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重生)》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节 ?  ?本书名称: 长歌谢昭宁(重生) 本书作者: 微我以酒 本书简介: 小郡主霍长歌为报父仇,使计嫁了身份特殊的三殿下谢昭宁,大仇得报之日,累及谢昭宁入狱成囚。 天家只道谢昭宁若愿休妻,便念及亲情,饶他一命。 却不料,他选了舍命陪妻。 霍长歌临死才知愧疚,一杯鸩酒入喉,再睁眼,却是重生到她父亲健在时! 这一世,霍长歌发誓要好好对待谢昭宁,等她追到他,就宠他爱他敬他,却不料再相遇—— 她又成了被追的那个。 行吧,比追比不过,比宠,她绝不认输! 结果,宠,她也没比过。 他始终还是当初那个,能为她舍命的三殿下。 cp:温柔清隽白月光x娇俏聪敏小太阳 1)旧的文名和封面都改回来了~ 2)全架空,纯私设,朝代大乱炖~ 3)多评、长评、全订读者、眼熟id,跨年/除夕发红包+抽奖~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重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长歌,谢昭宁 ┃ 配角:预收《渣了星君以后》 ┃ 其它:重生互宠 一句话简介:追夫救爹两不误的互宠小甜饼 立意:我有一把火,烧遍荆棘丛 专栏古言预收求收藏: 1.《渣了星君以后》 卫长宁上辈子当神仙时,狠狠坑了清洹星君一把,渣过就跑,真刺激。 岂料,就算她人在下界,轮回一世,也还是被星君找到了—— “前世便想问你,”清洹负手立于战场正中,苍衫临风,沉声问道,“我可曾在你心里过?” 卫长宁头顶诛魔神雷,脚踩万千白骨,身后幻出青色巨龙的虚影,仰头铿锵回他:“未曾!” 她话音既落,星君眯眸抬手一挥,漫天雷电轰然斩下,天光乍亮。 他冷声缓道:“重说。” 卫长宁躲也未躲,只淡定瞧着那神雷砸得她周遭山峦巨石崩落,满目疮痍,却无一道落在她身上。 “……” 就知你舍不得。 2.《纨绔要尚长公主》 荣昌公主前世和亲敌国,窃取情报东窗事发时,为一陪嫁侍从所救。 那人重伤之际,竟洒脱一笑与她述衷肠:“臣恋公主已久,公主不若亲臣一口?” 荣昌望着眼前已至的敌军,冷静地亲手喂了他半瓶的毒药。 这一世,荣昌重生,意外又为少年时的他所救。 那人彼时又怂又坏又风流,荣昌隐姓埋名住他家,日日抄了木棍揍纨绔,花样百出教导他,势要让他改邪归正且走文官的路,赠他锦绣前程还恩情。 却不料,那人被她反揍出铜皮铁骨与痴情,待荣昌身份大白,为娶她,又毅然决然从了军。 经年后,那人于两军阵前潇洒一勒马,转头望着荣昌朗声笑:“臣——南玉宸,若是赢了此战,便要求尚长公主!” 第1章 鸩酒 小年,深夜,大雪。 鹅毛似的雪花随风飘进死牢的天窗,霍长歌蜷着一腿坐在地上,悠悠闲闲背靠着墙,仰着细白修长的颈子含了笑意去瞧头顶那巴掌大的天,耳下一对细雕了云鹤形貌的玉扣随她动作轻轻摇晃,衣摆绣了云鹤的水蓝华服上染了半身的血。 远方突然传来浑厚钟声,“当”一下,响在寂静的雪夜,似一声声呜咽般,她眯着眼,神情餍足惬意,抬手轻轻合着那钟声在腿上敲着数:“一,二,三……” 霍长歌数了九声,钟响停了,牢里深处关押的女囚猛然尖声大笑:“钟声九响,九响?是丧钟!” “皇帝死了!哈哈哈哈!皇帝死了!” 霍长歌忽然也“噗嗤”轻笑出声,垂眸去瞧她那双白皙漂亮的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瞧,又搓了搓掌心已干涸的血迹,似乎满意极了。 就是这双手,两个时辰前杀了人。 她弑君了。 霍长歌提着她父那把随身配剑,在小年的家宴上,踏着一地狼藉,越过熊熊烈火与尸山血海,当着一众皇室宗亲与前朝遗族的面,遂不及防一剑捅进了那位开国帝王的胸口。 那位帝王已见老态,一双干枯皱巴的手颤颤巍巍地覆在她手背上,嘴角溢出了血,却凝着她笑中带泪的眸,艰难开口:“朕不晓得,你原是背负仇怨活了这许多年,朕原以为,你甚么都不知。” “朕也悔了。” “后悔以那般残忍的方式,害死了曾与朕并肩的兄弟。” 他“噗”一声咳出口血,溅了霍长歌一身,眼神微微涣散,远远眺了太子一眼后,眸中不舍与深意化为一抹似个慈爱长辈般纵容的笑,艰难抬手摸了摸霍长歌发顶,另一手五指微张包住她因情绪剧烈起伏而止不住颤抖的右手,将那柄剑越发往自己心脏间狠狠捅下去。 “好孩子,手莫抖。”他留在世间最后一言便是,“莫恨了,你已为父报了仇。” 她已报了仇,霍长歌坐在死牢冰冷的地板上,合着远方那钟声九响的余韵嗡鸣,癫狂大笑出声。 牢里此时已大乱,女囚此起彼伏地尖叫,拍手幸灾乐祸地疯笑:“皇帝死了皇帝死了!哈哈哈哈!” “南晋皇帝已死!” “复我前朝河山!” 狱守手执铁棍敲打在狱门上,将那些扒住木头栅栏不住挣扎往外探的手臂击打回去,边连声大喝:“噤声!都噤声!”,边引着一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狭长的甬道走来。 “王爷,您请这边。” 来人身材颀长,器宇轩昂,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着一身染了血污的银白轻甲,负手直挺挺立在霍长歌牢门前,眉目冷肃,面若寒霜,只垂眸觑着她,待她笑够了,探手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仰头瞧见他,他才开口,嗓音低沉憎恶:“如今,可满意了?” “亲弑不仁之君、不义之主,大仇得报,”霍长歌毫不露怯,模样骄矜傲气,隔着牢门一字一顿笑着回他,“自当心满意足。” “但死无悔?”那人压了嗓子又问。 霍长歌自负笑答:“但死无悔。” “那谢昭宁呢?”那人猛然咬了牙,“你可曾顾忌过他?你私刻虎符,调他兵将布防,伙同前朝余孽布下弑君杀局,他如今为你所累,也下在这死牢之中!” “他?”霍长歌闻言,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难以置信地眨了下眼,竟“噗嗤”一声让他一语逗乐了,忍不住笑得秀丽明媚,嗓音愉悦地说着残忍的话,“我为何要顾虑他?他自始至终都在我局里,我自也是要他死的啊。” 她姿态优雅得抬手卸下两耳上的玉扣,握在右手心中把玩几下,突然运力一捏,“啪”一声轻响,她再一摊掌心,那细雕了云鹤形貌的耳扣已然碎成几瓣,断口处刺破她手心,溢出一小颗似朱砂痣般的血点,眼神决绝狠厉。 “你恨他?”那人见状不禁蹙眉,“你仍以为当年是他领命故意拖慢了援军,致使你父兵败惨死?” “难道不是?地动、瘟疫、战乱,”霍长歌反问,眼中盈满仇恨,唇角笑意讽刺,“我北疆数月经此三劫,辽东二郡几近已是空城!他既率军早已抵达城外,为何久不发兵?直至我父殉城……他是眼睁睁看着我父殉的城!” “端王爷,你可知我爹因何而死?你又可知那患了疫病之人,临终会是如何形貌?皮肉尽溃、脓血遍身、肠穿肚烂,是活生生疼死的!” 霍长歌眼眶按捺不住蕴出些泪,却咬牙以一副云淡风轻的语调轻柔缓声道:“我爹那时业已身患疫病,铁甲之下无一处完好皮肉,却仍忍痛披挂上阵,亲率残兵守城迎敌,乱军之中被人硬生生砍下半颗头颅,余下躯干让狄人拖在马后施的车裂之刑。我亦是在城楼上,亲眼瞧着他那一瞬四分五裂。” “辽东地龙翻身,死伤半数,向陛下求援,他寻了借口推三阻四,敷衍了事;城中瘟疫,染病者六成,向陛下救援,他却一句‘以大局为重’,下令封城;北狄趁势攻来,城里老弱病残无力守城,向陛下求援——” 霍长歌一句一顿声调渐高,厉声诘问:“他竟命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拖至我父战死!拖至残兵旧部与满城老弱病残尽皆被屠!你说我该不该恨他们,我该不该杀他!?” “你可知——”那人眼底负疚一晃,握拳沉声道,“他素来敬重你父军中威名,又曾受小舅临终嘱托,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他也自此与我决裂,不再以兄弟相称。” 霍长歌倏得愕然,右手手指下意识蜷紧。 “他身份本就特殊,若是违令,又岂有命在?”那人眼底沉痛一瞬化为愤忿,冷笑一声又道,“你可知,他又为何答应娶你?你以为,是你做局骗婚技高一筹?还是他心有愧疚?” 霍长歌脸色泛出些许苍白,脱口便道:“你想说甚么?事到如今,你诓我再多也不过徒劳,我没心,我不悔,他头上悬的是我北疆数万人命的债,你说再多,也为他开脱不了分毫罪孽!” “我骗你?我若有一字虚假,愿受天雷轰顶之苦,五马分尸之罚。”那人竖掌指天,冷然沉声,隔着道破旧狱门,眸光紧锁她那倔强模样,含着恨意责难,“谢昭宁,他是真真正正怜惜于你。五年前,北疆城门,他见你一妙龄少女无畏无惧,横刀挡在狄人千军铁骑阵前,战至一兵一卒不降亦不退,他那时便道,他只愿这半生后世,倾尽所能护你周全,再不让你经如此艰难困苦,却不料你只望他死!?你只望他死!” 他一语诛心,霍长歌眼睫随之触动一颤,却梗着脖颈兀自强硬道:“又如何?” “又如何?”那人闻言一滞,不可置信般瞪着她,嗓音低哑复述她一语,沉痛凄惨笑过几声,“不如何,能如何,我只为他不值,不值罢了。” “辽东灭,你父亡,你当陛下如何容得你再苟活人世五载余?” “北疆军民一心、势力强横,陛下惧的,不止一个镇疆的燕王,还有你这胜似男儿的帅才郡主,斩草不除根,便是徒增祸患!” “不过是谢昭宁,不惜触犯龙威保你一命,弃尊荣、换猜忌,自请娶你入府,日夜护你在侧,以困守你行迹为名换你性命无虞。”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府中五年,欺他辱他,只因援军发而未至?可各中缘由,他无法辩驳,他若言说,便晓得你要去弑君复仇!”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只一句是他对战局思虑不周、一意孤行,导致援军未能及时救助,将陛下择了出来、将我择了出来,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可谁又能料到,如此作为只不过换你一句‘又如何?’,你原已知晓一切,自个儿没打算活,也没想着让他活!” 霍长歌睁着双杏核似的眸子,做着副铁石心肠模样,嘴唇却止不住翕合颤抖。 “怎么?你可是要悔了?”那人面带嘲讽地睨着她,咬牙恨道,“你悔,我便心满意足了。” 霍长歌怔怔瞧着他,只觉心脏似是让人狠狠捏了一把:她这些年,为家仇父恨所迷困,以报仇雪恨为己任,却不料到头来,竟是累了无辜? 她不由忆起那人婚后五年对她百般得忍让千般得好,无论她对他如何无理取闹、奚落难堪,他有理也不辩,有招当没招,只不过带着几分伤怀,纯然淡雅地笑一笑,甚么也不与她多计较,她原以为他是心中有愧,却不成想……不想……她竟误会他至此…… “你若悔了,我再与你说件能让你更悔的事。”那人眼底映着幽幽火光,状似漫不经心垂首理了下袖口,故意拖长了尾音,淡声道,“太子仁慈,初登大统,感念昔日旧情不愿株连,本想赦了他死罪,只待他休了你,便能留下一命,刺配充军——” 他从袖中掏出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往她面前随意一丢,待她捏紧掌心只颤抖着手指将其拆开一半,现出首行“休书”二字,才复又故意缓声续道:“——可他宁死,也不愿签了名姓画押休妻。” 霍长歌闻言手上一顿,将那半开的休书下意识攒紧在手间,再不愿拆开了,她咬紧牙关,拧紧一对长眉沉重呼吸,虽止不住肩头起伏颤动,却始终傲然仰着脖颈,未曾呜咽出声。 她终是负了他苦心。 “即便如此,”霍长歌缓过一瞬,眼眶通红,却仍是一副骄矜不屈模样,抬眸斜睨那人,一字一顿道,“我亦不悔弑君,我只悔错害了他,却仍留下了你。” “不过,怕你也活不了多顺畅了吧,端王爷?”她恍然笑得似一朵带刺带毒的花,往后闲闲靠在爬满青苔的阴寒石壁上,凉凉抬着一双探究杏眸睨他,语气莫名轻快自在,一把掐住那人七寸死穴,临死仍妄图扳回一局,“太子能饶他死罪,可能恕你活罪?你亦为陛下近身扈侍统领,掌半数禁军兵权,如此乃是渎职,你自知余生怕是好过不了,不过是想于我这儿出口恶气,见一见我难受模样,寻一方安慰罢了。彼此彼此啊,王爷?” 那人心中盘算被她一语道破,负于身后那手一瞬握拳捏紧,侧首冷眼觑她讽刺惬意笑颜,脖颈青筋凸起。 静默片刻后,他见霍长歌面上嘲弄笑意不减,一副铁石心肠模样,再不见愧悔歉疚,长叹一声,终是败下阵来,遂卸去一身劲道,双肩微塌。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节 他一抬手,身后狱卒上前拧开门锁,弓腰将捧在手中的银盘搁在霍长歌面前,复又出去。 那盘上是一套玉制的酒壶并着个白玉杯,杯中似仍留有残酒,借着牢内烛火一晃,杯底有光微微一亮。 那人紧紧抿了下唇,眼底也猛然有了线泪光:“他便是用那玉杯,饮了鸩酒。” 霍长歌笑容倏得一僵,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微一阖眸,只听那人又道:“你若是快些,黄泉路上,兴许还能追上他道声歉,抑或——” “——道声谢。” 语罢,他已走了,甚至不曾回头再看霍长歌一眼。 ***** 死牢里,甬道狭长,那人似乎走了很久才出去,外面雪虐风饕,地上已积了白茫茫厚厚一层,他立在烈烈寒风中,紧了紧领口,恍然听到身后一声清晰的玉杯坠地的清响,“啪”一声,似是那杯摔碎在耳边似的。 “王爷。”有狱卒一路小跑过来,停在他身后低声道,“安王妃,殁了。” “嗯。”那人哑着嗓音头也没回,淡淡应了,狱卒便又踟蹰唤他一声:“王爷——” “王妃死前,还留有一语——” 那人惊诧侧首,只听狱卒轻声续道:“王爷走后,王妃原叹一句:‘愿来世,当与君相识于最好年华中,承平岁月里,再无父仇家恨与烽火硝烟’,后又道一声:‘罢了,还是莫再祸害你为好’,继而举杯饮鸩舒怀一笑,称:‘五载了,终可脱开这桎梏,魂归故里了。’” 那人闻言良久未动,大雪顷刻间落了他满肩,半晌后,方才只身走进风雪中。 ***** 死牢尽头。 霍长歌无力倚在墙上阖着眼,鸦羽似浓长的眼睫虚虚垂下,盖住她眸中生机。 她眼角湿润,含泪似坠未坠,唇角残留半分笑意,搭在膝头的右手微微舒展开来,被碎玉刺破的掌心中躺着已成几瓣又染了血的耳扣,指尖纠缠着被揉皱了的休书,身前酒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冷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从天窗落下,轻飘飘停在墙壁的灯台上,烛火一晃,陡然灭了,室内猛得暗下来,徒留一缕青烟悬在半空,若隐若现。 ***** 清和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崩,皇三子安王谢昭宁薨,安王妃霍长歌—— 殁。 第2章 重生 霍长歌闭着眼,只觉体内有一簇火,从里到外地烧,烤得她皮肤绷不住要皲裂开来,疼得她浑身禁不住颤抖。 她人坠在黑暗中,正不能视物,陡然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刺得霍长歌胸口一阵阵得疼。 他堪堪停在她面前,一双狭长凤眸始终温柔凝着她,左眼下有颗朱砂色的小痣,唇边抿着淡雅又疼惜的笑,对她怅然而郑重地道:“回北疆,山高水远,长歌,这灯便留与你,再会了。” 他单膝一跪,将那灯小心搁在地上,又眷恋得静静觑了她一眼,转身便在那荧荧烛火中,越走越远,融入星墙,一晃,便不见了。 “谢昭宁!”霍长歌想大喊,喉头却似堵着团火。 她烧得浑浑噩噩,却也晓得自个儿是躺着的,她欲爬起来往前跑,欲说:“谢昭宁你等等我!”,她生怕晚上一步,谢昭宁就此入了轮回,再也寻不到了。 霍长歌左右不住翻腾挣扎着想起身,想大喊,那火从从她五脏六腑中一路灼烧而过,直从她喉头蹿出来。 她“啊”一下,四肢一挣,眼一睁,人也一并醒了。 入眼是一处鹅黄暖帐的帐顶,顶上坠着几个香囊,药香不住从头顶散开来,帐帘垂下,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帐外隐隐有人声传来,似是有人压低了嗓子在说话。 霍长歌虚弱得直喘气,只觉身上汗津津的,像是躺在一窝水洼里似的,她动了下干涸的喉头,又下意识动了动酸软的手脚,额头便有汗一路趟进耳鬓间。 她虚眨了几下眼,愣愣盯着帐顶那香囊下的流苏瞧,胸膛不住起伏,不大明白身处何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形,她该是一杯毒酒喝死了的,怎不大像是身处黄泉的模样? 谢昭宁呢?谢昭宁又去哪儿了?她一念及此,胸口像堵着巨石,气息上不来,猛地咳了几声。 “呀!”坐在床脚守着霍长歌,正在盆子里绞着湿帕的姑娘闻见响动,扔了帕子扯开帐帘,扭头扑到她床前,两手贴在她额前一捂,反手扯开帐帘,猛然带着哭腔就喊了声,“小姐,你可算醒了!王爷!小姐不烧了!” 冬阳和暖,一路散进窗棱,刺得霍长歌眯了眯眼,寒风夹裹着冬雪的冷冽清香登时萦绕在她鼻端,隐约还能嗅出股子青松的味道,那是她午夜梦回中北疆冬日里独有的气息。 北疆?霍长歌倏然一震,不可置信般睁大了双眸转头,床头那人虽逆着光,但那形貌轮廓错不了,圆眼双髻,显然还未及笄,还有那清脆似黄鹂的嗓音——是素采,她想,北疆城破之时,挡在她身前替她挨了五箭的素采啊! 她眼底倏然盈了泪,不待她嘶哑着嗓音唤出一声“素采”,帐外私语声一停,又有人逆着光走过来,轻轻拍开床边趴着的素采俯下身,兀自往床头一坐,仔细将霍长歌拿被子裹了半抱起来,与她先号过脉,再往帐外一伸手,沉声道:“苏梅,药。” 一碗被温在热水里待用的瓷盏,随即被另一个年已及笄、梳着单髻的美貌姑娘双手捧着,递到那人手上去。 霍长歌窝在那人温热的怀中,枕着他宽厚坚实的肩头,人还是懵的,直愣愣扬着脖颈够着去瞧身后那人。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半身笼在晨曦中,面容轮廓刚毅俊朗,肤色稍深,唇上颌下微微蓄了须,不显杂乱狂放,只觉有股子以经年岁月沉淀出来的成熟儒雅气度,包裹住了他骨子里的悍勇威仪。 他一双星眸泛出微红,越发显得瞳色漆黑明亮,神色却略显疲惫忧虑,想是守了霍长歌一昼夜。 他垂首缓缓吹凉药匙中的浓褐汤汁,小心往霍长歌唇间凑过去,对上她一双茫然无措的杏眸,低声笑着柔声哄她:“长歌喝药了,不怕,爹在呢。” 那声低唤似有人在霍长歌耳畔“嗡”一下敲响了一记沉重钟声,霍长歌随即懵了一瞬…… 她身后的是霍玄,是她爹霍玄! 霍长歌眼前瞬间浮起她爹身死狄人之手的画面——城破之时,乱军之中,她连她爹尸首都找不回,只余下半颗头颅,还让狄人兵将挂在枪尖上传遍了整座营,最终悬在城楼前,就挂在苏梅遍体鳞伤的枯骨旁。 霍长歌眼睫一颤,泪珠缀在眼下摇摇欲坠,神色空茫中透着股子莫名的恐惧与浓重的哀伤: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适才过去的短暂悲惨的一生与这真实到反似幻境般的现下,到底哪个才是梦? 她惶惶不安地咬着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爹?” “诶。”身后那人温柔应一声,仔细喂了她一勺汤药,“爹在呢。” 温热的药汁入喉,苦得懵懂昏沉的霍长歌一个激灵,这苦得她十几年里记忆犹新的味道她晓得,她从娘胎里带出些不足,打小吃药,已是惯了的,可只有一回的药苦到她能径直哭出来。 霍长歌眼神倏然一震,福至心灵般陡然清醒——她没死,这不是梦,她又活了!还回了她心心念念的北疆燕王府,回到了十四岁生辰那一日! 别人十四岁该是高高兴兴过的,可她不同,只因好奇偷尝了口药酒便发了酒疯去跑马,酒劲儿一催晕头涨脑地摔下马又掉进了河,砸碎了水面的薄冰跟秤砣似得直往河心坠下去,被救起时昏迷不醒又高烧不退,险些就折在十四岁的寿辰里。 “爹。”霍长歌不敢置信般颤颤巍巍仰头,唇角一动,撇了撇,朝霍玄怯生生又试探唤一声,转身朝他扑过去,“哇”一声憋不住大哭起来,“爹!” 那一声“爹”,含着浓重哭腔还破了音,莫名似一把射出的箭,穿透了一段冗长晦暗的光阴,带着期待、向往与心惊胆战的余韵,直唤得人心底难受得疼。 霍玄猝不及防让她那般一喊,人有些怔,又让她一扑,手忙脚乱接住她搂在怀中,一碗药直接扣在了锦被上,莫名道:“你哭什么?药烫吗?” 霍长歌也不答,只死死抱着她爹的腰,埋头在她爹胸前放声哭得要断气,哭得她爹身前衣襟一片濡湿,那哭声中似是受了莫大的痛苦与委屈,如今总算找着了可以让她宣泄的人。 “你到底哭甚么?是哪里疼?”霍玄只觉她那哭声不大对,哭得他直揪心,他将霍长歌半扶起身,瞪着双眸将她从头倒脚一通地瞧,哆嗦着唇,粗糙的掌心不住扑棱她脑门,“也不烫了啊,小祖宗,你到底哭甚么?药苦吗?你说句话,你要吓死爹爹了可晓得?” 霍玄一把将帐帘全拉开,紧搂着霍长歌拍打着她后背不住低声哄,冲帐外那俩不住探头也快紧张哭了的姑娘道,“快去个人到隔壁屋喊孟军医!这怎地喝个药还喝恼了呢?” “诶!”素采反应极快,脆生生应了,转身风风火火地推了门就跑出去,房门虚阖,风一拂,又“吱呀”一声缓缓开了小半扇,寒流裹挟玉屑琼花登时倒卷涌入,吹散半室药香,苏梅忙去掩上门。 “不用素采去,不劳烦孟军医了,”孟军医针凶药苦,霍长歌打小怵他,闻言下意识“嘤”一声憋住了哭腔,缓过了最初那股子伤心劲儿,窝在霍玄怀中,手指勾着他袖口仰头泪眼婆娑得小声哽咽道,“我没事儿。” 她一张小脸湿湿漉漉,挂满了泪珠,一说话,下巴尖儿上的眼泪“啪嗒”落下,眼角鼻尖通红,模样可怜极了。 “那你哭什么?生病吓到了?你得说与爹听啊。”霍玄耐心哄她,抬手轻揩她眼下的泪,粗糙的指尖刮得她脸颊越发得红,“还是你嫌爹近日忙,生辰礼送得不合你心意,恼爹了?你饶爹这一回,等你病好,爹陪你遛马上雪山,你要捉那个什么红腹锦鸡,我亲自去,可好?” 霍长歌闻言又想哭。 燕王教女很有一套:学兵法武艺时,再累不准哭;骑马操练时,伤了也不准闹;但平日霍长歌爱哭就哭,她不开心着恼了就哭,绣个荷包针扎手了也哭,她哭,燕王就哄着,似眼珠子般在掌心里捧着。 霍长歌十六岁初上战场,随军出征大捷归来时,她爹副将就曾说:“往日那个夜里梦魇着都能哭到打嗝的小姑娘,入了战场对着敌军脑袋砍瓜切菜一通剁,直到刀口卷了刃,肩脱了臼,后背一道入骨的伤,人也没掉一滴泪,真是奇。” 她爹话回得更好,他道:“她能打,因是我霍玄的女儿,她喜怒随心、爱恨随意、任-性-爱哭,那是她生在王府,亦是锦绣堆儿里滚出来的王孙贵胄。真正的天子骄子,就该当如是。” 可如今,她却是在哭那一段昏暗无光的岁月终于过去;她哭她终不用再背负刻骨的仇恨过活;她哭她自此可从十三岁起,在爹与亲朋身边、在北疆好好重新活一次,逆天改命,再不重蹈覆辙。 她哭到最后却是喜极而泣,并不再见悲伤。 “我只是——”霍长歌哭着又笑,眼底泪光晃动,故作平静地觑着她爹道,“昨日做了场梦,一场伤怀噩梦,我梦见北疆城故,梦见家破人亡,梦见爹与大伙都死了,只余我一个,没家了。” “……做个梦便哭成这样了?没得让人笑话,”她那一语中的悲恸伤到无望,太过真实,霍玄眸光复杂地凝她半晌,又不动声色眺目觑了眼窗前逆光立着的一道清瘦人影,方才叹一声,抬掌轻抚她发顶,沉声哄她道,“爹在呢。爹在,家就在,北疆也在。我儿不怕了,不过一场梦,醒来便忘了吧。” 那一语似有安神法力般,或是霍长歌大喜大悲间,又哭得痛快耗力,闻言便昏昏沉沉埋头她爹怀中。 霍玄掌心轻拍霍长歌后心,似哄孩子般揽着她抱了良久,待她熟睡,将她缓缓放于榻上,动作轻柔得替她揩干眼下的泪,拾了药碗,换了床锦被与她盖好,才若有所思起身,一招手,与窗前那沉默的清瘦文士转身出去,只留了苏梅在屋内照顾。 ***** 霍玄一推房门,屋外顶着风雪立了小半院目光殷殷切切的人,厨娘一手还拎着擀面杖,灶台火没熄便闻讯已急匆匆跑了出来,想来素采出去一趟,府里上上下下便皆晓得霍长歌渡过一劫,已是醒了。 孟军医背着药箱与门下弟子杵在廊下,正欲叩门,见霍玄出来,便缓声问一句:“脉象如何?” “瞧着倒是无大碍了,退了热,人又睡下了,只药还未用,不知——”霍长歌幼时体弱多病,一来二去的,便连霍玄也懂了些医。 “睡吧,睡着养身,退了热便不用原先那药了,我待会儿另开一副着人煎给她。她因着打小习武,如今这身子一年好过一年,心性也强悍得很,没幼时那般脆弱了,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硬朗两分,我看此番扛得住,王爷也莫太担忧,多着她将养些日子。”孟军医宽慰舒心一笑,拱手作揖行礼,与弟子退下,又回隔壁屋中待命。 府里众人闻言遂也安了心,各自散了。 唯霍玄还立在廊下凛冽刺骨的冷风里,负手望着眼前呼啸寒风中、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只一棵覆雪青松孤零零地杵在那儿。 他剑眉逐渐紧蹙,与身侧那道清瘦人影叹声道:“杨兄业已瞧见了,这孩子眼下病成这副模样,着实离不得人,你让我现下送她往中都去,不是要剜我心么?” “我倒是与你家姑娘心有灵犀,我还甚么都没说,她便已经梦上了,比你有先见之明许多啊。”那姓杨的男子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缩手缩脚得披着件锻灰色大氅,颇耐不住北地严寒似的,人虽像个柔弱文士模样,眼神却锐利清明,捋着颌下一把长须泰然驳他,“只你姑娘梦得却是不错,若你再执意——” “今年这冬季来得格外早了些,这才九月,霜降刚过,就已下过一回薄雪了。”霍玄眼瞅着素采捧着粥碗转过廊角过来,长叹一声截他话音道,“怕是狄人亦所料未及,想来未免突降大雪封山封路,南下劫掠不日便要提上日程。只不料狄人未至,你却来了,我防得住狄人,却防不住你。” “杨兄,你我书房说去吧。” 第3章 婚约 霍长歌一觉虽睡得沉,却只约莫一个时辰便又醒了,舍然大喜下,精神也好了许多,手撑着床板醒来时也晓得饿了,喊了素采要粥喝。 苏梅与她简单洗漱了,素采先让她用了新煎的药,这才将温在暖炉上的白粥端来。 那粥府里厨娘拿砂锅小火仔细炖煮了小半日,米里鸡丝都熬得化了,面儿上又撒了些花生粉与芝麻粒,香气四溢。 霍长歌发个热,活活熬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又憔悴,只一双杏核似的眸子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她就着素采的手喝一匙粥、抿一下唇,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若隐若现,眼神却不住往门外瞥,嗓音微颤道:“爹——爹呢?爹怎么不来了?” 见不着霍玄,她便不安极了,总觉自个儿还游走在生死幻梦间,眼前一切皆是虚妄。 “王爷守着小姐一日一宿没合眼,京里来了官儿都不愿见,适才见小姐醒来又睡下,人无大碍了,王爷这才放了心,引了那官儿往书房去了。”素采闻言答她,嗓音脆生生的,见她神色眼瞅着好了几分,止不住得开心,话也越说越多,一双圆瞳叽里咕噜地转,似只欢快的黄鹂鸟,“那官儿还带了圣旨来。” “京里来的?”霍长歌随着她喃喃念了句,眼睫微微低垂,她死过一次方才从中都脱身,如今甫一听到“京里”这俩字,心下不由五味陈杂,又忆起谢昭宁。 “嗯,还是王爷旧相识,不过我不喜欢他。”素采边与她喂着粥,边孩子气地皱着鼻头道,“小姐还病着时,他便说要带小姐去中都,王爷怎么劝都劝不住,讨厌得紧。” “带我去中都作甚么?”霍长歌一凛,茫然疑道,前世有这事儿么?她怎么不记得?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节 “是素采话未说完,你莫急,那位大人是来传旨的。”苏梅见素采越说越含糊,忙往霍长歌身侧姿态妩媚坐下去,一手覆在她肩头安抚她,嗓音温柔补道,“大人说,皇家里的姑娘及笄时才可赐封号,赐了封号便是待嫁之身,若是早早赐下封号那便是格外偏疼的意思,是要去亲自叩谢圣恩的。” “皇帝如今便是提前一年赐了小姐封地与封号,封地在庆阳,素有‘陇东粮仓’之称,是个富饶大郡,小姐封号便是——庆阳郡主。” 庆阳郡主?叩谢圣恩? 霍长歌倏地抬眸,猛然掀了被子挣扎下地,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骇了苏梅一跳,伸手便要来扶。 “素采!”霍长歌按着苏梅肩头稳住身形,急道,“将衣裳拿来,快帮我穿了,我要去见爹!” 她记起来了,前世的确也有这一遭! 前世的她,正是因着这场病,为燕王府、为北疆,提早埋下了祸端。 如今重活一次,她便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 霍长歌裹了两层冬衣,脚蹬鹿皮靴,将长发简单束成了一把塞进大氅兜帽中,踏过一地薄雪,从闺房穿过小半王府,一路跑进前厅去。 素采、苏梅随后紧紧跟着,生怕她摔了。 她扶着前厅的门,急喘了口气,打了手势让守门的家将勿出声,隔着层厚重门帘,便听内里霍玄正隐约与人在争论,那人急道:“你怎的还是这副牛脾气?局势与你是说不通还是怎么的?我嗓子都说冒烟儿了,你正经听我一句劝可好?” “我晓得你意思。只我离京那日便曾说,权势地位不过虚名,自请镇守北地原也只为收复故土、抗击狄人,只要我还跨得上战马,便会永远替他守在这儿,死也不让狄人越过北疆去。”霍玄不疾不徐沉声道,“纵使他疑我,承诺便是承诺,我——” “皇上已登基十五年!都道坐上帝位的人要变,他已变了,你明白吗?他如今在乎的不是十四年前虚无缥缈的承诺!你是不是傻?!越活越回去了吧?古家甚么下场你忘记了吗?”那人高声截他话音,语气又快又急道,“北疆如今在你治下,风貌与他处截然不同,隐隐有自成一国之势,他不只是疑你,是快再容不下你!你可醒醒吧!” “你当为何好端端的,你姑娘还未及笄出嫁,就被赐了封号做郡主?十几年未提的旧日婚约,今日却被拎出来?你燕王离京时孑然一身,八代九族俱已在黄土里埋着了,可戍边大将,哪个没在京里留下妻子儿女?那叫什么你不懂?那叫——质!” “算我求你了,皇上最要颜面你晓得的,你那闺女皇帝必会善待她,便是有朝一日你薨了,皇帝亦会为了博个‘仁义’念旧的好名声留她一条性命的,便如对谢昭宁一般。你留她在身边,才是彻底折了你霍家父女的生路,无力回天了!” 谢昭宁—— 霍长歌人在屋外,手扶着门框,眼神不由一颤。 “可长歌险些烧掉半条命,你方才亦瞧见了!我原也不想将余生尽数耗在这北地里,再予我五六年、再予我五六年待我尽数收复汉家故土,河清海晏之时,自会卸下‘镇疆燕王’这头衔,带着长歌隐居去!”室内,霍玄辩驳不过,勃然大怒,“啪”一声摔了茶盏,“只如今你让我如何舍得下?!她娘去得早,我只她一个女儿,你若要她即刻走,不如现下就要了我命去!” 那一声震得屋外檐上的雪簌簌往下落,霍长歌闻言“啪嗒”落了两滴泪,抬手迅速揩干净了脸,挥手让素采与苏梅候在门外,面上强扯了笑意出来,探手掀开了门帘。 “爹。” 寒风卷着冬雪吹进屋内,霍长歌人在门口端端立着,夹裹一身冷风,穿得似个臃肿的蚕宝宝,背负双手,仰头盈盈笑着,露出颊边一对娇俏的小梨涡,压着颤抖的嗓音,朝着厅中清亮得扬声道:“我去。” 屋内二人闻声回眸,不约而同一怔。 “苏梅怎也不懂事了?你才刚刚退了热,哪能让你出来呢?快快回屋躺着,莫浑说话。”霍玄率先回神,快步过去,一把将霍长歌扯进怀里搂着,生怕冷风吹着她,他手背往她前额贴了贴,皱眉道,“真真将你惯坏了,幼时吃了那许多的药,方才将你身子养得强健些,如今可着劲儿糟蹋。” 霍长歌也不争辩,从她爹怀里一步退出来,抬首轻轻摇了摇头,侧身探头去瞧她爹身后那人,又冲那人笑。 “伯伯好,”她礼貌得朝那文士装扮的清瘦男人作了揖,姿态端正大气,透出几分武人的气度来,倒是与面上一副没长开的娇俏少女模样不太搭,“适才听闻府中家将说,伯伯带了陛下旨意来,赐了我封号,予了我封地——” 她虽瞧着单薄羸弱,个头也小,说话间气息也不大能稳得住,但一字一句,当有不卑不亢之风骨:“——庆阳郡主,自当亲来叩谢皇恩。” 霍长歌撩开大氅,单膝抱拳行了个武人的礼,待起身,秀丽眉目间倏然一抹傲骨锋芒一晃而过,眼神明亮有神。 那文士一滞,猛地忆起与皇帝拟旨时曾经有过的争执:“臣以为‘庆阳’这封号过于刚强大气,不适于女子,郡主只才十四岁,若是压不住这封号,物极必反,恐伤自身命数。不如就仿前朝,拟个‘安阳’‘安乐’吧?” “不说‘安阳’‘安乐’只是县,单说‘宜春’‘寿阳’‘南平’几郡,寓意虽好,却富饶不过庆阳郡,亦是配不上我大晋燕王的独女。再者说,若连燕王之女亦压不住‘庆阳’二字,天下间又有哪位女子压得住?就按朕的意思,这般定下吧。” 庆阳郡主,霍长歌——那文士蹙眉略带揣度地觑着她,片刻后,眼神复杂得捋须笑了——似乎,压住了。 “小郡主好。”那文士笑着冲她拱了拱手,模样宽和又风趣,穿着朴素又不失文人气度,“伯伯姓杨,年轻时于你爹帐中做过两年文书。” 那文士姓杨名泽,何止是文书,新帝举事时,他于燕王霍玄那支军中可是有名的神算谋臣。 新朝初立,人手不够,杨泽这才未再随霍玄镇守北疆,而被留任朝中,如今已是官拜参知政事,形同副宰,又兼太子太傅一职,偶尔于崇文馆内,还为一众皇子讲学授课。 传个诏令,竟能动用杨泽,如今想来,皇帝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响亮,他已卖了霍玄个面子,若是霍玄那榆木脑袋连旧友亦是劝说不动,于京中昔日起事残存的旧部而言,他便已是仁至义尽了,来日收拾起霍玄来,也不至于人心尽失。 只可惜前世的霍玄爱女如命,外加榆木脑袋始终是榆木脑袋,认准了的事情任谁劝说也无法更改——拒绝送霍长歌入京为质是,坚持固守北地收复汉家江山亦是。 若追根溯源,今日此事,便是前世新朝皇帝对霍玄决定彻底清算的初始。 霍长歌笑着对杨泽再次行了个大礼,字正腔圆得改唤他一声:“杨伯伯。” 杨泽便捋须愈发满意地笑,正欲多说两句—— “行了,见过你杨伯伯,便好生回去歇着吧。”霍玄一把拉起霍长歌,阻了杨泽与她交谈,故意遗忘适才她那一声“我去”,又将她双手仔细塞回大氅中,弓着腰,揪住她外裳带子使劲儿一拽,骨节粗大的手指笨拙得将那衣带缠来绕去,在她颈下束了个蝴蝶般的结。 霍长歌怔怔瞅着她爹动作,眼底倏然又盈出了泪光。 “不急,”霍长歌将泪硬生生憋回去,她死过这一回,如今亲朋好友皆活生生在身侧,这燕王府再没什么好哭的了,她该笑,于是她又弯折眉眼,侧身越过她爹去瞧杨泽,坦坦荡荡道,“我刚还听杨伯伯说,我于中都还有婚约呢,我得问问我那未来相公人是谁,好备了嫁妆与伯伯走一遭。” “噗嗤”一声,杨泽端着茶盏正喝口水,闻言登时喷了个天女散花。 这北疆的姑娘也太大胆。 杨泽捧着袖子擦了擦脸,啼笑皆非了一瞬,又抓住这大好时机赶紧接了她的话:“你那相公——” “诶!”霍玄连忙出声去挡,双眸肃然瞪他,“孩子面前莫说浑话!” “——是你未出生前便许下的诺,”杨泽也不怵他,只兀自捋须笑着继续道,“先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定的亲,说你爹日后若是有儿子,便让他去京里挑公主;若是日后有闺女,便许她去宫里挑皇子,早去早挑,慢慢地挑,瞧上哪个便是哪个。” 他话一出口,霍玄沉重喟叹一声,霍长歌便晓得此事不虚,只她前世却不知。 “小郡主,‘我大晋燕王的女儿,只能配得上皇子’,这亦是陛下原话。听伯伯一句劝,莫跟你爹似得倔,京里的荣华才能保你富贵一辈子。”杨泽跟卖耗子药的江湖骗子似得一挤眉眼,话里有话,还故意拖了长音诱哄她,“跟伯伯回京里挑相公了,好不好?” 好个鬼! 太子比她大了十余岁,已娶了一妃两嫔;二皇子素与太子不合;三皇子非是皇帝亲生;四皇子生母乃是歌姬;五皇子原是继后所出嫡子,比她还小半岁,她乃燕王独女,霍玄掌着北疆三州的军政粮财,只余了一个“刑”归刺史府,如此显赫又麻烦的身份,她又能婚配哪个? 皇帝不过是想拿这看似名正言顺又念旧情的由头,将她这位“质”以联姻的名头,先行骗去京城里。 “好的呀——”霍唱歌适才开口。 “霍长歌!”霍玄怒而高声阻她。 “——过几日咱们便走。”霍长歌仰头深深瞧了一眼她爹霍玄愕然圆瞪又因不舍而骤红的双眸,出乎杨泽预料得对他利落干脆得续了句,“长歌母亲祭日就要到了,等长歌歇过这几日,养好了身子,祭拜过母亲,就跟伯伯走。北疆天寒,山路难行,再晚大雪将至,咱们便——走不了了。” 最后四个字,她仍是没忍住,哽咽了喉头,她历经一个生死,才刚归来与父亲团聚,这便又要走了,如何能舍得? 杨泽怔了一怔,觑了眼垂头默然的霍玄,直让霍长歌这颇为上道的通透震撼了心神。 “好。” 第4章 昭宁 是夜,霍玄把杨泽堵在厢房中揍了顿狠的,专挑面上瞧不见、内里伤害也不大,但揍起来疼得结实的地方,出完了气,出门掉头上回廊,人到了霍长歌闺房前,神情愧疚又凝重,搓着两手在廊下转来转去,一副若有所思模样,也不急着进去。 素采挑了门帘出来,借着亮澄澄的月光雪色,打眼儿瞧见他,嗓音清脆得唤了声:“王爷好!” 方圆十里的鸟雀俱让她一嗓子惊飞了。 霍玄抬手晚了一步,没拦住她,一言难尽地觑着她,素采瞧他面色不对,也不怵,一吐舌头跑远了,下一瞬,霍长歌挑着帘子便出来了。 “您搁外面转悠半晌,也不嫌冷。”霍长歌揶揄笑她爹,“就晓得您晚上得来,烤着火盆等您呢。” 霍玄深深凝着她,月色笼罩下,她气色虽显得仍不大好,精气神却颇足,遂又满面不舍,长长叹了一口气。 “去京里享福呢,瞧您这气叹的,据说皇宫里一日吃三餐,鸡鸭鱼肉、时令鲜果,不比咱们府里一日两餐白菜梆子炖猪蹄儿强上许多?”霍长歌如今与他说话,反倒不愿挑明了,揶揄着就想将这事儿搁过去,心照不宣算了,可她爹却不愿,骨肉骤然分离,更像是与他心头狠狠剜下了一块儿肉,伤疤藏着瞧不见血,却时时疼得他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 “是爹对不住你。”