 闻山长屋子不喜点炭盆,冷得很,程子安就更不愿意去了。 下一堂课又是诗赋课,课间歇息时,程子安趴在课桌上,生无可恋。 辛寄年蹦来,正要喊他出去玩耍,看到门外站着长山,便戳他的腰:“程哥,闻山长找你。” 程子安将脑袋转了个向,看向门外的长山,百般不情愿站起身,跟着去了闻山长的院子。 长山见程子安耷拉着脑袋,对他最近挨打的事情知晓一二,笑着道:“山长找你,是好事。” 程子安懒洋洋道:“还有好事?难道老师改了主意,要替我写功课了?” 长山神秘兮兮,推着他进门,道:“你进去就知道了,我保管不骗你。” 程子安将信将疑进了屋,闻山长坐在案桌后,开门见山道:“呵呵,程子安,你的好运道来了。” 程子安眨眼,莫名其妙道:“什么好运道,可是天上掉金子,让我去捡吗?老师,莫要装神弄鬼。” 闻山长也不动怒,喜道:“你的功名有望了!呵呵,朝廷会很快改科举,以策论文章为重取士。” 科举改来改去,历年来改动不少,朝廷这次变动,并不算大事。 程子安听到这个消息,并无多大感触,策论文章要写得好,写到主考官的心里去,也难。 两相比较起来,对于诗赋考试全然无望,程子安认为策论文章还算友好些。 既然如此,程子安道:“那我就勉强考一考。” 闻山长笑眯眯道:“离秋闱还有一年辰光。” 秋闱在翌年秋季,八九月份左右举行,眼下已是十一月,真正算起来,一年不到。 以前读书时得过且过,胡乱应付的功课一大堆。 程子安脸立刻垮了,惨嚎道:“苦啊!” 作者有话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59节 第57章 57 五十七章 ◎无◎ 除非绝世天才, 想要考出好成绩,惟有勤学苦读。 且现在的科举,以文为主, 各种经史子集必须通读, 天才不读书也不行。 策论文章考的是对实事把握,以及是否投了主考官的意。有些主考官喜欢华丽骈文, 有些主考官喜欢朴素的文风。 主考官的喜好, 为重中之重。 明州府的考官学政, 朝廷还未确定,照着规矩是几个州府互相调任,到任时才会知晓。 有门道的,肯定提前会得知,悄悄走关系送礼。 想要绝对公平, 那是妄想。只要主考官做得不那么明显,引起士子骚动闹事就万世太平。 既然决定了要参加考试,程子安就端正了态度,埋头苦学。 程箴见到程子安如此上进, 深感欣慰。 科举改动,他于策论文章上也薄弱, 同样需要下苦功。 朝廷改动科举, 起初府学的学生们颇为不满。 无他,任何一项变动,总会引起争议。再加上关系到他们的前程, 成日辛苦读书,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发泄之处, 哪肯放过。 不过, 他们这些闹事的, 被深受平仄,对仗之苦的学生们骂了回去。 事态平息,向夫子的诗赋课被取消,策论文章课占比加重,改由闻山长亲自教。 当你的老师,又成了教导你的夫子,会有如何的感受? 双倍折磨! 别人写一篇文章,程子安得了额外的照顾,必须写两篇。 加上大字课从未断过,程子安手上的茧巴越来越厚,写秃掉的笔,装了一大匣子。 下课了,与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辛寄年,上前拉他:“程哥,走出去玩一会。” 程子安抬起头,努力撑开眼皮看过去。 辛寄年难得见到程子安的傻样,被他逗得大乐:“程哥,你好傻啊!” 被傻子说傻,程子安从瞌睡中回过神,骂道:“滚!” 辛寄年装模作样转了一圈,趴在他案桌上,“程哥,我滚了。程哥,我们出去玩,这些时日你读书读书,都快读成书呆子了!” 辛氏如今低调了许多,方寅又与程子安走得近了些,便不再如以前那样忌惮辛寄年。 他起身揉动着酸了的手腕,劝道:“辛寄年,你别去烦程子安,没见他都没力气了么?” 辛寄年看都不看方寅,凑近了仔细去打量程子安,问道:“程哥,你没力气了吗?要不我背你出去?” 程子安被烦得不行,撑着案桌站起身,道:“走吧走吧,再说个不停,老子将你嘴糊上!” 辛寄年高高兴兴与程子安一同朝外走去,凛冬时节,寒意扑面,像是往脸上直呼巴掌。 程子安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袖着手弓着背跳脚,咒骂道:“该死的天气!” 辛寄年竖向拔高了些,横向体型不变,皮肉厚实,他一点都不怕冷,看得哈哈大笑,道:“程哥,瞧你跳得,简直跟那神婆道士驱鬼一样,哈哈哈!” 方寅瘦小,他同样被冷得缩着脖子,躲在辛寄年背后避风,嘀咕道:“真是冷啊!” 辛寄年发现了方寅的动作,脸一横挥起拳头恐吓他:“嘿,敢拿老子挡风,看老子不揍你。” 以前辛寄年会真动手,有程子安在,方寅知道他就是虚张声势,理都不理他,小跑了几步与程子安并行。 “闻山长布置的文章,你可写完了?我写了两遍,总觉着没能写好。” 闻山长布置的题目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注” 首先,这道题目出自何处,必须熟读,理解其释义,并且知晓里面涉及的典故。 闻山长这道题出得算是浅显且直白,孔子称赞尧的功绩。主要意在引经据典,称赞先贤,顺便吹嘘一下当今圣上的功德。 以闻山长的本事,出这种题是为了保险起见。保不齐有人会拍圣上的马屁,而且拍得越好,得高分的可能性就越大。 学堂里的学生,要分析时政,治国平天下是纸上谈兵,方寅写不好情有可原。 程子安比较诧异的是,这种文章他难道也不会写? 方寅苦着脸道:“我起承转合太过生硬,从先贤尧的事迹身上,转到赞扬当今圣上,可我不知圣上做了哪些事啊!” 程子安恍然大悟,方寅出身贫寒,才是问题所在。 别说朝堂,就是明州府府衙,方寅都够不着。 且他只管埋头苦读,对于朝廷的政令,他差不多一无所知。 朝廷所出的政令,调动,官员任命等,各家小报偶有刊载。 最最齐全的地方,当是朝廷的邸报。邸报世家大族手上有,书斋也能找到历年的旧邸报。 程箴有邸报,程子安这些时日早晚翻看,眼都快看瞎了。 辛苦也有好处,他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对朝廷官员动向有了直观了解。 比如某个因为贪腐的官员,不久之后又被起用。程子安再翻着对比,很快就弄清楚了缘由。 这个官员是当今圣上隔了两层的准嫡系,十分忠君。 其实这道题,方寅完全不用知晓圣上做了哪些事,只要使劲吹就行。 比如文治武功,天纵英才,大周天下百姓归心,万邦来朝等等。 程子安脸皮厚,马屁拍得熟练。生硬算得什么大事,关键在将当今圣上吹出花样。 想了下,程子安道:“方寅,你去书斋买朝廷的旧邸报,上面有朝廷的政令。” 方寅眼睛一亮,接着神色就黯淡下来,愁眉苦脸道:“我读书花了不少钱,旧邸报应当也很贵,我不好再问阿爹要钱了。” 程子安顿了下,道:““书斋”有,你去“书斋”抄。” “书斋”是在程子安的建议下,崔耀光缠着崔武拿出银子,给他开的铺子。 “书斋”这个名字,是由崔耀光所取,简单直白到被崔武破口大骂。看在崔耀光已经花钱将匾额做好的份上,崔武最终放过了他,也就没逼着他改。 崔耀光开书斋,他有了糊口的营生,尤其是能痛快看各种不可描述的花花画册,他做得很是起劲。 程子安当时让崔耀光在“书斋”里留了一块出来,放了两张桌椅,那些买不起书的读书人,能自己带着笔墨纸砚去抄书。 如此一来,“书斋”在读书人中的名声颇好,崔耀光多少也能赚些银子。 方寅也听过“书斋”,他盘算了下,高兴地道:“好,我等到冬至歇息时,就进城去抄。” 程子安道:“邸报多,你全部抄下来,要抄到何时去。只抄一些大的政令,变动就行了。余下的部分,你读几遍即可。” 方寅一想也是,连连说好。一扫先前的郁气,进了茅厕。 辛寄年对这些全不感兴趣,无聊跟在一旁,抱怨道:“你们说完没有,尿个尿都不安生。”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系好裤带走出茅厕,冒着寒冷去池子里洗手。 辛寄年洗得惊天动地,嘶嘶道:“好冷好冷!” 方寅捏着手指在水里面沾了沾,辛寄年哎哟叫唤,嫌弃地道:“真是脏!” 程子安甩掉手上的水,推了辛寄年一掌,骂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皮厚!快回课室去,废话休说!” 辛寄年蹦跳着往前走,方寅些许的尴尬便散了,与程子安说起了秋闱:“程子安,这次你可要下场?我觉着自己学问还不够,想要学得扎实些,等等再考。” 考中的士子,只要进了前两甲,全部都会派官。 留在京城,除了进六部,前去国子监教书等等。外派则看关系或考试名次,到富裕或者贫穷的县出任县令。 学问学得再扎实,与实际做官毫无关系。尤其是掌管一县,书本上的知识,基本派不上用处。 何况科举不停变化,三年之后谁说得清楚。 程子安劝道:“怕甚,考不中下次再考就是。三年又三年,时不待我啊!” 方寅仍在犹豫,事关前程大事,程子安就没多劝,且由他自己决定去。 闻山长院子炖了风鹅,长山已经来与程子安通过了消息。到了午饭时,他便准时到了。 到了门边,程子安闻到香喷喷的饭菜,心想老头儿还真是,为了防着他,这般早就用饭了。 撩起门帘,程子安探进个脑袋,笑嘻嘻道:“老师在用饭呢?” 闻山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哼了声,又低头吃自己的饭菜。 程子安不知何处得罪了他,摸摸鼻子装作无事样走过去坐好,没一阵,长山就将饭菜送了来。 闻山长见程子安吃得欢快,很是不悦骂他:“吃吃吃,文章写得那般臭,你还有心思吃!” 程子安边啃着风鹅腿,抽空道:“老师,究竟臭在何处,你要骂,总得骂到实处吧。” 见他还敢顶嘴,闻山长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挑着了,要我将你再骂上一遍?” 程子安慢悠悠道:“这样我才知道如何改啊!” 闻山长愣了下,怒气消了些。 程子安点了要骂道实处,闻山长就如他所愿,将他的用词遣句,典故错误的引用,起承转合。甚至他写到最后,较之开始时潦草的字迹,全部骂了一遍。 末了,闻山长愤愤道:“没出息!” 前面的责骂,程子安清楚闻山长是在鞭打他,等于是手把手,教他如何写文。 后面的“没出息”,则是骂他文章马屁拍得过了。 对闻山长后面的责骂,程子安权当没听见,陷入了沉思中。 闻山长见程子安一声不吭埋头吃饭,以为自己严厉了些,不禁放缓了神色,温和耐心地道:“你也别气馁,学问不是一天能达成,等写得多了,也就能取得进步。” 程子安飞快将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静静,漱口后吃了口茶,道:“老师,我没气馁,别说笑话了,我的《千字文》中,就没气馁两个字。” 闻山长怒气又上涌,这个混小子,感情先前白心疼了他! 程子安道:“老师,离秋闱越来越近,要补的功课实在太多,我就是不吃不睡也够呛。” 闻山长呵呵,“眼下你才知道啊,迟了!” 程子安道:“不迟不迟,人被逼到绝境,就会想办法自救。幸亏有老师在,接下来,要劳烦老师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0节 听到劳烦两字,闻山长立刻提高了警惕,道:“你要作甚?” 程子安笑道:“刷题!” 闻山长不解,“何为刷题?” 前世考试刷题司空见惯,经史子集虽多,总有个范围,考题全部是从里面出。 程子安解释了,道:“历年秋闱春闱的考题,全部做一遍。不会的题目,再去查书。这样记忆会更加深刻,远比干巴巴背诵要强。” 闻山长望着程子安,只不知道说什么方好。 程子安被痛骂,他并未感到羞愧,而是想办法找解决办法。 闻山长听了他的办法,想夸他聪明,怕他会跟着夸赞自己,硬生生忍住了。 可惜的是,他的这份聪明,以前怎地就不用在读书上呢? 程子安道:“老师,对策论文章,我也想到了应对的办法。拜托老师给我起个框架,从下笔,中间的叙述,引论,到末尾的扬。题目的释义理解对了,照着往里面填就是。” 熟能生巧,程子安要做的就是题海战术,形成肌肉记忆,条件反射。 再者,写策论文章多了,万一,万一撞到考题呢? 闻山长失笑摇摇头,无奈地道:“你这滑头!罢了罢了,这个法子还算不错,就由了你吧。不过,写文章同样躲不了懒,你还是得一遍遍写,可不能叫苦!” 不苦,哪会苦呢? 程子安笑眯眯道:“阿爹也要与我一样做题呢,有阿爹为伴,不苦,不苦!” 闻山长噗呲笑出声,这个混账,始终不忘将程箴拉下水! 作者有话说: 注:荡荡乎……,出自《论语》。 第58章 58 五十八章 ◎无◎ 春来犯困, 程子安晚睡早起,已经深夜了,他困得用手指撑开眼皮:“阿爹, 你有针吗?” 一旁低头奋笔疾书的程箴, 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要针做甚?” 程子安道:“头悬梁针刺骨, 阿爹给我来几针!” 程箴噗呲, “你少作怪。”看到程子安消瘦的脸庞, 心疼地道:“今日先到这里,你先去睡吧。” 程子安摇头,嘴里咕噜噜乱叫一气:“醒了。等我写完这篇文章再去睡,不然明日老头儿又要吹胡子瞪眼睛。” 程箴笑骂道:“老头儿老头儿,没礼貌, 那是你老师!” 程子安抬笔蘸墨,道:“是他自己老头儿不离嘴,老师豁达着呢。” 闻山长待程子安愈发随和,亦师亦友。只是在功课上挑剔到了苛刻的地步, 程箴的文章也是他在指点,对他们父子俩一视同仁, 批评起来那是毫不留情面。 程子安脸皮厚, 程箴起初觉着难堪,久而久之,被他带得脸皮也厚了起来。 跟着程子安, 程箴学会了在闻山长的骂声中反问:“山长, 这句骂, 是骂哪一句?” 在一日复一日的磨炼下, 两人的文章水平飞涨。 程箴在经史子集的水平上, 要高于程子安。 但在策论文章上,他却不如程子安。 主要在实事方面,程子安看得太过透彻,见解独到。 程子安还有一种本事,程箴自忖永远都学不会。 看得太透彻,针砭时弊,不□□于尖锐,会使得上面的人不高兴。 程子安能巧妙避开,圆融到了令他望尘莫及的地步。 “要想做事,首先你得拿到做事的资格。”程子安曾如是说。 程箴道:“明日开始要去投纳家状,保纸和试纸。你们班上的同窗,有几个要参加秋闱?” 投纳家状等就是保荐,审核考生参考资格,等于后世的提前政审,取得准考证。 程子安道:“就我与方寅下场考试,辛寄年想去凑热闹,被辛老太爷骂回去了。” 程箴笑了起来,道:“你们班里的同学都还小,十多岁的少年,等一等也无妨。辛寄年真是淘气,他可是见着你去考试,便吵着也要去了?” 程子安点头,“辛寄年不用考试,最次,辛老太爷会给他捐个功名,或者靠着永安侯府,恩荫出仕。” 程箴沉默了一会,道:“辛寄年若出仕,苦了百姓。” 程子安有不同看法,道:“一点子小钱,辛寄年看不上。于贪腐这一块,辛寄年比好些官员强。他脑子经常犯蠢,热血上了头,在地方上,能压住豪强。就凭着这两点,辛寄年当官,反倒是百姓的福分了。” 程箴一琢磨也是,官员到了地方,除了文士善这样的,基本都会与当地的豪绅交好。 不乱加派,乱征收赋税,管好当地的治安,已经超过了九成的官员。 程箴道:“你姨父写信来,说是会再次下场。这次要是他中举,再一起去京城参加秋闱。” 程子安沉吟了下,叹道:“姨夫,唉!” 崔婉娘来了信,说是孙士明想要纳妾。她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肚子就没再有动静。 孙母想要多子多福,加之孙士明也有意,眼下以科举为重尚未有动静。 要是孙士明高中了,纳几个美娇娘伺候,那是迟早的事。 世情如此,如程箴这样一心一意待崔素娘的才是异类。 程箴也没多说,孙家的事他管不着,看到程子安在边说话中,边写好了文章,禁不住惊讶不已。 程子安挤眼,得意地道:“阿爹,我能一心多用。” 一心多用的本事,是程子安前世早就练就。有时听到不想听的废话,又不得不听时,这门本事很管用。 程子安放下笔,吹着纸上的墨,读完文章,啧啧道:“我这文,写得真是太好了!” 程箴早已习惯他的自夸,接过文章读了起来。 照着闻山长立下框架所写的文章,转承启合完全没问题,尤其是观点老道,遣词用句到位,不失为一篇佳作。 “你瞧最后几个字,这几笔写得飞了。”程箴指着字,幸灾乐祸地道:“又要挨骂了。” 程子安打了个哈欠,道:“我是故意留了几笔让老头儿骂,让他脑子活动起来,不然成天就知道埋在那堆书中,师母骂他浑身都快生书虫了。” 程箴笑个不停,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早些去睡吧。” 程子安起身,对程箴道:“阿爹,你也早些睡。放心,就算我们不去寻找关系,老实参考,定能父子双双中举!” 世人以谦逊为主,不管中不中,程子安这份自信,程箴都得称一声佩服。 在苦读中,时光倏忽而过,秋闱到了。 府城的气氛一下变了,兵丁差役巡逻加强,大家放轻了声响,生怕影响了考试。 从外地州府来的两个学政,住进了驿馆中。驿馆无论是官还是民,全部不得入主,外面由厢兵把手。 两个学政的来历喜好,程子安听辛寄年说了一些。 中规中矩,四平八稳。 程子安做好了准备,文章以稳重为主。 他练了许久的文章,有华丽文风,朴素文风,端庄沉稳文风。 只要题目能读懂,知道经史典故,到时候填进框架,基本不会出错。 文章是有了,程子安唯一担心的,还是经史墨义。 考试共计六场十八卷,帖经一百二十贴,对义六十条。“注1” 光《春秋》,就足足几十卷啊! 到了正式开考这日,考生们挎着考篮,拿着录名后,官府盖印发还的试纸,来到了贡院排队,等着进场。 程箴与程子安提早住进了崔家,念着方寅离得远,将他也一并带上了。 崔武要在贡院前巡逻,与千山老张一起,将他们送了过去。 天气不冷不热,晨曦初现,他们几人到时,大门前已经排了好些人。 周围厢兵林立,禁卫森严。 程子安见方寅紧张,与程箴说起了笑话:“阿爹,你看,好多人在偷看你。” 程箴对秋闱有了经验,他这次考试,中了,能洗清他的名声。 不中,他早就经历过大起大落,这点打击算得了什么,反正不能考秋闱,远比上次考秋闱时要轻松随意。 程箴不知不觉中,受了程子安的影响,笑道:“他们估计是看我我长得俊美吧。” 程子安怪叫道:“阿爹,要说俊美,我在这里,阿爹只能屈居第二吧。” 程箴面无表情骂他:“不要脸。” 程子安抚摸着自己的脸,一一笑纳了:“脸还是要的,这么一张俊脸,阿爹,你说圣上会不会看我长得美,点我做探花郎呢?” 程箴继续面无表情骂他:“不要脸!” 方寅听得有趣,别开头偷偷笑了起来。被他们父子的说笑一冲,方寅也就渐渐放松了。 程子安排到了大门前,厢兵接过他的提篮仔细翻看检查,除了一罐子蜜水,程子安只带了一罐子炒面。 程箴考过有经验,带如面饼等吃食进去,厢兵会掰碎了检查。 检查过无数提篮的手有多脏,自不用提。 带炒面进去,罐子一摇晃,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蜜水则既能提神,又能解渴。 反正到了天暗时就会出考场,早上吃饱了,中午对付一口,完全没问题。 其实,科举考几十卷经史,谁知道会出到哪道题。 作弊除非代考,或者泄题容易些,如夹带这种,等于是大海捞针,撞运气。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1节 唱了名,核对过试纸,拿到了考号,程子安进了贡院。 后面程箴与方寅也陆续进来了,不过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号,进去之后就各自分开了。 程子安深吸一口气,使劲闻了闻,不禁偷乐 。 没闻到臭味,远离茅厕,这是成功的开始。 为了防止舞弊,考生不得带纸入场,考场所用的纸张,与录名的试纸一样,官府衙门独有。 程子安摆好了笔墨砚,静待其他考生进场。 监考官是州府的推官,以及两个学政,除了他们之外,考场还有厢兵把守。 学政宣读了考试规矩,尤其是严禁作弊,很快便发放了试卷。 程子安拿着试卷,不紧不慢先看了起来。 “见有礼于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请以下文对。” 程子安窃笑,这道题,他刷到过。 开始就撞了大运,好兆头啊! 考官在考场内不断巡逻,神色严肃。 程子安视而不见,不紧不慢磨好墨,在空白试纸上,先试了笔墨浓淡,再提笔稳稳作答。 “见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谨对。”“注2” 通篇下来,程子安没写一句“未对审”。 未对审则是答不出来,也要守礼懂规矩,必须礼貌作答。 答完之后,程子安再仔细检查一遍,他一共刷到了两道题,暗戳戳偷笑。 第一天,稳了! 过了午后,陆续有人交卷。程子安就随大流,交了卷出门。 没一会,程箴与方寅也陆续出来了。看他们的神色,应当都考得不错。 回到崔家,因着他们考试,家中安安静静。许氏与方氏,崔素娘亲自送饭送水,连崔耀光都不敢来打扰。 日次是疏注,出经史中的某一段,回答释义。 今日的考题比前一日的要难,释义解释水平的高低,要看教授夫子的本事了。 背诵于程子安来说,才是最难的地方。释义除了夫子教导,关键在个人的理解能力。 程子安的理解能力自是一流,他考得尤其轻松。 最先交卷的考生,比昨日要迟许多。程子安不急不躁,吃着炒米就蜜水,等到有好些人交卷之后,他才随大流交了卷出去。 程箴最先出来,方寅等到快天黑时才出考场。 程子安与程箴等了一会,留下不放心赶进城陪考的方大牛等着,他们先回了崔家。 方寅被方大牛送了回来,不过他的神色比较轻松,道:“我生怕答错了,就答得慢了些。” 程子安理解,道:“仔细些是好事,时辰不早了,先用饭吧。你阿爹回乡也晚了,就让他歇在这里。” 方寅一心想着考试,回过神,窘迫地道:“我与阿爹,给你们添麻烦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方大叔带了莲子,新鲜的藕,老母鸡,好些吃食来呢。舅舅舅母都高兴得很,说托你们的福,能吃到新鲜的吃食呢。” 崔家当然不会在意多个方大牛,毕竟方寅的成绩在那里,有的是人抢着结这个善缘。 方寅听后松了口气,与程子安说起了考题。 程子安道:“先别关心这些了,吃完饭我们读书去,准备明日的考试。” 方寅一听赶紧打住,饭后与他们父子一起,温习起了书。 程子安经常临时抱佛脚,所以他没什么考前要休息好,放松的想法。 当然,放松是指不紧张,而非考试期间不再做题看书。 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处于紧张备战的状态,等考完,将书扔掉也不迟。 连续考了几天,程子安心中大致有了数,最后一门策论文章不出错,举人的功名,他就稳拿了! 熟门熟路进了考场,程子安看到了考题。 题目出得很简单,出自于《大学》的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越是简单的题目,越难答出精彩,让阅卷的考官眼前一亮。 学政喜好平稳,又要答得精彩,等于在挖坑,让人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程子安认真斟酌之后,还是走了稳妥的路线。 秋闱不能出错,春闱面对着全大周的举人,群英荟萃,可以另辟蹊径。 破题点明何为大学之道,为何要讲究“大学之道”。 随后引经据典,写明这般做的好处。 程子安加了些大周的时政进去,比单纯引经据典要高明。 且在前面加时政,是为了他后面的扬。 程子安没提自己的抱负,改捧天下读书人的抱负,最终目的,是捧当今圣上。 圣上的贤明措施,方引得天下士子归心,报效朝廷。 加了时政策令,马屁拍得有理有据,文章就显得厚重,不虚浮,投了主考官的胃口。 程子安先写了一遍草稿,再工工整整誊写。 随着天色暗下来,所有人必须交卷。 三年一度的秋闱,正式结束。 考生们出了考场,各种反应精彩纷呈。 有人笑,有人嚎丧,有人念念叨叨,有人目光呆滞,有人淡定自如。 程子安便属于淡定自如这一类,程箴亦差不离。 方寅脸色苍白,忧心忡忡:“我总觉着,策论文章没能写好。” 程子安将考篮一扔,叉腰道:“回去我要啃猪蹄,大口吃肉,再大睡几天!这该死的炒米,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吃了!” “阿爹,将我的书本都拿去卖了,通通卖掉!” “阿爹,别管我啊!我要睡觉!” 程箴无语,千山跑上前去捡他扔到地上的考篮。 方寅看傻了,回过神后笑了起来,学着他那样将考篮一扔:“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程子安回到乡下,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誓要将考前的辛苦,全部补回来。 终于到了放榜这一日。 程家不见了程子安,急得到处寻找。 程子安在牲畜棚前,一手揪住哞哞叫的牛鼻子,一手拉住驴子的缰绳,神色无比严肃。 “我与阿爹都中举了,听到没有!一门父子双举人!” “我不但是举人!还是解元!” “解元是什么,秋闱考试第一名!” “哈哈哈哈,老子这个学渣,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了第一名!” “要是你们不知道,花花草草不知道,就是我的失职!” 作者有话说: 注:考试内容以及答题方法规矩,科举进场检查方法,都来自《宋代科举社会》。 第59章 59 五十九章 ◎无◎ 热闹喧嚣的庆贺过去, 接下来就是准备春闱。 方寅此次秋闱成绩位列中游,名次排在他前面的,除了程子安之外, 如程箴都算得上是老考生。 余下其他人已经考过了好几次, 年岁大不说,考试经验丰富。 方寅经常来程家, 如今他比以前随意了许多, 与程子安一样, 除了没将腿搭在案桌上,悠闲靠在廊檐下的躺椅里,掰着石榴吃。 “去京城春闱,虽说盘缠有了,我总归是觉着自己还是有诸多不足。要是这一次去没能考中, 下次还要重新考秋闱。” 考不中秋闱功名就不做数,春闱汇集了全大周的考生,人才济济。 在府衙班上能取得好成绩的,拿到京城去, 差不多是如小鱼虾投入大海。 方寅好不容易取得了举人功名,方大牛原先赁地种, 听老张说, 方家已经得了二十多亩上等良田。 这些田地都免税,方寅要是三年以后考不中,良田就得交税了。 程子安具体也不清楚, 除了田地, 方寅家还收了多少贵重贺礼。等田产多了以后, 方大牛可会在佃租上, 给同村一些方便。 “我最为担心的, 便是时政策令这一块。”方寅转头去看程子安,颇为郁闷地道:“你竟然一点都不当回事?” 春闱的考试题目与秋闱差不多,主要差别在时政策令这一块。 让成日埋头苦读的学生谈论天下大事,文笔上佳的,肯定能谈得精彩绝伦。 关键问题就在,仅仅是文章罢了。 程子安当然不太当回事,程箴已经是举人,他不会去参加春闱,赋税这块,程子安就没压力了。 要不是闻山长威胁会与他断绝师生关系,加上程箴的劝说,程子安连春闱都不会去,哪会这么早就开始犯愁。 闻山长说:“若你考中了,就算去穷乡僻壤当个县令,至少能护着一个县的百姓。” 程子安:“呵呵。”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2节 说得轻巧,穷乡僻壤的县,他终究有调离的一天,等离开了,百姓穷照样穷。 不仅仅是护着,要真正将他们从泥潭中拉出来,如对莫家那样,不脱一层皮才怪。 程箴起初则是很不客气地道:“你考不考得中还难说呢,就当去京城长长见识,探一探自己的深浅。” 程子安对自己的深浅没甚兴趣,激将无用。去京城走走,他倒觉着不错。 程箴道:“你姨母来信说,你姨父纳了一房妾室,要是他中了进士,还不知会如何待你姨母。耀祖夫妻俩在青州府,总归靠你姨父照应着。你阿娘成日念叨,苦了你姨母。要是你考中了进士,他总会收敛着些。” 秋闱放榜才几天啊! 程子安怪叫道:“这么快?难道小妾早就备在门口等着,等到一张榜就接回了家?” 程箴瞥了他一眼,无语道:“纳妾又无需过六礼,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去,摆一桌喜酒就成了礼。孙仕明再次中举,纳个妾还不是轻易而举的事情。” 程子安很不屑,孙仕明太猴急了,他翻个白眼,道:“打断他的腿,阉了他!” 程箴骇笑,道:“阿宁与阿乔还小呢,再说孙仕明没了,阿宁的亲事,阿乔的前程都跟着受损,你姨母心疼儿女,与孙仕明又是多年夫妻,如何能舍得。” 孙宁与孙乔是崔素娘的一对儿女,两姐弟都比程子安要小。 既然是崔婉娘自己的选择,再说家务事太复杂,不能以常理去判断,程子安只能叹息。 程箴道:“你阿娘说没出过远门,这次你去京城春闱,我就顺道陪她一起,前去京城长长见识。” 程子安抠耳朵,不想听。 程箴真是,成天在眼前秀恩爱。 对比起孙仕明,程子安不由得感慨,还是真有品行端方的君子啊! 程箴继续道:“闻山长与林老夫人离开京城了多年,难得与儿孙们见面,这次也想一并去京城。” 程子安呵了声,“还真是热闹!” 程箴语重心长道:“去了京城,有闻山长在,先替我们一家赁个安静的院落,待到了之后,你就能安心读书,出去会文交友。” 程子安明白,闻山长这次回京,主要是给他引入京城的圈子,替他提前开路了。 “阿爹,负担实在太重了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程箴不搭理程子安的哭诉,笑笑道:“你中举的时候,那些送上来的贺礼,你可是收得一点都不手软。钱不好拿,更不好花出去啊!”、 送上门来庆贺他中举的贺礼,程子安来者不拒。他将收到的贵重礼物,托有门道的崔文去悄然变卖了,将清水村另一半的地买到了手。 他与程箴两人免除的赋税,就能全部回馈给村里的百姓。 余下的钱财,程子安托付给了崔武,安排了一番。 崔武找到了神通广大的王半城,由他出面,拿去修葺府城城西穷人聚居之处,几间已倒塌无法住人的大杂院。 修院子的人手,选无家可归的乞儿穷人,他们不但能得一口饭吃。修好的屋子,没去处的男女,皆可入住。 不过,他们只能不要钱住半年,这段时日由他们去找工,找到工之后有了钱,就要搬出去,腾出空地给其他人住。 敢偷奸耍滑,赖着不走,闹事使坏之人,就要看惹不惹得起王半城了。 王半城在上次府城的变动中,发了一笔大财。他聪明狡猾得很,看到崔家安然无恙,对崔武那是毕恭毕敬。 “做善事好啊,我最喜欢做善事了!崔爷放心,别的不敢保证,在府城只要肯吃苦,倒不至于饿死。就说桑榆里,嘴甜一些的,跑腿利索的,得了贵人喜欢,一出手打赏,就足够活上一年半载了。妇人只要有个落脚处,缝补浆洗,帮厨烧火粗使活计,都得要人,做工这块,我包圆了,保管给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钱已经花得一干二净,程子安哀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好人难做啊!” 程箴笑而不语。 拉起了这么大的阵仗,等于筵席摆好,客人都已经到来,程子安这个主人家,只能出席了。 对于方寅的打算,程子安不会强加干涉。 且方寅说得对,要是地方得了只会纸上谈兵的父母官,与祸害也差不离了。 程子安沉默了下,问道:“方寅,你为何而读书?” 这是方寅第三次听到程子安发问,他愣了下,想了想道:“我不否认,我想出人头地。我恨辛寄年,恨骑在如我这等穷人头上欺侮的权贵!等我做了官,他们就不能再随意欺我!” 程子安理解,道:“那你可会报复回去?” 方寅神色迷茫了,半晌后,他摇摇头,坦白地道:“我现在一时也说不清楚。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们就能世卿世禄,什么都不用做,靠着好的投胎,就能高高在上,享受着权势荣华富贵!我哪里比他们差了,哪里差了?!” 渐渐地,方寅情绪激动起来。 中举之后,他的人生,可谓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邻里之间看到他毕恭毕敬,前去“书斋”,以前他去抄邸报时,进来买书的有钱不屑目光,变成了讨好,赶着上前与他道贺,寒暄。 一举成名天下闻。 方寅起初诚惶诚恐,后来就渐渐习惯了。 如今,他敢大大方方说出来,恨辛寄年,恨权贵。 深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方寅长长舒了口气,感到轻松无比。 “程子安,我知道,你以前帮了我很多。”方寅突然道。 程子安挑眉,笑笑道:“你还放在心上啊?” 方寅道:“我都清楚记得呢。那次辛寄年要朝我衣领里扔臭虫,你喊夫子来了,我才躲了过去。其实夫子没来,是你故意喊了出来,好吓走辛寄年。” “还有看龙舟那次,辛寄年来欺负阿爹,你故意要买阿爹的草编蛐蛐,抬高价钱,让阿爹赚了一笔,辛寄年没能得逞。” 方寅犹豫了下,道:“你帮我那般多,我开始总是躲着你,因为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你是程家少爷,我多靠你阿爹才进了府学读书,阿爹经常在家里说,要记得程举人的恩情。你再帮我,你们父子的大恩,我铭记在心,却深感惶恐,怕无以为报。” 后来,程箴受了伤,方寅主动与程子安接近,估计是他那时候以为,他们差不多一样了。 方寅晦涩地道:“后来,我以为你家中遭了难,我能还你一二。倒是我异想天开了,方家与程家相差太远,我如何能还得起,反倒继续受你们父子照佛。考秋闱时,崔家伯父伯母忙里忙外,做好饭菜吃食,安排好舒服的住处。阿爹回来说,程家与崔家都是好人。” 面对着恩人,有些人会感激,有些人会感到压力,无颜面对。 莫柱子一家与方寅,便是如此。 莫花儿送了一块她织出来的锦缎来道贺,盼着他穿上以后,能有锦绣前程。 莫草儿与招上门的女婿,送了他们小夫妻养的鸡,刚刚生出来的几个鸡蛋。 村民们都上门道贺,送石榴梨,各种果子,新鲜菜蔬。 程箴则拿出钱,在村西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子来,让村民们热热闹闹看了几场好戏。 程子安笑道:“你平时还经常去“书斋”,其他读书人见你去了,也经常去光顾,三表哥成天高兴得很,说是托你的福,他赚了不少钱呢!” 方寅笑道:“我再有本事,也比不上你这个解元啊!明州府都在夸赞,称你为程明州,想着要将家中的小娘子许配给你呢!” 早就有媒婆上门,程箴以程子安要一心准备春闱,全部推辞了。 程子安虚岁才十五,他压根没想过亲事。 至于程明州,呵呵! 能以一地州府相称,比起以前程箴的名号还要响亮! 程子安很喜欢这个称号,但他眼下绝对担不起。 这后面,肯定是有人故意给他拉仇恨,将他捧上天,再把他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程子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是闻山长的弟子,这次学政为官清廉公正,文士善在从中没能动得了手脚。 狠狠摔一次程子安,文士善被闻山长逼到绝路,总算能出一口恶气。 作为幕后指挥的程子安,被文士善针对,倒也不算冤枉。 想到文士善,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方寅,你认为,如何才是一个好官?” 方寅考虑了下,道:“清正廉洁,一心为民,治得一方安宁,才称得上好官。” 程子安放下手上的石榴,慢慢坐直了身,脸上的笑容淡了去。 “不,这些远远不够。” 方寅怔住,程子安一向温和,从未见到他如此凌厉过。 清正廉洁等如方寅所言,这是朝廷对官员的基本要求,离好官的标准,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尤其是眼下的大周,官与民身份不对等,犯事有官身护身。 要做一个好官,面对的考验太大,难于登天。 程子安神色凛然,铿锵有力道:“要做一个好官,你要比菩萨还要慈悲,全无私心,随时做好为百姓献祭,赴死的准备!” 程子安盯着方寅,问:“方寅,你可还要做官?你要做什么样的官?”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60 六十章 ◎无◎ 下过了两场雨, 天气一下转凉了,在需要穿夹衫的时候,在辛寄年哭兮兮的送别中, 程子安一行启程前去了京城。 庆川留下看家, 这次老张与秦婶、云朵、莫柱子都一并去了京城。 老张与莫柱子分别驾车,程子安随着老张坐在车辕前, 悠闲打量着一路的景色。 程家还是没买马, 驴子力气小, 没办法赶远路,程箴就买了两匹便宜的青壮骡子,共两架骡车出行。 骡子也不便宜,比起马来,还是要省不少钱。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草木转黄,沿途村郭人家,看上去一片安宁的景象。 路边不时有人推着独轮车经过,独轮车上堆着粗麻袋。推车的人弓着瘦削的脊背, 握住车把苍老粗粝的手,青筋膨胀, 似乎下一瞬就要炸裂开。 到了一段平缓的斜坡, 独轮车往后滑了几步,推车之人双腿打颤,连连后退。 程子安留下来句别管我, 撑着车辕飞快跳下车, 奔上前, 帮着撑住了麻袋。 推车之人松了口气, 麻袋挡住了视线, 他只能连连道谢。 有了程子安帮忙,车推起来轻松了些。上了斜坡之后,推车之人放下车,擦拭着脸上的汗,看向拍着手的程子安,不禁瞠目结舌,赶紧道:“多谢贵人郎君!” 程子安笑着朝他摆摆手,道:“大叔快去吧,等下衙门的人要用午饭,你就得等很久了。” 推车人哎哎,连忙点头,推着车继续走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3节 程子安望着渐渐远去,几乎快折断的背影,他回转头,追上了老张的骡车。 正是缴纳秋粮的时节,麻袋里装着是粮食。 丰收了,百姓的米缸里,还是空荡荡。 方寅决定再等等,没报名春闱。他也没回答程子安,要做什么样的官。 程子安也不会苛责,要求他做什么样的官。 他想让方寅清楚的是,休要自我感动,以为自己做了多少。 就算按照他“清正廉洁,一心为民,治得一方安宁”的说法来做,他的得,对比起他为百姓做的那点事,微不足道。 做好一个官,难。 首先,官员要忠于朝廷。 落在穷苦百姓身上的徭役赋税,当官的要如何做? 从一群面黄肌瘦的人身上去抽血,供养官员贵人们。 程子安面无表情,望着天际的太阳。 太阳都不公平,烈日下,穷人要出门找营生讨口粮。贵人在凉意浸浸的屋子里,苦夏。 闻山长放下了车帘,叹了口气。 林老夫人嗔怪地道:“又怎地了?是你说要去京城,这一路上,就见你不断叹气,要是你不想去,还没到码头呢,还来得及掉头回去。” 闻山长嘟囔道:“你看你,我又没叹这些,我是叹民生多艰难。” 林老夫人顿了下,与他那样叹气,道:“你又不是今日方知晓,如何这时提了起来?” 闻山长将先前见到程子安推车的事说了,“你总是问我,为何待他不同,比亲生儿子还要亲。我吃穿用度,皆是民所供,我于读了那么多书,于民来说,这些年半点用处都无。倒是收了这个学生,才对得起吃的那些饭,穿的那些衣。师债,由学生偿么。” 林老夫人愣了愣,道:“你就那般看好子安?要是他考不中,你到时可别发疯啊!” 闻山长义正言辞道:“明州解元都考不中,那就是舞弊了!” 林老夫人噗呲笑起来,道:“你少胡罄!以前我可没少听你抱怨生气,说子安不喜读书,成日躲懒。这次他能考到解元,足足惊呆了一众人,可是什么话都有。” 闻山长哼了一声,“文章张榜出来之后,那些说闲话酸话的,可还有了?” 林老夫人点头,“这倒也是。”她看了闻山长一眼,将他笑骂程子安这次的文章写得狡猾,不要脸的话收了回去。 平平无奇的题目,硬是被他在四平八稳中,写出了一丝新意。尤其是对圣上的功绩,马屁拍得震天响,还让人无话可说。 别说学政,就是政事堂的相爷们,都不敢给个差。 朝廷策令,乃是政事堂拟定,与圣上商议之后施行。 否定程子安的文章,就是否定了他们的过往政绩。 闻山长道:“科举初改,全大周的考生,都一并从诗赋,改为着重学习策论文章,好比是都从蒙童班,重新开始。子安这次是走了大运,加之他的聪慧,呵呵,休说不中,他若得不到头筹,就是舞弊!” 林老夫人笑个不停,“好了好了,前面就是码头,我们要登船了。你少说几句,免得子安又要跑开,不与你说话了。” 闻山长哼了声,马车停下,车帘掀开,程子安的脸出现在门口,笑着见礼道:“老师,师母。” 林老夫人仔细打量着程子安,哎哟一声:“你瞧你,又晒黑了些,快去阴凉处躲着。我们身子骨好着呢,没事没事。” 程子安还是站在那里,将闻山长与林老夫人搀扶下车。程箴与崔素娘也走了过来,与随从仆妇们一并簇拥着他们上了官船。 三层的官船,便于官员拖家带口赴任,牲畜车马都能一同随行。 程子安到了船舱,刚歇息一阵,闻山长就叫长山来把他唤了过去,开始写时政策令的文章。 在船上无处可躲,船一路到青州,程子安从早到晚就是答题,写文章,回到了秋闱前的苦逼读书生涯。 孙仕明带着随从行囊在码头等着,船靠了岸,崔素娘来到甲板上,朝人群中不断张望,失望地道:“我怎地没见着你姨母呢?” 青州码头离青州府不到小半个时辰的车程,先前在信中,崔素娘明明说让崔婉娘也到码头来,她们姐妹就可以见上一面了。 程子安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他看到崔耀祖也来了,忙对崔素娘道:“阿娘你先别急,我等下问问大表哥。” 孙仕明上了船,与程箴他们团团见礼。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袅娜柔美的娇娘子,跟着福身见礼。 崔素娘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径直问道:“婉娘呢?” 孙仕明忙道:“阿乔着了凉,婉娘不放心,便留在家中照看。出发时,婉娘还很舍不得呢,很想来见姐姐一面。实在是遗憾得很,待回城时,姐姐不如去青州住上几天,到时就能好生聚聚了。” 崔素娘虽说仍然不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到底没再多说。 程子安在一旁打量着孙仕明,国字脸,浓眉,生得倒端正,说话举动之间,客气而有礼。 “大表哥,姨母怎么回事,你可知晓?”程子安将崔耀祖拉到一边,问道。 崔耀祖看了眼同闻山长寒暄的孙仕明,道:“小姑父纳妾之后,小姑姑就病了一场。天气变凉,阿乔早上起来时,便有些神色恹恹,流鼻水。婆婆姚氏责怪她平时疏于照看,又是请郎中,又是熬药,硬要小姑姑留下来,还要阿宁陪着。喏,你瞧,那就是小姑父纳的妾室娄氏,她粗通笔墨,说是带着她前往,正好在身边伺候。” 闻山长写了信给儿子闻绪,让他赁了宅子。 孙仕明前去京城,程箴肯定要邀请他一同住进来。他自己也就算了,加上娄氏一起,崔素娘得气呕血。 程子安见崔素娘理都不理低眉顺眼立在一旁的娄氏,携着林老夫人回了船舱,眉头紧皱。 崔耀祖成亲之后,比起以前成熟长进了不少,苦着脸道:“子安,我觉着吧,小姑父这件事,做得不厚道。可小姑父为人还不错,待我也好,铺子多劳他关照,我作为晚辈,怎能管到长辈的身边人,着实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了。” 纳妾与带小妾随行,与孙仕明的为人并无关系。 男人纳妾稀疏寻常,外出做官时,正妻留在老家侍奉公婆,抚育儿女,带着小妾去赴任,司空见惯。 孙仕明带小妾伺候,妾于他来说,好比是下人,他从头到尾,连提都没提一句。 崔素娘也就不好多问,毕竟当面与一个妾室计较,着实落了下乘。 程子安没再多说,马上就要开船了,便问了几句崔耀祖铺子的买卖,项三娘子身子可好。 崔耀祖答一切都好,蜜饯干果做得可口,童叟无欺,买卖还过得去。 项三娘子离开了明州府,一扫以前的郁气,整个人风风火火。 崔耀祖笑道:“娘子好似比以前长高了一截,可威风了!” 项三娘子那是挺直了脊背。自己的家,自己的铺子,能独当一面发号施令,当然会高大威风。 程子安笑道:“毛氏与项伯明就那样,要死不活的。有大舅舅大舅母看着,你无需担心。” 崔耀祖笑着说是,他将手上挎着的包裹递过来,道:“这是娘子特意做的,里面有橘皮,晕船时闻一闻能舒服些。娘子说,你是她的恩人,她一辈子都记得。” 程子安愣住,接过包裹,斜了崔耀祖一眼。 也是,崔耀祖能在项三娘子面前藏住话,就不会对她要死要活了。 程子安抬头四望,艄公已经在准备收甲板。孙仕明在躬身听着闻山长说话,娄氏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除了她之外,孙仕明还带着一个随从,一个中年婆子。 想到崔素娘的心情,程子安管不了那么多,当机立断,低声在崔耀祖耳边飞快说了起来。 崔耀祖听后,想都不想走过去,拉着婆子急着说道:“孙婶子,还有些东西忘在了马车中,你叫上娄姨娘,一同去拿一下。” 孙婆子见崔耀祖催得急,便前去与娄氏说了。 娄氏记得走的时候,行囊包裹她都带上了。不过,她怕丢了孙仕明要紧的东西,走一趟也无妨,还是依言跟着孙婆子走了过来。 崔耀祖说了句走吧,便大步踏着踏板,走在前面下了船。 娄氏与孙婆子跟在身后,一同走了下去。 程子安立刻来到艄公身边,低声下令:“收甲板,开船!” 艄公为了赶路,早就等不及了,得令之后招呼人,两三下收了甲板。 那边,孙仕明还在继续与闻山长他们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崔耀祖领着孙婆子与娄氏,走到了马车边。孙婆子上了车寻找,娄氏站在车边等候,被崔耀祖挡住了视线。 船缓缓离了码头,船工拉上了船帆。 闻山长斜了眼程子安,转身回了船舱。程箴看着走过来的程子安,似笑非笑。 程子安神色镇定自若,不紧不慢走了过去。 孙仕明见到程子安过来,上下打量这个他,赞道:“好,好!子安有出息了,明州解元啊!” 程子安淡定自如道:“姨夫也厉害,能再次中举,此次春闱,定能蟾宫摘桂。” 吉祥的话人人都爱听,孙仕明脸上禁不住浮起了笑。这时,他方看到面前茫茫的河水,不由得怔了下。 “咦,开船了。”转过身,他正准备叫娄氏去船舱,四处寻找,却不见娄氏的身影。 孙仕明喃喃道:“咦,娄氏呢?那可是娄氏?是娄氏!停船,返回岸边,还有人没上船!” 进京考试的士子,官府一般会派兵丁解送。若自行进京者,官府就不管了。 闻山长能使用官船,只孙仕明靠着举人身份,无论如何都调不动。像上次进京时,他与程箴都是搭民船。 在岸上,娄氏与孙婆子跳着脚,朝远去的官船双手乱摇:“我们还没上船,落下人了,快回来,回来!” 孙仕明哪指挥不动官船,船帆猎猎飘扬,一路沿着运河,顺风顺水朝京城方向驶去。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61 六十一章 ◎无◎ “无疾兄, 你瞧这!唉,这如何是好啊!” 孙仕明手掌手心乱拍,不停转圈叹气, 满脑门的烦恼与焦急。 从船舱里, 再奔到走廊上,拉开窗棂, 探出腰身用力扭头, 往码头方向张望。 河上风大, 孙仕明的幞头,被吹落下来,他哎哟叫唤,慌忙拿手去接。 幞头掉进了河里,在波浪里浮沉。 幸亏孙仕明的头发起了油, 很是服帖贴在头皮上,便没那么乱糟糟。 “烟邈,你个狗东西,真是没眼力见, 还不去给我拿顶新幞头来!” 随从烟邈在忙着整理行囊,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 抬头看去, 赶紧从行囊中找了新幞头出来。 孙仕明比烟邈高,他是绝不肯低头,烟邈便使劲垫着脚尖, 将幞头往孙仕明头上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4节 程子安袖手看热闹, 他一言难尽看向旁边的程箴, 给了他个同情的眼色。 程箴真是端方君子, 上次与孙仕明一同进京, 这一路称得上是卧薪尝胆了。 烟邈费劲了力气,伺候孙仕明戴好了幞头。他终于肯自己伸手理了理,疾步冲到程箴面前,拱手施礼。 “无疾兄,娄氏与使唤的婆子还没上来,船就开走了。唉,无疾兄,待去了京城,我身边没人伺候,如何能安心下来温习功课。无疾兄,拜托拜托,劳烦你去闻山长跟前说一声,让船调转头回去,让她们上船?” 程箴神色很是复杂,程子安笑着道:“阿爹,你帮帮姨父吧。走,姨父,我们一起去找师母。老师严厉,师母慈爱得很,她好说话。” 孙仕明立刻松了口气,高兴地道:“子安真是懂事,有劳子安了。无疾兄,此次我还在替你烦恼,唯恐你再次走这条路,想起受伤之事,会引得你难过。有了子安在,无疾兄此生也就无憾了。” 程子安无语望天。 孙仕明的言语极为真诚,他是千真万确替程箴担心,但他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比如某人受了伤,伤已经完全愈合,看上去与寻常无异。 但孙仕明这种人,他会不断抚摸着伤处,表达关心:“万幸万幸,伤口好了啊!” 等于是将伤处再次揭开,想忘,想好,统统没门! 程箴本想说些什么,听了孙仕明的话,只唔了声,施施然带着他去了林老夫人的船舱。 林老夫人正在屋内与崔素娘说笑,见程子安敲门,探头进来,露出了一个笑脸:“师母,阿娘,你们忙不忙?” 林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招手道:“不忙,我与你阿娘在说闲话,快进来坐。” 程子安进屋见礼,道:“师母,姨父想见见你,有些事情要劳烦你老人家,不知师母可要见见他?” 林老夫人眉毛一挑,朝一旁的崔素娘挤了挤眼,笑呵呵道:“你让他进来就是。” 程子安便出去传了话,孙仕明赶紧进屋见礼。 林老夫人笑着请他坐下,船舱内狭窄,崔素娘说了几句话,便与程箴一同走出屋,在走廊上立着看沿岸的景色,张着耳朵听屋内的说话。 程子安是无论如何都要看好戏,他巍然不动坐着,听孙仕明结结巴巴说了来意。 林老夫人听得眉毛都快飞了出去,她好笑问道:“孙举人,你这次进京是去作甚的?” 孙仕明愣了下,他忙道:“老夫人,我这次进京,当是为了考春闱。老夫人可是以为,带了妾室随行,会不吉利?老夫人放心,男人外出,身边带着婢女通房妾室随行,乃是常事,并无如老夫人担心的这些忌讳。” 林老夫人听得来气了,冷笑了声,“孙举人,既然你来寻我,我也就托大与你多说几句。婢女通房妾室,她们没甚不吉利之处,倒是你才不吉利!” 孙仕明被林老夫人不客气的一席话,说得有些懵了,脸色涨红起来,吭哧着道:“老夫人何出此言?” 林老夫人道:“我看呐,你也休要考科举了。人说“人情练达即文章”,你这人情练达,写出来的文章可是狗屁不通!” 说到功课上,孙仕明就再也坐不住了,板着脸道:“老夫人并未考过功名,更未看过我的文章,如何能判定我文章的好坏?” 林老夫人嗤笑一声,问道:“那我问你,你此次进京,是与谁同行?” 孙仕明楞在了那里,苦苦思索了下,总算反应了过来,忙道:“老夫人,你是误会了,姐姐估计也想岔了。娄氏不过是妾室而已,就算是良妾,岂能越过婉娘去?婉娘是我的正妻,我当会尊着她,重着她,万万不会让娄氏越过了她去。” 林老夫人问道:“若以后娄氏诞下儿女呢?” 孙仕明答道:“当会尊婉娘为嫡母,阿宁阿乔有了弟弟妹妹,姐妹兄弟多了,也能互相帮扶一二。” 林老夫人哦了声,问道:“我知道孙举人家□□有三兄妹,都是一母同胞嫡嫡亲的兄妹。孙举人为长,弟妹皆已经嫁人成家。妹妹最小,你们兄弟当年分家时,听说闹出了不少的事情。到了妹妹出嫁时,在嫁妆上,亦起了不少的争执。” 当年孙家在府城开了一间杂货铺,做些小买卖,家境普通寻常。待到孙仕明在读书上展露了苗头,孙家才发达了些。 孙父去世时,兄弟俩都已长大了,各自娶了亲。 孙仕明读书要花不少钱,弟妹就不满了,在一旁不断怂恿,弟弟孙二郎吵着要分家。 虽说有父母在不易财的规矩,民不举官不究。寻常商户百姓之家,更不会在乎这些。 孙母无法,对外是分家不分宅,将铺子家产分到了两兄弟手上。 孙二郎没读几年书,指责他读书花了不少银子,便要将家中的铺子全要去。 孙仕明虽是读书人,亦清楚笔墨纸砚的价钱。在他的争取下,两间铺子的收益归了他。 兄弟俩各自过自己的小日子,到了妹妹出嫁时,需要置办嫁妆,要他们兄弟拿嫁妆银出来。 为此,两人又起了好些纠葛。 亲兄弟亲兄妹,为了家财都会红脸,何况是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妹。 孙仕明勉强辩驳道:“以后我会做好安排,嫡子嫡女当会比庶子庶女要多分些。” 林老夫人冷冷地道:“要分出去,如何比得过不分!孙举人,你以后若有了前程,能给儿子恩荫,子孙有免税的田产。假若阿乔一人能免五十倾田的赋税,还是要与庶弟加起来,共免五十倾田产的赋税?” 孙仕明被说得哑口无言,只一个劲道:“男人纳妾为了开枝散叶,家族繁茂,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哪能尽以钱财来计算?” 林老夫人揉了揉眉头,暗自剜了一旁坐着看戏的程子安。 说坏,孙仕明绝对谈不上。说好,他又黏糊糊,腻答答。 林老夫人懒得与他再谈下去,径直问道:“要是程箴是身居高位的大官,你今日出发与他同行,可敢将小妾带在身边伺候。反倒留下正妻在家中,姐妹都无法见上一面?” 孙仕明彻底呆在了那里。 林老夫人脸一沉,“要是你想不明白,脑子仍然不清不楚,河里水凉快,不若跳下去清醒清醒!就这么个糊涂玩意儿,就是考中了功名,也是替家族招灾!” 孙仕明脸一阵红一阵白,林老夫人已经抬手挥了挥,下了逐客令:“出去吧,我累了!” 孙仕明只能起身,拱手施礼告退。 程子安忙上前先赔了不是:“让师母费心了。”接着笑嘻嘻赞道:“师母厉害!比老师要厉害百倍!” 林老夫人嗔怪地道:“你这小子,真是滑头。先前是你将娄氏弄下船的吧?” 程子安不置可否,只笑不语。 林老夫人朝他竖起拇指,笑盈盈道:“我先前与你阿娘还在说,幸亏你做得干脆果决,不然呐,留着那么个碍眼的,你阿娘还不得憋一肚子气。” 程子安应和了句,道:“师母好生歇息,我先告退了,等下再来陪师母说话。” 林老夫人慈爱地道:“去歇一阵吧,等下老头儿又得来抓你去读书写文章。” 程子安听得头大,慌忙一溜烟往外跑去。崔素娘恰好进来,伸手抓住了他:“你阿爹陪着他去了,你别管,跑这般急作甚?” 长山已经走了过来,程子安无奈地道:“阿娘,我不是去管姨父。” 崔素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明白过来,抿嘴笑了笑,推着他道:“快去吧,别惹了闻山长生气。” 程子安哦了声,跟着长山去了闻山长的舱房。 闻山长见他蔫头耷脑,瞪着他道:“先前你使坏的劲头呢?” 程子安一屁股坐下来,拉长声音道:“老师,我那不是使坏,是在尽孝道。” 闻山长失笑道:“左右你都有理。别理那些鸡毛蒜皮之事,快铺纸磨墨。” 程子安打起精神,倒了清水在砚台里,将先前孙仕明见林老夫人的事情简要说了。 “老师,这并非鸡毛蒜皮的小事。师母一句话,真是醍醐灌顶,人情练达即文章。如何看人待事,总会在文中体现一二。细节之处,能窥见全貌。大周的读书人,如姨父这般的,比比皆是。若都是他这般的,竟称得上是好事了。” 孙仕明毕竟本性不坏,只能称得上迂腐。 他纳妾,因他是男人,他的身份,理所当然要纳妾室。 他处处照顾崔耀祖,因是他妻家侄子,是亲戚。 他是主子,对着烟邈这样的奴仆,当然要高高在上的使唤。 官身比起庶民,自古就要高人一等。这是前朝,前前朝,一直到大周时,从未变过的规矩。 大周有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士族,一起维护着这种规矩。 也就是权贵们的利益。 底下的百姓,就生生世世做牛做马,供养着他们。 闻山长神色若有所思,半晌后道:“先前我并未多想,倒是你师母比我看得透彻。这些年,也多得她在我身边劝慰,我方侥幸得以脱身,安稳回到了明州。你一直不想考功名,做官要面对的困难,我亦能理解一二。做官难,做好官更是难上加难。” 话语一顿,闻山长紧紧盯着程子安,沉声问道:“莫非,你觉着困难,就要因此而退缩不成?” 程子安不紧不慢铺着纸,怪叫道:“老师,我不接受逼迫,也不接受激将之法啊!” 闻山长怒道:“那你要接受什么,打手板心可要接受?” 程子安神秘一笑,凑上前道:“老师,你莫要吝啬啊,将你在京城的关系全部给我,帮着我高中呗!” 闻山长扬起手敲过去,“滚!” 程子安灵活躲开了,喃喃自语道:“老师,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是我以后犯了事,可是要株连师族的。多认识几个人,多一道关系。我脸皮厚得很,只要打个照面,不管是谁,我保管能巴结上去。” 闻山长听得瞠目结舌,骂道:“真是不要脸。” 真是端方君子啊! 这些天,程子安终于翻完了朝廷邸报,对于眼下朝廷局势了然于心。 总的来说,就是做事不重要,关键是结党。 政事堂的相爷们,大学士,党派林立。 春闱的考生,在明面上虽不允许拜座师了,皆为天子学生。 私底下,当然会各显神通,早早就划分了阵营。 科举放榜派官,有些新科进士能得到肥差,有些新科进士最后被派到了穷乡僻壤,苦熬资历,一辈子都难升迁。 要想能做做些实事,他必须先打通再京城的关系。 程子安不以为意,气定神闲地道:“朋友多了路好走嘛,我不拉帮结派,不结党。因为,所有的官员,我都与他们是同党!”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62 六十二章 ◎无◎ 船到了燕州, 下船改为乘车进京,程子安终于能歇一口气了,不用再被闻山长关在船舱里读书写文。 北地天气寒冷, 不过刚进十月, 早上起来呼吸间,就已经隐隐可见白气。 崔素娘不习惯北地的严寒, 坐船久了, 精神恹恹。程箴担忧着她的身子, 一直陪伴在左右,早就将车翻到受伤之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孙仕明被林老夫人骂了一通,在船舱里极少出门,成日不见人影。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5节 大家见不到他, 倒也乐得个清闲。 一路顺顺利利到了京郊时,天色已晚,他们就在洵水镇上寻了一间客栈,先歇息一晚再进城。 闻绪要当差, 谴了随从四斤在此候着,远远就迎上来, 挨个拱手见礼。 闻山长见到他, 笑道:“四斤啊,你如今胖成这样,当年你阿娘生你的时候只有四斤, 真是白犯愁了。” 四斤脸上堆满了笑, 道:“小的托了了老爷少爷的福, 老爷少爷都是好人, 善待下人, 小的吃得好穿得暖,方能长得这般胖。” 程子安在一旁看着,四斤圆胖脸,看上去憨厚,说起来话来却头头是道,一双眯缝眼,机灵得很。 闻山长能放心将闻绪留在京城,估计四斤也有一定的关系。 程子安不禁看了眼一旁的莫柱子,他这一路走来,那张脸的表情从没变过,看什么都好奇新鲜。 不过,莫柱子脑子里的弯道虽长了些,拐弯难,但他胜在忠心可靠。只要是程子安的吩咐,他从不会告诉别人,连程箴与崔婉娘都问不出半个字。 老张与长山在看着伙计帮忙牵马卸车,四斤迎着他们进去,为难地道:“少爷已经吩咐好了小的,先来要好客房。正值春闱之年,加之又快过年了,进京的人多,客栈几乎都住满了客人,只余下了三间屋子。通铺倒还宽松,小的们挤一挤,对付一晚也就过去了。” 洵水镇是进京的必经之道,客来客往。客栈住满了人,也是没办法之事。 闻山长与林老夫人住一间,程箴与崔素娘一起,剩下的程子安,就只能与孙仕明住一屋了。 出门在外...... 程子安只能安慰自己,勉强接受了。 倒是孙仕明,看了一眼程子安,似乎不那么情愿。 程子安想笑,估计上次将他带去林老夫人面前,这些天琢磨过来了况味,就不那么舒服了。 能让孙仕明不高兴,程子安高兴得很,笑容满面道:“姨父才情过人,诗词文章都写得好,我正好能向姨父请教了。” 孙仕明听到程子安夸他,那点不悦立刻烟消云散了,矜持地道:“不敢不敢,只略有心得罢了,谈不上指教。” 程子安笑容不变,心里却很是郁闷。 要是孙仕明诗词文章都好,他上次春闱就不会落榜,这次秋闱的名次,更不会吊末梢了。 如此明显的讽刺,孙仕明都没能一下听出来,程子安暗戳戳腹诽,他脑子中不是长弯,而是方方正正的八卦阵。 大家赶路都累了,随着四斤前去二楼客房。 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锦衣中年男子走到程子安面前,细细打量着他,拱手问道:“可是从明州府来的程举人?” 程子安回望过去,点了点头,“正是我,请问阁下是?” 男子马上再次见礼,恭敬地道:“在下施德,在永安侯府三爷身边伺候。安老夫人来了信,说程举人进京春闱,这段时日就会到。程举人是小郎的大哥,又是初到京城,三爷与三太太便吩咐在下,前来此处备好客房候着,路上舟车劳顿,程举人能好生歇息一夜。” 永安侯姓施,辛寄年的小姑姑,就是嫁给了施三爷。 施德身为永安侯府的下人,肯定知晓闻山长。他未先上前向其见礼,且只字不提安老夫人与永安侯老夫人的姐妹关系,搬了辛寄年出来。 这份人情,便只是落在程子安身上了。 程子安与辛寄年乃是同窗,以招待辛寄年同窗友人的名义,对外不会显得太热情,又着实尊了程子安为首。 真是一群七窍玲珑心之人,程子安很高兴,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死也死得畅快,好过与蠢货过招,被乱拳打死老师傅。 程子安忙道了谢,笑道:“麻烦施大叔了,正好客栈客房紧张,施三爷这真真是雪中送炭呐。等到了京城我安顿下来之后,再递帖子上门亲自道谢。” 闻山长在一旁袖手旁观,转头无语四望。 这个混小子,真是打蛇随棍上,还没进京呢,就已经先攀上了一个候府。 施德哪能只要一间客院,算着他们的人数,备好了四间清净的客院。 闻山长他们便不用上二楼去住普通客房,经过西侧的甬道进去,去了后面独立的院落。 孙仕明看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上次他留在京城春闱,寻了贡院附近的客栈住,程箴在忙寻医馆药铺治伤,最后回了明州,留下他独自在京城。他最后新认识结交到的,也只是其他州府来赶考的读书人。 在这些人中间,有人中了进士之后,他们就断了联络。只余几个落第之人,还有书信往来。 秋闱时,他们这次皆未考中。孙仕明来到京城,差不多是举目无亲。 所幸程子安中了举,闻山长进京,他能搭上官船同行。 这一路上,老张与长山将吃喝安排得妥妥当当,进京之后又有了住处,他轻松自在得很,只需埋头苦读。 院子清净雅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伙计热情周到,提来了热汤他们洗漱:“贵客请洗漱更衣,饭食施爷已经安排妥当,等下就给贵客送进来。” 程子安拿出个荷包,塞进忙前忙后的施德手上,笑道:“有劳施大叔了。” 施德接过荷包捏了捏,塞进袖中,脸上的笑更浓了几分,拱手道:“程举人先歇息,若有不妥当之处,只管吩咐一声就是。” 程子安爽快应了,“既是小郎的姑父,就是我的长辈,我若是客气,就见外了。”他将施德亲自送到了院门边,再转身施施然回屋。 孙仕明正在院里转悠,见到了程子安塞荷包的动作,等他回来,走上前皱眉道:“子安,你可是给了那施德打赏?” 足足二两银子呢!程子安还在心疼中,听到孙仕明发问,笑道:“那不是打赏,是感谢。姨父可是心疼我,要替我出了?” 孙仕明干笑一声,避开银子不谈,语重心长教育他:“施德虽说出自侯府,毕竟是奴仆下人,他是尊着主子的吩咐出来当差,这些都是他应当做的差使。你如今身上有了功名,就算是要打赏,交给莫柱子,或老张他们就算是给足了面子,何苦要你亲自拿出去,还要将他送出门,一个奴仆,何苦值得你巴结?” 听起来头头是道,义正言辞。 程子安头疼得很,要是真蠢也就算了,孙仕明这种,一知半解,且不吝于表达他的高论,程子安难得头疼不已。 算了,看在崔素娘,以及崔婉娘的面子上,他忍! 程子安耐心解释道:“姨父,宰相门前七品官,还有句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见孙仕明还是一幅不同意的表情,干脆学着林老夫人那样,直接干脆地道:“圣上身边近身伺候的宦官,也是奴仆。姨父可还会对他们拿出官身有功名的架势?” 孙仕明一下怔在那里,程子安懒得理他,从一旁绕过进了屋。 晚饭时,闻山长与林老夫人将程箴崔素娘并程子安一起叫了去,几人热热闹闹用饭。 程箴见独独抛下了孙仕明,犹豫了下,道:“可要去叫孙兄?” 闻山长不乐意了,道:“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用顿饭,这份安稳,多亏了子安的面子。不如问子安吧,你可要叫你姨父来?” 程子安呵呵笑,道:“老师,我饿了,就等你先开动呢。” 闻山长举起酒盏抿了口,先夹了一筷子菜吃了,其他人陆续开动。 程子安等到最后才动筷子,埋头苦吃。 闻山长斜了眼程箴,对程子安道:“反正我老了,老了就无需讲那些脸面规矩。子安是厚脸皮,亦不讲究那些。我们这三人啊,就无疾一个端方君子。” 程箴忙赔不是,笑道:“是我着相了。不过子安,你与辛寄年的交好,却承了永安侯府这么大一份人情,可是过了?先前还说要去永安侯府道谢,上门哪能空手去,总得要备份礼。礼厚了,咱们家也拿不出来,礼薄了,那是侯府,显得寒酸倒不怕,就怕他们以为你张狂,看不起人。” 程子安可是打算能在京城攀上多少关系,就攀上多少关系。 一个永安侯府就要掏空家底备厚礼,等到攀上的关系多了,程家倾家荡产都不够。 程子安老神在在道:“阿爹无需担心,我们是小门小户之家,拿不出厚礼正常,拿出来了倒是奇怪了。” 程箴琢磨了下,道理是这个道理,还是不放心问道:“那你准备带些什么,进京之后,我与你阿娘,算着去给你准备。” 程子安笑嘻嘻道:“厚着脸皮上门,就是摆明了要去打秋风,我还准备带赏赐回来呢,一个大钱都不用出!” 程箴瞠目结舌盯着他,闻山长哈哈大笑,一幅你看你看,被你儿子的厚脸皮惊到了吧的模样。 程家那点钱,拿到京城买到的厚礼,贵人也看不上。 况且送礼是个无底洞,程子安有那多余钱,还不如直接散给穷人。 程子安早有打算,永安侯府,是个好开端啊!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63 六十三章 ◎无◎ 一行人顺顺利利进了京城, 四斤领着他们去了赁好的宅子。 宅子在贡院附近,周围住着一些小官吏,文房四宝书铺林立, 空气中都飘着诗书之气, 安静又舒适。 前后两进的宅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京城天气寒冷, 炕已经早早烧好, 熏笼里添了香,进屋就暖气扑鼻。 闻山长与林老夫人回了闻家宅子,程子安与孙仕明住前院,程箴与崔素娘住在后院。 安排收拾妥当住下来之后,程子安先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起床便写了拜帖,准备前去永安侯府。 崔素娘不习惯京城的气候,早起时觉着外面太冷,便不愿出门, 在暖炕上坐着。 程箴陪着她,听到程子安要出门, 崔素娘觑着他的神色, 见他精神奕奕,关心叮咛道:“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多穿一点, 别着了凉。” 程子安掀起衣衫让崔素娘检查, 程箴笑骂了句, 问道:“你真打算要去永安侯府打秋风?可别被赶了出来。” 永安侯府如今老永安侯仍在, 他去世之后, 侯府已到五代,就得将等袭爵。 永安侯府富贵是富贵,儿孙大多在朝廷做着些闲差,施三爷算是最有出息,今年升到了户部侍郎。 施三爷之后,程子安也清楚。不过,端从永安侯府的做派来看,至少他们看重程子安这个举人新贵。 只要看中,他就不会被赶出来。 程子安简单说了几句,让崔素娘好生歇息,“阿爹阿娘,你们自行用饭,无需等我。” 老张问好了路,驾着骡车,前往永安侯府而去。 京城的官员多坐轿子与马车出行,骡车多是小门小户,大车行的租赁,拉货所用。 永安侯府离皇城近,周围皆住着大周开国时的勋贵。从贡院过去,约莫要大半个时辰的车程。 在侯府周围,平时见到的骡车,大多都是送货。平民百姓无事极少前往,免得冲撞了贵人,遭到斥责驱赶。 老张照着程子安的吩咐,将骡车赶到了永安侯府的大门前。 侯府的门房躲在屋子内取暖,听到外面的动静探头出来一看,见老张正缓缓停下骡车。 门房一时还以为看错了,待回过神,倒也没乱赶人,而是微微不耐烦地道:“找下人仆妇的,往后面去走偏门。” 外面寒冷,门房终于忍不住,不悦抱怨了句:“恁地不懂规矩。” 程子安也不恼,待车停稳之后,从骡车上跳下来,上前递上拜帖,顺道将约莫半钱碎银,一并放了进去。 “在下乃是明州来的新科举子程子安,有劳施三爷遣了施管事前来洵水迎接,特地上门来递拜帖,待施三爷有空,再亲自向其道谢。”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6节 门房手上拿着拜帖,仔细打量着程子安。 少年俊朗,举手投足之间,一身读书人的斯文气,又是新科举子。 施德前去洵水办差的事情,门房倒不清楚。不过听完程子安的话,捏着手上的碎银,态度一下就变了。 门房忙躬身见礼,客气恭敬地道:“原来是程举人,三爷去了户部当差,程举人放心,待三爷回来,帖子定会即刻递到他面前。” 夹在一堆拜帖中递上去,与递到施三爷面前,差别不大。 但对门房来说,就已经足够表明,他这个来自明州,坐骡车来的乡下举人,骡车再停在永安侯府门前,不会被赶走。 程子安拱手道谢,转身上了骡车,道:“走,去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位于皇城中轴线上,周围商铺鳞次栉比,三层高的酒楼,门前搭着高高的彩棚。进去的客人,非富即贵。 彩棚后的女伎们花枝招展,见到客人来,软语娇俏扭着身子贴了上前。 也有穿着简朴的客人,但伙计连腰都快弯断,比起迎接先前的锦衫豪客还要恭敬客气。 女伎们也变得矜持了起来,只盈盈起身见礼,并不私缠。 程子安买了一包炒银杏,边走边吃看得津津有味,感慨不已。 这就是富与贵之间的区别。贵不一定不好美色,而是须得在门口揽客的女伎,贵人看不上。 各家花楼的行首,教坊司出名的官伎,会被他们召唤,上门伺候。 果然,没多时,程子安便看到了一架华丽的马车,停在了门前。 伙计赶紧上前,亲自打开车门,伸手手臂虚浮,却被先下车的娇俏小娘子一把推开了,自己立在那里,伺候车里的人下车。 伙计也不恼,脸上堆着满得不能再满的笑,将从马车下来,穿着雪白狐裘风帽,只露出一丝艳色的美娇娘,迎了进去。 程子安笑了笑,悠闲地晃到了天香楼隔壁的银楼祥福楼。 银楼不比天香楼热闹,门前照样搭着彩楼,门前迎客的伙计面无表情立着,看上去很是傲慢。 程子安走过去,伙计拿眼角将他从上斜到下,最后只不咸不淡招呼道:“客人若要买些银丁香耳坠,进去一楼柜台挑选。” 银丁香耳坠最便宜,眼屎大小的银子,做成丁香花的形状,出口大气就能吹走。 程子安也不计较,他穿着半旧的棉夹衫,外面披着细布大氅。 无名小卒,加上衣着打扮,辛辛苦苦攒了一些银子,也只买得起银丁香耳坠。 到了柜台前,站在柜台后的伙计热情些,问道:“客官可要买什么头面,银丁香耳坠,还是银手镯?不是在下吹嘘,祥福楼的头面,就是银丁香,在全大周你都寻不出来这般精巧的样式。” 又是银丁香耳坠。 程子安止不住笑,问了价钱。 伙计从柜子里拿出耳坠摆在柜台上,道:“五两银子一对。” 程子安将炒银杏放进荷包里,擦干净手,拿起耳坠在手中垫了垫。 满打满算,一对银丁香耳坠加起来,没有半钱银子重。 耳坠做工是精巧上乘,螺丝壳里做道场,鼻屎大的银子上,花瓣纹理都清晰可见。 匠人地位低,工匠的手艺不值几个钱,值钱的是祥福楼这块招牌,尤其是能开在朱雀大街上的招牌。 五两银子,可以买一个下人了。 程子安将耳坠还回去,从容地道:“太贵了,我买不起。” 伙计那点热情,跟变戏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多话,转过身不搭理程子安了。 程子安也不在意,转身往楼上走去。 伙计见了,忙扬声道:“哎,楼上的更贵,你若买不起,就别去乱逛,当心冲撞到了贵人。” 穷人不要讲面子,面子不值几个钱。 当然要有尊严与底线,但程子安向来放得很低,主要是看为了什么。 程子安好脾气问道:“看都不允许看吗?” 伙计一下迟疑起来,祥福楼倒是没这个规矩,不过,明知道自己买不起,还去看甚看? 程子安好脾气道:“我就是去见见世面,看看京城的繁华富贵。” 楼上恰好下来一群人,听到程子安的话,有人噗呲笑出了声,其中一个男子道:“还真是有趣。施二,你们祥福楼竟是这般待客的?” 被称作施二的男子懊恼地道:“明九,你休得胡说,先前我输给了你,那是我大意了,你别借机再明嘲暗讽啊!” 伙计见到几人,缩着脖躲到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程子安顺眼看去,两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被称作明九的,穿着黑色灰鼠里大氅。一旁的施二,穿着大红的缂丝狐狸里大氅。 明与施,祥福楼。 永安侯府得了安老侯夫人的嫁妆,从只剩贵中,添了富。 能与施二有说有笑,姓明的郎君,应当就是明相的孙子了。 施二蹬蹬蹬下了楼梯,来到程子安面前,将他上下看了看,道:“祥福楼里的珠宝贵得很,你买不起。不过,你只是去长长见识,随便上去就是。” 说话不客气又直接,程子安笑着拱手道谢,“我真是买不起,只是从明州府来京城考春闱,想来开开眼。” 施二愣了下,立刻来了兴致,道:“原来是明州府而来,我姨婆嫁进了明州府辛氏,你既然来自明州,应当听过辛氏吧?” 程子安笑道:“我当然听过,在府学时,我与辛寄年辛小郎是同窗,一直交好。这次来京城应考,还有幸得了施三爷差施德前来迎接。” 施二愣了下,哎哟一声,道:“原来是三叔的贵客,我听太婆提过,三叔也念叨了几次。你可是姓程名子安,这次明州府的解元?” 程子安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明九见他们交谈了起来,下楼来站在一旁听着,这时好奇地问道:“你们认识?” 施二道:“这是我在明州府姨婆的同乡,明州解元程子安。” 明九听到程子安是明州府的解元,倒没多大惊讶,打量了他几眼,道:“竟然这般年轻,真是难得。” 施二介绍道:“这是明相的孙子明九爷。” 程子安拱手见礼,明九抬了抬手,还了半礼。 施二道:“我与明九要去天香楼用饭,程举人要是不嫌弃,不若一道同去吧?算我运气好,赶在三叔面前,给你接风洗尘。” 程子安爽快地道:“承蒙不弃,那我就舔着脸,一起同去了。” 明九颇为意外看了眼程子安,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出了祥福楼,朝天香楼走去。 程子安跨出祥福楼时,见到跟在他们身后管事模样的男子,走到柜台伙计面前,脸色阴沉说着什么。 伙计白着脸,几乎都快哭了,不断拱手讨饶。 程子安从施二开始的态度来看,嫌贫爱富,以貌取人的事情在银楼并不鲜见。 恰好遇到了程子安,算是伙计倒霉。 祥福楼的事情,程子安当然不会去管,他也管不着。 天香楼的伙计热情无比,女伎们娇笑着暗送款曲,施二多情地挤眉弄眼,一一回应。 明九斜睨着他,满脸嫌弃:“真是没出息!” 程子安走在最后,淡笑不语。 才感慨过的天香楼,这么快就进来了。 朱雀大街果真是遍地富贵,方走了两家,他就认识了明相的孙子。 明相明礼敬,文士善的靠山。 程子安笑咪咪,他不参与派系党争。恩人仇人,无论哪一个阵营,都是他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64 六十四章 ◎无◎ 进了雅间, 茶酒博士送进茶水点心,抑扬顿挫流利唱了菜牌。 施二道:“程举人初到京城,天香楼的京菜做得地道, 不若尝尝京城的菜式。” 程子安拱手道:“一切任凭施二爷安排。” 施二便对茶酒博士道:“除了我与明九爷惯常吃的几道菜, 再加些你们店里几道拿手京菜。” 茶酒博士唱喏下去了,施二朝明九挤眼:“娇媚儿与红意, 你快快将她们唤来。” 明九嫌弃地道:“你瞧你那猴急样, 程举人新到京城, 读书人斯文,你也不怕被笑话。” 施二撇嘴,道:“你就是舍不得,藏着掖着,倒拿程举人做筏子。” 程子安在一旁且笑不语, 施二看向他,恍然大悟道:“不知程举人可有成亲?成亲之后,就得收敛着些,在外与姐儿们吃酒, 要藏着掖着,仔细回去被河东狮抓花你的脸。” 明九嗤笑, 道:“程举人年纪轻轻, 估计都未曾定亲呢,哪会这般早成亲。” 施二立刻八卦地问道:“你已考中了举人,还是解元, 媒人还不得踏破程家的门槛, 你真还没定亲?” 程子安笑道:“我尚未取字, 你们唤我子安即可。” 语毕, 程子安坐得板正了些, 慷慨激昂地道:“我欲将此生,悉数奉献给大周,报效朝廷,着实无心男女之情。” 施二听得瞠目结舌,明九表情也凝固住了。 要是给他说媒,就是拦着他尽忠,报效朝廷。 施二脸颊抽搐,心道真是雏儿,没尝过男女之事,哪懂得其中的美妙滋味。 明九倒来了几分兴趣,道:“大丈夫当成家立业,你爹娘就不着急?” 程子安面不改色道:“爹娘也一心盼着我能成为对大周有用之人,为大周尽点绵薄之力。” 到了京城,他的亲事就摆到了台面上。 年纪轻轻无关紧要,先定亲,待过几年再成亲也不急。 程子安现在没任何成亲的心思,尤其是为了各种利益,关系的联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7节 爱太过神圣,当是最为纯粹之事,程子安不想,也不会将亲事当做交易的筹码。 程子安早就做好了打算,提前将这件事扼杀在摇篮里。 明九竟然羡慕起来,道:“没曾想到子安的父母竟然也这般高义,不会逼着子安成亲。子安我同你说,成亲一点都不好玩,要是回去晚了一阵,出去当差赶不回家,家中那母老虎,定会哭哭啼啼,怀疑你又对不起她。发现你多看那个婢女一眼,那可不得了,还不得哭得水淹京城。” 施二哈哈大笑,道:“明九,你后宅光妾室,我记得都有七八个了吧?你还多看婢女,我要是你娘子,也得淬你一口!” 明九怒道:“施二,你莫要说我,难道你小妾还少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笑骂不断。 施二在户部楼房店当着闲差,明九在吏部挂着名,两人虽说平时去衙门晃一圈,就溜了号,倒也不敢吃得一身酒气回去官廨。 饭菜上来,两人都没要酒,程子安亦不吃酒,就倒了茶,以茶代酒敬了他们。 明九道:“我们要当差,不能吃酒,你吃几杯亦无妨。” 施二也说是,程子安道:“酒水贵,我家境一般,怕吃上了瘾,以后没钱吃,那岂不得难受。” 明九一听,噗呲笑出声,道:“这倒也是。不过酒水再贵,一般的家境,还是能买得起。” 程子安笑道:“天香楼的酒水,定是琼浆玉露,吃了这里的酒,再吃差的,如何能入得了口?” 施二顿了下,大笑道:“子安真是实诚人!我喜欢子安的性情,有些人穷酸,生怕被人奚落,处处藏着掖着。倒是子安并不忌讳,大大方方,实乃真正的君子坦荡荡!” 明九也深以为然,虽说他无需看人脸色,顾忌到他人的感受。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到底没程子安的百无禁忌来得爽快。 一时间,他对程子安亲近不少,几人用茶水觥筹换盏,吃得尽兴而归。 道别时,明九主动道:“子安你住在何处,我好给你下帖子。” 程子安说了地址,明九与施二结伴离开。他再在朱雀大街上晃了一阵,去买了几包点心吃食,让老张驾着骡车,去了闻山长的府上。 闻山长住得离贡院亦不远,与永安侯府是反方向,离皇城差不多要大半个时辰的车程。 去闻山长的府上,程子安就无需等候了,门房听到他的名字,立刻将他恭迎了进去。 闻绪去了国子监,眼下还未回府。闻山长与林老夫人赶了路,到底上了年纪,尚歇着未曾出门。 崔素娘在明州府备的礼,早就送进了闻府。闻山长见他提着厚布包裹着的匣子,不禁问道:“你带了什么宝贝,搂得这般紧?” 程子安放下匣子,解开布巾,道:“这里面是栗子糕。栗子糕要刚出炉热乎乎才好吃,天气冷,我就多包裹了几层。” 林老夫人哎哟一声,慈爱笑道:“还是子安想得周全,子安有心了。” 闻山长伸长脖子看着栗子糕,脸上明明带着笑,话语上却不客气,道:“你刚到京城,不好生歇着,这么快就跑出去了?” 程子安笑说是,拿出还温热着的栗子糕,奉到两人手边。 三人坐着就茶水吃了几块,说了会话,闻山长就将程子安叫去了书房。 程子安将去朱雀大街的事情,老实一一交待了:“老师,我晚上会写文章,读书,绝对不会躲懒。” 既然进京春闱,程子安就全力以赴,肯定不会在功课上大意。 考中进士,只是漫漫长路的开端。 想要只凭着一身正气当官,就能做出有利于民的事,程子安认为,那只是一腔情愿。 比如闻山长,廉洁奉公,一心为民,幸亏他退得快,下场还算好。 史书上,被排挤,被贬谪的清官好官数不胜数。 离开了官场,任你有通天之志,也一筹莫展。 闻山长听得眉毛直挑,既佩服又无语。 朱雀大街,亏得他能想得出来。 朱雀大街上的铺子富丽堂皇,宝马香车,来往非富即贵。 铺子里售卖之物,价值千金,普通寻常人瞧着那阵势,只敢远远看一眼,半步都不敢进去。 倒是他,一架破骡车,跑到了永安侯府去不说,还进去铺子里闲逛。 闻山长心道,以程子安的本事,根本无需自己出面,他就能摸进京城的权贵圈去。 不过,闻山长还是不放心,道:“施二与明九,两人在京城是有名的纨绔,你与他们混在一处,要注意分寸,仔细被人瞧不起。” 程子安呵呵,道:“权贵之家,谁敢保证没一两个纨绔?” 闻山长一想也是,道:“你还是要小心些,别被连累了名声。” 程子安道:“老师放心。明相与永安侯都没被连累得名声不佳,我一个明州府来的无名小子,何来的名声可言?” 闻山长失笑,道:“你倒是光棍得很。罢了罢了,你自有主意,我就不多干涉了,待我写了帖子,邀请老友来聚,到时候再将你推给他们。” 程子安道:“老师别急,先养好身子再说。” 闻山长欣慰地道:“你放心,我身子好着呢。” 程子安再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回家:“阿娘身子不好,我得回去看看。” 闻山长也没多留,将他送出屋。还要再送,程子安轻轻推着他回屋:“老师,等下师母见到会骂你,快快回去。” 闻山长抬手去敲他头,程子安跳着飞快溜了。 冬日黑得早,程子安出门时,夜色已昏昏。 灯笼次第亮起,给寒冷的京城添了几许温暖。 街头巷尾的车马人群,匆匆经过。有人赶着归家,有人赶着去赴宴,吃酒。 繁华大街背后的巷子,在屋角避风的角落里,蜷缩着衣衫褴褛,看不出男女的乞儿,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经过的行人与车马,似乎对此情形,早已司空见惯,无人多看一眼。 程子安在熟食铺子买了两包酱猪头肉,一包白切羊。 饼铺的蒸笼冒着水气,新出的馒头,有白面,有杂面,热气腾腾。 程子安要了一包杂面馒头,捡了几片猪头肉与白切羊,一并包好放在那人身边。 那团褴褛终于动了动,程子安未再多看,转身上了骡车,回家。 门口,程箴陪着崔素娘在焦急往外张望,孙仕明也在一旁,袖着手走动。 崔素娘见到程子安小跑着进来,长长舒了口气,道:“总算回来了。” 程箴皱眉,打量着他道:“下次你将柱子带出去,去了何处,好让他回来递个口信,免得你阿娘担心。” 程子安忙说好,“柱子初到京城,他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我怕他自己先走丢了。” 孙仕明肃然道:“让父母担忧,总归不是道理。一天下来,你都去了何处?” 程子安将买的猪头肉与白切羊递给迎上来的莫柱子,道:“拿回去吧。” 莫柱子立刻懂了,拿着猪头肉与白切羊,跑去了程子安的屋子。 程子安的小心眼一下就上来了,准备等下将猪头肉与白切羊,拿去与程箴崔素娘当夜宵吃,绝不给孙仕明。 既然孙仕明好奇他的去向,程子安也就不客气了,笑眯眯道:“我与永安侯府大房的施二,还有明相的孙子明九,一并在天香楼吃了饭,约了再出去吃酒。” 天香楼大名鼎鼎,孙仕明去朱雀大街上见过,却没敢进去。 最让孙仕明震惊的,还是明九。 那可是明相的孙子,明相,政事堂的次相! 程子安见孙仕明傻呆的模样,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快笑破了肚皮。 程箴与崔素娘面面相觑,半晌后咳了咳,道:“进去吧,施三爷差施德给你送了帖子来,说是明朝有空,在府上等着你。” 程子安啊哦欢呼,装得更淡定了,道:“明朝啊,我得看看可有功夫。” 程箴暗自瞪了他一眼,瞧这小子,又在装神弄鬼了! 孙仕明暗暗咽了口口水,凑上前舔着脸道:“子安,你瞧你,那可是永安侯府的施三爷,你如何能不去。莫非,子安是要去明相府上?” 程子安似笑非笑道:“姨父,你可是想一同去?” 孙仕明呆了呆,立刻点头,还故作矜持道:“既然子安邀请我一同前去,我就去吧,毕竟长辈出面,要显得尊重些。” 程子安拉住孙仕明的袖子,笑道:“那可太好了,姨父,我正犯愁呢,总不能空着手上门吧。姨父既然去了,这份厚礼,姨父定会备下。走,姨父,朱雀大街铺子还未关门,我们一用去买。” 朱雀大街铺子去买上门礼,把他全部身家卖了都买不起。 孙仕明一听,脸色就马上变了,扯回袖子,结结巴巴道:“我还有功课文章要写,明日无法陪着你去了。唉,赶路的疲惫还未恢复,我先回屋去,等下将饭菜送到我屋子就是,就不陪你们一同用了。” 望着落荒而逃的孙仕明,程子安虽然笑了,到底惆怅万分。 真是既势力又抠门,偏偏他两样都做不好。 抠门抠不到点子上,要是他一口咬牙应了,程子安倒还会高看他一眼。 既然是侯府,断不会收来路不明,乱七八糟的礼。 孙仕明就是想要送礼出去,也得要有人收。 偏生他还有一颗火热的往上爬之心,如此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都生生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65 六十五章 ◎无◎ 晚饭后, 程子安伏案苦读到深夜,眼皮实在撑不开了,方去歇息。 翌日一早, 程子安照着平时上学那样, 在卯时初起了床。 京城冬日天亮得迟,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莫柱子睡意朦胧提来热水, 道:“外面冷得很, 少爷无需上学, 为何也要起得这般早?” 外面天寒地冻,能在暖和的被窝里睡懒觉,换作以前的程子安,能睡到地老天荒。 但现在不行啊! 大周的大朝会,一般在早上辰时末开始。无大朝会时, 圣上会在御书房召见大臣。 无论是面对圣上,还是在金銮殿上面对百官,若还是睡意朦胧,脑子不清楚, 脑袋就不用要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8节 起得早还能顺带想事情,将最近发生的事情理一遍, 在面圣或者面对上峰时, 以免出错。 程子安笑道:“需要上朝的官员,住得离皇城远的,这时应当在赶路, 已经不早了。” 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边, 耳濡目染之下, 学到了不少东西, 不解问道:“少爷, 上朝的都是大官,大官当住在皇城周围,为何又离得远呢?” 程子安道:“皇城周围都是勋贵,王孙公卿。在大周开国之初,勋贵将府邸早就分完了。大周如今立国已经近百年,勋贵偶有变动,但变得不多。能搬进勋贵腾出来宅邸的官员,起码得是政事堂的宰相。宰相致仕之后,宅邸就得还给朝廷。这些年皇家生出的亲王郡王那么多,宰相也没得住了。你看王相,明相他们,都住得远,马车去到皇宫,至少得小半个时辰。” 莫柱子恍然大悟,挠挠头道:“少爷懂得真是多。” 程子安失笑,道:“柱子你也去洗漱一下,等下你陪我一起出门,你驾车,跟着张大叔一起认路。” 能出门,莫柱子高兴不已,响亮地应了。 早饭各自用,孙仕明的屋子还关着,程子安洗漱完毕出来,路过看了一眼,便去了后院。 程箴与崔素娘刚起床,出来看到程子安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早已光秃秃的银杏树。 崔素娘嗔怪地道:“外面冷得很,你在那看甚,快进屋来。” 程子安应了声,再绕着树走了一圈后,进了屋。 程箴见状,忙道:“这是东家的屋子,你可别打这颗银杏树的主意。” 程子安笑道:“阿爹真是,我打银杏树的主意作甚?” 程箴皱眉道:“你可是看了好几遍,我替银杏担忧。” 程子安拉着崔素娘告状:“阿娘,阿爹冤枉我!你瞧你的夫君,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相信。” 赶路本就辛苦,再加之看到孙仕明的那副模样,崔素娘放不下崔婉娘,一直提不起精神。 被程子安拉着一通乱缠,崔素娘顿时开怀笑了起来,点着他的额头道:“谁叫你平时总是一会一个主意,别说你阿爹,就是我都替银杏树捏一把冷汗。” 程子安怪叫道:“你们夫妻俩一条心,我认输,认输。” 两人一并笑起来,程子安道:“阿爹,我看银杏树,是在想北地的气候。张大叔说他们那里冬天还要冷,银杏树难成活,会被冻死。凛冬难过啊!” 百姓总是过得艰难,程箴叹息了几声,问道:“你何时去永安侯府?先前我与你阿娘说,拿出些银子出来,多少买点礼带上门,空着手去,着实有失礼数。” 程子安道:“永安侯府,永安侯,侯夫人,好几房兄弟,加上儿孙们,一大堆人。要不失了礼数,阿爹阿娘手上那点银子可不够。昨日我已经碰到了施二,他回去之后,定会将我们碰面之事说给施三爷听。程家没钱的事实,无需遮遮掩掩。阿爹放心,我打算去买一盆花,名贵的牡丹买不起,就买盆水仙。” 程箴一琢磨也是,便没有多说。崔素娘取了钱袋给他,道:“你在外面走动,处处要花银子。就是不花,放在身边也能安心。” 程子安没接,拍了拍腰间,里面的铜钱与银锞子,撞在一起哗啦啦响,笑道:“阿娘,我有钱呢。” 崔素娘感到说不出的滋味,平时给程子安吃什么,穿什么,他从不挑剔。 合乎口味的,他就多吃些。不合乎口味的,他就少吃一点。 穿布衫坦然,穿锦缎就走路带风,美滋滋自夸道:“真是俊俏少年郎。” 程子安经常说:“还有下一顿呢,下一顿再吃回来就是。” 其实,程家并非那般窘迫。 中举之后,程子安收到了许多贵重礼物,他一个大钱没留,全都散给了百姓。 程箴与她说过几次,以后程家的事,事无巨细,都要与程子安先通过气,商议过再定。 这是隐隐要有让程子安掌家的意思了。 秦婶与云朵送了早饭进屋,程子安咕噜噜喝了一大碗羊肉汤,再吃了两个馒头。 饭后吃了一杯茶,程子安便告辞。老张指路,莫柱子驾车,一并出了门。 在巷子里先转了几圈,找到了卖水仙的铺子,程子安忍痛拿了二两银子,买了比巴掌大不了一点的水仙花,捧着去了永安侯府。 门房见到程子安,热情恭迎上来,眼神在他手上捧着的水仙上来回飘过:“程举人快请进,三爷早就吩咐了,程举人一来,无需通传,请程举人进去就是。” 程子安颔首道谢,随着门房往里面走去。 虽说如此,另一个门房跑得飞快,往里面去传话了。 永安侯府五进的宅院,带着跨院偏院,府邸占地宽广。从甬道进去,绕过影壁,便是迎客的花厅。 施德急匆匆跑了上前,笑着拱手见礼:“程举人来了,三爷已经等着程举人,程举人请随我来。” 程子安笑着打了招呼,道:“有劳施大叔带路。” 施德顺手接过了水仙花捧着,领着程子安,经过花厅,随着游廊,到了施三爷住的院子。 施三爷负手立在廊檐下,见程子安走过来,向前走动了几步亲迎。 程子安远远就停下脚步,暗中打量着施三爷。 果然侯府贵气,施三爷年纪约莫三十岁一二,仪表堂堂。穿着缂丝常袍,腰间挂着一串玉佩,端看其色泽,一块就能买下程子安家中的所有田地。程子安收回视线,忙着拱手作揖见礼:“晚辈程子安,见过施侍郎。” 施三爷上下打量着程子安,伸手虚抬,道:“快莫多礼。没曾想到,子安如此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了!” 程子安起身,遗憾地道:“不早不早,要是能再年轻两年,就能考神童举了。” 施三爷愣住,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听二小子说,子安性情爽快坦诚,果真如此!外面冷,快进屋来坐。” 程子安跟着施三爷进了屋,书房里暖香扑鼻,在几案上,放着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花。 程子安只当没看见,从施德手上接过那那盆被一对比之下,显得袖珍玲珑的水仙,双手奉上道:“施侍郎为了天下赋税成日忙碌,这盆水仙,我不敢代替天下百姓,只是晚辈我的一片心意,惟愿施侍郎,以后的路能如水仙般,节节开花,吉祥顺意。” 施三爷这才注意到水仙花,神色一时复杂了下,下意识看向了案几上的那盆水仙。 不过,施三爷很快回过了神,接过花盆放在了案几上,高兴地道:“子安有心了,节节开花,吉祥顺意好啊。” 程子安神色坦然坐了,施德上了茶,退了出去。 吃了两口香茶,施三爷寒暄起了家常,提到了程箴受伤之事,颇为惋惜道:“听闻当年你阿爹在明州府也是才名远扬,要不是意外受伤,定能有一番成就。” 程子安跟着拍腿扼腕,道:“可惜了,阿爹比我还厉害,我以前读书成绩不好,与辛小郎差不多。后来,我就拼命苦读,幸得中了举。阿爹是真聪慧,我是靠着刻苦努力,祖宗保佑。” 安老夫人写了信进京城,直言程子安多智近妖,如无法交好,万不能与之为敌。 起初施三爷还不肯相信,后来永安侯老侯爷将他叫了去,仔仔细细分析了明州府的局势,那时他才信了几分。 不过,施三爷最初见程子安时,一是老侯爷的吩咐,二是因为好奇。 如今得以一见,施三爷发现,程子安坦荡得近乎直白。 因着这份直白,让平时习惯了弯弯绕绕的他,竟然半点摸不清程子安的套路。 施三爷不由得坐直了,脸上的笑浓了几分,道:“子安是闻山长的弟子,照着规矩,子安能去国子监学习。闻山长可有替你做了安排?” 国子监下辖太学,国子,律算等学科。大周规定,能进去读书的监生,比如太学,至少要三品起。律算要求低一些,七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即可。 程子安是闻山长的弟子,能勉强凑进七品官员子弟这个范围。加之闻绪在国子监任司业,程子安要混进太学去学习,也未尝不可。 闻山长早就与程子安提过了此事,程子安嫌弃太学读书不自由,还未下决定。 施三爷知晓闻山长是他老师,理应料到闻山长会有安排。 既然他这般问,程子安就顺着他道:“年后即将春闱,进去读不了几天书,老师毕竟官职低,我就不麻烦老师了,免得老师为难。” 施三爷沉吟了下,道:“子安若想进太学,我去替你安排一二。” 程子安心道这就来了,能欠人情,有人肯让你欠人情,那是本事。 他忙起身,拱手道谢:“有劳施三爷,晚辈在此谢过了。” 施三爷被程子安干脆利落的道谢,噎了下,旋即失笑。 施二说,他就顺口提了一句,程子安就跟着他去了天香楼。 一餐饭下来,明九主动问了程子安的住处,要下帖子邀请他去吃酒赴宴。 筵席场合的客套,随便听听罢了,断不能当回事。 主动问住处,就不一样了。 施三爷是摸不清程子安的深浅,但他镇定自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尤其是他的果决,足足就令人佩服不已!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66 六十六章 ◎无◎ 用过午饭后离开永安侯府, 程子安带回了一方古砚。 程箴看到了,吃惊地道:“你真上门打秋风了?” 程子安笑眯眯点头:“嗯呐!对了阿爹,我明日打算去太学了。” 程箴拿着砚台来回翻看, 入手跟玉石般, 经年累月下来,散发着墨的清香气。 生怕磕坏了, 程箴小心翼翼放下砚台后, 这才问道:“先前你说还在考虑可要去太学, 如今终于定了下来,可同闻山长说过了?” 程子安拿起砚台琢磨,道:“还没呢,等下我去同老师说。是施三爷要替我去太学打招呼,他当时就派施大叔去了太学, 我离开时,施大叔回话说已经办得妥当,老师就无需去卖老脸了。” 程箴瞠目结舌盯着程子安,半晌后无语地道:“既然有闻山长替你出面, 你为何要多欠一个人情?” 程子安笑笑,道:“老师的脸面, 比我欠人情来得重要。再说了, 永安侯府的人情岂是人人可欠。” 程箴道:“到时你如何还得起?” 程子安狡黠地道:“还得起就还,还不起就没办法了。” 程箴愣住,旋即失笑。 还不还得起, 端看什么事情, 以及程子安自己的判断了。 不过, 永安侯府需要程子安还的人情, 肯定比天还要大。 那时候, 程子安想还也还不起。 程箴逐渐被程子安影响,变得光棍起来,反正债多不愁。 程子安收起砚台,系好匣子外的包袱皮,道:“阿爹,我们同阿娘一起去老师府上,师兄应当从衙门回来了,正好见一见,顺道提去太学的事情。” 程箴朝窗棂外看去,外面天已经转暗,迟疑着道:“贸然上门,可要先去打声招呼?” 程子安道:“那是老师,招呼来招呼去就生份了。这时去打招呼,也来不及了,等下我们在路上铺子里买些酒菜,自备口粮。” 明日程子安要去太学,倒是不能耽搁了,程箴便没再多反对,迟疑了下道:“可要叫上你姨父?” 程子安满脸郁闷,道:“叫上他吧。老师无妨,还有师兄师嫂,不去就失礼了。他失礼无妨,连累了姨母与阿乔阿宁他们,阿娘又得伤心。”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69节 程箴也是看在崔素娘的面子上,他们兄弟姐妹感情好,总得爱屋及乌。 家族姻亲,互相帮扶,又互相拖累。 程箴心道程氏人丁凋零,虽少了互相帮衬,也少了许多麻烦,倒是幸事了。 程子安收拾好昨夜写的功课,将砚台一并带着了。 到了门前,孙仕明还未到,程子安陪着崔素娘与程箴一起等。 程箴看着程子安提着眼熟的布包,盯了片刻,再次无语凝噎:“你带上砚台作甚?” 程子安道:“送给老师,这么好的砚台,拿给我用可惜了。阿爹放心,我看到施三爷的书房里,有好几方这样的砚台,说明这个砚台,对有钱权贵来说,并非那般珍贵,市面上定会不少。砚台没有标记,老师放在书房,谁知道这个砚台,是我从施三爷手上得来,转手就孝敬给了老师?再说了,学生孝敬老师,乃是天经地义。” 程箴说不过程子安,只能悻悻别开了头。 程子安视线从姗姗来迟的孙仕明身上收回,将砚台拍得啪啪响:“带了不速之客上门,酒菜不够,得多加些,安抚老师的心。” 程箴不知说什么才好,见孙仕明一改路上的邋遢,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头发一丝不苟埋在了幞头里。 孙仕明嘀咕抱怨了几次,烟邈伺候得不好,他的穿着梳洗,都是娄氏一手操办,温柔小意得无需他多言半句。 难得能收拾得齐整,程箴总算满意了几分,见程子安笑容满面,心中咯噔了下。 果然,程子安笑呵呵赞道:“姨父真是精神,看上去竟跟那新郎官似的!” 孙仕明低头扯着衣襟,笑道:“去闻山长府上拜访,总得要收拾一翻。” 程箴闷哼了一声,真是个棒槌,他居然能当做夸赞! 崔素娘看不下去了,面无表情上了骡车。 孙仕明盯着骡车看了又看,最后方不情不愿上了,打算待上车后再提点程子安。 在京城,如何能再用骡车,怎地都得赁一架马车,方不会失了脸面。 可惜,程子安挤进了程箴的骡车里,只能遗憾作罢。 在路上,程子安亲自下车,与老张莫柱子一起前去选了两坛酒,黄羊肉等各种吃食。 孙仕明见车停了,探头出去看了下,就忙缩回了车里。 程子安懒得搭理他,要是崔婉娘同意,他会尽全力让他们和离,顺便带走阿宁阿乔养在身边。 骡车到了闻山长府上,闻绪恰刚从国子监回来,大家团团见礼。 林老夫人哎哟笑道:“怎地还带了这般多的东西,真是,这定是子安的主意。” 程子安将砚台交给了长山,对他挤了挤眼,长山便拿着下去了。 程子安笑道:“我们几人吃得不香,就想着拿到师母家中来,凑在一起吃个热闹。” 闻绪五官长得与闻山长肖似,只比闻山长要严肃端方,看上去不苟言笑,打过招呼之后,就立在一边看着他们寒暄。 妻子徐氏与他一样不善言辞,估计是林老夫人在,她便落后婆婆一步,招呼着仆妇小厮端茶送水。 落座之后,女眷们到了别处去说话,吃了几口茶,程子安说了去太学之事。 闻山长愣了下,笑骂道:“罢了罢了,我不管你,只是你能去读书也是好事,省得你成日乱跑。” 孙仕明这才知晓,程子安竟然进了太学,一时震惊在了那里,后悔不迭。 乖乖! 太学可是得三品官以上的子弟才能进去读书,早知永安侯府肯帮忙,他就算咬牙拿出些钱来,也该随着程子安一同前往。 程子安朝着闻绪见礼,客气地道:“我对国子监不熟悉,到时有劳烦师兄之处,先给师兄道声叨扰了。” 闻绪欠身还礼,道:“阿爹已经交待过,师弟莫要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师弟学问好,哪怕是太学,也没甚可担心之处。” 程子安道了谢,道:“我先去读上两日,要是跟不上,再自己跟着老师学。” 太学并非人人可进,程子安既然得了这个机缘,听他的意思,只是随意进去学一学,没打算久读。 闻绪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劝说,便看向了闻山长。 闻山长见状,眉头微皱,道:“听子安的,他要考春闱,与太学的学生们不同。” 闻绪便回过头,道:“一切悉听子安的意愿。” 程子安将一切瞧在眼里,闻绪端方得过了头,怪不得这些年下来,在国子监还只是个小小的司业。 好在闻绪忠厚,行事小心谨慎,惹不出什么祸事,闻山长能放心将他留在京城。 孙仕明在一旁听着,脑子转得飞快,起身躬身见礼,舔着脸道:“闻山长,闻司业,不知在下可能去国子监长长见识?” 闻山长眉毛拧得能夹死蚊蝇,闻绪手搭在扶手上,不安动了动身子。 程箴暗恼不已,早知这样,无论如何都不带他前来! 人情岂是人人可欠,端看你值不值人让你欠。 程子安在闻山长开口训斥之前,笑着解了围:“姨父,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老师不再收学生。姨父想要进去,总得有个由头,以老师弟子的身份是不能够了。姨父,我倒有个主意,姨父不若去翻翻族谱,看祖上可有做官之人,有了官身子弟的身份,一切就好办了。” 既便是闻绪,都差点忍俊不禁。 孙仕明神色尴尬立在那里,挠了挠脑门,将幞头扶好,讪讪赔了句不是,气闷不已坐了回去。 同时,孙仕明又无比惆怅。 孙氏祖上识字的都没几个,到了他这一代,方有了点文气。 不过,幸好儿子阿乔聪慧,已经开蒙了,读书上颇有天分。 阿宁生得娇俏动人,以后寻一门好亲,嫁进高门,帮扶阿乔。 等他中了春闱,一切都迎刃而解,以后孙氏定能飞黄腾达! 用过饭后,程箴与崔素娘孙仕明先行离开,程子安被闻山长拽住了检查功课。 程子安跟着闻山长去了他的书房,拿出早已备下的功课,双手奉上前:“老师,你不相信你的学生,就是不相信你的眼光!” 闻山长瞪了他一眼,接过功课却笑了起来,念叨道:“算你这次老实了,不然我定会揍你。” 程子安见长山提着布包在门口探头,便起身去接了过来,打开拿出砚台,放在了闻山长的手边。 “老师,我从永安侯府打回来的秋风,孝敬给你。” 闻山长却没理会程子安,埋首仔细读着程子安的文章,神色震动。 短短几日没见,程子安的文章文风大变。 从以前求稳的四平八稳,变成了独树一帜。 起承转合的结构不变,程子安在中间,添了实际的解决之道。 比如《春秋》中的曹刿论战,他并非只言为何要战,而是从国力,兵马,粮草等方面做出了分析,为何能战,优势与弱势在何处。 良久之后,闻山长方抬起头,激动地道:“好!好!若是官员们都照着你这般提出谏言,做实事的官员就多了。” 夸完之后,闻山长稳了稳情绪,担忧地道:“文言之有物,断不会流于空口谈论之嫌。只是,以前从未见过这般的策论文章,你如此写,可会太过冒险?” 程子安道:“老师,我只是先试一试,待到春闱题目出来之后,酌情再定,并不一定要这般写。” 闻山长舒了口气,道:“你向来周全,我就不多操心了。咦,哪来的砚台!这砚台好啊!” “打秋风来的?好好好!” “下次你要去何家打秋风?再多打些回来,呵呵!” 程子安:“......”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67 六十七章 ◎无◎ 京城下了第一场初雪。 翌日早上起来, 程子安收拾好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天地,吸了口寒气,昂首挺胸大踏步出了门。 瑞雪兆丰年, 程子安觉着这是一个好兆头, 只愿太学不会像府学那样冷。 老张驾着骡车到了太学门前,因为下雪, 车辆行驶得缓慢, 太学门前停了一长串马车。 程子安探头出去看了下情形, 提着书箱下车,对老张道:“我自己走过去,你先回去吧。” 老张应是,驾车调转头。 骡车在马车堆中很是显眼,有人见到了, 对着骡车一起指指点点,说笑着什么。 程子安神色从容,疾步朝大门前走去。 闻绪已经到了,在门前等着, 正在朝后面张望。 程子安赶忙上前见礼,道:“让师兄久等了。” 闻绪摆摆手, 道:“我也刚到, 时辰不早了,你快随我进来,我带你去见先生。” 程子安忙道了谢, 跟在闻绪身后朝里面走去。 一路看过去, 太学与府学,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太学在寸土寸金的京城, 占地虽比不得府学宽广, 房屋皆为高屋大厦,气派又不失雅致。 经过的学生,气度更为不同。锦袍华服,富贵逼人。 程子安依旧穿着他的半旧细布大氅,走在他们之中,跟骡车一样大眼。 不过他与闻绪走在一起,学生们虽然出身高贵,见到闻绪还是会老实见礼,目光在程子安身上不断打探。 程子安笑着与他们一一颔首回应,有些人会笑笑转过头,有些人则直接别开头无视,有些人则直接目露鄙夷。 程子安也不生气,人间百态,几千年都没变过。 到了监舍,闻绪先领着程子安去拜见博士祭酒。唐祭酒还未到,他们便在门前等着。闻绪不善言辞,程子安便主动问道:“师兄,太学班上,一共有多少学生?有皇子公孙吗?” 闻绪道:“太学班上共有三十二名学生,皇子都在宫里上学,如何会进太学读书。倒是有几个皇亲在里面,大长公主的孙子祁隼就在。其余的,便多是朝堂的官员子弟,王相的孙子王尧,郑相的孙子郑煦丰等等。” 程子安听得眉毛直扬,叹道:“好多权贵子弟啊!” 闻绪神色复杂打量着程子安,道:“子安莫怕,你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拿你如何。”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0节 程子安笑着说是,他哪会惹事,只是不想一次结交这么多权贵子弟。 忙不过来,忙中就会出错。他们不担心春闱,可以借着家族恩荫出仕,他还要苦学考进士呢。 不过,既然来了,程子安还是很淡定,继续等待。 等了没片刻,唐祭酒就到了,闻绪上前见礼,介绍了程子安。 唐祭酒年纪同闻山长相近,微胖,笑呵呵看上去很是和善。程子安见他只略微打量了自己一眼,便淡然收回了视线,连屋都没请他们进,道:“我知道了。既然进了太学读书,当好生遵着太学的规矩。时辰不早了,快去课室。” 程子安拱手告退,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去,唐祭酒已经进了屋,赶上前小声问道:“师兄,唐祭酒看上去很严厉,先生都似他那样吗?” 闻绪难得僵了僵,咳了下道:“阿爹同他有过节,阿爹以说他大字写得臭,是臭棋篓子。” 程子安嘴角抽搐,学生代受老师过,忍着吧。 不过唐祭酒为人应该比较正直,至少闻绪还能继续留在国子监。 闻绪领着程子安,前去先生的监舍拜见。先生们倒和善,只略微问了几句他的功课,就算过了。 接下来,闻绪将程子安领到了太学的课室前,停下脚步,道:“这里就是,你快些进去吧。若有事,你来监舍寻我。” 程子安拱手道谢,背着书箱进了课室。 一进屋,程子安便感到一股浓浓的暖意,夹杂着香气扑面而来,弄得他恍惚以为,是走进了卖香的铺子。 时人喜熏香,富贵人家爱合香,在明州府学时,如辛寄年他们的衣衫,都用香薰过。 毕竟香太贵,他们那时候年幼,熏香少,闻不大出来。 程子安抬眼打量过去,学生们年纪大小不等,有的人看上去已经娶妻生子,有些人还是青春少年郎。 唯一相同的便是,满室的富贵。 程子安迎着他们的打探,大大方方走到讲台前,拱手见礼,朗声道:“在下乃是来自明州府的举子程子安,给诸位师兄见礼了。” 大家似乎没见过程子安这般主动之人,皆安安静静坐着,一时无人搭话, 程子安从容淡定,转头朝课室打量过去,见只在讲台下还有个空位,便走了过去,对邻座的人拱手施礼,笑道:“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那人掀起眼皮,懒洋洋道:“我姓郑。” 程子安心想估计是郑相的孙子,笑容满面道:“原来是郑师兄,请问郑师兄,这处可有人坐?” 郑煦丰瞥了眼程子安,道:“先生的眼皮子底下,谁愿意坐,当然空着了。” 程子安道了谢,从身后取下书箱放在案桌上,搭话道:“以前在明州府学时,我也坐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已经习惯了。” 郑煦丰哦了声,问道:“你为何要坐在先生眼皮子底下,莫非你们府学的案桌不够用?” 程子安摇头,笑道:“以前我上课淘气,先生就将勒令我坐在最前面去了。” 郑煦丰颇为意外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没再搭理他。 倒是右手边的人凑过来,笑嘻嘻问道:“程子安,你为何来了太学?你阿爹在何处高就啊?” 程子安放下书箱,拱手问道:“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那人道:“我是祁隼。” 原来是皇亲,程子安照着郑煦丰对坐在最前面的反应来看,估计他也是个张扬不听话的。 程子安的家世来历,瞒不住这些权贵子弟,他也没甚可瞒之处,瞒了反而显得他心虚不老实,便如实告知了。 “我阿爹是举人,不幸摔伤了脸,没能考春闱出仕为官。我是明州府学闻山长的弟子,永安侯府的施侍郎见我考中了解元,便让我进太学来读书,长长见识。” 祁隼点头,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原来是靠着永安侯府进来的啊,我还以为,明州府竟还有姓程的官员,我不知晓呢。” 程子安见祁隼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飘来飘去,屋里热,他旧时脱下大氅堆在长凳上,笑道:“郑师兄可是好奇我的大氅?这里面是鹿皮,鹿皮轻便,风吹不透,保暖得很。” 祁隼只穿过紫貂,狐狸里,鹿皮向来是做靴子,他还没见过鹿皮里的大氅,唔了声,嬉笑道:“原来鹿皮还能做大氅。” 程子安拍着外面的细布,道:“当然了,主要是因为便宜。” 祁隼听得眉毛直抬,后面的同学扑在案桌上,听得津津有味。 连一旁的郑煦丰,也拉长耳朵,听着他们的说话,此时插嘴道:“你阿爹是举人,家中就那般穷,连绸缎都穿不起?” 程子安道:“一匹两匹绸缎倒穿得起,只是坏得快,我经常不小心就勾坏了,实在是可惜。我家在明州府乡下,家中就一点地,浪费不起。” 大家看着程子安,眼神各异。 程子安笑容不变,从书箱里拿出笔墨纸砚摆好,手一停顿,转过身,颔首问道:“师兄如何称呼?” 那人答了,程子安便问道:“我还不知第一堂是什么课呢,师兄们都在学些什么?” 祁隼抢着答道:“是算学课,你在明州府的府学应当学过吧?” 程子安道:“学过算学。不过郑师兄,我不明白,国子监有算学班,太学也要学算学吗?” 祁隼道:“当然得学,只学得没算学班多。” 程子安哦了声,“我知道了,多谢郑师兄。” 祁隼瞥着他,眼里闪过看好戏的神色,坐着没说话了。 算学难得很,就算府学学过一些,如何能与太学相比。 而且,他故意没说完呢,暗戳戳等着看好戏。 乡下来的平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解元又如何,太学终究不是他这等人能来的地方,等下,他就有得哭了。 教授算学的吴先生进了课室,闻绪先前已经引着见过面,见程子安自己已经找到了座位,便未多言,径直道:“老规矩,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偷看作弊。” 与以前在府学上学时并无不同,底下响起一片哀嚎。 吴先生倒没有敲戒尺勒令肃静,低头整理讲台上的纸张。 程子安看到吴先生拿出的试卷,顿时明白了祁隼先前说到算学时,意味深长的笑。 以前在府学,程子安算学成绩,可以说一骑绝尘。 不过太学不比府学,程子安倒也想见识一下,太学的算学水准。 拿到试卷后,程子安呵呵。 题目是田亩的计算,又称作少广,涉及到开平方与开立方。 程子安不紧不慢磨墨,考虑了下要藏拙还是要一举成名之后,提笔作答。 一共十道题,算法大同小异。程子安为了稳妥起见,还复算了一遍。 放下笔,程子安察觉到左右投来的视线,转头看去。 祁隼咬着笔杆,满脸难以置信看着他。 而郑煦丰,则趁着吴先生走到后面时,伸长脖子,朝他的答卷偷瞄。 程子安既不拦着,也不主动,老老实实坐得端正笔直。 考试很快结束,程子安交了卷。 祁隼待吴先生一离开,立刻走上前问道:“你都答完了?” 程子安咦了声,道:“考试当然得答完啊。” 祁隼上下打量着他,这时倒谨慎了几分,问道:“你算学很厉害?” 程子安笑得很是灿烂,不要脸吹嘘道:“嗯呐!我在明州府学时,算学全府学第一,他们都称我为算学神童!”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68 六十八章 ◎无◎ 太学全班同学这两天, 对程子安很客气。 程子安清楚,他们都在憋着劲,打探他的深浅。 毕竟, 算学神童的牛, 是他自己吹出去的。 成绩发放下来,程子安在众人的期盼中, 拿到了满分。 当然, 太学班藏龙卧虎, 不只是他一个满分,共有三个满分。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首相王相的孙子王尧,一个是工部尚书的孙子卫允谦。 下课了,郑煦丰走到程子安面前, 朝他抬了抬下巴,道:“程子安,你可有字?” 程子安收拾着砚台,道:“我还小呢, 未曾取字。” 郑煦丰道:“哦,那我就直呼其名了。园子的梅花开了, 我们出去赏一赏。” 赏梅是雅事, 邀约太过硬邦邦。不过,程子安欢天喜地答应了,道:“太学还能赏梅, 真是好地方啊!” 郑煦丰不屑地道:“几颗梅树罢了, 算得上什么赏梅的好地方!” 程子安披上大氅, 随着郑煦丰往外走, 顺道对意味莫名打量着他们的祁隼颔首回应, 笑道:“京城寸土寸金,不比明州府,能有个园子种梅花,可不是难得。” 郑煦丰侧头斜了他一眼,问道:“明州府的府学,听说修在明山上,整片山头都是府学的地,学堂的景致四季不同,也难得。” 程子安说是,出了太学,往西边回廊走去,穿过垂花门,便是太学独有的园子。 如郑煦丰所言,园子不算大,大蚌壳里做道场,假山流水,花草树木样样俱全。 凛冬时节,假山积雪未化,流水也结了冰。红梅绿萼,红红绿绿,点缀了冬日的萧索。 三品以上的权贵子弟,看不上这几颗梅树,园子里空无一人。 郑煦丰走在前面,踩着地上的积雪嚓嚓响,伸手随意捞了枝梅花,手上略微一用力,就折断了,拿在手上随意把玩。 程子安袖着手,只抬头安静地赏。 郑煦丰看了又看程子安,问道:“听说你昨日下学之后,同明九一起去吃酒赏梅了?明相府上的园子,梅花开得比这里如何?” 一下雪,京城的达官贵人雅得很,赏雪赏梅,吃酒吟诗。 程子安不会吟诗,明九也不会吟。施二加上几个侍郎小官的子弟,差不多都是家族中不成器的纨绔,臭味相投,借着个由头再一起玩耍。 明相当然不会出现,程子安未能见到,但他不急,也算颇有收获。 虽不吃酒,但论玩,这可是他前世的看家本领,自然是宾主尽欢,因此结交了一堆纨绔。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1节 程子安不动声色思索,郑煦丰既然问到了明九,郑相与明相各自为政,话里的意思就深了。 无论他们之间如何斗,都与程子安无关,关键是他也不够资格参与。 同样,他也不会被卷进去埋了,同样是因为不够资格。 一个毫无背景的地方士子,要弄他,反倒会被当成把柄,被政敌趁此攻讦。 程子安道:“是呀,我认识了施二,施二同明九走得近,就认识了,借光去明相府上。不过我们没赏梅,外面太冷,只看了一眼,就在花厅里面吃酒听曲。” 郑煦丰暗自冷笑,施二同明九最近才走得近了些。永安侯府有钱,明九花钱如流水,能不花一个大钱,从永安侯府的铺子“买”东西,当然会交好。 程子安好奇问道:“郑师兄,你府上也有梅花吗?” 郑煦丰摸不清程子安的用意,问道:“怎地?你要去我府上赏梅?” 程子安点着头,笑道:“是呀,郑师兄若要吃酒,可能带上我长长见识,听说京城各府的花啊草,还有点心吃食都各有千秋。” 他腼腆一笑,道:“说实话,我不会赏梅,梅花除了颜色不同,看上去就一样,不懂雅或者俗。我初次来京城,想多认识一些人,多吃一些美食,以后吹牛时,也能吹得头头是道。” 郑煦丰眨着眼,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从没见过这样主动厚着脸皮求上门,还这般坦白真诚,让人无话可说的人。 郑煦丰斟酌了下,敷衍着道:“等吃酒的时候,我再给你下帖子。” 程子安顺口接了下去:“好啊好啊,我现在住在贡院旁的梧桐巷,从西边巷子口进去,第三家就是。” 郑煦丰:“......” 深究地看了眼程子安,发现他年纪虽轻,身量却挺高,面容稚嫩,五官却生得极好,唇红齿白,布衫也难掩他的好相貌。 尤其是他的举子与气度,完全不似从乡下地方来的读书人,进了太学这种地方,畏首畏尾。 郑煦丰一时摸不清,他是年轻无知,还是本性赤城了。 不过,郑煦丰话一转,道:“你的算学,还真是不错。王相以前在户部,计相出身,掌管天下财赋,本就极为擅长算学,王尧自幼有王相教导 ,算学向来就好。卫允谦亦如此,家学渊源。没曾想,你的算学,竟然能与他们一争高下。” 程子安半点都不谦虚,道:“我不敢与他们比家学渊源,其他的功课,我学起来困难,以前我在明州府时,经常考倒数。唯独算学,不用心也能学好。估计,我真是算筹转世投胎吧,” 算筹投胎! 郑煦丰被逗得哈哈笑起来,手上的梅花枝点着他,“好你个算筹投胎,以后我就叫你算筹子好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郑师兄莫要这般叫,算筹子黑乎乎的,不好听。且还有算学班呢,我怕他们以为我在挑衅,到时候来揍我,我还小,力气没他们大,打架打不过。” 郑煦丰笑得更大声了,抚着肚子哎哟叫唤。 “在国子监中,欺负人哪有打架的。哎哟,我说你是傻,还是聪明好呢?” 程子安面不改色,振振有词道:“可是我觉着欺负人,就要打架,打痛了,以后断不敢了。” 郑煦丰白了他一眼,打痛...... 罢了,他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哪能想到那般多。 “你放心,他们再不满,你总归是太学的人,谅他们断不敢欺负到太学来。” 程子安立刻拱手作揖,道:“多谢郑师兄相帮。” 郑煦丰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你我都是同学,谢来谢去,婆婆妈妈做甚。吴先生留了功课,我还没写呢。平时我看到算学就头疼,你拿去帮我看看。” 程子安心道,只怕写功课,还不够吧。 郑煦丰犹豫了下,说道:“考试时,你答得快,到时候你将砚台挪一挪,字写得大一些。” 程子安定睛看着郑煦丰,肃然道:“郑师兄,你可是要我作弊?” 郑煦丰呃了声,不悦道:“这哪是作弊了?” 程子安挠挠头,为难地道:“我是闻山长的弟子,老师严肃厉害得很,我要是敢在太学惹事,定会倒大霉。郑师兄,我发过誓,定会听老师的话,恕我难从命了。” 开玩笑! 吃酒席时,他听到明九醉了,无意透了一句话,说是这次春闱,好似由郑相主持。 郑相当年考科举时,发生过舞弊案,他差点被牵连进去。 郑相最恨的,便是舞弊。 郑煦丰算学趁机的好坏,郑相定是一清二楚。突然进步了,以郑相的本事,随便一打听便会知晓。 郑相可不是辛仲,能做到政事堂的相爷,无论是奸是忠,有无真本事,都不可小觑。 郑煦丰被拒绝,脸一下拉了下来。 程子安道:“郑师兄,算学很容易,你若不会学,我教你。比如考试的题目,其实都很简单,你估计是没能理解。不知郑师兄府里,可有擅长木工的匠人?” 郑煦丰不解道:“有是有,你要来做甚?” 程子安道:“匠人其实擅算学,因着他们要算用料,高度等等,算学可是他们吃饭糊口的本事。我想借个匠人,做几个小玩意送给郑师兄,到时候以郑师兄的聪明,只要对着一看,便会明白了。” 郑煦丰暗忖也是,账房,匠人会算学,都是讨口饭吃的营生罢了。 王相与卫尚书,他们也不是仅靠着算学本事能当上宰相,尚书。 程子安虽没答应替他写功课,抄答案,不过,从他话中听来,好似要替他做些什么,神色缓和了几分,道:“可,到时我让匠人到你家中来找你。” 程子安应了,已经赏完了梅花,郑煦丰目的勉强达到,两人便回去课室。 郑煦丰中途去茅厕方便了,程子安一进课室,祁隼见郑煦丰不在,好奇打量着他,问道:“赏完梅了?” 程子安答道:“赏完了。” 祁隼暗暗撇嘴,装作不经意问道:“好玩吗?” 程子安笑呵呵道:“太冷了,一般般好玩吧。” 祁隼不屑撇嘴嗤笑,郑煦丰算学成绩不好,偏生考试成绩一公布,他就找上了程子安。 王尧与卫允谦他不能随意使唤,就盯上程子安这个小傻子了! 郑煦丰打着的那点小心思,欲盖弥彰。赏梅,亏他说得出口! 祁隼道:“既然不好玩,还赏这般久?莫非还赏了别的?” 程子安点头:“是啊,郑师兄说要请我去吃酒赏好的梅。祁师兄,你可会办酒席赏梅,到时可能将我带上,一并去开开眼?” 祁隼瞪大了眼,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郑相府的大门,可不好进。 不过,前两天程子安,虽是受了明九的邀请,到底去了明相府吃酒。 这个小傻子,考取了明州府的解元, 来到京城之后,能进太学,一举考取了头名。 祁隼看过程子安的字,端端正正,笔锋柔和,完全不见锐气。 祁隼身为大长公主的嫡孙,在宫中做了几年皇子伴读,跟着太傅们学习读书,在书法上颇有建树。 程子安的字,看上去只是柔和秀气。端只这份柔和,却是藏锋,能达到这种造诣,等于是字随人动,极为难得。 祁隼顿时觉着,说不定,小傻子不傻,他自己才是大傻子。 大长公主府,听上去名头响亮。 皇家皇子公主多得很,大长公主,远不如圣上的亲生公主重要。 亲戚隔了几辈,待到大长公主一去世,大长公主府估计都要让出来,由新的大长公主府住进去。 祁隼望着眼前的布衫少年,笑着道:“好啊,我给你下帖子。” 程子安拱手作揖,流利地将地址报了:“多谢祁师兄,我定会如约前来!”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69 六十九章 ◎无◎ 太学的先生授课, 程子安体会了几天,去向闻山长如实回禀了。 “中规中矩,不功不过。当然, 也可能是我的水平不够, 体会不到他们的高明之处。” 闻山长冷笑,道:“你想能学到什么?做人还是做事的道理?太学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先生能勉强讲出些花样, 我都得说声佩服!” 程子安觑着闻山长的神色, 偷笑了声,一本正经问道:“老师以前在国子监时,是如何授课?” 换作以前,闻山长定会老脸一红,不过面对着程子安, 他淡定地道:“我以前能如何授课?当然是照着经史子集上的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程子安就笑而不语。 其实都一样,太学里面,学的不是经史子集, 而是人际关系,人情世故, 以及给官身子弟, 在除了恩荫之外,开辟一条另外做官的通道。 闻山长叹了口气,道:“能如何, 你待如何?” 是啊, 能如何?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世卿世禄。 当了官就有权, 有权就有钱, 有了钱,就能再生权,生钱。 子孙后代无穷已,千古不变。 平民百姓想要出头,好比是徒手与一群猛虎搏斗。不止是一只,是一群。 闻山长打量着程子安的神色,语气软了几分,关心问道:“这些日子你忙得很,要上学,下学后还要去赴宴。夜里归家,得写文章读书,虽你还年轻,可别累坏了。” 程子安道:“老师放心,赴宴就是放松,我只管疯玩,比读书写功课容易多了。” 闻山长撇嘴,道:“你少糊弄我,明相府,大长公主府,永安侯府,还要郑相府,你要在从中周旋,劳心劳力,能松快得了?” 程子安笑道:“老师,我万万不敢骗你,我真是只管玩。我就是去长见识,明州府乡下来的穷小子,贵人家的精美吃食点心,各种规矩,我都没见过。不懂人不怪,我虚心得很,每样都会请教,他们热情地教我。绝对不管他们之间的派系,纷争。” 他双手一摊,“想管,也管不着。” 闻山长沉吟了下,道:“我过完年就要回明州,一个地方府学的山长,加上闻绪没甚出息,明相看不上,我们父子,不值得他大动干戈。倒是你,文士善的事情,明相没有因此为难你。我猜里面有两个缘由,一是永安侯府倒向了明相,你又与永安侯府有瓜葛,明相只当此事就过去了。二是明相还在暗中观察,等看清你的底细之后,再对付你。” 程子安早想过这件事,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 不过,文士善在明州府,得了实际的政绩,但私下里,定是怒火滔天。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2节 “文士善也不笨,他不会全部告诉明相。毕竟,此事说起来,他也没脸。” 程子安光棍得很,道:“我有什么底细可看,明相那是什么眼睛,一眼就看穿了。看到现在,也晚了啊!” 闻山长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滑头,这段时日怪不得弄得眼花缭乱,到处” 程子安攀上的可不止一家,还有长公主府与郑相府,明相要收拾他,已经晚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闻山长瞪一眼,拿起他的功课,认真看起来。 这次程子安的文章,回到了以前的风格。按照起承转合写就,稳中有精彩之处。 比如,他会偶尔夹杂句一怔见血的观点,针砭时弊。 官员贪腐,为何会贪。 乃是律不严。 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阐述分析。 字也从头到尾写得一丝不苟,并不再如以前,写到最后,从笔迹能看出他的敷衍。 闻山长说不出的欣慰,他仿佛能看到,程子安坐在案几前,不慌不忙,始终淡定写着功课的情形。 他仿佛也看到了,程子安在官场大放异彩的模样。 惟盼着,程子安能给大周的黎民百姓,带来一线盼头,让他们日子,能过得好一些。 哪怕只是一点点,让他们能喘口气。 民为本,大周就能再继续兴盛下去! 外面寒风呼呼刮着,闻山长放下功课,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今夜就歇在这里吧。你的屋子都留着,我去让长山给你再拿碗面来,有熬好的鸡汤,快得很。” 程子安忙起身上前,道:“老师,我自己去,外面冷得很。” 闻山长甩开他的手臂,道:“我也要吃,让长山送到书房来。” 程子安听到闻山长唤了长山过来,除了吩咐了鸡汤面,还让他多拿一份煎年糕。 林老夫人恐闻山长夜里积食,向来不许他多吃,忙扯着嗓子喊:“长山,就鸡汤面即可,煎年糕不要了。” 闻山长嘀咕着骂了几句,不耐烦地道:“好好好,就鸡汤面,臭小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程子安趴在案桌上咕咕笑。 书房与在明州府时一样,乱糟糟,到处堆满了书,散发着书香墨香。 不同之处是,屋中放着熏笼,暖暖的。 闻山长喜欢冷一些,向来不耐热。 是因着程子安来了,他才多点了熏笼。 灯火昏昏,温暖而舒适。 程子安趴着就不想动了。 考试前虽累一些,如这样单纯的时光,等真正出仕之后,就不会再有了。 且官员不能回到原籍任官,以后他与闻山长师生之间,就难在见面。 兴许是冬日太萧索,程子安竟然难得惆怅起来。 过了两日,郑煦丰将木匠送了上门。下学之后,程子安与施二他们去瓦子里听了小唱回到家,天色已晚,木匠还老老实实候着苦等。 木匠随了郑姓,带着全套的木工用具,恭敬地道:“程举人,少爷已经吩咐过小的,程举人需要什么木料,小的去买就是。” 程子安歉意不已,请了郑木匠到偏屋,道:“早知道你来,我就早些回来了。这间屋空一些,就在这里做吧。木料这些随意,只要能用就成。” “小的在庄子里做活计,得了少爷的传话,便赶了回来。怕耽误了程举人的差使,就不敢多等,直接上了门,倒是小的冒失了。” 郑木匠解释完,放下用具箱,迟疑了下,道:“不若用酸枝?” 程子安想到是给郑煦丰用,郑木匠怕是以为,像是桦木榉木这些,就配不上他了。 思索了下,程子安没为难郑木匠,道:“我去给你一份图纸,你不懂的地方,就问我。至于用什么木料,你自己决定就是。不过,最好能快一些。” 郑木匠躬身,连连道:“是,小的做快一些,保管不耽误程举人的功夫。” 匠人有本事,有手艺,地位低。 程子安瞧着郑木匠的拘束与恭谨,难得骂了句这个狗世道,请郑木匠先做着吃茶,回去书房画图了。 这些时日天气冷,孙仕明出去贡院附近的客栈,凑上去会过一两次文,便关在屋里苦读,不曾出过门。 他耳朵倒伸得长,听到院子的动静,忙走出屋。程子安一进来,他就问道:“子安在忙甚?这般晚了还有人来探访?” 程子安懒得理会他,道:“是木匠来做些东西。” 孙仕明听到木匠,便没了兴趣,视线在程子安身上打转,问道:“子安可是又去哪家赴宴了?” 程子安似笑非笑道:“姨父可是也想去?恰好轮到我请客,姨父一同去吧。” 孙仕明听到要拿银子,神色纠结,一边想借机攀附上贵人,一边想着银子。 听说到天香楼叫一桌中等席面,就得五十两起步,要是加上酒水,女伎们唱曲作陪,那就没底了。 孙仕明想着家中杂货铺,一年赚到的收入,除掉本钱开支,满打满算,也不够吃天香楼的一桌席面。 思前想后,孙仕明终是忍痛放弃了。 程子安听到他蹩脚的借口,施施然离开。 不过,孙仕明抠门归抠门,倒有一点好处,与项伯明倒不一同,断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程子安当然是在吓唬他,他身上那几个大钱,只管白吃白喝。 反正,他们都知道他是乡下来的穷小子,他坦坦荡荡,他们连嘲笑都不好意思。反正他会玩会吃,虽不吃酒,行酒令玩骰子,只要他不愿意输,就没人赢得过他。 程子安由此深有感触,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画完图,郑木匠一看,就拍着胸脯保证:“这个简单得很,我只要一天就能做好。” 程子安很快就推翻了先前的话,除了工匠这些匠人,他们做到了状元,士农工商三教九流,还是排到了后面。 郑木匠拿了图纸就告辞,程子安问道:“郑大叔可有住处?不若就歇在这里吧,” 郑木匠忙道谢,道:“小的是郑相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相府做事,有地方歇息。” 郑相并非世家大族出身,祖父是行脚商出身,父亲这一辈才正式出仕。短短几十年,就能拥有世仆了。 程子安感慨不已,将郑木匠送了出去。次日程子安回家,前去偏屋一看,屋内摆着酸木枝所做成,拳头大小的立体正方形,长方形,三角等物件。 尤其是圆,用木头拼成,做工精巧。 程子安拿在手上端详,赞叹不已。 能工巧匠的手艺,可惜在后世,很多都失传了。 郑木匠道:“要是程举人不满意,小的再改,待上雕花,上漆之后,就会看得过去了。” 还雕花上漆,程子安暗自腹诽,郑煦丰的算学脑子,配不上这些。 程子安道:“不用,就这样即可,上面还要画线,上漆了倒不妥当。” 郑木匠忙应是,收拾着用具,顺道收拾起屋内留下的木渣,刨木花。 程子安道:“郑大叔不用管,留着吧,有人收拾。” 郑木匠就收了手,程子安与他寒暄了几句家中儿女,还会哪些手艺。 郑木匠道:“小的会得不多,在庄子里修葺屋子。庄子久未住人,须得翻新,里面的家什也要重做,小的就做些家什,屋檐蛀了,也得重新做过。” 程子安更是佩服了,做家什物件还不算什么,各种屋檐飞廊,在他看来真是巧夺天工。 真正是可惜了! 程子安叹息不已,送了他离开。 翌日太学旬休,程子安带着各种图形,去了郑相府上。 门房的眼皮,长得比永安伯府还要高,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道:“要拜见谁?帖子呢?” 程子安客气地道:“我是郑少爷的太学同学程子安,与他约好了,有些重要之物交给他,亲自与他讲解用法。” 门房听到太学,终于肯站起来,上下打量着他,指着倒座一间屋子道:“你去坐着等,我先去传话。” 宰相门前七品官,门房守卫,相府可不好进。 程子安笑着道了声劳烦,走进屋一看,里面已经坐着好几个人,彼此坐着吃茶,安静无声。 端看他们的穿着与形容举止,程子安猜想应当是前来见郑相的官员。 坐在门房里等,应当不是与郑相走得近的官员,官职不高。 程子安见他们转开了头,并无搭话的意思,猜想是他们在相府眼皮子底下,有所忌讳,就老老实实坐着等,各自安坐,并未上前攀谈。 过了没多时,门房急匆匆跑出来了,态度瞬间变了,躬身恭敬地道:“程举人,请随小的来。” 程子安在几人的打量下,起身走出去。 屋外还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门房点头哈腰道:“赵爷,这就是找少爷的程举人。” 赵管事倒和善,一双精明的眼睛不动声色,将程子安上下打量了个遍,道:“程举人,请随在下来。少爷在相爷处。” 哎哟,郑相要见他了呢! 总算见到第一个大官了!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70 七十章 ◎无◎ 赵管事领着程子安进了郑相院子的花厅, 郑相坐着,郑煦丰肃立在他面前,躬身低着头。 端从写满了垂头丧气的背影看, 郑煦丰应当是在挨训。 程子安暗戳戳吐槽, 见赵管事客气,门房恭敬, 以为得了郑相青眼相待呢!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3节 挨训时, 将他叫进来...... 呵呵, 他又不是郑相孙子,难道也要挨训了? 程子安向下不会计较,向上时,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瞬间,他就打定了主意。 要是郑相能做他祖父, 义祖父也行,程子安别说挨训,挨一顿手板心都绝无二话。 古往今来,靠着认人做父, 走上人生巅峰的比比皆是。 他程子安又没长三只眼睛,有甚特别之处, 为何就不能认了? 只盼着程箴莫要揍他, 人到青中年,从天而降一个爹。 赵管事上前禀报,郑相掀起眼皮朝程子安看了过来, 眼神锐利得, 程子安以为有利箭呼啸扑面。 郑煦丰因为程子安之事, 被招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此时回转头, 苦着脸埋怨地道:“你怎地来了?” 程子安只当不知,上前恭敬见完礼。郑相上下打量着他,唔了声,不咸不淡地道:“程举人无需多礼。” 程子安依言起身,举着手上的匣子对郑煦丰道:“先前我与你说的图形,已经做出来了,赶着给你送了过来,与你讲解用法。” 郑相并未招呼程子安坐,盯着他手上的匣子,道:“什么图形,这般紧急?” 既没教训,也没骂人。 程子安痛失宰相祖父,怀着遗憾的心情道了声得罪,走上前,将匣子放在郑相左手边的案几上,打开取出一个正方形,比划了下,道:“郑师兄算学不好,我教他算学之法。这个正方的图形,便能让他更加直观,清楚明白算法。” 郑相盯着程子安手上的图形,审视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指向箱笼里的图形,继续问道:“这个呢?” 程子安依言拿出了圆球,刚要开口,对郑相歉意颔首,转向了郑煦丰,问道:“郑师兄,先前我对你所说的,你可听懂了?” 郑煦丰先前被郑相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哪有心思细听程子安说话,于是便摇摇头,偷瞄了眼郑相,嘀咕道:“太复杂了。” 程子安半点不见耐烦,道:“是我说得笼统了些。还是用个东西帮助吧。” 他顺手摸向荷包,在里面捏了捏,最后打开荷包,拿了个铜钱出来,当做笔在正方形上划线。 “无论何种田亩,大多都是这几种形状。就是不规则的,也可以通过画辅助的线,变成规则的图形。变得规则之后,就好算了。” 郑煦丰并不笨,只他平时不大用心,加之先生教授也比较笼统,远没有程子安这般细致。 郑相不动声色听着,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程子安将几种图形讲完,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郑煦丰听得频频点头,高兴地道:“原来算学这样简单,真是,我还以为有多深奥呢。” 程子安心想当然简单,不过是最基本的算学而已。他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站了这么久,早已经累了,便道:“既然郑师兄已经学会,我便告辞了。”说完,朝着郑相恭敬一礼。 郑相这时终于指着椅子,道:“坐吧,留下来吃杯茶。” 程子安拱手道谢,干脆利落地道:“多谢郑相,我正口渴了呢。” 郑相愣了下,让郑煦丰拿着匣子回去学习,独留下程子安,眼神微眯,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程子安坦然任其打量,郑相教训郑煦丰,估计是因着听到他这个明州乡下小子,到处攀附关系有关。 上次前来赴郑煦丰的筵席也就罢了,这次还不请而来,主动找上了门。 相府门槛高得很,门房里,还有一堆人在坐冷板凳呢。 干脆叫了郑煦丰来训斥,让他知难而退。 程子安本就是在攀附关系,郑相的怀疑也没冤枉他。 聪明人就是想得太多,事实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他们反倒不敢相信了,总是会绕着弯去考虑。 赵管事上了茶水点心进屋,程子安看向点心,暗自比较。 大长公主府最精致,永安侯府次之,明相府的与郑相府本不相上下,这次送进来的点心,尤其是一小碟粉嫩的糕点,做成了梅花的形状,栩栩如生,看上去都不忍下口了。 程子安暗自在心中将几府的排位掉了个,郑相府排在了明相府前面。 点心入口即化,又带点劲道软糯的口感,暗含着梅花香气,清爽可口。 程子安一个吃完,意犹未尽喝了半杯茶。 普洱茶汤红亮,喝下去,齿间萦绕着醇厚的香气,经久不散,解腻又解渴。 程子安不由得想起了莫柱子。 他最喜欢的就是白糖糕,大油大甜,一口气能吃一大盘。 清水村的百姓,不止清水村的百姓,过年都吃不起白糖糕。 郑相见程子安认真吃喝,闲闲问道:“你明年也要考春闱,可有几分胜算?” 程子安认真思索了下,道:“九成吧。” 郑相死死盯着他,呵了一声,“小儿口气,恁地狂大。” 程子安道:“郑相应当听过,晚辈乃明州府的解元。这个解元,表示着晚辈的成绩,在明州府府学数一数二。若晚辈都没信心,或者晚辈落第了,岂不是明州府府学会颗粒无收,明州府向来学风浓厚,除非,明州府的学风,要分给别的州府一些。九成胜算之外,余下的一成,就是留给这明州府送学风。” 一般来说,全大周取进士,一个州府的士子名额,端看当年考官,以及各地官员的情形。 朝堂上一眼望去,江南以及明州府的官员,占了大半。 郑相眼中闪过惊愕,以程子安的背景与关系,他不可能得知政事堂与圣上的议论。 除非,是明相透露了口风。 郑相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明相来自益州府,一心盼着益州府,能多出几个进士。 而且以明相的老奸巨猾,他如何能将这般大的事情,透露给一个举人士子知晓。 既然程子安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番话,应当就是试探了。 能想到办法,教会郑煦丰学会他头疼算学之人,还是明州府的解元,郑相更深信,程子安是在猜测。 郑相望着程子安尚稚嫩的面孔,心道聪明归聪明,就是太不懂藏拙。 “成绩优异者,一旦进了贡院,最后考得一塌糊涂,落第者不知凡几。就算解元又如何,解元照样不敢保证,能考中春闱。” 程子安已经从郑相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不过他不担心。 总不能将明州府的进士名额全部抹掉,只要有一个,他就有机会。 程子安笑着道:“郑相估计有所不知,我进考场稳得很。什么都不怕,嘿嘿,以前我成绩差得很,常常考倒数。要是能考到倒数第四,我就不怕了,因为我有进步,回去不会被阿爹揍。每次进考场,我都抱着考倒数的心态,就算再厉害的考试,我也斑点不怵,如常答题。” 郑相倒不知程子安还有这一段过往,听他话里的意思,端看起举止表现,落落大方,还真是颇有大将之风。 郑相好奇问道:“那你是如何能考中了解元?” 程子安将程箴受伤之事说了,半真半假道:“阿爹断了仕途,就逼着我学习。我不学习就是不孝,我是大孝子,就是哭着,也要把书读完。加上后来改了科举,要是考诗赋,我真考不中。我从来都没学会作诗,作诗太难了。听说郑相的诗词天下一觉,郑相可真是太厉害,果然是宰相之才!” 如此自白的夸赞,郑相已经许久没听过了,如今对他溜须拍马者,并不鲜见,只是读书人,斯文含蓄,不似程子安。 不过他的自白,直白得有理有据。他不会写诗,对擅长诗赋之人,当然只有佩服。 至于真假,他在府学里的表现,只要一问便可得知。 郑相审视着程子安,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 聪明人很多,聪明得不让人讨厌就难了。 程子安并未掩饰自己的聪明,且说得坦坦荡荡,态度诚恳,不卑不亢。 郑相的笑容真诚了几分,道:“马上就要春闱了,你回去好生读书吧。既然你的牛吹得这般大,到时候送几篇文章来,让我读读。” 程子安咦了声,从荷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仔细抚平,双手奉到郑相面前。 “郑相,这是学生写的功课,老师认为学生写得不好,让学生回去重写。学生不懂,究竟何处写得不好。” 停顿了下,程子安真诚地道:“郑相可能指点学生一二?” 郑相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皱巴巴的纸,万万没想到,他荷包里,除了装铜钱,还有文章! 铜臭与书香笔墨之气混在一起,倒也不怕沾污了读书人的风骨。 郑相没有发觉到程子安自称学生,他朝纸瞄了一眼,就不由自主伸手接了过来。 遑说其他,只这笔字,就值得一看。 郑相将文章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看得满意不已。 不过,既然闻青云那个讨厌的老头看不上,他要是觉着好,说不定会被闻青云耻笑。 虽说闻青云迂腐不通气,最后被挤到明州府当了个府学山长,但郑相要捏着鼻子承认,他成天埋在书堆中,学问渊博,大周都称得上数一数二。 半晌后,郑相放下纸,也没评价,道:“你且先回吧,听你老师闻老头的话,再重新写一遍,到时候你再拿来给我瞧瞧。” 程子安哦了声,追问道:“郑相,那我的文章,究竟是写得好,还是坏啊?” 郑相不耐烦了,心道这个小子,不是聪明得很,怎地这般没眼力,非得要问个水落石出,烦躁地道:“不好不好,你快回去读书,休得多说!” 程子安拱手告退,离开相府大门时,他朝门房看了一眼,屋子那几人还在苦等,里面也没来人请他们进去。 看来,这几人今日,估计得不到郑相的召见了。 程子安淡淡收回了视线,心想等到冬至前再来,肯定更加热闹。 送节礼年礼的,车马估计能将排出五里地去。 程子安上了骡车,直奔闻山长府邸。 闻山长照样在书房,见到他来,道:“这个时辰,正好赶上用饭。” 程子安扑倒在闻山长的案桌上,问道:“老师,你就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得罪过郑相?京城还有哪些官员,你都得罪过?” 闻山长眼角跳了跳,不自在地道:“我哪有得罪人,那是他们心眼小!” 程子安立刻明白了,闻山长至少与郑相有嫌隙。 倔老头,真是到处与人树敌! 程子安幽幽看向回避着他目光的闻山长,说了与郑相之间的谈话:“老师,我猜这次春闱取士,估计南榜会少很多,考春闱,难啊!”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71 七十一章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4节 ◎无◎ 闻山长倒是不知此事, 闻言神色凝重,道:“我离开了京城太久,唉, 这种事情, 我就是找了以前的友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都在清闲的衙门当差, 问不出个所以然。” 能与闻山长交好的, 皆称得上品行高洁。品行高洁,定会直言进谏。直言进谏,得罪的人太多,能继续当官,只能说祖宗保佑。 程子安回京之后, 见过一两次闻山长的友人,他在他们面前,深感惭愧。 他绝不敢以君子自居,很是敬仰佩服他们的操守。 以前是做官难, 现在是难做官。 虽然在郑相面前,牛皮吹上了天, 程子安却断不敢轻视。 “我以前看过朝廷的邸报, 官员调动升迁时,会提及官员的履历。仔细回想起来,南边出现得是多了些。而南边, 以明州府为首。” 程子安认真分析, 片刻后释然笑了, 道:“不管南边北边如何取士, 反正都那样。” 闻山长琢磨了一下, 苦笑道:“可不是都那样,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都一样,谁都一样啊!” 大周律法明摆着让他们贪腐,诱惑太大,拿权势金银美人去考验人性,实在是太残忍了。 程子安笑道:“老师,你可是府学的山长,要是明州府的士子都落第,嘿嘿,你的名气,就要打个折扣了。” 闻山长笑骂了句,道:“我要那名气作甚!再说我年纪大了,懒得理会那些劳什子的事情。我打算告老致仕,以后就专心读书做学问。” 程子安觑着闻山长清矍的面容,骂他时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老师会不会太闲了点?” 闻山长瞪他,道:“你少胡罄,我哪就闲了?既然知晓考学难,你还不努力读书!别成日出去玩耍了。” 程子安懒洋洋应是,道:“老师,你还没说,你如何得罪了郑相呢。” 闻山长哼了声,道:“如何得罪,郑致昉就是个小心眼子,当年他起初也在国子监,学问一般般,我不客气指出了几次,他竟然惦记到今日。真是心胸狭窄!” 程子安听得笑个不停,道:“老师还不客气指了哪些人?” 闻山长也不由得笑了,道:“这些年我指出的人多了去,哪记得那般清楚。我最恨的就是学问不精,教坏了学生之人。不过,我当年也想左了,学生哪能那般容易教坏,教坏他们的,是官场。” 程子安举起拇指,道:“老师真是一语中的!” 闻山长想了下,温言宽慰道:“你也别担心,总不能每次都是偏向北榜,这次不中,还有下次呢。” 程子安怪叫起来,道:“老师,你可别乱说啊。我以前没想过考功名,是你们一天天再说考。好吧,考就考,我这么努力钻营,跟个跳蚤一样,在京城乱蹦跶。就差临门一脚,老师却说没关系,怎么能没关系!” 闻山长听得嘴角抽搐,忙道:“好好好,你一定能高中,一定能高中!” 程子安下颚抵在书桌上,苦着脸道:“读书好辛苦的,我听到策论文章就想吐。要是再要苦练三年,我就不活了!” 说完,程子安一下蹦起身,撸起衣袖,摩拳擦掌,高喊道:“此次不中春闱,以后我永生不再读书!” 闻山长:“......” “闭嘴!想得美,快铺纸磨墨写文章!” 程子安哦了一声,道:“老师,你帮我个忙呗!” 闻山长问道:“何事?” 程子安笑嘻嘻道:“老规矩,做题。师兄处有历年来的春闱经史子集考题,我想全部做一遍!” 闻山长无语,道:“好好好,你就知道躲懒。不过,你要做题,以前怎地不早说?” 程子安道:“太早做了,我怕做过就忘记了,必须临时抱佛脚。” 闻山长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干脆别开了眼。 接下来的日子,程子安连太学都没再去,施二与明九,郑煦丰他们递了几次帖子来,程子安皆以要考春闱,全部婉拒了。 除了大年三十晚上歇息了一晚,大年初一他都没歇,除了做从闻绪处得来的春闱考题,就是写文章,埋头苦读。 冬去春来,很快到了春闱这日。 程子安出门前,望着与闻山长书房一样,到处堆满了书卷的屋子,一匣子写秃了的笔,摩挲着手上的茧巴,昂首挺胸出了门。 贡院离程子安住处,不过隔了两条巷子。程家倾囊出动,连秦婶云朵都一并来了,闻山长早早起来,同林老夫人一起,比他们还先到贡院。 天光微亮,春寒料峭,不过贡院门前灯火通明,除了京兆的差役,还有禁军班值把手,加上早早赶来的各地举人们,送考的家人奴仆,硬生生将气温提高,融化了背阴墙脚处的春雪,青石地面上被踩得脏污泥泞。 程子安活动着双臂,望着眼前排队的人群,笑道:“老师,你当年考试时,可也是这般景象?” 闻山长望着前面,颇为怀念地道:“可不是这般。当时我紧张得很,表面却装作看不出来,等进到贡院里面一坐下来,鞋子被踩得脏兮兮,我都察觉。” 孙仕明接话道:“上次我考春闱也一样,那天更是惨,下了些雨,又冷又湿。贡院里没炭盆,进去之后,浑身冰凉。等考卷发下来,要写字时,手都冻得没知觉了,焐了好半晌,才缓过了一阵气。” 这些时日孙仕明与程子安一样不出门,天天只管读书。程子安瘦了快十斤,他却长得白白胖胖。 程箴立在一旁,笑听着他们说话。 程子安从莫柱子手上接过考篮,道:“老师师母,阿爹阿娘,你们都回去吧。我要去排队了,外面冷得很,你们回去吃好喝好歇好,只管等着我的好消息!” 程箴见程子安轻松自在,心中莫名的紧张担忧,顿时轻了不少,他笑道:“好,你快去,我们马上回去。” 程子安翻动着考篮,再检查了一边,转身往考生们那边走去。 等排进了队伍里,他回头看去,闻山长程箴他们,还站在里,看着他的方向。 程子安回头,将考篮握得更紧了些。 春闱与秋闱检查差不多,孙仕明排在他的前面,顺利进了贡院。 很快,程子安也顺利进去了,两人拿的号不同,进去之后,分到了不同的地方。 这次程子安没那么走运,京城本就冷,春雪尚未消融,贡院里除了冷湫湫之外,他还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臭气。 没一会,考官陆续进场。程子安看到了郑相,其中还有个纨绔玩伴的亲爹。 郑相神色威严,眼神缓缓扫过全场,并未在程子安身上停留,朗声宣布了考试的规矩:“一旦舞弊,严惩不贷!” 禁军班值镇守四周,考场鸦雀无声。郑相满意至极,鸣锣宣布开考。 第一天考经史子集考卷发放下来,程子安先粗略看了下,差点没笑出声。 有两道题他都刷到过,皇天不负苦心人啊! 程子安不紧不慢磨墨,在白纸上试了浅淡,然后认真答题。 遇到似是而非的题目,程子安联系题目中的上下句,再谨慎作答。 起初程子安很高兴,接下来,就不大笑得出来了。 这次的考题中,比较不受重视的《公羊传》与《谷梁传》题目出得比较多,尤其是《谷梁传》,占了帖经墨义的三分之一。 郑相负手在贡院里走动,在他旁边略作停留,程子安目不斜视,心里却亲切问候了他祖宗。 程子安敢断定,郑相主持出的这些考题,按照闻山长对他的评价,他不翻书,肯定也答不出来! 题目出得虽偏,程子安最终估算了下,他有把握的能占八成,已经足够了。 帖经墨义的占比不高,取士侧重点,主要在策论文章上。 考场里,有人开始请示去入厕,随之臭味更浓。 与程子安一样,离得近的难兄难弟,烦躁得来回摇晃,将凳子坐得吱嘎响。 程子安撕了一截稿子,揉得软了之后,从考篮里拿出备好的新鲜橘子皮,挤出皮上的汁水到纸上,堵住了鼻孔。 橘皮特有的香气,盖住了茅厕的臭味。 郑相再巡视回来,看到程子安的鼻子,半张着呼吸的嘴,抬头望了望屋顶,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今年春闱不许有人提前交卷,在天色将晚,考场昏暗时,鸣锣正式收卷。 锣声之后,考场立刻热闹起来,郑相厉声道:“不许交头接耳,四下张望,否则,一律按照舞弊处置!” 虽说如此,还是有人站起身,伸长脖子去偷看答案,妄图做最后的挣扎,慌慌张张作答。 程子安随着大流,老老实实交了卷。 走出考场,外面天色已黄昏,有人一出考场,就歪歪倒倒站立不稳,呜呜惨嚎。 再看其他人,兴高采烈的,没有几人,差不多都眼神无光。 随从小厮迎上前,送暖手炉,热汤,一迭声的问候不断。 程箴与闻山长也来了,见到眼前的景象,紧张不安,却不敢多问。 孙仕明不知是被冻到了,还是没考好。他脸色惨白,半闭着眼睛,像是幽灵般,在烟邈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闻山长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紧皱。程箴赶紧吩咐烟邈:“快扶他回去,热汤呢,热汤先给他喝几口!” 烟邈手忙脚乱,垫着脚尖去喂孙仕明喝热汤。孙仕明跟个木偶一样,咕噜噜喝了起来。 见到大家都不大好,程子安立刻好了。 程子安接过莫柱子递来的暖水釜,扬首喝了几口暖茶,对着眼巴巴望着他的闻山长与程箴微微一笑,道:“才第一场呢,没事,且看接下来的两场。”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72 七十二章 ◎无◎ 为了不影响程子安考试, 闻山长与程箴皆未多问。 回到家,程子安见秦婶他们走路都垫着脚尖,不禁失笑道:“放轻松, 放轻松,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不要太夸张啊!” 崔素娘朝犹疑不定的秦婶摆摆手, 笑道:“去拿饭菜来吧。” 秦婶松了口气, 急匆匆去灶间准备饭食了。崔素娘没见到孙仕明, 纳闷地道:“第一场考得浅显,他怎地不见人影?” 程子安笑道:“估计是贡院里冷着了吧。阿娘,将饭菜给他送去就是,我饿了,先要吃饭。” 今日程子安一整天都伴着大珠小珠落玉盘, 顽强的臭气,从纸缝中钻进去,他实在是吃不下炒米。天气又太冷,只略微喝了几口水, 以保证身体放松。 闻山长愣了下,问道:“你可是坐在了茅厕边?” 程子安点头, 道:“幸亏我先有所准备, 不然,这一天下来真是,我都快被熏成臭粪球了。” 崔素娘心疼不已, 忙道:“赶紧进去换一身衣衫, 里里外外都换掉。” 程子安抬起衣袖闻了闻, 道:“还行, 我洗个手, 等睡前再换就是。” 程箴本来暗自担心,见程子安心宽淡定得很,随之缓和下来,恭敬请闻山长上坐。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5节 用完饭坐下来歇着吃茶,程子安伸着懒腰,闲闲地道:“今晚就不读书写字了,等下记得让阿娘帮我备一些细棉。” 程箴不解问道:“你用细棉何用?” 程子安拿起手边的橘子,上下抛着玩耍,道:“将橘皮的汁挤在细棉上,塞鼻孔,细棉还可以用来堵耳朵。” 程箴明白过来,心疼地道:“你今日运道不好,明日拿到了别的号,就不会再吃这种苦头了。” 程子安道:“不打没准备的仗,反正备着也无妨。” 闻山长皱眉道:“放置恭桶的地方,本就是固定,什么号会坐在哪里,看管贡院的人,以及考官们一清二楚。肯定是那个姓郑的,在里面做了手脚,故意为难子安。都怪我,因着我的关系,让子安受苦了。” 程子安哈哈笑道:“老师,不只是你一人的关系,我自己也有关系。谁叫我在郑相面前吹嘘,说我镇定得很,临危不惧。” 闻山长怒骂道:“肯定是姓郑的故意为难你,那个心胸狭窄的伪君子!” 程子安道:“好了好了,老师别气,郑相也只是想惩罚一下我的大言不惭罢了。现在还不敢断定呢,要是我明日再拿到茅厕边的号,就肯定是他的手笔了。” 翌日,程子安进考场的时候,检查得久了一些。他的细棉被拆开瞧了又瞧,橘皮都捏了捏,才放他进去。 进去考场,程子安寻到号房,再次激烈与郑相的祖宗过了招。 这次的号房,在昨日他的座位左侧边,换汤不换药。 坐下来之后,程子安干脆先将细棉分开,在耳朵里松松塞了两团,再挤了橘皮汁上去,预先塞在了鼻孔中。 郑相前来,看到程子安的模样,忍了忍,终于走上前,威严无比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程子安恭敬地答道:“回郑相,学生是在防止气味。” 郑相暗自瞪了程子安一样,这个混小子,如何能不知他在防止气味。 只是,他还真是狡猾,准备得真齐全。 考试的时辰到了,郑相哼了声,等到成绩出来,他端要看着,程子安能否如他所吹嘘那般厉害。 今日的考试是策,策便是时政文章,一共五道题。四道来自朝廷颁布的政令,一道是预设的题目。 题目分别为赋税,教化,读书,赈济灾害,以及民乱。 这些题目对程子安来说,算得上简单。不简单的是,他的答题方式。 按照他的本意,几道题答了,他估计此生就与官场无缘,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 赋税,这种题目,亏得也好意思出。 大周上下的平民百姓,供养着不纳税的官身,皇室。 如何增加赋税? 杀假官身,杀几个世家大族,抄家出来的钱财与粮食,大周的户部与常平仓,估计就得丰盈了。 退一步,向官身们征收一成的赋税,一个州府的赋税就上去了。 在风调雨顺时,一亩地顶多产三百出头的粮食。除掉种子,耕牛,农具,人力还不算。 一年到头下来,累得要死要活,一颗粮食都不交,一家人都填不饱肚皮。 偏偏,他们要承担所有的粮食赋税。 至于教化,就更为可笑了。 官与民都不同法律,讲个屁的教化! 强抢民女的官身子弟,已经算得上是好人了。 杀人放火,各种残暴手段,挖膝盖骨,以虐死人为乐的,并不鲜见。 可惜,翻一下卷宗,最后获罪的犯事人,都是些奴仆闲汉混混之流。 崔武是捕头,程子安听他说了不少里面的密辛。 就算不畏强权者,抓到了主事者,因为有官身护体,最后也不了了之。 读书,读书,读书。 程子安真笑出了声。 平步青云,登上权利的顶峰,光宗耀祖,连地里的祖宗都被追封,风光无限。 啊呸! 臭狗屎外面糊一层金罢了! 程子安倒了清水,磨了墨,唏嘘叹息,提笔写了起来。 此生惟愿,他不做臭狗屎,不成为立在百姓头上,吸他们血的帮凶。 程子安选择了中规中矩的文章。 中规中矩中,他选择了非常见的方式,将每一种措施,分成了一二三来阐述,分析优劣势,以及将会面对的困难与意外,如何补救。 茅厕动静不断,有人不知是吃了凉饭凉水,肚子拉得惊天动地。 幸亏程子安耳朵里塞着细棉,不然的话,他还以为是山洪暴发了。 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字,程子安也不急,时辰还充足,他再誊写了一遍。 虽说答卷考试糊名,会誊抄之后再由考官审阅,程子安还是尽力做到万无一失。 说不定,他能考到状元,试卷裱糊起来,供以后天下读书人传阅呢? 滴答滴答,用力嗯声,时断时续。 在胡思乱想中,程子安还能一边老神在在点头,判定这个人的前列腺有问题。 一天考试终于结束,程子安照着老规矩,在中间交卷,走出考场。 今天外面的天气,比昨日更差劲了些,又下过了一场春雨,贡院门前的地湿漉漉,脏兮兮。 与昨日相同的是,考生们脸色青白,连交谈都没了力气。一走出来,仆从们奔上前,搀扶着他们,又是递热茶,又是披厚衫。 孙仕明与程子安前后脚出来,他看上去比昨日的气色好了些,神色间隐着一股亟待冲出来的得色,问道:“子安,你觉着考得如何?” 程子安道:“不清楚,要放榜才能得知。” 孙仕明笑了出来,道:“你如何能不得知呢?都是考的策,策乃当官之道,若是不懂,如何能做好官?” 闻山长与程箴一起走了上前,听到他们的对话,闻山长不客气横了孙仕明一眼,问道:“子安,你今日的座位?” 程子安袖着手,吸了吸鼻子,抬着下巴道:“老师,你看我鼻孔,都被细棉撑大了。” 闻山长脸色一变,咬牙就要怒骂。 程子安上前,搀扶着闻山长的胳膊,道:“老师,老头儿别成日着急上火的,当心身体。” 闻山长伸手就敲了下去,程子安机灵一躲,顺手还接过了莫柱子递来的热茶,一口气吃了个够。 孙仕明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一脸茫然跟在身后,咕哝了句:“小小年纪,哪能懂得民生经济,哼,这种策,才是看真本事的时候。” 回到家用完饭,程子安道:“阿娘,你给我衣袖里,缝上一些细软的布巾,布巾用香料薰一熏,一定要熏得浓一点。” 崔素娘虽不解,不过也没多问,忙着去准备了。 程箴皱眉,道:“难道,你明日还会坐在茅厕边?” 程子安道:“未雨绸缪嘛!权贵人家都熏香,我也要学着他们雅一雅。” 闻山长骂骂咧咧,不过,他想到程子安在策论文章上的厉害,又将那股子气压了下去。 最后一天考论。 程子安进门时,检查考篮的官吏,来回翻看了好几次,上下来回打量着他。 程子安大大方方,任由他们打量。 想收他的细棉与橘皮,真是天真! 检查的官吏最终将考篮还给程子安,放了他进去。 已经不用猜测,程子安再次坐在了茅厕边。前两日在东侧,今日在西侧。 郑相进了考场,眼神先在程子安身上扫过,见他规规矩矩坐着,装作不经意移开了目光,开始宣读规矩,发放考卷。 论是根据经史的内容,写阐述的文章。 论也是五道题目,一共要写五篇文章。比起昨日的策来说,要简单一些。 不过,文章不好写,首先是破题,破题破歪了,就离题三万里。 破题是基本,文章讲究结构,起承转合,要写得精彩,合乎考官的胃口。 要想考到一甲,还必须合圣上的胃口。 程子安先扫了一遍题目,这次的经史不如帖经墨义晦涩偏僻,算是比较大家熟读的篇章。 比如“晏安鸠毒,不可怀也”,意思是享乐好比是饮毒酒,人不能贪图享乐。 程子安想到了郑相明相大长公主府的精美点心,看似随意布置的宅邸,这份随意,却远比金碧辉煌还要昂贵。 至于皇宫内苑,程子安尚未去过。不过,他根本不用看,每根脚指头都清楚,那是天底下最富贵的所在。 程子安暗戳戳想,其实,出“掩耳盗铃”还比较应景些。以后他要是当了主考官,必须出这道题,人要有自嘲的精神! 考试开始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就有人开始去茅厕了。 屎尿不急,考场上的考生急了! 程子安放下毛笔,不紧不慢摸索进衣袖,微微用力,从里面扯了布巾下来,流利地塞耳朵,堵鼻孔。 青竹香最便宜,却胜在好闻,程子安很是满意。 郑相难以置信看过去,程子安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茫然了下,然后垂下头,继续提笔写字。 郑相怔了怔,最终失笑摇头,负着手慢慢开始巡逻。 天暗下来,鸣锣声响起,关乎着读书人前途命运,三年一次的春闱,正式结束。 考场里,一改前两日的低沉气氛,哪怕是再沮丧的考生,都一蹦三丈高。 禁军班值与考官们,对他们管得也松了,只吩咐他们赶紧离开。 考场外,参与誊抄与阅卷的官员们,在等着进场。 为了防止考生私下攀附考官与阅卷官,走关系舞弊,贡院正式开始封院。 直到阅卷完毕,成绩出来之后,贡院的门才会重启。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6节 这一封闭,长在月余,最短也要二十多日出头。 因为改了科举,今年春闱的考生,比起上一次考试的生员,要多近一成。 加之第一次以策论文章为重,估计今年的成绩出来,要在月余之后。 郑相要在贡院,被关上月余。 呵呵,哪怕不会受屎尿之苦,破破烂烂的贡院,如何能与舒适的相府相比。 程子安出了贡院的门,看到外面或狂笑,或手舞足蹈,或干脆直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望天,各种情状的考生们,不禁也跟着笑了。 “去你的,老子不要了!” 将手上的考篮,重重砸在了地上。 孙仕明正走在程子安身后,被他吓了一跳。 回过神,孙仕明将值钱的笔与砚台拿出来,把竹编考篮,也用力扔了出去。 闻山长笑呵呵望着眼前,对程箴道:“与我当年一样,考完都忍不住,总得发一发疯。” 程子安张开双臂,如大鹏展翅般朝着闻山长他们奔去,大喊道:“谁都不要管我,我要疯玩到放榜时!”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73 七十三章 ◎无◎ 程子安先昏睡了几天, 睡到全身发软之后,不得不起床,趁着春日晴好, 与程箴一起, 陪着崔素娘逛遍了京城。 京城的护城河两旁,杨柳依依, 绽放着新芽。不时有船经过, 画舫, 漕运的官船,河里比街头还要拥挤。 护城河又称作金河,河水与金光灿灿毫无关系,更与清澈无缘。 沿河两岸的百姓,在河里洗衣洗菜。程箴陪着崔素娘去旁边铺子看花样去了, 程子安没程箴厉害,逛铺子已经逛细了腿,能躲则躲,坐在柳树下, 看着一个妇人剖鱼。 妇人侧头看向程子安,上下打量着他, 眉开眼笑道:“哎哟, 这个小郎君生得真俊,瞧这气度,可是今年的春闱进士老爷?” 程子安笑道:“姐姐生得也美呢。我刚考过春闱, 还未放榜, 称不得进士老爷。不过托姐姐的福, 说不定我就中了。” 妇人被程子安夸得美滋滋, 道:“小郎君定能高中, 还是个状元郎探花郎。” 程子安哈哈笑,问道:“姐姐,这河水看上去挺浑浊,你家中可是没有水井?” 妇人皱眉道:“我家没有水井,吃水都得去隔了两条巷子的井里打水。图个省事,就在河里剖鱼了。以前啊,这金河水清澈得很,拿来吃都无妨。只近两年,愈发变得浑浊了。” 负责河工的年年清淤,只怕这淤清理得不够。 程子安没再多问,陪着妇人寒暄了几句,见程箴同崔素娘从铺子里出来,他便告辞走了过去。 “程子安!” 程子安刚准备上骡车,听到声音回头,郑煦丰与两个眼生的锦衫郎君一起骑马朝他们过来。 郑煦丰到了跟前,勒马笑道:“真是你!嘿,许久不见了!” 程子安拱手,望着天色道:“太学今日旬休?” 郑煦丰昂着下巴,道:“我想旬休就旬休。” 贡院还关着,郑相不在,郑煦丰就开始撒野了。 程子安此时,能勉强体会到当年程箴看到他不读书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照着郑相的品级,他肯定早可以恩萌出仕。郑煦丰都已定亲了,还被关在太学读书,肯定是郑相嫌弃他做不好,便干脆不让他出去惹事了。 郑煦丰跳下马,程子安介绍了程箴与崔素娘,他倒也客气,拱手见礼,并未盯着程箴的面孔瞧。 程箴与崔素娘客气还了礼,郑煦丰道:“我们正准备出城去赏花,你可得闲,我们一起去。说起来,你为了春闱,好久都没出来玩耍了。眼下考完了,总不忙了吧,走走走!” 程子安打量着他们,道:“你们骑马出城,我又没有马。你们去吧,就不耽误你们的功夫了。” 郑煦丰大手一挥,道:“这个容易,他们腾一匹马出来给你就是。走走走。” 这几人肯定是郑煦丰的跟班,换句话说,他们的亲长是郑相的跟班,一听到郑煦丰发令,就算是不情愿,也立刻要谦让出马出来。 郑煦丰不待程子安回答,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哦,你家没马,我竟然忘了,你不会骑马。这样吧,我们去桑家园子。你坐骡车来,我们先去,在园子里等你。” 程子安会骑马,他的马术绝佳,还参加过比赛。不过,既然郑煦丰这般说,他便随口应了。 郑煦丰他们一起骑马呼啸离开,程子安随着程箴崔素娘上骡车,老张驾车先送他去桑家园子。 程箴皱眉,道:“这群官家子弟,真是嚣张无礼。” 崔素娘也担心,问道:“子安,他们可曾欺负过你?” 程子安道:“阿娘放心,他们欺负不了我。再说呢,我只要不在意,他们更欺负不了我。” 程箴脸色仍然不大好,程子安估计他想到了春闱,郑相让他坐在茅厕边的事情。 郑相身居高位,在大周可以说是一个半人之下,众人之上。 一个半人,分别是圣上,以及首相王相。程子安没见过王相,以他的估计,政事堂本就不合,郑相对王相也只是口服心不服,只能算是半个顶头上峰。 身居高位者,当然会不自觉睥睨俯视众生。 普通官吏见到郑相的门房都得客客气气,何况他这个小小的举子。 兴许郑相就是为了刁难,或者说考验他一二。 经受住了考验,郑相也不会太过高看他。要想郑相高看他,他必须通过这次春闱,且取得好名次,入了圣上的眼。 经受不住,郑相也不会有任何的歉意。 毕竟,对一个相爷来说,这点事,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程子安能理解,但他不接受。 向下的俯视,没出息。 有本事,就向上! 不过,现在他要去赴郑煦丰的筵席。 一切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到了桑家园子前,程子安下了骡车,对着程箴与崔素娘道:“阿爹阿娘,你们自己去玩,我若晚些回家,你们莫要担心,不必等我。” 崔素娘叮嘱道:“子安,少吃些酒,千万莫吃伤了身子。” 程箴知道程子安有分寸,他出去,从未沾过一滴酒,便没再多说。 程子安一一应了,等到骡车离开时,他方转身朝园子里走去。 桑家园子以富贵闻名,跟着门口的伙计走进去,便是一道开得热烈的蔷薇花墙。 程子安看着蔷薇,不禁想起明州府的清水村,乡下各种野花怒放,如蔷薇这种,因着有刺,家家户户多少都会种上一些,当做围墙。 倒是京城里,像是这种花,就变成了矜贵。 跟着伙计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来到了一处精致的院子。程子安一走近,便听到了里面传出了琴曲与娇笑声。 程子安眉毛微抬,进了屋,酒气夹杂着脂粉的气味直扑来。 郑煦丰抬头看到他,招手道:“怎地这般慢,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一个机灵的美娇娘立刻起身,迎着他道:“郎君到这里来坐。” 程子安颔首道谢,走过去坐下。郑煦丰指着美娇娘道:“艳娘,这可是我的太学同学,明州府的解元,你可要陪着他好生吃几杯酒。” 艳娘笑着应了,倒了两盅酒,双手奉到程子安面前,自己拿了一杯,娇滴滴道:“奴初次识得程解元,真真是可惜,奴先吃一杯。” 程子安手一抬,虚拦在艳娘的酒上,笑道:“艳娘是女子,我如何能让女子吃酒。可惜我不吃酒,这样吧,你我都改吃茶。” 艳娘经常出来陪伴这群官家子弟,还从未见过他们中有人不吃酒,每次都得将她灌醉,才会放过她。 初次遇到不吃酒,也不让灌她酒之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郑煦丰倒是知道程子安不吃酒,咄了声,嫌弃地道:“你都考完春闱了,马上就要出仕做官,如何能不吃酒?” 程子安前世作为纨绔,美酒是标配。只是,这世不同,他不吃酒,是喝酒误事,把酒言欢,也谈不成真正的大事。 为了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程子安就干脆滴酒不沾。 程子安看着郑煦丰,愁眉苦脸地道:“唉,先别提春闱之事了,我还不知能不能考中呢。在茅厕边坐了好几日,提起春闱,我就想到了茅厕!” 郑煦丰酒盏刚递到嘴边,闻言赶紧放下,嫌弃地直撇嘴,道:“程子安,你这时提甚茅厕,真是......” 说着,他神色一转,挤眉弄眼笑道:“你厉害得很,坐在茅厕边,天天闻着臭气,照样能气定神闲答题。你厉害了,我还被祖父叫去骂了一通,说要我跟着你多学一些。” 程子安不咸不淡地道:“要不,你也去茅厕边坐上四五日,让郑相看到你的厉害。” 郑煦丰怪叫道:“滚,我才不要去!” 程子安笑着道:“这般天大得夸赞的机会,你都错过了,真是可惜!” 郑煦丰白他一眼,骂道:“你当我傻呢。来来来,听说你的骰子厉害得很,我们来比试一把。” 程子安气定神闲道:“好啊!” 郑煦丰仗着艺高人胆大,要与程子安赌。他输了吃酒,程子安输了吃茶。 程子安就不客气了,他没放水,很快郑煦丰就喝得醉醺醺。 从郑煦丰的话里,程子安得了想要的信息,自在悠闲回了家。 接下来,程子安同明九,祁隼他们一起出去游玩,连书房都没进过。 很快,在杏花快谢时,贡院的门终于打开。 放榜了。 放榜这日,程子安头天晚上睡得太晚,蒙着杯被子呼呼大睡。 莫柱子守在门口,对前来的老张道:“张叔,少爷说了,榜单不会飞掉。孙老爷要去看榜,由他顺道看一眼就是。少爷还说,孙老爷没人看得上,他生得俊美,还未订亲,省得被榜下捉婿。” 老张嘴角抽搐,这般大的事情,程子安竟然还睡得着。 不过也是,看与不看,名次都不会变,也不会跑掉。 这个时候,贡院前应当挤得水泄不通,挤进去估计鞋衫都得乱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7节 老张只能离开去向程箴回话,天还不亮都赶来的闻山长,手捧着紫砂壶,沉吟半晌后,终于道:“老张,你与长山去瞧。无疾,你与崔娘子准备好散喜的铜钱!” 程箴愣了下,道:“可会太早了?” 闻山长朝程子安的屋子努嘴,呵呵笑道:“心里没底,他能睡得着?” 程箴心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他还是止不住的高兴,前去与崔素娘商议了。 孙仕明与烟邈两人,挤得幞头都飞了,脚已经不知被踩了多少次,终于挤到了贡院前。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贡院的大门打开,两个礼部的官员,在差役的帮助下,将春闱榜单张贴在了大门前。 现场一下变得安静,所有人,都仰着头朝名单看去。 孙仕明与他们一样,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先从下朝上看。 恰好最后一个,就是他的名字。 孙仕明嗷地一声,兴奋得快昏过去,张牙舞爪一跳三丈高,哈哈大笑。 接着,人群中各种声音响起,有大哭,有大笑,还有人真正晕了过去。 孙仕明笑着朝外挤出去,边拱手,边大笑道:“请让一让,让一让。” “呵呵,同喜同喜。” “名次?还有殿试呢,早,谈论名次,为时尚早。” 就算是最末又如何,殿试后才会真正定下名次。 说不定,他得了圣上青眼,能得到一甲,也不是没可能之事。 孙士明挺直胸脯,意气风发走了出去,烟邈忙跟在了他身后。 就算不进太学,没闻山长那般的大儒指导,他孙仕明靠着自己的本事,也能高中! 这时,孙仕明仿佛想起了什么,随意问道:“子安可曾榜上有名?” 烟邈怔了怔,道:“回老爷,向上往下看,第一个名字就是子安少爷。” 第一个名字? 孙仕明呆住,先前的趾高气扬,一下就不见了。 第一个名字,那可是会试头名! 程子安那小子,居然考了会试头名!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74 七十四章 ◎无◎ 莫柱子摇晃着程子安, 声音都喊劈了:“少爷,少爷,快起来, 报喜的来了!” 程子安挥手打开莫柱子, 慢吞吞坐起身,骂道:“别吵, 吵个屁!” 早在遇到郑煦丰时, 程子安就知道, 只要他稳定发挥,无论朝廷取士如何偏颇,他多少都挤上榜单。 毕竟以郑煦丰的脑子,在郑相府里的地位,郑相绝对不可能将科举这种国之大事告诉他。 郑煦丰知晓程子安坐在茅厕边, 肯定是郑相告诉了郑煦丰,想借他的口,传给程子安知晓。 既然告诉了他,就盖棺定论了一件事, 郑相只是要考验他。这件事,就是位高权重者, 与他这个小小读书人之间的玩闹。 如此一来, 郑相不会在他的考试上动手脚。 莫柱子高兴得快疯了,整个人的眼睛眉毛乱飞,尖声道:“少爷, 是头名, 头名。是会元!” 程子安拿着衣衫的手顿住, 与莫柱子一样惊了惊, 飞快将衣衫一扔, 一跃跳下床,大喊道:“柱子,去拿我的锦衫华服来!” “哈哈哈,会元!老子如何能锦衣夜行!脂粉呢,脂粉也要抹一抹......脂粉就算了,要熏香!熏得香喷喷的!” 程子安哈哈大笑,他一个学渣,竟然也有今日! 要是他今天不闪瞎所有来庆贺人的眼,他就对不起,写秃的那些毛笔,用完的数不清墨锭,手上长出来的厚茧! 莫柱子忙得团团转,见老张与长山都来了,赶紧抓着他们帮忙。 程子安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了他唯一的一套大红锦袍,身上香飘十里,整个人容光泛发,抬起双手转了一圈,问道:“你们说,我今天俊不俊?” 老张等人齐声道:“俊!” 程子安呵呵笑,随即眉头一皱,抬手摸着头上的幞头,喃喃道:“没花,花呢?” 想到院子里海棠花开了,程子安走出去,揪了一朵蘸在了脑袋边。 程箴与闻山长,崔素娘等人,在喜气洋洋招待报喜的差役,前来赶着道喜的百姓与邻居。 程子安昂首扩胸走了出来,看得几人一愣。 孙仕明也高兴,在看到程子安时,那份高兴就立刻打了折扣。 “这可就是新科会元?” “哎哟,生得真好看啊!” “还这般年轻!” “听说还是解元呢!要是再考个状元,就是三元了!” 程子安面带矜持的微笑,笑着朝围观的人拱手,道:“诸位,同喜同喜!” “真是在下,程子安。程门立雪的程,孔子孟子的子,天下皆安的安。” 随着他的笑谈,一旁的那朵海棠花,颤巍巍摇晃。 程箴:“......” 程子安按照字辈排行,从“子”字。“安”,当年崔素娘生他不容易,加上他生下来瘦弱,便取了安,盼着他能平安长大。 这小子! 程箴旋即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 那些日日夜夜的辛苦,总算没被辜负。 热热闹闹的庆贺喧嚣,终于退去。程子安头上的海棠花,枯萎之后,莫柱子又奉命去给他采了一朵来,还新鲜水灵顶在头上。 京城儿郎时兴蘸花,不过闻山长从未见程子安戴过,且他平时都穿得朴素,今日看到他,虽然漂亮归漂亮,如何都看不习惯。 闻山长连着看了程子安好几眼,想到今日是值得大喜庆贺时日,便硬生生忽略了,端起茶碗吃起了茶。 程子安说了太多,笑了太多,一时也累了,瘫倒在椅子里,一口气灌了整碗茶水,方解了渴。 “咦,姨父呢?”程子安转头四望,屋里只有程箴闻山长与他三人在,“我好像听说,他也考中了啊。” 闻山长道:“他考了末名,本是值得高兴之事,只人人都在庆贺你这个会元,都快忘了他。他自觉着没趣,便说出去寻友人吃酒了。” 程子安哦了声,懒洋洋道:“要不是今年南北榜,要压明州府的士子,他连个末名都捞不到。” 闻山长一想也是,笑道:“只你这个会元,就更得来不易了。” 程子安笑嘻嘻道:“策论文章以前也有,只与春闱阅卷又不同。今年科举初改,文章好坏的评判,一时就难以决断。贡院这时才开门,便能窥知一二。” 说起来,他这个会元,包括解元,都有运气在。 要是科举不改,还以诗赋为重,他连举人都考不上! 这时程子安想起,幸亏在考试时,他不辞辛苦,将每个字都尽力写得工整。 呵呵,他这个会元,卷面如何能不整洁,字如何能输? 程箴笑道:“接下来,还要殿试,等到殿试后,春闱才算真正结束了。” 程子安一把将头上的花扯了,小心翼翼抚平身上的锦衫,道:“我得去换一身。这件衣衫得留着。” 闻山长终于舒了口气,道:“哎哟,你总算把那花给我弄下来喽,瞧你,真是跟那纨绔子弟一般!” 程子安想笑,笑得辛酸。 他本来就是纨绔啊,他也只想做个纨绔。 做事好难,做好人更难。 闻山长摆了摆手,道:“快去换下来吧,等你殿试时再穿。” 程子安抚摸着衣衫,道:“殿试时不穿了,殿试时如何能穿?穿上去太俊了,太漂亮。要是圣上看我生得好,把本来属于我的状元,给换成了探花郎,那就亏了。” 闻山长看向程箴,程箴回以抱歉的笑。 程子安道:“留着等我中了状元再穿。这套衣衫的布,是莫花儿织的,她说盼着我一路高中,大富大贵,大红大紫。” 状元与探花郎,只是程子安的玩笑罢了。 程家的家境就那样,他去太学转了一圈,估计京城的权贵都知晓了。 权贵知晓,圣上也会知晓。 他考到了会元,今年是初次科举改革,圣上八成会看他的答卷。 既然圣上知道他来自没门的平民百姓,就只要穿得周正齐全,不失礼就好。 闻山长本来欲教训他切莫自满,见程子安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不禁愣了下。 莫草儿当年招婿,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他还被程子安诓了去狐假虎威。 程子安还那般小,就已经关心着村民百姓,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困境,真正慈悲。 闻山长的声音柔和了下来,道:“子安,你去歇一歇,莫要太累了。过几天才殿试,只管轻松前去,就算......” 话在舌尖打了个转,闻山长将拿不到状元的话咽了下去。 以程子安的性格,要是拿不到状元,莫草儿织出来的锦缎,他无法穿出去展示,该会如何的失望。 “天气炎热起来,花越来越多了。你师母平时喜欢花花草草,我到时候给你送几盆来,让你全身上下都蘸满!”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好!我到时候全身上下都戴满花,就跟那卖花的货郎架子一样!” 闻山长气得淬他,程子安起身,朝他们拱手,一溜烟回了屋,去换衣衫了。 很快就到了殿试。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8节 自从孙仕明堪堪考中了末名,他的友人就多了起来,宴请不断。 孙仕明这几天都在外面与友人吃酒,一改以前的状态,穿得崭崭新,看上去荣光满面。 看到程子安穿着平时的细布衣衫,孙仕明上下打量着他,语重心长地道:“子安,今日可是殿试,你如何能穿得这般简朴?” 程子安笑着道:“无妨。圣上是何等人,何等心胸气度。且圣上所看,是人的学识。” 孙仕明脸颊抽搐了下,顿时不悦了,心道真是年幼无知。 圣上喜好风雅,美物。看到穷酸样的程子安,肯定会心生不喜。 罢了,他已经提点过,到时候从会元掉到了三甲,就莫要怪他了。 想到程子安掉下来,他能进入前一甲,二甲,孙仕明止不住的开心。 殿试检查就简单了,都是准新科进士,核对了下名录之后,就进了平时用来大筵朝臣,接待使节的朝元殿。 程子安平时只隔着护城河,遥遥远望过皇城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进皇宫,并不好奇东张西望,随着礼部官员的引领,同所有的考生一样,规规矩矩跟在身后,几乎安静无声走了进去。 朝元殿宽敞高大,庄严肃穆。泛着青光的地面,更添了几分威严。 郑相依旧是主考官,身着朝服立在那里,朗声宣布了考试的规矩。 所有的考生,照着考试名字落座。 程子安便坐在了最前面,御座的底下,不用再坐在茅厕边。 主要是,朝元殿里也不会设茅厕。中途要方便,便随着禁军班值,去到殿旁耳房隔出来的恭房。 在中午时,皇宫也会提供饭食,无需他们自带。 案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考卷发放下来,如先前的规定一样,上面是五道时政题。 殿试同样是一整天,夜幕降临时便收卷。 程子安照着老规矩,先看了一遍题目,无非依旧是赋税等民生经济问题,其中有一道,是河道河工。 时政对他来说比较简单,程子安便胸有成竹,开始磨墨,琢磨着要走稳妥路线,还是要写比较有争议的文章。 决定下来,程子安便开始磨墨,抚平皇宫特有的纸,开始提笔作答。 大殿里响起了沙沙的写字声,加上微不可查的骚动。 程子安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余光处,郑相弯腰拱手。 圣上来了。 程子安没抬头,依旧低头奋笔疾书,每个字,力求写得工工整整。 过了没一阵,程子安闻到阵阵的香气,有人立在身边,深青的缂丝上,龙爪张扬。 一只戴着绿油油扳指的手,伸了过来,点了点他的案桌,好奇夹杂着威严的低沉嗓音道:“咦,你且等等,先给我瞧瞧。” 程子安装作这时方发现有人,忙抬头看去,接着很快就垂下头,要起身见礼。 圣上取走答卷,顺便打量了他一眼。愣了下,再看了他一眼,手方随意摆了下:“无需多礼。坐吧。” 程子安垂首肃立,躬身作揖见了礼,方规规矩矩坐下。 圣上看了半晌,未置可否,将答卷还给他,就离开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程子安稳了稳神,提笔继续作答。 到天暗时,考试结束。 交卷后,程子安随着大流走出去,这时,郑相与一个内侍上前,道:“圣上有召,程子安,你且随着黄内侍前去面圣。” 程子安应是,考了一天,脑子有点乱,不断来回叫嚣。 圣上先前咦了。 他咦什么咦? 会点了他做状元吗? 还是会一个不喜,干脆把他罚到三甲去?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75 七十五章 ◎无◎ 圣上就在朝元殿的偏殿, 黄内侍将程子安领到门口,便停下了:“程贡士请。” 程子安客气施礼道谢之后,走了进殿。 偏殿比大殿要狭窄些, 青石地面光洁可鉴, 一股极淡,清雅的淡香缭绕, 素净的屏风隔开了四周, 角落放着一只圆肚纯白瓷瓶, 里面插着几只柳枝。内侍肃立在一旁,安静得几乎呼吸可闻。 雅致,果然雅致。 圣上身形高大,五官生得倒好,兴许是带兵打过仗, 加上帝王威严,就算面色柔和,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斯文,依然不怒自威。 程子安上前恭敬作揖见礼, 圣上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手上拿着一叠纸张, 上下打量着他, 半晌后道:“坐吧。” 程子安俯首,恭敬地应诺,前去下首的椅子里端坐。 圣上目光在他身上再次掠过, 唔了声, 道:“你来自明州府, 跟着闻青云读书, 明州府的文风很浓厚啊。” 帝王多疑, 上位者皆多疑。 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此次取士,明摆着要偏向北榜。 圣上特意点出明州府,究竟所为何意? 程子安绞尽脑汁琢磨,最后选择谨慎地道:“学生以为,明州府靠近海,借海贸兴盛,田地肥沃,气候适宜等诸多原因,百姓稍微过得好一些,能读上书,方累积了今日的文风。学生能生在明州府,乃是学生的福气。” 圣上掀起眼皮,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出身乡野,能有这般的见识,可见明州府是人才济济。” 程子安道:“大周皆为圣上的天下,明州府的人才,皆为圣上的人才。圣上能得天下士子归心,乃是圣上的天恩浩荡啊!” 圣上愣了下,脸上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笑,缓缓道:“我看过了你的秋闱考卷,文章定是你亲笔所写,半点都做不得假。” 秋闱的文章,程子安极尽可能拍马屁,唱颂歌。 圣上能从兄弟们中杀出重围,登上大典,肯定是聪明之人,岂能看不出程子安的马屁。 不过,听他的语气,好似并不生气与反感。 伸手不打笑脸人,好话人人爱听。 程子安淡定了几分,至少马屁,没拍在马腿上。 “圣上明鉴,学生乃是肺腑之言,句句属实。” 圣上笑了起来,道:“得了得了,我又没说你在撒谎。毕竟你引经据典,废话连篇写了一堆,都点了你为解元,我也懒得计较了。” 程子安垂下头,缩着脖子装老实。 圣上扬了扬手上的考卷,道:“你既然有真才实学,为何要写秋闱那般的文章?” 这句话就问得着实可笑了。 要是程子安不那般写,他如何能拿到解元? 读书人天天讲究气节,最后还是“货与帝王家”,“暮登天子堂”。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顺忠君,从不离口。 程子安斟酌了下,半真半假道:“学生以前读书成绩不好,加之阿爹不幸受伤,绝了仕途之路,得了不少人的白眼与嘲笑。学生就头悬梁,针刺骨,呕心沥血苦读书,想要替阿爹争一口气。为了考上举人,考个好成绩,学生挖空心思,用尽全力与真心,照着考题,写了这篇文章。圣上所言的真才实学,学生不甚明白,圣上具体是指学生的哪一方面?” 圣上从未遇到过程子安这般的人,他形容尚年幼,穿得虽然寒酸,但五官却生得俊俏,一双眼睛清澈得很,看上去赤城,又不失聪颖。 听到程子安的问题,圣上不禁笑道:“哪一方面,莫非你还有许多厉害之处?” 程子安垂下眼眸,似害羞,又不客气地道:“学生自认为很厉害,惟恐圣上不这般以为,学生就不敢班门弄斧了。” 圣上哼了声,声音不高不低道:“狡猾!” 程子安马上道:“算学,书法,玩骰子,样样厉害。” 圣上被逗笑了,道:“玩骰子也算?” 程子安一脸理所当然,道:“学生以为也算,玩骰子涉及到算学,沉着稳重,临危不乱,对对手的预判等等,里面的学问很深。” 骰子多在赌坊,不过纨绔们平时聚在一起吃酒也玩耍。圣上以前也玩过,仔细一想,程子安虽然话中不乏自我吹嘘,不过,还真是如此。 除了识数之外,就是对人心的把握,端看谁有气势,好比兵不厌诈一样。 圣上看了看程子安,点着考卷上的文章,道:“这般的策论文章,以前从未见过。你就不怕,此次殿试名落孙山?” 程子安呆愣愣望着圣上,道:“圣上可要判学生名落孙山?” 瞧他这是什么眼神,真是没出息! 也是,一个来自明州府的乡野小子,成天在京城挖空脑袋到处钻营,跟在纨绔身后玩耍,能有多大的胆识。 圣上多了几分耐心,道:“你还年轻,这次不中,下一年再考就是。” 程子安脸一下垮了下来,怏怏道:“学生不考了。” 圣上吃了一惊,问道:“为何?” 程子安道:“读书太辛苦,学生家贫,不忍为阿爹阿娘添加麻烦,那就是不孝。学生打算待回到明州,就寻个糊口的营生,赚银子供养爹娘。” 圣上呵呵,道:“你阿爹是举人。” 程子安道:“学生阿爹是举人,在村里有近百亩的田地。每亩地在丰年时,能收约莫三百五十斤粮食。去掉佃租,村民数着颗粒吃,加了豆子,菜蔬进去煮。在入冬后,依然所剩无几。春天青黄不接,基本靠野菜充饥。都是乡里乡亲,阿爹心善,收佃租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得让他们活下去,没了人手种地,我们一家子,也种不了那么多地,可惜大好的田地,都得荒废了。家中除了佃租,也没什么别的收入,学生饭量大,吃得多,读书花了这么多钱,总要报效阿爹阿娘,方不负他们的生养之恩。” 圣上定定盯着程子安,神色一片冰冷。 明州府富裕,乡下百姓亦如此,何况其他穷困的州府。 官员能免除赋税,举人的功名,亦能免除一部分。 程子安家免除的一部分,要回馈给佃户,村里的百姓们。 他们活不下去,没人种地。 他们活不下去,大周的赋税,谁来提供? 文士善肃清明州府,打散世家大族,从他们手上,多收取了许多赋税。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79节 全大周不止一个明州府,并非仅有世家大族此般,还有成千上万的官身。 圣上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你且退下吧。” 程子安起身施礼,恭敬退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宫门早已关闭。 黄内侍将程子安送出了宫,在宫门口,老张驾着骡车等候,程箴背着手,在一旁来回踱步。 程子安扬起笑脸,朝着程箴奔去,笑着喊道:“阿爹!” 程箴循声看来,脸上的担忧立刻退去,笑着道:“出来了?走吧,早些回去,你阿娘还在等着呢。” 程子安说好,上了骡车,问道:“阿爹怎地来了,莫非是不放心我?” 程箴道:“你姨父回来了,你阿娘听说你被圣上留下,你阿娘不放心,一定要让我来等着。” 程子安因着程箴的欲言又止,道:“阿爹,面圣是好事啊,阿爹担心什么?圣上看我文章写得好,又是解元又是会元,大周海晏河清,还有我这样的读书人,圣上高兴还来不及呢,对吧,阿爹?” 程箴被程子安逗笑了,总算松了口气,道:“就你贫嘴。闻山长等了一会,见你被圣上留下,就回去了。说是直接等着放榜,让你阿娘再备好铜钱散喜。” 程子安嘿嘿笑,心中却泪流成河。 其实,对中与不中,他心中亦没底。 在说那些话时,其实他是在戳圣上的脊梁骨,打他的脸。 大周海晏河清,连富裕之地的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这是哪门子的海晏河清。 程子安还藏了自己的心思。 只要官身免税,无论是南榜北榜,官员出自何地,他们同样都要享受免税的优待。 无论朝堂上哪个派系,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一个派系斗下去了,另一个派系再上来。 手腕权衡,帝王心计。 最终呢? 玩的是自己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程子安说得很明白,没了百姓,统治谁呢? 不过,程子安真不后悔。 他若是不说,他会看不起自己。 这就是他的底线。 且他没有说谎,真考不中,他再也不考了。 因为当今的圣上,不值得他将自己“货”出去。 锐意改革不易,哪怕圣上不敢一步到位,能有这份心思,程子安就认为,算得上明君了。 海外有更广阔的世界,程子安真打算出海,海盗就算了,去寻一处适合居住的岛屿,当个岛主也不错。 殿试放榜很快,隔了一日,就是放榜之日。 榜单照样张贴在贡院之外,这天天气晴好,已经到了仲春。 春日正好眠,昨日程子安同明九他们去瓦子里听完小唱,去看了几场斗鸡。出来时,夜市已经散去,早市即将开始。 他们一群纨绔少年郎,蹲在早出的摊子上,呼噜噜吃了几碗春笋馄饨之后,才各自打道回府。 程子安照样蒙着头在睡大觉,这次闻山长与程箴都熟门熟路了,并未前去叫他,甚至连老张他们都没派去。 孙仕明早早起来,由烟邈伺候着,前去了贡院前看榜。 贡院前这次的考生少了许多,不过天气热起来,闲汉看热闹,等着前去新科进士家道喜,顺手赚喜钱的人多了起来,竟然比上次还拥挤几分。 孙仕明在烟邈的伺候下,挤得浑身是汗,终于来到了前面。 没一阵,差役与礼部官员来了,将榜单张贴在了墙上。 孙仕明习惯了,从下面朝上看去。 一个个名字看过去,他都没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心中既忐忑,又窃喜。 说不定,他这次能真能进二甲,甚至一甲! 毕竟,上次他都能榜上有名。 且历来的殿试,基本上不黜落贡士,只是一甲二甲三甲排等罢了。 孙仕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珠都快不能动了,朝上面仔细看去。 不是他。 不是他。 到了最上面一个名字,依然不是他。 孙仕明整个人定在了那里,周围的喧嚣声,哭或者笑,他完全听不见。 耳朵嗡嗡,脑子里同样嗡嗡。 烟邈看完榜单,小心翼翼看向一旁的孙仕明,霎时头皮便紧了,惊慌失措地喊道:“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到处都吵吵闹闹,欢喜与悲伤,春闱放榜时,经常如此,无人在意孙仕明的异样。 孙仕明转动着僵硬了眼珠,茫然看向烟邈,跟疯了般,喋喋不休。 “怎地会这样,怎地会这样?” “连三甲都没中,定不该如此啊!” 烟邈被吓住了,他哪懂得这些,上前搀扶着摇摇晃晃的孙仕明,嗫嚅着劝道:“老爷,小的伺候老爷回去。” 孙仕明猛一下甩开烟邈的手,转身狂奔回榜单前,再次细看。 这次他从最上往下看,待看到那个令他恍惚的名字,肩膀塌下来,瞬时矮了几分。 程子安。 三元及第,连中三元! 第76章 76 七十六章 ◎无◎ 琼林宴, 打马游街。 新科状元的俊逸与风流仪态,成为了京城长久以来的美谈。 按照习惯,探花郎向来生得俊俏, 这次探花郎的美貌, 反倒被状元郎盖了过去。 中间的榜眼。不上不下,虽为一甲, 夹在其中很是尴尬。 不过, 能中一甲的喜悦, 到底驱散这点子不快。 毕竟,状元是圣上御笔钦点,在殿试时就亲自传了他去面圣,所有的考生都有目共睹,谁都不敢有异议。 在轰轰烈烈的庆贺中, 落第的贡士们,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隐约有要闹事的架势。 这次春闱新科取士,参加殿试的贡士, 一共刷下来的十五名。 按照以前的规矩,殿试不过是彰显天子威严, 让天下士子归心的考试。 排名基本已定, 只是圣上权衡左右,最后点一甲,以及二甲的一些名次。 能参加殿试的贡士, 皆榜上有名, 最次也有个三甲, 偶尔会有一两个, 会得圣上不喜, 最后被黜落。 且南北榜,并未有太明显的差距,只按照考试成绩取士。 这边在热热闹闹庆贺,孙仕明受的打击太大,病倒在了床上。 天气炎热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怒放得似燃烧的火。 程子安中午从外面吃完酒回来,闻到院子里淡淡的药味,眉头微皱。想了想,到底脚步一转,走到孙仕明住的屋子前,瞧了瞧门。 门内传来一阵小跑动的脚步声,门吱呀打开,烟邈出现在门口。 见是程子安,烟邈赶紧见礼,道:“少爷来了,快请进。” 程子安打量着烟邈,他生生瘦了一大圈,年纪轻轻,眼底下面挂着两个布囊似的眼袋,嘴角起泡,额头几个大包。 屋内昏昏暗暗,一股子酸味混杂着药味,程子安闻到几乎想吐。 屏住呼吸,忍了忍,程子安温声道:“烟邈,将门窗打开透气。等下再去拿些橘子皮,薄荷之类的,反正你问阿娘,拿些到屋里来熏一熏。” 烟邈迟疑了下,回头朝卧房看去,到底没敢违抗程子安的命令,将门敞开,再去卧房开暖阁里的窗棂。 “烟邈你个狗奴,可是见着我落榜了,就要爬到我头上来作威作福,想要我干脆病死作数!” 孙仕明的骂声从里间传来,程子安听到他中气十足的骂声,对紧张不安的烟邈挥挥手,烟邈撑起窗棂,忙退了出去。 程子安道:“姨父,是我。” 里间安静下来,孙仕明有气无力道:“子安来作甚,我病了,你快出去吧,仔细将病气过给了你。” 程子安站在那里不动,等到屋内亮堂一些,难闻的气味散去之后,方进了屋。 孙仕明额头上缠着布巾,斜躺在床头,被褥搭在腰间,脸不知是浮肿还是真长胖了,跟个发面馒头一样。 撑着动了动,孙仕明不自在地道:“子安既然来了,坐吧。” 炕前有个烟邈平时伺候孙仕明的杌子,低矮,很符合孙仕明要高过仆从下人一头的习惯。 程子安道:“我就不坐了,前来看看姨父,身体如何,接下来有如何打算。” 提到以后的打算,孙仕明的神色立刻就黯淡了下去,愁眉苦脸道:“我能如何打算,眼见到手的进士,一下就没了。我怎地那般苦啊!苦啊!” 孙仕明悲从中来,呜呜哭得涕泪横流。 不堪僧面看佛面,看在崔素娘的面子上,看在崔婉娘的面子上,看在素未蒙面的阿宁阿乔面子上..... 还有,程子安对于这次孙仕明的落第,心知肚明。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过多,天下不够分了。 且差使向来就僧多粥少,进士还在京城候官。一甲二甲能塞进去,三甲的同进士,前一次春闱的都尚未全部派完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0节 一个官身起来,圣上的天下,又要分出去一些。 虽说这点微不足道,但圣上还有一堆儿子,亲戚,他们也要分。 分钱财时是喜庆,可等分完了呢? 圣上就该穷了,国库穷,他的江山就坐不稳。 至于官宦们,他们没几人在意此事,前朝皇室姓元,轮到了周氏,他们照样很快俯首称臣。 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对百姓来说,并无有任何不同。 孙仕明与其他贡士落第,多少与程子安也有点关系,殿试那场谈话,估计戳到了圣上的痛处。 且南北榜不分,凭着真本事取士,孙仕明在南榜被打压中占到的便宜,就还了回去。 程子安难得好心劝道:“姨父,你我是亲戚,我就不绕弯子了。姨父想要在科举上有所作为,估计这条道有些难。姨父在读书上还算有些天分,回到青州府,去府学寻个夫子的差使,好生养育阿宁阿乔,日子也能过得顺遂安稳。” 孙仕明咬紧牙关,眼里不甘与怨怼涌动,嘶哑着嗓子道:“你虽侥幸考中了状元郎,又不是那神仙术士,竟能断人前程了?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长辈,我以后要做何打算,做何事,岂是你能插嘴!” 既无真正灵活的头脑,又没有敏锐的官场直觉。将自己看得过重,缺乏与之匹配的才能。 他当了官,以他的胆识,也做不出抄家灭族的坏事。糊涂昏庸,拿着俸禄,享受着百姓供奉,做个朝廷的应声虫。 大周上下,孙仕明这般的官员比比皆是。 程子安也不恼,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孙仕明,道:“正因为你是我长辈,我才说了肺腑之言。要是无关之人,想听都听不到。此次的贡士,不止姨父一人落第,以后的春闱取士,定会只取真才实学之人,且会越来越少。姨父觉着,可能与他们争?” 孙仕明先前的气焰,一下就低了下去,靠在床头,悲伤更甚。 程子安未再多言,见礼后离开。 屋外,太阳正盛,晒在身上热乎乎,又不至于太烫。 程子安很珍惜,再过些时日,天气就要热了。 新科进士还在等着派官,派完官,新科进士会有假期,衣锦还乡庆贺之后,再赴任,正式走向仕途。 程子安还不清楚,他会到何处任职。 一般来说,他要不进翰林院,当个翰林学士,要不去地方当县令。 眼下这些都无关紧要,程子安琢磨着回乡的事情。 衣锦还乡啊!他可不是锦衣夜行之人,一定要轰轰烈烈,多收些礼。 向朝廷要钱难,手上有钱,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取之于士,用之于民,对程子安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这些时日庆贺酒席太多,睡得不足,程子安也不管眼下的时辰,打了个呵欠,袖着手就打算进屋睡一觉。 这时,莫柱子跟背后有恶狗在嘴一样,跑得两条腿都快成了幻影,着急忙慌道:“少爷,宫里来旨意,传少爷进宫。少爷,我去给少爷打水洗漱更衣,老爷说了,少爷不能有酒意,当心御前失仪!” 程子安不吃酒,抬起衣袖闻了闻,身上的酒意是有点浓,他转身进屋,道:“柱子,是谁来传的旨?” 莫柱子喘着气,道:“是黄侍中,有老爷在招呼着,少爷放心。” 黄侍中乃是圣上的近身内侍,程子安愣了下,脚步一个急旋,进屋扒拉下衣衫,冲去净房用凉水一通呼噜洗漱,拿了件干净衣衫套上,抹光头发,戴上干净幞头,快步走了出门。 刚打来热水的莫柱子,看着程子安傻了眼。 程子安没空理会他,疾步经过他,朝他摆了摆手。 去到前院待客的花厅,程子安在门口就作揖见礼:“黄侍中久等了。” 黄侍中长得白白胖胖,看上去满团和气,起身还礼,对着程箴道:“多劳程举人招待,我还得回宫去交差使,这就告退。” 程箴赶紧起身,将他送到门口,递了一个颇为鼓囊的荷包上前。 黄侍中也不推迟,笑呵呵收了。程箴微松了口气,趁机朝程子安打量。 程子安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也不多问,跟着黄侍中进了宫。 到了宫门处,两人下车前行。穿过侍卫林立的广场,走进甬道,程子安上前两步,拉了拉黄侍中的衣袖。 黄侍中斜眼看向程子安的手,再抬眼看向他,温和地道:“眼前就到承元殿了,程状元进去就能知晓。” 程子安绽开大大的笑容,道:“天色不早了,圣上这个时辰召我进宫,我心中没底。黄大叔,你给我透透气呗,究竟是好是坏。” 黄侍中愣住,他本为阉人,底下的内侍,干儿子们,干爹祖父叫得欢,那是他们这些人上不了台面的规矩罢了。 官员们见到他也客气,按着官职品级称他黄侍中。 黄侍中还是第一次听到官身叫他大叔,偏生还叫得很是顺口,熟练,仿佛他同其他人一样,并非身体残缺之人。 程子安微皱着眉头,苦巴巴道:“黄大叔,说老实话,我面圣时怵得很。官职还没派下来,要是惹了圣上不快,将我指到穷山僻壤去,我这个状元,好没脸的!” 黄侍中心里滋味复杂万千,眼神变了变,最终道:“进去吧,你不会去穷山僻壤的。” 程子安立刻转忧为喜,笑得比那御花园盛放的牡丹还要耀眼,嘿嘿道:“多谢黄大叔,我这就有底了。” 黄侍中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情不自禁笑了下。 程子安抹了把脸,换成了端庄的表情,跟在了黄侍中身后。 圣上召见,是好是坏,见了便能得知,程子安完全无需多此一举。 不过,能与人打交道的好时机,程子安如何能错过呢? 进了大殿,圣上坐在殿中央,背靠在塌几的软囊上,看上去很是悠闲。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皱起,道:“你打马游街时穿的大红锦衫呢?” 看来,圣上还真是喜好美物,雅致。 程子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青色细布衣衫,老实答道:“回圣上,学生只有那一身衣衫,穿了好些次,洗了之后就收了起来,等到回乡的时候再穿。” 圣上抬眉,唔了一身,似笑非笑道:“回乡,你为何要回乡?” 程子安暗自咦了声,道:“学生考中了状元,这是天大的喜事,要回乡庆贺,告祭列祖列宗。” 圣上慢悠悠道:“你程氏的列祖列宗,往上数统共也没几个,你阿爹回去磕个头,烧柱香就够了。” 报名时要查祖上三代,程子安讪笑着不做声了,屏声静气等着圣上放大招。 圣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道:“你殿试时的时政答得很是不错,在河工河道上很有见地。你就去工部当差吧,眼见夏日要到了,雨水多,河工河道为重中之重,尤其是护城河。明日就前去吏部应卯,前去工部当差。” 不是翰林院,不是地方官,而是六部中最被忽略,偏生又容易出事犯错的工部! 还不能衣锦还乡嘚瑟! 程子安脑中回想起会试之后,陪同崔素娘前去逛铺子,杀鱼妇人对他说的话:“以前河水清澈得很,近两年河水变得浑浊了。” 咄,这倒霉催的差使! 这状元郎的起步!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77 七十七章 ◎无◎ 月色撩人, 程子安蹲在石榴树下,揪着石榴花瓣,沮丧得将头发抓成了鸟窝。 莫柱子端了椅子出来, 闻讯赶来的闻山长, 同程箴一起坐在他对面,吃着茶, 不时担忧看他一眼。 程子安手上的花瓣被揪得光溜溜, 起身再要去摘一朵。 闻山长看不下去, 放下茶盏咳了声,温和劝道:“子安,石榴花何其无辜,别折腾了,留着吃石榴多好。你呐, 能留在京城也好,还是去工部,由圣上亲指了差使,别的新科进士, 差使还没眉目呢。你这可是独一份的荣耀,就算是去了工部, 连工部尚书杨椴林都得让你三分。” 喀嚓, 石榴花落在程子安手中,他顺手别在了头上,在树下的石阶上坐下, 伸直腿, 仰头冲着月亮嗷嗷叫。 闻山长与程箴吓了一跳, 彼此面面相觑, 以为他中邪了, 慌忙就要起身上前去察看。 程子安跟狼嚎般喊完,总算爽了些,恢复了正常。 闻山长与程箴松了口气,又坐回了椅子里。 要是程子安觉着棘手麻烦的差使,他们两人也没甚办法,只能宽慰他一二了。 程子安手撑在地上,身体后仰,淡淡说了护城河的现状。 “照理说,护城河当年年清理。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他们都能做成这副德性,里面的弯弯绕绕,有多棘手,自不用提了。圣上算得上聪明,护城河没甚改变,当着差使的人,肯定有一大堆托词借口,或者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皇子在工部挂着名,要真追究,大皇子一个失察,办事不力的名头,肯定少不了。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三个皇子二十岁出头,年纪只相差几个月。他们的声望都相差无几,皆聪明过人,文武双全,人人称赞。” 这些时日在外面同纨绔们玩,程子安多少听了一些。 太子未定,剩下的四皇子五皇子才四五岁。三个大的皇子之间,彼此暗暗较着劲,你学文,我就学武,你礼贤下士,我就善待百姓,计谋百出。 几个相爷,看似中立,只忠君。 内心的真实想法,以及实际如何做,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世卿世禄,能捞到从龙之功,胜过在官场辛辛苦苦打滚几十年。 闻山长神色凝重,程箴紧张不安,歉意地道:“子安,阿爹帮不了你,着实愧疚。我同你阿娘,还是留在京城吧,就不回明州了。离得远不知你的消息,我们如何能放心。” 既然程子安领了差使不能回明州,程箴打算同崔素娘回去,顺道押上为萎靡不振的孙仕明,前去青州府探望崔婉娘。 程子安笑道:“阿爹,阿娘不习惯京城的气候,来了京城之后,身体总是不好,你们还是回去吧,总要去祭祭祖,收些道喜,看看积善堂。我没事,将莫柱子与老张秦婶留下就行了。要是阿娘实在不放心,你们再来京城就是。” 程箴一听也是,家中着实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处理,就算要随着程子安长居京城,也要回去做好妥善安排。 程子安道:“阿爹,辛辛苦苦得来的进士,举人,能享受到的免赋税田亩,不能浪费了。阿爹,你将钱,全部换成田地,佃户们能多留下几口粮食吃,我没日没夜苦读,也算是有回报了。” 闻山长听得心酸又骄傲,程箴同样笑了起来。 种地的百姓们,大周的海晏河清,并不能照拂到他们。繁重的赋税,从头到尾都压在他们身上,腰从未直起过。 程子安读书的本意,从来皆如此:“哀民生之多艰”。 几人再商议了一会,程箴与崔素娘回明州,闻山长辞去差使,也要回去一趟,正好顺道一起。 程子安调整好心情,翌日天不亮起来,将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擞,前去了吏部应差。 进了吏部大门,程子安见明九从门口背着手跳出来,他吃了一惊,望着天色,再看明九:“这般早来,真是稀奇啊!” 明九拉下脸,道:“我得知你得了差使,要来吏部,我念着你不知道规矩,特意早早起床前来帮忙,真是,瞧你这是甚反应!” 程子安心道,明九的消息来得还真是灵通,明相这般快就告诉他了。 不过,明九向来都在吏部浑水摸鱼,程子安很是怀疑,他不添乱就不错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1节 明九脸色很快一转,笑道:“今日你第一天出仕当差,等下叫上施二一起,中午去天香楼替你庆贺庆贺。” 程子安往前走着,赶紧道:“别,我第一天来,可要规矩些。官员们的午餐,我还没吃过呢。” 皇宫会给各部官员提供饭食。像是明九这样的纨绔,哪吃得习惯,几乎天天都在外面去吃。 明九哈哈笑道:“得了,随你吧。等你吃过一次,尝到好坏之后,你就知道后悔了。” 程子安说是是是,先去了管着官员应差孙郎中的值房,见里面空着,便退了出来。 明九在身后跟着探头,拉着拉转身前去吏部蒋尚书的值房,压低声音道:“喏,肯定在里面,每天早上,必来请安。” 程子安只当没听到明九的奚落,理了理衣衫,目不斜视在门口站定,作揖施礼:“下官程子安,前来应差。” 蒋尚书同弓着要的孙郎中正在说话,两人一并朝门口看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蒋尚书笑呵呵同程子安打了声招呼,对孙郎中道:“去吧。” 孙郎中施礼退下,走出门看到明九也在,脸上的笑就退了几分,不过到底不敢给他看脸色,毕竟两人都是郎中,明九还有个相爷祖父。 程子安只当没看到明九偷偷冲着他,快撇到脚下的嘴,客客气气去同孙郎中办好了一应事宜。 明九就一旁做甩手掌柜,闲闲看着。等出了门,明九笑道:“等拿了俸禄,你总得该请一次客了吧?” 官员的薪俸并不是密事,像是程子安这种工部最小的官员,也就是水部郎中,一年的正俸,加俸,炭敬冰敬等各种五花八门的补贴加起来,差不多在一千六七百两左右,实属于高俸禄了。 程子安看着手上的差遣令,笑道:“你知道我的俸禄几何,你看着吃吧。” 明九这时账到算得快了,问道:“你还住在贡院那里?去问施二啊,楼务店有官员的补贴呢!” 京城寸土寸金,楼务店的差使,就是负责廉价房出赁,保证官员住得起,还有穷困的百姓能得到便宜的房子住,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廉租房。 楼务店里面利润丰厚,人人抢夺。施三爷是户部侍郎,施二才得了这个差使。 程子安道:“我得空时再去寻施二,贡院住习惯了,也懒得搬,到时候让施二将补贴给我就行。” 明九呵呵笑,道:“这你恐得去找施侍郎了,施二可没那本事,替你要到楼务店的补贴。” 并非是施二没本事要到补贴,而是程子安这个状元郎,却进了工部的小郎中,没这个本事。 工部的门都没进,程子安已经亲眼目睹到了一堆官场的复杂。太阳升起,天气逐渐热起来,他拿帕子擦了擦汗,望着工部的大门,与明九道了别。 进了工部,程子安拿着差遣令,先去工部水部,去拜见负责水部的顶头上峰,侍郎孔凛直。 孔凛直年约三十岁出头,从太学算学班考进了工部,这些年一直在工部,从郎中升到了侍郎。 水部事务繁重,已有五个郎中,加上新到的程子安,一共六个郎中,一个侍郎。 孙凛直的值房们开着,程子安在门口见了礼,他从案桌后抬起头看来,问道:“咦,程状元找我何事?快进来坐。” 程子安心里呵呵,他真是从天而降了,狗吏部知道他来,却没将此事告诉给工部。 兴许是告诉了,比如圣上同工部魏尚书交待了声,他却没能将此事传达下来。 哪怕是圣上钦点的又如何,一个小郎中,不值得谁多费心思。 程子安进屋奉上调遣令,孙凛直愣住,接过去一看,难掩惊讶道:“你来了水部?” 可不是,都见鬼了。 程子安暗戳戳再骂了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下官初出茅庐,有不懂不会之处,还请孙侍郎多多担待。” 孙凛直看了他半晌,最后脸上挤出笑容,道:“状元郎能来水部,实在难得。不过水部的事情多,你年轻,倒不怕辛苦。走,我领你去见见同仁,们。” 程子安道了谢,跟在孙凛直身后去了水部的大值房。 房内放了五张案几,案几上堆满了卷宗。程子安看着转身都难的值房,只当没看到。 不过,孙凛直也好似没看到,面上并无半点犹豫为难之色。 屋内的人见到孙凛直前来,纷纷起身招呼,同时好奇看向程子安。 孙凛直道明了来意,介绍了程子安给大家认识,道:“程子安年纪小,又没当过差,初到水部不熟悉公务,你们要多帮着他一些。” 五人有老有年轻,老的胡子都白了,最年轻的,年纪与孙凛直差不多。 听到孙凛直吩咐,都接连应了。孙凛直道:“你今日初来,先学习一下,有不懂之处向前辈请教,我还忙着,就不多留了。” 孙凛直离开了,程子安走进屋,其他五人打量着彼此,又朝四下看了看,皆默默坐了回去。 程子安面不改色,却将各路人的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空降水部的第一天,居然连个坐处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78 七十八章 ◎无◎ 阎王不一定好见, 小鬼一定难缠。 突然空降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再说这么点小事,程子安也不可能去圣上面前哭诉。否则, 他的状元郎成绩, 圣上估计该后悔,可否要收回了。 程子安只当一切无事, 笑着同前辈们一一寒暄。 “章郎中, 你在忙甚呢?对不住对不住, 我不打扰你了。” “荀郎中,你的字,写得真好!” “温郎中,瞧你忙得很,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算学?一般一般, 不敢与高郎中比,瞧你这账目做得,我一看眼都花了。” “夏郎中也是太学出身啊?厉害厉害!我在太学没念几天,就是去长一下见识。” 一圈寒暄下来, 几人虽然不冷不热,程子安到底与他们说上了话。 年纪最长的章郎中, 一张国字脸因为太瘦, 颧骨突出,白了一半的眉毛尾,有几根特别长, 不苟言笑的时候, 使得他看上去尤为凌厉。 程子安在屋子里瞎晃, 到处同人攀谈。章郎中向来勤勉, 看不上游手好闲之人, 冷冷道:“程郎中,既然你来了水部,就当用心当差,方上对得起圣上,下对得起百姓。眼下我们都在忙,程郎中不做事也就罢了,莫要打扰到大家才是。” 其他四人神色复杂看向程子安,他始终面带微笑,虚心聆听,道:“是是是,章郎中教训得是。是我打扰到各位了。我年轻没经验,对水部的差使一窍不通,我还是先从看前辈们往常的公务文书学起吧。” 他挠了挠头,看似在思索,然后看向离他最近的夏郎中求教:“夏郎中,水部往常的公函文书,放在了何处?” 夏郎中道:“在库房,你前去翻阅就是。” 程子安拱手道谢出了门,听到门里的一阵嘀咕议论,他只当没听见,去了工部的库房。 管着库房的小吏成德中看到程子安前来,先盘问了好一通,还是不放心,跑去了水部询问。 程子安也不急,在库房门前等着。没一会,成德中回来了,脸上的防备退去,不过还是不大热情,打开门,让他在册子上画押签了名,放他进了库房。 库房里昏暗,一股子书墨味,伴着霉味扑进鼻尖。 程子安手在面前挥了挥,前去找到水部公函文书的架子,搬了一堆到门口。 成德中忙要上前清点,程子安在廊檐下的青石地面上席地而坐,道:“我不拿走,就在这里看。” 成德中看了他几眼,便没管他了。 程子安双腿交叠,背靠在墙上,认真仔细看了起来。 公函文书有严格的写作规定,前后基本是套话废话,在中间能看到几句有用的东西。 程子安看得很快,一堆文书没一阵就看完了,拿进去原封不动放好,再搬了另外一堆来。 看了两堆之后,成德中上前,道:“已经中午时辰,该得用午饭了。程郎中,在下要去用饭,还请下午再来。” 官与吏不同,小吏中午没得饭食吃,需要自己带饭食,或者出去吃。 程子安听到吃饭,肚子也饿了,将文书做好标记,放回了架子上,同成德中道了谢,问道:“成大叔要去何处用饭?” 小吏文书的差使,京城六部亦一样,差不多都是子承父业,家境都不差。 成德中看了眼程子安,道:“就出去分茶铺子随便吃一口,程郎中有朝廷提供的饭食,快去吧,等下别凉了。” 这个天气,饭菜可没凉得那么快。工部在皇城,皇城附近的分茶铺子,随便吃一口也不便宜。 程子安只当没听出成德中话里的酸意,笑笑离开。 回去值房,屋内的五人都在开始用饭了。程子安四下张望,没见到多出来的食盒 。 夏郎中迟疑了下,道:“今日忘了跟膳房交待,他们忘了将你的一份送来。程郎中,今日你就将就一下,先出去吃些。” 几人的食盒里,两荤两素,一块过油肉,一堆鸡块,一份炒笋丝,一份青菜,一碗米饭,加一只胡饼。 膳房离六部远,菜做好之后,放在食盒里捂得久了些,肉食还好,素菜就不那么新鲜,青菜泡在一堆水里,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程子安心想,怪不得明九嫌弃,对着一群官老爷,膳房的肉菜肯定新鲜干净,要是吃坏了肚子,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可口与分量都不敢保证了,官老爷也有高低之分,政事堂保证能吃到热气腾腾,美味的饭菜,按照品级,饭菜的口味逐渐打折。 到了郎中六品官这里,基本剩下五折左右。 程子安脾气好得很,他笑着应了,转身朝膳房走去。 膳房离工部约莫要走一炷香的时辰,夹道里安静清幽,还有石榴花开在墙头,程子安边走边看,跃起一拉,石榴花乱颤。 程子安满意拍手,够得着,等石榴成熟后,能摘下来当做饭后水果。 进了膳房院子,里面一片忙碌,帮工们在忙着收拾洒扫,厨子们闲着在一旁的屋子里,吃着饭菜聊天。 程子安一进去,大家都朝他看来,有人上前问道:“不知这位官爷,前来有何事?” 程子安自我介绍了,笑道:“我第一天来,上面估计忘了将我的名单报来,没我的饭食,我就来膳房,随便寻一口吃。” 那人迟疑了一下,立刻转身向关着的门跑去,程子安施施然跟在了身后。 门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脸上堆满了笑,道:“程郎中,实在对不住了。你看,灶房都在收拾,快熄火了,你来迟了些。在下向你赔不是,明日一定给你送上。” 膳房可是肥差,能进来做事的身后都有背景关系。程子安一个新进的郎中,上面连添了他都没报来,肯定是无关紧要,没背景的小官。 在皇城中行走之人,谁不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心眼不通气的,便一辈子升不了,或早就离开了。 程子安是官,他们是杂工帮工,身份等级诧差异巨大。 只在皇城中枢,最不缺的便是官,程子安的官身,他们不太会当一回事。 管事话说得客气,明显却在推脱。 程子安只当没听出来,客气还礼,道:“是我叨扰了。有什么我吃什么,我不挑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2节 管事神色犹豫,斟酌了下,向一旁的厨子屋子走去,训斥道:“今日中午缺了程郎中的饭,是你们当差中出了差错,程郎中找上了门,你们还不出来,给程郎中做一份赔礼!” 屋子里一阵安静,很快有人走了出来,朝着程子安拱手作揖,道:“小的这就去做。” 程子安眉毛微挑,跟着进了灶房,笑着道:“赔礼不敢,赔礼不敢。大叔,怎么称呼你?” 胖乎乎的厨子看了眼程子安,说了句姓彭,便吆喝指挥帮工切菜烧火了。 程子安立在一旁,看着彭厨子挥刀切笋丝,赞道:“彭大叔的刀工真好,这手艺,肯定是自小练就的吧?” 彭厨子被打断了吃饭,又被管事扣了当差出错的帽子,心里就不那么乐意。 听到程子安夸他手艺,还是挺高兴,垮下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与程子安攀谈起来。 程子安随和得很,与他话着家常,说起自己来自明州,还朝灶房的其他人问道:“你们可有来自明州的?” “没有啊?真是遗憾,我以为能找到同乡呢。明州府的饭食,甜一些,京城的是咸口。各有各的滋味,我都能吃得惯。” “对啊,我生长在乡间,能有白米面,肉菜吃,吃得饱,就已经很满足,不敢挑嘴。” 厨子帮工们,大多出生贫寒之家。见程子安这般年少俊美的官员,与他们言笑晏晏,没多时,原先还空气凝重的灶房就其乐融融了。 火烧得旺旺,笋丝倒进油锅,呲啦一声,彭厨子锅铲飞快翻动,香气很快四溢。 中间彭厨子问道:“程郎中,可要多加些糖?” 程子安道:“彭大叔,就按照你的习惯来,怎么做我怎么吃。” 彭厨子很是自得自己的手艺,平时最讨厌有人在一旁挑剔指点,见程子安不多事,手下的锅铲翻得快了,大声吼道:“二狗,去给程郎中,舀一碗白果猪肺汤,多加些胡椒进去,先让程郎中填填肚皮。” 被唤作二狗的大声应了,去舀了满满一碗汤,加了一勺胡椒进去,端了送上前。 程子安先前可没见到他们有汤,他笑着接过了汤,就在帮工们平时歇息的墙脚杌子上一坐,搅开胡椒,吃了一口。 胡椒辛辣,汤底浓厚雪白,香甜可口,一口下肚舒服又妥帖,程子安大声赞道:“爽!” 屋内被他的喊声惊了跳,旋即都一并笑了起来。 彭厨子的笑声最大,引得管事也来看。他见到程子安端着碗在那里喝汤,心里也着实好奇,便在一旁看着。 彭厨子手脚麻利,肉与极快有现成的,很快炒好两个素菜。添一碗白米饭,加上一只烤得香脆,洒了多多芝麻的胡饼,再给了他一只壮汉拳头还大的橙子,程子安的午饭定例就齐活了。 程子安端着饭菜,去了旁边的厨子们屋子里,道:“我一人吃得没劲,大家一起吃热闹。” 屋子里大约有十余个厨子在,案桌上摆着的饭菜,远比程子安的丰盛。见他进来,所有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了。 程子安只当没看到,一边低头吃饭,一边与他们搭话。 渐渐地,他们见程子安不多事,放松了警惕,同他攀谈了起来。 程子安吃完饭,已经将厨子认了个全。他放下碗筷,起身朝他们拱手道别,道:“我还得回去当差,就不久留了。明日我的饭也无需送来,我还是到膳房来吃,到时我们再继续聊。” 听到他明日还要来,跟着他进来的管事,神色微怔楞。 管事纠结了一阵,也没有规矩,不许官员到膳房来用饭,便未做声。 一口吃食罢了,膳房最不缺的便是这些。管事心道且看着,要是他敢生事,再让他见识一下厉害。 程子安当然会再来,而且打定了主意,以后他都会到膳房来吃饭。 皇城给官员提供饭食的膳房,无论食材,还是厨子的手艺,在大周都能称得上数一数二。 能进这里当差的厨子,除了薪俸之外,还是独一份的荣耀。 身怀绝技的大厨们挤破了头,各显神通才能寻到这份差事,天香楼的手艺都无法与之相比。 程子安第一日出仕为官,在值房连个位置都没混上。 但是,他混到了同政事堂宰相,相同饭食的待遇,甚至比他们还要好一些。 除此之外,看了几堆文书,程子安对水部的差使,大致已了然于胸。 呵呵! 满皇城的混账官吏,他们就不配吃饭!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79 七十九章 ◎无◎ 连续在库房看了几天文书, 程子安告了半天假,前去码头送程箴崔素娘闻山长他们启程回明州后,再回去当差。 天气愈发炎热, 程子安不耐烦坐车厢, 就坐在骡车前,让老张沿着护城河下的阴凉处走动。 护城河两岸的石壁, 水波涌动冲刷后, 留下一层污泥, 长满了青苔。缝隙中长出的杂草与野花,吸取了足够多的养料,长得特别茂盛。 岸边再没剖鱼的妇人,连在河里洗衣的都很少。画舫只停在岸边,只有装粮食杂物的小舟, 艄公摇着撸缓缓经过。 鸣蝉吱吱叫着,讨厌得很。槐树开花了,底下的花被百姓早就摘走去做吃食,只剩下高处的树顶, 像是堆了层棉絮样雪白。 骡车经过,槐花飘落在程子安的衣襟里, 他低头捡起来细闻。 花香袅袅, 程子安抿了下里面的花蕊,甜滋滋。 “多好的尘世间啊!”程子安吃着槐花,懒洋洋靠在车厢上, 望着河两岸的百姓人家。 回到了水部, 正直午饭时分。值房里的几人正在用饭, 见到他回来, 抬头打了声招呼, 便继续低头用饭。 程子安回到值房露了下脸,消了假,晃晃悠悠前去膳房用饭。 这时,孙凛直走了过来,叫住了程子安:“程郎中,这些天我没见着你做事,你虽然年轻不懂,应当虚心学习才是。夏郎中,你等下出去巡河岸,将程郎中一并带上吧。夏郎中你是水部的老人了,多教教他。” 夏郎中吞下饭,一口应了,对程子安道:“你赶快些,待我用完饭,我们立刻前去。” 程子安笑着应下,看了眼他食盒里只剩下了一半的饭菜,道:“夏郎中得等一等,我还得去寻饭吃。” 孙凛直好似才发现一样,惊讶地道:“怎地,膳房没给程郎中送饭来?” 程子安道:“今日我告了假,膳房估计不知晓究竟。我人年轻,走一走也无妨。” 孙凛直便没再问了,只道不要耽误了差使,便转身离开。 程子安笑笑,到了膳房。管事陈五听到他来,从值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便退了回去,继续同人说着话。 彭厨子今日歇息,不过其它厨子在,给他做了新鲜的蕹菜,一碗鸡汤,烙了一叠香喷喷的葱花饼。 天气热,膳房还有冰凉的甜水。程子安吃得心满意足,同厨子们笑谈了一堆废话,漱口后告辞离开。 这时,陈五出了门,叫住程子安,为难地道:“程郎中,照理说,程郎中的饭食,当由帮工送来,程郎中在值房里用饭。有人见到了,已经心生不满,说程郎中与众不同,能到膳房用饭,膳房定是得了好处。程郎中,你看,这事吧,我着实为难呐。” 程子安微笑着问道:“是谁心生不满?” 陈五一愣,讪笑着道:“程郎中,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管事,你们都是官,我如何得罪得起?” 程子安道:“既然陈管事得罪不起,我想听听看,我可能得罪起。或许说,陈管事能得罪起我,却得罪不起他,那他要比我厉害。我这个人,陈管事知道,状元郎,得了圣上钦点来到水部,但我低调,向来不爱将这件事挂在嘴边,免得让人以为借着圣上的威严狐假虎威。既然承蒙君恩,为官者,当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做个清廉正直的好官。来来来,陈管事,谁欺负你了?你同我说,我去替你争个公道!” 陈五被程子安一通话,说得脑子晕乎乎,脸色变幻不停。 这件事,明明是有人看程子安不顺眼,怎地就扯到他头上来了? 只是,陈五却不敢多言,腰躬得更低。不知是热,还是其他,额头上汗津津。 他们这些官员彼此使绊子,让他们难做人。 陈五背后也有关系,程子安只管吃饭,从未生事,他为了这么点小事,要去求人欠个人情,实在是不划算。 经过了一翻考量,陈五咬牙道:“程举人,水部的官老爷们,究竟得罪了谁,程举人定当心中有数。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其余的,程举人莫要为难我。” 水部的官老爷们,程子安还真没与他们起正面冲突过。他一个连坐位都没有的新人,平时与他们见面,打个招呼就各自去做事了。 要说得罪,估计是他们就想给他点下马威,老人欺负新人而已。或者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再替他解决掉,让他知道轻重深浅,让他感激涕零,顺道拉他入伙。 程子安想了下,道:“好,我知道了,让陈管事费心了。我还忙着,要赶着去当差,就不多说了。” 陈五见程子安大步离开的背影,一脑门的雾水,没能听明白程子安话里的意思。 苦苦思索不成,陈五干脆丢下不管了,随着他们去斗,管他膳房何事! 程子安回到水部,夏郎中背着手站在廊檐下,满脸的不耐烦,道:“程郎中,我已经等了你许久,水务河工向来重要,要是耽误了差使,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程子安拱手,笑着赔了不是,道:“是是是,我人年轻,还请夏郎中海涵。” 夏郎中依然黑着脸,哼了声,一甩衣袖朝外走去。 程子安也不见恼,不紧不慢跟在夏郎中身后,到了皇城外,夏郎中停了下来,看着他道:“你怎地还不快些,前去唤一辆马车过来。” 朝廷中枢每个衙门,包括地方官员,皆有一笔钱叫公使钱,充作当差,各种宴请的花费。 这笔钱拨放下来,有多少,如何用,全在上峰手中,基本用来吃吃喝喝,余下的,落入了自己的钱袋。 像是程子安同夏郎中出们当差,赁马车等一应花销,应当从公使钱中支出。 当然,根据品级不同,出门的花销多少也不一样,用多了,上峰肯定不会掏钱出来。 像是他们这种六品官员出行,赁个马车还是没问题。不过,程子安端看夏郎中的意思,是拿他当随从使唤,这笔钱,也要他私人出了。 出了这笔钱,夏郎中可会去孙凛直处核销,程子安就不清楚了。 程子安只当不知,去唤了一辆马车前来。夏郎中交待了地方,便上了马车,坐着闭目养神,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程子安吃饱喝足,早上起得早,他也困了,正求之不得,靠着车壁,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子安手臂上一痛,听到夏郎中恼怒地在道:“醒醒,醒醒!” 程子安睁开眼,揉了揉手臂,平静的目光,从夏郎中的脸上掠过。 夏郎中感到一股森森如利刃的寒光袭来,他不禁头皮一麻,想要继续训斥的话,在嘴边打了个顿。 程子安一言不发,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夏郎中盯着他的背影,悻悻哼了声,跟着也下了车。 车夫在一旁等着拿钱,夏郎中袖着手,装作看向了一旁。 程子安不欲为难还要急着做买卖的车夫,拿出钱袋,数了十个大钱付了赁马车的费用。 付了钱,夏郎中的脖子就变回了正常,大步往前走去。 程子安跟在他身后,转头四下打量,发现他们来到了京城城南。 京城北贵西富,北边是些小官小吏聚居,南边则是穷人与贫民百姓。 南边地势低,一间间破旧的大杂院,里面挤满了人。四通八达的巷道原本狭窄,铺子前乱糟糟,门前摆满了摊,只能堪堪挤过一辆马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3节 不过南城却很是热闹,聚集了三教九流。看似不起眼的门口,守着孔武有力的壮汉,警惕的眼神盯着经过的行人。 从门内出来的人,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满脸的油光,如失了魂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门前挂着灯笼的破旧宅子前,有男人踢着牙,舔着脸来到门前,同倚在门上的妇人调笑。 你来我往之后,妇人腰身一拧,转身往里面走去,男人紧随其后,连忙跟了进去,迫不及待搂住了妇人上下其手。 程子安不动声色打量,经过了赌坊,半掩门,跟着夏郎中来到了河边。 这边的河水更加浑浊,河上漂浮着垃圾,散发着阵阵的臭味。 夏郎中目不斜视,背着手经过。沿着河走了约莫小半柱□□夫,又再走回来。 河岸边的道上,几个孩童们赤着脚,头上扎着个揪揪,欢快追逐着在踢个竹做的球。 球滚到了程子安的脚边,一个小童喊道:“哥哥,帮我踢回来!” 程子安笑着应好,提起衣袍下摆,脚尖微微用力,将球踢回了小童面前。 小童脆生生道:“多谢哥哥!” 几个孩童一哄而上,争抢成一团,欢笑声不断。 程子安含笑望着他们,怜悯闪过,上前两步追上神色漠然的夏郎中,问道:“夏郎中,我们可是巡完,要回水部去了?” 夏郎中看了程子安一眼,很是不耐烦地道:“当然是巡完了,河岸河堤都完好无缺,莫非程郎中还有高见,看出了隐患?” 程子安指着河水,问道:“我是新人,不懂水部的差使,我想问下夏郎中,河水上飘着的杂物,河底的淤泥,水部可是不管了?” 夏郎中脸色霎时不好看了,不悦地道:“管,如何管?程郎中先前难道没看到,周围情形如何,这边住着的百姓,究竟是何种模样?刁民遍地,闲汉混混们成日惹是生非,连京兆都不愿招惹上他们。程郎中,你难道有本事,让他们听话?” 程子安不咸不淡地道:“我当然没本事让他们都听话,可估计三岁小儿都懂,河水中的脏污,底下的淤泥,要是不清理,一下雨,河水就会漫上来,淹没民宅。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水部可会被追责?” 看了几天文书,程子安对京城曾发生过的洪涝灾害了然于心。 城南这片地因为地势,经常被淹。 穷人的命不值钱,死伤再多,也只是文书往来上的冰冷的数字。 百姓坚韧,死伤之后,又如野草般,再长了起来。 覆潮之下焉有完卵,不只是城南处,整个护城河的水,都浑浊不堪,可想底下的淤泥有多厚。 夏郎中眼神中轻蔑闪过,呵呵笑了一声,难得语重心长地道:“程郎中,你可知工部的上头,是由谁领着?天灾是老天爷发了怒,死伤之人,乃是德行不修,是他们的命不好,怪得了谁?” 工部是由大皇子出面领着。 每年工部都有修葺河道河工,包括护城河通淤的大笔支出。 钱用在了何处? 程子安只想呵呵。 草泥马!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80 八十章 ◎无◎ 公使钱, 程子安当然没拿到。夏郎中可曾核销,核销了多少,程子安亦不清楚。 翌日早上陈子安前去了水部, 孙凛直将他叫了去, 交给他了一份差使:“将这份文书送去户部,水部今年的钱, 户部还没发放下来, 河道可耽误不得, 你要将这事办妥了。” 程子安接过文书一看,眉毛扬了扬。 水部修葺河道的请款催促文书。 向户部要钱不易,定要经过一翻来回拉扯。不过,户部有施三爷施侍郎,孙凛直倒聪明, 施二来水部找过程子安两次,他就将这份关系用上了。 不用白不用,完全不拿他当外人。自己人,训斥那是提点, 各种官场中明或者暗的规则,都是前辈的经验与指导。 若是不领情, 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知好歹。 程子安很是听话,跟愣头青那样,接下来二话不说就去了户部。 户部向来气氛不大好, 官员来往不断。兵部几乎常年驻扎在此, 要军饷粮草, 掀桌子踢板凳, 叉腰吵得面红耳赤。 施三爷施侍郎的值房里, 兵部齐尚书黑着脸在里面坐着,神色不虞,凶神恶煞看着进来的程子安,仿佛要吃人一样。 程子安咳了声,拱手作揖道明了来由,将文书恭敬奉上。 虽来人是程子安,施三爷一大早就被齐尚书吵得脑仁疼,听到水部要钱,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了,随手将文书往旁边一撂,道:“我知道了,先放着吧。” 程子安嘿嘿笑着,将施三爷放在一旁的文书,重新放到了他面前,道:“施侍郎,你得给下官回个话,什么时候能批示下来,水部拿到钱,护城河修葺在即,眼见已入夏,实在拖不起了啊。” 齐尚书在旁边,抽着肩膀冷笑,“呵,呵,呵!” 程子安只当没听见,施三爷气得嘴角的断须都颤抖着,道:“你难道没看见,前年边军军营的粮草还拖欠着,户部实在是没银子,就算天塌下来,户部也拿不出钱来!” 齐尚书继续冷笑,阴阳怪气接话:“就是有银子,也不给你。边军的将士不给粮草,吃不饱饭,哗变不知比不比得过洪水。” 大周边关主要面临的邻国有南召,北狄。五年前同时与南召北狄开战,大败过两国,三国现在互为贸易往来,边关还算安稳。 至于边关军营情形究竟如何,程子安并不清楚。但齐尚书还能坐在这里冷嘲热讽,应当是没大事。 户部习惯了叫穷,水部的钱肯定能拿出来,也会如实拨放。 不过衙门办事的风格长期如此,先要叫苦不迭。 施三爷干脆装作忙碌,谁都不搭理了。 程子安从齐尚书身边挤过去,趴在案桌上,按住了施三爷面前的纸,脸上堆满了笑,道:“三爷,你要给我个准信。这钱什么时候能拿下来。这是我第一份正式做的差使,要是办砸了,我这状元郎的脸面往何处搁。三爷,你得给句实话,不给实话,我就不走,晚上还跟着三爷一道回府,就歇你府上了。” 齐尚书见程子安耍赖,楞了下,在一旁抱着双臂看热闹。 施三爷气得嘴都歪了,伸手去推程子安,骂道:“你少来烦我,就是我同意了,上面还有蒋尚书,我哪能做得了主。” 程子安立刻笑道:“三爷,你先给个公印,按照规矩,得你先答应,蒋尚书那里,我万万不敢劳烦三爷了。” 说吧,起身绕过案桌,就要去拉施三爷的抽屉,殷勤地道:“三爷的章呢,三爷,我帮你举着印泥。” 施三爷烦躁不已,取出印章,在程子安递过来的印泥盒中蘸了蘸,啪地在文书上用了印。 程子安笑容满面,放下印泥,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冒,拿着文书就跑了。 目睹全程的齐尚书,怔怔回过神,撸起衣袖作势就要去抢印章。 施三爷动都不动,闲闲道:“齐尚书,水部的钱,给了你可敢要?” 齐尚书的手僵在了半空,半晌后,骂道:“施迦,你就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 施三爷被指着鼻子骂,依然气定神闲,半点都不见动怒。 户部的差使难做,钱给谁不给谁,必须做到心里门清。 被骂的多了去,他早就无动于衷了。 程子安拿着文书,再晃去了蒋尚书的值房。 蒋尚书不在,前去了政事堂议事。 程子安就拿着文书,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不同于其他的衙门,作为大周最高权利的中枢,有门房值守。 程子安到了门口,便被门房拦住了:“相爷们在议军国大事,若非紧要之事,回去等着吧,等相爷得闲时再来。” 政事堂里面绿树如茵,雅致清幽,牡丹花盛放,一朵朵比程子安吃饭的碗还要大。 程子安也不急,寻了个正好赏花的石阶坐下,道:“我不进去,就在这里等一等。” 门房傻了眼,从门房里出来驱赶程子安:“政事堂要地,岂能随意进出,快快离开,莫要留在这里。仔细惊动了相爷们,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程子安伸直腿,悠闲坐在那里,笑问道:“牡丹开得真好看,我可能去摘一朵?” 门房从未见过程子安这等路数之人,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耐烦地道:“王相最爱牡丹,政事堂的牡丹,岂能乱摘!” 程子安哦了声,遗憾地道:“那就算了。要是郑相最喜欢牡丹,我就不怕了,定要上去摘几朵。” 政事堂的门房岂是常人,脑子灵活聪明得紧。听程子安的言外之意,同郑相关系亲近。 比探花郎还要俊美的新科状元,无人不知。门房看了气定神闲的程子安两眼,干巴巴叮嘱了两句不能乱跑的规矩,便回了屋。 程子安坐在那里,赏花慢慢等。 繁花似锦,幽香扑鼻。 南城的脏乱,在眼前一一浮过。 孩童们稚嫩的脸庞,天真无邪的笑容,唤他哥哥的懵懂清脆,在耳边回荡。 程子安望着国色天香的牡丹,喃喃道:“穷人的命不值钱,穷人的命不值钱啊。” 快到午饭时辰,王相值房的门开了,郑相明相同蒋尚书一并走了出来。 程子安立刻站起身,朝着他们朗声作揖见礼。 明相在琼林宴上远远见过,他长得就是年老之后的明九,只比明九多了雍容与贵气,程子安看着他还挺亲切。 蒋尚书身形消瘦,额前的川字纹,就是笑的时候都不曾施展,看上去总是一幅愁容满面的模样,只眼中的精光不时闪过。 郑相同程子安算是最为熟悉,打量着惊讶地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程子安奔上前,扬了扬手上的文书,笑道:“下官来寻蒋尚书,水部要钱修河道。下官初次领了差使,生怕办砸了,办砸了就损了状元郎的脸面,有愧于圣上,有愧于天地啊。” 郑相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蒋尚书眉头下意识紧皱,明相笑呵呵,袖着手在一旁看戏。 王相闻声走了出来,程子安立刻俯首再作揖见礼,将先前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王相清瘦,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道:“既然是户部的事情,你去户部同蒋尚书说。” 程子安挠了挠头,为难地道:“下官刚得了差使,不懂工部户部的办事规矩。要是蒋尚书定了,可要政事堂的相爷们批复。下官想着相爷都在,省得再多跑,耽误了河道河工的重事,就到了政事堂,一并办了此事。” 蒋尚书等人不做声,王相沉吟了下,转身往屋内走去,道:“且都进来吧。” 程子安忙跟在了最后,走进了王相的值房。 王相招呼大家坐,明相他们依次坐了,程子安依旧站着,将手上的文书,奉到了蒋尚书面前。 蒋尚书接过文书扫了眼,道:“户部穷,相爷们都清楚。水部修葺河道河工,虽说是要事,可到了户部要钱的,每一样都是大事,都怠慢不得。唉,户部实在是捉襟见肘啊。幽州报了灾,今年春上干旱,地里的庄稼没来得及耕种下去,朝廷得开仓赈济。户部准备的银子,是要赈济幽州。若是要拨付给水部,幽州该如何办?”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4节 一边是已经如实发生的灾荒,一边是水部年年请款修葺的河道河工。 听起来,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孰轻孰重,谁都不敢断定。 这下连王相都谨慎了,垂眸坐着一言不发。 郑相同明相,更是干坐一旁,绝不出声。 程子安心里呵呵。 估计是常平仓没粮,至于为何没粮,这里面估计就更复杂了。 没粮的话,就必须从漕运调粮到幽州,漕运的钱,少不得。 漕运隶属户部,具体做事的漕运大当家,并非人人能做,在地方上,横霸一方,在朝中背后也有人,称得上黑白两吃。 人人背后都有势力,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漕运富得流油,要是需要先付钱运量,哪怕是圣上自己的买卖,都是天大的笑话。 穷人的命不值钱呐!不值钱呐! 程子安感慨完,耷拉着头,苦巴巴道:“我是圣上派去了工部,要是相爷们与蒋尚书为难,我就去向圣上讨钱吧。” 几人动了动,郑相清楚程子安的聪慧,他迟疑了下,嘴唇动了动,便继续坐在了那里。 明相干坐着,看了眼蒋尚书,道:“这件事,你们还是回户部去商议,看能否挪出一些来,让水部先将差使做下去。” 蒋尚书为难地道:“下官也想这般,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王相这时开了口,道:“漕运的钱,可以等一等,待秋赋之后再一并算。” 蒋尚书得了王相的话,既然有他出头,当即爽快地道:“是,下官这就回去算一算,再同吕大当家通个气。” 程子安不管他们背后的利益关系,能拿到钱,当即就喜笑颜开,躬身施礼告退,随着蒋尚书回了户部。 蒋尚书没再为难程子安,爽快用印,拨放了钱。 程子安拿着前去户部领款的文书,回了水部,将文书交给了孙凛直。 孙凛直看着手上的文书,待看完后,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确认了一遍。 程子安面色寻常站在那里,问道:“孙侍郎,户部出了钱,水部何时开始河道清淤?” 孙凛直脸上的笑容一收,道:“虽说拿了钱,里面的事情还多着呢,征徭役,人手等等,准备得一大堆。你初到水部,虽说这个差使办得好,需要学习的事情还多着呢。到午饭时辰了,回去用饭吧。” 程子安没动,声音平平,清晰地道:“孙侍郎,徭役何时开始征,需要多少人手?既然孙侍郎看我差使办得好,不如,这个差使也交给我如何?” 孙侍郎脸色一沉,道:“程郎中,你考到了状元郎,心气高一些,我都理解。不过,水部的差使,岂是那般简单,要是办砸了,你可能承担得起,重则流放发配,轻则下大狱,你可承担得起?” 程子安淡然道:“有劳孙侍郎提点。我承担得起,这件差使,交给我吧。” 孙侍郎定定盯着程子安,脸色阴晴不定。良久之后,他终是摆摆手,道:“我念你年轻气盛,就当你说了胡话,不同你计较了。回去吧。” 程子安并未继续争论,哦了声,转过身,自言自语道:“水部的差使,我既然做不了,不如再去求圣上,给我重新调个衙门。” 孙侍郎眼前一黑,一咬牙叫住他:“站住!” 程子安脚步微顿,转过身来,道:“孙侍郎可还有事?” 孙侍郎眼神几经变换,很快恢复了寻常,道:“程郎中是状元郎,又是得了圣上钦点到了水部,深得圣上看重,这个差使,就由程郎中领了去吧。不过,丑话先说在前面,是程郎中主动要领这个差使,要是出了差错,可休要连累到水部众人!” 程子安拱手道谢,笑眯眯道:“下官向来做人做事,都光明磊落,一人做事一人当。孙侍郎放心,这件差使下官保证办好,办不好,也是下官一人担了。” 孙侍郎没再说话,程子安走上前,把去户部领钱的文书拿了回来,仔细收好,道:“下官这就去了,每一个大钱用在了何处,账目一定清楚,孙侍郎放心。” 程子安离开后,孙侍郎站在那里,琢磨了半晌,连午饭也顾不得吃了,提着衣袍下摆,顶着太阳出了门。 太阳高悬着,天空万里无云。 程子安看了一会,跑去吏部,明九因为太热懒得出门,正在值房里翘着二郎腿,等着小厮送饭来。 明九白了程子安一眼,道:“哟,程郎中,稀客稀客。” 程子安朝他抬下巴,笑道:“走,我请你用饭。” 明九怪叫一声,一跃而起,道:“真是难得,这饭,我无论如何都要吃了!施二也在衙门,把他一并叫上。” 两人一起去户部,将施二一并叫了出来。 程子安领着他们一起,朝着膳房方向走去。 明九与施二对皇城的道路还算熟悉,转头四看,明九问道:“程子安,你要带我们去哪?” 程子安道:“很快就到了,你们别急,保管好吃!” 明九与施二两人一脸期待,待来到了膳房,两人都一脸难以置信。 施二嫌弃地道:“程子安,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明九也恼怒不已,骂道:“你个小气鬼,老子走了一脑门汗,就来到这么个破地方!膳房,膳房!” 说到最后,明九气得声音都劈叉了。 程子安白了他们一眼,道:“还没吃到嘴呢,你们急甚,我说好吃就好吃!” 他们两人不乐意,闻声出来的陈五,看到京城两个鼎鼎大名,又惹不起的纨绔,同难缠的程子安一起来了,只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一个都令人头疼,一下还来了三!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81 八十一章 ◎无◎ 一个都惹不起, 陈五赶紧迎上前,将自己的值房让了出来,生怕明九他们嫌弃, 还唤人来再擦拭了一遍。 明九与施二两人打量又打量, 勉强坐下了,浅尝了口陈五献上来的茶。 茶汤清亮, 入口香醇, 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难吃, 两人再继续吃了几口。 明九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吩咐陈五道:“下去下去,快去将你们拿手的饭菜,呈几道上来就是。” 程子安去灶房转了一圈回来,闻言对陈五摆摆手, 让他下去,道:“只管等着吃吧,膳房里每一道菜,都是拿手好菜。” 明九斜乜着他, 愤愤道:“好你个程郎中,等下要是不好吃, 你看我如何收拾你。” 程子安闲闲坐在那里吃茶, 压根不理会。 这两只老虎,虽然不太能拿得出手,不过足够用了。 至少暗戳戳在背后, 说他同膳房有不正常往来的人, 以后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膳房灶眼多, 有名纨绔亲临, 大厨帮工一齐上阵, 很快就做了几道膳食呈上来。 程子安前去灶房交待过,基本上按照平时官员的用膳标准来,两荤两素,多了一道汤,再加一叠新鲜水灵的樱桃。 明九打量着面前的菜,一道红烧肉,一道闷鳝鱼,一碗老鸭汤,一碟笋丝,一碟青菜,加一碗粳米饭。 闻起来虽然香,却是惯常吃的菜式,明九拿起筷子,哼哼两声,再撇了眼程子安,试探着夹了块红烧肉吃。 红烧肉入口即化,软糯香甜,他眉毛顿时一挑,再夹了道闷鳝鱼,只一入口,顿时什么话都没了。 平时送到值房的膳食,天气热,红烧肉油乎乎,腻得很。天气冷,结了一层油花,他连看一眼都倒胃口。 鳝鱼亦一样,一股子的腥气。尤其是菜蔬,送来之后蔫答答,完全不似眼前。 青菜只取青菜的芯子部分,嫩甜清爽,最主要还是个新鲜。 老鸭汤同笋丝一样,不功不过,亦胜在不腥,刚从锅里出来,火候仍然在,吃个及时。 施二早饿了,尝了一口就再也没了二话。 三人用完饭,吃着茶,拣着碟子里的樱桃吃,施二叹道:“我竟然不知膳房,还能有这般好的手艺。” 程子安笑道:“你们该知晓,我没骗你们了吧?” 明九怪叫道:“你一个大钱不出,这几道菜,都是我们平时吃的膳食,本是朝廷的供给,你竟然当做是请了客?” 程子安气定神闲地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只要吃饱吃好就行了,对吧。走,该去当差了。” 明九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这个天气,要是能睡上一觉就好了。” 施二哈哈笑,挤眉弄眼怂恿他:“政事堂有歇息之处。” 明九作势欲踢,骂道:“施二你当我傻,送上门去被祖父修理。” 程子安看着他们打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们,想不想同我一起,干一番大事?” 明九与施二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摇头,坚定道:“不想!” 程子安讪笑,这两人,也不那么好糊弄。 “那你们,可想要更多的零花钱,想要在家中说一句话,砸出一个坑,想要纳妾就纳妾,想要去平康里歇宿就歇宿?” 明相有四个儿子,十一个孙子,儿孙们虽都不大成器,明九却是不成器中的翘楚。 相府虽有权有势,府中的子孙多了,公中的支出,到了明九手上,十分捉襟见肘。 当然,明九所谓的捉襟见肘,照样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 至于施二,侯府富裕,他倒不缺钱花,只好美人儿,经常一砸千金,只为博美人儿一笑。 砸多了,永安侯老夫人吩咐人,将他后院那堆莺莺燕燕,全部发卖了出去,吩咐了账房管事,施二想要花钱,必须跟着前去,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账房会痛快付钱。要是前去花楼楚馆,一个大钱都不出。 施二很是气闷,没有美人儿,简直让他生不如死。 程子安的话,一下击中了两人的心。 不过,他们还是很犹豫,明九防备地道:“程子安,你要作甚?” 程子安将那份拿钱的文书拿出来,道:“看到没有,我领了修葺河道河工的差使,这是去户部领钱的文书。” 明九拿过文书一看,眼前一亮,河道河工,向来都是肥差啊! 施二倒不大感兴趣,道:“这差使可不好领,程子安,你刚去工部,这种差使,如何能交给你?” 程子安装作淡然,面带微笑道:“我是大周最俊美的状元郎啊!” 两人一起淬他,程子安哈哈笑道:“走,我们去做大事!” 明九望着头顶的太阳,看向施二。施二也在看太阳,见程子安已经走远了,对他道:“我们且先跟着去瞧一瞧。”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5节 两人跟在程子安身后,坐着马车前去了南城,在臭气哄哄的河道边走了个来回。 明九捏着鼻子骂道:“程子安,你莫非是真想清淤治理吧?” 程子安道:“河道都这样了,难道我能看着不管?” 施二在户部楼务店,平时虽不大做事,对里面的弯弯绕绕,耳濡目染之下,倒也懂得不少。 “往年水部领了钱,这钱花到了何处去,从无人过问。程子安,你莫要把自己填进去。” 施二难得正经起来,道:“这里面复杂得很,就是三叔都不敢轻易沾手。” 程子安望着欢快玩耍的稚童们,淡然道:“我知道。但这河道,我清理定了。” 两人见程子安坚决,各自思索着,就没多劝。 赌坊门口照样热闹,程子安看了几眼,再看向明九施二两人,笑道:“明日中午,再叫上彭虞前去用膳。” 彭虞是京兆尹的幼子,他们这群纨绔中的玩伴之一。 明九看到赌坊,手痒心也痒,想到明相的规矩,倒是不敢上前。 听到程子安的话,顿时兴奋地道:“你叫彭虞来,是想要做甚?难道,你想要彭虞去收拾赌坊?” 程子安懒得理会明九,敷衍着道:“彭虞不敢,身后没靠山,谁敢开赌坊。” 说不定,赌坊背后的靠山,说不定就有京兆尹一份子。 在回皇城的路上,程子安给明九与施二两人派了差使。 施二在户部,帮他拿一份今年京城的徭役名册。 明九去用明相的老脸,带着他前去见大皇子。 大皇子领工部,工部的钱,究竟可有落在他手上,程子安追究不了,也无法追究。 但是这尊大神,程子安搬不动他,却不能让他挡着。 既然是大神,程子安连明九施二两个半废物都用上了,哪能放过他。 徭役名册简单得很,施二一口应了下来。 程子安要见大皇子,明九犹豫了下,最后咬牙同意了,警告他道:“你可别乱来,要是出了事,就是祖父都保不住你我。” 程子安道:“我见大皇子,乃是他是我顶头上峰,我得让他知晓修河道河工的事情,请他出面,坐镇指挥。” 明九一想也是,便答应了:“我先写个帖子送上去,大皇子见不见,我可管不着了啊。” 程子安道:“写什么帖子,我们现在就去偶遇。大皇子平时爱去何处,你清楚得很。” 明九自得地笑,“那是自然......”笑到一半,就为难起来,道:“这地,不好偶遇啊!” 施二吭哧吭哧偷笑,程子安看着两人,闲闲道:“除了御书房,后宫难进,哪里都可以偶遇。” 两人对视一笑,憋着一肚子坏水,带着程子安七弯八拐,来到了城西一处偏僻的深巷子。 明九早早就让马车停下来,下了车,同施二一起蹑手蹑脚,跟做贼一样往前走去。 西边富裕,多为富商再此居住,巷子清幽,斜阳透过树木,在地上洒下金黄的光影。 明九在一处转交停下来,探头朝前打量,很快就缩回了头,压低声音对程子安道:“大皇子身边的护卫在门前,他肯定也在。去吧,偶遇去。” 施二捂着肚皮,无声笑得跟打摆子一样。 程子安见两人的德性,脑子稍微一转,便明白了过来。 京城许多富商乃是外乡人,来京城做买卖时,在当地藏娇,乃是常事。 大皇子的嗜好,估计同曹操一样,喜欢别人的妻妾,趁着富商不在,便登堂入室了。 这点爱好,连御史都懒得参揍。 程子安想到朱元璋的殉葬制度,他儿子们做出那些天打雷劈,令人发指丧尽天良之事,惟盼着,大皇子只有这点爱好。 看了眼天色,程子安也不知道大皇子何时能出来。不过明朝有大朝会,大皇子肯定要上朝。 程子安的品级,还不够资格上朝,斟酌了下,道:“你们回去吧,我先前见到了福客来客栈,就在客栈里等着偶遇。对了,施二,劳烦你去我家中递个话,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让柱子给我送一套干净的衣衫到客栈来。” 施二瞠目结舌看着程子安,难以置信问道:“程子安,你着魔啦?” 明九亦不解,问道:“我知道你想当好这个差使,可你也太拼了,哪能就这般急?” 程子安平静地道:“等不了,天气一热,一旦下暴雨,河水就会蔓延上来,城南那片地,悉数逃不掉。” 明九怔了下,道:“城南地势低,经常被淹,水部不是好生生在那里,孙凛直只被训斥了几句罢了。” 石榴花谢了,探出院墙的石榴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果子。 在清水村,这个时节就开始准备收割小麦了。收割后的小麦黏成面粉,一家子能包餐一顿新鲜的面食。 余下的粮食,除了交佃租,所剩无几。 赁了程家的地,他们的佃租交得少,能多饱餐几顿。 但他们的徭役却逃不掉,每年修河修城,运送漕粮,当地上贡给皇宫的贡品等等,全部要他们出苦力。 徭役比种地还要艰辛,他们每天应当领到的馒头饼子,经过层层克扣到了手上,冷硬发嗖,难以下咽。 种地落下一身病,服完徭役回来,死伤不计其数。 程子安这次不打算摊派徭役,就算要摊派,也要保证他们能吃好,歇息好,尽力顾忌到他们的身体。 穷人的命,不值钱。 程子安同明九施二他们比起来,同样是穷人。 物伤其类。 修葺河道,不过是做份内的差使,却无比艰难。 廉洁奉公,守护一方百姓,乃是官员的本职,却被世人传颂称赞,实在荒唐滑稽至极。 既然程子安选择了科举出仕,他就会坚定朝着自己的路往前走。 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趟过去。 位极人臣,满门荣华,封爵封侯,带着阖家全族鸡犬升天。 却忘了,脚底下,都是底层百姓的血泪。 呸! 程子安依旧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却说不出的有力,道:“以前归以前,这次的河道,我清定了!要是城南有一人因水淹入家门而亡,我的科举,就白考了!”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82 八十二章 ◎无◎ 福来客栈斜对着巷子口, 巷子是死巷,只有一个出口。 程子安在临窗处坐着,摸了下钱袋, 最终要了碗汤饼, 一壶茶坐着边吃边等。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施二带了话, 老张同莫柱子带着程子安的换衣衣衫赶了来。 程子安忍痛要了间客舍, 进屋后, 形容了大皇子的护卫,对他们叮嘱了一番,道:“一个时辰一次,轮流休息。无论谁发现巷子口有护卫出来,立刻叫我, 要马上。” 老张与莫柱子应了,程子安洗漱换了身衣衫,和衣躺在床上,先第一个睡。 不知睡了多久, 程子安被老张唤醒,道:“少爷, 到时辰了。” 程子安完全不见了以前起床时的拖拖拉拉, 立刻翻身爬起,就着架子上盆里的凉水呼噜噜一气,漱口抹了脸, 同老张交代了几句, 袖着手出了客栈。 夜里凉爽, 月亮挂在天际。虫鸣吱吱喳喳, 程子安仿佛又感到回到了清水村的乡下。 街上倒能不时见到经过的行人, 有人吃醉了,走得歪歪倒倒。 路边的混沌铺还未收摊,等着最后一波瓦子散场出来的客人。待做完这笔买卖,早市又即将开启。 程子安走上前,听到馄饨汤是鸡汤,便拿出了两个大钱,道:“只要一碗鸡汤。” 反正眼下没买卖,摊主也不嫌弃钱少,舀了碗鸡汤给程子安。他坐在角落,小口小口喝着,不动声色盯着巷子口。 夜里蚊虫多,程子安不时驱赶着,还是被叮了无数次。 天色逐渐昏暗,黎明前的黑暗快来临了。 瓦子散场,馄饨摊逐渐有客人光临,变得热闹起来,几张桌凳就不够了。 程子安主动起身让开,眼神始终盯着巷子口。 巷子深处,两个圆圆的亮光朝前移动,程子安心一动,抬腿疾步走了过去。 亮光逐渐近了,马车前挂着的灯笼清晰可见。护卫驾着马车,见到有人前来,手上的鞭子在空中辟出一道凄厉响声,呵斥道:“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程子安脚下踉跄,似乎要避让一旁,却几乎没动。 护卫驾着马车经过,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白面男子,看清楚了程子安的面容,顿时一愣。 马车继续前行,程子安隐身在暗中,悠闲等着。 果然,过了没一阵,护卫朝他本来,拱手作揖,道:“程郎中请随在下来。” 程子安跟在护卫身后走去,马车停在巷子口的转角处,马车前的灯笼熄灭了,隐在黑暗里似庞然大物。 护卫撩开车帘,程子安上了马车。先前坐在马车前的中年男子也到了车内,面色沉沉,坐在大皇子脚边的小杌子上。 大皇子年约二十余岁,五官生得倒好,此时脸色青白,眼皮肿胀,靠在椅背上,手揉着眉心,不时哈欠一声。 马车角落摆着的小小宫灯,灯光昏暗,照着两人的模样,莫名添了几分肃杀。 程子安同样在琼林宴上见过大皇子,他先是一愣,接着躬身作揖见礼。 大皇子手继续揉着眉心,问道:“程郎中,你在此处做甚?” 程子安躬身立着,还是比坐着大皇子高。旁边估计是大皇子的贴身内侍,他此时坐着,仰头阴森森看来。 面对着眼前的情形,程子安内心升起一股滑稽,突然就想笑。 忙克制住,程子安干脆蹲坐下来,这样既不会失礼,自己也好受些,答道:“下官领了修葺河道河工的差使,初次领差,实在是兴奋不已,忍不住在明九与施二两人面前显摆了一翻。显摆之后,下官照样睡不着,想着要当好此次的差事,就在城内到处转,夜里还在看河。走得实在饿了累了,不想再动,在福来客栈要了间客舍歇息,去馄饨铺子吃了碗馄饨,吃撑了,走动着散步消食,遇到了大皇子。” 对面支起来的馄饨摊,客人逐渐离开,摊主正在忙碌着收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6节 大皇子唔了声,不咸不淡地道:“孙凛直前来同我说,你初出茅庐,处处想着出头,主动领了差使,想要做出一番成绩。” 程子安心想,原来孙凛直直接去大皇子面前告过状了。 越过了工部吴尚书,程子安不知此事,吴尚书会做如何看。 大皇子手终于从面前拿了下来,手搭在腿上,倾斜着身子,将程子安从上打量到下,再从下打量到上,嗤笑一声。 “程郎中,你可知晓,若是差使没当好,你可承担起后果?” 程子安道:“下官明白,工部是大皇子领着,下官要是这个差使没当好,大皇子跟着也要吃挂落。下官就在琢磨着,要先请示大皇子,必须得由大皇子领这个头。” 大皇子脸上渐渐浮起了笑,眼神却冰冷,道:“程郎中,你这是在替我领差使啊!” 程子安忙道不敢,道:“大皇子,下官见到护城河实在不像样,一场稍微大些的雨,水就会漫长来,淹了城南一片。” 大皇子哦了声,漫不经心道:“城南年年淹水,淹了又如何,有甚大惊小怪之处?” 程子安平静地道:“水部领到没几个钱,全部用上,因着淤泥太深,估计也清理不完。水淹了城南,天下都是圣上的子民,圣上定会痛心。城南住着三教九流,三姑六婆。没了屠夫,照样有猪肉吃,没了产婆医婆,麻烦得很。大周海晏河清,京城城南一片哀嚎,到处都是流民,圣寿快到了,总归是不吉祥。” 大皇子听着,缓缓坐直了身子。 水部的那几个钱,虽不在少数,端看有没有必要拿了。 三姑六婆这些,大皇子想到最近心头最爱的美娇娘,她先前还在哎哟唤着不舒服。 总不能大张旗鼓请御医前去诊治,且娇娇是妇人的不适,得请医婆。 圣上的生辰在即,要是被水淹了,自己定会没事,到底惹了圣上不快。 要是程子安真能将这件差使办好,他也能讨到圣上的欢心。 二皇子三皇子最近动作不断,在憋着主意,圣寿时肯定有大动作, 大皇子一通琢磨,很快问道:“你既然称户部拨付的钱,不够清理淤泥,你接下来的差使,如何能办好?” 程子安道:“下官想了几个办法,只下官初出茅庐,恐自己的主意不妥,先前还在琢磨着,请大皇子示下呢。” 大皇子哦了声,示意内侍下去守着,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程子安道:“首先,下官以为,疏通河道要同天老爷抢功夫,必须得快。一旦下雨,前面做的事情,就前功尽弃了。端靠徭役民夫,人手不够。得再增添人手,以工代赈。城内身强体壮的乞儿,牢狱内犯了偷鸡摸狗的轻罪犯人,征召一些。给乞儿吃食,工钱,让他们做工。犯人以工抵罪。至于城南一块的百姓,也要一并忙碌起来,为自己的家做想,每户人家做好准备。另,还有一批人手。” 大皇子见程子安停下,不由得抬眼看去,问道:“谁?” 程子安道:“京畿营的兵丁。” 大皇子神色严肃起来,道:“大胆,京畿营护着京城安危,兵丁只能阿爹能动,你若是想死,就直接干脆些,别惹了众怒!” 程子安淡淡地道:“大周承平日久,京畿周围,连个盗贼都很难见到。京畿营的兵丁,平时只管操练,闲得很。且并非要调全营的兵丁,而是只征调一两个营。皇城还有羽林军,圣上身边有亲卫。要是京畿营一动,就有人想要趁机作乱,正好,能将反贼绳之以法。” 大皇子沉吟了下,继续问道:“那所缺的钱财呢?” 程子安道:“所缺的钱财,京城慈悲之人多得很,他们做法事,道场,一场下来就要花上上千两银子,还不算平时捐的香火钱。遇到了饥荒灾害,他们搭棚施粥,真正是慈悲啊!这次不如让他们先心慈一些,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众志成城,一同为百姓,为工部做些事!” 前面的话,大皇子只随便掠过了。只最后为工部做些事,他听了进去,难得笑了起来,道:“这个法子好。” 程子安道:“大皇子,事不宜迟,大皇子得尽快出面,前去圣上提京畿营兵丁之事。否则,这件差使,大皇子就砸在手上了啊!” 大皇子在思索着等下就去见圣上,听到程子安居然说差使砸在他手上,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不过转念一想,程子安办砸了差使,最多被贬谪,罢官。他一个小小的郎中,罢官也罢,贬谪也罢,根本不起半点波澜。 他毕竟领着工部,哪怕得圣上一句埋怨,也是亏了。 差使,可不是砸在了他手中! 两人商议了几句,天际渐灰,时辰不早,大皇子赶着要去上朝,顺带将程子安带到了皇城。 程子安回去水部晃了一圈,便去吏部找明九。 明九见到他来,见他脸色不大好,赶紧拉着他出去,到角落处问道:“你真找上门去偶遇了?嘿嘿,被骂了吧?” 程子安甩开明九,白了他一眼,道:“我说偶遇,就是偶遇。偶遇能出什么事?我来找你,你去帮我打听一下,他们可有吵起来。” 大皇子提出京畿营兵丁的事情,官员们肯定要争吵不休。要是吵个不停,定不下来,他就要直接杀去了。 明九哼了声,阴阳怪气道:“居然使唤起老子来了。罢了,老子就去走这一遭,下不为例啊!” 程子安推着他往政事堂方向走,道:“快快快,快去。” 明九骂骂咧咧,被程子安推着来到了政事堂门前。 门房见到他们,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 相爷们都不在,被圣上叫去了御书房。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等在一起,为了京畿营兵丁的事情,互放冷箭。 二皇子道:“京畿营的兵丁,护着阿爹的安危,要是征调他们,置阿爹的安危于何处?我是大周的皇子,还是阿爹的儿子。于君,不忠,于子,不孝。哪怕阿爹答应,我都不答应!” 三皇子道:“老大,你领着护城河的差使,护城河年年清淤,城南年年淹,也不见你如此紧张。老大,难道你能断定,今年护城河会发大水,定能全部被淹?” 郑相坐在旁边看着皇子们争论不休,却想到了程子安。 没曾想倒,程子安居然搬出了大皇子替他出这个头! 明相皱眉,道:“护城河好生生的,真那般严重?” 王相琢磨着,觑着圣上坐在御案后,看不出喜怒的脸,道:“臣以为,大皇子说得是,此次是在与天争抢,得抢在夏季大雨来临之前,将河道疏通。等雨一下,就为时已晚矣!” 御书房没争出个名堂,到了快中午时辰,程子安从明九处,得了第一手消息。 御史弹劾程子安,为了冒领功劳,居心叵测,夸大奇词。 明明护城河一切如常,偏生说得那般危险。 状元之才,不过是虚有其名。 程子安问候了句御史的祖宗,这些混账,手脚还真麻利。 能指使御史出面,背后不是大皇子,就是二皇子。 当然,直接弹劾大皇子,不痛不痒。 弹劾程子安,反倒更加让大皇子没脸。毕竟他被一个小郎中指挥着冲锋陷阵,就显得尤其蠢。 蠢蛋岂能当得了天下? 程子安正准备去膳房用饭,听了明九的消息,他蹲在墙脚想了下,正准备冲去面圣时,施二屁颠屁颠跑来了。 “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真是不仗义,吃饭都不叫我。” 埋怨了一通,施二神色一转,忧心忡忡道:“程子安,你倒霉了。护城河出事了,先前我听说,蓟州府进贡的官船,陷在了东门外那条河道的淤泥里,官船倾斜翻到,里面的货都毁损了大半!” 程子安面无表情听着,着实绷不住了就哈哈仰天大笑。 真是天助他也!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83 八十三章 ◎无◎ 船上的人倒无事, 爬下船上了前来营救的小舟,官差们上去,护着尚完好的贡品, 送进了宫里。 如今剩下空着的官船歪到深陷在污泥里, 奉命前来察看的程子安,蹲在岸边, 头上顶着斗笠防晒, 嘴里咬着草根防止发笑。 除了程子安之外, 圣上大发雷霆,责令王相牵头,并工部吴尚书,大皇子等人,一同来到了河边, 彻查此事。 孙凛直脸色不大好看,脸上都被晒出了油,紧随在王相等人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京兆尹的差役们, 不住大声吆喝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散开散开,别耽误了正事。” 百姓们大胆得很, 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正事, 什么正事?这河道的水浅,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长年累月才过不了船。” “就是, 反正官老爷们都看不见, 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没大船, 不怕!” “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 咱们为何不怕?涨水淹了庄稼房屋, 咱们出去乞食当乞儿,官老爷们照样吃香喝辣。” “进贡的官船淹了,才是大事,平民百姓淹死无家可归,官老爷才不在乎!” 抱怨指责声愈发大,群情激奋,清晰传到官老爷们的耳中。 官老爷们是何等人,见惯了大场面,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 民意算不得什么,手无寸铁的小民罢了。圣意上意,士大夫们的意愿,才是大事。 大皇子神色很是精彩,一会得意,一会愤怒。 得意的是,二皇子同三皇子明里暗里动手脚,想要拦住他这次的差使。 愤怒的是,他领了工部好几年,淤泥累积了好几年,被这些刁民指出来,他脸上也无光。 王相只一看,心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转头四看,余光瞄见戴着斗笠的程子安,正在同京兆尹不成器的小儿子彭虞在说笑,顿了下,对大皇子道:“大皇子,先得将船从河道中拉出来,抓紧功夫清理淤泥,疏浚河道。” 大皇子脑子转得飞快,道:“王相所言极是,我也是这般想。只王相,先前在阿爹的御书房里,你也听到了。人手不足,银子不够,这疏浚河道,不能只嘴皮一张,就能疏浚啊!” 王相听出了大皇子趁机要钱要人的意思,斟酌着圣上的态度,道:“此事我得同圣上回禀一声,户部那边,再看蒋尚书能否再支出些钱来。” 大皇子想到程子安的话,这时拿捏起来,道:“户部银粮紧张,我自是一清二楚。身为大周的子民,为大周出钱出力,自当义不容辞。这样吧,我率先拿出一百两来,当做这次疏浚河道的捐献。王相再帮我问一问,看可有其他官员们肯出一份力,哪怕一两银,半钱银,皆是一份心意。” 程子安同彭虞说完话,伸长耳朵听着他们这边,这时暗自用力,将彭虞推了出来,道:“大皇子,我同彭虞,身为京城的一份子,大周的子民,当为大周排忧解难,我们一人出十两银。” 彭虞堪堪站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出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他来说,喝一场酒都不够。正因为花销大,他如今在兵部当着闲差,钱袋里经常只剩下几个铜钱在晃荡,他没有十两银啊! 刚想叫唤,程子安一眼横来,彭虞便马上住了嘴。 纨绔们混在一起吃喝玩乐,有自己的沟通方式,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就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大皇子负手,对着程子安颔首点头,赞道:“程郎中高义,彭小郎,你怎地也来了?来了好,来了好!你阿爹还成日为你头疼,真正是白担心了。彭京兆正直忠厚,养出的儿子,哪能差到何处去!” 彭虞得了夸赞,笑得嘴都裂到了耳根后面去,暗戳戳想着,回去要将十两银,从阿爹手上讨来。 不,十两不够,得要五十两! 孙凛直神色冰冷,盯着跳出来的程子安,见大皇子对程子安的态度,那股气焰又消了下去,变得惶恐起来。 大皇子以前对他多加提点,他有时连吴尚书都不放在眼里。 吴尚书已上了年纪,顶多一两年就要致仕归家,到那时,他就成了工部尚书,何须在意一个即将闲赋的老尚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7节 孙凛直脑子转得也快,很快跟着道:“下官亦是大周的子民,当为朝廷,为圣上,为大皇子分忧。下官也出五十两。” 五十两的声音一落,孙凛直还下意识看了眼程子安,眼神不自觉流露出轻蔑之意。 程子安始终笑呵呵,半点都不见恼。 孙凛直出钱越多越好,取之用民,用之于民。 他拿的俸禄,全是百姓缴纳赋税的辛苦钱。 他一个大子都不配拿! 其他官员,纷纷表态解囊。程子安跟着念了一遍,主动揽了差使:“大皇子放心,下官领了修葺河道的差使,诸位的善心,下官会去收来,保管所有的账目都清楚明白。” 大皇子颔首同意了,孙凛直后悔得直咬舌头,他怎地没先想到,主动将此事揽到身上。 那可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呐! 眼前的形势,突然变成了行善义举,王相心情很是复杂,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程子安嘴里念念有词,拉着彭虞道:“你替我记着一些。” 彭虞头脑空空,唯独吃喝玩乐厉害。因着经常拮据,对钱方面尤为敏锐,他摩拳擦掌,当做他们欠自己的钱,低声道:“放心,谁出多少,我都清楚记着呢。” 程子安说了句请他吃美味,上前去到王相身边,拱手道:“王相,下官立刻会招呼人,争取今日先将官船拉出来,暂且恢复河道同行。待明日起,开始正式清理河道。” 王相抬头看向天空,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回到皇城衙门再安排下来,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最早都得等到明日。 王相皱眉,念着程子安年轻,到底没有出言斥责,道:“程郎中,天色已晚,先回衙门再议。” 这些天议来议去,你来我往,没个两三天,绝对议不出个名堂。 程子安早就不耐烦了,对这种拖拉的议事做派,深恶痛绝。 连着晴了好些天,谁都不知大雨会什么时候来。 程子安作揖一礼,道:“王相辛苦,多劳王相关心,下官想着,官船陷在这里,总不是个是,须得先拉起来。” 王相摸不清程子安的想法,他好奇起来,端看他要如何做,便未再阻拦:“那你且去吧。” 程子安应是,他左顾右盼,寻了个高些的石头站上去,将斗笠取下来,冲着看热闹的百姓大喊道:“出力拉船,能出粗绳索者,一尺二十分文,能出手者,每人五文,能下水将绳索系在船上者,每人一两!下水系绳索者,定要精通水性,绝不能贪图一两银,而不要命了。” “下水者,只需要二十人!其余拉绳者,五十人,绳索则以系好够用为限。” “先到先得,速速前来,现银发放,绝不拖欠!” 钱虽不多,一根绳索顶多值几文钱,出把力,混在人群中拉拉绳,跟看热闹一样,就能得到五文钱。 下水就贵了,天气炎热,下水也冻不着。可惜并非人人敢下水,一两银子只能被水上功夫好的人赚了去。 一时间,百姓们来了劲,四下散开,找到去找绳索。有人跑到岸边,占据有利位置,等着赚五文钱。 有会水的,想着一两银子,将信将疑地道:“这位官爷,等下银子向谁领?” 程子安拍着自己的胸脯,道:“这位大叔,银子向我领。”他将彭虞一把拉到面前,道:“他是彭虞,彭京兆府的小少爷,吐一口唾沫,能砸出一个坑。彭小少爷有的是钱,他腰上的玉牌,至少上百两,大叔放心。” 彭虞捂住腰上的玉佩,想要骂程子安,被他一个指头捅在腰上,顺势扯开彭虞的手,呵呵笑道:“气势,气势,你阿爹见你有出息,脸上有光,你阿爹以你为荣啊!” 彭虞被捅出了勇气,高喊道:“对,小爷的玉佩值钱得很,你们放心,有钱!” 现场忙碌起来,找绳索的,入口水摩拳擦掌等着拉船的,脱衣衫活动身体准备下水的,热闹盈天。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吴尚书,缓步走到程子安身边,上下打量着他,递上来一个钱袋。 程子安愣了下,双手接过。 吴尚书呵呵笑道:“里面的钱不多,只有些金锞子,约莫值二十两银。先前我答应出八十两,还欠六十两。我打算让小厮回府去取钱,程郎中,你可要顺道取一些?” 程子安正准备让人去将明九他们叫来,先拿出钱来垫付,明日去从户部领了,再还回去。 吴尚书此举,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程子安心思微转,笑着拱手作揖,道:“有劳吴尚书,下官囊中羞涩,家中没有余银,尚在等着发放俸禄,只能取先前下官应下的十两银。” 吴尚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替你顺道再多取一些零散铜钱。” 程子安深深作揖道谢,吴尚书不置可否,前去叫来人群中的小厮,吩咐了下去。 那边,王相跟在兴致勃勃的大皇子身后,看得心潮澎湃。 沿河的百姓有小舟小船,运粮运物的家中,不缺系舟的绳索。 很快,一圈圈的缆绳被拿了来,熟练地打好结,精壮的汉子跳下水,游到官船边,一个猛子扎下去,系在了船上,怕系得不紧,还用粗木棍在上面别牢。 天色暗下来,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有百姓自发拿来了灯盏,一点点豆大的灯火,远远望去,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还要亮。 “听我号令!” “一,二,三,拉!” “嘿哟,嘿哟,用力!” “嘿哟,嘿哟,用力!” 汉子们额头青筋突起,齐声高喊着,先前想混五文钱的人,此刻也莫名其妙用尽全力,随着他们嘶吼呐喊。 官船吱嘎着,绳索被蹦得笔直,河水晃动,污泥翻滚。 终于,官船摇摇晃晃,污泥被掀开,重回水面,被拉到了河边。 汉子们大笑不止,齐声欢呼。 王相的脸,在灯盏中明明灭灭,立在那里,许久都没回过神。 大皇子抚掌叫好,兴奋得不能自已。 孙凛直脸同黑乎乎的污泥一般难看,懊悔不迭。 他怎地就没想到这个好法子呢,居然被程子安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抢了功劳! 程子安蹲坐在先前的石头边,将石头当做案桌,将吴尚书送来的铜钱,数给排队前来领的百姓。 百姓主动提着灯盏给他照亮,他每数出一分钱,都会笑着道一声:“有劳,辛苦你了。” “大叔下了水,赶紧回去好生洗一洗。” “大叔的水性好啊,以前可是行过船?” “原来是老艄公了,大叔厉害。大叔尊姓大名,住在何处?” “彭虞记好了,以后我要去拜访大叔!” 百姓们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算话,客气爽快的官员,接过钱时,还难以置信。 手上的铜钱或碎银冰冷,他们紧紧拽在手中,欢笑着离开。 “程郎中真是厉害,令人敬佩。” “你可不知道,他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生得真是俊美啊!” 程子安对着走来的王相同大皇子,仰起头笑得眼都弯了:“他们夸下官俊美,真是实诚的百姓啊!” 王相同大皇子面面相觑,不由得失笑出声。 程子安听到他们笑,亦含笑垂眸,继续发放着酬劳。 他无需民望民心,这些于他这个小郎中来说,好比是一团烈火。 能将他捧得火热,也能将他燃成灰烬。 程子安想要的事,就是做实事。眼下的紧要之处,还护城河一片清澈,城南的百姓不再流离失所。 百姓手上的灯盏,灯油有数。 一盏灭了,另外的百姓,马上支了上前。 微弱的光芒,在星空下闪烁,照拂在程子安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84 八十四章 ◎无◎ 经历官船陷入之后, 疏浚河道之事,朝堂上再无人反对,御史对程子安的弹劾, 不攻自破。 圣上下令程子安为统领, 征调京畿营的兵丁前来帮忙。 京畿营的兵丁与禁军班值一样,都是些权贵子弟在里面混军功, 忙是能帮上一些, 乱也添加了不少。 今日不是谁伤了, 明日就是谁累倒了。 程子安一边骂人,一边按照先前的打算,前去找彭京兆。 彭虞一跳三丈高,不断催促,正义凛然道:“阿爹, 你怎地还犹豫,这是大事,天大的事!” “阿爹,河道河工有多重要, 你莫非不清楚?要是哗啦啦下大雨,水漫上来, 将阿爹的京兆衙门都淹了, 阿爹去何处当值?” 彭京兆气得想将这个儿子塞回他娘肚子里重生,骂道:“你个小混账,少给老子胡罄!” 程子安看着父子俩斗法, 暗戳戳再次骂人。 彭京兆绝不担责, 一切都要程子安做主。 程子安大骂老狐狸狡猾, 只是, 不狡猾也在贵人遍地走的京师, 坐稳京兆尹的位置。 既然打定主意要做事,程子安就没想过逃避责任。他坚定且清楚表示,用了身强体壮的乞儿,牢狱里偷鸡摸狗的犯人,京城不会乱。 彭京兆这才下令差役,前去抓乞儿,揪出犯人们,一同押送到了河边。 程子安戴着斗笠来回查看巡逻,身边跟着明九,施二,郑熙丰,祁隼,彭虞等一群纨绔小弟。 “不会水的,帮着送污泥。污泥值钱啊,送出去可以肥田!” “少不了你们的饭食,放心,那边的灶火看到没有,里面大锅都煮着呢!” 膳房的彭厨子他们,懂得采买,做饭等等事宜,程子安同他们讨了相熟的厨子,隔一段就搭起棚子,现场搭灶做饭煮水。 蒸笼里的炊饼冒着白烟,大锅里熬着肉汤。肉虽少,肉星子总能塞塞牙,尝个味道。 大木桶里装着解暑的凉茶,干得渴了,舀一碗灌下去,解乏又解暑。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8节 “工钱,工钱当然有!” 程子安将钱袋拍得啪啪响,有百姓得过钱,跟着帮腔道:“程郎中说话算话,与别的官老爷不同,你们放心干!” “瞧你一身的肥肉,好意思去伸手讨饭吃,出点力气你死不了!” 程子安大声盖过了他,道:“要是水淹了京城,你们讨饭就难了!” 是啊,要是水淹了京城,无家可归的人多起来,他们再讨饭就难了。 犯人们都是些闲汉混混,敢躲懒的,彭虞指挥着差役,不时抽刀出鞘威胁:“龟孙子,我瞧你是想要再被关进去了!” 大牢里可不好过,里面的馊饭馊菜,猪都嫌弃。 天气一热,牢里的气味销魂,平时再脏的闲汉混混都受不住。 炊饼虽是杂面粗粮,胜在新鲜,干净。屠户每日送来鲜肉,药铺送来的药草,下河挖淤泥,再抬走,累归累,能自在说笑,总比牢里好好过些。 征召前来的徭役民夫,他们是最老实的一群人,干活勤勤恳恳,有那么几个偷奸耍滑的,到底比不上其他人。 这边干得如火如荼,程子安盯了几天,便交给了主动前来的吴尚书。 吴尚书同程子安那样,戴着斗笠遮挡太阳,负手立在岸边,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心中说不出的感慨。 “没想到在我快要致仕的时候,还能见到如此的场景。” 吴尚书笑着对程子安道:“后生可畏啊!” 程子安道不敢,吴尚书笑笑,指着忙前忙后的章郎中,道:“我以前与章郎中是同年,性子同他一般。” 两人年纪相近,章郎中尚是小小的郎中,吴尚书却成了工部尚书。 程子安初次进水部,就遭了章郎中一通责备,看他不顺眼。 嫉恶如仇,敢于直言的官员,如章郎中还没被贬谪罢官,他尚算幸运。 程子安暗忖,估计是吴尚书保住了他。 吴尚书抚须,不住欣慰地道:“总算见到了些清明。” 程子安笑不出来,哭丧着脸道:“吴尚书,朝堂对我的弹劾折子,快能将清除的河道填平了。” 征召乞儿同犯人,加上娇生惯养的兵丁们累到了,程子安快要成了众矢之的。 吴尚书呵呵笑道:“程郎中,我老啦,没那本事去斗了。程郎中还年轻呢,莫怕,莫怕。” 程子安想翻白眼,吴尚书也是个狡猾的,他心怀天下,真正想要做好官,只还是先选择了自保。 吴尚书已儿孙满堂,还想安享晚年。 程子安能理解,只无法与之深交。 志不同道不合,彼此尊重罢了。 想到那些弹劾折子,程子安暗恼不已。 这群狗东西! 眼下程子安还没空理会,等到夜里时,月黑风高夜,适合收拾他们。 清淤是截断的水流,靠着人力与小舟船,挖出淤泥,运走。 程子安已经请了懂得水性的艄公船夫,有疏浚河道的人前来做事,碍于人力不足,器械落后,进度还是太缓慢。 天已经连续晴朗了多日,要是下一场大雨,截断的堤坝,必须放开,淤泥再次被冲刷过来,虽比起以前少了些,雨一大,水排泄不及,城南低洼处,照样危险。 银子哗啦啦流出去,加上百官做善事得来的钱,程子安算了下,估计最后还会缺一些。 程子安计算之后,喊道:“彭虞!” 彭虞正守在灶边,等着新鲜出炉的炊饼,他头都不抬道:“等下,我吃一个再来。” 程子安无语至极,彭虞这个官家纨绔,爱好怪异。 估计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他喜欢上了大锅做出来的杂粮糙饭。 彭虞得了一个热腾腾的炊饼,烫得左右手来回倒腾,还不忘咬上一口,奔到程子安身边,问道:“找我何事?” 程子安道:“我们去城南。” 彭虞想都不想,道:“好啊。” 坐在树荫下的明九等人,见到程子安同彭虞准备离开,一起奔了上前,道:“去哪?我也去!” 郑煦丰不耐烦拿着一片树叶扇风,道:“回城里去吃碗冰雪甜汤,我真是热得受不住了,又脏又臭,亏你们呆得住!” 淤泥腥臭,流淌得到处都是,黑乎乎脏兮兮。 郑隼呵呵道:“你既然嫌弃,那跑来作甚?” 当然是郑相逼着他来,还将他从太学拎出来,说是要他跟在程子安身后学本事,准备着太学考官,好出仕。 郑隼同他差不多,京城的纨绔子弟们大多都出动了,想要在这次大阵仗的差使中露脸,捞得一份功劳。 郑煦丰黑着脸不说话了,扭头吩咐小厮:“把马牵过来!” 明九同他向来不对付,在身后阴阳怪气地笑:“哟,还骑马呢。程郎中,咱们一起坐马车吧。” 程子安不参与他们的纷争,朝家中的骡车走去,顺便拉上了彭虞。 彭虞挣扎,嘴里塞着炊饼含糊道:“我有马车,你家的骡车也太差了!” 程子安一巴掌拍到他背上,道:“敢嫌弃,噎死你作数!” 彭虞吞下炊饼,嘿嘿笑道:“程子安,你难道缺这几个银子,一匹马都买不起?” 缺钱,当然缺钱! 程子安想到钱就头疼,抓着车门,灵活上了骡车,指着车厢道:“骡车哪差了?” 彭虞放眼看去,不断评价道:“车厢陈旧,木头也不好。垫子也旧了,还是细布,再怎地,也得是府绸啊,夏日府绸才凉快。” “还有,你平时也穿得气派些,尽是细布衣衫。做官之后,就是一身官服穿着不换了。” “程子安,你比我小足足一个手指头,都已经官居六品......是,我同你品级一样,可你当着实差,还是圣上钦点,我就是在礼部混日子,与你不能比。” 彭虞嘴都撇到了地上,叹息一声:“我阿爹要是得了你这么个儿子,每天都穿金戴银,彭氏全族都得捧着,金饽饽啊!” 程子安闭眼靠在车壁上歇息,懒得搭理他。 不过听到穿金戴银,程子安脑子里灵机一动,又有了主意。 到了城南的赌坊前,程子安吩咐老张停车。 彭虞先跳下去,他抬眼看去,眼睛一亮,惊呼道:“程子安,难道,你要带我们来试试手气?” 郑煦丰他们也跟着到了,一同走过来,难以置信望着程子安。 赌坊门口守着的壮汉,见机不对,赶紧进屋去请了管事。 胖乎乎的管事迎了出来,上前团团见礼:“诸位爷,里面请,里面请!” 程子安客气地道:“我们不是来玩,就不进去了。请问你们的赌坊,谁能做主?” 管事眼珠子转得飞快,在他们身上来回掠过。 河道清理闹出那般大的动静,赌坊消息向来灵通,岂能不识程子安。 管事一时摸不清程子安的来意,不过他们开赌坊的,同工部也搭不上边,且背后还有拿干股的贵主们,倒也无需太怵。 管事便道:“敢问程郎中前来,所为何事,不如说来听听,在下再禀告上去。” 程子安笑道:“既然你做不了主,就将能做主的叫来吧,省得耽误事情了。” 管事在赌坊里吆五喝六惯了,在城南一带,向来是横着走。 程子安并不给他脸面,令他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快下不来台。 要说嚣张,纨绔们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彭虞对气势最为敏感,他一见,顿时气就顶了上脑门,摇晃着走上前,指着自己,趾高气扬地道:“你可知晓小爷是谁?小爷的阿爹是谁?” 管事没想到彭虞会直接跳出来,挺直的腰,瞬间就弯了下去。 开赌坊的,天天都要同差役打交道。 彭京兆在京城算不得大官,但县官不如现管,京兆尹他们断不敢得罪。 管事点头哈腰,客气地道:“原来是彭小爷,小的给彭小爷请安了。” 彭虞抬着下巴,傲慢地道:“听程爷的话,将你们能做主的叫出来!” 管事见明九他们缓缓上前,心中惊骇,这些纨绔背后的势力更大,谁都得罪不起。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说罢,管事提着长衫,飞奔进去了。 祁隼盯着赌坊大门直翻白眼,道:“没曾想,我还有过赌坊不进门的那一日。” 郑煦丰立刻讥讽他:“这等赌坊,谁瞧得上!” 祁隼哼了声,对郑煦丰嗤之以鼻。 赌坊分甚好坏大小,郑煦丰明明是算学差,算不过来输赢,方从不进赌坊,免得丢了脸。 正准备说些什么,见赌坊的章东家,满面笑容,远远就朝他们拱手见礼,便暂时没做声了。 程子安拱手还了礼,简明扼要地道:“章东家,疏浚河道的事情,想必你已经清楚了。眼下人手不足,我想章东家帮着出些人手。” 章东家疑惑地道:“程郎中所言的人手,可是要他们下河去挖淤泥?” 程子安道:“如果有多余的人手,倒也是可以去。不过,我主要是想请章东家,先顾着些家宅。” 章东家听得皱眉,斟酌着道:“在下的家宅,并不在此。” 程子安抬手指去,道:“你瞧,这条巷子本就狭窄,加上门前乱堆乱放,巷子过一辆车都难了。若是水漫上来,堆放的杂物,悉数会被卷走,或者冲撞宅子墙壁,造成水流拥堵,宅子垮塌。” 章东家顺眼看去,频频点头,道:“倒也是。不过城南一带,历来如此。” 城南穷,打架斗殴不断,案情频发,差役都不大愿意来,属于三不管地带。 程子安道:“我想劳烦章东家出面,将巷子里摆放的杂物,悉数搬走,清理干净。另外,要是家中有麻袋者,可以拿出来一用。家中的妇人,帮着用粗布缝袋子,去河岸边装满河沙,准备好筑堤坝,防水。” 要快速理清城南一带的混乱,由赌坊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出面,比官府还要管用。 程子安知晓章东家肯定会推三阻四,不待他出口,抢先道:“章东家的买卖在此,要是城南被水淹了,洪水不长眼,可不认贵贱贫富。要是章东家的客人无家可归,手上没了钱,章东家的铺子进了水,耽搁一天,损失真是惨重呐!” 城南一带的混混闲汉们,手上有了几个大钱,总爱进来试一把手气。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89节 加上城南的三教九流,前来寻花问柳的男人们,赌坊能赚钱,都靠城南。 去年赌坊进了水,收拾了好几天,重新开张之后,客人少了许多,到过年左右方恢复了些,损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章东家左右衡量之后,爽快应了下来,拍着胸脯保证道:“既然程郎中下了令,在下莫敢不从,定会替朝廷出份力!” 程子安得了章东家保证,些微松了口气,道:“章东家,记得让你的手下收敛着些,莫要欺负,伤了人。” 章东家讪笑一声,道:“邻里之间,哪会有这等子事发生,我这个人,向来讲究与人和气为贵,程郎中尽请放心。” 程子安呵呵,与章东家交待了几句,告辞离开。 眼下时辰已不早,程子安只得领着被他带来狐假虎威的纨绔们,前去相熟的分茶铺子,每人请他们吃了一碗鲜虾面。 明九嘲讽地道:“哟,终于真正请客了!” 施二等人跟着附和,程子安面色不变,笑道:“有得吃,就不错了。” 明九一听也是,赶紧埋头吃了起来。 分茶铺子虽小,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面条筋道,虾鲜甜弹牙,几人吃得倒还算满意。 吃碗面,程子安就要再给他们派事了,手一招,笑嘻嘻地道:“你们晚上可得空?” 施二马上道:“程子安,城南的娘子,我可看不上!”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道:“谁跟你提这些,就说有没有空,可要一起玩些刺激的吧。” 听到刺激,几人摩拳擦掌,顿时来了劲。 程子安朝他们挤眼,道:“等天黑,晚一些的时候,我再同你们细说,保管让你们热血沸腾!”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85 八十五章 ◎无◎ 纨绔们别的且不提, 听到玩刺激,兴奋得都要疯了,连平时的派系不合都抛到了脑后。 程子安计议了下, 再叫了几个纨绔出来, 先去瓦子混着听了小唱,在之时时分, 等到京城的百姓基本安睡之后, 方才开始行动。 听到程子安的想法, 大家一时间犹疑了起来。 祁隼挠着头,道:“这件事吧,好玩是好玩,可要是被抓住了,肯定会被参上一本, 少不了一顿臭骂。” 郑煦丰猛点头,道:“我还以为作甚呢,原来是这个啊。程子安,你可能想些真正好玩的事情出来?” 程子安呵呵, 袖着手道:“你们且说,敢不敢吧?” 彭虞天不怕地不怕, 撸起衣袖直蹦, 道:“我有何不敢!这些御史们讨厌得紧,天天听风是雨,胡乱参奏。我真恨不得, 将污泥塞进他们那张臭嘴里!” 明九同施二当差久了, 收到的参奏折子最多, 两人早就看不惯御史台那群成日找茬的御史们, 不住点着头。 明九立刻道:“怕甚, 告老子的多了去,多一件怕个逑!” 其余人反正图个好玩,明九他们都敢,法不责众,抓到了顶多训斥他们一顿,总不至于将他们这么多人都一并抓去打板子。 御史们再厉害,也不敢一下得罪他们这么多人。 程子安对敢于直谏的御史,当然会佩服敬重。 可御史们的脊梁骨,大多都软得很,他们明摆着受了指使,跳出来添事。 程子安被参揍,结党营私,拉帮结派,扰乱京城。 更甚者,程子安待民夫,清理河道的人好,是在收买人心。 狗东西,他忙得脚底起火,一张俊脸晒得黢黑,还要抽空去写辨折。 程子安从不以君子自居,他是有仇必报,一时报不了,会安静蛰伏,静待时机再报回去。 御史闻风参奏,参奏错了,完全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口气,程子安如何都咽不下去。套麻袋揍一顿,打坏了他肯定会惹来一身的麻烦。 至于眼下这点事情,顶多被圣上不痛不痒申斥一顿。且御史们得罪的人多了,多的是人等着看他们笑话。 就算他们受了人指使,背后有派系,对家肯定不会放过这般好落井下石的机会。 疏浚河道忙得不可开交,程子安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这点子事情。 他现在正缺钱缺力,有人送上门来,他就不客气了。 程子安嘀嘀咕咕同他们商议了一通,吩咐小厮随从拿来了用具,他则隐在暗中,沿着墙脚往前摸去。 大家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到了巷子的水渠边。 “去给爷捞!”明九吩咐小厮道。 小厮捏着鼻子,用葫芦勺子,在沟渠里乱舀一气,再倒进木桶里。 等桶满了,几人抬着来到一个御史的宅邸前,用勺子舀了乌泥浆,来到大门前,往门上倾倒,直到整桶倒完才垫着脚尖,轻手轻脚离开。 廊檐下灯笼昏昏,照着臭污泥同杂物四下流淌的大门,门前一片狼藉,臭味四溢。 门房里的门子,尚在呼呼大睡,完全想不到外面发生了何事。 躲在暗中的纨绔们见了,捂着嘴直乐得打跌。 程子安蹲在沟渠边,听着明显水流通畅了的哗哗声,深藏功与名。 沟渠里阻塞,早就该通了,今晚的纨绔们,可是做了好事啊! 连续泼了好几户个参奏过程子安的御史官员,大家愈发兴奋,顺道将平时看不顺眼的御史们前也一并泼了。 在城里呼啦啦来回奔走一晚,大家还了无睡意,硬要留下来守着,等到天亮时,看这些人得知后的反映。 程子安打了个呵欠,道:“回去吧,你们明日去衙门看他们跳脚也是一样。” 大家一听也是,说笑着散了。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京城里接连响起怒骂声:“是谁,无耻宵小之徒,竟敢做出这般龌龊之事!” “报官,去报官!” 京兆衙门快被报官的仆人挤满了,彭京兆听得直想笑,却又硬生生忍着。 官员们平时被参奏,拿御史们没法,只能硬生生忍了。 这下他们遭到了报复,彭京兆暗中感到说不出的畅快。不过,既然在京城出了事,又是大家一起来告,他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吩咐推官带着差役,前去查案。 程子安他们干事是背着了人,只京城的瓦子彻夜不眠,他们人又多,难免被人看到了。 彭京兆听到彭虞,头开始痛起来。 抓人吧,这么多人,他要如何抓。 再说,抓人也要有律法可依,都是官员,就不存在高低贵贱。杀人都可以用官身抵罪,何况是这等子小事。 彭京兆狡猾得很,思索一番,吩咐小厮道:“去看小少爷在何处。” 小厮道:“小少爷今日一早就前去衙门当差了。” 平时彭虞可没这般勤快,且他最近一直跟在程子安身后,今日如此勤快,肯定是想去看热闹了。 彭京兆气得骂了句,道:“去礼部,将他给我叫回来。就说他敢推脱,下个月的月例,一个大钱都没有!” 小厮领命去了礼部,彭虞不在,他去了吏部找明九,加上施二几人一起,说着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那个陈御史,哈哈哈,你没看到他,同许御史破口大骂,都快打起来了。” 御史们分派系,彼此不合,朝堂之上经常一言不发就骂架,甚至吵得急了,打起来也屡见不鲜。 “韩侍郎最令人发笑,他问王御史,可是平时德行不修,天将脏臭污泥,是老天指他同污泥一般,臭不可闻。” 大家听到朝堂上的热闹,昨夜的疲惫顿消,只感到畅快淋漓。 彭虞笑得正起劲,被小厮叫了出去,他本不想理会,在月例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彭虞进了彭京兆的值房,大喇喇道:“阿爹,你找我作甚?我在当差,忙得很呢!” 彭京兆深深压住了想揍他的冲动,径直道:“昨夜你们去作甚了?” 彭虞神色一僵,眼珠咕噜噜转动,打哈哈道:““作甚,没做甚啊,就去瓦子里听了小唱,吃了几杯酒。” 彭京兆啪地一拍案桌,怒道:“好你个混账,你们昨日夜里干的好事,苦主已经告上了门,证人都在,你还想狡辩!” 彭虞一听,干脆光棍起来,往椅子里一摊,伸出双手,道:“既然如此,阿爹将我拘进大牢吧。” 说罢,他嘻嘻一笑,双手缩了回去,牛气哄哄道:“哎呀,我是官身。阿爹要审案,也得对我客客气气。” 彭京兆皮笑肉不笑道:“你是官,我拿你没法子。你别忘了,你还是我儿子。你阿娘平时再疼你,只要我动了真怒,看她还敢不敢护着你。以后账房上的钱,没我的吩咐,你一个大钱都休想支取。” 无论从公与私都拿不到钱,彭虞气焰一下没了,哭唧唧道:“阿爹,我是你儿子,你何苦下这般的狠手。阿爹,你想做甚,直接说明就是,你狡猾得很,不说清楚,我如何能知晓。” 彭京兆听得眼前阵阵发黑,一个劲念着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才将那股气憋了回去。 彭虞在彭京兆的威逼利诱之下,前后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的交待了。 彭京兆听完,思忖半晌,急匆匆进了宫。 早朝发生的事情,圣上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任由他们吵闹。 散朝之后,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一并进来,在御书房愤愤不平争吵了几句。 二皇子同三皇子皆言,要严惩背后作案之人,万不能让大周的官员们官威不保。 大皇子倒是反对,乐得在一旁看戏,道:“官员们在朝堂上吵闹,有失斯文,要是百姓们见了,他们的脸面何处搁置,那才是官威不保。不过是些小儿玩闹罢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几人争了几句,圣上听了片刻,便将他们斥退了。 圣上心知肚明,寻常的闲汉混混,可不敢惹官员。肯定是御史们平时得罪人太多,是有官员要报复回去了。 狗咬狗一嘴毛,圣上不打算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夏日到来,几年好几个州府报了小麦欠收的折子,他正头疼夏税的问题。 听完彭京兆的禀报,圣上顿觉着不知说什么方好。 彭京兆请罪道:“臣教子不严,乃是臣的错,请圣上责罚。” 京城这群纨绔,圣上也听过一二,干出的荒唐事多了去。 也是,只有他们这群无法无天的混账,才敢做出这等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0节 不过,程子安也在其中,他虽然同纨绔们玩得好,他却与他们不同。 圣上默然片刻,道:“你的儿子,你自己回去教,我就不插嘴了。下去吧。” 彭京兆听后,知道这件事,他就甩了出去,与他全无关系,顿时心头一松,赶紧施礼告退。 圣上唤来许侍中,吩咐道:“去把程子安给我传来。” 许侍中领命,将圣上的旨意传给了黄内侍。黄内侍出宫之后,跑了好大一圈,方在城南一条偏僻小巷道里寻到了程子安。 赌坊的打手混混们,高声吆喝着,勒令巷子里住着的百姓,出来将巷子收拾干净。 这群人凶神恶煞得很,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得罪了他们,可没好果子吃。 大家听话得很,赶紧动手搬动收拾。另外的壮汉们,推着装满河沙的麻袋,堆放在低洼处的角落。 程子安连续走动了几条巷子,以前乱糟糟的巷子,变得通畅,周围环境大变,看了就令人心情愉悦。 见黄内侍满头大汗前来,程子安心中大致有数,他忙迎上前见礼,笑道:“黄大叔,你怎地来了?” 黄内侍自小净身进宫,刀子手住在城南一带,他净身后,在这里养了大半年的伤。 城南周围的情形,黄内侍一清二楚。他一路过来,见到眼前井井有条的忙碌景象,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黄内侍说了来意,程子安一听,马上跟着他往外走去。 四下打量之后,黄内侍问道:“程郎中,城南一带的百姓可不好打交道,他们怎地这般听话,我见到周围的模样,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呢。” 程子安说了防洪的事情,笑道:“都是圣上的天恩浩荡,百姓知晓了圣上的用意,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如何敢不从。” 黄内侍笑眯眯听着,不时看程子安一眼,道:“程郎中厉害。” 程子安谦虚道不敢,问道:“黄大叔,圣上找我何事啊?” 黄内侍顿了下,将彭京兆进宫,以及朝堂上的事情说了,道:“圣上究竟召唤程郎中何事,天威难测,万万不可猜测圣意,我也不甚清楚。” 御前的消息,半个字都没透露。不过程子安该知晓的,已经全部得知。 程子安拉上彭虞,就没想过他能守住秘密。 这事他要瞒,就不会拉他们一起了。 程子安沉默作揖道谢,黄内侍看了,只笑笑,一言不发走在了前面。 进了御书房,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坐在御案后,拿起手边的折子,扬手扔过来:“你自己瞧瞧!” 程子安伸手捧住,打开折子一看,上面是参奏他结党营私,收买民心的那些老生常谈。 圣上面无表情道:“你的自辩折子呢?” 程子安神色无辜,连声叫屈:“天爷,这些御史真是胡说八道啊!臣是圣上下令统领疏浚河道的差使,一切的缘由,起因,百姓的感激,皆为圣上。他们莫非以为,领了皇恩,做出的差使,就是自己的功绩吧!点滴皆为君恩,他们真是好不要脸啊!” 言语粗鲁,明摆着在替自己狡辩。 点滴皆为君恩。 皇恩浩荡,百姓该领的,是他的恩情。 圣上左思右想,这句马屁听起来,怎地那般顺耳呢?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86 八十六章 ◎无◎ 程子安的话听起来虽身心舒畅, 圣上到底没被他给糊弄住,哼了声,唤许侍中进屋, 道:“去将府前被泼了污泥的苦主传来。” 许侍中领命退下, 圣上似笑非笑打量着程子安,道:“彭京兆已查清楚, 彭虞已老实交待。至于你, 留下的烂摊子, 自己去收拾。要是收拾不了,照着律令,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大周律令...... 程子安听得滑稽,他尚在清水村, 还是学渣中的学渣时,就将大周律摸得滚瓜烂熟。 大周虽有律令,还不如没有律令。 只针对底层百姓的律令,那叫做紧箍咒, 夺命锁。 程子安心里发笑,面上老老实实应了是。 没一阵, 几个御史苦主来到御书房, 恭敬见礼。 圣上抬手,“免礼。诸位卿家坐吧。” 几人谢恩后落座,程子安想要浑水摸鱼去坐下, 圣上叫住了他, 道:“程郎中, 你将昨夜之事, 悉数道来。” 几人看着程子安, 圣上传召,起初令他们摸不着头脑。听完之后,彼此面面相觑,咂摸出了些意思。 他们参奏过程子安,府前大门被泼污泥,肯定同他脱不了干系。 程子安本来想去坐一会,被圣上叫住,心里还埋怨他小气,这时立在御书房中央,比坐着的几人高上一截。 居高临下的感觉,真是太好不过,程子安顿时就爽了。 “诸位定当知晓,我领了圣上的旨意,疏浚河道。俗话说,京城有难,人人有责。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程子安话语微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诸位就算不施加援手也就罢了,如何还能拖后腿,雪上加霜呢?” 陈御史起初一头雾水,不过他到底聪明,听出了程子安话里的不对劲,刚要起身驳斥,便被程子安拔高的声音堵了回去。 “诸位虽只学了经史子集,不通庶务民生,不懂工部河道河工等等,我皆可以理解。但,若堵塞住,水流不通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就不可谅解了!” 程子安不客气点了一通在座的各位御史官员,“诸位府前的沟渠,里面塞满了污泥杂物,在天气晴朗时,污水尚能缓缓流过,若下了雨,污水漫出沟渠,蔓延开来,引得虫蚁横生,传播温病。雨水排不出去,流到地势稍微低一些的人家中去,造成难以估算的损失,诸位可曾想过这个后果?” 陈御史听得眼前一黑,怒道:“程郎中,定是你见本官参奏了你,你借机报复,由你指使,在本官门前泼了污泥!” 其他几人一并怒瞪过来,纷纷出言斥责。 程子安干脆利落地应了,他语气一变,厉声道:“我领着疏浚河道的差使,是在帮着诸位疏浚门前的沟渠,使得水流通畅。诸位当感激我才是!我一人只有一双手,顾不上那么多,诸位身为大周子民,身为京城朝廷的官员,你们若是袖手不管,莫非是打着要水淹皇城的心思?!” 圣上本在俯首看折子,听到程子安慷慨陈词,手上的折子渐渐放在了一边。起初尚在笑,接着神色就若有所思了。 程子安明显在狡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他并非胡编乱造,条理分明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 沟渠堵塞,渐渐滋生虫蚁。政令不畅,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就弱了。 大周疆域辽阔,天高皇帝远,地方看似忠君,只不能深究。 圣上对此心知肚明,毕竟好些州府的赋税,上缴的就那么些,年年叫苦叫穷。 穷了中枢,地方大员从来没穷过。 陈御史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道:“程郎中休得血口喷人!” 韩御史紧跟着道:“程郎中,本官身为御史,见到程郎中结党营私,收买民心,若不参奏,岂不是有愧君恩!程郎中却打击报复,实在是令人不耻!” 他起身作揖,悲愤地道:“臣状告程郎中,他胆大妄为,肆意报复。还请圣上替臣做主!” 陈御史等人一起,齐齐上前见礼,恳求圣上替他们伸冤。 程子安跟着上前,道:“圣上,臣恳求圣上做主,请他们付所昨夜替他们清理屋前沟渠,所欠臣等我工钱!” 臣等,而非臣。 几人耳朵灵光得很,在愤怒中,脑子还是转得飞快。 平时京城的一些纨绔,同程子安走得近,比如明九郑煦丰等人。 得罪一个程子安无妨,连着得罪两个相爷,他们就要考量了。 程子安朗声道:“圣上有所不知,诸位府前的沟渠,脏污不堪,臭不可闻。臣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帮着其疏浚一二。这份工钱,一定不能少了。除了臣之外,幸得明九,彭虞等人一并帮忙,臣等连夜才能疏浚几户人家。求圣上做主,让他们付臣等的工钱!” 圣上听到钱一字,身子在御椅中动了动。 蓟州赈济,边军的粮草,每月官员的薪俸等等,到处都缺钱啊! 陈御史气得嗓子都哑了,嘶声道:“好你个程郎中,居然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你还敢厚着脸皮要工钱。我府上大门处被你弄得脏污不堪,脸面荡然无存,你该如何赔偿?” 程子安淡然道:“弄脏了诸位的大门,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他利落地俯身作揖,道:“诸位的大门前,我会如数清理干净。至于诸位的脸面值多少钱,诸位请开个价吧。” 脸皮值多少钱,亏得程子安这个促狭鬼能问得出来! 圣上听得差点没笑出声,忙垂下眼眸,生生克制住了。 陈御史等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他们脸皮没程子安这般厚,无论如何都答不出,他们的脸面值几个钱。 说少了,他们没脸。 说多了,圣上还在。 不高不低,他们的脸皮就有了定价,以后若是有人打他们一巴掌,照着他们的要价给,他们该当如何? 这个口,无论如何都不能开! 程子安快笑破了肚皮,他缺钱,要钱才是他最大的目的。 圣上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沉声道:“都闭嘴!” 听到圣上威严的声音,御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躬身肃立。 圣上先看向程子安,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做出顽劣之事,本当重罚。念在你尚年轻,又是一心为了疏浚沟渠的份上,朕就不多加追究了。如你先前所言,前去将弄脏的大门处,清理干净,向诸位卿家赔不是。” 府前臭不可闻,他们所有人,早就令下人清理得一干二净了。 圣上令程子安去收拾,难道要他们再自己弄脏一次? 那可是他们府前的大门,大门等于是脸面啊! 程子安应是,上前再次俯身作揖,认真地道:“晚辈给诸位赔不是,晚辈冲动了,还请诸位尊长原谅则个。” 他们都比程子安年长,韩御史的年纪,都已经能做程子安的祖父。 程子安姿态放得极低,以晚辈自居。他们要是再追究,就是气量狭窄,咄咄逼人了。 且圣上对程子安的处罚,明摆着是不痛不痒拉偏架,他们只能强憋着,打落牙齿和血吞,陪着笑脸,干巴巴道无妨无妨。 圣上见状,继续道:“你们几人,身为朝廷命官,身为御史,平时监督百官,却忘了自身,连府前的沟渠都不顾,参奏他人的折子,如何能让人信服!” 几人一下傻了眼,听圣上的意思,难道还要罚他们? 圣上厉声道:“此事可大可小,滋生虫蚁,水流拥堵。到那时,你们就算担责,也为时已晚矣!眼下尚能补救,朕就网开一面,不多罚了。每人罚没薪俸半年,将府中巷道的沟渠,如数疏浚干净。程郎中,此事交给你,过上几日前去查看,若有堵塞之处,你再如实回禀,朕定当重罚!”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1节 程子安应是,其他几人本想哭诉,觑着圣上冰冷的眼神,怏怏一并应了。 圣上挥手斥退他们,程子安站着没动。 罚没俸禄半年,几人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万两银子。 圣上真是穷疯了。 不过,穷的是国库,圣上的私库可不会穷。 陷在污泥里的官船,就是地方州府的进贡。拿一些出来变卖,远远超过几人的罚俸。 关键是,罚俸直接扣在了户部,他拿不到啊! 圣上瞄了一眼程子安,淡淡道:“你还留在这里作甚?” 程子安笑得一脸灿烂,道:“圣上,臣的工钱......臣得跟圣上回禀一句,臣明日去户部领出来。” 圣上呵呵,径直道:“我没罚你,可是令你胆子肥了?工钱,一个大钱都甭想!” 程子安苦着脸,道:“是,臣遵旨。圣上,臣还有个请求,请圣上通融。” 圣上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姑且道来听听。” 程子安道:“臣恳请圣上同户部交待一声,臣想预支一年的薪俸。” 圣上愣了下,问道:“你预支薪俸做何用?” 程子安平静地道:“河道久未疏浚,所耗费的人力,财力,远比预计的多。钱实在不够了,先前臣已经向朝臣们伸了一次手,不能再伸了。臣的薪俸不多,只能填补一点是一点吧。” 往年河道河工的钱,没用在实处,日积月累下来,使得今年的工程量尤其浩大。 再往前追究,就要追究到大皇子身上。 圣上沉默了下,道:“御史参奏,你待民工工匠,乞儿犯人们,好得太过了。” 乞儿犯人们的命,比牲畜还不如。苦力工匠向来不值钱,哪怕给个杂面炊饼吃了,也是善待。 程子安眼前闪过河道疏浚的场景,脏臭与血腥气,在鼻尖萦绕不断。 快将人淹没的污泥,里面经常有石头尖锐之物,下去的民工苦力,基本上没有任何防护。 脏臭累尚好,受伤被污泥糊住,天气炎热,感染的伤口化脓红肿,高热不退。 这些天下来,共亡两人,受伤七八人,截肢一人。 去年城南被淹,共计死亡二十五人,十人失踪,下落不明。 程子安听着伤者的痛苦呼喊,他脑子中经常出现一个声音。 放弃吧,放弃吧! 回去清水村,做个自由自在的二世祖,日子过得多自在啊! 程子安平静地道:“圣上,清淤泥,乃是力气活。吃不饱就没力气做事,总不能拿命去填。” 圣上沉吟不语,半晌后道:“到处都需要钱啊!” 程子安道:“我清楚圣上的难处。天下蝼蚁苍生,皆是圣上所有。” 圣上紧紧盯着程子安,良久之后方道:“罢了,随你去吧。你的那点俸禄,你自己留着,去问许三,拿一千两银子。” 许三即许侍中,圣上是要自掏腰包补偿。 一千两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程子安自我安慰,总比一文不出要强。 程子安躬身领命,道:“多谢圣上,圣上真是古往今来第一明君啊!” 圣上听得发笑,好奇问道:“程子安,你为何会待他们这般好?” 程子安想了下,道:“回圣上,臣不敢隐瞒,臣以为,臣同他们一样,身体内流着的血,都是一般温热。彼此都生而为人,都是圣上的子民,大周的子民,当携手共进,一同为大周出力。” 士庶之间,向来等级分明。 程子安自认为同他们一样,都是人,那是他在自降身价。 不过,圣上还是听得欣慰不已。 都是他的子民,都是他大周的子民,这句话,足够令他龙心大悦。 圣上哈哈笑道:“既然如此,都是为了朕的大周,朕再多加一千两!”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87 八十七章 ◎无◎ 两千两...... 一文钱也是钱, 程子安很能安慰自己。 人命不值钱,丰年时,京城奴仆在十五两银子左右一人, 两千两能买很多人命了. 御史们会如何, 程子安已经顾不得管他们,早出晚归, 一头扎进了疏浚河道中。 中途下了几场小雨, 朝廷中对程子安的抱怨声, 逐渐大了起来。 树大招风,程子安只当他们纯属放屁。 以现在百姓的那点家底,朝廷兜底的能力,百姓面对任何的天灾,惨不忍睹还轻了, 大多都是妻离子散。 经过了紧张的忙碌,快到七月流火之时,河道疏浚到了七七八八。 截断的堤坝重新放开,河中的水流, 从浑浊变成了清澈。 当然,这些权贵们都看不见, 他们的别庄在京郊, 在京城的宅子,高大的院墙,挡住了平民百姓, 清幽雅致。 这天午后, 从早起就恹恹的太阳, 躲进了云层里。风由轻抚发梢, 变成了疾风劲舞。 乌云追随着风, 在天际铺满,明亮的午后,变成了夜幕降临一样黑沉。 雨点伴着狂风纷飞,在地上砸开,溅起泥腥点点。 程子安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在城南巷道各处穿梭,见状不对,侧着身子,奔跑到了河岸处。 枕河的百姓躲在屋内避风雨,见状赶紧请他进屋:“程郎中,外面雨大,你快进来避一避。” 程子安抹去了脸上的雨水,摆摆手,喊道:“我不进来了,劳烦你们互相通知一声,放警醒些,准备好沙袋。” 这段时日,程子安长期扎在河边,百姓对他早就熟悉,对他心存感激,闻言立刻应了,穿戴好奔出门,忙碌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好似天漏了一样,瓢泼大雨朝下直接倾倒。 排水的大陶管,如同猛虎呼啸,柱子大般的水流,朝着河内怒冲而下。 河中的水,肉眼可见往上涨。 程子安躺着水,往最低处艰难走去。住在这里的百姓,顶着大雨,忙着将沙袋堵住堤岸,缺口。 沟渠的水,因为排泄不及,汩汩往上冒。地上的水,从没过脚踝,渐渐涨到了小腿。 暴雨下到了近天黑时,程子安紧盯着变得浑浊,奔腾的河流,再努力抬头。 雨水直朝脸狂扑,打得脸痛,眼睛都快睁不开, 程子安当即立断,喊道:“都往高处撤!快撤走!” 沟渠堵塞,水流不畅,从高处流往低处,往年这般的雨,下一炷香的功夫,地上的积水都会漫过小腿。直往家中灌。 这次门前堵了沙袋,堤岸边也一并堆满,河流虽浑浊翻滚,却没能蔓延上来。 百姓们对程子安佩服得五体投地,按照他先前的布告,将提前收拾好的细软往怀里一裹,阖家搀扶着,往地势高,已经提前收拾出来的破道观而去。 程子安不放心,留在最后,亲自一家家巡视过去,确认所有的百姓都离开后,继续守在了岸边。 章郎中一直跟在程子安身后,他立在靠岸宅子的廊檐下,转头看去,问道:“程郎中,河水快涨上来了,快走吧,此处危险。” 手上的灯笼被雨扑灭了,雨遮断了亮光,他一时看不清旁边程子安的神色。 近来天天在河边泡着,天气实在太热,又臭,那群纨绔就渐渐不来了。 暴雨一起,巡逻的京兆衙门官差,忙不迭散开,不知躲在何处去避雨了 。 眼下只有程子安的小厮,车夫尚在,加上章郎中。 混沌天地间,就剩下了他们几人。 程子安看了几眼,道:“我们一并走吧。” 莫柱子同老张赶紧背过身,拿火镰点亮了灯笼,一人提着一只,努力挡住不被雨淋湿,向高处走去。 章郎中脚下不稳,老张赶紧上前搀扶,他道了声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胸口涌着无数的话,到了嘴边,好像被雨糊住了,嘴皮无论如何都张不开。眼中一阵温热,反正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他干脆任其痛痛快快流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而读书,章郎中自小都没变过。 只可惜,出仕之后,秉着一颗火热的心,他自认为的铮铮铁骨,处处碰壁,差点被击打得粉碎。 在水部做了一辈子的郎中,郁郁不得志多年。眼见年纪大了,就要致仕,章郎中以为,此生就蹉跎了过去。 没曾想还能真正做一件事,做一件真正能造福百姓之事,章郎中胸口畅快,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死而无憾了!” 风雨声夹杂着章郎中的笑声,程子安侧头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想笑,忙闭上了嘴。 呸呸呸,雨水脏得很,他吃了一嘴的水。 摸到了骡车边上了车,程子安道:“先到道观,再送章郎中回去。” 雨太大,骡子身上裹了油布,走得极为缓慢。 摸到道观前,程子安见到里面传来的点点灯火,顿时微松了口气。 章郎中跟着要进去,程子安拦住了他:“章郎中,你快回去换身干净衣衫,可别病了啊,等雨停了还有一堆事情呢。” 洪水退后,清理街巷帮着百姓归家,还有一大堆事情。 章郎中便没再坚持,让老张送了他回家。 程子安进去道观,百姓们一家家守在一起,铺草垫子,烘烤衣衫,煮热水,烤炊饼,忙碌不停。 稚童们不知世事,这么多人在一起,觉得热闹好玩,咯咯笑着玩做一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2节 程子安到了门口,有眼尖的百姓看到他,赶紧起身热情招呼:“程郎中来了,快过来坐坐。” “来我这里,我这里!” “程郎中衣衫都湿了,快脱下来烤一烤。他爹,你带来的干爽衣衫,赶快些啊,拿出来给程郎中换。” 程子安望着递到面前的炊饼,茶水,蜜饯,果子等等,他哎哎笑道:“我只有一双手,一张嘴啊!你们先坐好,慢慢来,我保管一家家吃过来!” 大家笑着坐了回去,程子安在狭小的通道里来回走动,问候了身体虚弱的老人,孕妇等。 起初准备充分,大家从家中前来,基本的食物与衣衫,能勉强撑过一两日。 程子安微微放了心,说了些用火,不能乱排泄等问题,点了个平时在城南一带颇有威信的汉子做管事:“劳烦你看着些,要是有人借机生事,欺负妇道人家等等事情,莫要客气,先收拾了。有事,我会替你担着!” 汉子大声应了,扯着嗓子,将程子安的话送了出去。 程子安实在累了,他来到门边,叫上莫柱子一起,守着小火盆,烤着身上的湿衣衫。 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 皇城地势最高,圣上起居的大殿,乃是皇城最高处。 从午后变天起,圣上就在御书房没离开,不时起身来到窗棂边,望着外面的大雨。 雨水从瓦当里流下来,像是一道瀑布,流入沟渠。 沟渠里的水声咕咚回旋,不时有水冒出地面。 白玉台阶下的雨水,逐渐没过脚面。 许侍中同黄内侍算得上宫里的老人,他们看得心惊胆战。 差不多有十年的光景,未曾见过这般的光景了,连圣上的大殿外就积了雨水,可见这次的雨,差不多得是龙王震怒,翻到了龙宫。 圣上看得心焦,坐立难安。 要是遭了灾,户部哪来的钱赈济? 程子安这些时日阵仗闹得那般大,他要是出了差错,定饶不了他! 政事堂那边没了消息,雨太大,几个相爷在值房也出不来。 没消息回禀,就是好事。 直到晚饭后,雨声吵得圣上头晕,他再也忍不住,沉声唤道:“来人!” 许侍中赶紧进屋,圣上问道:“程郎中那边可有消息?” 许侍中答道:“回圣上,程郎中未曾差人来回禀过。” 圣上不由得怒了,道:“这般大的雨......工部的人呢?吴尚书,徐凛直呢,还有京兆的差役都去何处了?” 许侍中低垂着头,一言不敢发。 圣上岂能不明白,这种时候如何能见得到人。 “传亲卫出去,一探究竟!” 许侍中神色微凛,心道估计有人得倒霉了。他应下退出,将旨意传给了圣上的贴身亲卫。 雨夜里,蒙了雨布的马匹,驶出了皇城,朝着城南的方向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亲卫回来了,浑身湿淋淋,顾不得更衣,前来回禀道:“圣上,城南的百姓大多都撤到了破道观里,一切安然无恙。” 圣上松了口气,继续问道:“洪水涨到何处了?” 亲卫道:“只河堤边,地势低的几户人家中进了水。” 圣上听得难以置信,这般大的雨,按照往年的情形,就算程子安扯出那么大的阵仗,他也不敢抱多大的希望。 亲卫道:“属下亲自前去确认过,圣上放心。” 圣上长长舒了口气,脸色缓和下来,问道:“程子安在何处?” 亲卫沉默片刻,道:“程郎中在道观中,同百姓在一起跳舞唱曲。” 圣上失声问道:“什么,他们还有心思跳舞唱曲?!” 亲卫也感到不可思议,想到先前看到程子安在里面扯着嗓子乱喊:“希望,希望就在前方!” “圣上天恩浩荡,圣上保佑黎民百姓!” “敌人来了,有圣上,米面没了,有圣上!” 圣上听着亲卫说完,他只感到胸口说不出的激荡。 程子安有真本事! 有本事的子民,天下不知凡几。 最重要之处,程子安忠君。 御史参奏他收买民心,真是无稽之谈。程子安就算收买,也是在替他收买。 这次京城无需赈济,几个大钱罢了,买来民心民望,也是一门划算的买卖。 圣上沉吟片刻,下令道:“开内库,送钱粮布匹前去,安抚无家可归的百姓!”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88 八十八章 ◎无◎ 雨在半夜时分, 总算停了。 程子安嗓子嘶哑,累得浑身无力,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 胜在年轻, 靠在破门边眯了一觉,恢复了大半精神。 雨一停, 余下的小半疲惫, 就全部没了, 他奔出门,仰望着漆黑的夜空,恨不得跪下来,给老天爷磕一个头。 不过眼下情况未定,程子安让百姓继续留在道观里, 等天亮时再回去。 程子安则再次回去河边,河中的水流照旧奔腾,灯笼靠近了一看,杂物随着河水漂浮翻滚, 浑浊不堪。 河岸上的水,没过脚踝, 蹚着试探了下, 底下一团泥浆。 程子安估计,进水的百姓家中,屋中也会留下一层泥浆。 他推开一扇用链子别着的大门, 灯笼伸进去认真查看, 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屋子里的破板凳都没怎么动, 水淹得不深。 到了拂晓时分, 宫里的米面粮油来了。 皇恩浩荡,随着这份皇恩冒出来的,还有昨夜神龙不见首尾的官员。 政事堂的相爷倾巢而出,六部尚书,彭京兆等,悉数到来。 人太多,地上到处泥泞不堪,程子安就不去凑这份热闹,蹲在角落,笑眯眯望着眼前的百官。 要是此时天降惊雷,能将大周整个中枢朝廷,劈得烟消云散。 孙凛直忙前忙后,脸都笑得快裂开了,拿着一小袋面,放在一个老汉手中,道:“圣上仁慈,体恤到百姓的不易,给你们送了米面来。你们可不要忘了圣恩啊!” 老汉接过布袋,连连弯腰,感动得老泪纵横。 程子安看了一阵,见快到午饭时辰,抚摸着瘪下去的肚皮,上车回了皇城,去膳房用饭了。 陈五许久未见程子安,看到他独自来,忙朝他身后看去,问道:“程郎中,你怎地来了?” 程子安道:“我饿了,就来了。” 陈五讪笑,道:“今日朝中的官员走了大半,说是去城南赈灾了。程郎中管着疏浚河道之事,我以为程郎中在城南当差呢。” 程子安道:“有大官们在就够了。陈五,昨夜你家中可有进水?” 好几个御史官员被罚,责令疏浚府前的沟渠。朝臣们机灵得很,京城瞬时动作起来,达官贵人主动,平民百姓被里正,差役喝令,一起开动,沟渠被清理得连老鼠都会饿死,前所未有的畅通。 陈五心道多亏程子安,顿时对他恭敬了几分,道:“多得程郎中,昨夜我家中都好好的。” 程子安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负着手进了膳房,程子安见到新鲜的莲蓬,藕,不客气点了一通。 拿了朵莲蓬,程子安坐在膳房石榴树下的石凳上剥着吃,等着饭菜。 彭厨子刚做好饭菜,程子安闻到清甜的莲藕,准备起身前去享用,看到许侍中急匆匆到来了。、 许侍中那是圣上跟前第一人,平时随着圣上一起,在御膳房用饭。 膳房如何能同御膳房相比,陈五飞奔上前见礼,热情无比地道:“许侍中怎地来了,快快请进来坐。” 陈五的脸变得很快,笑迎完许侍中,转身冲着跟在身后的帮工道:““还不去看茶,拿我平时吃的茶叶来!” 许侍中眼皮都未抬,只朝他摆了摆手,来到石榴树下,对程子安躬身见礼,笑道:“程郎中,圣上召你前去觐见。” 程子安点点头,将手上的莲蓬递过去,说了声稍等,进屋将炒好的莲藕捧在手里,道:“走吧。” 许侍中看着手里吃得吃剩下几颗的莲蓬,再看程子安边走边吃莲藕的动作,嘴角抽搐了下。 莲藕脆生生,滋味清甜。程子安吃得咔嚓嚓响,道:“许大叔,这个时节的莲藕真好吃。你要不要尝点儿?” 许侍中愣了下,认真打量过去。 程子安以前白皙的俊脸,晒得黢黑,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皱巴巴的官服在身上晃荡。 程子安从昨日下雨时起,估计都没能好好用过饭食。 此时圣上已用过了膳,他也已经用过,被传召前去,还得继续饿着。 许侍中摆了摆手,道:“我不饿,程郎中先用吧,先少用一些,略微填补填补。等下我给程郎中备些新鲜的吃食。” 程子安忙道:“有劳许大叔了。我快些用完,免得被御史看到,又得参奏我。” 许侍中笑呵呵道:“只怕没有御史敢参奏程郎中了。” 程子安眉毛微动,飞快吃完了一盘藕,饿得发慌的感觉稍微得到了缓解。 到了大殿前,许侍中接过了他手上的筷子碟子,递给迎上前的小黄门,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黄门捧着筷碟飞快下去,很快就捧着一盏茶上前,程子安道谢之后,接过茶漱了口,随着许侍中进了御书房。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3节 圣上平时会午歇一会,他已经换了身常服,靠在御椅里闭目养神。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睁开眼睛朝他看来,上下仔仔细细看过,抬手道:“坐吧。” 谢恩之后,程子安退到左下首的椅中坐下,圣上问起了洪水的情形。 程子安据实回禀了,道:“朝中的大人都在,有他们在,臣就先回了衙门。” 圣上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昨日夜里,好似只有你在。” 程子安岂能不懂圣上的话,既然他心知肚明,自己就无需再多言,道:“回圣上,昨日夜里,水部的章郎中也在,同臣一并呆到了撤离。后来臣去了道观,章郎中想同臣一块前去。夜里雨大,又黑,章郎中上了年纪,早就累得不行,臣不忍见着他如此辛苦,好说歹说,方将他劝了回去。今朝天还未亮,章郎中又来了。章郎中这份为圣上,为百姓的心,真令臣佩服啊!” 朝中官员众多,如郎中这等品级的官员,平时无需参加朝会。在圣寿,过年过节的大庆典上,坐得远离龙椅,难以窥见天颜。 圣上并不清楚章郎中是谁,他听得诧异,满意颔首道:“朝中竟然还有这般官员,真是大周之福啊!” 程子安道:“圣上不仅能令天下士子归心,亦能令天下百姓归心。无论三教久流,皆称颂不已。在挖淤泥时,好些受伤,一病不起的民夫们,要挣扎着下床,想要继续下河道挖淤泥呢。臣当时就在想,他们都病得起了高热,甚至因着化脓,高热不退,不得不截断腿,他们都未曾有一句怨言。要是大周所有的子民,皆能如此般,大周江山,不但能繁荣昌盛,更会万古流传呐!” 圣上早已熟悉了程子安直白的溜须拍马,但他听起来,照样顺耳得很,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 程子安趁机道:“圣上,臣以为,不若圣上亲自下旨奖赏,昭告世人,只要一心为大周,肯为大周奉献一份力,圣上都能看到。圣上亲自奖励,何止是祖坟冒青烟,得是燃烧起来的荣幸啊!其他人见了,还不得有样学样,全心全意为大周,方不负君恩!” 圣上沉吟了下,笑道:“你这个法子好,去将名册拟定上来吧。” 受伤病倒的民夫百姓,程子安前去探望过几家。 只去过一次,他几乎就不敢再去了。 搭起来的灵堂,飘荡的白皤,一口薄棺。 天气炎热,家人们来不及哀悼,要急匆匆送去安葬。 妇人们无助的眼泪,孩童们天真,懵懂不懂发生了何事,清澈的眼眸,似万箭穿心。 无论徭役,还是其他民工,他们被征召前来,只有一点点的工钱。 伤亡者,朝廷不管,顶多派医官前去随便包扎治理一二。 太医院的太医他指派不了,程子安咬牙挤出一笔钱来,在京城请了有名的铁打损伤大夫驻扎在现场。 在后世感染都棘手,何况眼下。 程子安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身为水部官员,他拿着百姓缴纳的俸禄,这是他分类之事。 至于其他的朝臣,他们亦一样,都不配得到奖赏。 除了这群每日跟泥人一样,在脏臭的污泥里卖命的百姓。 他们才该被铭记! 得了这份奖赏,虽不能挽回他们的性命,驱散他们的病痛。 至少家人,他们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些。 程子安按耐住心里的情绪,朗声道:“臣这就去!” 圣上好似忍不住,终是皱眉道:“你怎地这般黑了?还有你身上这身官服,着实太脏了些。” 程子安抬起衣袖闻了闻,道:“臣还未归家,这就回去换。圣上请恕罪。” 圣上缓缓道:“去吧去吧,这套官服,也该换一换了。” 程子安明白了些什么,但他内心无悲无喜,装作不知,作揖道:“臣遵旨。” 离开御书房,许侍中将他带到了偏殿耳房,道:“这里是我平时歇息之处,程郎中莫要嫌弃。” 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床榻案几齐备。程子安随意坐了下来,道:“许大叔,这里比我家中好多了。” 小黄门提了食盒前来,许侍中亲自接过,将碗碟摆在案桌上,道:“程郎中饿了,先吃些吧。” 程子安顿时眼睛一亮,他还没用过御膳呢! 案桌上两荤两素,程子安尝了口,新鲜倒新鲜,就是太过寡淡无味,比不过膳房热气腾腾出锅的香。 不过程子安饿了,埋首苦吃,呼噜噜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许侍中看得直叹,道:“哎哟,瞧你这饿得,可真是,你阿爹阿娘要是得知,该多心疼。” 程子安抬头朝他笑,道:“阿爹阿娘离得远,他们不知道。有许大叔替我心疼就够了。” 许侍中听得笑容满面,忙将茶水递上去,道:“你慢些,慢些,别噎着了。” 程子安接过茶杯吃了一口,茶叶香气扑鼻,回味甘甜。 御前的茶,比饭菜好吃,程子安将茶一口气吃完了,将茶杯递给许侍中,不客气地道:“许大叔,我还要再来一杯。” 许侍中说好好好,笑呵呵再倒了杯给他。 人与人的交往,客套就失于生疏。 许侍中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程郎中,圣上这次估计要赏你呢。” 程子安立刻夸张地笑,同样小声道:“嘿嘿,要是我得了奖赏,定要同许大叔庆贺。许大叔,你喜欢甚,直接说,甭客气。” 许侍中笑道:“我一个无儿无女,断了根的阉人,要那些身外之物作甚。程郎中,以后我老了,死了,你替我收收尸,让我不要曝尸荒野就行了。” 程子安盯着许侍中,认真地道:“许大叔,你以后要是老了,出宫颐养天年,我要是在,定会看顾你到老。至于身后事,许大叔不忌讳,我也就不忌讳,还是那句话,我在的话,都包在我身上。” 许侍中能成为圣上的贴身内侍,识人看人的本领,朝中的一品大臣,都不一定能与他相比。 程子安聪慧至极,却又如稚子般赤诚。 许侍中在朝臣身上,从未见到过,他亦不会怀疑,程子安的真诚。 程子安用完饭,再吃了杯茶缓了缓,道:“许大叔,我得离开了,不能耽误了你的差使。” 圣上午歇时辰短,等下就得起身。许侍中不敢耽搁,将他送出门。 程子安离开皇宫,回了家痛快洗漱过,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仔仔细细,流利地写下了那些姓名。 等到墨汁干了,程子安收起来,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起身的时辰。 用过早饭,程子安前去了皇城当差,今日没大朝会,他前去了御书房觐见,将昨日写下的名册,呈了上前。 圣上拿起来看了,道:“我会着令礼部前去奖赏。至于你,这次差使当得好,以后得继续。去吏部吧,我已经传了旨意下去。” 程子安谢恩退下,前去了吏部,明九施二等,一并等在了那里,冲着他挤眼笑。 吏部的官员动作很快,程子安很快回到了水部。 明九他们几人,如狗腿子打手一样,奉着程子安回到了水部,来到了侍郎的值房门前。 彭虞扯着嗓子喊:“程侍郎到了,尔等下官,还不前来拜见!” 大值房里的几人纷纷走了出来,神色各异,朝着程子安恭敬见礼。 程子安回礼,对彭虞摆手,咳了咳道:“矜持,要矜持。” 孙凛直脸色青白,瘫坐在了案桌后的椅子里。 他被圣上罢官,程子安升为了水部侍郎。 程子安施施然走进屋,嚣张笑道:“哎呀,总算在水部有座位了!这座位,还不错,不错!”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89 八十九章 ◎无◎ 升官发财, 两个词总是连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九等人在一旁起哄,给程子安助势, 吵着要他置办酒席庆贺。 程子安膳房两个字, 刚说出口,就被彭虞跳着堵回来了:“程子安, 你再敢这般小气, 信不信我们将你家门前的沟渠堵了?” 明九等人附和着吵个不停, 程子安听得头疼,想了下,忙道:“好好好。请你们去我家吃家宴,这总可以了吧?” 被邀请到家中吃酒,远比在外面酒楼铺子置办席面要来得亲近, 他们听后,总算放过了他。 外面酒席贵得很,要是买回家自己做就要便宜多了。程子安前世最不缺的就是钱,如今这辈子比前世有出息多了, 却学会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打发走了纨绔们,孙凛直也收拾好了。程子安进屋, 见他立在案桌边, 手抚摸着桌面,脸色惨白如纸。 值房屋子很狭窄,里面塞了一堆案几, 案几后还放了张宽大的椅子, 坐着时, 使其看起来更威风凛凛。 程子安不喜拥挤, 打算将屋内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出去, 宽阔疏朗些,身心都会跟着舒畅。 还有其他几个郎中的值房,一并要收拾,里面好些文书纸张,加上用饭时掉下的饭菜油渍,都快发霉了。 几个郎中在里面,也跟着一并腐朽。 新官上任三把火,程子安不能免俗,这火不烧不行。 孙凛直盯着程子安,嘴唇哆嗦了下,眼神一会恨意凛冽,一会失魂落魄,变幻不停。 “程子安,你以为你能做好这个差使!” 孙凛直突然开了口,程子安抬眼看去。笑笑没说话。 “呵呵!真是年轻啊,侥幸做好了一件事,就以为万事大吉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且等着!” 程子安平静地哦了声。 孙凛直一下变得脆弱起来,哽咽着沧桑地道:“我考中进士时,比你大六岁,周围众人皆夸我年少有为。中进士算得什么,进了这道皇城,进去官衙的官员,谁不是进士!不是进士者,反倒更厉害!” 朝廷衙门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不是进士出身能当官的,是靠着家族恩荫,比如明九这群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仗着家世,远比普通进士晋升得快。 程子安明白孙凛直话里的意思,他出身寻常,肯定是满腹的不满。 仅仅发泄情绪,毫无鸟用。 程子安依然淡淡哦了声。 孙凛直悲愤莫名,道:“我何尝不想做一番大事,想要为国为民,可惜啊,我什么都做不了。为官近二十年,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我不过是个五品的侍郎罢了!” 程子安想了下,道:“所以呢?” 孙凛直嘶声道:“所以我能如何做?我还如以前那般天真,我就如章郎中一样,一辈子就这般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4节 程子安笑了声,真诚地道:“我理解你的种种为难,你的苦衷。但我理解,并不代表同意。你心里更清楚,你这般做,究竟是对是错。若你认为错了,就莫要再多谈,到处寻求认同。你若认为自己做得对,也莫要说出来,毕竟,挺没意思,对吧?” 孙凛直一下楞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同流合污,坑壑一气,自私自利,就是刚开蒙的蒙童都能辨别出对错。 因为心虚,费力给自己找一堆借口,妄图证实自己做得没错。 孙凛直读过书,他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离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离得十万八千里远。 读书为官,几十年下来,终成镜花水月,一场空。 程子安不轻不重地道:“你只是被罢官,没被抄家,罚没家财。若是你觉着不满,不值,不如去城南一带多走走看,去死者,伤着家中走走看。孙凛直,你出身普通寻常家,能读书,已经远比大周天下的九成平民百姓幸运你读的书,就是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能识字而已,再无其他。” 孙凛直的肩膀耷拉下来,腰一下弯了,瞬间就苍老了,脚步踉跄走了出去。 程子安没再看他,走到案桌后的椅子边,来回转了一圈,终是没坐下去,前去了吴尚书的值房。 吴尚书见到他来,忙笑呵呵请他坐下,和蔼地道:“来啦!这次你差使做得好,能升一升,我正说要找你,给你道声恭喜呢。” 程子安作揖的手抬起来,朝上拱了拱,笑道:“同喜同喜。” 吴尚书哈哈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程子安道:“吴尚书,水部有五个郎官,以后会不会再添人?” 吴尚书愣了下,道:“一甲二甲的进士,几乎都得了差使,应当不会再添人。怎地,你可是觉着人手不够?” 程子安道:“说够也够,说不够也不够。” 人是有,做事的少。水部的几个郎中,每天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程子安大致知晓一些,他们除了忙公函文书,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吴尚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样,笑得跟老狐狸一样,道:“你担着水部的侍郎之职,人手方面,端看你自己了。” 程子安也笑,道:“吴尚书,他们几人,除了章郎中之外,哪些是背后有人,动不得的啊?” 这小子,说话居然毫不避讳,这般直白! 吴尚书怔了怔,横了他一眼,抚须沉吟着,道:“你想动他们到何处去?他们没犯错,难道你要将他们罢官,解职?” 除了圣上之外,要将他们罢官,必须要有罪名。 官员还不能开除,没退休年纪,只要自己不愿意致仕,哪怕都走不动了,抬到衙门来,官职也照样牢牢把住。 水部主要是水利,其余的如渡口,码头等等,都属于水部的事务。 秋收快到了,秋粮运输走漕运。漕运一块是户部负责,但是河道不通畅,漕运的船过不了,就是工部,及水部的责任。 各州府段的河道情形究竟如何,眼下交通不便,程子安就是跑细了腿,也巡查不过来。 除非某州府发大水,河道河工垮塌,造成大水患,工部的官员肯定要前去察看。 有本事背景的,会逃脱过去。没本事背景的,会难逃其咎,跟着倒霉。 程子安想了下,道:“吴尚书,水部的公使钱,还余下多少?” 吴尚书愕然看着他,问道:“你问这个作甚?” 程子安坦白地道:“有多少,还请吴尚书全部划拨给我,我有用处。我不吃酒,不宴请,不会乱花一文钱。” 吴尚书盯着他,琢磨着道:“这个银子,本来说多,不算多。说少,也有一笔钱。其余的几部也要用,我着实难处理啊。” 工部除了水部,还有营造部,屯田部,虞部。其中工部掌营造建造,比如修桥,修太庙,皇宫,行在等等。屯田部则垦田,虞部掌管山泽,苑囿,草木薪炭等等事务。 几部的侍郎平级,每个部门肯定都以为,自己做的事情重要。 要是公使钱少了,那三个侍郎定会不满,吴尚书想着要致仕,他肯定不想招惹麻烦。 程子安道:“吴尚书,我不要多,你平分给我们几人就是。” 吴尚书面露为难,程子安就要拍桌子了,怪叫道:“咦,里面又有人得罪不得,谁家的啊?” 吴尚书叹了口气,低声道:“虞部的汤侍郎,他是二皇子府里汤氏的亲兄弟。汤家在京城种植的牡丹,在京城是鼎鼎有名啊。” 宫中所用的花木,每年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皇庄行在行宫,皇家园林等等,圣上要去名山参禅,虞部也要参与其中。 牡丹国色天香,如名品魏紫等等,一盆价值千金。 全都是油水,遍地金饼子啊! 程子安暗戳戳骂,不客气道:“吴尚书,汤牡丹富得很,这点子钱,他难道还会放在眼里?” 汤牡丹! 吴尚书听得眼角抽搐,不过,这个诨名,还真是贴切。 汤家靠牡丹发家,年汤氏生得人比花娇,送了亲手养育的牡丹上二皇子府,从此汤氏就发达。 吴尚书呵呵,不语。 程子安明白,种牡丹辛苦,一个大钱也是钱。 没办法,程子安只能退一步,道:“这样吧,能给我多少,我就要多少。” 吴尚书迟疑着问道:“你要去究竟想做甚?” 程子安道:“当做差旅银子,除了章郎中之外,其余四人,全部下去各州府,巡河工河道!” 吴尚书睁大眼,道:“这......以前可没这样的先例,你要是将他们推出京城,他们定会心生不满。” 程子安道:“等他们做过之后,就有先例了。不满,有甚不满之处,坐在皇城里,只看些公函文书,听下面州府的折子禀报,就能掌管好水利了?” 吴尚书琢磨了下,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此事须得先同他们客气商议一下,你方才将将上任,就引起众怒,传出去的话,那些御史又得参奏你。” 程子安先道谢,紧接着伸出手,道:“银子呢?” 吴尚书气得胡子乱翘,骂道:“银子银子,你就知道银子!” 没银子,空口白牙没人听。 这群蠹虫,养得膘肥体壮,早该动一动了。 程子安从吴尚书处,领到了两百两的公使银,将几人一并召到了值房。 几人一进屋,看到案桌上,摆着四锭雪花银,不由得面面相觑。 程子安笑眯眯道:“这是水部所有的公使钱,除了我与章郎中之外,你们四人,每人五十两。” 没章郎中的一份,他虽不解,一时未曾做声。 其余几人听到能拿钱,心动归心动,天上一下掉馅饼,到底难以置信。 程子安不疾不徐地道:“这是你们前去各州府巡河道河工,路上的一应花销。不过,行多少路,车马费用多少,驿站不要钱,用饭多少等等。全都要有明细支出,价佃几何。第一次出去,无论价佃多少,我都不会管,只是想有个数,知道这一趟会花费多少银子。” 几人起初懵住,待回过神来,如吴尚书所言那样,顿时皆愤怒了。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90 九十章 ◎无◎ 五十两银子, 驿馆可以住宿,赶不及时,路上也有客栈, 住宿的事情无需过多担忧。 出行时, 有些路段有官船可以搭,不顺河道的地方, 则可以赁马车前行。 马车出行的话, 则要车夫, 随从等等。车夫与随从的花销,则需自掏腰包。 住宿与用饭的花销,可以混进去一并核销,此点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程子安要求他们详细记录价钱。 程子安虽称不会计较价钱高低, 只是粗略的了解。但仔细一想,要是一碗面需要二十文,可以称作是不同地方的价钱不同。 但要是三个人一起吃一碗面食,则要六十文。六十文的面, 在京城都可以吃上两碗有余。 再不计较具体花销,谁都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呈报上去。 最重要之处, 行路辛苦, 河道河工等兴修,是各州府上报给工部,经工部核实之后, 拨付银两给当地的州府修葺。 究竟各州府修得如何, 端看他们的折子禀报了。 要是囫囵对付, 将银两贪污了, 究竟是报, 还是不报? 若如实回禀,各州府的知府,谁不是在朝中有人? 若虚瞒着不报,要是因为河道河工的问题,百姓遭受大灾,定难逃其咎。 此件差使,无论如何都不能接! 可程子安是新上任的侍郎,他先前刚从吴尚书值房里出来,肯定是得了吴尚书许可。 领着工部差使的大皇子,程子安替他赚了不少好名声,加之这件事对大皇子来说,有益无损,他定也会支持。 章郎中此时明白了,程子安是念在他年老,赶路舟车劳顿,便没派给他差使。 虽想做些事情,恨不得主动领了差使前行,章郎中还是按耐住了。 留在京城也能做事,程子安有自己的打算,他就不添乱了。 夏郎中:“下官入朝当差这么些年,从未听说过有这般的规矩,敢问程侍郎是依照那条规矩,那条律令,责令我们前去各州府巡河道河工?” 其他郎中纷纷附和,不敢明言拒绝,拐弯抹角拿规矩律令出来做挡箭牌。 程子安淡淡地道:“孙凛直已经被罢官了,我是新到任上。诸位却是水部的老人,任何一条河道出了事,别的我不敢保证,你们肯定逃不过。” 几人一愣,憋得脸色涨红,却找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没一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河道不会出事。 几人都是官场老油条,脑子转得飞快。 前去各州府,并非皆是难处,还是有好的地方。 比如各州府的知府见到他们前来,难道还敢不恭敬招待,好生孝敬? 几人想了一阵,夏郎中眼珠子转了下,苦着脸道:“既然程侍郎有令,下官莫敢不从,只能尽力了。” 其他三人见状,赶紧跟着应了。 程子安微笑着道:“就有劳各位了。你们先将银子收好。” 几人拿走了雪花银。银子冰凉,拽在手里却热乎乎,沉甸甸,无比令人踏实。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5节 程子安道:“劳烦各位了,你们先回去忙碌准备,安排出行。明早前来衙门,领了差令出行。” 几人应是告退,程子安取了白纸,俯首开始做规划。 程子安寻了最细的笔,画了格子,分门别类列出,他们需要巡查的项目。 比如,上一次修葺,是什么年份,由谁领头。 征用徭役几何,土方石几何,种植树木,草地几何,统共花费银两几何,水流速度几何,今年至去年,一共下过几次大暴雨。 他们巡逻完毕,需要禀报的,并非以前那般的折子,一堆修饰过,冠冕堂皇的文书。 数据要胡编乱造亦可,但每一样都有关联,一个数据不对,其余的都不成立。 大周现在还没看数据的习惯,主要是算学的逻辑性,眼下也不重视。 前世很早就面对一堆报表,在里面千锤百炼的程子安,拿数据逻辑来对付他们,算是欺负人了。 但程子安必须欺负他们,要不欺负他们,代价就是沿河下游百姓的命。 百姓抵御天灾风险的能力太弱,朝廷就那样,遭灾之后,平民百姓想要得到朝廷的救助,得要祖宗保佑了。 程子安也不怕他们同当地官员勾结,反正两百两银子,以前这笔钱,从未用到实事上。 要是他们胆敢做得太过,程子安有的是方法收拾他们。 翌日来到值房,几人前来寻程子安辞行。程子安将装订好的册子交给他们,逐一讲解了意思,道:“就有劳诸位了。” 几人接过册子,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彼此面面相觑,心里皆打起了小算盘。 数据究竟多少,真真假假,模棱两可填几笔就是。 想要查实,可没那么容易。 几人拿着差令,册子,朝着沿运河的州府出发了。 程子安将几人差遣出京城之事,御史得知后,果不其然将他参奏了一本。 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程子安气归气,这次他不能再泼污泥了,但他直接无视,连辨折都不稀得写,转头就去找了大皇子。 大皇子如今对先前的小娇娇没了兴趣,还未找到新的小娇娇,闷在皇子府吃酒听戏。 听到程子安上门求见,大皇子正闲得无聊,赶紧让人将他传了进来。 程子安在望了一眼搭在湖中的戏台,湖中碧波荡漾,凉风习习吹来,荷花莲叶的清香扑面。 大白天这么闲,还真是会享受! 程子安心里暗戳戳骂了几句,上前见礼。 大皇子指了旁边的椅子,道:“你怎地来了?” 程子安拱手道谢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内侍上了茶,他吃了一口,四下望了一眼。 大皇子笑道:“都是我身边之人,你有事且说无妨。” 程子安苦着脸道:“这事倒称不上机密,只下官心中着实郁闷。大皇子应当知晓,前些时日下官将水部的几个郎中派遣了出去,让他们去巡河道河工。谁知,下官又被御史参奏了。” 大皇子听说过此事,满不在乎地道:“御史向来都是闻风而奏,你写辨折就是。” 程子安道:“大皇子说得是,只下官委屈啊。下官一心为圣上,为大皇子领着的工部做事,谁知却处处遭到嫉恨。水部一共两百年银子的公使钱,我都给了他们,他们拿去巡河道河工,这件事何错之有?河道河工难道不该巡?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说得更清楚些,是周氏的天下!” 大皇子姓周。 他听得频频点头,突然问道:“水部两百两公使钱,其余几部呢?” 程子安道:“下官不清楚,吴尚书说公使钱,几部都公平公正,他并无偏颇。” 公使钱这一块,大皇子会拿走一部分,留着一些,给吴尚书分给其他几部。 汤侍郎是二皇子的便宜舅子,大皇子也有便宜舅子,在二皇子领着的吏部手下做事。 包括三皇子亦如此,他们几人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不动手底下的人。 否则,他们彼此牵制,真要动起来,谁都讨不了好。 大皇子多了个心眼,平时他未过问公使钱,姓汤的在花花草草上赚了不少银子,要是他还要多占公使钱,他就得找二皇子的麻烦了。 弹劾程子安的几个御史,说不定早就投靠二皇子三皇子了。 大皇子顿时就怒不可遏了,他强忍着怒气,道:“几个狗贼!你先回去,我去求见阿爹!” 要是大皇子去见圣上,程子安就有指使他之嫌了。 圣上肯定见不得自己的儿子被臣子指哪打哪,程子安忙道:“大皇子,下官前来,是同大皇子回禀一声,恐大皇子不清楚内里,到时候圣上询问时,答不上来。” 大皇子听罢,心道程子安真是听话,他平时虽撒手不管,还是盼着底下有人前来,将工部的事情主动告知于他。 “你说得也是,几个御史笔下乱写罢了,你且驳斥回去就是。” 程子安垂下眼眸,恭敬应下了,坐着边听戏,边同他看似不痛不痒说着话。 圣上早就得知程子安又有新动作,他被御史弹劾,还在等着他前来面圣,一一解释。 谁知道,等来等去,程子安都毫无动静。 最后圣上干脆下令,将几人都一并召了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御史们盯着他,神色愤愤,不屑别开了头。 程子安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问道:“程侍郎,御史参奏你的折子,你可知晓了?” 程子安道:“回圣上,臣已知晓。只臣这些时日,一直在反思此事,臣何错有之,还请几位御史替臣解释一二。” 韩御史立刻道:“程侍郎,敢问你差遣水部的郎中前去各州府当差,此事依着什么规矩,律令在行事?” 程子安道:“敢问韩御史,可有律令规矩,禁止本官差遣几人前去各州府当差?” 的确没有明令规矩,不许京城各部官员到地方各州府前去当差。 韩御史被噎住,哼了声,道:“此乃狡辩也,还请圣上定夺。” 圣上眼皮都未抬,道:“韩御史要朕如何定夺?” 请圣上定夺,好比是在发怒,借此威胁圣上。 韩御史顿时一惊,先前气得过了,说话不经考虑,吓得他赶紧长揖到底:“臣一时嘴快,冒犯了天颜,还请圣上责罚!” 圣上掀起眼皮,瞥了韩御史一眼,没搭理他,对着其他几个御史道:“你们可还有话说?” 陈御史变得谨慎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斟酌之后,方道:“臣以为,程郎中此举,不过是为了博取虚名。程郎中可知,差遣郎中到地方去,需要耗费无数的钱财,属实浪费且无半点益处。” 程子安还未开口,大皇子先不干了,沉声道:“陈御史此言差矣,你是御史,莫非连工部的一应具体事务,都要向你回禀,且须得你定夺?” 陈御史嘴里一阵发苦,忙道:“下官断不敢出此言,还请大皇子明察。下官是指程侍郎,有拿公家银,替自己博取虚名之嫌。” 大皇子冷笑道:“那陈御史可知,程侍郎拿了多少公家银,如何替自己博取了虚名?” 陈御史拣着回答道:“下官只知,这次程侍郎,共支取了两百两的银子,沿途的驿站,官船花销,不在其内。” 大皇子紧追不舍,道:“两百两银子,陈御史应当算得出来,水部共派遣出四个郎中,每人五十两银子。这笔银子,是从公使银中支取。” 公使银本当用作此,只官员们拿到手,究竟如何用就只有官员自己知晓了。 陈御史垂着头连声应是,后背冷汗都出来了,暗自懊恼不已,他就不该提到银子上去,被带出了公使银。 御史台同样有公使银,一旦说细了,御史中丞都会被牵扯进来。 大皇子心下得意不已,果然,程子安说得对,只要提到公使钱,保管御史会紧紧闭上嘴。 此事就算这么过去,圣上正要挥手斥退,程子安站了出来,道:“圣上,昨日陈御史在城南吃了花酒,最后不肯给银子,说他身为读书人,找了那汉子,是给汉子曲径通墨,汉子沾了读书人的文气,乃为汉子的荣幸,反倒该给陈御史钱才对。臣参奏陈御史,为老不尊,败坏读书人的名声,欺行霸市。” 其他几个御史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着陈御史。 圣上想笑又憋着了,神色古怪。 陈御史脸色紫涨,羞愧难当,气得几乎没当场晕死过去。 只大皇子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兴奋地道:“曲径通墨,哈哈哈!曲径通墨,汉子......哈哈哈,陈御史,你快自辩,快自辩!”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91 九十一章 ◎无◎ 陈御史好男风, 水陆通吃。在大周好男风养小倌者众多,并非见不得光之事。 只陈御史哪是那等吃干抹净不付账之人,他气得七窍生烟, 青筋直冒一个劲道:“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韩御史看不过眼了,帮腔道:“程侍郎, 你这般说, 可有证人证词?” 程子安咦了声, 道:“还要证人证词吗?我都是跟你们御史学的啊!” 韩御史语塞,干干辩驳道:“御史闻风而奏,此乃规矩,并无不妥。” 程子安脸上的笑容一收,变得凌厉起来, 道:“御史照着规矩闻风而奏,规矩并非让你们信口开河,乱扣帽子。你们参奏我收买民心,我收买民心作甚?我要民心作甚?你们就差没明着说我要造反了, 简直其心可诛,是要置我于死地, 置我九族于死地!”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子安还挑了最无关痛痒的那点私人癖好来说事,他要是真还击,就是御史们暗中投靠皇子, 想要同圣上夺位了。 程子安不会做得那般过, 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不过, 御史台作为监督衙门, 他们要是监守自盗, 本就腐朽,死气沉沉的大周朝堂上下,会变得更加污浊不堪。 “你们拿着朝廷俸禄,做的却是蝇营狗苟之事!御史本当监督官员,肃清朝纲。你们却行着打压异己之事!” “我并非全人,亦有疏忽不妥当之处,你们应当有理有据指出我的不妥之处,而非你们先下了判定。就是我真犯了事,还得经过刑部大理寺查明案情。你们倒好,先给定了罪。” “没人不让你们说话,让人说话死不了。只是让你们不要说胡话,心知肚明的诬陷!” “我是文官,说我要造反,简直笑掉人大牙。要是换作武将呢?武将掌兵,你们胡乱攀扯,是要寒了武将的心!你们胡乱攀扯,是要让文官就是想真正做事之人,必须考虑再三。不做不错,做多错多,干脆都做甩手掌柜,免得成日头疼,忙于同你们打嘴皮子官司!” 程子安话语虽快,却字字清楚,有理有据。 “圣上。”程子安向拱手见礼:“臣以为,御史闻风而奏的规矩,该改了。御史参奏官员,得有理有据,不得只凭着风闻,偷听墙角,臆想。” 陈御史几人被说得哑口无言,面色难看至极。 圣上脸色也不大好。 御史台的御史向来讨厌,他们本当成为圣上监督百官的眼线,却成为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打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6节 文官造反,三年不成。至于手握重兵的武将,圣上行伍出身,知晓武将造反也不易。 大周的兵权,掌握在圣上的手上。各州府的文武分开,每隔三年互相调遣。 一个将领下面,还有其他的兵将。要是一地州府的兵将,上下齐心一呼必应,做到这个份上,圣上还得叫一声佩服。 打仗打的是粮草,每州府的军需,是朝廷统一拨放。常平仓中留下的粮食,仅能支撑他们吃上三四个月。 粮食是一方面,还有刀箭马匹等,皆由朝廷兵部同户部,匠做营共同掌管,圣上统领。 倒是大皇子,听得很是暗爽。 这些御史们,经常得了二皇子三皇子的指使,经常参奏他,真是讨厌极了! 圣上摆摆手,道:“你们且先下去,程侍郎留下。” 几人躬身应是,恭敬退出。 圣上指着椅子,让程子安坐,道:“你先前说要改规矩,这规矩,你打算如何改?” 程子安道:“御史们不能只在御史台,闭门造车,凭空猜测。如臣先前所言,他们定当四下走访,互相印证之后,方可禀报。” 圣上沉吟着,道:“你所言极是,此事关乎重大,须得同御史中丞,政事堂商议之后再定。你将官员遣派出去,只留下一人,水部可能忙得过来?” 程子安笑道:“写来往公函罢了,在公函文书中间添加几个字,有章郎中在,已经足矣。” 圣上噎了下,想到朝廷官员众多,都是些混日子,白拿俸禄的,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道:“哼,你倒厉害。你给水部几个郎中的册子我看过了,这般做的用意又何在?不过是几个数罢了,他们胡乱填写一气,你能奈他们何?倒如御史所言,浪费了公使钱。” 程子安在圣上面前,就不藏着掖着了,坦率地道:“公使钱大多都浪费了,不用出去也用不到正事上。” 圣上如何不知,这笔钱,等于变相贴补给官员的俸禄。 程子安说得这般直白,圣上恼得一眼横去,道:“就你能做事!” 程子安垂头不语,圣上一想,可不就他能做事,公使钱他全都拿了出来,一个大钱都没占用。 圣上缓和了些语气,道:“数额呢,你待如何解决?” 程子安道:“数额好解决,要是他们能胡乱填得毫无破绽,臣反而还高兴,至少水部真有能人。圣上定当知晓,水部向来不被重视,私底下有人称作贱部,嫌弃水部多工匠,工匠属工,比起礼部吏部等,当然排在最末。可是圣上,房屋桥梁,河道水利,要是缺了工匠,会当如何,圣上应当一清二楚。水部的官员会写公函文书,会写诗词歌赋,礼部的官员,却不一定能算清楚水流多少,修建一座桥梁,要用多高的桥墩,打下多深的地基。” 士农工商,匠人身份低。将皇宫建造得美轮美奂,他们却只能远远观望。 最惨者,还属修建皇陵的匠人。在皇陵修葺完毕之后,好些工匠都被悄然处置了。 后世的许多古桥,历经千年的风雨,仍然矗立。 这些都是工匠手艺的见证。 后世考证朝代的兴盛,总看当时有多少人口,多少赋税,当时的各种工艺发展,航船到达了何处。 博物馆陈设的轮毂,战车,美轮美奂的珠宝首饰,令世人自豪不已,啧啧称奇。 殊不知,这些背后,绝大半是工匠的功劳,却无人记得他们,总是夸夸其谈,当政者的厉害与功绩。 程子安以为,匠人们才不该被轻视,被遗忘。 圣上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后揉了揉眉心,道:“河道河工向来重要,是当理一理了。你,唉,你是水部的侍郎,你自己定夺吧。” 程子安就不客气了,道:“圣上,臣有一个请求,恳请到工部的官员,需要再次经过一道考核。比如算学,以及各种关于河道等的学问考试。” 圣上想了下,道:“若这般做,其他几部的官员,皆难调入工部了。” 程子安委婉地道:“工部的官员,所做之事与其他几部不同,属实无法相通。打个比方,写锦绣文章的大儒,他们深受人敬仰,爱戴。臣也佩服他们,让臣写,臣肯定写不出来。但是让大儒去跟几年老账房笔算盘,比做账,他们肯定有所不如。臣以为,是让擅长之人,去做专门的事情,各得其所,岂不是更好?” 圣上道:“如若这般,工部岂不是人手不足了?” 程子安道:“开始不足时,在大周天下张贴英才榜,广纳天下英才,前来工部替圣上做事。前期只是任用他们为吏,等到他们显出真本事,考核之后方能转为官。另一方面,在学堂开设制科,不善诗书文章,却对匠作有兴趣,一点既通之人,他们也能有用武之地。” 士农工商的排名,程子安认为早就该打破了。 匠人一旦出仕,哪怕仅仅为吏,就是好的开端。 最该打破的,是官员享受的种种特权。 程子安肯定无法挑战整个官绅士族,先将官身拉下神坛,匠人上行,待中间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或者向匠人一方倾斜时,那时候才是打破官绅同平民之间等级的好时机。 圣上始终犹疑不定,道:“如此一来,其他几部定当不满,读书人跟着闹事,到时候就乱了。” 程子安道:“圣上,其他几部看不上工部,进士老爷们还不愿意来呢。且只是吏而已,要等到考核通过之后,才能转为官。翰林院清贵,他们可以去翰林院当差。圣上。” 见圣上始终犹豫,程子安要给他来剂猛药:“工匠们打造出了利刃,利箭,投石机。等人才多了,说不定他们还能打造出更强大的兵器,大周能真正大一统!” 大周周围有北狄,南召,与大周并行。 北狄同南召,在前朝的前朝,本就是一个国家,战乱之后,各据一方,分成了三个国家。 大周实力最强大,却也万万没强大到,能将北狄与南召一并收复。 哪个帝王没有逐鹿天下的梦,当年大周太.祖野心勃勃,试图征战过,最终无功而返,差点连到手的天下就丢了。 果真,圣上的身子,在御椅中动了动,想到能一统天下,心底止不住的激动。 祖上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要是他做到了,他就是名垂千古的明君! 曾经领兵打仗,指挥千军万马的壮烈豪情,又一一涌现出来。 圣上双眼明显亮一亮,到底克制了几分,道:“待我考虑之后,再做定夺,你下去再想得完善些......”他话语一顿,朝外扬声道:“进来。” 在门口探头的许侍中急急进屋,禀报道:“圣上,蒋尚书称有急事,要面见圣上。” 圣上一听是户部的盛尚书,道:“宣。” 程子安忙起身告退,到了门边,一脸焦急的蒋尚书走了进来,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他拉住了:“程侍郎在最好不过。” 程子安被蒋尚书再拽了回去,圣上愣了下,道:“无需多礼,说吧。” 蒋尚书恭敬见礼之后,着急地道:“圣上,益州府来报,运往京城的夏粮,漕运船触礁,在益州沉没了!” 圣上听得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今年大周多处报灾,夏粮收成不好。漕运船触礁,损失的不是粮食,而是他的血! 蒋尚书看了眼程子安,道:“益州府的凉水河楚荆段,往年夏日水丰时,尚相安无事。今年下了几场大雨,水流湍急,底下淤积了被冲下来的山石,泥沙。起初船底先破裂进水,艄公们一边将水弄出船舱,试图寻个稳妥之处靠岸,谁知船行进了一段,再陷入了泥沙中。水罐得太快,实在没办法,船最后侧陷,整船粮食都毁掉了。” 程子安明白蒋尚书为何要拉住他,河道河工出了问题,漕运粮食受损。 他这个水部侍郎的麻烦,又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92 九十二章 ◎无◎ 蒋尚书盯着程子安, 道:“滋事重大,故臣将程侍郎留下。程侍郎,夏粮之紧要, 你定当清楚。吴尚书身子有恙, 告假在府中修养。程侍郎作为水部侍郎,得想法解决才是。” 圣上看向了程子安, 嘴张了张, 却没说什么。 该担负的责任, 程子安从不躲避。不该担负的责任,看事情轻重缓急,程子安也责无旁贷。 从蒋尚书话里的意思,他是要将夏粮受损之事,甩在他身上了。 程子安道:“盛尚书, 敢问你想要我如何解决?” 蒋尚书迟疑了下,道:“前两月刚拨付了一部分粮食,前往蓟州赈济。各州府的常平仓,粮食吃紧, 各州府的夏粮又欠收,只怕还得请求朝廷赈济。程侍郎, 漕运的银子还欠着, 漕运船损失,又是一大笔银子,跑漕运的, 只怕是垫付不起了。程侍郎得想着法子, 填补粮食亏欠部分, 保证河道通畅。” 程子安听得想笑, 道:“蒋尚书啊, 户部掌管钱粮赋税,常平仓的情形,水部不清楚,万万不断断言。只蒋尚书,水部哪来的银子,去填补粮食亏欠?河道通畅,没问题,待查实之后,户部再拿银子出来,重新疏浚。” 蒋尚书叹了口气,只道:“户部真的没银,没粮食了。” 圣上神色冰冷,一直沉默着,此时他终于开口,道:“程侍郎,你且说说你的看法,打算。” 程子安斟酌了下,道:“眼下不是互相推诿的时候,首先,我想问蒋尚书,漕运粮食用麻袋装运,粮食重,吃水之后,会沉入河底,可有及时派人打捞?” 蒋尚书神色微变,道:“当时事情紧急,应当有打捞吧。只河流湍急,水流将麻袋口冲散,粮食散落,打捞不到几粒粮食。” 程子安没去挑明盛尚书话中的模棱两可,道:“河道中积了淤泥,连船都陷进去,水流定当不深,如何就湍急了?” 蒋尚书脸色更难看了些,支支吾吾道:“益州府离得远,具体情形,我便无法得知了。” 程子安继续道:“夏粮乃是今年的新粮,浸水之后,虽不可再入库保存,待晾晒之后脱壳,人畜皆可食用,减少损失。如果整船的粮食都没了,实在是太可惜,太浪费了啊!” 蒋尚书神色变幻不停,干巴巴附和道:“当是如此,当是如此。程侍郎可先回答圣上,程侍郎有何高见?”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盛尚书,我的高见,便是要查清楚。究竟有无打捞起来粮食,减轻损失。蒋尚书不能只在京城等着下面的折子,要派人前去核实。粮食的重要,蒋尚书比我更清楚。缺失的粮食,蒋尚书得想办法,先填补进去。” 蒋尚书懊恼不已,道:“程侍郎说得轻巧。现在户部派人前去益州查,就算再快,也得要几个月,半载的功夫。粮食没了,程侍郎让我从何处去补?” 程子安闲闲道:“京城到益州,不过一千里不到。且不说星夜兼程,只稍微赶路快些,五六日就到了。要查那般久的话,就是大案了。” 蒋尚书听得脸都白了,圣上这时道:“蒋尚书,你从户部指派人,随着程侍郎前去益州,由程侍郎统领,查明此事。” 程子安想骂人,水部就剩下了章郎中,他不出去谁出去? 事情紧急,程子安便未再拖延,眼下太阳已逐渐西斜,马上回家准备收拾行囊,次日一早就出发。 程子安难得这般早回家,到了门前放缓脚步,欣赏着庭院里的秋意浓。 秦婶看到他,赶紧迎上前,问道:“少爷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婢子还未做饭,少爷想吃甚,婢子这就去做。” 程子安指着桂花树,道:“秦婶,我想吃桂花汤团了。” 秦婶忙道:“行行行,婢子这就采摘一些新鲜的桂花,给少爷做最喜吃的芝麻汤团。要是娘子在,少爷早早都吃上啦,哎哟,都是婢子的疏忽......” 秦婶念叨着,往灶间去了。程子安仰头盯着石榴树,挑选成熟的石榴,喃喃道:“我还真是想阿娘他们了。不过啊,他们在京城的啊,看到我这般,阿娘不知得多心疼呢。呜呜呜,我真是太可怜了,是个小可怜啊!” 程箴前两天来了信,反正不急,闻山长上了年纪,他们路上走得极慢,边走边游玩,在上月底方到了青州府。 崔素娘同崔婉娘姐妹终于得以相见,阿宁阿乔都长大了,万幸他们姐弟,生得都像舅家人。 阿宁很是懂事温婉,孙仕明有意,想将她许配给程子安,亲上加亲。 程子安早就宣称过,舅家姨父家的表亲,都是亲得不得了的亲人,互相结亲就是□□! 程箴不会乱替他做主定亲,婉言回绝了孙仕明。 孙仕明落第,精神一直不济,幸得有小妾娄氏这朵解语花伺候,他方心情疏朗了些。 程箴是君子,信中应当写得很委婉。 黏糊糊的孙仕明,跟大周黏糊糊的官员一样,倒也匹配相合。 莫柱子同老张在收拾行囊,准备车马,程子安躺在廊檐下的椅子里,一颗颗剥着石榴吃。 夕阳将天地照得一片血红,壮烈又绚烂。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7节 施二踏着夕阳,穿过庭院而来,程子安眼神还恍惚了下,朝他抬了抬下巴,道:“哟呵,还真是威风凛凛啊!” 施二大步到了廊檐下,也无需程子安招呼,一屁股坐在了莫柱子煮茶的小杌子上:“比不过程侍郎威风,会享受。” 程子安下巴朝案几点了点,道:“自己倒茶吃。” 施二提壶倒茶,看上去既兴奋,又烦恼,吃了一口茶,道:“户部漕运的船之事,你定当知晓了吧?唉,你看我真是蠢,问这些作甚。你都要去益州府查案了,如何能不知。不过____” 他放下茶杯,话语一停,卖了个关子,盯着程子安道:“你猜蒋尚书派了谁给你前去?” 程子安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不紧不慢地道:“你。” 施二眉毛乱飞,绷着一股得意,正要说话,程子安缓缓补充道:“还有施侍郎。” 施二一下泄了气,斜睨着程子安,道:“没劲,一点都瞒不过你。蒋尚书派了我同三叔,一并随你前去益州府。这蒋尚书,还真是,会挑人得很。他明知我们关系好,关系好能查什么查。对吧?这趟出去,我就想着要好生玩一玩。哎哟,秋高气爽,正是游玩好时机。可惜三叔在,三叔是长辈,有他在,没劲得很。” 程子安道:“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三叔不会让你玩。夏粮重要,圣上追究下来,你三叔也难交差。” 施二伸直腿,长长叹了口气,道:“能出京城就足够了。虽说我同明九他们当差,就是应个卯就溜了,到底不能离开京城,离开京城就属实不像话。我同明九说,要不干脆辞去这个差使,前去周游天下。明九说,我们钱袋中一个大钱都没有,只能走出府中大门一里之地。我一听也是,不当这个差,没这个差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出仕为官是废物,在府里也是废物。” 程子安吃着石榴,静静听着施二的话。 这群纨绔子弟,自小受到名师教导,身边结实之人,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 纨绔归纨绔,他们却活得比谁都明白,横行霸道,那是他们有所依仗,绝不会乱横行霸道,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傻子。 施二啰里啰嗦说这么一长串,话里有话。 程子安并未挑明,将石榴递过去,问道:“吃不吃?甜得很。” 施二就抠了一把,塞进嘴里,他顿了下,呲牙咧嘴着,噗噗往外吐。 程子安乐得哈哈大笑,施二咬牙,灌了一盏茶漱口,怒道:“酸死人!也是,好你个程子安,我就说,怪不得你这般大方了呢!” 一整颗石榴,程子安吃了半天,只抠了个小洞。要是好吃,哪还会剩这么多。 程子安道:“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快回去收拾吧。对了,多收拾些轻便的里衣,我们要骑马疾驰,容易出汗,多带几身好换。” 施二怪叫,道:“什么?骑马疾驰?程子安,你疯了?你什么时候会骑马了?” 程子安道:“我是天才,一看就会。” 施二想淬他,愤愤道:“哪有出去当差,要骑马疾驰的?又不是将军领兵,要前去打仗!” 程子安道:“你就当做要去打仗吧。施二,我看在我们关系好,就在同你多说一句,这次要查,彻查。” 粮食关乎着百姓的性命,要是就这么算了,如何抚慰那些辛辛苦苦种地,上缴赋税的穷苦百姓。 又如何抚慰,那些因为失去粮食价钱上涨,饿死的穷苦百姓。 施二神色一下淡下来,定定凝望着程子安,道:“程子安,我同你关系好,也同你多说一句。你要小心些,这里面的人,你一个都惹不起。” 程子安含笑,朝施二伸出了手掌。 施二似在哭,又似在笑,良久之后,伸出手掌同他轻轻一击。 他们经常这般做,道别时互相击掌。 施二大步离去,程子安矗立在廊檐下,只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 他们曾真心相交过,却始终不是一路人。 程子安早就知道会有此种结局,他是异类,在当今,在后世都会被看做异类。 谁不想富贵荣华,位极人臣,高高在上啊? 程子安不想,他只想做个人,一直都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93 九十三章 ◎无◎ 翌日一早, 程子安带着莫柱子老张随行,施侍郎同施二一道,两人各自带了两个小厮, 朝着益州方向而去。 做官船可以直到益州, 不过逆风多,官船需要十日左右才能到。程子安选了现在顺风的河段坐官船, 再下船骑马, 或者赁马车前行。 路上几乎不停歇, 只花了不到六日,便到了益州境内。 施二哪吃过这般的苦,起初他还撑着,到了后来干脆就不撑了,赖在驿站里哼哼唧唧, 人都快脱了一层皮。 施侍郎虽也累,他肩负的差使不同,咬牙随着程子安赶路。 自从施二同程子安说过一番话之后,双方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程子安倒坦然, 施侍郎施二同他,在路上只点头招呼, 他也不去打扰他们。 赶路辛苦, 他同样累,也看得出施侍郎在强撑。 如果嫌累,就别做这份差使。 再累, 也比不过奉养他们的百姓。 虽已入秋, 秋老虎肆掠, 田间地头的百姓, 腰完成虾米, 埋在田地里拔稗子,杂草。 后背的破粗布衣衫,上面因为汗水,结了一层厚厚的盐巴。 听到官道上的动静抬头,已经直不起来的腰佝偻着,程子安离得远,一样将他们骨骼响动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他对这个声音熟悉无比。 在清水村时,他上学下学路过田间地头,地里的村民们直起腰,噼里啪啦像是在炒豆子。 他们大都活不长,甚至有人动着动着,毫无征兆倒下去,就再也无法醒来。 过度劳累,疾病,饥饿,数不清楚的摊派,剥削,他们无法长寿。 程子安以前听过民间流传的俚语。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 官员刮骨剔肉,历朝历代向来如是。 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坐着官船,上好的马车,骑着高头大马赶路还要嫌弃累,程子安认为,不被老天打雷劈死,就是老天无眼。 天黑时赶到驿站,歇息一晚继续赶路,最迟明朝中午便能赶到漕运船陷入的河段。 驿卒将他们迎了进去,送了热水进屋。 程子安囫囵洗漱了下,倒在床上,抬起手腕活动着筋骨。 莫柱子同老张忙着收拾行囊,程子安道:“你们下去歇一歇吧。” 莫柱子咧嘴笑道:“少爷,小的不累。嘿嘿,骑马同骑牛差不多,我起初还担心,以为自己会掉下来呢。” 以前在清水村,莫柱子他们这群稚童,经常跑去骑程子安家中的牛,骡子驴子。 没曾想,到了这时居然派上了用场。 程子安听得失笑,道:“明日要早起,等下用过饭后,你们就自己睡觉。我这边无需管。” 老张取出程子安要换的干净衣衫,同莫柱子一起走了出去,前去拿了饭食进屋。 程子安坐起来刚吃了几口,门被敲响,他扬声道:“门没关,进来吧。” 门被推开,施侍郎手上拿着新鲜的果子,一壶茶水走了进来。 “我知道你不吃酒,就吃茶吧,益州的梨有名,拿来同你尝一尝。” 程子安笑着道了谢,将案桌上的碗碟挪了挪,问道:“施侍郎可用过了饭?” 施侍郎坐下来,倒了杯茶递给他,道:“我老了,赶路太辛苦,累得吃不下,你自己吃,别管我。” 程子安就没再客气,吃着自己面前的饭食。 施侍郎吃着茶,似乎在琢磨如何开口。半晌后,他终于清了清嗓子,道:“上次二郎来见你后,回来寻了我,将你们的话,同我说了一遍。二郎很伤心,他自认为同你交好,没曾想,唉!我就劝二郎,你们如今都是官,彼此各自为政,倒也正常。要说交好,哪比得过辛小郎同程侍郎的关系亲近。眼下两人离得远,一样生疏了。” 辛寄年,辛氏啊! 明明没过多久,同辛寄年一起在明州府学上学,玩闹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程子安总感到恍若隔世。 施侍郎此刻提出辛氏,意在提醒他,当时他进京参加春闱,是永安侯府出面,将他送进了太学,结交明九他们。 程子安笑了笑,道:“辛小郎同我写了两封信,说他也想进京城来。有施侍郎在,他以后靠着小姑父,能恩荫出仕,当个官。我笑他,当官不易,不过辛氏不缺银子,也不缺权势,他不贪腐,不贪功,无需善待百姓,做到官员该做的那些事,就能被百姓奉为清官,流芳百世了。” 施侍郎脸上神情微变,茶杯递到嘴边,道:“程侍郎是明白人。可放眼天下,只圣上敢说不缺权势。甚至,连圣上都不敢称,不缺银子。” 程子安频频点头,附和道:“施侍郎说得是。有了银子,想要更多的银子。有了权势,想要更多的权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人皆如此,身在名利官场,身不由己。如若不合而为谋,反倒是认不清现实,蠢笨不堪。善良君子,乃是不合时宜。” 施侍郎笑道:“莫非程侍郎,不这般以为?” 程子安将饭碗里的最后一粒饭抿着吃了,放下筷子,道:“我听过很多这般的说法,倒是不敢苟同。势利就势利,坦然承认自己内心的阴暗,何须为自己找借口,要取得他人的认同呢?” 施侍郎神色变了变,声音冷淡了几分,道:“程侍郎总是与众不同,是真正的君子,是我以前看走眼了。” 程子安笑道:“非也非也,施侍郎并不是看走了眼,而是施侍郎不肯相信,这天下怎还会有我这般的人。” 施侍郎握着茶盏的手指白了白,默然半晌,站起身道:“言尽于此,我就不多言了。程侍郎早些歇息吧。” 程子安望着施侍郎离去的背影,手上握着散发着清甜味的梨,出声道:“施侍郎。” 施侍郎停下脚步,回转头朝他看来。 程子安将梨抛了抛,笑道:“多谢。对了,施侍郎,请恕我多啰嗦一句,人呐,多回首,多回头,望望身后可有退路。” 施侍郎面色沉沉,终是一句话都未说,大步离去。 翌日早起赶路,到了半晌午时分,终于到了漕运船陷落的河段。 漕运船尚未清理,两端的船无法通过,被堵了一长串。益州府派了差役守卫,急着赶路的人实在急了,下了船来到岸上,守着差役要说法。 被堵住的皆为民船商船,官船早就接到消息,不欲参与进来,掉头离去,官身通过堵塞的河段,重新上船离开。 程子安一行一到,便听到差役挥舞着佩刀,大声训斥道:“此事重大,得等着朝廷派大官下来解决。你们吵闹有何用,敢耽误了公务,统统抓起来!” “朝廷的大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 “朝廷还不得议个十天半月才有结论,等到大官老爷们赶到,那还不得等到过年!我这船货,就是趁着京城下半年节庆多,能卖个好价钱!要是耽误了,血本无归,我就得倾家荡产呐!还不如,干脆跳进河中,一了百了!” “我家中阿爹去世,还等着我回去,见最后一面方封棺,已堵了这般多时日......阿爹啊,儿子不孝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群情激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8节 差役恼怒地道:“你们有本事,就去让朝廷早些派大官来解决,疏浚河道!” “这条河我走了多年,河道虽被冲了些泥沙,你看这水清得很,船哪就能陷进去了?” “漕运船上运的乃是夏粮,粮食重,船吃水深,当然过不去!” “漕运船过不去,我的船吃水一样深,我能过得去!快将漕运船弄开,别耽误了大家的功夫!” 差役气得想动手,虽有漕运船的汉子们在,不过面对着愤怒的众人,念着到底好汉不吃眼前亏,嘴上厉害几句,退到一边,低声跟漕运船的汉子们商议起来。 这时,有人看到了程子安他们走近,疑惑地朝他们打量。 程子安同他们笑着颔首,坐在马上,朗声道:“诸位,我乃朝廷的水部程侍郎,同户部施侍郎一并前来,查清此事!”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高兴欢呼。 “朝廷官老爷总算来了!” “程侍郎,你得赶紧解决此事啊,我们的船,都等着过去呢!” 施二见众人都朝着程子安围了过去,打马来到施侍郎身边,小声嘀咕道:“三叔,你瞧他,真是爱抢风头。三叔,你也是侍郎,一并来查此案,你年纪还比他长,怎地不先尊着你到前面去?” 施侍郎淡淡道:“圣上差了他统领此事,他当在前面。正好,有他解决,我们正好在旁边看着。” 施二看向程子安,急着道:“三叔,程子安聪明得很,他肯定很快就解决了。” 施侍郎还要说些什么,只听见人群中爆发一阵雷鸣般的响动,道:‘草民水性好得很!’ “草民有的是力气!” 他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众人已经摩拳擦掌,来回奔走,拿来缆绳,脱下外衫,噗通跳下水,上了漕运船。 正要赶着上前见礼的差役,同漕运船的汉子们,一起傻了眼。 这条漕运船小头目的武十三向来横行霸道惯了,这时目露凶光冲上前,凶神恶煞道:“老子看谁敢动我的船!也不看看我们大当家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也要好生说个一二!” 汉子们见到武十三在前,哗啦啦围了上去,齐声嚣张叫喊:“住手!都给老子住手,” 有人干脆动手,去抢拿来缆绳的艄公。 “啪”地一声,一道鞭子挥来,打到了那个汉子的手上。 汉子吃痛缩回手,嘶声喊道:“谁,谁敢打老子!” 程子安抬了抬手上的马鞭,朝着他抬起了下巴,傲然道:“是我,大周最俊美,最年轻的状元郎,水部侍郎程子安。怎地,你不服气,想要袭击朝廷命官?!”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94 九十四章 ◎无◎ 武十三在地方算是一霸, 嚣张归嚣张,到底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朝廷命官动手。 这口气, 无论顺不顺, 都得吞下去。 挨鞭子的汉子见武十三铁青着脸,没做声, 见状赶紧缩起脖子退了下去。 程子安看向一旁当缩头鹌鹑的差役们, 淡淡道:“你们听好了, 我要是在益州府出了点事,你们的黄知府肯定脱不了干系。” 领头的差役孙三干笑一声,赶紧上前见礼。 程子安看了他一眼,喊道:“诸位继续!” 漕运的这帮人,依仗同官府有关系, 平时在河上那是横冲直撞,无人敢惹。 程子安一言不合就动手,众人见漕运帮没了脸,差点没拍手称快, 暗自一高兴,更加认真卖力了。 施二看得呐呐道:“还真是威风啊, 比我在京城还要嚣张!” 施侍郎嫌弃瞥了施二一眼, 漫不经心看着眼前的忙碌。 他从不怀疑程子安的聪慧。只仅聪慧无用。他让众人去拉陷在河里的漕运船。与他在京城处置送贡品的官船并无不同。 施侍郎心道,接下来,程子安就该出钱, 招呼民工清理河道淤泥了。 赶路实在太累, 施侍郎感到无趣, 暗骂姓黄的怎地这般慢, 还未到来。 这次的人中多在运河上来回, 对船与水性更为精通,缆绳等齐备,比上次还要快,只花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漕运船拖到了岸上。 黄知府得到消息赶来时,被漕运船堵住的河道,船只缓缓恢复了通行。 程子安一直在同走船多年的汉子们说话,不时朝进水的船舱里仔细查看,再问几句,颔首道:“我明白了。多谢诸位。” “不敢不敢,托程侍郎的福,我们方能继续前行。” 汉子们客气而恭谨,陆续离去。 黄知府看着眼前的情形,心头莫名不安,上前彼此见礼。 程子安道:“黄知府怎地来了?我正准备进城呢。” 施侍郎一怔,脱口而出道:“河道的淤泥不清了?” 程子安笑道:“不清了。” 施二一直在看旁袖手看戏,咦了一声,“那条大船过去了!” “那边的大船,也过来了!” 施侍郎脑中轰地一声,转动着脖子,定定看向船来船往的河道。 漕运船陷进去,别的船却安然无恙! 黄知府脸色亦难看至极,暗中恨恨剜了武十三一眼,勉强挤出丝笑,道:“程侍郎,施侍郎,施郎中,请随下官前去衙门一叙。” 一行人进了益州府城,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闭。 黄知府叫开了城门,一行人进去,程子安指着一间客栈道:“黄知府,我实在困了,懒得前去驿馆,也不去衙门了,先进去睡一宿再说。” 不仅程子安疲惫,施侍郎他们皆如此。黄知府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看了眼施侍郎,道:“恭敬不如从命,程侍郎好生歇息,明朝下官再来拜见。” 程子安拱手道别,带上老张莫柱子进了客栈。施侍郎看着迎出来的伙计,半晌后道:“走!” 黄知府赶紧跟上前,将他们请进了一处安静宽敞的宅院。 宅邸前不时驶来车马,再驶离。宅院的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天色渐渐亮起来,书房的灯终于灭了。黄知府走出来,眼底一片青色,哑着嗓子道:“备马车,前去客栈恭请程侍郎。” 随从驶来马车,黄知府去到客栈,吩咐道:“去请程侍郎。” 随从进去了,不多时就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张纸条上前,道:“老爷,程侍郎一行早已离去,留了这张纸条,托伙计交给老爷与施侍郎。” 黄知府大感不妙,慌忙接过纸条一看:“先行回京,就此别过。施侍郎可慢行回京。” 黄知府黑着脸,将纸条揉成了一团,不死心冲进客栈一问,掌柜战战兢兢答道:“回知府老爷,先前的贵客,在天刚拂晓,城门一开时就出了城。” 黄知府一拂衣袖,大步离开,道:“回去,快回去!” 随从驾着马车,飞奔回了宅邸。 商议了一晚,施侍郎刚刚睡下,就被随从唤醒:“三爷,黄知府来了!” 施侍郎只得睡眼惺忪坐起来,接过随从递来的衣衫套上,不悦道:“这厮,恁地不让人安睡,先前不是说好,他先探递,待我歇一阵,用过午饭后再前去府衙?” 随从道:“黄知府急得很,说是出大事了!” 施侍郎一听,来不及抱怨,连头发都来不及束,道:“快去让他进来!” 黄知府奔进屋,颤声道:“施侍郎,程侍郎离开了!”说罢,将手上的纸条递了上前。 施侍郎惊叫道:“什么?!”接过纸条一看,脸色跟着大变。 程子安的字写得极好,施侍郎很是欣赏,看到熟悉的字迹,只感到后背发凉,惊恐又愤怒。 “早知如此,昨晚就该定下来!”施侍郎六神无主,捏着纸条,在屋内来回转圈。 黄知府道:“只怕程侍郎早就有提防,在进城时,故意歇在了离城门最近的客栈。” 施侍郎道:“程子安智多近妖,我以前早有所耳闻。这次是我粗心大意了,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且他做的那些事,不过司空见惯,并无甚令人惊奇之处.......” 说到这里,施侍郎闭上眼,想起了初次见到程子安的情形。 那时候的他虽落落大方,逢人就笑。加上生得好,说话坦诚,令人莫名心生好感。 一路连中几元,却进了水部,做了个小小的郎中。 施侍郎并不意外,程子安在京城虽与许多人来往,他却并无攀附任何一方势力,想要升一升,除非他与某系走得极近。 谁知,程子安从一个连座位都没混上的郎中,短短数月,迅速升到了侍郎,与他同品级。 甚至这次差使,他还受程子安统领。 漕运复杂至极,里面利润丰厚,势力庞大。 施侍郎都只能算作只沾了些边,从不敢插手进去。 除了漕运,各地的常平仓亦是如此。 施侍郎心咚咚跳个不停,前所未有地不安。 同程子安的那场谈话,以程子安的聪明,他岂能不知其中的凶险。 程子安那时对他说了什么? 施侍郎努力回想。 程子安对他说:“人呐,多回首,多回头,望望身后可有退路。” 身后可有退路? 程子安回京之后,会得如何做? 黄知府神色阴狠,道:“早知如此,昨晚就不该考虑那般多!” 施侍郎阴沉着脸,没有接话。 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中枢五品大员命丧益州,姓黄的真是在益州府做了太久的土霸王,忘了益州府,也属于大周的天下了。 黄知府袖着手,阴森森道:“他既然敢跑,正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路上惊马,遇到了强盗,劫匪这些事,谁能预料得到!” 施侍郎听得一甩衣袖,道:“你莫要说疯话了,我什么都未曾听见!事已至此,我得赶紧回京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99节 黄知府暗骂没出息,不过,他见施侍郎不肯一并参与,飞快衡量了下,到底不肯独自担这个责任,只能悻悻作罢。 两人再商议了一翻,施侍郎叫上还在呼呼大睡,一头雾水不知出了何事的施二,快马赶回京城。 程子安三人,并未走先前从京城来的路,而是骑着马,朝着益州府东面的宁县疾驰而去。 宁县离益州府城约莫八百里的路程,此处靠海,海贸比不上明州府发达,宁县还算比较繁华,码头上每天都有海船进出。 到了傍晚时分,程子安几人到了宁县,寻了县城最繁华的客栈住下。 客栈都是来往海商,程子安坐在大堂里,听着他们的谈话,上前询问了几句,问到了一艘明早会出发的海船。 海船经过燕州府沧海县,会在此停靠。不算大的海船出入近海时,会顺手捎带些客货,赚取一些小钱。 海船上还有位置,马与人都可以捎带上。程子安定了三人带马的位置,回屋去歇息了。 次日一早,程子安来到了码头,打量着眼前的海船。 这般大小的海船,在明州府比比皆是,皆前去近海打渔。 益州府走海路,行到燕州府,大概约莫要十余天的功夫。 燕州府下船,离京城就近了,京城周围的官道平坦通畅,进京只要一天。 程子安背负手,暗藏功与名,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道:“张叔,柱子,上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程子安虽不是君子,他亦不会呆在益州府。 狗急跳墙,他们三拳难敌四面八方的敌手。黄知府在益州府,从底下的县令升到知府,盘桓了近十年。 武十三一看就不是好人,身上肯定背着人命。 要是危墙倒了,被砖石砸坡头,砸断腿就不划算了。 再说他此行的差使已完成,接下来走海路,才是他的重点。 老张与莫柱子,牵着马上了甲板,程子安随后上去,痛快交了船钱。 海船板着海岸线上升起的太阳,缓缓驶离码头。 几人在海上晃荡了几日,一路上同船上的船夫,东家们混得熟识,关于风浪,航线,方向等学了个遍。 临海县下了船,程子安同东家道别,骑马回京。 进了京城,离开不过短短时日,京城下了几场雨,冷风嗖嗖,深秋一下就来临了。 太阳将将西斜,程子安先要进宫面圣回复差使 在宫门前下马进去,还没走到广场,许侍中急匆匆迎了上前,上下打量着他,目露担忧,低声道:“你且小心些,圣上大怒。”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95 九十五章 ◎无◎ 有趣。 程子安问道:“许大叔, 圣上是气我,还是气其他人啊?” 许侍中一言难尽看着他,甚是无语道:“圣上大怒, 气何人有何干系?” 倒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流血千里。 程子安想了想, 暂时没能想出个头绪, 反正他问心无愧,承元殿就在眼前,也没那么多功夫细想。 圣上并未在御书房,端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背着大殿的门, 躬身肃立着三人。 他们都穿着紫色朝服,满朝朱紫贵,只从背影看就能猜出,定是尚书及之上的大官。 左侧的八角神兽香炉, 从神兽嘴里徐徐吐出青烟,香雾缭绕。 圣上的面色阴沉, 看上去好似要升仙。 如此严肃的气氛下, 程子安莫名其妙想笑,甚至暗戳戳期待圣上得道成仙,把面前的三个大臣也一并带走。 程子安上前见礼, 圣上冷冰冰道:“程侍郎, 你前去益州府办差, 差使办得如何了?为何此时方归?” 三人朝他看来, 程子安目不斜视, 回道:“臣已办妥差使,至于为何此时方归,臣想私下回禀。” 圣上一愣,此时蒋尚书语气不那么好道:“程侍郎,事无不可对人言,程侍郎前去办的差使,关乎着户部,还请程侍郎,将此事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彼此之间免得误会。” 程子安笑道:“误会?何来的误会?蒋相并非工部的尚书,我要回的差使,当对着圣上,对着吴尚书。” 蒋尚书被程子安不软不硬顶了回来,恼怒万分,道:“程侍郎莫非知道对你的弹劾,你又要狡辩了?” 程子安好脾气地道:“蒋尚书,我方进京城,哪知道谁弹劾了我?蒋尚书这般说,好似我在朝中结党,有人将朝中的朝政大事,提早透露给我一样。” 这句话,比钱先前还要不客气。 结党营私,透露御前朝政消息,前者尚好,帝王平衡朝政,不怕底下的官员互相斗,而怕他们团结成铁板一块。 透露朝政御前消息,却是圣上的大忌。 明相此时打圆场道:“程侍郎,蒋尚书也是急了些。你同施侍郎一同前去益州当差,刚到益州,你就留了张纸条,自己先行离开,留下施侍郎一人,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差使,他如何能再办下去,只能先行回京。眼下夏粮之事还搁置在那里,蒋尚书之急,乃是急圣上之急啊!” 二皇子跟着道:“明相所言极是,程侍郎,你奉旨前去益州府,身负阿爹之托,如何能将差使当做儿戏,一言不发就走了?” 圣上见三人一致冲向了程子安,这时出声道:“你们三人,且先退下!” 三人神色各异,只能遵旨退下。 圣上这才看向程子安,道:“你神神秘秘,究竟有何事,悉数道来!” 程子安道:“圣上,并非臣神神秘秘,只臣累了,不想同他们来回推诿,打嘴仗。” 圣上气得一拍御案,骂道:“好你个程子安!” 程子安忙请罪,道:“圣上先前应当瞧见了,他们三张嘴,我只一人,实在吵不过啊!” 圣上脸上的怒意,逐渐消失,转而变成了阴冷。 朝臣结党不可怕,端看谁与谁结党。 程子安道:“圣上,臣此去益州府,白日不停赶路,只用了六日左右就到了益州府出事的河边。到了之后,臣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就解决了漕运船之事,恢复了河道通行。” 圣上眉心紧拧,不可思议盯着程子安。 程子安细细回禀了当时的情形,道:“其余船只能顺利同行,只有漕运船翻了。臣以为,事情已一清二楚,此事与水部无关。要说有关系,肯定是要推出水部来顶包。水部前侍郎孙凛直已被罢官,臣刚领了水部侍郎,要是被牵扯进去,实在是太冤了。” 施侍郎回京城之后,回禀程子安到了益州府,连府衙都未进,就一走了之。 接着,对程子安的弹劾,雪片般飞到了御前。 起初圣上还不敢相信,毕竟程子安并非不着调之人,他能做实事,让京城免遭损失,只这项功绩,就当高升,一个侍郎之位,着实低了些。 圣上念在他年轻,打算先磨炼他几年,没曾想,他竟然做出撒手不管之事。 前天施侍郎一路奔波回京,人都折腾得快不成样,却始终不见程子安的身影。 圣上又气又怒,失望至极。 听程子安这般一说,圣上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事情简单得很,漕运有问题。 漕运船的夏粮,要是沉没在河底部被水冲走,或者被鱼吞食,无论如何,船舱里都该留有一些。 可是,程子安让下水的船工查过,他也亲自看了,还摸过了缝隙,皆未找到一颗粮食。 至于常平仓的粮食,圣上并非不清楚,里面一本烂账,很难彻查。 要强查,肯定会大乱,常平仓里的粮食,说不定一颗都保不住。 程子安为了自保,且户部的事情,本不该水部管,撒手离开,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圣上的头疼欲裂,阴沉着脸躺在椅背里,揉着眉心道:“你既然一早离开益州,为何这般晚才回京?” 程子安道:“圣上,臣走的海路,从益州府的宁县搭了海船,到燕州的临海县下船,再骑马进的京城。” 圣上讶异不已,道:“你为何要走这条道?”问完,脸色旋即一沉,声音比冰还要寒冷:“可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程子安老实道:“是有一些,不过臣并非只担心自己的安危,臣是大周的子民,为了圣上做事,自己的安危,当置身事外,方能回报圣上之恩。” 听到熟悉的马屁,圣上的头疼减轻了些,道:“你倒是忠心。” 程子安差点没拍胸脯了,道:“臣向来忠心耿耿,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臣拿着大周的俸禄,肯定要做事,不然跟那吃白食还嫌弃的人一样,简直不要脸,不是人!” 圣上无语地盯着他,道:“好了好了,你骂了一阵,出口气就行了,快说正事!” 其实圣上也是个吃白食还嫌弃的人,与大周的官员都一个德性。 程子安不担心他会听出自己将他一并骂进去,毕竟,天底下谁敢当面痛骂帝王,就是有人听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另外的一种原因,乃是天子自认为是天命所归,天底下的百姓,都是他的奴仆,当为了他做牛做马。 孟子提出的名贵君轻,这个观点程子安深为同意,太好,太正确,却太过理想化。 至少程子安没见过。 君主信奉儒家,喜欢的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读孟子,是顺带。 不过,程子安很能安慰自己,至少大周的天子们,并未同朱元璋那样,将孟子中民贵君轻,不利于至高无上皇权的经义学说删除,弄出个贻笑大方的《孟子节选》。 正事程子安也不能正着说,从施侍郎含糊其辞的话,他便能猜到背后最大的势力,便是其中一个皇子。 圣上的几个成年皇子,程子安接触了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接触不多。 他们三兄弟,看上去很是聪明,至少在争权夺利上,那是各有千秋。 一般来说,能聪明到这个份上,谁继位都能做好个守成之君。 可惜啊,皆为躺在百姓身上吸血的天龙人。 程子安道:“臣从海上回京,是想到了漕运的问题。” 圣上猛地抬头,紧盯着他。 程子安道:“圣上,臣在船上时,问过了船上的东家,船工们。大周境内,有那几条海道,可以直达京城。东家告诉我,京城虽不靠海,靠近京城的兖州,燕州境内都靠海。只要有海的州府,所有的船都可以到达这两个州府。大周境内,共有十七个州府有海,余下的二十七个州府,只有楚州等三个中原州府,离海远一些。既臣可以这般认为,大周除了楚州等三个州府,其他州府的粮食,皆可经海船入京。” 圣上震惊不已,都是行船,在海中行船,同在河道中行船,不可同日而语。 海上风浪大,海水深不可测,加上天气变幻等缘由,出海风险大,船一旦沉没,尸骨无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0节 大周有海贸,海商出海到番邦做买卖,到底不同于海路运输。 程子安并非一拍脑袋,提出此种看法。 漕运被一群地痞混混掌控,漕运帮向来名声赫赫。 这一切,皆因为他们掌控了天下的河道,一家独大。 历朝历代中,只有元朝有海上运输。 既然元朝能做到,大周的海船,程子安已经见识体验过,拿来开辟海上运输已足够。 即便无法彻底消灭漕运帮,程子安也没想过要彻底消灭他们,不然就剩下海运一家独大,换汤不换药而已。 引入竞争机制,能将漕运这块臭不可闻的脏东西清理大半,海上运输也有了牵制。 另外,程子安以为,大周境内的海岸线如此长,却没有一支强有力的水师,实在是太危险。 南召的海贸,不输给大周。若换作他是南召的天子,早就从海上出兵,将大周吞并了。 以大周现在的国库状况,程子安没提水师的事情。提了,圣上一听肯定心动。 钱粮从何处来? 当然是征税,大周百姓身上肩负的赋税中,有一项不定期收取的兵税。 兵税就是要打仗,备战时,朝廷会向百姓征兵征粮。 摊派当然落不到贵人官身身上。 放眼天下,有几户平民百姓家中,能拿得出来余粮余钱? 圣上凝神深思,道:“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不过,你提出了漕运的解决方法,那损失的粮食呢?” 程子安眨了眨眼,颔首垂眸不语。 圣上被噎住,懊恼地道:“反正此事交给你,你给我查清楚,把粮食弄回来!” 程子安见圣上耍赖,他可是耍赖的祖宗,当即苦着脸道:“圣上,臣是水部的侍郎啊,如何去查户部丢失的粮食?” 圣上呵呵,冷笑道:“政事堂只三个宰相,你莫非想要入政事堂?” 程子安心道政事堂啊,未尝不可,面上却惶恐地道:“臣不敢,万万不敢!” 不过,他现在这个年纪,入政事堂那就是甘罗第二了。 程子安哪能不知,圣上就算提他入政事堂,也是为了用他这把锋利的刀。 谁死谁活,端看自己的本事了。 程子安从来不怕被当做一把刀,只要他这把刀,砍向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这群混账。 圣上哼了声,道:“你倒是实诚,不过,粮食之事,甚是重大,不得不查啊。” 程子安道:“圣上,臣有个方式,不知圣上以为可妥当?” 圣上神色一喜,道:“你且仔细道来!”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96 九十六章 ◎无◎ 程子安道:“臣以为, 此事牵涉面甚广,以臣的资历,臣会寻如王相, 明相, 郑相,连同刑部, 户部, 甚至于大理寺一并查案。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他们, 亦可参与其中。多部联手,查得也快一些。” 将政事堂拉出来,并非程子安真正目的。将背后的几个皇子推出来厮杀,才是他的用意所在。 政事堂的几个相爷做事,再身居高位, 做事始终束手束脚。 几个皇子则不同了,他们为了抢大位,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攻讦对方的机会。 兄弟之间太过熟悉,背后使出的计俩, 彼此都清楚得很。 三人都不干净,以前巧妙地维持着平衡。 一旦推出一件事来, 任何的一方, 都会推波助澜,尽全力将对方踩到脚下。 另外最重要一点,如若派相爷领头查, 背后肯定会遇到来自皇子的阻力。 相爷岂敢动皇权, 跟圣上的儿子叫板。 如果都是皇子, 一样权势滔天呢? 何况, 只要三个皇子一起出面, 肯定有两个会天然结盟,联手连对付另一人。 如此一来,常平仓的事再大,背后势力牵扯再广,都会被连根拔起。 估计到时候,京城会血流成河。 血流得多了,才会震慑住那些胆大妄为伸出去的手。 粮食是百姓活下去的保障,粮价哪怕涨一个两个大钱一斤,对于穷苦百姓来说,都算是巨大的负担。 何况,各地常平仓的粮食,除了平抑粮价,还有个最重要的用处,就是赈灾。 靠天吃饭的时代,哪怕多下一场雨,多出几天大太阳,百姓的收成,都会受到影响,面临着饥荒的境地。 粮价不能乱,常平仓中,必须有粮食! 哪怕是陈粮,混着石子,也能勉强填饱肚皮,好过吃树皮观音土! 程子安也不怕圣上会起疑心,怀疑他怂恿皇子们自相残杀。 有些事情很微妙,圣上自己从兄弟们中厮杀出来,登上了大位。 但轮到自己的儿子们时,他就开始天真了,幻想着儿子们能兄弟友恭,选定一个继承人,其余的兄弟会齐心协力辅佐。 纵观历朝历代的皇帝,对待兄弟与儿子们的差别,莫不如是。 常平仓粮食之事,的确交给任何一人,圣上都不会放心,生怕上下坑壑一气,最后查不出个名堂,不了了之。 但又不得不查,欠兵营的粮草日久,再不拨付,将士哗营的话,比起朝堂上的文臣打嘴仗斗争,要来得更猛烈直接。 圣上神色若有所思,犹豫道:“这般一来,阵仗着实太大了些。”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猜到他心里已经渐渐动摇,并未趁机加把柴,而是朝着反方向说道:“臣到底年轻,常平仓之事,臣并不了解,估计是想得太过严重,圣上,臣不知天高地厚,着实没别的主意了。” 圣上手指敲打着御案,沉思了会,心中主意渐定。 程子安自称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他都能看出常平仓的不妥,聪明人那般多,如何能看不出来。 端看是在意朝局乱,还是天下乱。 圣上掀起眼皮,睨了眼程子安,道:“水部几个郎中下去州府,可有消息传来?” 程子安心思微转,道:“还未曾有。臣以为他们在京城日久,出门时车马劳顿,赶路太辛苦,走得慢一些也情有可原。” 圣上听得无语,瞧他这话说得,又在指桑骂槐了! 他从京城赶去益州府,再从海上绕了一圈回来,只不过花了大半个的功夫。 不过施侍郎来回奔波,人的确已经快脱形了。施二亦是...... 咦,施二同程子安一样年轻,听说他在府里要死要活的,太医院的太医已跑了无数次,太医院都快被搬到侯府去了! 真是一群混账! 圣上脸色不大好,先让程子安回去歇息,唤来许侍中,厉声道:“该到请平安脉的日子,人呢?去哪儿了?莫非太医院的太医,认了新主子?” 许侍中愣了下,忙道:“奴这就去太医院传旨。” 太医院得了许侍中传了圣上的旨意,都是聪明人,领会到了上意,永安侯府再来请,被婉拒在了门外。 施侍郎同施二,无论真病假病,皆不敢再病。 从侯府飘出的药味,恨不得京城都能闻到,回到衙门老老实实当了差。 那些施侍郎如何委屈,大度,程子安是白眼狼的风闻,突然就散了。 朝中,亦动作不断。 圣上着令王相,明相,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同刑部,户部,大理寺携手,巡查大周各地常平仓! 此举一出,朝野震动! 巡视的官员还未出发,京城底下就暗流涌动了。 有摩拳擦掌的,暗自担心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上蹿下跳的,热闹纷呈。 程子安一概不理,每天当值下值,安安分分呆在水部,一心一意准备着自己的事情。 先前程子安向圣上提议过,进入工部的官员,要多加一道考试。 提高“工”的待遇,地位,才是能推进大周往前进步的关键。 “工”涉及到方方面面,并非只有造桥修路修屋的匠人,还包括如匠作营中,制造兵器的匠人,改进农具,粪肥,种子等等,都属于匠作一类。 假若大周某个百姓发现了能增加产量的种子,当地的官员会拿来当做政绩,献给圣上,写一篇马屁文章,歌颂祥瑞等等。 其余的诸如此类,百姓都会受倒褒奖。 但是最后的情形却是,朝廷限于认知,并未正确对待。 要不好大喜功,大力推广,要不就成为了某些官员牟利的工具。 程子安前世从未接触过种地,但接触的资讯多了,他清楚仅仅发现能增产的种子,也不能一下就大力推广。 气候,土壤等不同,一样种子种出来的庄稼,产量肯定不同。 何况,种子需要更新换代,不断培育改进。 河道河工同理,不通算学的官员,进入工部做事,涉及到专业,哪怕再清廉也没用。 朝廷才有这个实力,会用心去培养专门的人才。 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天下江山太平安稳,粮满仓。 朝堂上下血雨腥风,程子安在水部,清清静静与章郎中一起,交流着各种经验。 章郎中最近好似返老还童一样,每天都有花不光的精力,拿着夏郎中交待回来的差使,琢磨了半天,跑到程子安的值房,不解问道:“程侍郎,你都没去翻工部往年的记录,从何处看了出来,夏郎中的差使,是他胡编乱造?” 快过年了,京城下了几场雪,程子安脚底踩着熏笼,依旧感到冷飕飕。袖在衣袖里的手,程子安都不舍得拿出来,探出脖子一看,道:“你看总体的河道面积,一共才多少,他所填写的土方数,种植的草皮,都快能将河填平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1节 章郎中一下就明白了过来,程子安先前教过他,数据都相辅相成,一项不对,会影响到其他的数据。 章郎中沉声道:”夏郎中这错,出得也太明显了些。” 程子安笑了下,不以为意道:“用了那么多银子,钱花到了何处,总要有个交待吧。夏郎中是顾着银子的去处,只能尽力将要花钱之处夸大了。” 山川河流的面积,各个河段的情形,却无法更改,涉及到江山舆图,一篡改就是死罪。 章郎中一想也是,他盯着纸,还在不断琢磨,程子安道:“到吃饭的时辰了,章郎中,你先去用饭,等饭后再说。” 吃饭是程子安的大事,章郎中忙告退,回到值房等着膳房送来。 官员们亲自走去膳房用饭,与颜面身份有损,膳房里还是只有程子安前去用饭。 章郎中这方面的想法少一些,他主要还是为了省下功夫,想多做些事。 程子安裹得严严实实,朝着膳房走去,琢磨着这种天气,得吃个热气腾腾的锅子才好。 夹道里的积雪堆在两边,穿堂寒风呼啸刮着,程子安捂住口鼻还是挡不住,打算转过身,背对着风倒退走。 刚一转过来,程子安便看到夹道口,明九同施二一起跑了过来。 施二同程子安在上次益州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明九不知是与施二认识更久,关系更铁,还是因为明相的叮嘱,他也与程子安疏远了。 程子安身边的纨绔玩伴,彭虞祁隼郑煦丰几人,彼此还有往来。 最近朝中局势紧张,户部与吏部,已有两个郎中被罢官抄家,蓟州府的知府,在押解京城途中。 纨绔们低调了许多,程子安同他们见面并不多。 在这里遇到明九与施二,程子安还挺意外,大大方方朝他们颔首打了招呼,继续退着走。 明九与施二两人对视了一眼,明九咳了下,拱手见礼,道:“你为何这般走路?” 程子安瓮声瓮气答道:“风吹得太冷了。” 明九听得笑了,这一笑,尴尬冲散了不少,道:“瞧你穿得也不少啊!” 施二这时插嘴道:“定是没穿皮裘,不挡风。” 程子安脚微动,掀起衣袍下摆一脚,露出里面的皮毛,道:“穿了。” 明九追上来,笑道:“既然传了皮裘,为何还怕冷,竟跟那小娘子一样娇滴滴!” 程子安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往前走,道:“我最近动得少,身子虚,要畏寒些。” 明九眼珠子微转,道:“朝堂那般大的阵仗,你难道没看见?” 程子安侧身对着他,眼珠左右转动了下,道:“看见了。” 明九看得想发笑,想到自己的来意,忙憋住了,问道:“既然看到了,你有何想法?” 就说他们肯定不是来膳房吃饭,而是来偶遇他呢! 程子安微微笑起来,道:“我是水部的官员,这些与我八竿子都打不着,我能有什么想法?” 施二一下急了,道:“大家相交一场,你竟敢半句实话都没有。你从益州府回来时,提出单独见圣上,谁知你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 程子安似笑非笑看了眼施二,道:“施二,我们相交一场,所以你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见。” 施二脸一下白了,懊恼自己太急说错了话。 质问程子安与圣上的谈话,一个窥视御前的大罪跑不了。 施二突然感到惆怅万分,他并非真这般蠢,实际上,他还是打心底没将程子安视为仇敌。 上次益州府之行,虽说永安侯府动作不断,程子安也只是不轻不重还击了下,并未赶尽杀绝。 益州府的黄知府,估计快轮他被押解回京了。 施侍郎说过一句话,欺君子以方,程子安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他更不是真小人。 彼此立场不同,只能遗憾割席。 眼下朝政局势如此紧张,永安侯府一个不察,就会轰然倒塌。 施二想到施侍郎的叮嘱,扬起笑脸,道:“辛小郎一直吵着来京城,过两天他就到了,你们自小一起读书,到时候叫上你一起吃酒。” 程子安听到辛寄年,应了句好。 可怜的小胖子都被送进了京城,估计是要打到更大的官员身上了。 如此精彩的大戏,他岂能错过!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97 九十七章 ◎无◎ 往年一到下半年, 京城就开始热闹了。天气一凉爽,各种节庆,赏花吃酒筵席不断。 今年的京城, 除了瓦子里人多一些, 高门大户好似都彼此约好,除了送粮油米面的进入, 差不多悄无声息。 凛冬时节花草凋零, 街头巷尾经过的百姓, 袖着手缩起脖子,萧瑟而凄清。 程子安下值后,特意没坐车,一路走了回去。 贡院周围的街巷安静,拐角避风处, 蜷缩着无家可归的流民。 这片地段靠近皇城,京城有差役驱赶。 听到脚步声,角落处的人动了下,将自己的头埋得更深了, 生怕被差役发现。 程子安看了几眼,走到街头开着的炊饼摊前, 买了几只杂面烧饼, 走到那人面前,将烧饼递了过去。 闻到烧饼的香气,那人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缓缓抬起头, 飞快瞄了眼程子安, 一把将烧饼抢了过去, 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程子安安静站在一旁等着, 那人几口啃完两只,估计缓过了阵气,这才重新抬头偷看过来。 黝黑的面孔,与所有穷人一样沧桑满面,胡子花白,看上去已足有五六十岁。 不过他们一般都显老,估计他的实际年纪,在四十岁左右。 程子安温声问道:“你多大年岁了,为何会流落在此?” 那人瑟缩了下,嗫嚅着答道:“小的于二,今年三十五岁,家就在京城外的上山镇,做货郎买卖为生。家中妻儿先后生了病,花光了银子也没能救回来。小的没本事,货郎买卖赚的几个钱,还不起欠下的药钱,吃不起饭,小的就进了京城,想在京城寻一份活计。小的还没能寻到,没了住处,没了饭吃,小的......” 货郎沿街叫卖,口齿伶俐,说到这里,兴许是悲从中来,呜呜哭得伤心至极。 周围四下无人,摊贩听到哭声,走过来看了一眼,就事不关己退了回去。 程子安走回炊饼摊前,将摊子上剩下的炊饼,一并买了。 摊主来了大生意,见程子安气度不凡,赶紧麻利地包着炊饼,恭敬地递过来,主动要抹去两个大钱的零头。 小摊小贩容易,一共十四个烧饼,每个烧饼能赚三四文钱而已。 程子安还是数足了钱,摊主双手接过,连连点头,“贵人真是心善呐,京城这两个月的粮食涨了好几文钱一斤,买卖不好做了,寻不到活计的人多了,贡院附近尚好,如南城那边的破庙,天天都要抢,不然就得露宿街头。先前那个人,他还算幸运,没被差役发现。” 寻常百姓家没余粮余钱,就算是京城一样如此,就好比后世的人失业一样,没了收入,一下就会陷入窘迫的境地。 后世只要勤快,总能找到一口饭吃。 大周却不一样,没有健全的民生保障体系,一有风吹草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倒霉的,永远是底层的百姓。 程子安拿了炊饼到于二面前,再取了约莫一亮碎银,一并给他,道:“这些烧饼,你省着些吃,够你对付上几日。我建议你,还是回家乡去,做你的货郎买卖。欠下的钱,你跟债主求情,允你慢慢偿还。债主也不会逼你,要是逼死了,他一个大钱都拿不到,说不定还会吃上官司。” 于二捧着炊饼,怔怔望着程子安,半晌后,将烧饼往地上一放,咚地磕了一个响头。 再要磕头时,被程子安及时拦住了,“大男人,以后好好活着!撑过了寒冬,总会有希望。” 莫柱子默默跟在程子安身后,这时不解问道:“少爷,要是于二撒谎,少爷岂不是被他骗了?” 程子安道:“我与他萍水相逢,他如何能料到。真会有人给他炊饼,给他银子。滴水成冰的天气,一晚下来,说不定就被冻死街头。他拿命在行骗,一两多点银子,太便宜了啊!” 莫柱子愣住,突然当年自己家的事情。 大姐差点被哄骗卖出去做妾,家中实在太穷了,爹娘束手无策。 最后也是程子安,给他们钱,给大姐二姐自己找到出路,帮着大姐招了上门女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在村里算得上足够舒适了。 他们当年只是乡亲 ,比萍水相逢强上一些。 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边久了,他虽然笨拙,慢慢想,也能看清楚一些事。 好些读书人张口闭口不忘天下百姓,忧国忧民,却从未见他们做过任何事,哪怕施舍给街头无家可归乞讨的人一碗剩饭。 莫柱子上前,红着眼道:“少爷,多谢你。” 程子安看了莫柱子一眼,莫名其妙地道:“你谢甚?又哭什么哭?” 莫柱子忙抹了把脸,道:“我谢少爷当年帮了我全家。我不是哭,是高兴得哭了。” 程子安斜了他一眼,道:“柱子啊,既然要谢,你不如走快一些,备好热汤饭,我饿死了。” 莫柱子哎一声,赶紧一溜烟往家里跑去。 程子安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脸上的神色淡了下去。 京城这几个月的粮食价钱上涨,定与查常平仓的粮食事情脱不了干系。 朝廷对粮食价钱有管控,尤其是京城,肯定不敢大肆上涨。 下面州府的粮食价钱,应当涨得更多。 粮食价钱上涨,既表明粮铺能出售,流通的粮食量少了。 粮食去了何处? 程子安估计八九不离十,拿去填补了常平仓的空缺。 不然的话,被罢官抄家的官员会更多。 还回去就好,还回去了,就休想再拿出来! 翌日进了宫,程子安亲自前去户部,领他的俸禄。 平时官员都是府里的管事亲信等前去领取,程子安第一次因为好奇去过,后来就是老张或者莫柱子前去领取了。 户部管着发放俸禄的胥吏见到程子安前来,惊讶了下,不过倒也客气,核对之后,将银子点数,交给了程子安。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2节 程子安没接,道:“且慢!” 胥吏怔住,道:“不知程侍郎有何疑问?” 程子安道:“好似数目不对啊!” 胥吏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遍,数额同以前一致,道:“程侍郎的算学好,可要再核算过?” 程子安道:“不是你算得有错,而是折算的问题。你看这个粮食,炭敬这算的价钱,怎地变了?” 官员俸禄中包括炭敬,冰敬,粮食,茶酒,布匹等等,不过这些都折算成银两发放。 都是官员,涉及到银两,倒几乎无人敢在里面动手脚。 胥吏道:“这几个月市坊的粮食,布匹价钱上涨,炭便宜了些,总体来说,两两相抵,同上月领到的大致差不离。” 炭是百姓所烧,为了赚钱买粮食,烧炭的人多了,当然会便宜。布匹绢帛以前除了金子,铜钱,被当成货币在使用。 屯布匹跟屯金银,粮食是一样的道理,价钱已涨了许多。 程子安自言自语道:“不对啊,要是这粮食见天涨,领到手的一两银,能买到的粮食越来越少了,实在是吃了大亏。” 胥吏赔笑,立在一旁不敢做声。 程子安没再多说,取了银子离开,回到水部放好之后,前去承元殿。 六部衙门在皇城西边,程子安经过兵部,见到兵部何尚书,脸其臭无比,怒气冲冲从户部方向而来。 水部同户部,隔着吏部与兵部,程子安假装要拐进吏部大门,被何尚书一把抓住了。 何尚书以前领兵打过仗,他手跟铁钳一样,程子安好汉不吃眼前亏,笑道:“不知何尚书抓住我,有何贵干?” “我见程侍郎跑了,以为程侍郎见我心虚呢!” 何尚书先前在气头上,一时冲动不过脑子直接伸了手,不过他可不蠢,程子安不好惹,他很快就回过神,底气不那么足解释了句。 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在施侍郎值房要粮草,一颗粮食都没要到,程子安却顺当拿到了钱。 何尚书眼珠子一转,呵呵笑道:“程侍郎,走走走,难得见到,前去兵部坐着吃杯茶,好好叙叙旧!”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尚书是秀才,又是兵,天天为了粮草的事情在户部掀桌子,程子安一直绕着他走。 程子安也呵呵,“我着实想不起,能与何尚书叙什么旧。等到我们旧了之后,再叙如何?我还有差使在身呢,着实没空,还请何尚书见谅。” 