霍玄眼眶通红,立在门口拿手一比自个儿胸口,“你才这么一点点高,就得离家——” “那是您个儿太高了,”霍长歌故意打趣儿道,“您瞅瞅北疆城里头十四岁的姑娘,哪个比我高?我比素采还猛点儿呢。” 霍玄正愧疚,闻言霎时哭笑不得:“惯会瞎说,素采比你高一头,你原当爹眼瞎的?你长得跟根儿小萝卜似的,十二三岁似的个头,总也不见抽条,旁人哪个不在背后议论是爹与你肩上压了太多的重担?压得你都不长了。” “先长得矮,后长得高,你跟娘哪个个头小?我只是晚长罢了。您可别在我门前哭,”霍长歌故作嫌弃睨他一眼,杏眼灵动一翻,“这天寒地冻的,眼泪能冻脸上,我还得替您抠下来。” 霍玄让她逗得又笑了,一腔沉闷心绪起起伏伏、聚了又散:“臭丫头。” “好了,您也别难过,进来坐,咱俩聊聊。”霍长歌垫着脚挑帘子,霍玄腰弯成了大虾似得,才勉强挤进那一道窄缝里。 她一屋的药味,闷了一日,到了夜里越发浓郁,霍玄进了屋也不说话,只就着烛火凝着她,追着她身影瞧,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霍长歌给他沏水倒茶,偏头想了想,又将茶盏换了,只盛了杯热水递给他。 霍玄捧着水暖手,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你这一病,倒似长大了也懂事了,往日惯会撒娇,又牙尖嘴利得气人,哪里学到的这许多讨人欢喜的本事?” “有么?我以前很讨人嫌?”霍长歌拿针去挑了下灯芯,转过头来,在她爹面前坐下,不动声色道,“发热时烧得晕晕沉沉的,反倒做了许多梦,梦里王侯将相生生死死来来去去,跟看了场大戏似的,莫名还学了些东西。” “病里也不闲着,尽操闲心。”霍玄也不管她话说得玄,只心疼地摸了摸她头,了然道,“是怕梦境成真么?竟要去那老远的地方为质,是爹连累了你。” “人生苦短,这叫物尽其用。”霍长歌回得巧妙,不以为意道,“霍氏满门就剩咱爷俩儿了,一根藤上两只瓜,相依为伴罢了,还有谁连累谁这一说呢?” 霍玄又愣是让她逗笑了,心想:这么个好孩子,唉。 “您又叹气,别不承认,您心里叹气我都听到了。”霍长歌也借着烛火睨他爹,瞥他一眼便晓得他在想甚么,故意转了话头道,“京里的皇子您熟么?给我挑着讲讲?您喜欢哪个?我给您召回来当郡马。” 霍玄又差点儿让她给气哭。 “要能召回来就好了,我何苦得送你走呢?”她爹越发得难过,大手扣着她的手,捂着不动。 霍长歌晓得霍玄并非当真是个榆木脑袋,有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他心里明镜儿似得亮,远比旁人想象中高瞻远瞩太多。 “五六年后功成身退”的说辞,原也不是敷衍杨泽,如今回探前世旧事,霍长歌才知霍玄怕已料得许多先机、做过许多部署,却是败给了天时地利与连凤举的狠辣无情,才落得那凄惨地步。 “那您就只说吧,您喜欢哪个?”霍长歌自觉说错了话,又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眼梢挑了一挑,便又朝着要逗她爹笑去的,“要不,我就挑个长得最好的?跟您一般好看的,可好?” “嗯?那你可找不着!”霍玄闻言骄傲一扬头,腆着老脸洋洋得意道,“你爹当年可是京中有名的俊后生,比皇帝俊得多,中都那几个小崽子还能有你爹长得好?再者说,要不是爹长得俊,单凭你娘一个人,能把你生得这般好?” 霍长歌“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嗓音似泉水淌在山涧间,清亮好听,她已很久没这般痛快笑过了。 她爹这话倒没错,她爹的确长得好,剑眉星目琼鼻、宽肩窄腰长腿,铠甲一上身,俊得惊天动地,再往战马上一跨,就算已四十不惑年纪,北疆城里也愣是找不出第二个有这般绝世风采的美男子。 霍长歌乐着乐着,忽然忆起谢昭宁,城破那日,她逆着光,远远瞧见枣红战马上银铠-长-枪的谢昭宁,一路骁勇拼杀而来,还以为是她爹英魂不散,又回来了。 谢昭宁—— 一念及此,霍长歌又渐渐敛了笑,她醒来这一日,总不经意便忆起他。 她抿唇垂眸,凝着平摊膝头的右手掌,便隐约似能瞧见那对被她捏碎在掌心染了鲜血的玉耳扣。 那耳扣质地温润,细雕了云鹤模样,世上只此一对,原是大婚时,谢昭宁亲手与她戴上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爹在京里的时候少,那些个皇子,爹也只见过元皇后膝下几位嫡子。”霍玄吹嘘完自个儿,又仔细回忆了一回忆,与霍长歌认真道,“太子雍容,二皇子凌厉,三皇子倒是印象最为深刻。” 他话音突得一顿,偏了头,遥遥去瞧烛台,挑高的灯芯越发燃得亮了几分,他叹息轻声道:“三皇子身份特殊,非是皇帝血脉,乃是皇帝发迹前结义兄弟的遗腹子,他生父原是谢翱谢将军,小时候爹与你说过的,还记得么?” 霍长歌正兀自沉在悔愧情绪中,猝不及防便闻霍玄提及谢昭宁,不由些微一滞,下意识抬眸心虚偷瞥霍玄,也不应,霍玄只当她是忘记了,便径自温声又道: “那日,爹出征在外,几员大将也各自分散镇守城池,余下人马分了三分,两分左右包抄敌军正在战场交锋,却不料当日敌军精锐竟是由人领着偷袭了我后方营地,偏巧恰逢元皇后与谢夫人先后临盆,大喜之下,我方神志难免松懈,敌方又有良将引着一路长驱直入,谢将军护着皇帝身陨,谢将军之妻又托付了孩子与元皇后,披了元皇后的衣裳扮了元皇后模样为她引开敌军亡故……”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节 “自打那日起,谢家那比嫡二皇子只晚了半个时辰出世的遗腹子,便被皇帝认了做义子,由元皇后亲自喂养,放在身边悉心照料养大的。如今元皇后与二公主并着母家唯一掌权族弟仙逝已许多年,继后自个儿也育有嫡子,养他不得,又转手丽嫔,后又因避嫌再次被迁往他处……这孩子如今占着个元皇后三皇子的名头,实则想来地位也颇尴尬。” “那孩子父母双亡时,连名字亦未曾取,还是由皇帝与元皇后一人一个字,为他合起来拟了个名儿。那孩子父亲姓谢,皇帝为他定了个‘昭’,原是因着他生于晨曦之中;元皇后为他定了个‘宁’,想来是望他日后顺遂安宁,合起来便是——” “——谢昭宁。” 霍长歌:“……” 那一瞬,她只觉“谢昭宁”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她心尖上最软的那处肉,划拉得一片血肉模糊,疼得她微微弯曲了背后脊骨,连呼吸俱隐约带出了血腥气。 无故累他身死,是她最为悔愧之事,闻他过往不易,这份悔愧之上便又自觉堆垒不忍与负疚。 霍长歌沉默未应,屏息忍过片刻,方才缓缓压下那痛楚,抬眸便见霍玄仍沉在往事中,笑眸清亮,兀自又续道:“清和二年,爹离京往北疆来时,元皇后抱着他与爹送行,他远远见了爹,端着俩小手一晃一晃还作揖,作完揖,扑上来,扯住爹背上长-枪下的红缨只不松手,闹着要与爹来北地,他那时不过四岁左右,怕是不记事,原也只这般高——” 他说着,还垂眸抬手往身前比划了一比划,比到胸腹间又将手实诚得往下压了压,遗憾喟叹:“我与他父生前交好,又与他一见投缘,我原还应过他,待他再大些、及冠了,便接他来北地,好生教导他。” “他骨子里既流着武将的血,终有一日,总要回到战场,经一经硝烟黄沙才算圆满,可如今这局势,怕也是不行了。” 霍长歌闻言震惊抬眸,她未曾料到,原她爹与谢昭宁间竟还有这层渊源,怪不得谢昭宁曾与她说,他等了霍玄许多年,霍玄原说要接他,却再未去过中都,他做梦都想去北地,于燕王府侧寻一宅一院,与霍家比邻而居。 “三殿下既有功夫大白天里发癔症,不若寻个太医瞧瞧病。” 霍长歌那时只当他为了讨好自己在撒谎,冷笑讥讽嘲他,却从未信过是真的。 霍玄最后一语,彻底撕开霍长歌心头的伤,冷风呼啸灌进去,愧疚倾轧过伤处血肉,又狠狠碾过一圈,她眼睫霎时湿润,紧抿双唇,却仍止不住唇角微微颤抖。 “你杨伯伯适才说,谢昭宁只十七岁,便被陛下委以重任,与二皇子这些年分掌着宫内禁军的骑兵与步兵,宫中横行可着甲可骑马,在外人看来,便是明显的帝心偏宠。” “但依着陛下审慎性子,这禁军兵权与布防怕依然会遵循前朝旧例,并未完全掌握在他二人手中,可他二人却又仍因涉及帝王安危而丝毫马虎不得。” “我儿——”霍玄话中有话,笑着抚了抚霍长歌发顶,昏暗烛光中,似未瞧见她神情异常,只与她慈爱嘱咐道,“此番既然入京,便替爹瞧瞧谢昭宁,也算替爹了却一桩心愿。元皇后亲自教养的孩子,品行自不必说,就怕也承了她心软的毛病……旁的、旁的你便也不必与他多说,免得陛下生疑,与他徒增祸端,可好?” 霍长歌强撑着仰头,几乎绷不住面上微笑,咬牙轻道:“……好。” 她胸口憋闷得气息险些上不来,尾音倏得中断,生怕霍玄察觉有异,忙又寻了话来找补:“除却此事,爹可还有其他要交代?有关——陛下的?” 霍玄正垂眸啜饮温水,闻言顿了一顿,眼神几番变化,方才抬眸回她:“十五年前,爹离京时,便觉自己既懂他、又不懂他,如今你问爹,爹也无法妥帖答你了。” 他侧昵着霍长歌,嘴角含笑:“爹与娘教了你那许多,信你心中有数,定不会胡作非为,便——心随意动,量力而行吧,也没甚么好嘱咐的了。” 自家养的女儿,只肖看她一眼,就知她存了怎样的心思,北地困局难解,她既想放手搏上一搏—— 总归好好坏坏,结局也差不了多少了…… 第5章 初遇 霍长歌此番身子确实略有亏损,在屋里以药养了十余日,方才回复些许康健,其间辽东、辽西郡烽燧燃过两旬,鲜卑与乌桓已南下劫掠过,如今正轮到云中郡阻击匈奴。 时有匈奴、鲜卑、乌桓居于北地,统称北狄。 而北疆辖境并、翼、幽三州,只除翼州如今安乐些,并州以云中郡与五原郡抗击匈奴,幽州以辽西郡拦着乌桓、以辽东郡阻着鲜卑,还得时不时提防着高句丽的口水黏上乐浪郡,一年四季里,因着军需供给的缘故,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只炎炎夏日烈焰当头时,能得安稳三两月。 左右这十几年里,这样的日子他们已是过惯了的,没甚么太过惨烈的战事急需支援,霍玄便常留在幽州辽阳,练兵、理事、陪霍长歌长大。 杨泽来时霜降未过,下过一场薄雪,如今冷风萧瑟,眼瞅着寒冬将至。 晨起,霍长歌与霍玄一同往城外山上祭拜她生母。 霍长歌生母非是甚么大家闺秀,身世坎坷又传奇,原是北地一道秘辛。 她嫁与霍玄前,连名姓也无,只有个乳名“柒儿”,为上呈晋帝连凤举,收录王妃之名于皇家玉牒,才择了名与姓,唤作“钟毓秀”,取自“钟灵毓秀”之意。 霍长歌九岁时,钟毓秀没在了立冬前那夜,自此她爹再没娶。 她生母弥留之际,裹着一身苦涩药香,一双因着久病而形容枯槁的手死死握着她,与她犀利直言道:“娘若将骁羽令给你,你敢不敢取?” 霍长歌从未见过她灵巧秀雅的生母如此强势模样,一双杏核似的眸子光华流转,纵是两颊瘦削凹陷已现油尽灯枯之相,亦不改其慑人神色。 骁羽营是钟毓秀十年心血凝结,十字旗五百少年皆是她亲养亲授,那是守卫北疆最后的一道防线,一支仍在成长中的、看似青涩,实则不容小觑的力量。 九岁的霍长歌在她娘迫人眸光里,微微抿了唇,神色明显现出一丝犹豫与疑虑,她虽自小习武,与她爹娘身后亦步亦趋走上一条兵道,却从未想过,她有朝一日要从她娘手中接过帅旗去。 她只当她是活不久的,当她自个儿只是药罐子里泡出的一个小怪物、可怜虫,苟延残喘在众人惋惜的怜悯与疼宠中,过得一日算一日。 “长歌,你应娘一声?”钟毓秀见霍长歌久久不应,紧紧一握她手,不由催她,“是、与否,你皆应娘一声?你若不愿,人各有志,娘亦不为难,只——” 钟毓秀倏得一顿,深深凝着霍长歌,眸中神色几经变换,突然眉眼微弯,尽数敛去了那些愁容与焦灼,笑着与她柔声道:“娘只愿长歌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爹,你爹重情重义,可飞鸟尽、良弓藏,若有一日时局迫他、晋帝逼他,他必咳咳咳咳、咳咳——” 钟毓秀似一时话说太急,一口气倒不上来,人伏在榻上登时咳得昏天黑地,唇角渗出血线,一头枯草般的长发散在榻旁。 霍长歌忙上前将她扶住,轻拍她背,扬声便欲唤屋外廊下候着的霍玄进来:“爹——” “莫出声。”钟毓秀闻声按住霍长歌手摇头,挣扎抬眸看她,脸似白纸,薄唇染血,美得凄凉,“这事——长歌可能应娘了?” “可女儿要如何做?”霍长歌那时虽已随霍玄接触政事,却因不喜的缘故,始终沉不下心去,此时得了她娘隐约暗示,懵懵懂懂,不甚明了,“若有朝一日天不遂人愿,女儿人微力薄,又能如何?” 她话音即落,窗外倏起大风,狂声呼啸,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刮得窗户“噼啪”作响,再“哗”一声,暴雨骤降,青紫电光“唰”一声映亮半个王府院落。 霍长歌下意识转头寻声往窗外瞧去,钟毓秀盯着她稚嫩侧颜,不动声色将身后布枕挪开些许,露出枕下一块儿镶了十色彩边的羽状令牌,待霍长歌回眸,便见她娘掌下按着那令牌往她面前缓慢一推,气若游丝与她笑着留下生前最后一言:“我儿绝非池中物,如今已到——化龙时。” 霍长歌茫然含泪凝了她娘良久,猛然醒悟,方才放开她娘逐渐冰凉的手,起身退后,撩衣跪地,与她娘磕头送终。 自此,九岁的霍长歌接了骁羽令,为骁羽帅。 霍长歌那时年幼还不大懂,等又长了些岁数,忆起那夜,才明白她娘的厉害。 她爹曾说她娘犹善攻心,可谁又料到她娘临死前亦与女儿下套,一句话说来说去,总会绕到开头,引她心甘情愿接手骁羽营、成了骁羽帅、筑起北地三州最后一道防线、守住霍玄最后一线生机。 只可惜,她前世手握骁羽令,亦救不得霍玄,于中都收拢残部后,只为霍玄报了仇——简直有愧她娘临终嘱托。 霍长歌跪在钟毓秀坟前,将纸钱从篮中取出,一张张往火盆中递进去,就着明亮火光,忆着过往旧事,实在没脸抬头正眼瞧她娘,她怕她气得她娘从坟堆里跳出来,一字不用言语,只失望睨她一眼,便能令她羞愧至死。 除了骁羽令,霍长歌犹记她娘托她留于她爹的遗言:续个弦。 她娘说了,只要能照顾着她爷俩,她娘不在乎,泉下有知也会笑。 她娘咽气后,她爹沉默守灵守了整七日,头七夜里,霍长歌照着这原话站在她娘牌位前,复述给她爹。 她爹听完,拨开霍长歌,直直对着那牌位道:“本王活了三十年才找着一个你,你让本王续弦啊?也成,你跑快点儿投个胎,等本王六十大寿时,再娶你一遭。” 她爹说完还挺自豪,结果得意没一息,“哇”一声便大哭,悲恸地伏在地上起不来。 霍长歌那时便想,等她长大了,也得找个像她爹这般,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再另领个老婆进门的傻男人。 没成想,真等她长大了,她却嫁了个被她害死还无怨无悔的傻男人。 真是,大傻与二傻,也不知谁更傻。 霍长歌前世一生虽短却终日活在战祸与仇恨之中,原是不懂何为情爱的,如今想来,便是如她娘对她爹这般、谢昭宁对她那般,勿论自个儿身处何种绝境,总惦念着对方的生死,希望其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其中放不下的挂怀与忧虑,便是情爱了吧。 霍长歌这些时日早已窥得清楚,怕是上天垂怜、阴差阳错,这世间只她一人留存前世记忆,又更似光阴倒转,令她回到了少年时。 遂她跪在她娘坟前,埋头边烧纸钱边与她娘默默地说:您放心,上苍既然让女儿又回来,重活这一世,只要我能在北疆地动前回来,必不会令北疆三州再陷入前世那般的境地,毕竟大傻六十大寿那一日,还与您有婚约。 至于这二傻呢,我对不住他得紧,原是没脸再出现在他面前,可中都不是甚么好地方,晋帝连凤举亦不是甚么好东西,他将谢昭宁困于中都,也不过是为于世人眼前彰显他的“大仁大义”。 谢昭宁前世便不喜中都,原是做梦都想来北地,他说过,我却未信,如今,我便不能留他一人在那里,想遂了他的愿,待“了结”了连凤举,就将他带回北地来,与爹比邻而居,让他过些自在欢喜的日子,也算以此偿还前世欠他的债与情。 端王爷原与我说,谢昭宁对我乃是一见倾心,如今也不知还会不会。 若他还会如此,那我也……也会努力心悦于他,想来也并非甚么太难的事情。 若他此生对我再没那意思,我便只当他是世兄,好生对待着。 来年,等春暖花开了,我带他来看望您。 霍长歌心里念叨完,站起身,周遭弥漫着烧灼纸钱烟熏火燎的浓郁气息,肆虐寒风一吹,未燃尽的纸钱随之荡起在半空,尾端撩着火星,飘得到处都是,碎屑裹着灰烬落在她肩头,像是她娘应答了她的话。 霍长歌便笑着与她娘石碑点点头,一垂眸,却见她爹正揪着貂皮大氅下摆仔细擦她娘碑上的落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格拉拐角全抹干净,这才端端正正立在碑前,叹了气忽然道:“夫人,你胎投好了没?赶紧的,不然待本王再娶你时,你可就比长歌小太多,届时铁定有人指着本王鼻子骂本王老牛吃嫩草。” 霍长歌让她爹一句话给说乐了,偏头抿唇轻笑。 “夫人,长歌就要上京了,”霍玄倏然又沉声正经道,“你在天有灵,保佑她在京城安和祥乐。” 他言罢,撩了下摆,郑重得与霍长歌她娘石碑拜了三拜,方才转身牵了霍长歌的手下山。 他俩刚下到山脚,家将领着杨泽正打算往山上爬,杨泽见着他爷俩,拱了拱手:“既然人都到了,我也来祭拜下嫂夫人。” “不必了。”霍玄那脾气还没过去呢,对着杨泽冷冷哼了一声,不豫斜睨着他,牙疼似地道,“我夫人比我还能护犊子,要晓得你忽悠了我儿上京为质,今晚铁定得找你。” 杨泽闻言还真抖了那么一俩下。 霍长歌:“……” “我儿,往后京中,若真有要紧事儿,你便去参政-府上找你杨伯伯。”霍玄拉着霍长歌,斜眸觑着杨泽叮嘱她,“你杨伯伯胆子大,没甚么怕的,独独就怕那些半夜里头能飘的。” 他坏心得故意加重了“飘”的音,杨泽旋即又抖了下。 “他要不帮你,”霍玄盯着他,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继续道,“你就说,那行吧,我娘夜里亲自找你再分说。” 霍长歌“噗嗤”一声,又活生生让他说乐了,杨泽却差点儿被他给气哭。 ***** 清和十六年,十月十六。 清晨,天朗气清,北疆庆阳郡主入京,燕王霍玄特调辽阳两千玄武营精锐骑兵沿途护送,经二十余日,直至独女平安进京,方才折返。 ***** 清晨,天光笼在薄雾中,京里的气候倒好,不冷不热,虽已下过一场薄雪,却未见明显严寒。 新朝初立,皇帝登基时,为彰霍玄以非宗亲之身打下新朝半壁江山的卓绝功勋,破例封其为一字亲王,亦于京中赐了座气派宅邸与他,只霍玄那人闲不住,府邸没落成,就已带兵一路迢迢往北去打狄人了。 再往后,霍玄便奉诏留驻北疆,中都的“燕王府”一空便空了十四年。 杨泽随着车驾,直将霍长歌送至王府门前,正待掀帘下车,觑了她一眼,先笑道:“这便是中都,可怕了?” “长歌晓得自个儿身前身后是什么,”霍长歌抬眸回他,淡淡道,“自不能怕,也不会怕。” 杨泽让她那坚定眼神又震撼了一把老骨头,捋须安慰地笑:“一代远比一代强啊,你比你爹那一根筋儿的狗脾气好太多,一准儿像你娘。” “爹是重情义。”她也笑,“娘说的。” “好孩子,伯伯先行进宫复命,你且在府里修整修整,这一路上也着实远,累得够呛。”杨泽瞅着这么个聪慧又孝顺的小丫头,越发欣慰,仔细交代道,“如今你身份也是尊贵,陛下今日自会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你只好生候旨便是。” “既然如今禁军正着二殿下与三殿下统领,为示皇恩,陛下不定还得指派他俩来接你,不是二皇子也得是三皇子。” 三皇子…… 霍长歌心头轻跳了一跳,笑着应下了:“长歌明白,伯伯好走。” 杨泽“诶”了一声,似欲言又止,动作缓了一瞬,方才掀了车帘下去,便见京郊散去随扈玄武军后,霍长歌车外现下竟只余一辆驼物的马车与八人随行,两婢女、俩侍卫、俩厨子、俩仆妇,人数正好凑齐两桌麻将。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节 这孩子…… 杨泽些微一怔,又捋须宽慰一笑,为免帝王多疑猜忌,竟连随从亦未多带,当真清醒,他原还有些话想交代的,便也自觉不用多提了。 他迟了一步,未曾离去,霍长歌已披了大氅从车里出来,轻巧跳下车辕,上前走了两步,正正立在“燕王府”那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下,负手仰头,秀丽眉目间,那抹临危不惧的气度像极了她爹霍玄,连眼底明晃晃的傲气劲儿都懒得遮掩遮掩,伸手便推开了燕王府紧闭多年的大门。 天之骄子,杨泽禁不住忆起多年前初遇霍玄时的场景来,不由心道,原该当如是。 ***** 用过朝食,霍长歌便着人洒扫燕王府。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只他们九人,她便命人仅将前厅、厨房、主厢一个屋,并着一个偏院儿收拾了,其余地方不动,以逸待劳。 连凤举节俭名声在外,又因霍玄久不居京中,故燕王府落成的那一刻便径直被封了门,可既已知晓她今日入京,亦不安排人手提前打理,霍长歌便轻易猜得连凤举怕是要留她居住宫中一段时日。 毕竟她年岁还小,不比前世入京时已十九岁,独住宫外一座府邸,的确不大妥当。 酉时,夜幕将至,廊前日头已渐渐西沉,宫里来了人。 一小队人马护着霍长歌车驾将她送至宫门前,忽然停下,为首太监尖声道:“劳烦郡主稍待片刻,陛下遣了三殿下来接郡主入宫,时辰将至,就该到了。” 三殿下…… 霍长歌人在车内,闻言一滞,耳边恍惚便有清脆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而来,像是踏在她心头。 她猛地一掀车帘,便见有人自那已沉去半个的橙红落日中,凭空跃出似的,一路飞快打马,衣袂翻飞,姿态舒展漂亮,沿着红瓦青砖的宫墙迎面而来。 那人身形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扬在脑后,斜飞的额发下压着额心横缚着的一枚小指长的玉,华美清贵。 他着一身银白轻铠,披一条如烈火般猩红的披风,肆意翻滚在风中,枣红骏马上别着柄银枪,晃着冷寒微光,夹裹一袭少年儿郎的飒爽英气,逆着秋日余晖,一勒马缰,高头大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停在她车前。 他笼在落日中正对霍长歌的侧脸上,左眼下颧骨那处,赫然有颗红点般的朱砂痣,覆额长玉上细雕的云鹤随一抹天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霍长歌手扣车帘扶住门框,只怔怔望着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阴,便电光火石般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又被寒风卷着墙头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里恍然便盈出了泪。 那人长腿一抬潇洒下马,战靴落在地上发出“锵”一声清脆响动,一双狭长上挑的冷冽凤眸沉静一转,眼神清亮平和又略略蕴着些期盼似得瞧向霍长歌。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奉命迎庆阳郡主入宫。” 少年微微低沉的清朗嗓音干净和缓,似一道穿过生与死边墙的梵钟,嗡”一声狠狠敲击在霍长歌的心头,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她胸腹间,一瞬扼住她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她魂魄中钻进去。 霍长歌仍愣着没动,泪盈于睫,凝着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似幻梦中。 久等她不下车,少年与她一双落满斜阳的杏眸四目相对片刻,白皙俊脸竟猛地泛起一层薄红,直烧到衣领掩着的地方。 他只当那瞧着甚是单薄娇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车辕,委屈得眼里都聚了泪,便尴尬得连忙偏头递了手臂与她,掌心朝上、五指虚张,余光轻轻一瞥间,又似有些掩不住的期待要跳出来。 霍长歌便在那即将沉入宫墙内的落日中,将手交到了他手上。 两掌堪堪相握时,远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过来,直直落入那相合的手心间,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便像是最后一缕橙暖的余晖,被他俩握在了掌心中一样。 第6章 联姻 霍长歌适才扣着谢昭宁手借力,从车辕上提着裙摆跳下去,谢昭宁倏地慌乱,忙不迭一把将她甩开,跟她烫手似的。 霍长歌人还没站稳,险些让他又给扔回去。 她毫无防备,又思绪正乱,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后仰倒,后背正撞上那半人高的车辕。 “咚”一声闷响,便见霍长歌龇牙咧嘴得反手按背,腰都疼软了,另一手颤颤巍巍扶在车辕上,简直难以置信,抬眸迷茫又愠怒:“嘶,谢昭宁你——” 她下意识便喊了他全名,她前世五年,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平日张口“谢昭宁”闭口“谢昭宁”,当着皇亲国戚的面,才会给脸冷淡又讽刺地喊他一声:“安王爷。” 她只当“王爷”这二字,除了她爹霍玄,旁的人俱担不起。 这一下简直始料未及,霍长歌身后宫女太监齐齐变了面色,“呼啦”一下围着上去扶住她,手忙脚乱,她额头冷汗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嘴唇微微泛了白。 “庆阳郡主,可伤着筋骨了不曾?”为首大太监尖着嗓子急道,“小的给您去请太医瞧瞧吧?” 霍长歌疼得话都说不出,虽觉一根脊骨似是断成了两截,已快撑不住她两腿的重量,人却恍然清醒了,眼前这人确已不是前世那个谢昭宁,而眼前这位也果真没再昏了头得对她一见钟情了。 瞧瞧这天差地别的待遇? 下手一点儿不知轻重啊…… “对,对不住。”谢昭宁立在原地霎时僵了,适才伸手想扶她,又猛地缩回一握拳,慌得自个儿额头也渗出了汗,凤眼倏然瞪圆似比她还震惊,手足无措道,“郡主,我、我——” “你甚么你,还想分辨甚么?我只搭你一下手,至于么?”霍长歌气若游丝哼唧一声,拖着长长尾音挑眉睨他,泪珠挂在眼下摇摇欲坠,失落到着恼,“你们京里的男人碰不得?” 谢昭宁闻言耳根一并红了个透,眼神略微茫然,唇角微微抽动,似要辩解又不便多说,只不住握拳沉声道歉:“对——对不住。” 霍长歌莫名委屈,杏眸不豫睨他,只一眼,便恍然大悟,谢昭宁今日穿的是战甲,胳膊外侧护甲有为对敌设置的钢刺,只得胳膊内侧朝上抬着,自然便亮了手心与她,不成想,倒是她自个儿情迷意乱会错了意。 白白显得自作多情。 啧,这滋味儿,还真不好受。 霍长歌揪过身侧宫女手中递过的巾帕,自个儿囫囵抹了一把脸,手捂在后背也不放,越发一副伤到致残的模样。 她缓过了内心层层思绪,便又懊悔自个儿这情绪来得着实没道理,她前世已惯了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由着性子予取予求,从未受过如此的慢待,可如今——已不是前世了。 罢了,正好“将错就错”吧。 “三殿下这待客之道当真别致。我伤重,走不了了,便劳烦三殿下——”霍长歌把那帕子死死攥进手心里,抬眸直直朝着谢昭宁故意矫揉造作哼一声,“——背我一程吧。” 谢昭宁正小心翼翼觑她,眼神似有揣度,闻言腰背一僵瞬间挺直。 “我——”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我骑马——” “骑马啊?那正好,你载我一程,不妨事。反正我背疼,走不了。”霍长歌想也不想便拆招,柳眉一蹙,小脸儿秀丽精致越发显得可人疼,招儿却使得颇无赖。 “郡主,男女之大防……”谢昭宁闻言险些心梗,眸中残存的一缕期待此时已散得干净了,垂在身侧的拳握得愈发得紧,又惊又为难,强压着自个儿镇静一息,方才垂眸温声劝她道,“进了宫门,肩舆已是候着了。” “肩舆?我伤在背上,还不能坐,得趴上面,嚯,”她“嚯”这一声,嚯得整个人古灵精怪又眉目灵动,三两句便驳斥了他,“我这头日进京,见着的人不明就里,还不以为我是山野来的,形貌无状,让陛下一顿板子抽趴的?我丢不起这个脸。” 霍长歌牙尖嘴利,噎得谢昭宁半晌没憋出下一句,她身侧一众宫女太监正紧张,见状一个接一个在那儿手掩住了唇“噗嗤”“噗嗤”地笑,也不避讳谢昭宁,显是知晓他性情温和,不大计较这些。 谢昭宁面色青红交错,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眼神狐疑又迷惘,跟见了鬼似的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霍长歌,似乎实在难以置信此人原是他自幼敬仰的燕王霍玄的独女?! 霍玄那是何等英明神武,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怎教出来的姑娘…… 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胡闹得还颇有理有据。 谢昭宁心头霎时涌上一股古怪又复杂的情绪来,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 霍长歌边扶着车辕颇矫情得继续“诶呦诶呦”细着嗓子喊疼,边歪了头追着谢昭宁侧脸瞧过去,便见他果然生气生出了股子风流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想笑。 谢昭宁左眼下颧骨那处红点般的小痣,平日色泽颇淡,不大显,只他若一脸红、一激动,那小痣便越发殷红,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一抹俗世气息,似个红尘过客了。 霍长歌便晓得他是再没别的招儿了。 他前世就是这么个沉静良善的宽和性子,那时年岁比现在要大上许多,气度越显镇静沉稳、内敛持重,不似如今还明朗鲜活些。 霍长歌瞅着他一副有理说不出的憋闷模样,凤眼瞪得滚圆,胸口微微起伏,错愕又迷茫,着实拿她没办法似的。 果然是个老实人…… “你敢在宫门前纵马?”霍长歌只觉她再不出声,保不齐谢昭宁就要将自个儿活活憋死在了宫门前。 “陛下允的,殿前司换防耽搁了,怕误了接郡主的时辰。”谢昭宁闻言认真回她,紧抿着唇,抿得唇线的转折愈发清晰明朗,唇色红润,好一副俊秀少年的模样。 “允的就行,你既能骑马,那我也能坐,总归是一骑,不算逾矩。”霍长歌捂着后腰,连迈腿走个路都故意一瘸一拐,往他战马旁一杵,还先伸手逗了逗弄他战马,逗得那马“啾”一声喷了个响鼻,方才一本正经催促他,语气颇显不耐,“赶紧的,陛下等着呢,若是误了时辰,职责还得你担。” 她面上摆出一副执拗模样,一言不合便抬出了皇帝来,由着性子明晃晃得当众为难谢昭宁。 周遭一水儿宫女太监只瞧热闹也不出声,全是人精过来的,伺候人伺候得久了,比谁都会审时度势:霍长歌这初来乍到的,出身又显贵,性情还未琢磨清楚,却是比这寄人篱下已久的“假三皇子”还需仔细伺候着。 谢昭宁也终于明白,这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就是拿住了他错处在整他,小心眼儿又颇记仇。 “且不说这是军马。”他无奈长长叹一声,神情一言难尽,低声斥了她一句,几近是明明白白得在提点她,“小郡主,你还未出阁呢。” 他就差说,你还晓得要脸面,那贞洁名声呢? “是啊。”霍长歌杏眸一挑,歪了歪头,天真俏丽中又带着明显揶揄与隐隐的自傲,居然当着一众人的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毫不忌讳得直白回他道,“都指挥使大人,想娶我?” 谢昭宁好悬一口气没呛死。 “现下还不能嫁给你。”霍长歌揪着他马鞍上的络子,倏得莫名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清脆悦耳,像是山里的清泉在“滴答”敲击着玉石,笑得雪夜下,月亮都爬了出来,“你还没行冠礼呢,太小了。” 谢昭宁:“?!!” 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居然嫌他小?! 谢昭宁活了十七载,头一回把脸丢在了宫门前,险些一头撅过去,可他又实在不想与她多掰扯,止不住这喜怒无常的小丫头还得再出甚么幺蛾子,只得冷着眉眼扶了那北疆来的金贵郡主上了马,待自个儿也坐在了她身前,还不忘往前又挪了挪,与她堪堪隔出半人的间距,动作颇显嫌弃。 霍长歌没忍住,抿着唇“噗嗤”一声,又笑了。 “殿下,”为首的大太监瞧完好大一出戏,却突然后知后觉敛了笑意皱着眉,仰头踟蹰得与谢昭宁悄声道,“这的确不合规矩。” “算了,随她性子吧。”谢昭宁人在马背,一勒马缰,只冲那太监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便打马蹿了出去,“出事儿我担。” ***** 那一声散在风里轻飘飘的“我担”,恍然间又将霍长歌似拉回到了前世五年前,她心头不由五味陈杂,连残余的那点儿玩笑意思都淡了。 “想娶我?” 那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压在她心底最后的隐秘。 谢昭宁那满脸写满莫名其妙的神情,也令她彻底摆正了自个儿今生的位置,她不再是前世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只是个陌生的远客。 霍长歌如愿坐到了谢昭宁的马背上,伸手想搂他的腰,却又晓得这少年老成的守礼呆子如今也是有些着恼了,只不过压着性子不发罢了,她若再放肆,他虽不会对她做甚么,可会不会把自个儿憋出个内伤来,可就不好说了。 她只老老实实揪着他披风,扽得谢昭宁也不能俯身低头,直挺挺板着腰坐着,让马一路小跑,穿过重重宫门。 前世霍长歌也这么坐过一回,只一回,还是北疆城破那日,谢昭宁将杀至乏力麻木的她从阵前抢出来,丢在马背上。 霍长歌那时连坐骑也累死在了城门前,若不是谢昭宁来早那么一步,她便也要学她爹就此殉城了。 她那时神志也不大清明,以为来救她的,是她爹未散重归的英灵,坐在他身后,憋着泪狠狠抱上去,谢昭宁脊梁瞬间挺直僵硬,也像今日这般模样,她便晓得那不是她父亲。 霍玄的后背虽如他一般宽广,但留给女儿的,永远是最温热柔软的那一块,直到后来,谢昭宁也将最温热柔软的一块后背留给她时,她却不愿再靠着他了。 她喟叹他不曾记得前世过往,不便她当下致歉弥补,却又庆幸他还未受得那样的伤害与苦楚,却是极好的。 霍长歌思绪跑着跑着,那马突然停了,谢昭宁下了马,转头又将手心递给她,头却微微偏着,红着耳尖,一副仍在羞恼不大想搭理她的模样。 霍长歌人还在马上,就闻有人已走了过来,足音轻叩着石板,步履稳健,立在她身前打趣儿说:“呦,昭儿马背上的可就是霍家那小丫头啊?” 霍长歌寻声抬眸,前世死在她手上的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如今也只四十五六岁,比她爹霍玄清瘦些,还显老,眉间川字纹路深刻,人虽笑着,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一副时刻都在忖度人心的模样。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节 她前世便已将连凤举的心思性情摸了个七七八八,也晓得了霍玄为何在他眼中非死不可,其中症结原有一半其实出在她身上,便如端王所言。 连凤举疑的并不全是霍玄的忠心,他疑的还有日后接替霍玄扛起北疆的那一位,是否能如霍玄一般得忠心。 朝中武将凋敝多年,无人能与霍玄北疆势力抗衡,原是不争的事实,故霍玄无子本是最大幸事,但霍长歌以女子之身自十六岁起展露的头角,却让连凤举恍然意识到,他漏算的这一位已然脱出了他的掌控中。 若是一人敢与世俗为敌,那皇权在她眼中,可还有分量? 若霍玄不幸故去,她这位霍氏唯一的血脉,忠或不忠,便是最为难测的变数,纵使她如霍玄一般忠于连凤举,那她所嫁之人,可亦甘愿手握如此重权,却始终屈于人下? 越过翼州,便是京兆尹,中都皇位近在咫尺。 所以,霍长歌以“联姻”之名中都为质,反而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而连凤举死前那句“已悔”,亦不过是为自个儿临终还要镀上一层“悔过的荣光”,不至于身后名声太过狼藉。 晓得了这些症结所在,霍长歌今生要如何做,便已清晰明了了许多——她可以任性妄为,可以肆意胡闹,可以像寻常人家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般不懂事,因连凤举对她的包容会是造就众人眼中他“仁义宽和”最有力的证据,但她不能出类拔萃,不能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更不能与人交往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 她需在如此言行之中,化去帝王对她的猜忌,尽快寻到使“北疆脱困”的法子,并得谢昭宁信任,方才能待事成之后全身而退,与他一同离去。 霍长歌思绪还正起伏,谢昭宁已闻声侧眸,他舍了霍长歌,先行去与皇帝躬身行了礼,已是读懂连凤举话中所指,郑重且神情凝重地道:“陛下,是臣之过,臣——” “皇帝伯伯!”霍长歌倏得在谢昭宁身后,冲着连凤举嚎啕大哭,骇得谢昭宁瞬间错愕扭脸,话音断在齿间。 霍长歌揪着马缰,身子往侧边一倒,从马背上姿势熟练又颇孩子气地滑下来,往前只跑了三两步,就已哭得梨花带雨,鼻头通红,小模样别提多可人疼,谢昭宁瞠目结舌地瞅着她一路往前跑,连忙伸手拦了她一下,生怕她冲撞了圣驾。 却不料,霍长歌一手按着他横在半空的手臂,一手还不忘扶着后腰,口齿含着哭腔微微含糊,却一字一字往外掷地有声地抢在谢昭宁请罪前,蹦出了一句:“皇帝伯伯!他摔我!” 谢昭宁:“?!!” “他,就他!跟个大姑娘似得碰不得,我就搭着他手下了个车,他就一把将我甩出去磕在了车辕上,疼得我脊骨险些折断了!” 谢昭宁猝不及防让霍长歌用手指着,结结实实告了一把御状,眼神都瞪直了。 “我后背定是青紫一片,又红又肿!” “皇帝伯伯!真的,可疼可疼了!” 谢昭宁:“……” 他神情一瞬复杂,茫然垂眸,看着霍长歌姿态颇为不雅,直直戳在他鼻尖前点来点去的手指头,唇角轻抽,忍不住腹诽:这姑娘——真是燕王霍玄的女儿? 他未见到她时,只道燕王之女总该与旁人不同才是,可这一见——她也的确不同,太不同了…… 他愈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失望了。 第7章 家宴 “你过来,朕瞧瞧。”霍长歌在御花园廊前阶下揉着眼睛哭,连凤举却倏尔乐了,向她招了招手。 谢昭宁迟疑一滞,方才沉默侧身让开,绷着肩背忐忑轻瞥霍长歌,倒是不计前嫌,只似是有些担忧与紧张,唯恐她冲撞圣驾引来震怒,却见她哭着往前又跑了两步,裹着衣裙下摆,竟往大晋皇帝脚下一坐,仰着头看着皇帝哭,也不怵,一点儿不带认生的,胆儿挺大。 皇帝平日端肃喜静,是以并无子女胆敢在他面前这般哭闹,如今她来这么一出,还颇有几分新鲜。 更何况,他瞧霍长歌哭得并不惹人生厌:左边一只杏核大眼眨巴着落泪,右边眼又让手揉得变了型,拉扯揉搓得像个塌了的珍珠圆子,她哭也不大声,就瘪着嘴不住轻声抽泣,眼泪滴滴哒哒往下掉,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哭得柔软可爱又娇俏。 这模样一瞧,便是打小没少哭过,深谙怎么哭得漂亮又心疼,惹得长辈心生怜爱——是个被骄纵疼宠长大的后辈。 皇帝弯腰摸了摸她发顶,又捏了捏她脑后小髻,一颗心似乎让她哭软了一息,关切轻道:“后背可还疼?” 霍长歌嘤嘤着点头,下巴泪珠“吧嗒”落地。 皇帝弓着腰柔声又道:“背疼还骑马?” 那话尾音倏然往起一扬一飘,意味深长得以笑意结尾。 “腿都疼软了,站也站不稳,让他背我又不愿,跟我吃人似的,我又不想误了见皇帝伯伯的时辰,就求他了。”霍长歌辨出了那话中绵里藏针的意思,却仍装傻仰头,懊悔得五官皱缩,一副直白天真模样,“倒是如皇帝伯伯您所料,马背上颠,越发显得背疼了。” “疼得还厉害,唤个太医瞧瞧可好?”皇帝微眯了眸,略带忖度地笑看她。 “也不是那么疼了。”霍长歌拿手背抹了抹脸,揩干净了泪,仰头唇角一抿,抿出一对小梨涡,双眸亮晶晶的,又不好意思得甜甜轻笑,“我就是,嗯,就是疼,爹不在,我摔疼了,也只能跟皇帝伯伯哭一哭,撒个娇罢了。” 那模样堂堂正正就在说,我来讨宠的,一点儿遮掩也没有。 皇帝怔然一瞬,突然就大笑起来。 “这么个鬼机灵,”他爽朗笑着捏了把霍长歌红通通的鼻头,故作慈爱,“怪不得你爹这么些年,将你藏着掖着,也不放出来给朕瞧瞧了。” 霍长歌闻言腆着脸又笑了笑,越发难为情:“爹爹说我太闹了,又总长不大似的,不懂事,怕伯伯嫌头疼。” “是呀,你这么闹,谁都受不住,尤其昭儿,脾气好。”皇帝话音未落,又觑一眼垂眸端正立在下首的谢昭宁,转头对霍长歌语气虽不严厉,眼神却敛了玩笑亲和,威严神色一散,沉声叮嘱她道,“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甚么能做甚么不能做,你得多学学,下次不可再闹昭儿宫中骑马带你。你这位三哥哥,可是身负禁军要职,与你爹爹不同,自不能事事纵容你。” 霍长歌旋即做出一副惊讶神情,又懊恼得眼睫一颤,连忙站起身来,冲皇帝行了礼便乖巧道:“长歌知错了。” 她不待皇帝答话,又扭头冲谢昭宁深深弓了身,重重行了礼:“三哥哥——” 她这称呼喊出口,胸口一阵激荡,眼底倏然便盈了泪,搅扰在臂间的广袖垂下半掩了面,遮住一颗随她垂首动作而掉落眼眶的泪珠:“对不住,长歌知错了。” 谢昭宁一时懵得不行,只觉她前前后后行为简直不似同一人,这礼行得也太隆重,如今又是个懂礼的姑娘了? 他来不及细想,抱拳向皇帝先行了礼,道:“不怪郡主,乃是臣之过。” 方才转身与霍长歌又回礼,只谨慎憋出简洁两个字:“……不敢。” “认错倒快,也还懂事,下不为例。”皇帝满意微笑,通身威严一敛,手再重重一揉霍长歌发顶,端得是恩威并施,“去吧,入席了。” 霍长歌便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规规矩矩下了台阶,有宫人领着她入花园就坐。 “昭儿也去吧。”皇帝适才摆了摆手,转头便见皇后领着其余人,就直挺挺站在廊前瞧热闹,“皇后何时到的?” “有一会儿功夫了,碰巧路上遇见,就一块儿过来了。”皇后身后缀着众妃嫔,妃嫔身侧又跟着列位皇子公主,她妆容精细,举止端庄好看,温柔觑着霍长歌浅笑,袅袅娜娜往皇帝身侧走过去,“瞧着陛下这里正热闹,便没着急让人通报。这位便是燕王的女儿——皇上亲封的庆阳郡主了?” “嗯,是挺热闹。”皇帝笑着指了指霍长歌,“你自个儿瞧瞧,霍玄这宝贝闺女,都宠成甚么样子了?头天来,可就闹了昭儿一回。往后啊,你可得盯着她学些规矩。” 霍长歌与皇后又行了礼,仰脸抿着梨涡,微微羞赧笑了笑,也不露怯,一双眸子让泪水冲得越发清亮了许多。 皇后细细打量着她,扭头对皇帝柔声道:“这孩子长得真好,明眸皓齿,梨涡浅笑,唇角还是向上翘着的,像是一直在笑似的,瞧着就喜乐。我要是有这么个小女儿,也得宠着她,不让她离开我身边,这谁舍得呀。” “不过规矩是得学的,”皇后又道,“陛下放心,妾身教她。” 连凤举遂将这事儿就此揭过去,笑着一点头,抬手招了招,让众人依序入了席。 晋帝原是南人,南地少见风雪,他如今人在北方,便尤好雪景,冬日里常让人在花园中架了暖炉熏上好酒,就着月光雪色吟上两句诗、作上几个对,颇有些文人墨客的做派。 现下虽是初冬,中都却不似北地严寒,园中又架了红彤彤一片连影的宫灯,伴着席间落地的暖笼,倒是熏染得越发似是越过了冬,已快初春了。 “这便——”晋帝携了皇后落座主位,一正衣冠,抬眸颇具威仪道,“开席吧。” *** 大晋皇帝连凤举未登帝位前,原有一妻一妾,妻家原乃江南名门望族古氏,只不幸人丁凋敝于战火中,妾却不过举事途中,有人进献的一位歌女。 妻为他生了长子连珏、次子连璋、二女连珠、三女连玥,妾为他生了长女连珂、四子连珩,四女连珍。 待连凤举登临帝位,顺理成章封了妻为正宫皇后,妾赐了封号丽嫔,又再娶世家女封德妃、淑妃,德妃生五子连珣、六子连璧,淑妃生五女连珊,待皇后因两女接连夭折而伤怀病逝,他便提了德妃后位,纳过良婕妤生六女连珰,又收欣婕妤,便再未往宫里添过人,子息并不十分繁茂。 说是家宴,便是除却江南平水患的太子连珏、远嫁的大公主连珂,与尚在襁褓的五公主连珊、六公主连珰未出席,其余人已皆在了。 左女眷,右皇子,倒也泾渭分明。 只霍长歌一介郡主,搁在北疆是敢挤在她爹身旁坐正位的主儿,前世里廖廖几次家宴亦是随谢昭宁位于前列亲王席位,如今却坐在左列末席,挨着楚楚动人的四公主连珍,往右一转头便没了人,地位身份一落千丈得厉害,还颇有些不适应。 霍长歌正前空空落落,也无人可对,往斜上一瞥,方是年仅三岁开朗天真的六皇子,再往上依次才是诸位稍年长的皇子:五皇子苍白阴郁,四皇子慵懒风趣,谢昭宁温润清贵,二皇子端肃凌厉。 霍长歌适才轻挑了眉眼往对面淡淡一瞥,便有一列乐师捧琴抱筝,入了池中奏乐。 席间,四皇子连珩举杯向谢昭宁遥遥一敬,侧首悄声道:“她这一闹,倒是岔开陛下神去,免了你的罚。你今儿可真是疏忽大意了,怎能由她胡闹呢?任她骑了禁军的马入宫,那是渎职,宫门口的事儿已传开了,说你被这郡主头天来便欺负了去。” 谢昭宁一双好看眉眼始终敛着,饮了热茶,只一摆手,一副有苦难言又不想再多说的模样,唇角笑意抿得生硬又尴尬。 连珩见状越发笑得意味深长,探过身子歪着脸,坐姿慵懒得冲他挤眉弄眼又续道:“可别是一眼瞧上你长得俊,打算就此缠上你了,到底姑娘也爱俏。” 谢昭宁白净面皮瞬间微红,冷冽凤眸斜觑着他,暗含责怪,月色雪光映衬下却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低声轻斥他:“这话也能说?” “噗,你这面皮薄的,逗你两句便如此害臊。”连珩忍不住喷笑,就势讨了饶,冲他微微一拱手,以气声道,“晓得了晓得了,这位郡主嘛,惹不起,得躲,大家都得躲。” 连珩得意忘形笑声一高,谢昭宁那侧的二皇子连璋便闻声探首,颇严肃得遥遥瞪了谢昭宁一眼,又冲连珩重重一哼. 连珩倏然一僵,头一缩,复又端正坐好,老实了,显是有些怕连璋。 谢昭宁无端受了无妄之灾,垂首敛眸也不辩解,神色微见黯然。 连珩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便也不再与他多说话,又往另一侧转了头,与五皇子连珣隔空碰了杯,笑着聊了几句。 霍长歌远远瞧着,便又觉事情似乎有点儿意思,不由忆起些旧事。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时,便晓得他是先皇后亲手养大的,只宫里人常说二皇子孤高冷傲,瞧不上谢昭宁性情与言行,与他素来不和,便是同住一个宫中,亦不太愿与他私下往来。 而谢昭宁虽瞧着温润,实则疏离,纵是太子生母元皇后养过他幼年、连珩生母丽嫔养过他少年,他亦与太子、连珩不睦。 谢昭宁那时已不大爱出门走动,无事便整日自困于王府之中,从未见有人上门来。 若不是有狱中那一场,霍长歌还真当谢昭宁与先皇后两位嫡子间亲情缘薄,尤其二皇子连璋那日厉声诘问模样,直至今日依旧令她记忆深刻,每每午夜梦回,便又能被他诛一回心。 如今再见连璋,霍长歌烦他也怵他,虽说前世谢昭宁以命换了他赎罪,但不同于已死在她剑下的晋帝,她想扑上去弄死连璋的心仍是不大能一夜之间放得下,心情着实复杂。 她眸光往对席微一停留,皇帝眼尖,便又在座首上笑了,挥手停了乐,扬声问了霍长歌一句:“朕记得,庆阳郡主可是适才过了十四岁的生辰呐?” 这话实乃明知故问,霍长歌却也只能答:“长歌是霜降前一日的生儿,虽总是不长个儿,可十四当是已过了。” 皇帝便又扭头与皇后话里有话道:“瞧瞧,这年岁该不是个孩子了,这话说得又像是个孩子呢。” 浑厚嗓音搭着笑意,在空旷园中荡出老远。 皇后抿唇轻笑:“怎就不是孩子了?未及笄呢,原还比珍儿小半岁。” “是啊,还未及笄……朕原想着,她爹怎么也得等及笄了,才愿把女儿送出门,不成想,倒是这会儿便来了。”皇帝明着是续了皇后言辞在话家常,却偏了脸淡淡睨了眼霍长歌,暗着在试探她。 霍长歌正饶有兴致瞧着宫婢穿梭席间上菜,她品阶本就逊于众人,上菜晚不说菜品还少,佳肴花样也比不得旁人的精巧,暗道宫中到底等级森严,她前世却未曾留意这些。 霍长歌闻言面儿上一派坦然,接着皇帝那话,仰头侧眸又故作天真且直白地答:“是杨伯伯劝的爹爹呀,说这京城啊,长歌早来要比晚来好。” 她一语惊了四座,众人顿时噤声,皆抻长脖子望着她:杨伯伯是谁,他们俱晓得,杨伯伯会劝燕王甚么,他们也猜得着,只是在这宫中,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谢昭宁下意识便攒紧了手中玉箸,微蹙了长眉不动声色觑着她。 “哦?”皇帝似是来了兴致,意味深长地笑着又问霍长歌,“你杨伯伯说了甚么呀?” 第8章 相面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节 霍长歌面色微微一红,两手食指对着绞了绞,又作一副小儿女的扭捏姿态,飞快瞥了一眼对席,居然笑着答:“杨伯伯说,长歌等及笄了再来,列位哥哥大多就已成年了,若是哥哥们抢先一步皆在长歌到前娶了妻,长歌就没有夫君可嫁了呀。” 她那一把嗓音脆生生的,又清又亮,倒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思。 只她话音即落,连璋已倏得厌恶拧眉。 谢昭宁手执玉箸一怔,耳尖莫名便烧红起来。 连珩正偏头与五皇子连珣凭空碰杯,他适才饮了口茶,闻言便喷了出来。 一声“噗”,在宁静夜里,听来尤为清晰。 连珣饮罢了热茶,微微惊诧一瞠目,随即手上转着玉杯玩味一笑。 只年仅三岁的六皇子仍懵懵懂懂,乖巧坐在席间等宫婢布菜,抬首环顾四周,只觉莫名其妙。 霍长歌面上虽呈一派坦然神色,内里已尴尬到脚趾忍不住在靴中蜷缩成一副猫爪模样。 四下里陡然一片沉寂,静得可怕,唯余瑟瑟秋风吹入廊下的轻响。 一息后,皇后并着一众妃嫔皆弯了眉眼,以袖掩面,轻嗤出声,只四公主连珍神情略有古怪,震惊中又有几分紧张,似是有些惴惴不安得偷觑了对席几眼,手不住在案几下揪着巾帕。 皇帝爽朗大笑。 “这丫头,”皇后连笑时的姿态也颇为端庄,抿唇瞧着皇帝罕见的开怀模样,轻笑道,“妾身倒是喜欢这丫头大胆爽利的性子,宫里头少见。” “既是皇后也稀罕你。”皇帝接话,朝霍长歌摇头又笑斥一句,“你如今年岁也还小,一人住王府朕也不甚放心,不若便留在皇后宫中住上一段时日吧,也好好学学规矩,莫甚么话都往出说。” 霍长歌舌尖娇憨一吐,腆着脸笑着起身行礼道了谢,便见皇帝眼神揶揄得又觑她,似笑非笑:“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前一天里白日‘迎冬’、夜间‘送日’,民间自有花灯节,虽不如元宵那日热闹,却也值得一瞧。待午后你几位哥哥得了空,便着他们带你出宫瞧瞧去。” 这话怎么理解,就看霍长歌脸皮有多厚了,说是让她这个妹妹跟哥哥们出门玩耍也成,说是男女婚前相面也可,毕竟南晋贵族在婚配嫁娶一事上风气还算放得开,婚前相面屡见不鲜,不至于盲婚哑嫁。 霍长歌闻言一滞,左右权衡了一权衡,正想悠着点儿脸丢,把扔了的脸皮再拾起来些,莫太直白了,毕竟谢昭宁还在这儿呢,脸皮太快丢完也不好。 她正欲启唇应答,便有宫婢盛了热汤端着过来,氤氲白雾自她眼前翻腾缭绕,她视线被阻一瞬,只慢了半拍,就听皇帝故意缓了一缓竟又续了句: “哦,对,便是太子过几日能回京,也去不得,太子得陪着太子妃。” “噗”,似曾相识的一声在对席再次响起,连珩适才端起桌上热汤饮过一口又喷了。 霍长歌:“……” 行了,她这脸皮不用捡了,扔着吧。 ***** 酉时,夜色已浓,霍长歌回了燕王府,将要带进宫去的东西收拾出来,重新打包。 两名家将在外守门,她在屋里床边坐着,与苏梅、素采就着厨娘做的糕点说着话。 霍长歌原只打算携苏梅入宫,素采得知却不依,闹着要与她们一同去。 “你这跳脱欢快的性子,若是当真入了宫,没两日便要受不住……“霍长歌耐心与素采解释道,”那宫里不比咱们北疆,一步一规矩、一步一算计,我自个儿都不想去,哪里舍得你也陪我一同拘在里面呢?我着你留下,原是要你在王府做主当家的——“ 她说着从袖中一探,摸出一块儿巴掌大的羽状五彩令箭,上刻一个沉稳大气的“骁”字,递给素采:“——我已着十色旗中褐墨二旗不日化整为零分批入京,待翻过了年,紫白二旗亦要过来,苏梅不在,她紫字旗手下人马还需你接手安顿后,与我在京中办些事务。” “骁、骁羽令……?!”素采见状竟是抖了手指不敢接,黄鹂似的嗓音颤得支离破碎。 骁羽营向来只认令主与令牌,便是霍玄亲临,无令亦调动不得。 苏梅亦是惊诧抬眸,“呀”一声道:“小姐,你怎将骁羽卫都招来了?王爷允了么?” “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爹的?”霍长歌闻言戏谑一挑眉,不动声色觑着她俩试探道,“原是我年幼,爹便代掌着骁羽令,如今我已大了,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怎么,你们还怕我拿着骁羽令胡作非为,不愿听命了?” 苏梅与素采面面相觑一瞬,忙肃声回道:“不敢,便是没这骁羽令,你着我们做甚么,我们都是要听的,只——“ 苏梅顿了一顿,虽嘴上不忤逆,眼神却明显狐疑,霍长歌绕过她话不答,便显然默认了霍玄并不知情。 “——咱们不是来联姻的么?”苏梅不解补上后半句,“怎就用上骁羽令了呢?” “联姻?谁说咱们是来联姻的?等咱们人马到了,我再在宫中摸清些状况,便定能寻出些对策来……”霍长歌闻言嗤笑一声,杏眸清清亮亮的,一副成竹在胸又骄傲自负的模样,嗓音坚定,“只要你们听我的,咱们这里便待不了许久,至多不过三年,总是能回北地去。” 室内只燃一盏豆油灯,四下里昏昏暗暗的,却因她这一语,恍然便似亮堂了许多,苏梅与素采下意识对视一眼,心中莫名激荡。 “小姐,”素采又惊又喜,颤声道,“此话当……当真?” “只要你们听我的,”霍长歌神情越发笃定,沉声复又道,“便定能回得去。” *****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屋外夜幕浓得似一捧化不开的墨,月华清辉柔柔撒在谢昭宁书房窗前铺了一层薄雪的空地上,莫名显得那宅院空旷又凄凉。 谢昭宁夜里翻来覆去睡不下,肩头搭了件薄兰外裳挑了灯,身披蟾光打廊前缓步走过,长身玉立似谪仙一般的模样。 他入了书房,自墙角木架上取下随身配枪,便往桌前坐下,寻了方干净帕子垂眸仔细擦拭枪身。 他那配枪原乃上好精钢打造,触手冰冰凉凉,他一手把着枪身方才心事重重得来回擦了一遍,便就着窗前昏黄烛火,忍不住忆起些幼时旧事来—— 那年,他只不过三、四岁光景,于巍峨城门外,三军肃穆阵前,被元皇后抱着,死死扯住身前一人背上长-枪下的红缨,圆滚滚的胳膊搭在那人肩头沁凉铿亮的玄甲轻铠上,勿论元皇后怎样轻声细语地哄也不松手,只含含混混奶声奶气地说:“走!走!” “这孩子原乖巧得很,就今日见了你闹。”元皇后与那人无奈嗔怪一声,“你与他爹投脾气,他倒也与你投脾气。” “那感情好,”皇后身前那人颀长健硕,足八尺有余,容貌他如今虽已记不真切,却仍觉风神疏朗,那人畅快笑道,“他总归身上留着武将的血,来日大了,你着他来北地寻我,不肖多说,只唤一声‘霍叔’,我便晓得他是谁,必会好生教导他。” “那说定了。”元皇后抿唇一笑,秀丽婉约。 “说定了说定了,我几时言而无信过?”那人故作不耐朝元皇后“唉”一声,大手一抬转而怜爱似得又狠狠一揉谢昭宁的头,揉得年幼的他止不住眼冒金星便就此松了搦紧红缨的手。 待谢昭宁缓过神来再抬眸,那傲岸英隽的人物已背负长-枪朗声大笑上了马,喝一声“出发!”,便率着三军渐行渐远,身影缓缓消融在天地交接那一线间。 “霍——霍叔……”谢昭宁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下意识轻轻唤出一声,抬眸眼神虚虚搭在窗外那一方亮堂堂的空地上,不由忆起午后那位吵闹又娇贵的小郡主,神情一瞬难以言喻极了,半晌,方才颇有些感慨叹了一声,“唉。” 那一声虽轻且浅,却仍被瑟瑟寒风裹挟着吹出窗外,送出老远。 “怎么?这便失望了?”连璋踏着那叹息的余韵,适时从谢昭宁窗前走过,着一身雪白中衣,也不怕冷,停在他面前负手垂眸睨他,嗓音冷淡而讥讽,一字一句似裹挟着雪夜的寒,正中他心事,“你自幼时便念念不忘要去北地,将其视为世外桃源一般,白日发梦即便那里穷乡僻壤亦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如今可算清醒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诚不我欺。” 谢昭宁本就烦闷,被他这般毫不留情面揭了伤疤,惊愕抬眸,越发不畅快起来,唇角微微颤抖。 他抬着一双清冽凤眸静静觑了连璋片刻,方才一副闲雅姿态起身,嗓音温柔得与他赌气,字里行间却罕见得竖起一根根尖锐的刺:“便是穷山恶水,也比咱们这一潭死水强上许多,时至今日,亦心向往之。” 连璋竖眉:“你——” “哐当”一声,谢昭宁反手利落合上了窗,堪堪将连璋话音夹断在了窗扇间。 连璋:“?!!” 第9章 入宫 连璋猝不及防吃了一记闭门羹,简直怒从心起,抬手便要砸那窗。 他手臂高举半空,五指紧紧攒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终是没落下那一掌,又过了片刻,方神情似有落寞得转身走了,透骨冷风之中,背影莫名萧索。 谢昭宁向来不大愿忤逆连璋,这些年里已是惯了顺从他、忍让他,如此冲动顶撞他的次数原也屈指可数。 他人在屋内怔怔站在,凝着那窗纸上映出的一抹消瘦人影,一动不动,昏黄烛火摇曳中,愈加黯然神伤——他与连璋已许久未曾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兄弟二人之间,如今似乎只剩下指责与隐忍。 半晌后,待窗外那人影一晃消失不见,谢昭宁才拢衣复又落座窗前,垂眸凝着桌上横放的那柄长-枪,神情复杂,耳畔似有一倜傥不羁的中年男子,笑着与他献宝似地道:“这北地的姑娘啊,很是特别,小舅原就见过一个,机智聪敏又胆识过人,心系家国不让须眉,一双眸子定定瞧你一瞧,你心里想甚么、念甚么便皆无从遮掩了。” “唉,只可惜这般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偏偏吊死在你霍叔那棵歪脖子树上了,一不留神,俩人连孩子都悄摸生了,凑巧还是个小女儿!女儿好啊,待她长大些,必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又像她爹,又像她娘,如北疆广袤天地一般,生得心胸宽阔又铮铮铁骨,似个男儿般凌云壮志。” “那北地啊,大得很,一望无际,天连着地,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无穷无尽的。” “只穷尽小舅这一生,怕是再难回去了。昭儿啊,你若是、若是有朝一日能去见见也好,定会喜欢那里得紧,也算是,替小舅圆了一个心愿啦……” ***** 翌日,清晨,天飘细雪,宫里来了车接霍长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宫门时,霍长歌素手挑开半扇车窗的帘儿,眸光温柔地瞥了眼那红砖青瓦的宫墙,眼底倏然带出明显笑意来,似是想起了甚么好玩儿的事。 窗外随车行走的苏梅见状不解,只当她有话要吩咐,遂低声询问:“小姐?” 霍长歌却是未应,兀自出了会儿神,方才轻敛了眉眼,将那帘子放下了:“无事。” 车轮倾轧着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霍长歌端坐车内暗自心道,往后至少有一载,怕是皆需在此住下了。 南晋不兴女子早嫁,尤其高门贵胄里的闺秀,及笄定了亲,十六出嫁乃是寻常,只是过得十七、八还未议亲,那便又算晚了。 霍长歌前世守过三月孝期便已满十九岁,连凤举体恤她年纪已大,便下旨让她即刻出了嫁。 霍长歌那时满心满眼只想着要复仇,为她爹披麻戴孝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便是与谢昭宁三拜成亲之时,火红嫁衣亦暖不热她一颗死寂的心,怀中还暗藏着她爹的牌位。 只她婚后起初仍拿守孝三年说了事儿,并未与谢昭宁同过床,可莫说三年,直至她死,也没让谢昭宁碰过她。 霍长歌思绪一飘,便跑得远了,待她回过神来,已在皇后永平宫的偏殿里抱着手炉坐着了。 皇后拉着她手温声叙话,和声细语地询问她平素喜好,身前一众宫女太监分了两列垂手立着,头也不抬,各个似泥塑木雕一样。 苏梅也不晓得自个儿该站哪儿,便如往常般,仍杵在霍长歌身侧静静守着,棉麻素衣掩不住好一副柳腰花态,模样偏又生得妩媚动人,比未长开的霍长歌还像个王府中养大的闺秀。 皇后说话间不住抬眼瞥苏梅,眸中似有忌惮。 “但凭娘娘吩咐,”霍长歌只当未瞧见,抿着梨涡仰头,模样乖巧,“长歌吃穿不挑,北疆偏僻贫瘠,爹原也不允长歌挑食拣衣。” “好孩子,”皇后便又端庄地笑,状似疼惜地摸摸她脑后小髻道,“宫中倒不必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缺,你若是想吃甚么要甚么玩儿甚么,只朝太监宫女说一声便是。” 霍长歌闻言起身,行礼称谢。 “你既到了我这儿,便只管安心住下。我瞧你只带了一个丫头进宫来,除却平日负责洒扫的宫女,我又挑了自个儿身边两个能干的与你贴身伺候,早起陛下也赐了两个小太监,你瞧瞧。”皇后招了招手,唤霍长歌过来,又牵着她手带她一一去认身前那些人,也不端架子,亲昵得与她“你”来“我”往。 霍长歌只笑着任她摆布,被牵着在殿里走动。 “大眼睛的宫女叫南烟,高个子的宫女是银屏,圆脸的太监唤张英,下巴有颗痦子的太监是王喜。”皇后素手一点,点了那群人中排在最前的四个,又连唤了四人名讳,捡着脸上形貌特征三两句便让霍长歌认清楚了人,她笑着一垂眸,手心拍了拍霍长歌手背,“可记住了?” 这宫里到底规矩大,便是赏赐几个宫婢,亦是卡着品阶一个也未多给。 霍长歌点头抿唇笑:“娘娘,记住了。” “那便好,南烟原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最懂规矩,她还有个亲妹子,年岁与珣儿相当,打小伺候着珣儿。”皇后一句话便将霍长歌的身份抬得高了,转而又道,“你啊,往后遇上不明的事儿,与南烟商量着一二,这宫中规矩多,莫让自个儿太放纵,惹了麻烦上身。” 皇后攒着她手,语重心长叮嘱她,立在大殿正中,一抬首,微微敛了笑,倏然端了母仪天下的气势来。 霍长歌便又与她行了礼,认真应答道:“长歌晓得,谢娘娘提点。” 皇后满意一点头,突然便对着殿内众人正色道,“你们,都来见过咱们北疆的小郡主,从今往后,你们可得好生伺候着小郡主,不得有分毫怠慢。” 那两男两女闻声领着身后众人躬身向霍长歌行了个大礼,齐声道:“见过庆阳郡主。” 霍长歌只立着笑,眼里适时透出股子感激来,梨涡深陷,娇俏可人却不多话。 “行了,起来吧。”皇后觑着霍长歌的双眸,复又温婉地笑着叫了起,握着她的手,似诚心又似玩笑得对她说,“我可得嘱咐他们仔细着些,谁让咱们燕王呀,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呢?” 霍长歌闻言越发笑出一副感恩模样,拱手便要拜:“长歌谢娘娘恩典。”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节 “谢甚么,应该的。”皇后抬手阻了她,疼惜得轻捏了捏她脸颊,这才转身摆驾出了殿。 只她临出殿门,又不动声色微一侧眸蹙眉,眺着苏梅微微一顿,眼神复杂。 霍长歌目送皇后出门,眸中便蕴出些迷惑来,这位行事滴水不漏的继后倒是有意思,只前世她来京时,继后姚氏满门已让连凤举屠过了,继后并着两位嫡子以谋权篡位之名被赐了白绫,死在自个儿寝宫中。 只如今单单这般瞧着,继后便不似个拎不清楚的,却不知三四年光景后,怎就存了那样“出格”的心思? 且,她对苏梅又为何这般有敌意?是怕北地原打了将苏梅送上龙床的龌蹉主意不成?倒也警觉。 霍长歌忆过旧事,便挥手让人全散了,只留了苏梅在侧,二人正要往暖阁里去,迎面撞见南烟端了碗粥又回来,与她恭敬行了礼:“皇后娘娘说郡主年纪小,当喜甜,如今还在长身子,特让小厨房备下了这桂花赤豆乳糖粥给郡主垫垫饥,让郡主趁热用了。” 那奶白的粥上一侧撒了灿金的干桂花,一侧盖着熬得酥软的赤豆,瞧着虽不起眼,闻着却诱人。 霍长歌先道了声:“谢娘娘恩典。”,这才让苏梅将粥接了,待南烟一走,霍长歌取了托盘上的瓷勺就搅了那粥想尝尝,这般细致的吃食北地里罕有得见。 苏梅连忙要挡,急道:“小姐——” 她一出声,略有些紧张得左右一环顾,见四周无人,才又压低了一副天生妩媚的嗓音与霍长歌道:“还是让我先试过再说,啊?” “无事的。”霍长歌倒是胆大,捻着白瓷小勺舀了半勺,笑着觑了眼苏梅,“你没听见方才皇后说甚么?” ——燕王可就这么一个独生女。 苏梅一怔,恍然了悟,那话原是在安霍长歌的心。 霍长歌将那裹着浓郁桂花香气的粥小口吹凉,凑在唇前仔细尝了尝,品着那甜味儿笑了:前世也等到霍玄人都五十了,才不世出了个谢昭宁,搭着还欠些火候的连璋,勉强能就着霍玄的手,将半残的北狄吃下了。 如今光阴一倒流,正是武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个旧部老的老、死的死、伤的伤,囫囵的可没几个,小将又未养成,朝中可无人能替了霍玄镇北疆,她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谁能担得起? 她虽是北疆送来京城的质,却也是背靠着北疆——无人敢动的质。 除非想杀她的是晋帝。 可若真到了那一日,她躲得过一碗粥,便也躲不过第二碗,日常起居事宜之中,谨慎不谨慎的,在这皇宫里,似乎反倒没甚么用处了 。 第10章 择婿 霍长歌人在偏殿中歇过一日,晚膳时又被皇帝于永平宫正殿赐了座,与皇后及其二位嫡子一并用了饭。 第二日晨起,她去皇后正殿请安喝茶,送了皇后一尊北地带来的玉佛像,回到侧殿便携着苏梅与南烟边学着规矩,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 南烟已过了双十年华,是这宫中的老人了,若是寻常宫女,再过四、五年总要放出宫去的,只南烟却没甚么盼头,即是皇后自府中带来的家生子,不得皇后恩赐福祉,便是要陪皇后终老此生的。 “二殿下喜好甚么?三殿下与四殿下呢?”霍长歌故作一派天真模样得与她套话道,“四殿下的生母原是丽嫔娘娘吧?那丽嫔娘娘又好甚么呢?还有其他各宫娘娘呢?我从家里带了东西来,却一样没敢送出去,就怕平白惹人笑话了,总归不是所有人都如皇后娘娘般好说话又心疼我……” 北地不是个讲究繁文缛节的地方,霍长歌前世里来了京中便嫁了人,身份直直又抬了两阶,学的那点子规矩同现下倒是颇有出入,她本就最不耐这些,过不了多久便心烦意燥,偏生还得按捺着性子照猫画虎。 “这几位殿下皆不是计较之人,二殿下颇好古籍藏书;三殿下……素来没甚么偏好,郡主送上一盒上佳香茗便是,总不出错;四殿下尤喜乐器曲谱,丽嫔娘娘嘛——”南烟闻言笑着回她,明白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规矩学得一心二用也不与她计较,话回得恭敬又周详,事无巨细,显得人尤其老实可靠,不疾不徐地道,“——吃斋茹素已多年,若郡主还余有尊玉观音,便是再好不过的,至于其他各宫……” 南烟便又与她细道各宫妃嫔喜好,如数家珍般得清楚,只提到五皇子连珣时颇为难,说他喜好不定、时时变化,便是她那与五皇子一同长大的亲妹子,也是捉摸不透他心思。 霍长歌便一一记在心中,又着苏梅依南烟所言,与各宫装了礼盒,让南烟陪着挨个宫中送过去,自个儿却拈着鱼食,斜坐在廊下院中的池塘边上喂着鱼。 待苏梅回转,已过去大半日光景,夕阳美景正浓,天际暖暖一片橘红色。 霍长歌就着喂鱼的姿势,状似漫不经心悄声问她道:“如何?” 苏梅见四下里无人,宫婢皆忙着备膳,南烟劳累半日自行去厨房寻水喝,只银屏虽在院中守着,却也离得甚远,便也耳语似得轻声回霍长歌:“与各宫里的人皆已打了个照面儿,认熟了脸儿。” “那就好,平日若有机会走动,便多留心着些,挑拣些可用的帮衬备着,能不能回北地,一半原还得靠着你。”霍长歌笑着打趣她,悄声应答。 苏梅闻出她抬举之意,挑着一双妩媚的眼,红着脸臊她一声:“去。” 霍长歌却只是笑,笑意真诚得紧。 她如今不比前世,居于深宫处处受限,手中可用人脉便趋近于无,总得另辟蹊径再琢磨出条路来,现下虽并不适宜即刻动手谋划,但可用之人、可打通的关窍,却也要提前做到心中有数,左右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 她这些时日思来想去,妥帖的路子或许也只那么一条:若连凤举着实不堪为帝,此生依旧铁了心要再诛杀霍家一次,无可挽回之下,她便也只能改弦更张——总归连凤举膝下还有那么几个性格迥异的皇子,挑出来一个贤德大度又容得下她霍家的推上去,便以从龙之恩换取北地数年安稳吧。 霍长歌往池塘里撒完鱼食拍了拍手,起身正要与苏梅回宫中用膳,却冷不防见她抬袖掩着唇,笑得妩媚又揶揄:“小姐当真不择个皇子做夫婿?” 霍长歌蹙眉狐疑侧眸,便见苏梅随即笑得花枝乱颤,边回忆边低声打趣道:“那几位皇子相貌倒是颇出众,尤其三殿下,北疆三州那么些男人,我可从未见过那样出挑的,似山崖间的青松树……还是位武将!想来怕是有王爷年轻时候的风采……哎,也不知往后要落入哪家闺秀的手里,可惜了。” 她这话头起得猝不及防,霍长歌闻言倏得一滞,怔怔眨了几下眼,才“噗嗤”一声又笑开:“……还是不大像爹的吧?” 霍玄是个嬉笑怒骂随心的,才能养得她也如此,而谢昭宁,活得并不多自在。 她前世见过他最张狂肆意的模样,便是有日沐休,他携了她去游湖,在京郊湖边见着匹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野马在饮水,皮毛油亮发黑,四肢矫健修长。 他眼神一亮,纵身一跃上了马背,抱着那马脖子就跑了起来,也不怕摔着,像个无畏无惧的少年,也不知那些年,性子被他如何压抑着无法宣泄。 他那时已二十五、六岁,骑在马上眉目飞扬,汗水挥洒,在烈烈夏阳中,稳当当坐在高高跃起半身的马背上,人影印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是在发光,全不似平素那般淡雅自持。 霍长歌瞧着他,也忍不住笑,忆起了北疆城里纵马渡河、引吭高歌的儿时旧事。 只是谢昭宁不知,他以为她总算是对他笑了,遥遥驱了马兴致冲冲得向她跑来,眼神里俱是惊喜。 却不料他人还未至,霍长歌便敛了笑,眼底一片沉寂,那一瞬,便恍如从夏到冬,连天都冷了…… ***** 又过了几日,细雪不断,连凤举不歇在皇后正殿时,便也不召见霍长歌,宫里的日子虽波澜不兴,京里的天却越发寒了起来,待到冬至前那日,破晓时分便又下了场薄雪。 南晋以冬至为“冬节”,前后休沐三日,百官绝事、不听政,民间却热闹非凡,城里到处支了摊位,续起一条又一条的长街,交织成一片繁华的集市。(注1) 霍长歌安分守己学了几日的规矩,又接连受过各宫的问候与回礼,晨起于皇后宫中与帝后见礼,待到午后小憩起身,尚衣局遣人送了身大氅来,说是陛下旨意,嘱咐小郡主着了新衣好与哥哥们入了夜去赏花灯。 京里不如北疆严寒,那大氅便也略轻薄,如烈火猩红的底料上用线绣了一丛半开的金芍药,姿态婉约又清丽,偏又在兜帽外一圈加了细白的绒毛,娇俏中又显一分富贵。 霍长歌惊喜“呀”了一声,让苏梅将那大氅给她披身上,在殿中喜笑盈腮得不住赞叹,是个率真孩子的样子。 一众宫人也捧场,围着她夸赞。 “小郡主穿红真好看。”那圆脸的张英见状奉承道,“在咱们南晋,芍药那是只有公主才能用到的绣样。” “皇帝伯伯心疼我。”霍长歌摸着兜帽的绒毛,偏脸在上面不住得蹭,晓得张英是皇帝的人,故意说了好听的话,仿着娇憨稚子模样,俏生生地笑,“改明儿我得谢谢陛下去。” 她话音未落,南烟便从外进来,恭恭敬敬对她说:“郡主,几位殿下已在皇后殿中候着了,奴婢领您过去吧,误了出宫时辰便不好了。” 霍长歌笑着扭头应她声:“好。” ***** 永平宫,皇后正坐着与身旁三位皇子说着话,见南烟领了霍长歌进来,微微愣了一下,才“呦”一声笑开,朝他们道:“瞧瞧,这丫头换身衣裳越发好看了,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得配艳色才喜庆。” 皇帝赏了霍长歌一件绛红的新衣裳,霍长歌便搭着那衣裳配了一身绛红的饰物,步履行进间,鬓发中一支赤羽蝴蝶模样的钗轻轻摇晃,与耳下一对珊瑚珠耳坠相映成趣,越发衬得她娇俏灵动,个头儿虽不高挑,气度却不容小觑,已有了些许美人胚子的影子。 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颇给颜面得附和应了一声:“是。” “娘娘谬赞。”霍长歌边笑边行礼,依着宫中规矩照猫画虎矮身一福,“三位哥哥好。” 她眼神依序滑过那三人,却只堪堪在谢昭宁身上多停了一息,他今日未着甲,长发以锈金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堪堪掩住颧骨上的那颗痣,露出冷艳眉眼,月白长衫外罩薄蓝大氅,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连璋拧着眉、模样端肃得只与霍长歌点头回了礼,谢昭宁礼数周全得沉默与她拱了手,连珩却笑嘻嘻地道:“霍妹妹好。” “又没个正形。”皇后笑着嗔连珩,招了招手让霍长歌到她身边来,给她塞了出宫的木符在手上,柔声嘱咐,“酉时一过,宫门下钥,戌时前可得回来的,宫外人多,跟好你三个哥哥,可千万别走丢了。” 她说完复又抬眸,起身牵着霍长歌将她往那几人面前推了推,再三叮嘱道:“你们哥仨也是,要将郡主仔细照顾——” “是。”连璋只当霍长歌吃人似的,不耐烦得侧身避过,不加遮掩得嫌弃,不待皇后说完,便与她行了礼,率先出门。 连珩见状眼神机灵一动,追在他身后扬声道:“二哥等我!” 霍长歌:“?!!” “——着。”皇后话音未落,那俩人已蹿出了门,她仰了脸儿出声拦,“诶!” 谢昭宁猝不及防便被剩下了,他错愕一瞬,后知后觉也要走,正抬脚,却见霍长歌垂着头不动声色小步横挪,恰恰阻了他去路,一抬眸,略略委屈又难堪地觑着他,眼神湿漉漉的,随时要哭似的。 谢昭宁一怔,时机错过,皇后转了头回来,也颇无奈瞧着他。 “你这俩兄弟,皆是急性子,行事总这般毛躁,我话还未说完呢。”皇后对着谢昭宁怪罪嗔一句,又明里暗里替霍长歌挽回着颜面,“还是你稳重,不像他们俩,跟百八十年没出过宫似的。” 谢昭宁狭长凤眸微敛,只一言不发站着,耳根莫名微微泛起了红。 “行了,”皇后暗暗睨了眼霍长歌,见她未正经哭出来,便觉事态还没多严重,只朝谢昭宁摆了手,“你也领着郡主走吧。” 