何尚书只当做没听见,干脆跟在了程子安身后,一幅要赖定了他的架势,道:“程侍郎忙甚?可需要我搭把手帮忙?” 程子安甩脱不掉,便干脆直接道:“何尚书寻我有何事,直接说吧。” 何尚书一听,更是不客气了,道:“程贤侄,可能帮我一帮,在户部讨到西北兵的粮草,好让西北兵能在过年时,吃个饱饭?” 哟,先前还叙旧,这时已成贤侄,进展着实太快了些。 程子安挠挠头,显出满脸的为难,想了下,一甩手,叹了口气,道:“都是为了大周,都不容易。我正要去见圣上,正好要说钱的事情,何尚书不如跟我一起前去。” 何尚书二话不说跟了上去,好奇问道:“程侍郎水部又缺钱了?” 程子安摇头,道:“非也,是俸禄的事情。粮食价钱上涨,俸禄的粮食等补贴,粮食的补贴拿到手,在世面上只能买到折合八成左右的粮食,这可亏大了。” 何尚书没去亲自领过俸禄,只是他听到粮食,脑子转得飞快,道:“程侍郎,你难道要让圣上,贴补给你俸禄?” 程子安道:“那是圣上,是天子,我敢要圣上贴补我俸禄,何尚书莫要说笑,害我!” 何尚书干笑一声,道:“是是是,我是武将,粗人,程侍郎休得怪罪。”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倒是何尚书,可以向圣上要粮草啊!” 何尚书皱眉,道:“我以前要过,圣上推脱给了户部。” 程子安琢磨,那就是西北兵,其实没那么缺粮草。 不过,有何尚书在,倒是一份助力。 程子安同何尚书一起求见,圣上见到他们一起来,惊讶不已道:“你们有何事求见?” 何尚书斜向程子安,等着他说话。 程子安目不斜视上前,道:“回圣上,臣在兵部前同何尚书遇到,说了几句话,正好是因为同一件事求见,便一起前来面见圣上。” 何尚书琢磨着程子安的话,虽觉着不大对劲,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打断。 毕竟是他缠着要跟来,不管过程如何,能要到粮草就行。 程子安道:“臣是粮食不够,何尚书是西北兵粮草不足。臣与何尚书,想一并请求圣上,将西北兵的粮草,折算成银两。或将俸禄中粮食折算成的银子,重新以粮食如数发放。” 何尚书惊讶地看着程子安,圣上也楞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98 九十八章 ◎无◎ 近日朝廷一片混乱, 圣上本就烦躁不已,何尚书也就罢了,程子安居然将他几颗俸禄粮食拿出来说, 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圣上阴阳怪气, 冷冷地道:“程侍郎,看来朝廷亏待了你, 居然连饭都吃不起了?” 何尚书见圣上发火, 想替程子安说一句话, 不过想到他打胡乱说,自己可没想过要将西北兵的粮草换成银子,一气之下,也干脆闭了嘴。 程子安赶紧赔罪,道:“圣上, 臣吃得很饱,只是臣平时吃得不算多,家中的仆妇,只会做些乡间的家常菜, 吃不上山珍海味。家族简单,没穷亲戚, 族人要拉扯, 在京城住的宅子,也是赁来,有房屋署的贴补, 花不了几个银子。臣是担心, 别的朝臣百官, 他们要是负担重了, 要是靠着俸禄而活, 粮食一涨价,就该入不敷出了。” 何尚书听得瞠目结舌,差点脱口而出,放眼放去,哪有朝臣官员真正靠着俸禄而活? 嘴皮刚一张,何尚书直觉着不对劲,慌忙紧紧闭上了嘴。 程子安这番话,可没那么简单。 官员穿金戴银,住华屋,出入香车宝马,仆从成群,养着谋士师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亲戚族人,恨不得人人都做官。恩荫出仕,结拜结亲,门生等等各种关系,形成一张张巨大的关系网。 官员俸禄虽高,朱雀大街上铺子,随便进去银楼买一套头面,番邦来的精巧玩意儿,天香楼宴请几次下来,俸禄就花得一干二净。 朱雀大街上的铺子,做的全是达官贵人归豪绅的生意。 豪绅起码九成都投靠了达官贵人,富,远在贵之下。 且程子安提到了粮食,何尚书直觉没那么简单。 圣上想得比何尚书要深,没搭理程子安前面那些指桑骂槐,眉头一蹙,敏锐地道:“粮食涨价了?涨了多少?” 程子安道:“京城的粮食,没石涨了约莫一成不到,至于底下州府的粮价,臣就不清楚了。” 一成不到而已,过年过节时,粮油米面的价钱都得涨一涨,哪值得特意提出来? 何尚书浓眉都快拧成了一团,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这个价钱不算离奇,过年过节时,什么都要贵一些。” 程子安垂眸不语,圣上面上一片冰冷,天子脚下,谅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涨得太多。 只怕底下的州府,粮食价钱该飞涨了。 粮食一涨价,吃不起饭的,只有穷苦百姓。 寒冬腊月的天气,逼得百姓实在无路可走,他们平时再温顺,只要有心人趁机领头,他们会跟着造反。 当年大周太.祖,便是趁着天下粮荒,乱七之后起兵,夺取了天下。 圣上不怕百姓造反,但他恐有异心的将领跟着起兵。 放眼底下的朝臣们,无论谁做天子,他们只管俯首称臣,便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政事堂几个宰相,圣上对王相颇为倚重,他忠诚可靠,可惜他有时行事,失之优柔寡断。 明相与郑相两人在处理朝政上,行事有手腕,章程。两人是老狐狸,城府极深,在忠君上,圣上从不怀疑他们。 只这个“君”字,圣上就要多考量了一些。 圣上思索良久,道:“何尚书,你一直在操心西北兵的粮草,怎地又改成了要银两?” 何尚书还想问句为何呢,暗自恼怒不已,绞尽脑汁在想答案,程子安站出来解救了他。 程子安道:“圣上,何尚书是考量到,西北兵的粮草,由靠近西北的几个州府筹备,皆从几个地方的常平仓征调过去。几个州府今年皆报了灾,加之路不好走,仅仅运送的花销,就可以到三倍的粮草,着实太贵了。还不如给西北兵银子,让他们自己去买。 各州府的赋税银两,全要送到京城,统一铸成官银,存在朝廷户部的库房。 运送赋税银子,路上的花销且不提,其中因为铸银造成的损耗,又是一大部分,按照比例,摊派给各州府负担。 各州府负担不了,自然而然转嫁到了百姓头上。 中枢朝廷统一调拨这点,里面弊端众多。不过大周的弊端多如牛毛,程子安还暂时管不了那么多。 统一铸成官银这点,程子安认为纯属多余。 大周的银子皆从银矿而来,银矿被朝廷严格把控在手中。开采出来的银子,成色都相差无几。 朝廷统一铸造官银,一是为了防止贪污,库银防盗,一旦丢失,官银上有标记,方便追踪查询。 银子软,用硬一些的器物,就可以损掉标记。再不济,用剪银的剪子剪碎即可。 防贪污就更可笑了,贪污了的官员,受大周律保护,刑不上大夫,顶多被罢官贬谪,又不会掉脑袋。 程子安越想越郁闷,打起精神解释道:“圣上,今年西北边各州府的税银,好似还未送到京城。不如折返回去,算给西北兵的粮草,他们能省事,户部也能省去漕运的开支。” 要是敢抢税银,乃是灭族砍头的死罪。虽是如此,押解税银,比送粮食需要更多的人手,开支巨大。 圣上顿时眼前一亮,户部成日叫穷,账目惨不忍睹。 这一来一回,节余的钱,哪怕将税银就此拨付给西北兵,账目上还有节余。 何尚书一算也是,可是,他又开始不解了。 既然如此,户部那些官员,他们为何没想到这点? 以他们算账的本事,肯定能想到啊! 何尚书一时没能想通,圣上与程子安都心里门清。 要是省事高效了,会有人因此没了差使,或者缺了贪腐的机会。 圣上压住喉咙里翻上来的腥甜,哑声道:“西北兵拿到了银子,粮食从何处去买?要是有人贪腐该如何办?” 程子安看向了何尚书,面带微笑。 何尚书直觉不妙,他刚要开口,程子安已经抢先道:“臣以为,何尚书一直在关心西北兵的粮草事宜,此事交由他最为妥当。何尚书亲自前去监督,定当不会出差错。”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3节 程子安当然不敢妄想,何尚书前去西北,就能百分百杜绝贪腐之事。但有他在,拨付的银子,实际八成拿去买粮草,整笔账算下来,无论如何都是赚。 何尚书心中念头一转,干脆将此事应了,追问道:“那粮食呢?” 程子安笑眯眯道:“各地常平仓有啊,查库查到常平仓,里面不是没问题么?常平仓经常陈粮换新粮,陈粮该换了。何尚书,你要快一些,别等已换掉陈粮食,你就赶不及了!” 何尚书愣住,顿时瞪大了眼,瞠目结舌盯着程子安,再猛地转头看向圣上。 圣上脸色不大好,他也死死盯着程子安。 联系程子安前后话里的意思,一切都不言而喻。 常平仓有粮食! 粮食从何而来,当然是因为朝廷大张旗鼓查库而来! 常平仓有了粮食,大粮商库房的粮食就少了,所以粮食价钱会上涨! 历年来常平仓损失的粮食去了何处,当然变成了官员库房里的银子! 一旦查库的官员离开,常平仓会再次空掉。 趁着常平仓库房有粮食,才是拨付欠缺的军饷,以及赈灾的最好时机! 要如何杜绝后续官员的伸手,程子安以为,这件事他说了不算,看圣上要整治的决心了。 圣上当即道:“何尚书,领朕手谕,着令你去西北,筹措粮草事宜!” 何尚书躬身领命,“臣遵旨!” 圣上再盯着程子安,他低着头,坚决避开自己的视线,不由得提高了声音:“程侍郎,你向来跑得快,差你去各州府做钦差,巡视民生民意,若百姓吃不起粮食,令你无需回禀,直接开仓放粮,平抑粮价!” 程子安不干了,他就是跑细了腿,也搞不定这么多州府。 “圣上,臣只有一双腿,着实跑不过来。臣以为,恰好何尚书在,不若让他举荐几个各地兵营的将军出来,由将军前去督查,责令州府开仓放粮。” 各地的军政分离,互相看不顺眼。 兵营也有一大堆问题,但让他们去做这件事,他们肯定很乐意。 武将粗鲁直接动手的好处,就在此处能体现了。现在需要的是快刀斩乱麻,在巡查常平仓之事结束之前,将粮食真正用在百姓头上。 圣上听罢,这倒也是,便道:“程侍郎说得有理,就照着这般吧。何尚书,你回去拟定些名录上来。” 何尚书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笑呵呵应了。 两人一并告退,走出承庆殿,何尚书一把拉住要跑的程子安,道:“程侍郎,你这般急去何处?走走走,去兵部,我还要请你吃茶呢。” 程子安道:“快下值了,我冷得很,何尚书,你领了差使,还是赶紧去忙,我就不打扰了。” 何尚书眼珠一转,呵呵笑道:“程侍郎,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功劳,我可不敢冒领。走走走,吃茶去,吃茶去!” 程子安挣脱不得,被何尚书拽到了兵部。 兵部尚书虽没有兵权,但他毕竟与兵营有关,从不敢与谁来往过密,引起圣上猜忌。 何尚书从领兵的将领,升到兵部尚书之后,远比当将军的时候要圆滑。 他一出京城,肯定有无数眼线盯着,要是以后被嫉恨,此事的主使,程子安总得替他挡一二。 程子安哪能看不出何尚书心里那点小九九,进到何尚书的值房后,道:“何尚书,我跟你进来了,茶改天吃,改天吃。” 何尚书取了自己珍藏的茶叶,道:“我还是真心实意,想请你吃杯茶。唉,粮草军饷不易要啊,眼下虽尚未到手,还是多靠程侍郎。这杯茶,就算是我替西北的兵丁请程侍郎,程侍郎担得起。” 程子安去翻何尚书的茶叶,凑在鼻子边闻了闻,自然而然拿在了手中,道:“何尚书,你此去,要是常平仓空了,莫要大张旗鼓到处买粮。直接带兵去大粮商府上买。别真动手,别抢,就派兵守着。顺便,何尚书将西北的粮食价钱,也平一平。可别太低,谷丰伤农,谷贱亦伤农。” 大张旗鼓买粮,会引起粮食恐慌,粮价上涨。 要是常平仓没有粮食,粮食定都在大粮商的库房里,真要照着规矩章法来,以他们的狡猾,何尚书一颗粮食都买不到。 何尚书愣住,哈哈大笑道:“此举甚妙,妙!” 程子安笑道:“茶就不吃了,有这罐茶叶就足够。我在京城,等着何尚书的好消息。” 何尚书看着程子安手上的茶叶,心疼地道:“我就只这么点,自己都舍不得吃,你给我留一半啊.....” 程子安拿着茶叶,头也不回飞快溜了。 天气不知何时变了,脸上落下湿润,他抬起头,细碎的雪花飘飞。 下雪了。 京城又当是一片雪白,肮脏都被深埋,好一个太平安稳。 只是,这次定当不会了。 只要他在的一日,定会拨开这些掩饰,还天地一个真相!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99 九十九章 ◎无◎ 京城只下了几场小雪, 西北早已经白雪皑皑。 太阳高悬,晒在人身上却没一丝热气。马吐着白气,在雪地里缓慢前行。 裹得只露出眼睛的差役, 坐在马背上, 不耐烦冲着镖局的镖师喊:“还有多久到驿馆?” 镖师赔笑道:“丁差爷别急,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就到了。” 丁差爷淬了口, 骂道“秦二, 先前你小子就说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老子听你这句话,已经听了好几次,老子信你就见鬼了!” 秦二暗叫了声晦气,他们镖局的买卖不好,每年都靠帮着押送税银赚些钱。 押送税银的钱不好拿, 府衙一拖再拖,还要克扣,除掉孝敬,能拿到手一半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 他们镖局也不会亏。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的要价高, 损失了一半, 镖局照样有得赚。 钱难赚,最难的,还是这群差役。 税银要是丢失, 他们镖局上下都得掉脑袋, 要时刻打起精神, 观察着一路的形势, 还要分出功夫, 将这群吆五喝六的差役伺候好。 秦二不做声,小声对身边的同伴道:“走快些,定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别管他们叫苦连天了。” 同伴一瞬不瞬盯着前面,紧张地道:“有马来了!” 秦二抬头看去,白茫茫的路头,几匹马疾驰而来。他顿时一惊,手摸到腰间的刀,喊道:“护好镖!” 镖师趟子手们,迅速摆好了阵势,将镖车严严实实围在了中间。 差役们也打起了精神,丁差爷扬声道:“无论来者何人,速速避开!” 前来之人却没人搭理他们,几匹马,眨眼间就到了他们面前。 丁差爷还没遇到过这般的情形,吓得直哆嗦,尖声喊道:“你们要作甚,秦二,护镖!” 秦二抽出刀就要上前,骑在马上为首的中年汉子,扯开大氅露出里面的朝服,扬了扬手上的符令:“本官乃兵部尚书是也!” 兵部何尚书,他怎地会来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丁差爷心道就是宰相来,也不敢拦着税银,他犹豫着上前,拱手见礼道:“不知何尚书来此,请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只小的肩负重任在身,押送的是朝廷要物,要抓紧功夫赶路,还请何尚书让开道。” 何尚书笑道:“你们押送的,可是税银?” 丁差爷哪敢如实相告,脸色变幻不停,道:“何尚书......” 话音未落,何尚书手一扬,将先前拿着的符令抛了过来。 丁差爷手忙脚乱接住,符令乃是精铁铸成,上面刻着“兵”字与龙纹。只有一半,握在手上却沉甸甸。 待看清楚之后,丁差爷手一软,差点将符令掉在了地上。 他虽只是小吏,对此块符令倒也知晓一二。能刻龙纹的,定是圣上调兵的兵符! 何尚书道:“如今你可信了?喏,这里还有圣旨。” 一听到圣旨,丁差爷腿一软,赶紧躬身道:“是是是,小的眼拙,不识何尚书,还请何尚书恕罪。” 何尚书拿出圣上的旨意念了,道:“你们的税银,由我接手了!这批税银,圣上已经交给了西北兵做粮草!” 无论假传圣旨,还是劫税银都是死罪,丁差爷一下傻了眼,不知如何办才好,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何尚书皱眉不悦道:“这这这作甚!你随我回府衙,我同你们武知府说!” 丁差爷也没了别的法子,只能随着何尚书回了西洲府。 武知府得到消息,他亦没遇到这样的情形,整个人都懵懂着,出城前去迎接。 今年真是不太平,朝廷查常平仓的来过一次,好不容易对付了过去,“劫”税银的又来了! 无论究竟如何,武知府只能先行按耐住,迎出了城二里地。 谁知道,他在半晌午就出了城,等到天都快黑了,连人影都没见着。 路旁的茶棚里,武知府握着茶碗,碗里的热茶冒着热气,他的后背却发凉。 要是税银真被骗走...... 外面一阵混乱的马蹄声,武知府放下茶碗,陡地起身奔了出去。 何尚书与西北兵的杨将军,一起骑马到了。 武知府心底微松,他与杨将军向来彼此看不顺眼,看在何尚书的份上,脸上挤出满满的笑容,上前见礼。 杨将军手随意拱了拱,何尚书颔首还礼,道:“时辰不早,还请武知府领路,我们边走边说。” 天气严寒,武知府是坐马车出来,他暗暗腹诽了句武人,咬牙要来马,翻身骑上,落后一步走在了何尚书身边。 何尚书侧头,将旨意递过去,道:“我此行公务紧急,就劳烦武知府辛苦些了。你定当接到了消息,西州府的税银,圣上已经直接给了西北兵当粮草。” 武知府吃力伸出手接过来,打开看完,道:“既是圣上的旨意,下官当然遵旨。此事从未有过,还请何尚书给下官写一封领到的文书,下官好能向户部回禀。” 何尚书爽快应下,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递过去,“喏,已经准备好了。” 武知府接过一看,心想定是早就盯上了税银。盯就盯吧,反正税银都是上交朝廷,如何用与他无半点干系。 收好能交差的文书,武知府脸上的笑容轻松了几分,道:“天气寒冷,何尚书远道而来,定要尝尝西北特有的马奶酒,吃些黄羊肉,顺道驱寒!” 何尚书颇为怀念地道:“我在京城这些年,最想念的就是这一口了。唉,可惜实在太忙,今日先对付一口,办完圣上交待的差使再说。” 差使,什么差使?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4节 姓杨的一并到来,莫非西北要用兵了? 武知府尚在怔忪中,何尚书对他道:“听说西北的粮食价钱涨得厉害,我正好顺道前来,圣上下旨常平仓放粮,平抑粮价!” 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其他,武知府在马上摇摇晃晃,差点坐立不稳。 常平仓的粮食! 常平仓的粮食,在朝廷巡查来的时候,当然与户部的存留数额无误。 朝廷巡查离开之后,常平仓依然满满当当。 只是那些粮食,与朝廷半点干系都无,九成都是从大粮商富绅之处借来,对付朝廷的巡查。 开仓放粮,放的可不是朝廷的粮食。 那些大粮商富绅,损失掉的钱财,难道要他来弥补? 要是他弥补不出来,大粮商富绅定不会让他好过! 武知府脸色难看至极,脑子好像被寒风冻住了,艰难地道:“眼下天已经黑了,何尚书先歇息,留待明早再议。” 何尚书爽快地应了,对杨将军道:“你先去忙自己的吧。” 一直未曾做声的杨将军,此时意味深长看了眼武知府,道别之后打马离开。 武知府回到府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里团团转,与师爷商议了许久,都没找出一个法子。 师爷觑着他的神色,硬着头皮道:“东翁,不若这次,就当是损失些钱财,保一个平安吧!” 这些银子,咬一咬牙,武知府还是能承受。只是,他惨笑一声,道:“这平安,难保啊!以后常平仓,朝廷会盯得极紧。还有,我总感到不对,那姓杨的拿到了银子,他兵营的兵,没有粮食,总不能吃银子吧?” 师爷呆了下,下意识道:“拿着银子,可以买粮食。” 武知府恍然大悟,道:“是啊,可以买粮食。常平仓放粮,姓杨的去粮铺买粮。他们这是要将西北的粮食,都给收刮出来!” 师爷脸色大变,恶狠狠道:“粮铺没粮食卖,他能如何?再说,把粮商手上的粮食都给买走了,百姓买不到粮食,要是闹起来,与东翁就毫无关系!” 武知府道:“常平仓一放粮食,粮价势必下跌。何况,常平仓的粮食,向来大多都做赈济所用,他们这是要半卖半赈济。百姓熬几个月,待到来年庄稼收成之后,就能支撑一段时日。他们不仅仅是盯着常平仓的粮食,而是盯着了粮食行。粮食行的粮食,西北兵要便宜买去!” 武将不讲理,西北兵也不讲理,他们去向粮食行买粮食,给钱是客气,不给钱直接抢了,何尚书在西北兵中呆过,他护犊子,哪怕告到圣上面前,估计也讨不了好! 大粮商能操控粮食加钱发财,背后少不了官府。 从何处来,再回到何处去。 就算这次撑了过去,下次呢? 等过两年,再来这么一次,他们再次一遭被打回从前。 屋子里的炕烧得热,武知府后背却冷汗津津,喃喃道:“这是要将大粮商,一网打尽啊!” 武知府聪明,深谋远虑,想得却还是浅了些。 杨将军派兵丁,守护住了常平仓,寻到了大粮商的库房,堵住了大粮食铺子的大门。 兵丁在城内吆喝,常平仓开仓放粮,粮价回到了寻常的价格。 兵丁装模作样押送着几袋粮食,送到州府下面的县,到处吆喝朝廷放粮平抑粮价,顺道亦向大粮商“买”粮食。 全州府平民百姓欢腾,富绅与大粮商除外。 富绅并无多少余粮,先前借给了常平仓,兵丁并未向他们购买。 借给常平仓的粮食,他们是拿不回来了。 大粮商积攒着准备赚大钱的粮食,生生被被常平仓他们自己的粮食,将粮价打了下来,再被西北兵买了去。 西州府常平仓,最后留下了两成的粮食,由兵营与差役一起把守。 粮价回落,穷得揭不开锅的百姓,领到了赈济粮。 常平仓里,还有余粮。 兵丁拿到了积欠已久的粮草。 大雪纷飞的天气,在西洲府属于稀松寻常。 何尚书裹着厚皮袄,也不怕冷,在街上来回走动。 百姓匆匆而过,脚步轻盈,朝着街两旁的铺子跑去,掀开厚厚的屋帘,铺子里的喧嚣热闹,一下扑了出来。 何尚书闻着铺子里传出来的饭菜酒香,看着看着就鼻酸。 刚来的那日,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铺子里稀稀拉拉坐着伙计,极少见到客人。 何尚书清楚得很,百姓成日在为粮食发愁,恨不得将一个大钱掰成两半花,哪舍得去买东西,吃酒。 粮价变得正常,百姓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他们才会出门,舍得花银子,街市真正热闹起来。 西北兵这次拿到的银子并不多,如果按照该发放的粮草折算,这笔税银运到京城,只能买到三分之一的粮食。 可是,直接截取税银,按照正常的市价,如数支付买粮,只花了三分之一的银子,已经买到了七成的粮草! 余下的三成粮草,西洲府的存粮不够,要去西洲府临近的庆州府。 何尚书没多耽搁,叫上了杨将军,领兵朝着庆州府疾驰而去。 全大周的州府知府们,草木皆兵。 朝廷巡查常平仓的官员刚走,他们迎来了兵营的将领,领兵再次查常平仓! 程子安窝在值房的椅子里,听着明九在一旁,嘴皮子翕动,不断说着各地的情形,敷衍地嗯一声。 明九急了,道:“程子安,你究竟有没有听?好几个州府的知府,都被押送进了京城!他们要被抄家,罢官!” 程子安哦了声,道:“这事情可大了啊,真是好怕......不对,我不怕,与我有何干系?” 这才到哪跟哪,先前去查巡的官员,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底下的知府被拿下,他们是小喽啰,背后的大官,还没开始呢。 底下的百姓被压榨那么多年,被抽筋剥骨。 天道好轮回,总该让这些达官贵人们还回去一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100 一百章 ◎无◎ 四十四个州府, 被押解上京城的知府,共计十八人。余下的二十四个州府,程子安从吏部要了他们的履历, 将他们的祖宗八代查了个清楚。 说起来有趣, 暂时安稳无恙的二十四个知府,皆都出身名门, 祖上历代为官。 程子安并不以为他们清白, 而是他们身家丰厚, 懂得取舍得失,损失得起。 亏空常平仓的十八人,有十六人是寒门出身。 穷人乍富,做起人上人得心应手,欺负起自己人来, 那是绝不心慈手软啊! 程子安清楚还有一个缘由,他们出生贫寒,做官之后,要拉扯身边的家族, 照顾穷亲戚。 因为没有背景,想要挖空心思往上爬, 送礼孝敬上峰, 需要巨大的花销。 靠着做官的那点俸禄,远远不够,拼命伸手, 将地都刮走三尺, 得来的钱财也所剩无几。 没钱, 自然舍不得, 想要搏一搏。 搏输了, 戴上了枷锁进京。 京城底下热闹得很,除了看各州府的官员被押送进京,还有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蓟州与益州府的两个知府,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中。 益州府的黄知府最早被押解进京,因为程子安前去过益州办差,刑部段尚书与大理寺金正卿两人亲自到水部,向他问话。 两人都客客气气,段尚书道:“我们也是因着规矩,程侍郎莫要见怪。” 程子安道:“不怪不怪,不知段尚书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我保管一一作答。” 段尚书与金正卿两人对视一眼,他道:“程侍郎可还记得,上次你前去益州府时,曾有一个叫武三的汉子。武三是当时沉没漕运船的管事,与一帮漕运兄弟守着漕运船,因为不识程侍郎,还差点与程侍郎起了争斗?” 程子安回忆了下,道:“我记得是有漕运的人在,不知谁是武三。当时有人阻拦人下水拖漕运船,耀武耀威动手打人,被我一鞭子打开了。武三怎地了?” 金正卿道:“昨日有京城百姓发现,武三死在了京城,就在贡院附近,离程侍郎的家只隔着一条巷子。” 程子安咦了声,道:“彭虞这小子,这般大的动静,他都没跟我说。” 金正卿赔笑道:“彭虞怕见彭京兆,百姓发现了尸首,禀报到衙门,他也不一定能得知。我想问问,程侍郎既然在益州府见过他,他又死在了程侍郎府的附近,程侍郎平时可有遇到过他?” 程子安摇头,道:“我没见过他。不过,你们这么快就知道死者是武三了?武三在京城很有名气吗?” 金正卿道:“非也,武三是益州府人,因经常押送漕粮到京城,在京城置办了间宅子,里面养着一个外室。那妇人久等他不归,心里放心不下,便托人寻找。武三右手臂上有块行船时留下的伤疤,很是好认。差役前去查看尸首,问了几句,恰好有人得知妇人在寻人,便对差役说了。差役前去找到妇,妇人确认了尸首乃是武三。” 程子安笑道:“真是巧啊!不过,武三在京城置办的宅子在何处,是何种死法?仵作可有验尸,武三是何时死亡?漕运船翻了之后,武三作为漕运船的管事,他应当这时不能行船到京城。为何到了京城?何时来的京城?武三死在贡院附近,今年不是春闱之年,贡院附近住着的都是些老面孔,武三来到附近,可有人见过他?” 两人被程子安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愣一愣。 段尚书道:“武三置办的宅子,在京城西南处的集贤巷,离贡院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妇人称武三前日傍晚时分,放到京城的家中。仵作验了尸,武三后脑勺处,有明显的伤口,其余的皆完好。眼下天气炎热,武三的尸首已经腐烂,大致能猜出,应在昨晚死亡。武三当是被人在暗处,击中后脑勺而死。因是夜间,贡院附近的百姓也未曾见过他。” 究竟是在别处死亡,送到了贡院附近,还是就在贡院附近动手,以现在的刑侦水平,很难查出来。 两个知府在牢里,是在大前天晚上上吊而亡,两人一前一后,都在武三进京城之前。 程子安没再纠结这些,而是直接了当问道:“两位前来问我,究竟是把我当做贡院附近的百姓,询问走访,还是因为怀疑我杀了武三?” 两人忙否认,金正卿道:“程侍郎,我们只是实在没了法子。牢里连续有两人上吊,圣上大怒,责令我们要尽快查清此案。” 程子安道:“上吊是奇怪,毕竟官员只要是造反诛九族的大罪,可以拿品级抵罪。就算是圣上震怒,两个知府罪大恶极,也顶多判个抄家罢官。他们为何这般想不开,一定要死呢?” 他们两人死了,查到他们头上的案子就此为止。人死为大,因为没有最终判定,此事不了了之,他们的家人儿孙们,照样可以享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一旦案情确定,要是判了下来,他们的家人儿孙要跟着流放,三代不能考科举,入朝为官。 判流放是顶格,超出大周律的判定,得是圣上下旨,无视大周律的判罚。 究竟是何事,能惹得圣上如此震怒呢? 程子安认为,段尚书与金正卿两人,他们本身从事刑狱的差使多年,岂能不懂得里面的弯弯绕绕。 查案方面,两人肯定远比程子安专业。他们肯定已经将武三之死查了个七七八八。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5节 至于为何来找他,两个老狐狸含糊其辞,里面肯定有文章。 果然,绕了几句,段尚书道:“那妇人一口咬定,武三是被人杀害了,他在京城时日少,与人无冤无仇。能与他稍微有些结怨,人在京城者,就是程侍郎了。恰好他又死在了程侍郎府中附近,这件事,你看,就跟那黄泥掉进□□里,难以洗净了。我同程侍郎说这些,并非是我这般以为,京城的聪明人多得很,总有人会提出来,程侍郎以为,我说得可有道理?” 程子安抬眉,斩钉截铁道:“我以为,段尚书说得毫无道理。那妇人算是什么苦主,要说苦主,也是武三的家人才是苦主。要告我杀人,也要武三的家人进京递状子告我。还有啊,武三不过一个行船的管事,他能在京城买宅邸,真是了不起,我都还是赁宅子住着呢。那妇人一个外室,敢告官身,还是大名鼎鼎,最俊美的状元郎,水部侍郎,这背后没人撑腰,我倒要敬她,她才配进入御史台做御使,这份风骨,谁能比得上?对了,要是有人告我杀人,两位再来找我吧,我一定亲自应诉。” 金正卿干笑几声,道:“是是是,程侍郎说得极是。程侍郎,恕我多言一句,这件案子事关重大,朝廷最近闹得厉害,程侍郎还是要注意一些。” 程子安拱手,道:“多谢两位。” 两人不再多言,起身告辞离去。 程子安坐在值房里,手上把玩着笔杆,不由得笑了声。 这个嫁祸,实在是水平太低。 不过,对方肯定不是嫁祸,而是要将他拖下水。 毕竟,此事是因为他到了益州府而起。 且大周查常平仓的粮食,主意是他所出。 此事虽无几人知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能瞒得住。 程子安当然不会被动挨打,既然要拖他下水,他就不客气了。 今日没大朝会,程子安看了下时辰,此时圣上应当在御书房。 这些天几个相爷几乎都住在了御书房,程子安心道正好,于是晃悠到了承庆殿。 太阳高悬,承庆殿安静得,好像能听到太阳炙烤地面的响动。 许侍中靠在御书房走廊的廊柱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程子安走近,许侍中眼睛睁大了些,朝他看来。 程子安笑道:“许大叔,又睁着眼睛睡着了?” 许侍中瞪了他一眼,道:“圣上在见几个相爷,你要是没甚重要之事,先去偏殿等一等吧。” 程子安道:“有要事,大事啊,许大叔,劳烦许大叔帮我回禀一声。” 许侍中知道程子安绝非不知轻重之人,眉头微皱,担心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身到了门口,朝里面探进一个头。 很快,里面传来圣上的声音,许侍中进屋,过了一会出来,低声道:“进去吧,且小心些。” 程子安朝他一笑,小声道了谢,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摆放着冰鉴,冷意徐徐冒出,他一走进去,顿时感到凉飕飕。 更凉一些的,还是圣上朝他看来的目光。 三个相爷依次端坐在椅子里,不知是被冻坏了,还是心情欠佳,脸色都有些发白。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道:“程侍郎,你的大事呢,速速道来!” 听圣上的语气,要是程子安没大事,就要把他给宰了! 程子安换了表情,可怜兮兮道:“圣上,有人要加害臣啊!” 圣上顿了下,道:“此事当从何讲?” 程子安将段尚书与金正卿前来找他的事情说了,“圣上,这件事很明显,就是要加害于我,想把杀武三的罪行,推到我头上。顺道再将黄仁之死,也推说成是受我迫害。在大狱中,谋害问罪官员,何等大胆之徒,怎地我也得被判个罢官。不止黄仁一个知府,有两个呢。要是再多自缢几个,那我头上的罪就重了,抄家流放就不足惜,得诛九族!” 圣上听得呆住,程子安看向几个相爷,哭哭丧着脸道:“三位相爷,我说得可对?我真是太惨了,真的太冤了!究竟有谁要害我,我动了谁的荣华富贵,升官发财,后世子孙的世卿世禄啊?” 王相看了程子安一眼,耷拉下眼皮,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明相呵呵道:“程侍郎想得多了些,你是大周的官员,大周有圣上,有律法,要是程侍郎清清白白,岂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郑相看着程子安,哼了声,不耐烦道:“程侍郎,着实大题小做了!” 程子安道:“下官都被刑部与大理寺一并问了上门,我是朝廷命官,要是事情不大,他们两位如何能来?明相说有圣上,我倒吃了一剂定心丸。可明相又说,大周有律法,我就不敢苟同了。” 明相冷声道:“那程侍郎说说看,大周如何就没律法了?程侍郎在考科举时,难道没答过律法题?” 程子安道:“律法且放一边,大周的官员在牢狱里接连死亡,明相可能解释,大周的律法何在?” 明相反问道:“两位戴罪官员,在牢狱里死亡,如何就没有律法了?” 程子安道:“他们没必要死,除非不得不死!为何不得不死,是因为有人要这件事,到此为止。” 圣上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眼神沉了下去。 程子安对着圣上,长揖到底,道:“圣上,臣如今危险至极,不敢回家啊。臣请求圣上,允许臣住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要不,给臣派几个护卫,不然,臣说不定也莫名其妙,上吊死了!” 王相这时总算开了口,皱眉道:“程侍郎,哪有这般严重,何况,从未有过这般的规矩,你休要因为圣上的心慈,一再地得寸进尺。” 程子安立刻道:“对啊,还有王相。王相,下官恳求你,允我去你府里住吧。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对王相动手,跟着王相肯定安稳无虞。” 王相被噎住,刚要骂他胡闹,圣上这时开了口,道:“程侍郎说得有理,既然他害怕,王相,你府里就借他住几天,让他跟着你一并上朝下朝,既然他在你身边,就给你帮帮忙,将此案一并彻查清楚了!” 王相眼神微转,捏着鼻子懊恼应下:“臣遵旨!” 程子安对着圣上与王相施礼道谢,愉快地道:“王相,我就跟着你了,还请多多关照啊!”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101 一百零一章 ◎无◎ 程子安半点都没觉着会麻烦到人, 除了他自己,老张莫柱子秦婶一并被他叫到了王相府上,很是体贴地道:“我替王相省些麻烦, 用他们照顾就好。” 王相:“......” 相府占地宽敞, 王相捏着鼻子,安排了一间幽静的客院给程子安居住。 客院里灶房一应俱全, 屋子精致, 院子里种了修竹, 亭台楼阁流水淙淙。 出门往西边走几步,就是一大片湖。湖里种满了荷花,正是盛放的时节,夜间凉风习习,荷叶荷花夹杂着栀子茉莉的香气阵阵。 程子安在太学老同窗王尧的陪同下, 熟悉了院子与周围的景致,两人立在湖边,他感慨不已道:“瞧这湖水多清澈啊。这片湖应当与护城河金河相通吧?说起来,湖水的清澈, 我还有一定的功劳呢。要不是我主持清淤,估计这片湖水, 已经臭不可闻了。我就不明白, 好些贵人家中的湖啊水池,都与金河相连,他们可是鼻子出了问题, 难道没闻出自己家府上的水很臭么?” 王相的儿孙们, 与其他府比起来, 算得上争气, 虽没有特别拔尖的人, 算得上守规矩。 王尧以前与程子安来往不多,他如今还在太学上学,为人比较低调谨慎,闻言沉默了一会,道:“程侍郎当值辛苦,早些歇着吧,我就不多打扰了,若有吩咐,交待府里的仆从一声就是。” 程子安笑呵呵道:“天刚黑下来,我还未用晚饭呢,歇息还早。王相安排得如此妥当,走走走,你陪着我一起前去,跟你祖父道声谢。” 王尧想要婉言谢绝,见程子安跟在他身后,已经领会到他的厉害,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他去了王相的院子。 王相正准备用饭,看到程子安不请而来,他倒没甚惊讶之处,招呼他坐下,“七郎你留下来一并用饭,陪陪程侍郎。你们在太学是同窗,程侍郎已经官至五品,多跟程侍郎学学。” 王尧应是留了下来,程子安笑道:“王相过誉了,不过吧,我这个人,仔细算起来,身上的优点着实太多,估计一时片刻学不会,要多学几年。咦,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成了七郎的先生?” 王相无语至极,看着程子安半晌,道:“程侍郎在京城赁的宅子,已经退了?” 程子安道:“今天来不及,不过,我已经叮嘱了老张,让他明日与东家联系退居。不住的话,每个月还要交赁金,着实不划算。” 饶是王相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说才好,盯着他良久,道:“程侍郎收拾得还真是快。” 程子安道:“就些换洗的里衣,一两件冬日的大氅。外衫是朝服,没甚身外之物,人生皆是如此,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王相愣住,喃喃念叨:“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笑起来,道:“程侍郎到底年轻,率性洒脱,老夫不如也。” 程子安摆摆手,道:“王相自谦了。我能理解王相,府里众多的儿孙,族人亲戚,睁开眼皆是人情世故。程氏没有家族,不瞒王相,程氏的祖坟,只有祖父祖母埋在里面。亲戚们少,舅舅姨母们自己能过活,我也没本事拉扯他们,我自当能率性洒脱。” 王相神色很是复杂,片刻后道:“先用饭,用饭。” 程子安不吃酒,也不挑食。王相府里厨娘的茶饭手艺,自是比秦婶高上许多,他就着菜,美滋滋吃了两碗饭。 饭后,程子安也没久留,吃了一盏茶后就起身告辞。 王尧送走程子安,回到院子,陪着王相散步消食,百思不得其解道:“祖父,孙儿想不明白,程侍郎就只来用晚饭而已?” 王相面色沉重,眺望着客院的方向,道:“他是何等人,岂能只来用晚饭而已。先前的言语中,提到了家族,亲人。他能做到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京城九成九的官员,皆做不到他那般。” 王尧思索着,道:“照祖父的意思,程侍郎是在指牢里那两人自缢之事?” 王相颔首,叹息一声,道:“稍微一想,这两人也着实不用死。他们死了,身后的家族就保住了。谁拿家族威胁了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是查不得,碰不得。偏生圣上让我们查。程子安他全部家财,就几个包裹,好比是备好棺椁,领了这件差使。赁来的宅邸,他都没留,更没给自己留后路。” 王尧震惊不已,惊呼道:“祖父,他为何会这般做?” 王相沉默良久,道:“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亦未能堪透。且待看着吧。” 翌日,王相与程子安一同前去了政事堂。 段尚书与金正卿一并来了,他们听闻了些风声,看到程子安摇身一变,成了审理此案的官员,皆还是有些滋味复杂。 王相让大家各自落座,道:“圣上下了旨,一定要查明此案。段尚书与金正卿,你们先将查到的卷宗,交由程侍郎查看。” 两人应是,正要吩咐人去取,程子安拦住了,道:“卷宗且等一等,下官对刑狱之事,并不太了解,看了亦无多大的用处。不过,下官做事有一项原则,就是先以紧急且重要的为先。比如,先查黄知府他们的家人,可有犯案,未曾秉公审理。” 屋内几人一听,神色皆变了。 明相皱眉,道:“人死为大,黄知府他们的家人,正经历丧事,正在喊着他们乃是清白,要朝廷还黄知府他们一个公道。此时,于礼于情,都不该打扰他们。” 郑相唔了声,道:“我以为明相所言极是,要是这时去查他们的家人,显得朝廷冷酷无情,咄咄逼人了。” 段尚书与金正卿虽震惊,反正交由上面决定,他们都未曾做声。 王相神色沉重,程子安意在釜底抽薪,要震慑住其他在牢里的官员。 他们要是学着黄知府他们那样,以自己的命保家人平安,就要斟酌一下了。 只要他们活着,想要活着,就有了突破口,指认出身后的势力。 程子安淡淡道:“国法大于家法,按律审理,一切以大周律为先。他们要是没犯事,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若是犯了事,若不秉公处理,岂不是枉顾国法,乱了国纪纲常?” 王相斟酌了下,要是牢里再死人,他也会被圣上斥责办事不力。 “程侍郎说得即是,一切以国法为先。段尚书,金正卿,你们速速派官员,前去益州蓟州府查明。” 两人应是,明相不悦道:“此事甚是重大,我以为,还是要请由圣上定夺为好。” 程子安道:“明相,下官可否这般以为,明相将此事禀报给圣上定夺,是不想担负责任?反正一切的事情,都是圣上的旨意,若是好,到头来,领了这个差使的你我,在政绩上可以添上一笔。若是不好,骂名都由圣上担了,反正最终决定的,乃是圣上!” 这句话说得着实不客气,程子安说话向来温和,极少见到这般咄咄逼人,明相的脸色,一下黑沉如锅底,咬牙叫了声:“你!”起身拂袖而去。 郑相一言难尽看着程子安,脑子转得飞快,到底没说什么。 屋子里一片安静,王相咳了声,道:“段尚书,金正卿,你们且先去吧,早早查明,早些了解此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6节 两人再次应是,起身告辞离开。程子安跟着站起来,道:“两位等等,我随你们一起去,我还没见过大理寺与刑部的牢狱呢,我去熟悉熟悉。” 王相看了程子安一眼,神色莫名。 郑相嗤笑一声,道:“程侍郎,牢狱可熟悉不得。” 程子安笑着道:“长长见识也好,要查案,哪能不熟悉牢狱。走走走,别耽误了功夫。” 官员分别关在了大理寺与刑部的牢狱,程子安也没要段尚书与金正卿作陪,道:“你们还有要事在身,给我一道手谕,我自己去找狱卒就是。” 两人不愿节外生枝,照着程子安的话办了。 程子安拿着手谕,先去了大理寺的牢狱。 狱头看到他来,忙迎了上前,查过手谕之后,领着他进去了。 牢狱里阴森森,天气炎热,里面潮湿,气味很是难闻。 因着已死了两人,多添了两个狱卒看守,知府们都关在牢狱的最里面,与其他犯人隔开。 程子安慢悠悠走进去,曾经的地方大员,虽未戴镣铐枷锁,身上的衣衫皱巴巴,头发脏污打结,酸臭与屎尿气混在一起,脸色惨白,早已不见当官时的贵气与威风。 程子安还见到了个熟人,先前明州府的赵知府。 这次文士善安稳脱身,程子安还颇为感慨,心道他还真是个狠人,能断尾脱身。 赵知府从明州府,调到了与比明州府还要大一些的临州府。临走府同样靠海,与明州府一样属于江南,富裕繁华。 赵知府的调任,算是升了半级。要是能在临州府平安渡过,他年纪不算老,就能调回中枢,谋求个尚书侍郎之位。 侍郎是五品官,中枢的五品,比起地方四品还要吃香。在天子身边当差,说不定一朝被看中,做了天子近臣,就此一飞冲天。 赵知府当然知晓程子安中了状元,离开明州府虽未再见过他,不过从他的年纪,依旧漂亮的五官眉眼,身上的官服,将他认了出来。 回想起当年端午龙舟比试上见到的那个垂髫小儿,他们父子俩在一众贵人中,衣着寒酸,看台上,并未有他们的座位,只能恭立一旁站着。 召程箴前来相见,因着他的才名,赵知府为了政绩,会多看顾他一些。 其实,赵知府也没太将程箴放在心上,会读书是一回事,能否考中是一回事,考中之后,能得到晋升,完全是另一回事。 就好比是世家府邸中,总会有陪着凑趣的清客门生一样。 赵知府喉咙似乎被痰堵住,嘴皮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程子安很是客客气气,负手上前,颔首道:“赵子尺,在这里相遇,真是令人感慨啊!” 子尺是赵知府的字,程子安这般称呼,他身为疑犯,算是有礼。 赵知府终于出了声,道:“程侍郎当年就不同凡响,果真是少年英才。” 程子安并未谦虚,笑道:“阿爹当年就年少有为,我是阿爹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嘛。对了,赵子尺,你的家人在何处?刑部与大理寺,派了官员到益州与蓟州,要彻查清楚,他们的家人可有犯案,他们在牢里自缢,可是为了护着他们的家人。” 牢里的回声大,程子安的话,清楚传到了每个伸长耳朵,听着他们谈话的嫌犯耳里。 一时间,本来还算安静的牢狱,接连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些人,不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102 一百零二章 ◎无◎ 离开大理寺牢狱, 程子安又去了趟刑部牢狱,将要查蓟州益州知府两家家人的事情,再次传递了一遍。 能做到一州知府的人, 全部都聪明得很。 闻弦歌而知雅意, 余下的十六人,安安分分呆在了牢狱里, 再无死亡之事发生。 接下来, 审案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分开审讯之后, 卷宗很是精彩。 上面的人开始坐不住了,武三的外室妇人,哭着前去京兆府,击鼓喊冤。 彭虞这天来到了刑部,躲在门口, 怪模怪样吹了声口哨。 程子安听到外面的怪叫声,放下卷宗走出值房,道:“哪来的鸟人?” 彭虞一下跳起来,暗道:“你才是鸟!算了算了, 我不与你计较。程哥,出大事了!” 程子安被彭虞拖到角落, 听他急着道:“武三知道吧?他那个外室, 状告你杀了武三!” 彭虞见程子安无动于衷,差点又要跳起来,天气太热, 他到底忍住了, 道:“程哥, 阵仗闹得太大, 阿爹只能接下这个案子。不过, 此案尚未审理,程哥,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人,阿爹也说,武三不值得程哥杀,杀他一个武三,杀鸡焉用宰牛刀,杀一个就是在污蔑程哥,程哥要杀,至少也要杀他十个八个。” 程子安朝天翻白眼,多谢他们父子,还真是看得起他! 彭虞难得正经道:“程哥,阿爹说你在做大事,得罪了人。阿爹让我不要来找你,说我太笨,会被连累,还连累了程哥。可是程哥,我也不知你在什么大事,阿爹也不告诉我。可是程哥既然在做大事,他们肯定是要借武三之死,来阻拦程哥,实在是太可恶,影响到了程哥的威风,一定不能忍,程哥,我说得对吧?” 程子安煞有其事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就是啰嗦了些。” 彭虞呃了声,一下又要翻脸。 程子安笑着拍他肩膀,道:“等我做完了大事,我请你吃酒。” 彭虞一下又高兴起来,道:“好,还是去程哥家里吃。” 这群纨绔最喜欢到程子安的家中去玩乐,他家中没有大人在,玩得很是尽兴。 程子安没告诉彭虞贡院宅子已退掉的事情,省得他又要叫嚷,与他道别之后,沉思着进了值房。 段尚书看到彭虞离开的身影,犹豫了下,问程子安道:“彭虞怎地来了?” 程子安道:“武三那个外室将我告了,说我杀了武三。” 段尚书震惊不已,程子安冲他笑,道:“先让彭京兆去查吧。杀人总要有人证物证。还有,武三一个小喽啰,能在京城买得起宅子,这件事也要好生查一查。还要劳烦段尚书一下,托付刑部的前去益州的官员,顺道查一查漕帮。” 段尚书更加惊骇,道:“查漕帮?” 程子安道:“我听蒋尚书叫苦不迭,户部拖欠漕帮的一点银子,漕帮就无法运转了。可是看武三,漕帮可不穷,称得上金砖铺地了。” 段尚书心里七上八下,程子安看似平淡,就这么一手,却直击对方的要害。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上朝时,御史姚中丞站了出来,道:“臣听闻京城最近发生了一件命案,一个叫武三的汉子被人杀害,武三家中的妇人上京兆告状,称是程侍郎将其杀害。程侍郎如今还在衙门当值,站在朝堂之上,为何还未曾避嫌,等待审理清案子之后,再入朝当差?” 老仇人韩御史与陈御史,接连跳出来,弹劾程子安枉顾法度,仗势欺人。 朝堂之上官员面面相觑,私下交头接耳谈论了起来。 圣上坐在御座上,将大殿的反应一一瞧在了眼底,他面色沉沉,道:“程侍郎,你可有什么解释?” 程子安出列,朗声道:“回圣上,臣以为,姚中丞此言,乃是用了春秋笔法,故意忽略了重要的事实。” 姚中丞为人严厉,向来以嫉恶如仇著称,而且一根筋,就是打破头,也要钻到底,人称“官见愁。” 只要被他一盯上,官员们莫不要叫苦不迭,生怕被他缠上,只求息事宁人,谁都不会与他起正面冲突。 程子安话音一落,朝堂上的官员,皆一起看向他,神色复杂得很。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目露同情,有人等着看戏。 姚中丞也不见生气,不疾不徐道:“程侍郎休想狡辩,挑剔我话里的错漏之处。此案我已经问了清楚,事关武三的来历,苦主的身份等等,悉数已弄清楚明白。只在朝堂之上,没那般多的功夫细说罢了。” 他转身朝圣上叉手施礼:“臣待退朝之后,请求同圣上,仔细回禀此事,与程侍郎对质。” 圣上允了,接下来没甚大事,宣布退朝。 程子安与姚中丞,一并被叫到了御书房。 姚中丞上前见礼,要仔细道明案情,圣上抬手,道:“此案我已经听过,你无需多言。” 姚中丞听圣上说完,他并未放弃,道:“既然圣上早已得知,臣以为程侍郎,应当避嫌,待案情审理清楚之后,再继续当差。” 程子安笑笑,道:“姚中丞,我很是佩服你。平时你遇到事情,总是一头扎进去,不顾自身的安危,誓要将事情缘由弄个清楚明白。为何到了此事上,姚中丞以前的较真,就不见了呢?” 姚中丞不喜不怒,坚持道:“程侍郎,我身为御史中丞,只管着御史的差使,至于案情,乃是京兆与刑部,大理寺之事,与我无关。” 程子安遇到过姚中丞这种人,说得好听就是坚持己见,说得不好听,就是钻牛角尖。 不过,他也不在意,要是敢钻牛角尖,就将牛角砍断就是。 大周天下姓周,虽说圣上也不能随心所欲,但是只要他坚持,政事堂的相爷们,也无可奈何。 程子安道:“圣上,此案的苦主,并无状告臣的资格,所以,京兆并不能接她的诉状。臣以为,姚中丞此时坚持要臣回避,乃是故意为之,想陷害臣,阻拦臣查案,臣参奏姚中丞,与益州府知府,在牢狱中自缢的案子有关。” 姚中丞这下再没了先前的坦然,一下楞在了那里。 圣上见程子安以牙还牙,暗自说不出的畅快,很快就宣布道:“姚中丞,此事你要回避,暂且不宜参与其中。先回府去歇息一段时日,待此案查明之后,再回御史台当差!” 姚中丞嘴张了张,到底不敢抗旨,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圣上跌坐在椅子里,疲惫不堪道:“程侍郎,闹得太大,太过了。再这般下去,大周会真正乱了。” 姚中丞肯定没参与其中,主要是他在朝中,向来被孤立,是人都要绕着他走。 现在连他都被怂恿了出来,可见针对程子安的官员,究竟有多少。 他们不敢轻易对他直接动手,毕竟都是官,直接下杀手,就是自己阵营里的人,都会心生忌讳。 若是等到彼此有分歧的那一天,会被灭口的那一人,就轮到了他? 程子安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跑到王相府上去,就是在公然宣战。 他要面对的,不算整个官员集团利益,至少是一个大派系的利益。 如今户部,吏部,分别有两个侍郎被拿下。等他们招供交待之后,再往上,就会牵扯到更大的官员。 圣上不太怕民意,他更在乎的事官意,以及朝堂稳定。 程子安思索了下,道:“圣上,恕臣冒昧问一句,圣上是要安稳,还是要趁此肃清朝野?” 圣上死死盯着程子安,良久之后,他手紧捏住椅子扶手,沉声道:“查,查个水落石出!” 程子安朗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离开承庆殿,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云层中,天上乌云滚滚。 要下大雨了。 程子安想着城南的河流,他回到水部,章郎中在值房里忙碌,见到他回来,不禁惊讶地道:“程侍郎忙完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7节 “没呢。”程子安摇摇头,笑着道:“我看到快下雨,想到了护城河。其他几人,可有传消息回来?” 章郎中忙将收到的折子,递给程子安:“只有两三封。” 程子安打开看了下,笑道:“又是这些,浪费笔墨纸张。” 章郎中叹了口气,道:“做事不难,难的是有肯真正做事之人。” 程子安笑道:“章郎中倒也不必这般灰心丧气,你看这间值房里,至少我们两人,都是肯真正做事之人。” 章郎中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下官不敢与程侍郎相比。” 程子安看了眼天色,道:“章郎中请随我来。” 章郎中放下手上的事情,随着程子安来到了他的值房。 程子安从抽屉里,拿出他前些时日,窝在水部做出的计划,道:“章郎中,这些你拿回去好生研究。” 章郎中打开看了下去,越看越激动。 程子安微笑着道:“章郎中,这是我打算对水部,乃至整个工部的改革。我以后不知还会不会在水部,甚至工部。这件事,希望交由到你手上,由你去继续完成。” 章郎中猛地抬头看向他,整个人都如遭雷击,颤声道:“程侍郎,你,你.....” 程子安神色淡定,道:“不做不错,做多错多。做事并不容易,我以前并不想读书考科举,一是因为我着实不喜读书,书读得不太好,诗词歌赋一塌糊涂。二是做事难,需要提着脑袋去做。官员中有人味,良心的,实在南寻呐!身居高位,不能带来荣华富贵,甚至可能身陷囹吾。还不如逍遥度日,难得糊涂一辈子。” 章郎中的嘴唇与手都颤抖着,几乎没老泪纵横。 程子安道:“大周要真正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只靠着太平安稳,远远不够。技艺的进步,让粮食增产,让水患不再危害至深,让桥梁坚固,兵器锋利不可摧,战场上,不再用人命尸首堆砌,赢得一场胜仗。只有匠人们,能推动这一切。他们不该被轻视,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这些不该只给读经史,写锦绣文章的文人。” 他躬身深深一礼,道:“章郎中,此事,就拜托你了!” 章郎中死命握着那本厚厚的册子,老泪模糊了视线,躬身回礼,郑重应是。 程子安没再多言,转身离开值房,前去找了吴尚书,与他商议了许久。 离开吴尚书的值房,外面已经大雨倾盆。 程子安回去值房拿出自己的斗笠,蓑衣,木屐穿戴好,前去了膳房。 这些时日忙碌,他已经许久没去膳房用饭,走到夹道里,他手撑着斗笠抬头看去,石榴花不知何时已经凋谢,几个青色的石榴果,挂在了枝头。 “程哥!程哥!” 身后熟悉的喊声传来,程子安看去,辛寄年打着一把油纸伞,提着衣衫下摆跑在前面,施二远远缀在他后面。 辛寄年来到京城半年,他抽条长高了许多,不再与以前一样胖,身上的肥肉,变成了壮实。 程子安太忙,与他见得不多。辛寄年热情不减,与以前那样,见面总是程哥长,程哥短叫个不停。 辛寄年跑到了他面前,身上大红锦衫已经被雨打湿,变成了暗红。他全然不顾,只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抱怨道:“程哥真是,搬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一通好找。还是二表哥带我来衙门,我才能见到程哥一面。” 程子安笑道:“既然来了,走,我请你去膳房吃饭。” 辛寄年脚步未动,拉住他道:“程哥,等等二表哥。” 程子安就停了下来,等着施二走近。 油纸伞在瓢泼大雨中,半点都不管用,施二身上也被淋湿了大半。 走近了,施二看着程子安的装扮,慢吞吞道:“我早就跟你说了,程侍郎如今再也不是以前明州府的那个穷小子,你看,他穿戴得很好,周身都干燥着呢。” 程子安不理会施二的话中有话,转身就要往前走。 辛寄年神色纠结,在考虑要不要跟上。施二推了他一把,他一个不察,踉跄扑到了程子安的身后,手上的油纸伞也掉在了地上。 程子安转过身看去,将油纸伞捡起来递过去,道:“辛寄年,走路小心些。” 辛寄年没有伸手去接,就那么站在雨中,望着程子安,道:“程哥,小姑姑同我哭过,听说姑父在府里没去上值,要丢掉差使了,说不定,还会被罢官,阖府上下被抄家流放。程哥管着此事,程哥,求你看在与我同窗一场的份上,你可能告诉我,此事究竟可否当真?” 与太大,辛寄年要不断抹着脸上的雨水,他整个人都惶恐不安,看上去好似巨浪中翻滚的小舟。 施二油纸伞偏了,伞骨的水,哗啦啦流在他肩膀上,他也全然不顾,一瞬不瞬盯着程子安,期盼着他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103 一百零三章 ◎无◎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历历在目。 程子安讨厌自己的记忆力太好,辛寄年对他的友情是真,九成真。 清水村乃至大周百姓的苦难, 亦是真, 十成真。 历朝历代的太平盛世,记载的, 全是当时的人口到达了多少, 国库的赋税, 达到了多少。 眼下的大周,也可以称作太平盛世。 程子安想笑,面对着百姓们的深重苦难,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永安侯府的老祖宗,当年是太.祖的亲兵, 在大周太.祖时期封侯,世袭罔替。到了眼下的景元十八年,大周开国一百二十七年,已经传到了第六代侯爵。这百年间, 当年世袭罔替的王珏府邸,统共还剩下五家。” 雨声隆隆, 辛寄年不断抹着脸上的水, 只听到程子安在细数永安侯府的过往,没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如今不比以前,他叫程子安程哥, 总不自觉小心翼翼, 哪怕听不懂, 也不敢出言打断他的话。 施二紧紧拽住伞柄, 太过用力, 手指都已经发白。 “百年来,已经贵到了骨子里。吃穿用度,无不精细,宝马香车,出入仆从成群,百姓回避。当年太,祖的亲兵,功劳再大,也该总有个尽头。” 程子安平静地道:“这就是世卿世禄啊,大家都争抢着做人上人,争抢从龙之功,继续享受富贵荣华。一粥一饭,皆从何来?权贵本该如此,何须去考虑。记住了,这世上,从无本该如此,从无!” 说罢,程子安转身要走。 施二一下扔掉伞,冲上前挡在他的面前,吼道:“程子安,你没有良心!” 程子安看着他,面无表情,打算绕过他,转身欲离开。 施二却不让,闪身堵在他面前,面孔涨红,看上去在哭,因为大雨,脸上的水一直流淌,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我与小郎都傻,拿你当做知交。你如何待小郎,你从他手上赚银子,你就是拿他当冤大头!我呢,你利用我,结实了明九,拼命钻营,在圣上面前露了脸,步步高升!你就是个势力,一心朝上爬,博取虚名之徒!” 程子安面色不变,听完之后,不咸不淡地道:“骂完没有?骂完了,请让开些,我要去用饭了。” 施二哈哈大笑,道:“永安侯府,辛氏倒了,于你有何好处?想要清名?休想!就算是我们什么都不说,世人会如何看待你,只会认为你凉薄!” 辛寄年挪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他嘴唇与脸一样白,哆嗦着道:“程哥,这些可是真,可是真?” 程子安朝他微微一笑,看向了施二:“我并无对不起辛寄年之处,问心无愧。至于我的名声如何,并不要紧。永安侯府与辛氏如何,于我的确不相干。但是,这两府倒闭了,于百姓其实也没多大干系,但他们会弹冠相庆。为何啊?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刨来的一点吃食,他们要是能拿去养猪,到了过年时,会养得肥肥壮壮,杀了来吃肉。肥猪不会欺负他们,还能给他们回报。用血泪供养你们,你们是如何对待他们?且不提那般远,你们是如何待府里的佃户,仆从?他们是人,伸出你们高贵的手,去摸一摸,他们身上,与你们一样温暖,流着你们一样的血,他们都是爹娘生养的人!” 施二定定站在那里,急促喘息着。辛寄年蹲下来,靠在夹道墙壁上,撑着头,呜呜哭泣。 “你们怕甚?你们既然是贵人,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平民百姓低贱,你们何须怕死,怕流血流泪,怕辛苦,怕与养你们的平民百姓,落到一般的境地?你们是读书人,开口仁义道德,圣人之言,够了,到此为止吧。” 程子安紧盯着施二,缓缓道:“回去告诉施侍郎,该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 施二浑身一震,他抹去脸上的雨水,朝程子安深深一揖,拉起辛寄年,踉踉跄跄离去。 夹道那边,膳房的陈管事彭厨子等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挤在伞下,望着他们。 程子安看了一眼,觉着意兴阑珊,没了吃饭的心思,转身离去。 “程侍郎!”彭厨子大喊了他一声。 程子安回过头去,看到彭厨子眼眶通红,激动地道:“膳房今日做了新鲜的莲藕,这个时节莲藕,老了一些,炖排骨吃却可口。程侍郎,小的这就去给你盛。” 陈管事道:“小的那里有梨,早起送来的梨,梨汤清肺润喉,程侍郎,小的去给你亲自熬煮!” 其余的厨子帮工们,一起急着说个不停,跟报菜名一样,将膳房里的菜式报了一个遍。 他们都是下人,仆从。 程子安含笑听着,朝他们拱手一礼,道:“多谢各位,我还要去忙,今日就不吃了。” 说罢,程子安转身大步离去,出了宫门,寻到一辆马车,吩咐道:“去城南。” 马车驶到城南,程子安交了车钱下车,到了赌坊。 赌坊门前守着的壮汉,看到程子安前来,上下打量着他,惊了一跳,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飞快朝屋里奔去。 “程爷,里面请。”壮汉点头哈腰,恭敬地将他往里面迎。 程子安道:“我来找你们的章东家说几句话,无需大动干戈。” 壮汉赔笑,领着他从侧门进了后院,进去一间屋子坐下,接过他取下来的斗笠,蓑衣,唤人奉茶。 程子安刚捧起茶盏,章东家就急匆匆赶来了,远远抱拳见礼:“哎哟,真是程爷,稀客,稀客啊!” 程子安颔首回礼,道:“章东家这档子买卖,向来最欢迎稀客,怎地到我这里,就这般吃惊了?” 赌坊的消息向来灵通,章东家听到程子安前来,比京兆突然巡查还要心惊胆战,上次清理河道淤泥,已经领教过程子安的厉害。 章东家心里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立在程子安面前,赔笑道:“程爷岂是一般人,说实话,听到程爷前来,在下就在琢磨,在下向来老老实实做买卖,邻里之间都交口称赞呢!” 程子安笑,吃了一口茶,道:“章东家坐吧,我来,是要向章东家打听一个人。” 章东家一听,这才敢去在程子安下首坐下,问道:“不知程爷要打听谁?” 程子安道:“最近死了个叫武三的,益州府人。他在京城有套宅邸,在城南与城西的交界处,离赌坊也不远。武三在那里养了个叫汤玉娘的妇人。我要打听的,就是汤氏。” 章东家神色纠结,半晌后终是一咬牙,道:“城南这片的百姓,都感念着程爷的恩德,在下在此地做买卖,没程爷,也损失惨重。在下岂是知恩不报的白眼狼,这玉娘,以前在城南一带做皮肉营生,在下.....在下没去照顾她的买卖,呵呵,没去。那汤氏无父无母,生得白,听说尤其媚人,买卖好得很。妈妈得了她,就得了摇钱树,那身价,蹭蹭上涨。这个行当,客人最爱的是新人。玉娘有本事,多撑了几年,攀上了外地来的一个豪绅,将她赎了出去。那豪绅,就是武三。” 橙子安垂眸听着,只不时唔一声,也不搭话。 章东家觑着程子安的神色,低声道:“程爷不知,那玉娘,中间肚皮大过一次,不是武三的种,武三已经有一年多未曾进京了。” 程子安眼神微凛,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章东家道:“玉娘生了个孩子,是个姑娘。姑娘不值钱,亲爹玩腻了她,早已一走了之。再说了,亲爹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会认她,毕竟玉娘那般的出身,谁知道她肚皮里怀的,是谁的种。玉娘也是个好强的,为母都则强。她自小孤零零一人,好不容易得了个姑娘,那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姑娘的亲爹找上门来,估计她也不舍不得交出去。唉,玉娘是个苦命的啊,这武三没了,她没了钱财来源,如何能将姑娘拉扯大?” 程子安淡淡道:“那小姑娘,如今在何处?” 章东家飞快瞄了眼程子安,再次叹气,道:“玉娘前些时日来寻过我,托我以后若是在这一带见到她的姑娘,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看顾一两分,就是讨饭,为奴为婢,也别再走与她一样的路。在下见玉娘神色不对,追问了几句,玉娘只哭,不肯说实话。我便没再多问,答应了她。后来,我让底下的人去打听了一二,听说小姑娘本来托养在城南一个神婆孙婆子家中,孙婆子无儿无女,平时靠着给人看病,卖治病的符水,装神弄鬼赚几个大钱过活,玉娘同她关系交好,生孩子的时候,也是孙婆子忙前忙后照看她。前几日,孙婆子掉进河里没了,那小姑娘,就不知所踪了。” 程子安手指敲着案几,不紧不慢地道:“那孙婆子,真是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武三,也是死在了贡院附近?” 章东家讪笑一声,道:“这事,在下也说不清楚。也有早已死了,抛在河里,运到别处抛尸的可能。那孙婆子,衙门认定是夜里走路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孙婆子连鬼神都不怕,她靠着鬼神赚钱过活,能走夜路掉进河里死了,这事说起来也蹊跷。我就多问了几句,听说那晚,天上还有月亮,亮堂堂的。有两个男子,拖着孙婆子,将她推进了河里。那两个人穿着绿色锦衫,拖着尸身一路哐当,也不知道避着一二,那不是愚蠢,是蠢大胆,蠢不怕,大胆就令人害怕,无人敢上前询问。孙婆子死了就死了,有衙门替她收尸,这事就过去了。” 城南这片地方,死一个两个人,司空见惯。一个孤老婆子死了,也没人会冒着危险,会替她去伸冤告状。 程子安笑着道:“可不是蠢大胆。多谢章东家的茶,就不耽误章东家买卖了,告辞。”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8节 章东家赶紧起身,将程子安送出门外,接过手下递来的斗笠蓑衣,亲自伺候他穿上。 “程爷真是别具一格。”章东家着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贵人出门,皆有仆从打伞,哪有如他这样,独自出门不说,还跟那种地的老农一样,戴着斗笠穿着蓑衣。 雨还在下着,沟渠里的流水咕咚,庭院里只积了薄薄一层雨水。 “这般大的雨,斗笠蓑衣比打伞要强。”程子安笑,指着沟渠道:“清理得很好,以后要记得多加清理,别什么东西,都往河里倾倒。” 章东家忙应是,将程子安送到了门外,望着眼前的大雨,他袖着手,转身回屋,自言自语道:“这大雨天,去年大雨变天,今年又要变天喽!” 程子安去河岸边走了一趟,查看护城河的河水。 沟渠管道流出来的水流,如瀑布一样哗啦啦流入护城河。护城河奔流不息,欢快流淌。 河岸边的百姓认出了程子安,皆热情同他见礼打招呼。 程子安笑着回应,询问着护城河的情况。 “我们看得紧,没让他们将废弃物倾倒进来。” “没事,今年的河水清澈得很,这点雨,水涨不上来。” “多亏了程侍郎,程侍郎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呐!” “程侍郎,你的鞋袜都已经湿了,快进屋来坐着避会雨。他爹,快去将你的新做的鞋袜拿出来,让程侍郎换身干爽的!” 程子安笑着摆手,一一回绝了,“有劳你们继续看着,我还要去忙,就不坐了。” 离开护城河,程子安寻了辆车,前去了大皇子府。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104 一百零四章 ◎无◎ 大皇子最近算得上是春风得意, 他管着的差使,事事顺利。 查常平仓粮食,他与三皇子联手, 让领着户部的二皇子吃了不少亏。最近二皇子肉眼可见地暴躁憔悴, 上次他们查常平仓,下面州府的人狡猾, 侥幸被好些官员躲了过去。 后来, 各州府的驻兵出马, 杀了个回马枪,来了招釜底抽薪,二皇子一系,连带着三皇子的人手也损失了不少。 大皇子也损失了一两人,对比起他们, 就不算做什么事了。 知府的位子空了出来,总得有人去填上,到时候,再安插进去就是。 下雨天, 大皇子早早回了府,悠闲吃着茶琢磨, 究竟安插谁合适呢? 听到程子安来访, 大皇子眼前一亮。 程子安才情双绝,可惜如今只忠君,对他还欠缺些忠诚。 忠君也是好事, 等他成了君, 程子安自然也就忠于他了。 大皇子愉快地吩咐内侍, 将程子安请了进书房。 程子安在门外脱着斗笠蓑衣, 大皇子看得好奇, 负手走出来,问道:“程侍郎怎地这般装扮?” 贵人们真是少见多怪,大周开国皇帝当年只是乡下的小地主,只有不到五十亩田。 腿上的泥洗干净了,就数典忘祖了。 程子安暗戳戳翻白眼,故意道:“下官以为这般装扮,比较帅气。” 大皇子听得哈哈大笑,道:“程侍郎还真是,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在意外貌作甚!” 程子安跟在大皇子身后,看着他肥硕的腰身,自嘲笑了笑。 大周的百姓,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瘦弱。 除非极少数家族胖的遗传,其余生得胖之人,非富即贵。 百姓都喜欢称胖孙子,当做吉利喜庆。因为胖代表富裕,日子过得好。 大皇子坐下来,指着下首的椅子道:“坐吧。程侍郎不忙了,来找我何事?” 程子安道谢后坐下,道:“下官先前去护城河边走了一趟,察看了河道。清淤之后,河道一切正常,请大皇子放心。” 大皇子早将河道的事情搁置在了脑后,听到程子安一提,装作附和道:“这是好事,好事。去年清理修葺得好,得要管上几年了。” 程子安没与他争辩,顺着他说了下去,“大皇子说得是。下官虽被圣上指去协助王相他们审案,到底是水部的官员,谨记大皇子的教导,正事莫不敢忘。其实,下官也是被冤枉了,顺道去河道边散散心。” 大皇子愣了下,道:“可是武三死了,玉娘状告你是杀人凶手之事?” 说完,大皇子神色不自在了下。 程子安只当没听到他口中的玉娘,道:“正是此事,下官实在是冤枉得很。下官好生生的,去杀他一个武三,任谁听了,都会觉着滑稽。偏生御史台紧咬住不放。他们口口声声称,要是与下官无关,那玉娘与下官无冤无仇,为何胆敢上衙门,状告朝廷命官?” 大皇子眉头皱了皱,道:“那玉娘,着实太蠢了些。女伎身份低贱之人,敢攀扯朝廷命官,彭京兆就该先将她打板子,以儆效尤,免得其他人有样学样。” 玉娘是女伎,大皇子与她有过一段,不过是玩玩罢了。 对他来说,玉娘就好比一件稍微看得过眼的衣衫,穿了几次就扔了,他有穿不完的锦衣华服,再也不会回头多看一眼。 大皇子性情凉薄,朝堂上那群官员,多多少少都知晓一些。 程子安苦着脸,道:“下官总觉着此事不对劲,一直在琢磨,玉娘她既然与下官无冤无仇,不过是武三的外室。武三待她也是虚情假意,要真看中她,早去官府过手续,正经将她纳为妾室。将玉娘放在京城,一年给几个银子,好比是给他守着宅邸的下人一样,在武三来京城时,还得赔笑陪吃□□,连下人都不如。玉娘又不是他的妻妾,没告状的资格,没死生相随的情分,何须替他冒着这个危险出头?下官以为,玉娘是被人逼迫了,有了把柄在身后指使的人手上。” 大皇子脸色瞬间变了变,好不容易稳住了神,道:“程侍郎所言极是,此事没那么简单。背后之人,真是其心可诛!” 程子安附和道:“他们想要阻拦下官查案,先给下官身上泼脏水。下官被污蔑一二倒无所谓,下官只是不耻他们,逼迫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娘子,实在令人不耻!” 大皇子一拍案几,道:“这事你放心,我定会彻查到底,还你一份公道!” 程子安赶紧起身作揖道谢,“有大皇子出面,下官就放心了。” 两人再说了几句,大皇子眉头始终紧皱,看上去坐立难安,程子安趁此告辞。 离开了大皇子府,大雨变成了牛毛细雨,随着风淅淅沥沥飘飞。 程子安回头看着巍峨的大皇子府,朱门紧闭,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张着嘴狰狞可怖。 扶了抚斗笠,程子安转身离开。 大皇子已经疑神疑鬼,恐对家要威胁他,定会去查。 那个小姑娘,毕竟是皇室血脉,估计现在还活着。 偌大的京城,要把她找出来,何其艰难。 程子安不知她会不会被大皇子认回去,要是大皇子不出面,或者不认的话,她都活不下去。 玉娘自始至终,不该站出来。 小姑娘丢失,要是她抵死不从,前去寻大皇子帮助,对方会心生忌惮,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站了出来,对方就拿住了她的命脉,步步紧逼,她将自己,与小姑娘都逼上了绝路。 为母则强,则软。 程子安不知是什么心情,回到了王相府。 王尧已经来找了他多次,终于等到他,一步迎上前,道:“程侍郎总算回来了,祖父在担心你,以为你遭遇不测了呢!” 程子安瞥了他一眼,闲闲笑道:“就算我遭遇不测,也赖不了王相,毕竟我没与王相一起上下朝回府,自己跑出去了,王相总不能将我的手脚捆住,不错眼看着,是吧?” 王尧被王相差来寻了程子安好几次,心里憋着一股子火,说话时不免就带上了几分。 被程子安看似随意一说,王尧被噎住,只能怏怏道:“祖父请程侍郎前去,说是要与程侍郎一同用饭。” 程子安爽快地道:“正好,我今日连午饭都没用,饿得很。” 王尧看了程子安几眼,忍不住好奇道:“听说程侍郎向来吃饭最大,今日居然连午饭都没用,可是发生大事了?” 程子安笑道:“是啊,大事,天大的事,让我没了胃口。” 王尧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不情不愿闭了嘴,到了王相院子前,与他拱手道别:“我就不去了,程侍郎请。” 程子安朝他拱手,走了进去。 王相站在廊檐下,借着廊檐下灯笼的光,修剪着名贵的牡丹豆绿。 豆绿开花晚,硕大的一朵花,花瓣像是绿松石一样的颜色,连程子安这种不在意花草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王相笑呵呵道:“程侍郎回来啦,你瞧老夫这盆豆绿,养得如何?” 程子安啪啪拍着手掌,赞道:“养得真好,美得很,比起汤侍郎都不妨多让。” 王相斜了程子安一眼,道:“这盆豆绿,正事汤侍郎府上送来。” 汤牡丹拿得太多,估计也被人盯上了,已到了二皇子便宜舅子这一步。 程子安顿了下,怪叫道:“王相收受贿赂了?” 王相脸一黑,怒道:“就知你没甚好话。可是被施二他们搅了兴致,没用午饭,饿昏了头胡说八道?” 程子安笑容满面,道:“王相既然知道我没用饭,还在这里修剪牡丹,是要故意饿着我吗?王相别这般小气吧?就吃了你家几碗饭而已,王相也不缺啊,反正都是百姓种的,他们交的赋税。王相又不下地,不用交赋税啊,莫要小气,莫要小气!” 王相也不见怒,放下剪子,让贴身随从将牡丹抱回屋,往饭厅走去,道:“今日听闻了程侍郎骂施二的那些话,老夫分析了许久,体会到了一二程侍郎的苦心。老夫佩服得很,也汗颜,老夫所吃的每一粒米,身上穿的每一根线,皆是百姓的辛勤劳作。老夫自以为为百姓着想,在替百姓做事,其实,老夫大错特错了。” 进了屋,王相招呼程子安坐,让他随意,取了湿巾擦手,笑道:“老夫做这点事,配不上老夫的所得。不过程侍郎,老夫能这般想,其他人并非会这般想。老夫做这般想了,也不会做些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读书,亦辛苦,这是读书人该得,该比劳作之人高之处。否则,以后就没人读书,考科举做官了。” 程子安舀了碗汤,慢慢喝着,笑了声,道:“读书人考科举做官,只为了升官发财,高人一等,压在平民百姓身上荣华富贵,那圣人书,真不用读了,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把人变得不像人,鬼不像鬼。” 王相握着筷子,默然片刻,道:“我以为程侍郎说得有理,但程侍郎的理,并非这世间大多的道理。程侍郎,这条道,艰辛万分,你可是定要走到底,难道不害怕?” “怕啊,时刻都提心吊胆。王相你瞧,我这不就赖到王相府里来,寻求庇护了么?” 程子安咕噜噜喝完汤,呼出口气,道:“先前我还去大皇子府,寻求了一下保护。” 王相神色微凛,道:“程侍郎,老夫与圣上说了一会话,老夫听圣上的意思,不欲闹得太大。” 程子安淡淡道:“我一个人,平地也升不了风浪。人心鬼魅,那是他们自己贪心,结局如何,怨不得他人。身后还有路,他们不退,舍不得退,我也没法子啊。” 王相叹了口气,没再多谈:“用饭用饭。” 翌日,施侍郎与病了日久的永安侯府老侯爷一起进宫面圣,君臣谈了许久,最后谈得很是投契,圣上出言夸赞永安侯府大义,是大周的大忠臣。 施侍郎称永安侯老侯爷身子不好,与施二一道辞官回祖籍,伺候老侯爷,归还永安侯府的宅邸。 老侯爷请辞了侯府世袭罔替的封号,从下一代起,将等袭爵。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09节 大周各州府的灾害不断,永安侯府捐了一半家产给朝廷,让朝廷拿去赈灾。 圣上念着永安侯府的忠心实在可嘉,允了施侍郎他们的所有恳求,只宅邸还是留给他们,以后回京时可以居住。 明州府辛氏,亦跟着捐了钱财,赈济灾害。 永安侯府与辛氏乃是姻亲,永安侯府全身而退,圣上收了辛氏的捐献,他们亦跟着全身而退。 程子安听闻之后,笑了笑。 雨后的空气尤其清新,太阳也没了以前的猛烈,风吹起时,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七月流火到了。 到了午饭时辰,程子安没去膳房,由着膳房的帮工送了饭食到值房。 装在匣子里的饭食,肉菜还好,菜蔬总是不那么新鲜。 程子安也不挑剔,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一边翻着刑部送来的卷宗。 “程哥。”门外,辛寄年立在那里,喊道。 程子安抬头看去,一天不见,他好像瘦了些,以前眉眼间的豪横与蠢气,也散得七七八八。 程子安收起卷宗,招呼他道:“快进来坐,用饭了没有?” 辛寄年走了进屋,在他对面站着,道:“我不坐了,就是来跟你打声招呼,我准备回明州府了,打算去从军。” 程子安提壶倒了杯茶,放到辛寄年立着的那边案几上,道:“从军好啊,也是一条出路。不过,你从军的话,还得主意身体,只胖不行,跑几步就会喘,得壮。打仗也要靠脑子。书上关于打仗的经验多,能实际用上的却很少,但还是得学,只要不学成赵高那样就好。” 辛寄年认真听着,他此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道:“程哥知道我蠢,耐心教我这么多,多谢程哥。” 程子安朝他挤眼,笑道:“免费传授,不要钱。” 辛寄年道:“程哥别这般说,以前程哥收我的钱,是我先逼迫程哥。要是程哥不收我钱,以程哥的本事,我才会倒大霉。” 程子安意外地道:“是你太婆教你的?” 辛寄年摇头:“太婆这些年身子不大好,人已经半糊涂了。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昨日回去,二表哥跟姑父说了之后,姑父与老侯爷商议到了半夜。” 他本来不懂,问了施二。施二告诉他,程子安让他们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与提点。 舍去钱财富贵,保住阖家全族。 要是施侍郎被拿下,永安侯府保不保得住还难说,且后世子孙三代不许考科举,入朝为官。 辛寄年道:“我不打扰程哥了,以后若有缘,再相聚。” 程子安朝他伸出手,辛寄年盯着半晌,如以前那样,走上去,与他重重一击。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105一百零五章 ◎无◎ 朝堂上, 每天都差不多跟干仗一样,争吵不休。 圣上想要稳定,可是事态已经扩散, 他已经有心无力。 出面争斗的, 并非其他人,而是他的三个儿子。 大皇子私底下查到了, 他玩腻玉娘, 弃她而去时, 玉娘有了身孕,生了个女儿之事。 大皇子已经有三儿四女,他还年轻,并不缺儿女。对一个女伎所生的女儿,他从未看在眼里过, 甚至是引以为耻。 但是,被二皇子将其拿来威胁玉娘,让她出现在世人面前,大皇子感到颜面全失。 这口恶气, 大皇子如何能忍! 反正瞒不住,大皇子去找圣上, 将与玉娘之事和盘托出。 圣上气得怪吐血, 当即就将手边的茶盏,奏折,砸了大皇子一身。 “你个混账东西!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姓周, 天下姓周!你难道还缺女人?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也就算了, 居然去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伎, 外室勾搭在一起!” 圣上破口大骂, 眼前阵阵发黑。 大皇子是他的长子, 对这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对他要格外看中些,与二皇子三皇子比起来,不免多了几分严厉。 谁知严厉的结果,居然教出了这么个东西! 圣上对于儿子们的后宅,从来不会去管。 在他看来,男人嘛,贵为皇子,多几个女人而已,这算得什么大事。 但圣上却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们在外胡来,还生了孩子,混淆了皇家血脉! 大皇子心里的委屈滔天,梗着脖子回击道:“女伎又如何了?老二府里的汤氏,以前就是个花娘而已,到处去送花,往贵人府里钻。呵呵,究竟是卖花,还是不明不明卖身呢!我还是分得清轻重,至少没将玉娘的娘家人,全部塞进朝廷来,一个种花的低贱之人,居然做了堂堂的侍郎!京都牡丹贵,各种花都贵,大家都有样学样,盼着再种出一个侍郎,尚书,带着阖家全族鸡犬升天!” 圣上目眦欲裂,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里,嘶声力竭喊道:“滚,滚,你给老子滚!” 大皇子一扭身,冲出了承庆殿。 圣上坐在椅子里喘息,许侍中捧着茶,小心翼翼上前,低声劝道:“圣上,你可得保重龙体啊!” 圣上摆手,许侍中慌忙悄然退下。 外面天气阴沉,御书房里一片暗沉,静谧得只能听到他的沉重喘息。 圣上闭了闭眼,待缓过口气,吃了几口茶,将喉咙间那股腥甜之气,勉强压了下去。 旋即,一股深重的悲哀袭来。 他的三个儿子,在私底下动作不断,他其实清楚得很,只是视而不见,只当做他们兄弟友恭。 父强子壮,身下这把龙椅坐久了,就算是亲生儿子,他也舍不得动一动。 另一方面,他又深深盼着,儿子们兄弟齐心,稳固大周的江山。 圣上苦笑,这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三个年长的儿子们,已经图穷匕见,掩饰不住了。 笑完,圣上的神色又阴沉了下去。 无论如何,大周的江山,如今还是他的,几个混账跳得那般高,难道他们还敢逼宫不成! 圣上哑着嗓子,厉声喊道:“来人!” 许侍中赶紧上前,躬身听命。 圣上道:“此事交由亲卫去查!就是将京城翻出来,也要查个清楚明白!” 亲卫不同于禁卫班值,他们才是圣上的近身护卫。他们出手,毫无顾忌,案子很快水落石出。 程子安对于圣上查明的案情,并不感到惊讶。心知肚明的案子,圣上要查,不知是给他自己,还是给他几个儿子,朝中某些大臣的震慑。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顺藤摸瓜下去,二皇子被罚没了一年俸禄,禁足在府里,无诏不许出门。 大皇子与三皇子皆被罚没半年俸禄,被圣上当面申斥,前去祖宗皇陵,各自守了一月的陵。 至于朝堂的官员,户部蒋尚书被贬谪到幽州的穷乡僻壤做了县令,吏部尚书被当朝申斥。 汤牡丹凋谢了,汤府轰然倒塌。二皇子后宅的汤氏,生了急病香消玉殒。 郑相借由身子不好,辞官归乡,圣上允了。 王相明相办差不力,分别被责罚,留待政事堂查看。 兵部何尚书,升入政事堂,补了郑相的位置。 牢里的犯官们,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工部吴尚书病重,告老致仕,推举水部章郎中接替他的尚书之位。 圣上与他关在御书房谈了许久,最终章郎中一跃而起,升任工部尚书。 玉娘自缢,小姑娘被送入了大皇子府。她以自己的命,换了小姑娘生机。 转瞬间入了冬,几场雪之后,冬至即将到来。 今年的京城,起初不复往年的热闹。圣上在宫里举办了一次筵席之后,京城逐渐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 王相府里,梅花盛开,红梅绿梅的气味淡,客院里种着的一颗腊梅,只开了几朵花,却满院飘香,呼吸间皆是腊梅霸道的气息。 王相信步前来,在大开的门前站立片刻,抬腿进了院子,绕过影壁,便看到老张与莫柱子,在忙碌收拾,将行囊搬上车。 程子安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躺椅两边放着熏笼,身上盖着大氅,只露出一双眼睛。 王相看得失笑,道:“你年纪轻轻,哪能就这般冷了?” 程子安勉强伸出手,就着大氅举了举见礼,瓮声瓮气道:“王相有所不知,我这是对冬日的尊重。” 王相愣了下,被程子安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走上前去,随从已经机灵地从屋里搬了椅子出来,放在程子安的旁边,他坐下来,拨了一个熏笼在面前,道:“我老了,也受不了寒。” 程子安说是啊,“值房里就冷得很,冬日炭火少,夏日不用冰,真是苦差事啊!” 王相侧头看他,笑道:“以后你就不用受这份苦了,在任上想如何就如何。” 程子安微笑道:“那是,我想如何就如何!” 王相神色微凝,道:“真就甘心了?” 自古以来,除了朱元璋时期,官员从未因为贪腐,盘剥百姓而被拿下,肯定是犯了其他的事情,顺带被清算了。 其实朱元璋时期,他也不是惩罚贪腐,大明天下都是他朱家的,只能他与藩王儿孙们享受。官员与百姓,全部是替他们卖命的仆人,拿了一个铜板,他都不能忍! 程子安闲闲道:“甘心,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真没什么遗憾了。” 王相沉默着,看着张大牛他们忙碌,道:“回到明州府,赶得及过年吧?” 程子安道:“应该能赶上。赶不赶得上都无所谓,我回去了,对阿爹阿娘来说,天天都是过年。” 王相点头,“这倒也是。你阿爹阿娘除了见到你高兴,定也会替你担心。” 程子安说是,“爹娘肯定会有想法,毕竟是被贬谪了嘛。” 王相打量着他淡然的神色,想起他赖着搬到府里来时,那时他就应当有了准备。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朝堂动荡,程子安能活着,还有官做,王相忍不住道:“你还真是走运,我以为,你这次肯定逃不脱。” 程子安笑道:“我也这么以为,后来我一想,肯定是我为人善良,菩萨保佑了。” 王相想笑,不知为何,却笑不出来。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0节 程子安的心思,郑相明相乃至圣上都看出了些,明相与圣上未明说,郑相说得很清楚。 王相沉吟了下,道:“郑相离开时,与我说了几句肺腑之言。他说,当时看轻了你,万万不该让你留在朝堂之上。不过,你总有一天,会因此粉身碎骨。” 程子安听得频频点头,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我也这么觉着,前面危险重重。没办法,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做事肯定有危险。” 王相道:“我以为郑相说得极是,你这次菩萨保佑,侥幸逃脱了,你坚持的那些东西,终究会害了你。” 程子安惆怅地道:“郑相啊!” 当时在贡院考春闱的事情,程子安这时历历在目,他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道:“幸亏是我,稳得住。要是换作其他心性不稳的,肯定就名落孙山了。虽说科举并不公平,对于贫寒学子来说,到底是他们唯一的出路。郑相可能只不在意,他是相爷,无需在意,随手就毁了一个人的前程。他真的是,唉,郑相站得太高了。刑不上大夫,成了他的保命符。” 王相愣了下,道:“原来还有这场事情,我竟敢不知晓。” 程子安道:“小时而已,我本来以为已经忘了,这时突然记了起来。王相你看啊,谁知道路上,何处埋着个大坑。我差点就被埋了进去,凭着我高超的本事,躲了过去。算起来,我已经躲过了好几次,以后定能逢凶化吉,一片坦途。” 王相禁不住呵呵道:“富县可不富,穷得很!” 程子安顿时愁眉苦脸,怏怏道:“可不是,富县穷得叮当响。” 老张就来自云州府的富县,他如何能不清楚。 王相看得哈哈大笑,“你躲在这里不见人,仇人不见也就罢了,友人也不见了?何相找了我好几次,说要来探望你。我听说,他悄咪咪地找了媒婆,想要替府里嫡幼女相看亲事。我一琢磨,何相的嫡幼女,他最为宠爱,如今升了官,求娶的人,只怕要踏平何府的门槛。何相还需得亲自替女求嫁?这个人,定是了不得的少年英才。” 程子安只当不知,他眼下对亲事,没任何的兴趣,道:“都不见了,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就当京城我从未来过。若有一天能再回来,再叙前缘就是。” 王相起身,道:“我就不送你了,此去一路平安。” 程子安跟着起身,朝着王相施礼道谢:“这些时日,叨扰了王相,看在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的份上,以后若是有参奏我的折子,还请王相帮着我一些,将他们通通臭骂一顿!” 王相笑个不停,抬手点着他,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最稀奇之人。算了,我不与你瞎说八道,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天旬休,一把老骨头,我得去好生歇一歇。” 程子安朝他拱手,王相袖着手,头也不回而去。 老张收拾好之后,程子安上了骡车,离开了王相府。 骡车驶出京城,太阳照在头顶,程子安裹着大氅,与老张一起坐在外面,晒着太阳看着沿途的枯树枯草。 老张兴奋地道:“真好,能回家了!” 说完,老张又觉着不对,忙屏住了笑脸,偷瞄着程子安,忐忑不安地道:“少爷,小的不会说话,你莫要怪罪。” 程子安笑了声,“不怪罪。我也高兴。” 终于能回乡探亲,虽然从侍郎被贬为了县令,到底是中了状元,做了官之人! 他的同学们,比如方寅,还在府学苦哈哈读书,等着来年的春闱呢! 不知方寅这次会不会下场,要是下场的话,若提早进京,这时他应该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了吧? 遇不遇得到,都随缘了。 王相总不肯相信,程子安对于被贬谪一事,真正毫不在乎。 程子安并非全因着,逃出生天而感到幸运。 对工匠的安排,水部几个郎中的处置,程子安已托付给了吴尚书与章郎中,一切顺利,他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 到了富县任县令,他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最大的官员! 在治下,天高皇帝远,他就成了随心所欲,能做事实的父母官!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106 一百零六章 ◎无◎ 程子安依旧选择了从海路回明州。 到燕州府等了一天多, 就等到了一艘海船到明州。这次的海船急着回明州府过年,在路上除了补充淡水与食物,基本没停, 到明州府时, 比起走运河还要快三五日。 程子安当然也有遗憾,并非是因为被贬谪, 而是他还有好多抱负未能实施。 比如大周的海路, 既能联通大周的交通, 兴建水师,又能打击漕运一家独大。 事情一件接一件,此事又至关重大,圣上最终未能同意。 程子安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有了这个机会, 当然不会放弃摸索这条道。 到了明州府的码头,程子安站在甲板上看去,崔素娘翘首张望,程箴手伸在她腰上搀扶, 周全相护。 久未见面的崔耀祖,跟个跳蚤那样, 一边跳个不停, 一边朝他挥手。 寒冷的海风呼啸,程子安久未地感到温暖,笑着朝他们挥手招呼。 下了甲板, 庆川上前与老张秦婶见礼, 帮着爹娘一起搬运行囊。 崔素娘携着程子安的手, 先前还笑着, 旋即就哭了出来:“子安瘦了!” 程子安将脸凑到崔素娘面前, 怪叫道:“阿娘可别吓我,快看看我可是与以前一般帅气?我是官,还做过侍郎呢,没变得威风一点吗?我的官威呢?遭了,我的官威,掉进大海里了!” 崔素娘噗呲一声,又破涕为笑,道:“还是这般淘气。” 程箴不错眼打量着他,道:“海边冷,快上车去吧。” 崔耀祖不甘落后,挤上前道:“子安,我与你坐同一辆车。” 程子安望着已经定亲的崔耀祖,笑道:“崔东家,你怎地得空来接我?” 崔耀祖呵呵:“程县令难道不欢迎?” 程子安哈哈大笑,崔耀祖也与他一样笑,朝他挤眼:“你难得归来一次,大伯阿爹都想来,姑父说要低调些,最后只答应我一人来。接到消息晚,你又走的海路,差点没能赶上。子安,你怎地会走海路......” 崔素娘听得耳朵嗡嗡,不待程子安说话,她一下拍在崔耀光的背上,嗔怪道:“怎地这般多话!” 崔耀祖与以前那样,嘿嘿笑一声,躲到一边去了。 最终程子安与程箴崔素娘坐一起,崔耀祖挤上来,坐在了小杌子上。 骡车摇摇晃晃朝前驶去,程箴道:“前些时日我接到了闻先生的消息,他说今年过年不回京城,也不回明州,在幽州与老友一起过。” 程子安笑道:“我也接到了,老师致仕之后,还真是潇洒。我在京城的时候,去见了几次师母,师母说老师精神得很,玩得乐不思蜀了。师母身子精神都好,她说没了老师在,她更乐得自在悠闲,巴不得他不回来呢。” 崔素娘笑道:“林老夫人说是这般说,哪能真放得下心。” 程箴很多话想问,沉吟了下,道:“你师哥可还好?” 闻绪在国子监,程子安基本上不与他来往,就怕他这个一板一眼,直得几乎不通气的人,因为他遭受无妄之灾。 不通气有不通气的好,程子安不去找他,他也绝不会来找程子安,正好相安无事。 程子安道:“师哥没事。阿爹,我也没事。” 程箴神色很是复杂,见到坐在杌子上,目光灼灼望着他们的崔耀祖,将想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崔耀祖蓦地笑了下,道:“姑父,我什么都知道。子安从侍郎被贬为了穷县的县令,肯定是得罪了大官。姑父,我懂得轻重,马车里都是一家人,我挤上来,就是想与子安多相处一阵。他很快就要去赴任,以后再见就难了。” 程箴笑道:“耀祖还真是长大了。” 崔耀祖道:“瞧姑父这句话说得,我都定亲了,哪能不长大。其实呢,我来还有件事想与子安说。我不想在明州府做买卖,想随子安一起去开铺子。” 程箴听得皱起了眉头,道:“子安还没上任,你去开铺子,子安也给不了你任何好处。当地的情形如何,子安也不清楚,你就这般去了,实在太过冒失。” 崔耀祖道:“瞧姑父说得,我又不是想要子安给我行方便,让我发财。不过姑父说得对,那么个穷地方,估计识字的都没几个,书斋开不起来。我不想做书斋的买卖,想改为从明州府贩卖海货到云州府。” 程子安脑子一动,道:“整个云州府穷得很,你从明州府运去的海货卖得贵,海货不是人人喜欢吃,也没几人吃得起,你这买卖难做成。你对开书斋熟悉,还是坐回老本行比较合适。不过,你现在先别急,我去之后摸清底,再给你来信。” 崔耀祖很是相信程子安,听他这般一说,当即一口应了。 程子安笑问道:“可是在家里呆不住了?” 崔耀祖毫不避讳地道:“以前是阿娘念叨,现在阿爹也经常念叨个不停,我想与大哥那样,走得远远的,远香近臭嘛!” 崔耀光与项小娘子在青州府的蜜饯铺子生意不算顶顶好,去年生了个儿子,小夫妻俩的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程子安想起了项伯明,顺口问了句。 崔耀祖道:“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没了,他成日到处舔着脸混酒喝,经常吃得醉醺醺,嚎哭。有次吃多了酒,在外面地上睡了一夜,感染了风寒一命呜呼了。毛氏病了一场,大哥本来要将她接去青州,她自己倒硬气起来了,去了城外的庙里做事,一边念经,一边帮着庙里伺候留宿的香客,有了寄托,也能混得口饭吃。” 程子安神色平静,他以为会唏嘘一下,不过终究心如止水,很快就将此事掠了过去。 崔耀祖明日要去老丈人家,骡车将他送到城门外,他依依不舍告别:“我过两日再来。” 程子安一家三口回到清水村,到了冬季,地里种着的小麦绿油油,青菜等茁壮生长,松柏青翠。 京城一到冬季,到处都草木枯黄,程子安看到熟悉的那颗石榴树,差点没流下泪来。 乡亲们与程子安打着招呼,热情中带着拘谨与恭敬。他按照以前那样,大伯叔叔婶子喊了一通。 回到程家,正屋里依旧摆着以前的桌椅,年成久了,油漆已经斑驳,擦拭得干干净净。 狗窝肯定比不上金窝银窝,整洁舒适,在冬日暖融融,有父母亲人在一旁,才是最好的窝。 程子安捧着热茶,与以前那样,瘫坐在他惯常坐的椅子里,拣着盘子里的糕点吃。 白糖糕甜腻,以前程子安不喜欢吃,许久未尝到,他难得吃了好几口,道:“柱子回家去没有?他最喜欢这个,让他多吃些。” 崔素娘笑道 :“莫二贵只怕早就望眼欲穿了,我先前已经让柱子回去了。现在草儿有了出息,每个月能赚到二两银子的工钱,莫家不缺白糖糕吃了。” 程子安听得不断点头,道:“真好,真好啊!” 崔素娘说可不是,“还有花儿,花儿有了身孕,明年三月就会生了。有人看了,说花儿肚皮尖,定是怀的儿子。花儿说儿女都一样,她无所谓,就是全生的女儿,以后也招赘。换作以前,肯定会有人说。现在啊,村子里都没人说了,好几家疼女儿的,都招了上门女婿。大家也想通了,愿意嫁的,就嫁,愿意招上门的,就招。隔壁的村子,也有在寻上门女婿的人家呢。” 这是程子安听到最好的消息,喜道:“那我得备份礼,给花儿送去。” 崔素娘道:“你的俸禄都拿回来,贴补在了明州府的孤寡院里,你大舅舅每个月都将账册送了来,记录得清清楚楚,你到时候去看吧。” 程子安道:“阿爹阿娘替我看着就行了,大舅舅做事,我放心得很。” 程箴忧心忡忡道:“眼下你的俸禄少了,以后养着他们,就吃力了。” 程子安道:“能养多少是多少,尽力而为吧。我想办法,再捞上一笔。” 程箴愣住,一下就想到了他要从何处捞,犹豫着道:“你虽是官身,到底是被贬谪了回家,他们估计得避着你。” 程子安道:“我不找他们,我去找文士善。” 程箴想劝,心知程子安拿定主意的事,他劝也劝不住,只得道:“时辰不早了,先吃饭吧。” 吃完饭,程子安简要说了京城发生之事,程箴听得心惊胆战,道:“竟然这般凶险。” 崔素娘抚着胸口,道:“这官不好做,我都后悔让你考科举了。咱们家虽不算富裕,守着这些田产,无论如何也缺不了一口饭吃。”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1节 程子安拉长声音道:“为时已晚矣!” 程箴瞪了他一眼,道:“你可怪我?” 程子安哈哈笑道:“怪阿爹,我还不如怪圣上。” 程箴随着他笑起来,道:“我就知道你。唉,不管如何,能平安回来就好。” 程子安道:“何止平安回来,我还是一县的县令呢!哈哈富县,富县,得让它名副其实才行。” 程箴跟着笑,道:“我问过了庆川,富县穷得很,冬天冷,夏天热,地里要冻上好几个月,要砍柴禾烧火取暖,幸好山林多,不缺柴禾。屋子都低矮,人窝在屋子里不出门,一是怕冷,二是饿得走不动路,还有,一家几口就一两件衣衫,裤子都没多余的,一人出去了,其他人就没得穿。” 程子安听得呲牙,道:“所以说嘛,为官不易。咦,对了,方寅进京没有?” 程箴道:“还没呢,京城朝局不太平,明州府也有所耳闻。方寅胆子小,要随着明州府的押解差役一起进京。昨日他还来过,说是等你回来了,他要来拜访你。” 程子安道:“我明日先去趟府学,再进城去舅舅家。大周状元郎,荣归学堂,哈哈哈!阿娘,你的香膏借我抹一抹啊,我要香喷喷,威风八面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107 一百零七章 ◎无◎ 程子安天刚蒙蒙亮就起了身, 他洗漱完,崔素娘与程箴才刚起来。 崔素娘惊讶不已,道:“子安怎地这般早?” 程子安最喜欢睡觉, 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早起, 要是睡晚了,再调整会很痛苦。 痛苦不在于调整睡眠时间, 而是从闲到忙的情绪转换, 会让人沮丧, 感到生无可恋。 程子安从不让崔素娘担心,笑着道:“我等下要去府学,要提早起来收拾装扮。” 崔素娘忍俊不禁,道:“好好好,阿娘这就去给你准备衣衫。” 程子安就那么几套衣衫, 他半拥着崔素娘,道:“阿娘你去洗漱,我自己会装扮一新的。” 崔素娘犹豫了下,道:“可要脂粉?” 程箴听得想笑, 道:“娘子别听他胡说八道,他那张脸被海风吹得跟锅底一样黑, 再抹上粉, 那成了什么样!” 崔素娘气得要打他,道:“子安哪有锅底一样黑,顶多就黑了些许罢了。” 程子安抚摸着自己的脸, 在海上这段时日, 他天天在甲板上看路线, 与船夫们聊天, 是黑了不少。 黑也帅气, 帅气黑旋风! 程子安施施然进屋,捡了自己稍微新一些的细布襦衫穿上,再戴上幞头。 揽镜自照,呲牙,牙很整齐,雪白。 程子安很满意,出屋用了早饭,道:“阿爹我先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回来。” 程箴点头,“我们在家里等着你。” 莫柱子还在家中休息,庆川提着给几个先生准备的节礼,陪着程子安去了府学。 走在熟悉的山道上,既熟悉,又陌生,程子安感到百感交集。 到了府学门口,此刻正是学生们进学堂的时候,有已蓄须,还在继续为科举奋战的老学生,也有背着与自己快一样高书箱的蒙童。 守门的童子长大了些,眼神与以前一样锐利,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进出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见到程子安前来,童子愣住,戳了下同伴,低声说了句。 同伴眼睛咕噜噜,在程子安身上打转,既惊讶又带着难言,撒腿朝大门里奔了去。 程子安看得笑个不停,当年童子对他与辛寄年可是看到就头疼,迎着童子的抱拳见礼,朝他颔首。 有多年未考中,尚在继续奋战的同学认出了程子安,停下脚步向他恭敬见礼,没称呼他的官职,道:“状元郎回来了!” 程子安还礼,道:“我回来啦,你明年可要下场?” “打算前去试一试,不敢与状元郎相比。” “比一比也无妨,人总要有个目标嘛!” 渐渐有同学好奇围了过来,程子安被拱围在了中间,在各种目光中,淡定自若,保持着最俊美状元郎的风范。 虽说程子安被贬谪,但他终究是状元郎,而且年纪轻轻,官位做到了许多官员一辈子都做不到的品级。 同学们争先恐后与他说话,程子安也一一作答。 “首先一点,你们要稳得住,不要紧张,不要害怕。” “京城冷得很,多穿防寒防风的皮裘,买不起狐狸皮紫貂也无所谓,什么皮皆可以,主要是要保证身子暖和。” “吃食方面,你们不要带油腻的食物,炒米最好。炊饼这些进门之前要掰开检查,脏得很,当心吃了闹肚子。水煮茶水,沸腾的水皆可。” “要是抽到靠近茅厕的号房,一天下来,那气味,声音,着实令人分神。你们准备堵住耳朵,隔绝气味的东西。薄荷,橘子皮便宜,最最好用,提神醒脑。” 年后他们就将进京,在短时间内提高成绩已是不可能的是,程子安说了最实用应付考试的经验,大家听得极为认真。 周夫子他们也来了,站在外面看着身形挺拔,气度超然的程子安,一时都不敢上前相认了。 程子安看到了周夫子,对同学们说了声抱歉,上前见礼。 周夫子哎哟一声,赶紧还礼,道:“快别多礼,许久不见了,山长这几天生病不在,走,快进去坐一坐。” 程子安随着周夫子进了值房,徐先生他们皆在,看到他,欣喜上前相迎。 程子安团团恭敬见礼,道:“夫子们,你们再给学生见礼,就是折煞学生了!” 大家见程子安变了,又好似没变,心下感慨万分,招呼他坐。 程子安随意坐在了门边的位置上,庆川提进节礼奉上前。 周夫子他们推辞了一翻,高兴地收下了。 徐夫子道:“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当年你读书的时候,算学成绩好,我未曾操过心,这份礼,受之有愧啊。” 周夫子哈哈笑道:“当年他上学的时候可调皮得很,这份礼,我就不客气了!” 大家拣着以前程子安上学的趣事说笑了番,谁都没提他被贬谪的事情。 除了免得程子安伤心,估计他们也不敢提。 说了一会,程子安吃了两盏茶,起身告辞,道:“学生还要进城去,去随意走一走就离开,诸位忙,无需管我。” 大家一起将程子安送到了院门外,程子安再次施礼,转身离去。 周夫子望着程子安离开的背影,喃喃道:“真是厉害,半点都看不出伤心落魄。就凭着他这份心性,以后定还有大造化。” 徐夫子道:“能在短短时日内升任水部侍郎,岂是一般人。朝廷邸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他治理河道的差使,办得真是漂亮利落。” 其他人跟着一起点头,周夫子道:“他向来如此,做的都是实事。当年他还小呢,冬日课室严寒,用厚门帘挡风的事情,还是由他提出来,亲自前去请求先前的闻山长,将这间事情办得妥帖了。” “我倒是记得,他替他阿爹程箴出头,打那个说他阿爹不是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谁还记得他姓谁名甚,就这场打斗,目睹过的人,谁都无法忘怀。” “咦,朱夫子不在,他当年气了许久。程子安进京考春闱时,他在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程子安考不中。” “他那点小肚量,不提也罢。程子安升官,他气得很。程子安被贬谪,他第二天容光泛发,真是小人之心。” “休要提了,朱夫子如何,就只是他独自唱戏罢了。”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屋,程子安先去蒙童院,院子里的草木,水池皆在,只比以前陈旧了些。 课室里正在上《千字文》,蒙童们正在诵读,书声琅琅。 程子安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里面的情形。蒙童们摇晃着脑袋,有人在认真读书,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有人在昏昏欲睡,有人在与同学悄悄打闹。 走出蒙童院,程子安来到了以前经常玩耍的竹林边,不知可有与他一样的学生,在春季的时候偷掰笋去吃。 身后响起惊喜地喊声:“程子安!” 程子安回头看去,方寅与几个同学一起,他对他们说了几句话,朝他飞快跑了过来。 方寅比以前长高了许多,人也胖了些,身上穿着青色细布襦衫,眉目间洋溢的自信,比起考中举人时还要浓。 方寅拱手作揖,连声赔礼:“对不住,我见到你太激动了,脱口而出喊了你的名字。” 程子安笑着摆手,道:“不叫我名字,要叫我什么?我还没取字呢。” 方寅神色微松,道:“是啊,你尚未及冠,都已经是大官了。” 程子安笑道:“若非是多年老同学,我会以为你是在挖苦我。” 方寅见程子安变了,又好似没变,彻底松弛下来,与他一起在竹下的石阶上坐了。 “我听说你要归家,一直在盼着呢。阿爹说你回来,肯定要忙着宴请,见客,让我不要上门来打扰,等到你空了再来。我对阿爹说,你不是这般的人,定会一切从简,不会大张旗鼓。” 方寅道:“果真如此,你回来并未声张。先前我在门口见到你了,听你说了考试要注意的事情,同学们都在争先恐后写下来,对你很是佩服,说是你不藏私,真正说了些有用的经验。我就知道,你还是以前的你。” 以前的程子安,就对他多次出手相助,从不计较回报。 对府学的同窗们,他能做到的,当然会尽力相帮,方寅并不感到意外。 程子安道:“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替他们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帮着他们考中,只有这些可以提一提罢了。你呢,准备得可好,这次下场,有几分把握?” 提到春闱,方寅就保守了起来,道:“我也不敢断定,不过,比起三年前,应当多了六七成的把握。” 程子安道:“你功课学得扎实,能多六七成的把握,到时考试时稳住,肯定会取得好名次。” 方寅笑了起来,道:“在别人面前不敢张狂,对你就不隐瞒了。我其实也是这般想,在考试时不出差错,不敢说状元榜眼,一个二甲肯定跑不了。” 程子安笑道:“你放榜时我也看不到,先要提前恭喜你了。” 方寅不客气收下了,旋即露出了忧色,道:“听到你被贬谪的消息后,我经常在想你说的话。读书与做官,完全是两回事。我还是见识太少了些,在处理事情上不够周全,妥当,这样的我,考中进士之后,如何当得好差使?” 程子安细细宽慰他道:“你能这般想,就已经超过了九成的人。你想啊,与你的同榜们都一样,谁都没有当过差。哪怕那些年长一些的,他们在家里当家做主,与入朝为官又不同。在家里当家,只顾着一家的利益得失。那当官之后呢,当官之后,是要顾着什么?” 明州府曾经的第一大世家辛氏,这些年很少见到动静。 京城动荡,永安侯府退居京城,辛氏的大门紧闭,听说好些铺子,都在私底下悄然转手。 辛寄年去从了军,方寅当年对他的恨意,在考中举人后淡了许多。 程子安从京城归来,方寅虽不知晓究竟,但他是审查各州府知府贪腐案的官员之一,受到的巨大压力与阻力,方寅只一想,就感到心惊胆战。 永安侯府的轰然倒塌,辛氏的没落,肯定也同程子安有一定的关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2节 以前程子安与辛寄年交好,方寅看到他们两人分道扬镳,心头滋味很是复杂。 方寅仿佛记得,程子安问过了几次他相似的问题。他不大明白,程子安为何会一遍遍问他。 思及永安侯府与辛氏辛寄年,方寅脑子里,好似懂了,又没能彻底弄懂。 方寅暂时想不透彻,照着本心道:“当一家之主,自当顾着家人。当官之后,先要顾着的是百姓。” 程子安朝他举起手,方寅怔了下,抬手与他一击。 程子安笑道:“愿你能得偿所愿,初心不改!”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108 一百零八章 ◎无◎ 离开府学进了府城, 崔文崔武都告了假,在家中等着程子安到来。 程子安看着崔文崔武两人,他们比上次见到时苍老不少, 估计是在文士善手下做事难, 暗自叹息不已。 崔武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掌拍在程子安的背上, 大叫道:“好, 外甥肖舅, 生得与我一般俊朗了!” 崔文听得嫌弃不已,骂道:“你那手重得很,一巴掌下去,还不得将子安打伤了,走开走开, 一大把年纪了,还一点都不稳重!” 崔武嘿嘿笑,程子安笑着见礼,舅舅舅母表姐表妹表哥表嫂喊了一圈。 进屋热热闹闹用完饭, 大家散去,程子安同程箴崔文崔武崔耀宗崔耀祖坐在一起吃茶说话。 崔文说了近年来衙门发生之事:“文士善心里窝着火, 我与你二舅舅惹不起, 躲得起。他说甚就是甚,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他也拿我们没法子。” 崔武道:“以前闻山长在, 加上子安又中了进士, 做了官, 文士善到底不敢有什么动作。他如今被架了上去, 进退不得。明州府的私塾学堂办了起来, 得了百姓拥戴,朝廷褒奖,他必须得撑下去。我看他一直在盼着升一升,回到中枢去。不过大周经过了那翻动荡,文士善想要回去,也得要掂量掂量。” 程子安笑道:“明相要明哲保身,文士善要回去,也要过上一两年。明州府没查出异样,是他狡猾躲了过去,多靠以前明州府的世家大族老实了些,没那般张狂了。” 崔文感慨不已,道:“就可惜这份功劳,被文士善占了去。” 文士善可占不了,“勒索”这件事,有了一就有二。 闻山长不在,程子安作为他的学生,要正事出道,传承师门门风。 程子安道:“我去趟府衙,拜见一下文知府。” 程箴担忧地道:“你独自前去可妥当?” 崔武立刻道:“我陪着子安去。” 崔耀祖眼珠转得飞快,蹭地站起来,道:“我送子安前去。” 程子安看了眼崔耀祖,笑道:“我与三表哥一起去,阿爹舅舅放心。” 崔武沉声叮嘱崔耀光:“你别只顾着说话,要机灵些。” 崔耀祖暗自翻白眼,道:“我只送子安到府衙前,不进去。” 程子安笑个不停,拉上崔耀祖告辞。两人坐上坐上骡车,朝着府衙驶去。 上车一坐稳,程子安就好整以暇道:“说吧。” 崔耀祖噎了下,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知道,还是同聪明人打交道爽快。”他眼珠从上大到下,从下到上,将程子安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细打量。 “长得是俊美,黑里带着俊,还是状元,唉,怪不得都想找你做女婿。” 程子安的眉毛缓缓扬了上去,淡笑不语。 崔耀祖笑嘻嘻道:“大伯父与阿爹都想亲上加亲,同姑父姑母提过,姑父姑母说你的亲事,他们不好插手。姑父还说,你早就说过,家里的亲戚,表姐表妹,都是亲人,要是成亲,就跟那□□一样。哈哈哈,子安,当时大伯父与阿爹都气得很,骂你胡说八道。” 程子安慵懒地靠在车壁上,道:“然后呢?” 崔耀祖道:“然后呢,大伯父与阿爹很是不甘心。但你不在啊,离得远,无法找你理论。还有小姑母,那个小姑父,落第了,你应当知晓吧。小姑父起初纳了一个妾室,那个妾室没能生孩子,小姑父又纳了一房妾室。大哥说小姑母主动给他纳的,省得他在家中没事找事,落得个清净。小姑母写信问了姑母,想把阿宁许配给你。说阿宁太柔弱,恐她嫁到别的人家会受欺负,过得不好。姑母很难受,一边是为了阿宁,一边是为了小姑母。” 结亲就算了,程子安倒不是看孙仕明不顺眼,而是纯粹因为他对亲事没兴趣,还有表兄妹之间血缘关系那么近,他肯定不会同意。 程子安眉头微蹙,道:“姨母是有点难。” 崔耀祖说是啊,“主要是阿乔,姨母心疼阿乔,放不下他。我觉着吧,等到阿乔成亲之后,小姑母就可以撒手不管了,有没有小姑父都一样,” 程子安唔了声,道:“阿乔读书成绩如何?” 崔耀祖道:“比我好,比不上你。” 程子安无语看着他,这纯属废话。 崔耀祖振振有词道:“我不喜读书,谁书读得好坏,与我何干?” 姑且算他说得有道理,程子安闭嘴不言。 阿乔要是读书好,以后有了造化,崔婉娘日子会好过些。 程子安道:“姨母不放心阿乔出嫁,她可以招赘。我们清水村,就有好些人招赘。还有荷表姐,玉表妹,她们都一样,不用嫁出去。” 崔耀祖愣了下,道:“哎呀,我怎地没想到这件事,等回去就与大伯阿爹他们说。以前大家都想左了,总想着男婚女嫁,没想到这里去。” 程子安笑道:“你老丈人家,说不准也让你去做上门女婿呢。” 崔耀祖道:“我老丈人家离得近,就隔着一两条巷道,他家中有三个儿子,家里的宅子不够住,不然,我还真愿意上门去,省得阿爹阿娘成天念叨。” 程子安哈哈笑,崔耀祖同他一起笑起来,道:“我真是羡慕你,不用成亲。不过子安,你以后都打算不成亲了?要是不成亲的话,也行啊,以后我生了儿女,过继一个给你,由你挑,嘿嘿,可以继承你的家产。” 程子安忍不住翻白眼,他现在能体会到一二崔武那种牙痒痒的心情。 崔耀祖道:“长大了真没劲。书斋里最多的就是读书人,他们成天念着圣人之言,言语激奋,数落这不公,那不平,恨不得要做出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一转头,就削尖脑袋去巴结世家权贵。遇到了布衣穷人,地上就是掉了金子,他们经过都看不见,因着他们的眼珠子,都长在了头顶。” 程子安笑个不停,崔耀祖这些年的碎嘴子功夫见长,真是愈发有趣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府衙前。崔耀祖指着府衙后面的巷道,道:“那后面有家王婆婆药汤铺子,做得很是可口,我去那里等你。” 程子安应了,下车朝府衙走去。 守着衙门的门房见他从崔家的骡车上下来,态度倒客气,问道:“请问贵人找谁?” 程子安自报了家门,递上帖子道:“不知文知府可在?” 门房恭谨了几分,接过程子安的帖子,请他稍等,转身奔了进去。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门房与常甫一起走了出来。 常甫远远就抱拳作揖,道:“原来是程县令远道而来,快快请进,东翁正在说,听闻程县令回了明州府,想要前来拜见你呢。” 程子安不理会常甫话里的意思,笑着客气了句,与他一起走进了文士善的值房。 府衙的衙门值房本就破旧,文士善身着官服,站在门口相迎,衬得值房看上去就更寒酸了。 程子安与文士善见了礼,感慨地道:“明州府的府衙,我以前没听来过,听舅舅说衙门破旧,我还不敢相信,现在亲眼见了才确定,这一切竟然是真。” 文士善虚虚笑道:“明州府的府衙,当然比不上六部的值房。不过我们这些做官的,首先都该念着大周,念着百姓,办差的地方差一些,倒是次要了。” 程子安只是小小的试探,听文士善将不作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就知道他比以前要更圆滑。 进了脂肪坐下,常甫亲自奉了茶上前,文士善笑道:“这是明州府的茶,程县令在京城吃到的,与明州府又当不同。没了明州府的水冲泡,总是差几分意思。程县令回到家中应当吃过,我虽不是明州府人,在明州府好些年,权当充作半个明州人,招待程县令吃一盏故乡茶。待到程县令去富县上任时,那边穷得很,以后就难吃到了。” 程子安微笑听着,端起茶尝了口,赞了几声好茶:“这茶水是不一样,富县离文知府家乡近,文知府听我前去富县任职,应当也思乡了。” 文士善来自何处并非秘密,他听到程子安这般说,脸颊还是不受控制抽搐了下。 程子安放下茶杯,道:“听说当年文知府家中遭了火灾,唉,这种惨事,任谁都不想发生啊。我前去富县时,刚好要路过文知府家乡的县,文知府可有什么需要带回去,或者托付的话,我顺道替你带回去,或者去你爹娘的坟前,替文知府拜祭,烧上一炷香。” 文士善的脸色,不知不觉难看起来。 对程子安在京城的手腕与动作,文士善比程箴还要清楚。 他一直按兵不动,打算程子安不上门,就装作不知他回了明州府。 先前听到门房前来禀报,文士善与常甫紧急商议了好一阵,最后文士善不情不愿请了他进来。 明相警告过他,别招惹程子安。可文士善在闻山长手上吃了大亏,要不是程子安在京城搅动风雨,他文士善如今早已升官发财。 几年过去,文士善还窝在明州府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说出去都丢脸,手上也没积攒下几个大钱。 文士善想到暗中的打算,努力按下了心里的怒火,干巴巴道:“程县令是去赴任,朝廷有规定时辰,晚到了得被朝廷责罚,我就不劳烦程县令了。” 程子安客套了句,道:“我这里倒有些事情,要拜托文知府。” 文士善身体绷得更紧,谨慎地道:“程县令请说。” 程子安拱手一礼,道:“我在明州府里收养了些孤寡,文知府应当听过。我以前在京城做侍郎时的俸禄高,能勉强养得起,如今被贬谪了,俸禄就不够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本该明州府衙门的差使,建造善堂。我不该插手当地衙门的事情,文知府向来是大善人,该将善堂还给文知府了。” 朝廷是有济慈堂等善堂,各州府向来都有。 不过,各州府向来有的,都只是一个摆设,世家大族做做善事,拿出来博个虚名罢了。 讨饭的乞儿,无家可归的老人,被弃养的女婴,随处可见。 朝廷衙门管不过来,也没那本事管。顶多是差役与巡捕会替他们收尸,将尸体送入义庄,过些时日无人认领。一床破苇席埋了。 文士善早就听闻程子安的善堂,他正好乐得清闲,因为是程子安的事情,他才没敢抢走这份功绩。 如今听到程子安提起,文士善快咬碎了牙关,差点没跳起来。 程子安不是要将善堂推给衙门。 程子安是要钱,是要他文士善自掏荷包,出这份钱!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109 一百零九章 ◎无◎ 出不出这份钱? 出, 文士善真舍不得。 不出,他实在怵了程子安。 程子安与闻山长不同,他曾经掀起过惊涛骇浪, 被贬谪, 却称得上全身而退。 文士善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见这个瘟神了, 支支吾吾着, 舌头直打结。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3节 程子安笑道:“说起来, 我支持孤寡,做善堂,并非觉着自己在做善事,自己有多慈悲。” 文士善一时不能明白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谨慎听着一言不发。 程子安道:“文知府的俸禄从何而来?当然是百姓缴纳而来。下品没了, 读书高贵不起来。我拿的那些俸禄,做的那点事,配不上。还回去一些,我能得一些安心。文知府在明州府善名远扬, 总要将这份名声落到实处去。养活他们,文知府也不是没好处, 毕竟人口数量增长, 穷人要交税,还能将善堂的事情写在履历里,一笔一笔, 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文士善当然知晓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政绩, 可仅有政绩还不够, 主要看可否有背景关系, 站对了派系阵营。 程子安反正不急, 道:“文知府忙,我就不多打扰了。待过完十五,我便要启程去富县,先给文知府拜个早年,早节。” 文士善下意识起身,将程子安送到了门口。 程子安站了下,指着破旧的府衙,道:“文知府,你说得对,做官的当为百姓着想,府衙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应当过多看重,还替朝廷省了钱。修间结实的宅子,花不了几个大钱。” 说完之后,程子安举手告辞。 文士善立在那里,神色变幻不停。 向朝廷请示修衙门麻烦,无人愿意做这件事。 最主要的缘由,还是修衙门,捞不到多少油水,大家看不上。 你懒政,我懒政,总有倒霉鬼会轮到,不得不修。 程子安不轻不重,揭穿了他的冠冕堂皇。 常甫送了程子安出门,进屋道:“东翁,程县令已经离开了。” 文士善坐在那里发呆,半晌后说了程子安的来意。 常甫亦吃了一惊,道:“东翁打算如何做?” 文士善额头的青筋突起,恨恨道:“我要如何做,难道他还想命令我不成!” 常甫望着震怒的文士善,他的官威日盛,自恃聪明,最恨有人与他唱反调,嘴张了张,到底没敢吱声。 文士善喘息着,喉咙积了口痰,如破风箱那样呼噜噜响个不停。 常甫赶紧倒了杯茶奉上,小心劝说道:“东翁,吃口茶缓缓吧,仔细身子。” 文士善接过茶扬头吃了,将茶盏往地上狠戾一掼,恶狠狠道:“我就不应!研墨,我要写折子!” 常甫犹豫了下,鼓起勇气道:“东翁可是要参奏程县令一本?” 文士善猛地看向常甫,神色阴狠,道:“难道我不能参奏他?” 常甫嘴里直发苦,迎着头皮道:“东翁品级比程县令高,参奏他而已,算不得大事。可是东翁,在下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文士善厉声道:“既然有话,何须吞吞吐吐,你是我的谋士,师爷,藏着掖着不说,我要你何用!” 常甫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瞧他这张嘴,就是太快了! 说了,可能一不小心戳到了文士善的痛处。不说,他就是吃着文士善的饭,却不替其着想的罪人。 常甫苦着脸道:“东翁,程县令在京城时,御史台的御史与御史中丞,皆在他手上没讨到好。” 文士善也听闻了此事,几个御史接连参奏程子安,被泼了污泥不说,最后还掏了钱。 御史台姚中丞,鬼见愁,遇到程子安,被圣上斥责在府里闭门思过。 文士善的那股气,倏地被戳了一针,破了。 常甫道:“说到底,圣上还是护着程县令。这件事说出去,无论如何都是大义,圣上也高兴见到。” 圣上当然乐意看到天底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且无需国库,圣上的私库出钱,快活加倍。 文士善跌坐在椅子里,心痛如绞。 他不是出不起这些钱,俸禄加上各种收入,养活几个穷人,轻易而举。 明前的茶与雨后的茶,价钱相差巨大。 吃久了明前茶,觉察不出来何处好。 一旦换上雨前茶,就能马上品得出来好坏了。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燕窝铁皮枫斗,江南夏季的刀鱼,海里的大黄鱼,各种最好的鲜货,这些都是他的日常。 前些时日查常平仓,文士善忍痛舍了几样出去。 再来一次,文士善都快喘不过气来。 阿爹去世时,那时他尚年幼。阿爹生病,家中积攒的几个前花得所剩无几,办完丧事之后,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冬季大雪皑皑,一出门,脸皮都仿佛会被寒风刮掉一层。 没人上山打柴,炕火零星,屋里快与屋外一样冷。 又恰逢过年,家里要守孝,冷冷清清。袋子里最后的一把杂面,做了一碗面汤,阿娘让他吃了大半。 阿娘说她没胃口,不饿。 已经好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如何能不饿。文士善饿极了,他顾不得其他,呼啦啦将几口面汤吃完,连碗都舔得放光。 他看到阿娘红了眼,他装作没看见。 爆竹声响彻在夜空,他怔怔听着,守到子时,当然没了角子吃。 饿得实在睡不着,他听到久未上油的门轴吱呀了声,有人进了屋。 女声惊呼,男人在调笑,不多时,响起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文士善后来总是怕饿,很怕再回到贫穷的日子。要是不穷,就不会有那一晚。 哀民生之多艰。 文士善最喜屈原的《离骚》,幼时读书,他总想着能读出个名堂,为民,为大周,做出一番大事。 一切不过是虚妄之言,虚妄之言! 文士善手猛地在案几上一挥,公函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常甫惊得退后一步,一言不敢发。 文士善发泄之后,心里总算好过了些。 比起那点钱,官位要紧。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待到有朝一日,他定要将所失去的,通通拿回回来,再报往日与今日之仇! 这边,程子安去到府衙后巷的药汤铺,崔耀祖的一碗药茶还没喝完,见他来了,惊讶地道:“子安怎地这般快?” 程子安道:“没甚大事,见面说了几句话而已,文知府是大忙人,不能打扰了他。” 崔耀祖暗翻白眼,道:“以前我不懂,要说小吏忙碌,我还相信,官忙?官忙个逑!收赋税,有差役,有钱粮吏,断案,有通刑名的小吏,通判。官做甚呢,就是绞尽脑汁,在公函文书上扣字,做文章,想着如何挤出钱,收进钱袋。想着如何打点上峰,拉拢听话的下属,打压不听话的下属。吃吃酒,与瓦子里的行首们,谈谈风月。” 程子安听得哈哈笑,崔耀祖说得不算十成十的准,基本上也差不离。 崔耀祖再要了碗药汤,道:“还早,子安也吃一碗,药汤一下肚,暖和又舒畅,烦恼全消。” 程子安闻着空气中的气味,辨别了下,药汤就是加了生姜甘草等熬煮的汤,他敬谢不敏,道:“你吃吧,我看到前面铺子有卖甜羹的,我去买一碗。” 崔耀祖马上道:“我也要碗甜羹,要桂花酒酿小汤团的。” 程子安无语,崔耀祖小时候是小饭桶,长大了是大饭桶! 走出药汤铺子,程子安算着家中的人,打算给崔荷崔玉,两个舅母,崔素娘表嫂她们都各自买上一碗。 买得多了,铺子的伙计还可以跑腿包送上门。 程子安干脆多添加了崔文崔武程箴等几个男人的进去,付了钱,程子安拿着他与崔耀光的那碗,对伙计道:“就在前面药汤铺,等会你去收碗。” 平时也有客人从旁边的铺子要吃食,铺子的伙计掌柜彼此都熟悉,等到客人离开,再各自去收自己铺子里的碗就是。 伙计一口应了,程子安端着两碗甜羹往药铺走,经过一个岔巷子口,见背风的角落处,立着一个身披淡青素净风帽的纤细身影,她垂着头,瘦弱的肩膀上下抽动了几下。 旁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在劝:“姑娘,快擦擦泪,回去要是夫人见了,就该不高兴,又得给姑娘找麻烦。” 程子安估计是后宅的那些纷争,他也不在意,端着碗脚步不停离开。 这时,背对着他的那个姑娘回转了头,程子安余光瞄到淡青色的风帽在风中翻飞了下,目光下意识往上抬,朝姑娘看了去。 姑娘年约十六七岁,脸庞白皙清瘦,眼眸微红。她察觉到程子安的打量,不安朝他看来。 程子安愣住,那双眼眸,仿佛像是三月春雨中的明山。 雾雾重重,又漫山遍野,深深浅浅的绿,姹紫嫣红盛放的花。 双眼有灵,大致就是如此吧。 程子安看到她拽紧帕子,不安慌乱,怕自己唐突到他,朝她歉意颔首,转身欲离开。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程子安停下脚步,不解回头看去。 姑娘亦怯生生停下脚,她微微喘着气,紧张问道:“可是程状元?” 程子安迟疑了下,道:“我是程子安,姑娘是?” 姑娘侧身挡住了四周视线,掏出一封信塞到了他怀里。 程子安双手端着甜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任由姑娘将信塞进来。 姑娘曲膝福了福,拉着丫鬟飞快离去。 程子安整个人都懵在了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看上了他,主动给他递情信? 不可能啊,他就随便吃碗甜羹而已,与姑娘绝对是偶遇。 肯定是有其他的事情,程子安低头看向身前,不禁笑了。 就为了两碗甜羹,被一个姑娘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都怪崔耀祖那个饭桶,饭桶在药铺门口喊他:“子安,你怎地这般慢,快一些,甜羹都凉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上前,崔耀祖接过一碗,道:“你在府衙里见过了文大姑娘?” 文大姑娘,文士善与前妻生的大女儿? 作者有话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4节 第110章 110 一百一十章 ◎无◎ 程子安将另外一碗甜羹交给了崔耀祖:“我去车上一下, 等会进来。” 崔耀祖端着两碗甜羹,冲大步朝骡车边走去的程子安喊道:“快些回来啊,都冷了!” 程子安朝他摆摆手, 钻进了车厢, 迫不及待拿出信拆开看了起来。 信的字迹娟秀,写着“消渴症”, 以及药方。 药方中的药名, 程子安不大认识, 只听过了几样,比如半夏这些。 如燕窝等名贵药材,程子安就懂了。 消渴症就是后世的糖尿病,炖煮的燕窝要加糖,于糖尿病病人来说, 好比是慢性毒药。 程子安紧皱起眉沉思,许久都没想清楚文大姑娘给他这封信的用意。 车外脚步声渐近,崔耀祖扯着嗓子喊:“子安,你怎地还不出来, 甜羹你还要不要吃了?” 程子安收好信下了车,道:“走吧, 我们早些吃完, 去你的书斋看看。” 崔耀祖得意地道:“我也这么想呢,别看我的书斋不大,还颇能赚钱。” 程子安一直在思索文大姑娘的信, 心不在焉回了几句。甜羹吃在嘴里, 他也没品出个滋味, 直到到了崔耀光的“书斋”, 上了二楼, 看到架子上满满当当的花花话本与画册,白眼快翻上了天。 随意翻了几本,离奇,想象力丰富,令人叹为观止,怪不得买卖好,能赚钱。 崔耀祖骄傲地道:“我不会写,但我将想法告诉了写文的读书人,由他们动笔,嘿嘿,卖得好得很。” 他靠近来,朝周围打量之后,挤眼悄声道:“城内好些后宅贵夫人,都差遣仆从来我的铺子买书呢。” 程子安心中微动,笑道:“既然赚了钱,该请客了啊。我也不要去酒楼,你请我吃卤猪蹄就行。” 崔耀祖一口应了,两人在书斋里坐着说了会话,上车前去他们以前常去的小巷子买卤猪蹄。 上了车,程子安不经意问道:“你认识文大姑娘?” 崔耀祖道:“文大姑娘是文知府的嫡长女,明州府人人皆知。我远远见过她几次,没说过话。” 他警觉得很,立刻朝程子安看来,不怀好意笑道:“莫非子安看上了她?想要求娶?” 程子安朝他淡淡瞥去,道:“不要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崔耀祖挠挠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说,文知府在给文大姑娘议亲了,好似要嫁进京城。” 程子安顿了下,道:“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崔耀祖牛气哄哄高洪道:“别的不敢说,明州府后宅的事情,再也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呵呵,甄通判喜欢小妾,不去正妻房里,正妻就去寻神婆施法,在房内摆阵,说是能让甄通判离不开她,对她死心塌地。真是好笑得很,要有这份本事,神婆就该成为大周国师了。” 程子安听得发笑,崔耀祖自小就喜欢听八卦,开了书斋之后,他更如鱼得水,什么稀奇古怪的消息都知道。 “文知府现在的夫人钟夫人,不是原配,你知道吧?”崔耀光问。 程子安点头,崔耀祖道:“文知府先前的原配去世后,留下了一对儿女,大的文大姑娘,她的闺名叫文絮絮,儿子文大郎文瓒小两岁,在府学读书。原先的夫人因病去世之后,文知府取了现在的夫人钟氏,钟氏是明相夫人的娘家侄女,起先嫁过人,几年未能生养,与夫家和离之后归了家,文知府娶了钟夫人,能不能生不要紧,反正他已经有了儿女。他要娶的,乃是明相。” 程子安不由得看了崔耀祖一眼,他不屑地道:“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又不傻。” 程子安附和道:“是,你不傻。” 崔耀祖吸了吸鼻子,自顾自笑起来,道:“你猜怎么着?钟夫人嫁给文知府之后,很快就有了身孕。连着生了一女两儿。本来吧,以前有传闻,文二姑娘不是文知府的种,后来钟夫人再继续生了两个儿子,传闻就不攻自破了,肯定是钟夫人以前嫁的那人不能生养。钟夫人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文大姑娘与文大郎的处境就艰难了。钟夫人表面待他们好,其实当做眼中钉,毕竟是原配所出的嫡长,文大郎读书好,文知府看重长子,文二郎三郎年纪小,文知府经常带着文大郎在身边,明州府皆知文大郎,无人知晓文二郎文三郎。” “幸亏阿爹就生了我一个儿子,要是再多个兄弟,我要与兄弟一起分家产,估计关系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崔耀祖很是感慨道:“子安,我只同你说一句,你别说出去啊。别看大伯父与阿爹兄弟关系亲密,其实以前分家时,他们之间也有些小矛盾,我听阿娘抱怨过几次,说大伯母的不是,大伯父是长子,家产分得比阿爹多。祖父就那么几个大钱,大伯父分得多一些,能多出几个银子?文知府又不同,能多分到的,可不止那点银子。明相上了年纪,等致仕之后,在朝堂就说不上话了。文大郎有出息,文知府还不得将自己的心血,全部用在他身上。文知府再有本事,也不能将三个儿子都送到高位上去。哪有一门三兄弟,都能做大官的。文大郎领了紧要差使,后面的两个兄弟,都要退后一步。” 程子安看着崔耀光祖,道:“崔东家真是今非昔比,看得很是透彻。” 崔东家咧嘴笑,瞬间又恢复了傻样,道:“我就是读书不行,其实聪明得很,对吧?” 程子安笑说是,道:“聪明人,那你可知道,文知府先前的夫人,是因为什么病去世的啊?” 崔大聪明道:“消渴症。得了消渴症,药石无医。” 想到文絮絮给他的信,程子安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崔大聪明并未察觉到程子安的异样,继续道:“你可知文知府,在给文大姑娘同谁议亲?” 程子安摇头:“不知。” 崔大聪明道:“大皇子,文知府想将文大姑娘送进大皇子府去做侧妃。” 皇室的侧妃,不算是妾。 可居然是大皇子! 程子安苦笑一声,大皇子与曹玄德相同的那点喜好,于权势富贵来说,完全无伤大雅。 大皇子定会欣然接受,毕竟文士善的政绩有目共睹,他很乐意接手这份势力。 明相那边的保障还不够,文士善在为自己继续铺路,等做了大皇子的半个老丈人,若大皇子登基,文大姑娘得了造化,他还能封个承恩候。 大周如今已不是立国初期,能封爵的,除了外戚,皇室,除此之外,至少要立天大的功劳,诸如挽救了大周天下江山,对圣上有救命之恩之类。 程子安敢断定,文士善肯定会答应他善堂之事,文大姑娘的亲事未定,眼下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崔耀祖道:“文大姑娘在后母手上颇吃了些苦头,等到她进了皇子府,钟氏再是她的继母,有个孝字压在头上,要报复,收拾她简单得很。哎,这份热闹在京城,离得远,就看不着了喽!” 文絮絮含泪泛红的眼在面前闪过,程子安按着胸前的信,陷入了沉思之中。 到了卖卤猪蹄的巷子,两人下了骡车,前去铺子里挑选了刚出锅的卤猪蹄,猪头肉,白切羊等,用油纸包了放在骡车上,让车夫送回去。 他们两人与以前那样,边走边啃着走回崔家。 夜幕逐渐降临,铺子前次第亮起了灯笼,客人陆续进出,热闹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不知哪家的墙上,斜逸出一枝梅花,努力散发着阵阵幽香。 崔耀祖抬头仰望,转动眼珠四下察看,跃起身抓住梅枝欲折。 梅枝簌簌颤动,院墙里响起了骂声:“杀千刀的,谁在偷摘我的花!” 崔耀祖赶紧松开手,装作无事样啃着猪蹄,步伐却一下加快了。 程子安微微仰头,看了梅花枝好几眼。院门开了,一个年轻妇人走出来,看到程子安还在不住抬头看花,以为是他在偷摘,他又眼生,柳眉倒竖就要开骂。 程子安立刻出卖了前面的崔耀祖,朝他指去:“是他,不是我。” 妇人随着他的指点看去,生气地道:“好你个崔小郎,又是你!” 崔耀祖赶紧跑回来,冲着妇人拱手作揖赔不是,“我就是手痒,秦嫂嫂大度,别与我计较,饶了则个。婶婶若是没事,来我书斋看书,不识字都没关系,有画册,好看得很。” 妇人听闻过崔耀祖书斋的大名,她眼神闪动,道:“我可不敢上门,你要真是真心赔不是,就送我几本画册。” 崔耀祖马上叫唤起来,“秦嫂嫂,书贵得很,只看,不送,不送。秦嫂嫂,我阿爹叫我回去了,回见啊。” 妇人淬了口,直骂他吝啬小气。 崔耀祖一溜烟转身跑了,朝她挥手:“秦嫂嫂,梅花开了,钻出墙来咧!” 妇人叉着腰,瞪着他气得红了脸,“崔小郎,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程子安闷笑出声,慢悠悠往前走去。到了崔武的宅子前,他抬头看着门檐,道:“我先去趟大舅舅家。” 崔耀祖朝他挥手,道:“晚上在我家这边用饭,你早些过来啊。” 程子安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去了崔文家的院子。 崔文正走出门,见程子安进来,道:“子安回来了?你阿爹阿娘都去了老二那边,我也准备过去,走,我们一道前去。” 程子安道:“大舅舅,我来想问你一些事情。” 崔文便转身回屋,招呼程子安坐下来,问道:“何事?” 程子安说了前去见文士善之事,“我与文知府说了善堂之事,文知府听了很是感动,估计会拿些银子出来,帮着养善堂。” 崔文正在愁善堂的钱,闻言喜道:“这可是好事。不过,文知府有那么大方,舍得出钱了?” 程子安没说那么细,只道他愿意给钱,感慨地道:“府衙前衙真是不像样了,亏他也住得下去。府衙的后宅,应当修葺过吧,不然他们一家子,哪能住得下去。” 崔文道:“府衙后宅前两年是修了一下,修得再好,总比不过外面的宅子住得舒服。文知府也一样,他在府衙背后的甜水井巷有间宅邸,他一大家子都住在那里。” 程子安哦了声,“怪不得呢!”他站起身,道:“大舅舅我们走吧,等下二舅舅又得急了。” 崔文起身与他一起去了崔武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用了晚饭。 崔耀祖照样拉着程子安与他一起住,程箴则与崔素娘回了崔文家歇息。 程子安晚饭吃得多了些,抚摸着肚皮,道:“二舅舅二舅母,你们早些歇着吧,我还是有些撑,与三表哥再出去散散步,消完食再歇息。” 明州府夜里热闹,崔耀祖平时被崔武管着出不了门,有程子安做挡箭牌,兴奋不已。 崔武笑着道:“你们两人下午又是甜羹,又是卤猪蹄,回来又用晚饭,不撑才怪。” 和颜悦色对程子安说完,对着崔耀祖,顷刻换成了关公的黑脸:“不许拉着子安在外面疯玩,要是敢去胡来,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程子安出言做了保,与崔耀祖出了门。 崔耀祖摩拳擦掌,道:“子安,我带你去桑家巷子玩。” 桑家巷子十二时辰都,酒楼客栈食铺青楼楚馆一家接着一家。 程子安转头看过往的车辆,道:“我会告诉二舅舅,让他打断你的腿。” 崔耀祖怏怏问道:“那我们要去何处?” 程子安找到了辆车,对车夫道:“去甜水井巷。”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111 一百一十一章 ◎无◎ 甜水巷的巷子安宁静谧, 多住着府衙的官员。 崔耀祖不解:“子安,去甜水巷作甚?” 程子安低低道:“我要去找文大姑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5节 崔耀祖先是一愣,接着兴奋地道:“爬墙?” 程子安横了他一眼, 沉声道:“休得胡说!” 突然的威仪压来, 崔耀祖瑟缩了下,悻悻道:“夜里去见文大姑娘, 要我如何不想偏?” 程子安神色肃然, 低声道:“此事兹关重大, 你要守口如瓶,只听我令行事。” 崔耀祖虽说喜欢八卦,脑子却很清楚,什么该说,该与谁说, 他一向拎得清楚,见程子安面无表情,猜到与朝堂的事情有关,赶紧道:“子安放心, 我保管一字不漏。” 马车到了甜水巷子口,两人下了车, 朝亮着灯的铺子走了去。待到马车离开之后, 程子安领着崔耀祖隐身在暗处,接着院墙里透出来的灯火与天上星辰微弱的光,一路摸了过去。 崔耀祖知晓文士善的宅子是哪间, 两人摸到了后宅的院墙边, 程子安沿着墙摩挲了圈, 打量着低矮的偏门片刻, 低声道;“你在外面等着。” 崔耀祖紧张中夹杂着激动, 小声道:“你知晓文大姑娘住在哪间院子?” 大周的宅邸格局都差不离,分前后院。明州府的宅子多为江南样式,中轴线两边带着小跨院。 文大姑娘不受待见,肯定住在比较偏僻的跨院。程子安在院墙周围走动查看过,这边的巷子乱糟糟,钟氏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住在这里,毕竟景致不好,夏日时免不了有气味,虫蚁多。 院墙不高,上面嵌着尖尖的瓦片。程子安寻到一个缺了两条腿的破条几,道:“你帮我稳住。” 崔耀祖试了试条几,用力抵在墙壁上,道:“稳住了,放心。” 程子安用帕子缠住双手,站上破条几,悄然望院墙里打量。 靠近院墙是宅子的后墙,屋子里面透出灯火。幸好下面没种着尖锐的灌木,程子安松了口气,手搭在瓦片缝隙里,往上一撑,脚寻着空隙处踩了上去。 “喀嚓”。 瓦片碎裂了。 崔耀祖哎哟低呼,哎字出来,他慌忙捂住了嘴。 程子安不动了,凝神静听,墙里面一片安静。 过了一阵,程子安寻了另外一个大些的缺口,另一只脚踩了上去,小心背转身,一只脚抵在墙上,寻到了着力点,尽量贴着墙壁滑了一截,然后再跳下。 “咚”地一下,这次的动静大了些,程子安明显感到了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好似有动静。”屋内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女声,“婢子去瞧瞧。” “应当是野猫吧。”文絮絮的声音接着响起,脚步声响动,“你小心些。” “姑娘放心。”婢女应了声,脚步声近了。 程子安在黑暗中随意拍了拍衣衫前摆,不紧不慢朝前走了去。 婢女走近了,看到程子安站在那里,她惊得双眼圆瞪,嘴刚一张,灯盏被程子安噗地一声吹熄,他沉声道:“我来见文大姑娘。” 婢女在文大姑娘身边贴身伺候,下午亦见过程子安,强自忍住了惊惶,道:“容我先去与姑娘说一声。” 程子安道:“可,我在这里等着。” 婢女急急进了屋,很快,文大姑娘就出来了,她头发尚披散在脑后,裹着风帽,看似应当准备歇息了。 程子安拱手作揖:“深夜来访,还请姑娘见谅。” 文大姑娘还礼,道:“程县令请进屋。” 程子安四下望了望,也不推辞,跟着文大姑娘进了屋。 文大姑娘对婢女道:“你在门边守着。” 婢女道:“姑娘放心,钟婆子晚上吃了酒,睡得跟猪一样,把她抬走都不会醒。” 文大姑娘转身招呼程子安:“程县令请坐。”说罢转身去提茶壶。 程子安道:“姑娘无需客气,我不吃茶了,问几句话就走。” 文大姑娘停下来,道:“程县令应当很多问题,尽管问就是,我知无不答。” 程子安道:“姑娘爽快。姑娘那封信,可是令堂的病与药方?” 文大姑娘点头:“是。” 程子安问道:“姑娘可是怀疑,令堂是因为服了不该服用的药,被人害死?” 文大姑娘秀眉紧蹙,神情痛楚,道:“是。我知道消渴症无药可医,可阿娘并不严重,我见过有消渴症的病人,双脚双腿烂掉之后,还活了一段时日。阿娘只是腿脚浮肿,不过活了一两月就去了。世人都说阿爹深情,散尽家财待阿娘好。可是我知道,阿爹并不喜阿娘,平时在家中,从不多看阿娘一眼。阿娘从未吃过什么燕窝等名贵补品,后来那两个月,阿娘吃了很多。吃了之后,病情越来越重。我心生怀疑,却找不到证据,连郎中也说不清楚。” 糖尿病患者只要保持清洁,手脚不一定会溃烂。文大姑娘伺候母亲,事无巨细照料周全,也就不存在溃烂的问题。 但是,燕窝等补品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炖煮燕窝里面,加了大量的糖,堪比□□, 程子安沉默了下,道:“姑娘怀疑得对,消渴症病人不能吃糖,精细的米面都要忌讳。此事无法验证,姑娘就是得知了,又能如何?” 文大姑娘怔怔望着程子安,神色一下黯淡下来,悲哀地道:“昨日是阿娘的忌日,我去了寺庙里给阿娘祈福。当时我跪在菩萨面前,就在思索这个问题,无凭无据,我如何能替阿娘讨个公道。” 就算文大姑娘有证据,她身为文士善的女儿,状告亲生父亲,是大不孝之罪。 程子安道:“姑娘为何将这封信交给我?” 文大姑娘转过身,飞快擦拭了眼角的泪,打起精神道:“我曾听到阿爹咒骂闻山长,恨程县令。你们师徒,是阿爹的仇人。” 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文大姑娘没办法搬倒文士善,兴许说不定,政敌程子安可以。 可是,程子安问道:“你弟弟可知道此事?” 文大姑娘神色晦暗,道:“我与二郎偏巧侧击提了一嘴,二郎不以为意,认为阿娘去世,我悲痛过重,魔怔了。二郎,他有自己的前途。” 程子安沉吟了下,残忍地道:“姑娘,你也有自己的前途。” 文大姑娘那双烟雨蒙蒙的双眸,此时又云雾蔼蔼,她凄凉一笑,道:“阿娘先生了我,因为我不是儿子,并不受阿爹待见。阿娘对我,比二郎还要好一些。阿娘说,她不该把我生做姑娘,生了我,她总是觉着对我不住。我能有什么前途呢,阿爹养着我,我是他的亲生骨血不假,我还能拿去联姻。继母欺压,阿爹都知道,他那般聪明,如何能不清楚,阿爹却从未替我说过一句话。我要孝顺,也是孝顺阿娘,与他有何干系!”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整个人都仿佛在灼灼燃烧,带着深深的刻骨仇恨。 程子安望着她,想要劝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放弃仇恨,好生活下去。 仇恨并非一天而成,是一天天,一年年的日积月累。 程子安从未这般棘手过,眼前的泪眼,让他看到了困兽在挣扎。 “姑娘,你可曾想过,要是你阿爹被罢官,或者进了大牢,你,你弟弟,都会跟着受到牵连?” 文大姑娘静静地道:“我知道。我不怕。至于二郎,这是他应该受的,他也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程子安道:“姑娘,你能将这个给我,当是想着我能替你讨还公道,但是,此事并非那般简单,我如今被罢了官,过了年后,就要前去富县当差。县令无诏不能出县,远离京城,我只能尽力,写一封折子给圣上,可能帮不了姑娘的大忙。姑娘的亲事,我听过一些,就不拐弯抹角了。大皇子并非良配,你继母应当不愿你进皇子府,以姑娘的聪慧,你可以考虑一下,可否同你继母联手,搅黄这门亲事。” 文大姑娘朝着程子安深深施礼,他忙避开,道:“姑娘,我受之有愧。” 文大姑娘施礼完方起身,道:“程县令受得起,我听过你的一些事迹,你是端方君子,眼下的世道,真正的君子难得。我听说你回了明州,便将信天天带在身边,盼着哪天能寻到机会,交到你手里。昨日实在不便,我不敢多逗留。程县令聪明,肯定会再来找我。我以为,还要等一些时日。” 她打量着程子安身前弄脏的衣衫,沉静如山立在那里,让她毫无芥蒂,将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文絮絮长睫颤抖,慌忙垂下了眼眸,掩去了眼里的情绪。 “至于亲事,我不拒绝,这是门好亲事啊,皇子侧妃,国礼在前,家礼在后。他们以后见了我,都要先向我见礼。我得了权势,说不定能替阿娘报仇雪恨。” 程子安看着她悲凉的笑,以她的聪慧,岂能不知道,报仇究竟有多难,所以,她才会找上他,以求万无一失。 大皇子与文士善之间,是彼此帮扶结亲,一个已经去世的女人,在他们眼里,着实不值得一提。 更遑说,大皇子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意,何况侧妃已经去世的生母。 文士善已经在与大皇子搭线,要是这时他将文士善弑母之事禀报给圣上,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想到香消玉殒的汤侧妃与玉娘,文絮絮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程子安不敢冒这个险。 程子安心里闷得慌,半晌后道:“姑娘,我尽量试一试。不过,姑娘,我还是要劝一句,姑娘还年轻,人生漫长,好生活下去,这也是你阿娘的期盼。” 文絮絮泪盈于睫,挤出些笑,重重点头:“我会好生活着。” 程子安朝她拱手:“我就不多留了,告辞。” 文絮絮送他出门,唤来婢子搬凳子,道:“院墙高,程县令且小心些。” 程子安道无妨,踩了凳子爬上墙,转身朝文絮絮挥手。 文絮絮仰着头,脸庞在暗中看不大清楚,惟有那双眼眸,像是墨蓝天幕中的星辰般闪亮。 崔耀祖在低声喊:“子安?” 程子安低应了声,别转身滑下墙,踩着破条跳到地上。 崔耀祖松开条几,松了口气,道:“我担心死了,总算平安出来。我们快走。” 程子安默不作声与崔耀光走出巷子,寻了辆马车回崔家。 崔武他们都已睡下,崔耀祖要了热水进屋,正在脱衣衫时,看到程子安铺纸的左手血渍斑斑,不禁吃惊地道:“子安受了伤?” 程子安抬起手打量,道:“皮外伤,无妨。” 崔耀祖一拍巴掌,道:“伤口可不浅,还皮外伤。子安,先前你一声不吭,我都不敢多问。” 他犹疑了片刻,问道:“子安,你的神色很不对,我从未见到你这般过,像是在哭一样。子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程子安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以前看到崔耀光要死要活,他认为不可思议,却能理解。 爱在他心里,是前世今生,最为奢侈,神圣,纯粹的事情。 他相信一眼万年,要是第一眼不投契,相处日久,也难以产生很深的感情。 程子安并非没见过姑娘,各式的美女都见过,辛氏的姑娘,永安侯府的姑娘,王相府里等等的姑娘们,她们都很好。 虽说他早已扬言不提亲事,还是有人会与他提及此事,比如何相。 程子安待她们,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丁点的男女情意。 兴许是他被上天惩罚,遇到了不该遇到之人,却情深缘浅。 尚未开始,就断了。 第112章 112 一百一十二章 ◎无◎ 程子安远离京城, 他写了折子送出去,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是他能掌控。 情绪多余, 程子安尽量隐忍, 不表露半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6节 离开府城回到清水村,程子安平时除了去积善堂坐一会, 便去村里乱窜, 寻找擅长种地的乡亲们说话, 向他们请教如何种地。 大周疆域辽阔,十里不同天,明州府冬日还能吃到各种菜蔬,京城成日就是些冬藏的白菘萝卜。 清水村种庄稼的经验,肯定不能用在富县上。 程子安看过富县的地方志, 差不多到四月时,土地才会化冻。而明州府此时,小麦就已经开始抽穗,到了端午就可以收割了。 粮食产量低, 交了赋税之后,百姓大多都吃不饱, 谈各种商就是纯属扯淡。 打个比方, 大周就一个茶缸大小的经济总量,要套上一个痰盂的商业模式架构,造成的结果, 就是基石不稳。 除了造成通货膨胀, 杀死中间的一群不上不下的百姓之外, 大周这个茶缸, 指定要翻到。 方寅经常来了, 看到程子安与种地的汉子老翁们聊得起劲,很是不解。 程子安告诉他:“先吃饱,填饱肚皮,再谈其他。” 方寅若有所思,道:“是啊,以前我家里的那点地,交掉赋税之后,加些野菜,豆子进去煮,还是只能吃个半饱。可是不交赋税,朝廷没存粮,要是遇到了灾荒,打仗,赈济,兵丁们吃什么?” 程子安没做声,遇到了灾荒时,赈济不一定能到百姓手上。 打仗的兵丁,会自筹粮草。打仗的,从不会缺钱。 很快就过了年,孙仕明去年没考中秋闱,今年无法进京考春闱,与崔婉娘带着阿乔阿宁回了娘家。 孙仕明比程子安上次见到时,生生胖了一圈。胖了以后,他显得更加迟钝,面上像是糊了层腻答答的泥浆,偶尔振奋,偶尔尖酸,程子安多看他一眼,都会眼睛刺疼。 阿乔倒还算灵光,守礼内敛。阿宁与崔婉娘一样温婉,总是不声不响坐在角落,说话时轻轻柔柔,笑意盈盈。 崔素娘最喜阿宁,恨不得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与崔婉娘细谈了几次,见她言语之间,还是维护着孙仕明,怒其不争,也只能作罢。 这次程箴与崔素娘,打算一起陪同程子安前去富县。 程子安需要帮手,程箴主动充当他的师爷,他去,崔素娘肯定也会去。 老张是富县人,他们一家子当然要回去。程子安想了下,干脆将家里的田地托付给了崔文崔武,宅子由莫三郎帮着照看修葺。 过了十五,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明州府,出发去了富县。 离富县越近,越贫瘠荒凉。 虽说心里有所准备,在结实的县城城墙,与破旧低矮草屋,衣衫破旧,神色麻木百姓的对比下,他还是想要骂娘。 上一任的郜县令在富县已经有五六年,他今年已经六十有八,一辈子做到头,从中等的县,调到了下等的县,最后辗转到了富县。 升迁无望,郜县令向朝廷请求告老还乡。 程子安进了城,郜县令带着县衙里的小吏,捕头们亲自等在门口,上前拱手相迎。 郜县令头发胡子都已经斑白,中等身形,生得很是白胖,脸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还挺精神,介绍了身边的小吏。 程子安与他们团团见礼,一起进了县衙。 富县县城一共有两三条街道,主要的街道就是县城城门到县衙的这条,能并排过三辆马车。街道两旁坐落着各种铺子,有高有矮,酒楼食铺客栈,各种柴米油盐酱醋茶布庄,应有尽有。 只是这条街道,程子安用眼神瞄了下,要是跑马的话,估计马前蹄扬起,后蹄跟上来就到了。 总的来说一个字:穷! 县衙的衙门,反倒比明州府要气派新一些,县城最豪华气派的屋宇,当属那间悬挂着“福客来”的酒楼与县衙了。 郜县令已经收拾好,腾出了县衙后衙,等着程子安到来,好与他交接。 崔素娘他们带着行囊去了后衙安顿,程子安与程箴一起到了前衙值房,郜县令上前,再仔细介绍了钱粮吏等人,交上县衙的章与各种账册。 程子安先粗略看了下,问道:“眼下已经三月下旬,郜县令,春耕如何,可有安排?” 郜县令愣了下,打着哈哈道:“程县令估计有所不知,富县不比其他地方,春耕得要等到地里的土暖和之后,方才能下种子。今年春上下了几场冻雨,倒春寒得厉害,前些天方暖和了些,陆陆续续开始了耕种。” 听上去无懈可击,其实就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程子安只听出了一件事,春耕之事,郜县令压根没管。 平时他管不管,程子安不清楚。要致仕的富县第一胖郜县令肯定不会管。 程子安没多问,账本这些,能拿到台面上,交给他的也没甚可看之处,程子安爽快接收。 郜县令松了口气,笑道:“老夫这下就能离开,归燕州府去养老了。” 钱粮吏等人纷纷起身告辞:“程县令舟车劳顿,先好生歇息。” 程子安起身相送,道:“苏钱粮,明日你早些到衙门,我们一同出去乡里走走,看看春耕如何了。” 与其他地方的小吏一样,苏氏在富县算是大族,县衙的钱粮吏,案牍,刑名,书办,刀笔吏等胥吏,皆出自苏氏与其姻亲之家。 苏钱粮忙应下,道:“不知程县令想要去哪个村?” 程子安道:“随便哪个村皆可,都要走一圈,无所谓先后。” 苏钱粮迟疑起来,道:“程县令恐有所不知,富县随贫瘠,却地广人稀,要将全县走一遍,路上不停歇,起码得要个十天半个月。”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没法子,诸位都知道我是被贬谪来到了这里,总要做出一翻政绩来,好让圣上消气,召我回京。” 几人面面相觑,对于新到的县令,他们当然打听过。 大周最年轻俊美的状元郎,曾升任水部侍郎,进政事堂查常平仓案。 细节与究竟,他们无从得知。云州府同样被查过,知府被罢了官。 见到程子安之后,他们虽是当地盘桓了多年的地头蛇,还是恭敬且小心,不敢有半点张狂之处。 眼前年轻俊朗的程县令,大有前途,随时可能回到中枢。 听到程子安这般说,苏钱粮身子俯得更低,恭敬应诺。 待他们离开之后,程箴翻着账本,哀叹连连:“富县已经积欠了好些年的赋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程子安四下张望,笑道:“阿爹,债多不愁,怕甚。谁说我要还了,还不起!” 程箴斜乜着他,道:“那里先前还在吹嘘,说是要做出一翻政绩,好早些回到中枢。” 程子安哈哈笑,道:“我那是在吹嘘,给自己脸上贴金呢。我越前途无量,他们就越老实,早些将我这个年轻俊秀之才送走。” 程箴愣了下,摇头道:“花样真是多。” 程子安拉长声音,无奈道:“没办法,这一路过来,阿爹都看到了。富县不仅仅是穷,而是没有生机。百姓麻木,连草木都好像蔫答答的。大好的春天啊,熬过了寒冬,春天该活过来了!” 程箴神色戚戚,道:“一代又一代,被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身,没法子。” 程子安笑了下,道:“只有县衙里的胥吏是活人,还有郜县令,走出去那是鹤立鸡群,亮眼得很。” 程箴直叹息,一时没有说话。 程子安起身,道:“阿爹走吧,先回后衙去看看,我饿了,问问张叔富县有甚......算了,张叔以前能吃饱就阿弥陀佛。” 回到后衙,秦婶云朵他们忙碌个不停,已经收拾干净了屋子,灶房里开始在做晚饭。 富县的冬日寒冷,屋子里都是炕取暖。进屋之后,炕烧得热乎乎,就是有些干燥。 程子安对莫柱子道:“打一盆水在角落放着。” 莫柱子应下去了,与庆川一起端着盆,烧炕的屋子里都放了一盆。 程子安叫住了庆川,道:“庆川,你与我一同出去,看看街上可有吃食可以买。” 庆川忙放下盆,道:“少爷,富县多沼泽河流,茂林也多,风干的野物鱼干,吃起来挺香。上次我与阿爹回来时,就买了些在路上吃。” 程子安说了声那感情好,跟程箴道:“阿爹可要一起去?” 程箴看了眼天色,县城就这么点地,很快就能回来了,与崔素娘说了句,便与他们一起出了县衙。 天色已晚,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杂货等铺子开始收起门板关张,只有福客来点起了灯笼,不算宽敞的大堂里坐了七七八八的客人。 程子安并未进去,路过时,看到郜县令坐在临窗处,白胖馒头一样的脑袋,很是显眼。 郜县令搬离县衙,全家都住进了福客来,他在大堂里坐着,也不足为怪。 程子安淡淡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走过了主街,铺子都基本关了门。庆川很是尴尬,道:“老爷少爷,小的上次来的时候,正是中午时辰,铺子都还开着,是小的想得不周。” 程箴说无妨,程子安看向其他街巷,道:“那里还有呢,我们一起逛完再说。” 主街巷后面的巷子,铺子更要破旧些,不过这里远比主街道要热闹。有支着卖吃食的摊子,也有卖庆川口中风干野物与鱼干的小摊。 除此之外,程子安还看到了涂满脂粉的妖娆妇人,立在半掩着的大门前,看到他们经过,眼波潋滟乱飞,待要出口招呼,被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拉了回去。 程子安失笑,这般穷的地方,居然还有青楼。 既然有青楼,肯定有赌坊。 程子安来了劲,脚步加快了些,果然,在全是低矮破旧宅子的巷子里,最里面的一间宅邸修得结实,门前还摆着两个不伦不类,类似貔貅的石雕,壮汉抱着双臂在门前不断徘徊,打量着进出之人。 见到程子安他们一行,壮汉目光来回在他们身上打量,赶紧回转身,奔进门去传话了。 程子安没多看,与沉默着的程箴转身离开,到了摊子上,选了几只风干的鱼干,提着回县衙。 程箴语气沉重,道:“都这般穷了,还不忘赌,逛窑子,真是可恶!” 程子安道:“脏乱滋生虫蚁,向来如此。” 程箴何尝不知,他就是看不下去,忍不住气愤。 回去经过福客来,郜县令举着酒杯扬首吃了下去,他的白馒头脸,变成了寿桃一般,上面涂抹了层红。 程子安扬眉,抬手在暗中比划了下。 猪养得肥,集中更好,正方便宰杀!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113 一百一十三章 ◎无◎ 翌日一早, 苏钱粮就到了衙门等候,程子安与程箴两人牵着骡子出来,道:“我们骑骡子, 你呢?” 苏钱粮想到自己的马, 顿时神情尴尬,吭哧着道:“在下去寻一匹骡子来。” 属下的交通工具比上峰还要豪华, 这就尴尬了啊! 程子安将苏钱粮看在眼里, 他并不是在这方面讲究威仪之人, 崔文崔武是胥吏,对胥吏最了解不过,道:“没事,你有甚用甚,我们要抓紧些, 别耽误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7节 苏钱粮只能应是,背过身,悄然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懊恼不已。 昨日程子安他们进城时, 拉车的全都是骡子与驴,并未见到一匹马, 他真是疏忽了, 连这点细节都未曾主意到! 都怪郜县令,他的骏马高大威猛,他们的马与之比起来, 毫不显眼, 令他压根没朝这方面去想。 骡子跑得没马快, 出了县城去乡间, 道路崎岖不平, 骑马也跑不快,与骡子差不多。 程子安坐在骡子上,一路看过去。富县的春天与别处差不多,花红柳绿,就是这种景象多了些,明明大好的春光,生生让他看出了冬日的萧索。 沿途的小村庄,有大有小。大一些的,莫过于几十间低矮的茅草屋,连砖墙瓦顶都极少见到。 小些的村落,不过是十余间茅草屋,挨挨挤挤修在一起,看上去像是穷人在抱团取暖。 田地里的地看上去是翻了,有衣衫褴褛的老农埋首在里面,用手扯着杂草。杂草扯掉之后,就露出黑乎乎的土壤,也不知道里面种的什么。 苏钱粮一路介绍着,这是什么村,那是什么庄,地里种的是春小麦。富县不产稻谷,除了小麦之外,会种黍米,高粱,蔬菜主要是白菘萝卜等,易于存储,到了凛冬时节,煮些萝卜与白菘也能对付一口。 程子安听说过黑土地肥沃,他下了骡子来到田间,抓了土壤在指尖揉捏,发现土壤黏糊糊,很是湿润。 对于种地这一块,虽在明州府学了一些,但每个地方的土质气候不同,他现在真算是一窍不通。 程箴对这方面也不大熟悉,不过比程子安要强上一些,他同样捏着土壤,问道:“苏钱粮,这里的土地好似很肥沃,收成为何会这般低呢?” 苏钱粮忙道:“程老爷有所不知,富县的土壤虽肥沃,除了能长庄稼,还能长野草。种子贵重,农具与耕牛不足,地翻不深,且不提干旱或者洪涝灾害,就算风调雨顺时,比之其他地方,收成就不行了。加之气候寒冷,一年到头就只收一季,着实与其他州府不能相比啊。” 苏钱粮的话,处处在找借口,但他说的却是事实。 百姓没钱买种子,养不起耕牛,农具缺乏,还要交赋税,各种情况累加,就陷入了恶性循环。 气候这些程子安不能改变,种子与耕牛农具这些,他能想想办法。 最重要的就是种子,程子安懂得种子要不断进行改良,连续种两年就不行了。 而种子,是最终提高亩产的关键。 商贸再繁荣,海贸再发达,金银不能当饭吃,首要的是解决粮食产量,让百姓不说吃饱饭,至少能吃得七成饱。 程子安不由得想起了他交给章郎中的事情,工匠们得到重视,提高他们的待遇与社会地位,才能真正推动大周的发展。 育种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一个良种出来,要经过试种,研究改进,经过双盲实验,绝不能一下就全面推广。 程子安想到这些,就沮丧不已。不过,眼下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种子可以从别的州府去购置,耕牛与农具,就凭富县县城那副模样,也找不到多少。 富县离云州府的府城,大约有三百里路,早起天不亮赶路,车马不停,两天足够了。 关键是,钱呢? 程子安眼前闪过郜县令白胖馒头的脸,到一旁的沟渠里去洗手。 沟渠边种着几颗嫩绿的芋头,程子安看了又看,苏钱粮在一旁提醒道:“程县令且小心些,千万别去碰芋,汁水有毒,沾到手上会发痒红肿。” 在明州府程子安经常吃芋头,闻言好奇道:“富县不吃芋头?” 苏钱粮答道:“芋头不好处理,有毒,吃得不多。” 程子安脑中灵光一现,问道:“芋头都长在何种地方?” 程箴笑道:“芋头喜湿,皆生在沟渠边,若是种在土里,要勤浇水,施肥。” 程子安点着头,神色若有所思。 连续跑了几个村庄,到处都大同小异。程子安看得心里拔凉,昨日看到了他们的麻木,今日走近了看,发现那些麻木,入木三分,基本上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到了傍晚,三人一同回县城,程子安叫来管着户帖的钱书吏,要了富县的户帖来看。 他飞快扫了大半,心更凉了。 夭折的婴幼儿不算在里面,只看立了户帖的人口,平均寿命在二十五左右。 而这个二十五,还是把县城里的大户,有些村子里的地主,日子过得好些,长寿的算进去,拉高了平均寿命的结果。 大周已经近百年没打仗,算得上太平时期,除去医疗落后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结果,就是百姓身体太差,一个着凉就可能没了命。 医疗水平根本不可能一下提高,在缺医少药,粮食短缺的时代,程子安能做的,就是勉强填饱他们的肚皮,改进卫生条件。 卫生说起来简单,其实难得很。在后世,还流传着一句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其实这句话大错特错,前提是医疗水平上去了,能治疗这点小病,以及人的身体素质好,自身的免疫力能抵抗病菌。 水与柴禾都不缺,勤洗手,喝煮沸的水,人畜分开居住等等。 身体素质方面,程子安叹气,先吃得半饱再说吧。 至于什么读书以及科举,于眼下的情形来说,差不多是何不食肉糜。 程子安手敲在户帖上,见李书吏坐立不安的模样,道:“李书吏无需紧张,我就是看到富县的百姓寿命太低,一时感慨了下。唉,眼下时辰不早了,下值了,李书吏早些回去吧。” 李书吏松了口气,忙起身接过户帖告辞。 程子安对程箴道:“不知阿娘做好晚饭没有。” 程箴道:“都这个时辰了,你阿娘肯定做好了饭。怎地,你打算去何处用饭?” 程子安道:“那阿爹回去陪阿娘用饭,我去福客来,找郜县令说说话。” 程箴上下打量着他,道:“你打算作甚?” 程子安摊摊手,笑道:“阿爹,我真是先去找郜县令说说话,至于要作甚,要说过话之后才清楚。” 程箴叮嘱道:“我们刚到富县,不宜动作太大。” 程子安说了句阿爹放心,施施然出了门。 县城与昨晚一样,到处黑黢黢,除了天上的星辰,就只有县衙与福客来亮堂一些。 程子安一走近,伙计就迎了上前,恭敬地道:“程县令大驾光临,程县令这边请!” 掌柜听见伙计的声音,连忙从柜台后跑了上前,笑得脸上的褶子跟朵花一样,躬身道:“程县令,在下吴三,是福客来的东家。程县令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郜县令照常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与两个约莫三十岁左右,一个五六十岁的锦衫男子在吃酒,闻声看了过来,脸上挤出了笑,拱手与程子安见礼。 程子安举手还礼,走过去道:“郜县令别客气,你们也坐,坐。” 郜县令介绍了三个跟他一起站起见礼的男子,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是他的儿子,年长些的是他兄弟。 程子安看着几人,收回了先前的话,整个富县的胖子中,郜氏叔侄兄弟几人至少要占去两成。 郜县令道:“程县令前来用饭?若是不嫌弃,不如坐下来一起吃一杯。” 程子安说好啊,坐在了靠近的长凳上,“我不吃酒,吃饭菜就行。哟,这道红烧肉,福客来好像做得还不错。” 郜县令愣了下,他不过随便客套了句,哪知程子安真坐了下来,好像是特意来找他用饭一样。 立在一旁的掌柜机灵,忙亲自去取了干净碗筷上前,吩咐灶房多加了几道新鲜的菜。 大家重新落座,程子安饿了,道:“我吃饭,你们吃酒,大家都随意,随意。” 郜县令想着已经致仕,两个儿子也没甚出息,老宅有地,以后回去做个富家田舍翁,也就随意了起来,端起酒盏美滋滋抿了口。 程子安就着红烧肉吃了半碗米饭,随意问道:“郜县令什么时候回燕州?” 郜县令道:“富县离燕州路途遥远,此次归乡,有老有小,恐路上遇到歹徒,从府城寻了镖局护卫,护卫约莫后日到来,等他们到了之后,我就启程。” 程子安唔了声,道:“出门赶路,是要小心些。尤其是带了贵重之物,遇到那贪心不长眼的起了歹心,有镖局护卫,也能稳妥些。” 郜县令打着呵呵,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呐。” 程子安说可不是,好奇道:“像是镖局走一趟镖,需要多少银子?” 郜县令不疑有他,答道:“看需要几个趟子手,镖师,护多少的镖,路途的远近。镖局要是派出常年走镖的镖师趟子手,还得要贵一些。” 程子安听得频频点头,道:“镖师趟子手干的都是辛苦活计,说不定还有受伤丧命的风险,赚的都是辛苦钱,是要贵一些。郜县令这一趟回去,花上百八十两也是应当,以后回到燕州,就只管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了。” 郜县令哈哈笑道:“我也是这般想,主要是求个平安稳妥。” 程子安说是,吃得肚皮饱,起身告辞。 回到县衙,程箴与崔素娘刚用完饭,见他这般快回来,崔素娘忙关心道:“灶房还有饭食,我去让秦婶给你热热送上来。” 程子安拍着肚皮,笑道:“阿娘,我吃过了,吃了两碗饭,还有一大碗红烧肉,饱得很。” 崔素娘看得发笑,忙去泡了茶让他消食,程箴打量着他,问道:“就只是去吃饭?” 程子安笑道:“吃饭,聊天,探了一下郜县令的家财。阿爹,郜县令富得很啊!” 郜县令虽说官做得不显,毕竟做了一辈子的县令,无论如何不会蠢到,就凭着这短短的功夫,向程子安透露他的家产几何。 程箴思索了半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问道:“你如何探到的?” 程子安道:“我问了郜县令如何回燕京,他说在等府城来的镖局镖师趟子手。阿爹,我们前来赴任,除了有官身在身上,会安稳一些,没想过要护卫。主要还是因着,我们身上没几个钱,没那么多顾虑。富县往燕州虽说路途不算近,但燕州靠近京城,越走越平坦太平。镖局收钱,看路途远近与所需的人手,还要考虑到路上的安危。能花百八十两,这趟镖,不为保人。郜县令年纪最大,他那体格,富县三十岁左右,在地里种地的汉子都不一定打得过他。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兄弟,护着家里的妇孺足矣。除去这些,就是护钱财了。” 程箴听得瞠目结舌,没曾想到,就几句话,程子安就探到了这般多。 这次程箴与程子安一起赴任,亲自与他一起前去做事,对这个儿子的聪慧与做事手腕,又更深了一层了解。 要是换作他自己,要是考中进士出仕,面对着眼前的情形,估计还在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不过,程箴还是颇为纠结,道:“你是要......” 程子安道:“阿爹,今日我们出去看了春耕,整体说来,就是一塌糊涂。种子,耕牛,农具都缺得很,虽说不能覆盖全县,但多少要支援一些,先让一部份百姓用上。百姓穷成那样,他们也掏不出来钱,只能当做赈济了。” 程箴想着那些破茅草屋,点头道:“倒也是,把他们全部家当收走,估计也值不了一两银子。” 程子安道:“春耕耽搁不得,现在种下去,多少能收成一些。” 贼来如梳,兵来如篦,管来如剃。 程子安叹了口气,“唉,富县富县,这个县,说与富压根不沾边,倒是言过其实了,有整个县的供养,还是有富人啊!” 程箴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沉吟了下,道:“你打算如何做?” 程子安摩拳擦掌,扮做匪徒,狞笑道:“硬要!敢不给,我让他出不了富县!”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114 一百一十四章 ◎无◎ 郜县令准备致仕时, 下了很大的决心。 毕竟官身高高在上,做久了官,就算是小小的县令, 在百姓眼里, 都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8节 若不致仕,郜县令可以在任上老死。 父母双亲去世得早, 在出仕前就没了, 郜县令是同进士出身, 中进士之后也没衣锦还乡,在京城后补了许久的差使。 领了差使,就马不停蹄去赴任。算起来,已经离乡近四十载。父母的坟有兄弟看守打理,这些年来, 他已经快忘记了,当年父母双亲的模样,故乡的模样。 当然,郜县令并非为了这些才致仕。 福客来几乎没客人, 郜县令一家快将客房占满。 郜县令的屋子,里面堆满了匣子, 继妻几乎不出屋, 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守着。 晚上歇息前,郜县令会让妻子去门口守着,他亲自将所有的匣子打开, 查看一遍。 屋子就算不点灯, 金银珠宝的光泽, 将屋内照得金光闪烁。 早起时, 郜县令来不及洗漱, 从腰间摸到钥匙。将匣子再次打开,摩挲查看一遍。 这些,足以令他安享晚年,子孙过上富裕舒坦的日子。 大周前些日子的动荡,让郜县令害怕了。若是被罢官抄家,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过往云烟。 郜县令痛下决心,向朝廷请求致仕。 “咚咚咚。”门上传来响声,郜大郎在门外道:“阿爹,程县令来了,说要见你。” 郜县令以为程子安来问他一些县里的公务,不禁哂笑,到底年轻啊。 听说他昨日还真忙着去看春耕了,春耕,真是可笑。 就这么个穷乡僻壤,百姓愚钝,一年到头也刮不了几个大钱。 反正不关他事,闲着也是闲着,郜县令锁上匣子,道:“请程县令坐一阵,我洗漱了就来。” 郜大郎应了,转身下楼,同在大堂里随意坐着的程子安见礼:“程县令且稍等,阿爹马上下楼。” 程子安吃着早点,笑道:“无妨,我且等着。” 郜大郎看着案桌上的炊饼与小米粥,不禁暗自腹诽,这般早,蹭完了晚饭,又来蹭早饭来了。 过了一会,郜县令下楼,远远笑着抱拳见礼,“程县令怎地这般早?” 程子安喝完了小米粥,优雅擦拭着嘴,道:“不早了,平时我都这个时辰起身。郜县令快来坐,用些早食。” 郜县令走上前,在程子安对面坐下,掌柜忙招呼伙计,送上来他惯常用的羊肉汤,羊肉包子,剖开两半流油的咸鸭蛋,一小碗燕窝粥。 程子安笑,真是富贵得流油了! 郜县令呼噜噜喝了口羊肉汤,拿起了羊肉包子掰开,问道:“不知程县令找我何事?” 程子安道:“请郜县令捐钱。” 郜县令漫不经心听着,顺手将羊肉包子送进嘴,福客来的羊肉新鲜,羊肉包子肥而不膻,吃起来很是可口。 “春耕看天,已经鞭过了耕牛......” 郜县令顺着脑中所想说下去,说了几个字,看到面前的程子安笑望着他,他回过神,失声道:“什么?” 程子安再将先前的话复述了一遍,郜县令脸色变幻不停,苦着脸道:“程县令这个要求,的确令我感到很为难啊!” “不为难,郜县令心善,关心富县的父老乡亲,拿些银两出来,替他们购置种子,农具,耕牛。富县的百姓,会感念郜县令的功德,给郜县令立一块功德碑,天天祭拜!” 他还好好活着呢,祭拜个鬼! 郜县令出气重了起来,感情昨晚程子安来,就是要探他的家底,已经看上了他的钱。 呵呵,郜县令为官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事情。 他是官,就是犯了事,也可以品级抵消罪责! 虽然品级不高,他是正常致仕,并未犯事。 程子安敢逼迫他拿钱出来,就是犯了法,就是告到圣上面前去,他也不怕! 郜县令放下了羊肉包子,冷冷道:“程县令为富县百姓着想,爱民如子之心,实在令我佩服。只我一家老小,都靠着我的一点俸禄过活。实在有心无力,程县令若是要逼迫,我也豁出去,去找圣上评评理了。”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无所谓,郜县令随便告,参奏我。参奏我的多了去,不差郜县令一个。” 郜县令脸色更难看了,气得咬牙切齿,道:“天下难道没王法了,任由程县令这般欺负人!” 程子安闲闲道:“我给郜县令一个上午的功夫去收拾整理,捐赠五万两银。不然的话,郜县令一家,就留在福客来吧。” 郜县令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喊道:“五万两!” 亏他开得了口! 程子安微笑着道:“五万两,对于郜县令来说,不过是小意思。我也不提郜县令的钱是从何而来,说出来没意思。如果郜县令过了午时,还未将银子送进县衙。” 他手抬起往下一劈:“就十万两了!” 郜县令瞪着程子安悠然离去的背影,气得七窍生烟,几乎站立不稳。 郜大郎在一旁候着,他没听清楚发生了何事,见郜县令的神色不对,赶紧上前问道:“阿爹,出什么事了?” 郜县令眼里阴狠闪过,胸脯起伏着,厉声道:“不等护卫了,即刻收拾离开!” 郜大郎吃了一惊,还要再问,郜县令气得呵斥道:“快去!让老二去拿路引!” 郜大郎不敢再多问,慌忙上了楼,对郜二郎道:“出事了,阿爹说要马上离开富县,你快去找李书吏拿路引!” 郜二郎被着急忙慌的郜大郎推了出门,只能按照吩咐,前去了县衙。 平时如自家后院般来去自如的衙门,郜二郎却进不去了,被相熟的差役拦在了门口。 郜二郎急了,道:“狗三,你敢拦老子了!快让开,老子进去拿路引!” 差役阴阳怪气道:“郜二,你还当你是郜二少爷呢,上面发了话,郜氏的人不许进!” 郜二郎在富县向来横着走,嚣张惯了,扬起拳头就要打。 差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呵呵怪笑道:“你敢动老子一根头发,老子就将你抓进去大牢,打板子!” 郜二郎到底有几分眼色,想到郜大郎的慌张,拳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忍气吞声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去办路引,乃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你可不能拦着。” 差役抱着胸脯,歪着身子,拉长声音道:“你办不了,李书吏歇着呢,县衙的公章,在程县令处。” 郜二郎没了主意,只能奔回福客来,蹬蹬上了楼。 郜大郎忙着在指挥仆从们搬行囊,安排马车,见郜二郎回来了,忙道:“二郎快将路引放好,来搭把手。” 郜二郎哭丧着脸道:“路引没拿到,我连衙门都没能进去!” 郜大郎大惊,顾不得其他了,忙与郜二郎一起前去郜县令的屋子,回禀了此事。 郜县令脸色发白,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苦笑道:“呵呵,路引,路引!” 福客来出门走几步,就是县衙。县衙衙门的小吏,都是曾经的下属,平时郜县令也没管着他们,彼此之间关系还算融洽。 只要交待一声,李书吏就会将路引送上门。 谁知一个粗心大意,就被程子安卡住了脖子。 不过,郜县令就算先拿到了路引,他也走不出富县的城门。 当官多年,郜县令清楚知道一件事,县令就是这个县的土皇帝,要让他寸步难行,不费吹飞之力。 郜大郎生气地道:“这些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亏得以前称兄道弟,见了郜爷长,郜爷短,我们还没离开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人走茶凉,富县的新县令已经上任,胥吏总要给新上峰一个薄面。再说了,他又不是升官,这些胥吏不敢得罪他。 郜县令眼前阵阵发黑。捂着胸口,手揉着太阳穴,挖空心思想着应对之法。 程子安说得对,五万两他拿得出来,可他舍不得,足足五万两银子呐! 郜二郎一撸衣袖,恶狠狠道:“我们这就离开,去下一个地方办理路引就是!他程子安,难道还能管到别的县去!” 郜大郎也附和道:“阿爹,二郎说得是,我们不要路引了,先离开再说!” 郜县令深吸了口气,尖声骂道:“蠢货!等你一出县城,他就有理由将你拦下来,到时候就拿路引说事,治你一个没路引乱走之罪,将你拿下来,行囊财物都被搜走,你以为,这些进了他的手,你还能拿得回来?!” 兄弟俩彼此面面相觑,缩起了脖子,不敢再吱声了。 过了片刻,郜大郎小心问道:“阿爹,我们该如何办?” 郜县令定定盯着某处,他此时也没了章法。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眼下地位翻转了,他的确不知如何办才好。 说参奏,告御状,都是一时的气话。 当官这么多年来,他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一个不起眼的县令而已,圣上估计也没听过他这号人物。 而程子安,乃是京城的风云人物。 至于求上峰,云州府的新知府将将上任,他不熟悉,这份情面用不上。 再说,要去求,也要他能走出富县啊! 摸着冰凉的金银,郜县令老泪纵横。 这都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在各县任上,冒着风险伸手,积攒而来的啊! 大周的官员,谁不贪腐! 谁又是靠着俸禄而活? 偏生就他程子安,要高风亮节! 郜县令神色一会狰狞,一会愤恨,一会又心痛。 滴漏滴答,不知不觉中,过了午时,未时到了。 福客来涌进一堆差役,吴三见郜县令一家慌乱在准备离开,不知郜县令一家发生了何事,见到差役们进来,他忙上前,拉过相熟的苏捕头问道:“老苏,究竟发生什么事?” 苏捕头拂开他的手,小声道:“你别管,与你无关。” 吴三一愣,直起身,退回了柜台里。 苏捕头大声道:“有人家中失窃报官,奉命追查盗贼,所有人等都安生呆在屋内,不许乱走,否则,以妨碍公差处置!” 郜县令听到苏捕头熟悉的声音,他脸色刷地惨白。 已过午时,程子安真来了后手! 苏捕头领着差役,脚步咚咚踩在楼梯上,一步一步,直往郜县令的心口上在踩。 郜县令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楼道口,哑着嗓子道:“我去见程县令,你们回吧。” 苏捕头装模作样四下看了看,朝着郜县令一拱手,扬声道:“都查过了,走吧!”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19节 差役们哗啦啦离开,郜县令身子踉跄,差点站立不稳,郜大郎郜二郎赶紧上前搀扶住,哭喊道:“阿爹,你没事吧?” 郜县令神色灰败,道:“我去去就来,你们不要乱跑,乱惹事。” 县衙值房里,程子安慵懒地靠在椅子里,手上把玩着公章,姿态闲适。 程箴看了眼滴漏,眉头微蹙,道:“子安,你这般做,可妥当?” 程子安道:“阿爹,妥当得很。” 程子安只能作罢,耐心等着。 未时尚未过一刻,莫柱子跑来回禀道:“老爷少爷,郜县令来了!” 程子安朝程箴笑,对莫柱子道:“让他进来。” 莫柱子应是,出去领了郜县令进屋。程子安指着椅子道:“这间值房郜县令熟悉得很,就当是故地重游,自在些,坐吧。” 郜县令死死盯着程子安,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道:“五万两银子,我出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郜县令做了几十年的官,十万两对他来说,也是毛毛雨。 程子安脸上的笑一收,肃然道:“我这个人,向来一言九鼎!说了一旦过午时,就变成了十万两,一个大钱都不能少!” 郜县令嘶哑着,厉声道:“程子安,你莫要欺人太甚!要是敢逼迫,我就死在这里!” 他的手一扬,从衣袖里,拿了把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疯狂地道:“呵呵呵,我再如何,都曾经是朝廷命官,你敢逼死我,你一文钱都拿不到,还会背上逼死朝廷命官的官司!” 程箴神色大骇,赶紧起身,劝道:“郜县令,你别想不开,快放下,快放下匕首!” 程子安脸上的笑意退却,彻底沉了下去,眼神冰冷,周身都散发着凌厉之意:“十万两!一文钱都不少!” 郜县令呼吸像是破风箱一样,抽搐着,手上的匕首往脖子里按了几分:“好,我就成全你!” 程子安不疾不徐,淡淡道:“死吧,死吧,你前脚死,我后脚就将你的儿孙们抓了!这间值房,由你发号施令,伸手贪腐捞下的银子,因此而丧命的百姓不知有多少,早就臭不可闻,堆满了森森白骨尸首,你郜氏全族拿来抵命,也抵不过!” 这间值房,郜县令最熟悉不过,他在里面,的确下了许多命令,囫囵定了许多案子。 百姓就算不服,想要告状谈何容易。 要出门,首先要路引,去乡里的里正处,由里正同意,层层上报。 连村都走不出,就算给了路引,路费呢? 能赚到出门的钱财,就不会被欺负,产生冤假错案。 无论哪个衙门,从不向穷苦百姓敞开。 郜县令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线,他的手颤抖着,没再用力。 “郜县令,你每个人头,加两文钱的赋税,你还以为,是善待了他们。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究竟是何种负担,你难道不清楚?你收取公粮,脚一踢下去,责令他们多晒半天的小麦,可能是十斤二十斤,对于一亩地不到二百斤的收成,你的两文钱,十斤二十斤粮食,就是在对他们抽筋剥骨,喝血吃肉!这些年来,除了盘剥百姓,加重百姓的负担,毫无作为,连堆粪都比不上,粪肥至少还能肥庄稼!” 郜县令手陡然放下,匕首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程子安声音冷若冰霜:“你死不足惜,就是死一万次,也偿还不了你的罪孽!” 郜县令嘶声力竭道:“他们都这样,都这样!大周谁不贪,有谁不贪!你有本事,去找一个清廉的官员出来!” 程子安哦了声,笑道:“我不贪。” 郜县令肩膀塌了下去,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是啊,你不贪!我以前刚出仕时,比你还要清廉,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程子安无奈地道:“我说郜县令啊,你做了坏事,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何必呢?你吃屎,那是你自己的个人选择,不要试图证实,吃屎是正确的事情啊!快回去数十万两出来,屁话少说!”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115一百一十五章 ◎无◎ 从郜县令处拿到了十万两银子, 程子安将老张,庆川,莫柱子以及胥吏们都安排了出去, 购置种子耕牛农具。 程箴知道程子安不放心, 一是要抓紧功夫,二是银子得来不易, 他不放心全部交由胥吏。 涉及到金银, 里面就有说不清的事情, 万万不能拿权财美色来试探人性。 程箴:“这一次事情重要,再耽搁就耽误了春耕,辛苦得来的银子,我还是一同前去吧。” 程子安想了下,道:“行, 此事就交给阿爹统领了。” 程箴收拾了下,带着还在震惊中的胥吏们出了富县。 郜县令一家在镖局的护送下,启程回燕州。 程子安站在县衙外,闲闲数了下, 前后共计十三架车马。 一切都如他所料,十万两银子对平常的百姓来说, 是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数额, 但对身家丰厚的郜县令来说,真不算致命的损失。 所以,他舍不得死。要是他真那么不怕死, 在大周官场动荡后, 不会致仕, 而是会继续在任上做下去。 程子安回到县衙, 给圣上写了折子, 如实描述了富县的“太平盛世”,回禀了得了十万两银子,全部用于了买粮等事情。 至于粮食收成上,程子安先叫了苦,收成估计不会好。 因为,富县多年来,已经累积了巨额的欠税。 程子安当然不会还,而且他打定了主意,一粒粮食都不会缴! 按照规矩以及程子安的品级,他没有资格直接向圣上递折子。 折子先会进政事堂,政事堂的几个相爷,王相会保持中立,明相看他不顺眼,何相看似站在程子安这边,但此一时彼一时,人在不同的位置上,立场会不同,做事也会跟着改变。 但这些程子安都不怕,他的折子,其实是信,分别既给了章尚书与许侍中手上。 许侍中是圣上身边近身内侍,他不能插手朝政。程子安告诉他知晓,他在某些时候,在圣上面前说一句话,能抵过朝上官员的冒死进谏。 章尚书是工部尚书,朝廷大员,他们曾经是上下级同仁,彼此之间没利益牵扯,也涉及不到上下勾结,他们之间来往最正当正常不过。 除了中枢那边,程子安还有云州府的知府这个顶头上司。 云州府的谢知府,以前是云州府高武县的县令,前知府被罢官之后,他得以升迁上任。 程子安到了云州府,照常理先要去拜见上峰。现在忙得很,打算等春耕之后,再去会会他。 云州府穷,要是一下买那么多种子耕牛等,会造成价钱大幅动荡,程箴他们兵分三路,去了临近的州府购置。 府城离得最近,第一批粮食耕牛农具先送到了富县。 接下来,就是分配。 患寡不患均,程子安从未想过在里面花费功夫,他带着苏捕头与几个差役,用耕牛拉着种子农具,到了离县城最近的村落。 这个村叫响水村,程子安先前来过,村子共有一百来户人家,男女老小共计五百多人,算是富县最大的村落。 村里的地,尚只种了一半左右。整个村就两头耕牛,属于几家日子稍微过得送一些,有青瓦盖屋顶的几户人家共同所有。 程子安一行到来,地里的,家里的人一起走了出来。 他们的形容,仿佛是恐怖片中坟场的僵尸冒出头,程子安心木木的,对苏捕头点了点头,便负手立在那里。 苏捕头大声喊道:“这是我们县的程县令,程县令念着你们的辛苦,地里的庄稼没种子,没耕牛,农具,特意给你们送了来,里正呢?” 起初大家都离得稍微有些远,带着对官家的敬畏恐惧,神色防备且警惕。 待到苏捕头的话音一落,他们总算有了点反应。 村里的里正走上前,躬腰见礼,道:“小的是里正,不知官爷有何吩咐?” 苏捕头道:“既然你是里正,对村里的土地,人家应该熟悉了。一亩地要多少种子,你按照未耕种的土地亩数来领取。犁五户人家一具,锄头耙子镰刀等,一户人家一套,耕牛一共只有十头,五户人家共养一头,农忙时轮换使用。耕牛是借给你们用,生了的牛犊只,你们继续养大,皆属于衙门所有!这些都要如数登记,使用坏了,磨损得不能再用,要向你报告,不得私自做主处置!” 别说百姓,就是里正,都要好一阵才回过神,怔怔问道:“官爷,这些要多少银子?” 苏捕头道:“先暂时借给你们使用,等到以后你们地里的庄稼收成好了,再酌情逐年偿还。你们听好了,这些年来,你们欠下了多少赋税,县里的账本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次是大好的机会,让你们种好庄稼,填饱肚子,要是敢耍小心思,全部抓起来打板子!” 能拿到种子耕牛农具,对于只有出,从没进的百姓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虽然这个馅饼并非能全免费拿走,但能先填饱肚皮,谁都管不了以后。 随着大规模赈济而来的,就是患寡不患均了。 比如几户过得好的人家,他们就不大乐意,问道:“官爷,我们的耕牛呢?” 苏捕头冷着脸,拍着腰间的佩刀,凶神恶煞道:“你们已经有了耕牛,难道还要多养一头,莫非是想杀了耕牛吃肉?” 宰杀耕牛乃是重罪,提问之人脖子一缩,顿时不敢吱声了。 开始分发之后,有些地里已经耕种的人家,想要浑水摸鱼,拿种子回去。 差役在旁边来回巡逻,只要一看到,当即不客气,抓起佩刀就拍得人嗷嗷叫。 程子安穿着官服,全程未出一言,端着架子高高在上,尽显官威。 百姓都怕官,不敢与官员打交道。程子安来的用意,就是立威。 首先,要是同他们讲道理,推心置腹沟通,同样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 程子安要做的事情,就是强行推动,快刀斩乱麻,让他们赶紧将种子种下地。 等到地里的庄稼长了起来,成熟之后,他们能吃口饱饭,从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变得有点人样与活力。 百姓如杂草般坚韧,只要让他们喘口气,回过神来之后,他们自己会想方设法,赚钱,种好地,活得更好些。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程子安还在这里,替他们挡住来自朝廷官府的摊派与征收。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种子耕牛等陆续送回了富县,程子安作为凶恶镇宅物,走遍了每一个村子,盯着将所有的东西,发放到了百姓手上。 县衙的官队经过村子时,程子安欣慰看到,庄稼地里干得热火朝天,空气中除了草木泥土,更多的是粪肥味道,气味很是销魂。 程子安一边哕,一边高兴。 能动起来,就代表着逐渐鲜活。 十万两银子,花得只剩下约莫两万两。这些银子,程子安大手一挥,打算等秋收之后,趁着粮价低一些的时候,全部买来当做存粮,对付天灾。 除此之外,程子安还留了一手。 上次他看到了芋头,在富县看到了多早着湿润之地,心里就有了打算。 天气转暖之后,沟渠边的芋头,逐渐长了起来。 不过程子安没大力推广,要是他一下令,估计沟渠都得被挖垮。 现在芋头还未上市,种子都买不到,程子安带上老张,去了他老家的村子。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0节 老张上次回来是寒冬,这次是暖春时节,到处郁郁葱葱,繁花盛开,地里的小麦冒出头,一片绒绿,看向他们的村民,脸上多了几分神采,一向沉默寡言的汉子,眼眶通红。 可是,当他来到张牛儿的家,刚走近村头的那颗榆树下,看到眼前垮塌废掉的屋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老张心里已经有了预料,不过他依然不敢相信,奔到临近地里,问一个正在拔草的村民:“张养儿一家呢?” 那人迷茫了好一阵,方答道:“张羊儿前年冬天没熬过去,死了。家里的妇人带着儿女,一并投了浑河,砸开了冰窟窿,娘几个一起跳了下去。” 老张望向缓缓流淌的河水,这条河流了很多年,下大雨时,会涨大水,不过不算严重,只有特别大的暴雨时才会危险。 当年,就是下了大暴雨,山石垮塌,村里的屋子被淹埋,庄稼颗粒无收。 县城的城门紧闭,无人管他们的死活,老张带着秦婶庆川逃荒,到了明州。 这条河,再吞没了老张年少仅存伙伴的家人。 老张心痛如绞。蹲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程子安看着这一切,默默走上前,重重按了按老张的肩膀,他也不劝,在一旁陪伴着他。 看到老张哭,地里的那人手足无措,惊恐不安望着他们。 程子安他认识,上次来过的县令老爷,他当时一言不发,看上去气势十足,没人敢同他对视。 老张哭过一阵,心头痛快了些,与程子安低声说了句,跑去一旁的沟渠里洗手脸。 程子安朝地里的村民招招手,他战战兢兢上前,腿一软就要下跪。 “起来!”程子安沉声一喝。 村民身子蓦地一下拔起,紧张得都快晕倒。 程子安问道:“你可吃过芋头?” 村民呃了声,没想到程子安问他这个问题,赶紧答道:“回县令老爷,芋头有毒,弄到手上会痒,肿。草民在饿的时候,不得已吃过一两次,” 程子安点头,道:“芋头可好吃?” 村民听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老实回答:“软和,比杂粮要好吃些。” 程子安唔了声,道:“你看到那边的河滩没有?” 村民随着程子安的指点看去,河滩边湿润,长了好些芋头,浓绿的叶子,随风摆荡。 程子安道:“你去唤一声村子里的人来,每家每户都来。” 村民虽不知程子安的用意,还是很快将村里的百姓召集齐了。 老张洗漱完,借了把锄头,寻到一窝长得茂盛的芋头,小心挖了起来。 芋头底下除了一颗大的母芋,还长了好几颗小芋头。 他站在最前面,指着地上的芋头,道:“芋头方便,在火堆里烧熟烧软就能吃了。芋头梗能煮了喂牲畜,平时注意些,汁水不沾在手上就可以了。这可是好东西,你们去寻长得茂盛的挖起来,大的芋头切成块,与种别的庄稼那样,拌草木灰后,栽种在湿润的空地里,沼泽边,房前屋后肥沃的地方都能种。要是雨水多,地里的粮食收成不好,有芋头,也可以拿来填一填肚皮。沼泽边多种些,天再干旱,沼泽边的地总归有些湿,能有些收成。” 大家听了,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芋头都是地里野生,没人家会特意栽种。去挖一些种在无法种庄稼的地里,没收成,也没损失。有收成的话,那就是意外所得。 大家纷纷应了,转头回去忙碌。 程子安在榆树下的石头上坐了,对老张道:“我们中午就烤芋头吃。” 老张忙应了,去临近的百姓家里要了些柴火点了,芋头也不洗,直接埋进了火堆里。 村里三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远远在一旁看热闹。 程子安笑了下,招呼他们过来。 稚童们小心翼翼上前,离得还有几步就站住了,呆呆看着他们。 程子安打量着他们瘦不拉几枯黄的面孔,黑乎乎的手掌,道:“上次我来村子里,让你们要洗干净手,你们怎地都忘了?” 几人吓得不轻,忙将手往身后藏。 程子安沉下脸,厉声道:“去将手洗干净,洗干净回来,我要查看!” 几人飞快转身,跑去洗手了。没一阵,他们三人再跑了回来,害怕地伸手,让程子安检查。 程子安看着他们勉强算洗干净了的手,道:“唔,还算不错,指甲长了些,回去要记得剪掉。” 几人嗫嚅着应是,程子安道:“火堆里埋着芋头,你们等一阵,等熟了就可以吃。” 几人看着火堆,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 程子安叹气,整个羊角村,就剩下这三个男童。女童一个不见,不知是生下来就溺死了,还是其他。 在穷困上加上病痛,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百姓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与观念,一时难以扭转,和颜悦色无用,程子安只能借由官身,强行下令。 火堆里的芋头,渐渐散发出阵阵香气,老张试了试,道:“少爷,芋头熟了。” 程子安点头,问几个眼巴巴望着芋头的小童:“你们可还记得,用饭之前先要作甚?”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装着胆子答道:“要先洗手。” 程子安微笑赞道:“答对了。你们先去洗手,芋头还烫,洗完手凉了,正好可以吃。” 几人这下开心起来,再次跑去洗了手,兴奋地跑了回来。 程子安折了两只柳树枝当做筷子,仔细将外面的芋头皮挑掉,用树枝叉起芋头,递给了身前的小童:“吃慢点,小心烫。” 老张也与程子安那样,挑掉芋头皮,给余下的两个小童一人一只。 芋头香糯,就算不加任何佐料,吃起来都美味无比。 三个小童吹着气,飞快将芋头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连树枝上沾着的一些,都抿了许久。 程子安尝了只最小的,老张也几乎没吃,将剩下的芋头,全部分给了他们三人。 平时没什么食物,这几个烤芋头,估计是他们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饭。 老张垂着头,眼泪啪嗒掉到了地上。 以前他就想过,要是程子安能来富县,这里的百姓就有了救。 程子安终于来了,虽晚了一步,他的伙伴没能活下来。 余下的乡亲们,他们终于有了生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116一百一十六章 ◎无◎ 地里的麦苗一天天成长, 程子安再将富县跑了个遍,督促他们的卫生同时,安排栽种芋头。 随着暮春结束, 初夏到来时, 芋头冒出了嫩绿的叶片,程子安看了之后, 放下了一半的心。 另外一半, 则要看天。 就算小麦成熟, 哪怕要收割了,连续下几天的雨,辛辛苦苦一场,打了水漂。 这时,程子安没收到京城的回应, 但他收到了府城谢知府送来的文书,召他进府城。 程子安本来打算,趁着这段闲暇时光,修一下沟渠。 不过, 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种地就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再出力气修沟渠, 估计当场就得猝死一大片。 反正闲着也闲着,早晚得会会顶头上峰,程子安留程箴在县衙代为看着, 他出发前去了府城。 老张驾着骡车, 不紧不慢去走着, 程子安如往常那样坐在车驾前, 一路看着田间地头的景色。 出了富县, 虽然离府城越来越近,半点不见富裕,反倒比富县还死气沉沉。 疯狂生长的野草间,长着黄不垃圾的麦苗。 程子安看得眼睛疼,忍不住骂道:“这些狗东西!” 在路上歇息了一晚,次日半晌午时分到了府城。府城的城门高耸,比富县还要坚固,不知是要抵御外敌,还是要防着穷人。 程子安的骡车到了城门前,城门守卒见老张穿着布衫,上前拦住了,趾高气扬道:“来者何人,去往何处,路引呢?” 老张递上了文书,守卒漫不经心接过去看了,他先是不敢相信,定睛再一看,上下将老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拿着文书奔到了领头的守卒前:“头,你瞧这个。” 领头的接过去一看,嗯了声,道:“这是富县来的县令,谢知府有召,你还不快放行!” 守卒朝着骡车努嘴,道:“头,你再仔细瞧瞧,他们来的是骡车!我怀疑,他们是故意假冒官身!” 领头顺眼看去,顿时也迟疑了起来。 哪有一县的县令,连匹马都没有,仆从寒酸,还坐骡车之理? 领头的拿着文书,朝骡车走来,道:“我去会会。” 老张见到守卒拿着文书,过去一阵嘀咕之后,两人朝他走来,莫名其妙地道:“敢问发生了何事?” 领头的上上下下,将老张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们的程县令呢,我要同程县令说说话。” 老张想了下,未多声张,走到车前道:“少爷,守城门的差爷要见你。” 程子安背靠车壁,双手抱臂,双腿随意搭在座椅上,唔了声。 车门拉开,领头的上下打量着程子安,见他懒洋洋,就那么淡淡看着自己,心里下意识一颤。 领头的忙稳住神,问道:“除了文书,你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公函证物?” 天气炎热起来,官袍厚,程子安只穿了细布衣衫,闻言笑了下,道:“没有。” 领头的愣了下,道:“既然没有,照着规矩,那就要等一等,待前去府衙询问,核实之后,方能进城了。” 在这种时候,程子安只要给领头的与守卒几个大钱,就能进去了。 领头的与守卒估计背后有人,伸手惯了,雁过拔毛。就算程子安是真正的县令,他也不怵。 就是不知道,进府城要做点小买卖的百姓,要被他们收走多少的买路线。 不过程子安不搭理他,道:“哦,你去吧。我倒是对你们的规矩很好奇,要好好研究一下,云州府府城的大门,竟然比皇城还难进了。” 领头的心中一咯噔,直觉不妙,转过头去与守卒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装腔作势道:“你的身份,我们只会去核实。见礼斯斯文文,像是读书人的模样,并非歹人,且先放你进去。” 程子安不走了,笑道:“不不不,你还是去先核实吧,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1节 领头的脸色变了,暗自恼怒起来,心想既然你这般说,就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你去府衙查实!”领头的将文书塞进守卒怀里,黑着脸大步离去。 程子安也不急,见城门边有个小茶铺,对老张道:“去那里歇一歇。” 老张调转骡车头,驶向茶铺。程子安下了车,进去铺子,见铺子一般般,不算干净,也不算太脏,问道:“除了茶,还有什么吃食?” 开茶铺的东家是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个十多岁出头的伙计在跑腿,伙计上前,道:“除了茶,还有汤饼,面。客官要吃面还是汤饼?” 程子安见伙计歪着身子站着,问道:“汤饼多少钱,面多少钱?茶呢?” 伙计不耐烦答了,程子安一听,一碗清汤饼与白水面,居然要二十文,堪比京城的价钱。 城门处算是繁荣地段,能在这里开茶铺,哪怕只是一个简陋的茅草顶摊子,也绝非等闲人能开。 程子安哂笑,起身往外走去:“太贵了,吃不起。” 伙计看着程子安的背影,小声骂了句穷鬼。 程子安一般不会与人计较,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转过身去,问道:“你能在这个茶铺做伙计,应该与铺子的东家有亲戚关系吧?” 伙计愣了下,骄傲地道:“是啊,这是我叔叔的茶铺!” 程子安道:“怪不得。你叔叔,是了不起的人啊!” 东家夫妻将一切看在了眼里,他们见程子安嫌贵,与伙计一样撇嘴,听到他骂,正合了他们的意,哪会出言阻拦教训。 听到程子安这般说,东家昂起下巴,很是骄傲地道:“算你厉害,我的妹妹,乃是谢知府的小妾!” 程子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东家从鼻子里哼了声,不再理会他了。 初夏的太阳照得天地间亮堂堂,却始终照不到阴暗之处。 偏僻穷困之地,往往魑魅魍魉横行。 程子安负着手,走回骡车,让老张赶到阴凉之处歇着,拿了水囊炊饼递给他:“先吃一口。” 老张接过水囊,倒了水洗干净手,掰着炊饼吃,神色恍惚。 程子安跨坐在车厢处,悠然自得吃着炊饼,道:“老张啊,你们富县的面筋道,烤出来的炊饼,好像要香一些。” 老张说是,难过地道:“少爷,小的说不清楚,但总觉着,云州府穷,是人祸,与其他无关。” 程子安挑眉,道:“老张你说得一半对,云州府穷,一半是人祸,一半是因为粮食产量太低,并非只有云州府低,其实就算是明州府,粮食产量也太低了。” 百姓家里养鸡鸭,下的蛋要拿去换钱,买油盐针线等,至于酱醋茶,太过奢侈。 也有百姓养猪,但养猪只喂草料长不肥,一年到头下来,不过百八十斤出头。 卖掉或者杀掉,能稍微吃上几口肉,大头的部分都要卖掉,赚得几个钱,支付家中的其他花销,比如农具,种子,看病吃药,人头税,各种五花八门的税收等等。 百姓一年到头,在过年过节时,能吃上几片肥肉,就是打牙祭了。至于穿新衣,天黑后点得起灯,就算是富裕之家了。 当然,卖鸡蛋前去市坊要交税,宰猪也要交屠宰税。 拿最高的亩产来算,一亩地产四百斤,已经是了不得的产量。除掉壳,不除得太干净,按照八成折算,就是三百二十斤的净粮。 没有其他油水肉蛋,米面就是他们唯一的营养,一个种地的成年汉子,一天的食量,至少要一斤,勉强能吃个八成饱。 一亩地的产出,不上交税粮,都不够一人吃。而一个成年汉子要种一亩地,在缺乏耕牛,趁手农具的条件下,几乎是下死力在干。 要是交掉近五成的税粮,只剩下了一半粮食。一户人家,并非人人都是劳动力,还有无法劳作的老人,孩子。 活着苦,生不如死。 程子安炊饼啃到一半,一个师爷模样的男子跑了过来,领头的与守卒跟在他身后跑得飞快。 中年男子气生得胖,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就朝程子安拱手,自我介绍了,道:“程县令,东翁还说程县令怎地这时都没到,派在下前来查看,原来程县令早就到了。程县令,快快随在下进城,东翁还未用过午饭,在等着程县令一起用呢。” 程子安见温师爷绝口不提城门吏,看来还真是一家人。 想必先去报告消息的人,已经添油加醋将事情说了,谢知府派了温师爷前来,看上去还客气得很,要不是怵他,要不就是留有后手。 无论哪一种,程子安都不怕,他已经看清楚,打恶狗,要打主人,城门吏的事情,先放在一边。 程子安坐骡车,温师爷骑马落后一步相随,看上去很是滑稽。 不是温师爷滑稽,是程子安格格不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田舍郎已经登了天子堂,摇身一变,若不宝马香车,奴仆成群,岂能对得起读书人的寒窗苦读! 