谢昭宁拱手行礼,垂眸温声探了手:“郡主请。” 他一展臂,大氅划开半扇,露出腰间悬的那枚云鹤形貌的玉,霍长歌余光一瞥,只觉眼前倏然便是他前世举了灯朝他走来的模样,眼眶骤然通红。 谢昭宁只当她是难堪到了要落泪,凤眸圆睁,微微慌乱,手忙顿在半空又落下,想哄她两句又觉不合时宜,暗暗握了拳,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霍长歌却瘪着唇矮身向他一福,神色怏怏得转头率先出了宫。 谢昭宁茫然跟在后,长腿一跨追上她。 他俩一走,皇后便抬手让宫人全退下,闭了门,殿中深处走出一人,正是五殿下连珣。 连珣身量不高,骨架又小,颇显体态羸弱,着一身紫棠长衫,下摆还细绣了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冬阳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我与那郡主只差半月,”连珣边行边漫不经心笑着道,“陛下为何不让我也跟着去?” “你说甚么?”皇后闻言着了恼,温柔一瞬全不见,似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祖宗,可用用你那脑子吧?平日里总聪明过了头,今日这又怎么了?你哥哥们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想自个儿贴上去?” 连珣不置可否,撩了衣摆往她身旁一坐,自顾自倒了杯茶,细长白皙的手微微颤抖,现出一股子病态来。 “你真当那北疆的郡主是来京里嫁人的?”皇后不顾仪态,抬手狠狠去戳他的头,“她就是一枚用来验你们这群人心思的棋子!” 连珣让她戳了也不恼,脑袋一偏又晃回来,只姿态优雅地品他的茶,皇后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揣着两手坐着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沉声道:“你莫要生出旁的心思来,可安分些吧,纵那郡主日后美成朵花,你也不许往上蹭!你想死,还莫拖上本宫与你六弟弟。” “美?若说美人儿,这宫里宫外可不少见,便是她身边那个妩媚的小侍女,已到了能采摘品鉴的年纪,动人心魄得很呐。可北疆的郡主到底不同,自带旁人无可匹敌的丰厚嫁妆,母亲当真不动心?”连珩意味深长一笑,秀丽眉目间泄出三分邪气来,慢条斯理讥讽道,“还是母亲以为,贤后这位子只要坐得稳,陛下就能放过咱们永平宫上下,不疑了?” 皇后身子一颤,让他一语戳破了一贯自欺欺人的幻想,半偏了头躲闪他眸光。 “天真,古家一倒,咱们姚家长势太快,如今已然树大招风。”连珣轻嗤一声,似笑非笑地凝着她,压低了嗓子故意用气声缓缓道,“更别忘了您也是有嫡子的人,皇家的嫡子,生来便是要厮杀夺位的狼。” “您想将狼养成狗,还要看旁人——”他一字一顿道,“信不信。” 第11章 齑粉 霍长歌出了殿门上回廊,便闻见身后有人跟着她。 那人脚步稳而轻,却似踏在她心头上,勾起她丝丝缕缕的悔愧。 霍长歌回眸,果不其然,谢昭宁缀在她身后,负手缓步,长身玉立,行在廊中斜阳下,周身笼着一抹微光,虚幻美好得像缕不属于这世间的烟,随时便要散了似的。 霍长歌回身倏然伸了手,一把揪住他大氅,生怕他下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9节 谢昭宁猝不及防让她一拽,来不及躲闪,人陡然僵在原地,错愕微微瞪着眸,耳尖泛起薄红,一路烧到耳根处。 “郡主?”谢昭宁警惕环顾四周,又试探轻唤霍长歌一声,脚下缓缓后退一步,身子也往后半仰,与她身间努力拉出段距离后,这才关切问她,“可是身体不适?” 初见那日情景历历在目,着实不大美好,谢昭宁不由胆战心惊,言行越发审慎。 霍长歌见他莫名红着一对白玉似的耳朵,不由一愣,垂眸瞧了眼自个儿的手,比他还茫然——她干了甚么能让他即刻就羞涩成这副模样了?竟是尚未留意他一副避她如蛇蝎的姿态。 霍长歌险些笑出来,又连忙抿住笑意,将扬起的唇角狠狠压下去,故意泫然欲泣抬眸瞅他一眼,顺着他的话,将错就错哽咽着说:“二哥哥不理我,四哥哥也不喜我,三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谢昭宁:“……” 她如今这娇柔无助模样,与前日宫门前那无理取闹的折腾劲儿,简直又不似同一人。 谢昭宁下意识便道:“不敢。” “不敢?”霍长歌长睫一眨,眼底倏然就凝了泪,缀在眼下摇摇欲坠,小声啜泣,“原是不敢生,不是不再生。” 谢昭宁又哽住,虽不知所措,却晓得赶紧改口,温声道:“是、是不再生了,小郡主,你莫哭。” 霍长歌面儿上立马闻声落泪,内里却要憋不住就快笑疯了,她重生一回倒是得了个大便宜,前世原不知少年谢昭宁还是这么个腼腆无害的性子,逗一下便能红了脸,说甚么话他都愿意信,简直有意思得紧,忍不住便想撩拨他。 她“哇”一声假意嚎啕起来,泪“唰”一下越发落得急,晶莹泪珠裹着夕阳微微昏黄的光,亮闪闪又滴滴哒哒地落,骇得谢昭宁心脏都快停了跳,愈加茫然无措:“我,我可是又说错了话?” 谢昭宁幼年与活泼开朗风风火火的二公主一同长大,后又有未语先羞不露人前的四公主,可从未见过如霍长歌这般——难以形容的姑娘,性情不定似夏日里的过云雨,说哭就哭、说闹就闹。 “没事儿,三哥哥,”霍长歌抽噎两声就止了泪,扯着他大氅下摆揩了揩脸,恍然笑得又乖又娇俏,似一朵沾了晨露的花儿,拖着尾音又甜甜腻腻地说,“听你不气我,我欢喜。” 谢昭宁:“……” “咱们走吧,三哥哥。”霍长歌逗弄完了他,终于舒坦了,笑靥如花得往前自顾自跑远了,一回头,见谢昭宁还怔在原地没动,一副被雷劈了回不过神来的模样,又憋着笑小跑着回来,扯了他大氅往前拖,谢昭宁迷茫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惊魂未卜地瞪着她后脑勺那俩一晃一晃的小髻。 这这这姑娘,他忍不住心道—— ——喜怒无常……吧?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怕是于北地霍家而言,这话也是不准确的,唉…… 他原因对霍玄的敬仰而生出的对霍氏子弟的那点子期待,见一面,磨一磨,再过不了几日,就只能剩下一地齑粉,风一吹,便丁点儿也剩不下了。 ***** 出了内宫门,马车在外候着。 连璋与连珩正坐在车里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见霍长歌打了帘子进来,连璋冷冷淡淡觑她一眼便住了嘴,闭目枕着双手往车壁一靠,似睡非睡,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姿态。 连珩靠门坐着,笑嘻嘻瞅她一眼也不说话,谢昭宁紧跟着也进来。 人一齐,车一晃,便直朝外宫门而去,飞快驶出了皇城里。 霍长歌与谢昭宁并排坐一侧,她自觉挤在角落,给谢昭宁腾开了足够宽敞的位置,谢昭宁却仍觉坐得局促,僵着身子,两手拢了拳搁在膝头,一动不动似座玉雕。 霍长歌正对连璋,连璋不吱声,车内也没人敢说话,只连珩无聊得两臂环抱在身前,两眼不住滴溜溜转,左左右右地瞧,也不知到底在看甚么。 车里静得尴尬又瘆人,一时间,只闻车轮轧过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半晌后,车停下,门外有人扬声道:“公子,已到地方了。” 连璋这才缓缓睁了眸,不耐烦地应了声,帘一掀,人便弓了腰率先要下去,临出门,还狠狠瞪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与他面对面本就不自在,心里也正烦着他,见他莫名横来,下意识杏眼一翻瞪回去,连璋猝不及防吃了一记眼白,手攥着帘按在门框上愕然一顿,也不急着下去了,显然未曾料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 谢昭宁与连珩霎时一惊:“?!!” 他俩相视一眼,便觉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 “你——”连璋一怒出声,抬手一指霍长歌,谢昭宁赶紧起身便拦,弓身按住他手臂,温声劝他:“二哥——” “你走开!”连璋转头适才要恼,连珩也站起来了。 “二哥,先下车,先下车。”连珩推搡着连璋便往外面走。 车内空间狭小,三个身量颇高的少年齐齐站着,越发挤得憋仄难受,肢体纠缠间,连璋已让连珩与谢昭宁半胁迫着下了车。 霍长歌抱膝事不关己得坐着,前世初见时,连璋便无缘由与她挂脸;今日又平白生出事端,无故便要恼她,简直似有大病。 她正没好气得腹诽,倏然一恍,便晓得连璋为何这般恼自己,若说前世谢昭宁乃自困于府中只能喜静,那连璋便是发自内心真喜静,受她牵连来闹市,怪不得要迁怒她。 霍长歌一出神,车里人皆已下去,徒留她一人,待她挑帘站在车辕上,就见车外太阳已几近落了山,只余如血残阳缀在天地相接那一头。 半副玉轮当空,清辉已渐渐铺陈开,日光的暖与月色的凉紧紧纠缠在天边,美得荡气回肠。 连璋已不知被连珩劝去了哪儿,宫里禁军扮的车夫在马前扯着缰绳,只谢昭宁侧身立在车下等着她,平举着手臂,摄人心魄的半张脸融在那美到绝望悲壮的景色中,似一瞬回到那日宫门前。 霍长歌怔怔杵在车辕上,一动未动。 不远处,集市上,一盏盏灯渐次点亮,连影的烛火由远及近,似窈窕火凤拖了尾羽,“唰”一下转瞬到了眼前,霎时万盏花灯齐亮,灯火璀璨,绵亘十里,恍如白昼。 城楼下,又有铁匠熔了铁水在打铁花,“哗”一声,铁水升空,“啪”一下又散成炫目银白碎花,似万点星辰坠落。 “灿烂如花绽夜空,流星似雨洒峦崇。”(注1) 霍长歌极目所见皆是震撼,她轻叹一句终于回神,按着谢昭宁手臂跳下车,适才站稳,便见有古怪两物直直朝着谢昭宁怀中飞来。 谢昭宁反应极快,反手一抓霍长歌手臂,将她拖至身后挡着,侧身一避,那两物“啪”“啪”先后落地,谢昭宁垂眸蹙眉去瞧,莫名便没了动静。 霍长歌从他身后疑惑探头,便见他脚下落了两只缀了七彩尾穗绣工精巧的荷包。 她愕然转头往那香囊来处望,只见十步外,街道口,老树下,有两位团扇半掩面的姑娘美眸眺着谢昭宁,吃吃地笑。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哥哥,”其中一人娇声道,“好俊俏。” 谢昭宁耳根“唰”一下又红了个透,抿唇沉默凝着自个儿脚尖也不搭话。 霍长歌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前世谢昭宁就不大会应付姑娘家,这原还被丽嫔笑话过,霍长歌与他大婚后头次进宫,丽嫔就拉着她的手,揶揄地睨着谢昭宁,妖娆眉眼间浸润着浓重的慈悲与香火气,矛盾又和谐,不疾不徐道:“前年我原还问过他,这个姑娘也不要,那个原也瞧不上,他到底是想要个怎样的?你猜他如何说?” 霍长歌那时只摇头:“臣不知。” 丽嫔掩唇兀自乐:“他说啊,他不大会应付姑娘家。珩儿那时也在,弯腰大笑回他:‘姑娘家何须要应付?你只管挑个喜欢的,日日顺着宠着便是了。’” 霍长歌抿唇轻笑,眼底却无笑意。 丽嫔却是在兴头上,未曾留意她,复又转头与谢昭宁嗔了句:“昭儿啊,如今可晓得要如何应付了?” 谢昭宁敛着一双冷艳凤眸温柔觑了眼霍长歌,笑着点了头。 再后来,他倒对她确是日日顺着宠着的……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于灯火红光中凝着谢昭宁侧颜,便见他果真一脸绯色,眼睫低垂,半掩着眸中尴尬,脚下一动,是要直接走人的意思。 霍长歌望着地上那俩绣满杏红杜鹃的香囊,轻声艳羡一叹,却是想捡起来瞧瞧。 北疆战事频发、贫瘠多苦,绣娘赶制军服尚且不及,哪里有人会做绣工如此繁杂精巧的玩意儿。 她前些年与苏梅、素采与城里一位老绣娘学过陇绣,原只想为她爹绣出个荷包来,不成想绣过半年,针扎遍十指,北极玄武绣得像个狰狞男鬼蹲在石头上,那荷包也就让她爹挂在床前当辟邪圣物了。 霍长歌方一折腰,谢昭宁便连忙伸手阻了她,蹙眉冲她一摇头,一副紧张模样。 他抬眸礼数周全得遥遥冲那二女拱手作揖,闻得那二人遗憾叹息,又轻扯了霍长歌衣袖,催她快走。 霍长歌被他拽走也不恼,了然轻笑,仰头止不住问:“是不是捡了谁香囊就要娶了谁?” 谢昭宁不答,霍长歌却越发笑得揶揄:“三哥哥想来平日颇受姑娘待见,堪比卫玠呐。” 谢昭宁面红耳赤斜她一眼,暗含责备,霍长歌便愈加乐不可支起来。 他俩转眼进了街巷,入了灯市之中,只一瞬便被喧嚣淹没,周遭来来去去皆是人,举目左左右右尽是灯,好不热闹。 第12章 宫灯 “三哥!”猛然有人喊了声,似是连珩,二人抬眸,果然见他与面色不豫的连璋并肩杵在远处一座挂了巨龙彩灯的灯楼前,冲他俩遥遥挥手,“霍妹妹!” 霍长歌一时间只望着那楼,又惊又叹:“三哥哥你瞧,那灯楼好漂亮,竟是龙!” “晋帝名中带凤,便自称凤帝,改以凤为举国图腾,还龙与百姓,平日欢庆祭祀皆可用。”谢昭宁远眺那盘附于灯楼上的彩灯巨龙,置身沸反盈天的闹市,却似乎格外自在,竟温声笑着与霍长歌解释,他一双长眸原生得冷艳,如此淡淡一笑,便似冰中裹着朵黄腊梅,七分清俊三分暖。 还“龙”与百姓了,可把“凤”给抢走了,一点儿亏也没吃啊。 霍长歌闻言虽忍不住腹诽,凝着谢昭宁那笑,心里便又刀割似得疼,下意识想,他骨子里果真是喜爱热闹的,前世自困于府中那些年,不知该有多寂寞。 她只走了一走神,连珩好言哄着黑脸的连璋也过来了,连珩笑嘻嘻地问她说:“霍妹妹想瞧些甚么?可是有想先去的地方?” 连珩前世也是这副不正经的风趣模样,整日穿着花里胡哨的袍子,手上时常一把瓜子攥着,走哪儿嗑哪儿,就好打听些八卦俗事,又玩儿得一手好乐器,面容与他那位原是歌姬的母亲丽嫔简直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削尖的脸儿。 他自知出身低微,便颇有自知之明得也不把自个儿身价抬多高,只当是个不堪大任又不惹人生厌的庸才,才华是有却也不多,能挣条活路就成,原就是直奔成年后封个享乐亲王去的。 “去哪儿都行,我头回来。”霍长歌与他并无仇怨,前世交情也浅,又对他适才解围举动颇为感激,便也不计较宫里头扔下她那糟心事儿,只笑盈盈着道,“单凭几位哥哥做主了。” 连珩闻言便觑连璋,却见连璋寒着脸仰头不理人,一副冷傲模样倒似他衣摆下缀的那只白鹳鸟。 诚如谢昭宁所言,晋帝还龙与民,以“凤”自诩,自此皇室贵胄、世家大族中的男子,便盛行择一鸟类为自身图腾,取“百鸟朝凤”之意,意为臣服。可百姓却因此遭了罪,为避贵族图腾,平日里只能绣些黄鹂、喜鹊、燕子等普通寻常的鸟儿,便是要绣只杜鹃,还得往成衣铺子里问上一声才敢下针。 除却皇帝是凤,太子择朱鹮,二皇子选白鹳,谢昭宁则挑了云鹤,那三种鸟类乍一瞧还颇肖像: 朱鹮体羽白额鲜,喙红眸金,雍容庄重; 白鹳羽白而翅黑,细腿长喙,趾高气扬; 云鹤则体白顶红,长颈黑喉,姿态出尘。 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先皇后意思,寓意他们乃一家人,不似四皇子,衣襟下常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连璋不语,谢昭宁不言,连珩头转过一圈,认命一叹气,复又乐呵呵得与霍长歌道:“既然两位哥哥都没甚想法,那我也随意,这集市上左右不过都是灯,大同小异,咱们不若就走哪儿算哪儿?” 霍长歌笑着应他:“行。” 她一扭头,便故意尽往人多的地方挤,连珩也是个喜闹的,便随她身后跟着;谢昭宁不远不近缀着,人虽始终不语,却罕见现出几分惬意来,眼里也蕴了笑;只连璋铁青着一张脸,怒而不发,不耐地觑着霍长歌的后脑勺,猝不及防让人一冲撞,越发面色不豫。 “三哥哥!”冷不丁霍长歌回身踮着脚,在人群里扬声唤了谢昭宁,又朝他嫣然一笑,挥了挥手,连珩在她身旁杵着半仰头,似是在瞧甚么东西。 她那般一喊,莫名有些亲近之感,连璋瞬间横眉冷目,谢昭宁只一怔忡,也不好拂了她面子不理,左右她姓霍不假。 他正认命要朝她走去,连璋却倏尔一伸手,阻了他一阻。 “记得你自个儿身份。”连璋睨着他道,“便是你自幼敬仰燕王,对霍氏骁勇无畏原有憧憬与幻念,也莫与她太过亲近,她也不需你来照顾,徒增话柄,这话还要我再说?” “你二人在宫中不仗义得先跑了,将她一言不发扔下时,可想过这烫手山芋只能我接?我若是不管,陛下那里又如何交代?”谢昭宁双眸一挑,眼瞳于灯下竟现出几分流光溢彩的意思来,语气却淡然无奈,罕见得话多了起来,“二哥,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性格又这般得古怪,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此,还是莫要做得太难堪了,何必与她置气呢?她又能做得了谁的主?诚然,她姓霍,我自然便要多顾念她一分。” “莫忘了母亲仙逝前曾提点过你甚么?”连璋压了嗓子轻声又道,“你同情她,那你自己呢?” “一刻也不敢忘,她要我在皇权之下莫要试探人心,谁都不可全然信任,莫说陛下,便是你与太子也不行;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远离权势深谋远虑;她说我早晚是个箭靶子,不止伤已、还会累人;她说我只要活着,她便能对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0节 谢昭宁竟自嘲轻笑了声,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集市,竟像是憋闷了许久,终是能将这些话说出口了似地道,“可我有时又想,若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又原还有多大意思呢?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断情绝谊的一生,只说出来,便就已经很可笑了……难道这些年,你竟无一日这般觉得么?” “你——”连璋闻言一怔,未曾想过他能有此一言。 “二哥莫急,”谢昭宁又落寞轻笑一声打断他,似是在自嘲,“我如今也只是这般想上一想罢了,该怎么做,我晓得的。” 他言罢往前去寻霍长歌,一副挺直的背脊上却负着颓唐与萧索,不似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模样,纵使行在闹市中,也觉他形单影只得厉害,融不进别人的热闹里。 ***** 谢昭宁挤进人群中,见原是霍长歌正与一位摊贩在买灯。 那摊贩已有些年岁,顶着一头花白的发,手却格外灵巧,身后竹架上挂了满满的灯,样式繁多又精巧,一堆姑娘聚在那儿挑得眼花缭乱。 谢昭宁一来,那些个姑娘俱都“呀”一声羞红了脸,拿手帕半遮半掩着只露出双美眸,不住轻眨着眼睫偷偷昵着他轻笑。 “三哥哥!”霍长歌拢着一身华贵大氅,正贴着那摊贩半蹲在地上,瞧他坐着个小马扎,低头给一盏小巧可爱的玉兔宫灯着色,抬眸见着谢昭宁又脆生生一唤,那摊贩耳边炸响一声,让她惊得手一抖,“诶呦”一下,沾了朱砂的笔尖便落了滴赤红在灯上。 “你说你好端端得喊甚么呐?”摊贩捧着那灯,扭脸哭笑不得斥责霍长歌,“我墨都溅到灯上了,你瞧瞧这小白兔的左眼下,平白多出了一个点儿,我还得再做一盏与你啊。” 霍长歌却“哈”一下笑出了声,与他手下抢了那栩栩如生的灯出来仔细瞧,喜笑盈腮:“不用不用,您这一点多得好,我就要这盏了。” 她让摊主给她灯里又加了蜡烛点亮了,拿小杆挑了站起来,仰头笑盈盈得对谢昭宁道:“三哥哥,你瞧它是不是有些像你啊?” 她抬手一比自个儿左眼下,又去点那兔子灯上落的朱砂点儿,揶揄笑着就要将灯往他手里塞:“送你了。” 霍长歌如今也不晓得,到底怎样对待谢昭宁才算补偿他,她从未讨过甚么人欢心,只见着他不由便想与他多说说话,逗逗他,前世里他其实寂寞得紧,有话也无人可讲,终日沉静寡言的;她见着好玩的东西便想给他瞧瞧看,兴许也能让他开心些…… 熟料,谢昭宁下意识侧身要躲,霍长歌手上那灯已脱手,未曾想到他竟不肯接,猝不及防那灯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灯里烛火一歪,火舌舔着白纸糊的灯壁,“唰”一下便燃了起来,瞬间吞掉了那颗朱砂痣。 “诶啊!我的灯!”摊主心疼喊了一声,霍长歌却似恍若未闻,只出神盯着地上那一团裹着灯身的火,面上淡淡的也不恼,只眼里莫名便透出股浓重的哀伤来。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的头一年,谢昭宁也带她来过冬至前夜的花灯节,他不愿她整日沉在城破家亡的悲忿与怨恨中走不出,执意想她出来散散心。 他那时除了顺着宠着,仍不大会应付姑娘家,与霍长歌打街头走至巷尾,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哄她开心,只瞧见一群女孩儿各个拎着盏兔子灯眉飞眼笑,便也寻了摊子买了想送她。 他指骨修长漂亮的手握着青竹小杆一端,挑着个抱着胡萝卜啃着的小白兔宫灯,红着耳尖,沉默将那盏灯欲递于她,霍长歌面无表情伸了手去接,却在那灯脱离他手时,故意手指往开一错,接了个空,任那灯掉了在地上。 她眼神冷漠,闲闲觑着那灯让火瞬间吞了,顷刻后,只余个骨架可怜得躺在地上熬不住烈火灼烧,不住发出“噼啪”脆响,她似是终于愉悦起来,竟仰头嫣然一笑,挑着眉眼对他说:“可惜了。” 语罢,转身便走。 谢昭宁那一瞬错愕空茫又心伤的神情,是她那晚好梦的源头。 却不料霍长歌隔了一个生死再回来,才晓得,原这感觉是这般得难过。 她仰头凝着愧疚又无措的谢昭宁,眼里倏然便盈了泪,她想问他一句:“你当时,有多痛啊?” 可是如今,这话她无法问,他也没法答。 “可惜了啊,”霍长歌泪水滴滴哒哒往下落,她抬手轻拭眼下,凝着谢昭宁似是想轻轻松松笑一笑,却无端端痛哭出了声,“谢昭宁,对不住啊。” 第13章 告罪 翌日,冬至,屋外寒风裹着细雪飘飘扬扬地落,不疾不徐。 霍长歌拥着锦被起身,恍恍惚惚的,似是人睡久了在发懵,一双杏眼也仍有些红肿,不大能全睁开的模样,安安静静的,却越发显出三分娇憨。 她抬手撩开床帐,便见床尾斜插着盏玉兔宫灯,内里的烛火已熄了,瞧着便不是昨夜被烧掉的那一盏——小兔的左脸上并无那点朱砂痣。 霍长歌没急着唤人,只愣愣望着它,不由便忆起昨日来: 她昨夜一时哭得感怀又心伤,只在他人眼中,却似有些莫名,尤其谢昭宁,止不住自责负疚,拱手折腰与她告罪,左一句“在下之过”、右一句“姑娘原宥”,其他哄人的话不知是不会说,还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却不想,他那连番请罪的言辞,又瞬间凝成一柄柄锋利的刀,捅得霍长歌愈发哭得止不住。 连珩腆着脸哄她她不理,连璋不耐烦吼她她也不顾,只兀自一臂抬着挡了脸,哭得嗓音微微得哑,引得半个集市的人都聚了来。 她前世五年做过的亏心事,皆在昨夜被那一盏烧毁的宫灯勾了出来,悔得她实在难以为继一副泰然自若的外壳,悔得她也实在收不住歉意的眼泪。 周身一众人围着霍长歌面面相觑、指指点点,连那卖灯的摊主都傻了眼,只当她格外喜好那兔子灯,又赶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塞了竹柄于谢昭宁,让他拿了向她去赔罪。 谢昭宁便挑着那灯,躬着身,低沉了嗓音,忐忑又温柔:“赔你一个,不哭了可好?” 霍长歌手一伸,虽是攥紧了那灯柄,人却仍是哭。 谢昭宁一筹莫展地觑着她,眼见天色越发暗得深沉,就要到宫里落钥的时辰,无奈长长叹了气,认命似得转身将她一把负了在身后,与连璋、连珩出了人堆往回走。 霍长歌一手挑着那灯,趴在谢昭宁背上与他照着亮,行过些微昏暗的街巷,一手揪紧他衣领,偏头眼泪顺着他脖颈就默默淌了他一胸膛。 谢昭宁一路将她背回车,她哭得两眼桃子似得肿,头也一阵阵得发着懵,往车厢内一靠,模模糊糊便睡了过去,梦里两世花灯摔落在地瞬间烧毁的画面却不住交织出现,似梦魇般一遍遍逼她反复重温。 她梦里痛到撕心裂肺,已是再哭不出声响,可头顶那一方夜幕总也过不去,周遭黑漆漆的,谢昭宁也不在,只地上的火焰翻腾不熄舔舐着宫灯,张牙舞爪得似一只噬心的兽。 直至天明。 “郡主可是起了?”苏梅于屋外闻见动静,试探轻唤她,霍长歌这才回过神,应过她一声,苏梅便与南烟进屋服侍她起身。 “我昨夜怎么回来的?”霍长歌下床接了青盐去漱口,茫然道,“我怎得不大记得了。” “三殿下背您回来的。”南烟如实道,“说是无心惹恼了您,您一路哭到睡着了。” 霍长歌闻言故作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面儿上丝毫不带羞愧的,苏梅便忙与她打圆场,朝南烟讪讪轻笑一声:“我家郡主孩子心性,喜怒随心、爱哭爱闹,姐姐见笑了。” “不敢,郡主年岁还小,又乃金枝玉叶,娇贵些亦是应当的。”南烟客气回她道。 南烟往日虽不苟言笑,人却规矩又好相处,平日服侍也仔细体贴。 她正拿温水湿了帕子要递于霍长歌净面,细瞅之下轻“咦”一声:“郡主这眼睛,想来是昨夜哭过又吹了风,如今越发红肿了,苏梅——” 她将那帕子塞了与苏梅:“你来替我,我去寻些药来给郡主敷一敷。今日冬至,待陛下祭过天,午时可是要于永平殿中与皇后一同分食饺子的。皇后晨起便着人唤了郡主前去一并用午膳,届时见了陛下,这副形容可不好。” 南烟说完推门出去寻人,寒风擦着门缝吹进来,屋外冬阳照着一地薄雪,闪着亮晶晶的光。 苏梅将门闭紧,回身摆了帕子拧干递与霍长歌,待她净过面,这才略有不忿得悄声说:“小姐昨日受了气?临行前王爷可是叮嘱过,咱虽在旁人地界上,骨头原也是硬着的,不需无端折脊梁。” “谁能给我气来受?”霍长歌眉梢一动,挑出股子傲气来,转头觑着床尾那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原可不能再说了,宫里头呢。” 苏梅得她一语宽了心,便点了头,见她动作又心下了然,抬袖掩着唇轻笑,眉目间妩媚动人:“你昨夜回来时,人都睡熟了,手里却还紧紧攒着那盏灯,三殿下送的?你可是自个儿说的,不联姻啊,这才几日,倒跟三殿下相熟了?” “……他赔的。”霍长歌斜觑她一眼,唇角一撇,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只莫名有些恼羞成怒道,“你好烦人啊……” “噗嗤!”苏梅忍不住又笑一声。 ***** 南烟急匆匆出得永平宫偏殿,原打算往丽嫔承晖宫里去寻一位相熟的宫婢。 那宫婢祖上原是做的药材生意,粗通些医理,正巧丽嫔常年礼佛,平日又擅制香,手上少不了残存些许药材,便赠与那宫婢闲暇时配些寻常膏药以备不时之需,若是有人头疼脑热、小磕小碰的,讨些来涂涂抹抹的便也能对付一二,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宫人到底身份卑微,依着宫中规矩,小病小症难以劳动太医监,可大疫大病便也无法再劳动太医监,只得一卷席子包着扔出宫门的下场,除非那些与主子素来亲厚的,兴许能讨得隆恩,方才能请动太医诊治。 却不料,南烟适才跨出侧殿院门,迎面便撞见五皇子连珣正打眼前不疾不徐走过。 连珣内着一身紫棠长衫,外罩一件雪青大氅,负手立在挂了寒霜的枯树下,越发显得容貌阴柔秀丽,面色苍白阴郁。 “奴婢见过五殿下。”南烟心下一惊,忙驻足与他行礼,嗓音微微发颤,颇有些惧他的模样。 “这是匆忙要往哪里去?”连珣眯眸将她揣度似得上下仔细一打量,见她长袖挽在腕间,袖口还沾着水,便慢条斯理问她道,“这个时辰,不用伺候主子的么?” 南烟闻言一滞,小心翼翼抬眸,便见连珣稍显稚嫩的眉宇间虽蕴着威仪,偏生又朝她笑得漫不经心,压迫与抚慰复杂交织,越发显得他难以捉摸。 “小郡主昨日夜里哭红了眼睛又吹了风,现在双眸些许得肿,”南烟艰难一动喉头,迟疑只在一息间,便似不敢与他直视般,低头唯唯诺诺地如实道,“婢子与郡主去寻些药。” 宫中无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半日,霍长歌昨夜那境遇便要传得满城风雨,她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日,不若实话实说了,还能在连珣面前落得一个忠于旧主的好名声。 “哭了?”连珣忍不住“噗嗤”轻笑,苍白面色顿染薄霞,莫名愉快了起来,却是再未多问,只转身兀自前行往正殿过去,侧眸与南烟意味深长笑着道,“去偏殿寻你妹子吧,她那里旁的兴许没有,只活血化瘀的膏药确实多。” 他说到末尾嗓音骤然一敛,压着那尾音压出了意有所指的暧昧意味。 南烟眼神一震,脸色霎时难看,却只能低头蚊讷似得应一声。 寒风卷起地上薄雪绕着她周身一转,便见她浑身颤抖着,似隐隐压着哭腔与连珣单薄背影道:“谢,谢殿下恩典。” ***** 南烟去过一炷香便讨了药回来,那药膏色泽清亮,盛在拇指高的一罐白瓷瓶中,气味芬芳馥郁,内里似添有不少花草借以中和苦涩药香。 她挖了些药膏出来捂在手心里,待其温热融化了,便俯身与霍长歌眼皮上仔细抹了抹,指尖力道轻柔和缓。 南烟来去匆忙,身上还残留着禀冬风雪的凉意,霍长歌便颇承她的情,闭着眼,鼻尖轻嗅,笑着与她道:“好香甜的味道,这是哪个太医配的药?心思倒格外精巧。” 苏梅正在一旁绞了帕子递与南烟擦手,便见南烟接帕子的手顿了一顿,方才边揩着手心里的药,边僵硬与苏梅感激一笑,又若无其事地回霍长歌道:“是从婢子亲妹子那里讨来的,她那人素来多愁善感,夜里思乡总哭鼻子,药备得齐全。怕也是主子体恤她赏的,婢子没细问。” 她们姐妹俩原是姚家的家生子,自打跟着皇后入宫,便已有十几载未曾归家,确实想念父母,旁人还有放出宫去的一日,只她二人怕是希望渺茫,主子若是怜惜或许会指门亲事让嫁出宫,不然便要陪着主子在这宫中直到年华老去。 霍长歌闻言唏嘘一声,又感慨一叹,虽瞧不见南烟神色,却也敏锐闻出了一丝言辞生硬的味道,只没多问,待眼皮褪了些许红肿,能见人了,便换过衣裳,嘱咐南烟留在侧殿烤火歇息去去寒,自个儿领着苏梅去正殿。 第14章 恩典 正殿内,皇后正坐着与下首大宫女夏苑说着话。 夏苑同南烟一样,原也是皇后从家中带来的,比皇后还年长上几岁,眼下唇角已爬了少许细纹,尤其鼻翼两侧纹路深陷,面相稍见严穆,亦有些显年纪了。 皇后嘱咐夏苑将煮好的饺子送往各宫中,见霍长歌进来,抬手招了她上前,指尖一点她眼皮儿,抿着唇端庄笑道,明知故问:“远远就瞧见了你这俩桃子眼儿,昨日怎得就哭成这副模样了?谁惹了你?” “我不喜欢三哥哥,”霍长歌就势一撩衣衫,往她身前地上一坐,仰头可怜巴巴得将错就错道,“他摔我灯,我讨厌他。” “孩子话。昭儿性子宽和温雅,平日举止亦最为得体,定不是故意的。”皇后点着她鼻头温婉地笑,“可他也已赔了你,夜里宫人都瞧见了。” “那是对旁人,可不是对我。他一见面就扔我人,现在又扔我灯!”霍长歌不依不饶翻起旧账,蹙眉撇唇,怏怏不乐道,“赔了又怎么样?长歌就是气不过。” 她本就生得一副粉雕玉琢模样,生起气来反倒越显眉目生动。 皇后只瞧着她笑,颇纵容,半晌后敛了笑意,方才语气稍显严厉得嘱咐她:“姑娘家要不得小家子气,原还是得大度些。待会儿若是陛下来,可不敢这般说。莫说陛下最不喜人小肚鸡肠,便说昭儿性子温润和善,陛下往日很是疼他,年年轻轻便让他担了宫中要职,比璋儿还高上半阶。再过得几年,都检点退下,昭儿想来便是要接替他位子统领禁军的,容不得你挑三拣四。” 霍长歌:“……” ——可拉倒吧,莫说前世待都检点寿终正寝,这位置便也空悬,名存实亡了,便说谢昭宁就算官职高过连璋半阶,便能压得住他? 如此行事,不过是挑得他兄弟俩越发不睦罢了,倒便宜了连凤举与自个儿搏了个好名声。 “……嗯,”霍长歌虽暗自腹诽,但她进宫小半月,到底还从未见皇后翻过脸,见状意外一滞,便迅速乖觉点头,故作讪讪道,“长歌懂得了。” 她摇头晃脑一动作,脑后小髻便不住地颤,皇后复又和婉笑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发髻,霍长歌便仰脸冲她抿唇笑,抿出嘴角一对小梨涡,天真又娇俏。 “除了三皇子,”皇后状似无意试探道,“其余两位皇子可还好?” 霍长歌闻言笑意一僵,唇角迅速下压,要哭不哭得瘪着嘴,臊眉耷眼回她句:“娘娘,二皇子不喜我,四皇子不理我,这京城里的男人们,原都是这般拘谨的吗?”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1节 她如今与人说话,只全当自个儿真是来联姻的,脑子里除了哥哥们便再没其他事儿了一般,能唬住一个算一个。 “你这张小嘴呀,还真甚么都敢说。”皇后“噗嗤”一声乐出来,无奈嗔了她,“凡事总得徐徐图之,急不得,更别提你如今年岁还尚小。” “图?那也得图得着。”霍长歌眼珠倏得半转,眨巴着那双肿眸赶紧顺着她话嘟嘴道,“花灯节一年才几次,我又能寻了多少由头见他们?他们若一直不愿理睬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更别说,她恐怕还得替北疆“慧眼”识个妥帖新帝推上龙位去。 皇后一怔,苏梅却眉梢一动,晓得霍长歌怕是与皇后在下套,她们整日闷在宫中无由头出门,外面情形便一概不知,总是不利于筹谋,果不其然—— “臣也是无趣得很,每日蹲在殿中无处去,好不容易出个宫,还——”霍长歌两手揪着衣裳下摆,郁郁寡欢,抬眼觑着皇后,拖了长音撒着娇,“娘娘,往日我在北疆打马渡河上雪山,哪里闲得住?如今这未来夫君不好玩,那总得给我寻个好玩的去处吧?” “又瞎说。”皇后不轻不重斥了她,眸光跳过她,往她身后苏梅脸色一绕,转念一想,迟疑又道,“你这话原也颇在理,皇子们平日忙得紧,你若见不着,的确不大好。” 霍长歌使劲儿点着头,殷殷切切地凝着她。 “这样吧,”皇后不由思忖道,“不若待会儿陛下来,我替你求个恩典问一问。” “若是陛下允了,你白日便去崇文馆中与皇子一并读书可好?女子无才便是德,陛下虽亦不喜女子多读书,识文断字却是要的。四公主尤喜《诗经》,平素只她一人宫中学诗也是寂寞,不若要她陪你一道去,每日习得一个时辰的书,待皇子们去了尚武馆与箭亭,你便可与她回来了。” “尚武馆?”霍长歌眼眸一亮,“我也去!打马射箭,哥哥们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好好好,去去去。”皇后止不住又嗔她,当她在说大话,也没当真,京里那么些个将军家的小姐,谁也不曾抛头露面打马射箭的,只道等她尝够了辛苦便晓得知难而退了,遂也不往心上放,只照例叮嘱她,“鬼灵精怪的,刀剑无眼,你可得照顾好自个儿,莫伤着。” “晓得的!”霍长歌一撩衣袍起身一拜,“谢娘娘!” 待片刻,皇帝换过朝服也来了,身后跟着皇后俩嫡子,见着霍长歌,打眼儿一瞅也先乐:“大早就听闻你昨日笑着出宫,夜里哭着回宫,不知是朕的哪位皇子惹了你?” 霍长歌讨饶惨叫一声:“皇帝伯伯!” 连珣牵着连璧让她喊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在门槛上。 他眼神不动声色掠过霍长歌,似笑非笑,见她似毫无察觉,眸光便又轻抬,深深凝了她身后苏梅一眼。 苏梅明显年长几岁,眼下正值碧玉年华,便是素面朝天又着素衣素服,垂首立在这大殿中,也掩不住一身妩媚风华,似天生便有一副勾人媚骨。 连珣暗自啧啧称奇,腹诽霍长歌倒也心大,带着这么个尤物来来往往,也不介怀被比下去,看似天真的举止下也不知隐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心思。 “适才与我刚说过,”皇后等人全上了桌,打了手势,着夏苑上过水饺,坐在桌后温婉一笑,眉眼半笼在盘中腾起的雾气里,与皇帝道,“她嫌宫里憋闷,且往日瞧不着那些哥哥们,偶尔见过一次又谈不来。我原想着让她与皇子们读书射箭溜溜马,也有空儿能多亲近亲近,还得求过陛下允肯才可。” “像她爹,”皇帝见怪不怪,与皇后道,“闲不住。” “四书五经可读过?”皇帝扭脸又问霍长歌,笑着试探道,“怕依你爹那性子,教你识字都得用兵书。” “《论语》《孟子》读过的,《诗经》只囫囵翻了一遍,其余的就……家里不少藏书还是破旧的,缺胳膊少腿,也没法儿读全啊……”霍长歌闻出皇帝深意,遂腆着脸笑,不大好意思屈指挠了挠鼻尖,漫天扯谎道,“先生说我朽木不可雕,可爹却说,原也不用我这般苦累,晓得些道理,懂人话该如何说,不求甚解便对了!” 苏梅垂手立在霍长歌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连头都不敢抬,简直叹为观止,她就没见过这般能败坏自家名声的。 皇帝闻言大笑,半真半假道:“怕你爹便是这般对待学问的,却也这样来教你。既是如此,你便跟着你那几个哥哥们,好好补补学问吧,至少把四书读全了。” “长歌——”霍长歌起身朝他福了福,面儿上又懊悔纠结又欢天喜地道,“谢过皇帝伯伯!” ***** 入夜,晋帝留宿永平宫。 寝殿内,皇后挥手退了众人,上前与皇帝解外裳,皇帝垂眸觑她一眼,皇后便抿着唇角贤淑一笑:“妾身已替陛下问过了。” 她柔婉道:“那丫头说:二哥哥不喜她,三哥哥欺负她,四哥哥不理他。” “一句话编排完了所有人。”晋帝似笑非笑,眯眼“嗤”声道,“真真让她爹惯坏了,十四岁的丫头气量也忒狭窄,一点儿不容人。” “可不是,只不过珣儿性子古怪,璧儿年岁又小,估摸与她也处不来,好在还有珍儿,便让珍儿陪她一段时日。两个年岁相当的姑娘家总归最好聊得来,每日吟诗作对,时间过得也快,说不准与她交好了,也不至于让她这般得闷。”皇后褪了皇帝外裳,倾身往他怀中一靠,细白十指绕上他衣带又开始替他解中衣,柔情似水。 “珍儿?那就不是一路人。”晋帝闻言垂首一睨她,抬手轻掐她小巧下巴,往起一扬,那动作暧昧极了,皇后霎时羞红了脸,就势仰头主动吻了他唇角,却听晋帝意味深长复又道,“几天不见,皇后便不如往日聪慧了?