云州府城比富县要热闹些,多了好几条街巷,离明州府,还是相差很远。 府城的府衙崭崭新,主要是前年倒塌了,无奈之下,倒霉的前知府只能修了。 程子安在车上换了官袍,随着温师爷进了谢知府的值房。 谢知府今年四十五岁出头,他倒不胖,身形适中,国字脸,浓眉,坐在书案后,看上去颇有几分官威。 程子安拱手见礼,谢知府抬手拱了拱,道:“程县令来了,坐吧。” 程子安道谢后坐下,谢知府呵呵笑道:“早听闻了程县令的大名,此次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谢知府起身道:“程县令一路赶来,饿了吧,我们先用过饭之后再说正事。” 程子安待与谢知府来到偏房,看到案桌上摆着的鸡鸭鱼肉,不禁抚摸着肚皮,懊悔不跌。 早知就不吃炊饼了! 谢知府看向案桌上的酒壶,看了好几眼,程子安都无动于衷。 最后,谢知府脸有点快挂不住了,看向了坐在下首的温师爷。 温师爷忙起身,执壶替谢知府斟满,道:“东翁请。” 停顿了片刻,温师爷再提壶转向程子安,道:“程县令,在下替你斟一杯。” 程子安只当没听懂温师爷的故意停顿,在提点他未主动给谢知府斟酒。将酒杯翻到在案桌上,道:“多谢谢知府招待,下官从不吃酒,圣上与王相他们还经常笑我,说与我吃饭没劲得很,就只知道吃饭吃菜。” 谢知府心里虽不那么高兴,听到程子安提出圣上与王相他们来压人,只能生生忍了,道:“既然如此,那程县令就多吃些菜。” 程子安望着案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道:“富县穷得很,下官好久都没看到这般丰盛的饭菜了,谢知府不用劝,下官肯定会努力吃。” 谢知府干巴巴笑了声,自顾自饮起了酒。程子安如他所言那样,努力吃了一些菜,半碗饭。 谢知府酒量很好,在温师爷的陪同下,吃了两壶酒,脸只微红而已。 饭后回到值房吃茶,温师爷陪坐一旁煮茶,谢知府啜饮了两杯,方放下茶盏。 此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谢知府道:“程县令不但连中三元,年纪轻轻就升了朝廷中枢的五品官,实在是前途不可估量啊。程县令能到云州府,真是云州府的福气。” 程子安笑道:“我是被贬谪来,圣上说,要磨炼我的脾性。我年纪轻嘛,难免年轻气盛,当时就想,我的脾性好得很啊,无需磨炼。圣上气得骂我,说我有这般想法,就是脾性不好。没办法,我就到了富县。” 被贬谪之事,全大周官场都知道。 至于为何被贬谪,全大周的官场,也知晓一二。 不过,程子安与圣上的相处,那是御前的密事,全大周的官场,没几人知晓。 谢知府就更不知晓了,圣上骂程子安,并不代表着对他的不满,而是一种亲近。 当然,圣上没这么骂过他,也没这么说过他。 程子安就是真真假假,狐假虎威。 果然,他看到谢知府神色若有所思,道:“谢知府,今年富县的收成不好,下官请求,免除富县所有的赋税,往年的,一并免掉!” 谢知府失声道:“什么?!” 眼下小麦还未抽穗,哪来的收成不好? 何况,谢知府早就对程子安到处购置种子等有所耳闻,此次叫他前来,也是要与他算富县以前积年的欠税,以及今年要交的秋粮,徭役等事。 程子安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程子安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不过,他从不打诳语,点点头,郑重其事道:“谢知府,富县穷得很呐,真交不起!”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117 一百一十七章 ◎无◎ 谢知府终于绷不住了, 厉声道:“程县令,无论你以前如何厉害,现在你已经是富县的县令, 缴纳赋税, 教化百姓,读书科举, 皆为你的差使。如今, 地里的小麦尚未抽穗, 你就开始叫苦连天。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要是大周的官都像程县令这般,大周常平仓的粮食从何而来,大周户部的赋税从何而来?!” 程子安见谢知府慷慨陈词,不禁笑问道:“谢知府, 高武县积欠的赋税可缴清了?” 谢知府以前是高武县的县令,高武县与富县差不多穷困,闻言他的脸挂不住了,冷声道:“高武县的赋税究竟如何, 其是程县令能管?” 程子安心平气和道:“谢知府,高武县的赋税, 下官当然管不到。提及此事, 也并非要故意让谢知府没脸。下官身为朝廷命官,当然知晓这些都是分类之事。谢知府初到任上,想要做出一番政绩, 想要向朝廷交差, 放眼整个云州府, 看似只有富县能交出粮食了。否则的话, 谢知府也不会来找下官。” 毕竟程子安名声在外, 若非必要,谢知府的确不会找到程子安的头上。 落难的凤凰始终是凤凰,认为不如鸡的,那是眼瞎。 故而一开始,谢知府就极力礼贤下士。程子安不算太配合,也不算太张狂。 谢知府除了不想惹程子安,对他还多了层防备忌惮。 程子安政绩卓然,他这个上峰压不住,被衬成了庸才,他以后如何晋升? 一边是颗火热,想要往上爬的心,一边是要与程子安杠起来,要是他在京城背后有人,要是输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知府位置,还没坐热就要让出去。 云州府实在太穷,包括高武等县,把百姓收的那点粮食都收走,也填不平往年积欠的窟窿。 除了赋税之外,当地的人口,亦是知府的考评之一。 人都没了,他这个知府,甚至是圣上,真成“孤家寡人”了。 谢知府现在进退两难,狠话是放了,可光放狠话,半点用处都无。 怪只怪,程子安能弄到种子,耕牛等等,让富县脱颖而出! 要是富县与其他县一样穷,谢知府也就死心了。 程子安道:“云州府的人口,大周立国之来,太平年间时,居然不涨反跌。谢知府莫非不知究竟?地里的小麦还未抽穗,官府就已经虎视眈眈盯着了。收了这一年,明年呢?后年呢?谢知府眼光,不至于那般狭窄。” 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最后照样没饭吃,谁还愿意费那个力气!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2节 谢知府愁得直抓头,思索了下,打算退后一步,道:“程县令,我也知道你的难处,百姓不易。不若这样,你多少要交些出来,不然,我们都无法向朝廷交差啊!” 程子安失望不已,谢知府并非不聪明,只是他与所有的官员一样,只关心自己的升迁,政绩,百姓的死活,压根不当一回事。 且谢知府绝口不提,程子安买种子等的钱从何而来。在此事上,他不可能不清楚,不问,乃因为他也曾是高武县的县令,身家与郜县令一样丰厚。 这些钱,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脏钱! 程子安思索了下,道:“谢知府,等到收成之后在说吧。” 谢知府虽没得到程子安确切的回答,见他退了一步,当即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浮起笑容:“来来来,坐着吃茶,吃茶。对了,先前我收到了今年春闱的士子名册,程县令来自明州府,明州府真是文风浓厚啊,又中了好几个进士。” 程子安接过谢知府递来的喜报,在上面看到方寅的名字,他位居二甲第二,难得笑了:“下官以前在府学的同窗也考中了,可喜可贺。” 谢知府问了名字,听后抚掌笑道:“程县令的同窗同年都厉害,怪不得能有这番成就。” 程子安看了他一眼,淡笑道:“不知方寅得了什么差使,下官要写信回去问一问。” 云州府有近二十年都没出过一甲,只考中了一个可怜的同进士。 谢知府愁眉苦脸说了,道:“程县令啊,富县的县学,好似荒废了多年。你要抓紧功夫建起来,不读书,如何通教化。” 程子安实在没心情听他说屁话,吃都吃不饱,读个鬼的书! 而且后世有研究证明,要是孩童在幼年发育时营养不良,会造成一定的智力缺陷。 与自小金尊玉贵养着,得名师教导的世家大族子弟,怎么比,如何比? 程子安起身告辞,谢知府起身将他送到府衙外,道:“县里的差使忙,我也不多留了。程县令要是有事,尽管说一声就是。” 程子安当然不想同他说话,说事。 在被逼着考进士前,程子安就同闻山长与程箴哭诉过,当官不易,除了一颗慈悲之心,还要有舍身奉献的打算。 官不是民,肩负重大,在大周,就是百姓的性命。 背负着命禹禹独行,太过沉重。 与享有无上权势的荣华富贵比起来,官员会选哪一种,自然不言而喻。 程子安上了骡车,让老张出了城,在路上歇息了一晚,次日赶回了县衙。 程箴见到他风尘仆仆回来,神色看上去好似不大好,关心地道:“先去洗漱歇息一阵。” 程子安回到后衙换洗之后,天色已不早,衙门里比较清闲,程箴从前衙也回来了,拿着一封信递给他:“这是方寅从京城寄来。” 前线托章尚书交上去的折子,程子安收到了回信,说是已经交到了圣上面前,最后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程子安还以为是章尚书些来,圣上那边有了消息,略微失望之后,接过拆开,笑道:“我在府衙时看到了朝廷的喜报,方寅考了二甲第二。” 程箴喜道:“那真是了不得!” 程子安笑道:“是啊,仔细算来,方寅家里有两亩地,还不算太穷。要是他生在云州府,估计书都读不了。” 看完信后,程子安递给了程箴,道:“方寅留在了翰林学士院任翰林编撰。” 大周的翰林院分两种,一种是修书,编撰,起早郜书等差使,一种是专门掌各种技艺供奉,也就是陪着天子玩耍,凑趣的翰林。 翰林学士院的官员,极有可能成为天子近臣,执掌起草郜书。 在程子安看来,郜书等,都是玩笔墨文字,一个字都要推敲许久,就是不说人话,故弄玄虚,实在讨厌得很。 在天子身边起草诏书,接触到朝廷中枢最机密之事,位置就重要了。 最重要的位置,最后只在文字,勾心斗角政斗上做功夫,程子安倒不是针对方寅,他很想想吐口水啐一口,又觉得浪费了。 程箴很是替方寅高兴,道:“方寅在翰林院几年,以后得了圣上看中,在地方历年几年,再回到中枢,说不定能拜相,前途无限啊!” 程子安笑道:“但愿他在翰林院几年,别变傻,在地方历练时,更别忘了初心吧。” 程箴看着程子安,倒了热茶递给过去,道:“吃几口吧,我瞧你脸色不大好,在府衙可是遇到了事?” 程子安双手接过茶,道了谢,从一路所见,到进城门,城门守卒,城门前的茶铺,见到谢知府之后的事情,一一细说了。 程箴认真听着,神色渐渐也难看起来,苦笑道:“这上上下下,腐朽至此!” 程子安道:“烂,实在是烂透了!” 不过,程箴问道:“谢知府还盼着富县的税粮,要是不交的话,如何能说得过去?要是逼急了,他去圣上面前参奏你一本,这完全是你的失职,圣上那边,你要如何交待?” 程子安冷笑,道:“交待,我不交待!我这就去写折子给圣上!” 程箴劝道:“先消消气,用过晚饭再说。” 程子安见崔素娘进屋,赶紧换上笑脸,喊道:“阿娘,饭可做好了,我饿得很。” 崔素娘哎哟一声,道:“我就知道你饿了,让秦婶早些开火。还有一道菜,马上就能吃了。” 程子安不依催道:“阿娘,快些啊,我饿!” 崔素娘连声应好,转身往灶房奔去了。 到了富县,崔素娘一是不大习惯,二是实在无聊得很,精神不大好。 程子安就一边琢磨给她找些事情做,一边变着花样让她忙碌起来。 程箴见状,没好气骂道:“你就知道使唤你阿娘。” 程子安冲他抬眉,笑道:“阿爹,你看阿娘忙个不停,身子是不是好一些了?” 程箴前后一思索,道:“也是,你阿娘闲下来就会多想,还是忙些好。” 程子安琢磨着道:“阿娘能断文识字,会针线,织布也通一些,会茶饭,厉害得很。我总想着,不能浪费了阿娘这一身的本事,比如让她自己去选,带着县里的妇人们做些事。” 程箴赞道:“此事我看可行!等用过晚饭,我同你阿娘先商议商议。” 晚饭后,程箴雷打不动陪着崔素娘走动散步消食,顺便商议正事。 程子安则回到了书房,磨墨铺纸,思索了许久,提笔写了一封厚厚的信。 * 京城的天气闷热不堪,章尚书从河边巡视了一圈,热得一头汗,刚吃了口茶,内侍就来了,圣上有召。 章尚书忙收拾了下,随着内侍进去承庆殿。 承庆殿里已经摆了冰盆,冷香缭绕。圣上坐在御案后,手上拿着一叠纸,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 章尚书忙垂下眼帘,上前请安。 圣上抬起头看来,将手上的纸放在一边,问道:“匠人考核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章尚书忙回道:“臣已将考核的题目拟好,待圣上过目,准许之后,即可以考试。” 圣上不置可否,停顿片刻后,问道:“这可是程子安交由你的事情?” 以前章尚书向圣上请示时,圣上从未过问,只道要考虑,最终他同意了,责令与吏部一起领了差使。 章尚书听到圣上突然提出程子安,沉吟了下,干脆承认了:“回圣上,臣不敢隐瞒,臣交由圣上的折子,计划,甚至考题,皆由程县令交给臣。臣做不出那般详实的计划文书,出不了涉及到深凹算学的考题。” 圣上哼了声,道:“章尚书倒是老实,以前程子安在京城任上时,就与我提过此事。” 说起程子安,圣上心情滋味很是复杂。 章尚书躬身道;“臣以前作为程县令的下属时,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着实太多。无论品性,本事,臣皆不如程县令也。” 圣上斜了章尚书一眼,见他胡子都已经全白,枯瘦黝黑的脸庞,要不是穿着朝袍,看上去倒像个老农。 以前程子安穿得简朴,清理河道时,也晒得黢黑。 圣上心道,怪不得程子安会将此事交给章尚书。 不过程子安能干,也给他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尤其是他参奏文士善之事,圣上颇为懊恼,已经下密旨,让近卫前去其家乡查明。 至于大皇子要纳文士善的女儿为侧妃之事,圣上并未阻拦。 大皇子想要招揽自己的势力,二皇子三皇子也如此。圣上不打算管,他们有本事,就争出头,争到最后去。 至于文士善的女儿,一个身在后宅的侧妃、女人罢了。 文士善如何,无关紧要。 圣上提起手上的信纸,问道:“章尚书,你可知道,程子安交由你,送给我的信上,写了何事?” 章尚书愣住,老实道:“臣不知,写给圣上的信,臣断不敢偷窥。” 圣上冷笑道:“章尚书,你胆小老实,程子安却向来不是安分之人呐!这封信,章尚书递上来之前,如何能不考虑一二呢?” 章尚书紧张不安起来,不过很快,他就平缓了下,道:“回圣上,臣以为,程县令向来一心为了大周,为了圣上。臣信程县令的品性,他万做不出,有损大周,有损百姓之事,臣无需考虑,敢为程县令作保。” 圣上颇为郁闷,慢吞吞道:“章尚书倒是有担当,能为程子安说话。可章尚书究竟想岔了,程子安的品性归品性,闹腾归闹腾。” 章尚书觑着圣上的神情,满脸不解,却不敢多问,脑子转得飞快,想着程子安信中到底写了何事。 圣上倒未在兜圈子,没好气道:“程子安信中大言不惭写,他要做云州知府!” 章尚书虽信任程子安,还是控制不住眼睛瞪得大如铜铃,难以置信地道:“云州知府?” 程子安正式赴任富县县令,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哪有这般快升迁的? 何况,程子安还是直接写信给圣上要求升迁,与直接要官,有何区别? 圣上失笑,不紧不慢收起信纸,折起来放进手边的匣子里,道:“我还从未见过,脸皮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之人,真是有趣得紧呐!” 第118章 118 一百一十八章 ◎无◎ 夏天一晃眼就到来了, 程子安每日在田间地头盯着,除了麦子之外,他还关注着芋头的生长。 以前对种地一窍不通, 蹲久了, 程子安勉强通了一窍。 比如他只知道芋头喜欢湿润,不能缺水缺肥, 水太多也不行, 先是叶片变黄变软倒塌, 接着根部开始腐烂。 当然这些也不是程子安看了出来,他是见芋头死掉,实在是担心,就让老张挖出来看。 看了之后,再请教积年种地的老农,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芋头不能缺水,但必须挖出沟渠,能留出疏松干燥的土壤。 程子安带着百姓,从早到晚尽量将栽种芋头的地方, 挖出排水的小沟。 接下来,程子安就成日盯着, 心里不断念叨, 将各路菩萨都求了一遍,保佑芋头不再死亡。 这一边,小麦逐渐变得金黄, 眼看收成在即。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3节 谢知府关心着他的秋粮, 不辞辛劳, 亲自赶到了富县。 富县离高武县约莫一百里的路程, 县令无诏, 无允许不能离开当职的辖地。 谢知府以前在刚上任时,在春耕与秋收时,离开县衙,前呼后拥去田间地头走了走。 百姓的形容,田地庄稼究竟如何,谢知府一清二楚。 刚到富县境内,谢知府就止不住地惊讶。 虽说地里的庄稼尚未成熟,也远称不上丰收,但谢知府这一路走来,以及与以前的高武县对比,足足称得上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温师爷指着在啃食青草的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道:“东翁,牛!” 谢知府神色严肃,点了点头。 牛当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一个村子里,能有好几头耕牛,就是云州府的富裕地主家,亦从未有过的景象! 谢知府望着空地边,沟渠处,随风招展的绿叶,顿了下笑道:“哟,富县的百姓还真是风雅,种了这般多的美人蕉。” 温师爷眼角抽搐了下,谢知府出自耕读之家,不过他从未耕过地。 东翁当然不会有错,温师爷委婉地道:“是吗?还真是雅啊。咦,与美人蕉好似不一样,应当是芋头。” 谢知府定睛一瞧,哈哈笑道:“我看花了眼,原来还真是芋头。我就说,富县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穷酸,哪来的雅。” 这句话,将程子安也一并算了进去,毕竟他来自明州府的乡下,世人皆知。 温师爷忙附和,道:“美人蕉与芋头叶片相似,也只有种地的穷酸能看得出来,比如像是在下,以前家中种田,才能辨别得出来。这种本事,唉,半点用处都没有。” 谢知府很是喜欢温师爷,每句话都能说到她的心坎上。 温师爷疑惑地道:“不过,富县怎地种了这般多的芋头,芋头有毒,汁水沾到手上,会起红肿,令人难以忍受。这芋头可不好种,吃肥不说,地只要种了一年,次年就浪费了,土壤贫瘠,别的庄稼都种不了。要是干旱的话,别的庄稼还能挡一挡,芋头很快就会死掉。” 谢知府满不在乎地道:“你没见到,这些芋头都种在空当处,没占用田地。” 要是占了田地,不管种何种作物,都要收取赋税。 另外,哪怕是芋头种在空地处,收成多了,照样可以收税。 谢知府眉毛微挑,道:“仔细看着这些芋头。” 温师爷闻弦歌知雅意,这些芋头一旦收割,又是一笔钱呐! 这个钱,可以算是朝廷的赋税,也可以不算,一切尽在谢知府的把空中。 两人一并笑起来,进了县城。 无需用人指点,县衙一眼可见,转瞬间就从城门来到了县衙前。 县衙衙门虚掩着,无人守卫,也不见有人迎出来。 谢知府下了马车,面无笑容,负手死亡,尽显官家威仪。 温师爷躬身道:“东翁,待在下进去看看。” 谢知府唔了声,温师爷忙推门进去了。县衙里种着几颗榕树,地上一片阴凉。公堂冷清清,书房值房里皆无人。 在捕头的值房里,温师爷总算找到了苏捕头,他们此前见过一面,算得半熟。 苏捕头看到他,打量了一阵,惊讶地道:“可是温师爷?哎哟,原来是温师爷,快进来坐!” 温师爷对着拱手见礼的苏捕头抬了抬手,不那么高兴地道:“我就不坐了,东翁,谢知府还在大门外等着呢。不是我说你们,偌大一个县衙,大门处没守卫,衙门里也空荡荡。青天白日之下,都不当值去了何处?” 苏捕头听到谢知府也来了,脸色一变,堆满笑道:“哎哟,都是我们的疏忽,我们的疏忽。温师爷,你看这事吧,不怪我们,实在是太忙了,人手都被派了出去,就剩下我一人在。” 说话间,苏捕头大步往外走,温师爷不敢让谢知府等,只能忍气跟了上去。 “程县令呢?敢问你们县衙里,何事这般忙?” 苏捕头苦着脸道:“还不是忙着地里的庄稼,那都是花了大钱,万万不能打了水漂。程县令下地去了,程县令的阿爹也一并去了,连程县令的仆从们都一并在忙,县衙里的胥吏,全部都被拉了去,到傍晚时会回县城,温师爷见谅。” 温师爷暗自冷哼了声,不悦道:“要是有百姓来衙门办事,告状,衙门没人,谁都可以进来,成何体统。” 苏捕头道:“县城就这般大,穷苦百姓没甚事可办,至于要告状的,还有在下,在下守在衙门,就是为了接待百姓。至于谁都可以进来,程县令说了,衙门是为了百姓办事的地方,当然不用关着,防着,安排人守着了。” 温师爷揉了揉眉心,不知是赶路辛苦,还是见到太多令他吃惊的事,一时间,脑子里只嗡嗡响。 总归是一句话,富县总归是个怪异之地,他见识浅,以前闻所未闻! 谢知府没看到程子安,一个身着捕快衣衫的胥吏与温师爷一起出来,脸沉了沉。 苏捕头上前见礼,温师爷说了情况,“东翁,程县令不在,要傍晚才会归来。” 说罢,他侧头看向苏捕头,皱眉道:“苏捕头,你还不快去给程县令递消息,禀告谢知府到来之事。恕我多言,要是耽搁了,程县令肯定会记你一笔。” 程子安去了离县衙约莫有五十里的村子,赶去之后,估计回来时也差不多天快黑了。 至于程子安会不会怪罪他没眼力,苏捕头以前不清楚,现在他可以肯定,程子安不会怪罪他。 主要是,程子安忙得很,没空与他们撕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谢知府虽是知府,府城的胥吏与县城一样,都是胥吏世家把持。 想他一个捕头,就算攀上了谢知府,哪怕能进去做个捕快,且不提中间与遇到的刁难,待谢知府一离开,他估计马上得会被排挤出来。 到那时,府城的差使丢了,县城的差使也要不回去,两头空。 苏捕头一时间想了很多,到底忍了忍,恭敬地笑道:“是是是,在下马上去传话。谢知府,温师爷,请进去坐着歇息,吃杯茶。” 谢知府黑着脸,大步走在了前面,径直朝程子安的值房走去。 苏捕头一个箭步上前,率先推开了门。谢知府抬眼一看,屋子里空荡荡,除了案几桌椅,别无摆设。 谢知府下意识走到程子安的位置边,走了几步,心道自己可是知府,坐在一个县令的位置上,哪怕是主人之位,到底低了,自降身份。 一个转身,谢知府在西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温师爷坐在了他的下首。 苏捕头去自己的值房,提来了热水,茶盏,道:“天气热,薄荷茶吃了凉爽,谢知府尝尝。” 谢知府本想发怒,闻到清亮的薄荷味道,心道这群穷酸,也拿不出好茶叶,还不如吃薄荷茶呢。 温师爷对苏捕头挥挥手,道:“你快去前去,可别耽搁了。” 苏捕头点头应是,出了屋子思索了下,转身去了后衙。 云朵迎到了门边,问道:“苏捕头何事?” 苏捕头将谢知府前来的事情说了,“程县令在外不清楚,我来给娘子回一声,让娘子心里有个数。” 云朵惊讶了下,忙道了谢:“我马上去与娘子回一声,苏捕头请稍等。” 崔婉娘听到谢知府来了,同样惊诧不已,沉吟了下,来到了垂花门边,对苏捕头道:“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子安那边,你到时看着天色,待到功夫差不多时,去城门外等着,见到他们回来,告知一声就行。苏捕头忙得很,哪抽得开身,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县城虽小,还是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尤其是赌坊里,成日生事。 苏捕头前来问过了崔素娘拿主意,有谢知府与温师爷替他守衙门,他正好抽身出去,去赌坊走一走,警告他们安分些。 于是,苏捕头优哉游哉去了赌坊,待到天色暗下来,出了城,在程子安他们回来的方向等着。 没多时,苏捕头就看到骡车驶来,程子安带着草编的帽子,穿着粗布短打衣衫,看上去哪像县令老爷,倒像个地里劳作的年轻后生。 程子安蹲在骡车前,看到苏捕头前来,眉毛一抬,问道:“衙门里有人告状,县里出案子了?” 苏捕头忙道没有,说了谢知府前来之事,“程县令,在下琢磨着,谢知府等了这许久,心情应当不大好,还请程县令小心些。” 程子安袖着手望天,鼻孔跟骡子一样,直喷粗气。 他同样心情不好,圣上还没给他回音。 姓谢这个索命鬼,居然追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119 一百一十九章 ◎无◎ 程子安慢悠悠回了县衙, 衙门里空荡荡。 苏捕头愣住了,不安地道:“程县令,谢知府好似气得不轻啊!” 莫柱子赶紧跑回后衙, 问了云朵之后, 飞快跑回前衙回道:“少爷,谢知府与温师爷去了福客来歇息。” 程子安早猜到了, 毕竟富县除了县衙后衙, 只有福客来能入谢知府眼。 “苏捕头, 你回去吧。”程子安对苏捕头说完,又对程箴道:“阿爹,你也先回去用饭,我去谢知府那里蹭晚饭吃。” 程箴思索了下,道:“这餐饭你估计不好蹭。” 程子安双手一摊, 呵呵笑道:“我其实也不算蹭,公使钱富县可是一个大钱都没见着。” 富县欠债归欠债,公使钱却是朝廷户部发放给地方官员的钱,由知府统领, 再由知府分发。 一般来说,县令肯定要捧上峰, 亏了公使钱, 再从别的地方填补回去。大家心知肚明,你好我好,早已成了既定无形的规则。 朝廷户部的钱, 是由平民百姓缴纳的赋税。亏了的公使钱, 当然也要由平民百姓填补。 双重的负担还说轻了, 其他杂七杂八, 凭空而出的赋税, 多如牛毛。 遇到那心狠的,养一只鸡要交税,鸡下了蛋,前去变卖,蛋也要交税。 朝廷的赋税当然没这么细,都是底下的官员自行领会,花样百出。 至于可会有违朝廷律令,因此被罢官,犯罪。 这就是笑话了,贪污受贿的事情,在后世都屡禁不绝。 何况大周的官员还可以拿品级抵罪,被贬谪了,哪怕做个教谕,也可以从中捞好处。 罢官亦没多大关系,只要肯钻营,蛰伏几年,走对路子,照样可以重新复起。 程子安连手脸都没洗,将草编的帽子交给了莫柱子,理了理乱发,施施然前去了福客来。 武掌柜迎出来见礼,程子安点头招呼,道:“我去见谢知府。” 武掌柜迟疑了下,小声道:“程县令,谢知府在楼上歇着呢。差人送了酒菜去,估计这时候正在吃。这一层楼,都被温师爷要了去。说是不许在下再迎接客人。” 程子安笑道:“反正福客来也没别的客人,你就来了笔大买卖。” 武掌柜长期与县衙打交道,苦着脸道:“在下就怕,拿不到银钱呐!” 程子安笑了下,给他出主意道:“你多安排几个人,待谢知府离开时,当着人的面会账。谢知府是何等的贵人,哪会赖你这个银子。”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4节 武掌柜脸瞬时比黄连还要苦,几乎都快哭了:“程县令,这个主意好是好,就是吧,得罪了谢知府,这店,就甭想开下去了。”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想要赚钱,半点风险都不肯担,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武掌柜唉声叹气,“草民哪敢惹上官府,罢了罢了,在下去同东家说一声,寻东家的主意,看他会如何做。” 福客来背后的东家当然是苏氏,程子安懒得理会,他饿了,可不能错过了晚饭,负手上了楼。 站在走廊口朝前望去,程子安果断去了郜县令曾住过的客房。 到了门前,一敲门,屋里传来温师爷的声音:“谁?” 程子安报了家门,屋内安静了片刻,脚步声渐近,温师爷打开了门,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程县令,程县令忙完了?” 谢知府大马金刀坐在案桌前,右手扶着酒壶,看来已经吃了不少酒,脸孔通红。 程子安远远拱手见礼,顺便打量着案桌上满满当当的菜式。 好家伙,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比郜县令吃的远丰盛,这得将福客来灶房备菜都得掏空了。 “路途遥远,赶回来晚了。下官事先不知谢知府要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谢知府哼了声,还未说话,程子安扬声喊道:“伙计,给我打水来,我要洗漱。” 喊完,程子安又对着谢知府歉意道:“在地里蹲了一天,身上脏得很,没来得及换。身上脏没关系,饭前便后要净手,富县的百姓,老少妇孺皆已经知晓了。” 谢知府下意识回想自己吃酒前可有净手,念头一起,马上打住了。 听程子安的意思,他要一起用饭? 谢知府倒不在意一顿酒饭,主要是他在衙门值房里等了许久,薄荷茶吃完了,也没人上来添水。 这天底下,哪有上峰等着下属的道理? 谢知府想要拿捏程子安一番,呵呵笑道:“听苏捕头说,程县令忙得不可开交,我这一趟前来,反倒是打扰到了程县令的正事。我惭愧得紧呐,就当此行扑了个空,打算明早就离开回府城。” 伙计断了水盆上楼,程子安接过放在地上洗,抽空道:“谢知府公务缠身,下官着实不敢久留,待下官空下来,亲自上府衙给谢知府赔罪。” 谢知府被噎住,他前来的正事还没办呢,岂能回去。 程子安真是坏得很,居然给他来了个顺水推舟,约莫是猜到了他的来意。 谢知府心里冷哼,哪能如了程子安的愿,见他净完手脸,道:“过来坐吧。” 程子安道了谢,对一旁候着的伙计吩咐道:“劳烦你给我上两碗米饭。” 伙计应是,端了脏水盆下去,托着两大碗米饭进屋。 谢知府已经领教过一次程子安吃饭就吃饭,从没有什么酒席上觥筹换盏的习惯,忍住了没做声,继续着温师爷陪他吃酒,程子安闷头吃饭的举动。 程子安吃完了一碗饭,再去拿另一碗时,谢知府开了口。 “程县令真是年轻,能吃能睡。这样好啊,这样好!年轻人有干劲活力,方能将富县治理得这般欣欣向荣。” 谢知府满身酒气,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富县地里的庄稼,长得真是茂盛,今年应当是个大丰收年,呵呵,富县的赋税,程县令无需发愁了。” 程子安慢吞吞咽下饭,愁眉苦脸道:“谢知府,这些饭菜,包括这碗白米饭,要不是谢知府付银子请客,下官真吃不下去,不敢吃呐!” 他付银子请客? 他堂堂一个知府,到了富县,是给了程子安的脸! 银子归银子,面子归面子,谢知府心里很是不舒服起来。 程子安说这句话,并无半句虚言。 每次前去村里,见到种地的百姓,程子安就会受一次伤害。 百姓当然不敢伤他,是百姓的穷苦模样,伤了他。 衣不蔽体,并非形容衣衫破旧,打了补丁,或者短了不合身。 而是实实在在没衣衫穿,一家子共一两身衣衫,谁要出门,谁就穿在身上。 至于吃食,说猪食还是抬举,与猪一样,都吃些野草,不同的是,人吃的叫野菜。 易子而食,在饿得受不住时,并不鲜见。 并不是只有春天才青黄不接,一年到头都如此。 程子安亲眼见过,地里埋头干活的老农,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死了之后,也没什么丧事,办不起。有破苇席的,卷吧卷吧埋了。棺椁贵,山上有木头,但是木匠要工钱,要招待人吃饭,招待不起。 活不起,死不起。 程子安胸口翻滚着,他不欲多说,说了也无用,努力压了下去:“下官想要顺道请教一下谢知府,何为丰收?” 谢知府慷慨陈词道:“当是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仗势良好,即为丰收。” 程子安点头,道:“受教了。下官还敢问谢知府,一亩地收成多少粮食,算是丰收?” 谢知府道:“若是云州府来说,一亩地收成三百五十斤的小麦,已经是大丰年。程县令,我觉着,今年富县的小麦收成,定不会低于这个数啊!” 程子安不理会谢知府故意抬举他,小麦下种晚了些,哪怕下去天公作美,一亩地能收成的小麦,有三百斤就阿弥陀佛了。 “下官不知,谢知府打算收走多少的赋税?” 听到程子安松口提到赋税,谢知府神色一喜,显得很是仁厚道:“百姓实属不易,就先收走一半的赋税,留一半给他们。待到他们松泛些。来年再多加一成,偿还往年的欠税。” 五成的赋税,按照朝廷标准收取,听上去很是仁慈了,至少没加税。 徭役与其他人丁税,不包括在内,粮食的种子,耕牛,农具,粪肥,谢知府统统不提。 程子安道:“留有的粮食,谢知府觉着,够他们吃到何时?” 谢知府眉头蹙起,不悦道:“我也是壮年男子,一天的饭食,顶多一碗米饭罢了。吃饭吃七成饱,对于身子也有好处。暴饮暴食,实则不可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的菜蔬,野味,河里的鱼,多得很,只要勤劳,肯上进努力,哪愁过不好日子!” 程子安望着案桌上几乎没动几口的大鱼大肉,不怒反笑。 谢知府这种人,上断头台也不为过。 实在是没了谈下去的心情,起身告辞:“谢知府早些歇息,下官就不打扰了。” 待到程子安离开之后,温师爷忧心忡忡道:“东翁,瞧着程县令此般做派,他肯定不想交赋税。” 谢知府脸色难看至极,道:“我岂能不知,他弯弯绕绕问这一大堆的问题,不过是想要讲述百姓有多不易罢了。百姓是不容易,真是可笑,百姓什么时候容易过!前朝,大周,哪朝哪代容易过!朝廷不在乎,谁都不在乎,偏生他程子安慈悲为怀,想要强出头!谁容易了,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来试试,我辛辛苦苦跑到富县来,已经尽量容忍,低下身段。要是他还不识相,就休怪我与他撕破脸!” 温师爷说不出什么心情,他是穷苦人家出生,实在是苦怕了。 谢知府虽说有时候脾气大一些,还算是个好东家,待他也大方,月例与赏赐都丰厚。 温氏近亲族人,靠着他做师爷,都过上了好日子,在老家颇有脸面,成了排得上号的乡绅,就是县里的县令见了,也要客气一二。 温师爷道:“东翁,昨日在下见到地里的小麦,不多日,最早的一批就得收割了。东翁不若就留在富县,亲自下田地去看着。东翁是何等身份,亲自前去催农,这事,要是传出去,又是一桩美谈。” 传出去,如何传出去,当然是经由人的嘴,一传十十传百,让几个读书人写文章捧一捧,官声就出来了。 谢知府抚须,很是谦逊道:“美谈这些,暂且放着不提。富县不比以前,我是要多留几日,四下走访一下,如实体会到民意,方能上达天听。” 温师爷见谢知府将他的建议,换成了自己的说法,脸上堆满了笑,赞道:“还是东翁想得长远,高明,高明,在下着实不如也!” 谢知府晚上吃了酒,如往常那样,起得就迟了些。 洗漱完,谢知府看着伙计提来的吃食,眉头皱成了一团。 平时早上起来,他都要先喝一碗燕窝羹。 罢了罢了,整个富县估计也拿不出一盏燕窝,就暂且委屈一二。 谢知府刚捧起小米粥,温师爷急急跑了进屋,神色惊惶,颤声道:“东翁,程....程县令在楼下,要见东翁。” “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程子安见我何事,让他上来吧!” 谢知府斜睨了一眼温师爷,端起碗递到了嘴边。 温师爷都快哭了,急声道:“东翁,出大事了!” 谢知府的手一抖,碗差点翻到,气得他没了用的心情,将碗一扔,厉声道:“究竟什么大事,在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耽搁了我用饭!” 温师爷只能硬着头皮道:“朝廷,朝廷来了旨意,程县令,升任云州知府......东翁,东翁,由程.....酌情留用!” 谢知府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什么?!为何会这般?!” 朝廷吏部的公函,写得清楚明白,也没人敢冒这个险,仿照吏部公函,任用一州 温师爷也想问一句,为何会这般?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120 一百二十章 ◎无◎ 谢知府面临着被解职的危险, 温师爷同样面临着丢掉差使的危险,两人魂不守舍,一起下楼来到大堂。 程子安如昨日那样, 穿着半旧的布衫, 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啃着馒头就就小米粥。他看到两人惨白着脸, 朝他们招呼道:“用过饭没有, 过来坐。” 说罢, 他补充了句,掏出几个大钱扔在案桌上,“我请客,喏,再去拿两份早市来。” 伙计接过大钱下去了, 谢知府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坐下,他哪有胃口用饭,接过程子安递来的吏部公函看了许久,直愣愣盯着程子安, 道:“程县令......” 程子安出声打断了他:“程知府。对了,你的字是什么?还有你呢?” 两人分别答道:“字子晦。”, “字明瞻。” 程子安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晦, 哪个瞻,很是敷衍夸赞道:“好字好字,你们年长, 我直呼其名总不合适, 还是称字以示尊重。” 一般来说, 长辈称呼晚辈, 相熟交好的平辈友人之间, 皆直呼其名或者排行。表示尊重时,会称呼字。 要是有了官位,比如尚书宰相等,皆以官职相称。 程子安一说要称呼两人的字,他们彼此面面相觑,更加忐忑起来。 酌情任用,程子安难道是要解了他的官职? 此事毫无征兆,来得太快,谢子晦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身上一会冷,一会热。 伙计上了清粥馒头,谢子晦连看都不看,定定盯着程子安。 程子安指着案桌上的早食,道:“吃吧,全富县,估计约莫能有十余户人家,能吃得起白面馒头,浓稠的小米粥。” 温明瞻望着面前的碗碟,似乎明白了些。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5节 以前家贫穷的时候,杂面馒头,只在逢年过节时能吃上,从来不知饱为何种滋味。 幼时聪慧,温氏族人一起出钱,让他去学堂读书。虽未考中科举,寻到了做师爷的差使,荷包就丰厚起来,族人跟着他鸡犬升天,吃香喝辣。 谢子晦的品级不高,但他是官身。 在大周,有钱,不一定能有多大权势。但有了权势,钱财就不在话下了。 他肩膀塌下来,拿起白面馒头掰开塞进嘴里。馒头带着白面的清甜,他吃在嘴里,干巴巴,如同黄连一样苦。 谢子晦突然神色狰狞,拔高声音道:“不合常理,不合规矩!程.....虽说以前曾官至侍郎,终究只被贬谪了,如何能在段段时日之类,一举升为知府?你可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如何能服众?” 程子安听得想笑。 他如何能升? 当然是因为,他们这群人都是废物! 倒不是他们贪婪,或者尸位素餐。这样的官员,在大周比比皆是。 多靠他们的废,云州府这些年来,人口年年下降。 每个县都穷,天旱洪涝灾害,不时报天灾,向朝廷上交几颗可怜的赋税,还不够朝廷的赈济。 程子安不是圣上的亲儿子,圣上当然不会因为他有本事,有功劳,就破例突然提拔他。 圣上能答应,当然是没半点损失不说,还有好处。 程子安向圣上清楚例举了几点,他做了知府之后的好处,以及理由。 一、云州府的人口,每年下降的数量。整个州府他不甚清楚,户部应当可以查。 富县的人口,程子安有真实的数据,每年以近一成的人口在减少,这个数字,实在是骇人听闻。 换句话说,要是不改变,在约莫十余年后,富县就成了荒无人烟之地。 整个云州府皆差不离,顶多撑个三五十年。 二、富县的赋税情况。 富县的壮年人口,能耕种的土地亩数,所得粮食,一颗不剩交上去,最终换算成银两,约莫不到六千两。 整个县的粮食产出,供养不起一个正三品的官员,正三品每年的俸禄,各种钱加起来,差不多在七千多两。 除了粮价朝廷有所控制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粮食产量太低,与人力不足,种子等等,皆有莫大的关系。 这几千两银子的赋税,对圣上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三、谢知府由高武县的县令升任了知府,以前在高武县无所作为,在云州府的知府上,同样会无所作为。 他治理不好云州府,且不提其他加派的赋税,云州属于下州府,云州府的知府是五品,每年朝廷要支付他近两千两的俸禄。 等于拿走了富县全部产出的三分之一。 四、富县如今地里庄稼的长势,后续的治理规划。 买种子耕牛等钱财的来源,程子安前面已经写了折子,老实交待了。 赋税,人口,太平盛世,万里河山。 无论哪一种,都打在了圣上的心上。 稳赚不赔的买卖,圣上没理由不同意。 程子安若是拿不到这个知府的位置,他都要怀疑,圣上其实是南召人,想要灭了大周。 对于谢子晦的质问,程子安看着他,反问道:“你以前在高武县,可有甚作为?” 谢子晦一下楞在了那里。 程子安笑笑,道:“规矩,常理......无论哪一种,都不该由你提出来,着实太可笑了。” 谢子晦神色既难堪,又难看。 程子安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政绩有目共睹。 他在任上并无建树,都能升为知府,何况是程子安? 程子安放下粥碗,取了帕子擦拭嘴,似乎不经意问道:“对了,高武县的县令还空缺着,你可要回去继任?” 谢子晦呆在那里,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转头朝温明瞻。 温明瞻也满脸震惊,他们对程子安步步紧逼,他难道要留着他们,实施报复? 可是,高武县的县令,到底是一县的父母官。程子安要是报复,解职才是最大的报复。 谢子晦缓过神来,感到浑身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 县令就县令,官宦生涯起起伏伏,稀松寻常,程子安就是最好的例子。 说不定,他谢子晦能如程子安那样,有朝一日再得了运道,加官进爵了呢? 谢子晦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恭敬地道:“多得程知府不计前嫌,下官一定惟程知府马首是瞻!” 程子安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谢县令,高武县欠了多少赋税?” 原来,程子安还是心存报复。 谢子晦谢县令脸色一僵,头皮直发紧,到底舍不得丢掉差使,支支吾吾道:“程知府,高武县穷得很呐,跟以前的富县一样穷。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地方穷,县城就那么几间铺子,也收不到几个税银......” 程子安没空听他叫苦,开口打断了他,温言道:“谢县令,高武县的情形,我就不多问了,深信谢县令能还上高武县的赋税。时辰不早,我还要去地里一趟,你也跟我去,在旁边看着学一学。等到忙完之后,我们一并出发前去府城办交接。” 谢子晦暂且松了口气,忙起身道:“是,下官这就随着程知府前去,跟着程知府好生学习。” 程子安指着案桌上一动未动的粥与馒头,问道:“不吃了?” 谢子晦脑子转得飞快,道:“下官饿一顿无事,不敢耽误程知府的功夫。” 程子安哦声,对着伙计道:“送回后衙去。” 伙计似乎司空见惯,上前收起碗碟,往外走去。 谢子晦看得不解,程子安倒是好心对他道:“吃食没动过,还干干净净。现在天气炎热,拿回去放在凉水里,午间吃也不会坏掉。” 谢子晦说不出什么心情,干巴巴地道:“没曾想,程知府竟这般简朴,着实令下官佩服啊!” 程子安也惆怅得很,他前世有钱,这世程家也不算穷。 反倒是当了官之后,日子越过越抠搜。虽不至于吃别人的剩饭剩菜,但没动过的饭食,他肯定不会就这般丢掉。 见过太多穷人深重的苦难,糟蹋一粒米,程子安都认为会遭天打雷劈。 两人跟着程子安,坐着骡车约莫行驶了半个时辰,来到了种着芋头的河滩边。 程子安与迎上来的老翁打招呼,随意交谈:“方老丈,如何了?” 方老丈苍老的面孔上,一片喜悦,道:“程县令,老汉亲自盯着,只有一两片芋叶发黄。老汉种了这么多年地,敢拍着胸脯保证,这一两片芋叶发黄,就像是那树叶一样,偶然黄几片而已,树还好生生的呢!” 谢子晦想出言训斥,程子安现在可不是县令,而是知府了,见他无动于衷,便闭上了嘴。 至于程子安与方老丈的谈话,他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看向温师爷,他同样如此。 程子安与方老丈说了几句,便让他去忙了,指着这一片芋头地道:“这些都是芋头,我们在摸索如何栽种,如何能扩大种植。” 谢子晦恍然大悟,温师爷明白过来,旋即道:“程知府,在下听说芋头不好种,很是吃肥,吃水,要是种不好,没了收成不说,地都会废掉。” 大周的粮食亩产就那么多,现在一时提不上去,也没有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只能在芋头上打主意了。 粮食始终是重中之重,连后世的国家发展到那般高的水平,都有粮食种植土地红线,要保证粮食的产量。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是啊,所以要不断摸索。至于能不能成,现在还不敢断定。走吧,我们再边走边看,用过午饭之后,就回府城去。” 日头顶在头上照,谢子晦穿着绸衫,出了汗,贴在身上难受至极。早上他又米粒未进,回到了福客来,随便要了几分饭菜,埋头猛吃。 吃完之后,谢县令总算活了过来,让温师爷去收拾,准备跟着程子安前去府城。 吴掌柜这时拿着账本前来,脸上浮起笑,道:“这是账目,请谢县令过目。” 虽然成了县令,听到吴掌柜喊出来,还是有些不大舒服。他接过账本看了下,一下叫了出来:“一百五十两?!竟然这般贵?” 吴掌柜道:“价目都在后面,谢县令要是不服,不若我们一同前去县衙,找程知府评评理。” 听到程子安,谢子晦只能忍气吞声,等到温师爷下来后,前去会了帐。 伙计等到他们走出门,担忧地道:“老大,你敲诈他这般大一笔,要是他告诉了程知府,老大,会不会被程知府修理啊?” 吴掌柜啜着牙花子,嘿嘿笑道:“不算多,多的,咱也不能全部占了,该拿出去的,一定要舍得,方能长久,程知府可是成天为了钱焦头烂额。” 程子安熟悉的骡车,由老张驾驶着,经过了铺子。 伙计艳羡地道:“程知府真是厉害啊,一下就由县令变成了知府。老大你瞧,谢县令的马车,比程知府的骡车,豪华百倍,我怎地觉着眼熟呢,总觉着不对劲,谢县令肯定会倒大霉!” 吴掌柜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肯定会有人倒大霉喽,以前的郜县令,可没能带着他的万贯家财,走出富县城门!”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121 一百二十一章 ◎无◎ 崔素娘留在富县, 程子安与程箴两人并谢县令温师爷一起,紧赶慢赶,在翌日午后赶到了府城。 府城前的茶铺还支着, 里面冷锅冷灶, 空荡荡不见人影。 程子安挑眉,这茶铺还收拾得挺快。 进城门时, 城门卒躲在阴凉处, 远远拱手见礼。 程子安悠闲靠在车前, 待骡车过去之后,他回头望去,远远望着他们的几人,惊慌失措别开头,装作忙碌躲开了。 买路钱贵得很, 无孔不入,石头都要榨出油来。 谢县令已经许久没这般赶过路了,到府衙前,他从车里下来, 望着曾经自己的底盘,累加上难受, 眼前一黑, 差点一头跌进府衙的大门。 程子安走在前面,听到后面的风声,下意识朝旁边一闪。 谢县令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趴在那里, 身上是不软了, 却很想恸哭一场。 温师爷疾步上前, 搀扶起了面色苍白的谢县令, 程箴走上前,关心地道:“可有摔着?” 府衙里的同仁们已经闻风走了过来,谢县令看着曾经的下属们,脸上挂不住,却又不能失了风度,竭尽全力打起精神,道:“无妨无妨,让程知府程老爷见笑了。” 云州府衙已经接到了吏部的公函,麻通判领着胥吏们,齐齐上前见礼。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6节 程子安颔首回礼,道:“外面热,大家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带我空下来,再与各位一叙。” 众人称是退下,程子安以前来过一次,径直前去了知府值房。 屋内摆设依旧,谢县令离开后,一样未动。 程子安四下打量,屋内摆件不多,每样都拿得出手,不是雅就是贵。 尤其是案几上摆着的砚台,色泽温润,摸上去凉意浸浸。 程子安收回手,心道这方砚台,闻老头应当很是喜欢。 莫柱子送了茶水进屋,程子安看着碧绿,细嫩均匀的茶叶,顶级明前茶。 莫柱子肯定拿不出这样好的茶叶,肯定是有人献殷勤,将自己吃的茶给了他。 程子安倒不生气,反倒很是高兴。 谁说云州府穷了? 云州府绝对不穷! 就是九成九的钱,掌握在不到半成的人手里而已。 除了钱,还有粮食呢! 程子安心情愉悦,招呼谢县令道:“先前摔了一跤,吓着了吧,先吃口茶定定神。” 谢县令倒没摔得太疼,真是如程子安所言那样吓了一大跳,悲愤莫名,是须得一杯清茶安神。 端起茶盏吃了半盏,谢县令放下茶盏,对温师爷道:“你去与夫人说一声,让她们收拾后衙,赶紧搬出去,好给程知府腾出屋子,他们晚上好居住。” 程子安与程箴也一起吃着茶,闻言道:“不急不急,都这个时辰了,搬家哪来得及,我与阿爹,就在府城寻间客栈住一宿就是。” 谢县令连忙道了谢,微微松了口气。他的家当多,在天黑之前,肯定来不及全搬掉。 就是搬得完,急匆匆之间,贵重之物恐有折损,丢失,他也不放心。 程箴望着茶盏里的茶叶,惊喜地道:“是明州府的春茶!” 程子安朝他眨了下眼,笑道:“是啊,明州府来的茶叶,贵得很,阿爹得好好品尝。” 程箴失笑,低头吃起了茶。 一盏茶后,程子安道:“谢县令,去将账册等,拿来交接吧。” 谢县令放下茶盏,指着案几右边的抽屉,道:“府衙的章在里面。” 程子安拉开抽屉,拿出了云州府的印章,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旁。 公印还挺清晰,看来这些年来,基本上没用。 谢县令对温师爷道:“你去将管着赋税户帖的他们都叫过来。” 程子安摆手,道:“先不要交接这些,先交公使钱的账。” 谢县令见程子安开口就提钱,心凉了半截。 上任云州知府之后,他拿到了一笔公使钱,共计两千八百两银。 当然,这笔钱他照着往常的规矩,揣到了自己的荷包里,一半当做公中的用度,一半当做了自己的私房。 至于账目,哪里来的账目? 谢县令后背又被汗濡湿了,知道这笔钱必须交出来,脑子灵机一动,道:“这笔钱领了之后,还没来得及做账。银子下官可以如数交给程知府,由程知府去安排。” 程子安痛快地道:“行,你将户部领取这笔钱的文书,与银子一并交出来就行。阿爹,劳烦你清点一下。” 程箴道:“谢县令,这笔钱要如何交割?” 谢县令吭哧着,道:“程知府,这笔钱一直放着未动,下官恐前衙库房不稳妥,后衙天天有人在,就放在了后衙书房里,请程知府稍等,待下官回到后衙去取。” 程子安爽快地道:“行,阿爹,你就坐着等一等。” 谢县令叫上温师爷,一并朝后衙走去,没多时,两人回来了。 温师爷将抱着的红木匣子交给了程箴,道:“银子太多太重,为了好保管,谢县令就换成了金子。程老爷请点一点。” 程箴打开匣子,里面整齐放着一锭五十两的金饼子,与几锭雪花银。他仔细清点之后,道:“无误。” 程子安也不过问,为何银子变成了金子,毕竟,金子可比银子要值价。 连同从户部领到的文书一并收好,程子安道:“谢县令,你去将管着钱粮的胥吏叫来,将各县所欠的赋税带来。” 谢县令心里莫名不安,现在他也来不及多想,起身走出门去。 温师爷跟了上前,两人走到转角处,回头朝值房望了眼,低声道:“东翁,程知府可是要收缴历年的欠税了?” 谢县令抹了把额头的汗,顺便抹了一手的油,他烦躁不已,取了帕子胡乱擦拭,道:“收缴,如何收缴,他从富县县令上来,难道还不清楚各县究竟有没有粮食,有没有钱缴纳!” 温师爷脑子挺乱,似乎有什么闪过,一时闪得太快,他没能抓住。 云州府的胥吏与其他州府一样,在当地都是胥吏世家。 几个钱粮吏见谢县令前来,眼神十分复杂,带着几分客套虚伪的笑容,与他打了招呼。 谢县令努力装作镇定,道:“李钱粮,你取了云州府各县所欠的钱粮账目,随我去见程知府。” 李钱粮吃了一惊,道:“程知府要收缴欠税了?” 谢县令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我如何能清楚,不过程知府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肯定要向朝廷缴纳赋税。” 云州府的赋税可不好收,李钱粮并非在意人的死活,就是他们得一次次跑,累死累活,也挣不到油水。 李钱粮看了屋内的同伴们一眼,叹了一口气,“这倒也是。谢县令稍等,我取了就来。” 云州府积年所欠的钱粮账目,谢县令以前是知府时,经常要去看,已经翻得半旧了。 李钱粮嫌弃烦,就随手丢在了抽屉里。他打开抽屉找出来,随着谢县令去了值房。 程子安接过账目翻看,一张张翻下去,问道:“高武县的呢,总账呢?” 钱粮账目除了细账,还有总账,各县一份,一张汇总。 云州府共计十一个县,现在账目共只有十张。 这种账目不算重要,再加上看了也白看,压根收不回来,李钱粮就不当一回事,从温师爷手上接过后,看都未看就塞进了抽屉里。 听到程子安一问,李钱粮神色一变,转头看向温师爷,道:“温师爷,你以前经常来借账目看,还回来的时候,竟然不还完整,偏生少了高武县的,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谢知府,看到高武县所欠的赋税,总觉得刺眼。有次实在忍不住,谢县令将高武县与总账目取出来,撕碎扔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温师爷当时在场,知晓是怎么回事。但谁叫李钱粮当时不清点,离手概不负责。 “李钱粮这句话就问得奇怪了,赋税账目由你保管,我当时是借了账目查看,时候都全部还给了你。高武县的账目去了何处,我如何能知晓?” 李钱粮急了,他虽是胥吏,却是府衙的胥吏,可不怕一个县的县令,冷声道:“温师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谢县令在升任知府前,乃是高武县的县令。账目由你取去,交由当时的谢知府查看。当时谢知府是一府的知府,我身为胥吏,就算知晓了账目缺失,也不敢过问。内里究竟,你我心知肚明!” 谢县令脸比锅底还黑,暗自咬牙将李钱粮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这群狗东西,以前他还是知府时,他们虽然狡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他面前却绝不敢这般张狂! 听李钱粮话里的意思,好似他在高武县时,有什么见不得光之事,要毁掉高武县积欠的账目。 谢县令当即怒道:“李钱粮,当着程知府的面,你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究竟什么心知肚明,内里究竟!” 李钱粮不客气了,道:“当然是高武县历年来所欠的赋税,要是传出去,当时的谢知府估计也不愿意听到,政绩平平,何德何能升为一府知府!” 谢县令气得七窍生烟,刚要厉声驳斥,一直在旁边闲闲看热闹的程子安开了口。 “天气热,大家火气就大了些,消消气,消消气,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生说清楚就是。” 两人见程子安发了话,他虽然语气温和,到底不敢再吵,在椅子上分别坐下。 程子安道:“李钱粮,你可记得,高武县究竟欠了多少赋税?” 其实,缺了高武县的总账目亦无妨,钱粮手上还有细致的账目,再做出一份总账就是。 程子安在京城,以及富县的本事,在云州府衙门都早已传遍了。 李钱粮脑子转得飞快,故意报高了三成的欠税:“高武县已经积欠了多年的赋税,以前还会交上几颗粮食,谢县令去了高武县之后,一颗粮食都未交,连铺子的钱税,也少交了两成。” 谢县令对高武县的欠税,当然是了若指掌,当即怒道:“休得胡说八道!高武县何时欠了这般多的赋税了?” 程子安抬手安抚,笑呵呵道:“谢县令,别急别急,快吃口茶定定神。” 谢县令气得鼻孔直冒热气,他端起茶盏,猛地灌了一气。 程子安笑问道:“那谢县令,高武县以前究竟欠了多少赋税啊?” 谢县令如实答了,“程知府,你可以去查细账,看下官可有撒谎。” 程子安唔了声,煞有其事颔首道:“我信你。那么谢县令,你就照着你说的数,将高武县的赋税,全部清缴了吧。” 谢县令冷汗直冒,哭丧着脸道:“程知府,高武县的库房,穷得老鼠都会饿死,哪来的钱粮可交啊!” 程子安咦了声,朝后衙指了指,道:“高武县的库房,谢县令恐钱粮放着不安稳,被谢县令搬到了府衙来嘛!唉,天气实在太热,谢县令脑子都热糊涂了,无妨无妨,多吃吃茶,清醒冷静一下。李钱粮,这个差使,就交由你去办。阿爹,你多看着一些。” 李钱粮能报仇,暗爽不已,摩拳擦掌大声应了:“谢县令,快走,别耽误了功夫!” 谢县令如遭雷击,脑子嗡嗡作响。 怪不得程子安要他不要着急搬,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李钱粮是胥吏世家,衙门捕头,捕快,其他胥吏,彼此沾亲带故。 程子安立了李钱粮,将整个胥吏都拉了过去。 前面有高武县的县令吊着他,让他老实听话。 谢县令就是不想做这个高武县县令,他照样走不出云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122 一百二十二章 ◎无◎ 谢县令如丧考妣, 蔫头耷脑走出了值房,温师爷一声不敢坑,紧跟在他身后。 以前的谢知府上任不久, 急着安插自己的人手, 将自己的族人真假亲戚,恨不得全部安插在有油水的差使上。 反正所有的官员皆是如此, 胥吏们倒也习以为常。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7节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是在有利益牵扯的前提下。使得李钱粮嚣张的缘由, 倒不全因为谢县令先前与他的争执,乃是他们在谢县令手上没捞到油水。 程子安也是从天而降的知府,但他是从中枢降下来,贬谪后很快得以升迁,这群七窍玲珑心的胥吏, 向来油滑聪明得很,很快就做出了选择,要留一个善缘。 李钱粮脚重重跺地,走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看一下天,急冲到谢县令面前, 不耐烦地道:“谢县令, 天色不早了,到了晚上到处黑漆漆,不方便清点办差, 你得快一些, 莫要耽误了差使!” 谢县令猛地抬眼, 阴森森地盯着他, 双眼放出的寒意, 似乎要将李钱粮千刀万剐,咬牙道:“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李钱粮被骂得跳起来,不客气羞辱他道:“我嚣张到几时,关你谢县令何干?呵呵,我再不济,也在钱粮胥吏上做了十八年,走走来来的知府多了,倒是谢县令令我开了眼,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打了回去,我看呐,人得有自知之明!” 谢县令气得直打哆嗦,颤抖着指向李钱粮,嘴唇哆嗦着,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程箴在一旁见着,这时上前拉开李钱粮,对谢县令道:“两位都别吵了,李钱粮,后衙有女眷,你与温师爷先去通个气。” 李钱粮对着程箴,马上换了一幅面孔,脸上堆满了笑,道:“程老爷,我这就去。” 看向脸色灰败的温师爷时,他的神色又一变,催促道:“温师爷,难道你没听见程老爷的话,快点!” 温师爷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转头看向谢县令,等着他拿主意。 谢县令很想拒绝,但他想着高武县县令的差使,从官身沦为平民,除了官身能带来的威严,只两者之间的等级差异,他只一想就受不了。 那股提起来的气顿时散了,谢县令黯然摆手,道:“去吧。” 温师爷这才与李钱粮去了,谢县令立在穿堂里,望着头顶的天,半晌后终是晦涩深深作揖,道:“程老爷,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程知府,程知府要拿走我的钱财,只要提一声,我双手奉上,定无二话,还请程老爷转告一声,高抬贵手,给我留一些脸面。” 程箴叹了口气,道:“谢县令,你想岔了。” 谢县令真是想岔了,程子安不算是君子,但他现在没那么闲,还拿出高武县县令的差使去实施报复。 在来的路上,程子安就仔细与程箴商议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大周人治大于法治,官员有官身特权护体。如果程子安要参奏谢县令,他可以拿品级抵罪。顶多是罢官罢了。 哪怕圣上震怒,下旨将谢县令抄家流放,高武县还会来新的县令,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给本就不堪重负,被刮了无数层的百姓身上,再刮去一层罢了。 且谢县令被抄家流放,肥了抄家的官员,以及圣上的私库。 这笔钱,程子安要留在云州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当时程箴很是感慨万千地道:“何时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啊!” 程子安沉默了许久,平静地道:“改朝换代不行,换汤不换药罢了。仅完善律法,废黜官身特权亦不行,须得百姓能吃饱饭,开民智。” 程箴喃喃道:“开民智?” 先进的政体,要有相等的生产力相匹配。在吃饱饭与尊严自由,挺直胸脯堂堂做人面前,绝大多都会选择前者。 程子安笑了下,笑容惆怅万分:“是啊,开民智。这是朝廷贵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百姓变得聪明,他们要奴役,压榨就难了。此事,绝不能提,至少眼下不能提,这是一个缓慢而艰辛的过程。” 程箴理解了程子安的壮志,对明显不信的谢县令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走吧。” 谢县令不死心,道:“程老爷.....” “谢县令,你不会明白的。”程箴打断了他,不过,他还是止不住多问了一句:“谢县令,你以前,是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读书? 谢县令神色茫然,道:“当是为了科举出仕而读书。” 程箴笑起来,道:“这样啊,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谢县令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没再问,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程箴身后。 程箴清瘦的背影挺直,程子安眉眼生得肖似其母,但他们父子的背影却很相似。 细布青衫,磊落如青松。 谢县令莫名很厌烦,他恨这种风骨,真正读书人的风骨! “程老爷。”谢县令心里那股恨意,如何都压制不住,拼命往外冒:“听说你当年在明州府,才名远扬。可惜脸上受了伤,绝了科举出仕之路。要是你不意外受伤,说不定程知府的这份风光,就属于你了。你如今只是个幕僚,风头被程知府压了下去。程知府虽说是你儿子,到底不是自己,程老爷,实在可惜啊!” 程箴头也不回,爽朗笑道:“谢县令,你这些话,挑拨不了我。因为你不明白,究竟该为了何而读书,当好官,做好人有多难。我可做不到,子安做这些,并非风光,而是累,艰辛,生死难料的艰辛。” 谢县令一头雾水,见程箴说得云里雾里,他头疼得很,干脆不去深思,拣着自己关心的问题,试探着道:“程老爷,还有其他的县呢,程知府可有何打算?” 程箴如何听不出谢县令心里的那点不甘,想着要拖其他县下水的意思,程子安当然有打算想法,他亦没必要透露,笑而不语。 谢县令暗自琢磨,死道友不死贫道,上前一步,小声道:“党山县的高县令,那是富得流油。府城的胥吏,李钱粮家中也有良田上百顷,他是钱粮吏,缴纳钱粮的时候,随便动一下手脚,自己家中地该缴纳的钱粮就出来了。” 程箴不动声色听着,道:“谢县令以前做过知府,对云州府很是了解。唉,谢县令,你依旧是高武县的县令,是官身,这前程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以后说不定还有大造化。” 谢县令能隐忍,就是盼着以后能翻身,听到程箴这般说,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心里的巨石顿消。 “就当做花钱消灾。”谢县令暗自琢磨,开解自己。 程子安是为了百姓不假,已经有了富县,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要做出惊天动地的政绩,早些回到中枢罢了。待他回到中枢,自己要是得了他的看中,以后云州府的知府,还是会落到他的手上。 养肥了的云州府,呵呵。 谢县令想着想着,差点没能笑出声。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衙后衙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程子安没多久也来了,莫柱子去外面买了馒头汤饭回来,几人随便对付了一口,就开始了忙碌。 饶是李钱粮见多识广,清点了谢县令交出来的家产,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黄橙橙的金饼子,一锭锭雪花银,宝石,珍珠,字画。 程箴面色寻常,看似早就有所预料,并未有半点吃惊之处。手下不停,字迹工整清晰,一一造册登记。 程子安在一堆堆匣子上,贴上封条,让老张寸步不离守着。 走出书房,外面的天空已经由深青转成了淡灰,东边天际,钻出一团红云。 又是一个艳阳天。 程子安算了一下,再过半月,富县最早种下的一批小麦,就该收成了。 不过最早种下的那批小麦仗势不好,还是后面有了耕牛种子后,小麦仗势明显要好很多。 李钱粮整夜没歇息,早累得眼圈发黑,脸上油光光,见程子安没去歇息,他也不敢走。 程子安道:“李钱粮,账册照着我给你的做,依样画葫芦填进去,数额算准确就行,你们以前所用的记账方式,就不要用了。” 李钱粮想到程箴所用的记录账目,先前他问过一句,程箴解释了一下,他当时没听懂,因着大家都在忙,他就不便多问。 这时听到程子安提出来,趁机赶紧道:“程知府,以后府衙的账目,要是皆采取此种记账方式,恐还得请程知府或者程老爷,仔细教一教。” 程子安道:“行,待空一些,我与阿爹抽出空来教你们,你们都是积年的老手,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老账房教徒弟,可没这么简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经过八年十年的学徒,伏低做小,休想学到一丝真功夫。 能不花一个大钱学到新的记账本事,李钱粮当然高兴得很,马上作揖道谢。 谢县令木着脸站在一旁,将李钱粮祖宗八代都骂了无数遍,暗自鄙夷不已:“狗东西,马上就轮到你了,到那时,老子定要放三天三夜的炮竹庆贺!” 李钱粮道完谢,犹豫着道:“程知府,府衙的账目,要上交到朝廷的户部,与户部对接。云州府的账目与以往的不同,户部那边,恐有些麻烦。” 程子安道:“无妨,等以后要交账的时候再说。” 李钱粮与谢县令都诧异了一下,听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他没打算向户部交账。 身为云州府的知府,不向户部交账,他这个知府,如何能做得下去? 以前的云州府交的那笔烂账,户部都不稀得看,收到的几颗粮食与一些钱财,还没他们要的赈济多。 户部敢要问程子安要账,他比云州府以前的知府难缠多了,又不是没到户部讨过钱。 户部知晓云州府的现状,他又不是神仙下凡,点石成金,能马上交出欠税,户部的官员只会绕着他走,不会来招惹他。 金银珠宝是贵重,填饱肚皮,还是需要粮食。 程子安拿了金银珠宝,接下来,就是“买”粮食。 常平仓以前被清理过一次,程子安还没来得及管这一块,他先要在云州府,杀个回马枪。 杀回马枪之前,程子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老张留在府城,他与程箴莫柱子,启程回了富县,同时下了公函文书,让云州府另外十个县的县令赶到富县,共商要事。 福客来吴掌柜真是高兴,脸都快笑得发酸,丁点都不觉着累,亲自守在门口,迎接各县赶来见程知府的县令老爷们。 吴掌柜读书不多,小眼精光闪烁,翻来覆去道:“车水马龙,财源广进,财源广进啊!” 伙计跟在他身后伺候,嘀咕道:“老大,我怎地觉着,瞧你这般,好似待宰的肥羊,亲自送上门了呢!” 吴掌柜的笑紧紧长在了脸上,骂伙计也带着笑意:“蠢货!我是平民,敢宰官身,我要造反,不要命了?要宰,也是程知府动手!”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123 一百二十三章 ◎无◎ 富县迄今县令空缺, 十个县令加上师爷,随从,福客来从未有过的热闹, 住得满满当当。 吴掌柜积极得很, 亲自奔到楼上,挨个敲门通传:“程知府吩咐了, 请诸位县令老爷在申时初, 前去县衙公堂。” 得到回应之后, 吴掌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来到楼下,一头钻进了灶房,扯着嗓子吆喝道:“王厨子呢,来大活计了!” 王厨子忙跑到吴掌柜面前, 撸起衣袖道:“掌柜的,要做甚大菜,只管道来!” 吴掌柜喊道:“一份青菜,一份绿豆汤, 两只胡饼,一份豆子炒鸭, 统共做十份, 在食盒里装好,在酉时初送到衙门公堂。记好了,要收拾干净, 新鲜的菜蔬!” 王厨子听得嘴都撇到了地下:“就这些菜, 我还以为要吃山珍海味呢!好不容易来了这般多的大老爷, 连只肘子都不点, 忒穷酸了!” 吴掌柜淬了他一口, 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瞧瞧,如今是什么时候,可不比从前喽!再说富县这个穷地方,就是要山珍海味,你莫非拿得出来不成?” 王厨子悻悻前去忙碌了,指挥帮厨切菜,打杂的伙计生火。 吴掌柜袖着手看了一阵,方悠闲走出去,望着楼上,呵呵笑了。 王厨子就是蠢,程知府还是程县令时,他可从没拿过福客来一个大钱的好处,送去也不要。来福客来用过几次饭,不时蹭着吃白食,就是自己掏钱买了几碗简单的粥饭炊饼。 程知府可绝不是小气,种子耕牛农具,说是赊欠给百姓使用,休说是朝廷,任谁都不会这般大方,借这般多出去,本都收不回来。 明摆着是亏本的买卖,程知府那般聪明之人,他如何能想不到。 这压根就不是买卖,是他真正要救这些穷人的命。 等到富县真正富裕起来了,福客来的生意就跟着红火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8节 王厨子更没算到的一笔账就是,就是做这几个简单的饭菜,除掉赋税,省了官家老爷这一块的供奉,比起以前郜县令他们在时,天天在客栈里摆宴席的净利还要丰厚。 申时处,各县县令陆续到了县衙公堂,与其他县的公堂不同,公堂里摆着高高低低,新旧不一的条案长凳。 苏捕头与苏钱粮他们在门口帮着迎接安排:“大家都随便坐,条几长凳不够,随便借了几张,不分主次,随便坐。案几上有薄荷茶,渴了自己倒着喝。” 众人没见过这个阵仗,心里七上八下,想要多问几句,值房那边走来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他身上未穿官袍,只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细布长衫,手上拿着一碟纸,边走边与一个脸上有疤痕,儒雅的中年男子在说着什么。 谢县令率先起身见礼,其余人见状,纷纷起身跟着拱手作揖。 程子安神色温和,与大家颔首还礼,道:“大家都坐吧,我官袍还未赶制出来,只能穿常服。天气热,要是你们热得受不住,领口可以解开一些,身子要紧,莫要拘礼。” 众人坐了下来,程子安走上公堂,在案后坐下,程箴则拿着程子安先前手上的那碟纸,每人面前发了一张。 程子安坐在上面,眼神巡视了一圈,然后停留在最左侧的中年微胖官员身上:“初次与大家见面,还不认识,大家都报个名号,来自何处。” 中年微胖官员愣了下,起身拱手作揖,略微紧张地道:“下官乃是党山县的县令高鸣禄,见过程知府。” 程子安颔首微笑回礼,“原来是高县令,坐吧。” 接下来,诸位县令,除了谢县令之外,一一做了介绍。 程子安朗声道:“诸位面前,是关于差使费的细则,大家仔细阅读一下。半柱香后,大家提出问题,提问的时长,在一炷香的功夫之内。若还有疑问,留待正事说完,再继续解答。” 大家面面相觑,看到程箴点燃了香,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读起了纸上的细则。 细则写得非常清楚明白,用词精准,比大周律还要易懂,无任何模棱两可之处。 首先,细则规定了公使钱的使用,各县县令到富县来,能享用到的标准。 三菜一汤,包含一荤一素一主食。路上的花销,有朝廷驿馆,则歇宿在驿馆,若无驿馆,可投宿客栈。 投宿客栈,每人可带一名师爷或随从,如数核销花费。 核销花费时,必须附上详细的清单:投宿何间客栈,价钱几何,点了几个菜式,分别是哪道菜,价钱几何,酒水几何等等。 车马费用,则按照里程补贴,每里路补贴二个大钱。这个价钱,比在大车店拉客的费用要贵。 要是自己备马车,车夫出行,则要看车马的好坏,与车夫每月的月例了。 大家看完之后,明白程子安是要惩治奢靡,不过他们以前可从没见过公使钱,也不是经常离开辖下的县,皆没有疑问。 程子安多次确定之后,道:“既然你们都没有疑问,口说无凭,都签字画押吧。” 程箴莫柱子与苏钱粮他们一起,帮着拿了笔墨印泥上前,大家在确认书上纷纷签了名,按了手印。 程子安朗声道:“你们这次前来富县的住宿与饭食,皆会照着此方案施行,其余多出的客房与饭菜费用,皆由你们自己去会账。” 擦拭着手上的印泥,大家总算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至少有一点,他们能确认,程子安办事从无废话,真是雷厉风行。 谢县令损失了家产,心里一直憋着股劲,想着程子安要如何没收其他人的家财。 谁知程子安一开始,就在这些小钱方面计较,不禁有些失望了。 莫非,程子安是怕大家一起反抗,他这个知府也坐不稳了? 程箴递了账本上去,程子安翻开,找出党山县的那一份念了,问道:“高县令,这些年来,党山县拖欠的赋税,打算何时还清?” 谢县令一下激动起来,心道来了,终于来了! 高县令立刻苦着脸,说了一大堆的理由:“地里庄稼的收成不好,天公不作美,隔三差五颗粒无收,下官实在是尽力了啊!” 程子安也不打断他,听完后神色平静地问道:“那高县令可有何计划,比如要如何改善遇到的问题?若是有,高县令尽管提出来,府衙能做到的,我定当尽全力支持高县令。” 高县令皱着脸,唉声叹气道:“程知府,天公不作美,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党山县也没甚产出,做买卖的人都不愿意来,铺子也收不到几个商税。程知府,今年党山县地里的小麦仗势很是不好,收不到几颗粮食,还有好些地,连种子都收不回去,还要请程知府帮着向朝廷写折子,请求朝廷赈济。” 其他县纷纷附和,只有三台县的宁县令没做声。 宁县令四十岁出头,官袍衣袖都磨得发白,黑瘦的脸,眉头一直皱着,使得他看上去生生老了十岁。 程子安不动声色将众人的反应瞧在眼里,抬手往下压了压:“诸位别急,若是有问题,待我问到的时候再提出来。” 大家便住了口,公堂安静下来,程子安继续问高县令:“高县令,你没任何计划,也无法改变现在党山县的现状,换句话来理解,朝廷不但收不到党山县的任何粮食赋税,须得一直补贴赈济,还要支付高县令的俸禄,可是这样?” 公堂里的空气,一下好似凝固了,变得沉重起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程子安的话,就差点没指着他们鼻子骂,他们就是一群白吃白喝,没任何用处的废物! 高县令脸色涨红,瞄到身边坐着其他县的县令,心道不止是党山县,他们皆如此,心下稍定,辩驳道:“下官着实无能,还请程知府指点。” 程子安对着高县令的将军,从容不迫道:“高县令前来富县时,可见到了地里的庄稼?” 一到富县境内,沿路惯常见到的萧索,顿时变了翻模样。 地里的小麦逐渐成熟,麦穗饱满,麦秆粗壮,一看就知道仗势良好。 除了小麦,空地处长着绿油油的芋头,牛泡在水里,小童与老翁,在阴凉的树下或玩耍,或忙着割草。 虽然茅草屋依旧破烂不堪,百姓苍老枯瘦,他们身上的生机,却是别处见不到的景象。 高县令吭哧着,半晌后憋出了一句:“程知府曾做过富县县令,将富县治理得当,下官佩服不已,定会虚心学习,还请程知府指点。” 程子安笑了下,指着一直憋着一股气的谢县令道:“高武县的欠税,已经全部偿还。” 众人顿时看向谢县令,除了惊讶之外,面对着短暂的上峰,神色很是复杂。 谢县令面对着他们的眼神,暗自懊恼了下,不过他很快就挺直了背,道:“高武县的确已经偿还了历年来积欠的赋税,账目清楚,诸位要是不信,我这里有收据,可以给诸位看个清楚明白。” 谢县令很是积极,拿出了他的收据,递给了身边的人。 收据并非一张,而是订在一起的清单,金饼几何,白银几何,红宝石几颗,珍珠几串,详尽清晰。 众人传阅完,屋子里的空气,比先前还要胶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大家神色各一,汗水扑簌簌往下掉落。 谢县令给他们的收据,他们无不明白,这是谢县令的私产! 至于先前富县郜县令之事,大家都风闻了一二。 程子安不但毫发无伤,还迅速升任了云州府的知府,曾经的谢知府变成了谢县令,拿家产抵了欠税。 朝廷那边,明摆着支持程子安没收他们的家财,拿来抵消赋税。 眼下的问题是,究竟是老实交出私产,花钱消灾。 还是大家齐心协力联合起来,一并抗议?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124 一百二十四章 ◎无◎ 屋内雅雀无声, 气氛沉重。 这时宁县令站起了身,拱手见礼,朗声道:“三台县历年来, 缺乏种子, 耕牛,农具, 种地的百姓人力不足, 下官曾无数次上书, 请求府衙支援,朝廷赈济,终是没收到回应。下官身为三台县的父母官,未能做到帮扶百姓,回报朝廷, 实乃惭愧至极。下官已经尽力,所得薪俸,大多都散了出去,救助百姓, 下官家境贫寒,着实无法偿还历年来所欠的赋税, 还请程知府体谅。” 其他人一听, 尤其是高县令,连声附和道:“下官亦如此,比不过谢县令富有, 就是想自掏腰包, 囊中羞涩, 也拿不出来啊!” 谢县令见高县令还阴阳怪气, 当即就要跳起来, 此时宁县令又开口了:“下官愿公布家财,留在富县,请程知府差人前去三台清点家财。” 宁县令的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劈下。 “宁县令,照着你话中的意思,岂不是要程知府差人去抄家?” “我乃是朝廷命官,就是要抄家,也得大理寺刑部共同定罪,我究竟犯了何罪,你总得给我一道罪名,不然何以服众?” “程知府,敢问此举可有依着和条朝廷律令,可有朝廷文书,圣上旨意?” 谢县令听得听得脑子嗡嗡响,他当时怎地没想到拿这些来还击呢? 不过,谢县令看到公堂上端坐着,神情淡定的程子安,后悔不甘变成了冷笑。 瞧这些蠢货,还在那里挣扎。 谁不是家财万贯,还在那里装蒜! 真要查,除了宁县令的账目勉强好看些,其余人,全都跑不掉! 程子安等他们吵了一阵,拿起从未用过的惊堂木,啪地一下敲在公案上。 众人一惊,皆停下说话,抬头看向程子安。 以前他们是坐在程子安位置上之人,眼下虽坐在堂下,到底矮了一截,从俯视变成了仰视。 程子安目光缓缓在众人脸上扫过,那股威压,令他们情不自禁眼神躲避,不敢与他对视。 “诸位的说法很有道理,是该有罪名,由朝廷定罪。究竟是发配,流放,我堂堂一知府,熟读大周律,得了圣上的信任,特意将我派来云州,怎能私设公堂,辜负圣上的厚爱。” 程子安笑容不变,道:“待会我就写折子回京,让刑部大理寺来查。说起来,刑部段尚书他们,我许久都没见过了,能见到老友,还真是高兴。” 话一落音,公堂上再次变得落针可闻。 程子安是领了圣上的秘密旨意来了云州府,起初的富县县令,只是障眼法而已。 否则,程子安如何敢对郜县令,以及谢县令下手? 程子安又如何能在短短时日内,升迁为知府? 刑部与大理寺,程子安曾与他们一起办过案,还是让大周官场变天的大案,云州府曾经被涉及,知府被拿下,他们一清二楚。 要是刑部与大理寺真来办案,他们肯定会偏向程子安,他们本身就一笔糊涂账,手上不干净,绝对讨不了好。 要是真被贬谪会流放,他们的子孙后代,因着他们的罪责,就此断了科举入仕之路。 要是拿钱免灾,还能继续当官,不会影响到子孙后代。 大家心里打起来小九九,各自盘算得飞快,谢县令左顾右盼,看着他们的反应,鄙夷不已。 天色渐渐暗下来,福客来照着时辰送了饭食来,程子安招呼道:“大家先用饭,饭后就回去歇息吧,明早辰时中,回到衙门来继续议事。这次的饭食钱,由我结算,姑且当做大家以后的饭食标准。” 伙计们送上食盒,大家都愁眉苦脸,哪有胃口用饭。听到是以后他们核销公使钱的标准,打起精神揭开了食盒。 食盒里的饭菜虽然新鲜,对他们来说,着实太过寒酸了些。 程子安与程箴,连着苏捕头苏钱粮,与他们的菜式一模一样,几人随意坐了,埋头吃了起来。 大家跟着拿起了筷子,屋内一阵窸窸窣窣,无论他们心里做何想,在程子安将食盒里的饭菜用光时,多多少少都用了些。 伙计前来收拾食盒,吴掌柜一并来了,送上了清单。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29节 程箴接过确认,当场会了帐。 众人看在眼里,又多了层震惊。 各县再穷,总有一两间食铺酒楼,他们经常去用饭,除了接受宴请,亦有请客的时候。 至于会账,皆有食铺酒楼,将账目送到府上,去账房支取。 当然,食铺酒楼极少会送账目上门,除非,他们的买卖不想做下去了。 程子安与程箴回了后衙,谁都没了说话的心情,大家各自纷纷散去。 夜里天气凉爽了些,天空星辰密布,明亮闪烁。 程箴与程子安走在穿堂里,沉吟了下,道:“他们今晚,定当睡不着了。” 程子安笑道:“他们回去之后,还要在一起商议对策,能睡得着,我倒要说声佩服。” 程箴道也是,忧心忡忡道:“不知他们明天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我只担心这次的事情,没有那般顺利。” 在此之前,程子安早就有所预料与安排,道:“再难也要做,我都对他们狐假虎威了,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有所求,有了约束,他们就挣脱不出去。” 先前程子安搬出圣上与刑部大理寺,就是用春秋笔法,在恐吓他们。 要是老实人,估计想不到那么多,偏生这一群都是官场老油条,聪明得很,肯定会将简单的事情,想得无比复杂。 程箴笑道:“那也是。不过子安,你可有什么所求?” 程子安在明州府乡下,曾见过好几次死亡,皆为病弱,或者老者。 为了不拖累家人,生了病,或者老弱之人,会自行了断。 了断时,会尽力避开农忙,以免耽误了家人干农活。 到了京城,程子安同样看到过,穷,治不起病,早些自我了断,省了家人与自己的痛苦。 在富县,免不了也见到过。 程子安每见到一次,都会难过一次。 大周天下皆如此,当这种病态成为常态的时候,程子安就有所求,有了约束。 不敢求盛世太平,只求百姓能吃得八成饱,活着时能有个人样,死时不那么凄惨。 程子安怅然道:“我也有所求啊,不然的话,我就辞官出海了,寻一座岛屿,做个岛主去。” 说到海,程子安禁不住想哀嚎。 他开辟海道,兴建水师,打击漕运的计划,迄今还没眉目呢! 程箴笑了起来,回想起他们在公堂上的反应,道:“那个宁县令,看上去还有几分风骨。” 程子安淡淡地道:“要做事,仅有风骨无用。宁县令算不得好官,只能称为称职而已,在云州府,在整个大周官场,都称得上是异类。他考中春闱晚,起初是同进士,在吏部候了足足五年多,才得了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县令之职,上任将将两年,时日尚短,还未被排挤掉,读书仕途皆算不上顺利,有幸运,亦有不幸。” 程箴想到了程子安读书时,他曾经惨叫过,坚决不要读书考科举。 一是读书功课难,二是出仕当官的难。 程箴与闻山长那时皆不太理解,考中科举出仕,无论如何都是官身,如何就难了。 做个清廉的官员,爱护百姓,忠于朝廷,这是朝廷对他们的要求,起码是明面上的要求。 清官不易做,做个好官,更是难上加难。 程箴看着程子安在抬手揉眉心,忙心疼地道:“子安你回去就歇着吧,莫要熬夜了。” 程子安道:“阿爹,我回去先用凉水洗一洗就清醒了。等下衙门估计还有人来,我得见一见。” 程箴愕然了下,道:“子安可是说宁县令?” 程子安摇头,笑道:“是谢县令。” 谢县令在公堂上时,明显对他们不对付,他来的话,就是告密了。 程箴对谢县令的印象不大好,皱眉道:“谢子晦此人,未免太过小人行径。” 程子安道:“小人有小人的好用,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无妨。” 程箴失笑,进了后衙,对程子安道:“我先去看看你阿娘,等下我来前衙。” 程子安道:“阿爹这些天太累了,早些歇着吧,我能对付。” 程箴没再坚持,关心了两句就离开了。程子安回到屋内,莫柱子打来温水,他急匆匆洗漱了下,换了衣衫出来,晃悠悠去了前衙值房:“柱子,你去守门,若有人来找我,你领进来就是。” 莫柱子领命前去,程子安翻了一会公文,他领着谢县令进了屋。 程子安放下公文,笑道:“谢县令过来坐,这般晚了,找我有何事?” 谢县令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恭谨地道:“程知府都还未歇息,下官哪有脸面歇着。再说,客舍里动静太大,下官如何能睡得着,实在是烦了,便出来走动透气。” 程子安眉毛微挑,哦了声,“客栈里的屋子,走动起来是声响大了些。” 谢县令脸上浮起意味莫名地笑,等到送薄荷水的莫柱子退出去,凑上前低声道:“程知府有所不知,客栈里的动静,不是走动声响......” 值房的灯盏,亮到半夜方熄灭。 晨曦初现,天色此地转明,太阳缓缓升起,又是一个艳阳天。 辰时中,大家准时到来了。 今朝与昨日不同,大家先聚在公堂里,吃着薄荷茶歇息。 莫柱子前来,唤了一个县的县令前去值房:“程知府请诸位先等着,叫到谁的时候,谁再进去,诸位放心,程知府会与诸位逐一商谈。” 大家心道这般大的事情,是要私下商谈,便没放在心上。 待到莫柱子前来唤另外一人时,先前去的那人,却没有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如此一来,还留在公堂的几人,面上不显,身子不时转来转去。 身下坐着的凳子脚,被带得不时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弄出吱嘎刺耳的动静。 谢县令脸肿眼皮肿,在一旁看着笑话:“坐不住了,呵呵,看你们能蹦跶到几时!”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125 一百二十五章 ◎无◎ 公堂上的人一个个减少, 夏日的太阳升上天空,照得到处白晃晃。 宁县令来到值房,上前见礼, 程子安站在几案后, 手上拿着一册文书在翻看,头也不抬道:“宁县令别客气, 先坐。案几上有薄荷茶, 自己倒着喝。” 宁县令道谢后, 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程子安飞快翻看了一阵,放下文书,干脆利落问道:“今年三台县的粮食收成,约莫有多少?” 宁县令愣了下,凝神思索了下, 答道:“一亩地,约莫能收成一百斤左右的小麦。” 程子安唉了声,“一百斤能作甚,估计这些小麦还大多是瘪的, 长得不饱满,要磨成面粉, 得粉便更低了。” 宁县令怔了下, 道:“程知府说得是,这个亩产,按照朝廷收税粮的要求, 再要去掉三成, 只有七成能通过核验。” 程子安唔了声, 问道:“三台县今年需要多少粮食的赈济, 贴补?” 宁县令呆在那里, 程子安再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抬手用力抹了把脸,问道:“程知府可是要向朝廷写折子,请求赈济?” 程子安笑了声,道:“朝廷可不会管,云州府对朝廷来说,等于是鸡肋。你瞧,连这里的官员,都没人稀得抢。” 云州府这些年来,的确变动极小,有关系的都不愿意来。 宁知县脸上的希冀退去,失望地道:“是下官心生妄想了。” 程子安道:“宁知县也不要灰心,朝廷不赈济,但我们可以自救。你去将三台县的粮食缺口,当然这个缺口,不能以吃饱了算,只能暂时按照七八成的算。需要的种子,农具,耕牛等等,做个准确的核计。如何核计,在我阿爹那里有样式,你去领一份,不懂之处,你就问我阿爹。除了核计所缺之物,你还需要做个计划,如何改善三台县的现状,不许写套话,空话,废话,要切实可行,能落到实处的计划。计划要求的样式,同样去阿爹那里领取。” 宁知县听得一愣一愣,难以置信地道:“程知府是指,要如富县这般,赈济三台县?” “是啊,三台县,也是云州府的辖地,当与富县一视同仁。” 程子安说完,随意问道:“你们昨晚的商议,难道没提到这些?” 宁知县脸僵了下,起身深深作揖下去,道:“下官惭愧,昨夜下官也被请去了,先前下官不知何事,后来听到他们提起来,此事绝不能答应,要前去京城告御状,毕竟云州府,还是属于大周的天下,程知府在云州府私设公堂,抢走县令们的私财,说是救助百姓,谁知用在了何处,说不定,拿去招兵买马了,要自立为王造反了。” 与谢县令昨晚来禀报的差不离,这些官油子,做事不行,但玩阴私诬陷,还是挺有一套。 程子安当然不会怕他们,他们敢诬陷,他先拔掉他们的长舌! 程子安摆了摆手,道:“我行得正,圣上英明,他们诬陷不了。宁县令,你去找我阿爹,这些天你先留在富县,跟着苏钱粮去乡下,看看这里的百姓种的粮食,栽种的芋头,学习一下经验。回到三台县,待粮食收成之后,寻你们县里种植粮食的老手,前来富县学习。” 宁县令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感到激烈的情绪乱窜,深深一揖:“是,下官这就去,定不负程知府的拳拳为民之心。” 程子安看着他出去,几乎是奔走如飞,难得笑了。 污泥遍地的云州府 ,能有块稍微干净之处,让人总有些安慰。 程子安吃了口茶,对莫柱子道:“下一个。” 下一个就是高县令,亦是最后一人。 高县令从阴森的公堂里走出来,被烈日一刺激,眼前阵阵模糊,热浪扑面,使得他更心慌意乱。 其余的人都去了何处? 昨夜商议好的事情,他们可有反悔? 高县令带着一肚皮的烦躁不安进了值房,程子安侧身坐在案几后,神色轻松,手上拿着印泥匣子在随意把玩。 “高县令坐。”程子安指了指椅子。 高县令依言坐下了,程子安放下印泥起身,搬来椅子,大马金刀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知为何,高县令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袭来,他浑身不自在,在椅子里挪动来去。 程子安双手搭在膝盖上,淡淡道:“昨日时辰不够,没能继续商议下去,现在我们继续。除了所欠赋税,党山县的读书科举,教化皆一塌糊涂,高县令可有什么改进的措施?” 党山县有县学,能进县学读书的,都是党山县稍微过得去人家的子弟。他们在党山算得上读书好,拿到整个云州府就不够看了。云州府再拿到京城去,敬陪末座,党山县是末尾的末尾。 先生,书本,钱财,是科举读书最重要的三点,缺一不可。 而这些,整个云州府都欠缺。 至于教化,能瞒就瞒,瞒不住,就糊弄,绝不允许有伤教化的事情传出去,妨碍到他这个县令的政绩。 高县令脑子昏沉沉,程子安就在面前,那双眼睛平静盯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他早就熟悉的推诿之言,在舌尖上打转,说出来无比吃力。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0节 “程知府,党山县一直都难.....” “我知道。” 程子安扬手打断了他,道:“党山县的科举,粮食赋税,是一时提不上来。不过,我看了这些年党山县的卷宗,教化倒做得很好,这些,都是高县令的功劳啊!” 高县令听到程子安的夸赞,并未有半点松弛,很是警觉地道:“不敢不敢,这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罢了。” 程子安笑说倒也是,“不过高县令,我还是有些疑问,党山县的户帖人数,好似有些数额对不上。你瞧平水村,连着三户人家绝了户,这三户人家,是得了何种疾病,能在短短半年内。接连共计十三口人都没了?” 高县令接过程子安递来的户帖翻看,额头豆大的汗水,啪嗒滴下。 平水村有座羊头山,山上产菌子与栗子等干果,村里的百姓得靠这座山,晒了干菌与干果子卖,能得些钱财购买粮食,勉强填饱肚皮。 这座山,高县令惦记上了。他倒不是全看重这座山的那点收益,而是这座山的风水。 有个懂风水阴阳的大师告诉他,羊头山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高氏祖籍虽在蓟州,他却是在云州府发迹。祖上的坟迁过来,待爹娘百年以后,将其葬在这座山上,以后的子孙后人,定会从此处兴旺发达。 高县令开始着手搬迁祖坟,既然成了高氏的祖宗坟地,当然要封山,不许平水村的百姓上山了。 平水村的百姓居然敢不服反抗,连差役前去也镇压不住。高县令一怒之下,安排了县里的混混,私下去摆平几家挑头的刺头。 正是采摘菌子的时节,这几个混混最后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毒菌子,混在了这三户采来的菌子里。 夜里天黑,穷人都舍不得点灯,他们采摘惯了菌菇,当然不会采摘到有毒的,将破碎的拾掇了下煮了吃。 他们压根没想到会有毒菌子,三户人家都中了毒,先没了的,是老人幼童,壮年汉子也没能抗住,接连去了。 有些菌子有毒的事情,平水村的百姓皆知晓,以前也发生过不小心采食到,中毒的事情。 这三户人家一并没了,他们虽然心中有所怀疑,却没有证据,想要告状也没门。 高县令当时很是恼怒,这几个混混做得太过,打伤打残主使的人就行了,弄出那么多条人命。 倒不是死了人让高县令心虚害怕,而是按照若一下死掉三人,必须向朝廷上报的规矩,一连死了十二人,他隐瞒起来就难了。 不过,既然是中毒而亡,症状与疾病也相似,高县令就将死亡时日错开了,编了生病等缘由,不同时日报了上去。 因病卒的事情稀松寻常,官员们只要户帖人数对得上,不会去查究竟可是一户人家,更不会亲自来查,究竟因何种原因死亡。 程子安却看了出来,这十二人,属于三户人家,且在半年内死绝了。 高县令面色惨白,嘴唇与脸色一样白,哆嗦着,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程子安不是其他官员,他是年纪轻轻就官居朝廷中枢工部侍郎,进政事堂与相爷们一同办各地知府案的程子安! 且程子安盯上了此事,哪怕是没有证据,定也会弄出证据。 昨晚约好的那些人,眼下都不见了,他们肯定都被拿捏住了把柄,一并反了水。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都与他交好,高县令眼前开始模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定了,他死定了! 死伤这么多人,虽不是他亲手所为,他的品级最多能抵死罪,免不了抄家流放。 前程,功名利利,子孙后代,全都成了空。 高县令浑身颤抖着,站起身,双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哭道:“下官错了,下官不该与程知府作对,下官不该贪恋那点钱财,下官愿意清缴党山县的欠税,求程知府饶了下官一马,下官愿做牛做马,一辈子任由程知府差遣......” 程子安垂眸,望着眼皮子底下冒着油的肥硕后脖颈,声音不高不低,只道:“起来吧!” 高县令抬头,想要再哀求,见程子安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心头没来由一颤,手撑着椅子起身,跌坐回去。 程子安道:“立刻出发启程回党山,将欠税速速送到富县。” 高县令再抬手抹去了额头的汗,他不敢多问,连声应下,心道程子安只要追缴欠税,他只要交了,就能与谢县令那样,一切安稳无虞。 程子安眼神冰冷,将户帖文书,连着折子一起,送到了京城。 家他先替朝廷抄了,高县令犯下的命案,就交给刑部与大理寺去处置。 这世上没有因果报应,但总该有那么一点正道,正义,让人不至于太过绝望!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126 一百二十六章 ◎无◎ 高县令离开了, 莫柱子进屋来收拾,程箴也忙完前来,见到椅子摆在那里, 不禁问道:“椅子怎地搬到这里来了?” 程子安笑了下, 道:“阿爹,你可要过来试着坐一下?” 程箴不解, 走过去坐在了高县令的位置上, 程子安好整以暇, 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淡淡望着他。 程箴顿时感到不自在起来,总觉得面对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程子安不动声色起身,走到案几后坐下,程箴再看去时, 先前的感觉,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程箴愣住,惊喜地道:“就一个坐的位置,竟然有这般大的作用。” 程子安笑, 这是后世一些关于心理方面的小技巧,对于高县令这种心虚的人来说, 最适用不过。 莫柱子收拾了杯盏出去, 接过云朵送来的食盒进屋,摆好了肉饼绿豆汤青菜,程箴与程子安边吃边商议。 “子安, 他们回去可会再反悔?”程箴迟疑着道。 程子安摇头, 坦白地道:“不会。我是半威胁半利诱, 逐个击破。他们心怀侥幸, 留着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这些钱财,本就是来自民脂民膏,只要官身在,可以再赚回来。要是丢了官,什么都没了。何况,还会有只鸡被宰,他们这些猴,应当会受到震慑。” 程箴道:“子安是说高县令?” 崔素娘怕他们父子吃不饱,绿豆汤熬得浓稠,程子安拿羹匙舀着吃,边吃边点了点头:“折子已经送了出去,高县令这只毒鸡必须杀!” “高县令是咎由自取,这么多条人命,他还安然无恙,这世道,真是没有公理了。” 程箴犹疑了下,道:“子安,刑部与大理寺真派了官员下来查案,高县令肯定会鱼死网破,将你收走他家产的事情抖出来,到时朝廷问你索要就麻烦了。” 程子安呵呵冷笑,干脆直接地道:“不给!姓高的家产,是入了圣上的私库,圣上他好意思拿,我就进京,天天在承庆殿哭!” 程箴皱起眉头,程子安狡黠一笑,道:“阿爹,刑部大理寺不管来谁,我都要他们被我烦死,赶紧回京去交差。我的混名在外,段尚书他们早就知晓,派人来的时候,也得掂量掂量,事先交代一二。” “你这小子!”程箴估计程子安在京城是官见愁,笑得颇为无奈。 他与闻山长都是君子,怎地就教出了程子安此般非同寻常的子弟出来? 程子安一口吃掉剩下的肉饼,擦拭着嘴角,喝了清水漱口,挠挠头,道:“阿爹,富县与党山县的县令空缺,朝廷估计要塞人来,这才是麻烦的事情。” 程箴不解,道:“两地的县令空缺,总要有新官前来赴任,子安可是担忧新来的县令,会如以前那般贪婪?” 程子安:“大周律允许了他们贪婪,不贪婪的才是异类,难得。贪婪不怕,云州府的变动,朝廷那些聪明人,恨不得生出十八只眼盯着,缺了两个知县,得打破了头,将人塞过来。蚊蝇不可怕,在耳边嗡嗡嗡,烦得很。后面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我要成日与他们斗来斗去,正事就不用做了。” 程箴一想也是,惆怅地道:“眼下粮食问题都未能解决,读书,教化等都还来不及去管,要是再来人添乱,朝廷那边不断生事,着实是难呐!” 程子安起身走动,轻抚着小腹消食,沉吟了下,道:“我不能让他们来!” 走到案桌后,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云州府的舆图卷轴,打开认真看了起来。 程箴唤莫柱子进屋收拾食盒,走到案桌边,随着程子安一起看,见他手指在舆图上划来划去,脑中灵机一动,问道:“子安可是想要干脆将党山县与富县,与其他县合并,变成九个县?” 程子安颔首,道:“舆图不甚清晰,得要亲自在各县边界走动,实际勘察之后做出决定。正好要秋收了,我到时候去跑一圈。” 程箴忙道:“你我各跑一县吧,子安你自己去会太累。” 程子安道:“富县我都已经跑遍了,心里有数,只要去党山县即可。正好秋收在即,我顺道跑一趟,朝廷那边来了人,正好我也在那边。富县这边就交给阿爹了。” 程箴叮嘱了他注意身子,问道:“子安真不打算回云州府府衙了?” 程子安笑道:“坐在府衙值房里,可办不了正事。老虎要经常出去巡逻,能震慑住魑魅魍魉,顺道磨出更锋利的牙!” 程箴不禁也笑了,道:“先辛苦几年,等到平顺稳妥之后,再回府衙就是。” 程子安不知那一天要待到何时,他摇摇头,不愿意去平添烦恼,与程箴商议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秋收是重中之重,小麦渐渐成熟了,百姓在忙着抢收。 这边,除了三台县,其余县的县令亲自押着大车小车,陆陆续续驶向富县。程子安与程箴等人忙着清点财物,登记造册。 清缴完之后,程子安再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事情,首先是根据各县的田亩,户数,计算所缺口的耕牛,农具。 这下没人会拒绝了,很是积极配合,将田亩与耕牛农具,积极核数,只多不少。 程子安手上有从府衙拿来的田亩数,当即将浑水摸鱼的摘了出去:“这些都是官绅家的田产,他们要是缺耕牛,农具,要官府提供也可以,交税!” 假冒官绅的事情,程子安还没来得及收拾,不急。 大家已经见识了程子安的细致,对数额方面尤为精通,当下老老实实,将这部分减掉了。 不过,想到那么多的金银财宝,他们心里还是痛得很,舍不得。 有人试探着问道:“程知府,云州府手头该松了,光买耕牛与农具,应当花不了这般多的钱财,程知府可是要拿去购买粮食,缴今年的税粮?” 程子安神色自若道:“不,拿来修水利。” 大家不解,道:“水利?” 程子安道:“粮食短缺是长久的问题,受限于种子,粪肥,耕种力,天气。前三者中,粪肥勉强好解决些,种子与耕种力,一时难以提高。对于天气来说,天威莫测,听起来最是难解,倒是可以对付一二。修建沟渠,防止洪涝灾害,能减少些损失。” “修建沟渠,征召民夫服徭役就是,哪须得钱财?” 程子安哦了声,道:“伍县令,你家的老牛,累得躺在地上都口吐白沫,喘粗气了,你可还会给它套上枷,让它下地犁地?” 伍县令尴尬了下,心道这些穷苦的百姓向来如此,谁叫他们命不好,投生在穷苦之家。 累死累活,挣不到糊口的粮食,是他们太笨,有本事就去考科举,考中之后做官,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了。 伍县令道:“朝廷向来有规定,粮税,服徭役,缴纳人头税等等,这是他们应做之事。程知府好心暂且免了赋税,难道服徭役时,还要供给他们饭食?” 程子安想笑,但他没笑出来,问道:“伍县令饿不饿?” 今日太忙,已经过了午饭时辰,伍县令先前没察觉道,听到程子安一问,不由得感到肚皮空空,道:“下官是有些饿,不过程知府忙,先做正事要紧。” 程子安笑说好,“你们先去用饭吧,伍县令且先等着,我还有些事情问你。” 其他人陆陆续续走出值房,伍县令见莫柱子提了食盒进屋,程子安吃了起来,他坐在一旁,闻着莲子汤的清香,肚子便更饿了。 程子安并没有要招呼他用饭的意思,边吃着饭,边问伍县令一些问题。 伍县令喝了口薄荷茶,暂时缓解了下,回答着程子安的提问。 用过午饭,莫柱子收走了食盒,其他县的县令也用过饭进了屋,惟有伍县令一人饿着肚皮,继续议事。 一下午下来,伍县令喝了一肚皮的薄荷茶,不断跑茅厕。跑到最后,他浑身无力,手都开始发抖。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1节 天色转暗之后,程子安道:“你们回去福客来吧,伍县令留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伍县令这时心里明白了些,他感到苦不堪言,莫柱子又送了食盒进屋,揭开食盒,炊饼的气味飘散,实在是受不住了,心跳得飞快。 程子安净手过后,拿起炊饼撕开,慢悠悠吃着。 伍县令白着脸,起身长长作揖下去,道:“程知府,下官知错,还请程知府大人大量,莫要与下官一般见识。” 程子安咦了声,道:“伍县令何错之有?” 伍县令挣扎了下,硬着头皮道:“百姓吃不饱饭,身子瘦弱,实在经受不起徭役之苦。” 程子安唔了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冰冷,道:“平民百姓不是人,他们是牲畜,是奴隶,这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的命不好,死活与人何干?” 伍县令冷汗直下,惶恐不安地道:“程知府一心为百姓着想,是下官见识浅薄,程知府莫要怪罪。” 程子安感到意兴阑珊,挥挥手道:“你回去吧。” 伍县令如释重负,赶紧作揖施礼,慌忙转身往外走去,捂着空荡荡的肚皮,招来等候着的师爷,厉声道:“快些回福客来,让他们不拘什么饭菜,抓紧送一份上来!” 师爷不知发生了何事,忙不迭向福客来跑去。 伍县令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苦不堪言小声嘀咕道:“哎哟,真是恶煞老夫!瞧上去年纪轻轻,生得又俊美,竟然这般多能折腾人的手段!” 先要彻底改变云州府的现状,除非打破官绅不平等的制度,还有粮食亩产提高,百姓能吃饱饭,大周能免除各种对种地百姓征收的赋税,包括粮食,人头税,徭役等等。 哪一样都难,程子安现在要做的,是将云州府仅有的劳动力保存下来,先让他们活下去。 收缴来的钱财,除了买粮食应对各种饥荒,灾害,支付民夫服徭役的口粮,还要留存一部分,作为后面启动的免费学堂资金。 买粮也不能随便买,要是大手笔粮食购入,会造成粮食价钱上涨,谷贱伤农,谷丰亦伤农。 这中间受到影响的,还有一部分城内无地,靠着做小买卖买粮吃的小商户。 各县的县令随着程子安一起,带着善于种地的老农一起,顶着太阳下地,学习种植之道。 苏钱粮与庆川,莫柱子等人,一同被派了出去,与往常那样前去各州府,购买农具耕牛。 至于种子,程子安给周边的州府知府写了信,与他们更换种子。 小麦的麦种乃是从收割回来的小麦中,选取最饱满的留下来,作为来年的种子。 种子需要不断迭代,以现在的水平做不到,程子安只能选取了调换种粮的办法,稍微做出改进。 相邻的两个州府很快来了回信,痛快地答应了交换。 程子安再将此事安排了下去,吩咐各县各户收取的新粮,选取一部分出来,如数登记在册,还回来的麦种,再照着原来的斤两,如数还给他们留作种子。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程子安报以重大期望,准备拿来替代一部分口粮的芋头成熟,准备收取。 这天,程子安带着各县县令与老农们,来到了老张的村子羊角村。 地里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草木逐渐泛黄,芋头叶片的边缘也开始由浓绿,围上了一圈黄色的边。 得到消息的方老丈等人,早早就在村口等着,见到他们一行前来,赶紧上前见礼。 程子安笑着颔首,道:“方老丈无需多礼,别耽误了时辰。” 方老丈应是,招呼着身后的汉子妇人们,道:“听好了,下锄挖的时候,要仔细些,别伤了芋头!” 谢县令已经来过一次,他倒是没多大反应。其余人皆很是好奇,他们都吃过芋头,不懂为何程子安这般大动干戈。 来到了河滩边,方老丈选好方向,扬起出头挖了下去,小心翼翼弄开土,沿着旁边连挖了几锄,芋头整颗被挖了出来。 方老丈握着一颗被伤了皮的小芋头,很是惭愧地道:“对不住,小的挖伤了一颗。” 程子安仔细盯着硕大的芋头,与旁边的一些小芋头,头也不抬道:“没事,再继续,将一亩地挖完,清理过泥土后过称。” 方老丈赶紧应了,丢下芋头,前去继续挖。其余人也跟着挥舞锄头忙碌,妇人们帮着仔细清理泥土,放进箩筐中。 待到一亩地挖完,开始过称。 程子安屏住了呼吸,等着最后的亩产数据。 其他县令们见到程子安难得的严肃,望着装满的箩筐,明白了些什么,情不自禁激动不已,满怀期待盯着秤。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127 一百二十七章 ◎无◎ 最终, 记账的程箴仔细算了又算,猛地抬起头,面上同样是难掩的激动, 喊道:“一亩地的芋头, 共计七百三十斤!” 所有人都盯着程箴,空气像是凝固了般, 现场鸦雀无声。 程箴呆了下, 禁不住看向程子安。 程子安面无表情, 一时看不出什么情绪。 谢县令哆嗦着,嘶声力竭道:“七百三十斤?!” “七百三十斤?!” 接连二三的难以置信声音响起,怀疑过后,便是兴奋地欢呼。 方老丈蹲在地上,手扶着锄头把, 满是泥土皲裂枯瘦的手,不断抹着脸上的泪。 七百三十斤,哪怕除掉泥土,根须, 芋头皮,满打满算, 至少能净得六百斤的芋头! 在风调雨顺年间, 大周鱼米之乡的江南,一亩地,或者一亩稻田, 最高粮食产量也不过三百七八十斤。 这三百七八十斤, 还要除掉七成到八成的壳。芋头的皮只有薄薄一层, 无需晒干, 一百斤洗干净的芋头, 有九十五斤能吃。 程子安看着他们的欢欣鼓舞,他当然也高兴。 芋头绵软易消化,营养丰富,产量高。 程子安不清楚在粮食产量低的年间,为何没能当做主食大力推广种植。 除了不易保存之外,程子安估计还有别的原因,他跟着下了一段时日的地,了解到芋头喜欢湿润肥沃的土壤,有些干旱之地,灌溉难,不适合种植。 除此之外,定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病虫害,芋头种的更新换代等等。 谢县令急急凑上前,拱手道:“恭喜程知府,贺喜程知府,这可是天大的功绩啊!程知府将此事写折子禀报朝廷,圣上定会龙心大悦,程知府凭着此功劳,就能被铭记千古!” 高县令伍县令他们不甘落后,谄媚地上前,纷纷恭喜道贺。 程子安对这种做派作风,感到很是眼熟,那股喜悦一下就没了,惟余无尽的悲凉。 好大喜功,祥瑞,溜须拍马,升迁,高官厚禄。 程子安实在没心情搭理他们,对方老丈道:“继续挖,分开地段计数,看哪种地的产量最低,哪种最高,最后分析缘由。你们,” 他看向跟来的各县种地好手,“你们前去学习,有不懂之处就问,方老丈,你们将所知道的,悉数教给他们。” 大家又被震惊了,这可是芋头,高产的芋头,能填饱肚皮的芋头,哪能就随随便便教给了这些种地的庄稼汉? 何况,还没回禀给朝廷,要是被别的州府得知了去,这份功劳岂不是被抢了? 就是要教,也要教给能信任之人,让他们签卖身契,赏赐他们几个大钱,自己的庄子先耕种,赚了功劳,再赚大钱! 谢县令损失了大笔的银子,他还有庄子,打算让佃农们都将田地全部拿来种芋头,顿时急了,上前一步,道:“程知府,此事不妥啊!” 程子安面色冰冷,道:“我知道你的不妥,功劳与钱财还没赚到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传了出去。” 谢县令愣住,既然程子安都清楚,他为何还这般做? 程子安瞥了谢县令一眼,朗声道:“你们听清楚了,耕种小麦的地,明年依旧耕种小麦,不许全改种芋头。” 伍县令道:“下官知晓程知府谨慎,打算一步步来。可下官不明白,既然程知府做了此种打算,为何又让我们来学习?” 程子安道:“让你们来学习,是要让你们将空置,比如河滩,沟渠边的空地利用起来。除此之外,要拿出一部分田地做试种,不同土壤,施肥,虫害等等,皆要如实记录。看最后的收成如何,以及种植一两年之后,土壤会变得如何,再做详尽的安排。芋头并非突然出现,以前为何没能到处都种,这里面肯定有缘由。你们谁能保证,只要种芋头,就能得到丰收?要是收成不好,土地还被种坏了,到那时,你们要如何收场?” 众人那颗火热的心,被程子安兜头的一盆凉水下来,浇灭了大半。 程子安眼神扫过去,厉声道:“要是贸然大范围种植,就是一个字:死!” 大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谢县令耷拉下了脑袋,想了想,装着胆子道:“程知府,休说云州府,就是全大周的粮食亩产也就这般了,好不容易得了高产的芋头,还不一定能成。程知府,来年的欠税,莫非还要问我们自掏腰包补齐不成?” 程子安淡淡道:“你们只要不伸手,拿不该拿的,朝廷那边,我自会顶着。” 听到程子安表了态,大家心头微松。 程子安总不会在云州府做一辈子的知府,他们就算升迁无望,待到程子安调离之后,再想法子就是。 中午就吃烤芋头,程子安让村民选了挖坏的芋头,在地头分开几个火堆,将芋头扔进去烤。 芋头烤熟之后香喷喷,软糯可口,众人坐在树荫下,吃得还挺欢快。 宁县令坐在了程子安的身边,他也不怕烫,连着吃了两个芋头下肚,咂摸着嘴里的滋味,感慨地道:“以前下官也吃过芋头,房前屋后会种上几颗,平时拿来添一碗菜吃,谁都没想拿来替代米面。下官觉着,程知府考虑得周全,里面定有缘由。下官先前在一旁看着,虽都是河滩边,不同的地,收成不一样,有高有低。大周天下如此大,就是云州府,土地也一部样,遇到天干一些,种小麦还能有几颗收成,种芋头就不一定了。” 程子安道:“宁县令观察得仔细,我也是这般考虑。除了土地之外,还有种子,芋头不好保存,朝廷常平仓需要粮食储存,以应对各种饥荒,打仗等等。圣上与朝廷都会有考量,种植芋头,我打算拿来填补一部分粮食短缺的问题。三台县也如此,宁县令你要多看这些,以后回去酌情让百姓栽种。” 宁县令应是,忧心忡忡道:“既然芋头不好保存,到了来年,地窖存储的芋头种,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可够耕种?” 程子安也不清楚,沉吟了下,道:“不行的话,就从南方气候炎热之地购置种子。” 大周最炎热之地,当属于与南召接壤的吉州,离云州府约莫有五千里的路途。 宁县令道:“吉州府不一定种植了那般多的芋头,加之路途遥远,送过来路上会坏掉不少。这运来的种子价钱,只怕得要天价了!” 程子安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道:“要做几手打算,保证有足够的芋头种子。从吉州运来的芋头种,就算价钱高,我相信第一年,收成肯定还不错。银子不能吃,芋头能吃,眼下不能计较成本。另外,云州府也要想法子,能有足够的芋头种,比如温棚,一茬茬耕种,来年的种子就有了。” 世家豪族的庄子有温棚,京郊亦有,大冬天能吃到水灵灵的新鲜菜蔬,比燕窝鱼翅还要金贵,都是钱财换来。 宁县令听到程子安要将银子花在发给百姓的芋头种上,斟酌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程知府,这般多的钱财,府衙可承担得起?” 程子安道:“这些都在芋头坏掉,不够明年种子的前提下做出的预计,今年先搭温棚,种上一批,柴禾花销少,不算太贵。地窖存储芋头坏掉的话,明年也能得出一些经验,改善储藏的方法。” 百姓的经验丰富,远超过农书上的记载。识字的百姓极少,一辈子都没看过农书,他们照样会看天气,知道在何时耕种,收割。 以前没人重视过他们,向他们去学习,诗词策论文章中,遍寻不着能真正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 连续收了两天的芋头,程子安算了下平均亩产,大致在六百五十斤左右。 选出坏掉与母芋头,其余的全部储存在了地窖中。 各县县令回了辖下,将本县好的芋头收集起来存储,作为来年的种子。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2节 另一边,向百姓拿了饱满的小麦,前去临近的州府换种子。 程子安则马不停蹄,前去了党山县,亲自勘察后,再次写了折子进京。 承庆殿内。 圣上放下手上的折子,抬头看向躬身肃立在一旁的许侍中,呵呵笑了几声。 许侍中不敢抬头,道:“圣上可是有吩咐?” 圣上恼怒地道:“你瞧这个程子安,成日尽给我生事。云州府好好的十一个县,他偏生要拆掉,变成九个县!” 朝堂上的事情,许侍中从不敢多言,闻言只是赔笑。 圣上再拿起吏部呈上来的派官名册,脸色阴沉了几分,道:“怪不得如此,云州府真是成了香饽饽啊!” 放下派官名册,圣上低头沉思,这时,章尚书请求觐见。 圣上传了章尚书进来,对着见礼的他摆摆手,望着他手上拿着的折子,问道:“可是程子安又来信了?” 章尚书应是,双手恭敬地将折子递上,道:“臣收到了程县令递来的折子,恐程县令那边有急事,赶紧前来转交给圣上。” 圣上哼了声,“程子安能有什么急事,云州府今年的秋税,可是一颗都未上交!” 章尚书因着程子安,对云州府颇为关注,讪笑一声,替他辩解道:“云州府今年亦未向朝廷请求赈济,程县令功不可没啊!” 圣上瞥了眼章尚书,将折子外套着的信封打开一瞧,脸色难看至极。 这些狗东西,前脚刚查过常平仓,云州府的前知府因此被罢官,他们竟然不怕死,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 云州府虽然穷,常平仓里面还是存有约莫五千石左右的存粮。 这些存粮,是真正的救命粮。 程子安前去接手常平仓,里面的粮食,只剩下了不到一百石。 又被硕鼠掏空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128一百二十八章 ◎无◎ 粮食究竟去了何处, 这就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 前前任知府在流放之地,前任知府,如今的谢县令委屈冲天。 “程知府, 下官真冤枉得很, 接手常平仓的时候,就这么些粮食, 下官真是一颗都没有动。” “是, 下官想着要动, 但没来得及。下官连椅子都没坐热,就被打回了原来的官职。” “下官当时觉着数额不对,想要查。但下官不敢碰,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下官没背景关系, 指不定就将自己填了进去。” “程知府定当比下官更为清楚,这些时日,下官也琢磨明白了,程知府这般厉害, 功劳卓著,不一样被贬谪到了富县做县令?下官掏心窝子说一句, 就是圣上, 也难着呢!” 程子安看着谢县令赌咒发誓,眉头皱了皱。 云州府都穷成这样了,粮食是真正的救命粮, 好比是从家徒四壁, 又恰逢生了重病的人手中, 抢去几个买药的钱。 如谢县令所言那般, 的确是一笔糊涂账, 查无可查。 程子安问道:“云州城的大户人家中,谁家粮食多一些?哪个粮商做得最大?” 谢县令怔了下,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神秘兮兮问道:“程知府,可是那个,那个.....” 程子安一下打断了他,嫌弃地道:“胡思乱想甚呢,买,我是买!” 谢县令明显不相信的样子,程子安道:“买,真是买!” 瞧见谢县令还挺失望的模样,程子安无语至极,问道:“究竟哪家粮食多,谁是最大的粮商,我要查也能知晓,问你就是省些事情。” 谢县令扭捏起来,程子安见状冷笑道:“你少装蒜,升任知府时,你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盘算云州府的富户,收了不少黑钱吧?” 反正收来的钱都被程子安“抢”了,谢县令干脆光棍起来,道:“云州府的粮食行,行首是云五,人称云五爷。云五虽没有自己的粮食铺子,各大粮食铺子,都有他的一份。至于谁家余粮多,除了城内的汪氏,当然是府衙这群胥吏,以及他们数不清的亲戚了。” “程知府,下官虽与李钱粮他们不对付,但下官还是要劝程知府一句,这群胥吏不好对付啊!” 程子安看了眼满脸真诚的谢县令,凝神沉思起来。 今年秋收后,钱粮吏闲得很,因为程子安并未张罗收取赋税。 街头的粮食铺子,今年生意尤为火爆,卖粮食的百姓,排成了长队。 不知情的,还以为云州府粮满仓,百姓家中粮食都吃不完了。 卖粮的人,身上穿着折痕整齐的粗布衣衫,神色看上去拘谨不安,却板着脸,佯装见过世面的模样。 程子安坐在骡车上,连着看了许多家。他也没下车,看到进去卖粮的人起初还带着些欣喜,出来之后,手紧紧按着腰间,转头不断张望,不安中带着说不清的失望与凄然,守在旁边衣衫褴褛的汉子,满怀期待地围了上去。 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围着的汉子们,神色更加凄苦了,接过递来的大钱,用结实的麻绳串好,背过身去,互相遮掩着藏好。 卖粮的多了,粮食价钱,一天比一天低。 程子安当然不会以为,这些百姓是家中粮食吃不完,才来卖掉。他们舍不得吃,家中缺钱,要卖掉新粮,换成陈粮杂粮,吃野菜豆子充饥。 县城里的粮食价钱,应当会更低。他们想着府城能卖多些钱,便推举出了村子里比较有名望见识的人进府城卖粮。 程子安看着他们去了城北,吩咐老张道:“跟上。” 进城卖粮食,近些的便是挑着粮食不行,远一些的,则是推着破旧的独轮车。 他们走得慢,老张也不着急,赶着骡车跟在他们身后。 城北最为穷,低矮的屋子杂乱无章。货郎挑着担子,也懒得叫卖,靠着墙角跟歇息,有人前来,才起身招呼一句。 粮食铺子买卖倒很是不错,门前围着不少的人。住在这片的百姓神色愤怒,对着铺子前的人指指点点。 铺子门口闲汉抱着双臂,不断晃来晃去,凶神恶煞盯着他们,不时驱赶:“不买粮食的就滚开,打扰了人做买卖,就莫要怪老子不客气!” 被骂的众人敢怒不敢言,见到又有一群人到来,有人幸灾乐祸地道:“你们来晚了,现在杂粮陈粮都贵得很,一斤比昨日足足涨了五个大钱!” “都怪你们,一窝蜂涌进城买粮食,这粮食见天涨,大家都要饿死了!” 刚刚赶到的汉子们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汗,着急地道:“怎地会如此,我早就打听好了,城北的丰收粮食铺最大,价钱最低,怎地又涨了价?” 有人讥讽地道:“为何涨了价,当然是为了赚钱,新粮不值钱,陈粮涨价,就是不要你这条贱命活下去!” 汉子不信,挤到铺子前去,见有人抓着空麻袋出来,他忙拉住问了价钱。 那人答了,汉子一下蹲在地上,双手蒙住了脑袋,呜咽痛哭不止。 闲汉见状,嫌弃地上前,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哭丧呢,晦气的东西,滚开!” 骂完,闲汉抬起脚就要踢过去,程子安呵斥道:“大胆!” 闲汉被惊了个趔趄,他稳住身,恼怒地道:“谁敢吓老子!” 转过身,闲汉见到一身细布长衫的程子安,上下打量着他,神色犹疑,再看到旁边停着的骡车。 新来的知府极少在府城,城内的世家大户皆没见过他的真容。 不过新任知府坐骡车的事情,倒是传遍了全城。 骡车,气势凛冽,年轻俊朗,不是知府大人是谁? 闲汉这下真正吓到了,后背冷汗直冒,顿时脖子一缩,连连点头哈腰,拱手作揖,大气都不敢出,溜到一边去了。 程子安懒得搭理他,正要进铺子,这时从铺子里走出来一个满脸虬扎胡须,高大粗壮的中年汉子。 汉子朝着程子安拱手见礼,道:“原来是程知府大驾光临,在下云五,程知府难得前来,粮食行就在旁边,程知府不若进去歇一歇,吃杯茶?” 程子安心道这就是云五,真是人不可面相,看上去粗犷,一双细长眼却不时闪过精光。 “行啊!” 程子安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我要先看看究竟,陈粮快与新粮的价钱一样高了,这卖新粮的,着实不划算,也太欺负人了。” 云五眼神微闪,大手豪爽一挥,道:“既然程知府亲自到来,关心粮食价钱,云五别的不敢吹嘘,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在下定了,陈粮就暂时将两个大钱卖,亏损的钱,在下自掏腰包补贴进去!” 他朝着身旁的随从道:“你进去,跟掌柜地交待一声,铺子里剩下的粮食,就照着我说的价钱卖,先到先得,卖完作数!” 随从领命要转身进去,程子安笑着道:“且慢。” 随从停下了脚步,忙看向了云五。云五不看他,而是看向了程子安,道:“程知府还有何吩咐?” 程子安道:“云行首掏钱做善事,衙门定当褒奖。奖有大有小,端看功劳几何。丰收粮食铺,还有多少陈粮,云行首一共要贴补多少大钱?” 云五垂下眼帘,仿佛在想铺子里剩下多少粮食,半晌后道:“丰收粮食铺的粮食也所剩不多,约莫就五十石左右。” 程子安唔了声,道:“那是不多,云行首出得起这个钱。不过,既然云行首能做到,府衙如何能视而不见,云行首贴补两个大钱,府衙再贴补八个,一共贴补十个大钱。只五十石还不够啊,不若这样,云行首乃是粮食行的行首,就劳烦云行首一下,将城内的粮食铺子东家全部叫来,陈粮暂时不要卖了,由府衙全部包揽!” 云五头皮一紧,道:“程知府,在下恐也没几颗陈粮了,毕竟云州府向来穷,粮食收成就那样,程知府心里得要先有个底。” 程子安闲闲道:“无妨,没了陈粮,还有新粮。那么多百姓在卖粮,新粮定当不缺,有多少,府衙就购入多少!” 云五瞳孔猛缩,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围不明所以的百姓围了上来,茫然望着他们。 程子安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朗声道:“我乃云州府的新知府,我说了算,你们先回去吧,放心,粮食该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粮食在府衙手上,不会让你们没粮食买,吃不起!” “原来是程知府!” “知府老爷发了话,定会作数!” “程知府是青天大老爷啊!” 面对着百姓们的欢呼感谢,程子安并未感到半点高兴,对着僵在一旁的云五道:“云行首,你先前要请我去吃茶,莫非是反悔了?” 云五回过神,硬着头皮在前面领路,“离得不远,程知府请上车,随着在下前来。” 程子安上了骡车,老张驾车跟着云五的马车,朝西边拐去,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来到了一处幽静中不乏热闹的巷子。 云五下了马车,在门前恭候,程子安四下打量,笑道:“闹中取静,没想到城北还有这般整齐完好的宅邸,实在难得。” 云五侧身在前领路:“不敢隐瞒程知府,在下就在城北长大,对这片感情深厚,荷包里有了几个大钱之后,也离不开这片地,就买了几间破旧的宅院,推倒重修了,依然住在这里,就图个舒服自在。” 程子安哦了声,道:“云行首能赚下如此丰厚的家财,真正是厉害啊!” 院子里假山流水,应有尽有,这个时节的各色菊花怒放,一时间,程子安还以为来到了花圃。 进了正厅,两个年轻娇美的丫鬟奉了茶上来,便肃立在一旁,等到程子安落座之后,走上前跪在他脚下,抬起纤纤玉手,就要替他捶腿。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3节 程子安将腿挪开,笑道:“姑娘下去吧,我的腿不累。” 云五挥手,丫鬟起身曲膝福身,扭动着细腰退出了屋。 “程知府莫要怪罪,在下自小就想着,坐着吃茶说话时,能有美娇娘伺候解乏,岂不是美哉,这等富贵舒服,就是神仙都不换。在下眼皮子浅,没见过真正富贵人家的是如何过日子,让程知府见笑了。” 程子安笑着说不见笑,“云行首谦虚,能挣下这般大的家业,在云州府也能称得上首屈一指,你就是真正的富贵,你过的日子,就是富贵人家过的日子。我倒是有些好奇,云行首以前是从事何种行当?” 云五也不隐瞒,反正他也瞒不过,道:“在下以前在夜香行收夜香,做些腌臜活计,后来得了几个大钱,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总不得劲,就盼着光鲜亮丽些。在下大字不识几个,脑子不大灵光,尽瞎琢磨,寻思人嘛,有进有出,在下以前干的是出的买卖,不若去做进的买卖。进,可不就是粮食。” 能在夜香行闯出头,扎进粮食行,做到行首,是个狠人! 程子安想到了丰收粮食铺前的那些闲汉,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夜香行也赚钱得很呐,云行首在夜香行,可还有一份子?” 云五手紧捏着茶碗,道:“略有些,不知程知府问这句话是何意?” 程子安笑道:“如云行首所言,没有进,哪来的出。出来的虽腌臜,可进去的粮食却离不了。人嘛,总不能什么都要拽在手里,要放一放。一桶夜香的价钱,着实贵了些。” 云五藏在虬扎下的脸,不由自主狰狞了下,试探着道:“程知府,收夜香腌臜得很,没人肯做这件事。不为了糊口,谁愿意去做这个营生。程知府若要夜香降价,在下恐城内会脏污横流,程知府可要三思啊!” 程子安大马金刀坐在花梨木的椅子里,手转动着瓷白的茶碗盖,闲闲道:“我三思了又三思,才想着这件事,的确不妥。庄稼就靠着夜香肥,穷苦的人家买不起,庄稼收成不好,没了吃,也就没了拉。万事万物都有关联,皆有因果。云行首提醒得是,没人肯干了,城内肯定会脏臭横流。不过,那些亲自去收夜香的穷苦人,一桶夜香得几个钱,照样不会却他们的。要是有人赶在从中阻拦......” 这就是要从中砍掉,把持夜香行的这些人,在从中赚得的差价了。 云五一动不动,望着停下来的程子安。 程子安迎着他狠戾的眼神,抬起手,在脖子虚虚划过,陡然杀意凛冽:“死!” 云五气息粗了起来,程子安眼神冰冷,盯着他道:“常平仓丢失了十万石的粮食,已经找到了盗匪,粮食都在偷盗常平仓的粮食,乃是砍头的死罪!京城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即将到来彻查此案,云行首,劳你出动去说一声,将粮食一颗不少还回去。 云五难以置信,失声道:“十万石?!” 程子安道:“是啊,十万石!我说了,少一颗都不行。少了一颗,我保管云州府血流成河!”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129 一百二十九章 ◎无◎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随从守在门外,听到屋内许久没有动静,蹑手蹑脚上前, 探头进屋张望。 与程子安离开后那样, 云五依旧坐在下首的椅子里,双手搭在扶手上, 像是老僧入定一样盯着面前某处。 屋内昏暗, 随从看不清他的神色, 小心翼翼喊道:“五爷,屋内暗,小的进来点灯。” 云五终于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喊道:“进来!” 随从心头一松, 赶紧进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盏,云五盯着繁复华丽的铜雀枝烛台,莹白的烛火晃悠,随着燃烧, 散发出阵阵幽香。 整个城北一带,日出而作, 日不落而息, 到了没有月亮星星的夜里,到处黑漆漆一片、 灯油贵,点得起灯的屈指可数。 小时候, 云五家中入夜后也从不点灯, 甚至连灶间柴禾的光都格外珍贵。家里穷得叮当响, 阿娘生了病, 家中没钱医治, 她上吊死了。 阿爹什么活都做,倒夜香的活计抢手得很,远远轮不到他。 青黄不接时,天气炎热时,凛冬时节时,街头巷尾经常会有无家可归,被饿死热死冻死的尸首。 衙门差役嫌弃脏,晦气,会给上几个大钱雇人去清理,云五的阿爹就做这种活计。 天气冷一些还好,天气热的时候,尸身腐烂得快,扛过之后,跳进河里洗去一层皮,都洗不去身上的那股尸臭味、 扛尸首也有的是人抢,要在差役面前卑躬屈膝,比孙子都不如才抢得到。 阿爹骨头硬一些,腰弯得慢了,家中就没米面下锅。他就蹲在有钱的世家大族家附近,从世家大族家灶房的偏门,有泔水桶送出来,阿爹上前去讨要,捞一星半点剩饭剩菜。 脏是脏了些,但香啊,还有油腥,要是走运的话,有时还能得到贵人不吃,被下人收刮了一遍,漏下的半片肥肉。 阿爹一场病去了,云五那年十岁。他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饿了,就去偷,去抢,与乞儿们抢地盘。他没别的想法,就是为了一口饭吃, 凭着这股不要命的狠劲,云五在云州府打下了一片天,积攒下了如今的家业。 云五吃了口随从递上来的香茶,呼出口气,自嘲地笑了。 上了些年岁,穿上了绫罗绸缎,当年的狠劲,早已消失大半。 舍不得,舍不下,以前刀口舔血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云五放下茶盏,吩咐道:“去将几家粮铺的东家,汪老太爷,李钱粮汪钱粮,荀黑狗都叫来!” 随从退出,叫上同伴一起,约莫大半个时辰,将所有的人都叫了来。 夜香行的老大荀黑狗最先到,他身形矮胖,穿着一身大红的绸缎,远看上去好似个红灯笼一样,灵活地滚进了前厅,粗嘎的嗓子大声道:“五爷,出了什么大事这样急?” 云五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他一手执酒壶,一手拿着酒盏自斟自饮,下巴随意抬了下,道:“从娇娇那里来?吃饱了就陪我吃一盅酒。” 荀黑狗一屁股坐下来,嘿嘿笑道:“娇娇最近身子不适,我歇在媚儿那里。” 云五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满脸的嫌弃,将酒壶递给他:“瞧你外强中干的德性,都快被掏空了。” 荀黑狗倒了一杯酒扬首吃了,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虽不敢与五爷比,我这身子骨好得很,每天早起都要吃一盏燕窝,贵重的补品都吃着,掏空不了!” 云五没再搭理他,拿过酒壶斟酒,朝案桌上的芋头蒸排骨呶呶嘴:“尝尝,富县来的芋头。” 荀黑狗捡了一块吃了,赞道:“香!富县的芋头难得,除了挖坏掉的,都全部存了起来,五爷这里能得到,真是了不起!” 云五道:“这也是挖坏的芋头,庄稼汉舍不得吃,拿出来卖了。听说富县的芋头都要拿来做种,每一颗都有数,谁都不敢乱动。” 荀黑狗筷子在半空微顿,道:“那程知府竟这般厉害?” 云五道:“可不是,黑狗,多吃些吧,以后指不定还吃不吃得上呢。” 荀黑狗脸色一变,放下筷子,道:“我听说今天程知府来过了丰收粮铺,铺子关了张,不卖粮,也不买粮。粮食的事情,怎地与夜香行搭上了关系?” 云五吃了半杯酒,呼出一口气,道:“吃进去,拉出来,这一进一出,夜香与粮食,那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哪能没关系。” 荀黑狗身上的每一寸肥肉都长满了心眼,金鱼眼往外一突,再一缩,道:“程知府要将夜香行吃进去?” 这时汪老太爷出现在了门口,云五起身相迎,荀黑狗暂时按耐住,起身跟着拱手见礼。 汪老太爷回礼,道:“坐吧坐吧,你不来,我也正要来找你。” 云五坐回去,给汪老太爷斟了杯酒,道:“我就不多客气了,汪老太爷应当知晓,程知府来过。还有李钱粮他们没到,到了一处再说。” 汪老太爷皱起眉头,端着酒盏没动,“都来了,这是真出大事了啊!” 没多时,李钱粮与几个掌柜急急赶来,大家陆续落座,云五将白日与程子安见面之事,一字不落说了。 众人听完,屋内鸦雀无声。 李钱粮道:“不对啊,没听说朝廷会有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来云州,平时程知府都在忙,只要了常平仓的账目去看,去仓库里看过,并未见他查粮食不见了的案子,他肯定是在吓唬人!一万石粮食变成了十万石,这摆明就是讹诈!” 汪钱粮出自汪氏,闻言也道:“老太爷,程知府上任以来的一举一动,我皆如实告诉了你。他忙得脚不沾地,在府城都没呆过几天,全在收拾那些县令呢!他说丢失常平仓的粮食在粮铺,就是污蔑,哪怕是刑部大理寺的大官来了,查案也要讲究证据!” 荀黑狗道:“证据,要何证据?这随便造一个,容易得很。常平仓的粮食总不能凭空消失,被老鼠给吃掉了!常平仓里面都是陈粮,各大粮铺恰好在大张旗鼓卖,可不就撞到了刀口上去!” 云五阴沉着脸,道:“咱们做的这些事,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说起来,是偷盗。程子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人家是官,官字两张嘴,上下嘴皮一碰,说要你三更死,你不敢二更亡!” 几大粮食铺东家面面相觑,脸色很是难看。 丰收粮铺的东家,神色一变,阴狠地道:“他真要这般做,咱们就跟他拼了!就敞开大门做买卖,他要是真要我们关张,我们就干脆一直关着,急的不是我们,那些没了粮食,没饭吃的,还不得把府衙给冲烂!” 云五筷子指了指案桌上的芋头蒸排骨,道:“芋头香软,能饱肚皮,比起粗粮杂粮,吃起来要可口多了。” 李钱粮跟着呐呐道:“刚秋收,今年没收税,家家户户多少有些存粮,能撑一段时日。府衙从各县县令手上收到了不少钱,现在手上有钱,拿去买粮食,这段时日就撑过去了。我们为难不到人,你我可要倒大霉!” 荀黑狗道:“城内嫌弃的夜香,城外的庄稼人可当做宝贝,咱们不收,正合了他们的意,他们保管来抢着收,将恭桶都舔得干干净净送回去!” 云五听得恶心,横了荀黑狗一眼:“难道你打算就这般算了?” 荀黑狗眼中狠意闪动,道:“算了,五爷,你这就是瞧不起我了,谁敢动我黄金汤,我就跟谁拼命!” 李钱粮汪钱粮与汪老太爷,几人与荀黑狗不一样,他们一大家子,家族枝叶繁茂。 民敢动官,还是一州府的知府,唇亡齿寒,朝廷定会追查到底,除非他们真要造反,否则,就等着被抄家。 李钱粮犹豫了下,道:“程知府收了几个县令的家产,没再动他们。” 荀黑狗讥讽地道:“李钱粮,难道你真想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花钱消灾?” 李钱粮也怒了,道:“那你打算如何办?” 荀黑狗冷声道:“李钱粮,夜香这块真被拿了,你同样也损失了不少银子。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不齐心协力,谁都逃不掉。我打算如何办,我早就表明了意见,谁敢与我抢黄金汤,我就跟谁拼命!” 夜香行赚来的钱财,要层层上贡。府衙的胥吏,知府,通判等皆有一份。 钱通判被程子安派去了各县理积年卷宗,如今不在府城。 李钱粮与汪钱粮两人对视了一眼,神色变了变,没再吭声了。 荀黑狗将两人的反应瞧在眼里,神色微顿,不由得懊恼不已。 他是上贡了,只怕程子安那一份,被他们两人吞了下去! 不然,程子安拿了钱,如何会再动这一块? 荀黑狗脑子转得飞快,他同样大字不识几个,算账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上贡的银子,足足占去了夜香行的五成利! 要是程子安真是青天大老爷,无需再上贡,收来的夜香降价大半,积少成多,他同样吃得起名贵的补品! 哪怕真少吃一些,比起拼命掉脑袋,也划算得很。 几人心思各异,李钱粮与汪钱粮舍不得手上的差使,汪老太爷更是顾虑重重,几大粮食铺的东家,多少都有家底,做买卖的谨慎,做了坏事心虚,也强硬不起来。 云五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酒吃到嘴里,比黄连还要苦。 这群人靠不住,他独木难支。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推出去做替死鬼。 汪老太爷道:“咱们且先按兵不动,李钱粮,十郎,你们先去衙门探探程知府的底,顺道探亲朝廷来官员查案的事情。朝廷要真是来了人,这事就大了,要是朝廷没人来,咱们兴许,还可以斗一斗。” 眼下也没了别的法子,酒菜吃在嘴里索然无味,大家各自散去。 程子安回到府衙,天擦黑时,程箴也刚从富县赶来。 程子安见他风尘仆仆,忙道:“阿爹,公事先放一放,你自己回后衙去洗漱歇息,要是累坏了,阿娘还不得剥掉我的皮。” 程箴瞪他,提起案几上的茶壶,走到架子边,将茶壶里的薄荷水倒在布巾上,打湿后随便抹了把脸。 老张送来饭食,程箴洗漱完,回来在椅子上坐下,说了换粮食的事情。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4节 “种子基本上都已经换好了,毕竟是好事,其他州府也没在里面动手脚,拿出来的粮食都粒粒饱满,斤两也足。” 程子安笑道:“我的恶名在外,他们不敢惹我。” 程箴笑道:“我到富县时,去看了一眼温棚,坑已经挖好了,柴禾也准备好,芋头种子已经下地,待到天气转冷,就开始烧柴禾升温。宁县令一空下来,就带着县里先前学种芋头的百姓赶到了,在温棚边与干活的人一样,在矮棚子里同吃同住。” 程子安颇为欣慰地点头,道:“总算还有良知未泯之人。” 程箴道:“先前我听老张说,你刚从城北的粮食铺子回来,可是粮食出了问题?” 这些时日程箴在外奔波忙碌,他不知常平仓之事,程子安便细细同他说了。 程箴听得震怒,道:“这些狗东西,为了钱真是命都不要了!” 程子安道:“他们当然会要命,不然拿到钱,可没那个命去花。他们是大胆,聪明得很,一笔糊涂账,查无可查。这件事,他们不是第一次做,驾轻就熟。拿了的,就得给我还回来。十万石便宜了他们,可再多要,他们拿不出来,以他们的脑子,定会到处买粮,将粮食价钱搅得一团糟。丰年生生弄成灾年!” 程箴点头,担忧地道:“我就怕,他们一大群人,互相勾结,不会那般听话,束手就擒。何况朝廷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他们见到你是在恐吓他们,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 程子安将案几上陈旧的卷宗递给程箴,淡淡地道:“他们不敢,我并不只是在吓唬他们,朝廷不来人,我也能让扒了他们的皮!” 程箴接过卷宗看了起来,越看越讶异。 这时,老张从门外奔来,道:“老爷少爷,城门卒来报,说是朝廷来大官了,在城门外喊门!”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130 一百三十章 ◎无◎ 开门, 当然要开门! 程子安一边传话开城门,他一边与程箴赶去迎接。 云州府衙与正城门在一条中轴线上,双方在大街中间相逢。程子安看着段尚书与大理寺的赵侍郎, 着实吃了一惊。 一般来说, 刑部与大理寺下州府查案,皆是大案要案, 顶多遣派郎中而已。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 则是复核卷宗, 最后定案。 这次尚书与侍郎亲自前来,身边带着随从与郎中随行,圣上应当很是重视了。 大家彼此团团见礼,程子安道:“两位赶路辛苦,先去客栈洗漱用饭歇息。” 段尚书与程子安相熟, 知晓他不讲究繁文缛节,且他在路上时,马车车辕坏了,修理时花费了一些功夫, 赶到府城就迟了,此时早就又累又饿, 便没推辞, 同赵侍郎一起,跟着程子安来到了离府衙最近的天福客栈。 天福客栈开在府衙边,在整个云州府是首屈一指的豪华, 明面上的大东家是汪氏。 几人一进客栈, 没多时, 消息就送到了汪老太爷面前。 汪老太爷刚从云五处回到府里, 听闻消息, 顿时坐不住了,连声吩咐:“去请云五前来!” 夜色中,云州府暗流涌动。 这边,程子安进了客栈大堂,替他们大手一挥,要了僻静的院子,安排伙计送热水热饭。 段尚书更洗之后出来,望着案桌上的饭菜,愣了下,哈哈笑道:“程知府难得大方啊!” 程子安面不改色地道:“段尚书说笑了,刑部大理寺的公使钱多,我替你们花一花,支援一下云州府的铺子。” 赵侍郎是大理寺新升任的官员,只听说过程子安的一些事迹,与他并不熟悉, 大理寺卿身子不好,这次他才出公使,来之前,姜大理寺卿叮嘱他,以段尚书为首,切莫自作主张。 最重要的一点,切记莫要与程子安对上。 赵侍郎见程子安说得这般直白,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段尚书无语道:“我就知道!” 程子安道:“我与阿爹已经用过了饭,就在旁边作陪......咦,有芋头,富县芋头,大周天下一绝,段尚书快尝尝看。” 芋头而已,段尚书与赵侍郎都吃过,看着案桌上的葱油芋头,好奇不已。 何况,富县的芋头,什么时候变成天下一绝了,他们怎地没听说过? 段尚书夹了块芋头尝,程子安面部红心不跳,侃侃而谈吹嘘道:“富县日照长,芋头生长的土壤肥沃,长出来的芋头就尤为好,吃起来细腻绵软,补气生津,对人的身子大有裨益。” 赵侍郎吃得极慢,生怕错过了程子安的话,芋头的确细腻,入口即化,伴随着葱香气,很是可口。 段尚书笑道:“富县的芋头,竟然这般有名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程子安镇定自若道:“我来了之后,就出名了。现在芋头还无法大力栽种,一是缺种子,二是缺乏种植经验,等过几年,就能真正见分晓了。” 段尚书点头,煞有其事道:“倒是如此。这句话,我定会转告圣上知晓。” 程子安拱手作揖,道:“有劳段尚书。” 赵侍郎生怕错过他们的对话,绷紧着神经,听着他们的一来一回,暗自琢磨。 程子安提及富县的芋头,段尚书替其转达,则是让圣上放心,云州府虽穷,纳不出赋税,生了一堆乱,到底有希望盼头,不是一事无成。 不过,他们这次前来,并非只为了党山县的案子。 用完饭坐着吃茶,赵侍郎清了清嗓子,问道:“程知府,党山县的案子,可有卷宗?” 程子安道:“有卷宗,赵侍郎是要歇一歇,明日到府衙看,还是此时就要?” 赵侍郎看向段尚书,道:“此次前来,事情繁多甚为紧急,我想先看一看卷宗,段尚书以为如何?” 段尚书颔首,道:“赵侍郎说得是,先看卷宗吧。” 程箴起身走到门边,老张上前,将布囊递了给他。 程箴拿着布囊,取出卷宗递给段尚书,道:“这是当年村民连续死亡的卷宗,两位请过目。” 赵侍郎则震惊不已,以为要等着程子安派人回衙门去取,没曾想他居然随身带着! 段尚书尚好,早已领教过程子安的本事,他做事向来考虑周全,就是手上没有卷宗,估计也能将卷宗熟练地背给他们听。 程箴熟悉卷宗,细细说了卷宗记载的死亡人数,几户人家在村里的情形。 看完卷宗,赵侍郎感慨地道:“居然这么多人连续中毒身亡,的确有蹊跷。照理说,一户人家中了毒,其余人就是迫不得已吃菌子,无论如何都会谨慎又谨慎,仔细甄选。他们惯常采菌子,深知何种能吃,何种不能吃。” 段尚书沉吟了下,问道:“这个村的百姓采来的菌子卖出去,可有吃了中毒之人?” 程子安道:“村子里的百姓没能再继续采菌子,党山县的县衙,找着菌子有毒的借口,将山封存了。山辟作墓地,党山县高县令,将祖坟迁了过来。” 刑部大理寺见惯了各种案子,粗粗翻过卷宗,再听了程子安的话,根本不用查,就将案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定是高县令看上了此山的风水,想要占为己有,驱赶村民,不惜痛下杀手。 至于做过之后,为何能安稳无虞,他们都是官员,当然知晓其中的缘由。 首先,民不与官斗,这几家人死了,没人替他们伸冤告状,就是告状,估计也走不出党山县。 其次,在文字时日上做文章,将死亡时辰打乱错开,并非被陷害身亡,又没人告状,衙门当然不会去查。 最后,官员为了政绩,哪怕是云州府当时的知府,看出了卷宗的不对劲,只怕也会藏着掖着。 以官员的一贯作为,段尚书以为,这些官员压根不会仔细看卷宗,看过就忘,压根不会将前后联系起来。 要是换一任官员,这份卷宗就堆在那里生了灰,死去的这些百姓,冤魂永远得不到伸张。 这些百姓很是不幸,又算是幸运,遇到了程子安。 程子安道:“案子简单得很,两位去村子里走一遭就能明白了,动手的帮凶,应当还在。” 段尚书迟疑了下,问道:“程知府,你为何没能先将案子审个清楚,将卷宗送由朝廷?” 程子安笑道:“我与两位一样。不过,我多了层缘由,党山县还需要高县令占着县令之职,跑腿,做事,总算有点用处。再来一个新县令,谁能预料到好坏呢?” 话太过敏锐,程子安就差点没直接指出来,大周天下没几个好官清官了,赵侍郎听得头皮发麻,坚决不接话。 段尚书也不敢接,点头道:“程知府聪明,我就不瞒着了。我们领了圣意前来,一是为了党山县的案子,二是想要如实查看,并县可有必要,三则是为了常平仓丢失粮食之事。圣上得知常平仓刚查过,粮食就不见了,很是震怒,要我们与程知府一起,查个清楚明白,将胆大之徒,全部缉拿归案。” 程子安道:“其余两件事容易,常平仓粮食之事,两位要查个清楚明白就难了。前面的知府在流放之地,以前的谢知府,现在的谢县令倒在,他上任时日短,接手的时候,常平仓的粮食就只剩下了那些。中间缺知府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何事,就是一笔糊涂账。” 段尚书眉头紧锁,程子安说得极是,里面太过复杂,的确理不清。 程子安道:“时辰不早,我与阿爹就不打扰了,两位先歇着吧,明日我们再议。” 段尚书与赵侍郎一起起身,要将程子安与程箴送出屋。 程子安道:“不敢不敢,两位请留步。” 程箴也一起客气,拱手道别。 出了客栈,程子安与程箴一同上骡车回府衙,程箴担忧地道:“子安,既然圣上要查常平仓粮食之事,眼下段尚书与赵侍郎一并到来,不查出个子卯,如何能向圣上交差。要是他们查,顶多查明了案子,将常平仓丢失的近一万石粮食还给云州府。子安所言的十万石粮食,就拿不到了。” 程子安老神在在地道:“阿爹,我将他们领到天福客栈去,就是要让大东家汪老太爷,背后的小东家们都看清楚,朝廷来大官查案了。先前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是在吓唬他们,背后做小动作,商议如何对付我,这下他们该相信了,我所言非虚。如云五他们,都聪明得很,要想保命,首要是将常平仓的粮食填满。常平仓粮食都在,我回禀粮食丢失,就是虚报案子,段尚书他们还如何查下去?” 程子安愣住,道:“是啊,这可是将水搅浑的好法子!子安,赶紧增派人手,守着常平仓!” 程子安双手一瘫,道:“阿爹,哪来的人手啊?常平仓看管库房的人是换过,云五,各大粮食铺的东家,夜香行这些人,都是云州府的地头蛇,尤其是收夜香的人,他们只怕连云州府哪里有个老鼠洞,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只怕早将守库房之人祖宗八代都摸得一清二楚,要对付他们,几乎不费吹飞之力。” 程箴急了,道:“子安,那要如何办才好?” 程子安不急不缓地地道:“阿爹别急啊,走,我带你去逛一逛。” 程箴不解问道:“去何处?” 程子安懒洋洋靠在车壁上,扬起手刀往下一劈,淡定地道:“擒贼先擒王,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131 一百三十一章 ◎无◎ 李钱粮等人刚回到家, 屁股都未坐热,汪老太爷便让人来请,估计是出了大事, 赶紧急匆匆赶到了汪府。 云五荀黑狗等人心里也有数, 差人前去打一打探,在来汪府半路上就得知了缘由。 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 来到了汪老太爷的书房, 拱手彼此见礼, 连寒暄都没了精神。 汪老太爷坐在案几后,手边的茶水早已经转凉,他平时习惯了早睡早起,饮食均衡,今晚连续奔波, 丫鬟呈上饭食,他一口都未碰,连声吩咐其撤了下去。 流水的知府,铁打的世家。常平仓粮食的问题, 由来日久,汪老太爷从未感到过半点害怕。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5节 毕竟作为地头蛇, 他们想要动点手, 朝廷除非派遣官员驻扎在云州府。就算再厉害的官员,在云州府日久,都会变成他们的人。 财帛权势富贵动人心, 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 只存在于书本, 锦绣文章, 想朝廷圣上的表衷心折子上。 程子安被升任为知府时, 汪老太爷一如往常那般,气定神闲。 听说程子安忙得不可开交,召集各县县令们,大刀阔斧地变革。 云五他们找来,汪老太爷当时笑眯眯地道:“程知府好啊,既然是一心为了云州府,你我身为云州府人士,当助他一臂之力。毕竟云州府富裕了,你我少不了也能得好处嘛!” 大家心神领会,不约而同笑起来。 云州府富裕了,他们就能得到更多的钱粮,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 故而程子安各种动作,他们都袖手旁观,从不在里面作乱。 直到程子安忙完回到府衙,要开始收拾他们了, 这次不同以往,汪老太爷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待众人落座后也不废话,沉声道:“朝廷来人了,刑部尚书与大理寺侍郎亲临云州府。” 屋内落针可闻,长长短短的呼吸就显得尤其明显。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侍郎一起前来,真是要查谋反大案的架势了! 荀黑狗首先回过神,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骂道:“既然不给人活路,老子跟这些官老爷拼了!” 李钱粮首先就听不下去,瞥着他道:“拼,你要如何拼?造反还是起事?就凭着你手下那群收黄金汤的,还是拉拢城内的闲汉们起事?且不提大周的各地驻兵,平时喊你一声老大,跟着你吃香喝辣,愿意抛却家中父母妻小于不顾,冒着诛九族的危险,追随你,支持你去杀朝廷大员,真是好大的脸!” 荀黑狗气得鼻子都歪了,愤怒地道:“李钱粮挖苦我,我认了,毕竟李钱粮在云州府家大业大,李氏家族族人个顶个的厉害,在云州府吐一口唾沫,云州府就能淹一大半。舍不下偌大的家业,也是常情。我荀黑狗吃百家饭的出身,比不得李氏一族,但我荀黑狗向来有个规矩,夜香行的无人不知。指出我行事不妥当,我听。但只说不行,那就休怪我翻脸了,你总得拿出个法子来反驳,撅着屁股放空屁,也忒太简单了些!” 李钱粮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荀黑狗,气得手指都不断颤抖:“好你个黑狗子!让你出主意,不是让你瞎说八道,胡乱逮住人就咬,真是一条疯狗!” 荀黑狗身上是有几股疯劲狠劲,但最恨有人当着他的面叫疯狗,眼里狠意闪过,咬着牙关,死死抓住了椅子扶手,免得自己要扑上去,将李钱粮撕得粉碎! 云五冷眼看着两人吵起来,恼怒又失望。 程子安只略微恐吓了他们几句,他们自己就乱了阵脚,先开始了内斗。 荀黑狗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记仇,还很能隐忍。 与李钱粮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其不意捅他一刀。 现在云五没空去开解他们之间的恩怨,道:“汪老太爷,你将我们叫来,有何打算?” 汪老太爷脸神色阴沉,养得红光满面的脸,在灯下看上去蒙上了层蜡黄,老态毕露。 “无论是刑部尚书还是大理寺卿亲临,真论起来,我不怵他们。大官当久了,讲究你来我往的内斗是一把好手,真论查案,还比不过底下的刑名师爷。” 这句话颇有道理,论查案,还得靠仵作与刑名小官吏。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汪钱粮道:“跟来的郎中亦如此,他们身在朝廷中枢,书读多了,一向只看卷宗,很少亲自去寻找线索,查明案情。查案查案,总得要讲究证据,证人,证言,只要将案子的线索断掉.....” 案子线索断了,他们就再也查不下去。 云州府乃是他们的地盘,常平仓就好比他们的粮仓,进进出出容易得很。 现在常平仓的仓库换了人把守,这些人都是云州府人士,只要在这片地方过日子,就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云五眼睛眯起来,道:“你们莫要忘了,此事背后的主使人,乃是程知府程子安!程子安比狐狸还要狡猾,切不可掉以轻心。先前黑狗说过,程子安已经知晓粮食去了何处,常平仓没了的粮食,肯定在粮食铺,或者谁家府上的仓库里,总不会平白消失掉。本来这次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收新粮,趁机出陈粮,一进一出赚钱。这一动,就露了底,程子安已盯着我们,岂会老实顺着线索去查。” 王老太爷点头应和,沉吟着道:“换作是我,我也不会这般做。既然朝廷来了大官查常平仓粮食丢失之事,若是常平仓粮食没短缺,此案才会不了了之!” 荀黑狗一琢磨,抚掌喊道:“妙,此计甚妙!常平仓粮食好生生在库房里,没丢失粮食,就没案子可查。一万石的粮食,与十万石粮食比起来,着实要划算,顺道还能给程子安添堵,朝廷大张旗鼓下来查,最后他却是谎报案子,呵呵,朝中那些大官老爷们,哪能放过他。” 虽说荀黑狗是夜香行老大,与常平仓的粮食一事关系不大,但云五牵着其中,他得靠云五照佛,要是云五倒台,他估计也不得安稳。 程子安倒霉,对他来说只有好,没有坏! 云五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黑狗,你去安排可靠聪明些的人手,将常平仓守卫解决掉,记得了,不能让他们出事,但要让他们闭嘴。千万千万别闹出人命,免得给了府衙查我们的借口。” 荀黑狗应是,云五紧接着对粮食铺的几个东家道:“你们回去喊上伙计,赶紧装粮食,送进常平仓!” 几个粮铺东家知道事情轻重,也顾不上心疼粮食了,齐声应下。 众人再仔细商议了几句,正准备起身前去忙碌时,汪老太爷的贴身随从着急忙慌进了屋:“老太爷,程知府与程师爷来访!” 大家一下楞在了那里,都这个时辰了,程子安亲自找上了门! 汪老太爷紧张得声音都从喉咙挤了出来,道:“门房可是认错了人?” 随从道:“老太爷,程知府生得花容玉貌,程师爷俊脸上有疤痕,错不了!” 汪老太爷又气又怒,抬脚踹去:“你个狗东西,还记得拽你狗肚子里的丁点墨水,花容玉貌,我呸!” 云五见汪老太爷已经乱了阵脚,他也同样慌乱,但现在一定要冷静! 云五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念叨道:“程子安亲自上门,躲着不见的话,他肯定不会走,要是亲自去守着常平仓......不行,必须见一见,反正他人手不足,动作没你我快,见一见他,探探底也好。” 汪老太爷缓了缓神,道:“省得一次次跑,你们且去偏屋坐一阵,我去迎一迎,探明他的来意。” 大家不再多说,迅速来到了偏屋,汪老太爷则亲自奔出去,程子安与程箴被随从领着绕过影壁,他远远就拱手作揖:“稀客稀客,不知程知府程师爷亲临寒舍,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程子安颔首回礼,转头四望,唔了一声:“不怠慢,不怠慢,汪老太爷无需客气。” 汪老太爷侧身在前,领着他们两人进了花厅,请程子安坐在上首,他也没客气,大马金刀坐了。 程箴坐在他的右下首,汪老太爷见状,便坐在了他的左下首。 丫鬟送了茶水点心进屋,汪老太爷热情地道:“程知府请吃茶,程师爷也莫客气,时辰不早,灶房里的灶火已经灭了,拿不出几样点心,着实寒酸了些,程知府程师爷莫怪。” 程箴只管吃茶不语,程子安吃了小半盏茶,笑道:“我还以为,汪府的灯会彻夜不熄,灶火更不会熄呢。” 汪老太爷心里暗自叫不好,硬着头皮试探道:“请恕在下愚钝,程知府此话何意?” 程子安闲闲地道:“就是话里的意思,朝廷段尚书赵侍郎前来查案,今夜的云州府,只怕不少人要彻夜难眠啊!” 汪老太爷脑子嗡嗡响,不敢胡乱接话,含糊陪着干笑。 程子安眼神凌厉,上下打量着他,道:“汪老太爷应当在待客吧,云五他们呢?” 汪老太爷彻底愣住,嘴皮翕动着,支吾半晌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天色不早,云五他们.....云五他们在何处,在下......” 程子安突然一声厉喝:“汪老太爷,事到临头,你难道还想着要含混糊弄过去?!云五他们在你府上,你们在商议如何对付朝廷,如何对付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你们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乱飞,不若我给你们指点一个方向,省事省力,将他们都叫来吧!” 汪老太爷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颓丧地叹了口气,吩咐随从将云五他们都叫到了前厅。 程子安望着众人惊魂未定的模样,沉声道:“来得挺齐全,正好。你们都听好了,任何的阴谋诡计,在太阳底下,终究会现原形!你们想将水搅乱搅浑,可你们不想想,在浑水中,也得要你们能活下去!证据,要多少有多少,这些你们都擅长,衙门比你们更擅长!” 衙门多得是冤案错案,要比栽赃陷害,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跟衙门比,称得上半斤八两。 众人神色凝重,屏住气望着程子安,云五努力稳住神,问道:“不知程知府此话是什么意思?”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先前就跟你说过,常平仓丢失的粮食,到了你们的手上,朝廷要追查回来,十万石粮食,一颗都不能少!” 云五闭了闭眼,哑声道:“程知府,常平仓一共只丢失了一万石粮食,朝廷要查,又查不出十万石。” 程子安哦了声,道:“将以前丢失的,一并追回来。说起来,这么多年下来,十万石还少了呢!” 他们在云州府盘桓多年,要往前继续查下去,数目就没个底,他们也百口莫辩。 程子安摆明了,要趁此多追粮食回来。 如今他们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事情都摊开了,挑明了说。 想要再将粮食还回常平仓,试图抹掉案子,也要能逃得过程子安的眼。 底下的县令们老实,他们继续回到了县令的位置上。既然程子安要粮食,就老实给他,逃过眼下这一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汪老太爷已经没了别的想法,惟盼着能花钱免灾,小心翼翼问道:“程知府,若是常平仓的粮食追了回去,此事可否就此了了?” 程子安淡淡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有个词叫将功抵罪,端看你们的表现了。时辰的确不早,我与阿爹要去常平仓瞧瞧,你们究竟如何决断,我着实没功夫等了!” 说罢,程子安起身往外走去,程箴晚了一步,放下茶盏也往前走。 李钱粮最先绷不住,赶紧奔上前,拽住了程箴:“程师爷且等等,此事好说,此事好说,粮食还要程师爷清点,你可不能走......”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132 一百三十二章 ◎无◎ 段尚书与赵侍郎明面上要查党山县的命案, 翌日一早就出发前去了党山县的山林村。 程子安随行前去,程箴留在府城,接收汪老太爷云五等人还来的粮食。 当然, 程子安并不只接收他们还来的陈粮, 粮食铺继续开张,按照往年正常时的价格, 收购新粮, 出售陈粮。 也等于说, 百姓卖的新粮,与买去的陈粮,在粮食铺手中转了一圈,全部回到了府衙。 多收的新粮与余下的陈粮,皆送入常平仓的库房。 程子安与段尚书赵侍郎三人, 前去党山县时,高县令并不知情。 他们一行到了山林村,先去了山上,看到修建得华丽巍峨的高氏祖宗墓地, 段尚书叹了口气,赵侍郎亦沉默不语。 一切都已清楚明白, 段尚书苦笑着道:“不知高县令是从何处请来的阴阳先生, 身上背负那么多条人命,要真是福地,这份福气也该被折腾没了。” 程子安蹲在一颗板栗树下, 捡了根棍子戳地上掉的板栗壳。 板栗壳有刺, 程子安很是小心, 分开壳, 戳出里面的板栗, 一颗颗捡到荷包里。 赵侍郎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不知看了多少眼后,终于忍不住问道:“程知府可是很喜欢吃板栗?” 程子安头也不抬地道:“一般般吧,板栗是好东西,能充饥。这片地周围居然没人来捡,看来这片地真不算是福地,而是有煞气,晦气!” 赵侍郎一愣,程子安看似闲散,实则是早已成竹在胸,并未错过段尚书的话。 段尚书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走上前蹲下来,学着程子安那样捡板栗,问道:“程知府可是感到没劲了?” 程子安道:“非也,查案查案,总要查一查才好写卷宗。高县令还未到,凶手尚未被缉拿归案,段尚书还得继续。” 段尚书将弄开的板栗递给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令尊为何没同程知府一道前来?” 程子安啊了声,问道:“阿爹并非官身,他不来的话,可会影响到案情?” 段尚书笑道:“这倒不会,我只是好奇罢了。” 程子安淡笑不语。 都是聪明人,段尚书应当是起疑,怀疑程箴有要事脱不开身。 在段尚书的眼里,要事莫过于常平仓之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6节 程子安现在最要紧的是拿到粮食,让百姓能勉强糊口,云州府的粮价趋于稳定。 段尚书未在追问。拍了拍手,站起身道:“走吧,去村子里走访一下。” 一行人来到村里,与云州府其他村落一样,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泥墙,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离得远远,偷偷打量着他们这群贵人。 程子安见到一个扎着冲天辫,咬着手指头,约莫三四岁的小童躲在墙壁后面,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们,笑着朝他伸出手。 小童本来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跑,看到程子安掌心的糖,又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程子安笑道:“过来吃糖。”拍了拍腰间的荷包:“里面还有板栗。” 小童终于忍不住,挪着步伐慢吞吞走了上前,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奶声奶气道了谢。 程子安摸了摸他的冲天辫,夸道:“真是懂事。” 小童含着糖,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程子安将捡来的板栗给了他,问道:“你阿爹阿娘呢?” 小童含着糖朝旁边一指,程子安顺眼看去,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汉子站在废弃的破屋边,神色戒备且紧张盯着他。 程子安道:“我是云州府知府,他们是朝廷来的官员,前来查前面林三郎他们几家菌子中毒身亡的案子。” 汉子神色微变,大步走了上前,拱手见礼道:“原来是程知府,小的还以为,有贵人又看上了这片山头。” 程子安道:“没看上没看上,你们都过来吧,不用害怕,知晓什么就说什么,将你们所受的欺负,委屈,都道出来,讲给朝廷来的大人们听,他们会将你们的话,传到圣上面前。能直达天听,不用上京告御状,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 别说告御状,换作以前,他们连县衙都不敢进。 官衙的官员老爷们威压无比,对着他们这群穷苦百姓,向来连眼皮都不抬。 汉子激动地道:“原来真如戏文所唱那样,圣上爱民如子,都是被底下这群鱼肉乡里的贪官蒙蔽了双眼,派了青天大老爷来查案,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程子安微笑不语,他没去看段尚书与赵侍郎的神色,心道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可有感到尴尬与难堪。 大周律写得清楚明白,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他们就是做了坏事,也可以拿官身抵罪。 百姓识字的少,读书不多。圣上却自幼得名师教导,学遍了经史子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士大夫们在律法与世俗规矩上,都要高他们一等,是人上人,圣上日理万机,看的是天下大局,哪有空看到山林村,亦就看不到他们这群蝼蚁了。 汉子喊了躲着观望的村民前来,七嘴八舌回答起了段尚书的问题。 “我们捡了许多年的菌子,有毒的菌子当场采了埋到土里面去,哪能采到有毒的菌子!” “地里的庄稼收了粮食,交完租子后不够糊口,靠山吃山,就靠着这片山采来的菌子,干过卖了买些粮食,贴补家用。这山变成了高氏的祖宗墓地,等于断了我们的活路啊!” “那些混混们来村子里威胁了好几次,林三郎他们壮着胆子不从,没多久,他们几户就接连中毒,一家子都没了,肯定是高县令指使那群混混下的毒手!” “这位大官爷,我们这些穷人说的话,真能传到圣上跟前去?” 段尚书面对着老翁的询问,不由得暗自腹诽着程子安,他真是不负责任,尽瞎说八道。 百姓莫过于喊穷喊苦,这些话圣上听了,只能添堵。 段尚书呵呵笑道:“老丈尽管说就是。” 老翁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道:“圣上可能给我们免掉徭役,赋税,我们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周那么多富人,圣上去问富人收取赋税,让他们出钱出力服徭役,放过我们穷人一条生路吧!” “对啊,富人家财万贯,偏生不用交税出力,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不但不交税,杀了人都不用抵命,苍天不公!” 段尚书与赵侍郎两人面色紧张,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程子安与小童蹲在一起,拿着树枝逗蚂蚁玩。 段尚书头皮发紧,忙抬起手,大声道:“我们案子还没查完,要继续前去忙碌,先说到这里吧,你们放行,这几户人家不会白死。” 现场安静了一瞬,有人高呼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刑部大理寺有无数的卷宗,杀人是会偿命,主要因着杀人凶犯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 官身从不会直接动手杀人,有的是人替他动手当帮凶。就算最后查到是由其主使,顶多判个流放。 能查下去,并且查到其身上,九成九是背后的靠山倒了台,或是背后的靠山将其推了出来,成了弃子。 几人启程前去县城,程子安上了骡车刚坐下,段尚书就钻了上来。 程子安咦了一声,道:“段尚书喜欢上骡子了?” 段尚书沉着脸,道:“程知府,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也实在太不仗义了!” 程子安笑道:“我何处不仗义了?” 段尚书被噎了下,气道:“村民的那些话,可能说出来?” 程子安不紧不慢问道:“为何不能说出来?他们撒谎了,还是胡说八道了?” 段尚书盯着程子安,半晌后苦笑一声,道:“程知府,这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既不能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谁不定还有杀身之祸!” 程子安淡淡道:“反正他们的命比草贱,杀一个杀一个村,有何区别。天底下的规矩道理,都是由读书人在定,从未问过这些穷苦百姓的想法,意见。让他们说话,官身们少定些规矩,少说些虚伪的废话,大周亡不了!” 段尚书抹了把脸,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程子安拱手道谢:“民意为何,这才是民意,真正的民意。” 段尚书恍惚一笑,道:“民意可怕得很,故而才不会让他们诉诸于口。” 程子安何尝不清楚,道:“段尚书,先前在村子里,你看到的村民百姓,有几个小童,有几个老老弱?” 段尚书回忆着先前所见,的确没见到几个老者与小童,他愣了一下,问道:“为何会这般?” 程子安道:“老者都死了,有人是活不长,有人是不愿拖累家人,自我了断了。孩子生下来,当娘的本就穷困瘦弱,脏乱没有饭吃,孩子很难养活。还有一些是生下来就丢弃,或者溺亡了,这里面大多都是女婴。整个山林村,只有十三个七岁以下的小童,女童仅一人。” 段尚书神色震惊,久久回不过神来。 程子安道:“段尚书,先前你问我阿爹去了何处,阿爹去给他们找生路了。百姓命比草贱,也如杂草野草一样坚韧。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能拿着朝廷律令,规矩,做斩草除根之事。再说,没了他们,谁来奉养你我,我们的俸禄,都没人缴纳了。” 段尚书眼前浮起小童天真烂漫的笑容,深深长叹道:“我先前说过,尽力还他们一个公道,程知府,你若做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程子安再次拱手施礼:“段尚书大义,我替云州府的百姓道声谢。” 等进了县城见到高县令,盘问之后,段尚书很想挖掉自己的耳朵。 怪不得程子安会在山林村来那么一出,与小童玩耍,捡板栗,都是为了引起他的恻隐之心。 且程子安并非仅仅为了案子,而是为了留下常平仓的粮食。 程子安实在是太大胆,太狡猾!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133 一百三十三章 ◎无◎ 高县令:“段尚书, 赵侍郎,下官无话可说,非也非也, 下官有许多话要说。” “程知府何等的聪明, 知晓了此事。下官不明白,程知府既然当面放过了下官, 为何在背后又写了参奏折子, 告发了下官。” 高县令委屈冲天, 哪个官员手上没直接间接涉及到几条人命? 欺压百姓,家族跟着发大财,鸡犬升天,在大周司空见惯。 偏生他倒霉,交出了钱财, 最后却还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赵侍郎听得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他感到一切像是场梦,如此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程子安的手笔, 云州府所有的县令都交出了不清不白得来的家财,程子安皆如数收下, 他一声不吭, 要将是一个县并为九个县,早就算好,要拿下高县令。 如高县令所言那样, 既然收了钱, 为何又要将他打入泥沼中? 客栈里, 程子安已经歇息了, 赵侍郎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到在县衙时,高县令悲痛欲绝,愤愤不平的脸,翻坐起身下床,套好衣衫,来到了隔壁段尚书的客房。 “咚咚咚。”赵侍郎敲响了门:“段尚书,是我。” 两声之后,门开了,段尚书站在门边:“进来吧。” 赵侍郎打量着段尚书,见他穿着整齐,不由得问道:“段尚书还未歇息?” 段尚书笑道:“赵侍郎这般晚了,也还没睡觉?” 赵侍郎苦笑一声,段尚书也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段尚书的桌案上,茶还温着,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毛笔的鼻尖还在滴墨,纸上写了一半,看来还在彻夜奋笔疾书。 赵侍郎看到几个字,应当是这次查案的案情,他忙别开头,只当没有看到。 要让段尚书亲笔写卷宗,此事至关重要。 想到在来县城的路上,段尚书上了程子安的骡车,赵侍郎脑子里乱哄哄,无论如何都理不出个头绪。 段尚书提壶倒了一盏茶给赵侍郎,随手收起了案桌上的卷宗。 举动随意,赵侍郎分辨不清楚,段尚书是要瞒着,还是要故意给他看到。 赵侍郎思索再三,终是没有拐弯抹角,径直道:“此次查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睡不着,段尚书可是也难以入眠?” 段尚书坐下来,先吃了一口茶后,放下杯盏,笑笑道:“我的确也一样,在床上睁着眼睛难以入眠,想着此行胜负的重任,干脆起身做事。赵侍郎觉着何处匪夷所思?” 赵侍郎说了高县令先前的招供,道:“段尚书,高县令的供词,可要如实记录?” 段尚书沉吟了下,反问道:“赵侍郎以为当如何做呢?” 赵侍郎心中已经有了底,段尚书既然问了,定是不会如实记录了。 段尚书道:“先前我们与高县令的谈话,只是随意聊聊罢了,写在卷宗上,着实不合适。” 果然! 这次前来查案,虽说赵侍郎领了吩咐,一切以段尚书为主,他还是不甘心,毕竟与高县令的谈话,亦是他的供词。 赵侍郎生性谨慎,拧眉沉思着,一时不肯道出心底的真实想法。 段尚书轻声道:“先前我去了程知府的骡车,与他说了一会话。” 赵侍郎蓦地抬起头,紧紧望着段尚书。 段尚书冲他点头,“其实也没说些什么,在山林村里,赵侍郎应当瞧见了。凭着村民自己,说不出那些话。” 赵侍郎认真回忆,村民的确在程子安说了几句看似普通寻常的话之后,他们才问出了那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7节 段尚书道:“深究起来,程知府的话无可指摘,村民的问题,同样无可指摘。那么,究竟何处出了问题?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心中定当一清二楚。” 是啊,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读过书的士绅们,就变成了人上人,就可以杀人不用偿命,子子孙孙享受荣华富贵么? 事实虽如此,他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究脸面,的确不能照实回答啊! 段尚书见赵侍郎沉默不语,叹息一声,道:“党山县山林村,老小都没几个了。人要不活不下去,要不是压根活不了。高县令的话,我也听到了。程知府说过一句话,赵侍郎也姑且听一听。” 赵侍郎望着段尚书,听他说道:“将那些钱财,全部换作百姓的性命,身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若是人,这笔血泪账,应当算得一清二楚。” 贪腐的银子后面,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赵侍郎浑身一颤,七月流火的天,他硬生生感到了周身寒凉。 段尚书道:“你我审了无数的案子,看到过无数的冤魂。可总不能太过,太过了,难以心安呐!” 赵侍郎枯坐了一会,便起身回了屋,上了床,望着帐顶,睁眼到天明。 罢了,反正一切都由段尚书做主,他要如何回禀,就由着他去吧。 夜里的风呜呜刮着,眼见要下雨。 云州府只要一场秋雨,秋就过去,正式进入冬季。 高县令被官差押送进京,段尚书与赵侍郎一起前去看了党山县的边界,回到了府衙。 程箴这边,粮食基本上已经进了常平仓,百姓卖了新粮,买回了陈粮。 今年的冬日到春耕时节,他们应当不会再离乡背井,前去别处乞讨。 高县令被查,除了宁县令,其余县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除了他们之外,害怕的还有汪老太爷与云五等人。 高县令交出了钱财,花钱没能免灾,他们交出了粮食,程子安可会出尔反尔,找他们算账? 程子安当然要找他们算账,主要的是,段尚书与赵侍郎总要回京城交差,常平仓的粮食为何又回去了,必须要有个说法。 汪氏一族,在云州府盘桓太多年,侵占了太多的良田,以及汪氏一族买来的官身,祖上功劳,夺去了数不清的民脂民膏。 深究起来也可笑,汪老太爷的祖父,当时捐了个员外郎,最后拿钱买到了真正的官身,认了一个汪姓官员为父,享受到了免取赋税的资格。 查起来轻易而举,不过官员不会去查,因为汪氏给足了他们好处。 能有钱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要官员出钱,倒霉的只是手无寸铁,向来身处底层的平民百姓,谁会大动干戈去查? 程子安与程箴对完账目,天已经暗下来,他伸了个懒腰,道:“阿爹,用过饭之后,早些去歇息吧。” 程箴忧心忡忡地道:“子安,粮食的事情是没问题了,可段尚书与赵侍郎那边该如何交待?” 程子安笑了声,道:“他们会上门来,谁最心虚,谁就跑得最快。” 程箴愕然,片刻后道:“倒也是。这些人胆子太大了,我看呐,谁被砍头一百次,都不为过。” 程子安道:“上行下效,从根子坏起来,好不了。” 程箴很是难过,道:“子安,到处都是贪官污吏,办不完,真的办不完呐!” 的确办不完,想完全杜绝贪腐,比造反还要难。 程子安不想那么多,他只做实事,将崎岖不平的路,修葺得平整一些。 “阿爹,我不想那么多,至少我在云州府时,这片天空能清朗些,就足够了。” 程箴苦笑连连,道:“也是,不能细想,想了就令人生气。” 程子安撑着椅子扶手起身,道:“走吧,我也想去歇息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想早些回到富县,那里的温棚芋头,才是最要紧之事。” 两人离开值房回后衙,莫柱子急匆匆跑了来,道:“少爷,汪老太爷来了。” 程箴愣住,程子安冲他笑了起来,道:“阿爹你瞧,最最心虚的,果然沉不住气了。阿爹回去歇着吧,我见见他。” 程箴点头,“我让老张将饭食送来值房。”他叮嘱了两句让他注意身子,就回了后衙。 程子安回到值房,老张送来了饭食,莫柱子领着汪老太爷进了屋。 汪老太爷上前见礼,寒暄道:“程知府这般晚还没用饭,一心为了云州府的百姓,真是令人敬佩啊!” 程子安咽下嘴里的炊饼,指着椅子道:“汪老太爷坐吧,既然知道我忙,就不要说废话了。” 汪老太爷神色僵了下,前去椅子坐下,转头朝程子安看去,见他眼神示意,硬着头皮道:“程知府,粮食已经按照吩咐,如数交了上来,不知程知府还有何吩咐?” 程子安也不拐弯抹角,道:“汪老太爷,我先前说过了,这些粮食,本身就属于常平仓,并非是你们多交了出来,对于此事,你应该有个清晰的认知。” 汪老太爷心神一凛,感到更加不安了,试探着道:“以前的事情归以前,既然已经按照程知府所吩咐,还回了粮食,程知府,这件事,可都过去了?” 程子安手上不紧不慢掰着炊饼,问道:“汪老太爷,从令祖父时候起,家中有多少地,该上交多少赋税,服多少徭役?” 汪氏真正起家,是从汪老太爷祖父捐了官身时候起,那时汪氏就以官身自居,家中的田地与铺子,开始无需交税。 汪氏在云州府,坐拥良田近三白顷,云州城的铺子数十间,粮食,布料,杂货,客栈,银楼,涉及到各行各业。 要是程子安从汪氏祖父查起,汪氏需要补缴的赋税,能让汪氏顷刻间灰飞烟灭。 汪老太爷脸色顿时惨白,起身拱手深深作揖,颤声道:“程知府,请高抬贵手!” 程子安道:“汪老太爷,你不该让我高抬贵手,你该去求那些因为你们汪氏一跃升为了官身,最后被逼得投靠你们汪氏,被你们盘剥的庄稼人,小铺子商户们高抬贵手!” 汪老太爷见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程子安并未有放汪氏一马的意思,他神色灰败,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甘,哑声喊道:“大周天下,难道只有汪氏如此,其他的大家士族,谁手上又干净了!程知府真有本事,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只盯着汪氏,算得什么好汉!” 程子安神色如常,平静地道:“别人做坏事,所以你汪氏也要做坏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道理都说不通。汪老太爷,你还说错了一句话,我从来不是什么好汉,我就是个普通寻常的知府,我只做该做的事情。将自己分类的事情做好,让辖下的百姓能活下去,这是我身为云州府父母官,必须做的事情而已。我真要是好汉,就该一刀砍了你,而不是在这里,听你喊莫名的冤屈,叫苦不迭了!” 汪老太爷全身发软,老泪纵横跌坐在了椅子里。 程子安静静地道:“汪老太爷,你们汪氏靠着偷来的富贵,已经享受了几代的富贵,早已足矣。你若不满意,就去城北瞧瞧,去村子里种地的百姓家中瞧瞧,他们过的是何种日子!” 汪老太爷当然知晓他们过的是何种日子,以前他高高在上,从未关心过他们的死活。 此时,他眼前浮起一张张苦难沧桑的面孔,春上青黄不接时节,拖家带口流落他乡乞食,衣衫褴褛的穷人们。 汪老太爷怕得簌簌发抖,要是沦落得同平民百姓一样的境遇,他的锦衣玉食,他的高高在上,全都化作了一场空,他就不用活了! 想到这里,汪老太爷再也忍不住,眼泪鼻涕糊满了脸,一个劲哀求道:“程知府,求求你高抬贵手,老儿求求你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吃着炊饼,喝了口面汤,不急不缓,一字一顿道:“汪老太爷也莫要太不甘心,终有一天,官身享受的各种特权,定会统统被废黜掉!”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134 一百三十四章 ◎无◎ 云州府的格局, 真正大变了模样。 汪氏一族轰然倒塌,党山县县令被带进京城受审,李钱粮汪钱粮, 初步判了抄家流放, 眼下关押进大牢,待刑部与大理寺复核之后, 会进行最终判定。 刑部与大理寺两位大官在云州府府衙监听旁审, 此案基本已经成了定局, 再无翻案的可能。 其余的县令与胥吏人心惶惶,县令是官身,官身可以抵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流放到苦寒贫瘠之地,能活下来重回朝堂的少之又少。 何况又不是朝廷的要员,只一个县令罢了,能拥有翻雨覆云手的本事翻案的, 就不会被判流放,或者压根不会有事。 程子安召集了惶恐不安的云五, 荀黑狗等各行的行首, 前来衙门议事。 段尚书与赵侍郎尚在,程子安邀请了他们在公堂后的屋子里旁听。 公堂里如常摆着破旧的案几长凳,莫柱子领着他们依次落座。 程子安坐在公堂上, 开门见山道:“以后, 各大行当全部取消。” 话音一落, 公堂底下做着的如鱼行, 肉行, 秤行等行首们,开始不安地在长凳上挪动。 有人看向身边坐着的同伴,见他们皆焦急又不安,却无人做声,便死命按耐住了心里的想法,万万不敢先冒出头。 公堂后的段尚书与赵侍郎,也听得一头雾水。在京城的市坊里面,各种行当司空见惯,已经存在了许多年,为何程子安要灭了各行当? 程子安道:“你们心里应当清楚,你们平时做的事情,表面上行的是保护一个行当的事,实则是靠着拉帮结派,行垄断打压,哄抬物价之事。要是不听你们的话,不纳贡,想要卖肉,卖鱼,卖笔卖药,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将手上握着的那一丁点权利,放得比天大,在一个行当内耀武扬威,动辄让人离开这个行当,甚者,逼得人家破人亡。呵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是好大的威风,连圣上都不能与你们相比!” 段尚书愣住,神色若有所思。赵侍郎也如他一样,平时他极少关注各大行当,经过程子安一说,他恍然大悟,各大行当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猫腻。 看来,程子安先对粮食动手,接着就要清算商贸中的各种黑暗勾当了! 底下的众人紧张不已,有人壮着胆子想要辩驳,看到程子安冷着脸,将手上的陈旧卷宗往案几上一砸,到嘴边的话,慌忙咽了回去。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比如卖鱼的行当,鱼虾的价钱,皆由各行的行首与行当内的长老们一起制定。谁敢不听,闲汉混混们先去警告,砸了鱼摊,打断卖鱼人的腿,此种事情司空见惯。 除了霸占垄断行市,每个卖鱼的人,无论小商贩还是普通百姓,皆要缴纳一笔钱,进市坊先收取进坊的大钱,从两个到五个不等,卖完之后,还要缴纳一笔摊位费,大约的金额在卖鱼得来钱财的一成左右。 有些与行首或者长老们交好的商贩,看到谁家的摊子买卖好,便会上前生事,将其驱赶走,让其买卖做不下去。 他们这些吸血的蠹虫,成天无所事事,就有源源不断的钱财进账。 除了不利于商贸的发展,还让底层的小商贩与百姓遭受了损失。 程子安并不怕他们能翻天,靠着做买卖养家糊口的人,九成九都不愿意被他们盘剥。 各个行当涉及到民生的方方面面,大到粮食,小到针线,他们跟硕鼠一样无孔不入,程子安早就想要清理这一块。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府城汪氏等的倒台,不说是杀鸡儆猴,足够震慑这群宵小。 一直吵着要拼命的荀黑狗,他见云五神色麻木,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耷拉下脑袋,彻底没了以前的狠劲。 要真比狠,他们哪比得过程子安! 传闻中抄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他们总算见识到了,程子安真会抄家灭门! 程子安道:“既然大家没疑义,此事就定了,以后不会再改。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以后你们可以去做买卖,只要老老实实做,只要我在的一天,保管没人欺负你们,找你们索要好处。若是有人敢伸手,府衙大门敞开着,你们随时可以来告状。若是不甘心,行啊,我奉陪到底!” 程子安神色淡淡,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所经之处,他们不是回避,就连忙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那股威压如同乌云压顶,排山倒海而来,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何况程子安亲口表示既往不咎,以前他对县令们,以及汪老太爷,从没做出过承诺。 无需上贡,官员不伸手要好处,老老实实做买卖,总能赚到几个大钱。 程箴发了解散各大行当的纸,由行首们签字画押。 起初,大家都一动不动,谁都不想先动手。 程子安没了耐心与他们周旋,将手上把玩的惊堂木,一下扔在了公案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8节 哐当一声,引得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 程子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斜倚着身子坐在那里,如同玉面煞神一样。 众人口中直发苦,坐在最前面的几人,连忙伸手去拿笔。 有人开始,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行动起来,没多时,程箴就收齐了众人的签名画押。 程子安朗声道:“将布告张贴出去,城门,以及几个市坊都要通知到。” 程箴拿着一叠纸,急匆匆前去忙碌,众人也挪着沉重的步伐,三三两两散去。 程子安回到公堂后,段尚书起身,笑着朝他拱手,道:“程知府思虑长远,佩服佩服。” 赵侍郎也笑道:“程知府此举,令我大开眼界。” 程子安拱手回礼,道:“各大行臭不可闻,早就该清理了。买卖难做,并非是因为货物本身,最难之处,全是因为人为造成。两位不是外人,我就敞开窗说亮话,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商人被冤枉了一大半。应当说是,官员重利轻离别,商人能有读书人,官员不要脸?” 段尚书哑然失笑,赵侍郎也讪讪笑了。 钱大不过权势,有了权,钱会源源不断前来,商人,只是大官门下替其赚钱的仆从罢了。 各大行首也一样,一旦形成了规模,行当里面就产生了权势,上面的一层,靠着剥削底下的人而活。 不然,各大行当的行首,难不成全都是热心人,真有那么大公无私,为了自己所在的行当鞠躬尽瘁? 深究下来,小商贩与卖些鸡蛋菜蔬的百姓一样,经受了层层的剥削,最后得到几个可怜的大钱。 大头的利,都被最顶层的拿走了,那就是官。 刑部大理寺也有许多见不得光的阴私,寻常百姓畏惧公堂,就是怕自己没倚靠,没权势,进去了之后,说不定就出不来。 刑部与大理寺,与底下的百姓倒无利益牵扯,但涉及到权贵,就不宜多言了。 程子安是要收拾底下的行首,骂朝百姓与商人伸手的官员,此事与段尚书与赵侍郎两人无关,他们问心无愧,自能笑一笑。 段尚书道:“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争取在过年封笔之前回到京城,向圣上交了差使。” 程子安道:“你们这次前来,一直在忙碌,我也没好好招待你们。晚上我请你们去后衙吃酒,家中的饭菜,我自己掏腰包请,不谈公务,只说风月闲话!” 段尚书当即应了,赵侍郎也一口答应下来,笑道:“能吃到程知府的饭,难得难得,我一定会到!” 到了晚上,段尚书与赵侍郎一身常服前来,程子安与程箴在门口相迎,彼此见礼之后,进屋落座。 程子安请了段尚书坐上首,道:“以年纪论,段尚书最年长,接下来是赵侍郎,再是阿爹,最后是我。我今晚替你们斟酒,布菜。” 段尚书不客气坐了,招呼着尚神色犹豫的赵侍郎道:“你坐吧,程知府向来如此,不拘小节,没那般多的讲究。” 赵侍郎这才坐了,程箴接着坐下来,程子安提着酒壶,替他们三人的酒杯斟满,道:“我不吃酒,你们三人吃。酒吃多了头疼伤身,适量就好。” 段尚书朝愣在那里的赵侍郎哈哈大笑:“你瞧,别人请客都是劝酒,程知府是劝少吃酒。不过,我喜欢程知府这般的,吃多了酒,翌日得难过一整日,精神恹恹什么都提不起劲,是伤身又耽误事。” 赵侍郎笑着应和:“倒也是,吃的时候爽快,难受时就后悔不已,只恨当初为何要吃那般多。” 程子安举起手上的茶盏,道:“他乡相遇,实在难得,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们一杯。” 三人举杯饮了,程子安放下茶盏,再替他们斟满。 几人如同先前程子安所言那样 ,不谈公务,只说些闲话。 赵侍郎对程箴的学识很是佩服,连声道:“真是可惜了啊!” 程箴很是淡然,笑道:“我如今就很好。官不易做,以我的性情,难以做好官。” 赵侍郎频频点头,道:“官是不易做,要做好官难。” 段尚书道:“是当官的要做事难。来来来,我们不说这些官场之事,说起来伤神。来来来,吃酒吃菜,云州府的腊味还真不错,正好下酒。” 程子安道:“我给你们备一些带回去,不多,就尝尝鲜。对了,段尚书,我还给老师写了封信,备了份云州府的干货,劳烦你帮我一起带回去。” 闻山长回了京城,老头儿成日跟人下臭棋,吵嘴,实在太闲了。 当年老头儿在他读书考科举上也出了不少力,他在苦哈哈当官做事,老头儿却闲云野鹤一样,程子安哪能放过他。 云州府的府学一塌糊涂,程子安都不稀得看,打算让他赶紧前来做事,继续做府学的山长。 段尚书笑着点他:“吃你的饭不易,这就给我派上差使了。” 程子安疲赖地笑着拱手,赵侍郎打趣道:“若段尚书不肯,我顺路,这个忙我帮了!” 段尚书将酒壶递给他:“你还是吃酒吧,我与程子安可是多年前就打交道了,这点事情,他不说我也会替他做了。” 赵侍郎接过酒壶,替自己酒杯斟满,举杯道:“断不敢与段尚书相争,自罚一杯。” 段尚书笑道:“好说好说。” 一餐饭,大家吃得其乐融融。赵侍郎与段尚书两人都吃得微醺,程子安与程箴将他们送出府衙,回去客栈歇息。 云州府的夜晚,早已寒意浸人。天上的弯月如勾,点点星辰闪烁,大朵的云在天上飘浮,不时遮挡住星星月亮。 程子安提着灯笼走在后面,程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赵侍郎喜欢诗词,与他并排走着,谈得很是投契。 走在中间的段尚书,便放慢了脚步,落后几步与程子安同行,转过头,看着夜色里沉静俊秀的脸,问道:“辛苦吧?” 程子安顿了下,道:“嗯,辛苦。当时我不想读书考科举,就是怕辛苦。” 段尚书意外了下,道:“倒是听说你在府学读书时,成绩并不好,原来还有这个缘由。” 程子安笑道:“倒全非如此,当时要考诗文,我真学不会写诗,有自知之明,压根没想过能考得中。” 段尚书沉吟了下,道:“朝廷又有风声,说是要改科举,添加诗赋一科,考生可以选择考策论,也可选择考诗赋。” 科举从开始时,就经常变动,程子安并不感到惊讶,道:“我不懂如此改来改去的用意何在,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段尚书叹息一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般多,随他们去改吧。对了,你来自明州府,我走的时候,听说你们明州府的知府文士善,他的女儿文大娘子,做了大皇子的侧妃。” 程子安心里木木的,他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天,问道:“文士善呢,他可升官了?” 段尚书轻轻摇头,向前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圣上在查他。这个案子,并没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圣上派了亲卫前去查,照理说,圣上不会因着一个皇子侧妃,就要去查文士善,应当还有别的事情。亲卫理应查得很快,圣上那边却没有动静,我就弄不懂究竟了。” 程子安清楚查文士善的究竟,查过之后,圣上没处置他,估计是要平衡几个皇子之间的势力。 皇子们都已经开府成亲生子,圣上既没有立太子,也没封王。 几个小皇子如同雨后春笋般见风长,圣上还能继续生。 多子多福,打起架来,也多精彩。 京城打成狗头,程子安只要在云州府,能太平安稳做事就好。 闻山长快来府学,新的县令不要来,云州府能成功并成九个县。 新年很快过去,刚出了十五,程子安就收到了闻山长的回信,以及圣上的旨意。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135 一百三十五章 ◎无◎ 立春之后, 云州府依旧白雪皑皑。 程子安新年没留在府城,而是回到了富县。虽说云州府的春天来得晚一些,但必须先准备好化冻之后的芋头种子。 温棚种出来的芋头, 这些时日恰好能收成。起初程子安就不大看好, 兴许是经验不足,芋头在生长时, 枝干叶片明显要细小瘦弱很多。 果然, 等到芋头挖出来称了重量, 一亩地只有不足五百斤的收成。能选出来做种的,差不多只有一半。 这次的温棚花费不菲,一共建了五亩地左右的温棚,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千斤的芋头种子。 一千斤里面, 还要除去窖藏到能下种时烂掉的一部分。 先前窖藏的芋头种,每家每户烂掉的数目不一,总的算下来,大致有近三成。 于是, 程子安便径直到了烂得最少的那一户人家,仔细寻找原因, 总结经验。 没读过书的老农讲不出大道理, 见到知府程子安总有些发憷,磕磕绊绊说了自己如何窖藏芋头,以及地窖如何挖, 平时如何看管。 程子安最后得出一个不那么妥善, 但只能先暂时照做的结论。 一是地窖的深度, 里面的温度湿度皆要事宜。 二是放芋头时, 一层细沙一层芋头, 最后盖上茅草保暖。 程子安召集了村子里所有的百姓,亲手写了一块“积善之家”的牌匾送给老农,除此之外,还奖励了他十两银子。 在大周,许多技艺都密不外传,只传给掌家的儿子,或者师父隐瞒一部分,教给徒弟。 程子安此举,意在让大家能将本事与技艺外传,彼此共同分享,共同进步。 兴许他的想法太过理想化,十两银子亦微不足道。 对于奖励多少银子,程子安经过了深思熟虑。 云州府实在太穷了,约莫近八成的百姓,一辈子都没摸到过银子。 牌匾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能让老农护住十两银子,还能受到尊重。 关于奖励的银两数,程子安按照功劳大小,制定了不同的奖励金额。 例如发现了明显饱满的麦穗,种出稍许高产的粮食,皆可以上报衙门,分享种植之道之后,领取奖励。 府衙的钱,程子安还有另外的用处,等天气稍微暖和,积雪化冻之后,开始修葺水利沟渠。 种地就是靠天吃饭,在粮食高产的后世,也经常能见到某地因为各种天气原因,造成粮食欠收的事情。 人胜不了天,但能勉强拯救一二。 在程子安继续钻地窖,查看芋头种子时,留在府城的程箴,亲自到了富县,一并将消息带了来。 程箴看到从地窖里爬上来的程子安,眼睛倏地睁大,骇笑地望着他。 头上戴着护住双耳的皮帽黑乎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的皮袍子也一样,沾着黑泥与草屑。修长的双手也满手黑泥,幸好脸还算干净,不然还真认不出这个儿子了。 程子安叫了声阿爹,跟老农一样袖着手,吸了吸鼻子,道:“地窖里暖和,出来真是冷得很。阿爹,我们去张大伯家灶房坐一坐。” 被唤作张大伯的汉子,忙躬身将他们请进茅草屋,从灶膛后拖出两根瘸腿的矮凳,用袖子擦了又擦:“程老爷,程知府请坐。” 程子安道了谢,“张大哥,我们坐一会,说些事情就走,不用倒茶水了。” 汉子手上拿着破碗,道:“今年家中好过了些,过年还买了半斤糖呢!都托程知府的福啊,老汉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这碗糖水,程知府莫要嫌弃。” 程子安笑道:“张大伯,我不是嫌弃,这天忒冷,吃多了水,方便时太麻烦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39节 听得发笑,这才放下了碗,在灶膛里多加了几根柴禾,转身走了出去。 云州府冬日太冷,百姓家家烧炕。但他们屋子低矮狭窄,稍微好些的人家,一家子顶多有两间炕屋。 汉子家只有妻儿三人,家中只有堂屋一张炕。要是程子安去了堂屋,妻儿就要让出地方给他们。 程子安尽量不折腾他们,灶膛里烧了柴,暖呼呼的,程箴也与他一样,随意坐了,取出信递上前:“你瞧瞧。” 程子安捡了些茅草,勉强搓了下手上的泥,先拆了圣上的旨意,粗粗扫下去,不由得朝天翻了个白眼。 程箴看到他笑,连忙问道:“如何了?” 程子安将信递给他,嘀咕道:“一言难尽。” 程箴先瞄了他一眼,才看了下去,看完后如程子安一样,神色变幻不停。 “虽说圣上允了将十一个县并为九个县,也没追究你收缴去的钱财,可今年一定要上缴粮食赋税,谁知道今年天气如何,庄稼收成可好,真是令人头疼。” 程子安冷哼了声,道:“将十一个县并为九个县,能少出两份县官的俸禄,这笔买卖划算得很,所以朝廷那些人反对无效。至于粮食赋税,段尚书他们不会详细提,但圣上是在点我,就为了那些钱财。” 程箴皱眉沉思,道:“既然这样了,今年多少总要交一些。” 程子安拆着闻山长的信,满不在乎道:“到时再说吧,云州府的商税就那么一点,谁也不知道今年的粮食收成如何。” 程箴长叹了口气,“惟盼着今年风调雨顺了。” 程子安看完信,一下怪叫起来:“这老头儿,真是急得很!” 程箴被惊了跳,赶忙问道:“怎地了?” 程子安将信递给他,笑道:“老头儿在信上说,大年初二就从京城出发来云州府。林师母与他一道前来,还有闻师兄,也被他押了来,说是在国子监教权贵子弟,腰都软了,不值当,不如来云州府当个真正的夫子,教书育人。” 闻绪要来,长女已经出嫁,妻子徐氏与小儿闻承也要随着他前来。 云州府如何能与京城相比,闻绪被闻山长勒令辞了国子监的差使,不知心中可会不悦。 还有徐氏与十二岁的闻承,离开京城到穷困的云州,他们可会习惯。 程子安犯了一会愁,就将这些抛在了脑后。 来都来了,先安置他们再说。 云州府的府学就在府城,离府衙很近,坐骡车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程子安道:“阿爹,阿娘在府城,给她带个消息,让她帮着在府学边赁间宅子,先收拾规整一下。银子我自己掏,哎哟,要是只老头儿与师母两人,就住在府衙后宅,这笔钱就能省了。” 程箴失笑,道:“这钱可不能省,闻绪也就算了,还有徐氏与闻承呢。” 程子安怏怏道:“可不是。阿爹,你看,做贪官多爽,哪需操心什么宅子,钱财,自有人送上门。” 程箴闲闲道:“后悔,晚矣!” 程子安将快掉出灶膛的柴火往里面踢了踢,伸了个懒腰,道:“阿爹,时辰不早了,再去下两间地窖,我们就回县衙去。” 父子俩天天去下地窖,过了两天,又下了一场春雪。 连续几场春雪之后,天气逐渐暖和,春雪开始消融。 云州府各县的沟渠水利,正式开始修葺。 往年服徭役,休说工钱,粥饭都需得自带。 这次不同以前,每人一天有两个大钱,还提供三个杂面馒头,飘着蚂蚁大小肉粒的热汤管够。 有钱拿,有饭吃,这个时节尚躲在家中避寒的汉子们积极得很,不用胥吏差役吆喝鞭笞,主动干得热火朝天。 闻山长一行的车马到了云州府境内,从车窗往外看去,惊讶连连:“老婆子,你快来瞧!” 林老夫人赶路疲惫,撑着头埋怨道:“外面冷,快些将窗关上,你一把老骨头不怕冷,我还怕呢!” 闻山长被骂也不生气,眉毛胡子乱颤:“老婆子,你看那个汉子,光着膀子在挖土!” 林老夫人立刻凑了过去,道:“哪儿有光着膀子的汉子?” 闻山长不悦道:“你就听到了光膀子的汉子!” 林老夫人不搭理他,往外看得津津有味,道:“还真是,到处都在挖沟渠,老头子,你瞧,那里挖了好大的一方土,可是要修蓄水的水塘?” 闻山长抛开光膀子汉子,给林老夫人解释道:“水塘修在离河不远处,在雨水多的时节,可以接雨水蓄水,也可以从河中引去河水蓄水。要是遇到天旱,水塘的水就可以拿来灌溉庄稼,能抢救一些收成。要是遇到洪涝,只要不连续暴雨,沟渠畅通,也能避免庄稼被淹。” 林老夫人不解道:“云州府穷得很,我看这些汉子干活都勤快得很,他们饭都吃不饱,哪来的一身力气?” 闻山长抚须,颇为自得地道:“这云州府的知府,可是子安!” 林老夫人愕然了下,旋即笑起来,道:“倒也是,子安这小子,他鬼主意多得很。” 闻山长纠正道:“子安可不是鬼点子,他那是聪慧,我教出来的得意学生,聪慧随了我!” 林老夫人不留情面,当即淬了他一口:“呸!真是爱给自己的老脸贴金!” 闻山长敢怒不敢言,两人一路拌着嘴,到了府城。 程子安迎出两里地,等到他们互相见礼之后,闻山长离开自己的马车,坐上了他的骡车。 上车后,闻山长就迫不及待问道:“府学真有那么糟糕?” 程子安一摊手,道:“老师,吃不饱穿不暖,脑子跟塞满了土一样,哪能读什么书啊!” 闻山长追问道:“现在能吃饱穿暖了?” 程子安老实道:“不一定,争取吧。不过老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要有心里准备,不能一蹴而就啊!” 闻山长白了他一眼,道:“十年,我不一定活得了这么久。不过无妨,还有闻绪,闻承,子子孙孙传承下去,闻氏就扎根在此了。” 程子安认真问道:“老师,你可问过大师兄,闻承他们可愿意?” 闻山长沉下脸,道:“闻氏既然享受了权势,拿了百姓供奉的俸禄,该还回去,回报他们一二。他们要是不愿意,就不配做闻氏人!”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136 一百三十六章 ◎无◎ 云州府的宅邸便宜, 崔素娘寻了一间五进的院落,宅邸半新,屋子里家什齐备, 一个月的赁金也不过十两银子, 比起京城的价钱自是天壤之别。 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油盐酱醋都已经准备妥当。眼下天气还冷得很, 炕烧得暖烘烘, 闻山长进屋就满意不已, 道:“这里还不错,时辰尚早,子安,我们去府学走动走动。” 林老夫人指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淬道:“都快天黑了, 云州府不比京城的天气,冷得很,你一把老骨头,歇一歇再去。” 闻山长绷着脸生闷气, 倒是闻绪难得道:“阿娘,阿爹不放心, 我陪着他一起去, 阿娘放心就是。” 徐氏与崔素娘在一边说话,闻言忙起身去拿外氅,拉过端坐在那里的闻承道:“阿承你也去, 以后你要去上学, 早些认路也好。” 闻承与闻绪生得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脾性也像, 听到徐氏发话, 便起身默默跟在了闻绪身后。 林老夫人不稀得看几人,走过去与崔素娘说话了。 程子安忍着笑,赶紧去吩咐备马车,闻山长在后面喊道:“就骡车,我们带来的马车,马都卖掉,换骡子。” 程子安劝道:“老师,你们的马在京城买得贵,在云州府卖得便宜。而骡子在云州府反倒卖得与京城差不离,这一买一卖,要亏掉不少银子,还是留着吧。” 京城权贵富绅多,买马的人多,马向来卖得贵。而云州府只有府衙官员与大户人家用得起马,马卖得便宜不说,还不好卖。倒是比马便宜的骡子,买的人多一些。 从骡马市的方面来看,就能大致知晓云州府的现状。 闻山长稍微沉吟了下,道:“那罢了。唉,我走了大周的十余个州府,云州府的穷困,算是数一数二,比明州府要差远了。” 程子安笑道:“既然老师已经知晓,那我就放心了,等下看到府学,不会骂我骗你。” 闻山长虽嫌弃程子安敢吓唬他,等他到了府学时,还是大开眼界。 府学占地约莫有三亩左右,学舍与课室的院落半旧。与明州府不同,全属于官学,并未开设蒙童班。 眼下全府学共有学生三十七人,分为两个班上课,加上被教谕罢免成夫子的万夫子,授课夫子共计十人。 闻山长指着空置的课室,问道:“竟没人前来读书?!” 程子安苦笑道:“老师,府学学生算多了,如原来的党山县,连县学都没有,因为没生员。底下的村子,好几个村才有一个私塾,私塾要束脩,笔墨纸砚,他们花不起,认得几个字就不再读了。村子没人继续进学,县学只靠着稍微富裕些的人家子弟去读,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人。县学的夫子也不过尔尔,真有钱的,干脆将子弟送入府学读书。府学的学生,已经涵盖了底下县的生员。” 闻绪与闻承在一旁听着,两人看上去一脸茫然。尤其是闻承,悄然朝闻绪靠近,嘴角下撇,仿佛要哭了。 眼下府学正值下学的时候,从课室出来的学生,无论精神面貌,还是年纪,与他在京城的学堂上学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学生们好些都到了蓄须的年岁,他们裹着厚厚的衣袍,袖手躬身三三两两经过。 闻山长叹了口气,道:“穷,读不起书。读不了书,只会更穷,好比是老驴拉磨,转圈打转挣脱不出来了。” 程子安还有些打算,道:“老师,我们回去再聊。” 闻山长点点头,一行人回到了宅子。晚饭已经备好,崔素娘与徐氏帮着安排上菜,大家熟不拘礼,共坐一桌热热闹闹用了饭。 饭后略坐了一会,林老夫人累了,徐氏与崔婉娘陪着她回院子去歇息,闻承懂事地回了自己屋子去温书。 闻山长与程子安程箴闻绪几人去了书房,长山送了茶水进屋,程子安上下打量着他,笑道:“长山,恭喜恭喜。上次我没在京城,没能吃你的喜酒,等你当爹的时候,喜蛋可不能少了我一份。” 长山已经脱籍,娶了原来邻居自小认识的姑娘,妻子如今在林老夫人身边做事,夫妻两人一起到了云州。 两人在明州府学的时候就熟,成亲时,程子安托闻山长给了他一份贺礼。 长山躬身道谢,打趣道:“我的喜酒程知府外放在外,吃不上。程知府的喜酒,我无论如何都会赶来。”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道:“长山变坏了。” 长山赶忙放下茶水退了出去,程子安见闻山长与闻绪都一并看着他,不禁摸了摸脸,道:“我脸上开花了?” 闻绪难得笑起来,闻山长不客气道:“你都及冠了,字没取,亲事未定。正好你阿爹也在,府学的事情先放一边,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程子安怪叫:“我能有什么事情,老头儿,我没有字,都是你的错。谁叫你不给我取。” 闻山长呵呵,抚须道:“你休想趁机转开话头,字小事一桩。无疾,你也说说看,他的亲事,你与崔娘子究竟如何考量的?” 对于程子安的亲事,程箴与崔素娘私底下也担忧过。 程子安一直言明,不要管他的亲事,随着他进京考科举,进入仕途,升官贬谪,一路波折不断,他除了忙得不可开交,还压力重重。 作为父母帮不上半点忙,他们也就没再给他添麻烦,委婉推了许多上门说亲的媒婆。 程子安的亲事未定,对于程箴与崔素娘来说,其实也是一块心事。既然闻山长已经提了起来,程箴便顺便道:“子安,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程子安向来认为,爱太稀缺,比权势,金钱还要难得。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0节 他曾经心动过,那双如春雨一样的双眼,不期然,毫不讲道理闯了进来,他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可惜,错过了。 人生太多无常与失去,程子安不想将就,也不想为了绵延子嗣而成亲,对他,对姑娘,都是一种伤害。 程子安想笑,这时却莫名地悲伤,他难得笑得很是勉强,道:“阿爹,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以后说不定会身陷囹圄也是一方面,我就是不想成亲。” 程箴看着程子安,只叹息了一声,便未再说话。 闻山长皱眉,道:“你阿爹只你一个独子,你不成亲,程氏一脉岂不是断在了你手?” 程子安道:“拿祭祖来说,兴许记得祖父,曾祖父的名讳,高祖父的大多都已经忘了。至于香火这些,我向来有个疑问,祖宗要享受香火供奉,可是就表明他们不会投胎,再也无法转世为人?不然的话,比如你我现在,以前定当也是谁的祖宗,现在我们可有享受到后辈供奉的香火?” 几人听得瞠目结舌,闻绪最先回过神,不断点着头道:“我觉着子安说得是,祖宗是如何享受到了香火供奉,是鬼魂的话,就是投不了胎。投不了胎,就成了孤魂野鬼。至少我们都再转世为人,还是吃人世的吃食香,晚上的芋头扣肉就美味得很。” 闻山长气得胡子都扬了起来,偏生闻绪向来严肃,只管自己沉吟琢磨,他想骂,等于是浪费唇舌。 程箴无语至极,可是他想辩驳,又不及程子安的诡辩之才,就瞪了他一眼,干脆低头吃茶了。 闻山长缓了缓气,道:“我与你说不清楚。关于亲事,乃是你人生的大事情,你得好生考虑,莫要当做儿戏。” 程子安笑眯眯道:“老师,我的字呢?” 闻山长唔了声,道:“你的字,待我好生给你寻摸寻摸。” 程子安道:“就叫无常如何,人生无常,黑白无常,索取贪官污吏的狗命!” 闻山长想骂他,一时又没了力气,便道:“还是说正事吧,懒得与你费工夫。” 程子安插诨打科,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正事,认真道:“老师,云州府不比明州府,府衙的确没钱,现在要考虑的事情,还是如何让百姓勉强填饱肚皮。先前圣上来了旨意,要云州府今年必须交钱交粮,不能再向朝廷伸手。我杀了几头肥猪,得了些钱,都用在了修水利,买粮,耕牛等事情上。眼下对于读书这一块,的确顾不上。不过,我还是打算在府学开办蒙童班,幼童,才是大周的未来。” 闻山长沉吟了下,道:“蒙童班你打算收多少学生?眼下府学的夫子可够?” 程子安道:“蒙童班顶多三五十人,如果蒙童来了府学读书,城内的私塾就收不到人了。原来的夫子,可以经过考核后,合适者聘用到府学来教书。其余各县应当也有有学识之士,夫子可以向全州府招取。这仅仅是府学,底下的县学,也要开设起来,招收蒙童学生。底下县的蒙童,只要经过考核,就可进县学读书,免收束脩,提供笔墨纸砚书本。府衙这边,我会挤出一部分钱出来,承担这部分的支出。为了公平起见,不让各县有权势的人家占去了蒙童名额,要劳烦老师与大师兄,还有阿爹一起前去,亲自监督考试。” 闻绪道:“照着子安的意思,要收穷人家聪慧的孩童进蒙童班读书。穷人家的孩童,爹娘大字不识,他们也目不识丁,如何能参与考核?” 程子安道:“无需得识字,答题,只看人。总有聪慧伶俐的孩童,端看起说话的口齿,以及反应敏捷即可。” 闻山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如你所言那般,九成九饭都吃不饱,人脑子都转不过来,哪读什么书。总还有那么一两个苗子,不能被埋没了。” 程子安叹道:“慢慢来吧,仓禀实而知礼节,莫过如此了。除此之外,我还打算在府学,开办工科。” 闻山长不解道:“工科?” 程子安点头,解释道:“教织布,养蚕,修路筑桥,水利农商方面的工科。学这些,一定要懂算学,也没有能教他们的夫子。就先从织布,蚕桑教起,招手女学生。我翻过了地方志,以前云州府能种桑,一是赋税过高,二是缫丝,纺织的技艺不行,织出的丝绸质地不佳,渐渐就没人再种了。云州府也没别的产出,只能从蚕桑上入手,增加收益。至于织娘等,明州府多,我打算写封信回去,请舅舅他们帮忙介绍。” 闻山长对于男女学生方面倒无疑义,世家大族的娘子们拜名师学习琴棋书画等等,并不鲜见。 可是,她们并未正式进入学堂。 闻山长道:“招收女学生,骂名非议定少不了,我担心会遇到阻拦。” 程子安道:“这方面我已经考虑过,骂名非议我不怕,家中拦着不让她们出来学习才是麻烦,所以女学生并非只招收年轻娘子,成亲后的妇人一样可以进学。教授她们的先生也是女子,遇到的阻碍就小了。” 闻山长放了心,道:“起初定有困难,遇到事情了再慢慢解决。云州府穷了这些年,除了粮食之外,必修要有能赚钱的路子。” 闻绪听得津津有味,挠了挠头,憨笑道:“先前我看到府学的模样,心里着实有些不情愿,一时难以接受。子安竟有这般多的打算,现在我不但放心了,还挺期待,看到云州府兴旺蓬勃的景象。” 闻山长勒令闻绪前来,虽说父命不可违,到底心不甘情不愿,肯定做不好事。 闻绪不是藏着掖着之人,听到他这般说,程子安暗自舒了口气,大师兄这边就搞定了。 兴旺蓬勃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程子安伤神的尚有一大堆。 便宜的笔墨纸砚在何处? 懂算学水利的夫子在何处? 源源不断,承担这部分支出的钱财,从何处来?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137 一百三十七章 ◎无◎ 府学的事情由闻山长闻绪程箴一起忙碌, 程子安则开始着手春耕。 今年的春耕,比起往年不知热闹几何。 首先是水利沟渠已修通大半,种子耕牛农具到位, 夜香行已成过去, 粪池里装满了便宜买来的粪肥。 其次,今年除了种植春小麦外, 还要种植芋头。 芋头的种子不多, 加之空地少, 能种植约莫不到一亩地。 如果伺候得好,按照去年的产量,一亩地能产八百斤左右的芋头,相当于两亩多地的小麦,家家户户都将期望放在了芋头上。 不过, 府衙有令,必须在种植好小麦之外,再种植芋头。 因为第一年广泛种植,若是收成欠佳, 最后小麦疏于照看,两头落空。 其实不用府衙特别强调, 百姓心里自有衡量。 芋头大范围种植, 前所未有。种芋头伤地,且芋头难以保存,靠着种地糊口的百姓最爱惜土地与粮食, 他们不敢轻易放弃千百年来主要的粮食。 除此之外, 云州府的百姓还面临着一大喜事, 就是家中的孩子, 无论识字与否, 皆可去参加考核,进入县学或者府学读书。 县学的束脩笔墨纸砚全不要钱,府学则是免取束脩,笔墨纸砚自备。 按理说府城的百姓该心生不满,毕竟县学都有笔墨纸砚,府学为何不给? 不过,他们来不及埋怨,因为府学的蒙童班名额有数,招满即止。 种地的百姓,盼着子孙读书出人头地的长辈,将田间地头与县学弄得热火朝天。 这边在忙碌,那边妇人娘子们也热闹得很,妯娌姑嫂姊妹们争相奔走,对府学即将开办的纺织学堂议论不休。 云州府天气寒冷,府衙后宅的院子里,除了几颗耐寒的草木,四下光秃秃。 崔素娘也没闲情逸致种花草,云州府到处在准备栽种芋头,她打算也种上一些。 这天她来了兴致,与云朵秦婶在一起收拾地,程子安从前衙回来换身衣衫,看到后笑道:“阿娘,你准备种什么花?” 崔素娘撑在锄头上,笑道:“我不种花,准备也种些芋头。”她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叹道:“种地不易啊,没挖几锄头,手掌磨破了皮不说,还浑身无力。” 莫柱子跟着程子安一起回来,见状赶紧跑上前,拿过崔素娘手上的锄头,道:“娘子,我来挖。” 崔素娘赞道:“柱子越发懂事了。” 莫柱子腼腆一笑,扬起锄头挖了起来。他力气大,一锄头能顶崔素娘三锄头,秦婶与云朵忙让开一旁,免得碍事。 程子安蹲在一旁观看,崔素娘好奇地道:“你不忙了?” “忙里偷闲。”程子安扯了下身上的官袍,道:“先前审了几个案子,不小心洒了一身的墨,我回来换一身。” 崔素娘忙道:“那赶紧进去换,马上拿去泡着,不然得留印记,洗不干净了。” 官员一年四季有八身官袍,皆为绸缎与锦缎制成。锦缎绸缎娇贵,不经穿,洗上几次就会褪色,一不小心就会勾丝。 官员大多都会自掏腰包多做几身,官袍不是人人可以穿,几个小钱而已,比起官威与面子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 程子安舍不得钱,他的官袍袖口已经磨得发毛,要是洗不干净,看上去就更寒酸了。 进屋去换了衣衫,崔素娘倒了碗热茶给他:“再过一阵就要用午饭,既然回来了,等吃完了饭再去忙碌吧。” 程子安双手接过茶,道:“好,阿爹不在,我陪着阿娘一起用饭。” 崔素娘嗔怪地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用得人陪。我可不闲着,先前小徐氏前来说,林老夫人问我可得空,过去与她说话呢。” 小徐氏就是长山的妻子,程子安好奇问道:“师母与师嫂可还习惯?” 崔素娘道:“起初来的时候不习惯,如今已经好些了。昨日我过去,听到林老夫人与徐氏也在说织坊学堂的事情。” 程子安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真没主意对织坊学堂,外面的反应,便问道:“外面传什么了?” 崔素娘道:“就一些酸儒说了几句,其余的,便在谈这个学堂,要交多少束脩。若只会织布,不识字可能进去学习。” 程子安脑子灵机一动,道:“不识字也没事,学堂可以教。” 崔素娘道:“子安打算请女先生了?” 程子安笑眯眯地道:“这里有三个现成的女先生,不请的话,着实浪费了。” 崔素娘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道:“子安是指我与林老夫人,还有徐氏?” 程子安点头:“你们三人皆识字,会算账,学识丰富。去教她们习字绰绰有余,顺道再教一些算账的学问。学不好织布,能学到算账的本事也不错。阿娘,阿爹与我都忙得很,以前我就在想,阿娘来到云州,只照看我与阿爹,平时太过无聊,不如做些清闲的事情,阿娘可愿意前去?” 崔素娘想都不想,一口答应了:“我自当愿意!” 平时崔素娘说话都温温婉婉,程子安听到她拔高的声音,再看到她激动的模样,既感到高兴,又很是愧疚。 程子安默了片刻,道:“阿娘,朝廷那边,我还未给你请封诰命。” 官员有了品级之后,就可以给母亲妻子请封诰命,父亲得到封赠。 除朝廷封赠以外,官员还可以花钱,给祖宗十八代都买个品级,无实权,但是无上荣耀与尊贵,自是高于寻常百姓一等。 诰命与封赠皆无实权,因着有品级,平民百姓见了,皆要躬身请安见礼,否则就是不敬。 光荣耀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读书出仕当官的好处,处处可见。 只要一脚踏入仕途,与平民百姓的阶级鸿沟,享受到的特权,堪比天上地下。 崔素娘笑起来,道:“你当官这么久,心里的想法,想做的事情,我自知晓一二。我不需人跪拜,也没必要高高在上,要这个诰命作甚?子安,你别为难,将此事放在心上,你一心为民,誓要革除世卿世禄,我却要这个劳什子的诰命。你给自己家人捞足了好处,却要求他人不许惠及家人,子孙后代,说出去,岂不是虚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程子安起身,肃然躬身施礼:“阿娘,儿子无以为报,这辈子做阿娘的儿子,我很幸运。” 崔素娘赶紧摆手:“快起来快起来!瞧你说这话,只要你好生生的,我就万事无忧了。” 程子安心中暖暖的,他有程箴与崔素娘的体贴与支持,才能做到今天的地步。 父母亲人拖后腿的多了去,一个孝字压下来,虽不能将他压倒,但自家家宅起火,足够烦躁的。 程子安道:“毕竟俸禄不多,师母与师嫂那边,我亲自去请。” 崔素娘笑道:“行,俸禄不多,你就去卖脸。等下晚上我做些菜,送去闻宅,我们一起去那边用饭。” 程子安说好,崔素娘问道:“教授纺织的人,我想到了一个。” 程子安朝她看去,崔素娘朝外一指,他顺眼看去,莫柱子将衣衫下摆掖在腰间,正在卖力翻地。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1节 “这些年草儿可厉害了,学了一手织布的好手艺。听说明州府好些织坊,争相出大价钱请她前去呢。草儿还会养蚕种桑,人又聪慧,最合适不过了。” 程子安听得很是高兴,道:“瞧我一忙,都忘了还有她。还有她的师傅,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阿娘,草儿既然能在明州府赚大钱,来到云州府的束脩,估计少了些。我还是先同柱子说一声,写信去问一问,征询她的意见,并非强行让她来。” 崔素娘道:“这倒也是,当年不过是顺手之劳,这时候却要索求回报,恩情没了,还会招来怨怼。” 程子安先将莫草儿的事情放在了一边,他想到了崔耀光,朝廷工部的韩尚书,太学的同学王尧。 工科学堂慢慢来,蒙童班的笔墨纸砚,必须早些到位。 程子安同崔素娘说了一声,起身回屋,铺纸磨墨给崔耀光写起了信。 崔耀光开书斋,对笔墨纸砚的行情了若指掌,由他来掌管这一块,至少不会被蒙蔽了去。 云州府的书斋极少,他主要卖花花话本为主,无论在何处都有生意。 提起笔,程子安又有些犹豫了。 崔武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能同意,舅母何氏估计得哭。 程子安暂且放下了笔,来到正屋,崔素娘正在与秦婶说话,安排中午的吃食。 秦婶唤了声少爷,就前去了灶房,崔素娘问道:“子安怎地了?” 程子安问道:“阿娘,荷妹妹定亲没有,小舅舅小舅母是打算让她嫁出去,还是打算让她招赘?” 崔素娘道:“走的时候,我听你小舅母与我说过,舍不得阿荷出嫁,打算招赘。说起这件事,明州府如今好些舍不得女儿的人家都招赘,家中儿子多的,送儿子出去做上门女婿,也不觉着丢人奇怪。从花儿招赘起,明州府的风气就逐渐变了,还多得你的功劳呢。对了,你为何问起了阿荷的亲事?” 程子安说了要崔耀光来云州府的打算:“我怕小舅舅小舅母舍不得,要骂我拐走他们的儿子。” 崔素娘琢磨了下,道:“你小舅母同我骂过了几次耀光,说是他一个劲怂恿你小舅舅小舅母给阿荷寻个上门女婿,以后有了阿荷同夫婿跟他们住在一起,他就可以在外面置办一间宅子,夫妻俩住在一起,省得听你小舅舅小舅母唠叨。我看呐,耀光是巴不得走出来,你小舅舅小舅母身边有了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不在,想念归想念,终归不那么冷清。再说了,耀光并非出来游玩,他是出来做正事,你小舅舅小舅母也不会拦着。” 程子安笑道:“这封信,我还是写给小舅舅他们吧,先询问下他们的想法。” 崔素娘道:“就照着你的意思办吧,你写给耀光,就是你小舅舅小舅母拦着,他估计也会偷偷跑来,到时候又惹出一通闲气。” 程子安回屋给崔武写了信,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与崔素娘上了闻宅,饭毕,言明了请林老夫人与徐氏去学堂教授妇人娘子们识字算账。 林老夫人抚掌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子安,你可别哄我高兴。” 程子安道:“我敢哄老师,绝不敢哄师母。不过师母,府衙穷,俸禄只得一丁点,一个月大致在一两银子出头。” 纺织学堂先生的俸禄,与教授其他蒙童班夫子的俸禄不同,他们的俸禄,会由朝廷支付大半部分。 而开设纺织学堂,是云州府自己的决定,与府学办在一起,不过是要蹭府学的名头,以及课室屋舍,所需钱财,全由云州府自行承担。 教授妇人娘子识字算账,又是在程子安原来的计划上,多出来的一部分之出,他现在为了银子,愁得脑心挠肝。 林老夫人横了他一眼,道:“莫非我缺这几个银子?就是一个大钱不给,我也愿意!老头儿教了一辈子的学生,经常在我面前吹嘘,我也要教几个名动天下的学生出来,好堵住他的嘴!” 程子安听得哈哈大笑,道:“老师肯定要甘拜下风。” 林老夫人一口应了,徐氏却有些犹豫,道:“阿娘,阿承在上学,我须得照顾他,侍奉夫君与你们二老。另外,我担心自己的学识不够,教不好她们,就是误人子弟了。” 林老夫人大手一挥,道:“我与老头儿不要你伺候,阿绪一大把年岁,有手有脚,在此后阿承再过几年就要议亲了,家中有仆妇随从,你只平时过问一句就行。误人子弟,教她们认字,算账,能误到何处去,你就别瞎担心了。这可是大好的时机,在京城的话,你想要出去做事,就只能做些粗活苦活,在云州府,能当老师,不知多少后宅妇人羡慕!” 徐氏心道也是,便先应了:“既然阿娘这么说,我也去试试看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仍旧是钱。 程子安从闻宅回到府衙,时辰不早,他洗漱上了床歇息。 早春的夜里,早熟的猫儿们开始躁动不安,“喵喵喵”,哀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程子安在床上翻滚,他也如叫春的猫儿一样,辗转难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数不清多少文的钱,程子安自认不是英雄,他倒得更为彻底。 做买卖赚钱,云州府没甚产出,只一些吃穿住用行的行当,富人们前去光顾的银楼,就只有两间稍微像样的铺子,其余的就是一间小小的门脸,里面卖些样式陈旧的银耳钉,银镯子等,连金饰都少见。 去外州府做买卖倒行,比如云州府等,但他没有人手,而且他不能永远只靠自己私人的投入,替代了本该朝廷担负的支出。 朝廷..... 程子安翻身爬起来,吹亮火折子点了灯,铺纸磨墨,提笔在信上奋笔疾书:“臣程子安,恭请圣上金安......”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138 一百三十八章 ◎无◎ 承庆殿内。 京城开了春, 一场倒春寒后,天气逐渐炎热暖和,繁花似锦。 御花园内种满了名贵的花, 花匠用了心思, 连要五月才开的牡丹,就已经种植了出来, 碗口大的魏紫摆在御案旁, 高大轩敞的殿内, 清幽的花香入侵到每个角落,经久不散。 尚衣局早早奉上了春衫,缂丝的常服看上去简单素净,在衣袖与下摆处却用了心思,用金丝线绣了九条腾飞的金龙。 按照礼仪规矩, 圣上在朝会与重要庆典,或者祭祀等日子,着不同的朝服衣袍。 寻常时日则穿常服,尚衣局会按照时节, 用上贡来最名贵的布料,天底下最好的绣娘, 每日负责给圣上做全身的穿戴。 太阳透过琉璃瓦, 倾斜到大殿里,光束洒在圣上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 衣袖上的金线闪烁着金光, 金龙像是活了过来, 下一刻即将舞动龙跃。 许侍中躬身肃立一旁, 看上去如石雕般, 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 突然,许侍中动了起来,悄无声息走到御案左侧,捧起已经变凉茶盏,退到门边,将茶盏递出。 没一阵,小黄门碰上了热茶,许侍中接过奉到了原处,再退回了先前所立之处。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未发出任何声响。 圣上放下手上如一本书厚般的折子,左手习惯伸过去,捧起茶盏吃了一口。 茶水是他喜欢吃的温度,略微滚烫,吃进五脏六腑暖和无比。 就好比看到程子安的折子。 圣上虽未明言,但他极喜欢接到程子安的折子。 程子安的折子与其他大臣官员不同,大多都是炙热,不加修饰的恭维。 圣上当然看得出程子安在溜须拍马,但架不住人人都喜欢听好话。 忠言逆耳,程子安从不说忠言。 另外一方面,程子安递上来的,就算是哭穷的折子,也会哭得像是美人垂泪一样,让他格外舒坦。 程子安在折子上写了云州府的改变,用数字的方式,简明扼要列出了在云州府所做的事情,他到任之后,人口,水利沟渠,农,读书等各方面的数目对比。 除此之外,程子安还用数目列明,以后五年云州府即将出现的变化。 程子安说,他一心在替自己,建造锦绣大周。 因为圣上值得。 最后,程子安的目的,是要银子。 云州府缺银子。 圣上笑了,最后又摇头。 这份投入,值不值得? 魏紫开得绚烂,圣上定睛欣赏了片刻,手抚摸着温润如玉的玉瓷茶盏盖,凝望着大殿地面上铺着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 程子安说,一万两不少,十万两不多。 圣上忍不住哼了声,真是能狮子大开口。 十万两换一片璀璨河山,圣上沉吟良久,道:“去将几个相爷,户部曾尚书他们一并叫来。” 许侍中飞快偷瞄了圣上一眼,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户部曾尚书到任将将半年,最为勤勉不过,有大朝会时,总是第一个先到,没大朝会时,也会早早到值房。 户部底下的官员,因着他尤为勤奋,浑水摸鱼,告假迟到的事情再也难以见到。 许侍中来到了户部衙门,何相大步流星走了出来,他见何相走路带风,黑沉着脸嘴里骂骂咧咧,抬手见礼,道:“原来何相也在,圣上有旨,着你与几位相爷,还有曾尚书一并前去面圣。” 何相颔首回了礼,眼珠子一转,问道:“许侍中,圣上叫了姓曾的,可是又有何处要钱了?” 许侍中呵呵笑道:“圣上只言明让我传旨,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请何相见谅。” 何相不比其他几个相爷,他本是武将出身,闻言就拉住了许侍中的衣袖,一幅他不透露点消息,绝不让他离开的架势。 “别处要银子,那可不行。户部天天哭穷,从立国之初,哭到了现在,户部就从来没富裕过。这真是怪事,要说钱粮银子,拨付给何处最为重要?当是各路兵马!” 许侍中挣脱不得,只能无奈道:“何相,各路兵马的钱粮,应当是兵部贺尚书来讨要,怎地何相亲自前来,莫非是贺尚书被解职了?” 何相冷笑了声,道:“连我出马都要不来,何况是贺尚书!” 许侍中还有差使在身,何相这个人就是莽撞了些,平时待人还算和气,他也就没有翻脸,耐心地道:“何相,事关朝廷大事,我一个内侍如何说上话,还是请何相放开吧,耽误了差使,圣上就该发怒了。” 这时曾尚书听到屋外的说话声,走到了门外。何相放开了许侍中,暗自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成日忙忙碌碌,一事无成,不过是绣花枕头而已!” 许侍中只当没听见,快步走到曾尚书面前,传达了圣上召见的旨意。 曾尚书看着立在那里的何相,脚步动了动,想要前去承庆殿,又怕被他缠住。 何相再次撇嘴,转身大步离去。 许侍中见曾尚书微不可查松了口气,只当没见到,转身告退,前去了政事堂。 几个相爷并曾尚书一并来到承庆殿,见礼后依次落座。 圣上径直道:“云州府请旨,需要十万两银子。曾尚书,你看从何处能先将银子挪一挪。” 王相听到明州府,愣了下未做声。何相听到是程子安要钱,圣上亲口下旨意,一下兴奋起来,转头看向了曾尚书,满脸的幸灾乐祸。 明相则是不解,问道:“圣上,云州府可是遭受了灾荒,需要银钱赈济?” 曾尚书也回过了神,道:“圣上,户部的确紧张,圣上与几位相爷都清楚,一下拿出十万两银,着实挪不过来,还请圣上明察。” 圣上问道:“户部竟然连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曾尚书,你的意思是,朕的江山,穷成了这等模样?大周拿不出十万两银子,大周上下的官员,一月的俸禄要支付几何?” 曾尚书赶紧出列,诚惶诚恐躬身听训。 大周上下官员所支付的薪俸,如六部尚书的俸禄,各种贴补加起来,约莫在七千三百两左右。如王相等官员,则近一万一千两。 只六部尚书,加上政事堂三个宰相,一个月的薪俸,就将近八万两。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2节 圣上的话很不客气,官员们拿了这么多俸禄,他们却无任何的贡献,大周的国库,连十万两都凑不出来。 王相垂着眼眸,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大好看。明相颔首不再做声,何相也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这时也抬不起头了。 大殿内一片安静。 圣上目光在他的几个肱股之臣身上扫过,只感到说不出的失望。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掏空了他的钱财。 圣上胸口翻滚着愤怒,沉声道;“其余各处,要钱要粮的,将请旨的折子呈上来!” 曾尚书领命,慌忙回到户部,将即将拨付银两的账目,呈到了御案前。 圣上粗粗翻下去,看到漕运的字眼,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以前程子安曾对他建言过,开辟海路的事情。 漕运运送漕粮,每年户部要支出巨额的银钱。 圣上先按耐住,厉声道:“只各地的官船来往,一年就花费近六万两银子。官员们出行,就算是拖家带口,搭民船需要多少银子?”、 曾尚书乃是京城人,出自京城曾氏,祖父曾官至礼部尚书,父亲乃是有名的大儒,家门显赫清贵。 曾尚书自小在富贵金银窝中长大,靠着祖父恩荫出仕,出行时奴仆成群,亦从未搭过民船,如何能知晓民船的价钱? 自从朝廷震荡之后,致仕的祖父告诫他,一定要勤勉,哪怕没功劳,也图个苦劳。 曾尚书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后背都快被汗水濡湿,恩荫出仕能做到户部尚书极为不易,他听从祖父的叮嘱,从不敢出任何的差池。 官船与民船不同,经由河道时无需缴纳过船费,这一点曾尚书还是知晓,于是含糊着道:“回圣上,要看民船的好坏,以及前去的路程,价钱不一。” 圣上并非一定要知晓民船的价钱,讥讽地道:“官船与漕运要支付的银子,就那般紧急了?比起春耕饥荒时节,赈灾还要紧急?” 曾尚书后背已经汗津津,道:“圣上,春耕之后就是夏收,待到那时,各地的赋税粮食缴纳上来,需要漕运运送。若不及时支付,恐漕运那群人拿不到钱,到时候不肯出力,耽误了收税粮,到时候恐会酿成大祸啊。另官船这方方面,官员前去赴任,同样耽搁不得。” 圣上看向了几个相爷,问道:“诸位觉着呢?” 王相答道:“回圣上,臣以为曾尚书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臣以为,比如官船等要付的钱,可以酌情缓一缓。漕运亦如此,粮食还未耕种,需要拨付漕运的钱款,着实着急了些。” 二皇子在户部挂名,漕运这块的钱,是他亲自下令早些支付。 明相听到王相开口,道:“不知王相以为,何时付欠款为好?” 王相还未说话,何相抢着道:“当然是粮食送到了,再付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般浅显的道理,难道明相都不明白?” 明相最明白不过,他呵呵笑了声,没有与何相起争执。 王相看了何相一眼,就不做声了。 何相回过神,暗自懊恼自己嘴快,不过他并不后悔。 二皇子太过了些,户部的钱财,先由着他亲近官员们领取,待他们领完之后,才轮得到他人。 除了地动等紧急赈济,其他各部以及下面的官员们想要请旨要钱,比登天还要难。 不过何相没明白,程子安究竟为何要钱? 圣上厉声道:“漕运与官船的钱,都先放着!各地的赈济折子,以后就照着这个样式写!” 圣上将程子安折子中那张列明各项发展的表抽出来,往前一扔。 纸轻飘飘飞来,飘在了何相的面前,他俯身拾起认真看完,递给了旁边的明相,朗声道:“圣上,臣以为此举甚妙!只要赈济钱粮不行,赈济之后,总要见到成效。不然就是白给了钱粮。不过臣担心,若是他们不敢照着这般请旨,恐耽误了赈济,让百姓遭殃,还请圣上三思。” 明相与王相,曾尚书几人看过之后,皆一致同意了何相的说法。 圣上亦明白了,他的官员们,并非人人皆是程子安,敢作敢当。 比如人口,赋税,读书教化这几样,不过是官员们的政绩考评而已,但有几人敢将各项如实,清楚列明,关于每年的增长,以及后续的计划? * 云州府。 程子安头戴斗笠,蹲在沟渠边洗手,对一旁蹲着的莫柱子道:“柱子,你二姐一行快到云州府了,她与吴娘子同行,吴娘子身子弱,明天你赶去迎皆一下。” 莫草儿与吴娘子,还有崔武找的几个织娘,结伴前来了云州府,算着路程,应当这几日就会到了。 莫柱子高兴地应了,道:“好久没见到二姐了,我巴不得马上能见到她。多谢少爷,我明天一定快骡加鞭,安安全全将二姐她们接来。” 他们没有马,快马加鞭被莫柱子改成了快骡加鞭,程子安听得忍俊不禁,将手上的手甩干,道:“走吧,我们去用饭。” 芋头小麦都已经种植了下去,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不过云州府的百姓今年没人逃荒,主要是他们要忙着种庄稼,且米缸里还有些陈粮,加上野菜煮了,勉强能吃个六七成饱。 程子安到处跑春耕,重点关注芋头的种植。他自带杂粮出门,随便交给村子里的人家,借他们的柴火煮一煮,好吃些新鲜的热食。 起初时百姓见到他诚惶诚恐,搜肠刮肚想要煮些好饭菜招待。程子安原本考虑到带精细的米面下乡,而百姓吃的粗粮杂面,就好比当着饿肚皮的人面前吃饭吧唧嘴,实在是太可恶可恨,便换成了杂粮。 结果这么一来,反倒造成了百姓的负担,程子安就不再带粮食了,干脆带了炊饼,到了饭点,生火烤一烤,就着茶汤吃了就是。 晚上回到府城,天色已晚,程子安刚从走到前衙与后衙的月亮门边,一个人窜了出来,欢快地喊道:“子安!” 程子安看着一蹦三丈高的崔耀光,也开心大笑起来,道:“你来了!” 崔耀光手舞足蹈道:“我早就想来,你难道忘了?当时你说了,让我等着时机,我都等得快白了头,幸好你给阿爹的信,被我给看到了!” 想必是崔武没拗过崔耀光,他出发来到了云州府。 崔耀光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得像要飞。 程子安想到在路上的莫草儿等一行,愁得突然想哭。 他给圣上写的叫苦投资折子,完全是按照前世去找天使投资的套路,吹嘘加上夸大其词,以及无所不及的拍马屁。 可圣上的钱,到底投不投啊! 不投,他这里摊子铺开了,却没米下锅! 衰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139 一百三十九章 ◎无◎ 崔耀光将成亲不久的妻子秦氏一并带了来, 府衙后宅宽敞,崔素娘安排他们住在后衙的偏院,给他解约些花销。 过了三天, 莫草儿一行也到了, 府学有夫子先生的宅邸,她们直接住进了府学。 学生, 先生, 后勤已经齐备, 崔耀光带来了足足两车笔墨纸砚,程子安忍痛与他算了钱,分给了各县县学蒙童班。 闻山长带着闻绪一起,一头扎进了府学中。程子安去看过一次,老头儿的值房又与以前在明州府学一样, 里面乱糟糟,堆满了他从京城带来的书本。 程子安进屋,深深吸了口气,引得闻山长抬头看来, 他笑道:“吸一口文气。” 闻山长则横了他一眼,又俯首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程子安凑上前去, 问道:“老师在忙甚?” 闻山长头也不抬地道:“府学有间书阁, 我前去看过了,里面只有几本经史子集,不知是来自何方的臭笔, 批注臭得一塌糊涂。我打算将我的书都摆放在书阁中, 借给学生们读。让他们能学到些真本事。” 程子安闲闲道:“老师高义。不过老师, 书本上真能学到那么多东西, 这世道就清明了。” 闻山长再次抬头看他, 眼神如隼,在他脸上来回扫视,问道:“遇到麻烦了?” 麻烦,麻烦一大堆,前世有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皆不是问题。 现在程子安的问题,是缺钱,是问题的源头。 给闻山长说也没用,他不善庶务,在明州府学的时候都不大理会账目,何况他靠着俸禄过活,不是林老夫人拦着,他会将俸禄全部拿去换成了一堆书画。 程子安说了声没事,道:“老师,以前府学的学生,今年秋上的秋闱,你估计能考中几人?” 闻山长嗤笑道:“你想得美,还几人,文章写得.....喏,在那里,你自己去看。” 程子安随着闻山长的指点,探身过去随便拿了几份看起来。 说实话,程子安以前文章也写得不好,靠着没日没夜,完全针对科举大量练习挽救了回来。 不过,程子安以为,比起他最初的文章,这些老“学生”们所写的,他看了直眼睛疼。 并非他们的起承转合,引经据典出处,句子有误,而是他们文章中透出的僵硬气息,以及文章所表达的观点混乱。 其中引申出来的谬论,胡乱代入,比比皆是。 程子安将纸扔回去,意兴阑珊道:“挂零就挂零吧,蒙童们中能出几个有出息的就好。” 闻山长道:“那你的知府考核,年年都会得个下等了。” 程子安道:“得下等,总比选一批废物举人老爷出来好。” 闻山长叹了声,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还是会尽心尽力,盼着他们能开悟一二。” 程子安不置可否,道:“老师要注意歇息,身子要紧。” 闻山长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今朝不忙,地里的庄稼都种完了?” 程子安撑着椅子扶手起身,“都什么时节了,庄稼当然已经全部种了下去。老师不用驱赶我,今天学堂在招人,纺机也要送来,我前来看看,顺道先来看望老师。” 云州府的纺织远不能与明州府相比,这次的纺机,也是他全权交由莫草儿她们带来。 闻山长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这里无需看,你去忙自己的就好。” 程子安被闻山长赶了出来,悻悻前去了纺织学堂。 学堂的院子门口,妇人娘子们进进出出,忙碌得很,程子安随意打量,见有人欢喜有人垂泪,一看便知晓有人被录取,有人被刷下来了。 程子安不懂纺织,一切由莫草儿与吴娘子做主。他走进院子的大门,看到莫草儿站在一张案几前,大声道:“学堂人已满,大家都回去吧!” 排着队的妇人娘子们一听,顿时急了起来,有人大胆问道:“衙门告示言明,只要会织布的,便可来报名,我们会织布,又等了这许久,为何不要我们?” 莫草儿早已非在清水村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长高了些,身形依然消瘦,但眉眼间泛发着自信的神采。 面对众人的质问,莫草儿神色镇定,不急不缓解释道:“对不住大家了,因为学堂的纺机,就只有十张。十张纺机,共收了四十个学生。开设两堂课,二十个学生一组,分别学识字算账与织布。其中学织布的学生,还要轮换,十人操作,十人在旁边看着学习。织布看似容易,要织好却难得很。每人轮到的学习时辰本就少,要是再多招人,大家都学不到东西不说,反倒耽误了功夫。” 会织布的人都清楚,织一些粗布与精贵的绸缎,除了纺机,用料不同之外,还需要看织娘的手艺。 一个好的织娘,除了有好师傅领进门教授之外,还需要不断练习。 没有织机,哪来的功夫练? 大家听了莫草儿的解释,虽然失望不甘,终究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3节 莫草儿收拾着案几,与身边的吴娘子说着话,她看到了立在门口的程子安,朝他笑着见礼,道:“程知府来了。” 吴娘子跟着见礼,程子安颔首还礼,上前问道:“都招收好了?” 莫草儿点头应是,“也没甚可选,主要招一些年轻利索,分得清线颜色的学生。上了年岁的人,学得慢倒也算了,主要是眼神不好,手脚不听使唤,一个反应不过来,会废掉整匹布。” 程子安不懂织布,他没能理解莫草儿话里的意思,待看到送来的一张织机装好,足足快有房顶那般高,上面的线密密麻麻,他整个人都被惊住了。 莫草儿踩着木梯,爬到了最上面一层,吴娘子等几个织娘,分别高高低低站着。 她们配合默契,抬筘杆,梭子穿梭,纬线穿过纬杆,吱吱呀呀声音有规矩地响起,手上如在跳舞般动作不停,看得程子安眼花缭乱。 乖乖,休说手脚跟不上,上了年纪的人在上面多站一会,要是一个不察掉下来摔倒就麻烦了。 不过,程子安看着织机,对从木梯上下来的莫草儿,暗自忍住了惊慌,问道:“这间屋子原本是用作学生们听讲堂的厅堂,屋顶要高一些。其余九张织机也是这般,我估计没地方放,要重新起屋子。” 莫草儿笑道:“这台大花楼织机,整个江南也没几台,主要用做织缂丝,云锦等名贵布料,如一些丝绸锦缎等,大花楼织出来的,无论纹理还是花纹,明眼人一看就能分辨。恰好师傅的友人织坊有一台,友人身子不好,打算关闭织坊,将织机便宜卖了出来,我们才得了一台大花楼织机。” 程子安很没出息地暗自松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大花楼织机,要多少银子一台?” 莫草儿道:“拿到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到,我们这次得了个便宜,只要一万两银子就拿到手了。” 一万两! 程子安倒抽了口凉气,他心里泪流成河,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道:“有劳你与吴娘子了。” 莫草儿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师父与我先前还在说,有了这台织机,以后云州府织出来的布料,绝对上乘,在整个大周都能打响名号了。” 程子安知道,大花楼难得,这也是大周纺织的最高设备,要办纺织学堂,没有大花楼,就等于学到了半吊子。 眼下程子安是缺钱缺疯了,他开始琢磨,前去钱庄商议借贷。 甚至,他想到了发放府衙债。 说起来可怜,云州府连个钱庄都没有。 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冒险发放府衙债。关键是,先抛开府衙的偿还能力,府衙债五年期起步,他能在云州府几年? 等到他离开之后,新来的知府要是不认账,不兑付,坑了一众投资人,他会自责到死。 程子安与莫草儿说了一会学堂的事情,道:“我先回府衙去了,你没事的话,就来府衙坐坐,阿娘很是想念清水村,想听听村子里的事情。柱子也高兴得很,天天念叨你,说是要与你好生说说话。” 莫草儿爽快答应了,道:“我也想念崔娘子,她最最好了,以前崔娘子做的糖,你分给了我们吃,我以后再也没吃到过,那般香甜的糖。” 程子安哈哈笑道:“莫大师父,阿娘的手艺可不怎样,她听到你这么说,一定要做一堆糖,到时候你可要吃下去。” 莫草儿也笑,道:“我保管吃下去。” 程子安对她颔首,欲转身离去。 莫草儿叫住了他,递上个荷包。 程子安捏着荷包,楞在了那里。 莫草儿脸上带着笑,明亮的双眸却湿润了起来,道:“程少爷,这里面是我与大姐姐还给你的银子。当年你给了我与大姐姐一人二两五钱银子,离开的时候,大姐姐她只积攒了二两银,还差五钱,以后存下来再还。” 程子安将荷包还过去,道:“草儿,我给你们姐妹的银子,不是借给你们的,没想过要你们还,你与花儿都不容易,快拿回去。” 莫草儿退后一步,飞快擦拭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不是银子,程少爷,不是银子。你对我与姐姐,我们一家的恩情,岂是这几两银子能算得清。若是没有你帮助我们,我与大姐姐,要不被卖身为奴,要不被嫁出去,跟阿娘一样,没日没夜地做活,生孩子,身子早早折腾坏了,不到四十就没了命。” 莫柱子的阿娘毛氏,前两年就去世了。 莫草儿脸上散发着坚定耀眼的光芒,轻快地道:“程少爷,我与大姐姐都说,是你救了我们。我们如今能自立自强,这个银子,程少爷拿去,给与我们一样的姑娘,让她们也能站起来,活出个人样。” 程子安收下荷包,微笑着说好。 莫草儿朝他见礼,转身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去。 程子安掂量着荷包里的银子,莫名地,他为钱所发的愁,消散了大半。 做人与做官的意义,莫过于此。 车到山前不一定有路,说不定是悬崖,到时候,掉一个头,从另一个方向,开辟一条路就是。 难不成还要真眼睁睁跳下去? 程子安打消了从圣上手上要钱的想法,毕竟好些投资,钱不到账都有黄的可能,他打算开始认真琢磨府衙债的可能。 回到府衙,真是用午饭的时辰,程子安先去了值房,翻看账本,府衙还剩下多少钱,能撑多久。 崔耀光带来的笔墨纸砚,笔墨砚台还好,能撑到三五月,纸张只够县学的学生们顶多用两个月。 留作备荒买粮的钱,万万不能动,先生们的束脩,种桑,后续的笔墨纸砚,只够半年的花销。 半年的话,足够他发行府衙债。 关键是,这个债,一定要设计完善,买债的人能信任,动心,云州府还要有偿还的能力。 至于朝廷的赋税,程子安呵呵,滚你大爷的! 程子安边收账本边骂街,莫柱子走了进屋,道:“少爷,娘子问你,是要回后衙用饭,还是要将饭送来?” 如今天气热起来,在后衙水井边的银杏树下吃饭最为凉爽,他道:“我回去用吧。” 莫柱子道好,上前帮着程子安收拾砚台里的墨汁。 这时,驿递来到值房门口见礼,道:“程知府,朝廷给你来了信,因着信重要,定要亲自送到你手上。” 一般是朝廷的重要公函文书,或者是圣上的御笔,驿递才会亲自送上门,由收信人画押签收。 程子安诧异了下,上前接过信,道谢后签字画押,驿递收好回执告退。 打开蜡封的信,程子安一看,不禁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140 一百四十章 ◎无◎ 程子安回到后衙用完饭, 悠闲靠在水井边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一张新鲜荷叶闭目养神。 程箴从外面赶回来,看到程子安诧异了下, 想着他成日辛苦, 便放轻了手脚,让他能多歇息一阵。 秦婶进出灶房端饭, 轻手轻脚, 生怕吵醒了程子安。等程箴用完饭, 她收拾了碗筷进屋,怕洗碗声太吵闹,先将碗泡在水中,待会再清洗。 程子安其实没睡着,听到树叶在微风中摇晃, 秦婶行动间的窸窸窣窣声,偶尔夹杂的蝉鸣,不知何处传来猫狗追逐的嬉闹,府衙后巷稚童们追逐的笑声。 人间烟火的安宁。 若不提钱与粮食, 一切都刚刚好。 程子安躺了一阵坐起身,望着眼前从树叶缝隙中洒在地上的太阳, 片刻后站起来走到水井边, 解下绳索上的木桶放下去,来回晃悠,努力半天只提了小半桶凉水。 “少爷可是要打水?快放着小的来。”秦婶听到动静, 赶紧跑出来道。 程子安道:“我洗脸, 这些水够了。” 秦婶忙去拿了干净的木盆与帕子, 程子安舀了水, 埋首进去一阵呼噜。 井水冰凉, 程子安洗了一气,终于神清气爽。 秦婶收走木盆与帕子,出来后看到程子安依旧坐在躺椅上,不禁有些惊讶。 程子安自从出仕后,就再也没午歇过。到了云州府之后,忙得脚不沾地,天还未亮就起身,到了夜深方能歇息。 今朝实在太反常,秦婶到底关心,忍不住问道:“少爷可是遇到了麻烦?” 程子安笑着摇头,道:“我没事,就是不想动。秦婶,张叔与庆川回了村,你怎地不回去?” 老张父母的坟已经找不到了,选了个大致的方位垒坟立了墓碑,今日是其父的冥寿,他们父子告了假前去烧香。 秦婶直言直语道:“我不稀得回去,孩子他爹每次到了这几日,就开始唉声叹气,我看得都烦。公婆的坟找不到是伤心,可我爹娘的尸首都没找到,我跟谁哭去。” 程子安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忙道:“对不住,提起了秦婶的伤心事。” 秦婶本来还挺难过,闻言很快打起精神,到:“没事,云州府乡下的百姓,谁家没些惨事,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怜他们没好运道,遇到少爷这样的官。现在云州府的百姓有福了,少爷处处为了他们着想,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不敢去想,只要能吃个七成饱,遇到不平有官府替他们做主,洪涝灾害来的时候,官府能真正帮上一把,搁以前呐,想都不敢去想。” 如秦婶所言这般,不过是朝廷从百姓手上收取赋税,应当为百姓所做的事情而已。 程子安戏谑道:“我真有那么好?” 秦婶肯定地道:“少爷比小的说得还要好一百倍咧!小的平时出去买粮买菜,现在菜与粮食都比以前多,新鲜,要便宜些。城郊好些人赶着进城来卖,他们高兴得很,进城不收钱了,进市坊没人欺负,交的七七八八钱也少了,卖得比以前便宜一二,落到手的却要多些。城内的百姓能买得起,城外的百姓多得钱。少爷,小的算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呢?” 没了各大行当的盘剥,混混们巧立名目强行收取各种费用,在背后充当保护,收取好处的官吏们,不敢再伸手,这部分的好处,就落到了买卖双方身上去。 程子安简单解释了下,秦婶恍然大悟,道:“原来,最坏的还是官家啊!” 程子安见秦婶说完颇有些紧张,失笑道:“秦婶说得对,最坏的就是官家。民不与官斗,再厉害的民,除了造反,也要看官府的脸色行事。若不是有官在背后护着,他们哪敢为非作歹,横征暴敛。” 秦婶紧张地道:“那少爷一定要在云州府做下去,要是少爷调走了,新来的官指不定会如何,穷人又得遭殃。” 程子安愣了下,道:“秦婶说得对,我争取在云州府多留几年,最好能做到老,做到致仕。” 这时程箴走了过来,好奇问道:“你们说甚这般高兴?” 程子安站起身,道:“我与秦婶说了几句闲话。阿爹,我们去前衙吧。” 两人到了前衙值房,程子安将圣上来信之事说了,道:“圣上先给我了一万两银子,说这笔银,是从圣上内库而出,待看到成效之后,再继续支取。” 程箴顿了下,道:“户部真那般穷了?” 程子安道:“户部肯定有库银,穷与不穷,端看户部如何花费。比如像是云州府去要钱,这种情形前所未有,大家都当做是天荒夜谈。阿爹,云州府的百姓死活,与丞相尚书们何干?云州府究竟是穷是富裕,与丞相尚书们又有何干?他们的俸禄,贴补,每月前去户部足额领取,底下人的孝敬,也少不了一分一毫。子孙们恩荫出仕,少不了最肥的缺。” 一万两银,圣上的理由听起来无可厚非,要看到效果再继续追加钱。 其实可笑至极,皇子们一个月的俸禄,不算皇庄内库在逢年过节,成亲生子等的各种贴补,仅明面上的俸禄就一万一千两。 除了皇子,还有后宫嫔妃,公主们,皇亲国戚,有爵位的勋贵们。 程子安想到了一个滑稽的画面,底下一根根面黄肌瘦的豆芽菜,共同托举起了一群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肥猪。 程箴叹息一声,宽慰他道:“眼下先拿着钱,先对付过眼前再说吧。圣上也有难处,皇室宗亲要花销,还不能太寒酸,损了皇家脸面。这钱能拿出来,已经是实属不易了。” 先前程子安准备做府衙债,听到秦婶的话后,他打消了念头。 云州府的底子太薄弱,到时候兑付上十有八九会出现困难。除非不断发行债,以债养债。 但是,程子安敢保证,只要他一离开,云州府会彻底崩盘。 雪崩之后,倒霉的首当其中,是底下的百姓们。 因为能拿得出来银子购买债务的乃是富绅,富绅们一旦亏损,要从别处找补回来。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4节 他们能欺负的,也只有平民百姓了。 不过,程子安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既然不能让云州府的百姓承担这个风险,就让抠门的圣上承担好了。 程子安淡淡地道:“阿爹,很多人都在说,祖上打江山,子孙后代就该享受荣华富贵。要是问问当年得了他们庇护的百姓,他们的子孙后代要世代遭受盘剥,他们可还愿意接受这点子恩惠。这简直比放印子钱,利滚利还要狠,子子孙孙都还不起了。” 程箴听得愕然,半晌后都说不出话来。 程子安道:“阿爹,先不提这些令人丧气的事情了,现在来看,天公算是作美,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今年的粮食收成就算比不上江南,有了芋头打底,百姓肚皮能勉强填饱了。解决了吃饭问题,其余的我再慢慢来。一万两银子能对付一阵,先用到县学蒙童的笔墨纸砚上去,其余的支付束脩,纺机那边的钱,我去同吴娘子卖个脸,拖她与友人说一声,先欠上一阵。” 程箴担忧地道:“纺机欠的钱,子安打算从何处赚回来?” 程子安笑笑,朝京城方面指了指。 云州府田间地头麦穗迎风招展,碧绿的芋叶点缀其中,黄绿相交,夹杂着各色的野花,吃草的牛不时哞哞叫几声,顽童们找着蝉蜕,追逐打闹,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学堂里,书声琅琅,府学还多了纺织学堂机杼声,起初学生们不习惯,前去闻山长处闹,被他不客气骂了回去。 后来,大家听习惯了,也就渐渐少了抱怨。 等听到纺织学堂织出了精美的缂丝时,读书人们连上课都没了心思,迫不及待想要亲自去看一匹缂丝十两金的布,究竟是如何织了出来。 等到下课之后,读书人们不约而同朝纺织学堂跑去,看管院门的婆子赶紧出来驱赶:“里面都是妇人娘子,你们一群男人,往里面跑成何体统!要是被妇人娘子看了去,你们读书人的脸,往何处搁去!” 这些话,本是读书人们反对织布学堂的说辞,被看门的婆子拿出来嘲讽,有些人脸上挂不住,悻悻转身就走。 不过还是有脸皮厚的,并不当一回事,巴着门探着脖子朝里面张望,道:“给我看看比画还要好看的缂丝布料,我任她们随便看!” 婆子翻着白眼,挥手道:“走走走,里面在上课呢,花楼机贵重得很,你们要是弄坏了,再多的银子都赔不起!” 读书人们舔着脸不肯走,不过碍于府学的规矩,闻山长凶得很,他们不敢乱闯,只在门口一个劲地求情。 这时,莫草儿抱着一个包袱皮走了出来,看到大门被围住,诧异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认出了莫草儿,忙道:“莫师父,听说纺织学堂织出了缂丝布料,你可能让我们一观?” 莫草儿哦了声,“原来你们是为了看这个。” 说罢,她左手拖着包袱,右手将包袱皮打开,托举到了面前:“喏,看吧。” 大家盯着莫草儿手上露出的玄色布料,缂丝在不同的角度下,泛发着阵阵莹润的光芒。 缂丝在顶顶富贵的人家也见过,不过比起莫草儿手上的缂丝来,完全不能相比。 因为莫草儿手上的玄色缂丝,随着光线的闪动,浮现出精美的万字寿纹。 直接在缂丝上织花,布匹光滑平整,花纹均匀精美,就是手艺最好的绣娘,绣花之处的布料,总会变得硬,厚一些。 哪怕是双面绣看不到针脚,但双面绣也有不足之处,比单面绣更厚实,只能拿来做屏风,不适合穿在身上。 大家看得啧啧称奇,连声欢呼道:“太厉害了!” “莫师父,你能不能多织些,卖给我们府学的学生,便宜一些可好?” “你想得美!就你这样,还想穿缂丝!莫师父,我只要绸布的就可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说乎,完全没了读书人的斯文,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们也不是全因着缂丝提花布料,而是在云州府,在他们同一处的府学里,能织出如此精美的布料! 实在太令人兴奋,与有荣焉了! 莫草儿好笑地望着这群向来眼高于顶的读书人,包好包袱皮,赶紧匆匆离开了。 府衙值房,程子安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挪开,打开莫草儿带来的包袱,望着眼前的提花缂丝布料,惊叹连连:“好,真是好!” 莫草儿道:“时辰赶得紧,要是不急,还能多做几个花样。程知府你瞧,这里有一处线松紧不一,是我当时手抖了一下,力气不足,便成了这样。程知府,可会耽误你的大事?” 程子安俯身下去,睁大眼睛仔细瞧,也没看出莫草儿所言的瑕疵。 “没事没事,我都看不出来,别人也看不出来!” “真是隔行如隔山!”程子安喃喃自语,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又恐自己手掌的薄茧刮花了布料,使劲在身上搓了搓,手伸出去,只敢轻轻搁在了布料上。 莫草儿看得忍俊不禁,道:“程知府,你尽管摸,布料没那般娇贵,摸不坏。” 程子安收回手,大笑道:“草儿,这可不只是缂丝布料,是金饽饽,是钱,是钱呐!” 莫草儿一脸不解,程子安朝她笑道:“欠吴娘子友人纺机的钱,都系在这匹缂丝上了!” 京城的秋天,是一年四季最为美的季节,粮食入了仓,瓜果花木的甜香醉人。 圣上的圣寿恰好在九月,虽说他下旨无需大肆庆贺,各州府的生辰纲还是源源不断送进京城。 最令圣上意外的是,户部下文到云州府催收税粮,云州府并非毫无反应,而是送来了两千斤的芋头。 收到芋头的曾尚书,当即来圣上面前回了此事。 圣上又气又无语,芋头价钱比粮食要贵,程子安这个滑头,算是交了他要求交的赋税钱粮。 过生辰,圣上也没想着程子安能送来寿礼,毕竟他前两年只写了一封贺寿的折子。 但是,圣上今年居然收到了程子安送来的缂丝布料寿礼,以及足足有一本书那般厚的折子! 圣上在一堆金银珠宝中,先令许侍中打开了程子安的寿礼。 许侍中拆开府绸包裹的包袱皮,拿出了里面的提花缂丝布料,双手奉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许久都没有动静,许侍中悄然抬头看去,见圣上捧着程子安的折子,看得入了神。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141 一百四十一章 ◎无◎ 许侍中一直托着缂丝, 偷觑着圣上脸上不断变幻的神色。 蹙眉,发愣,欣喜, 最后放下折子, 整个人面上去看不出任何的神色,但他的双手随意搭在身前, 靠在椅背上, 说话时, 最后一个字声音,总是要往上挑些许。 伺候圣上多年的许侍中清楚,此时的圣上,心情极好。 “咦,云州府能织出如此精美的布料, 确实难得。” 能得圣上一句夸赞不易,何况皇家如圣上的衣衫,皆由江南上贡质地最精良,最时兴的布料, 提花布料并不鲜见。 江南的纺织刺绣向来闻名,在前朝前前朝都已经被选为皇商, 到了大周一样, 皇商虽变了姓氏,但始终来自江南。 云州府这些年,休说纺织, 连蚕桑都不见踪影, 百姓种些苎麻, 用粗麻织些布, 麻布又硬又粗, 既不暖和又不凉快,日子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只用这种麻拿来做麻袋。 圣上见到云州府呈上来的缂丝,止不住地欣喜。 再拿起程子安的折子细看,上面列明了五年,十年的景象。 这些并非空口白牙,每一样都有相对应具体,切实可行的举措。 想到万里江山如画,圣上就忍不住开怀大笑。 这些,都是属于他,属于他周氏的子孙后代! 只想到户部,想到几个儿子,圣上脸上的笑淡了下去,戾气横生,厉声道:“去将老大他们几个都叫来!” 许侍中躬身应是,前去传了旨意。 很快,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三人前后脚来到了承庆殿,几人互相不搭理,上前见礼请安。 圣上眼神冰冷,在几个儿子圣上扫过,道:“你们几人各自在户部,工部,吏部历练,练了这些年,可有学到什么?” 几人被突然问起了差使,皆一脸的莫名其妙。 圣上见他们没人上前回答,一拍案几,厉声道:“问你们的话,都耳聋了?”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忙躬身上前,捡了喜庆的事情回答。 圣上呵呵:“工部的河道河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老大,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户部的赋税钱粮,现在是入了库,账面上的银两,那是因着还未算支出的部分,老二,你也敢将这个数额拿来糊弄你老子!吏部的官员政绩考评,官员派职,调任升迁,皆有迹可循。老三,你真是当大周是你的皇子府,随意安插人手,还是你太过愚蠢,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 三位皇子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圣上看着几人,心里怒火直冒,将几人痛骂了一场后,扬手道:“滚滚滚,休要在眼前,惹得老子生气!” 突然被骂了一场,几个皇子走出大殿后还没回过神,他们互望一眼,倒是没再起眉眼官司。 都挨了臭骂,就不存在有人在背后告状的事情。 不过三人还是如以前那样,互不理睬,加快脚步往外走。 到了大殿门边,三人一起小跑起来,抢着走到最前。 三人年纪相近,都是同一年出身,甚至二皇子比大皇子只小十余日。 立嫡立长,三人皆非嫡出,长也长不到何处去。 各自生母都被封为了妃,不分高低,谁见谁都不服。 幸好承庆殿的大门宽敞,三个身形壮硕的兄弟,能并排走出大门。 云州府。 一场秋雨一层凉,云州府是一场秋雨后,直接入了冬。 程子安早上起来,坐在炕上发呆,看到莫柱子拿着厚夹袄进屋,肩上沾了雨丝,问道:“外面下雨了?” 莫柱子放下夹袄,答道:“半夜开始下了雨,外面冷得很,娘子赶着去学堂上课,将衣衫拿给了小的,让小的记得提醒少爷穿上。” 程子安忙秋收,种大棚芋头,陀螺般打转,这两天刚刚闲一些,夜里难得好眠,连雨打在瓦片上都没听见。 秋收总是令人欣喜,不过云州府的粮食缺口并未得到缓解。 尤其是程子安报以厚望的芋头,令他既欣喜,又忧虑。 欣喜的是,各县的芋头,亩产平均皆在八百五十斤以上,最高达到了九百斤。 但是,老方他们去年种植芋头,去年收成在八百多斤,今年有了经验,伺候得更好,最后的收成,只有七百斤出头。 程子安得出了一个结论,要不是芋头的品种必须换,要不就是土地不行了,要轮换着种,不然这些地就废掉了。 老方种了多年的地,对土地了若指掌,摸到结块的土壤,就忧心忡忡对程子安说过:“程知府,老儿担心,这块地明年再也没办法种芋头了,得养一养,待养活之后,再栽种。” 小麦的产量在三百五十斤左右,算得上近十年来云州府的最高产量。 比起芋头来,小麦的产量实在不值得一提。 但小麦易储存,与黍米小米大米一样,是上千百年来,百姓吃惯了的食物。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5节 今年程子安能钻空子,上交芋头代替粮食赋税,明年再这般干,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程子安一边穿着夹袄,一边思索着土地与粮食的问题。 莫柱子打了水送进净房,程子安多舀了一勺凉水进去,冰凉的水泼在脸上,他顿时清醒了不少,拿布巾擦拭着脸,问道:“柱子,阿爹可用过了早饭?” 莫柱子回道:“娘子一大早去了府学,老爷不放心,亲自送她前去了。” 程子安无语望天,父母太过恩爱,真是令人牙酸。 不过,崔素娘这些天都很早去学堂,程子安太忙,不知晓发生了何事,问道:“阿娘怎地这么早就去了?” 莫柱子嘿嘿笑道:“在上学前去,织机还空着,能用织机学习。娘子也在学织布,连林老夫人,徐娘子都有兴趣得很,一并在学呢。” 程子安失笑,提花缂丝一出来,云州府都沸腾了,几个布庄的东家天天守在织布学堂门口,试图想要购入学堂织出的布料,能卖出个好价钱。 桑苗要带来年开春才栽种,买桑苗,蚕种的钱,还不知去向。 更重要的是,织机还欠着钱,程子安都不好意思去府学,怕见到债主吴娘子。 今年的粮食勉强够了,程子安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先将备着粮荒的钱,挪用一部分出来,偿还些欠款。 用过早饭去到值房,解开蓑衣斗笠,在廊檐下抖掉雨水挂上墙,一转身,看到崔耀光出现在了门口。 崔耀光妻子秦氏为人内向,与他们一起用饭时,总是放不开。崔素娘干脆让他们夫妻,在自己的院子里开火,免得秦氏拘束。 这些天崔耀光找到了一间铺面,准备再开“书斋”,程子安见他进来,问道:“书斋置办妥当了?” “没呢,书还未送到。我收到阿娘来的信,给你瞧瞧。” 崔耀光掏出信递给程子安,他手脚勤快,接过莫柱子提到门口的小炉茶盏,让他先下去忙,自己拿了茶盏炉子放好,同开炉子煮茶水。 信上除了方氏对他的关怀问候,还写了家中儿女亲事等琐碎事情。 青州府也有消息,项氏先前生了个女儿,眼下又怀上了。崔耀祖写了信回家,说是孙仕明到处在给阿宁相看亲事,想要把她嫁入青州府的高门大户去。 程子安将信扔在案桌上,说不出的恼怒。 崔耀光杵着火钳,抬头看向他,道:“子安可生气,我都快被气死了。小姑父恁地不要脸,竟打着卖女求荣的主意!他孙氏是什么门第,他举人的头衔都没了,早就不是官身,就是庶民而已!今年的秋闱,凭他的本事,定当又名落孙山。我看他啊,是想将阿乔嫁入高门大户,换一身皮囊,混个官身做!” 云州府的秋闱已经过了,不出所料,考生皆名落孙山,连一个举人都没出。 孙仕明的学识,拿到云州府,勉强能排到前十。 在学风还算浓厚的青州府,孙仕明那点本事就不值得看了。 关键是,孙仕明读书死板,做人更是一塌糊涂,程子安想起与他在京城打交道的那段时日,头就开始隐隐作疼。 阿乔的亲事,崔耀光想得还浅了些。 程子安淡淡道:“做不了正妻,阿娇生得美貌,若是去做妾,高门大户就不会挑了。阿乔做了妾,姨父算不得正经的丈人,他打着阿乔受宠,要是一举得男,他这个便宜丈人,也能得到高看一眼,跟着鸡犬升天。” 崔耀光将手上的火钳往前重重一击,骂道:“忒地不要脸!我就不明白了,以前小姨父,还算要点脸,现在怎地变成了这样?” 中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一步不要脸,步步不要脸,没脸没皮得会超乎人的想象。 想到温婉善良的阿宁,程子安缓了口气,问道:“你可知晓,小姨父要将阿娘许配给哪一户人家?” 崔耀光摇头,道:“阿娘信上没提,这件事,估计只有阿哥知晓些内情。要不,写信去问问小姑母,她应当也知道一些。” 崔婉娘贤惠软弱得过了头,程子安道:“不要问姨母,就问大表哥。得快去写信,希望能赶得及。” 崔耀光连炉子也不管了,扔掉火钳就奔了出去。 程子安本想说他来些,看到崔耀光已经跑得没了人影,干脆随了他去,自己坐下来,磨墨铺纸,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崔耀祖,一封封号,一并封好送了出去。 炉子上铜壶里的水沸腾了,程子安前去提壶冲茶,捧着热茶坐下来,程箴也回来了。 程子安忙再冲了一盏递给他,道:“阿娘学得如何了?” 程箴尝了口热茶,无奈道:“你阿娘就是凑个热闹,待学生来了之后,她还要授课呢。学这么一会功夫,能学会点皮毛就不错了。” 程子安也笑,道“阿娘只要自己有兴趣就好。” 程箴道也是,旋即眉头皱起,问道:“子安,在去府学的路上,你阿娘还同我提起,说是吴娘子那边欠着的织机钱,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吴娘子的友人已经写信前来讨要过,她拿不出钱,又不好来问你要,连莫草儿的嘴角,最近都长了好大一个火泡。” 欠钱的滋味好不好过,端看要欠谁的钱。 有良心之人,欠了好心人的钱,成日记挂在心上,连饭都吃不香。 程子安双手搓了搓脸,将那股郁郁之气搓散,说了拿备荒的钱出来,先还一部分的想法。 程箴道:“眼下只能如此了,唉,失信于人,总是觉着惭愧。” 程子安道:“除了这些,我想着先卖一些布料出去。云州府的布庄东家,对府学织出来的布,都很是有兴趣,不若先卖给他们一部分。先交钱,后面慢慢交布料。不过,这笔钱,只能抽出一小部分出来。首先,云州府还未养蚕桑,织缂丝布料的丝线,还得花钱购买。这是最大头的一笔。织娘们织出的缂丝布料,就算是学生,也要支付一定的酬劳。织娘们又是先生,她们要授课,还要织布,酬劳就更少不得了。” 程箴不断点头,道:“要拿个详细的章程,不若将草儿与吴娘子叫来,问问她们的主意。” 程子安也是这般打算,道:“我是外行,肯定要先征询吴娘子与草儿的意见,不会胡乱拍板。” 虽说先卖布,能填补一小部分的窟窿。程箴又开始担心起备荒银子的空缺:“芋头明年的收成不如今年,要是小麦收成不好,明年缺了粮食,又得焦头烂额筹钱。” 程子安宽慰他道:“阿爹,明年的布应当会多一些,我打算,明年将种小麦的一部分田地,挪出来种芋头。种芋头的地,拿来种植高粱,小米。芋头的种子,各县互换。” 程箴犹疑着道:“此举可行得通?” 程子安道:“芋头种子跟小麦种子一样,得经常互换。今年的小麦收成,大家都有目共睹,天气是一回事,肯定与种子也有一定的关系。与云州府更换种子的吉州府,今年的天气与去年差不多,每亩地的收成,也高了近五十斤左右。” 五十斤看似个小数目,在后世,却是无数农学家们,辛苦研究,才能取得的结果。 吉州府与云州府能在这种环境下粮食增长,应当是粮食亩产本处于低谷,更换小麦种子之后,取得的增收。 程子安继续道:“换种小米与高粱,我还在琢磨中,要先问过老方与一些老农的意见,不会轻易下决定。” 程箴道:“这样也好,我去让柱子,问问草儿吴娘子什么时候得空,来一趟府学。” 程子安道:“反正我现在空着,干脆去一趟府学吧,顺便看看老师。” 闻山长早出晚归,程箴也许久没见到他,于是与程子安一起出了门。 这时,驿递又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142 一百四十二章 ◎无◎ 程子安收下信, 程箴随着他回到值房,见他拆开信看起来,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出好坏。 程箴逐渐忘记了信, 盯着程子安, 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儿子, 早已非他记忆中的玩赖模样。 若是程子安不动声色, 尽管身为他亲爹, 亦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长久以来,程子安大多时候算得上随和,身上那股威严,却深刻在了骨子里。 程子安看完了信,抬头朝程箴看来, 他不禁心头一紧。 平静的眼神,如深潭底的暗流,排山倒海兜头罩顶。 程子安顿了下,摸着脸颊, 道:“阿爹,你看什么呢?可是我又变俊了些?” 熟悉的说笑, 仿佛先前的眼神, 只是他的错觉。 程箴不禁笑了,他这个儿子,早就长大了, 成了护住百姓的一方大员。 “可有好消息?” “阿爹自己看吧。” 程子安将信递给了程箴, 他忙接过展信细读。 读毕信, 程箴拧眉思索, 道:“圣上再添补了五万两银子, 能还清欠织机的钱,还有近两万两的节余。可是,圣上要你每年上缴三成的红利,且每年的红利不低于五千两。子安,蚕桑都还没影,哪来的钱去分账?” 程子安挠头,他也很想哭。 这笔大买卖,其实就是一场豪赌。 说白了,就是吹,江湖术士,后世拿投资的文书那样吹,将一根粗麻,吹成一根金丝。 赚钱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圣上不受各种律法管束,要是敢骗他的钱,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抓到了不用审理,一道旨意,喀嚓一声,脖子与脑袋就分家了。 程子安当然考虑到了危险,但他不得不做。 往大了说,是给大周的地方民生经济发展,摸索出一个方向。 往小了说,云州府的百姓,日子能好过些,盐油糖吃多了伤身,但程子安希望他们,能有伤身的资格。 既然已经吹出去了,开工断没有回头路,程子安不去想那么多,先撸起袖子干! 程子安很快就恢复了斗智,道:“阿爹,不怕,再不济,能拆东墙补西墙。只要有一面墙是好的,就不会彻底崩盘。现在云州府绝不能倒下的一面墙,就是粮食。小麦与芋头,齐头并进最好,不能的话,必须要抓住一样。这是根基!” 程箴见程子安低着头,在不算宽敞的值房里来回踱步,脸上散发着坚定的神色,他心底的忧虑,情不自禁跟着散了。 一路走来,难处多了去,程子安见招拆招,将又穷又乱的云州府,理顺了七七八八,所有的一切,始终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备荒的银子不能动,余下的钱,拿去买桑麻,尽快种起来。保证织布学堂能有产出。要做就做提花缂丝,人手少,就不薄利多销,还是先做利润丰厚的布料。富人的钱不好赚,但富人才有钱,穷人手上没钱,更加难赚。布庄东家那边要尽快搞定,只云州府还不行,云州府毕竟穷,能买得起的人家少,云州府布庄的东家,肯定打着向别的州府出售的算盘。中间的利润,就不劳他们了,还是留在府衙的手中。” 程箴思索了下,道:“如果这样的话,云州府布庄的东家也聪明,利润少了,他们肯定不愿意先拿出钱。” 程子安道:“分销,划定区域分销,价格严加管控,每个区域有保护的措施。府衙先以几个州府,划为一个区域。每个区域,按照贫富制定不同的数额,若某个布庄因为自身的能力,达不到规定的数额,则取消其承销资格,同时,所有的布庄,都要受府衙管束,若有敢串货的布庄,接到举报,一经查实,要严厉处罚。每个布庄,在拿承销资格时,必须缴纳一笔保证银,如实提供其店铺的资历,历年来的经营情形。换句话说,要看其家底,有没有卖出去布,赚钱的本事。” 程子安将经销商资格简化了,用在了云州府的提花缂丝销售上。 “他们估计会有疑虑,家财不外露,提供上来的资历,也乱七八糟。我会做出一份样例,让他们依样画葫芦提供。反正他们想要隐瞒也行,随他们去,毕竟一手交钱,一手交布,赚不到钱,布料累积在他们手上,保证银子被扣掉不说,亏空他们能承受得住,也是他们的本事。” 程箴听得睁大了眼,好半晌,方抚掌激动地道:“妙,此计甚妙!” 程子安面带微笑,此时绝不能露出心虚。 毕竟,方法看似可行,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前提,货呢? 摊子铺那么大,云州府织造学堂的产出呢? 差不多是零! 空手套白狼段数太低级,做买卖的人不笨,程子安还是打算先戴上手套。 眼下的“手套”,一是织造学堂的扩建,增加花楼机,织机,以及织娘。 程子安道:“阿爹,要劳烦你亲自走一趟江南,去购置花楼机,织机,雇用织娘。因为手上的钱不够,支付不起现钱,只能阿爹出面去保证,先赊欠,要是布庄的东家有兴趣参与分销,则以后以布料偿还,若是没兴趣,就按照每月一成的利息支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6节 月利息一成,已经差不多是市面上放印子钱的利。 程子安很心痛,但没办法,苦于手上没钱,花楼机难买,只能咬牙出了。 而能赊欠到,还得靠着程箴的脸面,云州府府衙的背书。 程箴当年在整个江南道,也算是小有名气,受伤断了科举之路后,名气就更甚了。 “没想到,我这疤,还有用得上的一日。”程箴抚摸着脸上的疤痕,哈哈笑道:“我一走出去,谁都不会怀疑我是假冒,骗子。” 程子安见程箴能说笑,完全没一丝芥蒂,替他开心的同时,脑中莫名想到了项伯明。 人与人完全不同,自怨自艾真没用,倒下了,必须爬起来。 不然的话,别人会眼都不眨,踩在你身上而过。 程子安笑道:“阿爹带上张大叔一起前去吧,张大叔脑子灵光,在身边能搭把手。” 程箴点头应了,道:“我明朝就出发。走,我们先去府学,不要耽搁了。” 程子安收起信,与他一道出了门,在骡车上说了阿宁的亲事。 程箴神色阴沉听着,道:“青州府离得不远,待我将织机这些事情办完之后,亲自去青州府走一趟。兀那汉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兀那汉子,程箴还是太端方君子,在愤怒也骂不出别的脏话。 程子安说了给崔耀祖去信之事,“阿爹能去走一趟也好,我怕大表哥没胆量气势,照着法子做,最后也会走样。” 程箴话锋一转,神色瞬间变得柔和,道:“你阿娘成日忙得很,我出门了,你要多操心些,别让她累坏了身子。阿宁的亲事,你先别与她说,离得这般远,你阿娘知道了,一时也没法子,成日担心得吃不好睡不着,反倒伤神。待事情解决之后,再同你阿娘说一声。” 也是,知道后使不上力,只能干着急。 程子安道:“阿爹放心吧,你也要保重身子,别太累了。实在不行,以平安为上。阿爹出门,阿娘在云州府日夜牵挂,可别累坏了回来,阿娘还不得揍我。” 程箴斜了他一眼,佯怒道:“敢取笑起你老子来了。” 程子安咳了咳,赶紧闭了嘴,踢了踢车壁,探出头去对驾车的庆川道:“你赶快些,莫要耽搁了午饭。” 庆川将鞭子甩了个响亮的鞭花,骡车渐渐加快。 程箴好笑地道:“你又打算去闻山长那里蹭饭吃?” 程子安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好久没见过老师了,老师忙得很,只能用饭的时辰能歇一歇,我只能在这个时辰,与他说说话。” 程箴见他睁眼说瞎话,嗤笑一声,懒得搭理他。 程子安其实一半是为了闻山长处的饭菜,另一半则是实话。 长山的妻子小徐氏擅茶饭,林老夫人劝不了一心扑在府学的闻山长,只能多关心他的吃穿,派了小徐氏去给他与闻绪,闻承做厨娘。 如林老夫人与徐氏,崔素娘几人,她们中午留在纺织学堂用饭,趁着下学的时机学习。 闻山长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益友,亲人。 闻山长一家人对他的支持,程子安此生都无以为报。 有了闻山长他们,程子安坚持的信仰,选择这条崎岖,危险重重的路,走得方不那么孤单。 到了府学,学堂的钟声悠扬传来,中午下学了。 程子安裹紧衣袍,跟在程箴身后跳下骡车,笑道:“阿爹,我们走快些。” 程箴瞪他,脚步却不由自主加快了。到了闻山长值房院子前,与躬身走来的他不期而遇。 程子安夸张后仰,哟了一声:“老师,你什么时候入了乞儿帮?” 闻山长衣袍凌乱,胡子被风吹得像对杂草糊在清瘦的脸上,腋下夹着一卷书,袖着手,远远看去,还真像是街头的乞儿。 程箴上前见礼,忙着赔不是,闻山长眼皮都没眨,道:“又来混吃混喝了?” 程子安呵呵笑,跳上前,抽出闻山长腋下夹着的书卷拿着,顺手搀扶住他:“老师的手臂真暖和。” 闻山长拿眼角斜程子安,却没推开他,由着他搀扶进了屋。 程子安放下书卷,自顾自去捅开炉子,烧茶水,添了炭在熏笼里点燃。 闻山长看着程子安的行动,眼神不知不觉温和下来,唤来长山,让他去灶房多加了两道程子安爱吃的菜。 几人坐下来说话,程子安简单说了府衙的情形,道:“老实,我打算扩建纺织学堂。考虑到府学以后的发展,要不买几间府学周围的宅子,划进来改建,要不将织造学堂,搬到宽敞的地方去。纺织学堂现归属于府学,老师以为何种方式比较妥当?” 闻山长听得一愣一愣,难以置信道:“纺织学堂竟然发展得这般快?” 程子安朝他挤眼,道:“纺织学堂是云州府的银库,必须快。” 闻山长笑得胡须乱颤,哈哈道:“没有这个银库,府学,下面县学的蒙童班,着实难以为继。我这些时日皆在思索,钱从何处来,我不善财货,着实没法子。你能想到法子,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程子安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闻山长不理会他,沉思了下,道:“府学周围的宅子,旁边又有贡院,就凭着这份文气,估计他们都不愿意出卖搬走。免得惹出民怨,还是另选一块地修建纺织学堂为上。” 平时程子安经常不分尊卑与闻山长打趣,但在正事上,从未一言堂,更未插手过闻山长对府学的管理。 其实程子安早想到了这些,让闻山长拿主意,也知道他会如何选,但与擅自决定下来,就是两码事了。 炉子上的水咕噜噜开始沸腾,闻绪与闻承也回了屋,大家彼此见礼。 兴许在府学,闻承每门功课都能名列前茅,家人都在身边的缘故,他比初来时要活泼许多,主动与程子安说起了话:“小师叔,你平时很忙,今朝怎地有空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我来混饭吃。” 闻承怔了下,眼珠子一转,道:“我在京城时,听说过小师叔一个传闻,说是小师叔经常去皇城衙门的灶房用饭。在这以前,从未有官员这般做过。小师叔走了以后,好些官员都跑去灶房用饭,灶房的厨子们烦得很,告了他们好几状,最后圣上亲自下令,不许他们再去,此事才做了罢。小师叔,你为何能去灶房用饭呢?” 程子安吹嘘道:“主要是我品性好,厨子们都不会去告我的状。” 闻承笑个不停,闻绪也难得笑了,闻山长翻他白眼,程箴低头吃茶。 程子安无比惆怅,幽深夹道里,春夏时节开放的石榴花,暴雨中,辛寄年的无措,施三郎的愤怒。 不知他们,如今可好?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143 一百四十三章 ◎无◎ 程箴启程前往江南道, 圣上给的银子到了,程子安开始忙着选址修建织造学堂。 考虑到织造学堂并非只为了教授学生,还附带缫丝, 织布, 染色,提花等功用, 选址就尤为慎重。 首先要考虑到放火, 其次是用水方便, 最后是排水,虽说现在的染色都是植物染料,也不能直接往河道中排,还不能影响到周围百姓的吃水。 云州府府城里面找不到合适的地,最后程子安千挑万选, 选定了府城西郊的一块荒地,将城墙往外推一段,将其纳入府城的范围,这样进出城就无需麻烦了。 选址时程子安很是高调, 意在将制造学堂的名气打出去。 关于其他州府布庄的东家,程子安派了府衙的小吏前往, 找到当地的小报, 将云州府制造学堂布料招承销商之事刊登上去,大肆张扬。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云州府入冬之后, 寒冷刺骨, 不过, 城内的客栈与食铺, 买卖却红火得很, 外地来的客商们,挤满了往年萧条的铺子。 买卖人聪明谨慎,先是借着用饭吃酒的时候,到处打听,制造学堂的本事。 茶楼里,说书人吹得唾沫横飞,将提花缂丝吹得世上少有。 读书人要克制斯文些,写了许多酸诗文章赞扬。 “贵客可知晓城西?那一片地,在下雪之前,已经将灌木杂草收拾了,待到地化冻之后,开始正式打地基。” “哎哟,这织坊,在下二舅舅小舅子的侄儿,在府衙当差,听过程知府的打算,听二舅舅一说,哎哟,在下没见识,从没听过那般高大的屋宇,足足有上百亩地,什么都有,足足要建一座织造城!” 铺子里吃饭的客人哎哟连连,眉毛不时扬起,听得外地来的客商,情不自禁也随着他扬眉。 “有那般厉害,织造城?” “贵客要是不信,自己去看看那片地就行了。云州织造的石碑,已经立在了大门处。这几个大字,也有来历,是府学的闻山长亲笔所书,闻山长你总该听过吧,明州府大儒,云州府大儒,全大周都有名的大儒!” 客商们听得好奇,织造学堂在府学,府学乃是读书圣地,不能随意允许闲人进去瞎逛,免得打扰到学生读书。 御史,客商们就陆续前去了城西,果真,在一片白雪皑皑中,看到了立着的石碑。 “云州制造”几个大字,浑厚遒劲有力,就是不懂书之人,也能看出字的厉害。 接着,云州府的几家布庄,出现了几匹锦缎。 锦缎并不鲜见,但这几匹锦缎,花样设计却很是新奇。 常见的提花,乃是重复的花纹。客商们皆知晓,重复的花纹易于织造,只要打好一个花样,后面的按照花样重复提花皆可。 但是,这几匹锦缎上的提花,乃是草,有芦苇,一株淡雅的兰花等等。 芦苇与兰花这种散开的花草,一般来说,都是绣娘绣上去,提花技艺太过复杂,就需要织娘有高超的提花水平了。 如此一来,客商们打消了顾虑,争先恐后前去府衙,询问承销之事。 府衙专门设置了值房,回复客商们的问询,发放一张写得清楚明白的须知事项,即承销资格。 若有意者,先录名登记,提交府衙要求的资格审核,在来年四月底前,提交资格审核截止。 客商们怀着各种打算与想法,陆续离开了云州府。 新年很快过去,过了三月,云州府的春天,方正式开始。 地还冻着,不过西郊的织造城,已经开始破土修建。 庆川与莫柱子,跟在云州府麻通判身后,管着修建事宜。 修建的人手短缺,百姓要抓紧功夫挖去年剩下的沟渠,准备春耕。 这边修织造城,需要大量的人手,在擅长修屋工匠们的带领下干活。 程子安想了下,将牢狱里偷鸡摸狗,犯了轻罪的犯人,加上云州府一些手脚齐全的乞儿,一并赶到了工地。 麻通判坐镇,主要是为了震慑。 偷鸡摸狗,打一顿,在牢里关几天就放出去了,潜逃虽不划算,但要谨防他们生事。 有手有脚的乞儿们,各种原因让他们沦落到了如此地步,程子安没功夫去深究,将他们一并算上了。 修屋有杂面馒头,热汤吃,比起牢狱里的饭食与乞讨要好,他们要是还敢生事,逃跑,或者躲懒不愿意干,麻通判做惯了刑狱,带着狱卒守在那里,自带三分煞气,牛鬼蛇神都要避退三尺。 至于庆川与莫柱子,用处主要在管账目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7节 程子安从不拿钱去试探人性,建织造城的消息一传出去,闻到利的各路人马,就开始蠢蠢欲动,拖关系前来询问,想要分一杯羹的比比皆是。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程子安又不是要养鱼,所以这潭水,尤其是吏治这潭水,必须清澈透明。 程子安倒不是完全拒绝,只要有本事,赚合理的利无可厚非,他还会非常支持。 毕竟,府衙赋税,他们也要上缴。 要想参与进来无妨,只要遵照程子安定下的规矩即可。 按照纺织城的规划,缫丝等屋宇分别分包,要按照程子安的要求,提交资质,缴纳保证银子。房屋完工验收后,三年不出问题,府衙会如数归还全部的保证金。 饭食等部分,则需要每天提交采购清单,比如从何处购买粮食,做了多少人的饭食。每天做出来的杂面馒头与汤,需要接受莫柱子与庆川的监管。 若不干净,依次充好或偷工减料,则马上取消其资格。 眼见就要到四月底,府城的食谱客栈又开始变得热闹,客商们陆续到了。 程子安翻看着提交上来的资格审核,虽说有样式,他们还是做得五花八门,但总的来说,勉强能过得去。 衙门值房又开始热闹,程子安将所有的客商们召集到府衙的大堂,如以前那样 ,在公堂里摆满了案几,开始签订承销合约。 忙碌了两天之后,基本搞定了此事。 银子收上来了,摊子铺得天大,程子安这个豪赌的赌徒,终于开始失眠。 因为,桑苗在开春后种了下去,蚕或多或少养了一些。 但程箴在江南那边,普通织机与织娘们都已办妥,但在购置花楼机时,却遇到了麻烦。 主要是花楼机太过复杂,建造一架花楼机,比建造一艘三四层的大船还要耗时。 拥有花楼机的织坊,都不愿意出售,做织机花楼机的东家,愿意接这个买卖,但至少要等两年以后才能交货。 程子安签订的承销合约,是年后,开始向布商们铺货。 现在,程子安遇到了比缺钱还要棘手的问题。 钱多多少少总能找得到,但花楼机,能做花楼机的工匠,难寻! 程子安将头发抓得像个鸡窝,蹲在水井边的石榴树下,望着眼前发呆。 程箴与崔素娘皆不在,他蹲着也没人管,除了崔耀光。 崔耀光的书斋开了起来,靠着卖花花画册,铺子里的买卖还过得去。 秦氏早上做了春饼,他觉着好吃,便端了一盘前来,准备让程子安也尝尝。 待看到程子安的模样,他吓得差点连手上的碟子都扔了,失声叫道:“子安,府城乞儿少了,你难道要去充当乞儿?” 程子安连望天的力气都没有,继续蹲着不搭理他。 崔耀光走过来,与他一并蹲着,看着前面的地面。 地面被秦婶打扫得很是干净,除了偶尔爬过的小虫子,什么都看不到。 崔耀光转过头,将碟子递到程子安面前,道:“吃一个,香得很。” 程子安目不斜视,拿了一只春饼,狠狠咬了一口。 春饼酥脆,野菜的清香四溢,程子安吃完了一只,再去拿时,碟子已经空了。 程子安转过头,看到崔耀光将手上的春饼塞进了嘴里,不由得怒目而视:“你难道在家里没吃?” 崔耀光嘿嘿笑,道:“我看到你吃,就忘了。我再回去给你拿。” 程子安已经用过了早饭,道:“不用,我不饿。” 蹲得久了,腿有些发麻,程子安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后仰,手撑着地,望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 崔耀光学着他那样,与他并排仰躺着,问道:“天有什么好看的?” 程子安喃喃道:“我在等着天上掉花楼机。” 崔耀光怪笑起来,道:“花楼机那样大,那还不得将我们砸死。” 程子安不稀得理他,嗤笑了声,道:“有花楼机掉下来,砸死我也愿意.....天上掉花楼机,天上......有了!” 崔耀光眨巴着眼睛,看到程子安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往屋子里跑。 “真是,姑母姑父不在,没人能管着,疯了,都疯了!” 嘴里嘀咕着,崔耀光飞快爬起来,连地上的碟子也不要了,追进了程子安的书房。 程子安在铺纸磨墨,见他进屋,眼皮都不眨,道:“帮我磨墨。” 崔耀光哦一声,前去倒了清水在砚台中,拿了墨锭打转,探头看去,问道:“你打算写什么?” 程子安提笔蘸了墨汁,笑道:“我打算写折子,给圣上要花楼机。” 崔耀光好奇地问道:“宫中的内侍宫女们,难道还要织布?”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他们当然不织布,圣上也没有花楼机。” 崔耀光不懂了,不解问道:“既然圣上没有花楼机,你为何要找圣上要花楼机?” 程子安一边写字,一边道:“圣上虽没有花楼机,但圣上有工匠。我以前在工部时,就强调过工匠的重要,这次,我要再次提醒圣上,要看中工匠,他们才是建造锦绣天下的大周功臣!” 崔耀光似懂非懂,不过平时程子安说大事时,他大多听不透彻,便挠了挠头,没再追问,认真磨起了墨。 其实,程子安是被逼无奈,再要豪赌一场。 要是赌赢了,他能得到的收获,岂是花楼机。 要是赌输了,仅有的一台花楼机,也要一并折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144 一百四十四章 ◎无◎ 圣上收到程子安的折子, 气得咬牙,恨不得将他罢官打入大牢,却难得无可奈何, 只能哑忍。 毕竟, 将程子安罢官容易,他从内库拿出去的银子, 全都打了水漂。 且云州府摆下那么大的阵仗, 圣上心底一清二楚, 放眼整个朝廷,无人能接下这个摊子,将其继续发展下去。 圣上忍了又忍,将政事堂的相爷,吏部与工部的尚书传到传到承庆殿。 过了一会, 圣上又吩咐人,前去将三个皇子也叫了来。 大殿宽敞,坐了近十人也不显得拥挤,众人端坐着, 聆听着圣上的话。 “云州府请求,派遣将作监的工匠前往云州府, 钻研做花楼机, 诸位觉着如何?” 三个皇子中,只有大皇子略微知晓花楼机为何物,二皇子三皇子皆未听过。 政事堂的三个相爷, 吏部陈尚书与工部章尚书, 他们倒是清楚, 尤其是章尚书, 对花楼机懂得要多一些。 章尚书尚在琢磨, 花楼机所需的部件繁多,极为复杂,将作监的工匠虽说有手艺,雕花建楼造船,修建宫殿皆手到擒来,造花楼机的话,估计还是稍显困难。 除了何相听到是程子安之事,绝不先出声之外,其余几人皆一致反对。 大皇子以前靠着程子安在工部时,得了不少夸赞,话说得委婉些:“阿爹,此事要慎重,将作监的工匠,只为阿爹当差,岂能任由云州府借用?” 二皇子难得与大皇子想法一致,就不客气了,沉声道:“将作监的工匠,乃是大周最好的工匠,修建皇宫殿宇,地宫,要是泄露了秘密,岂不是将阿爹置于危险之中?” 三皇子不断附和,道:“云州府恁地大胆妄为,下一步,就该问阿爹借用许侍中了!” 垂手肃立一旁的许侍中,纹丝不动立着,如石像般,连眼皮都未动。 若是能到程子安身边去...... 许侍中难得惆怅,仿佛听到了程子安喊他许大叔的声音。 明相呵呵,道:“臣以为,三位皇子说得是,此口不能开。” 陈尚书斟酌了下,道:“将作监的工匠,差使繁重,太庙需要修补,祈福的圜丘,尚未动工,臣以为,将作监人手不足,云州府的要求,实属不合理,亦不合规矩。” 王相比较谨慎,问道:“圣上,敢问云州府借用工匠,所需多少人,借用多久?” 圣上对程子安的一肚皮怨气,就转到了开口之人身上。 修建地宫皇陵自有别的工匠,至于修补太庙,祈福的圜丘,他听了之后,就更为生气了。 一旦发生了天灾,他这个圣上就得去跪祖宗,圜丘跪天。 甚至,天灾要严重些,读书人还会逼得他罪己诏。 天灾岂是他能左右? 跪祖宗与圜丘祈福,要是这个玩意儿有用,天下真能风调雨顺,他愿意长跪不起! 无人真正关心,云州府究竟所为何事,要花楼机所为何用。 云州府能赚到的银子赋税,在天灾人祸发生时,朝廷才有银子拿出来去赈济,比起太庙与圜丘,要有用百倍千倍! 圣上心里邪火乱窜,但他却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要是说出来,就是不敬祖宗与神明,得彻底乱套了! 圣上神色冰冷,并未回答王相的问题,转而问沉默不语的何相与章尚书:“你们如何看?” 何相觑着圣上的神色,沉吟了下,道:“回圣上,臣以为,程知府并非不懂规矩之人,行事向来可靠,程知府若急需,臣以为此事未尝不可。规矩归规矩,规矩亦是由圣上所定,要是死守规矩,就流于刻板僵化,不思进取了。” 陈尚书暗自懊恼,心道武将就是没规矩章法! 几个皇子也颇为不悦,不过碍于何相是政事堂的宰相,他们不能拉拢的话,现在亦不能得罪。 明相眼皮掀了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未在出声。 何相尚是兵部尚书时,与程子安一道前去办过差,何相得了程子安的指点与帮助,那一次差使办得相当漂亮,由此升入了政事堂,补了郑相的缺。 明眼人都知晓,何相站在了程子安这边。 福兮祸所依,程子安在云州府闹出的大阵仗,朝堂之上无人不知。 只要做事,难免会出现差池,若是程子安行将踏错一步,到时候,就看何相能否保住他。 亦或许,可会被他牵连进去,落到郑相那般的下场。 王相没得到圣上的回答,心里就大致明白了圣上的想法,思索起程子安在云州府的革新。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8节 对于云州府的革新,朝堂上下的官员皆讳莫如深,憋着一口气,端看程子安能做出什么花样名堂。 云州府若是能做出一翻模样,其余州府可以效仿,若云州府的革新失败,再去睬他一脚也不迟。 章尚书回道:“臣以为,程知府所需之人,圣上遣派时,须得要先查明他们的真本事。顺道,将作监要是有手艺不精,靠着糊弄混日子之人,这次就逃不过,要露出马脚了。” 章尚书之言,算是说到了圣上的心坎上。 将作监的工匠,几乎都是在为他周氏皇室宗亲做事,要是靠着关系混进来,等于在从他钱袋里掏钱,实在胆大包天! 圣上面色稍霁,道:“花楼机复杂难得,要是云州府能研制出来,好处自不用提。眼下云州府卡在了花楼机上,诸位不帮着想法子解决,反倒提出来一堆莫须有的借口进行阻拦。莫非,诸位是想看着云州府的失败?云州府失败了,于诸位有何好处?” 屋内雅雀无声,先前最为反对的二皇子,此时脑子转了过来。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程子安要是能将云州府弄出一翻模样,等于是在替他周氏做事赚钱,绝对是有利之事,他为何要反对? 大皇子与三皇子同样想到了这点,程子安不拉帮结派,不投靠任何一方,与他们来说,这是最耗不过之事。 除了依附投靠自己的官员,他们更需要,能真正替周氏天下做事的官员。 倒是反对的相爷,得要多加提防了。 用人之道,忠诚是首要,但只忠于自己,却祸乱朝纲,丢了江山社稷的事情,史书不绝。 大殿内的气氛,悄然转了向。 圣上见无人反对,他并无半点高兴。 殿内坐着的,除了他亲生的儿子,其余之人,皆为他的肱股之臣。 他们明显心思各异,皆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圣上既不愿意见到他们团结一致,又不想他们先顾忌着自己的高官厚禄。 既然身为大周朝臣,为他大周天下做事,自当舍了性命忠于他,忠于大周,替他卖命! 圣上在朝堂上,听过无数次大臣们如此表露心迹,但他当时听了,仅仅只是听罢而已。 反正他不信! 最终,圣上落了一身的疲惫,将此差使交由了章尚书,由他去负责去将作监挑选工匠,尽快送往云州府。 他出了近十万两银了,可不能打了水漂! 云州府。 到了七月流火时,天气就凉了下来,地里的庄稼快要收割,麦穗金黄,芋头叶远远望去,一片连一片,在风吹拂下,似碧波荡漾。 织造城建造得很顺利,厚砖墙砌起了半人高,再过一两个月,就能上房梁了。 普通常见的织机,陆陆续续送到了云州府。 程子安清点收货,付钱,面上看不出来,心却快拧成了麻花。 桑麻种植顺利,长得还算不错。蚕也养得不错,茧子又白又大。 莫草儿说,种桑养蚕这方面,没甚大问题,云州府能产出上好的蚕丝。 万事俱备,只等花楼机。 京城要是再没反应,他只能亲自前去一趟江南,就是将江南有花楼机的织坊,不惜一切代价弄几间到云州府来,他都要弄回一两台花楼机! 这天,程子安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先去织造城巡视了一圈,再出发赶去了老方的村子。 老方前几日托人带消息,芋头可以挖,小麦可以收割了。 在春耕时,程子安终于决定,做出了大胆的尝试,除了调换芋头种子,还匀了一部分种小麦的地种植芋头,在去年种芋头的地上,耕种了小麦。 效果收成如何,空口无凭,一切得以数据为准。 程子安忙得很,日夜兼程,在路上也未歇息,深夜赶到了村子里。 村子里的狗听到动静,汪汪汪狂吠不止。 星空下安宁的村子,逐渐亮起了灯,木门吱呀,有人在喊:“是谁?” 程子安看到灯火,不禁微笑起来。 嚯,能点得起油灯了! 程子安回道:“是我。” 村民对程子安最为熟悉不过,闻声立刻热情地道:“原来是程知府,程知府怎地这时候赶来了,快快进屋来坐。” 程子安道:“我不坐,天马上要亮了,就在骡车里对付一阵。” 村民知晓程子安的个性,未再多劝,呵斥着自家的狗,关上了门。 灯火却没灭,整个村子里都开始有了动静,生火烧水煮饭。 在天微微明时,草屋顶上只看得到些许的炊烟,村民男女老少,推着板车拿着镰刀,扛起锄头下地,开始了秋收。 程子安与莫柱子合衣,在骡车里眯了一会,听到外面的动静,下车去水井边,借了一只木桶打水洗漱过,要了碗热水,啃了两只炊饼,便去了地里。 花楼机是辅,粮食才是主。 这是程子安在粮食种子,肥料,以及除虫等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唯一能相到的办法。 要是这个方法一点都没用,人人都能穿得起提花缂丝,不过是裹着绫罗绸缎饿肚皮。 程子安蹲在地头,望着老方他们挥舞锄头,镰刀,收割芋头小麦。 平时程子安不大信神,这时却忍不住临时抱佛脚,祈求各路菩萨保佑: 粮食就算不增产,绝不能比去年低! 京城将作监的工匠们,赶紧派往云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145 一百四十五章 ◎无◎ 芋头与小麦先收割了十亩地, 芋头能当场称重,小麦则要等到脱粒,晒干等之后才能称量。 所幸天气算好, 小麦很快就能出来结果。 至于芋头, 平均亩产在八百零九斤,程子安除掉九斤泥土, 算成了八百斤。 八百斤的亩产, 是云州府最高亩产量的两倍有余, 百姓们能得这个收成,都开心不已。 程子安与他们一同欢呼,内心却很惆怅。 因为芋头储存不易,先前发现撒一层细沙的存储方式,依然会腐烂一成左右。 种植芋头, 比起小麦需要更多的肥料,水,芋头种。 肥料是粪肥,成本不计, 人力也不计在内,单独算芋头种, 与腐烂的一成加起来, 至少要去掉三成。 且挖芋头时,哪怕再小心,难免会破皮, 或者挖烂, 这里还要加不到一成的损耗。 这不到一成的芋头, 一般挖回来之后, 留作主食吃掉, 或者拿去变卖掉,勉强能不算在损失之内。 但总体上来说,除掉七七八八,实际上能供给百姓当粮食的部分,只有五百斤左右。 五百斤听起来很多,其实不尽然。 因为百姓能耕种的土地,基本上是固定的,比如一户人家两亩地,分一亩出来种芋头,种小麦的地就剩下了一亩。 一亩地的小麦,祖坟开裂,老天特别眷顾,一亩地的亩产四百斤顶天了。 滩涂或者沟渠边栽种一些芋头收成要差些,亩产大概在六百斤左右。 如滩涂沟渠等地方,每户平均下来,差不多半分地,收成大概在三四十斤左右。 小麦的平均亩产数据出来了,在三百六十斤,对于在云州府历年收成来说,不算低。 这样一来,两亩地的所有粮食产量,满打满算九百斤。 一个干活种地的成年汉子,一天至少要吃两斤主食,勉强能凑个饱腹。 两亩地,以现在的生产力,至少需要三个成年汉子,起早贪黑,翻地,除草,施肥,浇水。 在耕种与收成的时候,付出的劳力与体力则要加倍。 粮食够吃吗? 至于吃肉,蛋等填补,增加营养,就更加扯淡了。 养猪需要粮食,只吃草的猪,可长不肥,一年到头下来,能长到一百斤左右,就算厉害了。 猪仔要钱,许多人家,连买猪仔的钱都拿不出来。至于养母猪,又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 养鸡鸭好一些,需要的粮食少点。不过鸡鸭下的蛋,百姓要留起来,拿去卖了换取针线布料,油盐,人情世故往来等等花销。 这一切的计算,都还是在未交赋税的前提下。 程子安在村子里呆了五天,在小麦数量出来之后,打算次日回府城。 村子里的百姓们,在老方的安排下,当晚趁着月明,每家每户拿出一道饭食,搬了桌椅到村头的空地上,请程子安与莫柱子一同用饭。 老方与村里的老者,坚持将程子安请到了主座上,连莫柱子,都被他们热情安排在了程子安的左下首。 老方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坛浊酒,倒在缺了口的陶碗里,皲裂干枯的手端到程子安面前,眼红红道:“我们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程知府。程知府向来不吃我们的饭,怕我们自己吃不饱。程知府,你是我们牛头村的救命恩人,再世父母,这碗酒,程知府一定要接受,这是我们所有人凑钱买的酒,这碗酒,比不过你对我们的恩,我们能还一点,是一点!” 老者与其他村民,皆感激地望着程子安,劝他一定要接受这份好意。 莫柱子知道程子安从不吃酒,顿时有些急了,想要起身替他解释。 程子安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双手接过了酒,对着所有眼含期盼的村民,朗声道:“我只做了该做之事,朝廷给了我俸禄,你们无需感激我。不过,我今晚不是什么知府,就是在老方家走动的朋友,承蒙诸位厚爱,一起热情来招待我,这碗酒,我干了!” 浊酒酸,还有些涩口,程子安一口气将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举起碗对着大家,道:“我干了,诸位辛苦了一天,明早还要早起下地干活,快些坐着用饭吧!” 老方与老者见程子安发了话,跟着招呼大家落座,道:“程知府说得是,大家都饿了,快吃,快吃!” 桌上几道荤菜,一碗炖鸡,一碗芋头蒸肥肉,一碗肉沫炒腌菜,一碗蒸蛋,都摆在了程子安的面前。 村子里的百姓买不起香料等佐料,在地里拔了些葱蒜加进去,按照他们的习惯,菜都做得很咸便于配主食,滋味绝对算不上好。 程子安对于他们的劝酒,夹菜,来者不拒,喝了半坛酒,吃完了一碗堆得冒尖的肉菜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49节 松蜡火把熊熊燃烧,月亮的清辉洒脱人间,夜风轻拂,吹来田间地头收获之后,特有的气息。 几个孩童在桌椅之间穿梭追逐,打闹,大人在说笑的间隙,不时呵斥一声。 碗碟里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不剩下。 程子安见时辰不早,撑着起身道:“今晚承蒙大家款待,我很是荣幸。大家快些收拾,回去歇着吧,来日方长,等到下次丰收之后,我们再好生欢庆,吃酒!” 大家一起笑着说是,妇人们开始麻利收拾碗筷,汉子则将自己家的桌椅扛回去。 程子安晚上借宿在老方家,老方让大儿子收拾,他则跟在程子安身后,与他一道回屋。 程子安道:“老方,你先回去,我还有些撑,想要走一走。你们无需等我,我会自己回来洗漱歇息。” 老方习惯了程子安一向不麻烦人,只要给他留门,备好热水就是,忙停下了脚步。 莫柱子跟在了程子安身后。踏着月色,缓缓走向了收割了的田地间。 一堆堆的麦朵,在月辉下格外金黄,虫子叽叽喳喳叫,偶而夹杂着几声犬吠,寂静之中,又莫名喧嚣热闹。 程子安在沟渠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坐下来,弯腰吐得昏天暗地,憋了整晚的泪,趁机流了出来。 莫柱子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问道:“少爷,少爷可还好?” 程子安胃里本翻江倒海般难受,吐掉之后反而好了一些,他抬手摆了摆,又吐了一阵,胃里半空之后,终于好过了些。 莫柱子看得忧心忡忡,道:“少爷,小的去请大夫给你瞧瞧吧,隔壁村就有个大夫,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程子安呼出口气,道:“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吃多了些。柱子。你用土盖一盖。” 莫柱子忙跳下身后的田,捧了土将秽物盖严实,抱怨道:“老方真是,一个劲劝少爷吃酒,吃饭。少爷从来没吃过酒,一下吃这么多酒,不难受才怪。” 程子安可不是从来没吃过酒,前世他过的可是醉生梦死的日子,饮遍了世上最美的酒,吃遍了珍馐佳肴。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莫柱子弯腰在沟渠里洗手,沟渠里的水清澈,静静流淌。 程子安举目望去,村子的茅草屋,柴扉,泥土院墙,在月色下隐约可见。 虽贫穷,难得安稳。 莫柱子洗完手,在身上随意擦拭干,担心问道:“少爷可舒服了些?” 程子安头还不时作痛,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解释。 村子里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认他做在世父母,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恩。 程子安却很是愧疚,他不配。 日子苦了太久,只要些许的恩惠,他们就很满足了。 对着他们的满足,程子安很想哭,他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当场痛哭。 对比起他们,他有什么资格哭? 如他所言那样,他拿了他们不敢想像的俸禄银子,这不过是他职责之内,该做的事情罢了。 他破戒吃酒,吃他们的饭菜,能让他们高兴,是他还给他们这些遭受重重苦难,只是勉强活着之人的一丁点温暖。 莫柱子见程子安坐着不动,他便不再多言,在一旁陪他坐着。 过了不知多久,莫柱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老方他们以后,会变得真正富裕起来吗?” 程子安侧头看他,淡淡摇了摇头。 只种地的百姓,靠着地里刨的那几颗粮食,永远不会富裕。 永远。 莫柱子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笑了下,安慰他道:“要富裕,就读书,出仕当官。当不了官,做胥吏,就能改换门楣了。” 莫柱子愣了下,怔怔道:“少爷,为何官吏会富裕,百姓永远受穷?” 程子安幽幽道:“柱子啊,因为官吏有权,有权就有钱,美人,美食,美酒,杀了人都不会被砍头,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在大周,才能被称作是人。总不可能人人都做人上人,必须有人在底下承受,拖着上面的人啊,不然的话,谁来供奉他们呢?” 莫柱子想起自己家,若没有程子安,他们一家永远看不到希望,日复一日劳作,为了填饱肚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莫家日子过得轻松了些,但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后见过世面,知道官员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心情更郁闷了,道:“少爷,难道永远就这样,平民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吗,为何会这样呢?” 程子安笑笑没作答。 苦难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幸福方需要寻找缘由。 “走吧,回去歇着,不然老方睡不着,得等着我们。” 莫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程子安身后,往老方家走去。 程子安晃悠悠走在前面,不时揉着跳痛的头。 明早回去府城,他将会更头疼。 秋收之后,朝廷就该催收税粮,花楼机尚没着落。 程子安怀着上坟的心情,坐着骡车回了府城。 到了城门外,程子安望着坚固的城楼,止不住翻白眼骂:“就这么个破地方,贼都不稀得光顾,还修这么高的城门。自己也知道害怕,怕受不了欺压的百姓造反,杀进来砍了这群酒囊饭袋的狗头啊!” 莫柱子专心赶车,没能听清楚身边程子安的嘀咕,偏头过去,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程子安动了动身,懒洋洋道:“专心赶车!” 莫柱子哦了声,探头朝前面看去,咦了一声,道:“今日怎地这么多人进城,前面好多马车,都排起了长队呢,少爷,都是结实的桐木马车,有钱人!” 程子安听得发笑,道:“有钱人,难道你还想抢不成?” 莫柱子嘿嘿笑,停下骡车,道:“少爷,小的去看看。” 程子安心里一动,跟着跳下车,往前面走去。 城门卒现在老实规矩得很,客客气气在问京城的人要路引,核对无误之后,立刻挥手放行。 程子安看到了个眼熟的背影,试探着喊了声:“方寅?” 前面那人回头过来,正是方寅惊喜的脸,他笑着回道:“程子安!”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146 一百四十六章 ◎无◎ 方寅跳下马车, 上前与程子安见礼,兴奋地道:“许久都未见了,你果真与我想象的那般精神!” 这些日子早起摸黑在地里忙活, 程子安无需照镜子, 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又黑又瘦,他抚摸着脸, 打趣道:“难道没更加帅气?不过倒是你, 变化真大, 气派!我都不敢相认了。” 府学时的方寅,总是含胸缩背,畏畏缩缩如同只可怜的小鹌鹑。从中举之后,脊背就逐渐挺得笔直,考中进士之后留在翰林院, 沉浸在诗书墨香中,书卷气倒是不大明显,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了。 这些年来,他们都身为朝廷命官, 他与方寅只偶有书信往来,联系得并不多。 程子安琢磨着, 估计这就是官气养人, 他问道:“你怎地来了云州府?” 方寅被他逗得笑起来,道:“我刚从翰林院到户部当差,顺道随着工匠们前来云州府。” 户部, 呵呵。 程子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将户部曾尚书的祖宗八代都悉数问候了一遍。 这时一个面孔黝黑, 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中年男子下了马车走过来, 拱手见礼, 他忙介绍道:“这是将作监的韩直韩管事, 章尚书亲自在将作监选了工匠,由韩管事统管,前来云州府。” 程子安看到一长串的马车,就大致猜到了缘由,得方寅加以确认,他还是高兴得想哭。 及时雨,及时雨呐! 程子安长长作揖下去,道:“韩管事,以后都多靠你了!” 韩直不过是将作监的八品小郎中,程子安却是声名在外的下州府五品知府,他哪敢接受程子安的大礼,慌忙避让,道:“不敢不敢,圣上有旨,让下官一切都听程知府安排。” 程子安见韩直憨厚,不再多客气,招呼着他们进了云州府,将他们一行先安置在了驿馆。 连带韩直一起,一共前来了二十个工匠。云州府驿馆简陋狭窄,除了韩直与方寅一人一间,其余两三人一屋,勉强够住。 程子安道:“劳烦你们先委屈住下来,我马上给你们赁宅子,雇人给你们洒扫做饭,保管能让你们住得舒服,吃得舒坦。” 韩直忙道谢,方寅则笑道:“我以前听说云州府穷得很,来之前,我以为到处都破破烂烂,没曾想进城一瞧,府城快与明州府一样热闹了,铺子里客人进进出出,买卖红火得很。” 程子安难得大方,乃是因着工匠们都是要做事之人,各种木工活计,除了精细费脑,还需要体力。 对这群天降甘霖,他眼下的救星,就是当掉里裤,也要保证他们过得好。 对于方寅的话,程子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道:“烂船也有三斤钉,云州府与明州府,比起来可相差远了。韩管事,你们赶路累了,先洗漱用饭歇一觉,我等下再来。” 韩直带着工匠们回了屋,方寅对程子安道:“我不累,府衙在何处,我同你一道前去看看。” 既然方寅有差使在身,程子安就带着他回了府衙,进入值房,方寅打量了一圈,道:“比在京城户部与翰林院的值房都要宽敞,我先前一直羡慕你,能到地方为官,施政一方,才是真正做实事啊!” 程子安挑眉,方寅的话里难掩惆怅失落,招呼他坐下,莫柱子送进来小炉茶水,他接过来亲自捅开煮着,问道:“怎地,你也想外派地方了?” 方寅苦笑道:“在京城我无权无势,岂能由我随便想。以前我不清楚,等出仕之后,才真正明白里面的不易。” 户部所有的差使,皆为肥差。程子安沉吟了下,想起前些时日方寅给他的来信里,略微提了句他定亲的事情,问道:“成亲的日子可有定了?” 方寅道:“阿爹阿娘都急得很,巴不得我早些成亲。只许氏的阿娘舍不得她,想要多留她一年,待到明年秋上再成亲。” 程子安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道:“京城许氏?我以前倒没听过。” 方寅道:“许氏并非来自京城,祖籍燕州府,礼部高尚书妻子许夫人的隔房侄女。去年时陪同哥哥进京来准备春闱,许夫人牵了线,我们定了亲。” 程子安了然,笑道:“恭喜恭喜,你阿爹阿娘定当很是高兴。” 方寅抱拳回礼,戏谑道:“那你呢,一直没成亲,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程子安顺口胡罄道:“我进京考春闱的时候,就早已说过,我已将自己奉给了大周,圣上,儿女私情,不在我考虑之内。” 方寅脸上的笑逐渐退却,变得严肃起来,颔首附和道:“若别人这般讲,我定会以为他在找托词,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信。” 程子安诧异了下,手上的火钳轻轻点着地,问道:“你为何就信了?” 方寅道:“就凭着你以前在府学对我的帮助,在工部,云州府,做下了这么多事,我始终信你。” 炉火旺,壶里的水已经开始滋滋小声作响,程子安往后仰了仰,避开炉子扑面而来的热浪,手悠闲搭在椅背上,装作不经意问道:“你这次前来云州府,是办什么差使?” 方寅道:“催收赋税钱粮。”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0节 程子安面上带着笑,眼眸里却一片平静,问道:“是圣上的旨意,还是曾尚书?” 方寅愣了下,不解问道:“圣上与曾尚书,有何区别?” 看来,这些年来,方寅虽是出了仕,还是没多大的长进。 对着稍嫌愣头青,天真的方寅,程子安突然对派他来的人佩服得紧。 他们既是同乡,还是府学同窗,在明州府时就有来往。 程子安只要狠得下心,照样还拖欠赋税,方寅这趟差使就办砸了,回去交不了差。 淦! 程子安暗自骂了一通,好脾气地道:“没事,我就问一声。” 方寅哦了声,道:“曾尚书告知我,是圣上亲自下旨,让我前来查看云州府今年的粮食收成,顺道与云州府核账。” 每年各州府都要派差役带着账本进京,与户部对账,云州府每年都是亏空,多年累积下来,已经积欠了大额的赋税。 果真是圣上,他是防着程子安再交芋头,亏得他,能想到这个法子。 程子安烦得很,工匠是到了,花楼机只成功了一小半,现在又来了个讨债的。 方寅道:“账本我没带来,等明日再来府衙与你核对。” 程子安淡淡问道:“要是你收不回去呢?” 方寅瞪大了眼,劝他道:“我知道云州府定有难处,但无论如何,赋税粮食绝不该拖欠。粮食对大周有多重要,你比我懂得多,自不用我提。朝廷没了粮食赈济,拨付给各路兵,遭受灾害的百姓,如何能挺过去,大周的兵丁,如何能护住大周的太平?” 壶里的水沸腾了,程子安伸手提壶冲茶,笑笑没说话。 方寅盯着程子安的动作与神情,迟疑着道:“你不认同我的话?” 程子安冲好茶,递了一杯给他,反问道:“你觉着呢?” 方寅肯定地道:“你不同意。不过,我亦认为,自己的说法没错。” 程子安指着杯盏里的菊花茶,道:“吃茶吃茶,吃些菊花茶醒醒脑,驱赶疲惫。” 以前的方寅就执拗,那股执拗气,这时冲上了脑,接过茶,追问道:“你呢,究竟是何种看法?” 程子安见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好笑地反问道:“方寅,你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在明州府,有了多少田产?” 方寅顿了下,答道:“都是阿爹在管,我没怎么过问,听说差不多有两百亩田。” 程子安问道:“交税吗?” 方寅定定看着程子安,神色变幻不停,最后涨红了脸,反问道:“那你家呢?程家在清水村与外村的田地,比方家还要多,你家交税了吗?” 程子安坦然答道:“没交啊。按照朝廷的规定可以免除赋税,徭役,人丁税等等税收。不过,程氏田产赁出去,租子收得很少,比起他们自己的地,收了粮食要交的赋税,少近两成左右。收来的粮食,我们全家都不在,托付给了舅舅,一部分卖掉,钱用在了府城的善堂里,余下的粮食,在过年过节时,以赏赐的名头,全部派发了出去。你以前还在明州府时,程氏就这般做了,你应当听到过。” 在方寅还未考中举人时,方家困难得很,那时候程家就给了他家许多帮助,送布匹,逢年过节时,送上几斤米面,一条肉等等。 施恩不图谢,将恩情时刻挂在嘴边,就是挟恩图报,恩变成了仇。 方寅脸色由红,变成了苍白,垮塌着肩膀,道:“阿爹在村子里,也有做善事,布施。” 程子安点头,道:“方大叔心善,你当了官,方家日子好过了,他终是忘不了本。” “忘不了本,忘不了本......” 方寅喃喃念着,眉心紧锁,满脸的难过:“那该如何办?如何办?” 一亩地能产出多少粮食,除去徭役人丁税粮税之后还剩几何,方寅本是穷苦出身,当然一清二楚。 当年方氏的穷,依然历历在目。村子里除了他家,其余的乡亲,照样过着紧巴巴,只能勉强糊口的日子。 一边是百姓真切的苦难,一边是家国天下,他身上肩负的差使。 方寅脑子里乱糟糟,晦暗着脸靠在椅子里,整个人都蔫头耷脑。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你累了,先歇一阵,等下我们去用饭。阿爹去了青州府,只阿娘在,不过阿娘在府学做事,她要回来得晚一些。对了。老师全家到了府学,你应当知道了吧?” 方寅打起精神,道:“我知道,这次前来,我打算抽空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知他何时得空,我要先递帖子去。” 程子安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直接去就是,赶在中午用饭时去,老师也要吃饭,这个时候保管空。” 以前在府学读书时,程子安天天去闻山长院子蹭饭吃,方寅那时候羡慕不已,既羡慕他能拜闻山长为师,又羡慕他的厚脸皮。 读书的岁月,就算是苦,回忆起来还是带着无尽的怀念,方寅心中郁气散了不少,道:“辛寄年在与南召广南府的边军中,他上个月,给我写了封信。” 辛寄年应当恨死了他,居然写了信给一直讨厌他的方寅,程子安微笑问道:“辛寄年可还好?” 方寅道:“他在信中诉苦,说是广南府一年到头都热得很,蚊虫有半只手掌那样大,潮湿不堪,他刚进兵营,周身都长满了疙瘩,痒得很,又不敢抓。兵营的老兵警告过他们,说是抓烂了,肉会一点点烂掉,药石无医痛苦而死。他生生熬了过来,现在升做百夫长了。” 程子安道:“还真是厉害!” 方寅道:“我也这般觉着,实在想不出,以前的辛寄年,如何能吃得下这份苦。以前他欺负我过,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不过,辛氏早已没落,辛寄年也不再是以前的辛寄年,一切都过去了,我给他回了信,还给他捎了些跌打损伤,防虫蚁的香包送去。” 程子安笑道:“以后说不定辛寄年会有大出息,成为领兵一方的大将军。” 方寅回了句可不是,两人再谈了些以前上学的趣事,便回了驿馆歇息。 程子安看了眼离天黑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他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去了驿馆。 韩直他们歇了一觉,陆陆续续起了身,程子安寒暄了两句,道:“韩管事,趁着天色早,我们前去府学纺织学堂,先看看花楼机。” 韩直点了两个工匠上了马车,跟在程子安的骡车后到了纺织学堂。 几人以前都没看到过花楼机,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花楼机,止不住啧啧惊叹。 程子安难得紧张,手心都冒出了细汗,问道:“韩管事,若是将花楼机全部拆开,你们比照着,可能做台一模一样的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147 一百四十七章 ◎无◎ 韩直与工匠们面面相觑, 惊喜交加、 惊的是,花楼机虽算不上价值连城,制造复杂, 不输于造巨舟, 远比修皇宫大殿还要考验技艺。 喜的是,匠人们对于这样的织机, 谁不会手心发痒, 想要摸索着能造一台出来。 韩直难以置信问道:“听程知府的意思, 是要让我们拆开织机,比照着造一台出来?” 程子安点头,急切问道:“韩管事,你们可能造?” 韩直再次愣住了,道:“程知府, 下官不敢保证,下官是说,若是拆开之后,可能这一台就废了, 新的也做不出来,到时候, 下官恐承担不起啊!” 程子安道:“我知道。” 韩直悄然咽了口口水, 旁边的几个工匠也不敢做声。 程子安:“你们尽管拆,人手不够,我会在云州府找木匠来帮你们。” 要是找木匠来帮忙, 哪怕学会了一星半点的手艺, 就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韩直更加震惊了, 急着道:“程知府三思, 花楼机的制作之法, 当密不外传,要是被人学了去,程知府恐遭人弹劾啊!” 别说三思,程子安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三百思三千思过。 上面皇家藏着许多书本,密不外传,底下民间的本事也密不外传,最后上下一起固步自封,造成的结果就是,僵化又落后。 技术绝对不能藏着掖着,工匠手艺,包括农,工,医,数理等等,皆要在学堂里形成一门专业学科,广泛传授。 韩直只说是担心程子安会被官员弹劾,没说民间的木匠不配学习,让他还是感到了一点安慰。 程子安道:“韩管事,你只管一心钻研,其余之事无需考虑。” 韩直双眼立刻放光,道:“得程知府这句话,下官就能放心了。现在天时还早,屋子里能看得清楚,容下官将其他人都叫来,一并琢磨商议。” 程子安微笑道:“韩管事自信安排就是,所需木料,用具,韩管事一一列出,我会悉数给韩管事准备好。” 韩直不再多言,唤了工匠走上前,开始研究起来。 工匠们都是熟手,在程子安眼里复杂的榫卯,各种支杆,与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程子安吩咐莫柱子去驿馆里传话,他则留下来看了一会。 韩直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其他工匠一并到来之后,大家议论得热火朝天,眼里完全没了程子安,他看得心满意足,施施然离去。 就凭着他们这股学习钻研的劲头,就是花楼机最后被毁掉,也值了! 天色渐暗,府学放了学,程子安与匆匆而来的闻山长迎面遇上,他不耐烦对见礼的程子安摆手,问道:“人来了?” 程子安上前接过了他手上的书本,笑道:“来了。” 闻山长松了口气,斜着他道:“来了,你就该放心了。以后少来烦我。” 程子安一本正经道:“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有麻烦,不顺心之事,还是会来。老师,要是你在我这里受了气,就冲你别的学生发吧,喏,方寅也来了。” “方寅?” 闻山长要皱眉想一想,才记起他是谁,道:“府学那么多学生,哪能人人都能让我骂!”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真是狂,人家方寅现在是户部郎中,前来催讨云州府欠税,是云州府,我的债主!” 闻山长唔了声,嗤笑一声,道:“怪不得你要让我骂他,这是气不顺了,想要出口气呢。他穷苦人家出身,知道平民百姓的艰难,跑来云州府办差催讨赋税,简直丧了良心,一朝得势,迫不及待迫害起了自己人,做了伥鬼,你理他作甚,直接想法子,打断他的腿!” 程子安听得直翻白眼,道:“老头儿脾气越发暴躁了,人家是朝廷命官,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忒狠了!” 云州府的粮食收成,芋头加上小麦,就是不交粮税,根本不够百姓填饱肚皮。 不仅仅是云州府,全大周的州府皆一样如此。 闻山长对此一清二楚,他负着手走在前,哼了一声,声音软下来,头往后,斜着程子安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程子安耸耸肩,很是光棍地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应对,反正有一点能保证,肯定不会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 闻山长听得神色复杂,佛主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事迹,无论是否佛门弟子皆熟悉。 程子安话里的“鹰”与“虎”,当然意有所指。 拿穷人活命的粮食,去供奉喂养一群吃得满脑肠肥的老鹰与猛虎,就是佛主,也不会仁慈到这般的地步。 两人上了骡车,闻山长望着窗外夜幕下的街巷,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问道:“你阿爹何时会回来?” 程子安道:“先前阿爹最后一封信,是说他去了青州府,算着路程,最迟在冬至前,也应当到了。” 闻山长沉默了下,道:“众生皆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1节 程子安笑道:“老师,只有穷,无权无势,身处最底下的人才苦,我们不算。” 闻山长顿了下,失笑道:“倒是,要说苦,哪轮得到你我。你瞧窗外的那个汉子,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应当是干苦力为生,他的日子已经很苦了,跟在他身后的妇人,比他还要苦。” 程子安顺眼看去,一个穿着粗麻灰色补丁摞补丁的汉子,肩上扛着跟棍子,棍子上吊着一捆绳索晃晃悠悠,不时不耐烦回头,训斥妇人:“没用的臭婆娘,还不走快些回去做饭,饿死老子了!”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瘦弱妇人,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禾,手上牵着一个脸脏兮兮,看不出男女的小童,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一声不吭紧跟其后。 程子安拽紧了手,不停安慰自己,他是官,还有小童在。 闻山长神色慈悲,侧头看来,温和道:“子安,不公处,何止是民与官,我这辈子肯定是等不到那日了,子安,等这世间,真有了公道的那日,你别忘了,在坟前来告诉我一声。” 程子安闷声道:“不来。老师若想看到,就爱惜自己的身体,活得久一些,自己看。” 闻山长抬手欲打,程子安一动不动,他却没能打下去,眼神怜爱,嘴上却嫌弃地道:“不同你计较!” 程子安疲赖地笑,心中却悲凉一片。 闻山长日渐苍老,连骂他的声音,都没了以前的中气十足。 生老病死,离别,是人生常态。 章尚书今年也六十九岁,已到古稀之年,最多撑上一两年,就算是活着,也该致仕了。 朝堂之中,除了何相勉强支持他,其余官员,哪怕是不反对,就是中立,他就是胜利了。 谁愿意将自己与子孙享受的权势富贵,拱手相让?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十足的笑话,至少程子安没见到过。 这条路,太孤单,太孤立无援了。 骡车到了闻山长府前,程子安下车相送,他摆摆手,道:“你阿爹不在,回去陪你阿娘用饭吧,我就不留你了。” 晚上程子安还要招待方寅,没强行跟进去混饭吃,与闻山长道了别,回了府衙。 崔素娘回来得晚一些,听到方寅来了云州府,惊讶了下,忙道:“我去让秦婶多添两道菜。” 程子安拉住了她,道:“阿娘歇一歇吧,我已经跟秦婶说过了,多加了一道芋头蒸肉,现在天气还不算冷,饭菜吃不完,放着会馊掉,浪费。” 崔素娘已经习惯了程子安一向节约,嗔怪地道:“好好好,就依你,反正不是外人。” 程子安心道最好方寅不是外人,是外人的话,也太没劲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寅就与随从一起,带着礼上了门,程子安将他迎进后衙,崔素娘在门口相迎,道:“哎哟,快快别多礼,我受不起,受不起。云朵,快去接一接。在云州府能见面,就是高兴之事,还带这些礼来,真是太客气了。” 云朵上前接过了礼包,方寅客套着进了屋,坐着吃茶说话。 崔素娘开口问了几句方寅的父母,听他说一切都好,便道:“好就好,身子最为要紧。” 寒暄了几句,崔素娘唤了秦婶上菜,案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两荤一素,汤是云州府的菌子肉片汤,主食是新麦做的馒头。 程子安不动声色打量着方寅,见他神色如常落座,并无不悦之色,问道:“你可吃酒?” 方寅摇头,道:“我在京城听说过,你从来不吃酒。其实我也不喜吃酒,不过有时候不得不吃。我真是佩服你,你是如何拒绝得了的?” 在筵席上推杯换盏,一起吃得尽兴,关系就亲近了。 除此之外,上峰或者贵人吃酒,底下的人不吃,就是不识相。 程子安笑道:“我一开始就不吃,久而久之,不吃酒的名声传了出去,大家都习惯了,不再劝我。” 方寅羡慕地道:“究其根本缘由,还是你有本事,能拒绝,他们却拿你没法子。” 程子安哈哈笑,面部红心不跳道:“那也是。” 方寅被噎住,崔素娘舀了碗汤放在方寅面前,笑道:“别理他,你们同窗多年,当知晓他的脾性,就喜欢随口打胡乱说。这是云州府特有的红色菌子,恰好这个时节能采,鲜美得很,你尝尝。” 方寅道了些,舀了菌菇汤尝了口,赞道:“真是鲜美,晒干的菌子,远不能比,云州府还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菌子果子都不缺,土地肥沃,庄稼也长得好,假以时日,会比明州府还要富裕。” 程子安掰着馒头就汤,很是专心吃饭,没搭理方寅的话。 普通寻常的一餐饭,很快就吃完了,漱口后坐下来吃了半盏茶,崔素娘出去了,留下了他们两人说话。 方寅揉着肚皮,道:“去年你送了几千斤芋头进京,曾尚书看得头都大了,跑去圣上跟前说了,最后圣上让崔尚书将芋头卖了出去。京城的食铺,宫里的御膳房,皇城官员的膳房,都有芋头吃。” 程子安呵呵,道:“经手此事的人,怕是好好赚了一笔吧?” 方寅顿了下,坦白道:“户部怕芋头会烂掉,以一斤五文钱全部变卖了。接到这批芋头乃是二皇子母妃的表妹夫,他又转了好几手卖出,最后价钱,卖到了快与肉一样贵。” 芋头因为可以当做菜,也可以当做填饱肚皮的食物,芋头的行情价,与上等的白米差不多。京城的平均米价,应当在一斤八文上下浮动。 为何户部敢以五文钱的价钱将芋头卖出去? 权贵没什么不敢之事,因为律法允许他们贪赃枉法,因为他们是权贵! 程子安随口笑问道:“方寅,你说,云州府的税粮,究竟该不该交?”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148 一百四十八章 ◎无◎ 方寅从府衙回到驿馆后, 他并未歇息,心里装着事,着实歇不安稳。 恰逢驿卒提了热水进屋, 方寅问了句他是何处人士, 得知他祖祖辈辈都在云州府,便同他略微聊了几句。 驿馆住的都是官员, 大多眼高于顶, 只把他们当做伺候人的仆从, 从不拿正眼瞧他们。 方寅是出自京城户部的官员,言语态度还算温和,驿卒受宠若惊,很是健谈。 “以前驿馆破旧得很,云州府府城没官员会来, 就算来人也会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驿馆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到处都破破烂烂, 程知府上任之后,得到了修葺, 现在屋子里能住人了。” 驿馆本隶属于朝廷兵部, 各地的驿馆保证了朝廷消息的通达,在打仗时传递军情,在平时送信, 供官员住宿。 一般来说, 驿馆的房屋修补, 所需的钱, 由兵部负责。 户部连各路兵的粮草都经常拖欠, 照理说,驿馆应当是更要不到钱才是。 事实上并非如此,户部拖欠谁,都不敢拖欠驿馆的钱。 因为大周各地的来往消息,都要靠驿卒传递,要是他们不干,京城就成了睁眼瞎。 官员们出门,驿馆无法歇宿,他们的家书,友人们的书信往来,就要面临中断的可能。 大周不打仗的太平时日,各路兵在官员眼里,远没能切实影响到他们方方面面的驿馆来得重要。 驿馆的钱如数拨付,那么云州府的驿馆,为何会年久失修? 方寅已出仕几年,未曾天真到,连里面的这点猫腻都看不明白。 钱肯定是被贪腐了。 方寅说不出什么心情,随口道:“驿馆重新投用,云州府客栈的买卖就该清淡了。” 驿卒笑道:“方郎中有所不知,云州府有外地来的客商,他们有钱,客栈食铺的买卖都好着呢。” 方寅愣了下,高兴地道:“那云州府的百姓,日子真好过了。” 驿卒笑呵呵道:“客栈酒楼食铺,寻常的百姓可没那开的本事,有钱人赚钱罢了,与平民百姓何干呐!” 有钱人赚更多的钱,平民百姓的日子照旧。 大买卖背后的真正东家。都是达官贵人。他们铺子赚再多的钱,只能收到可怜的几个赋税。 该不该交税粮? 这税粮,总不会是由官绅交,大周律写得清楚明白,非但他们不用交,他们的子孙后代还会享受祖上当官带来的好处,同样有免税的权利。 至于大周的土地亩数,向来是一笔糊涂账。 官绅们有的是办法,比如一百亩的免税额度,他们能将五百亩的田地,硬生生写成一百亩。 方寅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家里有了田地,就发现了里面的各种手段。 程子安的问题是,该不该在穷苦不堪的底层百姓身上,再用利刃在他们身上刮下仅存的那丝血肉? 方寅脸色比哭看上去还要难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云州府该缴纳赋税钱粮。 交得出,且该缴纳的,是他们这群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官绅! 这是唯一能解决朝廷国库空虚的办法,也是百姓该有的公平公道! 方寅心若明镜,哪怕就是圣上,都不敢轻易提出来,让官绅一并纳赋税。 “我先回去了。” 方寅嘴张了张,最终颓然起身,道:“过几日我就启程回京。” 程子安起身相送,笑着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遇到事情,躲不过就迎头而上,怕个逑!” 方寅要比程子安矮半个头,程子安并没用力,他还是被拍得往前趔趄了几步,不禁回转身望着他,瞪着他道:“我知道了,你别动手动脚!” 程子安朝他抬眉挤眼,哈哈笑道:“方郎中,你这身子虚得很啊,看来你真是在值房坐久了,要多出去走走。” 方寅懊恼道:“走走走,走到何处去。我现在愁得很,回京城要如何交差!”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道:“你先回去慢慢想,好生想!” 方寅哼了声,“我就不该领这个差使,不该见你!”说罢,转身气冲冲大步离去。 程子安看着他的背影笑个不停,转身回了后衙。 崔素娘立在屋檐下,看着他回来,问道:“方寅怎地走了?” 程子安轻快地道:“生气了,回了驿馆。” 崔素娘气道:“你又欺负他了?” 程子安手搭在崔素娘肩膀上,推着她进屋,一本正经道:“阿娘,什么叫又?我何时欺负他过?阿娘,你别多想,让他自己去气,去想。唉,我这个人虽然聪明,有本事,但我也不能天天给他想主意啊。” 方寅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总会有比如升任为侍郎,或者到地方为官的那一日,到时必须要靠他自己拿主意。 崔素娘笑着骂他了两句,道:“早些去歇息吧,织造学堂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要早些前去,多看着些。” 程子安道:“阿娘,明朝我与你一道去,我也要去看看,花楼机的进度如何了。” 崔素娘不由得关心起来,道:“子安,要是这台花楼机拆了装不回去,草儿说过,提花缂丝再也做不出来,签出去的布料,可是一尺都交不出来,而且学生们只能学到普通的织布方法,提花这些才是真本事,织造学堂就剩下了个名头。” 程子安何尝不知,但不尝试,云州府的织造学堂,很快就会垮掉。 除此之外,各县的蒙童班笔墨纸砚,府衙也后继无力,承担不起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2节 程子安望着繁星流转的天际,给自己猛打狗血: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妥协,一定要坚信,黑暗之后就是光明! 狗血起不了多长的用,早上睁开眼,程子安生无可恋躺了好一阵才起身,洗漱用过早饭之后,面上不显,暗自却怀着壮烈的心情,同崔素娘一道前去了府学。 天刚微微亮,府学大门前的童子,靠在门边打着哈欠,鸟儿叽叽喳喳叫着,秋日的薄雾缭绕,安宁又清幽。 童子见到程子安他们下车,醒过神,飞快地遥遥见礼。 程子安想到了以前在明州府府学上学时,守门的几个童子,见到他与辛寄年几人,总是会头疼别开头,心情不由得放松了些,微微笑起来。 到了织造学堂前,远远就听到了里面哐当声,崔素娘哎哟一声,道:“他们是早起来了,还是昨夜熬了个通宵没歇息?” 程子安亦感到惊讶,道:“先进去看看。” 两人进了摆放花楼机的厅堂,到了门前,母子俩都一起停下了脚步,惊讶莫名。 角落的灯笼,想是已经燃烧了一整夜,只剩下几盏还泛发着微弱的光芒。 窗棂被高高支撑起来,借着晨曦的光,屋内的工匠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人拿着纸笔,耳朵支起,听着手拿各种部件同伴的说话,飞快记录着什么。 而曾经高耸到屋顶的花楼机,早已不见,变成了地上一堆堆,整齐堆放的支杆。 韩直的常袍掖在腰上,蹲在门左侧大声叮嘱道:“切记,一定要按照顺序,做好记号,不能弄乱,弄混了!” 工匠回道:“头儿放心,弄乱套就装不回去,我们都懂!” 韩直呼出口气,撑着腿站起身,余光瞄见门口的程子安,立刻神色一震,拱手见礼:“程知府来了。” 程子安叉手回礼,介绍道:“这是我阿娘,阿娘在织造学堂教人识字。阿娘,这是京城将作监来的韩管事。” 韩直忙见礼,崔素娘还礼,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韩管事,你们将花楼机全拆了?” 韩直答道:“是,昨晚我们花了一整晚的功夫,将花楼机完好无缺拆了下来。不过两位放心,既然我们能拆,就能再装回去。要是一切顺利,两位明早再来,就能看到花楼机重新立在这里了。” 程子安怀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心情,一个箭步奔到工匠身边,他们要起身见礼,被他阻止了:“别动别动,你们忙,只管忙,我就看看,就看看......” 说到最后,程子安的声音控制不住朝上瓢。 花楼机被拆开,分门别类被堆放在一起,工匠们在拆下来的部件上,按照顺序做好了标记。 按照这个设想与构思,装回去时,只要按照顺序即可完成。 韩直整晚没睡,眼眶都凹陷了进去,他却半点都不感到疲惫,兴奋地给程子安介绍着:“程知府,下官清点了一下,统计有一千余的部件。花楼机制作起来,并不算是太过复杂,我们多拆装几次,就能动手开始做了。” 将作监代表了大周最高的工匠技术水平,可以说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工匠都聚集在此。 他们当然觉得简单,但是在民间来说,一个学徒跟在师傅身边学艺,尽心尽力侍奉且不提,不学个十余年,基本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 除了亲传弟子或者自己的儿孙,师傅还会留着看家本领,不会教出来。 所以民间的花楼机,为何会这般难做,少见,除了花楼机做太多,要考虑到成本与收益的关系外,技术密不外传,学艺难,才是根本缘由所在。 程子安高兴得很,脑子转得飞快,道:“韩管事,你们昨晚熬了一晚,一定要注意歇息,不能累坏了身子。” 韩直双手乱挥舞,道:“不累不累,我们都不累!” 能亲手摸到支杆,门楼,衢盘等,哪还会累! 除了云州府,就是在将作监,他们都没这么好动手学习的机会! 程子安哈哈笑道:“韩管事,这样吧,你们分成两班,一班前去歇息,另一班留下来,彼此换班。或者,都一起去歇息,一起再来继续做事。身子要紧,身子要紧呐!” 韩直听到程子安说了两个法子,下意识开始了选择。 若是分班歇息当值,就会错过另一班做的那一部分,无论是他,还是其他工匠都不愿意。 韩直当机立断选择了一起歇息,道:“晚上终究是不方便,看不清楚,还是白日做事好,免得弄坏弄错了,耽误了功夫。” 程子安想都不想道:“好,全依韩管事的想法办。” 程子安说完,再朝着莫柱子喊道:“柱子,去给韩管事他们买吃食,去陈家食铺,他们铺子里的羊肉汤,羊肉包子做得最好,白切羊肉也买几斤,今朝,我出钱请客,你们敞开吃!” 工匠们累了一整晚,此时早已饿了,能吃到向来昂贵的各式羊肉,都开心笑起来,朝着程子安道谢。 莫柱子赶紧去买吃食,程子安同韩直说了几句,赶回了府衙。 跟着韩直他们学习的木匠,要赶紧到位。 除了制作花楼机,他还要开始编撰详尽的制作步骤,技艺之书。 打破各种技艺垄断,技术到民 ,惠及于民,才是大周进步的关键!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149 一百四十九章 ◎无◎ 云州府的手工匠人好找, 只是本事参差不齐。匠人的手艺都是父子,师徒相传,太年轻尚在学艺阶段, 很想来织造学堂, 在这之前却还是有顾虑,先要听取师父的意见。 至于师父, 除了是亲生父子, 九成都会拦着。 一是为了怕被徒弟学到本事, 翅膀硬就飞走了。二是就算要交给徒弟,也要掌控在师父手中,他们拥有主动与决定权,父子之间亦如此。 无他,皆因为权威。 控制, 驯服,臣服,无论何种阶层,总有生处最底层的那一个。 就好比是程子安在路上看到身背重物, 牵着孩童,被丈夫责骂着回去做饭的妇人。 到了最后, 约莫有十余个工匠, 怀着好奇的心情,到了织造学堂。 到这时,离程子安发布告示, 已经过去了足足六日。 六日中, 韩直他们已经成功拆装了两次花楼机, 装回去之后, 莫草儿她们来试过, 一切与以前使用起来无异。 摸清楚里面的窍门之后,韩直他们开始正式动手,制作起了花楼机。 程子安硬生生将到喉咙口的老血吞了回去,更加坚定了要打破各种所谓独门秘籍的决心。 写书! 写后世说明书那般,各种农工等用书!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织造城那边也在紧急赶工期,要在下大雪,地被冻住之前,将已经上了房梁的屋顶瓦片盖好,装好窗棂。 屋子能避风,天气冷得时候,便可以在屋内做木工等后续活计,在来年春上时,能正式投入使用。 程子安早起去织造城逛了一圈,想回去府衙,想到成日苦着脸,如热锅上蚂蚁的方寅,他让莫柱子赶着骡车转了个向,再回到了府学织造学堂。屋里忙得热火朝天,韩直等将作监的工匠们,三三两两互相搭着手忙活,后进去的十余个工匠则聚在一起,无所事事看着他们干活。 程子安看了一会,再次强忍住想要吐血的心情,进屋来到韩直身边。 韩直正捧着册子,与工匠核计尺寸,见程子安走过来,忙笑着见礼:“程知府来了。” 程子安颔首还礼,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韩直道:“程知府放心,都顺着呢。” 程子安问道:“约莫多久能做好一台?” 韩直思索着估计了下,谨慎地道:“约莫一个月就能做好全部的部件,加上装置调整,差不多一个半月吧。” 程子安先是夸赞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云州府的气候比京城要寒冷,做花楼机的屋子要防火,炭盆不好点。再过十天半个月,估计就会到滴水成冰的天气了。到那时候,工期恐要还得缓一缓。这第一台花楼机,韩管事与诸位都付出了辛苦与心血,绝不可能出岔子。” 不过才九月中旬,云州府的早晚天气,已经快与京城的深冬一样冷。 韩直情不自禁打了个抖,附和道:“是啊,天气太冷,手被冻住不听使唤,想要做好也不行了。” 程子安道:“这日子,就要往后再推一推,算两个月吧。做好一台,差不多就到年关了。诸位中的家人大多都在京城,要回京城团年,这一去一回,再到云州府,至少就得要明年中旬了。” 韩直在云州府的这些时日,已经隐约听过,云州府已经将布料承销了出去,银子都收到了手。 云州府的织造城已经快修建好,一两台花楼机可不够。韩直与亲近的工匠们私底下议论过此事,花楼机能替云州府赚大钱呐! 只这些钱,他们一个大子都拿不到。 倒不是程子安待他们不好,所有的工匠们都从驿馆迁了出来,住进了舒适干净的宅子里,雇了厨娘给他们做可口的饭菜,粗使仆从替他们洗刷洒扫。 程子安待人温和敦厚,尊重他们,所有的工匠对他都一致夸赞,绝对没话说。 只是想到云州府收了那么多的银子,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疙瘩。 程子安叹了口气,言简意赅地道:“不满韩管事,花楼机,织造城,都是圣上出的本钱。” 韩直听到背后的大东家是圣上,心道怪不得圣上会答应,将他们派到了云州府。 既然是圣上的买卖,给韩直与工匠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有二话,想要从中捞点好处了。 程子安目光不动声色从韩直脸上扫过,道:“要是不能准时完工,着实不好向圣上交待。韩管事,不若这样如何,让徐石头张黑子他们也来帮着搭把手?” 徐石头张黑子便是在一旁干看的云州府匠人,闻言,韩直下意识朝他们看去,迎着他们直愣愣的视线,嫌弃地皱起了眉头:“程知府也看到了,我们这边忙得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就那么杵着,跟那木桩子没甚两样,下官怕他们做坏了木料,帮了倒忙!” 韩直他们是京城将作监的匠人,从皇城来的官吏,天然高云州府工匠一等。 没得到韩直他们的允许,云州府的工匠决不敢自作主张动手。 就算有程子安发话,韩直他们还是会抱团,一起排挤云州府的工匠。 程子安暗自稳了稳情绪,道;“我去同他们说一说,让他们机灵点,帮着刨木头,拉线总行,多得些打下手的,你们也能松泛一些。” 既然程子安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韩直不管情不情愿,都得应了。 徐石头张黑子等人跟着程子安走出屋,来到僻静处,躬身肃立等着他发话。 程子安一眼扫去,看到他们塌肩耷脑,既可怜,又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道:“你们来了制造学堂,这些天可有学到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徐石头壮着胆子道:“程知府,没得韩管事他们允许,草民们不敢擅作主张。”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张黑子胆子要大些,还抱怨了几句:“京城的工匠瞧不起我们,连刨木花都不许我们碰。” 程子安快被气笑了,厉声道:“难道你们以前学艺的时候,也是等着师傅主动找你们?” 众人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程子安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气,耐心道:“就是天上掉馅饼,总要自己弯腰去捡。既然你们以为京城来的工匠们是官老爷,瞧不起你们,那我就问一句,你们是要选骨气还是学艺?” 学手艺的时候,师傅骂几句还算轻,要是不小心做错了,手上拿着什么,就直接敲了过来,打得嗷嗷叫,手都肿了,还不敢告假。 韩直他们忙,顶多大声呵斥几句,大多时候都没功夫搭理他们,两相对比起来,他们当然会选学艺。 起初进纺织学堂时,身边比较有见识的老人都在说,花楼机运送进城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织出来的提花缂丝,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肖想不起。 那般厉害的技艺,哪能让外人学去,再说,学艺五年,方摸到门道,要真正学会,指不定要学到猴年马月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3节 他们的年纪都不算轻了,全部成了家,还没出师,跟在师傅身后干活,一个月顶多拿到十余个钱,干活的时候能吃到个半饱。 实在是太穷,他们最后冒着被师傅逐出师门的风险,来到了制造学堂。 织造学堂没工钱,但给他们提供饭食,同样是混合的杂面馒头,多了一碗汤,新鲜干净,热乎乎,能吃饱。 既然来了就没退路,一致回答愿意继续学艺。 程子安听罢,沉着脸道:“你们既然愿意继续学,就主动点。说白了,他们看不起有何要紧之处?脸面是要靠自己去挣,本事也是自己学到了手!不管他们何种态度,你们要主动点,别傻呆呆楞在那里立木桩!地上的刨木花,清扫干净!废弃碍事的木头,赶紧搬走!早上早些去,晚上洒扫收拾干净再离开!拉锯刨木头的活,主动去做,不懂的地方,就问,眼睛脑子都放机灵点,在空些的时候问,一遍遍问,态度恭敬些,不耻下问!” 众人眼巴巴望着程子安,听得一愣一愣,木然的脸上渐渐有了反应。 是啊,机灵勤快些,像是做学徒对师傅那样,对着京城来的工匠老爷们,总能学到一二本事。 程子安再交待了几句,便让他们进屋去,他跟着回去,在外面看了一阵。 徐石头拿着扫帚,开始收拾刨木花,张黑子等人,则帮着一个工匠抬木头。 兴许是程子安在,所有人都没有出声阻拦。 午饭时辰快到了,程子安转身离开,去了闻山长的院子。 他不能时刻守着,何况,就靠这几根木头,能打破技艺垄断,等于是痴人说梦。 闻山长还未归来,院子里无人,他进去之后,干脆前去了灶房,让小徐氏加了他那一份饭食。 离开灶房走到廊檐下,闻山长腋下夹着书本,与闻绪一道走了过来。 程子安几个箭步上前,很是熟练接过闻山长腋下的书,顺道与闻绪打招呼。 闻山长问道:“花楼机做得如何了?那个方寅还没回京城?” 方寅前些时日来拜访过闻山长,用过了中午饭,闻山长借口要忙,便将他赶走了。 后来闻山长见到程子安,抱怨骂了好一通:“在府学里,见多了蠢货,着实不想再见到蠢人。那方寅虽说能考中进士,勉强算是会读书,在为人行事上,比我以前还不如!”” 程子安笑道:“花楼机那边还算顺利,方寅来了好些时日,应当这几日就会回京。” 进了屋,程子安熟门熟路坐在了小杌子上,接过长山送进来的小炉茶水,捅开炉子开始煮茶。 炭火燃起来,程子安伸手烤着火,闻山长看了他好几眼,对闻绪道:“去换袋炭来,我闻着这个炭,呛鼻得很。” 闻绪应是前去拿好炭,程子安冲着闻山长笑。 闻山长瞪他,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云州府,全大周的百姓,可不能倒下来。你瞧你,还笑呢,都瘦成了支杆一样,看了瘆得慌。” 程子安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惊恐地道:“不会吧,难道不帅气了?” 闻山长想要骂他,鼻子却无端感到阵阵酸楚。 身为云州府知府并不难,难在做事,替百姓真正谋福祉上。 这份难,比起仅仅做清正廉洁的好官,要难上百倍千倍。 程子安从不叫苦叫累,就如眼前这样,顶多耍疲赖与他胡罄几句。 闻绪拿了好炭进屋,程子安接过,放进了炉子里,道:“师兄在正好,我有个打算,想要与老师师兄一起商量。” 程子安便将打算写书的事情说了:“只靠着口口相传,技艺不但发挥不了功用,终究会有断掉的那一天。还是写出详尽的书,像《三字经》,《千字文》那样大肆铺开,如此一来,就再不是什么秘密,技艺能发挥出更大的功用。现在花楼机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需要有人在旁边守着记录,我认为,师兄做事细致,文章功底扎实,这件事,师兄去做最好不过,不知老师,师兄如何看?” 闻山长当然没意见,尽全力支持程子安。 至于闻绪,能著书立说,是所有读书人都梦想之事。虽说程子安是让他记录,成书之后,他闻绪的名字,肯定能出现在其中一角。 且工匠技艺之书,如各种农书一样,会流传千古! 闻绪双眼闪着炙热的光,当即激动地应了:“子安,何时开始?” 闻山长拧眉,不悦道:“你看你,这么大了都不稳重。你对工匠之事,一窍不通,就敢这么接下了差使?” 程子安笑道:“师兄别急,总得要吃过午饭,师兄前去安排好手上的差使再开始。老师也不用担心,我回去给师兄做一份样式出来,师兄不懂工匠之事也无妨,只照着样例填写就是。隔行如隔山,师兄要是实在弄不明白,韩直他们又不愿意老实相告,我再与师兄说个法子。师兄可以顺道提一嘴,能将韩直他们的名字放在书上,保管师兄的问题,他们会很乐意积极回答。” 名字能被后人永远记着,感念,别说是工匠,帝王都愿意! 程子安与闻山长闻绪吃了饭,商议了一会细节,回到了府衙。 方寅早已在府衙值房候着,见到回来,顿时一下坐起身,长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程子安看到他因为没睡好,眼底的青色,惨白可怜兮兮的脸,不禁哀叹连连。 前途漫漫兮,任重道远得看不到尽头啊!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150 一百五十章 ◎无◎ 对于方寅前来的目的, 程子安心下了然,脱下大氅随手扔在椅背上,前去小炉边提壶倒茶。 方寅手比他快, 抢先一步提起了铜壶, 将水朝杯盏里冲,茶叶被热水冲到了杯盏外, 他懊恼了声, 忙放下了铜壶, 手忙脚乱去捡。 程子安看得无奈又好笑,赶紧拦住他,道:“哎哎哎,别捡了。洗手了没?云州府所有的百姓都知道,饭前便后一定要净手, 入口的所有东西,一定要保证清洁。” 方寅烦躁地一摆手,道:“你少说风凉话!” 程子安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收拾着案桌, 道:“我没说风凉话,这是交给百姓防治生病的学问, 活着不易, 生得没有尊严,死的时候还痛苦,这做人有什么意思。” 方寅脑子里紧绷的弦, 嗡地就断了, 一蹦三丈高, 大声喊道。 “谁容易, 谁容易了?!” 声音拔得太高, 人太过激动,以致于后面的话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平民百姓不易,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就是穷苦出身!我完不成差使,我被罢官,被解职,再回到以前穷困的日子!” 方寅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心底深处阴暗见不得人的话道了出来,颤抖了下,跌坐回椅子里,抬手捂住了脸,如同受伤的困兽那样,肩膀耸动着抽泣。 读书时,程子安曾问过他无数次,为何而读书。 当时的他心怀壮志,自己能做个好官,清官,读书人自当以天下为己任。 出仕为官之后,方寅发现现实并不如自己所愿,他不想做事容易,想要做事才难。 哪怕是做清官,其实对百姓来说,也无半点用处,反倒是一种负担。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他身为户部郎中,俸禄在一千七百两银子左右。 拿明州府清水村举例,清水村约莫有近千百姓,这近千百姓,一年到头能存下的银子,不足五百两。 也就是要三个多清水村,才能供养得起他一个户部郎中。 当然,朝廷收取赋税,不会考虑到百姓实际的收入。 只要地里有粮食产出,人丁上了户帖,必须按照人丁,亩产缴纳各种赋税,服徭役。 日子过得如何,方寅经常半夜里惊醒,很久都心有余悸,怕一切都是梦,再回到以前。 方寅深以为耻,他曾经满腔的抱负,在现实面前左右摇摆,往前一步,就再难回头。 程子安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叹息了声,道:“吃杯茶缓缓吧。” 方寅背转身,狼狈抹去了脸上的泪,端起茶盏喝了一气,瞪着他气狠狠道:“你尽管笑话我,我是害怕,就是害怕!” 程子安失笑,无语道:“我笑你作甚。” 穷怕了,苦怕了,有些官吏一上任,手段之狠,刮地何止三尺,被称为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有良知的毕竟少,读书就是张遮羞布,所以“官来如剃”,比起强盗还要让百姓恐惧。 方寅见程子安真没半点笑话他的意思,神色缓和了几分,道:“我得回京城了,苦思许久,实在想不出如何交差。” 程子安看了他半晌,起身走案桌后,开始铺子磨墨,好奇问道:“这些时日,你一点法子都没想到?” 方寅气得喷道:“我空着手回去,再多的法子,都是狡辩!” 程子安闲闲道:“那就别空着手啊!” 方寅愣了下,道:“你说得轻巧,云州府欠了这么多赋税,我自己的俸禄全部贴补出来,不过是车水杯薪!” 程子安唔了声,提笔蘸墨,写起了字。 方寅看得更愤怒,他急得团团转,程子安还不当回事! 这一切,都因为他而起。要是换个郎中前来,不讲情面一定要收走赋税,看他还如何能躲得过! 程子安在中途抬头看了眼方寅,见他涨红了脸,死命瞪着自己,朝他笑了笑,道:“方寅,你替户部收取赋税,这是你最主要的差使,对吧?” 方寅想都不想,重重点了点头,道:“是!” 程子安循循善诱道:“既然如此,你就要朝着这方面去琢磨。别的都不要想,只盯着这个目的去努力。要是收不到钱粮,不能空着手回去交差,对吧?” 方寅愣了下,这次只点了点头,没再愤愤出声。 “不能空着手,手上就拿些东西啊,能应付过去的东西。云州府并非第一年欠缴赋税,拖欠了多年,大周还好着呢,再拖欠一年,大周也不会亡。 程子安写下最后一笔,将笔放回砚台里,吹了吹纸,掏出了抽屉里的府衙公章,蘸足了印泥,啪地一下盖在了纸上。 方寅神色若有所思,起身走到案桌前,拿起程子安盖了章的纸看起来,顿时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你就不怕还不上?” 纸上,程子安居然写了高于云州府欠税一倍五的欠条! 程子安挤眼,道:“债多不愁。也就是你,我写的是欠条,让你回去交差。要是换作别人,我就是哭穷的折子,要找朝廷要赈济了!” 欠条就是一张纸,大周也不止是云州府拖欠赋税。 靠天吃饭,天不可捉摸,东边风调雨顺,北边说不定洪水泛滥,总有遭灾的地。 就这么点地,耕种能力,粮食亩产,抄家也抄不到粮食。 逼死几家几户无所谓,全都逼死的话,就没人给他们当牛马,说不定,还会改朝换代了。 云州府要交赋税,也不是现在,总得要云州府的百姓稍微喘过一口气再说。 方寅紧紧拽着欠条,盯着程子安,好半晌道:“胆子真是大,够无赖!” 程子安朝天翻白眼,道:“我这点算什么,你别夸我,我受不起。” 也是,无赖算得什么,比起贪官,或者不作为的官员,程子安根本不值得一提。 方寅深深呼出了口气,看着手上的欠条,犹豫着道:“只不知,圣上可会责罚。” 程子安道:“你哭啊,就哭云州府百姓的不易,他们的日子过得有多惨。这些都是事实,又不是要你瞎编乱造,你只管理直气壮,如实回禀就行了。别吹嘘,一个劲歌颂功劳。当然,这要只有你与圣上两人的时候,再哭。”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4节 方寅满脸不解,程子安再次望天,道:“大周海晏河清,人多了,你让圣上的脸面何处搁?” 方寅上下打量着程子安,疑惑地道:“你以前在身圣上面前,也都这样?” 程子安收起了玩笑,认真地道:“方寅,要按照规矩办事,可。但,必须要在大周人人都守规矩的情况下才行得通。大周有律法,律法不完善,不公平且不用提。你做了这些年的官,应当知晓,律法只是向下,拿来约束平民百姓。一旦涉及到官与民,可有民靠着律法,得到过公平?” 方寅苦笑一声,道:“民不与官斗,哪有敢告官的民。” 民告官,首先要进得了公堂,递得上去状纸。 大周准许告御状,也就是民间称作的“叩阍”。 百姓若有冤屈得不到伸张,可以进京向皇帝告状,由皇帝替其伸冤。 叩阍的复杂与艰难,普通寻常百姓,连想都不敢想。 首先,要有足够的盘缠,拿到路引,离开所在州府,到达京城。 到达京城之后,可以通过敲闻登鼓,邀车驾即拦住圣驾,匭函即向刑部递交状纸的三种方式。 三种方式,看起来敲闻登鼓最为容易,其实并非如此, 首先,大周的闻登鼓院在皇城内,隶属刑部。 皇城分为内城,外城。内城是天子居住的宫殿,外城则是朝廷的各部衙门,以及属于皇室,一定品级的官员才能走动靠近的皇家园林禁地。 普通寻常百姓,连靠近皇城宫门都会被驱逐。 大周还有个滑稽的规矩,要是有叩阍者前来告状,朝廷会将案子发回原地重审,还百姓一个公道。 辛辛苦苦进京告状,最后再回到原来的公堂,落到原来判案的官员手中。 好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天下! 程子安不耐其烦教他:“方寅,你要做事,首要前提是能保护好自己,但也不能只想着保护好自己,你觉着值就行。只靠着哭诉,投机取巧也行不通,得要让圣上以为,这件事划算,能从中得益。就好比云州府不缴纳赋税,我写欠条,给圣上了台阶下,还让他看到了我的真诚,在一心做事,眼下不交,是为了以后缴纳更多。至于以后如何,说实话,我连明年开春,天气时好时坏都不清楚,如何能保证以后还得清这笔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不能用在此处,先要活下去,先要让人活下去,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 就算是在上学时,夫子们也不会手把手,这样细致耐心教他。 出仕之后,官员之间更不会坦诚交底,同一派系之内,照样存在着争斗。 方寅心情激荡,拱手长长作揖下去:“程子安,以前你处处帮我,现在还是,这份情,我永远记得。” 程子安亦深深作揖还礼:“多谢你,方寅。” 方寅不敢承受,忙避开了:“你可别这样,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程子安坚持着,行完了大礼。 方寅稍显木讷,称不上能与他并肩战斗的伙伴,但有了他,至少这条路,不会那么孤单了。 程子安再细细交了方寅一番,带了些云州府当地的土产进贡,送他回了京城。 送走了方寅,程子安便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花楼机,以及工匠技艺之书上。 云州府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飘落。 云州府的第一台花楼机,在织造学堂,终于完工。 这天,制造学堂里,前所未有的热闹,肃穆。 韩直等将作监的工匠,与云州府的徐石头等人,齐齐立在花楼机前,等着试用。 要是试用不成功,就需要再改进,调整。 找得到缘由还好,找不出的话,制造就失败,这些时日的辛苦就白费了。 莫草儿与吴娘子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手搭上了支杆,等着开杆。 程子安负手站在闻山长身边,轻声提醒道:“老师,下令吧。” 闻山长的胡子颤动,抬手往下一挥,声音颤抖了下,道:“开始!” 程子安见闻山长紧张,他想要笑一声,说几句轻松的话,却说不出口,寒冷的天气,他的手心早就濡湿。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了最高处的莫草儿,她朝着吴娘子点头,手上动作起来。 机杼吱呀响起,直落在众人的心上。 成败与否,端看今朝!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151 一百五十一章 ◎无◎ 机杼吱吱呀呀, 众人的头,忽地抬起,忽地低下, 盯着莫草儿与吴娘子织娘们的手。 各色丝线翻飞, 像是变戏法一样,吐出精美的画。 莫草儿与吴娘子之间配合熟练, 随意交换一个动作, 便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起停了下来。 宽敞的屋子里,寂静无声。 莫草儿站得高,望着底下众人狂热的眼神,不禁骇然而笑,旋即, 她俏皮地偏头,清脆地道:“成了!” 再也简单不过的“成了”二字,跟在热锅里浇了一瓢凉水,噼里啪啦一阵飞溅, 接着沸腾,欢呼声震天。 莫草儿随着他们大笑, 吴娘子也笑, 看到她的动作,赶紧招呼道:“快下来,别摔着了。” 莫草儿灵活地从木梯上下来, 奔到吴娘子身边, 激动地道:“师傅, 真成了呢, 以后我们就可以多几架花楼机, 织出更多的提花布,还能让更多的学生亲自摸到花楼机学习!” 在明州府的织坊里,有一两架花楼机就很了不得。能操作花楼机的织娘,非织坊东家的亲信,或是真正技艺高超,能织出精美的布料,给东家赚到大笔的银子。 吴娘子自十五岁起进织坊,学了近半辈子,到了四十岁整,方初次摸到花楼机。 织娘们哪能如在云州府一样,放开手脚学习。 程子安仰头,闭眼长长大呼了一口气,抹去了额头的冷汗。 要是遇到麻烦,程子安只能按照预计的法子弥补,就是亲自前去江南道,请懂做花楼机的师傅到云州府教导,改进。 官员除非有公务,不能离开管辖之地。程子安要去江南道,需要向吏部申请,公文繁琐自不提。 待他赶到江南道,再想尽办法弄回师傅到云州府,改进做好花楼机,黄花菜都凉了。 程子安既高兴,又心酸,缓缓离开了屋子。 做事真他祖宗难! 闻山长与韩直他们庆贺了几句,四下张望没看到程子安,看到背对着大门,立在廊檐下的身影,愣了下走出屋,袖着手呵呵笑道:“屋外冷得很,还是屋子里暖和,你向来怕冷,嫌弃我屋子里不点炭,怎地出来了?” 程子安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道:“先等他们热闹一阵,热闹不动了,我再去替他们续一续。第一台花楼机成功完成,总要庆贺一二。我出钱,请他们吃羊肉。老师,府学的学生,该练练文章了。” 闻山长沉吟了下,道:“我也添点钱,多添两头羊。不过,你打算让府学的学生,练什么文章?” 程子安道:“吹嘘的文章。也不全是吹嘘,工匠们的确厉害,他们做出了花楼机,修建了高楼,搭建起了桥梁。‘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住在华宇中之人,也不是修屋者。他们何其重要,绝不能忘,绝不能被轻视,让他们赞颂,尽全力夸赞,我来给他们刊载成册。史书,不该被那些只会玩弄权术之人全占了去!” 闻山长神色慈悲,道:“唉,我经常觉着,读的那些书,没半点用处,读过书,能明理,但并非会讲理。读过书,知晓礼义廉耻,但偏生寡廉鲜耻者,皆出自读书人。你师母经常数落我,连火都不会烧,没人伺候的话,会生生被饿死。我听了总是不服气,后来我再仔细一琢磨,生火这些事,多学几次就会了。但做衣衫,做出可口的饭菜,就不那么容易学会,何况是织布,缫丝,建桥照屋了。匠人们地位低下,三百六十行,各个行当的匠人,都比我们这些读书人值得尊敬。” 一阵寒风吹来,吹得程子安鼻子涩得疼,他忙搀扶住闻山长进屋:“外面冷,老师,我们进去吧。” 闻山长看了程子安一眼,看到他疲惫的眉眼,不禁后悔当年逼着他读书考科举。 走了几步后,闻山长终是道:“子安,别太辛苦。” 程子安笑道:“老师,我年轻着呢。老师要是心疼我,中午的时候,让我多吃两块肉。” 闻山长拉下脸,道:“你师母让灶房给我做的肉有定数,都被你吃了,我吃甚?” 程子安哈哈笑起来,说笑几句之后,他那点见缝插针,伤春悲秋的情绪也就散了去。 说是见缝插针的情绪,乃是因为程子安实在太忙,就算是大冬天,也没功夫想太多。 今年云州府的雪,下得比往年晚了些,却比往年要来得猛烈。 鹅毛般的大雪,说来就来,纷纷扬扬飘落。 程子安见机不对,紧急招来府衙的全部官吏,道:“织造城那边,屋外的所有活计,全部停止。屋内的活计,注意用火安全。众人都出去,各领几条街巷,排查险情。放火首要,其次是破旧的屋子,要注意垮塌,能迁走,尽量安排迁走,无处可去者,可安置在驿馆里。城内的米面粮油要保证充足供应,尤其是柴禾。关于送民生货物的车马进城出城,守城的不许阻拦,在特殊期间,允许在关闭城门后通行。” 接下来,程子安飞快将各条街巷,落实在了每人身上:“谁负责之处出了问题,就找谁问责!” 府衙的官吏们,早已知晓程子安的厉害,万万不敢阳奉阴违,领了差使之后,顶着大雪出了门,到处巡逻检查。 程子安也没闲着,亲自去城门,以及最穷最混乱的城北等地巡查。 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两夜。 天地间银装素素,飞鸟偶然掠过,好一片苍茫空旷的意境。 诗人们当写诗赞美,吃酒赏雪。 对于穷人来说,下这样大的雪,就是要与老天搏命的时候。 云州府百姓的屋子,八成都是茅草屋顶,下雪时,百姓有了经验,会不时爬上屋顶去扫雪,预防房顶被压垮塌。 但是雪太大,各县的情形还不得而知,仅仅是云州府城,就上报了八间屋子垮塌。 还有好些买不起柴禾,穷苦之人,夜里睡过去之后,就再也没能醒来。 万幸之事,因为程子安的事先安排,云州府城的房屋垮塌,并未造成百姓的伤亡。 程子安却没能松口气,还有下面的九个县城,灾情还未上报。 雪下得太大,行路危险。且县里不同,去到乡里的道路狭窄,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路途遥远,县里的官吏就是跑断了腿,也跑不了几个村。 雪停之后,程子安赶紧下令,各县首要是赈灾,再如实上报灾情。 约莫在七八日之后,各县的灾情,如实呈到了程子安面前。 望着眼前的数据,程子安坐在那里,如一尊石像,久久都没动一下。 “三台县,因雪灾房屋垮塌,共计二十七人死亡,其中成年男丁七,妇人六人,五十岁以上老者八人,八岁以下男童四人,女童两人。房屋毁损一百五十余间,无家可归者,共计三百六十五人。” “富县......” “临山县......” 一个个字在纸面上跳跃,程子安却仿佛都不认识,眼前一阵晕眩。 每年冬日,死亡人数都要高于其他几个季节,一下雪,总会有百姓因雪灾受伤死亡。 今年的灾情,虽说早有预料,却远超于他的预计。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5节 赈灾的粮食不缺,垮塌的屋子,可以再修建,无家可归的百姓,在雪后能重回家园。 但是,因此而失去性命的百姓呢? 何况,云州府统共就这么点人口,才刚刚缓过一口气的他们,就再次遭受了巨灾。 程子安只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使劲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大喊一声:“柱子!” 莫柱子赶紧跑进屋,程子安道:“将所有人都叫来议事!” 莫柱子见程子安脸色不对劲,赶紧飞奔到值房,将府衙的官吏们都喊到了公堂。 公堂除了审案,早就成了程子安召集所有官吏的议事之处。 程子安立在公堂上,面无表情读了各县的损失,眼神扫过麻通判等官吏,一迭声吩咐道:“麻通判,你负责开仓放粮赈灾,运送粮食的差役不够用,去找城内的大车行合作,让他们出力,府衙后面一并与他们结算银子。” 麻通判迟疑了下,道:“程知府,没有朝廷的旨意,开仓放粮可否妥当?” 程子安冷声道:“等来回请示过后再房梁,放出的粮食,可是要烧在死掉百姓的坟前?” 麻通判见程子安神色严厉,不敢再多言,忙应了是。 程子安继续道:“府衙出银子,没人一日十个大钱,包吃,组织人手奔赴各县,帮着百姓修屋。此事,由曾捕头负责统领,安排。” 有了前面麻通判的遭遇,曾捕头二话不说应下了差使。 程子安继续点名吩咐,购置厚布,旧衫等,一并送往各县。 众人领了差使,各自前去忙碌,程子安则在云州府城镇守,统领指挥,不时前去粮仓检查,看有无错漏,办事不力之处。 车马络绎不绝,从云州府城出发,驶去了各州县。 雪后的太阳高悬,照得天地间一片明晃晃。 雪后比下雪时还要冷,往年街头巷尾总是人迹稀少。 今年却不同,百姓自发走出了家门,将家中多余的衣物,塞进了前去各州府的车马中。 “我们日子好过一些,不至于冷着冻着,有吃喝,给他们拿去吧。” “是啊,都靠程知府,不然呐,我们好些人都活不下来!” “八年前那场雪,下得还没今年大,当年死了不少人,我舅舅一家就是在那年没了的,五人呐,一家五人全都被砸死了!” “有程知府,他们能熬过去喽!” 百姓称赞着程子安,程子安在值房里,看着朝廷圣上的旨意。 半晌后,程子安将信一扬,骂了句:“草!”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152一百五十二章 ◎无◎ 云州府临近的吉州府, 地势狭长,最东边的气候尚可,最为北之地的安县, 气候远比云州府还要严寒。 今年的吉州府早在九月就开始下雪。当时的初雪不大, 地上薄薄覆盖了一层,天气便转晴了。 一直到了上个月, 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安县雪下得尤其大, 虽然当地的百姓早就习惯了严寒下雪天气,但今年的雪实在太大,整个吉州府乃至安县,都遭受了严重的雪灾。 百姓的房屋垮塌,缺衣少粮, 死伤无数。 吉州府的杨知府,向朝廷上报了雪灾之事,请求朝廷赈济。 百姓为了活命,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于是, 除了拖家携口流亡,还有一部分聚集起来, 打家劫舍开始造反。 吉州府离京城的路途, 要比云州府近,若是走急递军情递送,快马加鞭急行军, 来回约莫五六日就到了。 起初杨知府回禀雪灾之事, 走的是向朝廷上折子的路线, 消息送进京城花了十多日的功夫。 还没等到朝廷回应, 百姓就反了。 虽说三五百姓不成气候, 但聚少成多,要是有个聪明头脑的人在后面指挥,衙门的差役靠着威严,能镇住老实的百姓,却镇不住这群为了活命,杀红了眼的百姓。 乱民首先要冲撞的,便是府衙。杨知府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想下去,顾不得考虑自己的政绩,走了紧急军情的路线,老实向朝廷禀报了此事。 圣上接到吉州府的消息,彻底震怒。 先前收到吉州府请求赈灾的折子,朝臣还在议来议去,成天争吵不休。户部叫穷,政事堂互相推诿,一直没能拿出个章程。 朝廷议事向来如此,一件小事,不吵个十天半个月,难以决定下来。 这次可好,因为他们拖来拖去,拖得吉州府大乱! 吉州府的流民,都是朝着温暖的方向,路途又较近的楚州府而去。云州府寒冷,百姓恐怕走到半路,就被冻死饿死了。 故而程子安平时忙着云州府的一摊子事,不知吉州府的情形。 自己州的百姓过得如何,知府都心知肚明,无一个州府愿意接收流民,楚州府也一样。 蒋知府下令驱赶流民,顺便还参奏了杨知府一本。 圣上一边下令调动离得最近的西路兵前去平叛,一边急令程子安接收流民,拿出钱粮送往吉州府赈灾。 淦! 凭什么啊?! 凭什么找他? 楚州府是除了江南之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气候适中,大周的另一个鱼米之乡。 朝廷居然不从楚州府调粮食前去吉州府,而要从他云州府调拨! 云州府的雪灾,程子安在下雪第二日,就急递进了京城,朝廷肯定先收到了。 圣上的旨意中,对于云州府的雪灾只字不提,他是相信自己有真龙附身,还是相信自己? 程子安足足骂了一盏茶功夫的街,把头发抠得乱糟糟,跟鸡窝一样,最后还是只能含泪下了决定。 先抛开圣上,朝廷官员的争斗,楚州府蒋知府的自扫门前雪,端只看吉州府现今的局势。 首先,遭受到灾害,无家可归死伤者,肯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 其次,一旦西路兵赶到,平息了民乱,吉州府至少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兵来如篦,西路兵前去平叛,打仗的粮草,除了朝廷拨付,大多数都是他们自己筹措。 就算朝廷向西路兵提供粮草,打仗能发财,吉州府活着的百姓,会被再刮走一层血肉。 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找生路,楚州府不收,他们最后还是会逃到临近的云州府求生。 要是吉州府的战乱扩大,楚州府休想要安稳,云州府很快会被波及。 程子安别无选择,下令将送往各县的赈灾粮食,先停了下来。 牢狱里犯了轻罪的犯人,再次被提溜出来,选了城西的一块空气,搭建窝棚,准备接收流民。 程子安向全城通告,号召召集五百的成年汉子,帮着送粮到吉州府。 云州府沸腾了。 民怨,支援声皆有,吵得不可开交。 “云州府也遭了灾,都是云州府的乡亲,我们帮一把也就算了,哪顾得上吉州府?” “既然都是穷人,何须分你我?” “你说得倒轻巧,吉州府那就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粮拿去送给他们?” “要是吉州府乱了,打到了云州府,到时候你我也逃不掉!” 府学的学生们,声音最大,反对支持者皆有。 吵得不可开交的百姓,干脆分成了两个阵营,跟在了府学读过书的两派人身后,浩浩荡荡走向了府衙。 程子安自有打算,劝住了闻山长,让他不要拦着:“让他们说话,说话不会死人。” 闻山长也一时没有头绪,急得胡子都掉了大半,道:“子安,说几句话是不会死,可云州府哪来的粮食去赈灾,流民来了,你要如何安置?” 程子安苦着脸,道:“老师,先解决重要之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眼前最重要的事,是让云州府,至少是府城的百姓,众志成城,能与他这个知府站在一起,共渡难关。 程子安打开了府衙大门,请了两派领头的人进了公堂,他立在堂上,眼神扫过底下下意识见礼的众人,道:“诸位无需多礼,我先强调一下,大家分别提问题,我来解答,不许左顾而言他,东拉西扯。因为,吉州府的战乱已起,没那么多功夫争吵!” 反对收留流民,拿粮食赈济吉州府的学生郜全,一拱手,愤怒地道:“敢问程知府,云州府的百姓都吃不饱,为何要收留吉州府的流民,拿出粮食,去支援吉州府?” 程子安不疾不徐答道:“一是云州府的粮食,是属于府衙,朝廷,并不属于诸位。粮仓常平仓的粮食,用作赈济灾民,兵营的粮草,平抑市坊粮价。二是因为,吉州府要是继续乱下去,云州府也逃不过,乱世人不如狗。三是,云州府与吉州府,只是一道线的划分而已,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百姓,说得更清楚明白点,我们都是人,都是人,对着他人的生死危难,见死不救者,不配称作人!诸位可再想一想,我身为知府,若先不做人,你们诸位,可能在连续下了几天大雪之后,还能站在这里,有力气同我说话?” 公堂上程子安的话,被不怕冷的百姓们,互相交头接耳,一句句传了出去。 云州府以前根本没有存粮,府衙的粮食,用到何处,他们的确无权管。 要不是程子安真正关心百姓安危,云州府这次的雪灾,不知要死多少人。 说不定,云州府也同吉州府一样,乱了。 穷人先考虑到自己活下来,才有力气管他人,是人之常情。他们现在活了下来,虽不富裕,却也不至于饿死,随手拉扯一把活不下去之人,是在行善积德。 郜全脑子里的那腔热血,到了公堂之上,渐渐冷却了不少。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程子安要抗旨不尊,惹怒了圣上,他们这群来自云州府的学生,说不定会被迁怒,影响到他们的仕途。 支持的另一方,则考虑到了现实的问题:“敢问程知府,先前救济了云州府遭受灾害的百姓,可还有余粮收留流民,赈济吉州府?要是明年云州府的气候不好,粮食欠收,到时候该如何办为好?” 程子安赞赏地看着他,道:“你考虑的这些,才是重要之处。很好,很好。我来了云州这些年,百姓都没缴纳过赋税钱粮,一直在休养生息,云州府粮仓的粮食储备几何,恕我不能悉数透露,毕竟,这是云州府的钱袋,就像诸位偷偷存了多少私房钱,哪能大声告诉给外人知晓呢?” 众人听到程子安的调侃,纷纷会意而笑,剑拔弩张的气氛,淡去了不少。 程子安:“我再次保证,只要诸位齐心协力,保全我们的家,云州府的粮食价钱,不会产生太大波动。我再多透露一二,云州府的小麦不多,但芋头,吃到开春没什么问题。云州府种植的乃是芋头与小麦两个品种,无论是天旱,还是洪涝灾害,总有一样能收成,所以无需太过担心。只要我在的一日,就能护着你们一二!” 芋头喜欢雨水,小麦比芋头能耐干旱,除非是天天下大雨,或者天天出太阳,任何一种粮食有收成,程子安替他们考虑,减免赋税,他们就能活下去。 程子安声情并茂,朗声道:“我见诸位,让诸位畅所欲言,解答诸位心中的疑问与担忧,并非因为我害怕,而是我把诸位当做云州府的一份子。我们好不容易起来的日子,绝不允许被有心人趁机作乱!你们守着云州府,保证云州府的安稳,我带着人,前去吉州府驰援。诸位,云州府,就交给你们了!” 太阳高悬,照着冰雪泛出晶莹的光芒,大家被冷得脸通红,程子安的话,却令他们感觉不到冷。 以前云州府,远比吉州府还要穷困。 如今的云州府,织造城的重重屋宇,一眼望不到尽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6节 云州府的百姓,只要有手有脚,踏实肯干,建造织造城需要人手,他们都多多少少赚了些工钱。 花楼机织造出来的精美缂丝,就是他们以后的锦绣明天! 若不是程子安,云州府哪有今日,他们竟然能帮助吉州府了。 那份与有荣焉的激动,未来日子有盼头的舒坦,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如程子安所言,他见百姓,的确是为了安抚民心,不能让云州府乱。 流民的品性如何,程子安不敢保证,需要百姓监督,以后好接纳安置。 程子安忍痛掏出了他辛辛苦苦留存下来,对付荒年积攒的粮食,召集了五百人手护送,浩浩荡荡奔赴了吉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153 一百五十三章 ◎无◎ 雪后的路很不好走, 云州府的官道尚好,到了吉州府的境内,程子安的骡车牛车队伍, 被陷在了断掉的官道上, 行走困难。 望着京城的方向,程子安很想破口大骂。 圣上高坐龙椅之上, 一辈子都未曾真正深入过民间, 说是爱民如子, 就纯属笑话。 但圣上不蠢,从无帝王会是真正的蠢蛋,端看其选择,人性如何。 对于底下的朝臣官员是何种德性,圣上心里一清二楚。 以楚州府蒋知府的反应, 让他赈灾,不知会赈出个什么名堂。就算事后清算,造成的后果也无法挽回。 首要之处,是让吉州府局势平稳下来, 这个人选,非程子安莫属。 圣上既然清楚, 为何不变动, 改革? 史书上的记载比比皆是,任何的变动与改革,流血牺牲不可避免, 成功者少。 离吉州府的府城, 还有约莫五百里。往西二十里, 则是已经被乱民占据的昌县县城。 太阳已经挂到了天际正中, 路两旁是被雪覆盖的河流, 山峦,破旧垮塌的茅草屋,荒无人烟。 众人在忙着修断掉的车辕,齐力推出陷在雪中的板车。 板车上,用厚草与灰裹着的芋头,麻袋装着的小麦。 前面突然一阵吵嚷声,程子安抬头望去,庆川赶紧跑上前去打探,没一会,庆川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他,脸色比先前更要苍白了,垂头道:“少爷,前面雪中有两具尸首,一老一小,估计是祖孙俩,被饿死冻死在了路上。” 程子安抬头望着远处的天际,片刻之后,低声道:“埋在那片树林里去吧。先寻个空处歇息,用午饭。” 树林里雪少,土好挖一些。 庆川难过地应是,当年他跟着老张秦婶逃荒,一路上见到了无数这样的景象。 走着走着,人就倒了下去,没了命。 其余一同逃荒之人,麻木着脸上前去翻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丢下他们的尸首,任其曝尸荒野。 大家都只想活着,他们已没有多余的善心,力气,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了他们自己。 几个汉子用麻袋裹起祖孙俩,抬到了树林里,挥起铁锹挖土。 避风处被扫去雪的空地上,堆起了石头,从树林中捡来柴禾,燃烧起了火堆,放进芋头烧,煮水烤杂面炊饼。 程子安坐在火堆边,就煮沸的水,啃着烤热的杂面炊饼。莫柱子叉着一只烤熟的芋头来,他摇摇头,道:“我吃饱了,给他们吧。” 芋头比杂面炊饼好吃,烤熟之后细腻软滑香喷喷,大家都很喜欢。 汉子们几乎日夜不停赶路,粮□□贵,程子安出的力气少,能省一口是一口。 莫柱子将芋头递给了从树林里出来的庆川,道:“庆川,你快洗洗手,正热乎呢。” 庆川去抓了雪,搓干净了手上的泥,接过莫柱子递来的芋头,撕掉皮咬了两口,眼泪哗哗往外掉。 莫柱子看得一愣,忙道:“庆川,你慢些,烫到了吧?” 庆川不答话,混着流下来的泪,几口将芋头吃了下去。 莫柱子张嘴呆呆望着他,一时看得莫名其妙。 程子安低头拨动着火堆,火大了些,罐子里的水再滋滋响。他倒了一碗热水,再给了庆川一只杂面炊饼,道:“快吃,吃完要赶路,快些到昌县。” 庆川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多谢少爷。”接过水与炊饼,囫囵吃了下去。 莫柱子惊讶地瞪大了眼,道:“少爷,昌县被乱民占了去,那里危险。” 程子安道:“西路兵应当到了,或者早已到了,危险不到那里去。” 赈济赈济,赈济的粮食该送到遭受了灾害的百姓手中,活着的百姓手中。 程子安起身,朗声道:“我们往西,去昌县。诸位放心,那边有西路兵,不会有危险。” 汉子们听到有兵,当即二话不说,互相招呼着收拾,灭火,赶着车往西而去。 走了约莫五六里地,程子安发现情形大变。 道路泥泞不堪,雪被车辙马蹄踩得稀烂,混着泥与雪的脏污里,偶有凝固变成褐色的一滩滩血迹。 走在前面的汉子们也发现了不对劲,差人前来向程子安回禀请示。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继续前行,找个避风宽敞处扎营。” 继续走了半个时辰,道旁出现了一间土地庙,庙的半间墙壁屋瓦齐整,只窗棂与门都不见了踪影。 屋子正中央,土地公土地婆婆倒在缺了半边,露出泥塑的身子,慈眉善目望着远方。 地上一滩滩褐色干枯的血,角落里,乱七八糟堆着僵直,衣衫破烂的尸身。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汉子们有人被吓得脸色惨白往后退,有人在角落里干呕起来,有人惊恐不安后退,道:“杀人了,杀人了!” 程子安拼命按耐住胸口的翻滚,大声道:“西路兵已到了,大家别怕!” “是啊,肯定是西路兵到了,杀了乱民!” “什么乱民,都是些要饿死 ,想要求个生机的穷人罢了。” “要是乱起来,你我都与他们一样了。” 汉子们嘀嘀咕咕,继续上了路,路两边都是些村子,草屋倒了大半,偶尔能看到一个人影飞快闪过,躲进了破屋里。 程子安眼神冰凉,神色一片麻木。 地上那些尸身与血,朝上挥出,僵硬的手臂,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程子安见多了苦难,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血腥场景。 这次西路兵平乱如此迅速,立了大功。 快到县城时,前面一群人惊恐万状,乱跑乱奔而来,后面的马蹄阵阵,吆喝着喊道:“尔等反贼,再敢跑,休怪刀箭无眼!” 程子安来不及反应,一个箭步跳下车,跑到最前面的骡车边,跳上车辕,用尽全力嘶喊道:“朝廷有旨,住手,都住手!” 奔逃的人看到前面堵着一长串的车,以为是援兵到来,有人慌不择路,往道旁的斜坡滚去,噗通掉进了结冰的沟渠中。 也有人听清了程子安的话,喘息着望着他,眼底皆是不安害怕。 程子安歇了口气,继续高喊:“我是云州知府程子安,领了圣旨前来赈济灾民!” 双方都缓缓停了下来,兵丁中跑来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骑在马上狐疑地打量着程子安,拱了拱手道:“在下是苏将军麾下的副将,姓于。苏将军领了朝廷旨意前来平叛,不知阁下自称是领了圣旨的程知府,有何证明?” 程子安问道:“苏成奉将军当年在明州府的厢军中,去跟他一提,他就清楚了!” 苏成奉的确是从明州府的厢兵中,调到了西路兵。于副将愣了下,低头与身边的同伴说了两句,同伴赶紧调转马头往回跑,想来是去传消息了。 于副将脸上的神色一变,恭敬地道:“敢问程知府的圣旨何在?” 程子安哪有什么圣旨,他神色坦然道:“圣旨我自会与苏将军道明,至于他们,敢问于副将打算如何处置?” 立在那里,脸色惨白的人群,簌簌发抖着,连忙慌不择路朝车马后躲避。 于副将拧起眉,道:“他们都是反贼,按律当杀无赦!” 程子安哦了声,道:“反正他们都只有两条腿,跑也跑不掉,不如等到苏将军来了再说吧。” 于副将迟疑了下,道:“对不住,军令不可违,他们若是逃走,就是在下的失责。” 程子安毫不犹豫道:“于副将,所有的责,我会担!” 于副将拉住缰绳,悻悻哼了声,厉声道:“既然程知府替你们作保,我就先放你们一马。若有胆趁机逃走者,看你们跑得快,还是我们的箭快!” 兵丁们扬起了手中的刀箭,摆出了杀无赦的阵仗。 程子安站在最前的骡车上,迎着兵丁们手上闪着寒光的刀箭,神色淡定从容。 很快,从城门驶出几匹马,苏成奉骑在最前面,程子安拉开了大氅,抬起下巴任由苏成奉打量,拱手见礼。 苏成奉是武将,同文官向来无往来,更与程子安素昧蒙面。 程箴与程子安父子在明州府赫赫有名,无人不知。程子安在大周官员中的名气,比在明州府还要响亮,人称“官见愁”。 苏成奉听到程子安到来,懊恼归懊恼,来不及细想,赶紧跑了出来,见到程子安大氅里面的官服,再看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心道果真是大周第一俊美状元郎,只愿没惹到他这个“官见愁”才是。 苏成奉跳下马,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问道:“程知府,吉州府的情形,你应当知晓,我就不多赘述了。昌县现在乱得很,你看这些乱民,还未平定,程知府为何到了这里?” 程子安朝身后的车一指,道:“我领了旨意,前来赈济。苏将军,借过几步说话。” 苏成奉早看到了望不到尽头的车马,更是一头雾水,听到程子安这般说,便与他走到了一边的僻静之处去。 太阳已经西斜,眼下的情形,也不是细说之处,程子安直接了当道:“苏将军,县城内的情形如何了?除了昌县,何处还有乱民?” 苏成奉稍加思索,文官惹不起,程子安更加惹不起,不敢隐瞒,坦白道:“乱贼冲进县城,打家劫舍,杀了成县令等官吏,富户被洗劫一空,粮食衣衫都被他们瓜分殆尽。所幸西路兵领了一千兵马,来得及时,激战了一场,几个贼首已经被诛杀,局势大致已经平稳。其他还有临近的盛县,平康县有响应,只没昌县的声势浩大,不成气候。” 一千粮草军饷齐备的兵马,打面黄肌瘦,拿着破镰刀锄头的一群流民,要是平定不下来的话,大周真要改朝换代了。 程子安想起那些尸首,定了定神,道:“既然如此,苏将军,先将这些人带回县城去,传消息让杨知府前来昌县,收拾残局。” 苏成奉唔了声,道:“我们只管平乱,后续的事情,是要交给杨知府。不过,我有件事不明白,程知府既然领了旨意前来赈灾,为何不去府城,而来了昌县?” 程子安呵呵笑道:“府城既然安稳,何须赈济。” 苏成奉道也是,“时辰不早,我们且先进城。” 程子安拱手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苏将军差人,将十里外那间土地庙里的尸首掩埋了。都是些可怜的穷人,何苦呢?”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7节 苏成奉的脸色变了变,终是喊来于副将,照着程子安的话传令下去:“将反贼的尸首都全部掩埋了!” 于副将领命,道:“将军,这些反贼......” 苏成奉瞄了眼程子安,懊恼地道:“先赶回县城,留待杨知府处置!” 于副将便叫了同伴一道上前,大声道:“都给我出来!” “听好了,我们将军心慈,饶你们一死!” “老实些,滚回县城去,听后处置!” 随着太阳西下,外面已经滴水成冰,到处雪茫茫,天下之大,早已没了他们的去处。 在兵丁的驱赶吆喝下,躲藏逃走无门的他们,哆哆嗦嗦被赶牛马一样,赶进了县城,挨挨挤挤塞进了牢狱里。 昌县县城比以前的富县城墙低矮一些,多了两条大些的街巷。临街的铺子,大多都不见了门窗,屋子里一片混乱,不时能见到干涸的血迹,残缺的尸身。 尚完好的铺子,则大门紧闭, 街头巷尾都是兵丁,不时抬出已经僵直的尸身扔在板车上。 苏成奉暂时住在了县衙里,程子安裹紧了大氅,麻木着脸随他走了进去,亲兵奉上了热茶。 程子安握着茶盏,茶香袅袅,他鼻尖,始终萦绕的,还是那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苏成奉眼神一转,很是热情地道:“我先前正准备要问杨知府筹措兵粮,程知府,你带了这些粮食来,真是及时啊,省了功夫不说,西路兵也能尽快开拨,前往盛县,平康县平叛。” 程子安放下茶盏,盯着苏成奉,径直道:“苏将军,圣上有旨,我只管赈济,并不管兵粮之事。” 太平年间不打仗,武将的军功难得,无人拉扯提拔,很难升官。 军功靠着杀敌人头算,冒领军功,夸大军情,指民为盗,边关永远有军情,打不完的仗,便是其缘由所在。 这次昌县平叛,苏将军估计,多少能升一升。 苏成奉自认为,他所杀都是反贼,并未乱指民为匪,还给了他脸面,饶了那些逃窜的反贼一命。 可是,程子安竟然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拉来那么多粮食,居然舍不得拿出来一丁点! 苏成奉的脸色沉了下来,哼了声,阴阳怪气道:“不知程知府,何时将粮食交给杨知府?我好向其讨要。” 程子安见苏成奉生气,他依旧气定神闲,道:“苏将军,杨知府不是灾民,赈灾的粮食,只交与灾民之手。” 苏成奉再也沉不住气,一拍案几,怒道:“程知府既然处处为难我,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苏将军在昌县,应当拿了不少的粮草。不过,我不知道的是,苏将军还要如何不客气?是继续去平康县,盛县抢夺粮食,还是将这两个县的百姓,屠杀殆尽?” 兵丁进了昌县,平叛时,顺手将所有的粮食,值钱的宝贝全部收进了囊中。 苏成奉被程子安点出来,神色阴狠,道:“程知府是文官,居然管起了武将的事,程知府莫非是想要掌兵?” 程子安微笑道:“苏将军,你暗指我要造反,就直接写折子到圣上面前去告状,我心怀坦荡,不怕这些。圣上,何相他们也会觉着是无稽之谈,是诬告。何相以前掌兵部时,与我打过交道,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圣上更加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苏将军可要猜猜看,为何圣上这次,会派我前来赈灾,而非是楚州府的蒋知府?” 苏成奉一愣,狐疑不定望着程子安,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是有传闻何相与程子安交好,当年何相是受了程子安的帮助,得以进了政事堂。 程子安被朝臣参奏,被贬谪为县令,却很快得到了提拔,升为了知府。 当时朝堂上下震动不安,圣上将其贬谪,不过是为了暂时安抚朝臣官员罢了。 圣上既然深信程子安,让他前来赈济,定是为了防止官员从中贪腐。 苏成奉虽是武将,这些年早将官场中的那些门道,摸得一清二楚,虽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面子上到底挂不住,阴沉着脸道:“程知府不惧,我也自认行得正坐得直,更加不惧!” 程子安点头,道:“我相信苏将军不惧,惧怕的话,如何杀人?” 苏成奉听程子安口口声声称他杀人,怒意再次上涌,道:“程知府休得含血喷人,我是奉命平叛,是杀反贼!” 圣上下令西路兵平叛,而非招安,意思不言而喻,要杀一儆百,镇住欲造反的百姓。 程子安只是气不过,意难平,他无力阻拦,只能尽力减少伤亡,给那些可怜的人一条活路。 “唉,苏将军,我不想与你争辩,坐下来说话吧。” 苏成奉见程子安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悻悻哼了声,重重坐了下来。 程子安揉了揉眉心,道:“苏将军的家人,是留在明州府,还是随着你前来了西路军中?” 苏成奉警惕地道:“程知府问这句话,是所谓何意?” 程子安没理会他,凄凉笑了声,道:“苏将军的家人,应当愿意留在明州府,明州府繁华啊,西路兵所在的幽州如何能比。苏将军其实应当清楚,就是富裕繁华的明州府,百姓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辛辛苦苦到头,肚皮都填不饱。明州府的厢军也好,驻扎在幽州府的西路兵也好,都靠这些牛马,苏将军口中的反贼,种出的粮食,缴纳的赋税人丁钱,服徭役修城墙防御,发放文官武将俸禄。铸造出的刀箭兵器,建造出的高大城墙,护住了大周天下的太平安稳。可惜,这份太平安稳,却从来与他们无关。锋利的刀箭,毫不犹豫朝他们砍去,高大的城墙,挡住了他们求活命的脚步。” 苏成奉睁大眼睛,怔楞望着程子安。 程子安面上带着笑容,眼底却寒意浸浸,道:“苏将军,杀光了牛马,谁来拉车种地?!” 苏成奉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干笑着道:“这,这,程知府这些话,让我如何说才好......” 程子安紧紧盯着他,不容置疑道:“苏将军是聪明人,心里一清二楚。苏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下面两个县,我随苏将军一道前去,收起刀箭,以抚民为先!”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154一百五十四章 ◎无◎ 入了夜的昌县, 如一座荒芜的死城,惟有县衙,兵营, 牢狱能见到零星的灯火闪烁, 偶尔间或响起野狗抢夺打斗的嘶鸣。 程子安暂住在县衙隔壁的客栈里,破掉的门窗用破木板堵住, 烧了炕, 屋子尚算暖和。 庆川从牢狱中回来, 眉毛上结了层霜,看上去要哭不哭,比天气还苦寒。 “少爷,小的亲自看着,每人都分到了两只小芋头, 一碗热水。牢狱里人多,不算太冷。就是,小的......” 庆川想起牢狱里的景象,好些人受了伤, 手脚冻疮流着血脓,孩童饿得哭都没有力气, 老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是活是死。妇人不敢说话,紧紧搂着他们缩在角落里。 汉子们愤怒绝望,惊恐地等待着官府对他们的处置。 庆川眼睛通红, 垂下头开始抹泪。 程子安不敢保证, 他们能全部逃过责罚, 毕竟他们杀了官吏富绅, 想要造反。 但是既然救下了他们的命, 程子安争取让他们得到一个公道,让庆川拿了些芋头,先让他们吃点热吃食,安抚他们的惊恐与绝望。 程子安叹息一声,温和地道:“庆川,你做得很好。他们能活下来,以后会不会好,我不敢保证,但是还活着,先活下去再说。” 庆川轻轻点头,道:“是,小的一家逃难,遇到了老爷,老爷人好,小的一家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也能。” 程子安看到庆川饱含希冀的神情,不忍打破他的念想,微笑着道:“是,你想得对。快去洗漱换一下,柱子给你留了饭,热一热再吃。” 庆川称是退了出去,程子安盯着豆大的灯盏,靠在被褥上出神。 如果他不来的话,平康县同盛县的战事,估计没那么快平定。 打仗才有机会,小打小闹拖延个一年半载,能报更多的军功。至于杀敌之数,敌与民难辨,还可以谎报,夸大其词。 苏成奉已儿孙满堂,程子安不敢赌他的人性,只能拿他的家族富贵来赌一把。 县衙里,苏成奉与于副将,几个亲信下属围坐在炕上,低声讨论了许久。 “将军,要是让程知府前去,恐不稳妥。” 于副将忧心忡忡,并未言明为何不稳妥,亲信们纷纷附和:“于副将说得时,程知府是文官,文武向来不合,程知府可狡猾得很,要是他一个折子上去,咱们这一趟,就白走了。” 苏成奉烦恼无比地拍大腿,接连二三叹着重气。 程子安的本事,于副将几个粗人不懂,他却一清二楚。 苏成奉还憋屈得很,都怪他当时脑子糊涂了,如何能告诉程子安盛县与平康县的实情。 就算程子安不一道前往,要是西路兵打个十天半个月还未平定局势,他这个统领,就得换人了。 “将军,你看,我们兄弟一道追随将军前往吉州,大周承平日久,已有许久没动过刀箭,兵饷都快生锈了......” 于副将目光灼灼盯着苏成奉,其余几人一样,就跟饿虎闻到了血腥气那般,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饱餐一顿。 苏成奉与他们倒不大相同,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长孙都快张罗亲事,他是个五品的游击将军,武将的官衔,比起文官向来要低半品。 儿孙都靠着他的恩荫,在军营里当差,一家子都吃上了皇粮。 要是他得罪了程子安,被他参奏,觊觎着他差使的人不知凡几,他倒了台,儿孙们肯定要跟着倒霉。 苏成奉不缺钱,他要的是安稳。程子安狡猾聪明得很,对兵营里的手段门清,他们进了昌县,捞到的那些钱财,已被程子安知晓。 底下的这群人想要发财,苏成奉也有怨气,他们要发财,风险却要由他去承担。 苏成奉干脆直言道:“我先前已经开口要过,被他威胁了。” 于副将诧异不已,阴恻恻道:“听说他们在往牢狱里送吃食,热汤。牢狱里都是造反的钦犯,他一个知府笼络钦犯,将军,要是圣上得知,他肯定难逃其咎!” 苏成奉瞥了他一眼,为了替自己挽回颜面,描摹道:“你能想得到的事情,他程子安是何人?他是能搬倒宰相,户部吏部尚书跟着倒霉的大周状元郎,他岂能想不到?他敢做,就不怕你我告状!程子安是圣上最亲信之臣,不然为何会派他前来。你我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就等于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你有几个脑袋被砍?” 于副将难以置信地道:“可是将军,程子安只是云州府的知府,前来赈济而已,他怎地敢插手将军用兵之事?” 苏成奉气道:“他就是插手了!规矩是不许插手,规矩多得很,我们又何尝遵守了?” 于副将跟着苏成奉多年,深知他的品性,胆小谨慎,贪婪,对他们这群底下的部将还算大方,见他已经恼羞成怒,便忍住了没再出声。 苏成奉道:“昌县的这些东西,你们别声张,悄摸拿去分了。其余的,就莫再伸手,若是出了事,莫怪我不护着你们。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就是想护,也护不住!” 大家瞧着苏成奉的神色严厉起来,不禁神情一震,不情不愿应下。 苏成奉眼神扫过去,道:“盛县与平康县,就按照他的主意去做。是他称不要动刀箭,到时候他摆不平,出了事,可不能怪你我了。” 要是程子安被乱民不长眼,伤了杀了...... 于副将他们重新高兴起来,嘿嘿笑着道:“将军说得是,我们只管在旁边看着,呵呵,这些乱民最恨的就是官,我看他这个官,究竟有几分薄面,能劝降他们。” 苏成奉颇为自得地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快去歇息吧,明朝还得点兵,早起出发前往盛县。” 于副将等人心领神会,起身告辞离开。 翌日天还未亮,兵营里开始了喧嚣,整兵等待出发。 程子安习惯了早起,洗漱后吃了炊饼热汤,留下庆川与一半的粮食在昌县等待杨知府,莫柱子与他一道随行。 苏成奉看到程子安身后的车马,连着看了好几眼,道:“程知府,你们带着辎重,如何赶得上行军?”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苏将军可是要急行军?” 急行军辛苦且不提,路上要不断换马,西路兵缺乏兵马,更缺乏操练,至少养尊处优多年的苏成奉,已经无法承受急行军之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8节 苏成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再多言,举手下令:“启程!” 于副将将苏成奉的命令传了下去,尖锐的哨声响彻天际,兵马齐暗,浩浩荡荡出发。 程子安放下了骡车的车帘,呵呵笑了声。 莫柱子驾着骡车,缀在了西路兵的粮草辎重后面。这次苏成奉只领了三百兵马出动,西路兵所带粮草不多,只有伙夫的四五架马车。 程子安一行的骡车牛车,起初渐渐落在了后面,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骡车就追了上去。 西路兵伙夫的马车,虽是比骡子贵的马,但都是些老得掉牙的老马,后续力气比不上程子安的青壮骡,伙夫们眼神在他们的骡子身上打转,滋味颇为复杂。 “云州府穷得很,他们居然有这么多青壮骡子,还有牛,可不多见呐!” “听说云州府前几年买了不少的牛,全部借给了百姓耕地。这些牛,肯定是从百姓手上拿了回来。现在是大冬天,用不上牛,也不耽误耕种。” “云州府的衙门真有这般好?” 伙夫们都出身贫寒,官府向来只管收税,竟然还会体恤百姓,给他们发耕牛,着实难以让人相信。 “牛就在那里呢,难道还有假?” “听说牢狱里的那些犯人,昨夜吃了热乎乎的烤芋头。烤芋头好吃啊,比起干粮好一百倍。” “休说干粮了,比杂面炊饼强上百倍。换作是我,也愿意吃烤芋头。” “你要不解甲归田,全家搬到云州府,以后也有芋头吃了。” “我倒想,哪能说去就去,没地没屋,没户帖,如何能安顿下来。” 伙夫们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前面的苏成奉骑在马上,苦不堪言。 骑马威风是威风,只是在冰天雪地里赶路,迎着寒风,脸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又痛又痒。 所幸苏成奉行伍多年,昌县离盛县,不过三十多里的路程,他咬牙死忍,在半晌午时,到达了盛县县城外。 盛县县城的城楼,比起昌县要矮,用土墙砌成,经年雨水浸润,城墙的墙面泥土掉落,坑坑洼洼斑驳不堪。 他们一行人声势浩大,早有人将消息传进了县城。流民在城墙上架起了大铁锅,垒起石头,拿着刀锄头等各种兵器,为首的李五儿令几个汉子,推搡着许县令等官吏,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立在了城墙上喊话。 “你们敢再前进一步,我们就杀了这些狗官!” 苏成奉袖着手不做声,看向了一旁的程子安。 程子安打量过去,离了一些距离,他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只从身上的衣衫,也很难分辨谁是官,谁是乱民。 许县令身上裹着麻袋,头发披散胡子拉碴,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只看得到一团圆球在抖动。 其余数个同样裹着脏麻袋的人,一同在发着抖。 再看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汉子,他们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衣袍明显不合身,宽大了许多,里面塞了其他的衣衫,使得他们的身形看上去,就像是塞满了草屑的稻草人。 李五儿与他们的装扮不同,他身上穿着许县令的官服,空荡荡像是根竹竿样在晃悠。 程子安仿佛是看到了一出荒诞剧,滑稽,可笑,可悲。 苏成奉在一旁袖手看戏,程子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我是云州府知府程子安,奉圣上旨意,前来赈济遭受雪灾的百姓!” 许县令立刻大喊道:“救命啊,程知府救命啊,这些反贼,要造反了!” 押着他的汉子怒了,拿着从差役手上抢来的佩刀,啪地一下拍在他的脸上,叱骂道:“狗官,闭嘴!” 许县令痛得嗷嗷叫,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扯着嗓子嚎道:“快杀了这些反贼,救命啊!” 其他被押着的人一起哭喊救命,李五等人急了,慌忙勒令他们闭嘴,见有人不听话,不知是谁,拿起刀乱砍。 血飚出来,那人剩下了半边脖子,哐当倒地。 墙上瞬间乱了,许县令等人惊恐万状扭动挣扎,在血泊里翻滚,神色看上去狰狞可怖,像是要吃人的恶魔。 积攒许久的仇恨,在此时瞬间迸发,李五儿举刀,朝着许县令剁下。 刀插进许县令肥硕的腰上,他跟杀猪一样,嗷嗷惨叫不停。 苏成奉与于副将等人看傻了眼,兵丁们乐了,小声笑道:“瞧这群乱民,哪用我们出手,自己就先打了起来。” 程子安紧紧盯着城墙,刀在升起来的太阳下,发出刺目的寒光,带起血珠,如雨落下。 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明明是明晃晃的大白天,程子安还是感到眼前是黑不见底的深潭,寒意钻入了骨缝里,冷得他全身都咯咯作响。 昌县的那些尸首,与他们渐渐重叠。 就是这么一群毫无章法,投投无路的百姓,在西路兵的平叛下,昌县已半空。 程子安紧拽着手,他未出声阻拦,更没有劝说。 苏成奉斜撇过去,凉凉道:“程知府,眼下该如何办?” 程子安只当没听见,一瞬不瞬盯着城墙上的动静。 苏成奉觉着没趣,拧了宁眉毛,道:“于副将,朝城墙上喊话,准备攻城!” 于副将领命,转身交待下去,箭搭在弓弦上,号声呜拉拉响。 城墙上的众人方回过神,放开了许县令等人,喊道:“官兵要攻城了,快准备迎战!” 程子安猛地转头,对着苏成奉道:“苏将军,退兵!” 苏成奉怔了下,面色一下涨红,气道:“程知府,乱民杀官,大家都亲眼所见,你让我退兵,岂不是纵容乱民?” 程子安神色凌厉,声音比天气还要冰冷,道:“这是他们应得的!退兵!” 苏成奉被程子安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惊了跳,他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发紧,懊恼地哼了声,挥手道:“退兵!” “我端看你要如何解决!” 程子安全然无视苏成奉的阴阳怪气,等兵丁收起弓箭,往后退去之后,他跳下骡车,独自走向了城墙。 莫柱子看得眼珠都快突出眼眶,想都未想,紧紧跟了上前。 云州府来的汉子们,望着城楼上举起石头的流民,惊吓万分,哗啦啦跳下车,喊道:“程知府,程知府回来,危险。危险!” 苏成奉与于副将他们,一并惊呆住了,看着程子安迈着稳稳的步伐,坚定从容走向了城墙下,仰头望着城墙上对着他的巨石,举在半空的滚水。 程子安不疾不徐,如先前那样朗声喊道:“我是云州府的知府程子安,带着粮食,前来赈济遭受雪灾的盛县百姓。” 李五儿喘着气,沙哑着声音道:“你休要胡言乱语,赈济,我们等了这么久,衙门都不管我们,亲人都饿死冻死了,狗官们却吃香喝辣,不将我们的死活当一回事!” 程子安道:“我知道。所以我来到了这里。以前云州府与吉州府交换过小麦种子,不知你家可有拿出种子来换?” 李五愣了下,旁边的汉子气愤地道:“我家拿出来换了,拿了五十斤的小麦出去,最后只收回来三十斤,狗官足足贪走了二十斤!狗官称,云州府的种子是良种,比吉州府的值钱,只能换这么一点!” 程子安见怪不怪,平静地道:“云州府的百姓,一两不差收到了麦种。所以,朝廷派我来到了这里,来赈济灾民。你们以前,可见到过赈灾?朝廷让官府开仓赈灾,你们可有从官员手上,亲自领到过粮食?” 官府赈灾,各县县令领回去,差役再分发到各里正手上,重重盘剥下来,到手的屈指可数。 