这回可是看走眼儿了。那丫头野性怕是大着呢,藏着掖着的还有不少未显现出,霍玄的女儿哪里能这般好应付。吟诗作对?珍儿压不住她的,她俩早晚得交恶,不信皇后等着瞧。” 第15章 结仇 一九,京里也终有了些寒冬模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宫里宫外银装素裹,一步一棵银花珠树,宛若琉璃仙境。 卯时,天还暗着,霍长歌将苏梅留了在宫中,与她宽松时日可与宫人走动套话,寻些可用人脉,只着南烟领她去崇文馆,路上不时有雪压折了树顶枯枝,发出“咔”一声脆响。 “白雪红墙,碎玉琼芳。”霍长歌裹着厚重冬衣踩在雪上,恍然便像回了北疆的家,模样分外自在,扭脸与南烟笑着道,“我来时,北疆正要封山,京里此时才下大雪。” “北疆严寒,奴婢原也听说过。”南烟替她撑了竹伞挡风雪,恭敬道,“郡主可是想家了?” “想爹了。”霍长歌坦然回她,又遗憾叹息,“只是如今通往北疆的路大部分已封了,等开春清明后,山道上的积雪全化掉,才能收到爹爹写与我的家书。” “那便快了。”忆起思家,南烟尤其感同身受,遂笑着安慰她道,“冬后即是春。” 霍长歌亦笑着应了她,眸光却不动声色四处探查,雪夜里万籁俱静,少有动静便颇明显,格外利于摸寻周遭暗岗哨位。 南烟平日无事便寡言,虽貌不惊人,只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又漂亮、黑白分明,但端得是大宫女的可靠模样,与霍长歌一问一答,措辞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很是让人舒服,一段长路不多时就到了头。 “时辰还早,馆门怎就闭上了?”霍长歌往崇文馆前一站,让值守侍卫伸手一拦也不恼,兀自-拍打肩头的雪,诧异问了南烟一声。 “想来今日授课的大儒颇严厉,皇子公主们皆已提前到了。”南烟谨慎回了她,亮了永平宫的腰牌与侍卫,那人便朝霍长歌一行礼,伸手推开崇文馆那扇厚重的门。 朱红木门“吱呀”一声往里一开,屋内暖意裹着提神醒脑的草木清香瞬间扑面而来,霍长歌卸掉大氅正抬脚,倏得闻内里有人轻“啊”一下,她眯眸循声探去,便瞧见靠着门的四公主连珍手捂着唇,一双美眸惊魂为甫地瞪着她。 再往远,一众皇子表情各异地觑着她。 霍长歌也不怵,眸光一跳,越过其余人头,只往谢昭宁那处望过去,众目睽睽之下,面色陡然一沉,气势又足又狠,远远横他一眼。 谢昭宁:“……” “这气性真大,还没消呢?”连珩“噗嗤”一下轻笑,啧啧称奇悄声说,毛笔一竖,隔了半人宽的走道捅了捅谢昭宁,便见谢昭宁耳尖一红,略有尴尬地垂了头,手往额前一挡,堪堪遮住小半张脸。 “呦,小郡主?” 霍长歌正与谢昭宁较着劲儿,闻言一扭头,却见正前一张桌案后,正端端坐着位熟悉的人,那人老神在在捋着一把花白长须,眯眼笑得像偷了鸡的黄鼠狼,也不起身,只一拱手:“小郡主安。” “杨伯伯!”霍长歌喜出望外,转身向他福一福,只照着小辈儿参见长辈的礼,也抛了尊卑不顾,笑盈盈得朝他道,“长歌也问杨伯伯安!” 杨泽受她一礼,心情似乎颇好,遂又笑眯眯地说:“你爹伯伯原也教过几个月,教过老的,如今又要教小的,嘿,倒也有趣。小郡主,学问如何?四书五经读全了?” “……一遍也没囫囵翻完,”霍长歌抬手随意一挥,言语间倒是自觉头上顶了“不求上进”四个字,不以为意又颇有自知之明道,“伯伯无需管我,我就跟着哥哥姊姊们溜一溜,学得多少算多少。” 她故意加重了“哥哥”的音,与杨泽心照不宣一挑眉,杨泽顿时大笑,长须乱颤,只意味深长也回了她四个字:“孺子可教。” 他懂了,下面一众人也懂了该他们懂的那一半。 连璋见霍长歌果然跟着来了崇文馆,霎时面色铁青难看,谢昭宁还正尴尬,闻言脑壳越发得疼,连珩悄声一哼唧,哭笑不得:“这咋还躲不过去了呢?” 连珍一双美眸不住扑闪闪地眨,十指揪紧了手帕,嘴唇微微有些抖。 昨日皇帝只派了人来与她知会,说今日起破例便可来崇文馆里念书识字,却未与她言明,原是让她来陪霍长歌的? 杨泽笑过半晌才停,他人虽和善有趣,授课时却直言正色、言辞犀利,规矩立得多且杂,是以无人敢于学堂之上与他嬉戏玩闹,如今只一个霍长歌,却能与他谈笑甚久,倒也颇开了一众人的眼。 “寻个地方坐下吧。”杨泽笑呵呵一摆手,霍长歌便应一声,越过众人,转头去往最末一排,往唯一一张空位上合衣一趴。 她那桌正前便是谢昭宁,他今日显然要当值,一头如墨长发又拿锈金发带高束了马尾,露出一段修长颈项,英气又干练。 听说,脾气好的人,连头发都会很软,就像他的心一样。 霍长歌手掌托腮,凝着谢昭宁背影,便想伸手摸上一摸,瞧瞧这话是否属实。 她方一抬手,便见谢昭宁倏然朝她扭过半身,见她那手微张停在半空,一副想要扇他后脑勺一把的模样,霎时一怔,冷艳长眸茫然一眨又恍然大悟,只当霍长歌特地选了他身后的位置就是为了报复他,下意识便叹了口气,忍不住腹诽——到底是谁曾言之凿凿与他说:北地天高地广,人心便也生得宽阔? 霍长歌:“……” 他俩尴尬对视一瞬,谢昭宁表情难以言喻得将一张字条就势塞进霍长歌手中,复又转回了头。 霍长歌狐疑收回了手,将那字条往桌上摊开一展—— “对不住。” ……傻子,又不是你真做错了事,道甚么歉? 霍长歌无声嗤笑了一下,挑了眼皮觑他背影一眼又垂手,心尖尖上突然狠狠得跳着疼,那种感觉古怪得很,像是有人掐着她心尖儿揪了一把似的。 她也不傻,已从昨夜谢昭宁那下意识的举动中,便能窥出谢昭宁确实不大喜欢她,只即便是那般排斥她,该与她的脸面依旧做得足。 霍长歌莫名稀罕地拿指尖去轻轻抠那三个清隽沉静的字,眼眶微微得胀。 待她终于瞧够了,才将那字条往袖中仔细藏好,手在袖侧又压了下,端正坐了,桌上书也不翻,只撩开袖口静静研磨,墨棒带起浓墨,一圈圈转在四方砚池之中。 杨泽复又继续授他的课。 杨泽授课时也一副神棍似的模样,打着《大学》的名头,思绪频跳,已不知脱出书本讲去了哪儿,越发往策论去了。 他仰头背靠太师椅,两手互往袖中一笼,纵观上下千百年,引经据典挨个儿揪着那些个所谓先贤的错处一通驳斥,嘴皮子开合颇利索,抑扬顿挫中,自有一股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霍长歌提笔沾着墨,忆起来前霍玄曾与她提及,说他年轻时与杨泽意见不合吵的架,没有一次赢了的,只年岁渐长后,晓得杨泽竟信奉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才拿捏着他这点,让他频吃瘪,讨回了昔日丢掉的场子。 霍长歌轻轻笑了一声,提笔运气,就着桌面上好的生宣两下描出个气势汹汹的霍玄来,两手间正揉搓一只没腿没脸的小鬼,她往右再一下笔,又勾勒了个缩头缩脑的杨泽,她搁了笔捧着画纸上下一打量,自个儿先受不住抽了抽唇角。 霍长歌那学问原是辽阳城的军师与她爹娘一同亲自授的,三岁开蒙、四岁读书,丁点儿没敢耽误,便是她幼时体弱缠绵病榻之时,也有她娘与她床旁一字一句诵读,其中大半缘由,原也是为与她个活下去的念想,不至于终日郁郁寡欢、自怨自艾。 旁人读四书五经学的是儒,她却习的是道——霍玄少年时曾为道门所救,得传一身本事,故治理北疆亦是讲究“无为而治”——而后再是前世五年被困于王府之中,她无事便终日窝在书房里,只习字读书,将谢昭宁藏书翻得烂了倒也是真话。 如今为了宽皇帝的心,圆一个她“不堪大用”的无害名头,还得课上做这草包的举动,也是难为她了。 霍长歌愣愣瞅着画里活灵活现的霍玄,便又有些想她爹,正出神,冷不防便觉似乎有人正盯着她。 她一抬眸,那四公主连珍转头不及,堪堪被她抓个正着,竟吓得一个倒气,脸色惨白,眼神慌乱无措,只恨不得能把脑袋埋到桌下去。 霍长歌:“……” 这人谁? 霍长歌眯眸将连珍细细打量了一打量,只见她头插一支嵌宝衔珠金步摇,脸颊擦了薄红的胭脂,着一身水粉苏绣掐腰锦袍,颈上坠一颗鸽子蛋大小合浦南珠,十指长甲上绘蔷薇图纹,怀中抱一只雕花小手炉,炉里灼烧一小块儿上好沉水香,香味儿朴素悠远,像山顶飘浮的云,散得满屋皆是。 打扮得齐整又隆重,竟不像是来听课的。 霍长歌屈指敲了敲额头,在前世记忆中使劲儿刨了刨,也没挖出丝毫与这瞧着就弱不禁风的四公主有关的蛛丝马迹。 只单说四公主连珍那年岁,霍长歌忖度心道,自个儿抵京城时,她必定已嫁人了吧? 霍长歌那时已不大愿意出席宫中家宴,尤其与女眷寒暄,想来没见过连珍也正常。 霍长歌挨到杨泽终于将史上圣贤的底裤尽数扒拉完,讲累了,抬手一摆结了课,她赶紧将她那画一吹干,对折,跑过去往杨泽身上一丢,面不改色随着众人就出了门。 杨泽累得直喘气,狐疑将那画一打开,“噗”一声,一口热茶登时喷出来,简直啼笑皆非,他在后面抻长着脖子骂:“霍长歌,你个小王八蛋,跟你爹一样一样的,你给我滚过来!” 霍长歌扬声大笑,笑声清脆明朗,将屋外那一地雪色都唤亮了,一溜烟,跑远了。 ***** 除连璋与谢昭宁外,连珩如今也正任职礼部,碍着他们三人皆有了正经要办的差,晋帝便也改了上课的时辰,晨起卯时二刻到辰时三刻众人于崇文馆中学文,巳时至午时二刻皇子们于尚武堂中修习武艺与兵法。 待午后,谢昭宁他们三人便不必再来,各自可去忙了,只年岁较小的连珣需继续于崇文馆中再读半日的书。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2节 南烟领着霍长歌跟随列位皇子上得回廊,行过半堵红墙,倏然便有尖细女声于身后不豫喊道:“你站住!” 那一声又急又怒,还抖得不成样子,惊得一众人皆回了头,却见正是四公主连珍裹着身华贵冬衣,领着婢女在后头莲步轻移得挪,一张娇花似柔嫩的脸于烈烈寒风之中,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眨着一双圆瞳半恼半怯地觑着霍长歌,见她望来,一蹙柳眉,又轻斥:“你站住!” 霍长歌莫名:“公主有事?” 连珍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拢在大氅下暗暗攒紧了拳,冷然挺胸回她:“你往哪里去?这宫中原是你能乱走的地方?” 霍长歌狐疑瞧了眼南烟,见她也一副茫然模样,便又转了头往谢昭宁几人那处眺了眺,不料他们也正面面相觑。 霍长歌越发不解回道:“奇怪了,我也没走错路啊?哥哥们不也走得这条路?我哪里有乱走?” “你原也说了是哥哥们,”那四公主柳眉倒竖,“自然他们走得,你走不得。” 霍长歌“噗嗤”一声笑出来,往廊柱上闲闲一靠,虽仍是不懂她意欲何为,却见招拆招道:“难不成去尚武堂,男女得分走两条路?又或许,宫里的道路原也是分公母雌雄的?男的走公的雄的,女的走母的雌的?这规矩倒定得有趣。只不知,公主可否为长歌指条该走的路?” “你!我,我是说——”连珍让她胡搅蛮缠的一语噎得结结实实,梗了半晌才气急败坏一跺脚,满头珠翠叮当作响,“你也说了是尚武堂,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为何我又去不得?”霍长歌隐约似已明白了,杏眼微眯,故意又道。 “哥哥们自是要去习武的!保家卫国,那是男儿本色,你一女子去那里作甚?不过是平白添乱,你——”连珍越发激动起来,几句话一说,竟气得前胸起起伏伏不住地喘,体态纤柔单薄,“你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才跟着几位兄长,你无耻!” 第16章 乐子 霍长歌闻言怔了一瞬,终是“噗嗤”轻笑出声,倚着廊柱笑得双肩止不住得抖,她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能被人扣上这么一记罪名,简直新鲜。 “四公主。” “连珍! 谢昭宁与连璋人在回廊异口同声唤了她,一人温雅、一人冷肃,却皆有呵斥她行径的意思,连珍猝不及防一抖,眼睫一眨便带出了盈盈泪光来,委屈又难过。 连璋睨了谢昭宁一眼,谢昭宁便长眸一垂,不再出声,任他远远继续道:“过分了,道歉。” 连璋平素虽私下厌恶霍长歌得紧,却也不能平白任人当众羞辱她,辱她便是打霍玄的脸。 莫说明眼人皆晓得她如今不过是北地的“质”,但霍玄也只皇帝疑得,旁的人却仍无不敬的资格,这事儿若是闹到陛下耳朵里,要受重罚的便是连珍了。 连珩见连璋隐隐发了怒,忙往连珍身侧飞快过去,拉住她袖口低声叱责,大惑不解:“今儿个你是怎么了,这些话是能说的吗?” 连珍也怕连璋得很,却参不破他其中用意,身子越发颤得厉害,眼神瑟缩却梗着脖颈,贝齿咬着粉唇,罕见得一步不退。 她见连珩过来,只当是来帮她,却不料亦在怪罪她。 连珍憋出些许哭腔,倔强抬眸道:“我说错了吗?” 连珩倏得一滞,难以置信般上下打量她:连珍向来善解人意,性子又乖顺柔软,从不与人出言顶撞,今日这是怎么了? “郡主勿论去哪里,皆是得了陛下首肯的,哪儿有你置喙的余地?”连珩焦急轻声劝她道,“虽说你是公主,却也不能如此出言不逊,还不快与郡主道个歉?” 他拉扯着连珍衣袖,牵着她往霍长歌面前去,连珍只不愿,甩脱了他便两手捂着脸嘤嘤地哭,泪珠簌簌落下,沿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滴滴答答落了一衣襟,倒像是霍长歌欺辱了她一般。 “……珍儿!”连珩已有些急躁,往日的风趣幽默皆在此时无了用武之地。 他与连珍的生母丽嫔,只乃陛下举事途中旁人进献的歌姬,到底身份低微,又因受得先皇后颇多照拂,自打先皇后去世,丽嫔便日日佛前茹素诵经,裹一身浓郁香火气息,吃穿用度虽不缺,但不大得帝心得很。 兄妹俩品阶虽高,却比不得霍长歌背靠北地这身家地位:霍长歌疯言疯语陛下尚且一笑而过,可若连珍秕言谬说,怕还要连累丽嫔受罚。 故他二人行走宫中素来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又不争不抢,生怕行差踏错,却不知今日连珍怎就如此反常,非要与霍长歌叫上了板? 连珩急得额间直冒汗,顾不得连珍,转而率先与霍长歌尴尬赔笑:“我这小妹——” 他话说一半,脚面猝不及防便被连珍踩了一下,话音陡然一断,龇牙咧嘴“啊”一声痛呼。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寒风卷着大雪吹入廊下的轻响与连珍低声的啜泣。 时辰一点点过去,形势却越发胶着,谢昭宁与连璋面面相觑,又见状不安瞥一眼霍长歌,却见她饶有兴致得抱臂靠在廊柱上就那么直直瞧着连珍哭,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倒是丝毫没生气,只当自个儿是局外人。 谢昭宁登时哭笑不得,一颗心又莫名放下了许多,只当她如此便不会也要与连珍较劲儿哭上一哭,得理不饶人,又将事情往帝后面前闹大了去。 连珣隐在廊下一角,眼里透出兴味,隔岸观火。 “这话我便不爱听了,不过习武罢了,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霍长歌笑过半晌,一挑眉,嘴角讥讽意味一晃而过,杏眸黑沉黑沉得有些冷,她拂开探进廊内被雪压弯了的桃树枯枝,一负手,众目睽睽之下,竟朝着连珍缓步走过去。 南烟见状不对,赶紧跟上,她素来只闻四公主性子懦弱柔软,不成想她竟凭空生了事端想阻霍长歌去尚武堂。 “自然不同——”连珍哭泣片刻,闻言挂着一脸泪痕喘息着抬头,硬气得挺胸适才道出半句话,便见霍长歌微笑着过来,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又寒又瘆。 连珍不由两股颤颤,居然下意识有些怵她,只觉她那副气势不大像个十四岁的姑娘家,身姿似是陡然拔高了许多,竟能傲然俯视她一般,比往日严苛的连璋还可怖。 连珍后续驳斥的话霎时哽在了喉头,吐不出来了。 “有何不同?”霍长歌往她面前端端一立,与她堪堪只隔了两步的距离,负手偏头凝着她淡淡地笑,一呼一吸间,像是带出了裹着黄沙燎了硝烟的血腥气,似个自生死里滚过一遭的修罗,“没甚么不同的,四公主——” 霍长歌压低了嗓音柔声笑,喉头干涸,微微喑哑,她眼前霎时飞快闪过前世固守北疆的十九载,如大梦一般的惨烈人生,似一卷画卷倏尔凭空展开: 她看到她娘为北疆油尽灯枯,活活熬死在病床上…… 她看到自个儿着一身破败皮甲,横刀站在城门前,周身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 她看到胸口直插一柄直刃铜刀,不屈立在烈火余烬之中,被狄人射死在城门上的城守夫人,身下躺着被人一刀断下头颅的幼-女…… 她看到她收敛了苏梅与素采的尸骨,七零八落,让人拼凑着摆放在谢昭宁大营前架起的高台上,她抬手将火把凌空抛上去,“唰”一声,风推着火种迅疾舔过浸了油的柴薪,燃成一片赤焰火海,浓重的乌烟汹涌翻滚于半空中,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招魂幡。 她死死盯着那火海中的尸体一点一点被烧焦化掉周身皮肉,谢昭宁伸手捂住她双眼,被她轻描淡写地拂开。 细雪裹挟碎屑与飞灰,寒风吹得未燃尽的纸钱尾端撩着火星,飘得到处都是…… “当男人尽皆死在狄人铁蹄之下时,后续手握刀刃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可还重要?” “城门一破,敌人蜂拥而至,乱军之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旁的人、护你的人,不是能不能靠得住,而是他们终会死。”霍长歌轻轻笑着,嗓音和缓,凝着连珍不疾不徐地说着讽刺的话,“女儿家又怎么了?公主只不过命好,生在陛下新朝羽翼护佑下的中都皇城中,自然可以只念念诗、绣绣花……” 连珍起初并不能明白,只觉她言过其实得厉害,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的事,边疆连年征兵,便是禁军也时时扩充人马,哪里又有男人死尽那一日? 可她闻到后半句,突然辨出她话中轻蔑之意,美眸圆瞪,颇觉冒犯。 连珍虽说并不受宠,却也从未有人于她当面说过如此唐突的话,她双唇颤抖,正欲反驳,却见霍长歌倏得欺身上前一步,挺直一副不屈得脊梁,眼神骤然凛冽,她不由吓得周身一颤,眼泪停在眼下摇摇欲坠。 “可有的姑娘家,只是为了努力活在狄人的铁蹄之下,不被剥夺了尊严遭受凌-辱与践踏,就已经很艰难了。马革裹尸、硝烟黄沙,离你的锦绣繁华太远了,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霍长歌抬眸睥睨连珍,气势强横冷冽,咬牙一字一顿,在回廊下的寒风中,掷地有声地续道,“大——放——厥——词!” ——平白辱没了那些为北疆三州而战死的姑娘家。 她说到最末四字,嗓音骤然一高,连珍慑于她威势,不由抖着往后直退,撞进连珩的怀中,像个鹌鹑似得瑟缩着脖颈颤了颤,竟不敢与她对视。 霍长歌话音即落,已甩袖转身,招呼南烟一同离开,与众人擦肩而过时,亦未做丝毫停留,面无表情得直往回廊尽头过去,竟是动了真怒。 廊下一时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谢昭宁下意识侧眸,目光追着霍长歌身影望去,凤眸里半月来的疑云不由渐渐散开,清清亮亮的倒映着她娇小单薄的背影,不由蕴出些笑意来——有惊喜,却无意外,只觉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才该是力克北狄十五载的燕王霍玄的独女:血染过黄沙,见识过硝烟,生生死死皆不能弯了她脊梁,虽未曾亲上战场,却也仍拥有横刀立马的胸襟与勇气,应是与这天下间的女子俱不同才是,而不只会无理取闹、喜怒无常。 连璋眼睁睁瞧着谢昭宁眸光被霍长歌背影勾了走,抿着坚毅唇角紧紧蹙了眉,面色霎时铁青难看,“嗯哼”重重一咳,咳得谢昭宁红着耳尖回神转头看他,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昭宁:“……” 连珣却隐身在暗处,意味深长低不可闻地笑起来。 三人不约而同转身要走,连珩见状长叹一声,颇觉面上无光,将怀中似柔弱无骨般靠着他的连珍搀扶起来,交到她婢女手上,便快步跟上众人。 连珍两手绞着锦帕,喘-息迟疑片刻,却又追在他身后颤声道:“我,我也去!” 众人闻声顿足回首。 “你去做甚么?!”连珩惊愕迷惘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连珍咬唇不语,只讪讪抬眸,憋回一汪泪水,我见犹怜得轻瞥众人一眼,眸光在谢昭宁身上稍作停留后,突然甩脱身后婢女,提着厚重冬裳下摆,一路小跑追上他们。 “若、若当真如郡主所言,”连珍放下裙摆,莲步轻移缀在连珩身后,口不对心地寻了借口,微微臊红了脸道,“我自然便该一同去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连珩已是管不住她了,无奈侧身一让,苦笑着探手一比,“请。” ***** 紫宸殿,皇帝正垂头审阅奏疏,门外进来个太监,直到了皇帝桌案前才行礼低声道:“陛下。” “奏。”皇帝头也不抬,沉声道。 那太监起身上前两步,与皇帝近身处私语几句。 “她当真这般说?”皇帝抬眸觑他,似笑非笑。 “是。”那太监如实答,“如今四公主也随着一并去了尚武堂。” “意料之中,”皇帝将笔随手架在砚台上,一撩衣袍起身,意味深长笑着道:“走,一同瞧瞧去,这宫里已好久没有乐子了。” 第17章 邀战 尚武堂离崇文馆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待他们过去时,教习武艺骑射与兵法的师父还未到,众人便四散开来,各自活动着手脚。 霍长歌自重生以来,还未有机会动过兵器,她重病未愈便上了马车往中都过来,入了宫又居于皇后偏殿,不便讨要刀刃,生怕平白惹了皇后忌讳。 可习武之人,功夫总归是不能落下的。 霍长歌绕着尚武堂四处走动,新奇得左左右右地瞧,那空旷宽阔的尚武堂也建造得颇为别致,只让三堵红墙围着:一侧门,一侧墙上挂了行军地图、墙下放了沙盘,一侧摆了整排的武器架,另一侧则打通了连着室外露天的箭亭,再往远一眺,便能望见远处的御马场。 她站在与室外连通的地方,举目瞭望,寒风裹挟了琼华碎屑遮挡了些微眸光,那马场竟一眼探不到头似的,大得惊人。 “莫站在风口上。”霍长歌正饶有兴致远眺,谢昭宁倏然于她身后低声道,“今日风寒,仔细吹着。” 霍长歌闻声回眸,却见谢昭宁只扔下句话,人便走了,往武器架旁过去,随手取了把骑兵常配的雕漆角弓,她便也跟着过去,因他关怀一语又起了招猫逗狗的心思。 谢昭宁平素唯恐避她不及,未将“嫌弃”二字如连璋一般写在脸上,也不过缘于他性子一贯和善,又念着幼时与霍玄的一面之缘、武人对霍玄的尊崇敬仰,与她留着些颜面罢了,只这一息间态度陡转—— 霍长歌扒拉着前世回忆一揣度,大胆猜测,敏锐腹诽:莫不是连璋前世那话是真的?谢昭宁一眼看上的,原是她前世那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 霍长歌思虑再三,越发笃定,唇角不由蕴出明显笑意来,她从谢昭宁背后绕出去,陡然与他使了个小擒拿,探手勾住他手腕一转一别,卡住他关节不让他动。 谢昭宁猝不及防“诶”了一声,侧身便见果然是霍长歌在使坏,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似有火在烧,耳根处不由泛起了薄红。 谢昭宁抽了手不愿再与她缠斗,反而被她反手抽走了手中的弓。 霍长歌抢了弓便跑,得意洋洋站在木架另一头,还冲谢昭宁眯着眼睛笑,小模样蔫坏蔫坏的。 “这弓你用不得。”谢昭宁适才对她改观,立马便被她捉弄,好脾气得也不恼,只伸手好声好气道,“还我吧?” 他一出声,众人便又齐齐循声瞧热闹。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3节 连璋见又是他们俩在纠缠,脑壳一瞬疼起来,面色登时难看许多。 “谁说的?”霍长歌闻言笑着一回谢昭宁,掂量了掂量他那弓,入手倒是颇有分量,却还未到她用不了的地步,便不服娇嗔道,“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弓……哎,”谢昭宁前几日才招惹过她,晓得她脾气古怪,与她争辩也落不着好,遂无奈叹一声,只能纵容,又轻声嘱咐她,“仔细着手……” 霍长歌前世只知谢昭宁精通骑射,却从未真正见过他与人动武,更不知他如今身量还未长成时臂力几何,现下确实起了试探的心思:世人慕强者众,尤其习武行军之人,恨不得遇强则更强,骨子里多少刻着些抹不去的征服欲望,谢昭宁心中若当真好的是巾帼女将那一款,怕他藏着掖着的东西,不比自己少多少。 谢昭宁话音未落,连珍突然姿态婀娜地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往他俩身间斜斜插了进来,挡在霍长歌面前,竟与她义正言辞认真道:“郡主,君子当不夺人所好——” 谢昭宁一怔。 霍长歌:“……?” 干-你甚么事儿啊? 霍长歌简直莫名其妙,也不知怎么就被连珍黏上了,她只觉连珍觑着她的一双眸子里诡异地闪着无畏与坚韧的光芒,似她当真干了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连珍鼓起勇气在替天行道一般。 霍长歌又烦又燥,笑容渐消,逗弄与试探谢昭宁的心思一下便淡了许多,又不大想多加理会连珍,毕竟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计较得多了,似她在欺负人。 连珩一时不查,便见连珍又去与霍长歌较上了劲儿,面色也尴尬,偷偷朝她招了招手,连珍只当看不到。 “倒未有这般严重,非是甚么心爱之物,”谢昭宁轻咳一声,颇窘迫,未料到一把弓又惹来她俩今日二次的争端,便温声解释道,“只这弓弦石数略高,伤手得很,不大适合姑娘家……” 连珍充耳未闻,只越发咬牙强撑着与低她半头的霍长歌垂眸对峙,两手绞着锦帕微微颤抖,却仍寸步不让。 霍长歌虽不知她到底在坚持甚么,但已不愿再理会她,转身面无表情冲着连珍耳侧一振臂,手中绞了金丝的弓弦擦着屋外吹进室内的寒流,骤然发出嗡声鸣响,连珍猝不及防吓一跳,“呀”一声惊呼,忙不迭往后小退了两步。 见她骇然退后,霍长歌冷冷睨她一眼,嘲讽哼笑一声,由腰间摸出个红玉扳指往右手拇指一套,又自那架上随手抽了支箭出来,侧身撤步一撩大氅,箭搭于弦,沉肩旋肘,往那屋檐之下顿了足,瞄准屋外百步远的一棵树,便欲张弓。 她那一套姿势行云流水,潇洒又漂亮,端得是被名家教导出的模样,屋内一众人不由屏气凝神盯着她,寒风卷着碎雪轻抚过她额角,却不料,下一刻—— 霍长歌两臂舒展,一扯弓弦:“嗯?” 那弓弦她竟当真拉不动?! 霍长歌茫然一瞬,垂眸仔细打量那弓弦,又拿两指拈着揉搓了一揉搓,愈加狐疑,下意识又去拉弓,那弓弦她只扯得三分满便泄了力,箭尖“当哐”一下落地。 霍长歌:“……?!!” 她身后,几声“噗嗤”接连响起,连珍忍不住掩唇脆笑一声,美眸频眨,腮染薄红。 谢昭宁面上虽呈出理所当然模样,眼底蕴了些许笑意来,却又忍不住担忧侧眸轻昵霍长歌——这姑娘小肚鸡肠得很,当众丢了颜面,怕是又要闹。 霍长歌双眉紧蹙,止不住将那弓往远拿了,又拿手仗量了弓弦与弓身的长度,再扯住角上一处弦小幅度开合了几番,在那连堂的哄笑声中终于了悟,她如今不过十四岁的身子,根本还未长成,这看似寻常的骑兵角弓也并不寻常,内藏玄机,于她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真是马失前蹄,阴沟翻船,想再接再厉威慑连珍一把,让她离自己远了,结果却先让她自个儿颜面扫地,霍长歌面沉如水地站着,只想用那角弓绞了脑袋往树上吊死了事。 大意了…… “那弓原是三哥调过制式的,若要满弓,需得两臂十石的力气,除了三哥,我们兄弟中原也无第二人可用。”霍长歌正悔不当初,突然有人于她身后轻笑,慢条斯理得与她挽回颜面道,“郡主力有不逮自是正常,不若试试我这张?” 那人一把嗓子淡而凉薄,合着檐下寒风残雪,让人莫名瘆得慌。 霍长歌闻声回头,便见五皇子连珣似笑非笑地抬着苍白修长的手,递了张似弩非弩的小弓与她。 霍长歌前世来京时,连珣坟头都已长满了草,这原是她头次正视这比她还小上半个月的五皇子,一时间,竟觉他生得比姑娘家还阴柔貌美:笼烟眉、含情目、下巴尖削、肤若凝脂,当真是得了皇后一副好相貌。 若说谢昭宁眉目冷艳,却又因着温雅与贵气使得那分艳丽化为一份凌然与华丽,比连珣多了太多英气出来,是个少年贵胄该有的模样。 霍长歌下意识排斥连珣近身,只觉瞧见他,便被勾了起幼时山间玩耍,被草蛇缠住了她双脚、又一路攀爬环住了她脖颈的记忆,冰冷又窒息,那种莫名扑面而来的不适与危机感令她不由戒备,她便兴致缺缺向他福了一福道谢,抿唇客气一笑,长睫低垂,怏怏低语:“臣多谢五皇子殿下,不必了。” 言罢,转身即走,她身后五皇子一双尤显多情的眸子倏然阴冷,显然因被拒而颇有不悦。 霍长歌手上拎着那弓做出一副着恼模样,内里却颇惊讶,谢昭宁才多大年纪,用的弓却已能与北疆城防营中负责远射的守将常备的硬弓石数相较。 她往谢昭宁身侧一停,谢昭宁尴尬轻咳一声,入鬓长眉一动,唇角便噙了些温润笑意,眼神清亮善意,似是想说点甚么安抚于她,亲自替她讨回些颜面,却见众目睽睽之下,霍长歌将那弓往他身上任性一扔,横他一眼,明晃晃得恨乌及乌,越发对他恼得狠了。 谢昭宁:“……” 谢昭宁猝不及防伸手接弓,愕然一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怕多说多错,惹得她愈加得恼,再原地大哭便更不好收场。 他手上抱着他那弓,好脾气得纵容霍长歌的迁怒,晓得她正因丢了颜面而委屈不豫,便只静静陪她站成两根木桩,不言不语。 霍长歌气鼓鼓得走也不对、留也不对,就杵他身前忿忿睨他,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突然,连珍款步姗姗去往谢昭宁身边,往霍长歌面前又是一挡,两手紧张得交握身前,小声如蚊讷似的,仰头朝着谢昭宁柔声道:“三哥哥,珍儿从未见过弓,可否让珍儿也摸摸看?” 珍……珍儿? 霍长歌:“?!!” 谢昭宁:“……” 连珍这一下当真出人意料,霍长歌原比她还低着半头,让她这么一挡,火气“蹭”一下上来,不待谢昭宁答她,原先做给外人看的假恼怒陡然转成了真真一把说不上缘由的无名火,烧得霍长歌天灵盖都火-辣辣得疼。 凭甚么谢昭宁的东西要给旁人碰?!他敢给旁人碰!!! “谢昭宁!”霍长歌骤然一声回转整个厅堂。 谢昭宁正退后一步,隔开身距,不愿与连珍离得太近,闻声一滞,愕然抬眸。 连珍倏得又让霍长歌吓一跳,肩头一缩,眼神一瞬惊慌失措。 连珩正抓着把瓜子靠在墙角,事不关己得瞧着霍长歌的热闹,冷不防自个儿妹子又给搅合了进去,骇得瓜子仁儿滑进喉头险些呛死,咳得惊天动地。 “放肆!”连璋自墙角远远斥责霍长歌,似平地一声雷响,“你喊谁?!” 霍长歌柳眉倒竖,俏脸寒霜,径直指着墙端那一排武器架,没由来得冷声便道:“你这弓我要了,来一局,敢不敢?!” 众人哗然。 “我颜面全丢你这弓上了!”霍长歌愠怒道,“你若输了我,便将这弓重新调试了,送我宫中去!” 谢昭宁错愕不解,实在不懂她怎又生出如此大的火气来,适才明明已稍作平复,他只当她那喜怒无常的毛病又冒出了头,出言正欲拦她:“郡主——” “兵器我替你选,”霍长歌扬声打断他,单手一扯衣带,将大氅一把除了,往地下一摔,走到一排长-枪前,傲然昂首看他,“如何?!” 她起脚将其中一柄-杆上盘了出云龙纹的长-枪踢飞出来,仰头抬手,握住那枪尾又将其向后一带,只一转身卸力的功夫,便耍了一招漂亮的回马枪。 霍长歌枪尖遥遥一指谢昭宁,寒光一晃,她微沉嗓音,再邀道:“来战!” 谢昭宁:“……?!!” 满室陡然寂静,鸦雀无声,连珍鼻头遥遥正对那铿亮枪尖,禁不住打了个抖,腿脚发软。 霍长歌这脾气说来就来,眼瞅着就要制止不住,往真刀真枪上去了,只在旁人眼中,便当真是对谢昭宁寻衅滋事,怨恼得坦荡,一点儿不遮掩。 谢昭宁未及欣赏她这复又出现的、颇为契合自个儿想象中霍氏子弟该有的飒爽模样,只越发头疼,适才温声唤她:“郡主——” 便意外瞥见晋帝遥遥立在室外那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也不知来了多久,身后跟着总管太监替他打了伞遮风雪,似笑非笑得负手望着他,朗声道:“昭儿,应战!” 谢昭宁:“……” 第18章 相争 霍长歌闻声头也不转,着一身绯红深衣俏生生立在堂间,一段四圈的赤金腰绳越发箍得她纤腰不堪一握又柔韧有力,她肩背挺直,竟泰然笑出股子明丽张狂的味道。 她抬腿后踢枪柄尾端加力,两手一松,便将那银枪凌空送去给了谢昭宁,枪尖破空“嗡”一声擦出冷冽轻响。 谢昭宁见状眉目一凛,提着连珍后领将她横着扔向连珩,腾出身前空地,待那枪头堪堪飞至面门之时,侧身从容一让,撩开衣摆马步微扎,右手一抬准确把住那枪身往回一扥,只单手便轻松阻了那枪去势,收枪于身前。 “好!”连珩接住连珍,将她往侧旁一放,也不顾她一副惊魂未定、眼泪摇摇欲坠模样,把瓜子仁儿往嘴里连忙一塞,拍着巴掌就喝了声彩。 霍长歌负手满意一笑,神态颇为嚣张,挑眉觑一眼谢昭宁,回身又往那武器架旁去了。 她自架前走至架尾,侧眸仔细打量那一排兵器,终是在拐角处取下了一对双刀。 那刀模样俊俏,刀柄艳红,无鞘,刀身薄而轻,有一臂长短,略做弯刀摸样,刀刃似是鎏了一道玫瑰金,不知是融了何种罕见金属进去,瞧着便该是个漂亮姑娘用的。 霍长歌两手分执一刀,转身回了武堂中,停在谢昭宁身前五步远,两臂舒展,拉开一个起手式,就着一室亮堂堂的天光与雪色,眉眼不动,眸光一闪,挺身一刀便向谢昭宁削了过去。 那刀咻然一声,悍然拉开武斗的序幕。 谢昭宁沉腰出枪,单手将那枪于身侧一横,“当”一声架住霍长歌刀刃,她抽刀再战,正面迎上他枪尖一挑,挑出一点寒光,左刀格挡右刀斩,刀刃迅疾划过虚空,似是两道耀眼流光闪过,凶猛而绚丽。 她脚下步伐疾变几重,侧身旋步避过谢昭宁游龙似的枪尖,下腰后仰一个翻身跃出去,身法迅疾无序,似一道飘忽不定的风。 谢昭宁眼前一瞬眼花缭乱,冷静一退再退,拉开距离抬手一撩衣摆,沉肘挺腰带动枪势似一条长蛇回转,横枪挡在周身,阻住霍长歌凌厉刀锋。 霍长歌两刀交错,刀刃绞着他枪身一转,想以一绞之势卸了他枪,谢昭宁只以腰力抬枪一震,一副游龙出海之势,霍长歌便让他刚劲力道震得虎口一麻,趁势将刀一放,背靠枪身一转,再握双刀刀柄,一招化去其猛烈力道。 霍长歌脚下步法轻灵又变,身姿敏捷,如一团火般猛然缩地向前,一刀横档,一刀斜撩。 谢昭宁脚下优雅一错,带枪后撤一步主动避其锋芒,以守带攻,预见她刀来势提前阻了她去路,沉着抬枪再点,寒枪翘头一动犹似银龙腾空,“铿”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便在武堂中荡了开来,端得是内劲外猛、攻防严密。 霍长歌再一变招,格挡刀身下劈,刀刃顺着枪身滑动,转眼到得谢昭宁近身处,一刀一竖,一道弧形刀光切住他枪身不动,一刀一横,转腕一滑向内横切他手过去,一对刀使得似刀非刀,刀法诡谲灵活。 空旷室内铿锵声不绝于耳,刀光枪影映着雪色满堂地晃。 谢昭宁两手一松,负手身后潇洒一转,荼白大氅轻扬,衣角云鹤便似扑打着双翅飞起半程又落下,他人转至枪-尖处,单手执了枪-头猝不及防往回一收,便使霍长歌一招扑空,轻描淡写化去杀机。 霍长歌就势反手回刀,刃上鎏金迎着雪光闪出一道刺眼寒光,刀身一晃又将她那红衣身影一并收于刀光之中,谢昭宁正正迎着那道光,恍然便像瞧见那一片狭窄光亮里,似有道高挑女子的身影孑然独立于虚空——红衣散发,手持长刀,浑身浴血。 他倏得一滞,眼神下意识悲恸,那一眼似乎穿越千年万载,带起心头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一瞬扼住他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他魂魄中钻进去。 谢昭宁顿时头晕目眩起来,脑内涨得似是有甚么东西想要挣脱开束缚冒出来,他身子一晃微一踉跄,手上出招便慢了半分,枪尖点地再无从补救,又闻“唰”一声轻响,刀锋挟着冬的凉意搭在他颈侧,寒光迎着雪光一闪。 室内静过一瞬,只闻几声深深吸气的响动。 霍长歌斗志正酣,突然变故丛生,谢昭宁周身一时间莫名俱是破绽,她将双刀收至身侧,抬眸诧异睨他。 谢昭宁凤眸茫然,胸膛上下起伏,他下意识换枪于左手,右手在胸口前压了压,继而缓过神来稍稍一顿,方才朝霍长歌勉强颔首,清浅谦和一笑,似一道冬日里和煦的光,照暖了屋外一地寒雪。 “郡主武艺绝伦,”他收枪在手,坦然拱手行礼,也未多加解释,亦不在意输赢道,“是在下败了。” 霍长歌侧身避过,却是不应,只狐疑瞧着他轻声道:“你适才……看见甚么了?眼神倏得古怪……” “甚么?”谢昭宁反而诧异一问,心头似有甚么东西稍纵即逝,快得令他难以捕捉,他茫然摇了摇头,“我甚么也没……” “好!霍妹妹打得好!三哥也好!”连珩率先“啪啪”鼓起了掌,震碎一室寂静,又吓了连珍一跳。 她正惊于这一场交手,闻声跟个兔子似得受惊一颤,觑着连珩大氅抖动间,“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的瓜子壳,连珩笑着正要再夸,适才扬声唤了:“三哥——” 便见堂下正中的霍长歌勃然大怒,将那双刀往地上狠狠一掼,刀身擦着石砖“哗”一声迸出火星:“不玩了!原是你让我,无趣得紧!” 她说完眼中蕴了泪,狠狠一跺脚,掩面转身便朝皇帝跑过去,“哇”一声大哭着控诉:“皇帝伯伯,三哥哥他又欺负我!” 霍长歌一头扑在皇帝脚下,坐在雪地中,死死拽着皇帝的衣摆,哭得梨花带雨地委屈道:“如此不明不白的相让,便是对武人最大的羞辱!” 完了,谢昭宁脑内“嗡”一声响,霎时头疼心道,他又把她惹哭了…… “非是相让,”他手足无措得持枪滞在原地,隔着半个厅堂,只干巴巴解释道:“是我一时大意,变招不及……”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4节 霍长歌却是一副听不进去模样,埋脸往连凤举衣摆下只是哭。 他俩适才交手时,她便已能分辨出谢昭宁虽年纪不大,却始终冷静沉稳,能退则退,并不愿与她正面相较,被她逼得狠了方才动一下身,怕是想待她气性过了,做出一副和局,圆了双方颜面便是。 倒也合他性子。 只也不知他怎得突然晃了神,霍长歌措手不及,收刀亦晚了一息,便这般让他败了阵。 霍长歌晓得他不能败,他年纪轻轻执掌禁军骑兵,输了名声难免难听;可他也不能够赢,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赢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说出去颜面并不光彩,毫无君子之风似的。 而这份胜利的光辉霍长歌也不能够要,她只想于皇帝面前展露些许皇帝会笃定的霍玄之女必该有的特质,勿论无畏生死,亦或有武艺傍身,但需适可而止。 她不能将自个儿实力完全隐藏,那样一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孩童,非是霍玄能够教养出的独子,她需可着皇帝的心尖儿,顺着他的猜疑,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自然而然得让皇帝看到一个他想看到的燕王之女的模样,一个令他觉得理所当然又心满意足的燕王之女,一个配得上他亲赐“庆阳”之名的燕王郡主,一个于他而言于未来皇权无害的燕王独女…… 故,霍长歌泄出一股无名火,又借机探出谢昭宁些许虚实,便想顺水推舟与他一同做完了局便是,怎料横生枝节。 霍长歌哭得似受了多大的冤屈,哽咽得直喘不上来气,连凤举笑着俯身轻拍了拍她发顶:“这冰天雪地的,仔细哭坏了身子,先起来。” 霍长歌便点了头,两手揉着眼皮站起来嘤嘤抽泣,眼泪沿着小巧下颌,滴答滴答往下掉。 谢昭宁愈加束手无策,面红耳赤,连眼下那颗小痣都憋红了,他下意识转头四顾求救,却见一众人果然皆在瞧热闹—— 连珩拢着双手呲着牙瞎乐,连瓜子都不嗑了,遥遥送他个眼神爱莫能助的眼神。 连璋负手身后面色阴寒不豫。 连珣眼神讶然中又隐着三分兴味。 连珍两手绞着锦帕不住揉搓,睨一眼霍长歌,又觑谢昭宁,眼神扑闪不定,粉唇轻动,似是想说甚么却又畏惧连凤举,不大能鼓起勇气。 便是连凤举,亦于雪中眯眼见他慌张,眸中蓄出些意味深远的笑意。 谢昭宁求助无缘,又干杵在原地须臾后,只能认命深深吸气,抿了唇,往霍长歌身侧走过去,他见她哭得耸着肩不住得抖,头也不抬,脑后小髻微微地颤,隐隐约约又想笑。 她驳斥连珍时盛气凌人,与他交手时诡谲凶狠,如今又哭得这般娇憨委屈,似是身体里住着好几个人,矛盾得让他不知该如何言说,宛如她适才用过的刀一般,耀眼鎏金之下是寻常的光亮刀身,瞧着虽泾渭分明却又能融合于一身。 “适才确是我未全情投入,途中分神,才致失守落败,有负郡主一腔赤忱,着实惭愧得紧……”谢昭宁于霍长歌身前拱手,清朗嗓音一收,躬身与她视线平齐,沉声温柔与她道,“但愿赌服输,既是我败,那弓——不日奉上。若郡主还有兴致,咱们改日再战,如何?” 霍长歌偏头睨他,泪眼婆娑咬着唇角,呜咽不止,泪珠扑簌扑簌往下落,晶晶亮亮地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连珍远远闻见他那声音,便心下咯噔一响,十指绞得锦帕愈加紧了。 “诚心的?”霍长歌抬眸,可怜巴巴疑他道,“你总欺负我……” “……君子一言,”谢昭宁连话亦不敢多说了,只举了右手发誓,凝着她温声谦和道,“可信了?” 言行已是他从未有过的纵容迁就。 “哦。”霍长歌“噗嗤”一声便又笑了,笑得一脸的泪水“啪嗒啪嗒”摔落在地,未尽的哭腔里含了笑意,软软糯糯道,“……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霍长歌见好就收,哭多了自个儿也头疼,上辈子家破人亡后,她只当自己已无泪可掉,如今三不五时哭上一哭,又撒娇又示弱,壳子里一道“饱经风霜”的魂魄都被她哭得蜷缩成了一小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谢昭宁这才眼神松了一松,于怀中取了块儿叠得整齐的方巾递给她,见她接过揩了泪,终于吁出一口长气,缓缓直起了腰身。 “你既是个小丫头,又任性-爱哭,”连凤举雪景之中束手旁观,见事情已了,便往前走近几步,身后太监忙打了伞紧跟上前,他端着一副长辈模样,扬声突然便与霍长歌意味深长笑着道,“你爹怎还舍得让你习武呢?” 第19章 故人 霍长歌闻声侧眸,便晓得连凤举果然又起了疑,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中。 “爹爹说,旁的确实可以不通,也的确并不逼迫长歌成才,北地便是天要塌了,亦自有他在,只——”霍长歌展开那方巾随意揩着颌下的泪珠,隐约似闻见一缕清浅又温暖的桂花香,她理所当然笑着回答连凤举,“在北地三州那样的地方,自保的功夫自是要有的。” “爹爹说,他曾与陛下起誓,只要有跨得上战马的一时,便为陛下死守着北疆一日,绝不让狄人越过雷池一步。” “可战局瞬息万变,他亦不能托大,若是有朝一日,狄人马骑当真踏入了三州的城池,那于国他仍需死守;于陛下,他需得执偌;于长歌,他便顾不得那许多了——他先是臣是帅,而后才是长歌的父亲……” “长歌虽是女子,却生在北疆、长在北疆,早就应当明白,”她似未有一丝怨怼,傲然挺胸抬头,眼神清亮骄矜,掷地有声笑着道,“要活下去,靠不得旁人,自个儿手中握着的刀,方才是唯一的依仗。” 她一语说得众人皆恍然忆起她适才廊下驳斥连珍的话来,只当原是因霍玄忠义家国有此取舍,方才造就了霍长歌的独具一格。 只连凤举闻她所言,陡然忆起了旧事。 那一瞬,屋外寒风裹挟细雪吹进室内,吹得霍长歌一身绯红深衣猎猎作响,她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年少时的霍玄,亦是如此无畏无惧,手拄长剑,身着玄甲,视死如归,便连那双有神眼里的笑,俱是一模一样的狂,一模一样的傲。 “主公,”晋帝似有那一瞬,仿佛听见她身后那年轻霍玄意气风发地笑着,铿锵有力地说,“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汉家江山死……” 霍玄…… “朕原想着,”晋帝目光深邃地觑着霍长歌,打二十几年前的记忆中走过一遭,终于话里有话地沉声道,“燕王的女儿便不该只是个无知孩童的模样,见过今日的你,也才算是安了朕的这颗心。” 果然…… “长歌不过骄纵些,”霍长歌贝齿一咬下唇,颇有自知之明地腆着脸笑,无视他话中试探意味,只大胆撒娇道,“皇帝伯伯莫嫌弃。” “你呀——”晋帝笑着一摇头,抬指遥遥点了点她:“晓得自个儿骄纵便好。” 他说完转身又入了那寒风细雪之中往回路折返,脚步轻快,似格外心满意足,留下霍长歌于身后,渐渐敛了一副娇憨笑容。 她适才有那么一瞬,似从皇帝眼中隐约瞧见了他对往昔的感怀与留恋,他是仍对霍玄怀有不忍?还是—— 如今还未到前世那样的境地,他的心意,或许,也还有回转的可能? ***** 连凤举一走,霍长歌不待师父人还未到,也要跑,她只道自个儿出了一身的汗,口渴得紧,手上又无可用的弓,还上甚么骑射?便不愿多留了。 左右她是连凤举亲口承认的“骄纵恣意”,适才又大出了风头,确实也无阻拦的理由。 霍长歌披了大氅,临行还不忘将手心紧攥的方巾递还谢昭宁。 诚然如初见时谢昭宁所言一般,男女大防原是这宫中头等要事,巾帕寓意又颇丰富,她若私藏,指不定日后便要被指摘,再扣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谢昭宁接过抖开,将那方巾往右手上一搭,仔细覆了全手,只踟蹰一瞬,便抬眸将右手递于她:“你握着我,只管使力,我瞧瞧你握力到底如何。” 霍长歌些微一怔,便又笑开,她落落大大得将手斜插-进他虎口间,他手掌宽厚,手指修长,隔着一层布料她也能察出那份温暖来。 她前世从未与他好好牵过手,从不知这份暖,原是能一路烫到心底、烫得她鼻头古怪得浮起了一层微微的酸涩。 霍长歌人小手小,竟握不住谢昭宁手掌,只得稍稍往后一退,握着他四指使力一捏。 她撤手抬眸,谢昭宁心下便已有了计较,将那方巾叠好收进胸口中,又见他四指被她捏得微微发红,只轻轻揉了揉,扯了袖口遮住了手指,举止间,始终温柔宽和。 这般好的一个人,她前世怎就能全然视而不见,下得去手那般伤他呢? 霍长歌见他动作,心尖儿上突得一跳,心里一瞬愧疚得难受,转身快步入了风雪中,似逃离一般。 她绕了个圈,人从尚武堂另一侧转出来,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让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雪劈头盖脸狠狠砸到脖颈里都半湿了才恍然——她竟是将南烟忘在了尚武堂那大门后。 她于这宫中也不熟,再原路转回去又丢人,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路上随意抓了个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交代人家一声,让人去尚武堂门前寻南烟,只说让她自个儿回了皇后侧殿便成。 那宫女显然也识得南烟,与她一口应了,兀自去寻,霍长歌便顶着风雪摸索着路往回走。 天苍苍、地茫茫,往远了眺,便是雪与天连成了线。 霍长歌像只扑火的蛾,不知冷也不知累,迎着那抹雪天一线,直孤身走了老远,一时间竟已忘了她到底想往哪里去,只心头一把愧疚的火烧得她方寸大乱,到得一处陌生宫门前才转过神来,遂又寻了宫人重新问了路。 等她到了永平宫侧殿上回廊,正瞧见南烟撑着把伞在前头。 “南烟姐姐。”霍长歌唤她一声,南烟回头,一脸焦急神色,见她让一头一身的雪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吓了一跳,拉了她衣袖便疾走回宫,忙唤人与她备水沐浴。 殿里烤着暖笼,如三月里的春,霍长歌将大氅脱下给南烟,耳房中泡过澡就犯了困,苏梅便铺好了床榻,将她扶了上去。 霍长歌沾床即着,周身热气蒸腾还未散尽,人已昏昏沉沉入了梦,梦里正是四月春夏交接时,到处开遍五彩缤纷的花。 她身后似是缀着个人,陪她悠悠闲闲在花园中随意逛了逛,那花丛里倏然晃出道陌生人影来,横在她面前一挡。 那人高挽发髻,面容瞧不大清,着了身藕荷色的宫装,色厉内荏地抖着嗓子尖声质问霍长歌:“你凭甚么嫁给他?你凭甚么嫁给他!” 霍长歌凉凉觑她一眼,只觉莫名,赏花的兴致让她败了,连她理都未理,拨开她兀自往前走,那人竟顺着她力道摔倒下去,捂着脸伏在地上嘤嘤地哭。 “王妃见谅,那原是宫里的颍川公主。”霍长歌走出老远,身后缀着的那人才小声道,“传言她苦苦哀求了陛下好几遭,过了双十年华亦未嫁,便是在等咱家安王爷,只是王爷一再回绝,与她绝无私情。” “待王爷应了要娶王妃时,那公主还曾哭闹过,陛下嫌她烦,才将她许出去,外嫁出京。可她纵使嫁了人,也还心心念念着王爷,日日府里以泪洗面,与驸马也不睦,日子不好过。” “说来也是个长情的苦命人——” 那人一句话未说完,霍长歌猛然便醒了,睁着双清亮的眼,怔怔凝着帐顶的纱,静默片刻。 闹了半晌,原还真是位故人呐。 她前世最瞧不起这种为情所困之人,只觉天广地阔,人能做的事有很多,何必要为情爱困守一隅? 可如今因着谢昭宁的缘故,她却也只想对连珍叹一声:“何苦呢?” 霍长歌未留神当真叹出了声,空旷殿内听来便尤其明显,苏梅正在外间窗边坐着看书,闻声轻手轻脚走进内间,趴她床头悄声问道:“有事唤我呢?” “没,已睡了一觉,醒来想起些旧事儿,颇有感触。”霍长歌也不着急起身,含糊一答,翻身侧卧,与苏梅鼻尖对着鼻尖低语道,“南烟呢?屋里没有别人了?” “就我在呢,南烟怕你受寒,为求妥帖,去皇后小厨房要姜汤了,瞧她行径倒也没甚么不善之处,对你也上心,自个儿妹子就在另外那偏殿,也不见她常去探望,怕也是在避嫌。”苏梅与霍长歌心意相通,晓得她隐意,直白与她禀报道,“我这几日倒是与些许宫婢探得一二讯息,只没甚么大用,但宫里确实规矩多,不比咱们北疆自在。你呢,想出法子回去了么?” “你倒比我还急了?法子哪能那么快就想出来?”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霍长歌闻言哭笑不得,又经今日一役,心下略有踟蹰,有些话便还未到与苏梅坦白的时候,她便只轻道,“再等等,够份量的人我还没见几个呢,哪儿有想法子的思路呢。” 苏梅正遗憾叹一声,霍长歌倏得却又问:“那位丽嫔,你可有耳闻?” 她今日也算得罪了连珍,若其生母丽嫔是个会来事儿的—— 可观连珍那软弱性子,丽嫔也不似个会来事儿的,只霍长歌前世与她仅有数面之缘,虽并无深交,但浅薄印象中,她却非是个唯唯诺诺的庸人。 “承晖殿里那一位?四公主与四皇子的生母么?”苏梅闻言一思忖,正色悄声答她,“神神秘秘一个人,但又似乎清清白白。据说其出身低微,元皇后在世时,她惯会攀附元皇后,待元皇后仙逝,她便颇有自知之明,一头扎进了香火里,深入简出。明面儿上是淡泊无争,省却了深宫里许多麻烦,但一对儿女却也因此养育得不甚上心,碌碌无能,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苏梅话音落下许久,昏暗中也不闻霍长歌应一声,见她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在出神,便轻轻“啧”了一下唤她,试探道:“小姐今日得罪了四公主,是怕——” “没甚么可怕的,只觉似乎有些趣味。”霍长歌回神摇头阻了她话音,一翻身,心道,改日寻了时机,她倒是想亲自去会会这位丽嫔。 毕竟前世里,她与谢昭宁的婚事,原还是这位捱过了连凤举两任皇后更迭的丽嫔,亲手操办的。 ***** 戌时,皇宫下钥,谢昭宁照例骑马巡视过几处重要宫门,踏着月光雪色,回了自个儿宫中。 谢昭宁十岁那年,先皇后薨逝,次年,继皇后入主永平宫,他和与他同岁的连璋就此被迁出去,安置于丽嫔承晖殿。 又四年,宫中风言风语四起,只道谢昭宁并非连凤举亲生血脉,丽嫔膝下又育有四公主,二人年岁相差并不许多,于伦理而言,甚不妥帖。 谢昭宁居于何处,便成了最大问题。 翌年,谢昭宁与连璋已十五岁,离成年封王出宫还尚遥远,晋帝便让他二人分掌了禁军之中的骑兵营与步兵营,又特指了处最靠近禁军营的宫殿与他二人居住,方便日常调度。 那宫也因此换了个名儿——羽林殿,左殿归连璋,右殿给了谢昭宁。 谢昭宁进了羽林殿的门,正欲往自个儿殿中过去,却见连璋倏然出现,伸手将他一拦,面色不豫抬眸,冷冷觑着他。 “听闻三殿下今日午后,于兵器库中走过一遭,挨个试了些小弓。”连璋寒声质问他,难可置信道,“搜寻无果后,竟又着人备了上好竹木、兽角兽筋、弓弦、胶漆送往羽林右殿?”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5节 谢昭宁闻言只淡淡应他一句:“不错。” “不错?你那弓不便于再调石数,为她寻不到趁手的弓,竟是打算亲自去做?!”连璋沉声厉喝,“谢昭宁,你莫失了分寸!” “不过一把弓,既是我输的,应下了,便早晚得给;寻不到,自然得做。我幼时扯着燕王随身长-枪哭闹不止,燕王也曾哄我开怀,现下便当是还此恩情又如何?”谢昭宁平静答他,“兄长未免小题大做。” “你指责我?”连璋冷声道。 “不敢,郡主甚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惹不起便躲得起?”谢昭宁暗垂一双凤眸,负手虚虚凝着一地雪色,从容淡定,“她孩子脾气,日日避、时时躲,反倒激出她好奇心、胜负欲,不若顺其自然,纵着她那脾气,就像多了个需时时照看的小妹,与她和平过得这一年便是了,何必如此庸人自扰呢?” 连璋蹙眉微滞,似是并不信服他所言,正欲驳斥—— “兄长,再者说,陛下是甚么人,你还不明白?果决狠辣、善谋攻心。只要太子坐得储君之位一日,他便绝不会允郡主嫁与咱们皇家任何一人,你又在怕甚么呢?”谢昭宁长身玉立,背后月光凄冷,烈烈寒风吹着鹅毛大雪飘入殿中,卷动他大氅衣摆,露出内里银铠轻甲,越发显得他姿态似仙非仙、似将非将,孤寂又沉静,他抬眸,眼底却隐着一抹违和的嘲讽,“我说的,可对?” 连璋闻言一震,似是让他一语激起了甚么痛苦伤怀的往事,狠狠闭了闭双眸,片刻后,转身一言不发,甩袖走了。 第20章 受罚 谢昭宁别过连璋,解下大氅,回到自己右殿书房,手下将他要的东西俱已送达,堆满了整整一桌面。 “殿下,”谢昭宁的内侍陈宝守在那儿,正为他将那些材料分门别类规整好,见他进来,有些憨傻地笑了声,“您散值啦。” 谢昭宁应了,从袖袋中取出个绢布小包递给他:“上次你说喜欢,我又问四殿下要的,你尝尝?” 陈宝接过那小包,姿态略微笨拙地打开它,见里面原是一窝裹了白胖松子的菱形小糖块儿,顿时眉开眼笑“呀”了声,抬头惊喜道:“殿下,是松子糖!” 谢昭宁又笑着一应:“嗯。” 陈宝也未净手,迫不及待拈了颗糖尝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立时陶醉得眯成了缝,开心得似个五六岁的孩童般。 陈宝打小被家里卖进宫中净了身,六七岁起便伺候着与他同岁的谢昭宁,本是个机灵的小太监,不想十来岁那年连日高烧伤了脑,幸得元皇后垂怜与他请了太医诊治,虽说救回一命,却自此便成了这副有些痴傻的模样。 他人虽不大聪慧,举止也显笨拙,做起事来却认真得很、鲜少出错,人又忠诚、不多话。 若是谢昭宁当年未曾执意将他留下来,陈宝便要被放出宫,往后的生生死死,就真要由天定了。 “谢谢殿下!”陈宝嘴里含着糖,还不忘继续要干活,撸了袖子又往那堆材料里一头扎下去,眼神认真执着。 谢昭宁拦了他一下:“这些不急,今日先搁这儿,你去睡吧。” 陈宝便也不多问,嘴里含着糖,只使劲儿点头应了声,略略有些含混道:“洗漱的水已备下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说完转身就走。 谢昭宁那些年里从这个宫挪到那个殿,几番周折,身边人来来去去,始终留下的也唯有一个陈宝,待他再迁至羽林殿,书房寝殿便都不留人伺候了,只一个陈宝也就够了,这原已是这些年里养成的习惯。 陈宝一走,整个殿内便只剩下他自己,窗外雪虐风饕,窗内孤影伴昏灯,真真正正是形单影只,寂静又凄凉。 他撩了袍角坐在桌前,对着那一堆制弓的材料,随手拿起根竹材,两指一夹弯折了弯折,试了下柔韧程度。 突然,他“嘶”一声,一松手,拇指上已让竹刺扎出个洞,血珠迅速一凝,一道血线便顺着指节淌下来。 谢昭宁将那竹材赶紧单独扔出去,生怕明日再把陈宝也扎了,另一手又掏出那方白日里递给过霍长歌的手巾,往指腹上一压,待止了血,折过那方巾,觑着那雪白缎面的丝绸上落了一点殷红的血,又忆起霍长歌晨起披着火红大氅,一路跑进风雪中,背影终是凝成一点朱砂的模样。 谢昭宁不由轻笑了声,那笑笼在橙黄摇曳的烛火中,便暖得似能融了屋外的雪。 喜怒随心、肆意妄为,偏又无畏无惧,还机敏能打,想来,他倏得欣羡又憧憬,这原才该是霍氏天之骄子的模样吧。 ***** 翌日,霍长歌比前日早了一刻钟到得崇文馆,一推门,屋里灯火通明,只一个谢昭宁远远坐着,正低头姿态闲雅地翻着书。 他闻声抬眸,朝霍长歌遥遥点了点头。 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川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心头倏得便似跳漏了一拍,缓了一息,方才抿唇回他甜甜一笑,笑得一对梨涡摇曳生姿,反而惊到了谢昭宁。 他长睫虚颤几下,只觉她又要使坏招 。 霍长歌见他眼神一动,就晓得他心里在想甚么,憋着笑意摆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老老实实从桌椅间穿过去,到他身后抬手拉了下座椅。 谢昭宁闻见响动,只当她已坐下,适才放了心,又捧了书聚精会神地看,不料下一刻,他左肩后倏然伸出只白皙纤细的小手,又故技重施贴着他手腕使上了小擒拿,作势要夺他的书。 谢昭宁左臂一抬挡她,右手并指往她手腕上点,霍长歌见状撤臂,动作也快,在他身后不忿“哼”出一声后,又没了动静。 谢昭宁背对着她哑然失笑,只觉这位霍家的“小妹”是真难以应付得紧,招猫逗狗的小把戏简直层出不穷。 他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因他惹哭了她而在烦他,如今又觉这份时不时便摆在台面上的闹腾挑衅中,怕是的确有着瞧他好欺负便日日想来逗弄逗弄的意思在。 恐是这宫里着实太闷,将这位爱恨随意又好动的小郡主拘得紧了,闲得一日不寻些事情做,就浑身难受。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举动。 虽有燕王的骨,却无燕王的皮,也是神奇。 谢昭宁见她安生了,又垂眸兀自去看书,堪堪翻过一页,便听霍长歌在他身后磨起了墨。 那砚台经了一夜已是几近干透,霍长歌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也不取了水来加,只那么干巴巴得就拿了墨锭使劲儿绕了大圈在砚池里不住地研,墨条蹭得砚石“叽”“叽”地哭,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响,简直糟蹋了上好的徽墨。 谢昭宁让她那响动折腾得头皮发麻,脑壳抽着疼,书也看不成,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她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 “干嘛?”霍长歌仰头,明知故问,眼里还蕴着狡黠的笑。 谢昭宁便知她是故意的了,他敛了眸,也不答她,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谢昭宁,我的弓呢?”霍长歌人在后面,果然无事可做,又寻衅道,“我的弓!” “叫三哥。”谢昭宁让她搅扰得已无心读书,内里好气又好笑,面上却淡然自若回她,“你不说是我让你?你既没赢,要甚么弓?” 他猝不及防来这么一句,霍长歌讶然一滞,难以置信:这突如其来的“调皮”简直不似谢昭宁。 “我不管,是你自个儿承认败了的。”她下意识与他娇嗔道。 “这才一日,催甚么?”谢昭宁语气轻快得又回她,“你若是等不及,全当我输不起,赖掉了。” 那话竟似是打碎了他一贯的温润沉稳,裹了些少年意气在里面,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似的。 霍长歌越发错愕,内里却腾起些欢愉来,竟一时没想出他这话要怎么接。 她一顿,错过时机,馆门“吱呀”一开,其余人陆续都到了。 霍长歌坐着半晌没回过神,抬眸窥着谢昭宁脑后垂着的那根高束了发辫的赤金发带,心想,这人原还是有脾气的呀,前世成年后磋磨成那副木头模样,怕也不是他本性。 她抿着唇闷声笑,只觉惊喜得很,她原应过她爹不多打扰谢昭宁,如今却愈加觉得自个儿似乎忍不住便想贴近他,除却时不时起的那份补偿的心思外,又觉他越发有意思了,不由招惹逗弄。 “你俩来得还都早,三哥是晨起要巡防,”连珩进门眼神一亮,嗑着瓜子儿“咦”声笑道,“小郡主,你怎得也到这般早?” 他身后正缀着连珍,披着件藕粉色的大氅婀娜多姿地走进来,鬓发间步摇轻轻地晃,小脸冻得红扑扑得越发娇柔可人。 她素手轻解大氅的系带,一双美眸便止不住往谢昭宁侧脸上瞥过去。 “起得早便来早了……”霍长歌正笑着回连珩问话,睨见连珍那含羞带怯的眼神,心里陡然胀得古怪,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随即迅速蔓延开,她话音一转,轻轻哼出一声,“左右梦魇着了,也睡不着。” “呦,做的甚么梦,能把你给吓着了?”连珩闻言接话,与她随意拉家常,揶揄道,“昨日里凶神恶煞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梦见——”霍长歌觑着连珍那越发含情脉脉的眼神,下意识便扯了慌,半真半假又似笑非笑,“——有人想摘我的花儿。我爹说我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别说花儿了,叶子我都不送人,可不得气得没睡好?” 她说这话时,手背闲闲一托下颌,水汪汪的眸子灵动半转,便又是一副坦坦荡荡在无理取闹的模样。 谢昭宁闻言失笑,扭头觑她一眼,只觉再当不得真的事儿,搁她身上也能当真。 连珍若有所思余光一瞥霍长歌,却是没懂。 连璋蹙紧眉头懒得理她疯言疯语。 连珣却眼神一动,似是觉察出了甚么来,唇角笑意抿得意味深长。 只连珩嘻嘻哈哈地笑,颇捧场似的,隔着条走道边研墨边与霍长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霍妹妹喜欢甚么花?待开春了,御花园里随便采去,哪里还要生气呢。” 他笑声未停,杨泽已到,腋下明显夹着副卷成个大卷儿的地图,身后跟着四名内侍,还将尚武堂里推演布战用的沙盘给抬了来。 那沙盘一落地,“哐当”一声,震得地板都颤了颤,杨泽“刷”一下又将那细绘了山河的行军地图抖开,着内侍将其订在墙上后,又令内侍退了出去,只在门外守着。 杨泽转身,倏然肃声唤道:“霍长歌!” 霍长歌闻声惊讶抬眸,只见杨泽一把山羊胡子微微得颤,眸子里似隐着一份恼意,越发诧异。 “昨日听闻你尚武堂里出了大风头,今儿再与你个长脸儿的机会如何?”杨泽屈指“笃笃”敲了敲身侧桌边,眯着眼睛道,“沙盘,会不会?上来与我对一局!” 霍长歌:“……?!!” 杨泽话音未落,一室哗然,众人皆不由扭了头去瞧霍长歌。 霍长歌只茫然一息,便心念电转,见杨泽神态明显有异,直觉杨泽此举怕是别有深意。 “……纸上谈兵倒是会上俩分,旁的人或许还能糊弄得住,只杨伯伯——”霍长歌故意讪讪一笑,试探道,“您还是别下我面子了,我昨日好不容易才挣回来些许——” “少年人恣意妄为,不懂孝悌,不敬兄长!”杨泽不待霍长歌说完,陡然暴怒拍桌,“你竟仍不知错!” 霍长歌:“……” 室内一瞬寂静,落针可闻。 杨泽早已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又饱经沧桑,生死与社稷之外的,与他而言皆是小事,便是朝前政见不合时,有大人曾与他脸上当众啐过口水,他亦能云淡风轻笑着抬袖揩之。 众人鲜少见他如此动怒,不由发怵,屏息凝神,面面相觑。 霍长歌抿唇噤声,微蹙了双眉,却隐隐似是有些懂了他的意思,难以置信般抬眸看他。 “便是陛下与殿下不计较,本太傅却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杨泽正沉声教训着霍长歌,冷不防见谢昭宁略一迟疑,便欲起身行礼,似是有话想说,杨泽拧眉甩袖阻他一阻,复又正言厉色与霍长歌继续道,“你爹既没教你何为纲常伦理,便由我来!“ “杨——”霍长歌故作一副颇难为情的模样,面上臊得通红,腆脸正要与他撒娇。 “出去!”杨泽骤然与她再度发难,面色青紫难看,探手一指门外,“这堂课你原不用再上,外面站上两个时辰,好生与我想清楚,何为孝悌忠义!” 众人:“?!!” 霍长歌:“……是。” 第21章 激将 霍长歌臊眉耷眼地推了门出去, 南烟等在廊下角落里正与连珍的宫女花蕊聊着天。 连珍那宫女,南烟也熟,有了昨日霍长歌出言冒犯连珍那一出, 她?便自觉得替新主子把明面儿上的恩怨给抹开,毕竟霍长歌比她妹子原来小上一岁, 颇有些亲近之感。 她?正小声与花蕊说霍长歌就是个孩子脾气, 言行不免唐突, 比不得四公主长在深宫识大体懂规矩,花蕊也晓得南烟是想让她在连珍面前与霍长歌说说情,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只是,姐姐,不是我不卖你面子——”花蕊也是个忠心护主的,闻言颇为难道,“咱四公主往日和声细语的, 从不发火生气, 最顾举止仪态。可昨日里回了宫,往床上一扑, 又哭又闹, 四殿下哄了好半晌呢, 是真真被那位郡主给气恼了。”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6节 南烟一声叹息,又要说话, 抬眸便见霍长歌从屋里出来了, 斜斜站在她?对面, 躲开门,往墙上一靠, 眼神倒是平静,甚么也瞧不出来。 南烟与连珍那侍女面面相觑一瞬, 赶紧就朝霍长歌那边走过?去。 “郡主——”南烟适才唤了霍长歌一声,崇文馆那门又打开了。 连珍提着裙角,莲步轻移走出来,往霍长歌面前端端一立,纤纤玉指掩着唇轻轻一笑,明晃晃得幸灾乐祸。 “太傅说,”连珍雀跃的连嗓音都微微劈了些,两手揪着锦帕,又清咳一声做了掩饰,颤着嗓音道,“郡主既是习武之人,想来只罚站便不够看了,不如改扎马步吧,也好让郡主长长记性。” 她?说完,姿态窈窕地走回去,“哐”一声又合上了门。 霍长歌漠然?斜她?一眼,两手握拳往腰间一收,两脚分开略宽于肩,沉腰往下稳稳当当半蹲着,面上表情虽乏味透了,内里却正惊涛骇浪。 “郡主这是——”南烟这时才出声,轻声试探疑道,“被罚了?” “嗯。”霍长歌抬眸觑她?,委委屈屈的,眼底似蕴有水光。 南烟蹙眉便又道:“郡主可?是犯了错?” “……嗯,左右不大懂规矩,太傅罚我屋外醒醒脑。”霍长歌笑着反过?来又安慰她?,心大得将她?往走了催,“不妨事,姐姐去跟你?小姐妹聊天吧,我站一会儿便是了。” 南烟简直哭笑不得,点了点头,朝连珍那宫女身?边复又站回去,就势与她?小声说:“瞧瞧,昨日刚惹了你?家四公主,今儿就又把太傅也气着了。” 那宫女只当这下也替自家主子出了气,捂了唇闻言悄声笑。 ***** 辰时三?刻,崇文馆的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出。 连珍身?姿婀娜得从霍长歌面前走过?去,抬头挺胸看着她?,长睫不住扑闪闪,霍长歌也不理会,连谢昭宁都没顾上,只探了头往门里瞧。 等人都出来完,杨泽方才捋着长须慢吞吞抬脚准备跨门槛。 “杨伯伯!”霍长歌一把揪住他长袍,可?怜兮兮仰头道,“我错了。” 杨泽斜睨她?一眼,手把自个儿衣角狠狠拽出来,显然?气性还没过?,冷哼一声:“蹲好,这才一个时辰!” 他说完就走,霍长歌在他身?后只杵了一息,一撩衣袍,果?断追着他跑出去,还不忘回头交代南烟道:“南烟姐姐,你?去给尚武堂的师父说一声,我今日请一刻钟的假!” 谢昭宁远远闻声一回头,就见霍长歌人已出了馆院的墙,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 霍长歌一路追,一路好声好气跟在脸色难堪的杨泽身?后告着罪,左一句“我错了”、右一句“我不对”,抱着两手不住朝他行礼作揖。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皆朝他们望过?来,霍长歌只执着得跟着杨泽往前走,脚下带起一溜的碎玉琼华。 俩人直走到片宽敞空地前,四周红墙青瓦都离得远了,满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连人都不见,杨泽这才停下来,眼神欣慰地瞧着霍长歌,笑着与她?道:“伯伯适才见你?不接沙盘的对战,便晓得你?聪慧,知道该怎样可?着陛下的猜忌恰如其分得剖开自己给他看。你?爹娘将你?教导得很出众,伯伯欢喜得很,能帮你?的,自是会帮衬着。“ “长歌谢过?伯伯,”霍长歌眺着天边隐在云后时隐时现的冬日,闻言亦轻笑一声回他,“长歌晓得陛下只想在长歌身?上看到霍玄曾经的赤忱忠勇,却并?不想长歌有文韬武略,他不愿看到的,长歌自会藏好。” 这便亦是她?与霍玄最大的不同。 曾经的霍玄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不羁,从不晓得如何?“藏”,也不愿藏,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连凤举,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 这世上,从来只有一个霍玄,前世却仍被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而她?霍长歌,本可?以是第二个霍玄,却亦让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 杨泽出宫的路途走到一半,望着眼前一道道高耸宫墙将视野反复阻拦在方寸间,一时只觉这天地似乎也狭窄了许多,人心困顿其中?,莫名?得憋闷。 他心事重?重?一叹,循着来时方向,踏过?自个儿方才踩出的足迹,转头便又回去了。 七略阁,皇帝书房。 冬阳斜斜打在书房前的朱漆匾额上,“七略阁”三?个鎏金大字微转光华。 殿外玉阶上下,禁军披甲执锐,五步一岗。 杨泽往那阶下一站,着人通报一声,没一刻便被请了进去。 殿内温暖似春,杨泽肩头已落了些许积雪,解下大氅便有宫婢接过?拿去角落拍打。 阁内三?面环了巨大书架,架上累满书卷竹简,晋帝连凤举正于宽大书案后正襟危坐,手上正捧一封半开的奏疏,闻声自书案后抬头,又着人与他看了座:“杨卿此?时求见朕,是有何?事禀报?” “倒也无甚要紧事,打扰陛下啦。”杨泽拱手行了礼,慢条斯理落了座,又捋着颌下长须,笑得些微歉意,嗓音略有疲累沙哑,不疾不徐道,“晨起听?闻长歌那孩子不尊兄长、嚣张狂妄,罚了她?一回,罚完了,自个儿却忆起些旧事来。这人呐,一旦上了年纪,总不由回顾往昔,似这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了一般,后面的日子不大长久了。” 他一双眼向来犀利睿智,如今却似蕴着朦胧雾气,虽正对皇帝书案而坐,眼神却不知眺过?皇帝看向了何?处,怀念而又憧憬,一副瘦削的身?子窝进座椅之中?顿时显得单薄佝偻,便如他所言,已见苍老迟暮。 “杨卿这又是说的甚么话?”皇帝微一错愕,放下手中?奏疏不由眯眸揣度,杨泽还未到老迈年纪,精神又一向矍铄,无儿无女又孑然?一身?,若说是要辞官养老,却也不大可?能,皇帝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挑了他话中?一个由头,顺着道,“那孩子虽让霍玄养得娇惯古怪,倒也不妨事,规矩有皇后日日教习,又有杨卿看管在侧,总能焕然?一新。” “诶呦,”杨泽闻言忙不住摆手,自嘲一笑,五官嫌弃得都皱缩了,颌下长须一抖一抖,“陛下抬举了,这臣可?教不了,霍氏不敬兄长、狂妄嚣张那原是一脉相承!陛下怕不是忘了,二十几年前,霍玄投靠陛下那日?” 那一日—— 皇帝倏得一怔,得杨泽一语,果?然?便被勾起年轻时的记忆来,他那时也才二十余岁,倚在帐内,轻撩帐帘,于狭窄缝隙中?窥见霍玄着一身?破旧单衣千里投奔他而来。 少年未及弱冠,恣意张狂又武艺精绝,驻地竟无一人可?掠其锋芒,直让他单枪匹马闯入帐中?,方才被谢昭宁生父谢翱执剑拦下。 霍玄与谢翱比过?武,又斗沙盘,赢了,便愈加狂妄,一指他背后墙上那细绘了山川风貌的地图,傲岸朗声道:“这天下,自有我为您取的,旁的人,还未有此?资格!” 谢翱原比他还要大上两岁,更比霍玄年长许多,那时已小有名?气,与元皇后幺弟古昊英素有“水师双璧”之称,却被霍玄当众那般驳了颜面。 幸得谢翱脾气好又惜才,若是换了旁的人,早集结了下属一并?将霍玄打出去了。 再之后,霍玄也的确做到了,他用十年为他打江山,又经十年为他守江山,昔日军中?旧部,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他也实在做得太好了—— “这就一晃,”晋帝眼神还虚着,一副沉在过?去意犹未尽的模样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恍然?感慨一声,“二十几年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 霍长歌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待到尚武堂,果?然?晚了一刻钟,除了连珍不知打哪儿搬了把椅子,往墙角一坐,似是观摩的模样,双眼却紧紧锁着谢昭宁,其余一众人正排了一排,站在屋檐下齐齐喵准了室外箭亭里悬着的一面巴掌大的锣,引弓射箭。 箭中?铜锣,以响锣声计数,满二十者当可?休息一刻钟。 霍长歌进去时,正遇上谢昭宁射最后一支箭,他左手执了他那把两臂十石的骑兵角弓,右手轻松满弓张弦,拇指上那枚云白色的玉石扳指微微流转一层薄蓝的光。 他肩背挺直舒展,眼神专注锐利,凝着百步外的锣,手指优雅轻抬,那箭便化作一道流光正中?铜锣正中?,“嗡”一下,特质的白蜡箭头碎得四分五裂,那锣亦被射得翻转过?去,鸣声一路传回武堂。 “好!”连珩在他身?侧喝彩,“漂亮!” 连珍激动得想尖叫,面红耳赤赶紧用手捂了唇,一双长睫不住扑闪。 谢昭宁偏头冲连珩微微一笑,后撤一步,退出站位,只一个动作便又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 霍长歌杵在门口怔怔瞧着,她?前世从未与谢昭宁交过?手,嫁与他后,也从未见过?他习武,她?那时烦他得紧,对他是能避则避,三?五日不见他一面都正常,原不知他连箭也射得这般好。 “小郡主?”霍长歌正出着神,闻到有人轻唤她?。 她?循声侧眸,见有人正站在她?身?前对角处,约莫三?十四、五的模样,眸正神清,浓眉方脸,肩宽背阔,天生一副刚正不阿的容貌。 