汉子被问得愣住了,李五斥责道:“别跟他废话!”接着,他对程子安喊道:“你待如何?” 程子安转头指向汉子们身后的车马,道:“上面是拉的芋头,柱子,你去拿些来给他们看。” 莫柱子连忙跑向最前面的骡车上,驾车的汉子赶紧帮忙,翻了芋头捧在手里,奔向了城墙下。 程子安拿起芋头,朝他们道:“云州府今年也遭受了雪灾,幸好种了芋头与小麦,收成勉强还过得去。百姓不敢称能敞开肚皮吃,勉强能吃个半饱吧。这些芋头,乃是云州府的备荒粮食,云州府的百姓心善,从口中省了出来,帮助你们渡过此次的灾荒。” 云州府种芋头的事情,临近的州府皆听过,也有百姓跟着种。 只是芋头种子难得,十里不同天,不知是土壤还是气候原因,收成不大好,交税之后就所剩无几,他们也没那么多地拿来种。 程子安朝着身后的兵丁指去,道:“你们无论从力气,还是兵器,都比不过他们。你看这城墙,随随便便就能撞垮塌,你们守不住城。” 李五紧张不安地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想要吓唬我们!” 程子安负手,温和地道:“放下刀,开城门吧,领些芋头回去,随便蒸了,煮了,烤了都好吃,简单方便得很。先吃饱,活下去再说。” 城墙下的兵丁虎视眈眈,箭矢雪亮。 汉子低声道:“李老大,程知府是好人,他的话没错,我们打不过,只能白白送死。” 李五何尝不知,有人已经将手上举起的石头,装了滚水的盆放在了地上,他朝其他人看去,他们眼神躲闪,想必是已经做了决定。 大势已去,李五颓丧不已,肩膀塌下来,道:“就是我们开城门,犯了造反的大罪,也难逃一死。” 汉子犹豫起来,道:“不如,向程知府求个情?” 李五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大字,他凄然地道:“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罢了,开城门吧。” 汉子大松口气,忙奔下城楼,对着守门的几人说了几句,那几人慌张地打开了城门。 程子安看到大开的城门,恍然笑了笑,他并未急着进城,对木然着脸的苏成奉道:“苏将军,你们就在城外扎营,城内的事情,我去处理。”” 苏成奉不做声,于副将瑟缩着脖子,无论如何都不敢反对了。 盛县的乱民能安抚,昌县何尝不可。 要是程子安参奏他们一本,平叛旨意虽是圣上所下,他们是遵旨行事,但他们岂敢与圣上理论? 毕竟圣上爱民如子,如何会滥杀无辜? 程子安对莫柱子道:“柱子,让他们把车驶进来,准备分发粮食。” 莫柱子不知为何,他想笑,又想哭,咧嘴应了是,跑去了车驾边传话。 程子安则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进了城,上了城楼。 汉子们紧张不已看着程子安,他则微笑一一颔首,道:“外面冷,你们帮着招呼一声,回家吧。” 有人小声哭了出来,道:“草民没了家,家都被雪压垮了。” 程子安道:“家垮塌了,人活着,可以再修。先去找个避风的地方,暖和暖和,等着通知领粮食。快去,别冻坏了。” 那人抹去眼泪,哎了声,拉着身边的同伴道:“程知府说得是,得先活着。等下我们领了粮食,就回村子里去。” 程子安上了城楼,无视地上蠕动呻.吟的官吏富绅们,对脸色惨白的李五道:“如何称呼你?” 李五双目血红,嘴唇哆嗦着,报了家门。 程子安点头,喊了声李五,“将他们扶起来,去请大夫医治,将功赎罪。” 李五怔了怔,直直看着程子安,听他问道:“怎地,他们都在忙,就你闲着,你想躲懒?” 李五抬手,猛地搓着脸,眼泪搓在皲裂的脸上,跟针刺一样痛,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忙低头去拉半死的许县令。 程子安走到一边,将鞋上猜到的血,在雪堆里蹭干净。 李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只能尽力了。 城墙内外一片忙碌热闹。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59节 西路兵在扎营造饭,城内的乱民与百姓聚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围着莫柱子他们,询问着如何领粮食。 太阳高悬,照着地上脏污的雪与血。 春来之后,这些雪与血都会化掉,如同这场吉州府的混乱,一切化为无形,终究会过去。 除了死伤者亲人的悲痛,下一场灾难来临时,百姓同样的遭遇。 程子安自此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尽快回京城,回到中枢去。 他不敢保证能杜绝悲剧重演,至少在悲剧来临时,官府不会缺位,雪上加霜!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155 一百五十五章 ◎无◎ 平康县的乱民得知西路兵前来平叛, 昌县与盛县已被收复,在程子安一行赶到时,早已一散而空。 申县令与胥吏富绅们被揍得鼻青脸肿, 扔在脏污阴暗的牢狱中。所幸他们只受了些皮肉之苦, 吓得不轻。 待到被放出来之后,申县令叫嚣着要将所有的乱民都抓起来:“反贼, 反贼, 定不能就此放过!” 随着跳动, 申县令脸上身上的肉乱颤,程子安恐肥肉会甩到他身上,一言不发转身朝牢狱外走去。 申县令尖利的声音嘎然而止,楞在了那里。 走出阴森的牢狱,眼前霎时变得明亮, 程子安不禁眯了眯眼。 苏成奉与于副将在牢狱大门口小声嘀咕着什么,两人见到他出来,话语一停,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苏成奉走了上前,拱手见礼。 “程知府, 吉州府的叛乱差不多已平息, 杨知府明朝会赶到平康县,西路兵的差使已经完成,就此搬兵回幽州。” 程子安拱手, 道:“苏将军差使繁忙, 我就不多留了。” 苏成奉客气道:“好说好说。不过, ”他迟疑了下, 显得很是为难道:“昌县如李五等领头造反之人, 程知府全部放了,此事,不好向朝廷交差啊!” 程子安淡淡地道:“苏将军如实禀报就是,我也会如实禀报。” 苏成奉瞳孔一缩,暗自骂了句程子安狡猾。 要是程子安如实禀报,昌县死了那么多乱民,他们都是大周的百姓,西路兵就是有军令在先,也难以搪塞过去。 苏成奉懊恼不已,却拿程子安毫无办法,只能忍气吞声道:“程知府还请见谅,李五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算了,否则,其他百姓有样学样,一不顺心就造反,岂不是会天下大乱。” 程子安煞有其事道:“苏将军说得时,此地乃是吉州府,你我都不应越俎代庖,插手吉州府的事宜。我已经留了信给杨知府,李五之事,交由他审理。” 苏成奉被噎住,差点没跳起来破口大骂。 先前还下令西路兵退兵,现在却假惺惺称不能插手吉州府的政务,程子安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程子安懒得理会苏成奉,不拿百姓的命当一回事,并不只是他而已,其余的统领来一样如此。 至于朝廷权贵官员们,死十人八人,还是一百八百人。 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亲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个数目罢了,拿来做文章,抢夺权势,攻讦对手的上好例子。 程子安能威胁到苏成奉,是因为他自己无所求,光明磊落心怀坦荡。 而苏成奉则不同,他是聪明人,顾虑太多,就会束手束脚求自保。 申县令哎哟叫唤着,与胥吏富绅们搀扶着走出了牢狱。 苏成奉斜了他们几眼,见他们身上脏兮兮,一副脓包样,嫌弃地别开头,同程子安道别,与于副将一起整兵离去。 申县令盯着西路兵离去的身影,好一阵才回过神,尖叫着问道:“走了?西路兵走了?快回来,回来!那些反贼,反贼还未抓住,他们会再反呐!” 程子安冷冷道:“听说百姓实在饿得狠了,会易子而食。申县令,反贼再打回来,照着申县令的身形,至少能保十余个稚童的平安。” 申县令眨巴着眼睛,待明白过来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脸白了红,红了白,怨气在肚皮里转悠,不得发,又咽不下去。 程子安抬头望了望天,径直下令道:“回县衙!” 申县令被程子安呵斥着回到了县衙,县衙值房到处被翻得乱糟糟,炕火尚有余温,屋子里还算暖和。 程子安也不在意,在炕的上首坐下,指着申县令,让他站在前面回话:“哪些村灾情严重?” 申县令养尊处优多年,这次吃了大苦,周身又痛又冷,连口热水都没吃上,还不能坐着。他站在那里直哆嗦,还要绞尽脑汁琢磨程子安的问题。 好几个村受灾严重,不过程子安问来作甚?他在牢狱里道明了身份,身为云州府的知府,竟然管到了吉州府的头上。 难道程子安问明之后,欲向朝廷禀报,治他个失察之罪? 程子安见申县令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提溜乱转,早已没了耐心,厉声道:“哪些村受灾严重,快些道来,赈济灾民!” 申县令被当头厉喝,脑子一懵,赶紧将受灾严重的几个村如实道来,末了道:“县里穷,拿不出钱粮赈济啊!” 程子安目光从他身上略过,看向了立在后面的胥吏们,道:“捕头,钱粮吏,管户帖的书吏,同捕头一起,前去受灾的村,送粮食,同时核计倒塌屋子,冻死压死饿死的人数。” 那几人犹豫不决,互相低头张望,程子安冷冷看着他们,呵呵道:“你们到了此时,还敢耍小心思,真是狗胆包天!” 申县令到底聪明些,他缩着脖子不肯出声,胥吏们见状,赶紧应了下来。 莫柱子跟着胥吏们,与汉子们驾着车马,前去了受灾的村。 一通忙碌下来,就到了太阳下山的时辰。程子安歇在了申县令的值房里,要了平康县的账目,历年来的县志翻看,等待着杨知府的到来。 翌日半晌午,杨知府就风尘仆仆赶到了,申县令急忙迎上前见礼,他看上去比赶路的杨知府还要憔悴,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在眼底吊成两个细布口袋。 杨知府见状惊了一跳,连着看了申县令好几眼,越过他前来同程子安见礼:“程知府,久仰久仰。此次劳烦程知府前来,实在是辛苦了。” 程子安拱手回礼,不动声色打量着神色疲倦的杨知府。 杨知府今年四十岁出头,蓟州府人士,杨氏一族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二十八岁中进士,外放为县令,十多年升到了中下州的知府,官运普通寻常,算不得一路亨通。 以前同吉州府换小麦种时,算是间接打过交道。后来百姓称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少了近半斤两之事,程子安不知他可否之情,只从他回应得很是爽快这一点看,杨知府至少不会太过迂腐。 进了值房,杨知府坚决让程子安坐了上首,他在下首坐下,抹了把脸,涩然道:“我从昌县一路过来,所见之处,不忍猝视。万幸有程知府送来的芋头,百姓们勉强有了糊口的吃食,暂时安顿了下来。” 程子安道:“我送来的粮食,只能勉强维持对付几天,杨知府可想过后续如何赈济?” 杨知府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瞒程知府,吉州府每年向朝廷上缴了赋税粮食,并无任何的存粮。我已经写了折子,请求朝廷赈济。” 程子安不客气道:“杨知府先前也写过折子,请求朝廷赈济,至于情形如何,杨知府已经见到了。杨知府不能只盼着朝廷,必须要自救!” 杨知府怔怔看着程子安,道:“吉州府的府衙穷得很,如何自救?” 程子安指向坐在末座的申县令,道:“诸位都是吉州府的父母官,儿女遭受了灾害,当父母的如何能看得过去,总得要拉扯一把。” 申县令当时没能明白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他下意识感觉到不妙,等待杨知府朝他看来时,头皮直发麻。 吉州府共有十三县,平康昌县盛县三个县受灾最为严重,百姓造反。 这三个县的县令,无需审,他们肯定难辞其咎。 昌县的县令已被杀了,盛县的许县令半死不活,平康县的申县令还完好无缺。 申县令是京城人士,只带了个小妾前来赴任,妻儿父母都留在京城。 杨知府明白过来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一下震惊住了,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呐呐道:“程知府,这......” 程子安打断了他:“不合规矩,可是这样?” 杨知府看了眼申县令,道:“申县令,我有些话,要同程知府商议,你且回避一二。” 申县令感到大事不妙,但只能听令起身离开,在门口徘徊,急得抓耳挠腮,想要偷听,杨知府的师爷站在那里,他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离开。 小炉里的水沸腾了,没有茶,程子安就倒了两盏清水,递给杨知府一盏,简单说了几句李五等人的事情,道:“杨知府,无论你与申县令他们何种关系,吉州府的富绅们何种关系,眼下,你首先要做的事,是对吉州府的百姓负责,保证吉州府的百姓活下去。吉州府若是没了他们,你这个知府,也就到头了。” 茶盏里滚水的热意,透过杯盏传到手上,杨知府感受不到烫,他的一颗心,这些天都在冰冷的雪水里泡着,煎熬得他日夜不得安稳。 从府城一路过来,到处一片荒芜,杨知府为苦难的百姓,为他的官途,数次潸然泪下。 “程知府,我为官多年,向来廉洁奉公,兢兢业业,自认为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 杨知府的满腔苦楚,此刻彻底爆发出来,双手不住颤抖,杯盏里的水溢出来,烫得手背发红,他却似乎全无察觉,激动得胡须都根根挺立。 “他们都是官,缴纳赋税,治理一方,管着教化,读书,平时并未犯事,我能奈他们何?能奈他们何?!” 杨知府吃了口茶,清水入口,皆化作了黄连一样苦。 “如今他们一死一伤,余下一个惊惶未定。他们定会上奏,家人也不会善罢甘休,我这个知府,坐不坐得稳,还难说,难说呐!” 官员贪腐属于细枝末节的小事,虽说贪官污吏人人恨,大多只在戏文中得到了惩治。 真正被判罚者,绝对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被顺带添了一笔,加重罪行罢了。 程子安何尝不明白杨知府的难处,看着他手肘磨得发白的官服,便想到了云州府党山县的宁县令。 杨知府算是难得一见的清官,老老实实做着他的知府,向朝廷缴纳赋税,治理一方教化,读书。 做清官不易,首先清官在浊流中要独善其身,背后没势力,想要升迁就难了。 且只做知府的那点差使,清官也做不安稳。 首先,向朝廷缴纳赋税这点,只守着做知府的那几样差使,远远不够。 只靠着穷苦的平民百姓收取赋税,好比是杀鸡取卵,他们根本没能力缴纳。 就算缴纳了,余下的家底,压根无法抵挡任何的天灾人祸。要是一家之中有人生病,要不干脆放弃,要是选择医治,一大家子都会被拖垮。 程子安静静等着杨知府发泄完了所有苦楚,重新替他茶盏里添加了热水,道:“杨知府,先缓一缓,缓和下来,还要继续解决问题。” 杨知府呼出一口气,自嘲地道:“我就等着朝廷的旨意,什么时候革了我了的差使,我反倒能轻松些。” 程子安笑道:“杨知府何须等,向朝廷请辞就是。” 杨知府一口气堵在了嗓子里,讪讪瞄了眼程子安,端起茶盏假装吃起来,掩饰他的脸红。 当官做事再不易,也比做闲人强,他如何舍得下眼下的差使。 程子安给他留了些脸面,没再继续戳穿他,认真地道:“杨知府,你无法左右朝廷,甚至,你连楚州府的蒋知府,你都求助不了。吉州府是你的辖地,只能靠着你自救。昌县的百姓,已经所剩无几,盛县与平康县要多一些,活着的百姓,你不能再损失了。我已经替你先安抚了,接下来,必须靠你自己。我清楚里面有多难,但你必须要去做。” “我给你几点建议,一是在富绅们身上想法子,他们若是推三阻四,你必须要拿出魄力出来,狠狠打一家一族。从他祖宗十八代查起,查假冒官绅,查府衙历年来案子的卷宗。横行乡里,欺压百姓,杀人放火,没几户经得起严查。” 杨知府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上的茶盏,听得出了神。 云州府的一些传闻,杨知府多少也听了一些。 大周的各州府情形,其实都大致差不离。云州府各县县令,与吉州府也差不离。 程子安到了云州府,首先是告老还乡的郜县令撞到了枪口上,接下来是以前的谢县令,余下几个县的县令,全部没能幸免。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0节 云州府府城的富绅豪强,最大的江氏倒了台,其他人家再也不敢动弹。 “要与他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能的结果是,他们拿点钱财出来,让吉州府能勉强渡过眼前的难关。但吉州府的实际困难,并不能得到解决。因着他们不用交税,还垄断了各种行当的买卖,对朝廷,对府衙,对百姓,毫无用处,实属吉州府的蚂蟥,大周的蚂蟥,靠着吸血为生。允许他们活下去,但是,必须缴纳赋税,分担吉州府的赋税压力,盘活商贸,让百姓能喘口气。” 程子安神色严肃,紧盯着双目呆滞的杨知府,声音越发沉。 “想要面面俱到,能顺当解决问题,无异于痴人说梦。怕,怕就别做官,至少别想着要官声,还要求安稳无虞。” “杨知府,你敢不敢,可能拿出魄力来!” 杨知府咽了口口水,哑声道:“我会试一试,试一试。” 程子安冷哼一声,道:“试一试的决心,不够!” 杨知府在程子安的威压下,下意识直起了身,脑子清明不少,声音也大了些,道:“我尽全力,还请程知府多加指点。” 程子安向来不是只会提出问题,只管杀,不管埋之人,道:“还敢闹事,讨要说法,真是厚颜无耻!勒令申县令,许县令他们,让他们拿出钱粮来,这次因为他们平时的压榨,贪腐,造成了百姓造反,他们死不足惜,受伤,活着,更是上苍不公!底下官员犯事,贪污者,你尽管如实向圣上回禀,记住了,是圣上,不是朝廷!底下的官员,蛀的是圣上的江山社稷,你写折子时,永远不得脱离这一点。吉州府的流民,云州府会收留。你别以为是解决了你的问题,吉州府不改善,底下的百姓,都跑到了云州府,你的吏部考评,难看且不提,没人手,没百姓,吉州府如何能得以恢复生机?待到开春之后,吉州府的百姓,要开始种植高产的粮食,比如芋头。我尽可能匀一些芋头种给你,至于小麦种子,就无能为力了。在楚州府蒋知府身上想法子,骗,借,赊欠,无论何种方式,不能耽误春耕。先让百姓能吃上饭,再提其他。如何种植芋头,你派擅长种地的百姓前来云州府学习,我这边会吩咐下去,让他们悉心教授。” 杨知府几近哽咽,长长作揖下去,道:“多谢程知府,程知府的大恩,我铭记在心,哪怕肝脑涂地,也会报答!” 难得遇到一个勉强能看得过去的官员,程子安也是为了吉州府可怜的百姓,他如何能见死不救。 程子安赶紧还礼,道:“杨知府快快请起,事情还多得很,你先歇口气,吃饱饭,穿厚点,别先自己病倒了。” 杨知府通红着眼,道:“是,程知府也要多歇息,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大好。” 程子安的脸色不大好,不是因为忙碌,纯粹是因着吉州府这团混乱。 窥一处而知全貌,大周上下,基本上都腐臭不可闻。 杨知府歇了一会就起了身,程子安与他一道用午饭,顺道提点了几句,关于这次对李五他们的处置。 “完全脱罪,圣上不会答应,朝廷上那群官员,更会吵闹不休,他们吵闹不怕,你想要做事就难了。你抓住昌县的死亡人数做文章,李五有悔过之意,主动救治了许县令,可以让他脱一些罪。盛县与平康县,则一样,找到几个领头之人,让他们主动投案,承诺保全,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杨知府想起半空的昌县,眼睛又跟着发涩,点点头,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冒着砍头的大罪造反。” 程子安交待安排好余下的事情,将剩余粮食交给了杨知府,一行人启程回了云州府。 程箴此时还在路上,他在青州府耽搁了些时日,递了信回来,估计要到过年时才能回到府城。 程子安虽不在云州,但他的“恶名”,规矩深入了底下官员的心中,云州府遭受灾害各县的百姓,全部得到了妥善安置,除了死去的亲人再也回不来,日子已经恢复了寻常。 临近冬至,街头巷尾的百姓不怕寒冷,出门置办过节的吃食。 今年铺子的买卖,比往年要清淡些,粮食的价钱,略有上涨,程子安暗查了一通,增长在合理、百姓能承受的范围之类,程子安彻底长舒了口气。 粮食的价钱要是不受控制混乱,就表明,百姓的信心丧失,他程子安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控制不住局势。 程子安静下心,将吉州府的情形,用蝇头小楷,写了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的折子,送回了京城。 承庆殿,地龙烧得足,屋子里暖和如春,灵秀的梅花枝插在素雅的花瓶里,吐露着淡香。 圣上穿着夹衫仍然觉着热,鼻尖氤氲着细密的汗珠,许侍中见状欲奉上锦帕,见其盯着御案上几封打开的折子,一动不动,迟疑了下,不动声色收回了微动的脚尖。 每当云州府有折子递上来,朝廷总会起风波。 这次程子安也递了折子上来,参奏他的折子同样不少。 不知程子安这次,又写了何事,让圣上的神色如此难看?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156 一百五十六章 ◎无◎ 程子安在折子中, 从云州府前去吉州,一路所见所闻,昌县盛县平康县几个县城的具体情形, 西路兵的平叛, 官府的所作所为,做了如实相近的描述。 吉州府的下雪量, 比不过云州府的大, 损失严重。 为何吉州府的百姓会乱? 一是因着百姓基本上没有抵御灾害的能力, 屋漏家中米缸无存粮,体弱多病,在恶劣的气候中难以生存。 二是官府的盘剥与缺位,此点是最主要的缘由,根本所在。 为何官员会视而不见, 会如此大胆妄为,明目张胆各种摊派,横征暴敛? 一是‘与读书人共治天下’,对读书人士绅的太过重视与依赖。 二是律法对官员的保护。 三是律法形同于虚设, 百姓受到欺压无处声张,久而久之, 百姓怨声再造。 最后, 则是大周整体的粮食收成过低,土地所产的粮食,无法自给自足。 民以食为天, 百姓吃不饱, 要承担各种赋税, 徭役。 官府官员所负责的差使, 太过简单, 且繁琐低下。 读书,教化,征收赋税,只要识字,照本宣科,听令行事,便能做好这几件差使。 若大周的官员都能照本宣科听令行事,大周的吏治,将会呈现出前所未有清廉的盛况。 无论是罢官贬谪,改派另外的官员前去,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当然,程子安折子中所指出的种种现状,并非无的放矢。 云州府的种种现状表明,用律法来约束,形成良好的官商,官民关系,比起靠“德”服人,官员高高在上的威慑,要更为有用。 朴实冷静的用词,看到圣上的眼里,心中,如利刃,刀刀见血。 圣上心里其实有数,但从未有人敢提出来,他自己也不太敢面对。 改朝换代,莫不是因为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而起。 一个王朝,少则三五十年,多则一两百年,差不多都到了尽头。 大周从立国之初,已百年有余。 士绅不变,积累下来的沉疴,如派云州府前去吉州府赈灾,好比是拆东墙补西墙。 若是其他州府遭灾,如云州府程子安这般的官员,远水救不了近火呢? 为了周氏天下,大周必须变革。 如何变? 若是失败,大周可会就此亡在他之手? 有何人能肩负起这个重任,力挽大周看似一片太平,实则已经千疮百孔的江山? 云州府。 临近新年时又下了一场雪,万幸这次的雪下得不大,不过对于百姓来说,仍然是雪上加霜。 府衙再次妥善安排,保证百姓有屋避寒,一日三餐不敢保证,至少他们不会断了炊。 程子安盘算了下,来年开春要耕种的种子必须保存,匀给吉州府的芋头种,收留前来云州府逃难的吉州府百姓,支起粥棚施粥,府衙已经一穷二白,老鼠进去都会饿死。 辛辛苦苦好几年,一下就被打回了原形。 程子安盘算着府衙的账目,所有的希望,落在了来年的天公作美,以及即将启动的织造城上。 织造城的开启,除了能培养匠人,偿还欠布商的布料,还能解决一部分用工问题。 程箴在大年二十七这天,终于回到了云州府。 府学已经开始旬休,崔素娘闲下来很不习惯,听到程箴进城,她早早立在廊檐下候着。 程子安从前衙回来,见崔素娘眼睛一亮,接着淡了下去,不禁怪叫道:“阿娘,我就这般不受待见?” 崔素娘笑骂道:“你少作怪,我天天见你,哪就不待见你了?” 程子安呵呵,故意转回身,喊道:“阿爹!” 崔素娘立马踮起脚尖打量,“在哪呢?人呢?” 程子安哈哈笑,崔素娘知道他在诓她,顿时不悦道:“你真是闲得很,快回你的衙门去!” 衙门已经封笔,程子安先前出去街头巷尾走动了一圈,看看百姓民生。 置办得起年货的百姓,早已置办好,置办不起的百姓,寒冬腊月的天气,留在家中不愿意出门。 防火防盗,差役们老老实实在巡逻,程子安遇到了他们,还自掏腰包,请他们吃了碗热乎乎的馄饨,以表示他这个上峰的关心。 程子安也冷,指着自己的靴子道:“阿娘,我的靴子破了,里面进了雪水,脚冷得很。” 崔素娘马上看向了程子安的脚,道:“快进屋来,脱了让我瞧瞧。” 程子安并未撒谎,穿了一个冬季的鹿皮靴,靴底已经快磨穿,走路打滑不提,踩到雪中,罗袜已经湿了大半。 崔素娘提着他的靴子,歉意地道:“阿娘忙,竟敢忽略了,过年时都没给你做一身新衣衫。我让秦婶去铺子里,给你再买一身新衫回来。” 程子安道:“我平时都穿官服,就这么几天,我穿旧衫还舒服些,就买一双靴子就行了。” 崔素娘一想也是,道:“再给你阿爹置办一身,他身上的衣衫估计也破旧了,回来总得换一身。” 秦婶拿了程子安与程箴的尺寸走了出门,程子安穿着布鞋,坐在屋子里,同崔素娘说话。 崔素娘絮絮叨叨说着府学的事情,道:“我想着过年的时候,反正我们就一家三口,加上耀光与秦氏就五人,不若将草儿与吴娘子一并叫来用饭。后来我又一想,草儿与吴娘子来了反倒拘谨,还是干脆放柱子前去陪着草儿吴娘子一同过年。老张回来,秦婶一家子也能团聚。唉,今年不同以往,我听到吉州府的情形,心中总不得劲,活着不易,能热闹一天是一天。对了,吉州府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杨知府给程子安来了信,说是按照他的提点在做,中间遇到了无数的难题。 开弓没有回头箭,民始终斗不过官,杨知府费劲了千辛万苦,总算推行了一部分,铲除了盘踞吉州府,横行多年的大家族,其他家族老实多了。 李五他们还在审问,申县令不敢动弹,许县令他们的家人起初闹得厉害,人走茶凉,后来声音也就渐渐小了下去。 至于与楚州府拿种子的事情,蒋知府那边还没有消息。 变革难,加之杨知府欠缺些魄力与果敢,吉州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程子安说了些吉州府的情形,崔素娘听得神色变幻不停,费解道:“子安,你说这些官员,他们也是爹生娘养,怎地就能丧了良心呢?” 人性太过复杂,一层层剥开来,不忍猝视。 身为官,早就今非昔比。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就难再回头,或者是低下高贵的头颅,俯视一下底层的苦难。 既得利益者,沾沾自喜,毫无人性,在后世都比比皆是,何况是在允许他们高人一等的大周。 程子安陪着崔素娘说了一会话,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动静,莫柱子的声音响起:“老爷,张叔!” 崔素娘一下朝门外看去,急急起了身,程子安跟在她身后走出门,老张同莫柱子正在卸车,程箴大步走了进来。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1节 崔素娘迎上去,程箴几乎小跑着上前携住了她的手,关心道:“屋外冷,快进屋去。” 程子安看得牙疼,笑着见礼,道:“阿爹,阿娘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崔素娘不搭理他,不错眼地打量着程箴,道:“怎地瘦了这么多?” 想必是到江南办事不顺,程箴比出发时是瘦了些,不过看上去精神尚可,他忙宽慰道:“我没事,就是赶路时歇不习惯,回来养几日就好了。” 庆川送了热水进屋,程箴洗漱更衣后,一家子热闹闹用过饭,坐着吃茶说话。 程箴说了一路去江南的情形,花楼机的事情已经解决,他在回云州府时已经听过了一些,问了程子安详细的情形,长长舒了口气。 “江南那边的铺子,东家们倒客气,毕竟云州府离得远,对他们的生意买卖没什么影响。只工匠难得,造一台极为不易,他们着实无能为力。幸好能从京城找到将作监的工匠们来帮忙,解决了问题。当时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程子安道:“阿爹辛苦,费心了。等到工匠书编撰出来,以后这种情形,就会好一些。” 程箴询问了工匠书的事情,听到程子安仔细介绍,感慨万分地道:“我走了这一遭,方真正明白,匠人的厉害与重要之处。我们读书也一样,世家大族府中,名家大儒批注的书藏了一大堆,应有尽有,而穷人家,连黄历都买不起。以后的工匠书,要如《三字经》那样易得,还能让寻常的百姓能读得到才好。” 程子安点头,道:“阿爹放心,这本书出来,我就没想过要让世家贵族垄断,二表哥那边已经在寻印刷的铺子,准备打量印刷,随着小报出售,而非进书斋去卖。” 大周除了朝廷邸报,各地还有五花八门的小报,花上一两个大钱就能买上一份,食铺,大车店等地,只要是热闹的地方,都没买到。 工匠书肯定不会如小报那样便宜,程子安是想借小报的售卖路子,让工匠书先走进底层。 世家大族想要出手,掌控在自己手中,等到书铺开之后,就为时已晚矣。 崔素娘听着他们一提起公事,就说得停不下来,她见缝插针,着急问道:“阿宁的亲事如何了?” 程箴神色黯淡了几分,叹了口气,道:“素娘你先别急,我这次就是在青州府耽搁了一些时日,回来得晚了些。” 程子安与崔耀光的信送到青州府,已经晚了,孙仕明不顾崔婉娘的阻拦,一顶小轿将阿宁送进了青州府的陈氏,做了陈三爷的第三个小妾。 陈氏与以前明州府的辛氏一样,家大业大,陈三爷的大哥在蓟州府任通判,二哥考中同进士,在燕州府一个县做县令。 陈三爷已经三十五岁,家中正妻生了三儿两女,小妾又生了三个庶子庶女,妻妾子女成群。他读书不好,捐了个员外郎,留在青州管着府里的庶务,陈氏坐拥良田无数,在府城开了两间食铺,一间银楼,两间布庄,好几间杂货铺。 陈氏富贵自不用提,令孙仕明不要脸面,一头扑上去的主要原因,还是陈三爷含糊其辞许诺过,以后成了亲戚,他能去给陈二爷做师爷。 孙仕明自知科举之路难,去做师爷也是一种出路。县令的师爷,与知府通判的师爷又不同,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东家看重,发财自不用提,说不定东家得了造化,他还能跟着混个官身,借机步入仕途。 照理说程子安官至知府,比陈二爷还有出息造化,孙仕明应当来攀附他才是。 自从一次次落第之后,孙仕明就隐隐恨起了程子安,一心与他别起了苗头。 要是程子安当时在京城引荐他认识贵人,拉扯他一把,他如何会落榜? 程子安自己靠着结实到了相爷,长公主府,最后考中了状元,却将他这个姨父踩到了脚底! 何况,程子安当官之后,亲戚半点好处都没得到,崔氏作为他的舅家,崔耀祖夫妻还在青州府卖蜜饯,赚着些辛苦钱。 崔耀光倒是舔着脸皮贴上去,勉强沾了他的光,到了云州府做买卖。 阿乔已经快下场考举人,他这个表哥,却从未表示过一句! 孙仕明削尖脑袋钻营,阿宁不过是个姑娘,要做正头娘子,只能寻到小门小户,夫家没出息,也帮扶不到娘家。 富贵人家的妾室,比正头娘子还来得风光,要是能生个儿子,哪怕是庶子,始终姓陈,以后读书考学,能得到陈氏的帮扶,何愁前途。 妾归且,骨血断不了。要是阿乔有了出息,陈氏断不会忘了他这个外祖家。 孙仕明的算盘打得哗啦响,崔婉娘再糊涂,也不肯将阿宁送出去做妾。 孙仕明阿娘受了他的怂恿,婆婆夫君一起压下来,崔婉娘哭瞎了眼也无济于事,阿宁一个弱姑娘,又能奈何? 崔耀祖收到程子安的信时,阿宁已经进了陈府,木已成舟,他本来就不算不上顶顶聪明,程子安信上的指点他都能看得明白,却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办才好。 程子安在信上道明,要是亲事已定,让他悄悄将阿宁送回明州府,或者送到云州府。 要是亲事未定,拿着信上陈府,交给陈三爷。 程子安就不信邪了,他陈三爷敢为了纳小妾,与他这个“官见愁”为敌! 崔耀祖不敢动作,毕竟那是占了半条街巷的陈府,高大的门楣,门前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他连侧门都进不去。 小妾娘家的亲兄弟来了都算不上亲戚,何况他这个娘家表亲! 程箴赶到了青州府,阿娘在陈氏不知消息,阿乔在府学读书,崔婉娘卧病在床,病得脱了形。孙母与孙仕明则高兴得很,红光满面。 孙仕明靠着阿宁,得了陈三爷的大笔礼金,拿去又添置了一房小妾,置办了绫罗绸缎,每天在外吃酒,已然一幅富家翁的模样。 见到程箴,孙仕明倒收敛了些,在家中招待了他,不过话里话外都阴阳怪气,吹嘘着自己的富贵。 程箴气得快吐血,已经与孙仕明说不通,干脆直接上了陈府。 陈氏的门槛再高,程箴上门,陈三爷不敢怠慢,打开了大门亲自迎接。 程箴要急着回云州府,没过多寒暄,提出了要见阿宁。陈三爷犹豫了下,不敢推辞,将阿宁叫了出来。 阿宁已经挽起了妇人头,依然温婉安宁,只那双清凌凌的双眸,早已没了以前的光芒,如一潭死水般沉寂。 程箴也没避讳陈三爷,当面问道:“阿宁,你是要留在陈府,还是愿意跟着姨父离开?” 陈三爷神色不悦,阴森森盯着阿宁。阿宁双眸中的光一闪而过,很快就熄灭了,垂下了头。 程箴看得着急,沉声道:“我程家的侄女,竟然有人敢纳为妾室!阿宁,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还有你表兄,有姨父姨母替你撑腰!” 阿宁的表兄,可不是指崔耀光他们,而是程子安。 陈三爷当然听过程子安的大名,本来还想借着这弯弯绕绕的亲事,与程子安攀上关系。 听到程箴如此说,陈三爷清楚不但打错了主意,可能还得罪了程子安。 阿宁怔怔望着程箴,道:“姨父,我能去何处?” 阿宁再回到孙家,等于是重回虎口。崔婉娘护不住她,阿乔尚在读书,他也没本事能力照顾到姐姐, 程箴心疼不已,当即道:“你跟姨父回云州府,你姨母在府学做事,你也识文断字,到处都能寻到活计做,断不会没了出路。” 阿宁听得脸上重新恢复了生机,当即激动地道:“姨父,我跟你走,我不要做妾,我不要做妾!” 阿宁一开口,就哭得肝肠寸断,她看到了崔婉娘嫁人后的日子,她不想嫁人,连正头娘子都不想做。 若非不忍崔婉娘为难,她早就一根绳子上了吊,死也不做妾! 陈三爷舍不得美貌的阿宁,却也万万不敢冒着得罪程子安的危险,强行留下她。 阿宁虽与他在官府过了契,程子安是何等人,一纸契书岂能拦住他? 此事说到底,都是孙仕明不要脸造成的结果,程箴也不愿做得太过,同陈三爷好声好气商议了一番。 陈三爷大头都已经去了,既然程箴变得客气起来,他也就捏着鼻子,聘礼也不要了,让程箴接走阿宁,将她安顿在了崔耀祖的住处。 谁知,在官府消了契书后,阿宁有了身孕。 崔婉娘的身子不好,阿宁脱离了陈氏,她的病情也没能缓和。 孙仕明大怒,扬言要告程箴与程子安,休了崔婉娘。 青州府的知府可不糊涂,孙仕明的状子是接了,勉强过了堂,却没审出个子卯。 陈三爷亲自前来官衙消的契书,程箴如何称得上毁了这门亲? 程箴想趁机替崔婉娘与孙仕明和离,哪怕是休妻也可,好过崔婉娘留在孙氏遭罪。 孙仕明这时倒聪明起来,要是崔婉娘被休弃,阿乔以后读书考学,定会受到影响。他绝不口不提崔婉娘的事情,扬言要阿宁回孙家。 老张提着粗木棍守在崔耀祖的门前,孙仕明外强中干,见老张凶狠的眼神,只敢扯着嗓子叫嚣,万万不敢近身。 阿宁有了身孕,月份尚浅,陈三爷都未知晓,否则她没这么容易脱身。只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赶路奔波。 关键是,阿宁可愿留下孩子? 若是生的话,陈氏要是知晓,定会将孩子要回去,阿宁那时可舍得? 若是不生,落胎伤身子不说,阿宁还要留下来坐月子,同样走不了。 崔素娘听得一会骂,一会哭,程箴又是递帕子,又是递茶水,不断安抚着她:“素娘,莫生气,哭坏了身子。” 程子安静静听着,眉头微蹙,问道:“阿爹,阿宁如何决定的?”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157 一百五十七章 ◎无◎ 程箴想起了离开时阿宁的话, 她说:“姨父,我要好生想一想。” “阿娘生了重病,眼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阿娘只剩下我了。要是阿娘没了, 我却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这辈子我都无法心安。” 阿乔是男丁,是孙家嫡长孙, 孙母与孙仕明都把他当做眼珠子般, 捧在掌心疼爱。 就算心疼母亲崔婉娘, 大周讲究孝道,于公于私,阿乔也做不出忤逆孙母与孙仕明之事。 阿宁不同,她自小乖巧听话,崔婉娘待她也好。最后阿宁虽仍然被送去做了妾, 崔婉娘已经尽力了。 至于孩子,程箴见她犹豫,便知道她舍不得落胎。身为姨父,能帮着她脱离陈三爷, 却无法强迫她做出选择。 崔素娘呜呜哭了起来,道:“阿宁真傻, 真傻!阿婉也是, 以前在娘家时,她懂事明理,嫁人之后反倒变得糊涂了!” 程子安只能一声叹息, 要是能用简单的对错来形容, 就没那么多的爱恨纠葛了。 阿宁与崔婉娘相依为命, 心疼母亲, 她不想嫁人, 不想做妾,与她想留下孩子并无干系。 崔素娘哭道:“难道她从陈氏脱离出来,肚子大了,生子,如何能瞒得住陈氏,难道以后她又要再落到陈三爷手上去!” 程箴安慰她道:“我只留了些钱财做盘缠,余下的钱财全部留给了耀祖与项三娘子,让他们多照看一些。陈三爷不蠢,忌惮着子安,他万万不敢再要回阿宁。待阿宁生产之后,要是生个儿子,估计他会想法子要回去,若是女儿,陈三爷不缺女儿,嫡女庶女都有,不一定会来争抢。阿宁只要有儿女傍身,就不会有危险,孙仕明小人之心,顾忌着是陈氏的孩子,他不敢出手加害。陈氏在青州府,他也不敢将阿宁再胡乱许配出去。我也已经私下里警告过他,要是敢为难阿宁母女,当心阿乔!” 孙仕明唯一的期盼,便是阿乔了。哪怕程子安程箴不会拿阿乔如何,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程子安道:“阿娘,以后常写信到青州,送些布料钱财前去,有我们这边盯着,阿宁与姨母就多了重保障。待姨母身子好一些,阿宁顺利生产,能走动之后,阿娘要是放心不下,将她们接到身边来,阿娘亲眼看着就是。” 崔素娘一抹眼泪,恨恨道:“就是,到时候我将她们接来,添双碗筷罢了!我如今有了月俸,自己有钱,养得起她们!” 程子安故意逗她道:“阿娘,你的月俸,不分给我与阿爹花一点?” 崔素娘怒瞪着他,道:“你自己有俸禄,休要惦记着我的!” 程箴跟着埋怨程子安,道:“你阿娘烦着呢,你少惹她。” 得得得,夫妻俩向来是妇唱夫随,他大意了。 程箴劝慰着崔素娘,回屋去午歇了,程子安望着他们亲密依偎的背影,说不出的感慨。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2节 要是崔素娘嫁给了孙仕明,估计也会变成崔婉娘的模样。 再厉害的女子,日夜磋磨,逐渐也就枯萎了。 夫君在其中很是关键,他毕竟占据了主导,若没有他的支持,妻子很难与世俗规矩抗衡。 就好比程子安如今的处境,他要是孤立无援,得不到朝臣的支持还可以动用强权,要是得不到手握兵权圣上的支持,他所有的抱负,便会成为一纸空谈。 大周并不仅仅只有云州府,云州府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也不能只着眼于云州府。 现在云州府正值变革的关键时期,要是失败,折子肯定成了一纸空谈。 他现在还脱不开身,必须让云州府先真正发展起来,培养好接手之人。 年后,程子安将宁知县召到了府衙,借口考评,忙之事,放手一些事情,让他去做。 宁知县不算太过机灵,但胜在做事细致,尽心尽力。 比如他去了织造城,能从早盯到晚,不错眼盯着。 做事也要讲究方式方法,程子安恐他没有三只眼,累死了也做不完那么多事。 程子安便手把手教他,如何分工管理,制定好规则,传达到位,只要盯紧负责之人,不时抽查进度就是。 宁知县听话,学得很是快,令程子安挺是欣慰。 花楼机的问题已经解决,织造城在首尾,织造学堂可以很快搬进去,投入学习生产。 开春后,万物复苏土地化冻,逐渐开始了春耕。 今年云州府没了存钱存粮,程子安难得去了一趟云州府东山的寺庙,临时抱佛脚,将菩萨都拜了个遍,求风调雨顺。 兴许是菩萨真听到了,程子安平时对云州府的各种安排起了作用,云州府今年的天气,织造学堂皆很顺当。 甚至楚州府的蒋知府都大发慈悲,主动以三成的息,借了些小麦种子给吉州府耕种。 杨知府来了信,许县令重伤不起,朝廷免了他的罪,只是罢官不用。申县令还在京城受审,李五他们等人,杖责之后,判了流五百里。 能保住性命已算万幸,流放五百里不算远,遇到大赦之年,可能还会被赦还。 今年吉州府的天气好,派来学习芋头种植的百姓,回到吉州府种植的芋头,与小麦都长势良好。 杨知府还会举一反三了,让百姓尽量多种桑麻,养蚕,写信来给程子安,欲将吉州府的缫丝,卖给云州府的织造学堂。 程子安很是高兴,不过既然是卖缫丝,他就要公事公办了。 云州府织造城的缫丝能力,无论是质量,产量,吉州府拍马也追不上。 程子安也没一言堂,征求过莫草儿吴娘子她们的意见之后,给杨知府回了信。 云州府只收吉州府卖来的蚕茧,且杨知府要答应一件事,帮着云州府印制工匠书。 崔耀光琢磨研究了许久,吉州府的印刷技艺不算高超,但胜在近,来回便利,比别处印制出来要便宜。 吉州府的百姓以前也养蚕,不过养得少。今年多了些,放眼吉州府临近的州府,云州府出的价钱公道,收购能力强。 省了缫丝的成本,只卖蚕茧也省事划算,杨知府一口答应了,他不明白何为工匠书,还派师爷亲自前来询问了究竟。 工匠书在最后的校对中,韩直他们白日忙完回去,被闻绪拉着问东问西,生怕书中有错误之处。 韩直他们能在书上署名,见到已经快成书,半点都不觉着累,能同他兴致勃勃讲到半夜。 云州府入了夏之后,街头巷尾人流如织,比天气还要热腾几分。 各地的布商们陆续来到了织造学堂,向织造学堂提货。 华丽的提花缂丝装满了车厢,各地布商的东家或大掌柜亲自随行,满意地押送着离开。 麦秋时节到来,田间地头飘散着青草麦香气,庄稼人晒得发黑,苍老的面孔上,终于发出了会心的笑容,家家户户忙着农收。 程子安去了昨年冬日遭灾最为严重的几个村,新修的茅草土墙屋,夹在在完好的屋子中,颜色鲜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成袋的麦穗,累得如山高,装在独轮车上,推到晒坝中晒干,碾磨。 几个孩童扎着小揪揪,提着篮子跟在大人身后,捡拾落下的麦穗,不时追逐玩闹。 夹杂在金黄麦浪中的芋头叶,浓绿得像是翠玉,随着微风连绵起伏。 好一片丰收,欣欣向荣的景象! 程子安同他们闲聊了几句,在一颗桃树下坐下来乘凉。桃树上长满了桃胶,鸟儿在一旁盘旋,欲飞来啄食毛桃,看到他一抬手,又拍打着翅膀,呼啦啦飞走了。 树上的毛桃,最得孩童们的喜欢,在刚拇指大小时,就流着口水盼着长大,等不及长大成熟,就已经被摘得一空了。 今年树上的毛桃,却没孩童来摘,全部便宜了鸟儿。 程子安起身,寻着向阳处完好的毛桃,摘了两只,扔给莫柱子一只,拿了干净帕子擦拭掉外面的毛,放在嘴里啃起来。 毛桃脆生生,桃香扑鼻。 不远处地里的孩童们见了,既眼馋,神色又纠结。 大人们察觉到了,不知低声训斥了什么,孩童们耷拉着脑袋,迈着断腿离开,还不时看他一眼。 莫柱子万般不解,毛桃明明好吃得很,这颗桃树属于山脚的野桃,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来摘,能留着长成熟,实在是稀奇! 扔掉手上的桃核,莫柱子站起身,道:“少爷,这毛桃还真甜,都快被鸟儿吃光了,可惜得很,我再摘几个。” 程子安点点头,道:“都摘下来吧,鸟儿啃得厉害的,就留在树上给它们。” 莫柱子哎了一声应下,嗖嗖几下上了树,提着衣衫下摆兜着,手脚麻利,很快就将树上完好的毛桃摘得七七八八。 下了树,莫柱子将兜里的毛桃挑选了几只最大的出来,其余的放在草地上,前去沟渠里清洗。 地里的孩童又不肯动了,眼巴巴望着莫柱子手上的毛桃。 程子安想了下,将草地上的桃子,用衣襟兜起来,拿去了地里。 大人们拘束着不敢上前,孩童们迈着小短腿奔了上前,围在了他的身边。 程子安温和地道:“你们谁会数数?” 有个垂髫小子怯生生举起了手,道:“程知府,我会。我在县学蒙童班上学,学堂放田假,我回家来收麦了。” 程子安道:“好,这些毛桃都交给你,你拿去分。大人孩童一共几人,大些的给大人,小些的给孩童。” 垂髫小子本想学着程子安那样,拉起衣襟去兜桃子。他穿着短打,人矮衣襟短,一下兜不住那么多,急得耳根都红了。 程子安微笑看着,也不出言提醒。他倒急中生智,看到旁边孩童提着的篮子,腾空之后拿了过来。 篮子中,旁边的孩童见他提不稳,一起上前帮忙,抬起了篮子。 垂髫小子拱手道谢,程子安笑道:“无需多礼,去吧。” 孩童们抬着篮子,朝大人奔了过去,叽叽喳喳说起话。 程子安转身离开,回到了桃树下,莫柱子递过洗干净的桃子,嘀咕道:“他们为何都不吃,难道是村子里的人家都约好了,等到长成熟后再摘?” 天上的云朵,柔软,洁白伴着淡蓝,飘来飘去。 太阳穿过桃树的树叶,照着浓绿的草地,紫色粉色白色五颜六色的花。 桃树背后的林子里,怒放着一丛丛的铃兰,幽香阵阵。 铃兰扎根之处,则是一座座寒酸的土包。 土包是坟地,埋葬着去年冬日雪灾死去之人。 他们的亲人。 这片地,这株桃树,这些铃兰,是他们的禁忌,伤痛。 程子安看着大人们拿了毛桃,在衣衫上擦了擦,如孩童们那样咬了起来。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向前。 程子安拍了拍衣衫,道:“走吧,回城去。” 莫柱子前去套骡车,程子安坐在车辕上,骡车驶离。 安宁祥和的村子,越来越远。 程子安转回头。 愿今年冬日再无风雪,年年无风雪。 他们的草屋坚强牢固,粮食柴禾满屋,能抵御风霜雨雪。 而他,则要回城去,帮着他们,尽力撑起这一片天。 今年的云州府,多少要交些税粮。圣上投了钱,多少都要见到一些红利。 这天,外面太阳炙热,值房外的枫树也被晒得蔫答答,鸣蝉有气无力叫着,程子安烦躁得捂着耳朵,绞尽脑汁盘算账目,驿卒送来了圣上的信。 许久未曾接到圣上的信,程子安还挺意外,上次他写了那么厚的折子进京,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要不是从许侍中那里得了消息,程子安还以为,他的折子,被政事堂拦截,没能传到圣上御前。 程子安拆开信看完,坐在椅子里发呆。 程箴下了地巡查农收,到了午间回府衙用饭,他满头大汗进屋,看到程子安眼睛发直,来不及洗漱擦汗,赶忙问道:“子安,出什么事了?” 程子安回过神,摇摇头道:“阿爹,没事。圣上来了信,我只不知道......就是心情很复杂,不知如何形容,也不知是好是坏。” 能让程子安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那可是大事,程箴慌忙上前,接过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看完信,程箴心情也如程子安一样,复杂得很,拿帕子随意抹了把脸,道:“子安,能抗旨不遵守吗?” 程子安意外地看着程箴,笑道:“阿爹,抗旨不尊可是砍头的大罪。” 程箴愁眉苦脸地道:“倒也是,我不想走,云州府刚刚好起来,我舍不得这里。” 圣上来信下了旨意,让他准备一下,年底回京城述职,来年就留在京城,回到中枢,出任户部尚书。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158 一百五十八章 ◎无◎ 天气太热, 崔素娘留在织造城用饭,程子安与程箴两人回到后衙,水井边的石榴树下阴凉, 莫柱子摆了案几凳子在下面, 秦婶上了饭食。 井水冰凉,程子安洗漱完, 精神一震。程箴那边也洗了, 将水泼在地面上降温。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3节 程子安看着脸色黝黑的程箴, 回忆起刚来大周,名动明州府的程举人。 那时的他比自己还要年轻,神采飞扬俊美无双,如今的程箴,青衫布衣身形消瘦, 眼角浮起了细纹,处处可见岁月的印记。 程箴将盆递给秦婶,察觉到程子安的打量,愣了下问道:“怎地了?” 程子安在凳子上坐下, 笑笑道:“没事,我想到了老师他们。” 的确, 程子安回到中枢后, 有利于他要走的路,这也是他写折子,请求得来的结果。 可是一旦离开, 他发觉自己的万般不舍, 比离开明州府时要难过。 毕竟, 他走遍了云州府的各县, 大半的村子。 这里的一点一滴, 都是历经他手,从有到无而来。 闻山长一家,崔耀光秦氏,莫草儿吴娘子她们,都不远千里,都来到了云州府。 还有崔素娘,她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从后宅走出去真正做事。回到京城之后,就难在寻到如此开明放松的环境。 他们要离开也容易,不过,他们应当都不愿意离开。 程子安也担心他离开之后,云州府会很快恢复原样。 他在百姓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百姓已经看到过光明是何种模样,再给他们关上所有的门窗,他们会拼死抗争。 程子安身在中枢高位,具有威慑力,接任的宁知县至少在几年内不会变。 几年之后,云州府该换官员,土壤更加坚固,想要动摇就难上加难了。 就好比是明州府一样,文士善调离了明州,回到礼部任鸿胪寺卿,明州府的格局已定,新知府上去也不敢轻举妄动。 道理都清楚,程箴亦一样,他望着石榴树上拳头大小的石榴,半晌后道:“还是能等到石榴熟。” 中午吃夹肉炊饼,绿豆汤。炊饼用了今年新小麦的面粉,吃起来格外清香四溢。 程子安吃了两口,道:“老师最喜欢吃新出来的面食。”他拔高声音,冲着灶房道:“秦婶,你等下送一袋新面粉去老师府上,顺带说一声,我晚上去找老师用饭。” 秦婶在灶房里应了,程箴端着绿豆汤碗,在嘴边停顿了下,又放回了案桌上,道:“你打算如何同闻山长说?” 程子安道:“如实告知,老师肯定会高兴。阿爹,你同阿娘说一声吧,阿娘那边,才最难过。” 傍晚时分,崔素娘回了后衙,程箴迎上前,同她说了晚上去闻山长府上用饭,她嗔怪地道:“又是子安的主意吧?” 程箴笑道:“子安有事,我们边走边说。” 府衙离闻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夏日的云州府傍晚,热意散去,天空像是打翻了染料一般,美得令人心悸。 崔素娘与程箴走在前面,听了程子安要回到京城之事,她怔了下,回头看向走在后面的程子安,目露不舍。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阿娘,你要是想回京城,就随着我一同回去。要是想留在云州府做事,阿爹会在这里陪着你。” 崔素娘知晓程箴的志向,程子安身边需要师爷谋士,对于断了仕途的程箴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程箴一心一意待她,比起孙仕明来说,不知强上多少倍。 他们夫妻不可能长期分离,她必须做出取舍。 云州府的天地对她来说,更为广阔,她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京城,她就只是程箴的妻子,程子安的母亲。 崔素娘缓缓向前走着,心里纠结万分,茫然而纠结。 程箴望着她眉眼间的愁绪,终是道:“素娘,我留在云州府陪你。” 崔素娘呆了下,道:“你让我好生想想。” 程箴急了,道:“素娘,我是真心愿意陪在你身边,子安以前也独自在京城,让老张庆川莫柱子他们都回去,云朵留下来就是。柱子也机灵了,老张也聪明,庆川也能做事,有没有我都无关紧要。” 此次不同以往,崔素娘在外做事之后,看得比以前要透彻,道:“你别急着做决定,我再想想。” 程箴便依了她,没再作声。 程子安在身后听着,想到青州府的来信,崔婉娘依然缠绵病榻,阿宁肚子大了,已经快要生产。 陈三爷那边没有动静,孙仕明前来闹了两场,崔耀祖照着程子安信中出的主意,拿阿乔威胁他,他便收敛了许多,在府里吃得醉醺醺后,扯着嗓子骂几句。 崔素娘一直信心十足盼着,她赚了钱,有能力照顾崔婉娘与阿宁。 回去京城,无法再出去做事,虽有程子安程箴出钱,但对她来说却不一样。 走出去看看崔婉娘,兴许崔素娘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一趟回京城,比起以前要凶险百倍,程子安不愿意拖父母下水。 哪怕他们已经无法分割,程子安也会竭尽全力保全身边人,至少在这段安稳的时日内,他们都能照着自己的意愿,活得潇洒恣意。 程子安道:“阿娘,不若你告假去趟青州,探望一下姨母如何?” 崔素娘想起崔婉娘,愈发难受与纠结,片刻后道:“倒也是,我先去看看阿婉。” 程箴道:“我陪着你走一趟,等子安回京城时,我们就出发。” 崔素娘松了口气,道:“我日夜都想着能早些见到阿婉,阿宁也该生产了,项三娘子要做买卖,毛氏上了年纪,只能勉强搭把手。哎哟,我一定得去瞧瞧,不然如何能放心。孩子的衣衫,不知道做好没有,以前子安穿过的小衣肚兜,早知道都带到云州府,留在清水村,只怕都已经发生了虫。” 程子安见崔素娘一扫先前的郁郁寡欢,变得精神奕奕,开始操心起了琐碎小事,故意怪叫道:“阿娘,别提肚兜了,我害羞。” 崔素娘抿嘴笑,程箴眼神温柔望着她,跟着一起笑。 程子安看得眼酸,悻悻别开了头,望着巷子里的景象。 夜幕降临之后,归家之人脚步匆忙而过,妇人在喊调皮,还在外面玩耍的孩童,铺子前的灯笼亮了起来,饭菜香气四溢。客人进进出出,伙计大声招呼着,热闹,生机勃勃。 到了闻山长府上,林老夫人笑着招呼道:“新麦磨出来的面粉格外地香,云州府的面粉尤其筋道,我让灶房做了馄饨,等下子安多吃一碗。” 徐氏去了灶房忙碌,崔素娘说笑了几句,就去了灶房帮忙。 韩直回了京城,闻绪的工匠书基本完稿,已经由崔耀光拿着去了吉州府印刷,他成日念叨着,拉着程子安说个不停。 闻承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瞪大眼睛,惊呼道:“阿爹,以后你就出名了!” 闻山长抚着胡须,道:“你阿爹只是整理编撰,并非由他所创,阿承你要谦虚谨慎,在自己人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到外面去声张。” 闻承忙恭敬应下,很快头一转,看向程子安,双目灼灼期盼地道:“师叔,我也会编书!”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阿承别急,以后这种差使多得是,比如农书,医书等等,到时候我把你算上。” 闻承喜不自胜,大声道了谢,闻绪虽不悦被抢了差使,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只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程箴则道:“子安你也莫要胡乱许诺,等回到了户部,你如何能做这些?” 众人一愣,闻山长问道:“回户部?” 程子安说了回到中枢之事,闻山长大喜道:“好啊,升官好!尤其是户部,管着天下财赋,这可是最最紧要的官职!” 闻绪与林老夫人跟着高兴不已,闻承则道:“京城没有云州府好玩!” 闻绪立刻出言教训,道:“升官是好事,你少插嘴,这般大了,还成天只知道玩耍。” 闻承刚到云州府时很不习惯,比起繁华的京城,云州府则是穷乡僻壤之地。 程子安安慰了句神色讪讪的闻承几句,好奇问道:“阿承不想回京城?” 闻承思索了下,认真道:“以前想,如今不想了。云州府比京城小,吃食铺子,茶楼,瓦子,无论哪一样,都无法与京城相比。可是,我更喜欢云州府。前些时日旬休,我去了一个府学的同窗家中,寻他一起前去书斋。他家中以前很穷,爹在一间客栈里里做账房,阿娘在食铺里做焌曹。铺子里的买卖不好,食铺生意也清淡,爹娘眼见快丢了差使,家中供不起他读书,他眼见就要退学。后来师叔来了,两间铺子的买卖逐渐好转,他爹娘能赚到钱,他能继续留在府学读书。他经常挂在嘴边,说师叔做了知府之后,云州府天天都有变化,变得越来越好。在京城看不到这些,看到他们欢喜,我也与有荣焉,这些都是师叔的功劳呢,比他们还要欢喜。” 闻绪含笑附和,程箴矜持些,只些微露出了些笑容。 闻山长则不客气道:“我的学生,自不会差!” 林老夫人瞥了他一眼,道:“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时,徐氏与崔素娘一起进屋,仆妇提着食盒跟在后面,大家便上了桌,依次落座用饭。 饭后,程箴陪着闻绪吃茶说话,林老夫人与徐氏、崔婉娘凑在一起说事,闻承去写功课,程子安陪着闻山长到庭院里走动,散步消食。 闻山长问道:“子安,你什么时候启程?” 程子安望着闻山长苍老的脸庞,他面上带着笑,心里却难过得很,道:“还有些时日。老师,这次我去了京城,以后就难混到老师的饭吃了。” 闻山长温和地看着他,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终究有这么一遭。分别之后,你我皆朝着更好的方向走去,就无悔,无憾。” 程子安笑得勉强,鼻子猛地发酸。 闻山长豁达,本来已经致仕告老,出了世,又因他这个学生入了世,伴着他远到了苦寒的云州府。 回到京城之后,身边再无如他这样的良师益友。 闻山长问了程子安接下来对云州府的安排,他一一答了,闻山长不住颔首道:“织造城这边已经走上了正轨,投入太大,眼下还赚不了大钱,假以时日,只要云州府的纺织打出了名气,对百姓来说,只好不坏。你对桑麻耕种面积的控制法子很好,不能只盯着赚钱,忘了耕种,锦衣华服可不顶饿。” 因着桑麻种植的规模,云州府的纺织,缂丝提花布料,只走精细的路子,而非靠量取胜。 且程子安建织造城的本意,在培养织娘,用缂丝布料的这块收益,支付各县蒙童班的束脩,笔墨纸砚,以及以后开办的各科学堂。 如今织造城只有织造学堂,其他如农等还不见踪影,程子安也不着急,细细与闻山长说了以后的计划:“老师,我会在这段时日拟定出来。终究是京城的人才多,待我回了京城之后,寻找合适的先生。云州府的学堂课室已建好,待织造的收益平稳了,很快就能开办起来。” 闻山长唔了声,道:“是急不得,得要云州府自己手上有银子,盼着朝廷拨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不过子安,你调走之后,谁会来接任?” 程子安道:“云州府的继任知府很是重要,要是来个如以前谢县令那样之人,云州府的一切都白费了。我早先就考虑到了这点,将宁知县叫在身边察看,培养。首先是要德行为上,能力在其次,品行败坏者,开始就走了歪道,再有本事都不行。宁知县还算不错,我会同圣上商议,让他手云州府。” 闻山长见识过无数次程子安与圣上过招,过程虽不乏曲折,最终总能达成所愿,便不再操心云州府的下一任知府之事。 “我见过宁知县几次,他做不了垦荒开拓者,胜在品性敦厚,守成尚可。我还活着,能替你看着他些。我没了,还有闻绪,闻承他们父子,能守一天就是一天,你放心吧。” 程子安听得难受至极,他却不想惹得闻山长跟着伤心,尽量说笑道:“老师,师兄也就算了,闻承你可别强迫他,他还年轻,该多出去看看,多游历见见世面,要听从他自己的意愿,可别一言堂啊。” 闻山长斜乜过来,道:“闻氏这个姓庇护了他,让他衣食无忧,能读书上学,他要自由自在,就凭着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别靠着闻氏。没有本事,能有云州府闻氏给他留下的基业,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闻承还年少,说以后为时尚早。闻山长脾气大,程子安被他训得直翻白眼,连连告饶:“真是凶!” 闻山长哼了声,皱眉问道:“户部的曾尚书犯什么事了?” 程子安道:“户部钱粮吃紧,调不过来,他就有大罪。” 闻山长怔住,道:“钱粮吃紧,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能怪得到他头上去?” 程子安道:“曾尚书靠着恩荫出仕,我看他这些年的种种举动,他的确没什么本事,被抓出来祭天也不算冤。” 既然大周的户部钱粮糟糕到此,闻山长很是替程子安捏了把冷汗,忧心忡忡道:“那你回去之后,要如何应对?” 程子安笑道:“老师无需担忧,已经到了最坏之处,不可能再坏下去,就会触底反弹。” 闻山长想了下,道:“倒也是,我不懂钱粮赋税,你精通此道,定会有法子。” 程子安面露微笑,实则惆怅万分。 触底并不一定会反弹,可能一直留在谷底。更倒霉者,谷底还有暗流,一个不察就卷了进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4节 冰冻非一日之寒,大周的钱粮财赋,其实从大周立国之初,就未曾真正缓解过。 旧权贵世家没落,新的权贵世家崛起。上百年下来,当初立国初分封的爵位,随着永安侯府的归还爵位而彻底告终。 另一方面,只凭着周氏本家的皇室宗亲,早已超过随着太.祖打下天下功勋的分封。 皇室宗亲是一方面,大周上下官员们子孙后代承荫的田亩,各种特权,才是重中之重。 日积月累下来,造成了大周的国库不堪重负,几近瘫痪的状态。 变革迫在眉睫,否则的话,圣上也不会连他的本钱都不顾了,急着召回程子安。 反正不能更坏,程子安估计圣上也在赌。 赌赢了,周氏天下继续,赌不赢,程子安会被推出来牺牲,平息众怒。 这是程子安的机会,也是他脚下的万丈深渊。 接下来,程子安忙得不可开交,挤了些粮食,赋税送回京城交差,安排他走后之事。 入冬之后,云州府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雪,今年的雪不算大,未造成灾害。 兴许,这是老天给程子安的送别礼。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间就进了十一月初,他必须离开,赶在朝廷封衙前回京。 程子安只告别了如闻山长等亲近之人,交待了宁知县,为了低调离开,他们只在府衙同他道别,未大张旗鼓相送出城。 这天清晨,程子安一家三口,上了骡车离开府衙,分别前往青州府,京城。 平时程子安经常出城,见到他的骡车,百姓见怪不怪,恭敬地同卷起车帘的他打招呼。 程子安如往常那般,一一颔首回应。 骡车车轮滚滚向前,驶出了城洞,到了宽敞的官道上。 程子安回头看去,太阳照在城门上,云州府几个遒劲的大字熠熠生辉。 城门口马车骡车牛车驴车独轮车,拉着柴火,粮食,菜蔬,香料,布料衣衫,首饰头面等等。 锦缎的富绅,布衣的百姓,一起排队有序进出。 “真是热闹啊!” 程子安喃喃自语,满意地放下了车帘,慵懒地靠在了车壁上,闭眼养精蓄锐,为到京城后大战做准备。 眼前所见,就是对他最好的相送。 作者有话说: 第159章 159 一百五十九章 ◎无◎ 从云州府一路进京, 因为冬日寒冷,沿途一片荒芜,目及之处, 除了枯草落木, 便是霜雪。 到了京郊,终于见到了些人气, 离得远的归乡人早已离去, 只剩下进京做买卖, 回京过年的京城人士。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京城城门已经关闭,程子安便打算在京郊镇子的驿馆歇息一晚再进京。 因着临近京城,驿馆修葺得轩敞高大,重重叠叠的院落, 占了小半个镇。 骡车到了驿馆前,驿卒远远就迎上前,将赶车的莫柱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结结实实打量了个遍,方伸出手道:“过所。” 驿馆只供朝廷官员歇宿, 需要官员提供公函或者过所, 证明身份。 莫柱子便取出了过所奉上,驿卒斜眼看着他,随手拿过了过所, 漫不经心看了起来。 很快, 驿卒就直起了腰, 另一只垂在身边闲晃的手, 一并握住了过所, 肥胖的脸上,笑容陡然绽放,对着骡车恭敬地道:“原来是程知府,程知府对不住了,今夜驿馆已满,南召等国的使节恰好进京,礼部鸿胪寺文鸿胪寺卿亲自到来,吩咐驿馆要留着供使节所用。” 莫柱子收回过所,嘀咕道:“既然如此,怎地不早说。” 驿卒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暗自不悦道:“谁叫你们竟如此寒酸,破旧的骡车,还以为是没长眼,敢冒充官员的泼皮前来混住混吃呢!” 程子安在骡车里听得一清二楚,他心知肚明,骡车莫柱子裹着灰扑扑,磨得油光锃亮的皮袄,加上脸被寒风吹得皲裂,红中透着黑,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寒酸了些,无法跟官绅之家的高头大马,绫罗绸缎比。 过年时,周边的邻国与番邦,经常会有使节前来庆贺。既然驿馆住满了南召使节,且文士善亲自到来迎接,使节中肯定有南召贵人。 程子安不欲节外生枝,便道:“柱子,去寻间客栈。” 莫柱子应了,上了骡车坐在车辕前,准备掉头离开。 这时,从驿馆门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官员,疑惑地问道:“是谁?” 驿卒忙恭敬回答了:“是从云州府回京的程知府。” 中年官员正是文士善,他愣了下,急急上前几步:“程知府,且等一等。” 莫柱子充耳不闻,待到程子安在车厢里,轻轻踢动车壁,他才勒住了缰绳,跳下骡车,见礼肃立在一旁。 程子安下了骡车,看向文士善拱手见礼。 几年不见,文士善比起在明州府时,生生圆了一圈,不知是胖还是浮肿,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垂落。 鸿胪寺在大周并入礼部,主事番邦宾客,礼仪之责。鸿胪寺卿在遍地达官贵人的京城,品级虽高,为从四品,只清贵没有实权,肯定不如一州府的知府来得舒畅。 文士善亦打量着程子安,道:“自上次一别,已许久未见程知府,真是有缘,在此处相遇了。” 程子安说不出什么心情,感慨地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文卿既然忙着迎接使节,我就不打扰了,待日后闲了再议。” 驿馆尚有空屋,让程子安住进去也无妨。 文士善望了眼天色,想起上次见到程子安的憋屈,能将他驱赶去住客栈,就感到莫名的畅快,呵呵笑道:“实在是抱歉,鸿胪寺征用了驿馆,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要程知府受累,要赶着前去寻找客栈了。” 京城的许多事情,程子安远在云州府,并不清楚究竟,对着文士善言语中的机锋,程子安只当没听见,拱手道别后,上了骡车离去。 文士善立在那里,定定望着骡车渐行渐远,方悻悻一甩衣袖,转身进屋。 临近过年,镇子很是繁忙热闹,客栈大多已经住满,莫柱子寻了许久,方寻到一间大车店有间空屋。 大车店是穷人的歇脚处,又叫行脚店,大多都是屋子一间间通铺,男女分开,铺上挨挨挤挤住满了人。虽然脏乱复杂,胜在便宜,一晚只要两个大钱。 莫柱子嘀咕道:“少爷,南召真来了那么多人,将驿馆都住满了?” 程子安进了屋,四下打量,屋子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炕一张炕桌,一只缺了脚的凳子,团在炕稍的被褥黑乎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在云州府下乡时,程子安经常握在村民的灶间,靠着柴火就着灶膛的温度取暖,能在大车店寻到单独的屋子,还有烧热了的炕,程子安已经很是满足。 莫柱子搂着行囊跟在身后,到处张望之后,将行囊放在了炕尾,麻利地动手收拾:“少爷,你先坐,我让老张去打桶热水进来。” 庆川云朵随着程箴崔素娘去了青州府,老张秦婶莫柱子随着程子安一起进京,他想了下,道:“你收拾吧,我出去走走。” 莫柱子哦了声,程子安转回头,道:“柱子,你们等下自己出去买些热饭吃,不用管我了。” 大车店都是些粗食,程子安他们以前也经常吃杂面馒头炊饼,但胜在干净。 先前程子安进屋时,看到有人拿着粗糙黑乎乎,凉掉的杂面馒头狼吞虎咽在啃,便多叮嘱了莫柱子他们一句。 天气寒冷,还是要吃些热乎乎的饭食。 不过,京郊的大车店,穷人都比比皆是,何况大周其他地方。 程子安在镇上随意走动,看着街旁铺子的热闹。 高大华丽的酒楼前搭着彩楼,穿着富贵的客人不时进出,神气的伙计立成一排,迎来送往。娇美的女伎们在门楼后,见到熟悉的客人前来,笑靥如花奔了上去。 程子安看得啧啧,在一间包子馒头店,买了几只热乎乎刚出炉的馒头,拿着边走边吃。馒头松软,吃上去带着面粉的甘甜,引得蹲在角落,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双眼在暗中像是狼一样泛着绿光,直勾勾盯着他。 不到一里路,程子安已经在墙脚,各种稍微能避风之处,看到了不下十余波的乞儿。 有的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有的像是病了,不断难受地呻.吟,有的则麻木地望着过往行人。 行人们有些忌惮,防备地看着他们,有些则厌恶地驱赶。 进出京城的行人,都要经过这个镇,程子安对此地已经比较熟悉。 上次在镇里,还没见到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乞儿。 程子安看到乞儿身边有对破布,他脚步微顿,走上前去认真看了下,破布堆是一个不知年岁,男女的幼童。 形容枯槁,同样看不出年岁的乞儿看到程子安走近,立刻挥舞着手臂,发出暗哑粗嘎的声音驱赶他。 程子安将手上的馒头递了过去,乞儿声音一停,慌忙把馒头抢到手中,先啃了一口,嚼都不嚼,直吞下去,噎得他眼珠子都秃了出来。 乞儿却顾不得那么多,伸手抱起幼童,将馒头塞到他的嘴边,发出啊啊的声音,似乎在招呼他吃。 幼童没有动静,乞儿急了,将馒头掰开往他嘴里塞。 幼童依旧一动不动。 程子安蹲下来,手探到幼童的脖颈边,察觉到微弱的跳动,他转身往先前买馒头的铺子走去,连碗一起付了钱,端走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乞儿见到程子安重新走回来,手上多了一碗汤,失神地看着他。 程子安道:“先喂他吃一些。” 乞儿回过神,忙接了过去,小心翼翼抱起幼童,喂起了肉汤。 这下幼童的小嘴终于动了,开始缓缓喝起了汤。 乞儿肩膀塌下去,嗓子里发出似乎哀鸣的声音。 程子安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他脱下身上半旧的皮袄,拿出荷包里仅有的半钱银子,一并放到了乞儿的身前。 “活下去。” 程子安说完,仓惶转身离去。 能不能活下去,程子安并不清楚。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祖宗的,真是冷啊! 程子安抱紧只剩下薄夹衫的手臂,赶忙跑回了大车店。 大车店里烧了炕,气味虽然难闻,至少胜在暖和。 程子安缓过了劲,看来,能住得起大车店的,还不算最穷。 翌日早上起来,程子安随便洗漱了下,套上半旧的官袍,上骡车进了京。 京城还是原来的模样,朱雀大街两旁的铺子鳞次栉比,最贵的天兴楼换了东家,还是高耸在那里,门前彩楼崭新,宾客盈门。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5节 兴许是阴天,只宅子看上去陈旧了几分,地上的落叶在寒风中翻卷,莫名地荒凉。 骡车穿过朱雀大街,老张与秦婶带着行囊先去了京城供进京官员歇息的驿馆,莫柱子则送程子安进宫面圣。 离皇城近了,周围陡然安静,侍卫禁军班值林立,只有华贵的马车进出。 莫柱子停下车,奉上文书,侍卫放行,骡车驶到内皇城宫门口停下。 程子安下了骡车,交待了莫柱子先回驿馆等着,独自进了宫。 此时正是午间用饭时辰,从内皇城出来的官员,三三两两经过。 年底进京述职的官员多,他们只随意看了程子安一眼,就见怪不怪收回了目光。 只走了几步,他们又回头看来,神色复杂,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可是云州府的知府程子安?” “看长相,应当是程子安,当年最为俊美的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 “哪就名不虚传了,看他衣着寒酸,还以为是打哪来的穷酸书生呢!” “穿得再破旧,身上的官袍可不假,穷酸书生,哪能进到此处!” “云州府阵仗闹得那般大,今年程子安既然进京述职,到时定有热闹可看了。” “说起来,程子安也在云州府好些年,若是要升一升,该调任上州府,或者回到京城。只不知,程子安此次述职后会如何?” 程子安自然察觉到了四面八方看来的视线,他惆怅不已,碰到好些官员,竟然没一个熟面孔。 直到来到了承庆殿前,程子安看到疾步出来的黄内侍,终于见到了熟人,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远远拱手见礼,喊道:“黄大叔!” 黄内侍的脸上也堆满了笑,赶紧躬身回礼,仔细打量着他,道:“回来啦,好好好,好像长高了些,瘦了。哎哟,这张脸,怎地这般粗糙,还有这衣衫......快进去洗洗,别冲撞了圣上。” 程子安朝他挤眼,小声道:“我给黄大叔带了礼,先要面圣,不能带进来,待黄大叔歇息时,我差人送给你。许大叔也有,只圣上没有,圣上坐拥天下,看不上我送的礼,不过,黄大叔还是莫要声张,免得圣上骂我小气。” 黄内侍笑呵呵道:“好好好,你往年给我带的芋头干,腊货美味得很,我惦记着呢。圣上先前问了好几次,问你怎地还没进宫,可是在路上出了事,我们走快些,赶紧洗洗脸,抹些香脂,等下圣上用过了午食,就该歇息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抬手抚脸,道:“一路风霜扑面,连着赶路,昨晚又遇到南召的使节进京,驿馆除了使节,其余人一律不得入住。镇上客栈也满了,我住进了大车店,夜里没睡好,这张俊美的脸啊,就生生被折腾得苍老了,再名贵的香脂,只怕也救不回来了。” 黄内侍一愣,道:“此次是南召的楚亲王亲自到来,加上南召礼部的官员,护卫,一行统共近百人,人马是多了些。” 程子安惊呼道:“这么多人?那岂不是要将大周吃穷了?” 黄内侍顿了下,苦着脸道:“可不是,圣上先前还在发愁,接待使节团,每日的花销如流水,还要赏赐赠礼,可是一大笔钱,礼部户部......唉,别提了。” 穿过了回廊,黄内侍话语一停,程子安看到许侍中从大殿里走出来,道:“黄大叔,我不洗漱了,先进去面圣。” 黄内侍见许侍中含笑看过来,只能随着他一道上前见礼。 圣上就坐在大殿内,许侍中只轻轻颔首,转身朝殿内走去:“快进来。” 大殿温暖清幽,暗香萦绕,圣上坐在正中央的御案后,端详着见礼的程子安,眉头下意识皱了皱:“起身,坐吧。” 程子安谢恩后起身,在下首坐下,不动声色朝圣上看去,赶紧垂下眼帘,掩去了心里的惊讶。 短短几年,圣上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白皙的面庞上,仿佛覆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灰败枯朽。 圣上忍不住道:“怎地这般穷酸,难道朝廷没给你俸禄,没给你做官袍的银子?” 程子安低头打量自己,道:“锦缎不经穿,下两次水都旧了。要穿得崭新体面,朝廷所给做官袍的银子,远远不够。” 圣上被噎住,程子安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穿着体面的官员,定是自己掏腰包来做了官袍。 官员自己掏腰包...... 圣上气得瞪他,道:“真是见到就让人生气!” 程子安忙起身赔不是,道:“臣长得好看,穿布衫也俊美得很,不会丢了大周的脸面。” 圣上在殿试初次见到他时,他就穿着一身布衫,也早就领教了他的厚脸皮,这次召他进宫,也非为了嫌弃他的衣着寒酸,恐再说下去,他会张口要银子做新衫,忙转开了话题,问起了云州府的情形。 程子安仔仔细细,将云州府的现状说了,道:“云州府现在,好比是修屋,搭起了框架,还需要不住填补。臣以为,必须有仁厚的官员接任,方能将屋子修筑完成,且修得坚固,不令其半途荒废,垮塌。” 圣上听久了朝臣们各种模棱两可的废话,再听程子安详实,有条有理的回禀,不由自主地边听边颔首,满意地道:“你可有能继任的人选?” 程子安直言不讳说了宁知县,详细讲了他的履历,以及对党山县的治理情形。 圣上唔了声,道:“待你的任用令下来之后,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办。过些天衙门就要封衙.......这些天你进宫来,南召的使节,你也见一见。” 程子安道:“圣上,臣可能知晓,南召的使节前来,是只为了礼尚往来,还是有其他的事情?” 圣上道:“南召与大周的边境经常小冲突不断,南召近两年,遭受了好几次的洪涝灾害,南召天气虽炎热,一年能产两季的稻,但粮食还是不足。南召欲让出与大周西面边境紧邻的一座银矿,与大周换取粮食,大周重启与南召的海贸,税收方面的各自让利等等。这件事复杂得很,待日后仔细与你说。” 程子安呵呵。 拿银矿换粮食,还有关税。 看来,大周穷得叮当响,竟然心动了,真是一群蠢货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0章 160 一百六十章 ◎无◎ 一番谈话下来, 已过了圣上平时午饭的时辰,他晚间睡得不踏实 ,午后必须得歇息一会, 便留了程子安一道用膳。 且两国的来往, 涉及到方方面面,他打算看过户部的账目, 同南召的具体商议细节再定。 许侍中领着小黄门宫女托着热水香脂, 提着食盒络绎不绝送进殿, 伺候圣上净手更洗。 程子安顺道一起洗漱过,坐在案几前用饭。御膳做得精致,摆碟尤其精美,分量少,吃到嘴里, 程子安很是怀念供朝臣饭食的膳房。 圣上喜欢雅致,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程子安便只管低头闷声用饭,将碗碟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饭毕, 程子安端起清茶漱口,圣上无语望着他, 道:“你早起难道未曾用过朝食?” 程子安侧头将嘴里的茶水吐到唾壶中, 答道:“昨日臣进城时,歇在京郊镇上的大车店,大车店乃是穷人歇脚之处, 挤在通铺上, 一夜只需两个大钱, 很是便宜。大车店只有粗糙冰冷的炊饼馒头, 臣便离开大车店, 去买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臣一路走去,见到了数十人卷缩在角落,冬日严寒,他们出不起两个大钱住进暖和的大车店,更吃不起粗糙的冷炊饼冷馒头。臣以为,一箪一饮得来不易,臣的饭量大,能将饭食吃得一干二净。” 起初圣上听得很是不悦,程子安指出了大周天下到处都是穷人,好似在暗指他浪费粮食一样。 最后一句话,程子安替他挽回了些颜面,称其自己食量大,吃得下这些饭菜。 食量小的他,吃不完剩下就不足为奇了。 御前剩下的饭食,都分给了御前伺候之人,也不算浪费,圣上很快释然了。 不过,圣上眉头皱起,道:“大车店?” 程子安从说那一通未曾添油加醋的废话起,就是想叫圣上多去看看人间的真实疾苦,引出文士善以及后续之事。 先前遇到黄内侍时,他已经提过,做着黄内侍在圣上“多嘴”提出文士善故意为难他的事实,多方面铺垫告黑状。 眼下圣上亲自提起,程子安怎能放过告状的机会,道:“臣按照规矩去驿馆歇宿,遇到了文鸿胪寺卿,听他称有南召使节进京,驿馆只接待使节,臣便去另寻客栈,去得晚了,只在大车店找到了间空屋。” 圣上眉头微皱,程子安进京只有他一个主子,文士善明显是在为难他,斜乜着他道:“你在告状?” 既然被点明,程子安就不客气了,直言不讳道:“圣上,臣以为文士善是伪善,心狠手辣,小肚鸡肠,不配为官。” 圣上再斜了他几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参奏文士善的折子,我派人前去查过。文母是不守妇道,文士善深以为耻,一边是孝道,一边是读书人的气节。当年的宅子起火之事,也众说纷纭,尚不能肯定。文士善前妻去世,京城人皆知晓他待其情深义重,散尽家财替其买贵重的补药,实在令人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圣上话锋一转,道:“文士善在明州府清正廉洁,将明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江南道的赋税,一半都出自明州府。明州府的百姓都感念他,尤其是读书人,他开办了供穷人子弟免费读书的学堂,这些年明州府的文风日盛,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富裕太平州府。大周如他这样的官员,着实难得啊!” 程子安愣愣听着,差点没吐血! 圣上虽先替文士善找补了一堆,其实他大致已经相信了,文士善弑母杀妻。 但是,文士善的政绩,的确在大周称得上数一数二,最重要之处,明州府是大周缴纳赋税的大户。 关键之处在于,文士善的种种措施,都是当年他欲对闻山长下手,是程子安还击,顺道逼他开办免费供穷困子弟读书的学堂,收拾了明州府世家大族,分担了百姓要缴纳的赋税,减轻了百姓的赋税压力,让明州府泛发出了活力。 圣上是男人,大周寡妇再嫁稀松寻常,但他骨子里,还是看重贞洁。至于文士善的前妻,圣上就更不在意了。 先皇后是他的发妻,圣上对她的怀念,便是未曾再立后,但后宫年年有新人。 未曾立后,更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大周迄今尚未立太子,加封皇子。 衡量之后,圣上将文士善调入了礼部任鸿胪寺卿,看来还有要观察他,提拔他的意思。 程子安等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年在明州府收拾了文士善,却是救了他。 圣上见程子安蔫头耷脑的模样,好奇问道:“你与他究竟有甚深仇大恨?” 程子安咬牙和血吞,只有口难言,道:“臣与文鸿胪寺卿并无结仇,只是路见不平,替冤魂伸张正义罢了。” 圣上哼了声,道:“你们之间既然无仇,文士善为何会故意为难你?” 程子安垂下头装羞赧,道:“臣与文鸿胪寺卿,其实还是有些纠葛。” 圣上一下来了劲,好奇地盯着他,道:“哦?” 程子安略微说了几句当年文士善对府学闻山长之事,在这里他并未多言。 毕竟当年他与程箴考举人,文士善并未出面为难,告状反而会让人难以信服。 文絮絮...... 程子安眼底惆怅一闪而过,将她一并拂了过去,说了让文士善拿出钱,支持明州府善堂之事。 圣上听得心情很是复杂,文士善被百姓称赞的善堂,竟然是程子安手笔,他一直在默默做善事,倒难得没争这份功劳,眼神不由得温和了几分,道:“你逼人拿出钱来,人家当然会生气,好了,此事因你引起在先,就不要再提了。你这次进京,宅邸我已经吩咐老许给你备好,等下你先去瞧瞧,不满意再让老许重新找。”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给他准备了宅子,圣上足够礼贤下士,程子安见好就收,起身谢恩告退。 许侍中前去伺候圣上歇息,唤来黄内侍领程子安去看宅子。两人一道往宫外走去,黄内侍道:“先前我就想同你说,只没来得及。哎哟,见到你啊,我高兴得很,好多话想要同你说。宅邸你放心,许内侍亲自掌过了眼,我也去看了数次,屋子已经收拾妥当,铺好被褥就能歇息了。宅邸不算大,但保管舒适,离皇城只不到一里之地,离两条巷子,就是朱雀大街。这间宅邸,原本是圣上出宫时的歇脚处,圣上拿出来给了你,可见圣上对你的看重。” 宅子就是利刀开刃,程子安笑笑,道:“圣上的宅子拿出来给我,我自是感激不尽。我当黄大叔是自己人,就直言不讳了,我倒是以为,宅子大一些好,以后你与许大叔出宫,出来养老,住着才不显得拥挤。不过无妨,还早着呢,以后再换宽敞的宅子就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内侍也一样。伺候的皇帝驾崩之后,新帝有自己的亲近内侍,幸运些的,能活着出宫,不幸者,就随着先帝而去了。 出宫养老的内侍宫女,大多都是去了皇家的庙宇,任其自生自灭。 收养了干儿女,在外面置办了宅邸者,出宫之后还有个落脚之处。干儿女能否替其养老送终,财帛动人心,端看运气了。 听程子安话里的意思,能替他们养老,黄内侍听多了底下内侍的奉承,干爹一声声叫着,却控制不住鼻子发酸,哽咽了下。 程子安在承庆殿能畅通无阻,在圣上面前算得上大胆妄为,虽被圣上选做了一把利刀,却并非人人都能走到圣上跟前,被选做利刀。 许侍中与黄内侍他们日夜伴在圣上身边,比后宫最宠幸的嫔妃还要得圣上信任,他们在不经意间,能替他说一言半语,胜过朝臣们的千言万语。 黄内侍眼神朝左右观望过,压低声音道:“圣上近来忧心朝政大事,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夜里难以安睡。我们这些伺候的,跟着彻夜不敢阖眼。圣上经常起身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宿。后宫的娘娘们,皆懂得规矩,不敢妄议前朝之事,圣上也寻不到一个可心的人能说话。我们这些伺候多年的阉人,圣上倒肯说几句。几个皇子的儿女都大了,如今还未封爵,圣上也愁啊。秦王楚王魏王,都是亲王,世人都当做秦王为首。未曾封太子,在朝臣皇子们心中,又是另一番模样。封了王,可是与太子无缘了?封了秦王,可是以秦王为首?立嫡立长,还有劳什子立贤,这皇家的嫡长,不像是百姓家中那样,皇家不讲就这些,也无法讲究。圣上愁啊,这大周天下,总要交给周氏儿孙,成日操劳,不就是为了儿孙后代。” 四皇子今年也已经十五岁,快要订亲选皇子妃。五皇子六皇子要年幼些,只是垂髫小儿,最小的七皇子尚只有四岁,未曾开蒙读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6节 在程子安看来,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都不是储君的人选,圣上是聪明人,心底自然一清二楚。 四皇子以及底下几个皇子,程子安不大了解,立储的事情太过敏感,他现在有正事要做,绝不会去碰这一潭深水,故而只静静听着黄内侍絮絮叨叨。 夹道里寒风迎面吹,黄内侍袖着手,躬身躲了下脚,道:“这鬼天气,真是冷得很,夜里圣上又会咳嗽,彻夜不得安生,我们且快些,等下太医正还得去给圣上请平安脉,我得亲自守着煎药,伺候圣上服用。” 圣上身体不好,长命的帝王向来不多。 程子安垂下了眼睑,忙加快了步伐,笑道:“云州府的天气比京城还要寒冷,京城暖和些,我已经习惯了,未曾考虑到黄大叔,黄大叔莫要怪罪。” 黄内侍便借着话,同程子安说起了云州府的闲事。穿过护城河桥,来到六部衙门的官廨附近,程子安听到有人喊他:“程子安?” 程子安转头看去,见方寅从户部衙门疾步而来,他停下脚步,笑着颔首。 方寅走近了,同他与黄内侍分别见礼,道:“先前我听说,你回了京城,还以为他们看错了人,没曾想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地不提前招呼一声。” 程子安道:“我刚进京,先去面了圣。进京之后就能见到,还招呼作甚,你瞧,这不就遇到了。” 方寅说了声倒也是,问道:“你可是回驿馆,等下晚间你可有空?” 曾尚书尚在任上,程子安估计方寅还不知晓他升任户部尚书之事,此事圣上也未曾声张,谨慎地道:“驿馆过年时住着不方便,我寻个宅子住。待我安顿下来,再给你下帖子。” 黄内侍立在一旁,方寅拘谨地道:“你先去忙吧,带你安顿下来,我再来寻你。” 程子安同他道别,走了一段路,黄内侍回头看去,道:“你这同乡方郎中,倒是个好人好官。” 好人好官在朝堂中枢,算不得是夸赞。 程子安说不出的感慨,道:“方寅以前家贫,比起出生在世家大族之人来说,读书增长不了多少世面,算得上先天不足。考中春闱之后,进了翰林院,后来调入户部,户部掌管天下财赋,一堆的钱财账目,估计他会看得头晕眼花,如何能对付一堆七窍玲珑心的同仁们。” 黄内侍道:“这穷苦人家的孩子,在投胎时就落败了。方郎中在户部,想要熬出头,难呐!” 想着方寅前来云州府的过往,程子安微微笑起来,道:“端是品性这一块,方寅就胜了九成九的官员,他应当熬出头。” 黄内侍知晓程子安进京的缘由,身边官员来来往往,他未再多言,同程子安一起出宫到了位于玉带巷的宅子。 巷子清幽,宅子位于巷子最深处,到了门前,一个哑巴老仆前来开门,躬身相迎。 黄内侍摆手,老仆便退回了门房,他与程子安两人走了进去,道:“老林也是阉人,以前不哑,一场病伤了嗓子,能发出一些声音,他恐人嫌弃难听,就不再张口了。我见他可怜,将他安排在这里守在宅子。老林忠厚可靠,不过你以后住在这里,定有许多人前来拜访,门房可不能是哑巴,我给他另寻去处。” 既然是黄内侍的人,程子安也没甚见不得人的地方,道:“就让老林留着吧,无妨。” 黄内侍笑道:“你无需勉强,先留着一段时日,不合适就同我说。” 宅子前后共三进,屋子宽敞明亮,收拾得一尘不染,香暖宜人,紫檀双面绣的屏风,绣着的兰草栩栩如生,雅致又名贵。 圣上出宫的歇脚处,果真不同凡响,程子安看得满意不已,笑眯眯道:“以京城的宅子价钱,我的俸禄肯定住不起如此华丽的宅子,待到进宫时,我得再好生谢主隆恩。” 黄内侍笑道:“曾尚书的宅子,那才叫富贵,三进的宅子罢了。” 以前程子安混到王相府上住过一段时日,假山湖泊,院落一重接一重。 宅子的价钱算不得贵,宅子宽敞了,需要大量的仆从人手打理,伺候,这些开支才占大头。 以王相的俸禄,估计也捉襟见肘,但他与京城的好些达官贵人,都住进了华屋。 圣上肯定知晓,但他知晓了,也只能视而不见。 毕竟,“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黄内侍同程子安说了几句话,交待了老林,就急匆匆回了宫。 程子安趁着难得清闲,晃悠悠出了门,穿过巷子,朝着朱雀大街方向走去。 驿馆在朱雀大街西不到两里路,程子安打算逛过去找老张莫柱子他们。 阴天的朱雀大街,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却络绎不绝,在铺子前停下,贵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被伙计迎了进去。 程子安望着矗立的天香楼,想起同明九施二他们前来用饭的时光,惆怅刹那,拉紧衣襟离开。 “程哥!” 身后一声大喊,程子安回头,见彭虞惊喜地望着他,猛地拍掌道:“真是你!” 程子安搅得京城动荡,郑相致仕,永安侯归乡之后,明九与他断了往来,彭虞估计被彭京兆拘着,也与他断了联系。 曾经令全京城头疼的纨绔们,呼啦啦就散在了风中。 彭虞身后跟着几个程子安眼生的华服公子,彭京兆仍然在京兆任上,程子安估计他们是彭虞的新跟班,微笑朝他们颔首,对着跑到面前的彭虞见礼,道:“许久不见了。” 彭虞长胖了些的脸上,浮起了难得的愁绪,道:“可不是,许久不见了。你怎地在这里?听说你被贬谪去了穷地方做那小县令,没多久,阿爹就说你升了知府。你从穷地方回了京,是被罢官还是回京城述职?” 看来,这些年彭虞的长进有数,彭京兆的头发,估计已经掉光了。 程子安哈哈笑道:“我进京述职。” 彭虞拍着胸脯,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没被罢官!”他很快挺起了胸脯,将外面的缂丝大氅一掀,露出里面的官府,牛气哄哄道:“瞧!我也升任了礼部礼部司,掌管铺设丧葬赙赠,从五品的郎中!” 程子安拱手,道:“彭郎中厉害,原来调任了礼部,恭喜了。彭郎中此时怎地在这里?” 彭虞眼珠子乱转,含混道:“我来朱雀大街办公差,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晌,彭虞也“就是”不出个所以然,他干脆一甩衣袖,光棍地道:“程哥,你知道我的老底,就不要戳穿了,走,程哥,既然萍水相逢,我们一起去天香楼喝一杯!” 程子安被彭虞的胡乱用词逗得笑个不停,道:“我不吃酒。” 彭虞眼珠子都快飞出了眼眶,大惊道:“程哥,你还不吃酒?酒不吃,亲也不成,难道你身子真有疾?” 程子安无语望天,笑容僵在了脸上。 笑得早了点,彭虞就是个十足的棒槌! 彭虞倏地窜到了程子安身边,侧过身挡住身后窥探来的视线,神神秘秘道:“程哥,我同你说啊,京城以前就在传,你是那个不行,怕吃醉酒露了馅,更不敢成亲了。程哥,我认识专治怪症的郎中,走,我带你去诊治,保管你能重陈雄风!” 程子安忍了忍,骂道:“滚你大爷的!” 彭虞还在自顾自说个不停:“程哥如此俊美的脸,十足可惜了.....咦,程哥恼羞成怒了......” 程子安不想与彭棒槌胡说八道下去,转身就走。 彭虞对跟班们交待了两句,让他们先回去,颠颠跟了上来,揪住了程子安的衣袖,道:“程哥,你别走啊。我们许久都没见了,我好想同你多说一会话。” 程子安抬手挣脱,看到彭虞眼里的失落,脚步微顿。 彭虞低沉地道:“我怀念以前的日子,我们一起玩耍,做事,那时候,真的好快活。程哥,你离开之后,京城没劲得很。没劲得很。” 天真不知愁的纨绔世家子,程子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要去驿馆,待我安顿下来,再叫你来玩。” 彭虞立刻高兴起来,大声应了声,道:“我陪程哥一起去驿馆,程哥住在那里?宅子找到没有?要不,程哥干脆住在我家去吧,我家的宅子宽敞得很,住得下!阿爹也经常夸赞程哥,称程哥是真正的人才,你住进去,阿爹肯定开心得很。” 程子安微笑道:“是吗?彭京兆这样高看我?” 彭虞信誓旦旦地道:“程哥,你知道我向来不会撒谎,阿爹经常说,要是程哥是他亲生儿子就好了,我说阿爹自己比不过程大叔,他生不出来程哥。阿爹气得很,呵呵。” 程子安状若无意问道:“你阿爹这些年,怎地还在做京兆?” 彭虞道:“阿爹说,京兆说是难做,只管忠君就是。阿爹忠君,在京兆的任上做得很是安稳,升官或调任,没甚意思。” 驿馆快到了,程子安道:“你回去吧,到时候我再去拜访彭京兆。” 彭虞也要回衙门去,就停了下来,与他道别,犹豫了下,眼巴巴问道:“程哥,你这次回来,可会再搅得京城大乱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1章 161 一百六十一章 ◎无◎ 任何的变革, 都不会风平浪静,经常伴随着的是血流成河。 成王败寇,程子安会奋勇向前。 不过, 程子安从彭虞的话中, 品出了不一样的况味。 圣上的打算未对外声张,只京城的官员都盯着他, 对他回京之事颇为关注。 程子安去了驿馆, 叫上莫柱子他们回到了宅子, 归置行囊,铺好了床榻。 灶间还缺油盐酱醋,秦婶叫上莫柱子,赶着出去杂货铺购置,顺带买些饭食当做晚饭。 莫柱子提着白切羊肉, 汤饼回来,程子安刚吃了两口,老林进来啊啊比划,有人前来拜访。 程子安意外抬眉, 来者还真是非同凡响,消息与眼线皆一等一的灵通, 连他住在这里都知晓了。 “柱子, 你出去请进来。” 莫柱子应下出去迎接,程子安拿起筷子继续用饭。 没一会,王相随着莫柱子施施然进了屋, 程子安起身见礼, 王相四下打量, 呵呵笑道:“好地方, 宅子闹中取静, 布置得雅致,有品位!” 圣上的宅邸,对王相来说,肯定不是秘密。 无论他是有意,或者无意指出来,程子安无心分辨,顺着他的话,笑着道:“王相,圣上不在,听不见。” 王相一愣,点着他哈哈笑起来,在桌前随意坐下,盯着碟子里的饭食,道:“竟然是张羊儿的白切黄羊肉,难得,程知府竟然能买到,运道着实好!” 程子安不情不愿让莫柱子下去再拿干净的碗筷上来,道:“灶房还未开火,随意买了些饭食回来,买得不多,分王相吃一些,勉强垫一垫肚皮。” 王相笑呵呵道:“吃你一口羊肉汤饼,你不乐意了?你可在我府上吃了那么久,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程子安接过莫柱子递来的碗筷,亲自摆在王相面前,道:“还你还你,两清了啊。” 王相抬头看向他,夹了一半羊肉到自己碗里,道:“这可清不了,至少得再来几顿。” 程子安笑道:“王相既然称张羊儿铺子里的黄羊肉难得,我的运道再好,也不会次次都买得到。再说,我的俸禄,也吃不起。除非王相自己买了带上门,我能跟着沾些光。” 王相笑眯眯道:“能住进这般好的宅子,买不起就是笑话了。对了,你还未取字?” 程子安哦了声,道:“程子安,字子安。” 王相顿了下,笑道:“孟浩然,字浩然,倒也简单好记。” 程子安道:“我的诗一塌糊涂,不敢与孟浩然比,就图个好记。” 王相夹了羊肉慢悠悠吃,看上去颇为享受,不断夸赞道:“这黄羊的确难得,京城好啊,想吃什么饭食都能吃得到,子安此次进京之后,可要多吃一些。” 程子安说是,“吃个满脑肠肥。” 王相脸上的笑僵了下,低头看自己,道:“我也不胖啊。” 程子安笑道:“不敢意有所指,就是意有所指,也不敢指王相。” 王相哦了声,好奇问道:“那子安是在指谁?”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7节 程子安道:“谁是就指谁,欢迎他们对号入座。” 王相没再笑,神色肃然了几分,道:“你不怕?” 程子安道:“怕甚?” 王相神色很是复杂,半晌后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程子安知道王相是来打探,半真半假与他打着太极。饭后,两人坐着吃茶,王相尝了口茶水,道:“你的茶叶不好,我明天让人给你送些来。” 程子安不客气笑纳了,王相放下茶盏,望着小炉里红彤彤的火苗,道:“我看过了云州府的工匠书,隔行如隔山,我看不太懂。不过,这本书在京城很是轰动,书商们扼腕不已,本来可以大赚一笔的买卖,偏生被你就那么散了出去,实在是可惜啊。” “可惜吗?” 程子安眉头微皱,道:“我以为,靠着工匠书赚钱,可耻又可恨。” 王相紧盯着他,道:“你让章尚书,在工部的变革,也是因为此?” 工部录用工匠之事,是程子安决心变革的一环,技术与生产力的发展,才能真正拯救发展大周。 程子安并不回避,如实答道:“是。仓禀实而知礼节,吃不饱饭,其他一切都无用。” 王相唔了声,突然道:“南召使节进京,此事你应当知晓了吧?” 程子安颔首,道:“进宫面圣时,听圣上说了一二。” 王相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程子安反问道:“王相以为如何呢?” 王相这时倒挺直接,道:“我未曾考量清楚,难以评判是好是坏,朝堂上已有不同的声音,有人反对,有人赞同,想听听你的想法。” 程子安便顺手提起了茶壶,往杯盏里倒水。杯盏小,水很快溢了出来。 王相盯着杯盏,见水溢到几案上,程子安还未停,神色微楞。 程子安放下了茶壶,不紧不慢地道:“大周的实际状况,就如这个杯盏。水多了,就会满出来,结果会如何,王相以为呢?” 王相若有所思,片刻后抬起头,问道:“那换个大的杯盏呢?”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换不了,至少眼下换不了。又得回到先前我的说法,先吃饱饭,再提起他。银矿解决不了大周国库的空虚。以前没有金银铜钱的时候,大家以物换物,以布帛等当做钱币交换,钱币只是一种交换替代之物,不用金银铜,可以用纸,甚至是刻了数额的木块。大周所缺的,并非是银子,而是大周的开支与收益不匹配,开支过大,收益不够。收益不够,要从农工商等方面想办法,促进起发展,能从发展中收到的赋税,才是大周能真正支出的银子,而非从银矿中挖出来的银子。我并不清楚南召给的银矿有多大,但无论大小,挖出来的银子,都是造成物价上涨,钱币不值钱的罪魁祸首。长期以往,大周的商贸,会轰然崩溃,倒塌。并非只是商一方面,其余比如农等方面,全都无法幸免。” 王相震惊不已,问道:“难道真一点用处都没有?” 程子安肃然道:“也不说全无用处,增加的银子,可以用来刺激百姓购买物品,但是,这一点的前提,是大周的发展到了一定地步。比如说是百姓能吃饱饭,手上握有余钱,对大周的现状,以及今后的发展有信心。大周的商贸,真正繁荣。大周现在的实际情形是,粮食产量低,九成都是贫苦百姓,还在半饥荒的阶段。百姓能购买的,只是油盐酱醋粗布衣衫等基本生活所需。手握金银钱币的,都是贵人富绅、只占据大周一成的人口在玩。但是这一成人口手上的钱,会将九成穷人所需油盐酱醋粗布衣衫,涨到他们买不起的价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相直起身,朝着程子安拱手,道:“听子安一席话,我如今方豁然开朗。户部曾尚书成日头疼银子,听到南召能拿出银矿,喜不自胜。二皇子领着户部的差使,他也极力支持,以为能解决眼下大周缺钱的窘境。幸好子安回来得早,南召的使团刚到,事情还有挽回,拒了与南召的合议。” 程子安狡黠一笑,道:“商贸往来并不全是坏事,端看南召的诚意了。” 王相神色又严肃了下来,道:“南召国的情形也不大好过,我估计要是协商不成,双方撕破了脸,南召会出兵。” 大周肯定经不起战乱之苦,南召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也同样经受不起。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南召国的皇帝年岁已高,早年立了太子,太子已做了二十年的储君。楚王是继皇后嫡出幼子,太子是先皇后的嫡子,嫡子对嫡子,楚王这次亲自出使大周,有意思得很。” 王相愣了楞,想笑却很勉强。 大周的情形何尝不是如此,虽未立太子,几个皇子之间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是摆在台面上在厮杀。 二皇子极力主张合议,大皇子与三皇子不管对错,只一心让二皇子达不成目的。 “唉!” 王相重重叹了口气,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上了年纪,得早些回去歇着。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朝楚王会进宫,圣上可有旨意,让你也进宫?” 程子安道:“圣上吩咐我这几日都进宫。” 王相微怔,道:“那就好,那就好。歇着吧,别送了。” 程子安还是将王相送出了大门,等他上了马车离去后,方转身回屋。 莫柱子送了热水进屋,程子安洗漱完,躺在炕上思索。 王相此次到来,一是试探程子安进京的目的,二是真为南召合议之事担忧。 二皇子的极力怂恿,大皇子与三皇子定会联手反对。 两人对一人,胜算挺大。 但是,他们之间的争斗,会让南召看到大周内部的混乱,说不定会趁机做些什么。 攘外先安内,曾尚书不足为惧,必须将二皇子稳住。 程子安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着办法。 在治理河道时,二皇子就将程子安打成了大皇子派系之人。后来彻查常平仓,户部震荡,二皇子汤侧妃的娘家兄弟汤侍郎,被牵连其中罢了官,二皇子应当恨死了程子安。 要是接管户部,二皇子领着户部差使,就是飘在程子安头顶的乌云,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发癫,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将他冲到沟渠里去。 于公于私,程子安都要尽快摆平他。 二皇子是皇子,是圣上如假包换的亲生骨肉。虎毒不食子,帝王除外。 但是,帝王杀皇子之事鲜有发生,顶多会申斥,禁足,削爵。 朱元璋的儿子们坏事做尽,鲁王朱檀残暴,坏事做尽,朱元璋看似愤怒,砍了其王妃的头,对鲁王处以髡刑,亦就是剃去头发。身后的谥号也称其为“荒”。 后世的鲁王墓发掘了出来,里面的陪葬异常丰厚,完全不输其他的亲王墓。 可见,朱元璋的种种愤怒,只是做给世人看,为了平息民怨罢了。 程子安一时想不到办法,时辰不早,连日赶路辛苦,倦意袭来,他挡不住就先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程子安不用莫柱子叫,他在日常起身时分睁开了眼。 窗棂外还漆黑一片,只有廊檐下的灯笼,透进微弱的光。 程子安在塌上躺了片刻,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是莫柱子提了热水进净房,他伸了个懒腰,弹坐起身,捞起衣服套好,去净房洗漱了。 饭后上了骡车朝着皇城驶去,街巷安静,只有送柴禾吃食菜蔬,收夜香的车辆经过。 到了皇城前,车马多了起来。今朝没大朝会,进衙门当值的官员们,陆续下车,朝着六部官廨走去。 程子安在内皇城下车,穿过护城河进宫。这是,身后响起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阵风从身边卷了过去。 清早的京城冬日,寒意浸人,程子安下意识侧头避开,那道风在身前停住。 “咦,这不就是程知府?” 程子安听着阴阳怪气的声音,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早知道,他就想天下太平,繁荣富裕安定了。 程子安叉手见礼,道:“二皇子。” 二皇子拿眼角斜乜着他,问道:“你进宫作甚?” 程子安不卑不亢答道:“圣上召我进宫。” 二皇子神色变幻了下,道:“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赶快些,别让阿爹等着了。” 程子安应是,上前两步,与二皇子并排而行,问道:“二皇子,听说南召的时节进了宫,二皇子可也是要去见使节?” 二皇子让开了两步,不悦地道:“我进宫所为何事,为何要告诉你?” 程子安笑容不变,道:“我就是没话找话,想与二皇子攀谈几句。” 二皇子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回答,不由得呆了呆,冷着脸转开头,道:“你该去找老大攀谈才是,找我作甚?你就不怕老大看到了,会生气你背主?” 真是比彭虞说话还要直接,不过,彭虞是脑子直,二皇子是身份尊贵,无需与他客气。 程子安也不在意,依旧言笑晏晏道:“我只忠于圣上,忠于大周。” 二皇子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程子安任由其打量,唤住他道:“二皇子,我有几句话想要与你说。” 二皇子脚步微顿,回头不耐烦地道:“什么话,快些说,等下迟了!” 程子安上前一步,低声说了几句。 二皇子神色复杂,一甩衣袖,懊恼地道:“难道你拿我当傻子看?!”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162 一百六十二章 ◎无◎ 其实, 以二皇子接受南召合议的举动,他差不多等同于傻子,损人又不利己。 二皇子肯定不是想要出卖大周, 他一颗滚烫的心, 都是为了那张龙椅。 但是接受了合议,他得到的将是满目疮痍的江山, 说不定屁股都尚未坐热, 龙椅就被掀翻了。 二皇子怒气冲冲离开, 脚上缀着宝珠的朝靴,随着他的大步左右乱甩,大氅掀起波涛,紫貂里皮毛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该死的程子安!” “竟然称南召故意使诈,想要骗我上当!” “有人故意不提, 等着我被参奏!有人,有谁敢那般大胆妄为.......” “老大,老三!!!” 二皇子咬牙切齿,牙关咬得太紧, 右边脸颊都几近扭曲,青筋快要爆开。 程子安望着二皇子急匆匆的背影, 施施然跟在了后面。 南召楚王就要进宫, 程子安只能先拦着二皇子当面犯蠢,先提点他一二。 聪明人多疑,自诩聪明人更加疑神疑鬼。 二皇子亦如此, 他在圣上见楚王时, 能胡思乱想, 胜过他发表乱七八糟的看法。 承庆殿布置了一通, 前殿前铺上了地毡, 宫人小黄门穿戴一新,在寒风中等着楚王一行到来。 圣上要待楚王到来后,才会出现,以示尊贵与大周风范。 程子安去了承庆殿后殿,圣上平时召见朝臣之处,王相明相大皇子曾尚书已经到来,先他到了一步的二皇子坐在大皇子对面的椅子里,三皇子何相章尚书等几部尚书与程子安前后脚进了大殿。 大家看到程子安进屋,各种眼神一起朝他看来。程子安面带微笑团团见礼,按照品级坐在了末座。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8节 圣上很快走了出来,屋子里瞬间安静,起身齐齐请安。 “都坐吧。”圣上摆了摆手,眼神在程子安身上掠过,问礼部吴尚书:“南召的楚王何时到来?” 吴尚书忙回道:“文鸿胪寺卿先前差人来回禀,楚王一行已到了皇城,随后便到。” 圣上唔了声,道:“大周与南召之间,边境偶有冲突,大体上还算太平。这些年来,双方各有使节来往,只今年与以前不同,南召差了楚王亲自到来,诸卿当谨言慎行,免得失了大周的国威。” 殿内众人一起应是,很快,黄内侍进屋前来回禀,楚王已快到承庆殿前。 吴尚书与三个皇子先一步前去迎接,圣上待过了片刻,率着一众朝臣以及程子安前去了前殿。 一番繁琐的仪式寒暄之后,总算坐了下来。程子安照样坐在了末座,正好不动声色观察着大殿内的情形。 楚王约莫三十岁左右,生得仪表堂堂,说话密不透风,行动举止斯文贵气,比起不时互相别苗头放冷眼的大周三个皇子,高下立现。 楚王传达了南召皇帝,太子对圣上的问候与关心,随行内侍奉上了南召的贺礼。 南召国气候炎热,楚王送来的礼,皆为其国内的物产,大周少见的菠萝,芒果等,其余的皆是南召的珍珠,稀有的贝类种种。 最有趣珍贵的,便是南召送来了两只漂亮,五彩斑斓的活“凤凰”,即锦鸡,与几匹南召的矮脚马。 南召的矮脚马,虽然身形矮小,比不得夷族部落的马威猛高壮,耐力堪比骡子,速度远比骡子快,在山地很是适用。 新鲜的果子与珍珠等,大周的商贩也有贩卖,因着气候路途原因,到了京城之后大多都坏掉了,价钱昂贵,市面上极少见到。 礼轻情意重,大周寒冷的天气,果子不算太新鲜,万幸尚未烂掉,这一路走来,楚王应当费了不少心思。 程子安遗憾的是,南召未曾送谷物等粮食作物,南召产稻,靠近西北地区,也种植小麦,小麦只有冬小麦,稻谷却能收获两季。 热带的稻种,在大周种植的亩产如何,程子安不敢判定,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大周的回礼,要在楚王一行离开时。待唱过礼单之后,就是热闹庆贺, 教坊司的琴师舞姬们进了大殿,舞姬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一颦一动之间,美若仙子下凡。 程子安好整以暇看着,圣上手搭在龙椅上,脸上带着笑,双目微眯,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用心欣赏。 几个皇子看得很是满意,三皇子喜欢美人儿出了名,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身子上游移。 楚王则面带笑容,不时夸赞几句,让身边的随从打赏,看上去很是沉浸其中。 伴随着歌舞,黄内侍领着宫人小黄门送了酒水吃食进屋,食案上的茶水撤掉,换成了酒水饭菜。 圣上率先举杯先饮,底下众人随同举杯,程子安随着大流端起杯盏,凑到面前未曾闻到酒味,稍稍顿了下,扬首吃掉了杯盏里的清水。 放下杯盏后,肃立在身后的小黄门随即上前,提壶将酒盏斟满。 程子安看向肃立在圣上身边的黄内侍,举杯微不可查冲他颔首,再吃了半盏清水。 大殿觥筹交错,几杯酒之后,先前拘束端庄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楚王先向圣上敬酒,道:“这次能来大周,乃是本王的荣幸。大周州府城墙高大,城池繁华,国都更是热闹,昨日进城得以一见,本王大开了眼界。这次本王前来,君父悉心叮嘱本王,南召与大周多年交好,实属难得。这份交好,定当延续下去,亦是两国百姓之福。先前递交的国书中,列出了合议之事,本王盼着合议早日拟定,能再与圣上以及诸位皇子,贵人们一道庆贺。” 程子安听到了合议,递到嘴边的杯盏微顿,抬眼朝二皇子与曾尚书看去。 二皇子吃酒上脸,不知他已经吃了几杯酒,白面上透着赤红,放下酒杯本想说些什么,嘴张了一下,转头朝程子安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程子安迎着他的怒目,神色很是平静。 二皇子扭过了头,似乎有意无意轻哼了声,歪到在那里不动了。 曾尚书神色茫然,见二皇子不做声,他哪敢轻举妄动,只坐在那里当是缩头鹌鹑。 蓄势待发的大皇子与三皇子见二皇子没有动静,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好似有些傻眼。 圣上坐得高,大殿的情形大半落入了眼底,他吃了两杯煮黄酒,此时酒意上来,他感到有些疲惫,撑在龙椅上,道:“楚王难得来,大周过年的时节尤为热闹,不若先吃好喝好,再谈合议之事。” 楚王笑着应是,双手举杯,将杯中酒饮尽。放下杯盏,楚王状若无意朝程子安的方向看了过来,待看清他身上的朝服,不禁楞在了那里。 大周官员的朝服皆为朱红色,按照身前的绣花花纹,以及配饰来区分。 三品以上的官员花纹为龙纹,三品以下为山水,五品以下为花鸟,六品腰间则无配饰的鱼符囊袋。 云州府是下州府,程子安的知府品级为五品,官袍上的花纹为花鸟,能佩戴鱼符囊袋。 在大殿上的诸多龙纹朝服中,程子安这身就很打眼了。 先前程子安一直走在最后,楚王只看到了个俊朗的官员,以为是翰林礼部等文官,就未曾多加注意。 待看清了之后,楚王拧眉沉思,除了几个皇子之外,礼部与翰林院与他品级一样的官员都坐在他上首。 南召与大周一样,京城的京官与地方大员,品级就算相等,京官也要高于地方官员。 如此看来,楚王断定,程子安是来自地方州府的官员,估计某州府的知府。 楚王疑惑不已,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州知府,如何能坐在皆是高官的大殿上? 楚王行事向来沉得住气,他很是客气颔首招呼之后,便转开了头。 筵席结束,楚王留在偏殿吃茶略作歇息,圣上则回了寝宫午歇。 程子安立在那里,等着皇子相爷们等先行离开,何相与章尚书脚步一同慢下来,留在了他身边。 待楚王一行人出了大殿,何相迫不及待道:“好你个程知府,回京也不提前说一声!” 章尚书则作揖见礼打招呼,程子安忙让开回礼,搀扶着颤巍巍的他道:“章尚书身子可是不好了?” 何相被冷落在一旁,很是不满,道:“章尚书的腿是老毛病了,到了冬日的时候总会疼痛。照着我看,章尚书就该歇着,反正衙门快封笔,工部来凑什么热闹。” 章尚书只呵呵笑,程子安猛地抬头,朝楚王一行看去。 果然,楚王刚刚回转头,想必是听到何相的大嗓门,知道了他的来历。 “知道就知道。” 程子安暗自嘀咕了声,搀扶着章尚书往外走去,道:“何相的话虽然粗糙,还是有些道理,章尚书不若告假回府去歇着,若是有事,圣上定会派人前来传召。” 何相脸拉了下来,程子安只当做没看见,章尚书笑着应了,叹了口气,道:“我这腿啊,是撑不住了。程知府既然回了京,我就能放心了。” 何相一下好奇起来,问道:“章尚书这话是何意?程知府回京,难道要顶替你的差使?” 章尚书忙道:“不敢不敢,我致仕与程知府毫无关系,亦不敢越过了圣上,吏部,指认工部尚书由谁接替。” 何相哦了声,神色若有所思起来,看着走路缓慢的章尚书,未再作声。 这时,许侍中差了小黄门前来传话:“圣上有旨,待圣上起身之后,程知府前去面圣。” 程子安应了,拜托了两个小黄门将章尚书搀扶出去,他则转身回殿。 何相拉住了他,道:“圣上还要歇一会,走,你同我去政事堂坐着吃茶说话。” 程子安挣脱不得,道:“何相已离开军营多年,手劲还是一样大。” 何相放开了他,很是得意地举起了手臂,道:“日耕不辍,早晚都要打一套拳,练习射箭。身子骨好得很。对了,上次吉州府的叛乱,西北兵前去平叛,那苏成奉可是做坏事了?” 程子安道:“何相也知道苏将军做坏事了?” 何相脸上的笑容退却,道:“各路兵是如何德行,我岂能不知。兵营的粮草,无论是前朝,前前朝,大周,都未曾如数发放过,养不起那么多兵。既然粮草不足,他们须得自筹。从何处筹措,程知府,你是难得的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圣上亦一清二楚。水至清则无鱼,苏成奉只被品级罚降了一等,一年俸禄,便是因着此缘由。” 道理归道理,人命归人命。 寒风穿过夹道,呼呼凛冽刮着,太阳耀眼刺目,却照不透彻骨的寒冷。 何相见程子安不作声,斜了他好几眼,道:“这次与南召合议,南召拿了银矿出来,有了银子,各路兵的粮草,多多少少能发放一些了。” 程子安淡淡地道:“让各路兵啃银锭子?” 何相愣了下,道:“有了银子,让他们去买粮食,将作监也能多做些箭矢兵器。” 程子安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南召要拿银矿换粮食。” 何相道:“我清楚此事,户部也算过帐,南召出的银矿,这算下来,是以现在市价的三倍高在买粮食。而且南召并非让大周一次将粮食付足,而是逐年支付。如此一来,大周的粮食就不那么吃紧,还能卖个好价钱。” 程子安道:“何相,天上从没有掉馅饼之事,南召气候炎热,粮食作物丰富,向来比大周要好,他们能拿出银矿来换粮食,还给出了如此好的条件,你觉着,南召可是在给大周做善事?” 何相愣住,道:“南召主要是为了开辟商贸,想要大周让出海道,允许南召的海船,经由海上通道,入大周境内的州府做买卖。政事堂与户部商议过,大家争议不下的,便是担忧南召的海船,会在大周境内为非作歹,另外,就是赋税如何征收,征收多少。” 程子安呵了声,他先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合议内容,现在听到何相如此说,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道:“走快些,我要好生看下合议的内容。” 何相见程子安神色凝重,怔了下,忙加快了步伐,道:“说实话,我对钱啊赋税这些,向来比不过明相王相精明,一直稀里糊涂,由着他们做决断。看你的意思,可是不妥当?” 非但不妥当,还是非常,极为不妥当! 大周的海域,是海商,沿海渔民们的生存之道。 且不提放开海道,会让大周的海防门户大开,还会给海商与渔民们造成重击。 明州府等沿海州府的繁荣,皆是由海商缴纳的赋税做支撑。 程子安一直惦记着漕运这块顽疾,想要开辟海上交通运输,打造水师,筑起海防防线。 朝廷这群短视的混账,却想着要将海道海域让出去! 程子安来到政事堂何相的值房,他要来双方合议的内容,仔细看了起来。 端从合议内容表面来看,南召给的条件,着实丰厚。 首先,南召的银矿,已经开山凿开,含银量高达四成,眼下大周的银矿,皆为官银,含银量最高在三成左右。 银矿等矿产,不可多得,随着大周人口日渐增长,商贸往来等缘由,需求的银子越来越多。 大周现在境内的矿产银子,已经逐渐无法支撑其需求。 南召的金银矿产数量,本属于一国机密,碍于交通以及消息的闭塞,大周无法清楚得知。南召拿出一个银矿来换粮食,大周的官员便会以为,南召的金银矿产丰富,不缺这座银矿。 大周与南召在边境处,能看得到南召的船。从造船的规模,以及大小来相比较,南召的船在大周的巨舟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 大周的船开过去,直接能将南召的船撞得飞到海岸上去,故此朝廷的官员,从未想到过海防之事。 南召提出前来做买卖海船的赋税,按照现在的大周的税率收取,分别在一百课二到五的税,贵重的瓷器,丝绸,茶叶,木材,如檀木,花梨木,金丝楠木,乌木,酸枝木等,则按照一百课十收取。 这个税收,是大周境内的商税,对于榷场与番邦的商贸,则要高上一两个点。 南召拿出银矿换取粮食的诚意,体现在了要求大周少收商税上。 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南召意在赋税,并非是在挖坑,天降馅饼。 程子安将手上的册子扔在案桌上,迎着一瞬不瞬盯着他的何相,道:“何相,你在看甚?” 何相刚想开口,这时门被推开,王相明相一起出现在了门口。 王相手上捧着一个罐子走了进屋,道:“听说程知府来吃茶了,何相吃茶如牛饮水,我这里有些好茶叶,程知府,快将你面前的茶水倒掉。” 不待程子安动手,何相伸手就将他面前的茶水端走倒在了渣斗里,很是干脆利落挪开身,道:“来来来,既然王相看不上我的茶,你来煮,你来煮!” 王相不客气坐了下来,明相眼神在程子安身上来回打量,对着他的拱手见礼,摆摆手道:“不敢不敢。”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69节 何相眼珠子朝上,道:“明相,何须如此说话。” 明相不搭理何相,在王相身边坐下,催促着王相道:“你快些,等下圣上起了身,你的茶都没煮开。” 王相照样不紧不慢夹着茶叶,随口问道:“先前你见着了楚王,觉着他如何?” 程子安笑道:“楚王是南召尊贵的亲王,自然是人中龙凤,南召的合议,我不清楚是楚王的主意,还是太子的主意。” 王相沉吟了下,道:“我听说是楚王管着户部的差使,定当是楚王的主意。你可仔细看过了合议的细节?” 程子安点头,道:“我看了。” 明相插话道:“程知府可有什么高见?” 程子安不谦虚地道:“我的高见是,南召的野心太大了,处处看似合理,却处处是陷阱,这是要吞并大周之意啊!” 王相虽早与程子安商讨过,此刻听到他的话,依然楞在了那里。 明相与何相反应相同,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明相呵了声,道:“程知府何出此言?” 程子安肃然道:“明相府,可会大门敞开,让人随意进入?” 明相顿了下,道:“只要我的相府,兵丁守卫强大,何惧有人进出!” 程子安唔了声,道:“明相看来对大周的各路驻兵信心十足,以为有足够的兵力,船舶,就能震慑南召。且不提大周已承平日久,多年未打仗。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周一旦打仗,粮草军饷从何而来?真让各路兵以战养战?” 明相神色微变,道:“历朝历代,皆如此!” 程子安寸步不让,眼神凛冽了几分:“陆上开战,与海上开战,两者区别大了去。大周的水师,迄今只有与南召的边境,有两只水师驻兵。明相可是以为大周的船足够坚固,高大,就能战无不胜?云州府能做出精细繁复的花楼机,明相难道就能坚信,南召打造不出与大周一样坚固高大的海船?” 明相脸色难看至极,沉声道:“程知府又何苦此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只有程知府一心为大周,我们这些老臣,都是些废物!” 程子安也恼了,他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冷意,昂着下巴,道:“明相对自己的认识,我拍马不及也!” 何相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明相:“......”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163 一百六十三章 ◎无◎ 明相黑沉着脸, 拂袖而去。 何相见王相花白的眉毛都快连成了一道线,咄了声,道:“王相, 我向来是粗人, 不会拐外抹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总觉着吧,就算一大家子人, 父子兄弟, 都有不是一条心的, 何况是朝堂上的官员,每次朝廷有丁点风吹变动,总有人反对,有人赞同,吵得不可开交, 口水都喷了一脸。明相有明相的看法,程知府有程知府的看法,孰是孰非,总会有个定论, 何须为此烦忧?” 王相不耐烦斜了眼何相,懊恼地道:“合议在即, 楚王可是聪明人, 自己先闹了起来,岂不是让南召看了笑话去,让南召有机可乘?” 何相梗着脖子争论道:“南召能拿出这些鬼合议, 就没拿大周当聪明人看!包括你我在内, 朝堂上一大堆人, 在南召眼里, 都是十足十的蠢货!” 王相气恼道:“那是你!” 眼见王相与何相也要争吵起来, 程子安并不后悔他对明相的还击。 道不同不与为谋,明相能安稳无虞做丞相多年,靠的是聪明,滑不溜秋,极擅长察言观色,揣摩圣意。 按理说明相在这种大事上会更谨慎,保持中立。但他却很积极,意见与意图都很明显。 明相上了年纪,过不了几年就该告老致仕。明氏后人不若他聪明,明相一系最能干得力者便是文士善,可惜他回到中枢,却没能得到实差,做了鸿胪寺卿。 文士善与程子安之间不合,明相当清楚。以他的城府,决计不会表现出来,趁着合议,就能正大光明与程子安对立,最好能将他罢官,再次贬谪出京城。 程子安倒不以为明相会与楚王勾结,他犯不着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与南召往来,要往来,也不会与楚王这个亲王。 明相想趁机做件漂亮的大事,留下贤名,明氏子孙能多得几个恩荫出仕的机会,借此给明氏子孙的路铺得更加宽阔。 又或许,选择了站队,争个从龙之功。 一切的缘由中,难寻大周的踪影。 王相的担忧,程子安清楚明白,如今不比以前,进京之后要做的事情,他就没想过能两全! 程子安慢悠悠地倒茶吃了几口,放下茶盏道:“圣上该起身了,我先告辞。” 王相瞥了他一眼,拂了拂衣袍站起来,道:“我随你一道去。” 何相瞄了他们一眼,继续稳坐不动,嘟囔道:“我可不去凑这个热闹。” 王相充耳不闻,与程子安一道走出政事堂。 午后的太阳高悬,照在红墙黄瓦上,风呼呼刮着,青石地面被刮得像是用水冲洗过一样干净。 王相抬起头打量着天,拢紧了衣衫,道:“要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好啊,好啊。” 程子安道:“瑞雪兆丰年,可惜很多穷人没能活到丰年。” 老人,幼童,体弱之人,在寒冷或者太过炎热的天气都易生病。 麻绳偏挑细处断。 王相叹了口气,道:“总得看大体,大体上来说,下雪好过不下雪。” 程子安好奇问道:“王相,换作是你,你可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取他人的安稳?” 彼此都是明白人,王相说不了谎,他怔了下,道:“刮风下雨,又不是人能决定之事,我有什么法子呢?” 程子安笑了起来,道:“刮风下雨四季变换,老天要如何就如何,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是无法战胜天。不过,人就不应当再雪上加霜了,有时朝廷看似一个很普通的策令,会有百姓付出性命的代价。” 王相神色若有所思,道:“就是圣上估计也难做,你就这般坚定?” 程子安道:“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王相看了他半晌,收回了视线,呵呵笑道:“我老啦,比不过你们年轻人。昨儿个我回府,阿尧还在问我,你回了京城,可要给你下帖子,请你吃饭。你不吃酒,就只有吃饭了。我同阿尧说,你们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要请一请,待到你清闲些再给你帖子。” 程子安笑道:“再忙都要吃饭,说起来,我好久都不曾吃到王相府上的饭食,一直想念得紧。王尧请尽情给我下帖子.....,也无需下帖子了,省点笔墨纸砚,让人传个话就是,我天天来。” 王相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瞧你,唉!” 不惧与明相翻脸,亦毫不犹豫接受了他抛去的拉拢之意。 有棱有角,却不拘泥死板,如此方是真正聪慧。 到了承庆殿,圣上已经起身,程子安跟在王相身后进去,明相已经坐在了圣上下首,脸上的神情来不及收敛,犹带着几分激奋朝他们望来。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声音中带着几分睡后起身的含糊,道:“坐吧。” 明相手边的茶,冒出些许的雾气。程子安观察之后,心道圣上还未来得及对明相的话做出回应。 “明相先前还在政事堂,脚力真快,这般快就来面圣了。明相可是来告状了?” 程子安干脆挑明了,将所有事情都放在台面上来说,省得一次次打太极,说废话。 明相神色一僵,王相垂眸不语,圣上则无语,道:“你还有理了?” 程子安道:“回圣上,理不辨不明,与南召合议之事,并非是理,而是学问,与一国应当坚守的底线!” 不待明相开口,程子安仔仔细细,尽量用简洁的话,讲述了何为通货膨胀,海域让出之后的危险。 圣上一动不动听着,神色逐渐凝重,道:“如今大周的各路兵,兵饷粮草短缺之事,该如何解决?” 大周对南召合议心动的缘由,最终缘由还是因为穷。 江山不能乱,各路有庞大的驻兵,保证天下太平。 要养着庞大的官员与兵将,钱粮从何而来? 全大周的百姓就是全身都被刮去骨血,也供养不起。朝廷只能从别处想办法,比如海贸,与周边国家的榷场,商贸往来赚钱。 思路是正确,的确要开放贸易往来,不能故步自封。 但是,此举非但不能解决大周的现状,还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因为沉疴仍在,病根未除。 程子安不能只顾着反对,却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精兵减员,强兵,开办士官学堂。” 明相呵呵道:“裁减兵将,程知府说得倒轻巧,我倒要听听,程知府打算裁减何路兵的兵将?” 程子安淡淡道:“明相估计理解有误,精兵减员,乃是让各路兵按照规矩行事,比如到了年岁的兵将,当解甲归田。吃空晌的,过了年岁还留在兵营中的,早放他们归乡,减轻兵营负担。” 各路兵吃空饷的问题,由来日久,兵权悉数掌控在圣上之手,明相万万不会去碰触,悉数否认此问题。 圣上唔了声,道:“这些只能省出一小部分军饷,精兵之事听上去倒可行,只在尚未打造出精兵之前,其余的兵将不能动。军饷粮草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 程子安答道:“与南召的合议,百姓所需之类,粮食等全部免税,只进不出。铁马、能用于造船的木材等军需,严禁出售,同粮食一样,只进不出。其余如昂贵的珠宝等,则按照一百课二十收取赋税,茶,瓷器,丝绸等布料,按照一百课五收取。” 王相听罢,皱眉道:“如此苛刻的条件,南召如何能同意?” 明相趁机附和,道:“换作是你,你可能接受?” 程子安从容不迫答道:“南召同样不会将铁,马匹等军饷卖给大周,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底线。至于粮食,南召大可不卖。南召拿银矿换粮食,他们定是也缺粮。粮食能填饱肚皮,在人饿的时候,比起金银重要百倍。其余如珠宝,茶等,赋税则是双向,南召的果子多,瓷器与丝绸等,不如大周,在双方的贸易中,他们并不会吃亏。既然有诚心贸易往来,他们为何不答应?” 明相嘴张了张,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王相还在琢磨程子安的话,圣上道:“此事太过复杂,具体的赋税收取细则,程子安你回去写封详细的折子呈上来。户部眼下的情形不好,你可有什么想法?” 程子安道:“每年户部的开支中,当按照往年收益,提前做好计划。比若俸禄的支付几何,军饷的支付几何等等,再留出一部分,应对突发状况。要是来年大周户部的实际收益,达不到预计的收益,则会造成亏空,银钱短缺。何处出现了亏空,一查便能清楚。粮食欠收,商贸能收到的赋税,会跟着减少,占了大周九成以上的穷人百姓吃饭都困难,没能力,余钱去购买其他的物品。余下的一部分富绅,能收取到的赋税几何,相信大家都清楚。解决的办法,便是削减开支,查偷漏的赋税,从能征收赋税处去着手。” 圣上双眸微凛,目光如箭看向了程子安。 明相与王相亦如此,一起盯着程子安,明相重复了句程子安最后一句话,道:“敢问程知府这是何意?” 程子安一直想要变革的就是,士庶同等。 眼下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程子安只是先抛了出来,让圣上心里有个底。 等从别处找不到钱时,圣上自然就会琢磨到富裕的官绅身上来。 程子安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能填补户部库房的法子,除了这几点,王相明相可有什么建议?” 明相暗暗鄙夷了下,心道谅他程子安也不敢与天下的官绅为敌,何况他本身也是官绅,让官绅与平民百姓一起纳税,他自身利益照样会受损。 “我的建议,当然是与南召合议,增加国库收益。有了银子,先解决重要的问题,再细谈以后的变革。” 王相则很是直接地道:“我以为,程知府的想法很是全面,考虑得细致周到。” 明相朝王相看去,暗恼不已。 王老儿真是耳根子软,竟然如此快就被程子安说服了! 圣上手搭在扶手上,眼皮耷拉着,沉吟良久,终于抬起了头,厉声道:“传户部吏部尚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0节 许侍中应是,退到门口,快步走出了大殿。 王相愕然了下,很快就端坐不动了。明相深深看了眼程子安,大感不妙。 程子安心里直想骂脏话,曾尚书虽平庸,二皇子却是户部头上的“恶婆婆”。 曾尚书迟早得被罢官,圣上借着这个由头也无可厚非,可“恶婆婆”还在呢! 没一会,曾尚书与萧尚书随着许侍中到了大殿,揖还未作下去,圣上就冷冷道:“曾尚书,大周与南召的合议,你且再提一次,究竟如何好?” 曾尚书莫名其妙,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将好处道了一遍。 圣上再看向程子安,道:“你且教教他。” 程子安这把利刀,立刻出鞘,将大周与南召合议的坏处,重新再细致道来。 就算曾尚书以为南召与大周合议好处众多,只看圣上的态度陡转,就足够令他心惊胆战。 大殿里的地龙烧得热,曾尚书后背被冷汗浸湿,躬身听着圣上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曾尚书,你当着户部尚书这些年来,拆东墙补西墙,国库日渐空虚,实难当此大任!曾尚书是恩荫出仕,未曾经过科考。王相明相萧尚书,你们回去之后,将其履历,历年来的考核仔细核查!户部的差使,你既然做不好,就先交出来,由程子安接任!” 吏部任用罢免官员,尤其是各部的大官,需得经由政事堂商议,过手一堆繁琐的文书。 圣上此举,并不合规矩。 萧尚书原本是吏部侍郎,前任尚书致仕之后,接任尚书不到一年,在朝廷还未站稳脚跟。 圣上还未立储君,对于领着户部差使的二皇子,萧尚书就顾及不上了,一心只管忠君,见大殿形势凝重,当即连忙应了。 王相心下了然,当然不会做声。明相本想着说些什么,看到王相的举动,何相的态度,程子安大战御史台的事迹,只能怏怏闭上了嘴。 程子安反应却不一样,他听到圣上提出了曾尚书是恩荫出仕,心下震动不已。 圣上要罢免曾尚书,提拔他为户部尚书,政事堂的宰相拦不住他,他也无需趁机大动干戈。 如此看来,圣上此举的用意,他是要借机动恩荫出仕! 王相等人告退,程子安被圣上留了下来。 圣上揉着眉心,疲惫地道:“户部这摊子事交给你了,你要费些力气厘清。” 程子安应是,犹豫了下,问道:“圣上,臣斗胆问一句,圣上指出曾尚书乃是恩荫出仕,可是有其他的用意?” 朝廷上下放眼放去,士绅的亲族后代占据了大半,已令圣上日夜难安。 他们这群人手握实权,权势太大,周氏皇族远无法与其抗衡。 圣上睁开眼,眸中凌厉一闪而过,道:“眼下不是提此事的时机,你休得再提。” 无论圣上的用意如何,于百姓,大周上下,甚至程子安的念想都是好事。 程子安忙告罪,借此表明了态度:“臣以为,圣上乃是千古明君,真正为国为民,为了大周的江山做,深谋远虑之举!” 圣上听着程子安的马屁,神色缓和下来,龙心甚慰,温和地道:“先前你所言那些对户部的革新,想法,很是有道理。不过你要细致些,切勿操之过急。” 程子安借机打探道:“圣上,二皇子那边若对合议之事若有不同看法,臣就难做了。” 圣上眉头紧皱,道:“老二那边你无需担心,礼部最近要接待楚王他们,我会将老二调任到礼部去,让他多看着些,不可失了礼。” 头上的巨石被搬掉,程子安差点没大笑出声,同时,他看到了圣上革新的决心,既欣慰又犯愁。 户部的账目他还未看到,究竟差劲到何等地步,才让圣上忧虑至此? 离开承庆殿,程子安去了户部衙门。 以前程子安在工部时,经常到户部衙门,也算是熟门熟路。 六部的衙门屋宇与各州府不同,涉及到大周的脸面,倒是年年修缮,威严又厚重。 程子安走到门口,当值的门吏忙上前查问,他刚要回答,方寅喊道:“程子安!” 门吏急忙退下,方寅大步走了过来,道:“你来户部可是有事?先前我听说你上午一同见了南召使节,现在得闲了?” 程子安心情很是复杂,方寅不知晓自己已成了他上峰之事,不知是消息尚未传出,还是因他在户部不受待见。 友人同窗成了自己的上峰,方寅心中可会感到失落? 程子安斟酌了下,问道:“我来户部看看。顺道等曾尚书。” 方寅道:“曾尚书被圣上传了去,不知何时回来。不若你到我们的值房去坐坐。” 程子安随口应了声好啊,随着方寅一道去了户部左曹的值房。 户部掌管天下财赋,衙门最为庞大,下设左右曹、度支、金部、仓部五司,分由五个侍郎统领,底下设郎中数人。 其中左曹分管钱粮赋税,右槽管土地户帖,度支掌管财赋的账目,核计,金部则是金银矿,铸币等,仓部则是钱粮仓储的管理。 左曹一共有三间值房,每间值房坐四个郎中,比起工部,户部的条件要好许多。 方寅走进了最后一间值房,屋子里只有两人在,他们听到动静抬头看来,靠近窗棂处的一个中年微胖男子不悦道:“方郎中莫非忘了户部规矩,户部乃是管着财赋的重要之地,无论是谁,皆不可随意进入!” 另外一个微瘦些的老鼠须男子帮腔道:“方郎中,度□□边索要的账目,你可有送去?” 方寅见那人当着程子安的面,却半点不给他面子,虽然不悦,到底强忍了,道:“李郎中,账目已经送去,度支司那边的许侍郎称,有几个账目数额不对,既然账目由李郎中所做,得由李郎中前去解释。” 李郎中不满地道:“都同属左曹,账目何须分由谁经手,难道方郎中看不懂,不能解释一二?” 方寅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坚持道:“许侍郎让李郎中去解释。” 处处是江湖,背景不强大的老实人,总是会受到老油条的欺压。 程子安微笑起来,道:“不能!由谁做的账目,就由谁负责。否则,做好了,功劳由你领,做坏了账,却将错误推到了他人头上,实在是太欺负人,太无耻了!” 微胖男子怪叫了声哎哟,李郎中恼了,道:“户部的差使,与闲杂人等何干,你算老几,竟然插手起了户部的差使!” 程子安淡淡道:“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你说我算老几?哦,对了,我应当算不上闲杂人等,我不但要插手户部的差使,还领了户部的差使。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户部新任尚书程子安!” 方寅似惊似喜,胖瘦郎中眼珠子都快飞了出去,惊骇不已望着他。 程子安笑容不变。 爽啊!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164一百六十四章 ◎无◎ “程......程尚书!” 李郎中先喊了出来, 声音犹如从喉咙中挤出,尖利刺耳:“不可能,不合规矩, 曾尚书呢, 曾尚书在忙着与南召合议!” 他越说越认为不可思议,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胖郎中寻求支持:“赵郎中, 曾尚书怎么可能被罢免, 儿戏, 纯属儿戏!” 被唤作赵郎中之人陡然回过了神,他与李郎中进入户部时日不久,都未曾见过程子安。 方寅来自明州府。 明州府程子安,大周最年轻俊美的状元郎。 曾经搅得大周朝堂上下风起云涌的程子安,被贬谪到云州府, 同样在户部,在朝堂赫赫有名。 程子安重回朝堂任户部尚书,一切就说得通了。 赵郎中紧闭了嘴,寒冬腊月的天气, 他的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糟糕糟糕,一见面, 就将顶头上司得罪了个彻底, 得罪了“官见愁”! 李郎中看到赵郎中一张脸冷汗津津,他尚未蠢到无可救药,冲击太大慌乱太过, 一下僵在了那里。 程子安走上前, 坐手负在身后, 右手指轻点李郎中的案桌:“你平时上衙门当值, 从早到晚, 都做了那些差使,说出来我听听看。” 做了那些差使? 李郎中脑子嗡嗡响,茫然盯着程子安。 程子安面无表情重复了遍:“你在户部当值,难道从早到晚都在混日子,白拿俸禄不做事?” 李郎中慌乱地抓起案桌上的账目,双手奉上,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领着做账目文书的差使,请程尚书过目。” 程子安接过文书随意瞄了两眼,指着一处的账目问道:“这处的数额,出自何处?” 李郎中伸长脖子去看,解释道:“是从河朔州递交的账目所来。” 程子阿继续问道:“去年河朔州的账目是多少?” 李郎中一下僵住了,吭哧着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躬身肃立在窗棂边的赵郎中与李郎中领着相同的差使,他本要置身之外,只与李郎中同属一条线上的蚂蚱,眼见逃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探头瞧去,答道:“回程尚书,去年河朔州的账目是一万六千两银,常平米每石六百文。” 程子安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河朔州地区去年与今年,是丰熟年还是灾荒年?” 赵郎中答道:“皆为丰熟年。” 程子安问:“常平米是陈米还是新白米,去年价钱几何?” 赵郎中怔怔望着程子安,噎在了那里。 各州府将赋税账目递交到左曹,里面包含了各地常平仓粮食的进出状况。 大周各地州府的粮食价钱不一,分为灾荒与丰熟年,每石的价钱有一定的上下浮动。 新粮收上来之后,常平仓的陈粮则会粜出一部分,免得粮食腐坏,供给吃不起新粮的百姓购买便宜些的陈粮。 河朔州府去年的进账为一万六千两,今年不到一万两,每石粮食的价钱,则不到五百文。 首先,河朔州产稻谷与小麦,每亩地的稻谷收成,在丰熟年时约莫在三百八十斤左右。 河朔州两年的稻谷亩产平稳,常平仓粜出粮食的量几乎无变化,常平米的价钱,按理该与去年持平。 谷贱伤农,陈粮价钱降得如此低,对于新粮的价钱,会造成很大的冲击,则是谷丰伤农了。 出现这种情形,常平仓另一重用处就出现了,该平籴,即购进粮食,控制粮价下跌,待荒年时平粜,平抑粮价。 左曹的作用,并非仅仅管着赋税,还有督察之责,即审核审查各州府递交上来的账目。 如此明显的异常,左曹却未核查,坐实了失察之罪。 程子安对此种情形心知肚明,河朔州州府敢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估计是摸清了户部这群官吏,常年尸位素餐。 另一种情形,就是户部的账目有问题,究竟在何处出现了差错,就要从原始的账目查起,从河朔州到仓部,左曹,得一并清查。 李郎中也反应了过来,他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1节 程子安将账目扔回案几上,极轻地“啪嗒”一声,李郎中赵郎中同时被惊得身子下意识后仰。 “重做,且出具详细的文书,究竟何处出了差错。明朝下值之前,向我回禀进度,可有问题?” 李郎中与赵郎中两人面面相觑,慌忙连声应了。 程子安没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下了台阶准备离开。 方寅紧跟在程子安身后走出值房,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跟上去,只是不受控制挪动了脚步。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方寅全然不觉,双脚好似踏在云端,脑中乱糟糟的,尚未厘清头绪。 程子安怎地突然就从云州府知府,一跃成了户部尚书? 按照程子安的本事,这一切倒是理所当然,惟有变化太快,看得人晕头转向。 李郎中与赵郎中两人青红交加,震惊的脸在面前浮现,方寅嘴角不断上扬,阵阵畅快。 真是威风啊! 要是他也能这般威风,就没人再敢给他穿小鞋使绊子了。 以前在府学,有程子安护着,现今在户部,程子安又在,方寅眼前陡然明朗,一下从云端踩在了结实的地上,莫名踏实安稳。 以小窥大,程子安慢下脚步,侧首问方寅:“平时他们就如此推诿差使?” 方寅啊了声,回过神苦笑道:“差不离吧。我想着自己年轻,他们为长,我多做一些又何妨,当做事学习了,就没多做计较。” 程子安无语,道:“那你可有想过,要是查出来是左曹账目出了问题,你会被推出去当替死鬼,你也不计较?” 方寅楞在了那里,片刻后垂下了头,道:“我想过,只要我问心无愧,身正不怕影子斜,孰是孰非,自有公道。” 程子安望天,努力平缓了情绪,道:“吴尚书就没教你?” 方寅道:“许氏只是吴尚书夫人的远房亲戚,隔了好几层,吴尚书又在礼部当差,不懂吏部的账目,我同他说这些无用。” 说到这里,方寅飞快瞄了眼程子安,低声道:“其实,我不想沾吴尚书的光,阿爹阿娘是种地出身,许多规矩都不懂,经常惹出笑话。阿爹阿娘在京城住得没意思,同许氏合不来,想要回明州府去,还是明州府乡下过得自在。” 程子安挠了挠头,他不擅长家长里短婆媳关系,便略过了这层不提,耐心教着方寅:“想要独立做事,首先要自己有这份独立自主的能力。在京城,随便扔颗石子就能砸到一个大官,你身为户部郎中,能坚持本心着实不易,可你也不能将自己搭进去。比如吴尚书,虽是你妻子的远房亲戚,你不欲借吴尚书的势,可以改为向他学习为官之道。” 方寅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应得很快:“你说得是,吴尚书能做到礼部尚书,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道,我会好生向他学习......不对啊,你如今是我的顶头上峰,还是户部尚书,我跟你学就行了。” 程子安:“.......” 脑子这时转得倒快了,只自己忙得很,哪有空手把手教他。 程子安想着户部这摊烂账,斜睨了方寅几眼,叹了口气,道:“你将户部觉着不错的同仁,给我一份名录,跟家中交待一声,过年时要准备忙碌,别想着吃喝宴请了。” 方寅头点得飞快,接着不解问道:“过年不歇息,你要作甚?” 程子安没好气道:“查账理账!” 方寅瞪大眼,问道:“都要查?户部的账目,装了好几库房!” 当然不会全查,以前的烂账,要查起来,得到地老天荒去。 程子安道:“只查近几年,以前的就烂掉吧。” 方寅松了口气,长揖到底,道:“我还没恭喜你升官,再此给你道贺了。” 程子安难得笑了起来,方寅不嫉妒,不别扭,总算户部这摊浑浊中难得的一股清新之气。 方寅犹豫了下,问道:“你可会处置李郎中与找郎中他们?” 程子安没回答,反问道:“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方寅凝神思索起来,道:“处处都有捧高踩低,翰林院到户部都一样。像是如赵郎中与李郎中这般的官员比比皆是。有些人面上看似和善,背地里却一肚子坏水,比起来,他们两人算得上好了。我认为,不若这次就算了,以后再犯,再做惩治。” 程子安抬起手,朝四周一指,问道:“方寅,你身在何处?” 方寅呐呐答道:“户部衙门。” 程子安道:“既然你知道这是户部衙门,户部衙门掌管着天下财赋,一个账目出错,可能影响到朝廷的策令决断,给天下百姓带来严重的损失与负担。户部的官员捧高踩低,仗势欺人在其次,首先,必须账目清楚,做好自己本职的差使!他们两人连账目都做不好,德行还一塌糊涂,这种官员留着就是祸害!我没当即处置他们,并非是我发了善心,因为这是皇城,是朝廷中枢的官衙,该按律处置!你记得了,以后收起你的私念,要是你犯了错,我同样不会轻饶!” 方寅赶紧垂下头认错,连声保证道:“我定会好生当差,绝不出错,让你为难。” 程子安肯定要清理户部,同时,他也要方寅能自立,不能借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粗心大意。 方寅回了值房当差,此时户部全部知晓了尚书换人,李郎中与找郎中被训斥的消息,争先恐后来到值房一探究竟。 身为程子安的同窗,方寅被各种眼神打量,里里外外试探盘问,实在是不堪其扰,随意收拾了下,找个借口离开了户部。 离下衙还有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方寅向来自律,在夹道里来回走动,不禁开动脑子思索。。 要是换作程子安,他面对着此种情形,会如何应对,他可会被烦得做不了事,抱头鼠窜? 当年程箴考举人出事,程子安在府学被项伯明挖苦嘲讽的情形,在眼前清楚闪过。 程子安能从容应对,他绝不会退缩! 方寅鼓起了勇气,转头大步朝着户部衙门而去。 户部衙门此时暗流涌动,见到方寅回转来,左曹姜侍郎亲自前来,客气地将他请了进值房。 平时方寅极少见到姜侍郎的笑,至少他不对着自己笑,如今看到他笑容可亲的脸,提壶给自己斟了香茶,方寅心情很是复杂。 一切都靠程子安的势,痛快是痛快,但不牢靠,终归不是全部属于自己。 要是他能变得强大,与程子安比肩同行,那该是何等的成就! 姜侍郎和蔼地道:“听说程尚书来了,你与程尚书是同窗,怎地不早说一声,我们这些下属没能出门迎接,实在是失礼啊!” 方寅道:“姜侍郎,我也是刚知晓此事,着实对不住了。” 姜侍郎忙摆手,道:“无妨无妨,我就是说一声罢了。对了,程尚书前来,可有差使交待?” 方寅差点就将程子安交待他提交名录的事情说了出去,话到嘴边,他赶紧咽了下去,拼命转动着脑子,缓缓答道:“下官只是小小的郎中,程尚书要交待姜侍郎差使,应当会叫姜侍郎前去。” 姜侍郎脸上的笑僵了下,道:“李郎中与找郎中被发现了错处,你与他们都同属左曹,说出去,终究是左曹出了错,你如何能袖手旁观?” 方寅顿觉着全身发凉,果真如程子安所言那样,姜侍郎想要将他一并算进去,账目虽不由他经手,错处却要他一起承担。 “下官并未经手李郎中赵郎中手上的账目,并非下官的差使,对于数目一概不清楚,下官恐参与进去,只会适得其反。” 姜侍郎见以前软面团般的方寅变得强硬起来,暗自懊恼不已,现在却不敢拿他如何,不痛不痒说了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冬日天黑得早,方寅走出姜侍郎的值房,天空昏昏暗暗,户部廊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晃,庭院里廊檐下的光线影影绰绰。 值房的屋子大多都空了,方寅在廊檐下站了会,不理会身后窥探的视线,如程子安那样挺直脊背,大步离去。 另一边,程子安离开户部,前去了吏部。 吏部官员客气又不乏热情,萧尚书早就交待过,程子安一到,吏部侍郎亲自迎接,将已经办好的各种文书递到了他手上。 程子安拿着文书离开,虽说户部糟糕,脚步依旧控制不住变得轻盈, 升官了,户部尚书,正三品,俸禄达到了七千二百两! 大周的正四品到三品,品级虽只差一等,俸禄却从两千二百两不到,达到了七千二百两,足足翻了近四倍。 地方州府的官员,最高品级只有四品。故此,所有的官员都盼着能回到中枢,拼命朝上爬,位极人臣除了掌握大权,正俸添支职钱公使钱恩赏,待遇优厚得令普通寻常百姓,想都不敢去想。 且不提乡下种地的百姓,拿京城的雇工工钱来计算,京城的雇工,平均日薪在一百文左右,一个月下来三两银,一年就是三十六两。 正三品官员仅仅从俸禄收入,京城的平民百姓需要做工两百年。 书中自有黄金屋,圣人诚不欺我。 如今手头松了,明州府那边的善堂日子就能好过些。程子安琢磨着,崔耀光在云州府,让他与宁知府一起商议,建两间善堂,收留孤寡妇孺弱小。 程子安边走边琢磨,经过护城河桥,来到了内城门宫门口,听到身后彭虞在大喊:“程哥,程哥!” 程子安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彭虞跑得飞快上前,他嫌弃地撇嘴,道:“你不冷?” 彭虞得意地掀大氅,道:“狐狸里,不冷。程哥,听说你当户部尚书了,哎哟,那可是尚书,比阿爹品级都要高,厉害,太厉害了!” 程子安笑呵呵,矜持地道:“是挺厉害的。” 彭虞呃了声,哈哈笑道:“程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谦虚!好啊,不谦虚好,我升官时,可是敲锣打鼓宴了好几天的宾客,程哥与我真是同道中人。程哥,你要宴请几天宾客,我去给你打下手!” 程子安白了他一眼,转身朝外走去,道:“没空,没钱!” 彭虞叫嚷道:“没钱,程哥你少说笑,我可得劝劝程哥了,你小气的毛病,该改一改了!” 程子安不想同彭虞说废话,大步出了宫门,来到莫柱子的骡车边,对彭虞道:“时辰不早了,回见。” 彭虞左右都看骡子不顺眼,道:“程哥,我送你一匹马吧。这骡子,配不上程哥!” 程子安笑骂了句,转身欲上车,彭虞去扭住了他,眼珠子咕噜噜乱转,道:“程哥,你别走啊,你不宴宾客,我宴请你好了,阿爹说了,要交好程哥。” 彭虞脑子粗,力气也大,程子安被他缠住不放,便上了他的马车,一道前去了桑家园子。 “这里是京城新起来的园子,里面的娘子美得很,酒水好得很,景致也好,顶顶的雅,顶顶的贵!” 彭虞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程子安听出了重点,桑家园子非寻常人能入。 到了桑家园子前,彭虞也没能进入,被门口的伙计恭恭敬敬挡住了:“彭爷,着实对不住,今日园子被贵客包了下来,彭爷请改日再来,掌柜交代了,定会亲自给彭爷赔罪。” 彭虞呵地一声,眼一瞪就要发怒。 能包下园子,连彭京兆的浪荡子彭虞的面子都不给,京城一个手指头都数不到。 楚王说不定在里面,程子安还挺想会会他,慢慢收回手,由着彭虞叫嚣:“谁,是谁?我可是先留了定银,谁如此嚣张抢了我定下的院子?” 没多时,门内走出一个华服仆从,上前打量着程子安,见礼道:“在下乃是楚王的随从,程尚书里面请。” 程尚书。 楚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程子安颔首回应,带着傻愣愣的彭虞一道进了园子。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165 一百六十五章 ◎无◎ 如彭虞所言那般, 桑家园子里面假山流水,古朴深幽,凛冬时节, 庭院里的花木, 依旧郁郁葱葱,屋子里, 甚至还有茶花在盛放。 程子安估计这些茶花, 都是养在暖房中, 摆在最贵的院子中招待贵客。 贵客楚王坐在紫檀木的榻上,双手搭着膝盖交错,上身前倾,饶有兴致看着进来的程子安与彭虞。 程子安拱手见礼,彭虞跟着他抬手, 楚王只颔首,道:“两位无需多礼,请过来坐。”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2节 楚王虽是南召的王,来到大周毕竟是客人, 彭虞见到他如此傲慢,心中就不大乐意了。他藏不住心事, 七情六欲向来上脸, 如此一来,脸上不免就带了几分不悦,重重坐在了程子安的左手边。 程子安在承庆殿见过了楚王的举止, 客气道谢之后, 随意坐了下来。 楚王道:“请两位进来, 一是给程尚书道贺, 二是给彭郎中赔个不是, 占用了你先定下的院子,让你无法给程尚书庆贺。” 彭虞要缓一缓,才听明白楚王比较绕的话,道:“楚王有钱,能包下园子,我就包不起。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南召这般有钱,干脆将银矿送给大周就是了,还要劳什子粮食啊!” 程子安面上不显,暗中却快笑破了肚皮。 乱拳打死老师傅,楚王无论是故意显得无礼,怀着何种居心请他进来,都难以招架彭虞非同寻常的出招。 楚王脸色古怪了下,很是难以置信看了眼彭虞。 南召也有纨绔子弟,京城中的纨绔荒唐事情层出不穷,但还是比不过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的彭虞。 彭虞来了劲,追问道:“楚王有钱,南召就有钱,我们的几个皇子,都没这么大手笔,能包下桑家园子。南召这么有钱,与大周又交好,我说句公道话啊,这粮食就不该收,南召的海船,来大周做买卖,就该多交税!” 楚王终是绷不住了,待仆从伙计送了酒水吃食摆好,挥手让他们退下,亲自举杯道:“既然是恭贺程尚书,就不提其他,先吃酒,吃酒。” 程子安将酒盏换成了茶盏,道:“对不住,我向来不吃酒。就以茶代酒,多谢楚王的招待。” 楚王举在空中的酒杯一顿,目光沉沉打量着程子安,终是未说什么,扬首吃完了杯中酒。 彭虞陪着楚王吃了一杯,提壶倒着酒,道:“光吃酒冷清得很。” 楚王笑道:“程尚书不吃酒,应当也爱清净,就不让美人儿进屋打扰了。彭郎中若是喜欢,不若到旁边的院子里,唤几个美人儿进屋伺候。” 彭虞瞄了眼程子安,呵呵道:“我陪着程哥,哪能自己前去享受,把他抛下了。” 程子安笑着道:“无妨,你去吧。” 彭虞立刻站了起身,朝着楚王拱手,道:“多谢楚王,楚王真是大方。” 楚王微不可查松了口气,程子安将一切都瞧在眼中,见他笑着摆了摆手,目送彭虞走出屋,很是意味深长地道:“彭郎中真是有趣,程尚书能与他成为友人,也有趣得很。” 程子安道:“大周天下有趣之人不知凡几。” 楚王以为程子安要自谦,接下来听他道:“我算得上数一数二吧。” 楚王一愣,蓦地大笑起来,道:“程尚书的确是有趣。” 程子安微笑道:“不仅有趣,还聪慧帅气,曾经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三元及第。” 楚王大笑不止,程子安盯着他,道:“楚王到大周时日短,我也方才进京,先前刚新任户部尚书,跟着彭虞来到桑家园子蹭吃蹭喝。楚王还有哪些地方不了解,我都可以亲自告诉楚王。” 楚王笑僵在了脸上,逐渐退却。 程子安话里的意思很是明显,楚王到处打听,到处安插眼线,先一步包下桑家园子与他相遇,不如将所有事情,都摆在台面上,正大光明来谈。 楚王缓缓坐直了身,脸上在笑,声音却沉了些,道:“程尚书果真如传闻那样,聪慧得很。” 程子安一摆手,道:“不聪慧,也不能在此时担任户部尚书之位。楚王也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楚王先前也见到了。” 楚王默了片刻,想到彭虞,坦诚地道:“与聪明人说话,是要畅快些。” 程子安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楚王想要的是南召与大周共同得到好处,还是想要其他,不若先考虑清楚。” 大周的户部一团混乱,不知是户部,其他各部也好不了多少。 本来程子安不会这般直接,拖后腿的猪同伴太多,他耗费不起,不若直接与楚王谈来得快速。 楚王目光微沉,道:“程尚书此话何意?”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的意思很明显,合议的条款,处处都是陷阱,大周肯定不会睁眼朝里面跳。若是楚王坚持是好事,不若互相交换一下,楚王以为如何?” 楚王声音冰冷了几分,道:“南召一心与大周交好,既然大周处处防备,以为南召居心不良,就无需多言了。不过程尚书,我还是要提点一句,南召的水师,在广钦州海域,随时待命。” 广钦州是南召与大周的边境州,这一片海域并无归属,两国的渔民都可以出海打渔,分据两边的港口驻兵。 程子安神色不变,闲闲问道:“南召近两年来,粮食收成如何?” 南召要是庄稼收成好,如何会拿银矿向大周换粮食。 楚王神色愈发沉重,缓缓道:“莫非程尚书也对南召的局势了若指掌?”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南召的天气就算好一些,不过粮食亩产就那么点,能好得到哪里去。大周并非只有广钦州,还有广袤的疆土。南召的水师,上了陆地只怕会水土不服。” 南召是野心勃勃,望着大周这块肥肉流口水,但南召朝堂上下,意见各有不同。 大周即便是猛虎已垂垂老矣,始终是老虎。南召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反噬。 太子一系反对声势浩大,楚王顶着重重压力前来,他最大的信心,便是因为大周朝堂上下的官员与官制。 南召本与大周一样,官制相同,律法也相近,官员世卿世禄,享受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南召朝廷上下的官员们,只求安稳富贵,不思进取。 大周也是如此,若这次合议能成,南召很快就能从大周的海道,掌控到大周的半壁江山。 九成九的官员,只要能继续当大官,子孙后代跟着享福,谁会在意那把龙椅上参拜的帝王,是南召的沈氏皇族,还是大周的周氏皇族。 大周起初对合议的反应,让楚王很是欣喜,以为这次势在必得。 谁知,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子安! 既然大周的圣上会突然启用程子安,楚王便清楚,大周至少不如他所见到的那般无能。 程子安要赌的就是,楚王与太子之间,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 两国如今开不了战的缘由,便是两国内部都未强大到能对外扩张,或是坏到必须入侵他国,平缓国内的局势。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两国都打不起。大周会谨慎,不愿意打,南召比大周总体上要弱,他们不敢打。 如今不会开战,以后就保不齐了。 南召会如何,程子安管不了。但大周必须趁着天下太平,革新发展,让大周变得强大,哪怕有一天真避免不了打仗,大周也不怵。 屋子里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楚王端起杯,道:“能与程尚书一道饮酒,三生有幸。” 程子安将手上的茶盏放下,端起放在一边的酒盏,遥遥一举,道:“同幸,同幸。既然难得,我就破例吃一杯。” 说罢,程子安将酒一饮而尽,楚王意外了下,脸上的笑真切了些,跟着吃完了酒。 翌日程子安进宫,前去承庆殿面圣,将昨晚出宫遇到楚王之事,细细禀告。 程子安见楚王,难免会让人猜忌,但程子安主动事无巨细交待,圣上就很满意了,道:“要是楚王登基,以后南召还真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楚王这次出使大周,差使办砸了,他回去之后交不了差,他如何能甘心?” 几个皇子办砸差使的时候数不胜数,他们照样是皇子。 程子安暗戳戳吐槽,道:“臣以为,楚王聪明,回去应当能交差。” 圣上很快就将这些抛在了脑后,沉吟了下,道:“老大他们几个也大了,是该早些封爵。我先前一直在考虑此事,不知你可有什么建言?” 程子安的建言,当然是不赞成封爵。 首先,亲王与郡王,普通皇子的俸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仅仅是几个皇子的薪俸,全京城的赋税拿来养他们都不够。 封爵并非只封皇子,还有他们的皇子妃,侧妃,儿女们。 金银珠宝,良田,庄子,仆从。 除了俸禄之外,其余的封赏都不从户部出,皆由圣上私库即内库支出。 圣上内库的钱,当然不会从天而降。 庞大的皇庄田亩,宅邸,铺面,皇室垄断的买卖,各州府的进贡。 内库的钱,不过是从户部国库挪了过去,同样是民脂民膏。 程子安斟酌了下,道:“封爵是圣上的家事,臣本不该妄言。只臣从户部来考量,俸禄增多,户部又要焦头烂额了。” 圣上听到程子安叫穷,非但没不高兴,反而难得笑了,抬手点着他,笑骂道:“你就知道钱钱钱!” 程子安眼里只有银子,半点都没有要替某个皇子说话的意思,实在是难得的忠臣啊! 程子安趁机说了户部的情形,道:“臣打算在这段时日,将户部理一理。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该处置的处置,免得他们拿了俸禄不干活,尽吃白饭。能省些钱,也好拿来支付王爷们的俸禄。” 圣上只听得不知如何说才好,瞪着他道:“去去去,你自己去寻钱,别在我面前碍眼。” 程子安应是,起身离开了承庆殿,来到了户部官廨。 今朝户部的官员都到得很整齐,全都在值房里,忙碌的忙碌,不忙的,手上也不停,拿着笔墨纸砚,尽量看上去很忙。 程子安去了尚书的值房,手搭在身前,安静等待。 很快,无需程子安召唤,度支,仓部,左右曹的侍郎齐齐到来。 值房宽敞,程子安招呼他们落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快过年了,都说旧账不留到新年,你们手上未完成的账目,差使,要赶紧做完。到了年后开衙,我们再来一起核对账目,盘点库房等。” 大家因着赵郎中李郎中之事,原本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来个下马威,见他并不提其他,皆松了口气,真真假假恭迎寒暄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值房。 程子安现在没空与他们提公务,亦不会与他们盘账,待方寅提了名录上来,他要与这些还算有点读书人风骨,难得的忠厚官员一起盘账,盘出户部的真实情况,让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杀鸡儆猴的下马威,则要等着李郎中与赵郎中,亲自将脖子洗干净,送到他面前来。 很快就到了中午用饭时辰,程子安起身伸了个懒腰,套上大氅,朝着膳房晃去。 离开几年,这条他曾走了无数次的路,既熟悉,又陌生。 夹道里的寒风要大些,呜呜呜直叫唤,程子安骂了句,拉紧了大氅领子,抬头望去。 以前伸出墙的石榴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被夹道割开的一道灰色天空。 膳房里的人来人往,忙着将食盒送往各部衙门。程子安放眼看去,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正在感慨中,陈管事那张胖得肉左右乱飞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程尚书,真是程尚书!哎哟,小的听说程尚书回了京,一直在盼着能见到程尚书,早起听到喜鹊叽叽喳喳叫,心想今日定有大喜事,果真是大喜,大喜啊,程尚书来了!” 程子安直直盯着陈管事,道:“老陈,你自己老实交代,你可是偷多了油吃,不但比以前胖,这张嘴跟着都油滑了百倍。” 陈管事眼珠子狡黠地转个不停,躬身将他往灶房里领,笑嘻嘻道:“程尚书,小的都是肺腑之言,嘿嘿,都是肺腑之言。” 灶房里几孔大灶一起忙碌,原先相熟的厨子们都已不在了,程子安只看了几眼,便朝旁边陈管事歇息的屋子走去。 陈管事躬身道:“今朝膳房有鸽子汤,二皇子喜欢吃鸽子,早先难得说要留在政事堂用饭,差人来膳房交待了,给二皇子加天麻炖上,程尚书可要来一碗?” 二皇子在政事堂用饭,难得。 程子安眉毛微挑,在椅子上坐下,随意道:“若有多余的汤,来一碗便是。” 陈管事道:“多得很呢。贵人要的饭食,只吃一碗的话,至少要准备五碗的量。其余的饭食,程尚书可有什么想吃的?” 程子安道:“随便捡几样送上来就是。”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3节 陈管事道好,前去了灶房。程子安等了一会,没见到他送汤进屋,倒听到隔壁传来了阵阵的大嚷。 程子安咦了声,起身走出去,看到陈管事垂头丧气站在灶房门口,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娄内侍,阴沉着脸指着他鼻子骂:“你个狗东西,连二皇子的吃食都敢偷嘴,真是狗胆包天!” 程子安哪能让陈管事背锅,走上前道:“娄内侍,是我要吃鸽子汤,不关陈管事的事。” 娄内侍仿佛才看到程子安,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阴阳怪气道:“哟,原来是程尚书。程尚书,对不住了,鸽子汤是二皇子钦点,程尚书可不能再抢走。” 再抢走? 这句话就有意思了,二皇子是借机敲打他呢!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166 一百六十六章 ◎无◎ 一碗鸽子汤而已, 程子安到膳房来用饭,是在忙得喘不过气日子里的难得放松,也是为了吃到新鲜可口的饭食。 娄内侍既狗仗人势, 又是听令行事, 一碗鸽子汤而已,程子安更不会与他计较。 圣上打算封皇子, 几个成年的皇子, 只管着吃吃喝喝享受, 或者有能力有本事也就罢了,偏生他们到处指手画脚添乱。 皇室泱泱一大片,跟蝗虫过境一样,灾害! 二皇子肯定不是替以前的曾尚书打抱不平,他是被派去了礼部, 心里不爽快。 不敢找圣上出气,找上了他程子安。 程子安不算大度,从不以君子自居。 他不主动与人结仇,但也不怕事。 “既然是这样,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定当会向二皇子赔罪。” 程子安很是客气, 娄内侍哪怕得了二皇子的指示, 他敢叱骂陈管事,绝不敢对朝廷重臣吆五喝六,皮笑肉不笑应了几句, 提着食盒离开。 陈管事很是尴尬, 偷瞄着程子安的脸色, 歉疚地道:“程尚书, 都是小的不是, 小的没能考虑周全,让程尚书跟着吃了挂落。” 灶房里的厨子,帮闲们都偷偷在看热闹,程子安淡淡扫了一眼,转身朝隔间走去,道:“我不吃挂落,只吃饭。有什么热乎的饭菜,给我送些上来就是。” 陈管事赶紧去了灶房,捡了几分最新鲜的菜给程子安呈上,他喝着碗里的鸭汤,道:“这个也不错嘛!比天麻炖鸽子差不到何处去。对了,你们膳房里的采买,是如何寻找的啊,都说给我听听。” 膳房百官饭食的花销,也是从户部支出。 陈管事愣了下,眼珠子转得飞快,道:“采买与灶房如今不在一处,小的只负责灶房,采买由徐二庆管着,徐二庆在膳房已经当了七八年的差,家里小妾给他生了个老来子,满了周岁庆贺抓周,今儿个告假。” 七八年,差不多是二皇子到户部的时候。 “徐二庆家住在锣鼓巷,离皇城就小半个时辰,近得很,除了这一处的宅子,在京城还有好几间宅子,真真是富得流油啊!十余年前原配去世了,后来续娶了一房,纳了好几个小妾,妻妾儿孙成群,最小的孙子都已经五岁了,小儿子才满周岁。” 程子安当没看到陈管事双目放光,嫉妒羡慕又鄙夷的神情,只唔了声。 陈管事揣摩不明白程子安的意思,不敢打扰他用饭,略微说了几句闲话便退了出去。 饭毕,程子安离开膳房回去户部衙门,方寅手上拿着册子前来,他接过来随手翻看,道:“你先坐,我正好要找你。” 方寅说是,“这里面的名录,我琢磨了又琢磨,拿不定主意的,便没写上去。” 程子安看着册子上的人名与官职,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如何琢磨的?” 方寅昨天思索了许多,回忆着程子安看人处理事情的方法,态度,想到有些同仁平时的种种,他幡然顿悟。 人心不可测,能进入朝廷中枢的户部当官,除掉恩荫出仕之人,其余经过科考出仕者,在大周都算得上人中龙凤,岂能如他所想所见的那般简单。 比如话说得漂亮,事情都由他人代劳,有功时,却榜上有名。 诸如种种,方寅起初以为他们可靠,在仔细深思之后,发现自己竟如此愚钝可笑。 方寅认认真真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以前自以为有识人看人的本领,实则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在他们面前,我真的太蠢,估计就是个笑柄。” 程子安放下册子,道:“你别如此自责,因为你心存善意,眼中看到的,也大多都是善,一时被蒙蔽也没甚紧要,吃亏不是福,在吃亏中得到的长进,才是不幸之中的福份。” 方寅一听,顿时轻松不少,笑着道:“以后我尽量不吃亏。这些名录,都是忠厚可靠之人,也有真本事,程尚书什么时候要告知下去?” 程子安道:“后日衙门就封笔了,明朝你告诉他们,衙门还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费些功夫。对了,你去将膳房的账目拿来给我。” 方寅应下起身出去,没多时从库房抱了厚厚的一叠账目到值房,程子安让他放着,一本本翻了过去。 膳房各种菜蔬肉食粮食,都是由京城的铺子送进来。能得到这份买卖的京城铺子,自然非同小可。 程子安也不去查背后铺子的东家,叫来姜侍郎,随便拿了本账册递给他,道:“这是膳房上半年的总账目,姜侍郎你再仔细看看。” 姜侍郎心里没底,程子安面色寻常,他也看不出究竟,直觉不妙,拿着账本核对着数目,见数额无误,不禁悄然舒了口气,道:“账目无误,程知府可是发现了差错?” 程子安没回答姜侍郎的话,问道:“姜侍郎的饭量如何?” 姜侍郎愣了下,答道:“下官饭量一般,一般吃一碗米面,再加些菜蔬即可。” 程子安道:“一碗米面,需要多少米或者面粉做出来?” 这就难道姜侍郎了,他出自与官绅之家,自小没进过灶房,哪知道一碗米面需要多少白米白面。 程子安也没为难他,道:“膳房送来的碗,一碗白米饭,只需要不到半碗米就能蒸满满一碗米饭,换成斤两,就是一斤米饭,约莫需要不到二两的百米。你看,膳房送上来的账目,不算肉菜,平均下来,每个官员每顿饭吃了一斤半米。这米面的价钱,京城铺子上好的白米面价钱,姜侍郎可有去了解过?” 姜侍郎的确不清楚米面的价钱,在府里夫人掌管中馈,吃穿用度都由她张罗,他只偶尔会过问一句。 膳房递上来的账目,他看都不看就核实,因为膳房采买背后的贵人,他得罪不起。 姜侍郎有苦说不出,暗自心惊起来,难道程子安要查膳房采买这块的猫腻? 程子安以前看到嘉庆乾隆皇帝吃鸡蛋的故事,一个鸡蛋能折合银子十余两。现在他亲眼目睹了,膳房的米面粮油肉食价钱,每样都不输于他们的“鸡蛋”。 市面上,白米面的价钱在七八百文一斤上下浮动,膳房报上来的采买价钱,则是一两五钱到二两。 粮油米面这些价钱还不算离谱,毕竟是惯常所见,他们还会收敛一二。 如鱼虾,羊等,他们安一个名目,一头二十斤左右的中等羊,能报到七八十两银子,折合下来,每斤羊肉要三多银子。 京城上好的黄羊,一斤羊肉在一两银子左右。 程子安看到这个账目,恍然以为官员们吃的是成仙的羊了。 程子安拿了另外一本账目给姜侍郎,道:“膳房的请款,停止发放。” 姜侍郎大骇,道:“程尚书,使不得啊,要是膳房没有钱采买,百官没了饭吃,岂不是会大闹?” 程子安笑道:“百官不缺这一两顿饭吃,户部没钱。年后就是开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姓家中没了米面粮食,又要耕种,先要以赈济为主。” 姜侍郎想再劝,话到嘴边眼珠子一转,恭敬应是告退。 程子安拿着账本,慢悠悠去了政事堂。 王相看到程子安前来,目光从他手上的册子上扫过,眼皮没来由一跳,招呼他坐,道:“你来......算了,我就不多问了,你来肯定没好事。” 程子安将账本递给了王相,笑道:“王相怎么能如此看我,我来是找王相看稀奇。” 王相可不是不食肉糜的相爷,他随便翻看了账本,就发现了账本的不对劲,神色很是复杂,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重重一声叹息。 程子安抬起手腕打量,道:“我吃这么贵的饭食,流的血,应当是黄橙橙的金子才对,我这手臂,这脸,怎地还没变色呢?” 王相无语望着他,皱眉道:“行行行,你少言废话,就老实说,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程子安笑眯眯道:“账目,王相已经过目了。我既然接手了户部,如此离谱的价钱,肯定不能同意。我估摸着吧,膳房没粮食,百官没了饭吃要闹,政事堂可不能躲啊,得.....是必须出面,大过年的,闹大了可不那么好看。” 就说他来准没好事! 王相腹诽了句,烦躁地道:“你何苦要赶在这个时候查账,明朝就封衙了......” 脑中闪过二皇子先前在政事堂之事,程子安以前在京城做官时,天天亲自跑去膳房用饭。 王相话语蓦地一顿,上下将程子安打量了一遍,语重心长地道:“一碗鸽子汤罢了,这个时候,你就别节外生枝,何苦来哉?” 程子安神色严肃起来,道:“一天省下的膳食银子,可以够一个万人县的全部百姓吃饱饭,王相可还以为,我在节外生枝?” 王相顿时无话可说,懊恼地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就依照你的办。你去吧,我去找明相他们。” 户部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笔糊涂账糊弄了过去,政事堂也免不了失察之责,程子安当然不会让他们置身之外。 王相说得对,过年一切以安乐祥和为主,百官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家丑不可外扬,毕竟还有南召使节楚王在。 程子安将百官的事情交给了王相,爽快地回到了户部。 李郎中与找郎中两人,按照昨日程子安的吩咐,前来回禀账目错漏之处。 程子安侧身坐在椅子里,手搭在案几上,手指不时轻轻敲着桌面。 咚,咚,咚。 极轻的一声声,像是瞧在两人的心上,绞尽脑汁寻来的理由,此时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程子安手蓦地收回去,李郎中与找郎中两人,皆惊得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里。 程子安调整了个姿势坐着,连眼皮都没抬,道:“我昨日让你们去查实,究竟何处出了差错。详尽的文书也就罢了,你们连何时能查明都讲不清楚。这些年来,你们的考评为上等。这上等,究竟从何而来,我现在也没空去核实。既然你们不堪其用,差使先交出来,回去留待告示吧。” 不堪其用,回府留待告示,莫非是要将他们两人革职的意思? “留待告示?!” 两人一起叫了出来,涨红了脸叫嚷道:“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 程子安一言不发望着他们,神色极为平静。 李郎中涨红的脸,在程子安的注视下,逐渐变成了清灰。 不喜不怒的神情,他在殿试时,圣上到来的时候,曾体会到过。 无形的威压,令他不受控制紧张,不安。 赵郎中只感到眼前一黑,深知自己完了。 姜侍郎没本事保住他们,也不会为了他们区区两个户部郎中得罪程子安。 何况他们的确没当好差,要是深究下去,他们会更惨。 程子安干脆利落解决了两人,随意跟姜侍郎交待了声:“他们手上的差使,就由方寅与小李郎中接手。” 姜侍郎震惊不已,呐呐道:“可不合规矩......” “规矩!” 程子安突然拔高了声音,姜侍郎惊惶地抬头,迎着程子安黑沉的脸,连舌尖都发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4节 “你们有脸提规矩,可是真要我按着规矩来?有一个算一个,就算是你们有官身抵罪,全都要给我滚蛋,滚去牢狱里给我诵读规矩!” 户部的账目做得看似无误,天衣无缝,却经不起从源头详查。 哪怕户部的账目一把火烧掉,其余各部,底下州府还有支出的账目,倒查回来,也能很快查清。 姜侍郎头都快埋到了地里去,细碎的雪花,随着寒风扑来,吹得他一阵冷,一阵热,深刻察觉到一件事。 下雪了,不仅是京城变了天,户部也真正,彻底变了天! 程子安解决掉两人,回到值房,许侍中前来了,道:“圣上唤你去承庆殿。” 程子安收拾着案桌,望着外面的天色,笑说道:“下值了,外面又开始下雪,圣上难道要留我赏雪,用晚饭?” 许侍中笑眯眯道:“快去吧,二皇子也来了,圣上正在等着呢。” 程子安眼皮一动,道:“这样啊,还真是快。” 承庆殿内,二皇子满脸愤愤不平,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嘴皮干燥起皮,嘴角堆起了白沫。 程子安收回视线,心道中午的鸽子汤,看来还不够滋补。 二皇子话语一停,阴森森地看向见礼的程子安,阴阳怪气道:“程尚书真是大忙人啊,在户部大刀阔斧变革,让阿爹与我一阵好等!” 圣上不耐烦地道:“老二,你少说风凉话,老许方才去传旨,程子安就是长了翅膀,也没那么快飞来!” 兴许是翅膀两字,刺激到了二皇子,他屁股刚沾上椅子,蹭地一下跳起身,道:“阿爹,我要参奏程子安,仗着自己是尚书身份,前去膳房单独享用饭食,以权谋私!” 圣上哪能不明白自己这个二儿子,他自小个性强,从来受不得气,程子安成了户部尚书,他管不了户部,借机在发泄不满。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圣上忍了又忍,揉着眉心,道:“程子安能吃多少,一餐饭罢了,提得上以权谋私,老二,你莫要小题大做!” 二皇子见圣上处处驳斥他,悲愤又委屈,喊道:“阿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子安身为尚书,他仗着身居高位不守规矩,底下的官员有样学样。岂是一餐饭这般简单,户部掌握着天下财赋,迟早会被蛀空!” 圣上被吵得头疼,干脆看向了程子安,道:“既然你被参奏,你来自辩!” 听到圣上发话,端坐着的程子安起身拱手应是,不疾不徐地道:“二皇子,我以前在膳房用饭,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我饭量是大些,不过我懂得养生之道,断不会暴饮暴食,吃得八九分饱就行了。我向来也不喜山珍海味,合理膳食,荤素搭配,新鲜可口就行。前去膳房用饭,替膳房省了事,绝对称不上以权谋私。” 二皇子不好意思提膳房采买之事,也不提被户部调走,只从别处寻他的错误,他也就不提这些,只规规矩矩自辩。 程子安越沉静,二皇子就越恼怒,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道:“要是百官都与你一样,前去膳房用饭,膳房岂不成了街市,乱哄哄一团糟?” 程子安答道:“朝臣官员都是读书人,大朝会时,金銮殿也没成为街市般乱哄哄,二皇子倒无需有此顾虑。” 二皇子被噎住,死命盯着他,道:“你休要胡言狡辩!” 程子安不慌不忙道:“我自以为问心无愧,二皇子觉着我哪句话,是胡言狡辩了......哦,二皇子先前明指我会做出不好的表率,会贪污受贿。二皇子真正多虑了。” 他朝着圣上拱手见礼,朗声道:“圣上,臣请求公布家财,以证臣的清白。臣同时请求,公布二皇子与其他官员的家财,臣以前未领着户部,他们可有学坏,以权谋私贪污受贿!” 二皇子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圣上亦瞪大了眼睛,神色复杂至极。 户部有大周全部的户帖,地契屋契,田亩的账目。 铺子田产等归属何人,户帖的关系,纳税几何,户部查不到十成十,查个七七八八易如反掌。 可是,放眼整个朝廷,谁敢公布家财? 程子安转向二皇子,拱手见礼,客客气气地道:“二皇子以为如何?” 如何,以为如何? 二皇子虽自认为天下都是他的,但现在他还没坐上天下至尊的宝座,二皇子府远超出他应得的财宝,总得掩饰一二。 二皇子又慌又恼,只想撕碎程子安那张可恶的笑脸! 圣上目光沉沉坐着,虽未做声,脑中却止不住地想,大周的朝臣官员们,究竟侵占了他周氏多少钱财?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167 一百六十七章 ◎无◎ 雪花簌簌飞扬, 笼罩在凛冬时节的京城,屋顶覆上了层薄雪,铺子人家的灯火昏黄, 归人裹紧衣衫, 低头步履匆匆。 朱雀大街上,比起寻常时日还要热闹, 客人进进出出, 猜谜吃酒。琴瑟丝弦铮铮, 一把春雨后黄鹂般的嗓子在唱:“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程子安的脚步慢下来,站在巷子口,望着前面繁华的酒肆银楼。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最新的冬酒, 保管好吃咧!” 巷子里的酒肆,伙计在大声,抑扬顿挫叫卖过年时特有的冬酒。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虚利, 虚苦劳神。” 歌女唱苏东坡的《行香子》,程子安只听到了后半阙, 他亦喜欢前半阙。 从荷包取了块银角子, 沽了一角酒,几只熟羊蹄,猪头肉, 豆子, 油纸包了提着回府。 秦婶早就做好了晚饭热在灶头, 见到程子安居然提了酒, 诧异万分, 赶紧打了热水,将小炉子里装满了炭,与莫柱子一起送进正屋。 “少爷,天气冷,酒煮热了再吃。” 秦婶不放心叮嘱,程子安无所谓的应了,指着窗棂边道:“就摆在那里吧。” 圣上的宅子就是好,雪满京都时,随便望去就是美得令人心悸的景致。 雪白的高丽纸上,映着树木的枝丫影子,程子安太忙,这间宅邸的庭院花园,他压根没仔细逛过,并不清楚栽种了哪些花草。 更洗出来,秦婶已经摆好了案几酒菜,铜壶里的酒在咕咕响动,莫柱子忙去提壶斟酒,程子安拦住了他:“我自己来。” 莫柱子将铜壶交给了程子安,不由得想起,上次他吃酒,还是在云州府的乡下,地里庄稼收成后,与村民们一道庆贺丰收。 那晚他吃得醉了,难受了许久。莫柱子犹豫了下,关心地道:“少爷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程子安提壶倒酒,闲闲地道:“我没事,你下去用饭吧。” 莫柱子只能起身往屋外走去,到了门边,还不放心回头看去。 程子安侧身半靠在塌几中,酒盏举在嘴边,小口啜饮,看上去很是平静悠闲。 莫柱子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合上门走了出屋。 程子安真不烦,并非问题都已解决,他可以悠闲过年。 烦也无用,心烦意乱做不好事情,说不定还会遭到灭顶之灾。 比如程子安先前提出公示官员家财,成功堵住了二皇子鸡蛋里挑骨头告状的嘴,圣上亦沉默不语。 这件事,程子安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能成功,他不怕,朝堂上九成九的官员会害怕。 只是,圣上想法可能会不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财赋,都属于周氏。以程子安对圣上的了解,皇子皇亲,官员权贵,无论谁从圣上荷包里掏钱,他肯定不会和颜悦色,高高兴兴拿出去。 接下来程子安要盘账,顺道将朝中官员们的家产也盘一盘,给圣上一份新年贺礼。 冬酒寡淡,程子安不知不觉吃了大半壶,屋内暖意融融,屋外雪花飞扬。 酒意上涌,程子安眼前浮现出云州府与吉州府的雪灾景象。 埋在雪里冻得僵硬,无人收拾的祖孙,土里庙里满地凝固的血,堆满了角落的尸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程子安念叨着,朝窗棂外举起酒盏:“待有些许的公道,官府不会只会施压,达官贵人们身上有点人味的时候吧。” “这一天,快些来啊。” 程子安放下酒盏,靠在了塌几里,闭上眼睛做梦。 翌日,程子安也没去过问王相他们做了什么,膳房照常提供饭食。 程子安前去用饭时,陈管事脸上的笑好似嵌进了肉里,揭都揭不下来,挤眉弄眼道:“程知府,徐二庆被革了差使,今朝换了新铺子送米面粮油进宫,价钱只有以前的两成不到呢。小的听说,御膳房那边也要选新皇商,底下皇庄的管事,都要换掉。” 程子安眉毛微抬,唔了声,“是吗,米面粮油的好坏如何?” 陈管事指着程子安碗里的米饭与案桌上的饭菜,道:“这些都是新铺子送进来的米,鲜鱼。比起以前,只好不坏。嘿嘿,这采买的新管事,程知府可知晓消息?” 膳房隶属内侍省,只花费的钱从户部银饭处支取。 内侍省分为内外,内是近身伺候天子嫔妃的阉人即小黄门,外则是皇宫庭院,防卫,膳房,尚衣尚食等官员,宫女女官。有阉人,也有正常的男丁。 膳房的采买管事,当由内侍省指派。内侍省的两大统管,一是许侍中,二是林都直。 徐二庆能在采买上大胆妄为,与户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不开,林都直肯定也有一部分的关系,他的亲娘,是二皇子乳母。 林都直管着禁卫班值,禁卫班值都是些权贵子弟,圣上领过兵,他的安危,自有跟随他多年的亲卫负责。 禁卫班值虽没用,程子安琢磨着,估计林都直这次会受到牵连。 圣上会起疑心且不提,大皇子三皇子如何会错过,狠踩二皇子的大好时机。 陈管事想要采买管事的心思,程子安只斜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道:“你已经长得够胖了,再多吃,仔细会吃坏身子。” 徐二庆估计活不了,就是能活,定逃不过抄家流放。 陈管事不蠢,他听得一愣,脑子转得飞快,忙抹了下额头没有的汗水,连声道:“是是是,小的多谢程尚书提点,是小的贪嘴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用完饭,算着圣上午歇起身的时辰,先晃去了承庆殿。 昨夜的雪下到早起方停,雪后的天空灰蒙蒙,廊檐处结了晶莹的冰凌,庭院的雪洒扫干净,青石地面上好像不均匀洒了盐,从侧面看去,泛出阵阵寒光。 许侍中也不怕冷,靠在回廊的廊柱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许侍中今年已近五十岁,白面无须,身形微胖,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总是一团和气。 待走近了,能看到许侍中下垂的脸,皱纹从眼角绽开,密布在太阳穴附近。兴许总是低头,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来,额头一道明显的皱纹如横廊,深深印在脑门心。 许侍中见到是程子安,眼底的冷意很快被温和取代,轻声道:“来啦?圣上还未起身。” 圣上午间一般会在御书房隔间歇息,程子安朝紧闭的窗棂望了眼,压低声音问道:“许大叔,你冷不冷?” 许侍中顿了下,微笑摇摇头,道:“习惯了,不怕冷,也不怕热。” 程子安喟叹道:“如何能习惯呢,盛夏烈日炎炎,寒冬冰冷刺骨。还是林都直的时日舒坦。” 许侍中眉头微不可查蹙了蹙,侧耳好似在倾听什么,之后方低低道:“外省都直,要换人了。圣上让老黄去接替。” 黄内侍在圣上身边的时日,并不比许侍中晚,与他一样是圣上还未出宫开府时,近身伺候的小黄门。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5节 圣上将林都直换掉,禁卫班值等悉数由自己的亲信掌控,看来,圣上对二皇子的不信任,彻底加深了一层。 从前的下属,变成了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统管,甚至在权势上,还胜自己一层。 程子安诧异了下,不动声色打量着许侍中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之色,他暗自长舒了口气,笑了起来,道:“我就说,怎地没见到黄大叔,等黄大叔闲下来,再去跟他道贺。” 许侍中脸上跟着浮起了笑意,道:“别太张扬,仔细遭了人嫉恨。王相他们一大早就来了御书房,讲了膳房那边的事情,几个皇子都来了,四皇子今朝没读书,被从先生处叫来了御书房,说是年后四皇子开始学着办差。我同老黄说过,采买的差使不好做,别办砸了,到时候连累到他。” 膳房的采买管事,黄内侍变成了黄都直后,就该由他选人。许侍中是在提醒黄都直,别只管着安插自己的人手,最后犯了事,连累到了他自己。 黄都直聪明谨慎,他能伴君左右多年,至少不会在眼下的节骨眼上出差错。 程子安沉吟了下,问道:“御膳房那边,许大叔可有麻烦?” 御膳房的花销,是从内库支出,程子安不清楚里面究竟如何,许侍中管着御膳房,要是账目出了问题,圣上可能会暂时放他一马,心里的疙瘩却难以抹去,以后再难那般信任他,会逐渐另选信任之人任侍中。 许侍中望着远处,神色淡然,道:“这点子钱,我看不上。我无儿无女,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知能否活到出宫养老,能有花上钱的那一日。失去圣上的信任,这些钱就是拿来埋我,给我垒坟墓的石头。” 程子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侍中是难得一见的明白人,聪慧,看多了权势倾轧,亦看透了荣华富贵。 只是,难免没劲。 许侍中耳朵忽地动了动,朝着程子安做了个手势,转身急急进了殿。 很快,宫女小黄门捧着热水帕子鱼贯而入,圣上醒了。 程子安轻嘲一笑:“这份差使,真不是人人能当得好。”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许侍中出门来将程子安请进了大殿东屋的御书房。 圣上坐在御书桌后吃茶,下巴朝椅子点了点,道:“你将王相他们差得团团转,自己倒清闲,前来何事?” 程子安在椅子上坐下,笑道:“臣马上就要忙了,前来是向圣上回禀,臣接手了户部的差使,账目等都未曾弄清楚,臣打算在春耕之前,将账目大致厘清。” 圣上手上的茶盏,本来递到了嘴边,顿住片刻,将茶盏放在了御案上,问:“厘账?” 程子安:“是,厘账。” 圣上似乎是发出了声音,又似什么都没讲,程子阿一时没能分辨清楚。 “厘就厘吧。你是要趁着过年的时节厘账?” 程子安这下听得一清二楚了,欠身应是。 圣上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垂下眼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片刻后道:“老四长大了,先前一直跟着先生在读书,于政事上一窍不通,你带着他去,让他跟在身边学习学习。” 以前四皇子小,在庆典筵席上,身边还跟着乳母伺候,坐一阵就被乳母领了下去,程子安只远远见过他一面。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还不够,现在还来了个四皇子。 再过几年,五皇子等皇子都会如雨后春笋般长大,乌泱泱一堆皇子,程子安只一想就眼前发黑。 程子安约莫清楚圣上的考虑,先前几个大的皇子,资质平平,偏生跳得太高,眼睛发绿盯着那把龙椅。 四皇子究竟如何,程子安并不清楚。至少他尚在读书,未曾走入朝堂,就不会碍圣上的眼,新人总有几分新鲜劲。 程子安懊恼得快要吐血,迎着头皮接下了四皇子这个宝贝金疙瘩。 圣上似乎无意看了眼程子安,道:“铺子田庄户帖等,你都理一理。” 看来,圣上昨晚将程子安的话,真正听到了心里去。四皇子带来的郁闷,顷刻被冲散了不少。 程子安暗喜,他忙躬身应是掩饰,“待臣厘清之后,呈上供圣上过目。” 圣上满意地点头,突然好奇问道:“老二称不给你吃鸽子汤,你要查采买的账,是公报私仇,可有此事?” 公报私仇有,顺带整顿吏治。对手是二皇子,圣上的亲生骨血,打死程子安都不会承认,面部红心不跳,振振有词道:“圣上,臣向来以正直,清廉,实干著称,只对事不对人,还请圣上明鉴。” 圣上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直白地夸赞自己,无语至极看着他,却又无法辩驳。 程子安的确如他所言那般,能干大事,难得清正廉洁,就是脸皮厚了些。 回到户部衙门,方寅前来回禀,已经将厘账的消息传达了下去:“仓部与右槽的两个郎中,称身子不好,告假不能来。 方寅递上来的名录中,算上他自己,共计十一人。十一人分属左右槽,度支,仓部。再除去那两人,九人在户部近百的官员中,一成都不到。 方寅唏嘘道:“我的眼光,还是差了些。他们明明是见机不对,不想掺和进来。” 靠着德行约束,造成这样的后果,并不令人意外。户部近百官吏,程子安也不能将他们全都革职,在厘清账目之后,再推行他的规矩律令。 若不能遵守新规之人,他再逐一清理出去。大周不缺官员,京城等着候官的进士同进士,天天来吏部问询,几乎将吏部的门槛都踏平了。 程子安道无妨,安抚着像是要哭的方寅:“人各有志,不强求。多两人少两人,都一样,我们辛苦一些,也就做好了。” 方寅也没甚办法,程子安不给他唉声叹气的机会,交待了一堆要注意的事项。 衙门正式封衙,程子安一大早来到了户部衙门,前去了库房。 方寅与其他八人已在库房门前候着,见到程子安前来,连着户部库房的看守一起前来见礼。 程子安颔首回礼,一眼扫视过去,道:“过年时节,将诸位叫来忙碌,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差使实在繁重,诸位清楚,户部账目一团乱,每年年后户部都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到处等着要钱要粮。我也不能变出钱来,只能想法子,先把账目厘清清楚,挤出些钱粮来,先应付急需且重要的支出,只能麻烦诸位辛苦一阵,待这次差使之后,我会将诸位的功劳,如实向圣上回禀。” 向圣上回禀! 包括方寅在内,在这里的其他所有官吏,最高不过六品官。参加大朝会的官员,都在五品之上。 他们虽是户部的京官,平时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更遑说他们的功劳,能提到圣上面前。 程子安的话一出,众人面上露出了真切的笑,连连拱手保证:“下官定当心无旁骛,完成程尚书交待的差使。” 诳语是有一些,程子安不敢保证圣上可会奖赏他们,但他绝对不会抹去他们的功绩,会写折子呈上去,让圣上知晓有他们这群人。 而且,程子安要趁机考核他们,若他们真德才兼备,程子安会尽力给到他们应得的回报。 这时,程子安听到如鸭子般粗嘎的嗓音传来:“程尚书。” 程子安脸颊抽搐了下,转头看去,四皇子在四个内侍的拥簇下走了过来,他拱手见礼,不动声色打量着四皇子,道:“四皇子来了。” 四皇子额头生得与圣上很相似,宽阔饱满,双眼清亮,充满了好奇,大氅露出来的白狐狸毛在细嫩的脸庞上,随着风轻摆,让他看上去更天真烂漫。 众人一起上前见礼,程子安简要提了四皇子前来学习之事,他道:“诸位无需多礼,我的确是领了阿爹的旨意,前来跟着程尚书学习,以后若是有不懂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指点。” 礼数周到,至少表面上挺客气。程子安嘶了声,暂且忽略了十七岁少年郎的鸭子声。 寒暄之后,大家一起进入了库房,按照程子安的吩咐,搬了五年前的账目到门边摆好的案桌上,开始核查。 程子安提出了要求,五年来的账目,除了差数额的出入差错,如果有大额度的变动,比如粮食价钱在一百文上下浮动,都要记录下来,往前追查,将结果如实记录。 起初四皇子只问了句为何要查五年的账,程子安答了,他就没再多问,安静在一旁观看。 安静了没多时,程子安正拿起一本账,腰间突然一痒,他扭身,恼怒看去,迎上了四皇子清澈的眼眸。 “程尚书,吃茶。” 程子安看向手边的茶水,闻到茶水中飘散出来的蜂蜜气味,他不喜吃蜂蜜茶水,便没有去碰,客气道了谢。 四皇子再戳他:“程尚书,趁热吃啊。蜜茶甜,趁热吃才香。” 程子安咬牙,端起茶水勉强尝了口。 四皇子见程子安吃了茶,终于满意地笑了,他伸了个懒腰,嘀嘀咕咕道:“我不懂这些账目,太复杂了。阿爹让我来学习,我学不会,一看就想睡觉。何况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没学,我也不想学。” 咦! 程子安意外了下,倒很快就释然了。 皇城中长大的皇子,哪能有真正的单纯。 四皇子这是在试探他,还是在利用他? 程子安从四皇子身上收回了视线,道:“四皇子,可有人告诉你,你如今的嗓子,不宜多说话?” 四皇子脸一垮,紧紧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说: 注:几时过去,做个闲人:出自苏轼《行香子·述怀》 第168章 168 一百六十八章 ◎无◎ 过年时节, 京城热闹而喜庆,宫内亦一样,庆典不断。 衙门空荡荡, 除了户部的库房, 灯火几乎彻夜不灭。 四皇子的话少了些,程子安见他憋得很, 满脸的欲言又止, 但他脸皮不足够厚, 非必要不再开口。 呵,少年! 心思是多了些,只毕竟青葱少年,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见识肯定足够, 独自历经的事还是太少。 程子安不禁回忆,前世他在四皇子这个变声的年纪,也是嫌弃自己的声音,面无表情装高冷, 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 到了这世,他该说时照说不误, 从未考虑过声音是否刺耳的问题。 被保护得太好, 不缺心机,却缺乏经验、沉稳大气。 程子安从不相信有皇子愿意做富贵闲王,富贵闲王也不那么好做, 身为帝王的亲兄弟, 比起隔了一层的堂兄弟们还要尴尬, 受到的猜忌与怀疑更重。 掌控天下权势, 九五之尊的宝座, 诱惑力比天大。 无论四皇子怀着何种心思,程子安只管盯着自己的目标,既厘账。 第一天下来,程子安看到大家记录下来密密麻麻的疑点,就大致能看出,户部账目的糟糕。 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焦头烂额。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程子安放了所有人回府歇息,到了初二时再回到库房继续忙碌。 宫内有庆典朝贺,程子安没能歇个好觉,一大早就起身,穿上朝服进了宫。 宅子离皇城近,程子安的骡车到了时,宫门口仍然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程子安干脆下了车,步行前去宫门。经过一列车马时,王相从马车里掀起车帘,喊道:“程尚书。” 程子安转头看去,王相也下了马车,他拱手见礼,道:“王相怎地也这般早?” 雪后早间的天气,一张口,面前徐徐冒出白气,王相先裹紧了大氅后方道:“上了年纪,睡不着了,比不过你们年轻人,干脆早些进宫。程尚书这些时日没能歇息,差使做得如何了?” 程子安陪着王相一起走进宫门,道:“王相这个如何,让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厘账麻烦,跟团乱麻一样,不知何时方能厘清。” 王相呵呵笑道:“理不清,就干脆快刀斩乱麻。”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6节 程子安看了王相一眼,微笑着没做声。 王相呼出口白气,道:“这积年的老账,着实难呐。厘到最后,又能如何呢,户部不能乱啊。” 以前的户部尚书,不是被罢官,就是早已致仕,大周没有继续追究责任的规矩。侍郎郎中书令史们大多都在,查出了错处追究下去,会引起户部动荡。 程子安自有自己的打算,笑道:“王相说得是,我当着户部的差使,总不能成日稀里糊涂,对着一笔糊涂账。年后,到处就该伸手朝户部要钱了,户部捉襟见肘,到时候还需要政事堂一并想法子。” 王相伸手拉上了风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加快了步伐离去。 政事堂也变不出钱粮来,他可不能被程子安给缠上了! 程子安眉毛一挑,慢悠悠跟上,望着王相利索的步伐,他已足足六十七岁的年纪,在乡下种地的百姓中,活到五十岁就算是高寿,果真是养尊处优使人长寿。 大朝会在浑元殿举行,按照品级高低落座。程子安的品级虽算高,因有爵位的宗亲前来,他坐在了靠中后的位置。 不大一会,百官陆陆续续全部入座,圣上还未到,相熟的官员们互相寒暄,小声说着话。 程子安身边是礼部吴尚书,他与程子安不熟悉,彼此打了个招呼,见章尚书伸长脖子与程子安说话,便干脆与其换了位置。 章尚书感激道谢,吴尚书哎哟一声,道:“章尚书你身子骨不好,且要小心些。贡院还要劳烦你抓紧功夫修葺呢,可不能耽搁了春闱。” 年后就是大考之年,贡院已经三年未用,按理说已经早该修葺了。 程子安拧眉听章尚书道:“我早就递过折子,说是要早些修葺贡院。只没钱,我拿什么去修?” 吴尚书看向程子安,道:“程尚书,科举乃是为国取士,万万不能出差错。还要劳烦程尚书,无论如何要拨付些钱财修好贡院。” 恰好程子安前两天看过了贡院的修葺账目。 除了朝廷开恩科,贡院平时锁着,有人专门看守,在大考之年开启。 空置的屋宇,哪怕有人洒扫守着,比有人住着时要腐坏得快。就算再腐坏,贡院只是屋顶墙壁,里面是些简单的案几长凳,遑说修葺,就是推倒重修,也花费不了几个银子。 贡院修葺的银两数目,很是有意思。 三年前贡院修葺的数目,程子安见到两千两时,真正被惊呆了,他便往前再翻,看到六年前与九年前几近三千两的数目,便明白了缘由。 感情是章尚书上任之后,修葺所需的银两还少了近三成,反倒是他大惊小怪了。 程子安随便问了几句,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左曹的林郎中,在户部已经当了十五六年差,算得上是户部的“老郎中”,他道:“三年前,工部章尚书送了修葺的文书到户部,下官清楚记得,当时章尚书请求的数目,是三百一十八两。下官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乃是因为,这个数目比起以前,着实低太多。章尚书在文书上,列明了所需木材,工匠的工钱等等。这三百一十八两,主要花费还在几根檩子上,工匠们查看过,屋脊出瓦当漏雨,檩子已经腐坏,还被虫蚁蛀咬,须得赶紧更换,否则的话,会有塌掉的危险。文书送到户部之后,就没了声息,过了些天,下官也不知怎么回事,重新看到了工部请款的文书,上面的数目,就变成了两千两。户部拖延了些时日,就允了这笔钱。” 三百一十八两,与三千两相比,着实太过打眼,打眼到碍眼,甚至是让人没脸。 这是要断了其他官员贵人的财路,官路,户部断不会声张,声张了,户部天天喊穷,却同意了离奇的修葺数目,一个失察之责是逃不脱了。 大皇子领着工部的差使,这两千两,章尚书定在他面前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三千两降到了两千两。 程子安想了下,道:“贡院乃是从前朝留下来,已经快两百年了,年成太久,以后修会越来越麻烦,不若干脆推倒,重新起座新的。从正月十五就开始动工,地基在,只砌墙,屋顶脊梁盖瓦,快得很,在三月初春闱时,保管能完工。” 章尚书听得频频点头,道:“这个法子好,现在的贡院,终究是太陈旧,哪怕是年年修葺,都修不过来,还不如干脆重建,省钱省力省事。” 吴尚书震惊地道:“贡院汇聚了文脉,何时开工,何时上大梁,都先得要钦天监选吉时,祭祀礼仪,哪能随便动工。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辰,恐来不及啊!” 程子安并非拍脑袋做出的决定,他在云州府修筑过织造城,还将城墙拆掉,延长之后将织造城框进了城内。 织造城放花楼机的屋子,比贡院还要高大宽敞,连着打地基,装好门窗,前后一共两个月就完了工。 现在的贡院,窗棂狭窄,考场昏暗,遇到天阴沉的时候,里面还需得掌灯。 云州府放花楼机的屋子,考虑到光线的问题,在墙上开了很大的窗。考虑到保暖,砖墙砌得厚实,用了两层的雕花窗。 京城的天气比云州府暖和,与云州府采用相同的建造方式,比起现在春寒料峭时,考生冻得清鼻涕横流要强。 至于文脉,程子安笑道:“吴尚书,贡院每三年一开启,取士的人数,大致差不多。修了新贡院,难道取士人数变少了?” 吴尚书语滞,反正无论是新修贡院,还是修葺,只要不耽搁春闱即可。 既然程子安提出的建议,章尚书也附和同意,到时候出了事,与他无半点干系。 章尚书神色黯淡了瞬,靠近程子安,欲解释工部修葺的银钱数目,他一开口,程子安就抬手拦住了。 “章尚书,我看过了账目,里面的来龙去脉,我已清楚得七七八八。吉时快到,圣上快来了,我们且留待日后再议。” 大殿人多,的确不大方便,章尚书便与程子安说起了闲话。 圣上却迟迟未到,程子安朝前面看去,除了几个小皇子被乳母伺候着在玩耍,大皇子到四皇子,全都不见踪影。 承庆殿内。 大皇子黑沉着脸,三皇子满脸委屈,二皇子神色愤愤立在屋中央,指着垂头丧气的四皇子,怒道:“老四,你少在阿爹面前装可怜,我可没欺负你!你在阿爹面前装乖巧懂事,抢了我的差使,我这个做兄长的,从没想过与你计较!” 二皇子将胸脯拍得啪啪响,痛心疾首道:“我以前在户部当过差,自认为比你懂得多一些,我们可是同胞兄弟,我这个做二哥的,就多提点你几句,谁知你却好心当做驴肝肺,还同我顶起了嘴,阿爹,你可不能再偏心,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老二!” 圣上一掌拍在案几上,厉声呵斥道:“好你个偏心,老四抢了你的差使,你个混账东西,你当的那些差使,狗都看不上,何处来的脸提点老四,你那叫提点,你管老四学到了什么,还敢逼问威胁老四,让老四将户部的事情,向你一一回禀。呵呵,好大的威风,这个天下,还是老子的!有本事你坐到老子这个位置上来,你再让朝臣百官,事无巨细向你回话!” 二皇子虽低头不语,却愤怒不止。 偏心,圣上太过偏心! 圣上感到眼前阵阵发黑,看向大皇子与三皇子,骂道:“你们两个也是混账透顶,挑拨怂恿看笑话,都当阿爹,儿女都已长大成人,还尤不懂事,哪有当兄长的模样!” 大皇子与三皇子被骂,与二皇子一样,很是委屈不平。 他们儿女成群,却还是光头皇子。四皇子乳臭未干,却能去户部这等重要的衙门当差! 圣上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大骂道:“你们还不服气,老大老三,你们在工部吏部做的那些事,别以为老子不清楚!要不是你们是老子的儿子,早就将你们拿去砍了头!” 几个皇子肃立着,一声不吭,大殿内,只有圣上的咆哮声:“老二,你给我滚回去反省!老大老三,你们再当不好差,在背后乱动手脚,老子将你们腿脚都打断,省得你们出来丢人现眼!老四,你去户部要是学不到东西,继续滚回去给老子读书!” 许侍中将小黄门与宫女们远远支开,亲自守在了大殿门口。 天上的乌云卷来卷去,天刚晴了没几日,又快下雪了。 这大殿里的吵闹,只怕以后也会如这天气一般,不知何时就会变天。 眼见已经快到吉时,许侍中轻手轻脚进了大殿,圣上喘息着,看到他进屋,蹭地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许侍中赶紧跟上前,四皇子见状,也不理会几个兄长,小跑着追了上去。 圣上快步走了一气,实在是连呼吸都困难,脚步方缓了下来,余光瞄到跟在身后的四皇子,他没好气地道:“老四,不懂之处就问,难道连这些你都不懂?” 四皇子眼神微闪,小声道:“阿爹,程尚书嫌弃我嗓子难听。” 