那便是尚武堂的师父——张远图。 张家乃是前朝叛将,张远图虽是现任家主,人却木讷憨直,虽少年时曾以骑射冠绝三?军,小有盛名?,却难担军中?要职,连凤举性子多疑,前世也并?不信赖张家,碍于颜面才留张远图任职宫中?。 只没几年,霍玄身?故前,张远图便被寻了个由头,明升暗贬,领了个无实权的闲职,举家遣出了京城。 张家人才凋敝,倒也安分守己,从未掀起过?风浪,霍长歌素来只知张远图其名?却也从未见过?其人。 “师父,”霍长歌那恍惚神色一收,立马换上副委屈巴巴记吃又记打的模样,乖觉得跟张远图拱手行礼,“长歌来迟了。” “不妨事。”自打张远图晓得霍玄之女要来,便对她?也高看了一分,霍玄声名?远播,乃是大晋名?正言顺的战神、武者眼中?的军魂,他对着霍长歌竟比对着一众皇子还要诚惶诚恐,木讷的脸上挤出个笑,“小郡主既是已告了假,自是无妨。” “只是师父对不住,长歌今日又不得与师父习武了。”霍长歌又冲他拱手告罪,径直往墙边一站,大氅一撩,自觉扎起了马步,半哭丧着一张俏脸,拖了长音道,“太傅罚我两个时辰的马步,如今还剩一个时辰没蹲完。” 张远图:“……” 谢昭宁站位本就离锣最远、离门最近,霍长歌来时,他耳廓一动便闻见了,此?时听?她?说话,微转了头,瞧她?一套动作下来,眼里不由又蕴了笑。 她?总是闹的时候多,静的时候少,只如今见她?垂眸乖巧往墙根一蹲,又莫名?觉得,这并?不算安谧的地儿,又似乎宁静得过?了头,缺了点儿甚么似的。 ***** 霍长歌领完罚,尚武堂也要下学了,她?蔫头蔫脑得与南烟往回走,路上连珍与花蕊小步跟在她?们身?后,似两条粘软的鱼类紧缀着她?们不放,她?们行快、她?们也快;她?们行慢、她?们也慢,不知到底想做甚么。 北疆经年日久被炮火硝烟熏燎,人都惯了,不说尚武,只男女老幼皆是一副挺直腰杆子无惧生死?在努力?活着的傲骨模样,就能让霍长歌打心眼儿里不待见如连珍这般娇软的菟丝花,更勿论如今晓得她?心里还惦念着谢昭宁,简直让她?莫名?更加得烦。 霍长歌又走了几步,只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脑壳就一阵阵得抽着疼,对着这样柔弱又比她?原还小上几岁的姑娘家,她?打也打不成、骂也骂不成。 她?猝不及防一转身?,连珍也无防备,让她?骇得疾步后退,手捂着嘴就“呀”了一声,美眸频眨,险些就被她?吓哭出来,花蕊赶紧将她?扶住了。 “四公主,”霍长歌见她?竟胆小至如斯地步,好笑又无奈,心思电转,突然?指着她?身?后“哇”了一下,神情大变,惊声道,“瞧你?身?后!那树上是甚么东西在飘!?” 南烟一怔,随霍长歌指向探头,后面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何?来的树?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啊!”一声,连珍已经喊开了。 连珍也不回头看,应声直接扑进花蕊的怀中?,死?死?抱紧了她?,瑟瑟打着抖不住尖声叫,花蕊胆儿也小,让她?一扑,自己也怕,闭着眼睛随她?一同凄厉地喊,红墙青瓦上的雪都快要被震下来。 霍长歌憋着笑,转身?拉着南烟就跑,南烟回过?神来颇无奈,边跑边轻声提点她?:“小郡主,那位好歹也是个公主呀,你?这般作弄她?——” 霍长歌只当她?那声让风吹跑了,听?不见,跑出老远才停下。 南烟虚长了她?近七八岁,对她?如此?幼稚行径简直哭笑不得,想念叨她?两句,又实在不知该说她?甚么才好,她?到底先是主子,才是孩子。 “郡主啊——” 她?只反反复复来回道:“哎。” ***** 待霍长歌跑远,连珍喊完一轮,见周遭全无动静了,这才从婢女怀中?颤着嗓子试探问:“花蕊,那可?怕东西还在么?到底是……是甚么呀?” 花蕊瑟瑟发抖,只睁着一只眼睛扭头去往后面瞧,倏然?一怔,险些气哭:“公主,那郡主是耍咱们呢,这儿哪里有树啊!” 连珍闻言猛得抬首转头,对着身?后一片空空荡荡的雪地,眼里难堪地蓄了泪,不由“嘤叽”一声,哭了出来。 她?真真是蠢到了家,让人拿捏着弱点平白戏耍了也不知,这条路她?日日走,哪里会不晓得有没有树? “公主,”花蕊赶紧替她?揩眼角,生怕让寒风吹皴了她?一张娇嫩的脸,心疼说,“为何?您非要跟着那讨人嫌的郡主呢?您瞧瞧她?,哪里有个姑娘的模样?古里古怪的,我从未见过?那样上不了台面的。” 连珍不住地喘,胸膛起起伏伏,哽咽着委屈道:“她?讨人嫌?三?哥哥明明瞧她?眼神已不对,这才几日呐?我就是、就是要跟在她?身?后瞧明白,她?到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您,您竟是对——”花蕊愕然?,脱口便道。 连珍睁着双婆娑泪眼色厉内荏一横她?,花蕊吓得噤声,话说一半就手捂了唇。 花蕊眼睫扑闪半晌后,缓过?了劲儿,又去给连珍擦了擦泪,对上她?双眸,与她?轻声应和道:“公主,那三?殿下的确是好人,这宫中?风言风语虽多,但他住在咱们宫侧殿那两年,就已能窥见君子之风了。公主眼光真好。” 连珍眼波盈盈一转,便又在她?暧昧眼神下羞红了脸,胸膛微微一挺,隐隐还有些骄傲的意思。 谢昭宁居于承晖宫侧殿那两年,连珍原也只十一、二岁,正是情窦初开年纪,央了陛下许久,才得了一个识字学诗的机会。 连珍时至今日,仍清晰记得,她?于自个儿殿内与一位识字的老宫婢学的第一首诗便是《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注1)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7节 那日正是盛夏,连珍寝殿窗外正对一丛青竹,她?倚窗学过?半首的诗,便有谢昭宁的模样渐渐幻化眼前,温柔含笑立于窗外青竹丛间。 她?便于那日,已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 翌日,霍长歌又早了一刻钟往崇文馆里去,冬日里天还未亮,她?推了门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谢昭宁竟不在。 “人呢?”她?站在门口只往里一探头,诧异轻喃一声,也没急着往里走。 “三?殿下。” 门外侍卫突然?出声,躬身?抱拳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连续轻响,在寂静破晓之时,尤其明显。 霍长歌回眸,便见谢昭宁腰系佩剑,正在她?身?后一路稳步无声踏雪而来,一身?银铠上微微流转头顶未尽的月色与脚下冷然?雪光,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他如今还未有前世那般隐隐的肃杀,只是通身?一袭清贵俊雅裹着少年英气,似个等着出鞘的宝剑名?器。 谢昭宁与那侍卫点头回礼,停在门前阶下,见霍长歌杵在门口不进去,疑惑瞧着她?,只温声道:“郡主早。” 他眼神一动,霍长歌便晓得他心里头在想甚么,故意抿唇可?怜巴巴得对他拖了长音道:“三?哥哥早,我夜里又做了噩梦,一宿没睡好,起早了。” 她?一路行来,鼻尖上冻出的红晕还没散,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细嫩,模样娇俏可?爱,与那古怪脾气丝毫不搭。 谢昭宁淡淡瞥她?一眼,也不晓得该怎样接她?那语气莫名?有些亲昵的话,生硬得点了一点头后,又觉得似乎如此?冷淡不大妥帖,便清咳一声,抬眼觑着她?身?后道:“将门这般敞着,内里热气都要散干净了,进去先别?脱大氅,仔细着凉。” 霍长歌闻言一怔,不由将谢昭宁那话往心里头又过?了一遍,倏然?便觉一股热流自心口往四肢百骸舒展出去,眉眼忍不住似月般弯起来,眼神清亮得冲他甜甜一笑。 谢昭宁让她?笑得一惊,下意识眼神戒备,往后稍退半步,生怕她?使坏,退完又觉不妥,羞愧垂眸一探手,红了耳尖让她?先进屋。 霍长歌正心情大好,见他如此?一番动作忍不住“噗嗤”笑一声。 她?往门里站进去,待谢昭宁也进来,将那厚重?木门随手关了,这才又寻衅滋事,追在他身?后问他道:“三?哥哥这又主动关怀又避我如蛇蝎,可?还有意思?” “又浑说,你?既叫我声哥哥,”谢昭宁神色如常回她?,耳朵却已整个红了个透,强自找了借口,话里有话地抬眸道,“自是与珍儿一般,是妹妹了。平日里关怀一二,也是我这兄长该做的,又哪里避、避你?了……” 珍儿,啧,这小名?儿叫的,恶心吧唧的。 霍长歌心头莫名?又酸又苦,上下两排贝齿也软得立都立不起来,遂冲着他一撇唇、明目张胆得就翻了翻眼白,一副鄙夷又不爽利的模样。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瞪得一脸茫然?,不晓得哪句话又说错惹了她?。 “我不喜欢连珍,”好在霍长歌下一刻自个儿已和盘托出,倒是爽快,将心思直白刨开,也不用人多猜,“三?哥哥莫把我与她?相提并?论。” “这话原不可?乱说。”谢昭宁一滞,低声斥她?,“那是位公主,由不得你?来挑三?拣四。” “我晓得,只是不喜就是不喜,就像我现下也讨厌你?,在这儿把话明说了,又如何??”霍长歌见他维护连珍愈加烦躁,忍不住便挑衅道,“三?哥哥,你?可?是要去陛下面前哭一哭,告我一状呀?” 谢昭宁闻言一哽,他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再老成,面子也还是要的,晓得自个儿招人烦了是一回事儿,让人直面说出来,可?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神情瞬间难以言喻,长眸略有些难堪地觑了霍长歌一眼,人倒也识趣,只扭头远远避开她?,从后排桌椅间绕到自己座位上,沉默坐下去。 “哎,”霍长歌把人惹了还不算完,腆着脸又跟着凑过?去,往他前桌上撑手一坐,晃荡着一双小腿,一副不拘小节的潇洒模样,眯眼笑着追问道,“三?哥哥,你?就不问问我烦你?甚么?” 谢昭宁陡然?头疼起来,眼神复杂地抬眸,一言不发,也一言不想发,平白自取其辱这种事儿,他脾气再好也干不来。 他打小顶着那名?不正言不顺“三?殿下”的名?号寄人篱下活了十几年,自认“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八个字,早已摸得透了,如今对上霍长歌这副模样,竟隐隐生出些失望的意思。 霍长歌觑着他双眸里那熟悉的神情,便晓得他心里在想甚么,这眼神她?前世已司空见惯,她?本想逗弄他再斗斗嘴,也算是替他解个闷,不成想却先惹了他伤心。 她?心头霎时古古怪怪得疼,疼得像被钝刀子来回划拉了两下:“哎——” 霍长歌下意识出了声,一唤他,望着他那双漂亮凤眸就“噗嗤”笑着一撇唇,故作嫌弃道:“你?就是太无趣,太太太无趣,哪里是十七?我原当你?已七十了呢。” 谢昭宁闻言眼睫一动,眼底似有光微微一晃,伤怀一瞬便散了,他欲言又止一睨她?,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谢昭宁,”霍长歌两条小腿往起一叠,又上下来回晃,颇没有身?为大家闺秀的自觉,举止甚不雅观,“我——” “叫三?哥。”谢昭宁又低声斥她?,“怎么总记不住?” “三?哥哥,”霍长歌故意狠狠拖了拖长音,尾音又甜又腻,拖得谢昭宁莫名?又红透一双耳尖,她?语气陡转轻快,一指背后,眼神清亮道,“要不要玩沙盘?反正现下还没人,来一局?” “你?在北疆时,也是整日与人寻衅约架的么?”谢昭宁那表情一言难尽极了。 “要你?管,”霍长歌一抬眉,颇不客气与他道,“痛快些,玩还是不玩?我赢不了太傅,还赢不了你?了?” 说完也不待他答,霍长歌拢着大氅下摆就跳下桌,径自往沙盘一端走过?去,那沙盘比寻常人家里一张饭桌还要大上一倍多,内里的山川河流皆是以细沙拢的,到处插满了赤墨双色的小棋。 霍长歌折腰兀自伸了指头去拨弄那小旗,将其中?一支拔-出来又插-回去,一侧眸,便见谢昭宁虽不言语,人却也跟着过?来了。 少年人到底受不住激,更勿论本又已败在过?她?手上。 “谢昭宁,”霍长歌玩着那些拇指长短的小旗,笑着偏头斜睨他,“上次你?输了我一把弓,可?我思来想去,有弓不成,还缺箭。不若咱们再堵一把,你?若再输,便得寻些合我那弓用的箭,可?好?” “你?又晓得是我输?”谢昭宁着一身?银铠轻甲,披一条如烈火般色泽猩红的披风,负手往她?对桌一立,眉目间倏然?便有少年人的桀骜锋芒一晃而过?。 霍长歌凝着他那罕见的傲然?模样,便又忆起前尘旧事来。 谢昭宁前世十九岁时,机缘巧合,曾任主将,与连璋一同被晋帝派去迎战西戎,大捷而归,一战成名?。 那战赢得漂亮,连北疆亦有人传了捷报军情来,霍长歌那时与霍玄饭后无事,便用沙盘将那战局复了盘。 西戎不如北狄棘手,北狄乃是由众多关外强族集结于一处的势力?,西戎早在前朝便已衰微,只余下一个山戎兴风作浪。 霍长歌见惯了北狄人的凶残狠辣,西戎那场说来不过?中?规中?矩的战局便不够看了,连带着她?对谢昭宁也不大看得起,只当他是徒有虚名?、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是棵好苗子啊,”霍长歌兴致缺缺得以手支了下颌,心不在焉地插拔着小旗将自个儿的兵士往前挪,却不料霍玄突然?叹了声,“只可?惜,让杨泽与张远图养歪了,一本正经得过?了头,有大能却显不出,好好一把宝剑呐,偏偏锋刃没开全,他们却还不晓得。” 霍长歌闻言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样,头也不抬便“嗤”一声。 “嘿,你?还真别?瞧不起,”霍玄晓得她?那小心思,轻轻斥责她?,两手往大袖中?交错一拢,憧憬道,“这孩子若是能让我带一带——” “您带能怎样?”霍长歌眼皮一抬。 霍玄瞅她?一眼,揶揄道:“定?能比你?强。” 霍长歌登时便不大乐意了,拔起数支小旗就丢她?爹。 霍玄偏头接连躲过?,嘴上“诶诶”叫着也不恼,待霍长歌略略消了气才叹了声,往她?对面一坐,正色道:“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我将你?养得再好,可?战场上哪里来得十全把握、绝对胜算?我总是不舍得将你?单独放出去,可?他便不同。我若是能将他养成你?这样,便狠得下心把他直接扔出城门外,让他与北狄好好打上几场仗!名?将嘛,总是这样才能炼得出。” “那您还是逮了机会狠心丢我吧,”霍长歌那时眼珠一斜,便回他,“总归儿女的心也是偏的,做父母的若是半途再尽心竭力?养上另一个,我也是会吃醋的。” 霍玄爽朗大笑,使劲儿揉了揉她?头顶:“你?呀,就是心眼儿小。” 霍长歌让他揉搓一通只是眯眼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谢昭宁,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霍长歌自回忆里走一遭,抬眸自负得觑着对侧的谢昭宁,语气沉而稳,期待地说,“武艺咱们比过?了,虽说你?始终藏着掖着,但我也算能窥得十之五、六,如今,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你?行军作战的本事。” 她?一瞬豪气万丈,便下意识吐露了真言,些微一滞,又不动声色连忙找补道:“我于此?道虽并?不精通,只陪你?玩玩也还是可?以。” 谢昭宁却是未觉察,正错愕,只觉她?那神态举止恍然?就似个大人了,被她?又没大没小喊了名?字也顾不上恼,似乎她?理所当然?可?以这般叫一样。 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 勿论身?份名?头?! 他又让她?一句话陡然?震荡了心神,胸腔中?顿时升起万丈豪情来,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嫌少得到的尊重?! “来,”谢昭宁倏然?笑得满怀壮志,镇静自若得与霍长歌一抬手,一双冷冽凤眼清亮有神,朗声便道,“请!” 谢昭宁如此?罕见明朗一笑,倒是笑得霍长歌骤然?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她?下意识“嗯”出一个长音,微一阖眼缓了一缓,这才又“啧”一声,斥他:“请甚么请,我话还未说完,若论强敌,咱们如今明面儿上摆着的也只俩敌人:一个北狄,一个西戎。北狄我熟,若是开一个对阵北狄的战局,跟我欺负你?似的,不如就——” 霍长歌原想引着谢昭宁布个对战西戎的局,看能否通首至尾地还原他前世那场战局,瞧瞧他可?是锋芒在此?时便已被杨泽与张远图教得藏而未知了,熟料她?话说一半,谢昭宁却打断了她?:“就北狄吧,郡主既熟悉,便再好不过?了。” 他贸然?截了她?的话,自个儿也怔了一怔,自知行为无状,还又后退一步,与霍长歌一拱手:“郡主原宥。” 霍长歌:“……” 不是,多大点儿事儿,怎么就需原宥了呢? 霍长歌前世总不把谢昭宁放眼里,他一言一行自然?也从不会在她?心上,可?如今她?才后知后觉,不晓得到底是谢昭宁被先皇后教得太得体,还是她?被霍玄惯得太无礼,谢昭宁这份谦逊守礼规矩到让人心酸又心疼。 “无,无妨。”霍长歌顿了一顿,故作若无其事,又含了三?分玩味睨着他,“瞧三?哥哥这意思,是要我充一把北狄人,给你?套个局?” 谢昭宁耳朵尖尖上又红了一红,赧然?又坦诚地笑着微微颔了颌首。 “成,就卖三?哥哥个面子呗。”霍长歌嘴上不住讨便宜,揶揄完他,一撸袖,一段白皙小臂就那样明晃晃地露出来,“我这就给你?详解详解——” 谢昭宁赶紧“诶”她?一声,侧眸一避,清咳道:“……袖子,也不怕冷的。” 霍长歌五指一张,正一把抹平了盘中?原本以沙堆起的地貌,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莫名?抬眸,一时竟不明所以,罕见得不聪慧起来,茫然?道:“袖子为甚会怕冷?” “……”谢昭宁无奈觑她?,只能将话往明白了说,“姑娘家怎可?衣衫不整?袖子放下。” “这就衣衫不整了?”霍长歌嘴角一抽,稀奇又嫌弃得上上下下打量他,将衣袖复又撸下来,“我想我爷爷要是还活着,恐怕都不如你?古板。” 谢昭宁:“……” 霍长歌嘴上调侃着,手上却不停,利落地拢沙在盘内重?塑北疆城外地形,谢昭宁也不与她?做口舌之争,眸光亦往盘中?落下去,仔细听?她?解释道:“北疆贫瘠酷寒,地广人稀,却又战事频发,是以勿论男女老幼皆尚武,兵制亦与他处不同,集屯田兵制与府兵制于一体。但凡男子年满十六岁,无伤残者,皆需充为两年屯田兵,除必要农田生产外,平日仅做步兵城防训练;府兵则不同,另立军籍,不担赋税,做骑兵训练,无战事时,亦需参与农田生产。” “兵力?各为几何??”谢昭宁见那盘中?地貌已具雏形,问道,“既有骑兵,战马供应可?充足?” “你?若是想于并?州狙匈奴……骑兵两万,一人一骑,一万轻骑精锐,一人三?骑,马是好马,西北边陲牧马苑里重?金买的。”霍长歌先与他利落直言,又话音一转,竟莫名?轻笑,似格外自豪又续道,“步兵嘛,约莫六万到八万余。” “嗯?约莫?”谢昭宁一怔抬眸,“竟相差两万,这是为何??” “因北疆人人一身?血性傲骨,便是连女子亦不愿落于人后,无人是贪生怕死?之辈。”霍长歌偏头看他,沉着一身?骄矜气度,淡淡浅笑,“我五岁那年,幽州辽阳有半城女子联名?上书,称年满十五未许嫁出阁者,如若自愿,也可?充两年屯田兵,与男子做同等训练,日后好作为抵御外敌的后备军。” “故,”谢昭宁震惊道,“你?前日才与四公主说出那样的话?” 霍长歌闻言轻笑,越发骄傲起来:“谢昭宁,若有朝一日,你?到得北疆,便晓得这世间原有女子,太平时,可?为人-妻人母;战乱世,可?以巾帼不让须眉。” “这才是我不待见连珍的理由。”她?理所当然?补一句,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沾了沙的手一抬,指着自己胸口说,“她?啊,太弱了,不是身?子弱,而是——心气儿弱。” 谢昭宁又让她?一言震撼了心神,只觉眼前似乎便能见到那样一群着甲的碧玉年华女子,英姿飒爽地守在城门之前,悍然?无惧得跟在骑兵之后,无畏黄沙下敌军的刀锋剑刃——是记忆中?,那人与他儿时说过?的,曾经见过?的北疆女子独有的风貌。 谢昭宁沉默一息,眼底恍然?有一道流光闪过?,又转瞬恢复一片宁静沉寂,这才又斥责一声霍长歌:“又浑说。” “行,那就继续说不浑说的。”霍长歌见他似有动容,越发有了底气,拖了长音一睨他,“与你?说北狄,行了吧?” 时有匈奴、鲜卑、乌桓等塞外游牧民族居于北地,统称北狄。 其与中?原并?存了多少年,中?原与之战火便持续了多少年,北狄自诩是豺狼虎豹,当中?原是悬在嘴前的肥肉,寻机便想啃上一口。 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凉州;霍玄入并?州痛击狄人,分裂南北匈奴,一十四年逐一收复北疆三?州大半失地。 而北疆如今辖境并?、翼、幽三?州,只除翼州如今安乐些,并?州以云中?郡与五原郡抗击匈奴,幽州以辽西郡拦着乌桓、以辽东郡阻着鲜卑,还得时不时提防着高句丽的口水黏上乐浪郡,一年四季里,因着军需供给的缘故,只炎炎夏日烈焰当头与酷寒大雪封山封路时,能得安稳三?两月。 “……其实,也没甚可?说的。”霍长歌甫一启唇,又后悔,着实想探谢昭宁的底。 他前世便不爱出风头,宫里人人称他温雅无争,说他走的是中?庸君子之道,每每领兵亦是与连璋分领左右军,赢都赢得恰到好处,不张扬、不抢功,他到底有多深的底,想来只有他自己知晓。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8节 霍长歌忆起前世里的谢昭宁,总是愧疚难当,如今又忍不住莫名?心疼,偷偷瞅他一眼又低头,将城外沙地堆出几个土丘,又拿手指在沙间画出州与州间的界线来,把赤色小旗往沙中?一插,当做并?州外匈奴各部势力?集散地。 她?抬眸对上眼神期待又不解的谢昭宁,避重?就轻解释一句,又漫天扯谎道:“我爹说,打匈奴就一招——敌来我揍、敌退我走,随机应变就是了,游牧民族嘛,特质也只一点,惯常擅骑射。我若与你?说得多,反倒与你?不利,不过?是将我想法?加诸于你?罢了,总归我也只懂皮些毛,没得误导于你?。不如让你?天马行空来一回,咱们先开一局,边打边说?” 她?狡黠多变惯了,谢昭宁也渐摸透了她?脾性,对她?这出尔反尔的行径见怪不怪,一双冷冽凤眸里只剩下习惯性的纵容与无奈,瞥她?一眼,叹口气,随她?性子去了。 “诶,先说好,”霍长歌见他优雅一手半抬就要去挪云中?郡内的小旗,赶紧出声拦了他,“赌局先开这儿,你?输,十支箭。” “那要是你?输呢?”兴许是由她?描绘的北疆风貌太过?无畏与热血,谢昭宁与她?面前竟被徐徐激出了争强好胜的少年意气,长眸轻抬,“郡主又输我甚么?” 霍长歌闻言一怔,拍案便道:“十两黄金!本郡主也是有食邑之人。” 一盘子的沙都快让她?拍散了,便是谢昭宁张口问她?要庆阳郡,她?此?时亦能痛快拱手相送。 “严重?了。”谢昭宁猝不及防懵了一瞬,一拱手,“不至于。” “我乐意。”霍长歌道,“开战!” 她?率先拔了一只赤色小旗,也不率军往前移,径直往谢昭宁城门前悬空不住地摇,竟在那“哗啦哗啦”的响动中?,嗓音脆生生地邀战道:“谢将军,出来打出来打,正面迎敌,攻城战太无聊了啦!” 谢昭宁正负手屏息凝神望着那沙盘暗自布局,闻声顿时啼笑皆非,一口气泄了个干净。 “你?,你?——”他想斥霍长歌两句,抬眸见她?偏了头冲他笑得明媚又张扬,一双杏核似的眸子光华流转、灵动清亮,手中?小旗不住乱晃,鬼灵精怪的模样活泼生动,他“你?”了半晌,终还是语塞,只得纵容得又叹一声,亦拔了自个儿阵营一只墨色的小旗,没好气地道,“应战!” 谢昭宁连生闷气都气出股子温雅好脾气的意思来,霍长歌乐不可?支,又忍不住想逗弄他,见他拿着那小旗要往城外插,右手并?指就去点他手腕,谢昭宁手腕翻转,两指间夹着那小旗与她?你?来我往地过?招,手掌交错抵住对方互不相让。 霍长歌手掌微微粗糙,掌心亦有一层薄茧,哪里像个姑娘家的手。 谢昭宁眼神一动,指间一松,另一手于下方准确将那小旗一接,往她?头个空了旗子的沙丘上一插,觑着她?双眸沉声便道:“一万轻骑出得城门,快马奔袭,与你?第一势力?交锋,侧面冲击,贯穿你?军,斜插-入阵,杀人掠粮,一击便撤——” 他一上来,猝不及防就出了奇兵,霍长歌一滞,便闻他又续了半句道:“——往你?这处来,你?可?挡得住?” 霍长歌垂眸,见他修长两指一动,已是拔了她?第二势力?沙丘上的赤色旗。 匈奴人虽说惯于群居,但王庭与兵力?并?不集于一处,草原上一方势力?遭骑兵侧面冲击,头尾冲散难以相顾,想留住对方难,想增援与通报第二势力?更难,只能眼睁睁瞧着对方绝尘而去。 霍长歌杏眸一眯,硬生生瞧着谢昭宁将自个儿墨色的旗往她?那第二势力?的沙丘之上插-进去。 “战法?不变,如法?炮制?”霍长歌品出了点儿意思,意味深长笑着问他一句,也不慌,“还是出其不意,以战养战,以攻代守?” 谢昭宁淡淡应她?一声,仍紧盯那沙盘,判断了两方势力?间距离,正要再走第三?步,熟料霍长歌不拦不挡,竟轻笑一声。 “憋挺久了吧,三?哥哥?”霍长歌悠悠闲闲觑着他,眼神清亮又戏谑,似能一眼瞧进他心底,谢昭宁眉心不由一蹙,抬眸,却见她?手撑着沙盘侧边,身?子前倾,凝着他双眸笑着问,“平日没少琢磨怎么运用骑兵吧?你?怕不是想倾巢出动,彻底端了北匈奴王庭?胃口够大呀。” 谢昭宁眼神一凛,面色微变。 第22章 归途 “有道是战法如其人, 我?当以你的性?子,该是会走攻守兼备那路子,不?成想——”霍长歌故意?话说一半留一半, 谢昭宁显是今日被她烦急了,又被她所谓的北疆风骨逼出了血性?来, 下手失了些微算计与分?寸。 只从他如此一步, 霍长歌便晓得如今的谢昭宁果真与前世那时不同, 他不?是被杨泽与张远图教歪了,而是在经年日久中,更加懂得如何藏住锋芒而不露,就如前日尚武堂,他始终不?出全力一样?。 他是一柄利刃,不?是不?愿出,而是不?敢出, 亦不?能出, 如此时的她自己一般。 谢昭宁只觉她那一眼,便将自个儿三魂七魄皆已看透了, 温润唇线抿得笔直, 两手暗自握了拳, 沉默觑着她。 “三?哥哥,你在怕甚么?”霍长歌凝着他双眸发问, 手上转着自个儿阵营那赤色小旗, 即不?出兵也?不?防范, 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便连那战局也?不?重要了。 谢昭宁眼神戒备, 始终不?言不?语。 霍长歌也?不?催他,另一手将那沙盘里塑好的地貌阵营一把?全抹平, 又将小旗重新插-拔打散,只待再瞧不?出有过布战的痕迹,这才拍打着手上的沙,理所?当然地抬眸笑:“三?哥哥不?用这般防着我?,我?与三?哥哥,如今不?仅处境相同,而且——”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殊途同归。” 霍长歌话音即落,谢昭宁眼神陡然一荡,长睫轻颤,心头像是被她一语狠狠敲了下,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那滋味,当真是难以言喻极了。 他们的“归”便是“生”——活着走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既是归途。 可他们当真走得出去吗? 那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路太难走,如今听到有人说会与他同归,眼前竟莫名便亮堂了些。 虽说这人瞧着也?不?大靠谱,谢昭宁只将这话听过就算,却?免不?了内心仍有所?悸动。 北疆的城,北疆的女子,北疆的霍长歌,似乎——他那一瞬不?由朝她轻浅笑了一下——都还?不?错。 那一刻,室内一片寂静,墙角的暖笼中轻跳着火光,他们俱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突然,崇文馆的门在霍长歌身后被人推开,“吱呀”一声?拉了喑哑的长音,寒风夹裹着屋外地上的落雪,“咻”一下吹了进来。 “放心,本郡主也?输得起,”霍长歌压悄了嗓音在那风雪之中,抢在外人进来前,悄声?与谢昭宁耳语道,“你将弓与我?时,十两黄金自奉上。” 谢昭宁:“……” 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霍长歌话音即落,便有人如蚊讷般哼了声?:“三?哥哥早,郡、郡主早。” 霍长歌转头,见四公主连珍一人立在门前,着一身藕粉色的大氅,只婀娜站着,便已能窥出七分?高挑姣好的身段来。 “问四公主安。”霍长歌向她一福,人在沙盘旁亦站直了,肩平背挺,却?是低了她小半头,仍是个孩子模样?。 连珍轻声?应了,眸光娇柔羞怯地越过霍长歌,痴痴瞥了谢昭宁一眼,一张花容玉貌半掩在大氅的兜帽中,娇嫩粉唇带着颤意?,轻轻开合,鼓足勇气与谢昭宁话家常:“三?,三?哥哥今日竟着甲前来。” “四公主早,”谢昭宁温雅有礼回她,“换防迟了稍许,来不?及更衣。” 他话里话外透着些微疏离客套,仍似往常般,连声?“四妹妹”也?不?唤,连珍失望得微一抿唇,便又不?知该说些甚么了,她樱唇翕合,半晌方才又道:“三?哥哥可是与郡主在推沙盘?那沙盘……昨日太傅虽说教了些许,可珍儿听不?大懂,有些难,不?知三?哥哥与郡主谁赢了?” 她将大氅姿态优美地解下搭在自个儿书桌上,内里着一身樱粉袄裙,莲步轻移往沙盘前过去,模样?楚楚动人。 “臣只是与三?殿下请教昨日太傅所?授内容,并未比斗沙盘,毕竟昨日臣已说过,于?此间并不?精通,”霍长歌见连珍探了头往盘里瞧,硬往他俩之间凑过来,便生出许多烦闷,生硬回了她话,又负手越过她,径自往自个儿位置过去。 她一走,连珍正欣喜,抬眸便见谢昭宁竟也?随她去了,他于?霍长歌桌前坐下,取了些桌角瓷碗中的水,垂眸于?砚池中轻研着墨,姿态闲雅清贵。 他身后,霍长歌也?撸了袖子在磨墨,手腕转出大开大合的架势来,不?耐烦得磨得那砚台“吱吱”的响,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音。 连珍孑然于?沙盘前暗自失落,闻声?险些酸倒两排贝齿,她正惊诧,便见谢昭宁按着抽抽的眼角,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霍长歌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又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那动作熟练中又透出纵容来,连珍神情一瞬便难看极了。 ***** 辰时三?刻,下学,一众人于?崇文馆中鱼贯而出,往尚武堂中去,连珍又缀在队尾,由婢女扶着,紧紧贴在霍长歌身后。 霍长歌今日心情好,不?大愿与她计较,便也?随她,只南烟见状又担忧得不?行,生怕霍长歌又做出当众戏弄连珍的行径来,搀着她的手紧紧抓牢她左臂,揪得霍长歌大氅领子都歪了。 他们行至廊下,便见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一动不?动等在那儿,跟个石雕似的,一双圆眼黑亮清澈,臂上搭一件薄蓝大氅,自个儿却?冻得脸色泛了白。 “三?殿下!”那小太监远远觑见一众人过来,眼神倏然一亮,唤了一声?,这才总算是动了,怀里抱着大氅直冲谢昭宁跑过去。 “晨起见殿下未回转殿中更衣,数九寒天里,陈宝怕殿下冻着。”那小太监笑得孩童似得天真憨傻,说话时,尾音黏连,微微含混,似只瞧见了谢昭宁般,将那大氅给他仔细披上了,才对其余人挨个行礼,“陈宝见过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四公主,还?有——” 他从头数到尾,见居然多出个生脸儿来,不?由懵了一下,抬眸无辜觑着谢昭宁,疑惑地眨了眨眼。 “庆阳郡主。”谢昭宁与他轻声?提点。 “陈宝见过庆阳郡主。”陈宝遂又补一句。 这宫里人人晓得陈宝虽说半傻,却?是忠仆,眼里只一个谢昭宁,便对他这乱了顺序的请安方式也?不?计较,只霍长歌神色不?大自在起来,眼神微一游移,才与他点了点头。 “回去吧,”谢昭宁却?未留心她,只与陈宝道,“煮碗姜汤喝,驱寒。” 陈宝响亮应一声?,转身下了回廊便走了。 霍长歌遥遥瞥了眼陈宝临出拱门的背影,心底又不?由浮起愧疚来,垂了眸,与适才那副骄矜模样?又不?一样?了。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五年,府里虽说人丁凋敝,但该有的仆从也?不?少,人人得了谢昭宁的令,对她毕恭毕敬,只一个陈宝不?睬她,直言她对他家殿下不?好,所?以他也?讨厌她。 谢昭宁与陈宝说过许多次,陈宝虽天真耿直,却?也?又倔又犟,无论如何也?不?听,罕见地拒绝顺从他命令,索性?避着霍长歌再不?见。 霍长歌有日便对谢昭宁凉凉嘲一句:“你这一府的人,唯他不?傻。” 谢昭宁便懂得她想说甚么,眼里的光又黯淡许多。 霍长歌夜里一人时,时常想,她前世?对谢昭宁做过的错事太多,多到她其实已不?大清楚到底做过甚么了,而只有当那些故人一一立在她眼前时,她才恍然忆起,原她都做过那么些令他伤心难堪的事。 ***** 霍长歌心事重重随众人入了尚武堂的门,张远图今日显然到得甚是早,手上正握着副小弓。 那弓瞧着还?未有寻常弓的一半长,弓身普普通通瞧不?出甚么特别,像是七八岁孩童习练用的。 他待人全入内,却?是两手捧了那弓给连珍,一板一眼颇有些木讷得转述道:“陛下适才着人送来的,说公主既想学射箭,也?是好事,甚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此乃大公主幼时军中戏耍时用过的,这便送与四公主了。” 那弓原是被丽嫔收在自个儿寝殿之中,日常思念长女的,却?被连凤举拿来慨他人之慷。 连珩瞥过一眼,便微蹙了眉,他心知陛下素来不?喜人言行出格,尤其女子,闺秀便该有闺秀的模样?,读书习武乃是大忌,陛下便是允了连珍学诗,那授课的老宫婢也?是得了圣意?,精挑细选了些只讲情情爱爱的篇章,让连珍早早便生出了嫁为?人妇的憧憬。 可如今来了个霍长歌,陛下言行便也?古怪了起来,他纵着霍长歌胡作非为?,不?过念其初入宫门,到底不?宜过于?苛刻,规矩却?没让她少学,早晚要照着闺秀的模子将她也?塑成那副样?子,可眼下陛下又容许连珍入学习文练武,倒像是想撺掇着连珍与霍长歌争斗一番的模样?。 连珩越发窥不?破圣意?,只担忧觑着连珍,却?见她毫无察觉一般,得了那弓,只沉在喜悦之中,长睫扑闪扑闪,嗓音娇娇柔柔地道:“连珍谢过陛下。” “日后,连珍便要劳烦师父费心了。”连珍礼数周全得与张远图盈盈一拜,又转头与众位皇子福一福,“亦要劳驾众位哥哥指点了。” 张远图虚扶她一下,直道:“不?敢。” 连珣眼里顿时划过一丝兴味,眼梢一挑,暗暗觑了眼霍长歌。 “瞧瞧,咱们霍妹妹一来,连珍儿也?要往文武双全上去了。”连珍喜静,素来体?弱,若是愿习骑射,总归能强身健体?,倒是好事。连珣既看不?破陛下用意?,便自圆其说,与霍长歌先戴了高帽,他嗑了几粒瓜子,一说话,带出满齿果仁的清香,笑着胳膊肘一拐去撞谢昭宁,“巾帼不?让须眉,霍妹妹倒是已先给珍儿打好了样?。三?哥,你说可对?”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其余人便皆朝他俩望过来,谢昭宁见连珍拿了那弓心里便默道:不?好,这下就霍长歌没有弓,她一恼,他铁定又要受迁怒。 他故意?挪了一下站位,往连璋与连珩俩人间的夹角处躲过去,熟料还?是让连珩一语惹了注意?来。 谢昭宁一抬眼,正对上连珍求夸赞的殷切眸光,余光里便是霍长歌怨念的眼神。 他喉头一哽,应和连珩的话便莫名说不?出了。 连珣却?轻舔了下唇,眼神幽深得在他们几人间不?住打转,唇角笑意?高深莫测。 “师父,”霍长歌郁郁寡欢得倏然出声?,苦闷无趣极了,果然拖了长音道,“长歌没有弓。” 她说完转头就瞪谢昭宁,明晃晃得,一点儿不?带遮掩。 谢昭宁:“……” “郡主还?未寻着趁手弓箭?那,不?如,”张远图闻言眼神一亮,又清咳一声?去遮掩,实诚到有些语无伦次,“下、下官曾听闻燕王刀法一绝,又听说郡主武艺卓越,想来名师出高徒,郡主刀法亦是不?弱,不?如下、下官就陪郡主走上两招?” 霍长歌掉头去武器架上抽了柄环首刀,故意?往谢昭宁面前一站,一手举刀,一手并指往清亮刀身上一扣,听出“嗡”一声?轻响,又故作云淡风轻地哼出一句:“我?爹说,对付骑兵,用这种直刃长刀最好。此刀单面开刃、厚脊,易于?劈砍,不?易折断,于?马上近身取人首级时,也?不?过一招一式的功夫。” 她说完后撤一步,先是收刀于?身侧做了个起手式,陡然手腕翻转,“锵”一声?响,一刀凌空挥出,森寒刀光于?谢昭宁眼前一晃,他登时便觉颈上微微有些发凉。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19节 霍长歌那一言一行,映在连璋眼中无不?处不?粗鄙,他见霍长歌又耍弄了小伎俩来欺负谢昭宁,冷冷冰冰横她一眼,侧眸却?正见谢昭宁一只耳朵红得厉害,不?似被她欺辱了,倒像是被她调戏了。 连璋:“……?!!” 他登时气息不?畅,一口气憋闷得厉害,心里五味陈杂,似有怒其不?争之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像是屋外冷风吹入他心头席卷一遭,便带走了所?有的余温。 ***** 一堂课下,霍长歌裹了大氅只与张远图行礼告别,便故作不?豫姿态率先离开。 南烟等在廊外,坐在栏杆上,两手不?住凑在唇边哈气取暖,仰头痴痴望着廊檐外露出的巴掌大的一块儿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安宁静谧,花蕊与她身侧不?住站起来又坐下,原地跺了跺脚,身子骨似乎颇显羸弱,有些畏寒。 “南烟姐姐,那小郡主怎自个儿先出来了?”