圣上愣住,倒是程子安能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 程子安对待四皇子不客气,圣上些许的不悦,被程子安的只忠君,并不投靠任何皇子冲得一干二净。 圣上心情勉强松快了些,到了浑元殿,在大殿上坐定,望着底下叩拜的朝臣,抬手微笑叫起。 许侍中跟着大声唱诵,朝臣们再次谢恩,起身落座。 圣上举杯先饮,他扬首喝完,底下的朝臣,双手捧杯作揖之后,抬袖挡住酒盏,饮完杯中酒。 “过年时节,就图个喜庆,诸位随意,随意些。” 圣上倚靠在龙椅里,语气温和,难得笑了起来。 权势的滋味真是好啊,他坐在这个龙椅上,朝臣百官莫不顶礼参拜。 天家父子之间,不比百姓。圣上如何从先帝手上接过了皇位,他自己一清二楚。 如今面对着自己与儿子们,圣上虽盼着儿子们争气,兄弟友恭,以后的江山社稷,肯定要传给他们其中一人。 只在他活着的一日,他就是天下的君王,就是亲儿子,也休想染指! 二皇子不在,大皇子与三皇子明显神色不悦,闷声吃酒。 朝臣官员们聪明得很,眼见形势不对,大殿里只听得到碗碟偶尔碰撞的声响。 庆典结束,恭送圣上离开之后,相熟的官员结伴离去。 程子安见章尚书起身困难,伸手将他搀扶起身,他忙道了谢:“我就是坐久了腿不灵活,走几步就好了。” 走动几步之后,程子安小心翼翼放开了手,眉头不由得微皱。 章尚书应当很快就得致仕,工部接任之人尤其重要。工部甄选了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工匠,懂得技艺者,并不一定能做好官。 在朝堂上,与官员们打交道,比学习技艺还要难,头脑要足够灵活,与他们见招拆招,护好工部只会低头做事的老实人。 大过年的,程子安也不好与章尚书说这些,待到出了皇城,章尚书的小厮将其搀扶走之后,他也打算上骡车回府。 王相的马车驶到程子安身边,他撩起车帘,道:“你阿爹阿娘都不在,只剩下你一人,去我府上用饭如何?” 程子安挠挠头,很是挣扎了一番,道:“我很想去王相府上大吃一顿,只我太累了,想要回去躺着。” 王相哈哈笑,道:“走吧,到了我府上,你也可躺着吃吃喝喝,反正你向来不拘礼。” 程子安估计王相是想与他说大殿发生之事,皇子们之间不合并不是秘密,王相也不会提这些。 吃酒说话,难免涉及到储君之事,圣上不突发恶疾,至少还能活上些年头,程子安不想去碰触这个问题,给自己添堵。 程子安摇头,直言拒绝道:“多谢王相的盛情,在相府躺得不舒坦,我还是回去的好。” 王相见程子安坚持,未再多劝,与他道别离开。 此时天色已晚,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飘散着炊烟,在忙着煮年夜饭。还有赶早的人家,开始放起了爆竹。 宅邸离皇城近,程子安望着京城此刻热闹的人间烟火,干脆弃车走路回去,莫柱子驾着骡车,不远不近跟在了后面。 到了锣鼓巷子口,程子安听到身后粗嘎的声音响起:“程尚书。” 程子安惊诧地看去,问道:“四皇子,你怎地在这里?” 四皇子裹紧衣袍,白狐狸皮换成了红狐狸皮,衬着白皙的脸,清澈的双眸狡黠地转动:“我马上就要进宫参加家宴,特意赶来跟程尚书说一声,二哥不满户部之事,被阿爹责骂,留在府里反省,连家宴都不能来。” 程子安瞪大了眼,道:“就这些,值得四皇子特意赶来,费嗓子说给我听?” 四皇子嘟囔道:“我已经问过了太医,每个男子都会这般,嗓子很快就会好。” 程子安笑着说了声是吗,“时辰不早,四皇子赶紧进宫去,别耽误了家宴。” 四皇子急着上前一步,拱手长揖到底,道:“我前来见程尚书,是想先与程尚书通个气。若是程尚书同意,我去向阿爹请求,请程尚书正式做我的先生。”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169 一百六十九章 ◎无◎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7节 四皇子的生母地位低, 原本是御前伺候的宫女,生下四皇子之后,被封为了婕妤, 迄今为止没升过份位。 圣上的后宫嫔妃不比其他帝王少, 但他并不宠幸某一人,提防外戚干政, 后宫对前朝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外戚的势力微乎其微, 四皇子因为母系地位低, 连这点微弱的助力都得不到。 大周的先生地位高,皇子皇孙的先生除外。 要是某个皇子在争夺帝位中落败,皇子被事后清算,先生如父,到时候先生也逃不过, 一并被牵连进去。 四皇子的心思几乎不加掩饰,很是明显,他要争取程子安的支持,给他先生之位, 将他拉进自己的派系。 四皇子一个光头皇子,想让程子安这种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重臣, 站在他这一边, 拿不出其他的筹码,总得显示出诚意。 皇子的先生不能随便封,皆要由圣上指派。四皇子去向圣上提出拜师程子安, 就是他的诚意。 在圣上面前提出此事, 四皇子并无把握会成功, 就算被回绝亦无妨, 以帝王的多疑, 由此会逐渐对程子安心生猜忌。 程子安一旦被圣上猜忌,最终惟有投靠四皇子,杀出一条生路。 程子安不得不佩服,四皇子年纪轻轻,虽尚嫌青涩稚嫩,手腕却辛辣。 可是,四皇子还是不知人间险恶,他对上的是程子安。 程子安不紧不慢问道:“四皇子,你提出拜师,想要从我处,学到什么本领?” 四皇子怔了下,诚恳地道:“程尚书从朝堂到地方,政绩有目共睹,我心生向往久矣。从程尚书身上,除了能学到做人,还能学到做事,程尚书身上处处是优点,此生都学不完。” 好话人人爱听,程子安是大俗人,他亦不能免俗,听得很是高兴。 只是,这些远远不够。 程子安并不谦虚,只笑道:“四皇子还是先回宫去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四皇子既然走入了朝堂,面对百官,每人身上学到一两点,已足矣。” 四皇子神色纠结,脚在地上画着圈,飞快地瞄了眼程子安,道:“家宴定是迟了,阿爹会询问,我去了何处。反正已经迟了,我也就不急着进宫去,拜师要心诚,有决心恒心,我要多留一会,盼着程尚书能回心转意。” 这就是威胁了啊! 无论程子安答不答应,圣上知晓了四皇子拜师之事,都会下意识将他与四皇子归为一系。 程子安哦了声,转身走向前,道:“四皇子进宫迟了,不免受到圣上责罚,我还是与四皇子一道进宫,替四皇子解释一二。” 四皇子怔怔望着程子安,飞快往前追了几步,挡在程子安面前,长长作揖到底,凄凉地道:“还请程尚书见谅,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方出了此举。几个兄长都不待见我,有钱我年幼时,经常被他们欺负。我还未走上朝堂,他们就处处刁难。哪怕什么都不要,不争,想要置身事外,还是会被他们当做眼中钉,除之而后快。如今我被阿爹从学堂提出来,身后已经没了退路,求程尚书搭把手,我定会永远记得程尚书的恩情。” 连苦肉计都使上了,公鸭嗓还挺执着。 程子安语重心长地道:“四皇子,我还是先前那句话,四皇子究竟想要什么,想要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回去仔细想清楚了再说。” 四皇子先告知程子安,而非直接去向圣上提,就是怕惹怒程子安。 跟着程子安在户部库房短短时日,四皇子比在学堂的十几年所学都多。 以程子安的本事,随便向其他几个皇子任何一人,递上一个友善的眼神,他们都会抢着将他纳入麾下。 兴许程子安独自一人对付他这个皇子有些困难,但他只要拉拢一个皇子,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四皇子见程子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敢再紧逼,脑中飞快琢磨着程子安的问话,客气施礼离开。 程子安望着四皇子的马车离开,转身朝巷子里走去,莫柱子的骡车在身后咕噜噜响动,他停下来,跳上车辕,靠在车壁上,悠闲打量着巷子里庭院前挂着的灯笼。 莫柱子笑道:“少爷,冷得很,你进去坐吧。” 程子安深吸了口气,道:“进去坐,就闻不到饭菜的香气了。不知秦婶做了什么菜,可有芋头蒸肉。要是过年不吃芋头蒸肉,就不算过年!” 莫柱子忍不住舔了下嘴唇,道:“我也想吃芋头了,云州府的芋头最最好吃,随便扔在火堆里煨熟,吃起来比肉还香呢。” 程子安哈哈笑道:“比肉香就夸张了,不过柱子,你现在出息了啊,居然以为,肉比菜还好吃了。” 莫柱子嘿嘿笑道:“那是,跟在少爷身后长了见识,也享了福,我再不是以前吃不饱饭,看到肥肉就流口水的莫柱子。离开云州府时,二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听话,用心,我们莫家能有今日,都得靠少爷。云州府的百姓,也多靠少爷。少爷功在千秋啊!” 程子安听得无语,嫌弃道:“柱子,你小子也上过学,功在千秋是这样用的?” 莫柱子笑嘻嘻道:“少爷懂就行,我反正是记得少爷的恩情,莫不敢忘。” 老林听到门前的动静,前来打开了门,骡车驶入,程子安翻了个白眼,跳下了车辕,对见礼的老林摆摆手,道:“今朝过年,老林你吃好喝好,关上大门好生歇息。” 老林脸上堆满笑,躬身连连点头,嘴里啊啊两声,手上比划着动作,奔进门房取了封信出来递给程子安。 程子安接过信一看,是程箴写来,他忙拆开,边走边看起来。 云州府与青州府的距离,与离京城差不多。程子安建议程箴与崔素娘,走从楚州府经海道到青州这条路,一路畅行无阻,能省上四五日的功夫。 程子安想起程箴他们,脑子里又闪过了打通大周海道,遏制漕运一家独大的想法。 看完信,程子安也走进了正屋,瘫倒在塌几上,拿信盖住脸,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崔婉娘病重,崔婉娘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阿宁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无事,只阿宁伤心崔婉娘,日日哭泣,身子弱,没奶喂养,请了乳母喂养女儿。 阿宁从怀孕到生产,一直都不太平,产后又经历了母亲去世,程子安很是担心。 秦婶提了食盒进屋,喜气洋洋道:“少爷,快去洗漱用饭吧,今朝过年呢!” 是啊,过年呢。程子安收好信,换掉身上的朝服出来,秦婶在案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饭菜。 平时程子安一人时,桌上顶多两菜一汤,过年时秦婶多做了些,他也不指责,赞道:“好香,就是太多了,我吃不完,趁着热,秦婶,柱子,你们快分一些,一起吃。” 莫柱子与秦婶便依言拿着碗筷,按照程子安的指点,分了大半的饭菜下去,同老张老林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程子安将案桌上的饭菜,吃得七七八八。外面已经爆竹声声,直放到了子时,爆竹声几乎震天,呼吸间,都能闻到焰火的气息。 又是一年过去,大年初一贴桃符,春贴幡胜,街市上热闹非凡,杂耍,傩戏,关扑,从早到晚,彻夜不停。 程子安派了红封,放了秦婶他们出门去游玩热闹,他则顶着寒冷,打着呵欠进宫去参加元日朝贺。 禁军班值从宫门到广场上,排成了长列,朝臣百官肃立在旁,南召楚王等使节上前,觐见圣上。 礼仪繁琐,吉祥喜气的话不断,程子安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广场的寒风呼呼吹,站了太久,程子安周身上下冰凉,双腿都发僵。 不知过了多久,朝贺终于完毕,程子安看到前面的王相身子都晃了晃,不由得呲牙。 真是折腾人啊! 光是这场朝贺,银子就如流水哗啦啦流出去。更遑说在大年十五,鳌山还要放焰火,圣上要与民同乐。 程子安接手户部时,过年朝贺与鳌山焰火的银子早已支出去,大长公主的孙子,程子安在太学的老同窗祁隼负责焰火的差使。 十五时,京城的达官贵人要搭灯棚,按照圣上的看重,以及品级高低,从鳌山下沿街搭出去,府中女眷全部出动,前来观灯欣赏焰火。 程子安裹着大氅,快步离开,他又冷又饿,只想赶紧回府去躺着,明朝起身继续到库房厘账。 “程哥!程哥!” 身后有人在喊,程子安只当没听见,脚步更加快了。 “程哥!你慢些啊!”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后,程子安的手臂被抓住,他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瞥了眼彭虞,道:“作甚?” 彭虞嘻嘻笑道:“走,我们一起去玩!今天可是热闹得很,沈家园子的张七娘今朝会出来对阵高二娘,精彩得很,我买了张七娘赢,别看张七娘比高二娘身子瘦削些,可张七娘灵活得很,躲闪,进攻......” 张七娘与高二娘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女相扑,程子安听过她们的名号,难得出来上台对阵,京城的赌坊都摆了庄,哪怕是不好赌之人,都会买上一两手。 程子安没买,彭虞说得唾沫横飞,摆出相扑的姿势,双手胡乱比划,也提不起半点兴致,打了个呵欠,道:“昨晚睡得太晚,夜里爆竹响了一晚,睡不踏实,我要回去睡觉,你别挡着了路。” 彭虞失望不已,追问道:“那十五呢,你府中的灯棚总要搭吧?程哥的官比阿爹大,灯棚要搭在前面些,我到时候去程哥的灯棚里玩耍,赏焰火!” 程子安干脆利落打断了彭虞的念想:“不搭灯棚。” 彭虞怪叫,嫌弃地道:“程哥,你真是跟那苦行僧一样,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 程子安被他给逗笑了,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一收,手拍了拍彭虞的肩膀,说了前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 “小彭啊,你要记得了,今朝你的所有享受,都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彭虞呃了声,瞪大眼睛不明所以望着程子安。 程子安深藏功与名,浅浅一笑,扬长而去。 睡了几乎一天一夜,程子安回了血,翌日一早就精神抖擞前去了户部库房。 其他九人按时到来,程子安看到他们有条不紊忙碌起来,抽空前去了趟承庆殿。 过年时圣上最为辛苦,祭祖祭□□会,庆典大典不断。 圣上难得歇息一阵,见到程子安前来,揉着眉心道:“又是何事?”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暗自腹诽怪不得帝王都难以长寿,寒风没有高低贵贱,龙体也避免不了,照样呼呼刮。 听到圣上的语气,程子安估计四皇子没敢提先生之事,麻烦少了一桩,赶紧将新修贡院的打算说了。 圣上唔了声,道:“马上就要春闱,现在重修,可会来不及?” 程子安稍微提了一嘴贡院的花销,圣上的眉头,顿时拧得几乎快要扭曲。 “臣主持修过云州府的织造城,来得及。” 工部是大皇子负责,几个儿子,没一个省心,想到大年三十承庆殿的争吵,圣上气息沉了些。 钦天监,黄道吉日,圣上全然顾不上了,咬牙切齿地道:“修,重新修!” 程子安心想果然是穷能省事,恭敬应下,说了重修的计划:“臣会前去同章尚书商议,画出图纸,比对着尺寸先做门窗,刷好油漆后散味,尽快安排工匠,木料砖石,在春闱前完工,到时候虽是新屋,气味也不会那么重。” 圣上听到程子安安排得井井有条,面上神色总算缓和不少,道:“户部的账厘得如何了?” 程子安笑道:“大过年的,臣就不给圣上添堵了。” 圣上:“.......” 这不是添堵,是堵得更甚! 户部的混乱,并非程子安造成,圣上一股气没处撒,硬生生憋了回去,状若无意问道:“铺子田产这些,可有整理?” 程子安心下了然,他只当不懂,道:“还未整理到,不过臣在开衙前,会悉数厘清。” 圣上唔了声,问道:“十五的灯会,你府上的灯棚,就搭在鳌山下,与王相大长公主他们相邻即可。” 圣上隆恩,程子安却没领,道:“臣的阿爹阿娘都不在京城,就只有臣一人在,要忙着厘账之事,灯棚就不搭了,到时候臣随便去哪家的灯棚,凑趣看一眼就行了。” 对于程子安的小气名声,圣上也有所耳闻,斜乜着他,道:“这点银子你也要省?” 大周过年的热闹喜庆,繁华背后,不忍猝视。 万民欢腾庆贺,这是大周的脸面,程子安没泼凉水,大周是打肿脸充胖子,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因为程子安见过流民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白骨尸首。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8节 程子安煞有其事地道:“一个大钱也是钱,不必要的开支,能省则省。圣上,明年的焰火开支,可能少一些,只咻咻咻放几个,听个响就行了?” 圣上语滞,不想见到程子安,挥手将他赶了出来。 程子安回到户部,让莫柱子去章尚书府上传话,赶紧着手新修贡院。 四皇子参加过皇室宗亲的筵席,又赶到了户部。 程子安只当他从未提出过拜师之事,如寻常那般待他。 四皇子也懂事得很,在一旁观看,实在不懂之处,才会问一句。 大周的节庆多,官员相应的假日也多,过年前五日,衙门就开始封印,正旦到十五,分开放假,两个假日连在一起,直到十五之后,衙门才正式开衙。 到了正月十四这一日,鳌山下的灯棚早已搭好,朱雀大街上张灯结彩,各式的灯笼上挂着灯谜,迫不及待开始了猜灯谜。只要过往的客人猜中了,便能带走灯笼作为奖赏。 沿河两岸的人家,也在廊檐下挂起了灯盏,护城河里画舫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明珠。 程子安一头扎进了散发着灰尘气的账目中,浑然不觉外面的热闹。 过年时的天气不大好,总是阴沉沉。库房里都是卷轴账目卷宗,点灯时要尤为注意。 这时,一盏拳头大的肥猫灯轻轻放在了程子安的案桌上,豆大的火光,在肥猫的肚皮里晃动。 程子安沉下脸,想都不想就骂道:“快些拿出去,强调了无数次,库房里不许乱用明火!” “噗!” 灯飞快被吹灭了,青烟徐徐上升,程子安这才抬起头,朝面前看去,四皇子正手足无措,一脸窘迫站在那里。 “程尚书,里面只有一点烛火,很快就会熄灭,难以引起火灾。” 四皇子指了指肥猫灯:“程尚书平时忙碌,元宵节马上到了,这盏灯是我亲手所做,送给程尚书,添点喜庆。” 这些时日看四皇子的表现,他也没回答程子安的问题,程子安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还是贼心不死。 程子安拿起灯欣赏,赞道:“四皇子手真是灵巧,灯笼做得不错,多谢四皇子。” 四皇子高兴地道:“我还做了好些大灯笼,程尚书若是喜欢,我让人送到程尚书府上去。” 程子安拿着灯盏,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道:“我府上用不了那么多灯笼,四皇子,你所做灯笼要是足多的话,不若给库房辛苦做事的众人,一人送去一盏,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四皇子怔住,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长揖到底,欢快地道:“我这就去让人拿!” 程子安放下灯笼,淡笑不语。 公鸭嗓还真是聪明,一点即通!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170 一百七十章 ◎无◎ 四皇子给厘账的每个官员都送了一盏灯笼, 在元宵节满城的灯火中不够打眼,至少聪明人足够看到。 毕竟四皇子在户部学习,朝堂上下的官员过节吃酒时, 还要分出大半心思盯着户部库房。 既然要看, 程子安就让他们看得眼花缭乱。 另一方面,四皇子走上朝堂, 正如他所言那般, 他走上朝堂, 就已经被推到了漩涡中央,无论他如何想,世人都会认为他要争,已经由不得他。 四皇子也不是认命之人,操着公鸭嗓急得抓耳挠腮, 到处找助力。 圣上不缺儿子,皇子的身份就不大值钱,尤其非嫡非长非最宠爱的幼子,尴尬得很, 甚至比不过彭虞这种纨绔。 紧赶慢赶,在正月十五这日, 程子安与大家一起紧赶慢赶, 大致厘清了这些年的账目。 程子安将圣上想要的田产铺子户帖等账目收好,在一入夜时,满城繁华。莫柱子等人都去前去了看灯焰火, 他则关在书房里, 窗外的焰火声丝丝钻进屋, 烛台的灯光氤氲, 照着他伏案的身影。 程子安在依据户帖, 绘制京城百官关系图,图后,随之附上的,是官员们的铺子田亩等财产。 根据户部的赋税以及户帖田亩等所做出的统计,算不上十成十精准,有些铺子属于某个大商户,大商户向权贵上贡,给干股,定时奉上分红盈利。 程子安能通过户帖。联姻等分析出大商户背后的权贵,但他无法准确掌握,大商户究竟向权贵上贡几何。 田产这些就简单了,记录得清楚明白。 京城从喧嚣逐渐变得安宁,月亮沉入了西边,天际变得漆黑,再逐渐成墨蓝,深蓝,深灰。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门轻声吱呀,极轻的脚步声朝灶房方向走去。 没一会,稍许重了些的脚步声朝净房而来,净房开向走廊的门被推开,木桶喀嚓放在地上。 程子安这是也放下了笔,举起手臂活动着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爷,水已经打好了。” 莫柱子走进书房,打量着程子安熬出了血丝的眼睛,关心地道:“少爷可累?” 程子安揉着胳膊,沉着嗓子道:“累。柱子,你去将水兑凉,我要醒醒神。” 莫柱子急了,道:“少爷,天冷得很,怎能用凉水,仔细生了病。” 程子安笑道:“快去吧,等下上朝堂还要打仗,可不能昏昏沉沉。” 莫柱子这才去了,程子安随后去了净房,呼噜噜用凉水拼命搓脸。彻夜没睡变得混沌的脑子,被冰凉的水激发,随后走出屋,迎着晨曦清新、寒冷的风,程子安嘶了声,打了几个寒噤,彻底清醒了。 今朝是开衙的首日,朝廷有大朝会。程子安进宫时,大殿上已经有官员到来,袖手捧着笏板,半眯着眼睛,也不知是昨夜玩乐太久未曾睡醒,还是在养精蓄锐等着稍后在朝堂上发力,敬献惊世谏言名垂千古。 随着官员陆续到来,空旷的大殿被逐渐填满,王相明相何相陆续走到了最前面,二皇子仍在府中反省,他们三人同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比肩而立。 紧随相爷们,乃是六部尚书,御史中丞等,在他们身后,则立着品级稍低的官员,层级分明。 很快,许侍中出现在了大殿左侧,殿内瞬间肃静,圣上走上了御座,底下官员手持笏板见礼。 圣上抬手,众人起身肃立。随后,圣上讲了几句关于对新一年的期盼,大周海晏河清的场面话,开始了朝臣的禀奏。 章尚书出列禀奏了重修贡院之事,话刚落音,御史台的陈御史跳了出来,义正言辞道:“章尚书,贡院乃是为国科举取士之地,岂能未经朝议,先斩后奏置办了木材砖石,真真是儿戏,圣上,臣弹劾章尚书无视规矩,不敬天地圣上,妄图破坏我大周的文脉,里面定有惊天大阴谋,请圣上明察!” 以前的陈御史生了长病去世了,此陈御史乃是御史台新进的御史,程子安听到熟悉的攻击言辞,不禁感慨万分。 御史台向来是闻风而奏,说白了就是听风就是雨。但这听风,却是有选择而听。 比如关于官员贪腐,他们随便弹劾一个官员,让圣上明察,绝不会弹劾有误。 但御史台的官员不敢,免得把自己也饶了进去。程子安回忆着御史台官员的家产账目状况,嘴角上扬,浮起淡淡的讥讽之色。 这些不过是今日的开胃菜罢了,程子安默不作声站着,眼睑低垂歇息养神。 章尚书照着程子安教他的话,无事陈御史的叫嚣,躬身肃立等着圣上发话。 在大年初二,朝臣官员在吃酒筵席时,程子安就已经向圣上回禀过此事,早已得了圣上的允许。 圣上眼里闪过厌恶,道:“此事已经奏由朕知晓,朕已经同意了,无需再提。” 陈御史老脸一愣,急道:“圣上,此前从未有风声,要重修贡院。贡院已经近两百年,钦天监还未看过良辰吉日,要是出了事......” 圣上陡然拔高声音,道:“此事已了,可还有其他的事?” 他一个帝王,修个行宫要被朝臣们出言指责也就罢了,连修贡院,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花个不到两千两的银子,一个小小的御史就敢出言顶撞,着实可恶! 陈御史涨红着脸,愤愤不平退了回去。大皇子的脸色变幻不停,他回过头,恨恨盯了眼章尚书。 圣上高坐御座,将底下的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大皇子的动作,圣上亦未错过,脸色亦沉了下去。 混账东西,几千两银子也看得上眼,自己手底下的臣子都拉拢不了,御下一团糟,还有脸心生不满! 王相见状出列,回禀了春耕之事,以及各州府递上来的折子。 圣上听罢,心情更不好了。 各州府的折子,大多都是报忧,春耕时节青黄不接,还有州府缺种子,等着朝廷赈济。 圣上将眼神看向了程子安,道:“户部先拨付钱粮,不能耽误了春耕。” 程子安听到户部,赶紧睁眼,出列爽快地应了:“回圣上,春耕要紧,户部会先要考虑百姓的耕种问题,先行支付钱粮赈济。关于户部的账目,臣已经同户部的几个官员一起厘清,臣将送到御前,请圣上一阅。” 朝堂上所有的目光,顿时一并向程子安看去。 在以前,户部尚书需要要钱要粮时,先行会叫穷,再历经数次来往,勉强能挤出些钱粮。 程子安居然一口答应了赈济,难道程子安在户部厘账,真理出了闲钱? 一听有了钱,兵部的高尚书立刻不客气了,道:“拖欠各路兵的粮草,不知程尚书何时能发放?” 程子安一口回绝道:“没钱。” 高尚书被噎得伸长了脖子,怒道:“程尚书,你这是什么意思,各路兵拖欠的粮草,难道程尚书打算不给了?”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高尚书,户部真没钱,我先前说了,要先考虑百姓的耕种问题。百姓没种子下地,朝廷向谁收取赋税?” 这下高尚书额头上的青筋都快爆了,也只能将满腹的怨气硬生生吞下去。 百姓交不出赋税,难道去向官绅摊派? 大朝会上,你一言我一语,毫无逻辑,互相攻击,抓对方言语漏洞的辩驳,压根不适合议事。 圣上点了程子安等人御书房议事,起身离去,许侍中宣布退朝。 四皇子默默跟在了程子安身后,何相走在程子安身边,眼珠子拼命往后乜斜,看得程子安既想笑,又无语。 何相凑上前,低声问道:“听说四皇子给户部都送了灯笼呢。” 传闻还真是夸张,这么快就走了样,程子安笑道:“四皇子又不是开灯笼作坊的,哪有那么多灯笼送,就送了在过年旬休时节,还在当差盘账的几人。” 何相哦了声,犹疑地打量着程子安,看上去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既然何相不说,程子安也绝不问,任由他在那里纠结。 何相见程子安不问,自己反倒忍不住了,道:“四皇子......他送灯笼,二皇子过年都没出现。底下到处都在议论,说是二皇子在与四皇子的争斗中落败,失了宠,因为你出手帮了四皇子。” 程子安哈了声,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传闻,不由得懊恼,他怎地就忘了,聪明人会想太多,阴谋跟贪官一样,遍地都是。 他祖宗的,这些大聪明。硬生生将他与四皇子凑做了堆! 程子安深深呼气,缓了缓心情,道:“何相,你就别跟着他们起哄了。今朝还有好多事要做,楚王会进宫来,商议合议细节,户部还要尽快将钱粮拨付下去,不能耽误了百姓春耕。工部那边,除了修贡院,河道河工要巡视,修葺填补,哪一样都是要事!” 何相毕竟武将出身,他还是比较偏向于各路兵,道:“各路兵的粮草,真挤不出来了?” 程子安先前就已经打算,精简强兵之事,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先给何相了一个提醒,道:“何相,各路兵的粮草,已经拖欠了不少。但何相可知晓,大周的国库,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 何相愣住,道:“我并不清楚,程尚书不若仔细说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79节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待到闲暇时再说吧。” 何相跟着唉声,袖手望着眼前的承庆殿,闭嘴不再多言。 进了御书房,众人见礼后分别落座,圣上道:“等下南召一行会进宫,程尚书你负责合议细节之事。” 程子安应是,四皇子端坐不动,大皇子三皇子见王相他们并未出声,便也不发一言。 很快,楚王一行进宫,互相见礼之后,程子安拿出了先拟定好的文书,交到了楚王与他的随从手上,几个相爷,皇子们手上,也各自给了一份。 文书是程子安按照以前的合同拟定,分为几大类,大类下面有小类别,简单明了,精准且完善。 楚王捧着堪比一本书厚的文书,翻开看着上面工整的蝇头小楷,止不住地叹服。 大周人才辈出,就这份合议,放眼全南召,包括他自己在内,决计做不出来。 圣上前些时日拿到了这份文书,当时他看得爱不释手,震动不已。恐流传出去,他扣留在了御前,让许侍中挑选亲信,写字工整的御前伺候之人抄写了几本。 如今见到众人的反应,心里藏不住的高兴,大朝会时积下的气,一下就散去了。 程子安很快做出合议的合同文书,一是得靠前世时的积累,二是上次闻绪编撰工匠书时,他从中学到了不少,前世的经验,得到了巩固,这次做文书,几乎是驾轻就熟。 工匠书属于学习的书籍,不能误人子弟,必须精准。先理出大致的框架,比如做风车,份位车身,车尾等几大步,分好之后,再往里面填充细节步骤。 程子安就算在忙,合议也必须由他自己亲自撰写,不然他不放心。 同楚王在桑家园子见过面之后,他就开始着手,趁着晚上睡前的一段闲暇功夫,先列出范围,按照布匹面料,珠宝等分门别类,一项项填充进去。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许久,楚王合上纸,起身恭敬拱手,道:“圣上,这份合议的条约细节太多,本王一时难以看完,须得带回驿馆细度,待三日之后再进宫。” 圣上舍不得楚王将合议带走,不过楚王的话却让人无法回绝,一本书厚的合议,他要是一口应了,反倒要怀疑他是在敷衍,压根就不想守约。 待楚王一行告退,圣上立刻道:“你们手上的,都交上来吧。” 许侍中忙上前收取,大皇子怪叫道:“阿爹,我才读了不到一半,后面的还没看完呢,要是有错漏之处,南召肯定不会吱声,若是稀里糊涂签了,岂不是大周的损失?” 三皇子难得附议道:“阿爹,不读完如何能知晓,大周究竟与南召签订的合议细节,难道这些细节,不能对外声张?” 四皇子等人不做声,将文书交到了许侍中手上。 圣上不客气地道:“王相他们都已经看完了,你们只看了一半,是你们蠢!与南召的合议,赋税往来,是户部的差使,你们管不着。快还回来!” 大皇子与二皇子被骂了一顿,不敢出言顶撞,只敢暗自埋怨程子安。 都怪程子安,处处挣表现,悄无声息弄出了一本书厚的合议,好似朝堂上下,就他一个聪明人! 接下来,程子安取了各州府报灾折子,细看之后,道:“这次户部的赈济银,是从漕运处挤了出来,先用于春耕的种子。春耕的种子,以两个相邻的州府,互相调剂为上,庄稼人都知道,一片土地,不能连续耕种,会伤地。种子也是如此,往年留取的种子粮食,连续耕种之后,收成会逐年减少,更换之后,则会好上一些。眼下到了春耕时,选取饱满,未曾长虫蚁的种子,若是老天作美,收成就大致无碍了。” 漕运银? 众人皆忽略了程子安后面关于粮食种子的话,只听到了漕运银几个字。 漕运帮凶狠擅斗,大周的各路运河,几乎都被他们把持住,要是不给他们银子,他们则会停了运船,到时如何运送漕粮? 漕运帮的大东家覃万丰,身家丰厚,与世家大族,官员频繁联姻,底下兄弟众多,几乎是一呼百应。 在年节时,通往京城的运河就尤其忙碌,覃万丰的船拉着节礼年礼,停靠在码头,苦力一涌而上,扛着箱笼下船,再由马车送往京城各府。 覃万丰住在燕州府,他极少进京。二皇子以前管着户部差使,他只在二皇子刚上任时,进京过一次。 二皇子乳母的儿子,娶了覃万丰排行十八的庶女。 历任户部尚书,从未有人敢动漕运。 王相等人皆未做声,圣上神色若有所思,看不出息怒。 何相担忧地道:“漕帮一旦停船,河道就动弹不得,程尚书,漕运银,如何都动不得啊!” 三皇子讥讽地道:“我还以为,程尚书忙了这段时日,国库盘出了银子来,原来是要动漕运银子!” 大皇子瞠目结舌盯着程子安,尖声道:“你真是大胆,难道想要弄得大周上下大乱?” 四皇子听过漕帮的厉害,他此时一脸紧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坐了回去。 程子安面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如一道惊雷,砸在众人头上:“大皇子这话是何意?难道漕帮要造反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171 一百七十一章 ◎无◎ 前怕狼后怕虎, 究其根本,还是怕影响到自身的利益。 覃万丰的礼太过丰厚,在漕运这块得到好处的人太多。漕运帮的鼎鼎大名, 前世不学无术的程子安都听过, 用前世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垄断的路霸。 怕吗? 从没有民能真正与官斗, 哪怕是朝代末年的百姓起事, 如朱元璋等人, 他起初是栖身之地都没了,逼到了绝路才去投奔早就做好了起事打算的郭子兴,由此发迹建立了大明。 大周现在的情况,天下尚算太平,远比元朝末年的情形好许多。覃万丰身家丰厚, 儿孙成群,他并非如陈胜朱元璋等光脚之人。 而拿着好处的这群官员,程子安就是鄙夷他们。 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成日尽挖空心思钻营, 骨头比羽毛都轻,没卵子没勇气没出息, 只想着捞好处, 一人得道,家族从此抖了起来。 抖起来也有好处,他们养得膘肥体壮, 生怕荣华富贵没了, 再也飞不起来, 几近一盘散沙。 狗披官皮, 只敢对底层百姓汪汪叫。 圣上的脸色, 比外面雨蒙蒙的天气还要阴沉。 覃万丰的势力大到,居然连他的儿子都要忌惮! 再这样下去,难道要将周氏的天下,双手奉上不成? 王相等人觑着圣上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子微微前倾,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仿佛要吃人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漕帮,覃万丰完了! 圣上斥退其他人,单独留下程子安说话:“覃万丰不得不除!” 程子安听圣上声音如寒冰,一开口就充满了杀意,惟余一声叹息。 只除掉覃万丰有何用,漕帮就是一块大肥肉,没了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盯着。 圣上岂能不清楚,继续道:“漕帮也要除掉!他们这些年,霸占着河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论是漕帮还是其他帮派,为了独霸一方,杀人放火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这时候的官府去了何处? 他们如何能壮大到了如今的势力? 说到底,都是官府的错,是官府纵容了他们。官匪一家,诚不欺我。 杀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程子安沉吟了下,道:“圣上,大周的出行,共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一条是水路。大周的水道算得上畅通,造船等本领,足以称霸天下。” 圣上对大周的船颇为自得,他唔了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椅子里做好,颔首示意程子安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水路则是走河道,河上行走的船,有民船与官船两种,河道上到处都是闸口,官船能畅通无阻,无需缴纳一个大钱。 民船与官船就不同了,臣坐过民船,官府随便在某条河道一拦,民船就得乖乖缴纳“买路钱”。这些“买路钱”,圣上定清楚,乃是官府在规定的闸口外,自作主张的摊派征收。” 圣上刚缓和了些的心情,瞬间又不悦起来,沉声道:“这些狗官,大周难道缺了他们的俸禄?!” 程子安道:“圣上,这里面的情形很复杂,等下臣会详细向圣上禀报。” 圣上摆了摆手,道:“你继续说。” 程子安应是,道:“民船为了赶路,不能坏了口碑,只能捏着鼻子掏钱。若想多添几条船,船东家就必须与官员打好关系,定时上贡。否则的话,官府随便寻一个借口,就能将其逼得买卖做不下去。臣来自明州府,明州府海河众多,船运因此也比较繁荣。臣的舅家在明州府做胥吏,二舅舅在告老之前,乃是明州府的捕头,臣自小听他说了许多官司,某个船家积攒了多年的家财,一夕之间都没了之事,数不胜数。圣上可让刑部大理寺送来卷宗,涉及到船家的官司有多少。” 能送到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司,皆都涉及到了命案,需得两部复核。 抹去于自己不利的人证物证,卷宗天衣无缝,刑部大理寺的复核,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圣上的粗气声都粗了,程子安心道这才开始而已,继续道:“另一方面,车马比不上行船平坦,运送重的货物,还是得靠船运。” 说到这里,程子安见缝插针,将自己的小心思加了进去:“无论骡车马车驴车牛车,官道修筑得再平坦,稍微快一些,就颠簸得很。主要缘由,乃是车驾的车轮,与地面碰触没有缓冲,好比是石头与石头,硬碰硬。要是换成细软的棉与石头相碰,情形就不一样了。车驾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有工匠能钻研琢磨,将车轮改软,或在车身与车轮之间,添加能收缩自如的物件,有了缓冲之后,车马行驶起来就平稳了。” 圣上想起自己的御驾出行,也在里面颠得左右摇晃,就是出宫去祭天的短短一段路,也被晃得眼花目眩。 “你说得对,车马要是能改善,陆路好走了,不全然依赖水道,漕帮只会被瓦解。” 程子安心里呵呵,道:“这些都得靠工匠去想法子了。工部自行选了有本事的工匠之后,这些年的河道河工,一直做得很好。唉,章尚书身子骨不好,臣不知他能再撑几时。臣恐章尚书告老之后,工部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一朝再变回从前。工部的尚书,臣请圣上定要慎重考量啊!” 圣上没好气地斜睨他:“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继任工部尚书之事。说吧,你看好了由谁继任?” 虽然会有把持朝纲之嫌,工匠实在是太重要,程子安毫不避讳地道:“臣如今对工部的官员不太熟悉,要听从章尚书的意见后,方能下决定。” 圣上不耐烦地道:“那就待章尚书致仕,听他如何建议再说。你快将先前未说完之事,悉数道来!” 程子安顺道解决了一件事,心情很是畅快,沿着漕帮的事说了下去。 “既然得靠船运,有需求就会有发展,就算现在打散漕帮,臣敢断定,不出几年,漕帮会再死灰复燃。” 圣上怒道:“他们敢!朕灭他九族!” 帝王在私下,自称都很随意,在上朝等正式场合才会自称“朕”。 程子安见圣上大动肝火,垂首不语。 圣上长长呼出口气,沉声道:“决不允许漕帮东山再起,河道之事,我以前听你说过海道,一直在考虑。如今看来,不得不早日开辟出来了。” 程子安暗喜,不要钱恭维拍马屁:“圣上英明,真正深谋远虑,考虑周全,臣差点就将海道的事情忘了!” 海道之事明明就是程子安以前提出,他如今倒装蒜起来,圣上脸颊抽搐着,最终露出丝笑,道:“你去拟定个章程出来,海道也不能由着他们乱来,要服从朝廷的管辖。” 程子安道:“是,臣大致想了些,海道与河道一样,船要码头停靠,靠海之处,先要修筑码头,这件事,绝不能放给当地的官服,要交由工部章尚书去办。” 圣上重重喘息一声,道:“官员雁过拔毛,修码头有利可图,他们又要眼红了。不过,户部没银子,哪来的钱修码头?”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可以让民间的商家去承修。比如某地的码头修建,由某个富商最终夺得,由朝廷定下船停靠码头的费用几何,交由富商去收取。在码头上,给富商一块地,由他修造铺子,库房。为了杜绝只有他一家独占码头,坐地起价,库房,铺子必须赁出去一半。有了竞争,当地的码头才不会被做死。收取停靠费,也有年限,到时候得具体看,修建一个码头需要多少银两,再定收回的年限,与停靠费。” 圣上手指敲着案桌,神情看上去颇为欣慰:“这个法子好!既然要让富商去承修,你为何又提出要工部参与进去?” 程子安道:“臣也有私心,工部的工匠参与进去,一是作监督,码头属于大周,利国利民,不能让富商胡乱对付,修成豆腐一样,只用几年就成了渣。二是民间有本事的匠人不知几何,工部的工匠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本事,造福大周。” 圣上笑了起来,道:“你所言极是,就照着你的法子去办。” 笑着笑着,圣上的眉头又逐渐拧紧,道:“漕帮的覃万丰,不得不防。要是他借机生乱,着实是个大麻烦。”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0节 程子安道:“圣上,只凭着覃万丰,起不了波澜。他敢造次,大周的各路兵,臣亲眼见过,他们杀起人来,还不在话下。漕帮有的是银子,这可是大肥差,他们会争抢着上阵。” 圣上领过兵,对兵将见不得光的那些手腕门清,他咳了下,道:“总得杀上几个,让他们见到血,也就安分了。” 程子安道:“漕帮的人遍布天下,干脏活苦活,为了养家糊口的,占据了至少九成。这九成的人中,有多少会冒着丧命的危险,与官兵干仗?丢了河道上的差使,可以去寻海海上的差使,如此一来,漕帮的人,大多都能得到妥善安置。” 圣上点头,道:“就怕漕帮底下的那些人,见开了海道,转头又朝着海道而去。他们有船,有经验,说不定海道还没开始,又被他们给霸占了。” 程子安微笑道:“河海不同,走海道的海商们,也绝非弱者,双方对上,还指不定谁赢谁输。臣不怕漕帮的人改去抢占海道,反倒害怕他们不去。” 要是海道被行海船的海商们占据,等于又再来了个“漕帮”。要是双方抢夺,问题就大致解决了。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还是得官府作为啊!官员要是不管束,或者偏颇向某一方,法子再好,办得走了样,最后肯定不会成。圣上,臣以为,既然新出了海道,随之应当有律法颁布,进行管束。” 圣上对漕帮厌恶得紧,恐这件事办砸了,威胁到自己的江山,狠戾地道:“要是官员敢伸手,杀无赦!到时将王相段尚书他么一并叫来,商议律法细则!” 有杀无赦在先,律法的细则,程子安就无需担心轻重了。 程子安鼻子几近发酸,官员真因贪赃枉法被砍头的事情,比见鬼都难。 新出具的律法,程子安誓要将其弄成大周律法的新版本。 官绅犯法,与民同罪,废掉官员拿品级,缴纳钱财抵罪的恶臭律令! 这是难得的好开头,程子安几近想哭,连最锋利,将圣上的心肺戳得稀巴烂的厘账结果都忘了。 圣上自己没忘,问道:“你先前曾说的情形复杂之事,如何复杂了,你且说来听听。” 程子安忙克制住心头的翻滚,道:“圣上,官府的官员乱收“买道钱”,他们并未全贪腐掉,一部分拿来填补了赋税的缺口。吏部对官员的考核,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赋税。赋税做不了太多的假,官员为了升迁,会想方设法筹措。哪怕是富裕的州府,一样面临着此种情形。” 圣上皱眉,道:“为何会这般?” 程子安静静道:“因为大周的赋税,已经收取到了十年以后。” 圣上瞳孔猛缩,脸色瞬间灰白。 大周国库现在捉襟见肘,还是已经将十年以后的赋税都提前支取的结果。 拔苗助长,寅吃卯粮都无法形容,大周财赋的糟糕境地。 程子安将圣上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并不觉着同情,只感到一阵阵痛快。 有因就有果,这一切都是他活该! 皇室宗亲要锦衣玉食,官绅要锦衣玉食。 大周全天下的底层,就算是累死累活,都供奉不了那么多的锦衣玉食。 粮食亩产低,填饱肚皮都难。赚钱的行当,都把控在权贵手中。 牛马们的命,在权贵眼里不值钱,在圣上的眼里,也差不多如此。 唯一的区别是,无论肥瘦,天下所有的牛马,皆属于周氏。 牛马已经先被预支掉了十年的寿命,漏洞继续如雪团般滚下去,圣上敢不敢见到,牛马反正活不下去,会撂挑子不干,冲垮周氏皇朝的那天? 周氏本是镇守一方的武将,前朝末年,因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天下战乱不断,周氏趁机起兵,夺得了天下。 史书上对王朝更迭的记录,如周氏这般的屡见不鲜。 程子安垂下眼眸,敛去眼中的情绪,缓缓道:“大周的财赋状况,其实也并非无解。” 圣上双手猛地撑在椅子扶手上,太过急迫用力,手上的青筋都快暴开,急声道:“何解?” 程子安抬眼看向圣上,平静地道:“臣随后会将官员们手上的田产与铺子账目呈上来,圣上看后,应当会更清楚,大周为何会会走到今日的境地。臣建言,士庶一体,同纳钱粮。修改律令,官绅的子孙后代,不再因祖上的功绩,享受各种优待。官绅犯法,与民同罪。完善律法解释,令出必行,以法制天下!” 圣上脑子嗡嗡响,各种声音再回旋叫嚣。 这是比漕帮还危险之事! 大周如今的天下,也几近摇摇欲坠! 小叶紫檀做成的御椅,厚重宽大,圣上保养得当,不胖不瘦的身躯全落在上面,御椅巍然不动。 圣上却撑不住了,跌坐在椅子里,手颤巍巍抬起,半晌后,又垂落下去。 “此事留待再议。漕帮的事情交由你,海道河道,都由你统领。政事堂那边,我会交待下去,他们会协助你.....” 圣上哑着的嗓音,陡然拔高,盛怒到嘴角歪斜,面目狰狞嘶声道:“谁敢拦着,该杀就杀,该流放就流放!纵容他们太久,纵容他们太久,他们要将朕的天下,都吃干榨净,吃干榨净!”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172 一百七十二章 ◎无◎ 寒冷的风在夹道里回旋, 呜呜咽咽,程子安耳边就不由自主回荡起圣上的悲愤。 吃干榨净周氏江山...... 程子安念叨了声,讥讽一笑。 周氏的江山, 也是吃干榨净了牛马的辛勤劳作。 真是不要脸得很! 民众的认知, 生产力的发展,制度等等, 都是循序渐进发展, 相辅相成。 程子安做不到振臂高呼, 让天下人人均田,共富裕。 均田其实也富裕不了,因为粮食产量在那里。就是他搬来一座后世的种子库都无计可施。 南橘北枳,种子也是同样的道理,后世的粮食丰收, 是生化农等学科,共同进步的结果。 程子安很是无奈,在有生之年,只努力争取百姓不用承担如此重的负担, 他们能不被官老爷们榨干最后一滴血,命贱如蝼蚁, 还要低他们数等。 圣上心疼周氏的江山家财, 就是他的契机。 政事堂内,王相与何相在值房里吃茶,没一阵明相也推门而入, 见到何相在, 他们两人不对付, 毫不掩饰地拉下脸, 嘲讽地道:“何相怎地在这里, 不去户部找你的程尚书?” 何相撇嘴,道:“我来王相值房,与你何干?我的程尚书,明相这句话说得真是可笑,亏你还是读书人,比我这个粗人武将都不如!程尚书是户部尚书,他何时成了我的尚书?难道明相是将政事堂底下的官员,都当成自己的了?” 明相自从二皇子被圣上责令关在府里后,一直就心烦意乱,贪图痛快说错了话。 何相与他斗嘴,向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谁知他的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了! 明相幽幽斜撇了眼何相。哼了声,将座椅拉得离何相远了些坐了。 王相只呵呵,只当没有听见,提壶给明相倒了盏茶,道:“明相来可是有事?” 明相瞄了眼何相,这时也顾不上了,忧心忡忡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如实说了。程尚书先前在御书房中之言,着实令人震惊。说句大不敬的话,漕帮的由来,比大周都要早,得追溯到前前前朝去。王朝覆灭,漕帮仍旧在那里。我看圣上的意思,已经被程尚书蛊惑说动了心思,准备动漕帮了。” 何相立刻道:“蛊惑!明相,你的话是良言,程尚书的话就是蛊惑,这人与人的脸皮,着实不能比!” 明相气得胡子乱颤,骂道:“何老儿,你休得在这里胡搅蛮缠,听不懂就闭嘴,别丢人现眼了!” 何相蹭地一下站起身,身子前倾,冲着明相噼里啪啦一通淬道:“姓明的,你才是懂个逑!你自诩读书人,是经天纬地之才,你且说说看,出仕为官以来,你究竟做了甚惊天动地的功绩?我是没读过书,但我领过兵,在边境打过仗!” 明相被何相的口水喷了一脸,他下意识后仰躲避,抬手抹脸,楞在了那里。 自从出仕为官以来,上峰或者圣上交待的差使,他能遵照吩咐办得漂亮。 与朝堂上下九成九的官员一样,就是遵旨办事而已,可以称作平庸。 在未出现程子安之前,明相算得上是为官为政都说得过去,眼下两相对比,他就被衬得不能看了。 王相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烦躁不已地拔高声音道:“你们别吵了!” 两人见王相发火,悻悻地停了下来,何相坐回去,尤不平地道:“我好生生地同你吃茶,是他跑来挑衅,可怪不得我!” 明相欲回击,王相沉声道:“够了,你们都一大把年纪,成日吵个不停,还嫌朝堂上吵得不够?” 朝堂上经常争吵不休,遇到脾气上来了,互相厮打都屡屡发生。 明相斜了眼何相,坐直了身子,重申了先前的话。 何相本来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掸着衣袍没有吱声。 王相眉头拧起,道:“此事的确要紧,圣上留下了程尚书说话,你我也无从得知究竟商议得如何了,唉!” 明相道:“不若,就直接问问程尚书,看他究竟意欲如何。我让人去唤他。” 王相忙拦住了,跟着站起身,道:“我亲自去户部瞧瞧。” 明相顿了下,道:“我也去。” 何相不甘落后,也一并站了起来。王相看了看他们两人,嘴张了张,最终无奈道:“去吧,都去吧。” 三人一同来到户部,户部官员见政事堂相爷倾巢出动,惊讶不已。 姜侍郎等人急急忙忙上前见礼,王相望着程子安空荡荡的值房,问道:“程尚书还在御前?” 姜侍郎答道:“程尚书先前回来过,去膳房用了饭,后来就不知道去了何处。程尚书是下官的顶头上峰,他去何处,下官着实不知。” 何相自称武将粗人,实则并非如此,乃是粗中有细。 姜侍郎表面恭敬,实则是在几个相爷面前上眼药,告程子安在当差期间乱走动,不守规矩,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何相在任兵部尚书时,经常到户部讨要军饷,早与户部的官员不对付。 “你既然不知道,不在值房里好生做事,跑来作甚?” 何相黑着脸不客气训斥,姜侍郎脸一阵白一阵红,虽丢了脸,到底心虚不敢出言顶撞。 明相见王相神色沉沉没有说话,他也难得没与何相再起争执,心中亦焦急不安。 程子安已经离开了御前,定是得了圣上的指示。 户部不见人,午饭时辰必去的膳房也去过了,他究竟去了何处? 大皇子府。 程子安掀起车帘,在门前望着渐近的大皇子府。离上次尚在水部时前来大皇子府,已时隔好些年,府邸依然富丽堂皇,匾额也依旧。 圣上一堆烦心事,封王的事情,估计暂时被搁置,几个老皇子,还是得继续做他们的皇子。 骡车驶到了门前,如今程子安的骡车,在京城无人不知,大皇子府的门房眼高于顶,也恭敬上前见礼。 程子安径直道:“大皇子可在府上?” 几个皇子都一样,有事时进宫,没事时就出宫,悠闲自在得很。 程子安同圣上说话说得很晚,按照大皇子的习惯,定会等得不耐烦,会先回府同谋士商议。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1节 果然,门房回道:“在下这就进去回禀,程尚书请进来坐着歇息一阵。” 程子安去了倒座的来客歇息屋子,仆从送了香茶上前,他端起慢悠悠吃了两口。 没一会,大皇子竟然亲自到来,道:“程尚书,稀客,稀客啊!” 程子安拱手见礼,道:“冒昧上门,还请大皇子见谅。” 大皇子想要矜持一二,这可是程子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他们,巴不得他能主动上门。他实在矜持不了,不然也不会眼巴巴亲自跑来迎接,肩膀抽了下,道:“程尚书是大忙人,无需那些繁文缛节,快请进去说话。” 程子安跟随大皇子进了他的书房,听他一迭声吩咐上茶,忙道:“大皇子,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大皇子神色一怔,挥手斥退仆从,道:“程尚书请说。” 程子安道:“大皇子,大周的天下,是周氏的天下,周家人的天下。大皇子,姓周。” 大皇子不明所以,愣愣点了下头,道:“程尚书这句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程子安并未解释,接着说道:“无论是工部,还是漕帮,比起周氏的天下,只能称作是蝇头小利,大皇子犯不着挖自家的墙脚。” 大皇子脸色一变,恼怒地道:“你!” 程子安并不理会大皇子的变脸,飞快地道:“大皇子,也不应当由着他人,挖周氏,挖自己家的墙脚。” 大皇子的怒火,逐渐平缓了下来。 天下的确姓周,天下财赋,都属于他周氏。 漕帮赚去的钱财,给他送礼,其实是从他周家的钱袋子里取了去,再分给他一些小恩小惠罢了。 至于工部,大皇子直接忽略了过去。既然是他周氏的钱财,他取些去享用,又有何妨? 程子安道:“大皇子,这大周的天下,姓周。要是大周一旦乱了,变成了其他的姓氏当政,说句大不韪的话,其余的官员,继续可以做官。至于周氏,就是前朝皇族。前朝的皇族,会碍了新朝的眼。大皇子切记,大周姓周!” 大皇子神色震动立在那里,脑中虽一片混乱,却抓住了程子安反反复复提及的那句话。 大周,是周氏的天下,而非其他姓氏的天下。 大周不能被蠹虫蛀空,只有姓周,他才是皇子,是可能问鼎天下的皇子。 程子安声音低沉,说得极为缓慢,一字一句,直砸在大皇子的心头。 “京城并非只有朱雀大街、皇城贡院一带,大皇子可前去城南等穷困百姓所居住的地方瞧瞧。城南,才是大周的真实现状,甚至更加糟糕。大周的繁华,就是水上花,镜中月。户部的账目,糟糕至极,大周已经提前用了后十余年的赋税,就跟放印子钱一样,利滚利,再也偿还不清,不出几年,就会如这般,” 程子安抬起双手,做出个拉弓到极致的动作,“砰”地一声,“弦就断了。” 大皇子下意识抖了下,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他身为皇子,经常听到户部国库吃紧之事,以前他从未考虑过,户部国库吃紧,最后是如何对付了过来。 从没有人直言跟他说过,大周其实姓周,好比是他周家出了问题,与其他人,并无多大的干系。 要争周家的家财,周氏的江山,也得要江山继续姓周。 程子安道:“漕帮危害极大,霸占河道漕运,收买了许多官员为其卖命,户部还得向其支付大笔的漕运银。漕帮不得不除,让河道得到畅通,减轻户部开支,肃清官场吏治。” 大皇子呆怔了下,喃喃道:“可漕帮的势力太大,要是他们反抗,到时候该如何办?” 程子安道:“大皇子无需担心,既然要动他们,会先得做好安排打算,只要有五成的胜算,就值得做!” 大皇子呼出口气,道:“程尚书要我如何做?” 程子安道:“大皇子无需如何,只要与圣上一心即可。圣上是大皇子的阿爹,周氏的家财,不能被旁人夺去了。” 大皇子神色一松,心道居然还没立储君,他们几兄弟都有份。 周氏的天下,绝不能易主! 程子安拱手,道:“大皇子,我还要去忙,就先行告退了。大皇子须得记住,哪怕是皇室宗亲都姓周,毕竟离得远了些,我所说的话,大皇子听过,烂在肚子里就是。” 大皇子听明白了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今日他所说的话,身边的谋士们都不姓周,属于外人,连他们都不能讲。 不过,程子安也不姓周。 大皇子纠结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那程尚书呢,为何会这般做?” 程子安淡淡一笑,道:“因为我是程子安啊!” 大皇子不禁随着程子安笑了起来,点头许诺道:“我周家的家事,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也是,程子安向来与众不同,在他考中进士之后到了水部,他们就打过交道。 虽然恨他不能依附自己,不过打心底佩服他的本事。 程子安随手端起案几上已经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拱手见礼离去。 淦,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是渴死他了。 圣上下定决心除掉漕帮,官员们敢从中作梗,肯定会血流成河。 皇子们却不同,他们是圣上的亲生儿子,要是他们几兄弟再内斗作乱,比起官员们的杀伤力大多了,最后顶多被臭骂一顿,关在府中继续富贵享乐。 程子安首先得按住他们,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拿周氏的江山做诱饵。 谋士都是聪明人,总是想着替主谋划。谋划来谋划去,这边程子安在对付漕帮,他们几兄弟在桌底下互踢,让人防不胜防。 谋士必须闭嘴,他们兄弟必须与圣上一心,哪怕是不齐心,只做壁上观,强过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犯蠢。 程子安离开大皇子府,再来到二皇子府。 二皇子虽然不能出府,程子安进去还是很顺当,在暖房里见到了搂着两个美貌侍妾吃酒的二皇子。 二皇子阴阳怪气道:“哟,是户部程大尚书来了。我如今被阿爹责罚在府里反省,程大尚书前来看我这个落魄的皇子,不怕被阿爹怪罪,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尚书之位?” 程子安面不改色道:“我前来,有重要之事与二皇子说。” 二皇子微楞了下,推开怀里的侍妾,“都下去吧,程大尚书要传话了。” 侍妾仆从齐齐离开,二皇子将双腿搭在案几上,双手抱在胸前,眼皮都不抬,拉长声音道:“何事?” 程子安无视二皇子的做派,道:“二皇子,大周的天下,是周氏的天下,周家人的天下。大皇子,姓周。” 二皇子抖若筛糠的二郎腿,抖动得慢了些。 程子安将在大皇子府说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二皇子搭在案几上的腿,收了回去。 程子安在二皇子府多留了一阵,离开之后,前去了三皇子府。 从三皇子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暗沉,上了骡车,程子安倒在靠背上,累得直揉眉心。 到了四皇子府,四皇子直奔到了下车处迎接。 程子安太累,不想再听到刺耳的公鸭嗓,抢先说话让他闭了嘴:“我有事同四皇子说,你只听了就是。” 四皇子忙应是,走在前面要请程子安进去书房,被他一把拉住了,直接在倒座的客屋,与他低声说道:“接下来,朝堂估计会起腥风血雨。四皇子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先让圣上知晓,只听圣上的吩咐行事,切莫自作主张。” 四皇子还算冷静,敏锐地问道:“可是漕帮之事?” 程子安轻点头,几个皇子,最好都去烦圣上。 他必须得到圣上的支持,主要是圣上手中的兵权支持,圣上与他君臣意见相左,他就死路一条。 要不要去备一条船,出海去寻个合适的岛,去做逍遥的岛主? 程子安自我安慰了一翻,心情轻松了些,车轱辘一样,再将周氏的天下姓周强调了一遍。 四皇子神色肃然,道:“程尚书,以前你曾问我,为何要拜你为师,想要学到什么本事。我苦苦思索良久,恐答案都不会让程尚书满意。听了程尚书的一席话,我现在有了答案。” 没曾想到四皇子还记得他的问题,连他自己忙得都快忘了,程子安颇为意外地道:“什么答案?” 四皇子隐隐激动道:“天下江山姓周,而程尚书,一心为了周氏江山。我想从程尚书身上,学到如何壮大周氏的江山,让百姓安居乐业。” 程子安面露微笑,心里却呵呵。 滚你周氏的蛋! 老子才不管你周氏还是什么氏,百姓经不起任何的风雨,王朝末年的百姓,比牲畜都不如。 历史并无新意,任何的王朝末年,天下大乱造成血流成河,饿殍遍地,人口巨减。 成王败寇,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铸就。换一个姓氏登上大典,士庶之间的等级仍然存在,改朝换代就没任何改变。 程子安从没想过那个宝座,踏着尸骨累累坐上去,脏,永远难以心安。 在有生之年,能庇护百姓一二,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也不算负了此生。 离开四皇子府,夜幕已沉沉。 程子安最喜欢夜归时的满城灯火,听到妇人喊淘气的孩童归家,他没坐进车厢,在车辕前坐了。 莫柱子拉着缰绳,侧头看向程子安,灯火在他脸上拂过,照着他疲惫的眉眼,出言劝道:“少爷,你累了一天,进去坐着歇息一阵吧。” 程子安轻轻摇头,问道:“柱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莫柱子呆了下,急道:“少爷不傻,少爷是天下顶顶聪明之人。” 程子安听得发笑,道:“柱子,你看啊,你可是户部尚书的随从,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多少也得够八品九品吧,连一个大钱都不敢收,家人也没得到好处,跟着我这个尚书,还算布衫,吃大亏了啊!” 莫柱子拽紧了缰绳,沉默了半晌,道:“少爷,小的本是穷人,当年莫家都快散了,大姐要是被卖出去做妾,估计现在早已没了命。二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与弟弟,跟阿爹阿娘一样,在地里刨食,累死累活还是吃不饱。对比着大姐二姐如今的日子,说是享福也不为过。这一切都靠少爷,我要是丧了良心,认为跟着少爷吃了亏,我就是畜生!小的读书不好,这些年少爷所做之事,小的还是看得懂。少爷不仅仅是对莫家如此,对穷人都一样。” 骡车驶到了巷子里,食铺的香味四溢,灯笼挂在门前,驱散了巷子里的黑暗。 程子安隐隐笑了,傻就傻吧,至少,他真救了不少人呢! 门前,王相的马车停在了那里。 程子安振奋起精神,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173一百七十三章 ◎无◎ 王相见到程子安的骡车驶近, 从车上下来打量了半老骡子几眼,终是忍不住道:“马也不算贵。” 马本身不算贵,养马就贵了, 伺候一匹马比一匹骡子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权贵身边的谋士随从, 与养骡马的道理大致相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清客门人谋士师爷, 这些都需要白花花的银钱去支撑。 程子安身边的人手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连谋士就只有程箴充任,没那么多人手余钱去养马。 王相已经做了多年的相爷,程子安见识过相府的排场,儿孙们在金尊玉贵中长大,哪怕是王相想要简朴, 已经改变不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2节 这件事上,他们不会达成共识,没讨论的必要。 程子安拱手,侧身请王相进门, 随意敷衍道:“骡子与马都一样,能行走就行。王相怎地不进门去坐着吃茶?” 王相也就顺着程子安的话说了下去, 道:“我也将将到, 同你的门房耽搁了一阵。” 老林是哑巴,程子安估计王相府小厮一时半会没能与他说清楚。 其实老林心里门清,只程子安不在, 他不会随便放人进府。对此程子安还挺满意, 如今他的身份敏感, 府里最好保持清净。 程子安对王相的来意心知肚明, 略过了老林的是, 请他在正厅坐下歇息:“王相可用过了饭?” 王相自从没找到程子安,心中就一直没能放下,回到府里略微用了几口,实在是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径直来了锣鼓巷。 “我陪着你用一些,你忙,正好边吃边聊。” 王相见程子安在笑,眼一瞪道:“吃你一餐饭又如何了,舍不得?” “舍得舍得!”程子安举手投降,笑道:“王相先做,我去洗漱下就来。” 更洗之后来到正厅,秦婶与莫柱子一起送来了饭菜摆好,案桌上多加了去现买回来的白切羊肉与两道小菜。 王相的心思不在饭食上,他随意吃了几口,看着闷头大吃的程子安,拧眉问道:“你下午不在户部,出宫去忙了?” 程子安点头,吞下嘴里的饭菜,道:“跑了一下午,累得很。” 王相只能先闭了嘴,程子安吃得香,他难得多吃了半碗饭。 饭毕坐着吃茶,王相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走动,抚摸着肚皮道:“饭还是得吃七分饱啊!” 饭吃七分饱,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步子垮得太大,容易扯到蛋。 程子安只当没听出王相的言外之意,捧着茶盏一口口吃得很是香甜。 几个皇子那边,他们只要不想着弄垮周氏江山,就会老老实实。 至于王相,他与大多数的朝臣官员一样,程子安的革新,亦与他息息相关。 王相的几个儿子虽然资质平庸,因为是王相的儿子,靠着血脉恩荫出仕,外放做着不大不小的官。 程子安的太学同仁王尧,在翰林院任正六品的翰林侍读,品级不显,却清贵,还经常能见到圣上。 王相身子骨硬朗,越过几个儿子,替孙子铺路的用意再也明显不过,将继续维持王氏一族荣光的重任,都压在了王尧身上。 见程子安不接招,王相眉头紧皱又松开,直接问道:“漕帮的打算如何了?” 程子安放下了茶盏,道:“王相,户部账目的情形很糟糕,一年之计在于春,每年开春,户部都有无数请求赈济的折子飞来。户部的确拿不出余钱,赋税已经收到了十年以后,王相对此也应当清楚。想要继续维持,除了继续摊派,想方设法收钱,就是节省开支。摊派的事情,底下官府擅长得很,百姓家中养只鸡,都可以造出鸡头税的名目。另,还有士绅一体纳税纳粮。节省开支,砍官员们的俸禄,正俸公使钱职钱添支,各部的请款,漕帮等漕运银。王相以为,户部该如何选为好?” 无论动官绅或漕运,这两样能填补财赋的空缺,但皆会面临巨大的危险。 最为容易的,便是继续向百姓摊派。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些年来,各地的民乱断断续续,一直未曾断过。 正值春耕时节,要是没种子下地,朝廷收不到粮食且不提,百姓到处逃荒,饿极了走投无路,会烧烧抢掠,民乱会再起。 王相长叹了口气,道:“照你的意思,漕帮不得不除了啊!” 两害相权取其轻,程子安给了几样增加户部收益的法子,对于王相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王相代表了绝大部分的士族,他忠于大周,有读书人的良心气节,但不算太多。 程子安道:“王相,请恕我直言,王相的家人都在朝为官,对于王相的安排打算,对王氏后人的期许,我也能看出一二。若是大周不变革,恐王相的期盼,只怕要落空了,大周不一定能撑到那一日。王相铁骨铮铮,一臣不事二主。新朝会如何,对待旧朝的老臣会如何处置,谁都不清楚。” 王相是大周的首相,他要脸面,要气节,为了王氏后人,他也不能委身于新朝。否则,王氏后人会被戳断脊梁骨,遗臭万年。 屋子里一片沉默,王相手里的茶水都快凉了,他盯着前面某处,久久未曾做声。 “漕帮的牵扯,实在太大了。” 王相的声音变得哑了下去,终于抬起头,放下茶盏,神色变得沉重:“大周前面刚经历过动荡,再来一次,只怕会伤到了根基。” 程子安双手一摊,笑道:“王相,大周的根子早就烂了。前几年各州府的知府大变动,没几年就故态复萌。究其根本,就是律令让他们有恃无恐,还有执法不严。我以前在明州府时,听说了个笑话。有两人闹出了官司,闹到了公堂上。一人是普通寻常的百姓,一人自称是官身。官员是如何判案的呢,明明是自称官身的理亏,结果百姓被判了有罪。官员判定官身也很荒诞无稽,见其言谈举止颇为斯文有度,让其做了一篇诗文,就认定了那人的官身身份。管中窥豹,大周的吏治法治,都糟糕透顶。大厦将倾,早就有了反应,只所有人都装作看不到,听不到罢了。等到倒塌时再哭坟,又有何用?” 王相到过地方为官,他对地方上的官员种种了然于胸,苦笑道:“程尚书,无论如何,得有个周全稳妥的法子。” 程子安眼里冷意一闪而过,道:“王相,政事堂以及其他官员,都要靠你看着了。只要这次老老实实,以前的事情,我尽力既往不咎。” 若是不追溯过往,官员们知趣老实,朝堂就太平了。 王相舒了口气,沉吟着道:“何相......何相与你向来交好,无需担心。只明相那边,仓部的连侍郎,是明相的人,明相的亲侄女,嫁给了连侍郎的嫡长子。还有礼部的文士善文鸿胪寺卿,两人也有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你上次在膳房去用饭,换掉了采买的管事,这后面牵扯到了许多铺子的买卖,其中也有明相府上的一份。程尚书,你得罪的人,唉,实在是数不胜数啊!” 程子安眼睛圆睁,抖了抖,道:“我要去向他们赔罪吗?” 王相怔了下,没好气地道:“得了得了,你无需佯装害怕。我反正说不过你,你自求多福吧。” 程子安笑着拱手作揖,道:“王相,你不添乱,我就阿弥陀佛,还能在旁边搭把手,以后足以配享太庙。” 王相又好气又好笑,无语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歇息,你累了一天,也早些歇息。” 程子安将王相送出了门外,他的马车离开之后,方闲闲伸了个懒腰,回到书房,直伏案到黎明,方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程子安准时醒来,起身洗了个凉水脸,进宫之后去值房坐了会,同方寅说了几句话,前去刑部大理寺,在两部的库房阅卷宗,直到天暗下来,离开前去了礼部找彭虞。 彭虞难得在值房,百无聊赖等着下衙,听到程子安找他,几乎飞奔着出来,拉着他兴奋地喊道:“程哥!你怎地来了,你有空来找我啊,我先前还在想,要来找你呢,我们一道去吃酒,程哥,城北瓦子里新开了一间象棚,里面的斗鸡,哎哟,好玩得很!我看好了一只“大黑”,威风得很,跟大将军一样,战无不胜!程哥,你要不买几手“大黑”赢,赚些零用。程哥,走吧,我们去看斗鸡!” 程子安抬头望天,慢吞吞道:“好啊。” 彭虞:“程哥,你忒没劲了,去吧.......咦,程哥答应了!” 程子安实在没眼,彭京兆前世应当欠了他许多钱,这辈子才生了他。 “去彭府,不去瓦子。” 彭虞呃了声,“彭府没劲得很,饭菜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吃酒都不畅快,阿爹唠叨,阿娘与阿爹的姨娘们成日置气,有什么好去的。” 程子安再次望天,彭虞就是个大棒槌。早知道他直接去找彭京兆,多余来找他! 彭虞也不用程子安说话,他自顾自就下了台阶,嘀嘀咕咕道:“去就去吧,阿爹看到你去,不知会如何高兴,定会将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待客。程哥,你不吃酒也不要拒绝啊,嘿嘿,我吃,阿爹跟防贼一样防着我,忒小气!” 程子安无视他,加快了步伐往外走去。 彭虞屁颠颠跟着,一路兴奋不已,对驾车前来的小厮吼道:“快回府去传话,程哥大驾光临了,准备好饭菜,要最好的吃食,阿爹最好的酒!” 小厮赶忙驾车回府,彭虞傻了眼,叉腰跳脚喊道:“狗东西,爷还在这里,难道要让爷走回府不成!” 程子安不紧不慢地道:“爷,我这里有车。” 彭虞叉腰侧头看向骡车,瞄了一眼,再瞄一眼,最终不情不愿地道:“好吧,骡车就骡车。” 上了车,彭虞四下打量,煞有介事地道:“陈旧了些,胜在舒适,哎哟,行驶起来还挺平稳。程哥的骡车,就是不一样。” 在库房里一天,程子安身上都落满了灰,他不紧不慢掸着,对彭虞的大放厥词充耳不闻。 彭虞自顾自说了半天,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程子安被他一惊一乍,惊了一条,骂道:“你吃了疯草发癫了?” 疯草是牛马吃了会发狂的草,彭虞嘴皮子利索回了句没吃,侧头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程子安:“程哥,你大驾光临彭府,肯定不是因为我,我没出息,你不耐烦同我一起玩,定是为了阿爹。程哥,你找阿爹可是有什么事?不会是为难阿爹吧,要是为难阿爹,我就不带你去了。” 蠢者千虑,偶有一得,程子安白了眼彭虞,道:“你做得了你阿爹的主?” 彭虞手指伸进幞头里挠痒,吭哧着道:“一半一半吧,吃喝玩乐能大致做主,大事上做不了主。程哥找阿爹,肯定是天大的事。要是阿爹办不到,我就是引狼入室。阿爹惹不起程哥,我更就惹不起了。程哥,你可不能害了彭氏,我不能享乐,比死还要难受!” 程子安直哭笑不得,伸手糊在彭虞可怜兮兮的脸上,顺手在他身上抹掉满手的脂粉,嫌弃道:“我看你连享乐,都享不到点子上。瞧你这满脸的脂粉,比刷墙都刷得厚!” 京城的男儿时兴敷粉簪花,寒冷时节蘸绢丝等做成的花,开花时节就更精彩了,满城五花八门的花簪在鬓角,远远望去像是花成了精。 彭虞抬手抚脸,不悦道:“这家脂粉铺子的粉不好,老子以后再也不去了!” 程子安斜乜着他,懒得搭理他,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彭京兆狡猾得很,左右逢源才能在遍地是达官贵人的京城,稳坐京兆许多年。 不过,程子安倒不太过担忧,彭京兆只有彭虞这个独生儿子,彭棒槌就是他的命脉。 到了彭府,彭京兆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同程子安见礼:“程尚书,稀客稀客,快快请进来坐。” 彭虞眨巴着眼,在彭京兆身边跳来跳去,歪着脑袋来回看,怪叫道:“阿爹,你也会这样笑啊!” 彭京兆历经了彭虞的千锤百炼,连脸皮都不眨,侧身迎着程子安进门,道:“程知府,请。” 程子安拉着彭虞,将他轻轻往前推,笑道:“快些,别在后面做怪样。” 彭虞便高高兴兴与程子安走在了一起,彭京兆见他们两人一同走着,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三人在正屋坐着吃了会茶,灶房送了饭菜进屋,程子安看着满桌都快摆不下的饭菜,对让他坐主位的彭京兆道:“我与彭虞玩得好,按理说该称彭京兆一声彭伯父。要是我坐在上首,就是折煞我了。” 彭京兆笑起来,再略微推辞了下,便在主位坐了,彭虞与程子安,陪坐在了左右两边。 彭虞早就盯着了案桌上的酒坛,亲自捧在了手上,装模作样要先替程子安斟酒:“程哥,你可要吃一盏?” 程子安笑着摆手,道:“你明知故问。” 彭虞痛快地收回了酒坛,彭京兆知道程子安不吃酒,拿酒出来是礼节,他并未劝酒,夺过彭虞手上的酒坛,只给他倒了一盏,便将酒坛留在了自己的手边。 彭虞直嘀咕抱怨,见程子安同彭京兆说起了京城的一些公事,他插不进嘴,只能悻悻在一旁坐着。 彭京兆吃了大半坛酒,脸比关公还要红,饭后坐着吃茶,他对彭虞道:“去与你阿娘说一声,我明朝不能陪她去上香,吃多了酒,起不来 。” 彭虞百般不情愿起身,道:“阿爹真是,说好了的事要是不去,阿娘还不得吵闹不休。” 彭京兆见彭虞走出门,对程子安摇摇头,道:“府里吵闹,让程尚书见笑了。” 程子安见彭京兆支开彭虞,笑着客气了几句,道:“我有件事,要彭京兆到时相帮一二。” 彭京兆缓缓坐直了身,眼中精光闪过,半点都不见醉意,谨慎地道:“不知程尚书有何事?” 程子安低声飞快说了,彭京兆垂眸听着,神色变幻不停,迟疑着道:“这......这事着实太大,我恐会有负程尚书所托啊!” 程子安淡笑着道:“彭京兆,此事也是圣上的意思。” 彭京兆哦了声,道:“圣上啊,唉,圣上有旨的话,臣就不得不从了。” 圣上肯定不会亲自下旨,这件事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程子安细细与彭京兆商议了一会,彭虞没多时回来了,他便说起了闲话,再留了一阵,起身告辞离开。 立春之后,京城虽依旧春寒料峭,风吹在身上,到底没了以前的凛冽。 南召楚王与大周签订了合议,大周举办了筵席,热热闹闹庆贺之后,使节团启程离开了大周。 合议的内容,引起大周上下热议不断。商人聪明得很,闻风而动,准备在与南召的通商中大大赚上一笔。 民间热闹,朝堂上下也暗涌流动。 京城的码头,几艘大船缓缓靠了岸。 船工飞快搭上了船板,一个年约五旬,穿着青色锦缎长袍的高大男子,从船舱走出来,几个高壮,孔武有力的护卫立刻拥簇上前,将他护在了中间。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3节 覃万丰轻抬双臂,随从们整齐后退一步,他眯缝着眼,立在船头甲板上,望着春光盎然的码头,笑呵呵道:“时隔三年再来京城,京城的码头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嘛!” 跟了他多年的亲随上前,很是紧张左顾右盼:“老大,码头虽没变,还是要小心些。” 覃万丰眼睑下垂,抬腿大步下了船。 这时,码头上的人忽地散开,一群持刀的差役冲了上前:“覃万丰,请到衙门走一趟!” 覃万丰的护卫脸色大变,呼啦上前,拔刀将他护在了身后。 双方持刀相向,冲突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174 一百七十四章 ◎无◎ 覃万丰的随从们紧张地四下打量, 见差役人数众多,赶紧道:“老大,形势不对, 赶紧撤!” 船上的甲板还未收起, 只要他们上了船,顺风杨帆离开京城, 燕州府离得近, 沿河一带他们有足够的人手, 随便退至一处,朝廷就再难抓到他们! 覃万丰眼了冷意闪过,他早就知道来这一趟危险重重,但他不得不来。 退,能退到何处去! 漕帮也并非铁板一块, 底下有数不清的人伺机上位。他覃万丰走了,另外很快有人会顶上来。 何况,他并非自己一人,儿孙妻妾满堂, 他一旦离开,他的基业不但保不住, 覃家从此会轰然倒塌。 京城与他的漕帮一样, 亦非铁板一块,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这些年来, 他每年源源不断的钱财送进京, 就是为了今日这一遭。 差役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盯着他们的差役让到两旁, 彭京兆与段尚书, 大理寺新上任的姜尚书等人一道走了出来。 彭京兆面无表情道:“覃大东家,你这可是要与官府作对了?” 刑部大理寺他都有人,两位尚书他都送过礼,彭京兆更是少不了。不过眼下的节骨眼上,当着众目睽睽之面,他再叙旧情,就显得张狂了。 天子脚下,低调,低调些! 覃万丰抬手,身后的护卫退后一步,手依然搭在刀柄上,目光灼灼防备着差役。 “原来是彭京兆,段尚书,姜尚书。”覃万丰抬手见礼,道:“我从燕州府来到京城,刚一下船就被差役围住了。不知我究竟犯了何罪?” 段尚书扬了扬手上的卷宗,道:“刑部与大理寺查积年旧案,当年的清凉河纵火杀人案,想要请覃大东家去衙门问话。” 清凉河的纵火杀人案,覃万丰压根没有印象。他清楚衙门只是找个借口让自己进去。 他要是抵抗不从,以后就成了通缉的逃犯。官府会顺理成章进入他的漕帮。 进去以后,不一定能出来。漕帮犯下的事情不少,他身为大东家,当然不会亲自出手,漕帮能在河道上畅通无阻,当然少不了官府的帮扶。 杀人放火是震慑,收拾敢与漕帮作对之人,算得什么大事。银子送到了,官府自然会将大案化小,小案化了。 要查的话,官员比他更加害怕。 他跟着差役走,身边的人就能离开,退回燕州府,那里是他的天下,就算朝廷派兵来,都得伤筋动骨! 覃万丰轻松地笑道:“原来是问话,我当然会全力配合官府办差。三位大人定当清楚,我平时极少进京,是有要事才来,为了不耽搁事,待我与随从交待几句,马上就随三位前去。” 彭京兆抬手,很是随和道:“好说好说。” 覃万丰与身边的护卫随从低声交待了几句,随从分成了两拨,一拨转身上船,一部分与护卫一道留了下来。 差役们没得到彭京兆指示,并未阻拦。 覃万丰在护卫的拥簇下,随着彭京兆等人前往刑部。留下的一拨随从,急急上了码头上候着的马车,进了京城,四下散开,很快就消失在了大街小巷中。 护卫被差役拦在了刑部外面,覃万丰进了刑部大门,段尚书与姜尚书去了值房,他则被差役拦住了:“段尚书有事,还请覃大东家等一等。” 覃万丰很是和气地道:“段尚书的事要紧,我万万不敢耽搁,差爷请带路。” 几个差役一起,领着覃万丰经过刑部西边的夹道往后走去,七弯八拐,来到了一排低矮的牢狱前。 覃万丰自小读书不好,脑子却聪明,凶狠能拼,被漕帮当时的一个管事看上,纳入麾下做了小弟。 当人小弟的,当然要处处挡在大哥的面前,他不知进了多少次牢狱。 做到管事之后,覃万丰身边围了一群死忠的兄弟,他就无需再冲到前面,与牢狱阔别了多年。 再次看到曾经的熟悉之地,覃万丰心头感慨万分,随意拔下手上的金扳指塞到离得近的差役手中,“差爷们辛苦了,拿去兄弟们一起吃酒吧。” 金扳指沉甸甸,上面镶嵌着绿莹莹的猫眼石,价值不菲,覃万丰抬手就给了出来。 差役握着扳指,与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些什么,嗓子直发干发紧,手发烫发软。 覃万丰只当是答谢他们,并未提起他要求,大步朝牢狱走了过去。 差役慌忙跟了上去,与迎出来的牢头递交了文书,牢头转身往里面走,两个狱卒跟上,吆喝道:“跟我来!” 覃万丰坦然自若跟在他们身后,沿着石阶一路向下,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 狱卒打开门,覃万丰走到门口,取下了腰间的金镶玉玉佩,递到了牢头面前:“我在水中讨饭吃,平时离不得水。劳烦给我一些水,只要清水就是,别的不拘。” 能进刑部大牢的,来头都不小。牢头见多了大人物,出手大方的也有,他见怪不怪,一点清水而已,熟练地收下了玉佩,对狱卒道:“去取些清茶来。” 狱卒等覃万丰进去之后,给他送来了一壶清茶,他接过茶盘腿坐在靠墙的干草堆上,提壶倒起了水慢慢品尝。 这一品,就连品了三日。 到了时辰,狱卒提来了食盒,食盒里是些白面馒头,一叠酱菜,一叠白切羊肉。 覃万丰将手上的金锞子递出去,狱卒眼睛一亮,颇不接待地拽紧在了手中。 覃万丰先喝了口清茶,道:“劳烦你去帮我打听一下,不知段尚书何时才得空问话?” 打听一下而已,狱卒将金锞子收到怀里,一口应了。 没多时,狱卒打听了回来,道:“对不住,段尚书那边忙得很,不知要等到何时。” 覃万丰哦了声,问道:“段尚书在忙甚?” 狱卒迟疑了下,想着金锞子,觑了一眼覃万丰,眼神很是复杂,幸灾乐祸与贪婪交织,道:“段尚书与大理寺,京兆府在一起审案。京城抓了不少漕帮的案犯。” 覃万丰蓦地握紧了手上的杯盏,用力到手指都发白,他顿了半晌,放下杯盏,将钱袋直接扔给了狱卒:“劳你出去给我传个消息。” 狱卒握着沉甸甸的钱袋,笑得大牙龈都快盖住了脸,点头哈腰道:“覃大东家,好说,好说,覃大东家尽管开口。” 覃万丰低低说了几句,“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狱卒听罢,拍着胸脯一口应了,转身往外走去,与同伴低头嚼了几句耳根,分了钱,套上了外衫,离开了刑部。 码头上人来人往,闹出的动静,很快就被看热闹的百姓传遍了京城。 朝堂上表面安静,底下却风起云涌。 彭京兆领着差役在京城到处巡视,抓为非作歹有案底之人,因着有些人背着命案在身,刑部与大理寺也被一起叫了去,京兆府的公堂热闹无比。 所抓之人,皆出自漕帮。 朝堂上的官员们,有些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弹劾京兆府乱抓人,引起百姓恐慌。 弹劾京兆府的官员,被另一群官员弹劾,他们收受贿赂,贪污舞弊,强抢寡妇等等。 圣上震怒,将政事堂几个相爷叫去,交由他们严查。 出了承庆殿,明相眯缝着眼,想着覃万丰传来的消息,大步回了政事堂,唤来小厮吩咐了几句,前去了王相的值房。 王相将将坐下,抬头看着明相,道:“我正想唤人来叫你,既然你来了,我去将何相叫来。唉,瞧这一摊子事,刑部大理寺这时忙得很,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我们辛苦些了。唉,瞧这一摊子事。” 明相道:“王相先别急,我有几句话想同王相说。” 王相顿了下,让小厮先去等候差遣,坐下来道:“明相且说。” 明相紧盯着王相,道:“这次若要查,王相打算查到何时,何种地步?” 王相诧异地道:“圣上有旨,当是查清为止。” 明相呵呵,声音冰冷,道:“王相,你我就无需绕弯子了。若真是要查,全大周上下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今年是大比之年,新修的贡院,考生们后日开始春闱。京城闹得人心惶惶,影响到了考生们的考试,春闱乃是为国取士,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只怕全大周的官员,士大夫们都不会答应。” 王相叹了口气,道:“明相,瞧你这句话说得,考生们又没犯事,难道因他们考试,京城衙门都得关张,杀人放火也不管了?新修的贡院,能挡风雨,还亮堂堂,他们在里面答题就是。要是他们连这点定性都没有,以后如何能出仕为官?至于其他,老明啊,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呢,要一分为二听。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要硬往前一步,我吃了亏,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明相心直直往下沉,王相定与程子安联手,从京兆府到刑部,再到大理寺,被他一并串通了。 至于二皇子,二皇子被圣上召进宫里,数日未出宫,歇在了承庆殿前殿的偏殿中。 明相脸色发白,猛地起身,疾步匆匆出了屋,朝着户部奔去。 王相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嘀咕道:“真是自大惯了,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程子安靠在椅子里,腿搭在案几上,望着头上的藻井,思索着中午要吃的饭菜。 这些天太累太忙,他睡得少,一定要吃好,不然身体扛不住。 莫柱子在外见礼的声音传来,程子安眉毛一挑,慢悠悠刚拿下双腿放在地上,还未坐正,明相就阴沉着脸进了屋。 程子安朝一脸懊恼的莫柱子挥挥手,对着明相拱手见礼,道:“明相请坐。” 明相定了定神,在椅子里坐下,接过程子安递来的茶,道:“程尚书,今年正好是春闱之年,我想起了当年你进京考春闱的时候,你与我家不成器的小九交好之事。那时候,你不但与我家小九交好,还与以前的郑相孙子、永安侯府的施三郎,明州府的辛仲年皆交好。可惜,与你交好的这些人,九成都倒了大霉,只剩下小九远离了你,我以为能躲过一劫,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放过。” 程子安笑道:“明相言重了,我与彭虞也交好,祁隼,王尧也交好,他们不是好生生的么?” 明相屏住气,眼中寒意四射,道:“程尚书,你是聪明,手腕了得,只你得罪了太多的官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只是臣,你以为,这次还能如上次那般,仅被贬谪而已?” 程子安拱手作揖,淡笑道:“明相的关心,谆谆教诲,下官感激不尽。不过明相向来沉得住气,怎么突然跑到户部来,对我没头没脑说这些?” 明相的脸色难看至极,阴沉得如盛夏暴雨前的天。 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上上下下的官员,牢狱里的牢头,狱卒如何,程子安定是一清二楚。 将覃万丰请进去,他就是要让筛子一样的牢狱,里里外外互通消息。 若是官员老实,他们不会有事。 愿者上钩,跳出来的官员,就撞在了刀口上。 底下的官府,只怕也已被安抚住看,安抚不住的,这次一样会倒大霉。 圣上前些天,下令各路兵开始换防,顺便杜绝当地的武将被漕帮收买,调动后的兵马,只要漕帮敢有异动,会不客气将他们打作反贼,悉数绞杀。 包括他自己。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4节 程子安笑眯眯问道:“明相,下官着实不明白,明相若是没做什么坏事,究竟怕什么啊?” 明相死死盯着程子安,喘气越来越粗。 程子安咦了声,闲闲道:“不对,覃万丰从牢里买通了狱卒,来你府上递了消息。明相这下只怕跳进大海,都洗不清喽!” 明相站起身,话从齿缝中挤出:“程尚书既然这般说,我们且等着瞧!”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175 一百七十五章 ◎无◎ 京城发生的消息, 一件件飞往了燕州府。 惠丰巷的整条巷子都是覃氏的宅邸,院落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高大的大门前, 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正门极少打开, 人从偏门进去,便是一览无余宽阔平整的演武场。演武场的右边, 是一条回廊通往阔七间的前厅, 左边是一溜的马厩。 漕帮的护卫弟子们, 在演武场上练习拳脚,骑马射箭,好不热闹。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照着,演武场却空无一人,兵器架子空荡荡, 马厩里的骏马,不时发出一道响鼻。 前厅紧闭的大门开了,漕帮叶二东家与覃万丰的大儿子覃吉一道神色沉重走出来,随后跟着的几人亦一言不发, 空气中都透露着隐约的不安。 叶二东家吩咐了句,随从忙去牵马, 套车, 他大步上前,取走了缰绳,翻身上马。 覃吉也不用小厮套车了, 接过缰绳也骑在了马上, 两人一道打马出了大门, 沿着惠丰巷, 穿过两条巷道, 便到了燕州府的府衙。 漕帮稍微有头脸的人,进入燕州府府衙时,如自家后院一样随意。 两人在府衙大门前翻身下马,进入府衙,值房里的胥吏们在,汪通判与孔知府不见人影。 汪通判告假回了老家探母病,孔知府则感染了风寒,身体抱恙。 这个节骨眼两人都不在,着实太不方便了些。叶二东家与覃大吉交换了个眼色,对小厮道:“狗子,回去问夫人,把那两只百年老参取来!” 狗子撒腿飞快跑了,迎出来招呼的孔师爷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跑出了府衙。 孔师爷只能作罢,脸上重新堆满笑,委婉地道:“两位,真是不巧,东翁身子有恙,见不了客,请两位先回去,等东翁身子好起来,再请两位来府衙一叙。” 孔师爷乃是孔知府出了五服的族兄,平时与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酒,再熟悉不过,覃大吉笑着拉起他,道:“孔知府可病得重,我们既然来了,当要去探望一二。春日天气多变,老孔你也要多注意着些,拿一只参回去补补。” 孔师爷脸都快笑得僵硬了,想要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另一边的手腕,又被叶二东家拉住了,他本为读书人,哪有经常练拳脚的两人力气大,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招呼他们去了歇息的屋子。 很快,狗子提着一个锦布包袱回来了,覃大吉接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两只小叶紫檀匣子,他取了一只递给孔师爷,道:“老孔,这个你拿回去。” 孔师爷望着怼到面前的匣子,只能接过来打开。大匣子里面套着两只同为小叶紫檀的小匣子,里面分别装着一只须尾齐全的人参,拇指大小颗颗光滑莹润的南珠。 燕州府靠海,珍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南珠,南得近乎黑,还颗颗一样大。 孔师爷手都在颤抖,悄然咽了口口水。 太贵重了! 孔师爷将匣子合上,怀着不知什么心情,将两份匣子一并推了回去:“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啊!” 漕帮不知送了多少礼给孔知府与孔师爷,以前不乏更贵重的礼,两人从没推辞,嫌弃过贵重。 叶二东家看了覃大吉一眼,见他与自己一样,神色凝重,脸都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咬紧牙关死死忍住了,站起身拿起匣子,道:“老孔你既忙,我们就不打扰了,待孔知府病愈之后再来拜访。” 覃大吉没叶二东家沉得住气,阴森森盯了眼孔师爷,才转身离开, 孔师爷抹着头上的汗,忙不迭回了后衙,进了孔知府的书房。 孔知府正负手在屋子里走动,见他进来,忙焦急问道:“打发走了?” 孔师爷答了句走了,将两人前来,送礼之事说了:“漕帮真是有钱啊!” 孔知府沉默了半晌,道:“就是太有钱了,有钱得威胁到了朝廷。” 孔师爷惶惶道:“不知这次鹿死谁手,要是覃大东家安然无恙回来,漕帮的规矩就是睚眦必报,要是报到了东翁头上,那当如何是好。哪怕是覃大东家折了进去,覃大吉接了大东家之位,他行事向来狠毒,以后府衙就难做了。” 孔知府哼了声,道:“覃万丰若是没了,就算漕帮没倒,能镇住漕帮底下一众人的,非叶二东家莫属,覃大吉还嫩了些,以后还有得闹,他们自顾不暇,还敢对上官府,怕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再说了,覃万丰对上的是谁,他能回来,我就亲自上门去认错低头。朝廷都拿他毫无办法,我低一低头,又算得什么!” 孔师爷想着朝廷送来的秘旨,忧心忡忡道:“东翁,要是程尚书输了,明相那边......” 孔知府能做到燕州府的知府,多靠明相,他当然并非仅看准了明相,还有二皇子。 想到前途官位,孔知府烦躁地道:“圣上身子骨还硬朗着,储君未定,二皇子不受待见,四皇子又冒了出头。底下的几个皇子,年纪也日渐长大。眼下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搏一搏了!” 搏一搏,就得罪了明相。不过,二皇子已置身事外,要是漕帮被拿下,明相单拳难敌四手,只怕也会被牵连进去。 孔师爷也没了法子,犹豫着道:“那程尚书,你我都未与其素未谋面,只听说了他的一些传闻,他真那般有本事?” 孔知府想起自己已经近五十岁,在官场辗转多年,还只是个知府。 这次能逃过一劫,想要升一升只怕难如登天,孔知府不禁涩然道:“他能年纪轻轻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且他有无真本事,都已经没甚大不了,眼下双方都是开弓没了回头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孔师爷听得后背发寒,到那时,京城只怕又会血流成河。 那边,叶二东家与覃大吉回到府里,底下等得心焦的众人忙七嘴八舌问道:“孔知府那边如何说?” 叶二东家与覃大吉分别落座,照着先前的商议,先安抚住他们,道:“有明相在,老大暂时在牢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没事。”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有人骂道:“直娘贼,那姓程的小子真是狗胆包天,也不擦亮他的狗眼,连漕帮都敢惹!” “户部尚书,户部尚书有什么了不起,见了我们的老大,照样得客客气气!” 叶二东家听得心烦意乱,让众人先下去,他留下来,与覃大吉道:“京城那边,只怕是麻烦了。燕州府离京城近,消息传得快,人也到得快。燕州府,不能再留了。” 覃大吉眼中阴寒直冒,道:“阿爹平时待叶伯父不薄,难道叶伯父想不管阿爹,自己先逃命去?” 叶二东家家业亲人都在燕州府,他就算想要做漕帮大东家,覃万丰要是被朝廷弄死,他岂能得了好? 如今他们都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虽然被覃大吉的话里有话气得怒火冲天,到底哑忍住,道:“逃,往何处逃去?先送妇孺老小出去避一避,待到老大平安归来时,再让她们回来。” 覃大吉也有妻儿老母,覃万丰要是有事,他们到时接到消息,没了妇孺拖累,也能散得快些,闻言他气散了些,点头道:“何时走?” 叶二东家沉声道:“越快越好!”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不起眼的车马,从东城门而出,朝燕州府海河相交的一处僻静河湾驶去。 车马刚进河湾,马蹄阵阵,引得地面都跟着震动。 在最前面马车里的叶二东家心沉了下去,倏地拉开车窗朝外看去,骑在马上的官兵,将他们的车马团团围在了中间。 闪着寒光的箭矢,密密对准了他们。 后面的车马里,开始传来了妇人害怕的哭声,覃大吉在中间的车里,壮着胆子喊道:“你们是拿来的匪徒,胆敢在广天白日之下抢劫!” 一个领将模样的人骑马上前,不耐烦喊道:“京畿营奉旨追拿要犯,敢反抗者,休怪刀箭无眼,快快滚下来,束手就擒!” 京畿营镇守京畿周围,里面的兵将,都是圣上的亲信。 叶二东家面若死灰,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朝廷早已布下了兵马,就等着他们出动,好一网打尽! 京城的贡院大门前,此时天刚清灰,灯笼挂在门前,照着排成长队,等着核实身份进考场的考生们。 新修的贡院大门厚重古朴,门前青石铺得平整,洒扫一新,看上去就令人赏心悦目。 不知何家送考的小厮在低声议论:“听说修贡院时,好几个工匠受伤,还有人被屋上掉下来的瓦片砸破了脑袋。” “修贡院时连个吉时都没让钦天监看,连乡下人起间草屋,都要请人卜个吉时,选个日子再动土。贡院修得是好,也太随便了。” “哎哟,这如何能行,要是考生被一并被惩罚了,答题不顺,落榜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两人虽在交头接耳议论,他们的说话声还是被队伍中的考生听了去。 事关前程的春闱考试,除了程子安这种考生,没一人不紧张。 考生们前后开始议论起来,话传到最后,已经完全走了样。 有人紧张过度,开始嚷道:“听说贡院里面不干净,还曾闹出过人命,让我们进去里面考试,要是被脏东西缠住,别说考试,估计连命都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考生队伍顿时骚动起来,在前面忙碌的礼部官员忙走上前询问缘由,考生七嘴八舌道:“贡院闹鬼!” “贡院不吉利,朝廷将我们安排在里面去考试,可是不想我们考中?” 有人插嘴道:“明知我们要考春闱,差役却在到处抓人,听说还要拿下许多官员,惹得人心惶惶,使得我们难得安宁,无法好生温习,新贡院又不干净,朝廷这是要除掉我们所有的读书人啊!” 礼部官员听得恼怒不已,这些考生真是听风就是雨,大声吵嚷之人,明显就在其中挑拨,他赶紧叫了巡逻的兵丁前来,先稳住了再说。 这时,不知从何处又围上来几人,紧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先前带头叫嚷之人,趁乱钻入了人群中,却被等候的差役抓住,提起刀柄直接拍了下去,极为熟练地卸掉了其下巴,堵住了他的叫嚷:“何处跑?” 几人被差役推搡上前,角落不起眼的马车里,彭京兆搓着尚未睡眼惺忪的脸,骂道:“鸡刚打鸣,老子就要起床来抓宵小!这群读书人,还不如我家那不成器的东西,真是一点脑子都不长,就凭着这群蠢货,能做好官才怪,怪不得有本事的官员少!” 程子安笑道:“彭京兆快下去吧,别耽误了考试。” 彭京兆放下手,侧头看他,道:“程尚书,你真要让我去?我读书不好,当年是恩荫出仕,没经过劳什子春闱,要是说错了话,得罪了读书人,可怪不得我啊!” 程子安笑眯眯道:“彭京兆自谦了,你先前就骂得很好。” 彭京兆挤出一丝笑,不情不愿下了车,边走边清着嗓子,气沉丹田一声大喊:“都给我闭嘴!”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明所以,呆呆看向声若洪钟的彭京兆。 差役们有人点亮了气死风灯,举在半空照着彭京兆,有人则将先前抓住的几人推了上前。 彭京兆对走上前的礼部官员随便抬了抬手,没有理会他,大拇指指向自己,大声道:“本官乃是彭京兆,负责京城的安危,圣上的安危,抓捕犯人,乃是京兆府的差使,春闱秋闱,都统统不能挡道!” 差役踢打着几人,将全被卸掉下巴的几人押送到了最前面,彭京兆一指他们,气势十足道:“他们也是犯人,故意在贡院门前使坏,想要破坏你们的春闱!说,你是被谁派来?” 彭京兆说话语速极快,考生们插不进去嘴,被他质问的几人也插不进去嘴,只听他惊声道:“什么,你来自明相府,是受了明相指使.......带回去,快带回去!” 明相两字,如一道惊雷,将考生与兵丁们,礼部官员都震得傻呆在当场。 彭京兆的话戛然而止,涉及到明相,再笨的人也知道他是在替其掩饰了。 此事,在场所有人都忘了,他们仿佛没听到那几人有过回答,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明相为何会这般做?” “明相不想让我们考中呗!” “我们落第,对明相有什么好处?” “你听说没有,朝廷好多官员被查了,要是他们被查出犯了罪,被罢官贬谪,官位就空缺了出来。我们考中的话,朝廷就不会缺官员。我们考不好,朝廷就会考虑到官员不够的问题,最后只能作罢。”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5节 “说不定,这些官员都是明相一系......哎哟,官职空缺出来,里面好多肥差!” 考生们听到有肥差,霎时心都变得活泛了起来。 礼部官员这时回过神,神色狐疑望了过去,彭京兆皱眉,对着差役道:“都带走带走,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差役上前,将说话的几人一并带走了。 还是有人不放心,问道:“贡院不干净的事,究竟要如何解决?” 彭京兆呵呵,撇撇嘴,不屑地道:“不干净?贡院修得宽敞高大,结实,亮堂堂得很。何来不干净之说?哦,你说的是鬼,亏你还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圣人言,你竟然没有读到过!咄,我真懒得与你们瞎七瞎八胡扯!时辰不早了,要是耽误了考试,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啊!” 天色此时已经变得灰白,天亮了,再过小半个时辰,考试就正式开始。 考生们忙排好队,等着核实身份进场。 彭京兆与欲言又止的礼部官员拱手道别:“衙门忙得很,我先回去审犯人了。” 礼部官员心里一堆问题,可惜有差使在身,只能先去忙碌。 彭京兆上了马车,对悠闲坐在马车里的程子安道:“总算搞定了。不过,我估计好些考生还是会受到影响,答不好题。” 程子安神色自若道:“无妨,无法沉下心来考试的,没主见没本事,要他们作甚?彭京兆先前说过,大周其实不缺官员,缺的是有本事的好官。” 彭京兆松了口气,道:“毕竟事关他们的前程,我这个人,心还是有些软,慈悲。” 程子安绷不住笑了声,彭京兆老奸巨猾,脸皮比彭虞厚一百倍,他若无其事地道:“此次一过,又要等三年,三年又三年,可惜了。” 程子安收起了笑容,道:“三年又三年,照着户部这个情形下去,估计不待三年官员的薪俸都捉襟见肘。” 彭京兆惊讶地望着程子安,见他神情严肃,不似在说笑,不禁心生不安。 他也是官员,虽不靠薪俸过活,但大周真糟糕到如此地步,他也难以过得安稳。 彭京兆叹息一声,道:“罢了,管他们去死。我得回衙门去审案了,明相那边,只怕如今已经知晓,我可是将明相得罪得不轻,程尚书,你可要仗义些,不能弃我不顾。” 程子安淡淡道:“不怕他,随便他来!” 春闱重大,明相敢指使人在贡院前挑唆,让考生读书人出来闹事,幸亏他早有防范。 既然明相要玩阴招,就莫要怪他不客气了! 玩阴招,程子安可不是什么君子,他擅长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176 一百七十六章 ◎无◎ 彭京兆出现没多时, 明相在府里就收到了消息。 过了四十岁之后,明相夜里就睡得极少。从地方升到了京城中枢,朝堂事务繁忙, 睡着了也不得安宁, 总是整晚做些令人心烦的梦。 所幸上天并不负他,终是进入政事堂, 位极人臣。出仕为官这条路, 已经足足走了三十年。 每日起身洗漱之后, 明相先会喝上一碗半夜就开始炖煮的燕窝粥。燕窝粥之后用茶水漱去嘴里的甜味,再吃两条从燕州府送来的海参,随意搭配些新鲜吃食就是他的朝食。 今朝的燕窝粥还剩下半碗,海参一动未动,汁水已经半凝固, 趴在瓷白的玉盘中。 明相陡然拔高声音道:“还不收拾下去,一股子腥味!” 小厮济升见明相几近狰狞的脸,来不及唤人,亲自动手收拾起来。 平时收拾的活计, 自有低等仆从负责,济升只管贴身伺候, 他不擅长粗活, 玉盘与青花瓷碗碰撞,发出的动静大了些,惹来了明相的好一通怒火:“这点子事都办不好, 要你们作甚!” 济升吓得忙躬身告罪, “相爷息怒, 相爷息怒!” 明相气犹未消, 一甩衣袖, 大步往外走去。 济升愣了下,赶紧将玉盘放下,飞快追了上前。他走得太快,差点撞上了蓦地停下脚步的明相。 门房拱手见礼,结结巴巴地道:“见过相爷。” 明相眼睛微眯,道:“发生了何事?” 门房硬着头皮答道:“大门外,有泼皮前来闹事。” 济升怔了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已经灰白的天际,谁那么不长眼,敢来相府门前,还是在青天白日的时候来相府门前闹事? 明相出气声明显重了些,加快了脚步,几乎如一阵风从门房身边卷过,济升慢了一步,急匆匆跟上,随手抓住了门房,咬牙低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门房被拉得脚步踉跄,哭丧着脸道:“升爷,就是门外来了......来了群......升爷,我没躲懒啊,人一来我就发现了,要驱赶他们,谁知来得太多,接二连三的,将巷子都堵住了,赶不走,赶不走啊!” 济升见门房吭哧半天都说不出正事,只不断替自己开脱,气得一把推搡开他,小跑着跟上已经与他拉下了一段距离的明相。 门房里余下的当值两个仆从,低头肃立在一旁,不时哆嗦一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明相已经大步从偏门出去,济升听到门外的吵嚷呻.吟声,大感不妙,顾不得其他忙跑出门,瞬间如明相一般,惊呆在那里。 破板车,破木板,从偏门外排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板车与木板上,躺着臭不可闻,裹着脏污被褥破苇席,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 离得最近的板车上,半窝着一个瘦得只剩下皮,精神稍微清醒些的男子,他睁大眼睛,拼劲全力哭喊道:“相爷,相爷救我们!” “相爷救我们!” 明相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浑身寒意四射,哑着嗓子道:“你们是谁?” “小的来自化人场,有人说明相府要做善事,在府里开义诊,让我们都来。” 化人场是大周焚化尸首之地,大周人去世之后,根据习俗有多种下葬习惯,大致分为两种,土葬与火化。 除了因时疫去世,或者无主腐烂尸首会火化,其余皆为土葬。 化人场里除了焚化尸首,病重的流民,乞儿等都会送到此处,每天会给些汤药饭食,命硬的就活下来,撑不过去,咽气之后,拉去焚烧也方便。 化人场几近是人间地狱,人人闻风色变。 济升头皮直发麻,忍不住后退几步,抬手捂住了鼻子,他见明相仍然立在那里,壮着胆子走上前,刚要劝说,看到巷子口走来的队伍,连嘴都忘了合上。 一行抱着琴鼓器乐的乐师走在最前,后面的花车上,立着穿着薄纱裙,花枝招展的姐儿们,抹着厚厚脂粉的刑妈妈,脸上堆满了笑,对着身边两个一路撒着花瓣的丫鬟吩咐了两句。 丫鬟立刻走到乐师身边吩咐了下去,顷刻间,欢快,喜气洋洋的乐声响起,透过街巷传了出去,忌惮明相势力躲在巷口偷偷看热闹的人再也忍不住,一窝蜂极了进来。 眼前的明相府,比他刚刚做了相爷那年,他过生辰时还要热闹。 刑妈妈年轻时是花楼的行首,如今仍然姿色犹存,袅袅娜娜上前,对着明相曲膝福了福。 身后的奏乐停了下来,刑妈妈擅长唱小曲,拥有一管清亮的好嗓子,红唇微张,清透的声音响起:“恭喜明相,贺喜明相。” 明相的脸色阴沉无比,双目透着寒意,紧盯着刑妈妈,道:“刑妈妈,你来我相爷府上贺喜,敢问谁让刑妈妈前来,相爷府又何喜之有?” 刑妈妈搭在身前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硬着头皮道:“明相府上的无公子,花了五万两银,夺走了我们楼里今年新行首,大喜,大喜啊!” 明相气得鼻子直喷粗气,老五这个狗东西不争气,最好新鲜的姐儿,平时一掷千金,他骂过几次,最后也就随了他去。 老五只贪好女人罢了,他没甚出息,看上了就拿银子砸人。 砸就砸吧,明相府不缺这几个银子,总比起京城的纨绔强取豪夺,惹出一堆民怨官司省心。 刑妈妈敢大张旗鼓上门来道贺,又在这个时机,背后没人指使,就连地上躺着的活死人都不会相信。 明相府离皇城只有约莫两炷香的车程,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巷子清幽宽敞。 如今,巷子的一边躺满了脏臭的化人院活死人,一边是明相府五公子捧花楼行首,吹拉弹唱的热闹。 明相眼里淬满了冷意,双目灼灼朝看热闹的人群打量过去,见彭虞脸上抹得戏班子的丑角一样,伸长着脖子呲牙咧嘴看得起劲,看他看来,扭身扒拉开人群往外溜,顿时牙都几乎咬碎。 彭虞是花楼的常客,他与明五不对付,经常在花楼里别苗头。 这事他与彭京兆都一致不管,主要他们丢不起这个老脸! 彭京兆在贡院出现,事情就不同了。 如今再加上彭虞,混账父子俩,是摆明与他杠上了! 彭虞是程子安的狗腿子,门前这堆混乱的幕后主使,定是程子安! 看热闹的人,有人捂着鼻子,在那里指指点点。 “明相府这善事,做得太假了些!” “呵呵,明五随手就是五万两银子,全京城的乞儿流民都养得起,救几个化人院的病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谁说明相要治了,要把他们赶走呢!” 彭虞垫着脚尖,戳着前面小厮的腰,小厮不知从哪里抹了三块白布出来,用长棍子缠住举到半空,白布上硕大的红字很是显眼。 “伪善!” “无耻!” “贪官污吏!” 有识字的百姓仰着头打量,喃喃念了出来。 明相眼睛通红充血,“伪善”,“无耻”,“贪官污吏”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他从走出门,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程子安就给他接连送了一堆大礼。 只化人院的活死人,他并不怵,以牙还牙送回去就是。 可是,化人院的活死人,与花枝招展的青楼姐儿们在一起,一边是在生死边缘挣扎,一边是挥金如土的歌舞升平。 明相面若死灰,他努力平缓着心情,无视刑妈妈,对济升道:“将他们送往各大医馆,治疗的银子,由相府支取。” 说罢,明相转身进了门,留下济升在外张罗,他脸色铁青越过府里慌慌不安的家眷,径直朝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明相砰地一下砸上门,走到案几前,跟发了狂一样,双臂乱挥,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哐当当掉得满地都是。 明相如困兽养喘息着,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程子安!” 程子安坐在户部衙门的值房里,啃着馒头就牛乳,听着许内侍道:“燕州府传了消息来,他们果然要送家眷离开避风头,京畿营都将他们抓住了,押解进了京城。” 程子安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再咕噜噜将碗里的牛乳一口气喝干净,看得许内侍直皱眉头:“你慢些。早起做甚去了,怎地这时才用早饭?” 今天起得比往常还要早,程子安没能来得及用饭,饿着肚子办不好事,他让莫柱子去膳房给他寻了些吃食送来,趁着闲暇抓紧功夫垫下肚子。 对于早上去做了什么,程子安想起就止不住想笑。 他出阴招去了,彭虞与彭京兆真是好助力,一个是青楼通,一个是京城通。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6节 他们父子联手,比圣上出亲兵急行军打仗还要迅速。 这个大亏,无论明相吃不吃得下,都得含泪硬咽下去! 如今覃大吉与叶二东家被制住不能动弹,其他地方的漕帮,有官府装死做缩头乌龟,他的缓兵招安之计,以及各路新去兵马的用强,多管齐下,再费些功夫就能悉数摆平了。 在贡院前抓到的那几人,并不能定明相的罪。以明相的聪明,这些出面嚼舌根挑拨之人,都是小小之又小的小喽啰,甚至连小喽啰都算不上,只能是蠢得不能再蠢,被人用几个银子收买,出来送死的倒霉鬼。 彭京兆抓他们回去,威胁恐吓打一顿板子也就放了,绝对审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衙门审案,刑讯逼供乃是常事,可要用刑逼着他们招供,也要看对象。 明相身为大周的相爷,用刑让他们招供,会引起所有官员人人自危。 要是覃万丰指认明相,那就有意思了。 明相府前的阵仗,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圣上几乎前后脚就得知了,明相很快进了宫,老泪纵横哭了一场。待明相退下,他揉着眉心,无语片刻后,对刚从户部回来的许内侍道:“你去将程子安给我叫来,对了,还有彭虞!” 许内侍亦得知了明相府前发生的事,明相进宫来,虽然无从得知他在圣上面前具体说了什么,不用猜也知道明相是来告状,求圣上替他做主了。 听到圣上还要叫彭虞,许内侍暗叫不好,赶紧垂头应是,退出大殿,叫来亲信小黄门吩咐道:“你去户部传旨,圣上有召。” 彭虞是个蠢蛋,他得亲自出马,一是去捉他,二来得提点他几句,别胡乱说话,说秃噜了嘴,连累了程子安。 许内侍到了礼部,彭虞果真不见人影,他想了下,赶紧出宫,朝着京兆府赶去。 彭京兆正升完堂,打过了那几人的板子,见到许内侍前来,忙迎了上去见礼。 许内侍没那么多功夫与他寒暄,径直道:“令郎在何处,圣上要见他。” 彭京兆大惊,急着道:“许内侍,我儿他蠢得很,他去面圣,恐他御前失仪,那可是大罪啊!” 许内侍不耐烦地道:“圣上岂能不知令郎蠢,哪能与他计较那么多。令郎在何处,快些将他找出来,让圣上久等,才是大罪!” 彭京兆尴尬了下,咳了声,吩咐小厮拿了外袍前来,套在官服上,对许内侍道:“许内侍,我领你前去。” 许内侍眼角瞄了彭京兆一眼,还知道遮住这身官皮,对彭虞的去处,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数。 果然,彭京兆领着许内侍到了刑妈妈的花楼,将正与姐儿们欢快戏耍的彭虞揪了出来。 彭虞的粉色绸衫上沾满了酒渍脂粉,脸上抹着的脂粉晕染在一起,看上去跟唱花脸的一样,彭京兆已经来不及骂他,将他推上马车,将小厮带来的官袍,往他头上一扔:“穿上!” 彭虞眼前一黑,他扯下官袍,不耐烦喊道:“阿爹,我刚来,才只吃了两杯酒!” 彭京兆朝着许内侍拱手作揖,肃然道:“交给许内侍了,有劳许内侍,经过这次,我定会给许内侍烧高香,答谢许内侍保住了彭家的唯一命脉。” 许内侍无语至极,彭京兆还真是准备周全,彭虞也不负所望,称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纨绔。 他深感不解的是,程子安那般沉稳聪慧,怎地就与彭虞这个棒槌走到了一起? 彭虞这才发现了身边的许内侍,傻呆呆看着他半晌,手忙脚乱将官袍套上,作揖见礼:“许内侍,你来找我作甚?” 许内侍说了圣上召见之事,彭虞听得啊哟一声,连连拉着衣袍,紧张地道:“圣上见我作甚?我又不是能臣,就只懂吃喝玩乐而已......” “将你脸上的脂粉抹掉!” 许内侍看不下去了,掏出干净的布巾扔过去,厉声打断了彭虞的哭诉。 彭虞终于安静下来,拿着帕子使劲抹脸上的脂粉,雪白的帕子变得红红黑黑,他的脸总算勉强能看了。 许内侍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着实已经没力气去管他,沉下脸,压低声音道:“圣上还召见了程尚书,你们一起做的事,明相已经进宫来告了状......你闭嘴!” 彭虞张嘴要辩驳,许内侍再次拔高声音打断了,深吸一口气,道:“你若不想死,给你阿爹留下彭氏的血脉,只跟着程尚书说话,别自作主张!” 彭虞霎时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咧嘴笑道:“原来还叫了程哥,有程哥在,我就放心了。” 许内侍看彭虞一扫先前的紧张,轻松得都摇头晃脑了,忍不住道:“你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你程哥也护不住你?” 彭虞想都不想道:“程哥都护不住我,那是我命里定有此一劫,生死有数,没法子。阿爹真是,我先前都没玩尽兴,唉,要是这次逃不过,留下遗憾,亏得很!” 许内侍被噎住,对彭虞却好奇起来,道:“你程哥那么聪明勤奋,怎么能与你玩到一处去的?” 彭虞嘿嘿笑道:“许内侍,那是你不知道我程哥,他比我还会玩。以前,许内侍你知道以前吧,就是程哥进京赶考的时候,他那时候还与我们一起出去玩,呵呵,程哥不吃酒,不让姐儿们作陪,那些玩的点子,可全都是程哥的主意。要论纨绔,程哥数得上第一,我们玩的那些,程哥看不上。程哥嫌弃我们太低级,对,程哥以前经常说,我们太低级了。可我觉着,还是低级好玩,雪白柔软的胸脯,才来得直接,痛快。程哥太斯文含蓄了,学不会!” 许内侍听得眼角直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程子安纨绔的模样。 对于彭虞,许内侍只感到像是对着刺猬无处下嘴,这短短路途上,也教不会他变得聪明,只能悻悻作罢。 程子安听到小黄门说圣上还叫了彭虞,就开始拖延,磨蹭了好一段时日,才去了承庆殿。 进去后拜见了圣上,刚坐下来,许内侍就领着彭虞进来了,他转头看去,只见彭虞走动间,官袍下面露出的粉色衣摆,再看他脂粉犹存的脸,默默别开了头。 圣上只远远见过两次彭虞,手撑在御案上,探身过去,道:“你且走近些!” 彭虞直起身,蹭蹭蹭上前,圣上不喊停,他直走到御案前,无路可走了才立定。 圣上收回手臂,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彭京兆进宫时,时常提到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看来,彭京兆所言不虚,比起他不成器的几个皇子,彭京兆的这个得遥遥领先。 圣上瞄了几眼彭虞,眉头不禁蹙起,嫌弃地撇开了眼。 俗不可耐! 圣上手挥了挥,道:“退远些。” 彭虞听话地蹭蹭蹭后退,他像是脑后长了眼,顺顺当当退到了程子安的身边,立定。 圣上深吸了口气,看在彭京兆忠心耿耿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彭虞,你从实交代,先前出去做什么坏事了?!” 圣上看准了彭虞,并未问程子安任何话,先质问起了他。 彭虞呃了声,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并不回避,迎着他的求助,道:“圣上问话,万万不可欺君,你做了什么事,且老实交待就是。” 彭虞得了指示,将程子安与他如何商议,如何请了刑妈妈出马,将早上所发生之事,悉数道来,甚至还将他阿爹彭京兆去化人场送重病之人,也一并交待了。 圣上听罢,心情很是复杂,程子彭虞根本不用审,全部坦白了。 毕竟明相是一国的相爷,刑不上大夫,总要给明相一些交代。 打心底说,化人场的那些活死人,他倒没什么触动。 听到明五一掷千金,拿出五万两银子买笑,他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他贵为帝王,都没明五那么阔气过! 究竟要如何处理此事,圣上一时陷入了为难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177 一百七十七章 ◎无◎ 圣上眉心拧紧, 上下细细打量着彭虞,沉下脸不悦地道:“你这官袍里面,穿的是甚?还有你这张脸!唔, 你在礼部当差, 却这般久才来,你去了何处?” 彭虞傻呆在了那里, 圣上怎地突然问到了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可如何办才好? 差点抓耳挠腮的彭虞, 再次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阴明相之前,就想过了各种后果。 天底下哪有天衣无缝之事,成功与否,端看上面人的选择。 程子安让彭虞老实交代,就是要试探圣上的选择。 圣上眼下责问满身都是窟窿的彭虞, 闭上眼就能揪出几个不是,再训斥罚没他一二,就给了明相一个台阶下。 明相损失了银子,又让全京城看了笑话, 将相府的高不可攀,拉在地上狠狠地踩, 不痛不痒处罚他们两人, 总的算来,他们很是划算,该顺着圣上给的台阶, 蹭蹭蹭下了。 程子安却不打算这么做, 明相的脸面与气节, 在他抛弃了读书人的气节时, 就已经抛弃掉了。损失的几个银子, 金山银山的明相府,全完不放在眼里。 圣上既要江山永固,又要和稀泥,也不看看他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已经臭到了何种模样,真是想得美! 程子安起身见礼,不紧不慢地道:“圣上,彭虞受臣所托,前去了刑妈妈处,欲更深入了解,明五究竟如何在花楼如何撒钱。” 彭虞心头一松,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是啊是啊,臣是受人所托,前去办差。” 圣上瞥了他一眼,盯着程子安,懊恼地道:“你将此事托付给他,还真是所托非人!” 程子安忽略了圣上话里的嘲讽,道:“彭虞的长处不多,这点算得上一件。” 彭虞听到夸赞就高兴,点头不跌道:“是啊是啊,臣身上还是有长处。” 圣上怒斥道:“你闭嘴!” 彭虞忙垂下头,缩在了程子安身边。 若非看在彭京兆的份上,圣上真要将彭虞拖下去打板子,实在不想看他,挥手道:“滚滚滚,出去出去!” 彭虞大气都不敢出,见礼后飞快退出了承庆殿。 殿内只剩下了圣上与程子安两人,没有彭虞搅合,莫名其妙让人感到顺畅不少,他这才问道:“你说你,没事去招惹明相作甚?” 程子安认真地道:“圣上,臣并没有招惹明相,在贡院前发生之事,圣上定当已经知晓。明相所作所为,着实令人不齿。他算什么读书人!当年他也是科举出身,春闱对考生的重要,明相定当清楚。虽说明相出身官宦之家,他靠着恩萌也可以出仕,但他这些年来,进士的身份,给他长了不少脸面。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欲煽动考生闹事,既狠又恶。臣只是些许还击一二,且臣并未冤枉明相。化人场的这些活死人,就在天子脚下,圣上极少出宫看不见,相爷朝臣难道全都眼瞎了,全都没看到?” 圣上咳了声,道:“贡院前发生之事,可能证实是明相所做?” 程子安坦白地道:“若是不惜代价严查下去,总能查到明相头上去,但这件事,不过小之又小,无需在上面耗费精力。首先是保证春闱顺当进行,二是明相府的明五爷,的确挥金如土。明相府的田产铺子,臣已经呈给圣上,圣上心里应当对明相府的产业有一定的了解,这些只是一部分而已,大商户送上的干股,相府的金银珠宝字画等等,那一部分,很是可观啊!” 出手就是五万两,前倾良田,无数间铺面,干股,金银珠宝字画...... 圣上一想到出气就开始止不住地急促,搭在御案上的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趁机加了把火:“再这般下去,不出三年,何止是各路兵的粮草,大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圣上猛地抬头看向程子安,眼里是难以置信与震惊。 程子安沉静地道:“除非户部收支,赈济,河道河工,百姓死活等皆不管,全用于支付官员的俸禄。大周的商,九成都掌控在达官贵人之手,余下的一成,就是小杂货铺,卖些百姓必须的针线等物件。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何来的商?” 圣上想着程子安理出的朝臣官员手中掌控的田产铺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 程子安:“没靠山,不上贡,想要做买卖,无异于痴人说梦。受到了不公正的逼迫,想要告状也无门,民告官,先罪加一等。衙门中的差役打板子,很是有技巧。同样是十大板,可能被打得瘫倒在床,也有可能就是拍拍灰尘而已。百姓见到官心生畏惧,那绝不是因为官员的威风,是害怕。怕甚呢,身家性命都掌控在他们手中,当然会心生忌惮了。圣上估计会以为,如此一来,百姓不敢生事,天下就稳定了。其实,普通寻常的百姓,他们有父母妻儿家人,要是活得好好的,谁会没事生事。反倒是世家大族,有钱有粮有人马,他们要生事,容易得多了。” 周氏皇族也是这样起的家,程子安这句话,直接戳到了圣上的心尖尖上,他几乎浑身颤栗了下,额头青筋狰狞起来,看上去要吃人一般,神色很是可怖。 “查,彻查到底!”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7节 圣上猛地一锤御案,咬牙切齿道:“朕就不信了,将这些蠹虫碾不死!” 程子安上眼药,猛戳圣上的心肺,并非危言耸听。 其实说到底,还是大周太过落后,好比是酒盏大的底子,却要拉到脸盆大的容量,最终就是一场泡沫。 中间膨胀的部分,都进了达官贵人的钱袋,百姓则倒了大霉,被膨胀出来的泡沫,淹死在了里面。 钱财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在于,粮食产量太低,除去达官贵人,能吃饱饭的平民百姓,几乎是凤毛麟角。 要提高粮食产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发展的漫长年月中,要让这些平民百姓喘口气,能勉强活下去,减轻他们担负的赋税与徭役,这是唯一的路。 程子安垂下眼眸,问道:“圣上,那明相之事?” 明相要竭力阻拦动漕帮,查官员们弹劾贪腐之事,圣上自然明白。 千百年来的规矩,杀士大夫会受到口诛笔伐,圣上不想担负千古的骂名。 圣上原本的打算,查出几个杀鸡儆猴,到时候给明相一个脸面,让他告老致仕,君臣皆安。 程子安的话,户部混乱不堪入目的账目,让圣上明白,他原本的想法,解决不了问题。 圣上厉声道:“若查出了明相的罪证,该如何就如何!” 程子安很是小心眼地道:“圣上,这次被弹劾的官员,明相除外,其中不乏侍郎等重臣。按照大周律,他们可以拿官级,银钱抵罪。他们有的是钱,最终还是能全身而退,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 圣上很想揍程子安,怒道:“那里待如何?” 程子安想了想,还是提了出来:“重修大周律,官员与百姓一同缴纳赋税。关于官员以及家人的贪赃枉法,按照银两的多少,罪责的轻重定罪,判服牢狱,还是流放,砍头等等。” 圣上定定盯着程子安,怔楞在那里,久久不能言。 官员与百姓一样缴纳赋税,圣上一万个同意,毕竟是他的大周,缴纳的赋税,都是到了他的国库里。 取笑官员按品级抵罪,圣上对此倒无所谓,他不同意的,取消官员拿钱财出来抵罪。 官绅都是读书人,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总要给士大夫一些优待,他们拿出钱来消灾,算是受了惩罚,就该放他们一马,方显得君主仁慈。 只圣上心里清楚,只要程子安一提出来,估计他的朝堂百官,天下士绅,会联手掀翻他的龙椅。 圣上深深呼出口气,沉声道:“此事休得再提!” 程子安并不失望,他早就预料到圣上会反对,眼下也不是做这件事的时机,他只是先抛出来,让圣上有点数而已。 离开承庆殿,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变了,阴沉沉的,针尖大的雨丝,在风中飘洒。 春雨贵如油,对春闱的考生来说,却是最为讨厌的天气,春寒料峭,一天考下来,手脚都冷得发僵。 程子安望着天半晌,连翻了几个大白眼。 新修的贡院明亮,墙砌得厚,有匠人提出意见,还砌了夹道,天冷时可以烧柴,通过夹道取暖。 这些还不算,茅厕彻底改善过,与号房隔着墙,收拾得整洁干净。再也不会出现当年他考春闱时的情形,坐在茅厕边,享受一整天的屎尿攻击。 这群没脑子没主见的考生,今年算是他们走运,在如此好条件的贡院里考试! 程子安去膳房用过饭回到户部值房,刚坐下彭京兆就来了,一进屋,就迫不及待道:“明相身边的小厮济升亲自前来递了状子,将刑妈妈与送化人场病人的板车苦力等,全部告上了衙门。” 程子安眉毛微扬,明相还真是不死心,去圣上面前哭还不算,大张旗鼓去衙门告状,不过是想要让达官贵人们同仇敌忾。 这些刁民,居然连相府都敢欺负,何况其他的官员,还不得被他们踩到头上来! 程子安呵呵笑,道:“覃大吉他们到了何处?” 彭京兆愣了下,脑子转得飞快,道:“算着时辰,最迟明日就会进京。” 程子安道:“等下我去找段尚书,让段尚书将覃万丰的几个儿子孙子,全部安置在他隔壁。” 彭京兆抚掌大笑,道:“妙!在牢狱中,覃氏一家也算是团聚了,齐齐整整。” 程子安思索了下,唤来莫柱子,让让去请段尚书。 很快,段尚书就来到了户部,他看到彭京兆也在,拱手见礼,问道:“程尚书找我何事?” 程子安简明扼要说了明相告状之事,以及圣上查案的决心,先给他与彭京兆一剂定心丸。 “段尚书,彭京兆,我也就不与两位拐弯抹角了,刑部京兆府乃至大理寺的牢狱,跟筛子一样漏洞百出,牢头狱卒,差役们办事如何,你我一清二楚。明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覃万丰见到自己的儿孙都被擒住,他肯定会考虑再三,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外面的人,逼着他死,保全他的家人,漕帮之事,就断在了这里。” 段尚书谨慎地道:“刑部牢狱的狱卒,牢头,我回去再仔细安排,选可信可靠之人守着,不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彭京兆与京城的闲汉混混打交道最多,远比段尚书了解这群人,斟酌了下,道:“段尚书,请恕我直言,财帛动人心。那覃万丰出手阔绰,你我都见识过了,狱卒牢头见到了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财,就是死,也值得。可信可靠之人,段尚书还得三思。” 段尚书颔首,道:“彭京兆所言极是,可连平时信任之人都不能信,这个时候又去何处寻找人手?” 彭京兆也没了主意,不由得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垂眸沉吟,低低与他们商议了起来。 明相府。 明相进宫哭诉告了状之后,就借胸口疼回了府。 此时明相彻底平静了下来,回到书房,唤来济升,一迭声吩咐了下去。 到了夜幕降临后,几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明相府后巷的偏门驶了进去。 偏院的院子,里面灯火通明,明相端坐上首,与进屋的官员们点头致意,“坐吧,都不用多礼了。” 刑部的张侍郎拱手道:“明相,段尚书在快要下衙时,说是要提覃万丰上堂问话,下官并未被召去,听到明相来找,只能先行离开,不知段尚书究竟要问何话。” 明相眼里寒意直冒,轻轻点了下头,“知道了。我找你们来,就是说覃万丰之事。呵呵,问话,让他说吧,多说一些,以后就不能说了!” 济升亲自领着亲信守在左右,直守到夜半时分,众人才从屋里出来,坐上马车从偏门出去,无声无息驶入了夜色中。 刑部。 覃万丰胡子拉碴,从没日没夜的牢狱里出来,虽是夜里,看着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的段尚书,闻着雨水的气息,他还是百感交集。 终究是老了,再也不复以前,年轻时在牢里关上大半年,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这次才关上几日,还好吃好喝,他总以为过了大半辈子,心急如焚。 覃万丰拱手见礼,道:“段尚书,许久未见,劳你亲自前来,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段尚书淡淡道:“走吧,下雨了,冷得很,去公堂上说话。” 覃万丰应是,他并未上枷锁,段尚书也未要差役狱卒押送他前往,只与两个随从走在前。 覃万丰愣了下,随之哂笑,在刑部的地盘,段尚书就是单枪匹马,也敢来提审他。 春雨在氤氲的灯光中飘洒,落了覃万丰满头满脸,他抬手随意抹了把脸,见前面段尚书停了下来,见礼之后,将灯笼放再避雨的墙脚,与两个随从避到了一边去,留下一个举着油纸伞的青衫俊美郎君,矗立在巷子中央。 郎君一双长入鬓的眉毛微扬,一双如此时春雨朦胧夜里的双眸,上下打量着他,微微颔首道:“覃万丰,我是程子安。” 覃万丰已经大致猜到了眼前是何人,听到程子安自报家门之后,还是心头一紧,忙俯身见礼。 程子安唔了声,道:“覃万丰,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家人老小,已全部押解进京。” 燕州府是他的老巢,有与他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叶二东家在镇守,却也没能守住。 雨落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直像落在了覃万丰的心上,浇得他的心像是浸入了寒冰之中。 程子安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若你活着,供出你背后之人,我保证能按律审问,覃氏无关的妇孺弱小,会不被牵连进去。你若是敢死,你家人族人,有一个都算一个,全都活不了!” 说完之后,程子安并未等他的回应,举着伞施施然离去。 地面上的水,在灯笼昏沉的灯光下,泛着冰凉的光。 程子安步伐稳稳,青衫衣摆闪动,很快就没入了雨夜中。 活不得,死不得。 覃万丰立在雨中,周身寒冷刺骨,许久都不能动弹。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178 一百七十八章 ◎无◎ 段尚书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对呆呆的覃万丰道:“走吧。” 覃万丰拖着沉重的步伐,随着段尚书前去了公堂,被随意问了几句话之后, 被送回了牢狱。 一来一回, 覃万丰的衣衫,早已湿透。 狱中本就阴森潮湿, 覃万丰此时嘴唇都白了, 狱卒得了他的银钱, 很是好心送来了馒头热水,在地上多添了些干稻草。 覃万丰吃完热水馒头,蜷缩在干稻草里,总算好过了些。 此时夜色已深,牢狱里一片黑暗, 只有高墙通风的缝隙,有风不时在呜咽盘旋。 覃万丰靠在墙上,睁眼凝望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乱到极点。 程子安果真如传闻中的厉害, 他半句废话都没有,却足够令人胆寒。 段尚书将他唤去, 等于是白走了一趟, 覃万丰并不感到意外。 这一趟,主要是扰乱视线,牢狱里他重金收买的人, 段尚书与程子安他们, 定是一清二楚。 而他们并未见动作, 大周从上到下, 从官到胥吏, 伸手已经成了司空见惯。 牢狱里要清理,估计从牢头到狱卒,都要全部换过。 不知过了多久,牢狱的尽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覃万丰抬起头望去,眼前从一片漆黑,渐渐有了光亮。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覃万丰眼前也看得更加清楚。换过值的新狱卒,一声不吭锁匙,打开了牢狱的门。 门吱呀被推开,狱卒退下,裹着桐油雨衣的沉默男子走了进来,在覃万丰身前站定,掀开了挡住脸的衣襟。 覃万丰眼珠凝固住,叫了声明相,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准备起身见礼。 明相手压了压,道:“你坐着吧。” 覃万丰起了一半,无力跌坐在了地上,捶着腿苦笑道:“明相见谅,老了,身子骨再也不复年轻时的硬朗,这牢里呆了些时日,就已经不行啦!” 明相面无表情,并没有寒暄的意思,道:“你的家人老小,已经被京畿营抓住,押解进京受审。我若是没记错,你最小的孙儿,刚刚才满月不久吧?” 覃万丰想起小孙孙,心如刀绞,轻点了几下,道:“是,十九郎刚满月,我离开燕州府的时候,还唤乳母抱来我逗了逗,他还对我笑了。” 牢里阴冷潮湿,年幼的他,如何能吃得消。 覃万丰是难得的聪明人,手腕头脑都不缺,明相点到即止,唔了声,道:“除了十九郎,你至亲的妇孺老幼,共计五十八人。漕帮的势力大得令朝廷心生忌惮,虽欲除掉,却不那么容易。除掉你覃氏,就容易得多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8节 覃万丰猛地仰起头,明相居高临下,点了几下头,道:“先前段尚书将你传召去,无论是谁,对你说了些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你唯一要清楚的就是,你,覃氏老小,我们才是一体,这条堤坝,一经松动,就无力回天了,大家都得一起填进去!而你,就是这条堤坝上唯一的弱处,你若没了,大家都会安稳无忧,你覃氏的妇孺老小,无需进来吃苦受罪。” 灯火昏黄,照亮了尺寸之地,明相的脸,覃万丰看得不甚清楚,他只感到周身刻骨地冰冷。 久久之后,覃万丰哑着嗓子,道:“明相说得是,只有我是最关键的一环,我没了,就万事大吉。” 明相幽幽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壶酒,两个酒盏,蹲下来倒了两杯,一杯递到覃万丰面前,他取了余下的一杯,仰头先一饮而尽,道:“你我相识一场,这次,我敬你。” 覃万丰冻得僵硬的手,哆嗦着伸出去,取了酒盏,一饮而尽。 明相未再多言,对他拱手作揖道别,转身离去。 覃万丰手搭在胸前,喘气越来越沉。 从进漕帮的时候起,覃万丰靠着在刀尖上舔血为生,替老大打架,杀人放火抢夺地盘。他也会随时会被对手打杀,身上总是藏着锋利的刀,哪怕是睡觉时都不离手。 虽早已贵为漕帮大东家,覃万丰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每件里衣的胸前,都藏有锋利的铁片。 程子安何等聪明,早就料到了明相会丢车弃卒,断尾求生。 程子安的厉害毋庸置疑,明相却说得对,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他的漕帮,岂是那么容易瓦解! 覃万丰昂起了下巴,瞬间下定了决心,手滑进了里衣之中,碰触到硬硬的一角,用力扯下。 铁片沾染了他的体温,牢里一片漆黑,他看不清楚铁片的模样,鼻尖却闻到了铁腥的气息。 呼吸愈发急促,覃万丰紧要牙关,手腕一扬,尚未算生疏的手势,力道足够,铁片划进了脖颈,他听到噗呲一声,针刺般地疼痛之后,温热的血汩汩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覃万丰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咕噜,呼哧作响。 这时,覃万丰似乎听到了牢狱铁链门锁打开的熟悉声,伴随着明相的尖声叫嚷,一并钻入他的耳中。 覃万丰手想动,却再也抬不起来,他嘴唇翕动着,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来。 “完了,这才是彻底完了!” 覃万丰身子从墙上,咚地一声,斜斜倒在了血泊中,双目圆争,眼珠突出,惊恐,不甘。 雨还下个不停,瓦当上的雨水落进沟渠里,伴随着油纸伞,油布雨衣上的雨水一起哗啦,都掩盖不住明相的嘶吼。 “程子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深夜,与刑部京兆大理寺,聚在刑部密谋,莫非是坑壑一气,准备要造反!” 程子安坐在骡车里,撩起车帘,漫不经心吃着热乎乎的羊肉汤,冲着咆哮的明相嘶了声,道:“明相这么晚了,还亲自闯入刑部的大牢,真是日夜操劳啊!明相,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可要来碗羊肉汤暖暖身子?” 通往刑部前衙的巷子口边,松油火把熊熊燃烧,将四周照得透亮。 除了程子安的骡车,还有段尚书彭京兆姜尚书的马车,手持佩刀的差役,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明相心如擂鼓,他知道自己掉进了圈套,他如今只身闯刑部,却被程子安他们堵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掩饰得过去? 深夜进刑部,还定不了他的大罪。 可覃万丰死在牢里,他无论如何,都百口莫辩! 覃万丰,覃万丰不能死! 明相猛地转身,朝着牢狱奔去,一路畅通无阻,他奔进了大牢,到了覃万丰的那间,他的双腿沉重得愈千斤中,下意识缓下了脚步。 牢狱里一片安静,漆黑的地方,只有他手上快要熄灭的灯笼,以及他自己的喘气声。 鼻尖,传来浓浓的血腥气,明相手里的灯盏,哐当掉地。 火光挣扎着晃动了几下,他眼前阵阵赤红闪过,火一下熄灭,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惟余漆黑。 牢狱外,彭京兆跳下车,跑到程子安的骡车里,闻到香浓的羊肉汤,差点流口水,嘀咕道:“早知道,我也吃一碗了,都怪段尚书,说什么不妥。哪有不妥了,彻夜都不得睡觉,守在这么个鬼地方,又冷又饿,不吃羊肉汤,就是不合规矩!” 程子安笑了声,慢条斯理将空碗放进食盒中,“彭京兆晚来了步,来早了也不行,柱子说灶房里的羊肉就剩下了这些,就只煮了一碗,我不会分给你。” 彭京兆眼角抽搐了下,不敢撇嘴,在心里鄙夷了下程子安的小气,手指了指牢狱的方向,道:“明相进去了,我们可要去瞧瞧,要是他也......” 程子安道:“明相命贵重得很,他又是读书人,拿不起刀。” 彭京兆道也是,“他舍不下他的权势富贵。” 想起程子安的一系列安排,彭京兆瞬间眉眼乱飞,拱手称赞道:“程尚书真是算无遗策,我真是佩服得紧,要不是彭虞那小子认你为大哥,恐乱了辈分,我都要称你一声程哥了!” 早上明相府前闹了一场,明相定会心浮气躁,乱了阵脚。 程子安又让段尚书提审覃万丰,刑部如筛子一样,明相自然会得知消息。 覃万丰算得上枭雄,自小摸爬滚打长大,取了漕帮一个管事的女儿为妻之后,再靠着他的聪明狠劲,很快在漕帮一路直上,坐上了大东家的位置。 漕帮经过他的手,上至朝堂的王孙贵人,下到码头扛包的苦力,势力遍布大周。 程子安在巷道里对他的警告威胁,做得看似隐蔽,他这么大一个大活人,在到处都是窟窿的刑部,肯定会留下痕迹,就没想过能悄无声息瞒住所有人。 这般做的打算,首先是多了重保障,再次是扰乱明相的心绪。 明相一向谨慎,行事小心,程子安亲自出马,他肯定会跟着亲自出面,显出事态的严重性,让覃万丰听从他的安排。 多靠刑部大牢长期的混乱,明相并未多起疑,顺顺当当进了大牢。 毕竟是刑部大牢,人越少知晓越安全,明相无法带足人手,只能单枪匹马进去。 深夜看守的狱卒也少,程子安加上段尚书等人,足够将明相堵在里面,让他出不来了。 程子安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今晚不来也没关系,他们会继续蹲守,放诱饵,等到他来。 明相是大周的宰相,他身边跟着一众党羽,要与他们斗下去,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 快刀斩乱麻,直接将明相的举动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他还能如何狡辩。 程子安总算清楚了些,彭虞的棒槌,还是有部分家学渊源,他斜了眼彭京兆,懒得与搭腔。 要是按照彭虞论辈分,程子安就得跟着叫他一声伯父。彭京兆与程子安打配合的这些时日,已经彻底领教到了他的本事,万万不敢以程子安的伯父自居,干笑了声,想要说些话缓解尴尬,这时段尚书走到了车门边,拼命压住脸上的惊慌,道:“圣上来了!” 彭京兆啊哟了声,“不是只叫王相他们来,圣上怎地来了,圣上如何知晓了此事?”他边急着叫唤,边手忙脚乱往车门扑。 段尚书被他扑得后仰,手上的油纸伞没握稳,掉在了地上,懊恼地道:“你乱扑作甚,下雨呢!” 程子安不慌不忙戴斗笠,披蓑衣,道:“我禀告了圣上,圣上得亲眼所见才好。” 听到是程子安的主意,彭京兆瞬间就平静了下来,还有空帮拾捡起油纸伞的段尚书拍打肩上的雨水。 段尚书被拍得痛了,嗖地跳脚躲开,怒道:“姓彭的,你手劲大如牛,离我远些!” 彭京兆最得意他的手劲,完全不将段尚书的怒斥放在心上,很是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看到程子安的装扮,再看自己的油纸伞,懊悔不已。 还是斗笠蓑衣方便,谁说难看了,程子安穿起来,英气得很! 彭京兆想唤随从去拿套斗笠蓑衣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圣上的车驾,已经到了面前。 在圣上的车驾后,跟着王相与何相,礼部吏部兵部等尚书侍郎,御史台等官员。 亲卫将车驾围得水泄不通,程子安走上前见礼,亲卫见状散开,撑开巨大的油纸伞,遮挡在从车驾上下来圣上的头上。 圣上脸色沉沉,手负在身后,问道:“里面如何了?” 程子安朗声道:“回圣上,臣并不清楚,明相身为相爷,深夜鬼鬼祟祟闯进刑部大牢行不轨之事,臣以为不宜太过声张,还在与段尚书他们商议处置的办法。” 圣上眼皮不由得跳了跳,程子安这个混账,他说这么大声,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明明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晓,还在这里故意装蒜! 程子安继续道:“臣还有个顾虑,不敢贸然进去,恐刺激到明相,怕他会发狂,做出更加疯狂的举动,伤到自身以及他人。” 圣上终是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心道以后定要让程子安将身上的斗笠蓑衣扔了,他堂堂一部尚书,穿成庄稼汉,成何体统! 眼下牢里的大事要紧,圣上抬腿朝前走去,道:“你在前面领路,王相何相,段尚书你们,”他点了一堆人,“都随朕下去瞧瞧。” 亲卫分开两拨,一拨护在了圣上身边,一拨垫着脚尖,飞奔进了大牢布防。 很快,大牢变得灯火通明,亲卫肃立在各处防卫,程子安走在最前面,沿着台阶下去,脚步渐渐缓慢下来,侧身让过了一旁,道:“圣上,明相在这里。” 圣上顺眼看去,牢狱里的地上,躺着覃万丰僵直的尸首。 明相背靠在牢房的门上,坐在从牢狱里流出来的血泊中,脸色灰败如死人,浑浊的双眼中神采尽失,如枯井般定定望着眼前的众人。 明相并未见礼请安,僵直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下,最后停留在了程子安的脸上。 牢里脏污,加上血泊死人,圣上虽不害怕,却向来喜洁,喜好雅致,嫌弃地直屏住了呼吸。 百官都已亲眼所见,证据确凿,圣上感到明相与这牢狱一般脏,未再多看他一眼,交由程子安统领,刑部大理寺政事堂等一并处置,头也不回离去。 明相不错眼地盯着程子安,对圣上的离开并不在意,喉咙呼噜了两声,终是哑声道:“你赢了!” 程子安淡淡道:“是公道正义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179 一百七十九章 ◎无◎ “真是稀奇得很, 无需朝廷查,堂堂相爷自己走进了大牢!” “明相肯定是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伏诛认罪争取从轻发落。” “你当明相与你我一样都是升斗小民, 人家那是大官, 顶顶的大官!只要不造反,官身出钱都可以抵罪, 何来的抄家灭族大罪?” “嚣张到亲自闯进刑部大牢杀人, 接下来就该闯皇宫了, 还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哪是亲自,你可不知道。明相带了上百兵马,那是豢养的亲卫,个顶个都生得人高马大,力大如牛, 能以一敌十!幸好圣上英明神武,领了成千上万的兵马,才将反贼打败,不然呐, 京城就得乱了!” 刑部大牢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上至达官贵人, 下至走卒贩夫,绘声绘色说得唾沫横飞,越传越离奇。瓦子里甚至还因此排出了新戏, 一开唱就一座难求, 热闹得很。 春闱结束后, 考生们出了贡院, 等待阅卷放榜的这段时日, 是他们最难得的吃酒闲暇时光,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离奇的编排,变成了他们对时局辛辣的嘲讽。 程子安比较关注民间的各种话语,他听到了有考生提出,世卿世禄,朝廷对官身的优待,才是造成相爷入大牢杀人的主要缘由。 过了春闱这一关,他们就踏入了官身之列,世卿世禄在面前招手,附和这个考生的寥寥可数,主要还是对明相个人的怒斥指责。 有意思! 这次看似声势浩大,因为证据确凿,树倒猢狲散,查起来很是容易。 难就难在,要查到何种地步,以及查了他们,其他人还是会前赴后继,治标不治本。 除了树倒猢狲散,还有兔死狐悲。 朝堂上的走向很是奇怪,照着以前的经验,明相倒台,秃鹫们定当飞扑而上,争相蚕食的时候,顺带狠狠踩上一脚。 明相还未最终定罪,他的位置,以及党羽空出来的官职,自然是有无数人盯着。 这天上午,程子安在值房里忙碌,王相来了,他起身招呼,倒了被茶递过去,道:“王相怎地有空来?”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89节 王相吃了一口茶,倒在椅子里,叹道:“来你这里躲躲清闲。这政事堂缺了一人,六部,御史台翰林院等,各州府也有官员空缺,这朝堂上下,就好像成了透风的墙,我这心啊,总是不安稳。” 程子安哦了声,道:“朝廷上下,可有停止运转?” 王相愣住,探身端起茶杯,吃着茶不做声。 程子安闲闲地道:“没了他们,大周如常运转,足以说明,他们若不是一群只知吃白饭的废物,就是这个官职,没必要存在,有他们没他们都一样。” 王相皱眉,道:“你瞧你,这话要传出去,你又得被弹劾。你这官见愁的名声,怕是洗不清了。” 程子安满不在乎地道:“弹劾我的多了去,再多几个也不怕。要是他们真见到我犯愁,因此有所改善,我这名号也不算白得,积了大德!” 王相说不过程子安,干脆岔开了话题,道:“明相这次闹出的大阵仗,我先前还同何相,段尚书姜尚书他们聊过几句,究竟该如何处置。圣上将此事交由了你统领,你可拿出了主意?” 程子安道:“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王相紧盯着他,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国丑更不可外扬,与南召的商贸往来将将启动,要是被南召得知了,还不得被他们看了笑话去。今年是大比之年,那群考生如今在等着放榜,闲得很,多吃了几杯酒,连天王老子都不怕,处置不当,恐又要引起动荡啊!” 程子安笑了声,道:“王相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若是有什么想法,就无需拐弯抹角,直说无妨。” 王相顿了下,程子安的心情他也算了解,要是一直兜圈子,没准自己会被兜了进去,干脆道:“我觉着,圣上既然吩咐按律处置,就按律处置。” 按律处置,按照大周律的规定,官身可以拿品级以及钱财抵罪。 程子安笑笑,起身走到案几边,取了一叠文书递给王相,道:“我先前刚刚整理好,王相你看看。” 王相不明所以,接在手中看了起来,只见随着他翻动纸张,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重。 看完之后,王相握着文书,难以置信盯着程子安,嘴张了好几下,才吃力地发出了声:“你如何......你如何敢!” 文书乃是程子安拟定的漕运海运陆运的律令,以及对律令的详细释义。 明相的案子未判,律令颁布之后,明相一系的案子,就适用于新律令。 按照新律令,官身不可抵罪,不可拿金钱抵罪,所贪污的赃款悉数充公收缴国库。 明相以及他的一系党羽,当斩,当流放,罢官。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王相,先将情绪等抛到一边去,我们得讲事实摆道理。王相要觉着何处不妥当,你要拿出事实道理来与我论证。” 王相抬手抹了把脸,道:“讲事实摆道理,千百年来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因此新增的海运漕运陆运律,又何来的道理可言?若是你要强自处置他们,你就是越过了大周律,何来的公平之言?” 程子安逐条反驳道:“首先,王相请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千百年的规矩,是由谁提出的规矩?孟子曰民贵君轻,又是谁将孟子等先贤提出来的见解曲解,民连官都不如了?” 先贤圣人之言,权贵乃至帝王只选取于自己有利的来用,王相不敢直言帝王的不是,他本身也是权贵,断然说不出乃是权贵为了自己的地位,而有所选择的话。 王相沉默半晌,道:“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若照着你的意思,可是要天子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 程子安道:“新的律令,与天子王公无关。不过我可以回答王相的问题,就是在圣上面前,我也会直言不讳。天子王公犯法,而不加制止,乃是朝臣的失责,以及律令的缺失。王朝的更迭,就是最终的结果。” 王相紧紧盯着程子安,喃喃道:“真是大胆,真是大胆.......我老了,不敢与你们年轻人相比,这些话,我万万不敢说出口。” 程子安淡淡地道:“王相,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因为你身为其中的一份子,总要替自己说几句话。我何尝不是其中的一份子,我为何要给自己挖坑?” 王相皱眉,不解问道:“我也想问这句话,你为何要这般做?” 程子安道:“我又要再回到先前的问题,首先是我们得跳出自己的身份来看这件事。处置了明相一系,再填补上新的官员,王相定不会以为,从此以后,就会吏治清明,天下海晏河清了。” 王相苦笑,如程子安所言那样,清查常平仓的事才过几年,如今恐早已故态复萌了。 程子安:“错误的根源未除,再过几年又恢复了原样。官员大多都想着自己的家族,子孙,总想着他们能永远享受家族恩荫,子子孙孙都能荣华富贵。这个想法,我当然能理解。实际呢?且不提以前,就拿如今京城的世家大族来说,可有见到真正的百年世家大族?祖辈给他们打下的基业,能传承几代?并非子孙都不肖,而是子孙被他们养得不肖,子孙没必要努力,上进,权势富贵就唾手可得。” 王相想着自己的儿孙,茶吃到嘴里,顿时变成了黄连。 程子安讥讽地道:“官员的子孙,自打在娘胎里,就已经将平民百姓远远甩在了身后。母亲怀了身孕,权贵人家不缺吃穿,各种补品,大鱼大肉从来不缺,生出来的孩子,白白胖胖。而平民百姓家的妇人怀了身子,能吃饱饭,见到点油水荤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生出来的孩子,这里.....” 他点着自己的头,“脑子都没长好,加上后天的奶水等跟不上,贫寒之家能养出一个脑子灵光的人都难。就算能读书,从先生,笔墨纸砚,书本等,彼此如何能比?要是官员的子孙靠着天时地利人和,都混不出个名堂,真不用盼着他们有出息,能将家族绵延下去,简直是在养育祸害,祸害自己家族,也祸害了他人。” 王相不由得回忆起以前在地方做官时,见到穷人家的孩童,面目呆怔,面黄肌瘦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可这做人父母的心啊,你如今还未成亲,估计难懂。就算再不肖的子孙,总归是自己的亲骨血,如何能不替他们打算,考虑周全一些。” 程子安平静地道:“我无需做父母,我只要做个人,将心比心就足矣。” 王相被噎住,恼怒地道:“难道照你的意思,只要为儿孙考虑的父母,都不是人了?” 程子安笑了下,反击道:“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为儿孙考虑,挣得家财,他们传给儿孙,当然是无可指摘之事。只因自己做了官,子孙后代就要享受官身的权利,简直欺负人到了家,不给平民百姓留活路。孔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士绅读书人天天将规矩礼法,圣人之言挂在嘴边,当成了自己高人一等的门面,真是不害臊,无耻到了极点!” 王相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冷声道:“程尚书,你何苦指桑骂槐!官身难道没做善事,没替百姓考虑了?遇到天灾人祸,城门外的粥棚,都是由官绅大户人家所搭!” 程子安闲闲地道:“我没指桑骂槐,我是点名道姓骂。王相,士绅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却将天下瓜分了,百姓都成了自己的家奴,卖命种地,纳粮纳税,让士绅读书人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施粥做的那点善事,还不如去庙里供奉的香火银,做法事道场的施舍多。庙里供奉香火银,在菩萨面前所求的何事,为何要做法事道场,我不是菩萨也一清二楚。最滑稽的事,寻常百姓家到了夜里,为了省点灯油,早早就歇息了。庙里的长明灯,却通宵不灭。人活着时,穿金戴银还不算,盼着身死之后还能继续。唉,这人呐,太过贪心不足!” 王相被说得哑口无言,程子安的话刺耳难听,却句句属实。 程子安双手搭在胸前,伸直腿缓解着疲乏,再吃了杯茶,呼出口气,道:“我说这些,是因为王相是聪明人,心胸还算宽广,能听得进去,也听得懂。一般人,等于是对牛弹琴,多说无益,只有用铁拳,砸得他梦醒。” 王相神色勉强缓和了些,斜了程子安一眼,道:“你将我捧得这般高,我一把老骨头,还怕摔了爬不起来。” 程子安手一摊,道:“我绝不是在捧王相,而是大周财赋的现状,王相清楚,烂得不能再烂。财赋为何会这般,根源就在我先前所说的那些。若是不改进,大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金银还是小事,主要是粮食。” 户部财赋的情形,王相一清二楚,他震惊地道:“土地总归在那里,粮食如何会成问题?” 程子安道:“现在的状况就是,大周已经提前征收了以后十年的赋税,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国库照样空虚。国库不能空,要向百姓一直收取赋税钱粮。百姓哪来的钱?只能卖交了税粮之后,可怜的那点口粮。卖掉口粮之后,让他们吃什么?他们肯定不干,官府的差役,那可是比强盗还要厉害,他们可以直接闯进家门,见到值钱的都搬走抵税。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百姓造反起事,首当其中的,肯定要找官身大户报仇,毕竟也只有官身大户人家有钱有粮。呵呵,到时候,大家一起死,士庶都逃不掉!” 前两年吉州府的民乱,百姓就先杀了县令,抢了大户人家。 其实向来如此,百姓造反起事,先要占据的就是衙门,拿官员开刀。 新朝的旧臣难做,新朝自有新臣,又能余下几人。 照着大周如今的状况,世卿世禄,的确如程子安所言那般,纯属痴心妄想。 王相神色黯淡了几分,站起身道:“罢了,反正你是统领,这些就由你去做决断吧,我是管不了。” 程子安跟着起了身,道:“王相你别走那般快,我还有事要找你。” 王相回头,警觉地道:“你找我作甚?” 程子安道:“一起去承庆殿,新律令给王相过了目,到时候我若有遗漏之处,还要王相帮我填漏补缺,圆圆场。” 王相气得脸都黑了,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看你那劳什子的东西!我被你塞到手上,不得不看,还连带被你一起骂了进去不说,还得替你去撑腰。你小子,休得太过分!” 程子安笑眯眯道:“不过分,不过分,王相是相爷,宰相肚里能撑船,为了大周殚精竭虑,这点算得什么。咦,时辰不早了,先去用饭吧,王相还没去过膳房吧,我请王相去膳房用饭,政事堂用饭没意思,青菜都捂黄了,一碗汤汤水水,难看又难吃。走走走,王相别客气,王相大驾光临膳房,我能借着王相的光,多吃一道荤菜。” 王相被程子安念得头晕,烦躁地道:“你别挡道啊,我同你去,同你去!” 程子安笑着连连拱手道谢,大吼一声,“柱子,去请何相,说我请他到膳房用饭!” 莫柱子从廊柱后闪出来,颠颠跑得飞快。 程子安再次拱手,笑道:“加上何相,我就能多吃两道荤菜。” 王相重重哼了一声,看似不虞,却并未动怒。 有何相在,要是被朝臣弹劾,也能替他分担一二。 两人向膳房走去,王相还是第一次走这条道,他边走边打量,随口问道:“你拉拢了几人?” 程子安举起手,在他面前飞快晃了一下。 王相倒吸了一口气,差点没掉头就走。 两人! 就只有两人,如何与诸多的朝臣官员抗衡? 要是王相知晓,新律令只是程子安的第一步,以后会继续推进,估计会当即扬长而去。 程子安气定神闲地道:“人不在多,只要分量足够重即可,这两人,一是王相,二是圣上。等下王相再帮我劝劝何相,拉他一起,就是三人了。彭京兆,段尚书他们,见到王相何相都支持,加上我的面子,他们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咦,我们这些人加起来,比千军万马还要厉害,是不是胜之不武了?” 感情他就是程子安请出来的一把刀,不但要帮他圆场,还要帮他镇场,拉人下水! 王相虽不悦,脚步却没停,到了膳房门外,他脑子里还在怀疑,自己可是中了邪,为何就被程子安蛊惑了? 直到很久以后,王相致仕回到祖籍老宅修养,特意坐了海船回乡。 路途中,王相深刻感受到水师的威武,海运的便利,给大周带来的繁茂,他方明白了当初的选择。 因为他曾是读书人,心底深处,始终未能忘,读书时的豪情壮志。 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 作者有话说: 第180章 180 一百八十章 ◎无◎ 新律令颁布的过程, 不算太顺当,也不算太纠结,在春闱快放榜时, 朝堂上的争吵声, 总算小了下来。 太阳底下无新事,因为春闱张榜, 新科进士即将出现, 让铆足劲反对新律令的官员们后知后觉发现, 如果按照新律令,就有许多官员要倒大霉,空出的肥差,需要有人填补。 政事堂与圣上,大半的尚书都默默支持之事, 他们再继续反对下去,讨不了好且还不算,连摆在眼前空出来的官职,都会失之交臂。 为官为宰, 乃是所有读书人,乃至官员的梦想。 大周的政事堂, 起初有五个相爷, 到了如今,政事堂大多都在三个或者四个,如今只剩下了两个。 相爷的位置, 实在太过诱人, 加之六部的侍郎空了好几个, 新律令是与海运漕帮陆运有关, 以后实施起来如何还难以说清楚, 还不如抓住眼前能得到的实际权利。 程子安将官员们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王相也很是感慨,这天琼林宴上,他看着殿上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不禁疑惑地问他:“程尚书,你只怕早就料到了吧?” 琼林宴的饭食观赏大于品尝,不过春日的花朵,几道花做的点心还算美味,程子安正在认真吃,听到王相没头没脑的问题,随口问道:“料到了什么,可是贡院没有鬼,是人心里有鬼?” 春闱顺当举行,新贡院里面宽敞舒适,令考生们赞叹不已。 事前关于贡院的种种传闻,不攻自破。贡院前开考时闹出的事,明相更洗不清干系了,反正他已经在牢狱里,再多加几条罪证也无关痛痒。 王相望着程子安面前食案上空了的碟子,无语了片刻,取了自己面前未动的紫藤花卷递过去。 程子安最喜欢吃紫藤画卷,酥香脆,淡淡的紫,色香味俱全,笑着道谢后接了过来,听到王相问他:“空出的官职。你早些抛出来,就无需天天与他们起争执,真是吵得人头晕。” 程子安哦了声,笑道:“原来是这个啊。无论反对,亦或是赞同,都要让他们说话。一言堂才是最可怕之事。” 王相怔住,程子安朝他颔首,甚是慎重其事重复道:“让他们说话,死不了人。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一言堂更糟糕,更可怕之事!” 他们的座次离圣上近,王相神色若有所思,下意识朝圣上的方向看去,恰好圣上见到他们在说话,也朝他们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王相眼皮没来由颤了下,赶紧微微垂首回避。 一番热闹喜庆之后,琼林宴散了,圣上最近心情畅快,略微吃了两杯酒,整个人精神极好,召了王相王相程子安以及吏部,刑部大理寺几人前去御书房议事。 众人上前见礼,圣上抬手赐了座,笑道:“大周的新律令已推出,段尚书与姜尚书,你们速速将漕帮的案子版妥当。程尚书,夏粮征收在即,海运的部分,你要抓紧些。” 几人一起领命,程子安念着海运多年,此时听到圣上的旨意,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0节 晚了啊,晚了好些年! 不过,亡羊补牢,能补救一二,就不算太坏。 程子安以前已经与圣上商议过建码头之事,此时他大致讲了,道:“明日我会将详细的计划呈上,请圣上过目。” 朝臣无人不知,只要是程子安提出的计划,一定有详尽的解释,没半句废话,朴实,缜密,周全。 程子安领着户部,对户部有几个钱,他最清楚。建码头所需的银子,他早已有了打算,去向民间的富绅筹措。 几人听罢,对程子安的心计,又有了新的认识,无不叹服。 新律令的推出,可以说与遏制漕帮,打通海道密切相关,且环环相扣。 漕帮倒台之后,海道要是打不通,大周的漕运就会陷入瘫痪。 海道的快速打通,在于利。 官府一旦参与进去,不但帮不了忙,还会拖后腿。 因为,修建码头的利,着实太过丰厚了。 新律令的推出,官员敢伸手,杀一儆百,想要完全杜绝不大可能,至少能震慑住七七八八。 再加之修建放给民间,官府与参与进来的商户互相牵制,商户想要早些见到利,无需朝廷担心,他们自己都会加快进度。 圣上再看向吏部萧尚书:“今年新科进士,吏部的安排,你要先多加考量,如何派官,要经过与政事堂的商议之后再定。” 萧尚书心中苦不堪言,面上不显,嘴里恭敬应是。 新科进士近两百人,要是每个差使都要与政事堂商议,不但他这个尚书要忙死,而且他的权势,等于被削弱了。 萧尚书目光从王相与何相身上扫过,脑中顿时灵光一闪,道:“圣上,政事堂如今只余王相与何相,臣恐两位相爷忙不过来。” 圣上垂下眼皮,唔了声,道:“你且先去安排,王相与何相他们自信会妥善安排手上的差使。” 王相与何相见状,齐齐起身应下,萧尚书摸不透圣上的打算与安排,只能先勉强跟着应诺。 略微说了几句话之后,众人起身告退。何相拉住程子安走在了最后,凑过来低声问道:“程尚书,先前圣上的意思,你听见没有?” 程子安不与何相兜圈子,轻轻点头道:“我听见了。” 何相顿了下,皱眉道:“那你以为,圣上是何意?政事堂如今只剩下我与王相两人,圣上究竟有意谁为相?” 程子安笑道:“政事堂有你们两位,已经足够了。” 大周看似疆土广阔,总的来说太过落后,朝臣加上百官胥吏,几个皇子还要参与进来,已经是冗官冗兵的状态,政事堂两个相爷,已经足以应付眼下大周的格局。 政事堂添加相爷之事,圣上早已与程子安提过,他提出了冗官的现状,言外之意,政事堂无需再添加人。 相权会分君权,圣上当然乐意见到多几个相爷,分散相权。 但是,相爷过多,也会造成君权的分散,毕竟相爷多了,意见就多。 究竟是添人还是保留现状,圣上还未拿定主意,打算先拖延一阵,观望之后再议。 何相摊手,道:“我反正无妨,说实话,朝堂议事,要是都与你这样,少废话,少吵架,干脆直接只说正事,政事堂哪怕只有两人,都轻松得很。” 程子安失笑道:“人与人不同,哪能事事顺心,要求他们都一样,何相,我这里有个主意,兴许能帮到你一二,让你们能省许多事。” 何相眼睛一亮,立刻拉住了程子安,道:“走走走,去政事堂,你给我与王相仔细说说。” 程子安看着天色,道:“我还有许多事了,今朝我要早些回府,阿爹阿娘他们来了京城,今朝应当到了。” 程箴与崔素娘年前去了青州府,带了阿乔与她的女儿一起离开,他们一行再回了一趟明州,因为有幼童同行,路上走得很慢。 前些时日程子安接到了程箴的信,算着时辰,他们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到京城。 许久未见父母,程子安很是想念,他也想见到阿乔,当年那个温婉爱笑的小姑娘,如今不知被这该死的世道,折腾成了何种模样。 何相依然紧紧拽住程子安的衣袖,笑道:“令尊令堂到京城了啊,喜事喜事,过两天我来你府上,带上好酒好菜,向两位赔罪。走走走,还早呢,不会耽误你的功夫。” 程子安无法,被何相拽去了政事堂,王相在值房里见到他们到来,笑问道:“何相,你有什么大事,将忙得不可开交的程尚书抓了过来?” 何相放开了程子安,振振有词地道:“程尚书是来给我们两人出法子,让我们办起事来,能轻松些,王相,你的好茶叶呢,快些拿出来招待程尚书。” 王相怔了下,白了何相一眼,道:“是你想我的好茶叶了吧?” 话虽如此,王相还是前去拿出了今年的新茶,亲自坐在红泥小炉边煮茶,好奇问道:“不知程尚书有甚好主意?” 程子安难得谦虚地道:“好主意倒谈不上,拙见而已。政事堂眼下只有两位,我以为,政事堂不如制定规矩,比如议事时,先要提交要点,或者先由你们两位提出要点,只讨论要点之事,其余一概无关的闲话,皆不允许在议正事时说。且,对于所议之事,可赞成,亦可反对。反对者,要提出自己的见解与主张,合理且可施行,不能只反对。唱反调最容易不过,说句难听的话,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非蠢即坏。” 何相拍手称快,高兴地看着王相,道:“我觉着此举甚好,简直是太好了!朝堂上骂架打架我喜欢看,热闹嘛,比看戏还要精彩。只说废话就讨厌了,还有好些官员不说人话,不做人事,只扯着嗓子反对,让他去拿主意,他又拿不出来,拿出来的也是可笑得很,连我这个粗人都知道行不通,真不知他们是蠢,还是故意使坏!” 王相听得无语,何相能做相爷,他粗归粗,脑子却很是灵光。他一直以粗人自称,嬉笑怒骂,比起自己对着百官,要绷着面子保持斯文爽快百倍! 程子安的建言,王相也觉着可行,他点着头,心里却想到了另一边去。 先前看圣上的意思,好似不准备添补相爷。莫非,圣上是将这个位置空出来,留给了程子安? 程子安的资历,如政事堂尚浅是一回事,眼下的户部,着实离不开他。 要是程子安此时升入政事堂,户部的革新,估计就成了一纸空谈。 程子安叹息了声,道:“想法在于执行,再好的想法,若是执行中出了差错,结果就完全不同了。两位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两位了,是我向圣上提了出来,吏部选官派官,要由两位最终拍板。吏部的权势太大,每次选官派官,没背景之人,再有出息,也休想被委以重任。履历上写着三代,祖父是谁,父亲是谁,生在名门望族,还是在地里刨食,普通寻常耕读之家,这里面的关系,实在是太大了。出生就几乎定了一辈子的事,寻常人能有几个能翻身?朝臣们随便点两人出来,拐一道两道弯,就能找出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抬手,在面前缓缓,极力画了个大圆:“太大了,大得已经成了危害。我知道想要全部拨开,无异于白日做梦。我敬重两位的品性,将此事交由两位,能给那些有才的贫寒读书人,一个机会。给已经僵化的大周,带来些新的活力。” 说着,程子安站起了身,拱手深深作揖下去:“拜托两位了。” 王相说不出什么心情,赶紧起身避让,回了半礼。 何相与王相一样,心里滋味万千。当年的郑相,在大牢之中的明相,他们两人在结党营私上,远超他们做正事的本事。 若非当年有程子安的帮助,他这辈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也就做到了头。 何相紧随王相起身,深深作揖下去,还了一礼。 王相斜着何相的动作,一时没有做声。 程子安与他们说了些吏部的事情,尤其是章尚书要致仕,工部尚书的接任人选,要听从章尚书的建议。虽先前与圣上提过,程子安还是托付给了王相何相,多一重保障,一定不能被那些朝臣官员搅黄了。 何相咦了声,不解问道:“你是工部出身的官员,工部的尚书,你应当比谁都关心,有你在,谁能搅黄了这件事?” 程子安道:“大周各地的码头,我琢磨了舆图,已经有了大致的打算,有几个不缺定的地方,我打算亲自去走一趟。在京城只看账目,听从各州府的奏报,肯定不如亲眼所见。这一趟出去,早的话,过年前能回京,晚的话,就要到明年了。” 王相惊讶了下,道:“夏秋收赋税时你都不在,户部岂不是得乱了套?” 程子安道:“王相放心,账目在,粮食在,库银在,户部乱不了套。无论底下的州府,还是户部的那些人敢动手脚,正好自投罗网,秋后算账也不迟。” 何相紧皱着眉头,道:“要是需要紧急赈济,向户部请款无人做主,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程子安笑道:“关于紧急赈济等事,我会做好安排。户部的办事规矩,就是以紧急且重要为先,重要次之,非紧急重要排在最后。户部没钱,我出去,是为了开源,这也是紧急且重要之事。说到底,我还是不放心底下的官员。海运之事,利在千秋,基石一定要打好,绝不能由他们糊弄了过去。” 王相听得频频点头,喃喃念道:“紧急,重要......这个法子好。只程尚书,你的紧急重要,可以什么为准?” 程子安义正言辞道:“当然是以民为准。圣上爱民如子,天下百姓,都好比是圣上的骨肉,谁敢伤到圣上的骨肉,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狡猾! 王相眼角抽搐了下,何相咳了两声,盯着小炉假装忙碌,挥舞着手臂叫唤道:“王相,水滚了,你快冲茶!” 程子安吃了两杯茶,不客气将王相的半罐子新茶,与何相一人分了一半。 王相气得黑着脸将他们赶了出来,“走走走,又吃又拿,以后莫再来了!” 何相与程子安捧着茶叶走出来,萧尚书正好赶来,程子安与他见了礼,见他一脸郁色,施施然离去。 靠着出身血脉定前程的规则,到了后世仍然没打破。 但是,他程子安既然到了大周,就偏不信这个邪,定要狠狠撕开一条缝! 回到户部,程子安唤来方寅,分了一半的新茶给他,再手把手,不厌其烦教他,仔细安排交待了户部接下来的差使。 天色很快暗下来,到了下衙的时辰,程子安将手上的事情一丢,收拾了下就出宫回了府。 暮春时节,正是一年繁花似锦时,锣鼓巷里清幽,饭菜的香气,伴随着花香袭人。 程子安的骡车刚进了门,老林上前帮着莫柱子牵缰绳,他跳下车,就看到程箴背着手在海棠树下转圈,他奔上去,喊道:“阿爹!” 程箴含笑打量着他,道:“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程子安伸出胳膊举了举,道:“阿爹,没瘦,是变结实了。等下阿娘说我瘦了,阿爹可要替我辩解一二啊。” 程箴笑起来,道:“你阿娘才没功夫管你,囡囡如今真是可爱的时候,你阿娘成日搂着都不肯撒手。” 程子安与程箴一道往正院走去,问道:“囡囡,可是阿乔的女儿?” 程箴说是,绕过影壁,看到崔素娘怀里抱着一个幼童,低头慈爱地在逗着她。 在崔素娘身边,沉默立着一个瘦弱的女子。 程子安大惊,他要仔细辨认,方才认出,几近苍老如枯藤的女子,是当年宁静美好的阿乔! 作者有话说: 第181章 181 一百八十一章 ◎无◎ 崔素娘看到程子安, 果真如程箴所言那样,高兴归高兴,囡囡好似饿了, 在她怀里拱来拱去, 开始哼哼唧唧叫嚷,崔素娘就将程子安抛在了脑后, 一迭声唤着乳母, 带着囡囡去喂奶换尿布。 阿乔也跟着下去了, 程箴淡笑不语坐在正屋里,程子安看了他一眼,在他身边坐下,道:“囡囡倒是养得白白胖胖,不过阿乔......阿爹, 你们这一趟辛苦了。” 写信说不清楚,程箴想着程子安在京城忙碌辛苦,离得远白担心不提,反正他也能处理, 就没多说。 此时,程箴微微叹了口气, “阿乔伤身又伤神, 遭遇一连串的变故,她一个弱女子哪承受得住,怀孕时身子就不大好。你大表哥他们平时照顾得也算用心, 只她自己过不去, 孙仕明又在一旁添乱且不提, 陈五来了一次, 想要带走囡囡。阿乔伤心害怕过度, 一下就病倒了。幸亏我们赶到了青州府,你又升了尚书,陈五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孙仕明消停了下来,现在只一心扑到阿乔身上,想要阿乔下次秋闱时就下场考科举,与你一争高低。”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孙仕明是阿乔的父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俗礼法规矩在此,哪怕他卖了阿乔,也让人无可指责。 这也是程子安先前想到阿乔时,从没想过是她的命运,她不该是如此的命运,而是看似“孝道”,实则是“忠君”礼法的禁锢。 君是人,人有好坏之分,他们不该忠于某个人,而是终于他们的国,忠于这片土地上的万千同胞。 只凭着律法无用,要改变如千千万万阿乔她们的命运,只能改变大周的现状。 天下人不敢说全都吃饱饭,只绝大部分吃得半饱,人的思维方式会跟着改变一二,能多重视些女人,那时跟着推进律法,她们的地位方能真正得到些提高。 程子安已经多年没见到过阿宁,便问道:“阿爹觉着阿宁如何?” 想到以前他进京赶考出事时,程子安还是个蒙童班的学生,他就已经有了主见,独自撑起了程家。程箴沉吟了下,道:“比孙仕明要机灵些,人还算忠厚,就是忠厚过了些,不大通气。他心疼阿乔,却想不出法子,没本事来帮她,只能干着急。唉,我盼着阿宁能考中科举,又盼着他考不中,要是考中了,阿宁以后有了出路,你姨母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要是考中了,孙仕明恨不得飞黄腾达,阿宁还不得被他害了。” 儿女是债,父母也是债。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1节 孙仕明死了才是最优之选,程子安当然不会杀人,阿宁更不会杀他。 阿宁其实已经不算小,都已经快成亲的人了,要是他还没有主见,掌控不了孙仕明,以后考中科举,不但是他的麻烦,出仕为官,百姓还会跟着倒霉。 程箴道:“你两个舅父舅母身子都还行,你大舅父上了年纪,打算从府衙告老,前去云州府住上一段时日,我让他多看着些,教教阿宁。你大舅父沉稳可靠,有了他在,只盼着阿宁能早些立起来吧。你二舅父与二舅母则准备前去云州府走一趟,看看云州府那边的状况。明州府家中的地,我交给了莫花儿看着,收来的粮食,看着分给村里缺粮的乡亲。花儿如今厉害了,莫二贵将家交给了她当,莫贵子都要靠后站。” 程子安心下甚慰,好奇问道:“村子里其余招赘的人家呢?” 程箴道:“在乡下过日子,哪能没有口角,有时候为了一把柴火,都得拌几句嘴。女儿与儿子就像兄弟一样了,总会起纠纷。不过大致上来说,女儿总是自己人,比起嫁进来的儿媳妇,日子过得还是要强上几分。” 这时囡囡吃完了奶,崔素娘抱着她与阿乔一道走了进屋,程子安见阿乔垂着头拘束不安,便未多说,让秦婶上了饭食。 饭后,囡囡到了睡觉时辰,阿乔带着她回了屋,崔素娘跟着前去看了片刻之后回到屋,程子安忙起身请她坐下,倒茶奉上前,道:“阿娘屋子里收拾得如何,需要些什么,让云朵与秦婶去添置就是。阿乔估计不敢开口,阿娘要多操些心。” 崔素娘在程子安身边坐下来,端起茶水吃了口就放下了,活动着手臂,道:“这般好的宅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得妥善周全,你放心吧。哎哟,囡囡比当年子安都沉,抱一阵手臂就酸了。唉,阿乔那般瘦弱,在京城一定要好生养养,现在抱起来都吃力,等到囡囡学走路时,就更看不住了。” 程子安忙上前,捧起崔素娘的手臂,道:“阿娘,我给你松泛松泛。” 崔素娘享受了一下,就抽回了手,嗔怪地道:“好了好了,你平时操心的事多,有这份心就够了。” 程子安故意叫道:“阿娘,你这是嫌弃我!” 崔素娘笑个不停,道:“你手劲跟你阿爹一样大,还不知轻重,哪懂什么松泛。我已经习惯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说着说着,崔素娘脸上的笑就淡了下去,愁眉不展地道:“我总担心阿乔,她跟我们来到京城,一直放不开。在答应我们一起离开时,就跟项三娘子说过她的担忧,她自己也就罢了,等身子养好些,去绣庄领些活,做些绣工也能养活自己。还有个囡囡拖在身边,要养她就难了,总不能一辈子靠着我们。还有陈氏,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来要回囡囡。我舍不得囡囡,看到她的笑啊,我心都化了。” 程子安心里一咯噔,大感不妙,装傻笑不做声。 崔素娘连着看了程子安好几眼,终是忍不住道:“子安,你被逼着考了科举出仕为官,我与你阿爹看着你日夜操劳,又不帮上什么忙,总是过意不去,从未逼过你娶妻生子。我们总想着,人啊,眼睛一闭就过去了,这辈子的事情,就这辈子了断,子孙后代管不着也看不着,操那些心作甚。你既然没真正成亲的打算,不如娶了阿乔,给她一个名份,也能将囡囡记在名下,以后就正大光明是我们程家的人了。” 程子安惊讶地看向程箴,见他并无意外之色,便知道这件事,夫妻俩肯定已经提前商议过。 程子安是没打算成亲,一是没功夫,二是曾有过的心动,过去了就再也没遇到过,他压根没考虑过亲事。 阿乔与他成了名份上的夫妻,的确对她与囡囡都是好事。 只是,程子安蹙眉,道:“阿娘,你问过阿乔没有?” 崔素娘顿了下,道:“首先得你同意,阿乔那边,我会找个时机与他说。在明州府的时候,你两个舅舅也与我提过一嘴,想着给阿乔找个忠厚可靠的人家。阿乔嫁了,囡囡要跟着她去,陈五那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你又忙,有时候没顾上,疏忽了,囡囡就难做了。陈五不缺儿女,囡囡又是这样的身份,她回到陈氏,能过什么好日子。陈五将她要回去,肯定是要拿她来寻好处。阿乔已经被她阿爹害了一辈子,囡囡不能再步入阿乔的后尘。我这些时日,经常梦到你姨母,总在听她哭诉,她悔恨自己的懦弱,当初的愚蠢。悔恨难过有何用,人都没了。” 程子安想要说些什么,望着崔素娘红了的眼眶,他沉默了下,道:“阿娘,先让阿乔先养好了身体再说。这件事,你无需担心,我会处理。” 崔素娘忙挤出丝笑,道:“好,你再多想想,我就不多说了。赶路时车马颠簸,囡囡总会睡一阵就醒,我过去瞧瞧,你们父子聊一阵就早些歇息。” 程子安揽着崔素娘的肩往外走去,劝说道:“阿娘,你赶路辛苦,也早些歇着吧,有乳母云朵她们在,会照看好囡囡。” 崔素娘说是是是,转身将程子安推了进屋,脚下却飞快,往阿乔的院子去了。 程箴见状很是无奈,道:“你阿娘一直想要个女儿,她身子不好生不了,遗憾了多年,有了囡囡,哪还能放手。” 有囡囡在,崔素娘回到京城也不会寂寞,程子安便随了她去,与程箴说了些京城的局势,“阿爹,我要出去一趟,你回来了正好,能帮我搭把手。” 程箴听说了些京城的局势,再听程子安提起,尤觉着惊心动魄。这一切,都是由他主使,程箴不禁后怕又骄傲。 两人说了一会话,便各自回屋歇息。翌日,程子安一早就听到了庭院里囡囡咯咯的笑声,崔素娘的温言细语,他躺着听了一阵,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意。 幼童的笑天真无邪,最能抚慰人心。 程子安起身洗漱后走出去,看到阿乔站在那里发呆,崔素娘扶着囡囡的腋下,她一双胖腿乱蹬,急着往前走路,咧着嘴,露出点点白色的小米牙,笑得嘴角挂着长长一串晶莹的口水。 听到脚步声,阿乔如惊弓之鸟般,蓦地瑟缩了下,回转头看来,仓惶的神色,待看到是他时,才换成了若有如无的叹息。 阿乔垂下头,对着他福了福身,让到了一旁。 程子安暗自叹息一声,心病还需心药医,阿乔只吃吃喝喝,身体肯定养不好。 崔素娘回头看到程子安,笑道:“子安起来了?囡囡喜欢花,只你院子的海棠开得好,我带她来玩一阵。” 程子安走上前,他从没抱过小孩子,本想尝试着抱一抱,看到她嘴角的口水,又收回了手,改为轻轻戳了戳她红嘟嘟的胖脸蛋。 指尖传来不可思议的柔软,程子安正在回味,囡囡小嘴撇了两下,再张大,哇哇哭了。 崔素娘马上抱起囡囡,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又转头瞪他,怒道:“你看你,真是手痒,囡囡好生生的,被你给逗哭了!” 惹不起,惹不起! 程子安赶紧讪笑赔罪,飞快转身回屋用饭上朝。 在衙门忙了一天,程子安回府晚了些,进门后,看到阿乔手上拿着一束海棠花,正往偏院走去。见到程子安回来,阿乔紧张不安地道:“囡囡喜欢海棠,姨母说时辰不早,囡囡该早些歇着,出来玩她就不愿意睡了,让我剪上两只回去给囡囡玩。” 程子安听着阿乔如蚊呐的声音,说到最后,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意,他说不出什么心情,低声交待了莫柱子两句,对阿乔道:“阿乔,你用过晚饭没有?” 阿乔紧拽着花枝,点点头,道:“姨母说你带了信回来,让我们先用。” 程子安道:“那阿乔陪我走走,说会话。” 阿乔一双大眼蓦地圆争,不安地看着程子安,唇翕动着,又紧紧咬住了,柔弱又茫然无助。 程子安负着手,往挂着灯笼的廊檐下走去,此处明亮些,在亮处说话比较合适。 阿乔停下脚步,朝程子安看来,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印,她终是开口道:“表哥,姨父姨母待我好,我如今已经是残败之身,从不敢心生痴心妄想要嫁给表哥。” 程子安意外了下,问道:“谁告诉了你这些?” 阿乔凄然地道:“阿爹,阿爹骂过我,说我离开陈五,是想攀上表哥的高枝。” 程子安呵了声,道:“阿乔,我与你,正好也要说这件事。的确,你我成了夫妻,在外人看来,是你高攀了我,对你来说也是最好的出路。其实,阿乔,并不是这样。” 阿乔怔怔立在那里,满脸的无措与不解。 程子安点头,道:“你深陷不幸,我这个时候娶你,并不是在解救你,而是趁人之危。阿乔,你想想看,在未定亲时,你可有对我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想法?” 阿乔下意识摇头,感到不对,又垂下了脑袋。 程子安道:“你从未想过要嫁给我,因为你根本不想成亲,或者是没有遇到你的意中人。阿乔,你无需迫于无奈,要嫁给我来换取其他,就是为了囡囡,也不要这么做。阿乔,你要替自己而活,先要自己活好了,才去考虑其他。这辈子,你就替自己活一次,不是为了阿娘,为了女儿。” 阿乔的眼泪,一下涌出眼眶,她忙转过头,手颤抖着去抹。 程子安沉静地道:“阿乔,你先养好身体,将囡囡留在京城,我让人送你去趟云州府。那里有三表哥在,还有莫草儿等娘子在,你去看看,别的娘子们,她们在外做工,靠着自己的本事,如何生活过日子。你不要自怨自艾,也别害怕,你以后的路,宽阔得很,并不是只有成亲嫁人可选择。” 阿乔眼里渐渐出现了光芒,眼泪还是止不住汩汩滑落。 程子安朝她重重点头,许诺道:“阿乔,别哭,我保证,你的前面一定有路!”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已经渐渐接近尾声,想写《典妻》,不择手段的女主,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素素穿成已经怀胎三月的孕妇。 不是正妻小妾,甚至连外室都不如,她只是被典来的妻。 典妻顾名思义,原身被丈夫李达签订协议,将她的肚皮卖出去生孩子。 因为长得好,年轻,文素素被典了五年。每年超出行情价一两半钱银子,她的身价是二两银子一年。 折合大齐朝的物价,能买两石大米。 生出的孩子,按照协议归现在的临时丈夫,县里最富有的陈员外。 协议承诺:她若生儿子,多加十两银子,死后可以入陈家祖坟。 文素素向来我行我素,自由为上。 如今,她连自己的肚皮都居然做不了主。 重活一世,对她毫无意义。 就是弄不死他们,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毁灭! 对自己狠,对他人更狠的文素素,从县城一路杀入了京城。 干翻陈李两族,废黜典妻律法,权倾天下。 本文又名:从典妻开始的摄政之路。 架空,请勿考究。 非十全十美女主,为了达成目的,百无禁忌,不喜勿入。 第182章 182 一百八十二章 ◎无◎ 程子安说给阿宁听, 也是说给自己听。 前方一定有路,大周的百姓,除了做牛做马, 一定还有做人的路! 刑部大理寺成日忙着审案, 京城一片腥风血雨。曾经威风凛凛的朱门大户,不过一夕风雨, 就透出颓败之意, 轰然倒塌。 有的官员被砍头, 罢官,抄家。也有新晋的官员,喜气洋洋前去赴任。 不管外面的天地如何,程子安下衙后回到府里,门一关, 听到囡囡的笑声,阿宁渐渐舒展的眉眼,那些血腥气,瞬间就被冲散, 只留下了初夏香甜的花草清新气息。 明相最后被提审,这天, 刑部公衙前, 早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大理寺姜尚书,王相何相等人都到了,在公衙后坐着。 明相被带上了公堂, 因为还未定罪, 因着身份品级, 明相并不需要下跪, 在公堂左下首, 放了张椅子供他落座。 段尚书走上公堂,刚准备问话,这时,公衙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看热闹的人群兴奋起来,议论声传进了公堂。 “文侧妃,居然是文侧妃来告状了!” “文侧妃状告文鸿胪寺卿弑母杀原配妻子!” 段尚书神色大变,立刻奔下公堂朝外走去,本来面上一片死灰的明相,也不禁抬头朝外张望。 百姓见段尚书走出来,掩饰不住兴奋地道:“来了,来了,端看段尚书敢不敢接这个状纸!” “子告父乃是大逆不道之事,文侧妃又是大皇子侧妃,哎哟,真是精彩!” “那文鸿胪寺卿,看上去斯斯文文,不像是弑母杀妻之人啊!” “你是新来京城的吧?文鸿胪寺卿出身穷困,原配妻子乃是他在发迹之前所娶。这人飞黄腾达了,哪还能看得上糟糠之妻。” “你也不懂,文鸿胪寺卿不是发达了看不上糟糠之妻,是他娶了继室之后才发达,你可知文鸿胪寺的继室是谁,他继室是明相夫人的娘家侄女。文鸿胪寺卿是靠着明相的关系,才步步高升。”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2节 “可明相,听说与二皇子......” “噤声!那是皇家的事,你不要命了!” 段尚书铁青着脸,充耳不闻周边的议论,大步走到立在人群中央的文侧妃面前,拱手见礼,想要说些什么,看到文侧妃手上展开的状纸,只烦恼无比地道:“文侧妃里面请。” 文侧妃颔首应是,手上的状纸仍然展开着,挺直脊背不急不缓往前走去,直到了公衙门前,她停下脚步,道:“天色不好,快要下雨了。公堂内黑得很,外面终究明年些,不若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个清楚明白。” 段尚书只当没听出文侧妃的言外之意,恼怒得脸都快白了,王相他们也顾不得其他,赶紧从公堂后走了出来。 百姓中有不怕事的起哄喊道:“就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去公堂里说话,外面听不清楚!” “文侧妃,你说大声些!” “文侧妃,你阿爹真弑母杀妻啊?” 段尚书气得想要破口大骂,面前是黑压压,目光灼灼等着看热闹的人群,消息无论是如何压不住了。 反正王相他们都在,文侧妃是女子,又是皇子妃,他又不能贸然下令拉她进屋。 既然管不住,他也干脆袖手不管了。 王相神色凝重,与何相对视一眼,再看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的明相,片刻后,他收回了视线,对段尚书道:“这是圣上的天家之事,去禀报圣上,去,快去!程尚书在圣上那里,将他一起叫来!” 文侧妃闹这一出,岂只是文士善之事,还涉及到了两个皇子。大皇子肯定撇不清干系,二皇子放弃了明相,也放弃了明相一系的支持。 这个时候,正是二皇子报复大皇子的好时机,要是三皇子四皇子也跟着上前踩一脚,还不得大乱。 文侧妃既然入了皇家,王相无奈之下,打算归到圣上的家事上去。 段尚书回过神,唤来了小厮吩咐,王相推他,“你去,你亲自去!” 段尚书赶紧从偏门离开,急着前去了承庆殿。 王相走上前,低声劝道:“文侧妃,此事重大,还是请进屋来说吧。” 文侧妃转头看了王相一眼,眼神冷漠而坚决,毫不犹豫转回头,对着面前的人群,拔高声音道:“诸位已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就不用多说了。如状纸上所言,我的亲生父亲,当年放了一把火,烧死了我的亲祖母。他为了仕途,更是借我母亲生病,害死了我的母亲。我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假,我会被天打雷劈,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相劝说不住,文侧妃打定了心思要告文士善,只能作罢。 不过,王相想不明白,文侧妃此举的用意何在,她状告生父,就算是文士善有罪,她也犯了忤逆不孝之罪。 皇家肯定容不得她,为了息事宁人,她暂时可能会没事。待这一阵风头过去之后,哪怕是皇子妃,不过是后宅女子而已,一场急病,无声无息就没了。 文士善放火弑母之事,时日太过长久,又隔得太远,许多人都没听说过,远没文士善杀妻引起的好奇多。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郎中知晓当年文士善原配的生病时,文士善的种种体贴周到,当时京城众人传了许久他们的夫妻情深。 郎中当即站出来,仗义执言道:“文侧妃,你生母当年患了消渴症,消渴症药石无医,文鸿胪寺卿何须再辛苦杀她?何况,文鸿胪寺卿一片好心,当时府上拮据,不惜拿出所有的银子,替你母亲买昂贵的补品,京城的许多百姓,郎中都应当知晓。文侧妃说文鸿胪寺害死了你母亲,我身为郎中,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文侧妃淡淡地道:“你虽然身为郎中,却医术不精,你不相信也情有可原。” 郎中脸一阵红一阵白,忍气道:“敢问文侧妃可懂医?” 文侧妃镇定自若答道:“我不懂医,但我懂人心。敢问这位郎中,你可敢称比我更懂文鸿胪寺卿?” 郎中被问得语滞,周围有人道:“你是郎中,又不是文鸿胪寺卿的身边人,难道还能比文侧妃更清楚?一个乡下的妻子,哪能与相府的亲戚比,换做我,要是能娶高门大户的妻子,要我换掉家里的婆娘,我眼都不会眨一下!” 文侧妃并不将周围的议论当做一回事,继续道:“消渴症是不治之症,当时母亲病不算太重,只要伺候得好,饮食调理得当,母亲至少还能又好几年可活。可文鸿胪寺卿等不住了,他要攀附上相府,要飞黄腾达!消渴症饮食有忌讳,尤其是糖。偏生,他给我母亲的补品中,放了许多糖,怕我母亲不吃,还不惜装出夫妻情深,亲自喂她,盯着她一碗碗吃下去才放心。糖不是补品,是毒,是加快我母亲去世的毒!” 百姓之中不乏有亲友患消渴症去世,消渴症虽医不好,却也没那么快去世。至于糖可会加快死亡,他们并不清楚,还有人猜测是在补品中下了毒。 文士善为了攀附相府,不惜杀妻,这点却无人起疑。 刑部离礼部近,文士善恰好去了驿馆,待他接到消息,此时方怒极攻心赶来,大皇子也前后脚到了。 文士善跑得太急,后背早被汗水濡湿,看了眼脸色沉沉的大皇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汗水不受控制再次如雨下。 “诸位,这是文某的家事,文某教女无方,让诸位见笑了。” 文士善极力稳住神,拱手朝四方作揖,冲到文侧妃面前,死死盯着她,神色狰狞着低声道:“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可是不想活了!” 文侧妃迎着文士善狠戾的眼神,凄然大笑道:“我就是不想活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伪善,狠毒,却还活得好好的,天理何在,实在是没天理啊!” 有酸儒看不下去了,大声指责道:“文侧妃,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文鸿胪寺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身为他的骨血,他将你养大,你却当他当做仇人看待,你的孝顺规矩呢?” 文侧妃笑得更大声了,嘲讽地道:“忤逆不孝算得什么大事,忤逆乃是是文氏家学渊源。当年文鸿胪寺卿,嫌弃祖母不洁,让他脸上无光,不顾祖母忍辱负重,委身于人将他养大,一把火将祖母烧死了。母亲生了我,我是女儿身,是赔钱货,我的亲生父亲,可从未拿正眼看过我一眼。是母亲护着我,省出口粮喂养我,将我拉扯着长大了。长大后,他又将我送入皇子府,拿我来换荣华富贵。” 她看向脸色阴沉的大皇子,冲他笑笑,道:“你想要助力,纳了我为侧妃。你待我如何,你自己也知晓,但我并不记恨你,因为你蠢而不自知,无论是作为夫君,还是皇子,你都不行。若非你身上披着皇子这层皮,你就是个十成十的废物!” “废物”二字,在空中回荡着,令四周瞬间雅雀无声。 不过转瞬间,人群中就骚动起来,有人止不住偷笑出声。 太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 大皇子不行! 王相与何相等人也听得瞠目结舌,文侧妃莫非是疯了? 大皇子捂住额头,差点没晕过去。文士善目眦欲裂,朝文侧妃扬起手,用尽全力朝她劈头盖脸挥下:“贱人,你要死,自己找跟绳子去上吊,别拖累大家跟着你一起死!” 文侧妃不躲不避,生生受了文士善一巴掌,她朝旁边踉跄了几步,不慌不忙抬手,擦拭掉嘴角溢出来的血,呵呵笑道:“你的生养之恩,在你拿我去换荣华富贵时,就还清了。这一巴掌,是要让大家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的伪善面目,你恨不得杀了我。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突然,文侧妃手上银光一闪,文士善瞳孔一缩,银光已经到了眼前。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噗地一声,文士善脖颈血线飚出,眼含无尽的恨意与不甘,直直倒地。 王相离得近,望着快要流进公堂的血,他最先回过神,对楞在了那里的差役道:“快去,将看热闹的人都驱赶走!郎中呢,先前的郎中呢,快救人,快救人!” 差役呼啦上前,扬起手上的佩刀,厉声道:“都退下,退下!” “快滚!看什么热闹,不要命了!” 看热闹的人见出了命案,更加兴奋了,哪舍得走。 差役不客气了,抽出雪亮的刀,凶神恶煞地道:“滚不滚,不滚就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见差役动了真格,围着的人群才慌忙散去,三三两两一起,还在不断议论个不停。 “文侧妃居然杀了生父,真是大逆不道!” “我看她说的事,十有八九是真。否则的话,亲生父女之间,哪来那么大的仇。” “她是前来告状,这么多人都看着,衙门肯定会接状纸,文士善犯的罪,朝廷自当会处罚,她何须杀人?” “这你就不懂了,事关皇子脸面,又关乎着孝道,最后定当会判文侧妃是失心疯,处置了她了事。” “哎,说不定文侧妃早就告了状,却状告无门,被衙门压了下去?” “无论输赢,文侧妃都活不了,她还不如干脆手刃仇人,来个痛快!” “我倒以为,文侧妃是走火入魔了,她死了,她母亲也活不过来,何苦来哉?” “你又不是文侧妃,如何能懂她的苦,嫁给大皇子,也过得不好,大皇子蠢而无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争得面红耳赤。 何相紧紧盯着血泊里的文士善,喃喃道:“神仙也救不了啊!文侧妃还真是狠......” 他总觉着何处不对,看向了一头一脸血,淡然站在那里理着衣衫鬓发的文侧妃,猛地冲了出去。 何相也晚了一步,文侧妃的脸色已经变得金纸,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最终终是站立不稳,痛苦地弯下腰,血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大皇子吓得脸都白了,装牙舞抓尖声喊道:“将那个毒妇抓起来,快将他抓起来!” 王相听得直皱眉,他刚想与何相说话,见他跟傻了一样看着某处,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顿时也惊呆住了。 文侧妃跪倒在一片鲜红中,她腹上的衣衫外,露出一点刀柄。 刀,深深直没入了她的腹部,她双目沉静,面色柔和望着前方。 段尚书与程子安急匆匆赶来,他跑得快了些,累得不停喘息着,望着眼前的乱象,脑子里乱哄哄,不断转着圈圈道:“乱了乱了,都乱了套!程尚书,你一定要帮我想法子,哎哟,这都是些什么事!” 程子安一动不动站着,目光温柔怜悯,看着文青青倒下去,面上一片冰凉,他茫然抬头望天。 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183 一百八十三章 ◎无◎ “贱人, 贱人!” “这个贱人,着实太可恨,不孝不忠, 一定要灭她九族!” 大皇子气急败坏转着圈, 车轱辘话喊个不停。 二皇子已经解除了禁足,只如今未领差使, 坐在那里毫不掩饰看热闹。 三皇子嘴角跟抽风了样, 过一阵就往下撇, 肩膀耸动几下。 四皇子好整以暇看着大皇子,终于忍不住道:“大哥,文侧妃的九族,你也在里面。文士善也是文侧妃的九族,他已经身亡, 大哥可是要将他鞭尸?” 大皇子猛地停下脚步,紧盯着四皇子,眼中直嗖嗖放冷箭,手臂用力一挥, 喊道:“老四,你一个低贱宫婢生的, 算什么东西, 敢在这里取笑我,看我的笑话!” “砰!” 茶盏砸来,茶水连着茶叶, 砸了大皇子一头一脸。 “混账!你又酸什么东西, 敢在朕面前大呼小叫!” 圣上双手撑在御案上, 心头的火灼灼燃烧, 失望到极点。 文侧妃虽可恨, 她看人却很准。 大皇子蠢而不自知,身为男人,毕竟纳了文侧妃,同床共枕多年,这个时候如何能撇的清关系。 真要论孝,对其父尽孝,难道对母亲就无需尽孝了? 文侧妃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以自己的命去替母求个公道,本就毁誉参半。 大皇子这个时候,应当表现出身为男人,身为夫君的气度,替其收敛安葬,对此事三缄其口,一个宽厚仁慈的名声是跑不了。 瞧他那沉不住气的德性,还真是坐实了蠢。 当着自己的面,都敢骂四皇子,背后指不定更嚣张。 “老四是宫婢所生,你是侍妾所生,又能高贵到何处去?!” 大皇子生母贤妃以前是圣上在潜邸时没名没分的侍妾,后来圣上登基之后,虽说生养了大皇子,因为生份低,最初只被封为婕妤,后来熬了多年,才被封为了贤妃。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3节 茶杯砸在身上的痛,无论如何都抵不过对圣上偏心的痛。大皇子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一下汩汩而出,嘴唇颤动着,凄厉喊了声阿爹就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连二皇子都收敛了些,王相何相段尚书等垂首一言不发。 圣上冷厉的目光扫过,心里的那股火仍然未灭。他的儿子们,肱股之臣们,居然连个弱女子都对付不了,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将他皇家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文士善罢了,朝廷从来不缺官员,当年....... 想到当年程子安的折子,圣上眼皮跳了跳。 要是当年就处置掉文士善,如何会有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后宅女子罢了,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决心,连死都不怕。 圣上长长呼了口气,将心头的郁闷生生按了下去,沉声道:“既然文士善与文侧妃都已经死了,此事不宜再声张闹大。王相何相,你们与段尚书姜尚书,回刑部继续开堂审案!” 既然京城的闲人爱看热闹,就给他们更多的热闹看,砍头流放,让他们津津乐道这些去。 王相等人起身称是告退,圣上再看几个儿子,疲惫地闭上了眼,挥挥手道:“滚,都给我滚!” 几个皇子起身告退,离开承庆殿,此时外面的雨还密密下着,大皇子撩起衣袍径直跳下白玉石台阶往外奔去,二皇子在身后笑话道:“哎呀大哥,雨下得这般大,你是赶着去灭你侧妃的九族,还是给她收尸啊?” 三皇子在一旁偷笑,四皇子当没听见,自顾自离开。 大皇子本来就心口就汪着一团火,此时没被雨水浇灭,反倒是像被泼了一桶火油,轰地熊熊燃烧。 “贱人!”惯常骂人的话,不假思索从嘴里流出来,大皇子如愤怒的火球,转身直朝着二皇子奔来。 二皇子见状,转身就往大殿跑,喊道:“阿爹救命,阿爹救命,大哥要杀人啦!” 大殿的门槛高,二皇子右腿刚跨进去,就被奔上来的大皇子抓住了后背,一股大力将他往外扯。 二皇子被扯出大殿,大皇子欺身骑上去,抡起拳头,就对着他一顿猛捶。 二皇子举起双手格挡,不服输也抡起拳头打了回去,很快,两人就打作了一团。 圣上望着殿外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儿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半晌过后,圣上深吸一口气,起身抓起多宝阁上摆放未开刃的宝刀,箭步上前,也不管是谁,举起刀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刀鞘上镶嵌着宝石,大皇子二皇子挨了好几下,痛得他们嗷嗷叫,跳脚躲得飞快。 圣上怒极攻心,一下太过用力,感到眼前真正发黑,累得弯腰急促喘个不停。 许侍中赶忙上前搀扶着他,胆颤心惊劝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圣上一言不发,闭了闭眼,待气稍微平缓了些,由许侍中搀扶着,转身回了大殿。 从头到尾,都未在看他们几人一眼。 平时圣上时常怒骂责罚他们,这时只字不提,反倒令他们更加惶惶不安起来。 大皇子二皇子自不用提,看戏与观望的四皇子,都控制不住惊疑不定。 大殿的门,在眼前悄无声息关上了。 几人看了又看,再也顾不得打斗笑话,如惊弓之鸟那样飞快离开。 雨天的大殿,比平时要阴暗些。圣上坐在椅子里,垂眸不语,若非喘气声,看上去仿若成了一尊石像,久久不动。 许侍中斟酌再三,上前轻声道:“圣上,屋子里暗,可要老奴点灯?” 圣上终于抬起头朝许侍中看来,哑着嗓子道:“传旨下去,革了大皇子的差使,同二皇子一道在府里反省。三皇子四皇子,分别封为端郡王,瑞郡王。瑞郡王生母,追封为明妃。” 许侍中应是,心里却惊骇莫名。 大皇子二皇子看来,彻底与皇位无缘了。新封的两个郡王,生母都为妃,不知最后谁会胜出。 许侍中又转念一想,五皇子六皇子乃至七皇子几兄弟也快长大了,以后只怕会更热闹。 圣上失望到了极点,他始终不明白,幼时聪明懂事的儿子们,长大了争权夺利,他也能理解,从来就没因此而真正责罚他们。 他们怎地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们在自己这个亲爹面前都敢一言不合打起来,何来的脸提忠孝仁义? 坏不可怕,蠢才令他不能忍! 许侍中刚走到大门边,圣上又抬起头,道:“传程尚书......咦,程尚书何在?” 先前大皇子在大殿里叫得人头疼,圣上并未察觉,程子安不在。 圣上问道:“程尚书去了何处,他怎地没来?” 许侍中忙道:“此事不归户部管辖,程尚书向来不爱凑热闹了,连审案都未参与进去,估计程尚书在忙户部的差使。” 圣上想到程子安身上一堆事,一心扑在户部的革新上,还有大臣在为大周殚精竭虑,圣上勉强得了些安慰,挥了挥手,“那就罢了,让他自己去忙吧。” 许侍中暗自呼出口气,去礼部传了旨,急匆匆赶去了户部。 程子安并不在户部,许侍中想了下,唤来亲信的小黄门,低声吩咐道:“你去程尚书府里传句话,就说圣上先前寻过他。” 小黄门应下出了宫,前去了程子安府上传话,程箴迎了出来,听罢之后,客气将他送了出去。 程箴回屋,崔素娘守在睡着了的囡囡身边,随口问道:“何人来了?” 程箴忙说无事,“许侍中有事与子安说一声。” 崔素娘咦了声,道:“这个时辰子安还未下衙,他难道不在宫内?” 程箴道:“京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子安估计在忙,许侍中没能寻着他。” 崔素娘没再多问,立刻被文士善文侧妃的事情吸引了过去,叹息道:“当年你、闻山长与文士善的争斗,想起来还止不住后怕。我虽第一次听到文侧妃所言之事,就凭着文士善的为人,我也相信文侧妃并未撒谎。说起来,文侧妃与阿乔一样,阿爹都不是人,阿娘吃苦受罪,连命都没了。儿子得了好处,要忠义孝顺,躲在后面不吱声,女子更能体会女子的不易,能站出来为阿娘鸣不平。唉,文侧妃性情刚烈,可惜了。” 程箴在想着程子安究竟去了何处,许侍中找他,就是圣上找他,如今竟然找到了府里来,程子安肯定不在宫内。 听到崔素娘叹气,程箴赶紧安慰她道:“文士善是罪有应得,孙仕明终究也会遭到报应,阿乔如今精神好转了不少,素娘莫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些,免得又惹她伤心。” 崔素娘瞥了程箴一眼,道:“罢了罢了,我不会再提。” 程箴见崔素娘不高兴了,忙与她赔笑,说起了闲话。 王相也在找程子安,他如今烦躁不已,有一肚皮话想与程子安说。 圣上一直未曾封皇子,几个皇孙都大了,如今突然封了郡王。 朝堂又得热闹了,大周的朝堂,这些时日已经热闹得太过,天天都有大戏看,无论如何都该消停一些时日。 直到了下衙时分,王相都未寻到程子安,小厮跑来低声道:“相爷,听说程尚书出了城,去了天宁寺。” 王相一惊,道:“这个时候程尚书去天宁寺作甚?” 小厮挠挠头,道:“小的不知。程尚书从天宁寺已回了京城,朝着程府方向去了,相爷可要小的前去程府传话?” 王相皱起眉,半晌后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道:“罢了,你去备车马,我直接去找他。” 小厮应是退下,王相回值房穿上大氅,离开政事堂去了锣鼓巷。 程箴听说王相前来,迎到了大门前见礼,“王相快请进。” 王相颔首回礼,寒暄了两句,径直道:“我来寻程尚书,有些要事与他商议。” 程箴道:“子安在更衣,相爷请稍等片刻。” 王相再次微微皱眉,估计程箴估计也不知程子安去天宁寺之事,就未多问,在椅子里坐下。 程箴亲自奉了茶,他捧起来刚吃了口,程子安头发濡湿,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衫走了来,拱手见礼。 王相上下打量着他,不解道:“你的脸色这般苍白,可是生病了?” 程子安道没事,在椅子里坐下,问道:“王相来找我何事?” 王相下意识看了眼程箴,程箴借口退了出屋,他这才问道:“听说你去了天宁寺?” 程子安说是,坦荡道:“下雨了,差役替文士善收了尸,文青青却躺在那里,无人敢管。我收敛了文青青,将她的灵柩送到了天宁寺地藏殿安放。过些时日,请人扶灵回乡,安葬在她母亲身边。” 王相听得瞠目结舌,呐呐道:“你,你......” 如水如雾般的双眸,绝望又平静的眼,倒在血中的她,在眼前交替闪过。 程子安垂下眼眸,克制住心底的情绪,淡淡道:“王相的意思我明白,文青青弑父,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大逆不道。圣上肯定也以为她所作所为,给皇家蒙羞,罪该万死。皇家里的腌臜事,多如牛毛,这件还真算不上。圣上再气,也只会息事宁人,闹大了,没什么好处。” 王相很是佩服程子安的聪慧,先前他瞧着圣上的意思,的确是不欲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王相问道:“你既然知晓身上不高兴,为何还要这般做?” 程子安平静地道:“因为我们都是从母亲的肚皮里出来,是母亲九死一生,诞下了我们。文青青不该走到如此的地步。” 王相不知程子安早就写了折子参奏文士善之事,程子安就点到即止。是圣上当初的纵容,对女子的轻视,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圣上知晓了他替文青青收敛,也不好意思责罚他。 就算是被责罚,程子安也绝不后悔。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任由曾经心动过的女子,就那么曝尸在满是血污的雨中。 王相心情很是复杂,转念一想,死者为大,一个弱女子,收敛也就收敛了,圣上再追究,就失了君王的胸襟。 放下茶盏,王相身子略微斜倾,低低将大殿发生之事细细说了,大皇子与二皇子打架,被圣上亲自出手打的事,瞒不过政事堂的眼,他斟酌了下,干脆一并告诉了程子安。 “圣上封了郡王,朝堂又会不得安宁了啊!这一天天的,真是愁人得很。” 王相没听到程子安的回答,不禁抬眼朝他看去,见他无动于衷,神色依旧一片沉静,很是好奇问道:“你早已得知了?” 程子安摇头,道:“我并不知道。谁被责罚,谁封为王,甚至封为储君,我都不在乎。” 几个皇子彼此之间打成猪头,程子安也不会感到意外。 王相没听过后世的一个说法,这群皇子就是十足十的巨婴, 皇子们自小金尊玉贵长大,身份高贵,唯一吃的苦,便是如四皇子所言那样,与兄弟们争权夺势的身心疲累。 天底下所有的百姓,都愿意与他们互换身份,争抢着吃他们的苦。 一群远离百姓,被捧着长大的皇子,养成唯我独尊互不相让的性格,乃是必然。现在才打起来,程子安认为还晚了些。 王相愣住,不同意道:“储君乃是国之大事,当德才兼备者才得之,怎能随便。” 程子安哦了声,道:“不是立嫡立长吗?” 王相噎了下,含糊着道:“皇家不大论嫡长.....你少打岔,你同我老实说,你究竟看好谁?” 程子安抬眼,直视着王相,认真道:“谁都一样。王相以为有何不同?” 王相想了半天,都没明白程子安的意思。 程子安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随着身份的变化,做事的方式方法,皆会随之变化。单单靠着人不行,人心人性皆靠不住,还是需要有完善齐备的规矩去约束,制衡。” 程子安说得很清楚明白,谁做皇帝都一样,明君也靠不住,还是规矩律法可靠。 王相震惊地看着程子安,片刻后抬手抹了把脸,喃喃道:“真是,唉,程尚书,许多时候,我都看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程子安笑了声,道:“王相,我并未想太多,你也无需过多猜测解读。君主做好君主该做之事,朝臣做好朝臣该做之事,百姓做好百姓该做之事,天下就万事大吉了。可惜,人不会按照我们希冀盼望的来,随之有了律法规矩,用来维护朝纲,保证天下的稳定。真实的情形却不乐观,那是因为律法错漏百出,执行不到位,规矩只约束了无权无势之人。权贵肆意破坏,也不会受到责罚。既然有人能凌驾于律法与规矩之上,就莫要贪图其他。”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4节 王相苦笑一声,“倒也是,我终究是不如你,想不到你那般深。” 还是如程子安所言那般,王相身份地位不同,想法也不同,身为权贵阶级,属于凌驾在律法与规矩之上,享受特权的这群人。 程子安缓缓道:“时也异也,谁能保证万世其昌,永远是人上人。总在盼着给子孙后代留福,呵呵,却是他们给子孙后代挖了坑,将他们埋了。我如今说这些,也没几人相信。京城这些时日天天血流成河,他们却不会警醒,反而兴高采烈,如秃鹫一样扑上去,蚕食空出来的官职。他们就一丁点没想过,有朝一日,行刑手的刀会砍到他们脖子上,他们的妻女儿孙,会沦为他们向来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低贱下等人?” 王相后背蓦地发寒,鼻尖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程子安说得对,朝代数次更迭,哪有万世其昌的基业。一旦沦为了罪臣之后,与受到欺压的穷苦百姓一样,律法规矩只会对准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王相撑着椅子起身,道:“我回去了,你跑了一趟,早些用饭歇息。” 程子安也没挽留,将他送到了门外,立在廊檐下,望着在昏沉灯光下的雨幕,眼前一片朦胧。 程箴轻轻走到他身边,关心地道:“子安,你可有事?” 程子安笑道:“阿爹,我没事。行囊都收拾好了吧,明朝我去回过圣上,即刻出发。” 程箴放了心,道:“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程子安说好,转身回屋用饭,翌日一早进宫,前去了承庆殿。 圣上坐在御案后,眼袋深重,面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一看便知夜里没睡好。 程子安上前请安,圣上哼了声,并未如以前那样赐座,恼怒着问道:“你去给文氏收尸了?” 收敛文青青之事,隐也瞒不住,隐瞒反而适得其反。 被圣上得知也不足为奇,程子安爽快说是,话锋一转,道:“圣上,臣进宫来向圣上辞行,准备启程前往燕州府,着手海道事宜。” 圣上怔了下,见程子安神色坦坦荡荡,一心念着户部的差使,曾有的疑惑,对他的怒意,瞬间就散了。 毕竟不散也不行,是程子安出手打掉了漕帮,由他先提出海道之事,放眼整个朝堂,也只有他能做好这件事了。 夏收在即,海运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圣上缓了缓语气,道:“你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赶得太快,仔细着身子。出了急事大事,传递消息也来不及,你在外面,自行酌情处置就是。” 程子安谢了恩,打蛇随棍上,道:“不若圣上写道旨意给臣,臣得了圣上的御赐,就能放心方便行事了。” 圣上瞪着他,想要骂他贪心不足,不过一想也是,口说无凭,底下的那群官员中不乏见风使舵者,得了他的亲笔旨意,程子安这一趟就走得顺畅了。 程子安收好圣上的旨意,作揖告退,出了宫,与等候在那里的程箴,一道离开了京城。 雨在昨夜就停了,此时太阳高悬,蓝色的天上,白云朵朵流转。 京城的街头,依旧人来人往。 昨日的那些血腥,早已被雨水冲散,不见了。 程子安依靠在车辕前,静静望着天宁寺的方向,轻声道了别。 愿你的芳魂能安息,再见,文青青。 作者有话说: 第184章 184 一百八十四章 ◎无◎ 此次程子安与程箴离开京城, 一去就是一年多,在大周沿海之地奔波辗转,途中急信回京安排处理户部的差使。 方寅在程子安的锻炼下, 足足瘦了一大圈, 不过人完全脱胎换骨,真正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官员。 京城的这一年多时光, 变化巨大。 朝臣官员的不断被抄家, 砍头, 连王相等人都心惊担颤,生怕大周会因此乱了。 大周并未乱,反而变得生机勃勃。 漕帮倒了,夏粮有条不紊运送,燕州府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连带着离得近的京城,海货番货,南夷的各式新奇果子菜蔬,源源不断送进了铺子。 往年京城也有海货番邦南夷的货物, 只是价钱昂贵,尤其是南夷新奇的果子, 只有皇宫以及权贵家中才能吃得起, 还不新鲜。 今年却不一样,因为货物多了,价钱随之也降了下来。甚至普通寻常百姓家, 偶尔也能买得起铺子里售卖的南夷鲜果蔬。 这些货物都是通过海道运输, 海运开张之后, 带来的巨大改变。 首先, 百姓不关心谁被抄家灭口, 谁升了官,他们看到官员被砍头,在忙着种地糊口的闲暇之余,高兴地谈论几声而已。 商户们会关心一二,毕竟商离不开官,但他们更关心究竟能否赚到银子。 大周天下,官绅阶层只占了一成左右,九成都是平民百姓,王相他们以为的会乱,实则是对自己阶层的高估,把他们看得太过重要。 商户的消息向来最为灵通,程子安一行出京,他们就闻风而动跟了去。 燕州府的码头,当年乃是出海打渔的小船随意停靠,久而久之发展起来的码头。 要停靠大海船,码头的停船规模,周围的库房等都不够用。 燕州府是漕帮的老巢,程子安没功夫与漕帮留下来的残余势力勾心斗角,他差点没将圣上的旨意张贴在了脑门上,官府听话得很,他还特意调动一队厢兵壮声势。 漕帮残余势力龟缩着不敢出头,程子安的差使进行得很是顺当,将建造码头等事情,放给了商户们,当地的官府,朝廷户部,以及商户三方签订了合议,约定了海运码头的规模,工期,如何收费,收费年限等内容。 程子安他们选码头等,从未藏着掖着不说,反而还声势浩大。 漕帮在观望的这群人一看,顿时傻了眼。 燕州府的码头以前哪有这等规模,这是海运要取代陆运了!而且他们发现,原先漕运那群行船的船工们,为了养家糊口,跑去海商处找差使做,苦力们也干劲十足,建造码头等需要力工,建成之后,码头卸货装货照样需要他们。 漕帮本来还想憋着劲,要在运送漕粮上发难。这下他们急了,无需程子安开口,漕帮中机灵之人,主动找到了程子安,以原先漕运银一半的钱,揽夏粮运送的差使。 程子安不费吹飞之力解决了夏粮运输,待燕州府码头的事情完成之后,累积了经验,在其余州府就顺当多了。 走这一趟,除了彻底解决了漕帮残余势力的问题,打通了海道,促进了造船的发展,还大致摸清了各州府的实际现状。 大周地大物博,物产丰茂。各州府都有自己的物产,比如靠海的州府有各种海味,炎热之地的果蔬种类繁多,严寒之地厚皮毛的禽畜类则要多些。 眼下大周的交通不变,也有商户在两地之间来回做买卖,运力成本昂贵不说,路上的损耗也大。 一地若要发展,首先得交通便利,在后世已经成了共识。 大周不一样,官员们的权利小,政绩考核中并没有这一项,官员更不会主动去做。 程子安一路走过去,不断与程箴商议,找出适合大周的革新之路。 让大周疆土七成的交通变得顺畅,大周的情形就会好很多。 炎热之地的果蔬可以同寒冷之地的肉食类互相交换,两者都是人身体所需,可以弥补一部分粮食缺乏带来的不足。 官府在这里面就至关重要,首先得在各个关口,收税方面做出革新。 人力不值钱,商户最主要的支出,还是缴纳的过关税银,以及给官员们的孝敬。 要是取消对菜蔬粮食,肉食,百姓生活所需针线等的过关税,菜蔬肉食等价钱,自然而然会随之降低。 程子安在深秋时回到了京城,骡车一进宫门,就看到许侍中等在那里,将他请进了承庆殿。 圣上如以前那样,面带笑意坐在御案后,程子安上前见礼,顺带打量过去,见他红光满面,暗戳戳先骂了句。 皇帝老儿还真是,真是闲能养身,越活越年轻了。 圣上抬手,笑呵呵道:“坐吧,赶路可辛苦了?” 程子安谢了恩,说是辛苦,圣上愣了下,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他就多余问! 程子安向来不客气,会打蛇随棍上,从来不懂什么叫客套谦虚! 不过,圣上看到程子安黧黑的面孔,嘴角下撇,道:“黑了,还瘦了许多,许侍中,你去取几瓶我用的珍珠香脂来。” 程子安经常在海边吹海风,岂能不黑瘦,他抬手抚摸着脸,本来嫌弃麻烦想要拒绝,不过帝王所用的珍珠香脂,不用白不用。 圣上向来小气,珍珠以前贵得很,现在便宜了不少,他才舍得给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成天吹海风的结果,程子安故意道:“圣上,臣的脸粗糙得厉害,着实不雅,圣上不若多给臣几瓶,谢主隆恩。” 圣上瞪了他一眼,皱眉道:“罢了罢了,许侍中,你将余下的都拿来给他!” 程子安笑眯眯道了谢,圣上瞥了又瞥他,心里着实高兴,脸上止不住浮起了笑容,温和地问起了他这一年在外面之事。 其实程子安这一年多在各地奔走,路途所见所闻,皆大致写了折子回京,送到了圣上的御前。 圣上总觉着听不够,还是想听程子安亲口道来。 程子安将话向来口齿清楚,声情并茂,圣上像在听说书一样,不知不觉入了迷。 “你坐海船,走遍了大周?” 圣上的问话中,透着惊奇,还有艳羡。 程子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首先得摸清海上行船的风险,路程几何,沿途经过哪些地方。臣这一路也没闲着,画了简单的海线舆图。” 圣上惊喜不已,忙道:“拿来我瞧瞧。” 程子安打开案几上携带的包袱,解开包袱皮,取出了卷轴呈上。 圣上探着脖子张望,问道:“包袱中都装着些甚?”嘴上问着,圣上起了身,径直走了过来,很是不见外翻看了起来。 程子安暗自翻了个白眼,虽说都是上贡的物件,圣上不告而取,就是十足的强盗行径。 圣上看得挪不开眼,拿起一个长筒黄铜看来看去,好奇问道:“这是甚?” 程子安也不解释,调整了方向,让圣上放在眼前看。 “就你爱故弄玄虚!”圣上嘀咕了声,举着长筒看去,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抖,差点没将长筒丢掉。 远远站在廊柱下当值小黄门的脸,一下近在眼前! 圣上惊魂未定看着手上的长筒,问道:“这是什么怪物?” 不过是最简易的望远镜而已,镜片是用水晶打磨而成。程子安搭乘的海船东家吃多了酒,当做绝世宝贝拿出来给程子安欣赏,说是花了些心思,从一个番邦的商人手中得来。 程子安看到后,沉默了很久。 海船东家当做宝贝藏起来,密不外传。上贡到皇室,他们也只会当做宝物,珍藏起来自己把玩。 科学以及各种技术的发展,就限制与此。 程子安一直主张推行的便是各种学说的公开,群策群力,才能推进社会的真正进步,提高工匠地位,在学堂推行各种如纺织,算学,建造等学堂,也在于此。 云州府的算学班,程子安从京城忽悠了几个先生过去,招收到的学生,却不及只读经史的十分之一。 朝廷乃至全大周对“工”的重视,可见一斑。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5节 程子安当即就将寻得的另一只望远镜同简要原理,写信去给了云州府的闻山长,让学堂的学生们去琢磨研究。 先斩后奏,圣上就是想要藏私,也要他能藏得住。 程子安将望远镜的来历与功用说了,“用在打仗,行船上非常有用。” 圣上神色十分慎重,道:“既然如此,此物甚为重要,绝不能被南夷等得了去。” 程子安心道果真如此,笑了下,道:“圣上,望远镜简单得很,南夷海商中,肯定也早就有了。” 圣上懊恼又失望,道:“这等宝物,怎地不先上贡,这些该死的海商,肯定早有异心。” 程子安无语至极,淡淡地道:“圣上,臣向来主张,大周的繁荣,离不开百姓的智慧。望远镜的出现,是因着有实际的用处,方便他们行船,应当大力奖赏他们的发现,鼓励他们的创造,并且用于民,促进农商等发展。若非如此,再厉害的发现,也只是放在库房的一件死物。” 圣上斜了程子安一眼,狐疑地道:“你就得了这一只?” 程子安坦白地道:“有两只,一只送到了云州府的学堂里面去,让他们学习钻研。” 圣上虽懊恼,终究未责备程子安,他的话有一定道理,宝物不用就是死物,而且他要是自己藏着不拿出来,自己也无从得知。 包袱里其他东西,都是一些小物件,比如司南即指南针等。 圣上拿起指南针,笑道:“海上行船,也要看风水?” 程子安就知道圣上会如此以为,天象等皇家一直不允许民间钻研,生怕被窥破了天机,影响到了帝王的统治。 “圣上,海上行船,并非要测风水,而要测风向,天气,方向等。在天气好时,用牵星盘比较精准,星象比较有实际用处。” 圣上大骇,“星象?” 程子安见到圣上的反应,感到既好笑又悲哀,面上却不显,静静道:“就是星象,熟练行船的船工都会观星象,天气等等,天虽神秘,却也有规律可言。日升月落,四季变换,皆为天时的日常变化罢了。” 圣上紧握着指南针,神色变化不停。 帝王自称天子,如此一来,就是一场笑话。 程子安没继续碰触圣上心中的底线,道:“行船不易,遇到了天气不好,避不开风浪,命都会没了。他们拿自己的命,日积月累得来的经验。就像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一样而已。” 他们就算窥得了一二天象,也不敢拿出来说事,圣上勉强安慰了自己,拿起了海道舆图展开看了起来,边看边问:“这里是何处?” 程子安仔细解答着圣上的问题,到了午饭时辰,圣上留了他用饭,饭后也不歇息,继续问了下去。 圣上以前当皇子时,领兵打仗只走过陆路,所到之处不多。随着程子安的解答,圣上仿佛走遍了他的天下,心头涌动起的激情,久久不散。 直到程子安提出,各州府的对商户运送粮食菜蔬肉食等减免关口税时,圣上脸上挂着的笑,被揭了下来:“这笔赋税可不少,户部国库本就吃紧,要是减去,岂不是更是雪上加霜?” 程子安有条不紊答道:“首先,商贸的发展,来自于流通。商人做买卖,除了经营税,各州府一直设置关口,对商队征收赋税。其中,商队有势力的,稍许交一些就过去了,没势力背景的,则要如实缴纳,说不定还得向官员进贡。商队肯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这部分成本,要摊在购买的客户头上。菜蔬果子肉食,这些东西溢价太高,有几人能买得起?商队不做赔本的买卖,赚不到钱,自然会放弃买卖。余下在做的,便是能赚到钱的商队。商队能赚到钱,肯定是本钱低,路途运力支出都相同,能省的,则是路途上所缴纳的赋税。臣看过户部关口征收的赋税收入账目,可以说少得可怜。朝廷取消这部分的征收,对户部国库的收益影响,微乎其微。” 圣上想到京城这一年多的变化,点点头道:“倒也是,本钱低,货物多了,价钱自然会下降。” 程子安道:“若是取消各州府的关口征收这笔赋税,改成收取定额的经营税,商队能赚到钱,也有了动力,会有无数的商队冒出来,竞争大了,商队也会削尖脑袋去想法子,如何提高新鲜菜蔬的保鲜,如何改善车马,让其行驶得更快更平,保证赚更多的银子。各地的物品能得到流通,经营税随之也能增多,能覆盖原先各州府设关收取的关口税,百姓也多少能赚到些钱。果蔬肉食,乃是人活着的必须。对于不缺吃穿的有钱人来说,并没有多稀奇,对吃不饱饭的百姓来说,自是不同了。百姓活下去,活得好,才能给大周创造更大的收益。” 圣上听到户部能收到更多的钱,心里就已经同意了□□成,道:“你到时候拿一份详细的计划上来,让政事堂一并决议。” 说到政事堂,圣上停顿了下,抬眼看向程子安,道:“你在户部的功绩有目共睹,此次你回京,本该给你赏赐,我前思后想,政事堂如今只得两个相爷,不若擢升你进政事堂当值。你到底年轻,树大招风,其余的赏赐就免了。” 程子安差点啊哟出声,这就入政事堂为相了。 他是同意,还是拒绝呢?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185 一百八十五章 ◎无◎ 程子安谢了恩, 坦白自己先要考虑:“臣不敢欺瞒圣上,户部尚未稳定,臣恐一旦离开, 户部会变成如何, 就算是政事堂,也不能处处插手。另一件事则是, 臣以为, 大周的政事堂, 有两位相爷已足矣。” 圣上沉吟了下,道:“户部倒是一个问题,不过政事堂方面,你无需担忧,何相去年摔了一跤, 伤到了筋骨,腿未能养好,走路时左右腿一高一低,很是不便, 他早有致仕之意。若你升任政事堂,我就允了他的请辞。” 程子安惊了跳, 何相今年只有五十三岁, 行伍出身身子一向硬朗。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医疗落后的大周,仅仅是伤到了骨头, 几近等同于残疾。 圣上见程子安神色疲惫, 赶路回京来不及歇息, 在承庆殿回了一天的话, 天已经渐渐暗沉, 便让他先回了府。 秋季的京城是一年最美时节,深秋亦如此。天气尚不算寒冷,树叶金黄,入了夜,街头巷尾还人来人往,像是再与寒冬晒跑,拼命赶在凛冬来临时出门及时行乐。 程子安到了锣鼓巷口就下了车,让莫柱子先赶车回去,他一路沿着巷子走回去,感受着难得的安宁。 宅子里的灯火隐隐透出来,与天上的星星为伴,巷子里落叶缤纷,不小心踩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隔着院墙,有顽皮的孩童在追逐笑闹,伴随着妇人含笑的呵斥:“小虎子,快别跑了。仔细吃肚皮的凉风。” 程子安驻足听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变成了深深的惆怅。 锣鼓巷靠近皇城,这一带的宅邸都是深宅大院,住着达官贵人。 这里的人间烟火,不是寻常的人间烟火。 这一次出门,程子安看到的贫瘠,落后,愚昧,悲惨,太多太多,多得他以为自己会麻木。 可惜并没有,他变得更加的愤怒,坚定了他要革新的决心。 在面圣时,程子安在圣上面前所言的顾虑,并非是委婉的托词。 县官不如现管,哪怕同在中枢为官亦一样,程子安入了政事堂,对户部的差使,他可能管上一些,不便也无法处处插手。 户部继任的尚书,也是一个问题。 对于户部以后的发展,只要继任者按照原来拟定的计划,继续实施下去即可。 实际上,朝令夕改,新官上任三把火屡见不鲜。继任者很重要,不需要太过聪明,忠厚脚踏实地就够了。 方寅勉强够得上这两点,只他的资历实在太浅,除了这一点,方寅还欠缺为政的经验,尤其是在地方的历练。 从下往上看,比从上往下看,能看清楚更多的东西。 户部掌管天下财赋,程子安有许多未尽之事,他还有自己的私心,要通过掌控赋税,倒逼圣上与官员不得不答应士庶一体纳税。 一路思索着,程子安到了大门前,老林迎出来,高兴地比划着见礼。 程子安与他笑着打了招呼,进门刚绕过影壁,一团香香软软的小东西扑了过来,惊得他往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慌忙伸出手抓住了。 崔素娘紧跟在后面,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嗔怪地道:“囡囡你这个淘气的,一个不留神,她就胡乱跑了。” 程子安叫了声阿娘,再低头看向拽住他裤腿,仰着小脑袋好奇望着他的囡囡。 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雪白的脸颊,像是以前吃的白糖糕般胖嘟嘟。 程子安被她看得心头一软,温声与她打招呼:“囡囡,你可还记得我?” 囡囡很是实诚,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脆生生问道:“你是谁?” 崔素娘上前拉住她,道:“这是表叔,姨祖母同你说过,表叔与姨祖父出去去忙了,今朝就回回来,囡囡都忘记了?” 囡囡忙得很,先是奶声奶气叫了声表叔,再拉长声音哦了声,最后干脆地道:“忘了。” 崔素娘哭笑不得,程子安被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捏她的胖脸蛋,囡囡慢了一步,歪着脑袋躲,哎哟连连:“捏坏了,流口水!” 两岁多的小姑娘,口齿清楚得很,就是到底小了些,说急了口水就喷了出来。 囡囡爱美,赶忙抬起小胖手捂住了嘴,扭着胖身子蹬蹬瞪跑了。 崔素娘跑不过囡囡,赶忙让云朵追了上去,爱怜的目光紧追着囡囡不放,走了几步之后,后知后觉转头打量着程子安,评价道:“与你阿爹一样,黑了瘦了。” 程子安笑道:“无妨,圣上给了我珍珠香脂,我与阿爹拼命抹,早些白净回来就是。不过,阿娘是越来越年轻美貌,现在跟阿爹走在一起,不知内里的人,估计会以为阿爹另取了美娇娘呢。” 崔素娘下意识抬手抚脸,又作势要揍他,笑骂道:“打小就爱胡说八道,都是做一朝尚书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程子安轻轻揽住崔素娘的肩膀往屋里走,义正言辞道:“无论我长多大,当了多大的官,难道就不是阿娘的儿子了?” 崔素娘说着是是是,慈爱地道:“累了吧,快回去去洗漱洗漱,出来吃饭歇息。” 母子俩一道沿着回廊走到正屋,阿乔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对着程子安见礼,叫了声表哥。 程子安颔首回礼,不经意打量着阿乔,经过一年多的修养,她胖了些,眉眼疏朗,神情温婉,大致恢复到了程子安初见她时的模样。 崔素娘夸道:“阿乔的饭菜做得好,这些时日她在府里忙着做衣衫,去灶房做茶饭,我与囡囡的衣衫鞋袜,都是她所做,穿上去妥帖舒服得很。” 阿乔抿嘴笑,谦虚地道:“我的针线茶饭只能称得上粗通,姨母怜爱,不嫌弃罢了。” 程子安知道崔素娘夸赞阿乔,是在给她壮胆打气,看到她能坚强起来,他自是跟着夸赞,眼前不期然出现了那抹血红。 同人同命,会有不同的结局,遇到的人很重要。 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在深陷绝望深渊的时候,能得贵人拉一把,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程子安很快就下了决断,他要做拉扯天底下深陷绝望,穷困百姓之人,就算拉不出全部,能拉多少是多少。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用了饭,囡囡自己吃得一身的饭菜,阿乔与乳母陪她下去更洗,程子安陪着崔素娘与程箴吃着茶,闲谈道:“阿娘,以前我与阿乔说过去云州府之事,她这一年多来恢复得很不错,可有与你提过此事?” 崔素娘道:“阿乔同我提过一次,不过她懂事,知道忙,顾不上安排她,就没再问了。我舍不得阿乔,她去云州府,囡囡该如何办?” 阿乔去云州府,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织造学堂学习,赚的工钱,雇不起看顾的乳母。 崔素娘自是可以给她出这份银子,但是阿乔在府里,抢着做仆人的活计,就是念着还不清他们的恩情,不好意思吃白食。 程箴道:“不若囡囡就留在京城,云州府虽有闻山长耀光他们在,囡囡还小,又调皮,片刻都离不得人。阿乔一个妇道人家,身边带着囡囡,总会有那长舌的会说闲话,阿乔是有苦往肚子咽的性子,到时别积出病来。” 崔素娘赞同点头,“我见阿乔好了起来,曾想着将她留在京城算了。可京城到底不比云州府自在,我都想念当时在云州府做事的时光。要不是有囡囡在,我都得憋出病来。” 程子安思索了下,道:“阿乔是要自己变强,先要在云州府站稳脚跟,她过得好了,才有余力照顾囡囡。囡囡先留在京城,待她大一些,再送去阿乔身边就是。” 崔素娘看了眼程子安,神□□言又止。 程子安无奈道:“阿娘,你有话尽管说就是。” 崔素娘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我想将阿乔收为义女,你也没有成亲娶妻的意思,干脆将囡囡记在自己的名下。囡囡如今连个大名都没有,借着你的名头,陈氏不敢找上门,旁人不敢说闲话,她们母女就能安生了。” 程子安眼角抽搐了下,天将妹妹,白得一个女儿,令他心情一时很是复杂。 不过崔素娘说得是,囡囡的出身可怜,父氏那边说不清道不明,阿乔还年轻,以后会如何选择,程子安都遵从她的意愿。 崔氏作为舅家,崔武崔文年纪大了,崔耀光等表亲,都有自己的一大家子,阿宁前途未卜,阿乔母女,还是他们有能力,方便照顾。 既然如此,不若在明面上给她们一份保障,待囡囡长大,能否挣脱出身,待以后再议。 程子安道:“阿娘,囡囡是阿乔辛苦生了下来,只怕他舍不得。先要同阿乔商议,看她的意愿。” 崔素娘高兴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将阿乔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囡囡也始终是她的骨肉,都是一家子,平平安安最为重要。” 程箴见崔素娘起身要出门,忙叮嘱她道:“素娘你莫要急,要同阿乔好生说,别吓着了人家,最后答应是答应了,却落了一肚皮的委屈。” 崔素娘只白了他一眼,风风火火离开了。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6节 程子安笑出了声,程箴瞪着他,旋即也失笑摇头:“你阿娘是越发厉害了,不过看她精神头十足的样子,我倒是放心得很。” 程子安戏谑地道:“阿爹,说不定你要当祖父了,心情如何啊?” 程箴没好气道:“我这个祖父,早就该当了,到现在才当成,你以为我心情该如何?” 程子安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很快就面不改色转移了话题:“阿爹,圣上打算升我进政事堂。” 程箴瞠目结舌望着他,好半晌后才激动地抚掌大笑,万千言语,皆化作了两个字:“好,好!” 程子安慢悠悠道:“我没打算同意。” 程箴喜悦的笑,倏地僵在了脸上,难以理解问道:“为何?”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不划算。我先要稳定住户部,让方寅外放为官,去地方历练。他能接手最好,无法接手,我也会注意到其他的官员。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凡几,总有如章尚书,闻山长他们这般的读书人。” 程箴松弛下来,道了声也是,“你这一年多都未在户部,户部的根基尚不稳,多在户部几年,待稳定之后再升也不迟。” 程子安笑道:“阿爹,你就没想过,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我以后再也升不了?” 程箴很是洒脱道:“升不了就升不了,你升不了,要是别人升了,大周的气数也就尽了。” 程子安哈哈大笑,“阿爹比我还要狂妄啊!” 程箴瞥着程子安,淡淡道:“这一年多时日,你我几乎走遍了大周,底下州府情形如何,百姓过得如何,我敢说,朝堂所有的官员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我清楚之人。他们有那个本事将大周变得强大,早就做出来了,岂会让大周糜烂至此。” 程子安盯着程箴,认真问道:“阿爹,你可想自己出仕为官?要是你有这个想法,可以去报考春闱。” 现在圣上依然爱好美,雅致,不过随着他上了年纪,较之以前要松泛些,参加春闱的考生中,曾出现过一只眼睛失明的考生,他也没有追究。 程箴脸上的疤痕,也就算不得是大问题了。 程箴被问得一愣,怔怔失神望着灯盏里摇曳的烛火。程子安从侧面看去,他清瘦,就显得尤为棱角分明的下颚,冰冷锋利。 “不想。”半晌后,程箴终是答道。 “看到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我曾有片刻想过,要是换作我自己,该是如何。” 程箴自嘲地笑了声,“我大抵如章尚书那般,要不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要不就随波逐流,像是以前明州府的赵知府那般了。子安,我的果决,勇气,远不如你。现在我上了年纪,身子也比不过年轻时,当好官,不仅是劳心,还要劳力。还是你在前面打拼,我替你搭把手就是了。” 程子安点着头,“好,阿爹愿意如何就如何。” 程箴笑看着程子安,长长叹道:“子安,你太辛苦了,万万要保重啊!” 程子安的确辛苦,他累得全身骨头都发软了,撑着坐起身,与程箴道了安,回屋去换了身衣衫,倒在久未的床上,沾上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饱睡一觉醒来,程子安恢复了九成的精神,进宫当值。 程子安先去了政事堂问候何相,看到他起身走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忙急着上前两步,佯装不悦道:“何相,一年多未见而已,就拿我当外人了,竟然还亲自迎出门!” 何相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看我腿脚不方便,不忍心让我走路,又不好劝我,怕戳中我的心事。你放心,我心里是有些疙瘩,可我总不能朝着谁都撒气,那不得将人都得罪光了。” 他朝程子安挤挤眼,道:“我只对看不顺眼的撒气,我好歹是相爷,加之腿脚不便,就是御史台那群讨厌鬼,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程子安见何相虽然走路起来比较吃力,精力尚可,心下稍安,他还能顶几年。 两人说了一会话,程子安就告别去见了圣上,回禀了自己的打算。 圣上听罢,允了程子安的请求,“行,你就在户部再历练两年,政事堂那边,王相多担待些,何相再撑撑,撑不过多歇息就是。” 程子安如愿留在了户部,开始着手他的革新。 海运彻底打通,造船业得以蓬勃发展,同时也带动了河运,海河的发展,将南夷远远甩在了身后。 扶持农桑的同时,鼓励民间商贸发展。户部国库的赋税,固定一部分支出,用来打造精兵,水师。其余部分,用以发展学堂,着重建立蒙童班,专科学堂。 匠人的地位,得以空前提高,有了他们改善工具,大周的官道,河道的疏浚修筑,不再如以前,只靠着民夫下死力服徭役没日没夜干,省事省力了许多。 云州府种植芋头经验,并未冒进在所有州府种植,只在土壤天气合适的州府推行,最后发现气候炎热地区,也就是靠近南夷的州府尤其高,在这个州府,见缝扎针种满了芋头。 南夷有样学样,朝廷下令,一半个耕地都拿出来栽种芋头。不过,第一年收成尚好,第二年产量就下来了。 难以不同于大周,大多州府气候都炎热,芋头不好存放,收得的芋头,腐烂得很是快。所幸百姓想了法子,将芋头煮熟,切块晒干保存。 南夷向大周学种芋头,大周也学了他们的芋头保存方法。不过大周的天气不如南夷的炎热,也有些没晒干晒透的芋头,发霉坏掉不少。 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东西,皆要经过验证学习,就好比大周芋头的种植成功,程子安在云州府摸索了许久,迄今都不敢全面推进。 南夷那边根本没弄明白,就敢拿出一半土地来种芋头,纯粹属于是急功近利。 随着南夷老皇帝的日渐苍老,太子与楚王两人之间的斗争,大周斗得还要厉害百倍,朝廷百官忙着站队,顾及不到其他。 天公不作美,闹了几场洪涝灾害,粮食欠收,惹得民众怨声载道,民乱四起。 攘内先安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南夷与大周边境,起了大规模的冲突,榷场被毁,签订的合议被撕毁。 边境的战况消息,火急火燎送进了京城。 圣上大怒,紧急召了朝臣商议。 朝臣们分为了两派,关于战还是和争论不休。 程子安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争执,不发一言。 御史台的林御史中丞坚决要战,他吵得面红耳赤,余光瞄到程子安在那里抠鼻子,气得直接点着他道:“程尚书,你怎地不吭声,你这个时候怎能装哑巴,你的意见主张呢?” 程子安呵了声,他没主动招惹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敢来挑衅他!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186 一百八十六章 ◎无◎ 林中丞跳脚了, 义正言辞若沫横飞嚷着:“程尚书,你怎地不做声,大周有难之际, 你却做起了缩头乌龟, 平时你可不这样,难道你心里有见不得光之处?” 朝臣都一起看向了程子安, 连圣上都疑惑地看向了他, 有人小声嘀咕道:“当年与南夷的合议, 可是程尚书一手促成,谁知道他与楚王私下可有往来,达成了什么勾当。” 林中丞更加得意了,御史台与程子安积怨已久,他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沉声道:“程尚书,你可有辩解之言?” 程子安面不改色,干脆直接回了他一个字:“呸!” 有人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林中丞的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气得快要晕过去, 大嚷道:“好你个程尚书......” 程子安抬起手, 猛地往下一挥,林中丞的话,被他的手势悉数拍回了喉咙里, 噎得他翻了个大白眼。 “林中丞, 打仗的话, 你去前线冲锋可好?” 林中丞呛了下, 怒道:“打仗自有官兵, 彼此各司其职,何须我去冲锋陷阵,程尚书此话,说得太没道理。” 程子安淡淡地道:“林中丞原来只是出个嘴皮子,空有一腔报国志就可。反正又不需林中丞受伤,丧命,也不需要林中丞出军饷粮草,林中丞只需在京城平安之地,大放厥词即可。” 林中丞气得嘴唇都直打哆嗦,支持打仗的朝臣看不下去了,上前帮腔道:“如此说来,程尚书是主和?” 圣上一直冷冰冰看着他们争吵,此时更是紧紧盯着了程子安。 程子安并没回答,反问道:“南夷究竟为何要出兵打仗,你可曾知晓了解?” “南夷敢出兵打仗,无非是觊觎大周的疆土!” “我大周的疆土,岂能让这些南蛮子占了去!” “啪啪啪!” 程子安对着他们的慷慨陈词,缓缓排起了巴掌,“好气节,好,好!” 假惺惺赞叹完,程子安讥讽地道:“原来只靠着激情壮志就可以打胜仗啊!真是令人佩服得紧,既然诸位的激情壮志这样厉害,不若你们以后不用穿衣,不用吃饭,就靠着激情壮志活下去,如何?我瞧着你们的嘴皮子厉害得很,文能定邦,武能退敌,绝不能浪费了,诸位还是去前线,将南夷兵挡回去,让他们不战而败!” 林中丞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手指点着程子安,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晕厥过去。 程子安小小的还击了一二,懒得与他们计较,认真追问道:“南夷在这个时辰,出兵的缘由,兵力如何。大周的兵力如何,打仗所需的军饷粮草几何,将要面临的死伤,大周派何谁做统领,你们可曾皆考虑过?” 接到了前线的战报,大家都群情激奋,未曾考虑到太多。 程子安的问题一出,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的朝臣,这时都一致不做声了。 端郡王沉吟了下,道:“程尚书所言之事,还需弄清楚之后再议。不过,程尚书身为户部尚书,致力于革新,听程尚书言外之意,户部却如以前一样穷,程尚书这些年的革新,莫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端郡王与瑞郡王各统领一派,他们之间只谈对立,从不顾事实如何。 这些年程子安革新户部,许多官员因此利益受损,顺着端郡王的话,明里暗里指责起了他。 “程尚书,户部的银子粮草,究竟去了何处?” “程尚书,你革新户部,精简兵力,现在南夷打了过来,你却问派谁出兵,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 程子安神色自若,道:“端郡王既然问到了这里,我就不得不答了。仅端郡王一年的俸禄,就占去了燕州府半年的赋税。赋税钱粮究竟到了何处,户部为何依旧穷,可还要我更详细回答?” 端郡王脸色变幻不停,聪明地不说话了,瑞郡王悄然椅背里靠,其他的朝臣官员,无论怀着何种心思,此刻都紧闭上了嘴。 大殿里难得落针可闻,圣上的脸色同样不大好看,户部的账目,程子安每个月都会呈到御前,陈述革新之难。 户部的钱粮,究竟用到了何处,圣上最清楚不过。 程子安呕心沥血革新,填补户部的窟窿。只是官员们的薪俸,以及他们享受到的各种权利,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拼命挖着大周的根基。 要不是程子安力挽狂澜,大周早就被蛀空了。 程子安提出的问题,针针见血。 打,如何打? 大周承平日久,能打仗的将领,去世的去世,老的老,像是何相这种还健在之人,也多年未曾领过兵了。 圣上清楚,精兵更不是问题,若不是他主张精兵,省出来的军需粮草,借着海运拿去成立了水师,南夷估计已经借着海道,打进了燕州府。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从何而来,户部情况圣上一清二楚,能挪动的,就是官员的薪俸。 圣上起身离开,召了几个重臣前去御书房商议。 何相杵着拐杖,一撅一拐赶了上前,抓住了程子安,急着道:“程尚书,你真的主张议和?” 程子安无奈地道:“何相,我现在没任何主张,只是我一向讲究实际,打与不打,如何打,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评估风险得失。” 何相松了口气,道:“说实话,要是你不支持,仗就难打了。你管着大周的钱粮赋税,没粮草,嘿嘿......” “以战养战?”程子安不客气接了下去。 何相很是光棍承认了,“打仗都这样,无论是外敌入侵,还是自己先乱了,肯定是遇到了大事,天灾人祸等等。打起来,朝廷哪有那么多粮草,都得靠兵将自己筹措。筹措就是说起来好听些,问百姓加征兵税,交不出就强抢,他们的死活,端看他们的运道了。” 程子安平静地道:“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兵将,衙门官员,将本该是保护百姓,护着大周安宁之人,他们跟强盗,官员并列,是百姓最怕的三种人。究竟南夷打败了大周,还是大周打败了南夷,于百姓来说,有何关系?贵人不拿他们的命当回事,到头来又要他们效忠大周,未免太无耻了些。”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7节 何相叹息一声,摇摇头,道:“世道不好,贱命不值钱。” 程子安冷声道:“并非世道不好,是贵人不拿贱命当人看,天灾避免不了,人祸本可避免。都是血肉之躯,爹娘生养出来的,嘴里喊着君子之道,干的却是男盗女娼之事,贱得臭不可闻!” 何相讪讪干笑起来,打量着程子安的臭脸,纳闷地道:“看来他们真将你惹怒了,气得不轻呐。” 程子安长长呼出口气,道:“他们的贱日来已久,先前他们那点事算得什么。我在为边关的百姓难过,大周天底下所有的百姓难过。日子将将好转了些,又要面临即将到来的战乱,尤其是靠近边关的百姓,他们日子可想而知。何相定当比我清楚,打仗靠什么取胜,所谓的排兵布阵,都是次要,要打胜仗,首先是拿人命去填。” 两兵对垒,向来讲究士气,士气不会凭空而降,也不会因为将领的慷慨陈词,兵丁就自发生了出来。 以少胜多的仗有,少之又少。以少胜多的仗,基本上都有先决条件:熟悉当地的气候,地形;兵将少的一方,战斗力空前强大。兵将多的一方,军心不稳,不战而退。 战斗力来自两方面,一是兵马刀箭,二是兵丁自身体型的强壮。 打仗冲锋之后,双方兵将都是凭着血肉之躯在殊死搏斗,就跟两人打架一样,谁强壮,谁就占有优势。 打仗的前锋兵,皆是去送命,耗费对方体力之人。为何会有一二再,再而三的冲锋,好比是车轮战,前面的牺牲了,对方的体力所剩无几,后面冲锋的就能捡便宜。 兵马足够的一方,这时就占了优势。 大周的水师,战船,刀箭比起南夷占有优势,只马很是一般。 强壮的马来自北地的各个部落,要是南夷与他们结盟,北地部落的生得高壮,加上马的优势,大周占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毕竟,南夷不蠢,不会一直打海战,到了陆地上,就是骑兵的天下。 何相皱眉思索,道:“南夷的情形我也不了解,我估计他们是缺粮了,实在是没法子,才想着来大周抢。” 程子安道:“以我看来,南夷在大周明明各方面都强大的情况下,还敢出兵,要不是南夷自身不得不打,如何相所言那样,南夷缺粮缺钱,想要到大周来捞一笔。要不就是真与北地的部落联手,有足够的信心能打赢大周。他们开战后,能试探出大周兵力的深浅。要是大周厉害强大,他们就退兵,反正南夷兵丁的命,与大周一样,都不值钱。退兵也不会简单退,他们肯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索要岁币,赔钱赔粮食。” 何相怒道:“他们敢!” 程子安呵呵笑道:“他们有何不敢,南夷的太子我没打过交道,楚王却很是聪明。大周官员的德性,他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吃准了这群官员既蠢又坏,保证能达成目的。” 何相想要说些什么,嘴张了张,惟余太息。 以前何相领过兵,打仗是一门发财的好营生。要是敌方弱,世家大族的贵人子弟会跟着前去捞军功,升官发财。 战败也无关紧要,真正领兵的将领,除非全军覆没,死的是底下的兵丁,将领会安然脱身。 被朝廷责罚也无关紧要,罚那点俸禄不痛不痒,降等也没事,只要靠山在,等风头一过,还是会得以晋升。 程子安:“要是南夷打了胜仗,除了要钱要粮,还要割让疆土。南夷野心再大,也将偌大的大周吞并不下去,他们先占领几个州府,待休养过来,再继续推进,最后慢慢蚕食掉大周。” 何相却不同意程子安的说法,反驳道:“难道大周就弱成了这般,任由南夷宰割?” 程子安想起前两年在大周各大州府看到的民生世情,嘲讽地道:“大周何时真正强大过?百姓什么时候吃饱穿暖过?前几年大周的人口,增长为负数,这两年方稍许改善了些,缓慢在增长。我在户部累死累活,百姓得以稍微喘了口气,负担轻了些,户部也结余了些钱粮。可一旦打仗,还真打不起。除非,大周不顾百姓的死活,征兵征粮。南夷的贵人也一样,无论是朝局各种,比起大周只坏不好,他们敢拿百姓的命来赌,大周要不要跟?” 何相被问得停下了脚步,杵着拐杖,怔怔不能言。 要不要跟? 要不要拿大周兵将,大周百姓的命去跟? 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187 一百八十七章 ◎无◎ 承庆殿。 圣上王相两个郡王连同尚书们等重臣已经入座, 程子安与何相一道走进殿,林中丞看到他尤愤愤不平,不过何相腿脚不便, 他不敢招惹, 悻悻哼了声。 大殿里安静,林中丞发出的动静格外清晰, 程子安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圣上盯着他片刻, 道:“坐吧。” 程子安谢恩,退回经过林中丞身边,脚步一顿,拱手朗声见礼道:“圣上,林中丞坚持认为要与南夷战到底, 臣想虚心请教林中丞,对这次与南夷的打仗,做出妥善周全的安排,如何派兵布阵, 如何运送粮草,预计耗费多少钱粮, 多久时日能击退南夷, 战后,如何善后,与南夷的关系如何处理。” 林中丞没想到程子安突然发难, 脸色一下变了。 王相不禁蹙眉, 何相一直在思索程子安的问题, 陷入沉思中未曾做声。 其余人连同圣上在内, 都一齐看向了程子安, 各种神色复杂至极。 的确如程子安所言那般,打仗并非儿戏,事关天下大事,谁都不敢再轻易发表看法了, 程子安等了片刻,见林中丞未曾做声,团团拱手见礼,诚恳地道:“诸位,我并非要故意为难谁,而是大周兴亡,在座诸位身为圣上的肱股之臣,自当旁无责贷。个人的能力终归有限,我盼着诸位能群策群力,提出宝贵的意见,一起想主意解决眼前的境况。我知道诸位有自己的看法与主张,无论做何打算,想法如何,都先放下成见,以大周的利益福祉为上。” 在大是大非面前,程子安哪能因为林中丞的小人之心,同他没完没了的斗下去。 能进承庆殿的朝臣,属于大周的人中龙凤,他们虽然品性有高有低,但聪慧这方面却不可质疑。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程子安也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启发。 圣上听得龙心甚慰,沉重的神色缓和了下来,难得语重心长地道:“程尚书所言极是,边关在打仗,广梧州边关已经告急,众卿再争吵不休,耽误了战况,造成广梧州失守,岂不成了大周的罪人。” 圣上的声音虽还算温和,话里的意思却令人头皮一紧。 广梧州乃是大周与南夷相邻的州府,三面靠海。由此而北上,行至大周中原腹地的吉州,才有长河与兴岭山脉阻挡。 而吉州府与燕州府相邻,燕州府往北,就是大周的京城。 广梧州失守,大周半壁江山告急且不提,京城危矣! 若成了圣上口中的大周罪人,诛九族都还算轻了。 广梧州尚未失守,与程子安成立水师,增强此处的兵力有莫大的关系,他站出来说话,林中丞等人才忍住没跳起来,指责他与政事堂相爷抢风头。 程子安紧跟着补充道:“圣上圣明,战场瞬息万变,我们在此议事,万万不能再耽搁,我先举个例子,先表明主张,支持与反对的理由,比如我支持打仗,建议由谁领兵,派兵多少,从何路进攻。粮草从何处筹措,由谁在在后方指挥运送粮草,预计战事何时结束。与之相应的则是反对的一方,比如我反对与南夷开战,反对的理由,建议以何种方法,平息与南夷的战事。除此之外,其余的话皆不要在此处提及,耽误了大事。” 户部虽说重要,王相与何相都在,还轮不到程子安站出来主持大局。先前在大朝会上所起的争执,可以窥见一二大周朝堂议的作风,程子安只能站出来立下规矩,免得最后吵得唾沫横飞,却一事无成。 圣上瞬时轻松不少,程子安的话,让炒成一锅粥的朝堂,得以沉淀清晰,他很是满意地点头,先指了王相:“王相,就从你处开始。” 王相有自己的考量,行事谨慎,此事甚是重大,想要由圣上拿出决断,做错了决断,无需背负骂名责罚。 被圣上点名,王相无法,只能斟酌着道:“臣主张合议,南夷所求无非是钱粮,打仗所需的钱粮,远比南夷所求多,不若将这部分的钱粮,寻个周全之法赐予南夷,避免双方的损失,百姓无需流离失所,将士无需牺牲,大周的疆土得以保全。” 圣上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待王相说完,继续看向了下一人:“老三,你来说。” 端郡王极力主张与南夷打仗,如今可不是吵架的时候,需要拿出本事,真正提出行之有效的主张。 为何会坚持与南夷打下去,端郡王所想,不过是大周天下属于周氏,大周被欺负了,那还了得! 打,必须打回去,方能挽回大周的颜面! 至于打仗的损失,端郡王从未考虑过,征兵征兵粮,让兵将自行筹措,有何困难之处? 端郡王顿时豪情万丈,慷慨道:“阿爹,我当是主张与南夷战到底!南夷这群南蛮子,竟然敢侵犯我大周河山,孰可忍孰不可忍!打仗的钱粮从何而来,在坐的诸位责无旁贷,天下的百姓自是如此,他们生为大周人,在大周遭遇外敌入侵时,如何能置身事外?壮年的儿郎只当冲锋陷阵,百姓出钱出粮,一同共度眼前的难关!” 略微停顿片刻,端郡王脸上的激动更甚,声音拔高了些许,大声道:“至于由何人领兵,兵将几何,阿爹,我请旨亲自前去领兵,大周驻扎在边关,燕州府等沿海的水师,皆调往与南夷的边境,各州府调派十万大军,挥师前往南夷,让南夷见识见识我大周的国力,厉害!” 端郡王在吏部当差多年,从未有过领兵打仗的经验。 大家听到他的话,神色一时很是精彩,不过圣上未表态,都忍住了没做声。 圣上沉默半晌,继续点了人说下去。 与以前在大朝会上一样,殿内也分为了两派,无非是主战或者议和。与先前大朝会上乱糟糟相比,现在两派的主张分明,且都有清晰的分析与勉强能听下去的建议。 何相最终选择了主战,与王相各执一词,互相对立。 程子安先前的问题,何相思考不明白,他身为武将,遵从自己的本心,选择了与南夷不死不休,他与端郡王一样,请求领兵出战:“臣只腿脚走路不便,身为大周的子民,哪怕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最终,只剩下程子安未曾发表意见,圣上朝他了过来,殿内众人随着圣上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程子安起身见礼,朗声道:“圣上,臣主张与南夷一决死战!” 话音一落,众人皆讶异不已,纷纷面面相觑,唯恐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林中丞,更是失声道:“什么?” 亏他暗暗咬紧了牙关,摩拳擦掌待等会与他一战高低。 谁曾想到,程子安居然与自己主张相同,他们属于同一个阵营。 感情先前的争吵,是内部起哄,让主和派看了笑话去! 何相与王相都一样诧异,何相是先与程子安讨论过,以为摸清了他的想法,谁知还是大错特错! 王相更是纳闷,程子安一直在强调粮草,百姓兵将的损失,从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半点都见不到他主战的想法。 “臣以为,南夷与大周开战,无论是何种缘由,归根结底,不外乎为了抢夺疆土,粮食。” 程子安将先前与何相所谈的话,选了些再重申了一遍,尤其是对南夷与北地部落联盟的担忧。 听到北地的部落,大家再也顾不得圣上在,互相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程子安所言极有道理,毕竟大周的国力摆在那里,南夷就算再穷途末路,也不敢贸然出兵。 北地各部落之间,为了抢夺奴隶,地盘,马匹粮食等,常年争战不休。不过北边的部落,一直穷困落后,人马稀少,单单一个部落,并不足以畏惧。 要是他们暂时休战,联手南夷,一道向大周发难呢? 在相比较之下,大周最为富裕,比起他们部落之间打来打去,要诱人得多! 这些年大周与北地部落并没有明面上的来往,在边关接壤处,却拦不住两地百姓的偷偷摸摸交易。 京城贵人府里的骏马良驹,皆出自北边的部落。与大周的马相比较,再眼瞎心瞎之人,也说不出口大周的马能与北边部落的相比。 北边部落常年打仗,孩童在马背上长大,提得起刀就开始干仗,他们骑兵向来厉害。 端郡王想要调动各地驻兵水师的想法,在这里就不大行得通了。 骑兵可以从陆路进攻,所向披靡,大周危矣! 王相不解问道:“既然程尚书以为南夷与北边部落勾结,当以平息为上,为何还主张迎战?” 圣上也愣了下,垂下眼帘不知在思索什么。 程子安不疾不徐地道:“从先前诸位的建议里,我学到甚多。首先,无论是兵马,皆为血肉之躯。身上穿戴盔甲,虽然能护住要命的部位,却极为沉重,不易于活动。杀敌是一回事,只需打伤,就能卸掉他们七成的战斗力。至于如何作战,我虽不懂排兵布阵,略微有些对打仗的看法罢了,关乎于打仗的机密,我就不同诸位一一道来了,留待以后,同圣上仔细回禀。” 不说还好,程子安避而不谈,反而引得众人心痒痒,暗自骂他狡猾,故弄玄虚。 王相此时插话道:“我以为程尚书之言很有道理,相信南夷与北地部落联手,方敢出兵。北边的部落,所图不过是为了钱粮,南夷能给他们的,大周能出十倍百倍,何不派人同北边的部落首领商谈,让他们反悔,反过来遏制南夷兵?” 众人一听,不禁感到眼前一亮! 对啊,南夷能给北边部落的好处,大周能给得更多,不费一兵一卒,让南夷兵有来无回! 圣上凝神思考起来,他也觉着此计甚妙,抬眼看向了程子安:“程尚书以为如何?” 程子安断然道:“此举乃是下下策,好比是与虎谋皮。北边的各部落,这些年来逐渐壮大,臣曾在云州府当值,云州府北边的辽城府与北边部落接壤,听说了一些北边部落的情形。北边部落所在的疆域辽阔,一年四季只有三四个月要暖和些。等到他们真正壮大,为了生存得舒适一些,肯定会往南迁。到那时,与辽城府的战事不可避免。难就难在,北边部落的广袤,他们又熟悉当地的地形,只要一散开,大周估计连人影都找不到。这次他们既然悉数出动,正是大好的时机,不如趁此机会,狠狠打击他们一番,至少让他们十年二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对大周的北地无法造成威胁!”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8节 北边部落虽然不如南夷强大,但经常骑马来打草谷,骚扰大周的边关,圣上早已对他们烦不胜烦。 程子安所言极是,借此皆会灭了他们,让北地边关至少能安稳几十年。 圣上点着头,唔了声,道:“程尚书,你继续说下去。” 程子安不动声色道:“户部国库的情形,臣身为户部尚书最清楚不过,户部打不起仗,也议不起和,拿不出多余的钱粮,让南夷退兵。百姓家中并无余粮,交得起突然征收的兵税,除非不顾百姓死活,强行征收。此举的后果,诸位肯定清楚,最严重莫过于民乱四起。眼下的局势,与以前不同,外敌当前,大周自身绝不能乱!端郡王与诸位说得都很好,大周的天下,乃是所有百姓,朝臣百官的天下,大周既然有难,百姓责无旁贷,朝臣百官同样责无旁贷。征兵由百姓出家中儿孙上战场拼杀,征兵粮由百姓从活命的口粮中挤出来,筹措粮草。” 程子安此时挺直脊背,放缓了话语,一字一顿道:“我相信诸位同我一样,与大周所有的百姓一样,愿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位一向慈悲为怀,以天下为己任,肯定不会只袖手旁观,任由百姓去死。” 大家一起莫名其妙看着程子安,只听他朗声道:“圣上,臣与普通寻常比起来,日子过得岂止强上几百几千倍,此刻要是袖手旁观,臣愧对读书人的称号,愧对天下苍生子民。臣愿与大周所有的百姓一样纳赋税,钱粮,服徭役兵役,为了大周,为了圣上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真正担起身为大周子民的责任与应做之事!” 程子安话音落后,大殿里瞬间落针可闻。 什么,官绅要与百姓一样纳粮,服徭役兵役?! 作者有话说: 第188章 188 一百八十八章 ◎无◎ 圣上很是头疼, 单独留下了程子安,看着他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再叹一口气。 能让官绅跟百姓一样出钱出粮服徭役兵役, 对他的江山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圣上做梦都要笑醒。 可惜, 恰逢大周与南夷北边部落的大战在即, 要是大周上下先乱了, 大周的江山就危矣! 圣上清楚,在当下的节骨上,危险与时机并存,好比是一场豪赌。 赌,亦或不赌? 程子安将圣上的反应看在眼里, 很是大胆暗戳戳鄙夷了他一万遍,呈上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上。 圣上看到熟悉的文书样式,心瞬时落了大半回肚子。 程子安出手的文书,顾虑到方方面面, 切实可行,从未失手过! 圣上迫不及待看了起来, 程子安道:“圣上先查阅, 臣先告退,待会再来向圣上仔细回禀。” 圣上被文书吸引了进去,随便抬手摆了摆, “去吧去吧!” 程子安见礼后告退, 几乎小跑着出了承庆殿。 广梧州在打仗, 京城朝堂叽叽歪歪拖延, 等于是枉顾兵将百姓的性命! 待看到前面端郡王王相等人, 程子安脚步倏地一停,挺胸抬头手负身后,施施然走了上前。 林中丞看到他出来,斜着眼睛,将他瞥了又瞥,眼神不言而喻。 好你个程子安,你自己出钱出粮,保管所有人都没二话。 你为了彰显自己,居然拉着所有的官员一起出钱出粮,实在是不要脸! 林中丞还是想得浅了些,程子安岂止是不要脸,他是要温水煮青蛙,可以说是林中丞所骂的“居心叵测”了! 士庶平等,是程子安读书为官的理想。 不打破这个禁锢,大周无论是太平,还是亡国,对百姓来说,头顶压着的山换了一座而已,根本没任何的区别。 在大是大非面前,林中丞的白眼嫌弃,就是一个屁! 程子安脸上浮起笑,温文尔雅上前,朝着林中丞施礼:“林中丞,有所得罪之处,万万不敢盼着林中丞能轻易原谅则个,请林中丞赏个薄面,一道共进午食,我好诚心诚意向林中丞赔礼。” 林中丞傻眼了,程子安变脸太快,令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王相何相等人看程子安的眼神也很是复杂,难以摸清他的想法。 程子安继续笑着邀请王相何相等人:“我平时得了大家诸多的帮助,靠着大家的支持与体谅,户部的差使才能得以施展开。恰好大家都在,实在难得,我深知大家并非讲究虚礼之人,择日不如撞日,走走走,一道前去用饭。” 如此一来,大家都傻了眼。 程子安的小气称得上举大周上下皆知,他从不请客,但有官员请他,他不忙的时候也会前去,但绝不回请。 至于王相何相等相熟的府上,他更时不时上门蹭饭。众人都相信,程子安是纯粹蹭饭吃,因为他不止是前去一家一府,会轮流前往。且他在筵席上滴酒不沾,埋头苦吃,寒暄客气几句后就告辞离去。 甚至他还会蹭圣上的饭吃,只要到了饭食的点,圣上斥退朝臣,只有他会厚着脸皮留下。 久而久之,程子安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官员有人羡慕,有人眼酸。 连效仿都效仿都没门,程子安从进京考进士时,就标志性的旧骡车,细布衣衫,无论品级高低,一向如此。 王相何相等人心下好奇,端要看程子安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当即笑呵呵应了,还主动拉起傻呆在那里的林中丞:“老林,走走走,程子安请客,可是稀奇事,属实难得,可不能放过他了!” 林中丞稀里糊涂跟着走了,其余几个尚书也一并跟上,至于没被邀请的端郡王与瑞郡王,自发加了进来。 王相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面带着微笑,在前面领路。 王相看到通往膳房,算得上熟悉的路,将到嘴边的淬声咽了回去。 毕竟让程子安出钱请客是小事,弄清楚他在承庆殿那番话背后的深意是大事。 大周朝廷中枢最大的官员莅临膳房,陈管事连走路时都打趔趄,不知该出左脚还是迈右腿。 厨子帮工们避让一旁,既兴奋又不安地等候吩咐。程子安及时稳住了满脸惶恐的陈管事,道:“你去把藏着的酒拿几坛来,再上些新鲜可口的吃食上来就是,守着,不要让人前来打扰。” 陈管事回过了神,跑去一通吩咐,灶眼同时烧火,厨子帮工齐动开始准备饭菜,他去将自己珍藏的好酒搬到了平时用饭歇息,被程子安占去的值房。 程子安请大家落座,亲自动手摆放着帮工送进屋的杯盘碗盏,“这里虽然简陋,胜在方便干净,饭菜的口味却很不错,大家多年同仁,都别客气讲虚礼了,随意坐就是。” 大家还是一番推辞,推了最年长的王相坐了上首,其余按照品级高低分别落座了。 程子安也不理会,他坐在了最末座,拍开陈管事送来的酒坛,将酒倒进壶里,提壶去给大家斟满。 朝臣们在当值时不饮酒,要吃的话,也是在没有要事,圣上不会传召的时候,出了衙门去酒楼里吃。 在现在气氛如此紧张之下,程子安竟然主动拿了酒出来,大家心思各异,都未出言阻拦。 王相望着酒盏里清澈的梨花酿,打趣他道:“程尚书,你在膳房请不要银子的客,身为主人,多少都得吃一杯才是。” 林中丞眼珠一转,跟着出言怂恿,程子安干脆利落地应了:“我吃!” 咦?! 大家又一起纳闷地看着程子安,对他的防备更甚了几分。 程子安斟好了酒,案桌上也摆满了饭菜,双手捧起酒盏,诚恳地道:“既然我是向林中丞赔罪,前面这三盏酒,先是自罚,接下来再敬各位。” 王相笑呵呵摆手,道:“你吃你吃,不要顾这些虚礼。” 大家目光灼灼盯着程子安,见他皱起眉头,连吃了三盏下去后,转过身去捂嘴咳嗽。 不吃酒之人,吃到梨花酿这种烈酒,定一时吃不消。 林中丞与程子安的不对付,在看到他的狼狈时,消散了大半。 程子安待平缓了呼吸,转过身来,脸与眼都泛着红,笑道:“好辣的酒!” 何相哈哈大笑,道:“梨花酿酒烈,你不会吃酒,要慢些吃,免得很快就醉了,等下还要当值,仔细圣上召你去,一身酒气冲撞到了圣上。” 程子安颔首道谢,“何相说得是,这杯酒,我吃了,大家要当值,随意就是。” 说罢,程子安扬首将杯中酒吃得一滴不剩,端郡王向来好酒,他是圣上的亲儿子,御前失仪不过芝麻小事,何况还有一向踏实可靠的程子安作陪,毫不顾忌将酒吃了。 其余众人只沾了沾唇,放下酒盏后,王相刚要开口说话,见程子安又在提壶倒酒,微微皱眉,道:“程尚书,广梧州还在打仗,你莫要吃醉了。” 程子安笑了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之后,道:“我以前从不吃酒,不过想到山河破碎,连醉酒的滋味都没体会到,着实太不划算了。再说,酿酒需要粮食,打仗需要粮草,户部拿不出来,以后这酒就更贵重,想要一醉方休,难呐!” 大家听到程子安提到了战事,一致变得更加谨慎了,王相犹疑了下,道:“程尚书,你先前提及的让官员一起出钱出粮,恐怕不太妥当。” 程子安沉静地道:“先不提妥不妥当,只我先问一句,这可是眼下唯一能真正解决钱粮紧缺的办法?” 比起百姓,官绅肯定更富裕,程子安的问题,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端郡王想要据理力争,见到瑞郡王作声,很是聪明地闭上了嘴。 对于郡王府来说,出点钱粮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可大周上下的官员,拿出的钱粮,则属于大周的国库,大周的国库,还不是属于他周氏皇族! 端郡王脑子转得飞快,随着程子安的话道:“平时遇到天灾人祸,大家都体恤百姓疾苦,搭棚施粥,拿出钱粮衣衫来赈灾,眼下大周有难,大家出些钱粮,为何就不妥当了?” 王相眉头皱了皱,又一下松开了。 端郡王语气强硬,话说得岁不客气,意思却与程子阿一样。 真正出得起钱粮的,当属于他们这群官绅。 按照程子安的提议,相府也要出不少的粮草,何相念着领兵之事,打仗无需自筹粮草,他自是没意见。 工部新任的裴尚书原本是工匠出身,程子安提出工部在民间招考匠人,他凭着钻研精巧器械的本事,考进了工部。 因为他的本事才干,受到了已致仕的章尚书看重,一手提拔他到了尚书的位置上。 平时在章尚书那里,裴尚书听过了许多关于程子安的事情,深知若不是程子安,他一辈子就只是个匠人,连皇城边都摸不着,何况是入朝做了一部的尚书。 比起在坐其他久经官场的重臣,裴尚书就显得很是不起眼了,他站起了身,端起酒盏,脸一下先涨红了,紧张地道:“程尚书说得是,我以前家境还算过得去,若要一下多拿出兵粮来,就得勒紧了裤腰带,饭只敢吃个五成饱。如今不同了,只一个月的俸禄,以前一辈子都赚不到,连想都不敢想。我得了大周的恩,得了圣上的恩,我心甘情愿掏出这笔钱粮,也出得起!” 结结巴巴说完,裴尚书仰头吃完了杯中的酒,程子安起身双手捧杯,对着他一抬,侧过身一饮而尽。 吏部礼部与兵部的几个尚书都坐着不动,何相见状,斜了眼端坐不动的兵部尚书,不悦道:“我身为政事堂的相爷,也该拿出钱粮来,这个钱粮,政事堂也出得起!” 兵部尚书乃是何相的嫡系,打仗与兵部相关,粮草军饷都要靠户部拿出来,他这时再稳坐不动,就得罪了户部,也得罪了何相。 紧接着,兵部尚书表了态,吏部是端郡王领着,萧尚书捏着鼻子也跟着答应了。 礼部吴尚书随大流,含糊着应了,其余几人见状,想着钱财不多,估计连府里女眷去庙里求佛烧香,一次香油钱都不够。 林中丞左顾右盼,见只剩下他与王相未做声,心中虽七上八下,还是端坐着未动。 御史台得罪的官员不知凡几,以肃清朝堂,肃清天下吏治为己任。 从没有打仗兵纳粮,要官绅出的道理,程子安要是敢强行推进,这场酒他姿态摆得再低,他也要翻脸无情,参奏到他被责罚为止! 林中丞还想到了背后有无数的官绅,他们肯定也不愿意拿出钱粮来,心里就更加踏实了。 端起了面前的酒盏,林中丞笑呵呵道:“程尚书先前称是向我赔罪,你我之间何来的恩怨之说,都是为了大周罢了。程尚书破戒连吃了三杯,给足了老朽的面子,这盏酒,我敬程尚书。” 程子安站起身,抬手道:“林中丞且慢。” 林中丞将举在嘴边的酒又放了下来,道:“程尚书可是不愿吃老朽敬的酒?” 程子安忙笑道:“林中丞敬酒,乃是在下的荣幸,何来不吃之说?不过林中丞,在下还不知道林中丞打算出多少钱粮,这杯酒,着实难以下咽啊!”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199节 林中丞脸色微变,当着虎视眈眈端郡王与瑞郡王的面,还有何相灼灼的注视,他先前的气定神闲,霎时不见了踪影。 “原来这是场鸿门宴啊!” 林中丞干笑了声,抬眼看向了未表态的王相,以求支持。 王相垂下眼眸,把玩着面前的酒盏,一言不发。 对于程子安安排的这场酒宴,王相已经摸到了大致他大致的打算。 只是王相不清楚,程子安究竟打算做到何种地步。 要是程子安太过激进,大周则要面临内外皆动荡的局面,到那时,就是有十个程子安,也难挽回大周的安定! 林中丞懊恼不已,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周有难,我身为大周的子民,当会鼎力相助。只是程尚书,出的这些钱粮,总不能稀里糊涂就拿了出来,掏,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众人一起点头,纷纷附和道:“也是,出多少,究竟如何出,该有个细则规矩。” 程子安笑道:“大家说得有道理。”他放下酒盏,大步走了出屋,唤来了与陈管事一起守在门外的莫柱子:“给我。” 陈管事看着莫柱子从背着的囊袋里,取出笔墨与厚厚一叠文书奉上,待程子安进门之后,他凑上前,好奇问道:“莫爷,纸上写着甚?” 莫柱子白了他一眼,昂着下巴,道:“少爷说了,那上面写着他的毕生志向!” 陈管事听得一头雾水,讪讪道:“程尚书的毕生志向,定是比天还要大!” 莫柱子不语了,嚼着喷香的肉包子,心情很是惆怅。 在清水村时,莫家一年到头都吃不起一次白面肉包子。 皇城的膳房,用心做出的饭菜饮食,连京城最好的酒楼都比不上。 可莫柱子吃不出什么滋味,他担心着清水村的乡亲们。 清水村乡亲的日子,因着程家在,他们过得比其他村好多了,可也经不起加征兵粮。 只怕以后,他们连比石头还要硬的黑面馒头,都要省着吃。 程子安进屋之后,将手上的文书分到了众人的面前,将笔尖沾湿,一并分了下去。 王相等人拿起纸看了起来,待看完之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林中丞笑道:“既然程尚书早做好了准备,何不早些说明,让大家都提着一颗心,真是!” 文书上写着征收钱粮的缘由,以及征收的比例,方式。 征收钱粮的缘由,当然是因为大周要与南夷打仗,共抵御外敌。 征收的比例,按照官员的俸禄,每月纳满百出五的赋税,粮食则按照所拥有的田产,每亩出五十斤粮。 粮食可以用银子抵扣,按照市价最低价钱折算,无需他们现拿出来,换成户部在发放薪俸时,直接扣除这一部分,没看到白花花的现银,也就不那么心疼了。 官员按照品级,俸禄肯定不同,出得多自然拿得也多,这点无可厚非,所有人都没了意见。 程子安不动声色拱手致歉,道:“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这酒真不能吃,吃了脑子就糊涂了。户部的规矩大家也知道,向来只照章办事,大家要是看了无异议,就签字画押吧,以后户部的仓部,就有章可循了。” 林中丞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其余众人,只有王相犹疑了片刻,也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程子安收起文书,暗自快笑翻了天。 接下来,这些签名画押的文书,将会以急递的方式,通过邸报传到大周各州府。 朝堂中枢的大官已经一致同意,底下的官员自然不敢反对。 官员的薪俸太高,过得实在是太富裕,就连王相都不大清楚,他们一个月出五个点的赋税,不算一亩地要出的粮食在内,对于百姓,究竟意味着什么。 比如王相一个月的月俸在千两左右,每个月拿出约莫五两银子的赋税,几乎是九牛一毛。 不算大周其他州府的百姓,就是京城的普通寻常家庭,拼死拼活一年到头,也积攒不到五两银子。 至于粮食,五口百姓之家能有力气耕种的地,四亩都顶了天。 拥有大量田产的 ,还是官绅们。 一亩地五十斤粮食,比起百姓所需交的六七成,不值得一提。 积少成多,户部有了粮食,百姓就可以少缴纳一些。 温水煮青蛙,这道口子一开,他们休想再回头! 何况,程子安还留有后手,圣上还在承庆殿等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189章 189 一百八十九章 ◎无◎ 圣上看完文书, 急着让许侍中去寻程子安,听说他去了膳房用饭,便硬生生忍住了。 程子安没别的爱好, 一向吃饭最大, 圣上认为自己称得上千古第一礼贤下士的君主,谁知待他用过午膳, 顾不得午歇, 在御书房耐心等候。 等到平时起身的时辰, 程子安还未到来,圣上诧异道:“怎地还未用完,莫非他要将膳房一并啃着吃了?” 圣上说完,因心情难得畅快,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哈哈道:“让他吃,让他吃,不急不急。” 许侍中知道程子安与王相他们在膳房吃酒,这个节骨眼上吃酒, 虽说程子安向来稳重,还是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暗自差遣心腹前去报信:“圣上瞪等了好一阵, 让程尚书仔细些。” 小黄门连忙前去了膳房,寻到莫柱子一通嘀咕:“快去,程尚书若是吃醉就麻烦了。” 莫柱子向来相信程子安, 气定神闲地道:“没事, 少爷从不会乱来。” 小黄门没法, 只能干等着莫柱子进屋去通传, 没一阵莫柱子出来, 对他摆摆手,道:“回去等着吧,少爷那边说是再吃两盏就前去面圣。喜事,大喜事!” 小黄门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回了承庆殿向许侍中回了话:“程尚书说是再吃两盏就前来。” 许侍中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程子安克己守礼,真正有大将君子之风,他说的喜,定是关乎家国天下。 “等着就等着吧,你且去备好浓茶,热帕子,含香,快去快去。” 小黄门领命下去了,许侍中袖着手立在廊柱边,望着天际的流云,眼角的皱纹如云那般聚做一堆,又散开绽放。 大周这些年称不上风调雨顺,多靠程子安殚精竭虑,他的“官见愁”名声在外,底下州府衙门的官员不敢伸手太过,赈济的钱粮,能大半落到百姓的手上。 总是透着莫名腐朽气味的承庆殿,如这初秋的天气一样,疏朗开阔。 可惜,好些恨他的官员看不明白,郡王皇子们也不大看得明白。 他若不是阉人,身上缺了一块,也指定看不明白。 平明百姓只图眼前利,顾不得太远,倒是人之常情。 贵人们也这般看,却是目光短浅,心心念念着子孙万世其昌,却处处给子孙埋绊子。 连家国都可以覆灭,何来的万世其昌? 许侍中最喜看到官员被罢官,抄家流放,看到他们的儿孙变成了低贱的平明百姓,他们不当人看的牛马。从天上坠入谷底,卖儿卖女,连香火都顾不上,割掉根送进宫,做那不男不女的阉人。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程子安终于来了承庆殿,许侍中赶紧招呼小黄门送备好的茶水热帕,迎上前关心地道:“可有吃醉?” 程子安含笑摇头,道:“我没醉。” 许侍中打量着他已泛红的眼眶,有些人吃酒上脸,有些人则越吃脸色越苍白,程子安极少吃酒,明显在强撑,心疼地道:“还没醉,瞧你唇都跟脸一样白,哎哟,你寻常不吃酒,怎能跟那些泡在酒缸里的人比?” 程子安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浓茶一饮而尽,取了热帕子擦拭手脸,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将清口气的含香塞进嘴里。 “许大叔,酒席上好谈事。” 筵席上推杯换盏,能尽快拉近关系,千百年来都没变过。 换作平时,程子安可以按照一惯的行事风格行事,打仗在即,没那么多功夫与他们去周旋,只能换个方式去达成目的。 许侍中叹了口气,接过脏帕子递给小黄门,道:“进去吧,我再给你的茶泡得浓一些。” 程子安道谢后进了御书房,圣上已经等了许久,见到他的神色,愣了下问道:“你怎地了?” 程子安忙道无妨,拿出签字画押的文书奉上前,走得近了,圣上闻到一股酒味,眉头蹙起,难以置信地道:“你吃酒了?” 看来,平时不吃酒还是有好处,他破戒吃酒,王相这些老奸巨猾的大官都惊奇兼惊喜,连圣上都同样被惊住了。 给王相他们一个面子,肯定不是他能让他们签字的主要缘由,但多少起了些作用。 程子安说是,将请了王相等官员前去膳房的事情仔细回禀了,圣上翻看着手上的文书,顿时将等得不耐烦,他还跑去吃酒的不悦抛在了脑后,仔细看起了文书。 圣上清醒着,也极为聪明,待看到最后,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了两下,激动地道:“好!好!” 朝廷中枢重臣被安抚好,底下的官员也起不了风浪。圣上仿佛看到了大周以后的真正盛世太平,胸口被激荡的热浪冲得发烫,恨不得亲自领兵御驾亲征,平定外敌,一统南夷北边各部! 亲自捧着茶水进屋的许侍中,盘中的茶盏都晃了几晃,他忙紧紧拽住,心头大松,上前奉上茶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无论是南夷还是北边的部落,看来都不足为惧了! 程子安说了接下来的安排:“户部的粮草,就可用在打仗上。臣以为,这次的打仗,要全力以赴!” 圣上先前所看文书,就是关于打仗的安排,他当时看到程子安提出的兵力与刀箭军饷等计划,很是心动,只是他更清楚,以大周户部的状况,支撑不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出兵。 打仗讲究的是士气,拼的是兵强马壮。要是大周抠抠搜搜,计算来计算去,靠着人命去拼,打赢也是惨胜! 程子安的打算是快速结束战事,而且要避免用人命去填补,就必须要在兵器以及人数上,都要远胜敌人。 如此一来,就只能拼兵器刀箭,先不计成本,用箭矢等远程射击,消耗掉对方的人马,再用远胜敌人的兵马压上去,用最锋利的陌刀拼搏,以多胜少。 无论是南夷还是北边的部落,都是肉身凡胎,就算有骑兵,盔甲,总有露出来的部位,一旦受伤,看马如何能听他们的指挥,人如何能超越身体的极限行动如常,举得起刀箭! 程子安道:“大周有最最锋利的陌刀,轻盈便捷,射击距离远的床弩,投石机,还有精湛,遥遥领先的望远镜,多靠将作监与工部的工匠们啊!” 圣上顿了下,想到这些都是程子安早先苦心孤诣的安排,和蔼地道:“程尚书,你的忠心耿耿,对大周的功劳,朕莫不能忘!” 程子安酒意上涌,嘲讽的话差点就往外冒,他只忠于大周的百姓,这些活生生,却麻木的生命。 至于大周皇室,圣上皇子,如今的生产力低下,不适合改制,不然的话...... 程子安忙谢恩掩饰,着重强调道:“圣上,这些都是工匠的功劳,臣不过只是出嘴皮子罢了!” 圣上瞄了他两眼,“好好好,都是工匠的功劳,这些年,我听了你的建言,可没亏待过这群工匠们。待这次战后,会再次重赏有功的工匠。” 工匠的俸禄,远比不上文官们,程子安想到户部干瘪的钱袋,只能强自忍住了。 待到官绅一同纳税继续推进,他就有钱给工匠们涨薪俸,设置各种奖励项目,让他们更有动力去钻研琢磨,最好能打造出能用于打仗的火器。 大周有焰火作坊,能做出精美的焰火。虽然与火器的原理相似,实际上要真正有用,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首先,火器要稳定,威力要巨大,打击要精准,所需原料的配比与纯度,是横在面前的巨大难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0节 仅仅是配比与纯度,方向,就涉及到算学力学物理化学。 余下还有铸铁,铸铁所需的原料,技术...... 火器,才是战场上真正的大杀器! 程子安赶紧打住,他吃多了酒,头本来就疼,再想下去,真会爆炸掉。 听圣上问道:“你觉着,派谁领兵合适?” 算来算去,在各路兵中的威信,都以何相为首。 程子安起初考虑到何相腿脚不便,但看他的意思,一心想要领兵,便举荐了何相:“何相有经验,打过仗,能号令底下的将领,臣以为何相最为合适。” 圣上也同样想到了何相的腿脚,拧眉考虑了一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就何相吧,你在后面调度粮草,你们之间配合,我也能放心了。” 大周向来以文为重,看不起武将,文人笔头的确厉害,能杀人于无形,却不能上战场杀敌。 程子安趁机道:“圣上,不若重开武举。” 武举还是在前朝开办过,大周太.祖当年就是武将出身,深知文人造反,岂止三年成不了气候,武将却能真正打进皇城,立下规矩,不再开武举。 圣上也有顾虑,大周眼下是缺乏武将,要是开了武举,难保以后武将过多,管束不好,会引起兵变。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就是用醉眼,都能看出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终究脱离不了周氏皇族的统治。 “圣上,武官也该学文,文武并重。武举并非是简单的比武打拼,臣的打算是设立武官学堂,通过粗略武举选出的人才,进入武官学堂读书,学堂里同样要学文,工等学科。待学了几年,统一进行考核,最后通过考核者,依照考核成绩授官衔。至于考核,分为排兵布阵,指挥协同作战,斥候的侦探能力,粮草军饷的运送,战壕的设计,兵器的钻研改进等等。现在只是臣一些粗略的想法,要是圣上同意,得与何相等仔细商议之后再定。” 与南夷打过仗之后,脱颖而出的将领,就是现成上好的教官。 将武将提到文官一样的地位,文武并进,能真正达到精简兵力的目的,弥补兵器落后,只能用人命去填补的局面。 圣上心头的那点顾虑消散了大半,眼皮掀了掀,缓缓道:“你这法子倒还不错,只是武官学堂,该由谁统领为好?” 不过是为了兵权而已,程子安倒没暗戳戳鄙夷圣上,他同样认为,兵权绝不可以分出去。 军令如山,兵权分散,兵营就乱了,造成了军阀割据的局面。 程子安振振有词道:“当然该由圣上统领!” 圣上嘴角止不住上扬,笑了几声,甚是满意地道:“广梧州的战事要紧,将何相传来,速速商议定下作战大计!” * 广梧州的秋天,照样烈日炎炎,太阳当空照,空气却咸湿,人就算不动,没过一阵就汗湿衣背。 驻扎在广梧州的兵将们早已习惯了此地的气候,蚊蝇的叮咬却始终无法完全忽略。 广梧州的五个县临海,三个县靠近内陆。其中的文成县,是通往内陆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除了海道之外,唯一的一条陆路。 文成县的牛头峰,山势连绵起伏,在野猪滩处,左右山峰形成了一道峡谷,人称野猪谷。 顾名思义,野猪滩经常有野猪出没,不过随着猎人的狩猎,野猪谷车来人往,野猪谷很久未曾出现野猪的踪影。 山谷两边的山峰,从缓和到陡峭,山脚到山腰,灌木丛密布,再朝上,则是参天的大树。 山顶上云雾蒸腾,清澈的流水淙淙,从山顶流出,经过峡谷的沟渠流进广河,最后汇入南海。 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云层,天色一下暗沉下来,半点却不见凉意,只有更加闷热潮湿,让人心烦意乱。 咕噜噜喝了一气山泉水,将皮囊里余下的水,兜头淋下,再手忙脚乱拍打着长足的蚊虫,许六子忙得不可开交,嘀咕道:“头儿,都过了十一天了,朝廷那边还没消息,也不见援兵。眼见广梧州就要守不住了,要是被那群蛮子骑兵冲了过来,就靠着我们区区五百人,如何能防得住!” 辛寄年吐掉嘴里嚼得寡淡无味的酸草,厉声道:“守不住也得守!” 许六子身为游击将军辛寄年的亲兵,他治兵向来严,顿时不敢再吱声了。 算起来,许六子入伍的时日比辛寄年还要长,他听说过一些传闻,辛寄年出生世家大族,虽然已经没落了,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在上面有人,才从小兵很快升为了游击将军。 辛寄年当年入伍时的情形如何,许六子未曾亲眼见过,后来与他到了同兵营,两人熟悉起来之后,曾打趣问过关于他的传闻。 当时辛寄年没有作答,许六子心想究竟不是光彩之事,如何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便做了罢。 辛寄年却做了回答,只答非所问,许六子只听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不要做废物,废人,不能被他彻底瞧不起!” 许六子再好奇地追问,“他”究竟是谁,辛寄年却没再做声。 辛寄年望了望快要下雨的天,坚定地道:“朝廷会派援兵前来。” 有他在中枢,肯定会有援兵! 雨点如石子,噼里啪啦掉落,打在树叶上砰砰响。 山谷里,马蹄阵阵,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震动。 凄厉的哨声穿透树林,传来了前方的消息:“有敌情,是北地的骑兵,是北地的骑兵!” 作者有话说: 第190章 190 一百九十章 ◎无◎ 骑兵到来, 广梧州已经失守! 辛寄年心沉下去,却顾不得其他,毫不犹豫下令:“迎敌, 死守住野猪谷!” 尖锐的哨声再次在两边的山峦响起, 惊鸟慌张乱扑腾,雨骤风急, 大周兵如同飞鸟一样, 扑在灌木丛边, 借着树木的遮挡,搭弓射击。 因为风雨交加,箭矢失了准头,歪歪倒倒乱飞,不过也有些刺入敌兵的马与身上, 一时间,马嘶人吼。血伴随着雨水,地上汪着的水,浑浊中透着红。 敌兵早就预料到野猪谷有埋伏, 首领乌汗打了无数场仗,率领的部下也身经百战, 短暂的混乱后, 很快就整好兵,下令反攻。 敌兵调转马头,朝着山上冲来, 瞬息间就冲到了大周兵面前, 挥刀砍下。 辛寄年擦拭着望远镜, 举目望去, 谷口的骑兵, 还在源源不断奔来。 许六子紧张地道:“老大,蛮子兵太多,我们只有这么点人手,老大,守......” 辛寄年转身盯着他,厉声道:“必须守住野猪谷,杀一个是一个!” 许六子一阵哆嗦,见辛寄年拿着刀往下走,连忙跟在了身后。 到处是厮杀声,雨太大,血水与泥浆裹在灰扑扑的衣衫上,已经难以分辨究竟是敌兵,还是自己人,只能靠着兵器与体型来区分。 北边部落的兵丁,身形基本比大周兵高壮。他们的刀短且弯,厚重。 大周兵配置了长刀,长刀在近身搏杀时有一定的优势,但两把刀一旦碰撞上,除了刀刃卷口,还有断裂的危险。 靠着熟悉地形,大周兵与敌兵打得难解难分,不过随着敌兵的逐渐增多,大周兵倒下的越来越多。 辛寄年此时忘了雨,忘了生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死守野猪谷。 他一边观察着战况,一边下了死令:“为了我们的亲人同胞,同他们拼了!” 只要往山上退,躲进山林里,天色已晚,又是大雨,敌兵不敢贸然深入,他们就安全了。 可是,一旦后退,敌兵就能冲过野猪谷,直奔大周腹地! 不能退,坚决不能退! 乌汗骑在马上,发现了大周兵的用意,大声下令道:“撤,撤下来!” 大周兵的目的是拦住他们,楚王曾与他说过,一心朝着目标而去,其余皆不要理会。 乌汗当时不明白,楚王笑着跟他解释了一句:“大周的户部尚书程子安,你可曾听过他的事迹?” 程子安的大名,乌汗当然听过,他的部落也私底下与大周商人做过买卖,大周商人对程子安有赞美,也有不满。 赞美的商人称赞其是千年难遇的名臣,他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商人,多靠他才能放开手脚做买卖。 不满程子安的商人,则是以前的靠山倒了台,他们借不了势,只能冒险与北地部落做买卖,赚些辛苦钱。 楚王道:“程尚书是我很敬佩的对手,也最可怕。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大周兵虽然弱,但你要谨记着,绝不能与他们纠缠,如程尚书那样,只管朝着目标前进,别的都是些细枝末节,无需在意。” 乌汗观察了一阵,当即立断下了决定撤退。 要是大周兵敢追,没了山林的掩护,在他们的骑兵面前占不了任何的优势,可以很快将他们悉数绞杀。 要是他们继续躲避,如楚王所言那般,属于无需在意的细枝末节,只管朝着下一个城池而去就是。 大周富裕,乌汗兴奋得直舔牙,仿佛看到了珠宝堆积在了眼前,数不清的美人儿哭啼啼求饶。 大周兵奋不顾身冲下山,与后退的敌兵厮杀在了一起。 排兵布阵在此刻管不了任何的用,惟有以性命,拖住敌兵前进的脚步。 敌兵骑着高头大马,在马上挥刀砍来,大周兵弯腰闪避,朝着马腿马身上招呼。 野猪谷几近修罗场,血肉横飞,骑兵勇猛,大周兵再拼命,也逐渐不敌,倒下的尸首,将流淌的雨水血水堵住,汪成了一片血海。 几个敌兵骑着马,冲到了辛寄年面前,他毫不犹豫挥刀就朝马腿砍去,马受伤乱奔,将马上的兵摔在地上,他趁机举刀,用力狠狠刺下。 犹记得当年他最喜欢读的,便是行侠仗义的话本。辛寄年抽出刀,胸口激荡着阵阵豪情,吼叫道:“痛快!” 许六子与几个亲兵也一道嘶吼着,扑了上前,与敌兵厮杀在了一起。 雨哗啦啦下着,辛寄年浑身早已湿透,眼前一片模糊,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雨水。 刀柄打滑,他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手变得更加黏腻,入目一片血红。 辛寄年再抹,这次勉强能握住刀柄了,手却颤抖着,拼劲全身力气才举到了半空。 你胖归胖,嘿,身形还挺灵活! 你身上的肥肉多,当然不会冷了。 辛寄年想到了以前程子安对他的嘲笑,他禁不住也嘲讽一笑。如今他早就不胖了,程子安做了大官,在京城富贵之地养尊处优,还喜欢吃,应该已经变成了个死胖子吧! 当初在前往膳房的夹道里,对他苦苦哀求时,雨也下得这样大。 辛寄年手臂上又中了一刀,他的手臂无力垂落,刀却始终紧拽着,刀尖杵地,紧咬牙关坚持着,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倒下,不要倒下!不能输给他,一定不能输给他,一定要他刮目相看!” 许六子颤抖的声音,钻入了辛寄年的耳朵:“头,我不行了,你呢?” “头,蛮子兵怎么那么多,好多马啊!” 身后,马蹄踏在地上,车轮滚滚,如惊雷炸响。 辛寄年嘴唇惨白,嘶哑喊着:“不能退,绝不能退!” 马蹄声越来越近,辛寄年僵了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站直身扭头望去。 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大周兵,如狂风般卷来,轮轴吱呀,带着寒意的箭矢,在床弩上闪着寒光。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1节 辛寄年拼劲最后的力气喊:“散开,都散开!” 许六子也看到了身后的援兵,他鼻子被堵住,眼睛一下热了,瓮声瓮气跟着狂喊:“援兵来了,快散开!” 乌汗瞧着眼前大周数不清的援兵,拖着同伴往山谷两旁山上撤退的守兵,悄然咽了口口水,顾不上去追守兵,连忙下令:“摆好阵势,迎敌!” 骑兵气势如虹,举着盾牌,刚结好方阵,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就朝着他们袭来。 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箭矢凌空而来的呼啸声,直入云霄,撕破了天上的乌云,露出了一道道霞光,傍晚的天际,五彩斑斓。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谷里此时,却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车轮在山谷里一字排开,上面摆放着轻巧,射程远,力道强的床弩,兵丁们搂着箭矢,配合得当装载,射击。 乌汗自小长大,从未这般害怕过,眼珠往外突起,望着如怪物一般的大周援兵,颤声道:“大周兵何处来这么多箭矢?他们的国力,这般强大了?” 楚王与他说过,大周上下看似现在一片祥和太平,其实一团糟,户部的大窟窿,永远也堵不上。 大周的兵马虽多,但他们打不起仗,朝廷上下的官员腐朽无能,还不齐心。究竟是打,还是合,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商议不出个结果。 而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时机,攻占广梧州与临近的州府,抢了他们的船,再与大周议和,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乌汗知道南夷眼下的困难,想要借他们的势力,但北边部落无不觊觎大周的富裕,他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待他的部落强大起来,一统北地之后,再徐徐图之,何止是大周,南夷他也想要。 可是,乌汗看到眼前的战况,却并不如楚王设想的那般乐观。 乌汗更是纳闷不已,照着大周援兵不计代价的打法,箭矢跟撒灰一样往外抛,他们哪来那么多的军饷? 打仗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说不定大周援兵是在虚张声势呢? 乌汗打算观望一阵再决定,只是,眼前倒下密密麻麻的人马,明显胆怯后退的兵将,他呼哨一声,喊道:“撤,撤!” 退回广梧州,与南夷的大军汇合,到时候再报眼下之仇! 乌汗领着剩余的兵丁,调转马头仓惶逃走,身后的箭矢声仍然呼啸而来,跑在后面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乌汗不敢回头看,待疾驰出几里地,天色已黑暗下来,身后不见追兵,方勒马喘着粗气,粗略点了下人马。 带来的一千骑兵,只余不到三百人。 辛寄年倚靠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山谷里的厮杀,不,猎杀,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 许六子在他旁边坐着,更看得目瞪口呆,添了舔干燥的唇,转头朝他看来,颤颤喊了声:“头。” 辛寄年朝他扯出一丝笑,道:“我同你说过,大周的援兵会来。” 许六子自认也算见过了世面,他清楚大周官员的秉性,好奇问道:“头,为何你这般笃定?” 辛寄年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这时身上的痛传来,他的笑变成了狰狞,声音也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因为那个死胖子在朝廷中枢做大官!” 许六子更加好奇了,不断追问道:“谁?谁是死胖子大官?” 这时身上的伤,好像一下苏醒,四肢百骸都痛不可挡,辛寄年痛得呲牙咧嘴,哪有力气与许六子说废话。 随军的郎中在扯着嗓子喊:“受伤的都躺着别动,切记别乱动,也别自己乱抹泥土止血,仔细伤口不好收拾!” 许六子立刻高兴地道:“头,救我们的来了!”他撑着身体站起来,刚站到一半,就惨叫着坐了回去。 该死的蛮子兵,给他的腿来了一刀,先前他没顾上,这时候血流不止,简直能要他的命! 郎中听到惨叫,举着火把朝他跑了来,查看了伤口之后,打开药箱拿出白布,紧紧缠住了他的伤口,喊道:“来抬下去!” 辛寄年对着跑来查看的郎中道:“不痛,这点伤算什么。” 郎中怒道:“休要逞强,快说哪里受了伤,我们好方便包扎,伤兵多,我们忙得很!” 辛寄年憋了憋气,说了受伤的地方,郎中手脚麻利,取了清水哗啦啦朝他手臂的伤口上倒,夸赞道:“还真是厉害,瞧你的手臂,伤都见骨了,还举得起刀!果然,程尚书说,人在受到强大刺激时,会产生一股难以形容的蛮力,看似完好,说不定伤到了脑子,脏器在流血,一定要仔细些。” 听到程子安,辛寄年痛好似消散了些,侧头看着拿白布包裹他伤口的郎中,默了默道:“程子安说的?” 郎中头也不抬答道:“是啊,程尚书说的,有些人脑子坏了,自己却并不知道,就像你先前说不痛一样。” 辛寄年脸色变了变,只郎中忙碌着没有发现,他忍了忍,问道:“程子安那个大胖子还懂医?” 郎中系好结,犹疑地看着他,道:“程尚书身形颀长,向来清瘦,哪是大胖子了?你没见过程尚书,别听那些嘴皮子碎的打胡乱说!” 辛寄年绷紧脸,不说话了。 郎中忙得很,交代了句你自己小心走下山,就提起药箱朝着另外的伤兵处跑去,药童忙举着火把忙跟了上前。 山谷里的巨大松脂火把,将山谷照得透亮,兵丁们忙碌着,扎营帐,收拾伤马尸首。 辛寄年走上前,所有人都在忙碌,他茫然四顾,走近一处营帐,抓住一个稍微闲些的兵丁问道:“我奉命在此守卫,敢问领兵者是何人?” 那人答道:“是何相领兵,何相领着兵马已经朝着广梧州前去了,留下的兵马负责打扫战场,看顾伤兵。你受了伤,快先去登记领干爽衣衫,我去给你打热水来洗漱,换好衣衫进去帐篷歇息。那边在生火煮肉汤,等下一定要多吃几碗,吃饱了身体才能恢复得快!” 天气炎热,若是不及时清理战场,尸首很快就会腐烂,到时候说不定会引起时疫。 时疫可不分南夷还是大周人,比战乱还要令人害怕。 辛寄年想到兵营里的纪律,其中就有一条关乎营地的整洁,以及对战场的处置清理。 这条纪律,听说是程子安对兵部建议之后,兵部下达的规定,很是严苛,必须执行。 对伤兵如此体贴救治,想必也是程子安的主意,别的官员,顾及不到这么多,也只有户部拿出钱来,他们才享受得到这一切。 辛寄年惆怅不已,旋即又垂头笑了。 这辈子,他都休想超过程子安。不过,他也不弱,拼死守住了野猪谷。 待有机会相见的那一日,能挺胸抬头,对着程子安说一句:他辛寄年,不再是只能靠着家族恩荫活着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第191章 191 一百九十一章 ◎无◎ 大周与南夷的战事, 前后不过两月就结束了。 南夷战败,北边的部落同样损失惨重,大周展现了大国风范, 以无比宽厚的胸襟, 释放南夷与北边部落的俘虏,接受与南夷北边部落的和谈。 起初, 对大周决定打仗, 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 不乏各种反对的声音,称大周穷兵赎武,恐战败或者战事纠结下去,会将大周拖垮,造成百姓流离失所。 随着捷报频繁传入京城, 反对的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了慷慨激昂,大周誓要灭掉南夷与北边部落,天下大一统。 待到战事结束后, 朝廷居然要与南夷北边部落和谈,骂声不绝, 指责提出和谈的程子安居心叵测, 有分裂大周之嫌。 程子安充耳不闻,有官员脑子发热,居然冲到他面前来, 跳脚反对。 程子安只呵呵, 淡淡地“呸”了回去。 “你去前线打仗如何?你将所有家产都捐献出来可好?” 一是生死, 二是钱财。 官员被呸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憋得面色紫胀, 却老实地不敢再大放厥词了。 虽说大周倾尽全力,好像是天要彻底塌了那样不计成本碾压南夷,但伤亡的将士名册,还是源源不断送进来京城。 朝廷大肆征召跌打损伤大夫前去军营,公开张贴的布告,百姓人人皆知。 既然急需大夫,可以想象到大周兵将的伤亡,肯定为数不低。 战场上刀箭无眼,肉身凡胎怎能挡得住锋利的刀箭,想要毫发无伤取得胜利,再蠢的人都不敢如此认为。 打仗需要粮草,他们前面都已经骂过,生怕打仗会拖垮大周,要继续打下去,朝廷肯定要大肆加征兵,征兵税。 喊继续打下去的,钱与人谁出? 程子安负责调度粮草的差使,每天盯着账目,破天荒去庙宇里,见到菩萨就磕头。 实在是没法子了,大周再继续打下去,真会将大周的财赋打回几年以前,甚至还不如,百姓被拖入无底洞。 拜菩萨还挺有用,程子安一边念着佛,一边从各大寺庙的功德箱中,取了些钱财出来,大大缓和了钱粮吃紧的状况。 因为此举,程子安身上背负的骂名,比夏日的蚊虫还要多。 程子安只当他们放屁,菩萨普度众生,寺庙却并非皆如此。 至少京城寺庙的僧人,只超度有钱的贵人。若捐不出香火银,在地藏殿就点不了长明灯,得不到高僧的点化,更烧不了佛诞新年的头香。 京城今年的初雪下得早,刚进十月下旬,就迫不及待纷纷扬扬飘洒。 黄瓦红墙映着白,给灰扑扑的京城带来了绚丽的色彩,煞是好看。 承庆殿里的地龙烧得旺,一走进去就暖烘烘,熏香徐徐,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最近太忙,程子安睡得很少,听着殿内重臣嗡嗡嗡的声音,困得眼皮像是被糊了胶,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王相许久都没听到程子安的声音,不禁探出身子,越过萧尚书几人朝坐在末座的他看去,见他闭眼睡得很是香甜,愣了下,自嘲地笑了笑。 与南夷北边部落和议的建言,定是由他提出,况且和议的细则,细致到了种子的种类上,除了程子安还有谁? 随着程子安一系列举措的实施,所见到的成效,便能可想而知,他的卓远见识,圣上如何会驳了他的意见。 圣上看到王相的动作,也跟着朝程子安看去,眼角抽搐了下,咳了声,抬手道:“好了,到了用膳时辰,先.....” 殿上的椅子,发出了与地面摩挲的动静,圣上话语一顿,下意识朝程子安看去。 他醒了。 提到吃,他就醒了! 圣上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都下去吧,和谈.....由程子安领了差使,王相你与吴尚书几人,老三老四你们在一旁协助,帮着迎接大军京城,安置南夷与北边部落的首领。” 重臣虽然对和谈意见不一,此时只能起身告退。程子安走出大殿,寒冷的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王相袖着手,笑呵呵道:“昨儿个没睡好?” 程子安道:“只睡了两个时辰。” 王相点头,道:“着实辛苦,走走走,今朝我请你用饭,慰劳慰劳你。” 程子安眉毛扬起,跟在王相身后走去,见他走向了膳房,笑眯眯道:“王相还真是能借花献佛。” 王相头也不回,笑道:“我是打你处学了来,学以致用。” 程子安暗自叫了声老狐狸,道:“王相,我以前读书不好,你却是学问渊博,可不能乱用啊。” 王相淡笑不语,到了夹道里,仰头望着探出墙的绿萼梅,鼻翕翕动了下,赞道:“梅花不惧严寒而开放,称得上君子之花。” 程子安闲闲道:“梅花在寒冷时节开放,一定有漫长的适应过程。这个过程究竟如何,是艰苦,不得已,只有梅树知晓。我向来不赞同对苦难的夸赞,能享福,谁愿意吃苦受罪。我惟愿见到的是,所有的花,都能自由自在盛放,人人都能躺在金银窝里,活得恣意舒服。”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2节 王相怔楞在那里,程子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贵人吃饱了没事干,赞扬吃苦受罪,自己却不愿意去吃苦受罪,纯属无病呻吟。 半晌后,王相瞪了程子安一眼,知道他最近被骂得狗血淋头,肝火旺,就没再与他纠结。 两人进了膳房,陈管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意外慌乱,官级本事如程子安这般都能来,王相如何就不能来了? 陈管事将两人迎进了值房,随即有条不紊去安排了饭食,送进屋摆放好后就退了出去。 天气冷,膳房送了热锅子,锅中羊肉与鱼熬出来的雪白汤里,加了水灵灵的萝卜,咕嘟嘟煮着。 程子安夹了豆腐放进去,道:“王相喜欢吃什么,自己动手。吃锅子就要自己动手,才有乐趣。” 王相见案桌上没有青色的菜蔬,改夹了些白菘放进锅子中,沉吟了下道:“南夷这个时节,应当还有各种新鲜的菜蔬。” 程子安舀了汤放进碗里,点头道:“南夷有,广梧州也有。明州府也有,只有靠近京城北边的严寒之地没有。但严寒之地的萝卜,不知为何,吃起来特别甜,就拿京城的萝卜来说,就远比明州府的甜。气候炎热还是寒冷,有好有坏,不能只看到菜蔬上。甚至粮食也是如此,比如南夷靠海之地,夏日经常有狂风暴雨,一场大风大雨,何止一个村,一个县都能被吹走,夷为平地。” 王相听得很是仔细,道:“南夷除了靠近海的州府,其余州府应当不会如此。” 对于与南夷的和议,以及细则方面,王相等人其实都不大满意,认为程子安此举太过仁慈。 比如和议细则上,朝臣坚持要送楚王来大周为人质,北边部落的首领同样如此,要送儿孙进京。 除此之外,南夷还要每年奉上岁币,粮食若干,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尤其是南夷最宝贵的南洋珠。北边部落则是牛羊,皮毛,奶酪等等。 程子安大手笔,将两方需要奉上的岁币等都砍掉了三分之二,人质也不要,换成了他们将作监的工匠,造船的匠人,司农司的郎中,以及养殖牛羊牲畜,种植牧草,兽医等百姓。 朝臣中不乏短视之人,程子安只对圣上道明了缘由,却不能大张旗鼓解释。 毕竟消息传出去,程子安身上背负的骂名就更多了。 大周朝臣索要的岁币与粮食等等,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债多不愁,实在逼急了,他们朝着百姓征收,百姓无路可走,会被逼得起事造反,同时加深了对大周的仇恨。 仇恨的种子种下去,想要拔出来就难如上青天。交通本来就不便,大周的疆土广袤,现在都没治理好,边疆等地基本上是散养的状态,朝廷不知地方,地方也糊弄朝廷。 大周没那么大的实力打下南夷,更没那么大的本事,治理好南夷。 北边的部落同理。 楚王放在南夷,与太子继续内斗,北边部落首领的儿子比他们的牛羊还要多,送进京城来,还要供他们吃穿,不如不要,让他们的儿子们各自为政,互相牵制。 程子安要的是,南夷与北边部落的技术,人才,种子等等,用怀柔政策,慢慢蚕食掉他们。 “自己碗中的都吃不完,惦记着别人锅里的,也不怕被被撑着掖着?” 程子安舀了碗汤,双手奉到王相面前,他看着面前的汤,又看向程子安,脸色变了变,恼怒地道:“你少指桑骂槐!” 于是,程子安不再多言了,低头认真吃起了饭。 王相舀了两口汤喝了,看了看程子安,放下羹匙,再次问道:“这次何相得胜归来,你觉着要如何给他请赏才好?” 程子安老实道:“看圣上愿意如何赏赐,我倒是觉着,不要忘了冲锋陷阵的兵将们,尤其是拼死守住了野猪谷的兵将们。” 奉命在野猪谷防守的兵将,共计五百人,其余重伤七十八人,轻伤三十二人,阵亡两百一十人,重伤者中,一半能活下来就是老天开眼。 冰冷的数额,算不尽他们背后亲人的眼泪。 王相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亦沉默,美味可口的锅子吃在嘴里,如鲠在喉。 辛寄年。 他放下碗,眼里闪过了一丝笑容,旋即,就是深深的惆怅。 辛寄年的手臂伤得厉害,再也不能拉弓挥刀。 此次他会随着大军进京,程子安想起他前来道别,说要入军营时,决绝与不顾一切的神情。 辛寄年恨他,他全然接受,并不因此生气,有丁点不满。 彼此的立场不同,辛寄年也没对不住他之处,程子安不能要求他理解,也不能要求他原谅。 但是,辛氏早已树倒猢狲散,辛寄年好不容易,只凭着自己的在兵营中闯出了一条路,才将将起步,难道就要从此被迫断掉? 兵丁都是从乡下百姓家中征召而来,受伤后若失去了种地的能力,历代的朝廷,向来不管这些,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胜利的欢呼背后,皆是数不清的血泪。 如何妥善安置伤兵,才最令人伤神。 大年二十三迎灶神,京城已下了两场雪,雪后天气寒冷刺骨,京城的百姓却不怕冷,连灶神都不顾了,将御街两旁都挤得满满当当,迎接何相领着的大军班师回朝。 程子安没去凑热闹,留在户部值房发愁伤兵以后生计的问题。 莫柱子前去了,回来鞋子都丢掉了一只,激动得脸上顶着两团猴子屁股一样的潮红,无语伦次地道:“少爷,真是热闹啊,将军们都好气派!何相真是威武!” 程子安笑看着他,指了指他的脚:“你不冷?” 莫柱子低头看去,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小的挤出来的时候,不小心丢掉了。当时想要去铺子里买一双,铺子的掌柜伙计都去看热闹了,好几家都没开门。反正有罗袜,也不觉着冷,待晚上回府再说。”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瞧你这劲头,连寒冷都不惧了。你快回去,待太阳下山之后,你再试试看,我看你的脚趾,都得一根根被冻掉!” 莫柱子嘿嘿憨笑,回想起大军进城的风光,很是向往地道:“要是我也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军就好了!” 程子安淡淡道:“你别想着自己是大将军,说不定你是要冲到前面的小兵呢?” 莫柱子愣住,他打了个抖,先前的激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兵将的威风,都是靠命博来。大将军也不乏有战死疆场之人,何况是底下的兵丁。 莫柱子告退先回了府,程子安没再管他,手上拿着毛笔,望着门出了会神,起身前去了朝元殿。 圣上在朝元殿赏赐凯旋的将领,辛寄年也在其中。 走近大殿,守在门前的禁军班值见到他,远远就施礼让开了,他颔首走进去,大殿轩敞,圣上高坐在龙椅上,将士按照品级座开。 辛寄年坐在了最靠门边之处,他吊着手腕,正坐在那里发呆,察觉到一道人影到了身边坐下了,他转头看过去,一时僵住了。 程子安那张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脸,在冲着他笑:“辛胖子,许久不见,变得厉害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92章 192 一百九十二章 ◎无◎ 辛寄年听到夸赞, 下意识得意弯唇,弯了一道细弧,旋即就往下撇。 胖子, 谁是胖子了! 辛寄年板着脸, 硬邦邦地还击:“瘦竹竿!” 程子安哈哈笑,察觉到自己是躲懒不参加庆典, 笑容霎时一收, 身子往后仰, 避免被大殿前众朝臣发现。 离龙椅越远,品级就越低,基本上都是兵营里低等将领,立了大功才有机会来到朝元殿面圣。 除了阵亡的兵丁,寻常兵丁连进京的资格都没有, 更遑说进皇城。 能马革裹尸奢侈又奢侈,一般来说,阵亡的兵丁,都是在战后就地掩埋。 公道吗?不公道。世上找不到绝对的公道, 但在大周,处处不公才是常事, 公道反而是稀奇。 程子安盯着辛寄年的右手臂, 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辛寄年的神色黯淡下来,别开头,闷声道:“没想过。程大尚书, 你怎地不去前面?” 程子安见到辛寄年低沉下来的侧脸, 故意打趣道:“羡慕嫉妒了?” 辛寄年恼怒转头, 气冲冲道:“我有什么好羡慕嫉妒的, 再怎么论, 我以前都享过福,总比你强!” 程子安忍着笑,连声道是是是,“当年的辛胖子,裹着一身大红的绫罗绸缎,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杵着个大红灯笼,跟过年一样,喜气极了!” 辛寄年气都粗了,他早就知道,程子安就不是个好东西,狡猾诡计多端,嘴皮子厉害,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能气死人。 程子安觑着辛寄年脸都青了,直起身,慢吞吞道:“住在驿馆吵哄哄的,方寅也回京了,你等下跟他一起,去我府上吃酒,你在京城的时候,就住我那里。” 方寅在程子安的安排下,外放到了云州府做了知县,两年后原接任程子安的知府,升到了吏部做侍郎,方寅接手了知府之位,过年正好回京述职。 辛寄年怔了怔,他以前经常给方寅写信,后来发现两人一文一武,行事想法差异巨大,读书时的记忆并不太好,起初还能寻些话来说,后来渐渐就淡了,最后断了联系。 自从京城一别,程子安再没有同他联系过,辛寄年却无没有感到彼此的生疏,一开口,那些熟悉的记忆汹涌而来。 明州府学两人一起读书玩闹,考试作弊,甚至在通往膳房夹道里,那场大雨他浑身被浇透,无助惶恐,冰冷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 以前家族分崩离析时,他以为天塌了。比起野猪谷一战,飘荡在雨水中满沟满谷的尸首,伤兵痛苦的呻.吟,用人间炼狱形容都不为过。 从随军郎中,掌管安置伤兵,京城赫赫有名纨绔彭虞的口中得知,与南夷的这一场仗,要不是程子安,非但难这般快打赢,大周的损伤会更加惨重。 包括他自己,也会葬身在那片尸山血海中。 辛寄年只感到心里滋味复杂难言,惆怅得鼻子发酸,似有似无嗯了声,答完之后,认为欠缺气势,绷着脸再气势汹汹道:“听说你不吃酒,我可要吃的!” 程子安很好说话,连声说吃吃吃,他边说边关注着殿前的动静,辛寄年顺着他的视线来回看,后知后觉狐疑问道:“你怎地没到前面去?” 能在这种大场合坐在圣上的身边,是何等的风光,程子安刚才居然从外面摸了进殿,难道他失宠了? 程子安随口答道:“我这个人吧,生得太过俊美,在前面会抢了功臣的风头,就低调些避开了。” 辛寄年忍俊不禁,淬道:“滚!” 程子安连眼皮都没眨,看了眼他面前的食案,嫌弃地道了句中看不中吃,“我先回值房去,等下你离开得早,就来户部值房找我。” 辛寄年望着程子安背着圣上离开的背影,喃喃骂了句,脸上浮起了久未的笑。 辛氏早已没落,靠山施家在祖籍韬光养晦,手臂受伤再也上不了战场,他只能解甲归田。 文不成武不就,回到明州府,他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对以后前程的惶恐,令辛寄年夜不能寐,曾经想要与程子安一决高下的豪情,在进京的路上,想到自己的状况,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毫无防备见到程子安,他所有的情绪都来不及施展开,不受控制忙着与他斗嘴,互相嫌弃。 萦绕不散的乌云,莫名其妙就散了。 繁琐的庆贺,在品级高的将领赏赐之后,辛寄年得了圣上将其召到面前问话,夸赞的荣幸。 庆典散去,辛寄年立在那里,待所有朝臣官员都离开之后,在最后离去。 许六子一直盼着能面圣,他经常幻想,若是见到圣上一面,在祖宗坟前至少可以吹嘘三天三夜,给祖宗脸上增光。 许六子父辈乃是流民,祖父在逃荒路上病亡,随便挖个坑就掩埋了。那时候他父亲还年轻,后来忙着活下去,连祖籍何处都忘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安定下来的村子,何来的祖宗坟墓。 这次他进京,许六子还留在兵营养伤,腿与他的手臂一样,伤了筋骨,以后会变成瘸子。 瘸子不能上战场,许六子同样会解甲归田,回到家乡,许六子还未娶亲,他瘸着腿,做不了重活,一辈子会打光棍不说,以后的生计都是问题。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3节 分别时,两人都一致不谈以后,只拣些高兴的事情来说。 此次一别,估计此生再难相见。辛寄年也分不清究竟是否后悔,没能与他真正好生道个别。要是能再见面,辛寄年就可以告诉许六子,圣上跟常人无异,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与他以前过着富贵荣华日子时一样,皆身着缂丝锦衫。 唯一的区别是,圣上的缂丝衣袍上,尚衣局的绣娘精心绣上了九龙,彰显着九五之尊的身份。 辛寄年来到户部衙门值房,方寅已经在了,彼此相见都有些生疏隔阂,客气问候见礼。 方寅盯着他的手臂看了又看,想问些什么,总认为不妥当,便干干坐了下来。 辛寄年想到以前对方寅的欺凌,自嘲地道:“手臂废了,以前我太嚣张,如今遭了报应。” 上学时的嫌隙,方寅早就放开了,辛寄年是在战场杀敌受伤,听到他的话,一时很不是滋味,干干地道:“言重了,你是因保家卫国受伤,何来报应之说。” 程子安则守着小炉,盯着小炉上咕咚咕咚的铜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方寅你别听他说酸话,真是小心眼得很。” 辛寄年反唇相讥道:“我心眼小,你还不是一样,睚眦必报。” 程子安倒了盏汤递到他面前,抬抬下巴道:“喏,本尚书亲自给你准备的糖水,吃了填补一下肚皮,好有力气与我争吵。” 京城天气寒冷,朝元殿大殿宽敞,送上来的饭菜冷冰冰,上面结了一层油花。辛寄年入了兵营,吃过无数的苦,但他也基本没动筷子,一是在大典上,谁都不会真吃,二是他吃下去,指定会闹肚子,当场出个大丑。 辛寄年闻到空气中的甜香,顿时感到饥肠辘辘,端起杯盏吹了吹,尝了一口,甜滋滋暖呼呼的糖水下肚,五脏六腑都畅快无比。 方寅也啜饮着糖水,好奇地道:“糖水煮得真好,没想到你还有这门手艺。” 程子安坦白道:“我哪会煮,是让膳房送来的,冷了,我过手热了一下而已。” 方寅啧啧感慨道:“放眼整个朝堂,只有你对膳房最为熟悉。” 程子安道:“我要审核膳房的账目,不熟悉的话,就是失察。对了说道账目,今年云州府情形如何?” 方寅颇为自得地道:“云州府的织造,在大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有江南的几个织坊能比一比。云州府的芋头,独步天下,芋头干,芋头梗腌菜,都卖得好得很,百姓手上有了几个余钱,粮食也还行,能吃上半年的米面,余下的时日,用芋头杂粮野菜搭配着充饥,隔三差五能沾到一点荤腥,百姓的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辛寄年听得眉毛直皱,纳闷地道:“我怎地只听到百姓日子过得好,向朝廷缴纳的赋税呢?” 方寅道:“云州府的赋税,圣上特别恩准,在十年内只按照定额数缴纳,余下的钱粮,全部用在云州学堂中。说起来,你可知道你们兵营中用的望远镜,打仗床弩,轻弓,皆是云州学堂钻研出来的?” 望远镜由云州学堂所出他知晓,其余的就不清楚了,辛寄年惊诧不已,“云州学堂何时这般厉害了?” 方寅昂着头,骄傲地道:“你也不看云州学堂是由谁做了改动,又谁是山长。” 辛寄年斜了眼牛逼轰轰瞪着他佩服的程子安,欲将嘲笑他几句,思及闻山长也曾是他的山长,话语恭敬了几分,问道:“闻山长身子可还好?” 方寅叹息一声,难过地道:“云州府天气寒冷,闻山长入冬后就病倒了,大夫说,这个冬日能熬过去,就能再多活一段时日,熬不过去,就数着天日的事了。” 辛寄年不由得看向了程子安,程子安手撑着下颚,望着门外安静不语,神情难以形容的寂寥。 “闻山长算是高瘦了,是喜丧......” 辛寄年干巴巴安慰了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干脆闭上了嘴。 程子安与闻山长之间的关系,辛寄年不理解,他也不曾拥有过,但他清楚,超越了师徒,甚至父子,伯牙子期当如此吧。 闻山长忙,大大写信回京,闻承闻绪却三天两头来信,告诉程子安闻山长的身子状况。 林老夫人前两年去世之后,闻山长表面不见伤心,精神与身体,直接一落千丈。 要不是学堂撑着,他早就倒了下去。 生死之事,程子安自认为永远也参不透,看不淡,他只做好了接受重击的准备,痛就叫喊,大哭。 “还有你们。” 程子安说道,没头没尾的话,令方寅与辛寄年都不解,他也没解释,仔仔细细问起了辛寄年兵营的状况,尤其是伤兵的家世。 辛寄年努力回忆着同胞战友的情况,以前他并未放在心上过,此时却记得格外清楚,他也感到诧异,说完之后,纳闷地道:“我的记性竟然这般好,都怪我以前玩心重,认真读书的话,状元的头衔,当我莫属了。” 方寅不客气噗呲笑出了声,程子安也笑,朝辛寄年拱手,“你说这句话,竟然一点都不害羞,在下甘拜下风!” 辛寄年气得直翻白眼,摩拳擦掌想要与他们理论,程子安抬手打断了他,道:“你平时养伤时,可曾听到他们的担忧,以后打算如何过,盼着朝廷如何替他们打算?” 辛寄年愣愣道:“受伤成了残废,如何能不担心受怕。回到家,就成了家中的累赘,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大家都不知道。冲锋陷阵的小兵,皆出自穷困之家,大字不识几个,除了种地,别的也不会。现在种地也不大行了。好些人都说,还不如干脆死了。死了朝廷还会给家中一点抚恤金。话虽如此,好不容易活下来,谁真舍得去死。活不下去,死不甘心,真是生死两难。” 方寅听得心酸难忍,他在户部当差多年,清楚户部的大致状况,这两年虽说缓解了些,经过一场打仗,估计又开始捉襟见肘了。 朝廷向来不会管伤兵的出路,管也管不起。 只程子安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问了,就肯定在为他们做考虑打算。 方寅怀着希冀看向程子安,见他眉头微蹙,垂下眼睑似乎在沉思,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平静地道:“我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待我与何相,兵部商议之后再决定。我会努力给你,还有他们一条出路。总不能流了血,还要继续流泪。既然在战场上没死在敌人的刀箭下,就不能让他们死在为之奋战家国的无视中。” 一股热浪,从脚底直冲头顶,辛寄年鼻子像是被狠狠砸了一拳,眼泪一下呛出来,他狼狈地转过身,胡乱抹去了。 程子安讨厌归讨厌,却真正善良,比他阿爹,辛氏家族都可靠。 辛寄年总算明白,他当初也不算太蠢,为何他就心甘情愿跟在程子安身后,大哥长大哥短,鞍前马后乱叫一气。 幼儿会自动辨识母亲的气息,人也能自动辨认让自己信任之人,程子安就令他从未怀疑过,哪怕是因为他的缘由,辛氏才逐渐覆没。 辛寄年看多了人世间的苦难之后,他早已认识到,辛氏当年富贵太过了。辛氏的富贵权势,并非是靠着本事得来,就好比太婆伍氏的海船,浸满了船工苦力们的血泪。 方寅亦高兴不已,兴奋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程子安烦恼地道:“待最后定下来再高兴吧,唉,烦得很,又要与他们骂架。走走走,不谈这些烦心事,先回去吃酒!” 三人一道回了程府,辛寄年是第一次来,他四下打量,哎哟连连:“程尚书,不错啊,竟然住在了这里!” 方寅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这是圣上的宅子,借给他住而已。” 辛寄年张了张嘴,看着莫柱子牵走的骡子,道:“也是,这些年来,他还是这破骡车,哪舍得买这等华丽的宅子。” 程子安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解释道:“圣上已经将这处宅邸赐给了我,屋契已在我的手上。我打算出手卖掉,在贡院附近赁个清净宅邸住。” 辛寄年怪叫道:“你就这么缺钱?” 程子安唔了声,“没必要而已。我以前在贡院一带住了许多年,那边离皇城也近,清净,主要是文气浓厚,文气,你不懂这个,我就不解释了。” 辛寄年望天不语,他就不该多嘴! 方寅笑着解释道:“子安的开销大,除了明州府与云州府的善堂,还在云州学堂设立了程氏学金,对有革新创造的先生与学生,会给予一笔奖励,穷困且成绩优异的学生,也能领到一笔钱开支。俸禄的每个大钱,都算好了用处,如今官员的俸禄要扣除赋税,就得想着节省开销。” 辛寄年呆呆听着,想要说些什么,一个小姑娘跑了出来,喊道:“阿爹,你回来啦!” 阿爹?! 辛寄年眼珠都快飞出了眼眶,程子安尚未成亲,就已经有了女儿? 他兴奋不已,八卦地看向了方寅,神情不言而喻。 方寅无语地道:“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件事复杂,你别打听了。” 小名囡囡,大名程峭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她见到有生人来,乌黑的眼珠子灵活转动,落落大方见了礼。 程子安抚摸着她的包包头,笑着道:“外面冷,你跑这么快,等下仔细祖母又要唠叨半天,快进去,我可不想被你连累一并受训。” 程峭咯咯笑,狡黠地道:“祖母在书房里写信,我偷偷跑出来的。” 程子安笑道:“祖父会告状,你看他来了。” 程峭灵活地往程子安身后躲,他将她揪出来,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程箴正板着脸欲收拾跟猴儿一样的程峭,看到方寅与久未蒙面的辛寄年,在外人面前他向来不会说一句程峭的重话,当即笑着与他们寒暄打招呼。 崔素娘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彼此见礼问候,进屋坐着吃茶说了几句话,前去灶房吩咐秦婶送了饭食进屋。 程子安再次开戒吃了酒,程箴陪同着吃了两杯,便与崔素娘一起带着程峭离开,去盯着她写大字,留着他们难得一聚的同窗三人,畅快吃酒。 辛寄年的酒瘾大,酒量最差,方寅次之,反倒数平时极少吃酒的程子安,在三人中酒量最好。 程子安见辛寄年的脸都红得跟抹了鸡血一样,他人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大着舌头道:“程哥,这些年,我最服的便是你。” 方寅看似镇定,却不断点着头,他的头已经点了半天,程子安怀疑他点得太久,明早起来会脖子酸痛。 辛寄年手上的酒盏,砰地撞在程子安的酒盏上,酒水飞溅,他举杯一饮而尽,道:“痛快!痛快!比打仗杀敌都痛快!能在这里与你们吃酒,我真的痛快!我是人了,我变得有人味了!我值得,挺得直胸脯说这句话!” 方寅跟着叫我也是人,程子安含笑,举杯一饮而尽。 这条艰苦而漫长的路,好似也并不那么孤单! 作者有话说: 第193章 193 一百九十三章 ◎无◎ 何相上了年岁, 庆典之后前去交回兵权,待回府就病了,程子安只能先将对伤兵的抚恤安排放到一边, 先忙和议之事。。 有酸儒不知被南夷收买, 还是真正愚蠢,居然有人提出大周乃是天朝上国, 应当展现出胸襟气度, 以德服人, 宽宥南夷与北边部落。 程子安听到后,只能道一声佩服,无需他出面,那些叫嚣着要灭掉南夷北边部落,或者要收远超出他们赔款能力的的官员们, 当即骂了回去。 多靠酸儒们,将程子安身上的骂名分去了不少,让他能心无旁骛同南夷与北边部落和议。 程子安态度强硬,而且大周是得胜的一方, 南夷与北边部落见到大周提出的要求,对他们来说并不算难事, 除了在送工匠等人的条件时有疑义, 在大周的各种威胁下,终于答应了下来。 起初不明白程子安用意的官员,见到南夷与北边部落的迟疑, 总算琢磨出了些况味。 只是, 他们琢磨出来的东西不多, 毕竟“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以读书人自居的官员, 向来打心底看不起匠人,在他们眼里,除了鲁班等贤才,其余的匠人在他们眼里,与苦劳力无异,更遑说北边部落养牲畜的奴隶。 程子安这天忙完,打算前去何相府上探病,王相恰好前来,见他准备出门,抬头望了望天,道:“还未到午饭时辰啊!” “去何相府上用饭。” 程子安只当没听到王相的取笑,手上不停系着大氅的带子,笑问道:“王相可得空,不若一道前去?” 王相迟疑了下,道:“也罢,我随你一起前去。说起来,我许久都未前去何相府了。” 程子安笑眯眯道:“政事堂的相爷,当然不能经常来往走动。” 王相盯着他半晌,道:“你真是,唉,瞧你这话,要是被圣上听见了,少不了一通骂。” 程子安最讨厌帝王平衡朝堂的手腕,弄得底下的官员打成斗鸡眼,只管立场,不论事实。 这次何相立了功,王相颇为不是滋味,他虽然表现得很是大方,却瞒不过程子安。 王相打算吩咐小厮去备礼,见程子安只手上提着一个油纸包,无语半晌,问道:“你油纸包里是甚贵重之物?” 程子安晃了晃,道:“里面是白切黄羊,还有一小块牛肉。” 牛肉难得,除了死掉的牛,经过官府查明后可以售卖,其余的一概不准宰杀。达官贵人平时虽吃得不算少,到底不敢大张旗鼓地吃。 牛肉虽与黄羊都难得,王相听罢,还是无语凝噎,想到程子安平时的做派,便放弃了与他继续论下去,让小厮去准备些贵重补品。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4节 程子安眉毛扬了扬,“王相既然要去,我就坐你的马车一同前往。” 王相笑呵呵道:“原来你是为了用我的车马,才叫我一起去何相府。” 程子安笑而不语,一道往外走去,问道:“王相来找我有何事?” 王相迟疑了下,道:“先前圣上问过我,打算给何相封爵,几等爵位比较合适。” 何相的功劳有目共睹,要是圣上真打算封爵,直接吩咐礼部即可,何须拿出来商议询问。 所问之人,还是王相。 程子安对圣上的这一手,实在不知如何形容。 圣上的儿子们,如今尚只封了两个郡王。圣上肯定打心底不愿意给何相封爵,何相已贵为相爷,加封太子太傅等头衔,圣上还未曾立太子。 要是不封赏,只庆典上赏赐的一些金银珠宝,又会让官员认为圣上小气,失了臣心。 圣上将此事拿出来问王相,定是看出了王相藏在心底的小心思,想让他来做这个坏人。 王相也是老狐狸,不肯接招,深知程子安经常算户部支出的官员俸禄,将话抛给了他,由他来当这个恶人。 程子安烦躁得很,王相要是认真问他,他定会照着本心如实说。王相既然要拐弯给他挖坑,他就不客气了。 王相见程子安不说话,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道:“你以为该是几等爵位比较合适?” 程子安干脆直接道:“我不知道。” 王相被噎住,“你......” 既然程子安不接招,王相就没再试探下去,主要还是因着他清楚,程子安打定主意不掺和此事,他试探不出个所以然。 何相府离皇城也近,小厮驾着马车不过两炷香功夫就到了,两人一道下了车。 程子安随意接过了小厮手上捧着的匣子,道:“你在外面等着,我与王相进去就是。” 王相以为何相府有不方便之处,便让小厮去门房守着了,何相府的管事奔出来,上前见礼,恭敬领两人进屋,顺道要去接程子安手上的匣子与油纸包。 程子安将油纸包递给了管事,自己仍旧捧着匣子,管事以为是贵重之物,便提着油纸包,迎着他们进了何相的书房。 何相身子好了大半,现在只精力不济,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腿上搭着锦被,坐在塌几上,拱手见礼道:“我腿脚不便,就不起身相迎了。” 王相盯着何相的腿,关心地道:“快好生坐着吧,你我都上了年岁,腿脚本来就不利索,还讲那些虚礼作甚。” 程子安笑着说是,将手上的匣子,与管事放在案几上的油纸包一并奉了上前,道:“不请自来,这是我与王相的一点小意思。” 王相愕然看着程子安,被他的无耻惊呆住了。 何相不明所以,让管事接了过去,吩咐他上茶,顿了下,道:“两位难得前来,不若留下来用午饭如何?” 程子安爽快地应了,指着油纸包道:“这里面有黄羊与牛肉,何相都爱吃,你现在的身子还吃不得酒,所幸无需就酒也香得很。” 何相高兴地道:“我生了这一场病,老婆子这也不许我吃,那也不许吃,嘴都快淡出鸟来了,借着两位的光,我能好生吃一顿。” 管事奉了茶进屋,何相吩咐了他去备饭菜,见王相好似脸色不大好,怔了怔,问道:“可是招待不周,怠慢了王相?” 程子安忍笑道:“不关何相的事,是我得罪了王相。” 何相一脸不解,王相没好气地对程子安道:“你这做得可不厚道!” 程子安笑道:“借花献佛,礼尚往来。” 王相脸色变了变,到底只叹息了声,指着他哈哈笑起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程子安的性格棱角分明,绝对不是能忍气吞声之人,不然也不会落个“官见愁”的名号。 有事与他直说,他大半会坦诚相告。王相不免反思,他定是被何相的事情搅乱了心神,同程子安玩起了心计。 何相好奇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们在打甚哑谜?” 王相脑子转了个大弯,这里还有个更直接的,简直太好不过了。 “说起来,还要恭喜何相,圣上在考虑给何相封爵,何相以为这次至少能得个几等爵位?” 真真是老狐狸! 程子安看了眼王相,低头吃起了茶。 权势动人心,官员都盼着升官进爵,升官尚容易些,一般的官员做到宰相也到了头,顶多去世后追封一个虚爵。 爵位着实难得,除了皇室宗亲,就只有立大功。 太平年月立大功难,这次能统领大兵前去打仗,算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爵位既然难得,得到之人就是万众瞩目,烈火油烹。 程子安暂时不插手此事,他想要看看何相的态度。 何相先是一喜,喜着喜着,就变成了愁。 大周从立国之初有爵位的世家大族,从永安侯府主动还了爵位之后,现在只余周氏皇族宗亲。 封爵是天大的荣耀,也是悬在儿孙头上的刀,何相估摸着圣上心里定是不大乐意,他病了这般久,宫中连太医都未曾派一个到府上探病。 他的身子不好,在相位上也坚持不了几日,在即将致仕时,何苦招来圣上的不满。 “这次打仗,朝廷是承平日久,缺乏领将,我才能领兵。要说功劳,我远比不上程尚书。要不是程尚书筹措粮草军饷,先定好了打仗的计划,只怕这个时候我还在拖着残缺的腿脚,在与南夷北边部落苦战。我也不瞒王相,这次的仗,大周要不是调动了各路兵力,以兵丁数,刀箭上占到的些许便宜,想要结束战事,没个三五年,绝对不成。” 王相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止不住地高兴,看何相的意思,是不敢居功了。 何相诚挚地道:“圣上已经赏赐过,封爵我就万万不敢再领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呐!我这身子就这般了,死不了,也好不起来。明朝我会进宫,去向圣上言明心意。” 程子安听得很是感慨,王相是难得的聪明人,但聪明人有时不一定看得清。看得清楚,也不一定能做到。 权势富贵动人心,人心永远不知足,能拿得起,舍得下,才是真正大智慧。 何相在心机,处理政事堂的公务上,远远不及王相。 但在胸襟气度上,何相远胜王相。 王相笑道:“何相谦虚了,照着你的意思,这份功劳,当算在程尚书的头上。” 该得功劳的程尚书,暗自翻了个白眼,对何相道:“何相有大智慧,我远不及也。今朝前来,我还打算向何相请教一些兵营中的事情。此次打仗,伤兵共计千余人,关于这些伤兵,他们以后的生计艰难,我就无需赘述了。” 何相神色一下黯淡下来,苦涩地道:“上了战场,无论兵还是将,皆是同胞兄弟。我这个统领,见到他们受伤,生活没了着落,却无能为力,心中一直不得劲。” 王相皱了皱眉,道:“程尚书可是打算替他们谋求生路?” 何相眼睛一下亮起来,期盼地盯着程子安,抚掌笑道:“我竟然都差点错过了,还有你在,你的脑子好使,办法多,你快替他们想想办法!” 程子安道:“两位都知道,户部在前一年,就做好了下一年的军饷开支计划。我打算将死伤兵丁的抚恤,安置,都归纳到军饷开支中。增加的这笔支出,精兵减员之后的钱,足够覆盖掉这一部分,有剩余的,则用于武官学堂。伤兵有一部分,可进入武官学堂当教习,另外一部分归乡,家中拥有的田地免除赋税,徭役,丁税。只有伤兵活着才能享受,去世后则收回。” 人性不可试探,程子安要给予伤兵实际的安抚,也要防范他们的亲人享受着优待,却狠心将累赘去除。 王相与何相听程子安提过精兵减员,且这些年,已经裁减掉了一部分的兵丁,他们并不感到意外。 至于武官学堂,何相很是有兴趣,王相则垂着眼眸思索,谨慎地道:“程尚书,你将此打算可曾与圣上提过?” 程子安道:“何相比我清楚兵营,此事只是我粗略的见解,想要先同何相商议过,还要得再问问兵部尚书。先前叫上王相,也是想要王相一起商议,看王相可有更好的建议。” 何相当即道:“我要是能想出法子,就无需为此唉声叹气了。王相,”他抬眼看过去,真诚地道:“你比我聪明,程尚书向来直爽,你有什么好见地,可不能藏着掖着。” 王相心道程子安既然主动要揽下兵部的事情,圣上那边自有他去说服,钱财都有了出处,他何苦做这个恶人,惹来伤兵的憎恨。 “程尚书考虑得周全,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只程尚书,我得提醒你一句,他们本就骂你穷兵赎武,你如今又要设置武官学堂,这个骂名,恐是难以洗清了。” 何相急得骂道:“他们懂个逑!要是我,逮着几个最不安生的,打碎他们的狗牙,看他们还敢乱放阙词!” 王相扶额,道:“何相,你好歹也是堂堂政事堂的相爷,要是传出去,你一个仗势欺人定是跑不了了!” 何相冷笑连连,不客气连自己也骂了进去:“当官的,谁不仗势欺人,我欺得坦荡,何须假惺惺掩饰。我没欺负得他们家破人亡,已经算是仁慈了。反正他们都是些猪脑子,将他们揍成猪头,正好应了景!” 王相与何相掰扯不清,转头看向程子安,烦恼无比地道:“程尚书,这是你的事,你来与何相说道说道。” 程子安微笑起来,淡淡地道:“我觉着,何相的主意,还挺不错!” 何相大笑,王相瞪大眼,难以置信地道:“什么?你经常说,要让他们说话,让他们说话天塌不下来,怎地又变得要动手,堵住他们的嘴了?” 程子安道:“让他们说话,不是让他们打胡乱说,乱喷粪。我以前没空与他们计较,现在他们越来越过分,连我阿爹阿娘女儿都一并骂了进去。” 关于程峭的身世,有无数种传言,一说她是奸生女,生父不明,程子安做了便宜父亲。二说她是程箴与阿宁所生,三说程子安喜好男风,程峭是他为了留个后,随便寻了妇人所生。 还有更离谱的是,阿宁是崔素娘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女儿,为了脸面,交给了崔婉娘抚养。 各种离谱谣言,数不胜数。是否合理,世人并不在乎,他们最喜欢听各种离奇八卦,传得有板有眼。 这背后肯定有推手,恨他的人多了去,他也不在乎,更从来不是君子。 他不狠狠出手打回去,他们还真以为,他是怕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4章 194 一百九十四章 ◎无◎ 过年时的京城,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夜市初歇,赶着早市买卖的摊贩, 开始忙碌着张罗买卖。从瓦子里出来彻夜未眠, 早起出门做事的客人三三两两走到熟悉的摊前,要上一碗馄饨或者药茶馒头等早饭。 门前巷靠近百家瓦子, 瓦子里小唱胡旋舞很是有名, 象棚十二时辰不歇, 周围的街巷无论是食铺还是街头的小摊,买卖都比别处红火。 年节时百家瓦子别寻常还要热闹,在年前时,象棚里出了几个新人,捧着钱上门去的客人排起了长队。大好的赚钱时机, 大家都不愿意错过,略微歇息一阵,在子时中就开始准备摆摊所需之物。 不过就算是小摊,也有做出名气的, “洪姑”炊饼便是门前巷新冒出头的馄饨摊,摊主是因为不能生养, 被夫家休弃归家的洪姑。洪姑被休后回到娘家, 娘家开杂货铺子,生活还算过得去,只她被休后名声不好, 哥嫂怕影响到侄儿侄女, 言语间未免就带了几分嫌弃。洪姑父母年事已高, 哥嫂靠不住, 便想着法子自寻出路, 辛苦支起了馄饨摊养活自己。 洪姑自小就操持家务,勤快手巧,到了夫家也是如此,做得一手好茶饭,摊子开起来之后,逐渐就留下了一些老客,周围的摊子受了影响,对她颇多不满。 洪姑的馄饨汤底,用真材实料的老母鸡文火熬制,馄饨皮弹牙,肉馅鲜甜。 一只馄饨三文钱,买到十只,可以额外加一碗鸡汤。 按照京城的物价,馄饨的价钱当然不能与食铺酒楼的相比,在小摊上却算得上贵了。 因着馄饨摊只卖猪肉大葱馅的馄饨,渐渐地,“洪姑”馄饨摊有了个诨号,被称作“洪姑肉摊”,其意思不言而喻。 “听阿娘劝,别去张罗你那摊子了。” 洪姑的老娘在一旁扎着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前些时日王媒婆前来说的那家,家境殷实,男人年岁是大了些,只人家不嫌弃你不能生养,愿意娶你去做正头娘子。阿娘不会害你,一个女人家再有本事,终究嫁人才是正道。” 王媒婆说的那家,男人是不需要她生孩子,他的大孙子,去年都已经上蒙童班了。她这个后娘嫁进去,面对着比她还要年长的儿子,待男人腿一蹬去了,她膝下无子无女,指不定会是如何的下场。 洪姑想要说些什么,听到哥嫂住的东屋里,传来一阵哐当的摔打声,嫂子尖着嗓子在指桑骂槐:“三郎都这般大了,如今还与我们挤在一屋,大妮二妮的名声都已经坏了,你要让三郎也坏了去?” 洪姑死咬住唇,一言不发弯下腰搬汤锅。汤锅重,里面的烫微微沸腾,她要用尽全力且小心,方能搬得动,不会被烫着。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5节 家中宅子小,洪姑与两个孙女住在一起,孙子没地方住,孙女被人指指点点,躲在家中都不敢出门。老头子昨夜没睡,责怪她了一整晚,她生的女儿没管好,给家人丢了脸。 洪老娘急得就骂:“你个死妮子,翅膀硬了,有本事就走得远远的,别在眼前碍眼,”” 洪姑已经听了洪老娘无数次的念叨,她难过不已,泪流到脸上,被寒风一吹,像是刀割一样。她抬起皲裂的手,胡乱抹去,咬牙推着车出了门。 再忍一忍,待她手上略有节余,就可以去城南大宅院赁间屋子,离得远了,那些闲言碎语也不会给家人脸上蒙羞。 推车出家门走了几步路,迎面遇到在瓦子里帮闲,吃得醉醺醺的张七。 张七见到洪姑,啜着牙花子,轻佻地道:“哟,原来是洪姑,出去摆肉摊了?” 时辰虽早,巷子里已有人来来往往,听到张七的调笑,有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道:“张七,反正你还没娶妻,不若凑做一堆,一道去摆肉摊!” 张七生得还算俊俏,在瓦子里帮闲,遇到那些喜好小倌的客人,吃醉一时急了时,也会拉着他凑数。 看在大钱的份上,张七也不在意,略微推迟一下就从了。不过听到有人起哄,他感到后面一阵火辣辣的疼,终究面子上挂不住,酒意上涌,冲上去揪住说话的那人就要捶。 眼见就要打起来,洪姑怕摊子被撞到,慌忙推着到一旁避让。 这时,巷子里传来鞭子在空中划过的呼啸,有人在嚣张地喊道:“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一样绸缎的男仆,挥舞着鞭子,凶神恶煞走了过来。 京城贵人多,贵人府上的仆从,也不是平民百姓能招惹,连张七的酒都醒了大半,连忙收回手,贴着墙脚躲开了。 洪姑的推车太笨重,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勉强让开到了一旁。 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驶来,在她面前停下,男仆哗啦啦散开,护在了马车周围。 洪姑惶恐不安盯着马车,车门拉开,穿着缂丝,披着白狐大氅的男子手上捧着紫铜暖手,冲着她笑:“你是洪姑洪娘子?” 洪姑怔怔点头,颤声问道:“请问贵人找我何事?” 男子皱起了眉,脂粉抹得雪白的脸,跟着一起皱,神情连连变幻不停,最终选定了大大的笑脸,道:“我不是坏人,你放心。我阿爹是彭京兆。” 京城的平民百姓兴许不认识政事堂的相爷,对他们头顶真正的父母官彭京兆却妇孺皆知。 彭虞比彭京兆还有名,他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纨绔! 洪姑吓得脸都白了,睁大眼不知所措盯着彭虞,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就惹上了这个煞星! 彭虞还在以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对洪姑吼吼笑道:“洪娘子,我是来帮你伸张正义的,你别怕,我保管替你伸张正义!你被冤枉了吧?有人造谣泼你脏水了吧,别怕别怕,你去京城衙门告状,我是前去南夷打仗,风光归来的彭侍郎,我阿爹是彭京兆,保管你.......这句话不能说。” “这句话不能说”,声音虽小,洪姑还是听到了。 程子安怂恿他阿爹,让他与王尧几人一道随大军去打南夷,管后勤,伤兵,收拾搭理战后的战场。 伤兵还好,至少是还喘着气的活人。遍地都是尸首,血肉横飞的战场,足足令他与王尧吐到得胜时,都没缓过气。 不过这次前去,他们都得了军功,各自升了一等。被京城百姓夹道相迎的风光,彭虞让彭京兆的文笔吏,写了一篇精美的文章,前去祖宗坟前烧了。 唉,如今身份不同了,得低调,还不能仗势欺人。 京城的天,怎地这般冷呢?还是南夷的气候好,过年时只需穿薄夹衫就足够了。 彭虞很想不经意提一提南夷的天气,顺道提提他打仗时的功劳,不过看到洪姑恍然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又深深觉着寂寞。 她不懂。 唉! 正事要紧,彭虞打起了精神,继续劝说起了洪姑。 洪姑缓缓松弛下来,从难以置信到期待:“彭侍郎,真当如此?” 彭虞鼻子里发出如马打响鼻的哼声,下巴抬起,傲然道:“本爷是谁?本爷就是吐一口唾沫,在地上都能砸个坑!你今朝就不用出摊了.....做好的馄饨无需担心,这些都交给我,我全部都买了!你前去衙门告状,讼师,状纸都准备齐全了。” 洪姑接过仆从硬塞进手中的钱袋,看着几人将板车推走,伸出头想要去追,彭虞摆摆手道:“我们拿去煮,用完还给你!” 手上的钱袋咯手,洪姑估计里面是碎银,凭着重量,买她的一套行头绰绰有余。 彭虞华丽的马车掉了个头,朝着巷子外驶去,一个中年男子上前见礼,客气地道:“洪娘子,我是彭爷派来的讼师,你且随我一道去衙门。” 洪姑回过神,深深吸了口气,脑子还是晕晕乎乎,她只凭着直觉,一大早莫名其妙遇到的这些,绝不是坏事,兴许真能让她正大光明做买卖,赚得钱,凭着自己的本事,自在活下去! 程子安刚从净房里出来,莫柱子急匆匆进来,道:“少爷,彭侍郎来了!” 彭虞从南夷回来之后,几乎每天都会前来,一边哭他在南夷受的苦,一边笑他此次得到了功劳,足够“家祭无忘告祖宗”。 莫柱子与彭虞也熟悉,程子安想到交待彭虞的事,皱眉问道:“你惊什么惊?” 莫柱子使劲眼下口水,道:“少爷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子安便走了出屋,来到前厅,顿时无语望天。 彭虞一手捧着暖手炉,一手在指挥仆从手忙脚乱支炉子,包馄饨,清幽的庭院,瞬时变成了热闹繁忙的街头摊。 看到他来,彭虞热情地打招呼:“程哥,你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程哥,你说不要耽误了她的馄饨买卖,我没耽误,给了她银子,把所有的馄饨都买来了!” 程子安深吸一口气,负手走上前看到仆从笨手笨脚,弄得地上都是馅,对莫柱子道:“让秦婶云朵她们来帮忙,别浪费了上好的馄饨,将人家的摊子弄坏了!” 莫柱子忙去了,程子安往前厅屋子走去,彭虞忙不迭跟在了身后,他实在看不下去,道:“你不热?” 彭虞流利地答道:“不热,在热边呆习惯了,京城着实天冷,受不了。” 程子安已经懒得搭理他,闲闲地道:“要不将你调到热边去当差?” 彭虞想都不想道:“那不去,想想就得了。” 程子安斜了他一眼,道:“你没吓着人吧?” 彭虞梗着脖子道:“哪会吓着,我现在和气得很,主要是身份地位在这里,不用再耀武扬威。” 程子安忍俊不禁,笑道:“是是是,彭大官人,接下来的事情,要你盯着了。” 彭虞一口保证了,话锋一转,道:“程哥,不仗势欺人,不拿阿爹的官欺压人,这场官司,真能打得赢?以前从没有人到衙门告过,阿爹也认为难,说这些嚼舌根的多了去,苦主也不愿意声张,闹大了,名声就更遭,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 程子安笑道:“律法写得清清楚楚,在周,秦时就有律法规定:谣言诽谤者族诛。” 彭虞瞠目结舌道:“诛全族?” 程子安没好气道:“那是秦,秦!大周律规定,谣言诽谤者,为十恶之一,当处以诛。” 彭虞道:“程哥,我再傻也知道,这些都是针对朝廷,针对贵人的谣言,造成了大乱才会被治罪。哪有造个妇人的谣言,就会被砍头的!” 程子安淡淡道:“以前没有,那是从未有过先例,不敢告,不能告,无法告。既然怕死,舌头长出来,就别乱嚼!” 屋里暖和,彭虞热得受不住,终于放下了手炉,解开大氅,问道:“程哥,阿爹说你不会无的放矢,接下来,你有甚打算啊?” 程子安笑道:“吃你的馄饨,且等着看热闹吧!” 洪姑状告张七等人造谣,抹黑其名声之事,因为案子太过稀有,很快就被爱看热闹的闲汉们传得无人不知。 “她一个寡妇抛头露面,还不许人说道说道了?” “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她就是靠着与人不干不净赚钱呢?” “衙门真的判了,真的判了!” “张七等人被判了流放,念在非最初传谣之人,才没被砍头!” 张七等人只是混混闲汉,他们被砍头流放,也没几人在意。 接下来京城的局势,才最令人意外。 许多苦于谣言的妇人娘子,与被污蔑孤立无援之人站出来,在衙门年后一开衙,就前去递了状子,状告被污蔑生事带来的伤害。 这下京城就热闹了,众人议论纷纷。认为这些妇人娘子,纯属是小题大做,被说道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实在太过狠毒,被说几句就要别人的命。 告赢了的洪姑,终于不敢有人再说三道四了,她也从家中搬了出来,赁了间屋子独自住着,继续支摊子做买卖。 随着告状的人越来越多,洪姑的形势急转而下,摊子被好些酸儒男人来找事,指着她的鼻子骂其败坏了大周风气,她做的馄饨吃坏了人的肚子,找她赔偿。 洪姑孤立难援,眼见买卖就要做不下去了,那些前去衙门告状之人,见到她的下场,也踟蹰犹豫,可要撤了状告。 这天,彭京兆到了衙门值房,想到最近衙门的一团乱,他头疼得很,准备坐下来吃杯茶缓缓再说。 屁股还没坐热,任推官一个箭步冲进来,慌乱地道:“京兆,程尚书来了,程尚书也来递状纸,状告被人造谣毁谤!” 彭京兆倏地坐起身,同样惊声道:“什么,程尚书也来了?他一来,这事,得比天大,你我可兜不住!” 作者有话说: 第195章 195 一百九十五章 ◎无◎ 程子安忙得很, 他在朝堂上忙着与官员们斗智斗勇,忙着精简兵员,开办武官学堂等大事。 谣言毁谤对程子安来说, 不过是朝衙门递句话的事情, 抓几个为首的处置掉就过去了,何须他百忙之中, 亲自前来告状。 任推官与彭京兆脑子都转得飞快, 彭京兆清楚洪姑上衙门告状, 是因程子安派了彭虞出马,替洪姑声张了正义。 程子安平时见到不平之事,顺带之下就替他们解决了,他不喜欢仗势欺人,一般都是告官。 彭京兆当然会秉公处置, 他一向都大公无私,程子安是京城数一清正廉洁的官员,他自认第二。 洪姑被造谣污蔑之事,彭京兆并不疑有他, 按照律法判了张七等人。 “莫非是?” 屋外尚是寒冷刺骨的天气,彭京兆额头连着后背都汗水津津, 连声道:“老任, 你进宫去.....不行不行,你不行,我进宫去回禀圣上, 你留下等着。” 任推官不乐意了, 睁大眼瞪彭京兆, 凭什么他就不行了? 彭京兆右手背敲在左掌心, 跟驴一样转着圈, 看都没看任推官,道:“别瞪了,就你那比绣线都细的眼睛,再瞪也顶多变成麻线。你不行,那是程尚书程子安,哎哟,别说废话了,瞧这不省心的,我还想平平安安致仕呢!” 任推官眼睛细小出了名,他眼皮连着眉毛努力朝上使劲抬,抬了一下就放弃了。 也是,彭京兆说得对,这么大的事,一定要赶紧进宫去面圣,听圣上发话处置。 京官威风,京官却难做,最最难做的就是京兆衙门,对下是不省心的百姓,对上是不放心的朝臣皇室。 任推官也盼着能在任上平安告老,他拿着状纸转身就朝屋外走去:“我去请程尚书进值房说话。” 状纸从手心倏地一下滑了出去,任推官回过头去,彭京兆拿着状纸朝他扬了扬:“这份状纸得呈给圣上过目。” 任推官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都晕头转向了,你赶快些,别耽搁了大事!” 两人赶紧分头忙碌,任推官奔到前衙,见程子安负手立在堂中,神色温和四下打量。 任推官莫名感到心头一紧,稳住神,脸上堆满笑,脚步急急上前,拱手到底见礼:“程尚书来了,稀客稀客,程尚书请随我到值房坐着吃茶说话。”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6节 程子安颔首还礼,与任推官一起前去他的值房,随口问道:“彭京兆进宫去了?” 任推官脚步一趔趄,扎手摇晃了几下,干笑道:“彭京兆恰好进宫有事,恰好进宫有事......” 对着程子安面含微笑的脸,任推官舌头打结,干巴巴再无法说下去。 程子安好笑地道:“我就是替阿爹阿娘来递个状纸,你们这般大的阵仗,弄得我都跟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任推官嘴都快撇到了地下,程子安大马金刀在椅子里坐了,看上去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般自在,哪见得到半点不好意思! 程子安将任推官的反应看在眼里,挑了挑眉道:“既然我出面来递了状纸,碍于我的身份,就不多逗留了,还望京兆府能秉公处置。” 任推官忙说是是是,“京兆府向来都秉公判案,为所有的百姓撑腰。程尚书既然也是大周的百姓,京兆府定会一视同仁,程尚书尽可能放心。” 场面话得挺顺利,任推官面对着程子安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着实没底,忍不住问道:“程尚书,你打算要京兆府如何处置?” 程子安笑了,道:“当然是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以大周律为准。” 京城关于程子安以及家人的谣言传闻,任推官听得不少。真按照大周律处置,不知多少人会被砍头流放。 任推官打了个寒噤,他见过了无数的惨案,打心底觉着,逞口舌之快,泼脏水造谣,要付出性命代价,实在是过了些。 程子安不再多说,起身道:“既然彭京兆进了宫,我就不多逗留了,告辞。” 任推官将程子安送出了衙门,愣愣望着远去的骡车,烦躁得直抓头发。 年前积累下来关于造谣诽谤的卷宗,已经堆成了山,按照起初的安排,今朝要开堂审理。 彭京兆与他商议过,稳定为先,打几个人板子,责令其赔礼道歉,或者罚没一些钱财就算了。 这下程子安也要告造谣诽谤,按照原定的打算审理,就不合适了。 程子安的意思很明确。要京兆衙门秉公处置,依照大周律判案。 要是前面只打了造谣生事的人板子,诽谤造谣程子安之人,却被判了斩首流放,明显是审案不公。 他与彭京兆,都会被弹劾,被唾弃。 程子安也会被牵连进去,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是洗不清了。 任推官现在里外不是人,见白捕头带着几个差役准备升堂,他气急败坏地道:“今朝没空,先不审了,不审了!” 白捕头一头雾水,吩咐差役前去通知苦主择日再来,跑上前问道:“任推官,发生了何事?” “唉!”任推官叹息了声,再叹一声,不知叹了多少声,道:“你们先去带,不,去抓嫌犯,先给我送进大牢里去!” 带与抓看似意思相近,其中的差别,只有白捕头他们这种惯常缉拿案犯的清楚。 带是随便请进衙门问话,问不出来就先暂时看押。抓就严重了,皮肉之苦定跑不掉。 按照任推官咬牙切齿的吩咐,白捕头心下了然,抓来的犯人,首先得松松骨头,哪怕是嫌犯也一样。 待白捕头听到任推官说完的几个嫌犯,神色惊骇地望着任推官:“这.....” 任推官脸色也不大好看,“唉,去吧,大周律法在此,我们也是当差办事,没办法呐!” * 翰林院向来清贵,起草天子诏书,编修经史史书,看似官职低,却在朝廷中举足轻重,谁都不敢小觑。 不过翰林院中同样有低等官吏,比如翰林孔目,乃是守翰林院库房书楼的小官。 翰林院的经史贵重,严禁明火,一经发现,无论可有造成损害,先杖责五十大仗。 姜定山裹着厚厚的皮袄,缩着脖子躲在避风处,还是被寒风吹得浑身都发凉,他袖着手,喉咙咕噜着,朝前面用力吐出口浓痰。 “狗东西,看老子哪天翻了身,男丁全都砍头,女的全部送进窑子!” 姜定山只要得闲就骂,骂得嘴角白沫翻飞,骂得渴了累了,从怀里掏出皮囊,狠狠灌上两口水。 “娘的,不许吃酒,这鬼天气,不吃酒哪吃得消!这些狗官在暖和的值房里带着,完全不顾底下人的死活!” 姜定山收起皮囊,再骂骂咧咧起来。 这时,从门口进来几人,姜定山睁开浑浊的眼睛仔细辨认,看清是翰林顾学士领着白捕头与两个差役,他呆了呆,赶紧奔上前,躬身到底见礼,热情地道:“原来是顾学士,顾学士怎地亲自来了,外面天气冷,吩咐底下的人传个话,下官将顾学士所要的送来就是。” 顾学士望着姜丁山谄媚的模样,只觉着说不出的滋味。 姜定山以前官至户部左曹侍郎,程子安上任之后清理户部,他因为当差不力,账目不清不楚,自掏腰包补了缺之后,被贬来做了翰林孔目。 以前的贬官,如京城六部的大官,大多都是贬谪到穷乡僻壤做县令。 程子安指出了这项贬谪的不合理与荒唐:“穷乡僻壤的百姓,日子本来就不好过,朝廷再给他们送才狼虎豹过去,这是直接要索取他们的命啊!” 后来,圣上与政事堂,吏部,程子安几人一并商议之后,贬谪的官员,再也休想去一地做父母官,而是贬谪到各个衙门做辛苦,无油水可捞的差使。 被贬谪的官员定是恨极了程子安,不知他们在背后做了什么勾当,白捕头直言也不甚清楚,既然京兆府找了上门,顾学士也就不包庇了,神色复杂道:“姜孔目,你随白捕头去趟京兆府。” 姜定山不安起来,白捕头不过是吏,他大小终究是官身,转动着眼珠不客气道:“白捕头,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京兆府竟然找上我了?” 白捕头皮笑肉不笑道:“有人将你告了,姜孔目,我们忙得很,还要去别处当差,不要耽搁我们的功夫。” 姜定山佯装镇定道:“告我,究竟是谁告了我?还请白捕头说个清楚明白。” 民告官与民告民,其中的区别大了去。 首先官员享受“赎”的权利,也就是只要是官身,需要杖责的,则依照不同品级身份可以“赎”,也就是最后无需受到责罚。在地方官员判案时,这里面的讲究就更大了,沾上读书人的名头,得了地方官员的青睐,最后大笔一挥,就能免了其刑罚。“注” 白捕头虽是吏,他对判案与律法门清,暗自一咯噔,心道姜定山虽被贬官,到底是进士出身,精通官场之道。 任推官也没说清楚,究竟是谁告了姜定山。官员彼此之间总有三分情面,除了官官相护,毕竟宦海无涯,谁知哪天就会重新被启用,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顾学士也回过了味,琢磨了下,见白捕头目露迟疑,便在一旁没有做声。 姜定山见白捕头被镇住了,顿时得意嚣张了起来,咄咄逼人道:“白捕头,我这里还当着差,翰林院的库房里面,装着的乃是金贵之物,是大周的至宝,要是我跟你去京城衙门,库房出了差错,你可担待得起?” 白捕头起初还在迟疑,见姜定山小人得志的嘴脸,顿时被激怒了,任推官让他来抓人,不是请人! “在下奉命办差,姜孔目有话要说,就上公堂去说,带走!” 白捕头沉着脸下令,差役也不客气,取出铁链,上前枷住了姜定山。 顾学士见状,不禁脸色微变,想要出言相劝,白捕头冲他拱手,道:“顾学士,姜孔目的话你也听到了,翰林库房就得靠他,没他准得出事。还得有劳顾学士守好库房,若是出了意外,可与京兆衙门无关。” 顾学士将到嘴边的劝说咽了回去,京兆衙门上至彭京兆,下至差役,要在遍地达官贵人的京城立足,简直是粘上毛就是猴,一个比一个精! 姜定山其实慌乱不已,却还要拿捏着架势出言威胁,白捕头一个眼神过去,差役熟练地摸出臭布,塞进他嘴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进了京兆衙门,姜定山直接被扔进了又脏又臭的牢中,蹭掉嘴里的臭布,张嘴就要叫喊。 黑黢黢的牢里里,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脚,踢到了他脐下三寸处。 “啊!” 痛苦地惨叫,声音都快变了形,姜定山手捂住下面,在脏污的地上滚成了一团。 狱卒袖手呵呵,头也不回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姜定山总算活了过来,无力靠在湿哒哒的墙壁上,惨白着脸,开始思索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何方达官贵人。 渐渐地,姜定山瞳孔猛缩,是程子安,一定是程子安! 这个小人,十足的小人,亏他装得一心为民,其实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牢狱的门再次打开,姜定山定睛看去,是他熟悉的面孔。 左曹原来的李郎中,工部水部原来的夏郎中等人,皆是因为程子安,或被贬谪,或被罢官的官吏。 他们这群人因为同仇敌忾,关系就亲密了起来,失意时经常在一处吃酒骂程子安,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许了他们好处,经常散布谣言,暗中生事,妄图将程子安拉下马。 现在他们悉数被送进了大牢,他们可还能活着出去? * 承庆殿。 圣上见过了彭京兆,将状纸摊在御案上,盯着苦主的名字,凝神看了许久,吩咐许侍中去将程子安请了来。 程子安上前见礼,圣上上下打量着他,问道:“去京兆衙门了?” 程子安回是,“臣替爹娘,表妹前去递诉状,请京兆衙门还他们清白。” 圣上收起状纸,彭京兆着急忙慌进宫来请旨意,他没看清状纸的苦主,自己却看得一清二楚,呵呵道:“只这些?” 犹记得当年,程子安是领着一群纨绔,朝御史的大门泼污泥之人。他家人被污蔑不假,既然是家人的私事,以他的脑子与本事,完全可以将敢泼脏水的那些宵小之辈,一滴不剩吃进去! 程子安痛快地承认了:“臣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些,臣打算借此时机,重修大周律!” 程子安并未老实交待,除了重修大周律,细化律法解释,官员判案,有明确的律法可依,不再用人情以及凭着自己的喜好胡乱判案。 借用洪姑出面,他则是要给处于弱势,靠着自己的双手努力生活,却远比男人要辛苦百倍的女子们,开辟一条平坦些的生路! 绝对公平不现实,程子安也做不到,律法本该是弱者的保命符,律法被操纵,践踏,平民百姓永远不可能出头,对农,乃至工商,皆是致命的伤害。 程子安欲废黜“赎”的恶臭特权,士庶之间在律法上享有平等的权利! 作者有话说: 注:“赎”在历朝历代都有,比如有些朝代允许民告官,但官员可以照着品级免除刑罚。 《宋刑统》&《庆历条法事类》等都有记录。 其中,关于官身的认定,读书人能享受到的特权,在《名公书判清明集》中有很多案例记载。 另外,着重推荐潇湘碧影的新文《灰姑娘的钢琴曲》,作品id 4251173,超级好看,全文存稿,可放心跳坑。 第196章 196 一百九十六章 ◎无◎ 圣上的考量与程子安不同, 在他下意识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粉饰太平的笑话。 王子犯法, 向来不会与庶民同罪, 甚至是官身阶层都不会同罪。 程子安的革新给大周带来了欣欣向荣的景象,自他温水煮青蛙, 每月从官员的俸禄中扣除钱粮, 变相让士庶一体纳税后, 好处显而易见,大周的国库渐渐松泛了。 如今对律法的革新,圣上当即就答应了,将刑部大理寺的两个尚书,何相王相一同叫来, 吩咐了下去:“你们一道前去商议。关于程尚书家人受到的冤枉,你不替他们讨回来,我都会替他们做主,还他们一个清白公道!” 圣上并非是为了安抚程子安, 他的确看不惯对崔素娘他们的谣言。程子安官居尚书之位,未替崔素娘请诰封。何相也很识相, 有程子安在前, 推掉了给他的加封,对于这一点,圣上尤其满意。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乃是帝王无奈之下安抚士族之举。士大夫难缠, 帝王不愿意与他们分权, 更舍不得把他们抬到高位。 尤其是圣上在看到大周的官身, 占据了大周的巨额家财之后, 那股想要把他们除掉的心思,折腾得他半夜都会惊醒。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7节 官身带不来大周的国富民强,天下太平。户部的账目清楚表明,士族反倒是拖垮大周的蠹虫。 程子安不清楚圣上的心思,他要是得知,定会加一句,周氏皇族也不遑多让,都是一群享受着民脂民膏的寄生虫罢了。 几人一道走出承庆殿,何相脚步缓慢,走在最后,程子安便放慢了脚步在后面虚扶着他。 何相道:“我没事,这几步路还是走得动。” 程子安道:“我陪着何相走一走,许久没同你走这条道了,甚是想念。” 年前何相进宫推掉加封之后,就留在府中修养,年后开衙才重回政事堂。 望着承庆殿熟悉又陌生的廊柱黄瓦,何相感慨不已,道:“不知这条道,还能走几日。我是无所谓,倒是很多人都盯着,盯着我的身子,腿脚。唉,不止京兆府这一场热闹,朝堂上下也得跟着热闹了。” 程子安当没看到何相看来的目光,他话中意思很明白,待他致仕之后,政事堂肯定要添人,所有的官员朝臣都盯着这个位置。 在朝堂上论功劳还是其他,无人能与程子安争入政事堂的资格。 只是,程子安准备重修大周律,要是他一旦失败,这个位置肯定就轮不到他了。 这时王相停下了脚步,转身等着他们,问道:“何相腿脚可还好?” 何相呵呵笑道:“有劳王相关心,还走得动,撑得住。打完了仗,我也不靠腿脚当差,政事堂的事情,只要我脑子没糊涂,还能管上一管。” 王相看了眼程子安,也打哈哈道:“何相能回来当差做事,我以后身上的担子就轻了。” 段尚书与姜大理寺卿见王相等着与何相并肩而行,两人忙侧身等在一旁,在他们走过之后,段尚书拉住了落在他们后面的程子安。 “程尚书,先前圣上说得笼统,你可能与我解释一二,你打算如何改大周律法?” 程子安道:“段尚书别心急,事关律法,每个字都要准确到位,此事说来话长,我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等下去政事堂再议。” 段尚书放开了程子安,讪讪道:“那行。”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句:“我在刑部多年,好不容易将大周律背得滚瓜烂熟,要是一下改动过大,我怕上了年纪,脑子不灵光,以后记起来就难了。” 程子安淡笑不语,刑部判案,真正沿用大周律法的时候,少之又少。 而且大周律法缺乏细则解释,适用与否,全靠官员自己本事的高低,品性,以及喜好判定。 大周律几乎形同虚设,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向来都是弃之不用。 不过,段尚书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的确在刑部的时日,足足快有二十年,从刑部的郎中,一路升到了尚书之位,稳坐刑部尚书十余年。 这些年来,段尚书几乎从没出过差错,官声颇好。今年段尚书五十出头,要是何相致仕,按照他的履历,要是没程子安,当仁不让该升任政事堂。 程子安与段尚书关系还算不错,到了政事堂,他便将自己对大周律的不足,以及打算如何修,悉数告知。 王相与何相都在凝神思索,姜大理寺卿见他们没先发表意见,也就谨慎地不先开口。 段尚书眉头皱起,道:“程尚书,修律法细则,需要耗费巨大的人手精力,不过这件事我倒是赞同,有解释细则之后,审案时用得上。只是,官员的品级不得“赎”,我以为不妥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如此一来,岂不是将读书人,官员贬低到与大字不识之人一样的地位?” 程子安道:“我可能这般认为,段尚书是下意识中,认为读书人与官员一定会触犯律法,他们犯法之后,有“赎”做护身符,保证他们能逍遥法外?” 段尚书话语一窒,程子安的话,他的确无法辩驳,只能梗着脖子道:“若是读书人官身得不到优待,以后就没人愿意读书了!” 程子安反唇相讥道:“读书人与官身向来以懂礼节,知廉耻为傲,不屑与目不识丁的底层百姓为伍。懂礼节,知廉耻,却要犯罪,犯罪之后还要得到优待,该如何形容呢,用句可能比较难听,却很贴合的话来形容,就是做了青楼楚馆的营生,还要立牌坊宣扬其贞洁!” 何相不客气哈哈大笑:“读书人,呵呵,读书人!” 读书人.王相、姜大理寺卿,段尚书一并看向了过去。 段尚书与姜大理寺卿毕竟品级低,怒得不显山露水,王相则直接生气地道:“何老儿,你笑什么笑!” 何相笑个不停,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连连摆手道:“我没笑你,没笑你,你瞧你这张老脸,想去楚馆也没门!” 王相气得呼吸都粗了,骂道:“我不与你个粗人一般见识,你那张老脸,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子安见他们又要吵,拔高声音,对段尚书道:“段尚书可喜欢看戏?” 段尚书点头,狐疑地道:“怎地又扯到我喜欢看戏了?” 程子安微笑起来,道:“在戏文中,弱者遭遇到不公,会有青天替他出头,让坏人得到惩罚。只有在戏文中,才会出现这样大块人心之事。诸位可有想过,为何会这样?” 王相敛下眼眸不做声了,何相也收起了笑,姜大理寺卿望望他们,再看向程子安,斟酌着道:“程尚书,一旦公布出去,恐将会遭到官身的一致反对,朝堂上下,又得乱啊!” 段尚书也说是,“这些年朝堂历经无数次的革新,战事方平息,不能再乱了!” 程子安讥讽地道:“大周何来的太平?刑部大理寺复核的案子,不过是底下州府实际情形的九牛一毛罢了。朝廷规定,一次发生五条人命的命案,必须上报朝廷。两位以为,有多少州府会如实上报?” 段尚书与姜大理寺卿都沉默不语,除非死伤太多瞒不住,一般来说,死个十人八人,小菜一碟而已。 人如何死,何时死,他们在卷宗上随便编撰,上次两人前去云州府前高县令抢占山头的案子,便是如程子安所言,事实让他们无话可说。 程子安:“我们在坐的诸位,多少都读过书,圣人言学得可不少。仓禀实而知礼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礼节不礼节的,就休要提了,法是礼的最低限度,嘴上说着规矩礼法,行的确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几人一起朝程子安看去,心里所想虽各异,倒是没有反对。 程子安迎着他们的目光,脸上浮起冷笑,沉声道:“他们敢跳出来,承认自己想要“赎”的权利,好仗势欺人,我就敬他们是真小人!” 读书官身都要脸面,谁会主动承认,揭开了所有读书人官身的脸皮,估计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相揉着眉心,烦躁地道:“律法修起来耗时耗力,我反正没那么多精力,实在顾不上,你们可别拉上我。” 何相紧跟着道:“我身子不好,也无法掺和。” 姜大理寺卿与段尚书面面相觑,再齐齐看向程子安。 程子安淡淡道:“这本是刑部与大理寺的差使,完善律法,在律史上或多或少,会留下一道名声,后世之人也会记得。这么好的事情,我来吧。” 青史留名! 谁会记得大周景元年间的刑部大理寺卿是谁,但编撰周全的律法上,会留有他们的名字! 段尚书咳了声,道:“程尚书,事关大周律,刑部责无旁贷,当有力出力,有人出人。” 姜大理寺卿不甘落后,急着道:“大理寺亦如此,我别的不敢说,对律法上还是有一二心得,多少能帮上一些忙。” 程子安放了诱饵出去,见他们毫不犹豫吃了,当即就道:“那就多谢两位了,到时候我做一个样例出来,两位照着这个方向修就是。” 王相望着段尚书姜大理寺卿兴奋地模样,能理解他们两人的心情,官员都想位极人臣,读书人能在史书上留名,这是何等的幸事。 只是,王相总感到好似某处不对劲,看两人先前的反应,他们不赞同废黜“赎”的律法,怎地一下就被程子安的话带了过去,变成了兴致勃勃,着手修条例了? 程子安愉快地道:“过上两日,京兆府会审理我递上去的案子,若是得空,欢迎前来听听。” 王相这才知道程子安递了状纸,顿时惊讶地道:“状纸,什么状纸,你要告谁?” 程子安简略说了下,微笑着道:“被人踩在头上拉屎拉尿,我再无视下去,就是不孝了!” 段尚书神色微变,干巴巴道:“我到时候会去,看看彭京兆如何审案。” 何相与姜大理寺卿当然也不会错过,除了他们之外,朝堂上的大半官员都到了。彭京兆见人太多,还将后来的请了出去,大大小小的官员,依然将京兆衙门公堂后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京兆衙门空前绝后的热闹,货郎挑着担子叫卖,周围摆摊的小贩干脆将摊子都挪了过来,还有那脑子灵光的,取了家中的凳子出来赁出去,一个时辰收取五个大钱,供给站得太久,腿软了的人坐着歇息看热闹。 差役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紧张地巡逻,吆喝道:“都规矩些,不许乱挤乱窜!” 程子安是苦主,他身穿常服,陪着崔素娘与程箴一起上了公堂,他紧紧握了握崔素娘的手,笑着道:“阿娘,没事。” 崔素娘点头,反过来安慰他道:“我不怕。以前在云州府时,我可是做过学堂的先生,见过了世面。” 程子安再看程箴,程箴气定神闲,无需他多说,扫了一眼公堂后,便未再多言。 公堂之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以前的洪姑,几个告状的妇人小娘子。因为案情相似,彭京兆在程子安的建议下,一并开堂审理。 苦主嫌犯分开左右,加上差役,宽敞的公堂立刻变得狭窄起来。 程子安因为品级,坐在公堂的左下首的椅子里,彭虞自己去搬了椅子,摆在了他的身边,看了看公堂后,又看向屋外挨挨挤挤的人群,再看向公堂之上,兴奋得直吸鼻子,嘿嘿道:“好多人,好热闹啊!” 程子安手撑着下颚,一眼淡淡瞥过去,彭虞立刻紧紧闭上了嘴。程子安收回视线,迎着彭京兆递来的眼神,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彭京兆抓起惊堂木,在公案上重重一敲:“肃静,都给本官肃静!” 公堂里面尚可,外面的人还是议论纷纷,吵得公堂内都嗡嗡响。 彭京兆气得再次敲惊堂木,喊道:“你们再说下去,今朝的案子,就无法审了!” 不审下去,就没热闹可看,大家顿时停下了说话,公堂终于变得安静了。 彭京兆真是又生气又好笑,与任推官递了个眼神,大声道:“韩大牛,徐三娘状告你求娶不成,恼羞成怒散步她与人私定终身的谣言,此事可当真?” 韩大牛平时仗着一身肥肉,到处惹是生非欺负弱小,与所有的百姓一样,害怕公堂,被差役带上来后就萎了,当即跪下来,哭喊道:“草民错了,草民就是图个嘴上痛快,胡乱说了些话,草民错了啊......” 彭京兆颔首,道:“既然你已承认,徐三娘与人私定终身之事,便是诬陷。徐三娘因着你的逞口舌之快,落了个淫.妇的名声,接连几门亲事都没成,徐三娘本来在绣庄做绣娘的差使,也因为名声不好被绣庄辞退。按照大周律,韩大牛当斩首!” 看得正起劲的众人,见三言两语间,韩大牛就被判了斩首,顿时都被惊呆住了。 有人回过神,大喊道:“这也太儿戏,韩大牛哪怕有罪,也罪不至死!” “不过几句碎嘴子的闲话,要被判斩首,这律法着实太不近人情!” “贪官污吏让穷人饿死无数,他们都没被斩首,还有些在好好当着官呢!” “何止如此,吏部许侍郎的侄儿,为了抢象棚雅间,出手将人打死了,威逼着死了人的那家,收下几两银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穷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一连串官身子弟违法犯罪的控诉,响彻云霄,彭虞面对着愤怒的百姓,吓得缩起脖子,呲牙咧嘴道:“程哥,那个我先去躲一躲。” 程子安对彭虞无语至极,他人傻钱多,嚣张就是拿钱砸人,走路跟螃蟹一样,要占据一条大道,百姓要给他让路罢了。 他充其量就是个嘴上厉害的棒槌,不然的话,程子安也不会同彭虞多来往。 彭虞猫着腰溜了,满头大汗的彭京兆顾不上他,先与任推官对视,再转头看向公衙后,最后看向了程子安。 先前审过洪姑的案子,判了张七流放之后,百姓也没这么大的反应啊! 彭京兆慌乱之中,脑子灵光闪过:当初审洪姑的案子,并没有这么多百姓围观,而且斩首与流放,一个是人头落地,一个是押解到苦寒之地去,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 为何京城的百姓,全都涌向了京兆衙门来看热闹,一是洪姑的案子,引出了后续的官司。 最最重要的是,京城乃至全大周都赫赫有名的程子安,父母家人一起上了公堂告状,才将此事推到了巅峰。 王相坐在公堂后,前面百姓的呼喊声,听得一清二楚。 “凭什么达官贵人就能免罪?!” “要斩首,一起斩首!许侍郎的侄儿也必须处死!”’ “律法不公,律法不公!” “律法不公,律法不公!” 百姓愤怒的呐喊,声浪直冲天际,王相看向神色凝重的段尚书姜大理寺卿等官员,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先前程子安要废黜“赎”的条例,段尚书他们虽没什么意见,他其实打心底觉着,朝臣官员肯定不会同意,程子安又要再次面对一众官员的弹劾。 程子安真正的后手,原来在今天的公堂之上。一个小小的案子,就能引出百姓长期以来积攒下的愤怒不满。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8节 借用民意,逼着朝廷不得不修改大周律! 官员谁敢出面反对,愤怒的百姓,能将他撕得粉碎! 作者有话说: 依然是科举文的预收《内卷?是绝对不可能滴!》,主科举基建种田,恳求收藏,点作者专栏可见。 第197章 197 一百九十七章 ◎无◎ 面对喷涌如烈火般的民意, 彭京兆惶惶不安与程子安,王相请示之后,宣布休堂择日再审。 围在衙门前的百姓, 却久久不愿意离去, 有人愤怒大声道:“衙门总要给个准信,究竟什么时候开堂!” “对, 给个时日, 不要到时候偷偷摸摸判了!” “官老爷不拿我们这些穷人当一回事, 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这时,最外面的人情一阵扰攘:“劳烦让一让。” “陈四郎的亲人来递状子,状告许侍郎的侄儿许五杀人!” “陈四郎,可是在瓦子里被徐侍郎的侄儿许五杀死那人?” “就是他。京城的秦讼师替他写的状子,准备不要一个大钱, 替他上堂诉讼。” 讼师地位低,被划为三姑六婆一伍,只讼师必须精通刑律,嘴皮子利索, 还得与衙门官吏相熟,讼师被人虽看不起, 这个行当却很是赚钱。 排得上号的讼师, 仅仅是写状子就要二十个大钱起,上堂诉讼看案件大小,难易, 至少得一二两银子起步, 一般的穷苦人家可请不起。 陈四郎生前在瓦子里做帮闲, 家中只有年迈的爹娘, 秦讼师能接下这个讼案, 百姓击掌相庆,前来京兆衙门旁观的官员们心思各异。 陈四郎的家人突然出现状告许五,此事实在是值得琢磨。 在众目睽睽之下,彭京兆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状子,吩咐差役前去传被告的许五。 许五就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与他玩得好的纨绔们在嬉笑谈论:“敢将老子拿出来说事,有本事去告老子去!” “许五爷,给这些穷鬼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告你。你看,都是些狗咬狗的案子,妇人奸夫裆下那点子事罢了,香艳得很。” 几人说得正欢快,洋洋自得的许五听到有人告他,顿时脸色一沉,叉腰就要叱骂,差役走到了他面前:“许五爷,有人将你告了,按照规矩,得将你看押问话。” 许五当着一众纨绔的面被驳了面子,脸一下从黑涨红,梗着脖子就要骂。 “许五也得被收押进大牢!” “凭什么韩大牛都收押在牢里,许五能不上枷,还在外面享乐!” “将许五关进大牢!” “将许五关进大牢!” 高喊声再起,许五这下终于感到害怕了,到嘴边的骂声,呃了声全吞回了肚中,平时哥俩好的纨绔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许侍郎神色阴沉盯着许五被差役拘走,百姓大声欢呼,几乎将牙都咬碎! 程子安陪着崔素娘打算离开,彭京兆一个箭步奔上前,拦在他们面前,连连拱手道:“程老爷,崔夫人,让你们白跑一趟,实在是失礼失敬了。” 衙门开堂审案,彭京兆作为主审的官员,何来失礼失敬之说,见他满头大汗,程箴便未多言,同他客气了句:“哪里哪里,有劳彭京兆,彭京兆受累了。” 程箴随口的一句话,差点令彭京兆哭出声! 他可不是辛苦受累,京兆难做,还摊上了天下第一难的案子! 彭京兆背过身,抹了额头脸上的汗与泪,转声道:“程尚书,你得留一留,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说话间,他直起身,中气十足喊道:“阿虞!” 彭虞不知从何处一下窜了出来,彭京兆道:“程哥交给你了!” “阿爹,是我的程哥,不是你的程哥!”彭虞双手熟练地抱住了程子安的胳膊,冲着彭京兆离开的背影道:“阿爹,乱辈分了!” 彭虞经常来找程子安,与程箴崔素娘都相熟,咧嘴朝他们笑:“伯父,伯母,你们先回去,我等下会亲自将程哥送回府上。阿爹遇到了难事,大难事,我得找程哥帮一帮阿爹。” 程子安抽了下手臂,没能抽动,他无语对程箴崔素娘道:“阿爹阿娘,你们先回去,放心,我没事。” 程箴望着从公衙后走出来的王相等人,拱手见礼后,携着崔素娘先行离开。 王相走出来,烦恼无比打量着公衙外逗留的百姓,道:“回宫去吧,此事得请示圣上,早解决早身心。” 程子安笑道:“说起来,这件事也没那么复杂,既然律法不公,还他们一个公道就是。律法细则不明,判刑过重,酌情修改就是。我看人都在了,不如借彭京兆的公堂一用,当场商议修订,修订妥当送进宫回禀圣上,继续开堂审案,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王相看了几眼程子安,转头问何相段尚书姜大理寺卿:“你们以为如何?” 先前程子安已经与他们商议过,圣上那边早已暗自同意了程子安的想法,眼前的形势不妙,三人当然没意见。 许侍郎却坐不住了,上前反对道:“大周的律法,从前朝沿袭而来,前朝的前朝皆是如此,哪能因着几人觉着不公,就要当场修改,真真是儿戏!” 王相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别开头不做声。 许侍郎的心思昭然若揭,许五被人状告,当场被差役带走关押,令他颜面无存。 按照百姓的反应来看,许五要是被轻判,难以平息民怨。 唯一能救许五的方法,就是无声无息让陈四郎爹娘撤销状告,或者坚持按照大周律审理。 许五身上有恩荫的功名,在礼部挂着闲差,依照他的品级,顶多赔些银子,判个杖刑。 彭京兆也断不敢真下狠手行刑,毕竟还有他这个吏部侍郎,吏部掌管大周官员的升迁,考核,谁都不敢轻易得罪。 许侍郎看向其他官员,大声道:“大周律法岂能轻易变动,今朝却要为了一个混混而修改,简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许侍郎听上去莫名其妙的话,官员们都听懂了隐含的深意。 一旦改动律法,顺了底下百姓的意,他们就再也享受不到在律法上的特权! 吏部萧尚书与许侍郎向来一体,他沉了沉脸,道:“许侍郎所言极是,律法并非儿戏,万万不可轻易更改,还请王相何相三思!” 程子安微笑着道:“好啊,萧尚书既然主张不改,烦请向百姓解释,让他们理解修改律法的重要性。” 萧尚书却当即推脱了,不悦道:“律法是刑部与大理寺之责,要向百姓解释,当由刑部或者大理寺出面,与吏部何干!” 段尚书恼了,暗暗骂了句萧尚书这个直娘贼,敢做不敢当。 在当下的节骨眼上,谁敢出去解释,还不得被愤怒的百姓生吃了! 激昂大理寺卿更是不敢出头,脚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 何相就站在他的身边,冷笑几声,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大声道:“萧尚书,许侍郎,吏部既然与律法之事无关,你们为何又要站出来反对?” 萧尚书道:“回何相,事关大周律法,身为大周的臣子,自当关心才是。见到错谬之处,大周的读书人皆可以提出,下官提出反对,乃是不负圣上之恩,都是为了大周着想!” 许侍郎也连声附和,“下官亦如萧尚书一样,都是为了大周天下,尽到臣子应尽之责。” 程子安转过头,对睁大眼看戏的彭虞小声吩咐了两句。 彭虞一下放开程子安,奔到公堂前面,扯着嗓子振臂高呼:“都散了,都散了,吏部萧尚书许侍郎不许改律法,坚持要按照律法审案!” 霎时,公堂内外鸦雀无声,惟有彭虞都快喊得劈叉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萧尚书许侍郎傻了眼,先是怒瞪一脸呆怔的彭京兆,再怒瞪向彭虞,骂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彭虞喊完,脚步蹬蹬后退,躲到程子安身边,打着寒噤道:“程哥,他们要吃人,要吃人了!” “狗官!杀了狗官!” “反正我们的命不值钱,与狗官拼了!” 被激怒的百姓向公堂涌来,差役们手忙脚乱阻拦:“不许乱挤,退下,退下!” 面对着成百上千的百姓,差役哪能挡得住,眼见即将失控,王相白着脸,厉声朝彭京兆道:“还不赶紧进宫去报信!差役呢,都快去挡住他们!” 彭京兆也懊恼不已,道:“这么多人闯过来,将门口都堵死了,哪还能出得去,差役就这些人手,王相莫非是要让他们真动刀?” 真动刀的话,一旦见血,现场会更加混乱,真正无法收场了。 王相猛地看向了程子安,见他神色如常,不禁气道:“程尚书,你去!” 程子安摊摊手,道:“我去能作甚?挡刀还是平息他们的愤怒?” 萧尚书失声嚷道:“彭虞去,都是彭虞引起的混乱!” 彭虞也不干了,道:“先前本来好好的,就是因为许五杀人,你们反对修改律法,怎地怪到我头上,该你们出面才是!” 王相气得想将彭京兆彭虞父子一并痛揍一顿,眼下的局面,只有程子安出面,才有几分胜算! 程子安笑了声,煞有其事点头道:“彭虞说得是,萧尚书,许侍郎,你们是大周的官员,为了大周的安稳,责无旁贷,快去,千万莫辜负圣恩!” 说话间,程子安手上用力,将萧尚书扯到了大门边,彭虞身为程子安的好跟班,只比他慢了一步,扭住许侍郎将他也抱了上前,道:“许侍郎来了,萧尚书也来了!你们别吵,别挤,听他们给大家一个交代!” 许侍郎与萧尚书两人趔趄了两下,将将站稳,望着涌到面前百姓盛怒的脸,紧张得都发抖。 程子安上前几步,镇定自若对着人群,抬起手臂,喊道:“我是户部尚书程子安,请大家稍安勿躁,朝廷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吏部萧尚书与许侍郎,会向你们解释缘由,你们且听听看再说。” 以前在水部治理河道时,程子安在京城就大名鼎鼎,他经常轻车简行,简朴和气,给百姓带来了数不清的好处,百姓自然感激不尽,见到他出面,脚步慢了下来。 “程尚书,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我们只信程尚书,既然程尚书发了话,就听听那两个官老爷如何解释!” 王相见程子安的脸面,比他这个相爷要管用,心酸之余,又微不可查松了口气,余光瞄到彭虞看过来炫耀的神情,恨恨剜了他一眼。 彭虞转过头,一会撇嘴,一会笑嘻嘻。 他的程哥,比千军万马都要厉害! 因为他的程哥,真正受到百姓的爱戴,这群无能的官员,他们不懂。 无能的官员彭京兆抓住了彭虞,压低声音道:“到后面去,这里哪有你上前的份!” 彭虞心不甘情不愿退了几步,伸长脖子朝外看得很是起劲,只见萧尚书负手站在那里,许侍郎左顾右盼之后,硬着头皮道:“大周律在立国之初就已经制定,当时并无人反对,律法也延续了一百多年,足以表明律法的用处。你们却因此不满,可是要造反不成?” 起初许侍郎还心虚胆颤,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看到百姓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衫,皲裂苍老的面容,背就逐渐挺直了。 他们这群贱民,也配提律法,真是可笑! 造反要被诛九族,京畿营的兵丁驻扎在京畿周围,京城的城门遍布守卫,宫中有护卫与禁军班值,对付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绰绰有余。 百姓有好些被吓住了,嗫嚅着不敢再做声,许侍郎看在眼里,嘴角浮起轻蔑的冷笑。 陈四郎贱命一条,一辈子也存不下几个银子,赔了陈氏夫妻几两银子,都怪他仁慈,看不得人间疾苦,反倒让他们长了贪恋,想要索取更多的赔偿。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09节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这时,秦讼师走上前,自报家门之后,问道:“敢问许侍郎可是以为,令侄犯了杀人之罪,因为你们是官身,就可以逍遥法外,是大周律的规定?” 许侍郎眼神轻蔑扫了眼秦讼师,讼棍而已,不咸不淡回道:“一切当以律法为主。” 秦讼师点点头,道:“要是按照律法判定,令侄儿有功名在身,他会被判杖刑五十。杖刑五十,不如当场杖刑,让苦主爹娘亲眼看着,也可告慰他们失去独生儿子之痛。” 许侍郎脸色微变,所有人看着行杖刑,以许五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只要十杖就会打得他七劳五伤。 秦讼师一个转身,大声道:“许五的名声,在京城估计无人不知。他欺负弱小,看上的女子,不管娘家还是伎家,总得想方设法弄到手。真要按照律法处置,许五的品级,只怕远不够拿来抵罪。许五出身官宦之家,许侍郎是读书人,许五也读过书,读书人可了不起,读过几天书,就可以作威作福了。” 许侍郎怒道:“好你个秦讼师,怪不得人称讼师为讼棍,正如那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行那挑拨之事!话里话外指出读书无用,读书人无用,断了大周的文脉,简直其心可诛!” 秦讼师不慌不忙问道:“敢问许侍郎,你是读书人,身为大周的官员,为大周,为天下的百姓,究竟做了哪些事?” 许侍郎阴森森道:“你算什么东西,本官的差使,当然是向吏部尚书,向政事堂的相爷,向圣上交待,你站出来问质问,可是以为自己比圣上还要厉害?” 秦讼师面不改色,道:“许侍郎的俸禄,是由我们这些不是东西的草民所交,我们做牛做马交纳的赋税。钱用到了何处,可是养了闲人,养了欺压我们的贵人老爷们,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大家以为可是应当如此?” 众人经过秦讼师的点拨,瞬间回过了神。 是他们做牛做马,缴纳赋税,服徭役,兵役,供养着这群贵人! 读书人值得尊敬,可读书人,官绅们,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要是他们种的庄稼粮食,赚的钱,与达官贵人一样,无需缴纳赋税,他们也读得起书! 大周庇护了他们,大周的太平,是他们拿了命去守护,前面与南夷的一仗,京城百姓人家,处处是缟素。 这些达官贵人们,他们做了什么好事,究竟凭什么,不事生产,却能享受荣华富贵,都是爹生娘养,命却比他们要贵重,连杀人都可以免除刑法? “凭什么?!” “杀了狗官!” “杀了狗官,狗官无用,只会欺负我们!”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脏鞋,结结实实砸在了许侍郎的面门上,他鼻子眼睛一阵温热,脑子嗡嗡响,尖声道:“狗贼,敢袭击朝廷大员,要反了,反了!” 萧尚书见继续有鞋子泥团飞来,慌忙转身躲回了公堂,哪敢再出声。 秦讼师悄然退回了人群中,大声喊道:“修改大周律,我们要公平,公道!” 很快,呼喊的方向被他带了回去,暴躁的百姓高声喊了起来。 “我们要公平,公道!” “修改大周律,我们要公平公道!” 程子安对着萧尚书道:“萧尚书,你看,他们又闹起来了,我恐怕也拦不住了,你快拿个主意,不能让他们闹大,无法收场啊!” 萧尚书铁青着脸,一甩衣袖,道:“我不管了,由你们去定!” 程子安再看向王相等官员,道:“诸位以为呢?” 王相斜了眼程子安,道:“民意不可违,我自当没意见。” 程子安淡笑不语,民意在大军与刀箭面前,不算得什么,但直面这群官员,绰绰有余。 其余官员看着跳脚,鼻子里汩汩流血的许侍郎,忙不迭点头一并应了。 程子安这才缓缓走上前,在众人面前站定,朗声道:“圣上向来爱民如子,定不会让你们受到冤屈,现在政事堂的相爷都在,我们会马上修改大周律,大家尽可放心!” 秦讼师道:“我们是讼师,是替百姓在公堂上讨得正义之人,不该被轻视,不该被蔑称为讼棍!” 讼师虽讨人厌,但寻常百姓上了公堂,大多连话都说不明白,光有律法无用,他们不可或缺。 程子安当即允诺道:“朝廷会给讼师正名,让讼师这个行当变得规范!” 秦讼师躬身长揖下去,大声道了谢:“多劳程尚书,我们相信朝廷,相信圣上!” 彭虞眨巴着眼睛,后知后觉喘了口大气,呐呐道:“娘咧,牛马差点就醒悟了,真是好可怕!” 作者有话说: 第198章 198 一百九十八章 ◎正文结束◎ 随着日头逐渐偏向西边, 风吹到人的肌肤上,像是被一根根细棍抽打般疼。 公堂前的百姓,却始终围着不肯离去, 等待着朝廷给他们的交待。 圣上在宫中听到了消息, 差了许侍中出来传旨:“事急从权,只管听从程尚书的安排行事。” 有了圣旨, 程子安的所有想法, 很快就得到了落实。他做事一向有条理, 在之前就已经做了准备。 扯着圣上之意的大旗,程子安大刀阔斧,先废黜了“赎”,再根据京兆急着审理的案子,改了律法条例, 细化了律法细则。 很快,彭京兆重新升堂,判了韩大牛刑罚一年,在牢狱外执行, 以徭役抵消罪责。另外赔偿徐三娘因此造成的钱财损失,在城门口连续张贴一月的致歉布告。如下次再犯, 则从重处罚, 子孙三代不许考学出仕。 如有人继续散步关于徐三娘的谣言,她可以再来京兆状告,依律判定。 此条例, 同样适用与官绅。 许五已经收监, 因为涉及到命案, 衙门需要更加谨慎, 经过详查之后再开堂审理。 废黜“赎”的特权之后, 许五犯下的命案,有无数的人证,就算不偿命,流放绝对跑不掉。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到了衙门的下值时辰,围在公堂前的百姓,终于满意离去。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爆竹声,很快,爆竹声接二连三响起,传遍了黄昏的京城。 王相立在那里,定睛望着远方,他看向面色沉静的程子安,神色复杂道:“他们在庆贺。” 程子安笑了笑,没有做声,朝他拱手道别。 王相望着他始终挺直的背影,心头滋味万千。 出仕为官几十年,前些年间也偶有革新,大多都无关痛痒。 自从程子安出仕为官之后,官场上下,数次震荡,大周的革新,称得上惊天动地。 对于官绅来说,程子安的革新,肯定不会如他们的意,平民百姓却如过年一样,不约而同放起了爆竹弹冠相庆。 真正的民意,糊弄不来,买不来。 爆竹声响彻云霄,在公堂前,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官员们神色肃然,彼此也没了打招呼的心情,三三两两加快步伐离去。 这时,王相余光瞄见萧尚书阴沉的脸色,他愣了下,脸皮牵动着,想要劝慰两句,最终还是住了口。 何相身子状况摆在那里,朝臣百官都紧盯着相爷之位。权势富贵迷人眼,萧尚书想要越过程子安争得这个官职,纯属是痴人说梦。 程子安那般聪明之人,肯定早就看穿了萧尚书的打算,吏部随处都可以抓到错处,他要是出手找茬,萧尚书哪还能跳出来说话。 萧尚书想不透,而他自己呢? 王相最终苦笑,他看似想得透,有真正光风霁月的程子安在前,就衬得他处处不如了。 程子安上了骡车,没走几步,就被宫里派来的人请到了承庆殿。 大殿里摆着食案,圣上抬手指了指,道:“无需顾及虚礼,边吃边说。” 程子安洗过手脸,在食案前坐下,喝了一碗汤下肚,缓缓说起了公堂上发生之事。 京兆府的事情,早已递到圣上御案前,再听程子安细说一遍,圣上心情愈发不好,干脆放下了筷子,沉声道:“好他个许侍郎,平时满嘴仁义道德,家族中的子弟却是一群混账,我就不信,他平时会不知晓后辈子侄的德性。都死到临头,还敢恐吓百姓,简直比我这个皇帝还要威风!” 程子安暗自啊哦一声,许侍郎完了。 不过他心里清楚,圣上生气的关键是许侍郎许五差点造成民乱,皇宫在京城,既便有兵丁护着,总归是令人不安。 另外的一点则是,百姓叫喊他们做牛做马,养出了一群欺压他们的贵人,贵人也包括皇室。 圣上停顿了下,道:“那个姓秦的讼师,可要好生查一查。” 程子安坦白道:“圣上,秦讼师是臣找到他,替陈四郎父母出头,还他们一个公道。” 圣上从不怀疑程子安,听到后愕然道:“是你找了他出面?” 程子安做事讲究虚虚实实,实大过虚。 比如现在,交待了秦讼师是他安排的事,隐去了喊出做牛做马,也是他的安排。秦讼师很快就引开了喊话,加上他长期以来的忠厚做依仗,圣上便不会再怀疑他。 觉醒有个漫长的过程,如今的生产力,只适合开一小道口,让聪明人先去思考,摸索。 程子安假惺惺道:“许五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逍遥法外,圣上日理万机,哪能京城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知道,可百姓不会这般想。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的州府。臣认为,许侍郎敢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包庇许五的缘由,乃是因着大周体恤官绅,给了他们“赎”的权利,律法写得清楚明白,圣上就算知晓了,也无可奈何。臣知法守法,必须有律法依据,才能将许五绳之以法。此事牵扯重大,若是要商议,即将遇到的阻力,圣上定也清楚。臣只能快刀斩乱麻,借助百姓,及早解决此事。” 圣上听得频频点头,程子安所言极是,削减官绅的权势,他们定会群起反抗。惟有众怒逼到眼前,令他们感到害怕,他们才会收敛退步。 谁家没个不肖子孙,许侍郎却着实嚣张太过,令他爱民如子的名声受损,被不知究竟的百姓一并埋怨上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索要得实在太多,大周都快被他们蛀空了,还尤为不满足!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他们太过得意忘形,忘了天下姓周!” 程子安慢慢嚼着饭菜,不住出声附和,见缝插针道:“圣上的天下,本当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要是没有权贵们的逼迫,压榨,上下齐心为大周着想,大周早就天下大一统了!” “大一统”这几个字,真正戳到了圣上的心尖尖上,要是他能将南夷,北边部落尽收入大周的疆土之中,该是何等的风光,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都能拔得头筹! 想到户部呈上来的账目,圣上那股豪情,一下就破灭了。 大周想要大一统,除非大周想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他扼腕不已道:“都怪这些蠹虫!” 程子安咽下嘴里的菜,道:“如今官绅变相交了一部分赋税,修改律法之后,臣不敢称百姓能得到绝对的公平,至少有律法作为震慑,在执行时严家监察,百姓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有了他们的创造与努力,大力开办学堂,发展农商工,大周终究有一日,会天下大一统!” 圣上抚着胡须,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大一统,好!好!好!” 连道了数声好,圣上笑声渐停,笑问道:“何相的确该致仕了,这次你准备入政事堂了?” 对于圣上再次提到让他入政事堂,程子安并不感到意外。 虽有飞鸟尽良弓藏,大周还未真正大一统,若是并非他入政事堂,圣上有意其他人,他这些年的官,真正白做了。 程子安沉吟了下,说了对户部的计划:“政令的好坏,关键在于执行。户部经过臣的清理,敢说吏治清明,官吏们都在踏实当差。继任之人,只需忠厚稳重,守住现状即可。” 圣上唔了声,问道:“你可是有意方寅接任户部尚书的差使?” 方寅这次回京,程子安与他详谈过,他既想回到朝廷中枢做官,又舍不得在云州府主政一方的自在。 每人的性情不同,程子安当然不会勉强方寅,且他以为,方寅左右不定,源于他的逃避心理。 在京城中枢做官,肯定要比地方上要拘束,朝臣们尔虞我诈,到处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踏了进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是永远无法避免之事. 学渣被逼考科举 第210节 要做事,就不能怕事,必须迎难而上,直面所有的风雨, 方寅的犹豫不决,正好让程子安有了新的想法,制定官吏考评以及任用的详细标准,先在户部推行,进而推向六部,地方。 程子安道:“臣一时也确定不了,户部的几个侍郎都还不错。臣以为不若考核,竞争上位。首先做出考核细则,每条细则根据事情的重要与否,分数高低不同。为了公平公正,他们在这期间只顾着高分的项目,故意有所偏向,臣建议考核暗中进行,他们所有人都不知晓细节,以半年为期,最后总分最高者胜出。” 圣上仔细琢磨了下,当即应了:“你做事细,此事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你呈上来,我来亲自主持此事,我就不信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能出现尸位素餐的庸才!” 程子安当然不会将如此大的权力,独自交予圣上之手,他更深层的用意,是在分皇权。 圣上日渐苍老,已经开始考虑继承大统的儿子,话里话外,也问过程子安几次,都被他四两拨千斤挡开了。 身份不同,对同一件事的处理方法也会不同。两个郡王甚至几个小皇子,他们都不算太蠢,现在展现出来的,当然不是治国的本领,而是一个好儿子,好皇子的模样。 等到坐上龙椅之后,对着自己的江山社稷,行事与考虑事情的方式,肯定会发生变化。 皇权不能过大,相对之下,朝臣官员的权利也不能过大,任何的权利都要有制衡,就算以后选出来一个不成器的君主,或者出现大奸大恶之臣,彼此有了约束,朝政局势也不会受到大的冲击。 不过程子安当下也没有提出反对,考核的细则琐碎繁多,以圣上的精力,到时候他自己都会打退堂鼓。 饭后,圣上再与程子安商议了一阵律法之事,“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待到这件事过后,我允了何相的致仕,你进入政事堂当值。” 程子安施礼告辞出宫,此时的朱雀大街上,除了酒楼铺子还张灯结彩,街头已经人迹稀少,只爆竹声还没断,不时噼里啪啦在夜空中爆开。 回到府中,程峭还未回屋歇息,在程箴的指导下,乖巧坐在案桌前写大字。 见到他进屋,程峭双眼霎时亮闪闪,脆生生喊道:“阿爹!” 程子安笑着应了,“可是白日又躲懒了,晚上要赶着补功课?” 程峭拉长声音,不依道:“我才没躲懒,是我主动要多写五篇大字!” 程峭聪明伶俐,识字极快,她却淘气得很,贪玩,经常想法子躲避写字读书。 程子安抬眉,咦了声,“难得难得!” 程峭气得哼哼,扭过头去不理他了,崔素娘笑道:“阿峭现在懂事了,说好了不会再贪玩,你可真是冤枉了她。” 程子安马上赔不是,“是我不好,对不住,你小人儿有大量,原谅阿爹则个。” 程峭立刻变得开心起来,咯咯笑道:“我长大后,也要如阿爹一样厉害!” 程子安马上夸赞道:“阿峭好志向,以后肯定能比阿爹还要厉害!” 程箴听得发笑,解释道:“阿峭听秦大嫂说了你在京兆府之事,阿峭佩服得紧,立了重誓要好生学习,觉都不肯去睡。” 程箴与崔素娘的案子,彭京兆安排在后日再开堂,程子安道:“依据新律法,案子的结果,大致也能得知了。” 京兆府发生的事情,早已传遍京城,程箴与崔素娘先前已经讨论过他们的案子。 他们都是经过风浪之人,本不太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出面状告,也是程子安的主意。 程箴最担心程子安被圣上召进宫之事,恐打扰到程峭学习,将他支到屋外,问道:“圣上急着召你进宫,可有责怪你?” 程子安忙细细说了进宫的前后,轻快地道:“阿爹,我非但没事,还要入政事堂,做相爷了。” 程箴再次听到程子安入政事堂的事,忍不住大笑道:“这可真是大喜之事,出仕当官的,莫不盼着有这么一天。” 程子安也笑,道:“阿爹,做相爷,比做一部尚书还要劳心劳力,什么都要管,还要到处替人擦屁股,看似风光罢了。” 从程子安考中科举后出仕为官,一路的艰辛,程箴最为清楚。他胸口涌动着难言的情绪,既感到自豪,又感到心疼。 程箴凝望着他,认真问道:“子安,你可曾后悔过?” 程子安毫不犹豫摇头,“不悔。” 程箴长长舒了口气,他始终对程子安怀有愧疚之心,因为他自己的仕途之路断了,就一心督促程子安读书考学。 看到程子安建功立业,程箴当然欣喜,但作为父亲,他却很是心疼,劝道:“子安,你经常说,大周就是个大筛子,处处是窟窿,需要填补,革新之处,比比皆是,你也没长着三头六臂,以后要注意身子,别太过劳累了。” 程子安伸了个懒腰,听到屋内程峭脆生生在与崔素娘说话,嘴角渐渐浮起了笑意。 这些年他始终独身,操心他终身大事的数不胜数,从最初的成家立业,到了后来的延续程氏香火。 程峭的身份并不是秘密,朝堂上下的官员,皆知道她并非程子安亲生。且她是女儿身,长大后终究要嫁人,哪怕像是清水村盛行的那样招婿,也终究不能与自己的亲生骨血相比。 程子安对着这些言语,向来都无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清水村的积善堂。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程峭能否当得起程氏,她以后会选择走哪条路,程子安会尊重她的想法,也并不在意程氏的延续。 只要积善堂在,程氏的风骨就不会倒。 程子安抬起眼,眺望着漫天的星辰:“阿爹,我不累,也不急,一点都不急。” 天下英才多如繁星,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注” 作者有话说: 注:“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出自刺猬乐队《火车》的歌词。 正文在此告一段落,后续会有番外奉上,深深鞠躬,感谢你们的一路支持,真的感谢。 下一本书开《内卷,永远不可能滴!(科举)》,文案如下,跪求收藏 宁毓承前世一路卷,从幼儿园卷到社会,功成名就后还来不及享受,孤零零死在了办公室。 穿成江州府世家大族宁氏子弟后,宁毓承打算好好享受人生。 谁知,宁氏子弟比前辈子还要卷! 比书法,比背书,比考试,你考探花,我就要考状元。 躺平不动的宁毓承被叔伯兄弟们拖起来:给我上进! 宁毓承:? 能换个方式卷吗? 科举是下层百姓的上升通道,挤上去的成了人上人,还有大量的底层百姓在吃苦受罪。 大齐落后贫穷,要让底层百姓过上好日子,只靠当官为民做主绝对不行。 卷上,不如卷下! 在宁毓承的带领下,宁氏子弟考中进士之后,全都选择辞官,回到江州府“不务正业”。 老大宁毓华:我卷农,提高粮食产量,百姓有饭吃; 老二宁毓闵:我卷医,治病救人提高百姓寿命。 三娘子宁毓瑛:我卷工!女人也行! 宁氏家族男女,卷教育甚至卷物理化学….. 最后卷得大齐天下,国泰民安。 有人问江州宁氏的幕后大佬宁毓承:当初是什么契机,让宁氏家族彻底改变了大齐贫穷落后的局面? 宁毓承:说起来可能大家都不信,因为我不想卷,不想努力,就怂恿他们去拼。能取得当下的成绩,我也万万没想到啊!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究。 科举背景参考唐宋,非明清。 前期读书,后期种田,基建。 群像文,出现的女性,皆以事业为主,感情戏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