花蕊眼尖瞧见一团火似的霍长歌独自飘在回廊上,侧身去拉南烟衣袖,南烟一怔回神,忙起身去迎霍长歌。 霍长歌位分?低,哪里能走在皇子公主前面,这原是违反宫规的罪。 “郡主——”南烟边惊骇往后探头,边要去阻她脚步。 霍长歌却?是不?应,撇唇一副要哭不?哭模样?,探手扯住南烟腕间便直往前走,南烟一时竟跟不?上她脚步,些微踉跄了两下,余光往后一瞥,这才见众人从尚武堂中鱼贯而出,神色各异。 连璋面色青白难看,谢昭宁神情略有担忧,连珣似笑非笑,只连珩一副若有所?思模样?,放缓了脚步在等身后连珍,连珍一张小脸儿半藏在兜帽间,额前隐有薄汗,面容虽显疲累,却?一副雀跃神情,两侧唇角高挑,笑得很?是得意?欢愉。 南烟便晓得霍长歌又与连珍斗了法,此番怕是落败了。 霍长歌一走,谢昭宁也?要先行一步,他原要到宫外巡防,雪天难行,路程又远,步履匆匆间与其余人告了别。 余下几人便又相携走过一段路程,待到了一处宫门前,连珩便拜托连珣将连珍送回承晖宫,自个儿与连璋一同去当值。 连珩一路心事重重,连璋面色阴沉,似是也?在出神,连珩几番想与他搭话,窥他神色,便又不?敢开口。 连珍心思单纯,瞧不?透陛下用意?,连珩却?机警惯了,想从连璋口中套些话来,只他喉头哽过数次,眼见便要穿过御花园去往外廷,适才硬着头皮轻声?唤他:“二哥——” 花园一侧假山下,倏然便有一道尖细的男声?调笑道:“姑娘是哪个宫里的?怎从未见到过……诶?姑娘别急着走啊!姑娘是要摘头顶上那松枝儿么?既是够不?到,不?若叫咱一声?好哥哥,哥哥帮你摘如何?” 这两日雪虽下得不?大,可一阵接着一阵,气温骤落,又是满目枯枝时候,御花园中除却?禁军巡防,嫌少有宫人在此留连,万籁俱静之下,那油腻腻的一声?便尤其明显。 太监? 连璋眼神一动,长眉紧蹙,抬手一阻连珩,便压轻了脚步,循声?打算绕过假山前去探查一番。 宫人私相授受本就是重罪,可这宫中日子乏味孤寂,总有人冒险勾搭成奸不?说,眼下这天寒地冻的,倒还?被他遇见个胁迫就范的? 连珩见状替那太监摇头哀叹一声?,心知连璋眼下无尘,素来最容不?得这等腌臜行径,便只留驻原地等他。 却?不?料,连璋还?未绕过假山,便又有一道妩媚女声?自山后响起,轻轻一笑间,便似能颠倒众生一般,嗓音勾魂摄魄:“公子若是不?姓霍,这哥哥,我?便不?敢认呢。” 连珩闻声?一怔,连璋脚步亦是一顿,这是——霍长歌那贴身侍婢——苏梅? “诶,甚么霍?咱虽不?姓霍可——诶姑娘莫走啊!”那男声?油腔滑调登时焦急挽留,兀自唤道,“姑娘——” 他话未说尽,苏梅已转身绕过假山,迎面撞见连璋负手端端立在眼前乱雪纷飞之中,眉目冷肃,面若寒霜,似一尊玉人,着一身通体?雪白的狐裘大氅,瞧那皮毛成色,怕还?是她北地进贡的佳品。 苏梅惊愕一瞬,忙俯身下拜:“苏梅见过二殿下。” 她虽着一身臃肿棉布素衣,却?仍难掩天生媚骨,眼角眉梢似蕴着春情,于?这苍茫雪地间,便若一朵盛开的罂粟,耀眼夺目又勾人心魂。 连璋眼前骤然一亮,又迅速眉头紧蹙,眯眸微一思忖不?知想到了甚么,面色陡然阴沉,却?是晾着苏梅,转而厉声?喝道:“出来!” 那假山后窸窸窣窣半晌,又缓缓转出一个人来,身材矮小佝偻,却?是个老太监。 那人形容畏缩,垂眸不?敢与连璋对视,抖抖索索撩开衣摆便“哐当”跪在地上,俯身狠狠磕了个头,颤声?道:“二、二殿下,二殿下饶命啊!老奴不?敢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他额头不?住撞在落了薄雪的青石板路上,似捣蒜一般“噗通”“噗通”直响,转眼又涕泗横流,一张猥琐老脸哭起来格外惊悚。 那原是一名伺候过皇帝起居的老太监,已在宫中当值十几年,若是处罚得狠了,惹来皇帝注意?,怕皇帝面上也?无光,更是不?妥。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连璋眼神凌厉,冷声?道,“下不?为?例,滚!”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那老太监感恩戴德又连连叩头,半爬起身,掉头踉踉跄跄便落荒而逃。 苏梅还?沉默矮身半蹲着,维持一副与连璋行礼姿势,未得他应答,便不?敢随意?起身。 她今日原是欲往御花园中采摘些挂过霜雪的松枝,回宫与霍长歌泡茶喝,怎料横生枝节。 她深知霍长歌与连璋数次交恶,却?是感念他此时仗义出手震慑对方,便少了自己后续许多纠缠,又不?欲声?张此事,也?与霍长歌能少些添堵。 苏梅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连璋料理完了那太监,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苏梅不?由朝他清浅感激一笑,却?见连璋霎时一副嫌弃模样?,寒眸斜睇她,冷声?讥讽道:“姑娘家行事还?是检点些好,宫中不?比你们北地,常与男人这般笑,便也?勿怪旁人要会错意?了。” 连珩:“……” 苏梅:“……?!!” 这是说她故意?卖笑勾引个死太监?是人话吗? 苏梅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嘴角轻轻抽搐,眼神似看傻子般昵着连璋,一瞬充满同情与怜悯,深感如此嘴欠之人,若是放在她们北地,怕嘴都要让姑娘们扇烂了。 她家小姐没说错,这二殿下果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呸! 苏梅险些气笑了。 “殿下教训的是,这京中的男子也?确实与北地不?同:素闻太子乃佛子临凡,未成想二殿下亦身姿出尘,隐有佛相,今日一见,便让婢子忆起一句佛语来,”苏梅姿态婀娜起身,故意?笑得谄媚,朱唇轻启,似意?图勾引,凝着连璋一副越发厌恶的嘴脸,一字一顿,轻声?却?道,“‘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连珩:“……” 连璋:“……?!!” 她话音未落,转身运了轻身的功夫,寻了园中高石踩了垫脚,几番纵跃间人已飘出老远,只留一道不?卑不?亢的背影晃在雪天之间。 “放肆!” 连璋顿过一息,待反应过来已是迟了,霎时面色铁青,两手紧握双拳,气得浑身发抖。 好一个绵里藏针又伶牙俐齿的貌美姑娘,仆可真是随了主,连珩紧咬双唇,肩头微颤,险些要在连璋身后笑出声?。 连璋愤恨一回头,连珩连忙做出一副惊骇又不?豫模样?,帮他找补颜面,痛心疾首道:“这侍婢简直狗胆包天!” 连璋气不?打一处来,眼下连珩说甚么他都觉得像嘲讽,遂狠狠瞪他一眼,甩袖兀自走了。 连珩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璋幼时颇有才名,三?岁能诵、气岁能诗,人称“小思王”,如今却?栽在一介婢女身上,简直猝不?及防,尤其—— 那原还?是霍长歌的贴身侍婢。 ***** 谢昭宁夜里散值回寝宫,陈宝正在殿内候着,给他备了洗漱用的水。 谢昭宁径直往桌前一坐,对着那一桌已归整好的制弓材料,与他道:“你先去睡,我?今夜可能歇得晚,不?必伺候了。” “殿下的弓可是又不?合手了?”陈宝见他抽了支竹木出来,对着烛火反复地瞧,便细心道,“陈宝去将灯挑亮些吧,殿下仔细眼睛。” 他拿了灯剔,去墙角卸下纸糊的灯笼,将灯花剪了,把?灯芯挑高,见一室和暖橙光果然亮堂了些,这才安心去睡。 一更,外面起了大风,寒风呼啸席卷,“哗啦”一声?吹开了陈宝那屋的窗户,室内霎时刺骨得寒,他揉着眼睛下床去关窗,又暗自思忖谢昭宁那寝室的窗不?知是否也?让吹开着。 他披了衣裳打了灯笼出去,不?成想,谢昭宁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陈宝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远远便见谢昭宁连甲都未卸,身上搭了大氅,手下按着半张初具雏形的弓,伏案已是睡着了。 陈宝拿鞋底在门前磨蹭半晌,他晓得谢昭宁睡觉轻,若是再往里面走,兴许就吵醒他了。 他抿唇为?难片刻,待要转身掩门回去时,恍惚听见谢昭宁轻声?呢喃一句:“母亲。” 那一声?夹裹了明显的颤音与隐隐的啜泣声?,竟似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脆弱幼童。 陈宝闻声?一怔,只当自个儿是夜里起来头发懵、听错了,探头往内里正瞧过去,就听谢昭宁竟又梦呓道: “母亲——” 倏然,窗外应声?劈下一道青紫电光,紧接着轰然雷鸣伴随“哗”一声?巨响,登时下起瓢泼似的雨。 谢昭宁沉在梦中竟是未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是梦魇着了。 屋外银河倒泻,而他梦中亦是风雨晦暝,他一瞬回到他十岁那年,皇宫大丧的一夜。 谢昭宁听见宫外雨声?大作,听见年幼时的自已在哭,看见永平宫里到处悬挂着白布,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先皇后床头,茫然彷徨。 “昭儿,”他亦闻见生机即将断绝的先皇后唤他,“母亲要去寻你二姐与三?妹妹了,还?有你小舅舅,他们刚走不?久,母亲若是快些、快些,还?赶得及……只是,母亲、母亲再护不?得你了……” “昭儿,你不?过是陛下笼络与抚慰人心的棋子,陛下甚至容不?下你二姐与小舅舅,更勿论是你?” “这皇宫之中、皇权之下,骨肉亲情本就是笑话,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啊?” “母亲晓得你……晓得你自幼的心思,你想离开、想去北地,可母亲、母亲也?无法……母亲曾、曾于?陛下处求得一道旨意?,待你大了,你的婚事便由自个儿做主……娶,或不?娶,无人可胁迫得了你,总归身上能少一道枷锁是一道,这已是母亲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昭儿,克己守礼,远离是非名利,莫与权贵结姻呐……” “昭儿,牢记母亲的话:陛下容不?得皇室中人无能,亵渎皇家声?势名望;可陛下亦惧怕生出有能之士,威胁正统皇权……你若无用,便是弃子;可你若太有用,便也?活不?长久……” “你三?哥虽对你不?起,母亲却?仍私心望你可多陪他几年,他那人、那人……你若留他一人,他便也?活不?下去……” “前路崎岖,晦暗不?明,昭儿,”先皇后拉着他的手,哽着喉头,临终阖眸之际,终于?艰难道,“能体?面活着便好……” 永平宫外,一道青紫电光遽然落下,隔着纸糊的窗,映亮了先皇后一张灰白枯槁的脸。 “母亲!”谢昭宁倏然一声?惊呼,于?羽林殿外一声?轰然雷鸣之中,惊醒过来。 他汗湿重衫,眼前空茫一片,一时间竟不?能视物,他右手手掌张开,虎口抵着额头,不?住喘气。 “殿下——”陈宝于?门前喊他一声?。 谢昭宁骇然转头:“谁?!” 他那一声?倒将陈宝吓了一跳,陈宝身子一抖,圆瞪一双黑瞳,从门口手足无措地走过来,担忧又无助,话说得也?越发颠三?倒四起来:“是、是陈宝,风把?窗户吹开,外面下大雨了,陈宝见殿下书房灯亮着,就、就想过来瞧瞧殿下。” “陈宝啊,”谢昭宁指腹揉着眉心,吁出口气,嗓音遂又温和而微微泛着低哑,“无事,吓到你了。” “没——”陈宝踟蹰一瞬,又往他身前去,见他适才惊醒时,竟将手下枕着的那半副小弓带掉了地上也?未察觉,便弯腰拾了递与他,忍不?住多关心了句,“殿下若是急用弓,何不?问军器监要呢?忙一宿不?睡,可仔细累着了。” 谢昭宁接过那弓,眼神下意?识温柔了些许,轻笑回他:“不?是我?用的,是我?打赌输给了那位新来的小郡主,赔她的。她那人脾气急,晚给她一日,她便要闹一日。” “那也?不?能累着殿下呀。”陈宝闻言不?大乐意?起来,自个儿生了半晌闷气,方才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是今日那位庆阳郡主么?” 谢昭宁点头应了。 “她累着殿下了,陈宝不?喜欢她。”陈宝突然道。 “陈宝。”谢昭宁低声?斥他,摇了摇头。 陈宝便委屈撇唇,似个受了气的大孩子。 “郡主身份尊重,”谢昭宁叹一声?又对他道,“再不?可这样?说。” “哦,陈宝知错了,可那位郡主、那位郡主——”陈宝蹙了眉小心翼翼觑他,使劲儿于?脑海中扒拉了一下,“唔”一声?,似是不?大情愿地道,“不?过那位郡主,今日陈宝瞧见她,只觉她似一团火,暖暖的,穿着红衣,很?好看。” “是啊,”谢昭宁微一怔忡,竟又轻浅笑起来,于?烛光下更显温柔,附和他一半否一半,“似一团火,不?止暖,还?有些烫。”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0节 陈宝眼神一瞬迷茫,似是没听懂,谢昭宁也?不?再多说话,披着大氅起身道:“一时半会儿这弓也?完不?成,我?去屋里躺一下,你也?睡去吧。” 陈宝应一声?:“嗯。” ***** 谢昭宁躺下不?多时又要起来去巡防,夜里那骤风急雨匆匆来去一场便走,宫里宫外不?大平坦之处积了些薄雨连夜就结了冰,路便不?好走起来。 谢昭宁虽主掌外宫门骑兵,但都指挥使的官位到底比连璋副都指挥使还?高上半阶,需兼理内宫门巡防事宜,但他俩总归说不?了两句便要起争执,他平日便不?愿插手内宫禁军之事,只避无可避之时,方才履行一二职责。 尽管他俩顶上那位都检点原才是禁军真正“当家做主”的统帅,但都检点到底年事已高,除开春张罗些征召、迁补与训练外,已不?大理事。 谢昭宁安排了人手去善后,宫里宫外均妥善部署,便比平日晚了一刻钟,正撞见连璋也?巡完防,显是时间颇紧亦来不?及更衣,二人便一同沉默着往崇文馆里去,与守门侍卫一点头,待门开,屋里其余人已都到齐了,只除了杨泽。 “我?就说因着夜里那一场雨,二位哥哥今日定是赶不?及,都得着甲跑着来。”连珩嗑了一桌面的瓜子壳,边吃边笑,“哥哥们快进来暖和暖和。” 谢昭宁冲他遥遥一点头,往霍长歌桌前走过去。 霍长歌正脸冲下趴在桌上浅眠,闻声?抬首,一双杏眸泪眼朦胧的,浑身透出股子没精打采来,想是夜里受雷鸣惊扰,未休息好。 她眼睫一动,眼角滑下颗泪,手掩着唇就打了个瞌睡,像是晨起枝头沾了晶莹露水的花苞。 “早。”她呢喃一声?。 “困?”谢昭宁简洁一问,撩开披风坐下去。 “我?讨厌雨。”霍长歌连眼都没大睁,在他背后含混嘀咕念一声?,将那红彤彤的大氅往身上裹紧了些,头一偏又枕着胳膊睡过去。 她母亲亦是于?雨夜去世?的。 谢昭宁背对霍长歌,似觉后背莫名便暖和了,不?由牵了牵唇角,对着桌案笑了一下,取水于?砚台里转着墨条轻研。 他适才备好了墨,门又一开,来的竟是晋帝身边的小太监。 “问各位小殿下安,”那人朝众人恭敬一行礼,起身道,“小的得了陛下旨意?,来与各位通传一声?:夜里雨大,杨太傅受了风寒,今日歇着便不?来了,陛下说——” 他话说一半,往谢昭宁身后眺过去,谢昭宁顺着他眸光转过半身,见霍长歌跟朵红云似的堆在桌面上,正睡得专注。 那太监又轻笑一声?,扬了扬尖细的嗓音倏然唤道:“小郡主?庆阳小郡主?” 霍长歌闻声?一动,头上小髻微颤,茫然抬首,直直对着谢昭宁怔怔眨了两下眼:“嗯?” 谢昭宁清咳,拿眼神示意?她往远了瞧,她人却?还?发着懵,歪着头眯眼觑他,眉头微蹙,一副还?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呆得还?有点儿小可爱。 连珩瞧着他俩跟演哑戏似的,“噗嗤”一声?兀自乐。 连璋面无表情微有不?耐,两颊肌肉却?已微微隆起,显是正暗自咬牙切齿中,他本就瞧不?惯霍长歌,昨日又在她婢女身上吃了瘪,愈加恼她得狠了。 连珍眼神些微茫然,神色却?明显紧张,心中已是升起了妒火。 连珣却?仍是笑得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小郡主,”那太监又笑着喊一声?,嗓音阴柔尖利,“是小的在唤您。” 霍长歌突然一抖,这才清醒:“公公早。” “问小郡主安,”那太监笑着一颔首,望着她,方才又续道,“杨太傅今日不?来了,陛下说,虎父无犬子,燕王乃我?大晋战神,不?知这堂讲习战法布阵的课,郡主可敢挑大梁?” 他一语既落,震惊四座,屋里众人哗然一声?,面面相觑一瞬,俱扭了头朝霍长歌眺过去,简直不?可思议,连谢昭宁亦免不?了愕然。 霍长歌:“……” 她只当自个儿没睡醒。 第23章 书阁 “敢, 亦是不敢?能,或是不能?”那太监颇耐心地等她片刻,才又?催问一句, “您得与小的回句话。” 行吧,她明白了?, 霍长歌掐了掐眉心, 挺直肩背坐端正, 心道看来不是她没睡醒,而是前日只一句“纸上谈兵只会上俩分”的说法,未说服连凤举,他又?起了?试探自己的心思。 “……”霍长歌一解大氅站起来,负手就往正前走过?去,颇有?气势道,“自然敢——” 她走到沙盘一侧, 话音一敛却又与那太监低声讪讪一笑:“但说不上能。” “臣确实?于兵法布阵一途并不精通, 不敢耽误各位殿下,”霍长歌往堂前大大方方一站, 于众人面前一拱手, 眼神清明, 不卑不亢,转而又?是那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语气却谦和了?许多, 直白道, “只臣自小长在?战火纷飞之中倒是不假,依稀记得几场惊险大战, 不若与各位殿下详细道来一二?权当借花献个佛。” 霍长歌授过?一个时辰的课,只详述了?北疆风貌与北狄各族, 以及前年容兰城中颇为凶险的一场大战。 那一役,北疆关外四族由一新将统领,趁夜里大雾视野不清,将马蹄拿皮子包了?,灭了?火把,裹在?雾中悄无声息夜半而来。 待城楼守将发现之际,城外哨岗已被拔除大半,北狄联军已堪堪到得容兰城下,求援示警的讯号不及发出,大半守城军便让狄人漫天一阵乱箭射死。 那夜,北狄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险些就攻下幽州边防半座城去。 霍玄连夜率军自辽阳驰援来时,狄人已靠沾了?牛油的火箭越过?瓮城,攻破城门,将城内两侧民房淋上火油点燃了?,遍地尸骨陷在?烈火之中,黑烟汹涌翻滚,遮天蔽日,满城皆是焦腥的气息与凄厉哀嚎的喊声。 霍玄便在?那熊熊烈火围困的街巷内,着一身玄甲如战神临凡,手持陌刀、腰悬长剑,领北疆悍勇男儿,再将北狄痛击出城。 那一战惊险又?惨烈,除去死伤不提,兵将多受火焰烧燎,身上生出大片水泡,便连霍玄耳下脖颈、手背手腕处,亦是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灼痕。 ***** 辰时三刻,战事到头,课也下了?,霍长歌抬眸往下一探,果然便见众人皆是一副困顿模样,尤其连珍,双眸麻木空洞,头往前一点一点,似小鸡吃米一般,怕是已睡迷糊了?,只谢昭宁若有?所思,似是仍沉在?那惨烈一役之中,眼神复杂。 霍长歌面上颇为疲惫,内里却狠狠憋住了?笑。 她故意平铺直叙,将话说得干巴无趣,却又?着实?还原了?战事全貌,未加一句多余评判,完美坐实?“不通兵法布阵”之说辞。 霍长歌也懒得理会众人哈欠连天,只又?一拱手作揖,抬手一抹额前的汗,与那一直守在?门前的太监腆着脸笑道:“公公,劳烦帮长歌转达陛下一声:臣就这点儿能耐了?,希望除却贻笑大方外,还略能幸不辱命……” 那太监闻言轻笑一声,只与她一行礼,转身开门走了?。 霍长歌便折回身又?往谢昭宁身后落座,嗓音干哑,十分想寻些水来喝,虽只嘴巴开合不停一个时辰,却比真刀真枪打上一架还要累。 她仰靠在?座椅上,似摊成了?一张春饼,坐也没个坐相,正想歇过?片刻再往尚武堂里去,却不料,谢昭宁半侧了?头来静静看她一眼,似是有?话想问她,又?碍于众人在?场不便多言,便只抿唇上下一打量她,转而悄声提点道:“闺秀从不可这般坐。” 她已来这宫中许久,若是仍不懂行走坐立的规矩,惹来笑话倒是其次,怕连凤举的耐心也终是会耗尽。 霍长歌:“……” 她登时便故作端庄姿态与谢昭宁柔婉一笑,肩背挺直,两手自腰间半划了?弧线收往腿面上,正襟危坐了?,却是仍要讨那嘴上便宜,挑衅似得凝着他,一字一顿,嗓音微微沙哑得低声道:“我可是闺秀,却无闺秀可是我。” 嚣张。 谢昭宁忍不住轻笑摇头,却是将她那话又?暗暗琢磨了?一琢磨。 “我可是闺秀,却无闺秀可是我。” 倒——也无错。 ***** 去过?尚武堂,又?陪张远图练了?个把时辰的刀,看着连珍捧着那弓稀罕劲儿还没过?似得不住暗暗与她炫耀,霍长歌这半日过?得是乏味又?烦闷,待午后用过?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午觉也歇得不甚安宁——她晨起念叨了?北疆一个时辰,心里便一直沉到现在?,忍不住想起她爹来。 前年率军来袭攻破幽州边城的那位狄人将领,便是前世最终手刃霍玄的那位,连霍玄也曾叹过?,说他天性?狠辣诡谲,是位强劲敌手,不好?对?付。 可若霍玄当真是因?报国与其酣畅淋漓争斗一番,死在?天纵奇才的敌将手上,倒也死得其所,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霍玄,不止死于南晋与北狄的夹击,亦是死于天时地利人和的背弃,谁又?能料到她未满十八那年,幽州辽阳会遭遇一场大地动,一夜城空半数。 霍长歌哀叹一声,拥被坐起,一念及此便再无睡意。 她与苏梅嘴上虽说不急,此时也忍不住焦躁,一口?气便叹长了?些。 连凤举近日事忙,也不宿在?皇后处,连膳也未再传她一同?用过?,她见不到连凤举,有?些事情?便不能印证,连凤举却还不忘试探她。 她私下里又?寻不到多少妥协人脉,杨泽虽足够份量,不说她前世来京时,杨泽已仙逝,就说他若当真能被拉拢策反,怕往北地那一遭就不会劝她上京做人质,而是要教唆霍玄揭竿而起了?。 便是连那些个皇子,也没一个让人觉得可心: 连璋嫌弃她嫌弃得恨乌及乌,连苏梅都?要迁怒; 连珩嬉皮笑脸整日没个正形,似胸无大志,又?有?连珍那么个拖累; 连珣笑里藏刀,难以捉摸; 太子久不来后宫,她还未曾见过?; 只一个谢昭宁,虽在?她眼中心中毫无瑕疵,却又?不是连家血脉,不然送他座江山作大礼,也该能偿还些许前世欠下的债了?。 ——真是脑壳都?要烦大了?。 苏梅闻见内室响动绕过?屏风,便见霍长歌正起身换过?衣裳,披了?大氅,一副急欲出门的模样。 “南烟,南烟姐姐!”霍长歌边往外走边唤道,苏梅一头雾水跟在?她身后。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南烟闻声过?来。 “睡不着,”霍长歌神色怏怏得两手一揪她衣摆,拖了?长音撒娇道,“我想找些书瞧瞧,你?带我去宫里书阁可好??我抱些无趣的书回来,兴许看过?两眼就能睡下了?。” 她这孩子气的话出口?,苏梅忍不住掩唇“噗嗤”一声,腹诽她说瞎话的功力倒是越发得高。 南烟闻言哭笑不得,只能无奈道:“成,婢子带您去挑书。” 宫里的书阁离崇文馆并不太远,霍长歌又?走过?一遍晨起时已走过?的路,到得一处五层高的阁楼前,见南烟掏了?皇后木符出来与侍卫一亮,便得了?许可,领了?她进去。 那楼从外瞧来,巍峨壮观,似一位巨人立于苍茫天地之间,外覆剔透琉璃绿瓦、鎏金重?檐交错,翘角飞举,似展翅欲飞的鸟儿蹲于檐上,檐下又?缀有?巴掌大小的银色铜铃;内里又?颇为宽阔,以四根朱漆楠木撑起,围以十三根廊柱,柱上绘有?龙凤、山川与云纹。 霍长歌与南烟进得一层,周遭霎时静了?,楼内似是空无一人,地下火龙却烧得正旺,入眼尽是一人高的红木书架,架上塞满古卷与书简,鼻端缭绕浓郁墨香。 “哇,”霍长歌仰头意外一叹,笑着与南烟道,“此处乃是书阁?我进京那日远远瞧过?一眼,还当着是甚么珍宝楼,竟能架起五层之高。” 南烟轻声回她:“此处前朝之时,的确是作藏储奇珍异宝之用,只是陛下道,再值钱的物?事也不如书卷来的珍贵,便将那些个宝物?挪出去了?。” 霍长歌闻言微怔一瞬,“哦”一声笑道:“陛下睿智。” ——可拉倒吧,连凤举商贾起家,乱世之中便是因?万贯家财被各方势力觊觎,生怕要保不住,方才愤而起事,霍长歌忍不住腹诽,嘴角抽搐,他自称不爱财爱书才是最大的笑话。 “那郡主便慢慢挑吧。”南烟随手往角落里一指,“婢子在?此处候着,若是有?事,郡主唤婢子一声便可。” 霍长歌点头应过?一声,拢起大氅下摆,轻手轻脚往书架后走去,随手抽过?几本寥寥翻过?,再抬头觑那架上标注,晓得一层不过?是些先秦诸子百家的书目,便顺着墙边木梯去往二楼。 她于二楼转过?一圈,见二层皆是前朝史册,又?缓缓上得三楼。 三楼地板似是曾泡过?了?水,又?年久失修,霍长歌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于寂静之中尤显刺耳。 她踮着脚行过?两步,又?随手从身前架上抽了?本书,垂眸见那微有?破损的封皮上以小篆题了?“青州郡县志辑”六个字,眼神一亮,俯身又?往那书架上伸手探去,接连抽出几本,瞧过?封面后又?全数塞了?回去。 霍长歌翻找完一整排藏书,书脊连续轻磕在?木架上,不住发出“咚”声闷响,折腾得动静越发得大,似是想寻的书怎也寻不到,人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眉目间渐见焦躁,紧蹙秀眉,又?再抽出一本书来,倏然,她耳廓一动,便见书架一头的走道处,有?人从“吱呀”声中缓步走出。 她下意识做出一副戒备姿态,将手上那书又?不动声色塞了?回去,背靠书架,眼神防备冷静,却见来人着一身水蓝深衣,身姿俊秀挺拔,手上捧了?本半开书卷,停在?她身前十步开外,远远觑着她,周身笼在?侧窗落下的天光之中,夹裹一身徽墨清香,朝她温雅笑着一点头,美好?得似是自这楼里书卷之中生出的仙人一般。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1节 “你?这翻书的动静——”那人温声叹一句,愕然又?无奈,狭长凤眸里蕴了?些许揶揄笑意,“怎也跟打仗似的?” “谢——”霍长歌惊诧一瞬,霎时缓了?那一身提防姿态,喜笑盈腮地抿唇凝着他,俏生生唤道,“三哥哥!” “嗯。”谢昭宁应她一声,见她笑,仍是下意识往后小退一步,“想寻甚么书?我帮你?。” 霍长歌却没回他,轻咦道:“三哥哥不当值?” “今日轮值,能歇半日。”谢昭宁道。 “哦。”霍长歌点了?点头,负手朝他走过?去,脚步轻快,“三哥哥又?在?看甚么书?” 她只随口?一问,却见谢昭宁耳尖陡然微微一红,眸光一错,也不答她。 她便越发起了?疑,往谢昭宁身侧一杵,探了?头就往他手上瞧过?去,他只下意识将那书卷攥得紧了?,身子僵硬一挺,却也不躲不避。 “北疆地处京兆尹之东北方位,辖境三州,西起翼州,过?并州,东至幽州辽东府粼江……”霍长歌就着他手,嗓音清亮得念过?一句,“噗嗤”一声轻笑,杏眸若一泓秋水般明亮剔透,仰头对?谢昭宁撒娇似得怪罪道,“我说我怎么也找不着《北疆州郡地方志》,原是让三哥哥拿去了?!” 她每念一字,谢昭宁面色便越红一分,待她念完一段,他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快要凝成血珠滴下来。 “干嘛?对?着地方志,琢磨着怎么用你?骑兵吗?”霍长歌一语戳破谢昭宁心中所想,眼眉一挑,调笑似地看着他。 谢昭宁便老老实?实?应一声:“嗯。” “看来我果然不是个好?夫子,这课上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还得三哥哥自行寻了?书来读,哎,好?生失职啊。”霍长歌浮夸耸肩一叹,一对?水汪汪的眼珠古灵精怪一转,谢昭宁便让她活活逗出了?浅笑。 他抿着笑意,抿得唇线转折越发得明朗漂亮,将那书合上,往她手上一送,也不说话。 “……你?不看了??”霍长歌一怔,笑着又?问。 “原是已看过?的,这几日总听你?念叨,便又?——”谢昭宁话说一半,一顿又?道,“你?呢?怎又?想着要寻北疆的地方志?你?可还用得着再看?” “还不是我这几日总与你?们念叨——”霍长歌拿了?他的话,原模原样含混回他半句,谢昭宁便听懂了?。 “想家了??”谢昭宁温声试探一问。 霍长歌就势可怜巴巴使劲儿一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那你?去那处坐下看吧。”谢昭宁轻叹一声,抬手斜斜往一处墙角指过?去,“那里有?桌椅。” 他说完与霍长歌拉开些许距离,看样子是想避嫌走了?,霍长歌心念一动,出声拦他:“三哥哥——” 谢昭宁抬眸觑她一眼,她将手上那书“哗啦”一声翻过?,随意展开一页,认真问他一句:“原北疆三州历朝历代的地方志,皆已毁于战火之中,如今府里存的不过?是我爹着人另修的,残缺了?不少东西。我曾听闻幽州史上有?过?一次大地动,江溢山裂,屋宇多坏,一夜死伤便有?数万人。三哥哥可于这册书卷中瞧见过??” 谢昭宁闻言一顿,心念电转间,与她迅速一点头,与她道:“你?随我来。” 他引着霍长歌去往后排书架,自架中抽出一本《幽州郡县志辑》,依了?记忆翻开一页,仔细扫过?一眼,并指点着那书中一行小字,侧身示意霍长歌道:“四百三十七年前,幽州辽阳,四月地震如雷,尘灰蔽天,垣屋欹侧,人畜深伤甚多。自燕州至东边郡县三十余,坏城郭,凡杀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一人。”(注1) 霍长歌见那书中只小字寥寥几笔,就已平静叙述完一场大灾祸,呼吸不由一滞,耳畔霎时便有?百川沸腾、山冢崪崩的轰鸣响动与凄厉哀嚎恸哭之声,她倏得站立不稳,眼神微有?失神,抬手下意识一把抓住谢昭宁手臂。 “郡主?”谢昭宁与她缓声念完那一行记录,猝不及防让她贴身一靠,温温热热的身子伏在?他臂弯间轻轻颤栗,似是怕急了?。 谢昭宁想将她扶稳推开,又?见她低头露出一段白皙脖颈,尤显修长脆弱,与她往日那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简直天渊之别,心下不解又?不由心软一瞬。 他抬眸往左右机警一瞥,轻声一叹,便通红着一张俊颜,让她继续这般靠着了?。 “怎得?”谢昭宁温声问她,“身子不大舒服么?” “夜里做梦,总是梦见北疆地龙翻身,吓着了?。”霍长歌闷声在?他臂间随口?编了?瞎话,隐隐啜泣一声,“害怕。” 谢昭宁:“……” “若按这书籍记载,千百年来的地动皆算上,哪里便都?不安全了?,岂止北疆曾有?过?一次地动呢?”谢昭宁啼笑皆非长叹一声,顿觉她眼下心思沉重?得倒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虽未有?凌云壮志,倒也心系百姓家国,怪让人心疼的,遂安慰她道,“你?也说了?那是梦,快起来吧。” 霍长歌细细弱弱应一声,抬头昵他一眼,仍是一副心有?余悸模样,往后小退一步:“你?说,这楼里可有?教人如何躲避地动的书?” “这些若是能避免,便无天灾一说了?,我闲了?且帮你?寻上一寻,你?也别再多想了?。”谢昭宁将那书合上往架中一放,也不再给她瞧,转身轻声劝她,“莫怕了?,你?就是想家了?,回去吧。” “不想回,你?记得帮我寻书,莫诓我。”霍长歌抿唇郁郁寡欢一摇头,莫名便想贴着他多说说话,“我确实?也想爹爹了?。” 她那一声“爹爹”,令谢昭宁眼神一动,也恍然现出些忧郁的影子来。 “三哥哥,”霍长歌眼瞅着他一瞬怔忡,便晓得他也被一言勾起了?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思念,遂试探问他, “三哥哥家是哪里的呢?我幼时听爹爹提过?一句,谢翱谢将军原也是北地出身,又?葬在?翼州清河,却天赋异禀,竟犹善水军。” 那是自元皇后古氏一族陨落后,这数年来,谢昭宁头次从旁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一时间,竟是眼里隐隐蕴了?些泪光。 这世上竟还有?人记得他生父原名谢翱,生前乃是将军,谢昭宁原以为,只死后被追封为清河郡王的谢翱早已泯灭于新朝建立后这十几年的过?往中,不为人知了?。 “……常山郡。”谢昭宁眼神倏然温柔,微微发亮,似是碎了?一把冬晖在?里面,又?暖又?惑人,霍扶光一时便瞧得有?些愣。 “……三哥哥家在?翼州啊!”霍长歌闻言惊诧抬眸,竟难以置信道,“原——原——” 怪不得他前世对?于北疆的倾覆、霍玄的身死原那般自责,因?霍玄半生守护的亦是他的家乡。 霍长歌骇过?一息,缓过?心中惊涛骇浪,心头又?如刀割似得难过?悔愧,她再强自抿出明亮笑意,一牵谢昭宁衣袖,扯了?他一下:“你?随我来!” 谢昭宁便茫然让她揪着一路踉跄上到了?五层阁顶,出了?阁内,站在?外廊上,着一身单薄深衣,与她一同?临风而立。 那书阁高得惊人,站于顶楼之上,便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腊月午后的京都?不似寻常热闹,街道空空落落的,鲜少人烟。 霍长歌手扶阑干眯眼觑着太阳辨过?方位,抬手遥遥凭空一指东北处,回头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道:“往那里走,一直走,出了?中都?过?得京兆尹,不远便是翼州了?,三哥哥——” 她指的地方,不过?虚空一个方向,往远瞭望也不过?是一片天接着一方地,天地一线处甚么也瞧不清楚,可谢昭宁却下意识顺着她指尖,极目远眺出去,这十几年中,从未有?人与他这般指过?家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当真看到了?翼州常山郡隐在?远处云雾笼罩的天边。 “出了?三辅地界,便可直入翼州,”霍长歌嗓音悦耳清亮,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在?谢昭宁身侧轻轻地道,“翼州地处平原,路甚是好?走,却冷得厉害,风似刀割般刮在?脸上……骑马行过?五六日,方才得见一片连绵群山……山上野草比人生得还要高,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似是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随之摇晃,便要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昭宁随她言语,眼前便似已瞧见了?那茁壮蓬勃、令人震撼的生命力。 原来他的家乡——是这样美好?的地方啊…… 他听着听着,侧眸不动声色昵着霍长歌,唇角越发漾出明显的笑意,心里很暖也——很感激。 甚至于—— 那一瞬,他恍惚想,她原也不需长成旁人心中预设的模样,不用心胸广阔,不用铁骨铮铮,也不用凌云壮志,只是如此,倒也不错? 第24章 争执 杨泽年纪大了, 病来如山倒,府里又闭了门,一连十几天?连朝都没上, 更别提往崇文馆中去授课。 晋帝从未提及着皇子们前往探望之事,也未急着安排其他大儒接手崇文馆中事务, 只?让霍长歌一本正经得日日与众人讲些北地战役。 讲至第七日, 霍长歌能说的该说的皆已掏得干净了, 便做出一副实在再憋不?出来的?模样,往堂前正襟危坐,坦坦荡荡与堂下众人大眼瞪小眼,喉咙沙哑干涩,撂挑子不?干了。 连凤举这才又唤了其他太傅来授课,治学态度犹如儿戏一般,搭着前几日南烟那句“陛下不爱珍宝原更爱藏书?”, 简直笑话。 ***** 腊八, 休沐,民间自有祭灶、逐除的?习俗, 宫中倒没那许多?规矩, 只?连凤举晨起与太子宗庙祭祀一回, 便过去?了。 霍长歌用过早膳,便着南烟领着去?往皇后殿中请安。 皇后正画了绣样要刺绣, 两个嫡子围她坐着, 有一搭没一搭得在聊天?。 皇后见?她进来, 手上捻着针抬头笑一声,见?苏梅也没跟着, 神情松泛许多?,也不?见?外:“桌上有小厨房做的?糕点?, 长歌尝尝去??” 霍长歌先见?礼,再点?头,又道谢,索性?端着装糕点?的?碟子往她身后合衣坐下去?,边吃边仰头瞧着她给那细针小心穿了线,南烟拦都未来得及。 “你这孩子,也不?嫌地上凉,这数九寒天?里,怎敢这般坐?”皇后扭头让她吓一跳,对旁边也正惊诧的?夏苑道,“还不?去?给郡主抬张椅子来?” 夏苑适才应下一声,便见?连珣自个儿站了起来,轻笑谦和一让:“郡主不?若过来坐。” 连珣生得如女子般秀气,唇红齿白尖削的?脸,似皇后,性?子却阴郁难测,往日见?谁都歪着头,嘴角噙着抹淡淡凉凉又意味深长的?笑,与众人上下学时也不?主动言语,总似个局外人。 霍长歌被强行架上堂前那几日,他人在堂下也仍是一副似听非听模样,手往脸侧一托,眼?底黑沉阴冷又瘆人,偏巧嘴角始终上扬,是笑着的?,越加似一条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怕是不?好对付。 霍长歌来此大半个月,也只?尚武堂里与他搭过那一回话,今日越发“受宠若惊”,却仍不?想?招惹他,毕竟她如今借住永平宫,可就?连皇后也没让他俩多?熟络熟络的?那个意思在。 “娘娘,不?必如此麻烦的?,让夏苑姑姑帮我拿个软垫就?成?。”霍长歌咽下糕点?,忙出声,也不?正面答连珣,只?跟皇后抬眸道,“我在北疆常常如此,惯了的?,不?碍事。” “只?此一次,”皇后也只?当?未曾闻见?连珣的?话,嗔怪一声霍长歌,温言软语得威慑她,“这是宫中,哪里有席地而?坐的?道理?往后还得守规矩,皇亲国戚就?该有皇亲国戚的?样子,陛下最忌不?依本分之人。你若再犯错,我可要罚南烟的?,左右也是因她规矩教得不?好才如此。” 霍长歌乖巧应一声,侧眸些微歉意觑南烟,却见?南烟倒神色如常,想?来也是惯了这般处罚的?方式,只?端端垂手立在她身侧,不?言也不?语,似个木雕的?人。 连珣也不?再坐下,似乎瞧着霍长歌这副懂事温顺模样格外有趣,黑涔涔的?眼?底浮起一层戏谑来。 直到夏苑将软垫拿来,连珣又故意伸手截下,亲自递与霍长歌,歪着头冲她耐人寻味地笑。 皇后脸上笑意一顿,轻描淡写睨他一眼?,便连南烟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眼?神复杂瞥了瞥他。 霍长歌熟视无?睹,只?装傻,把点?心碟子往地下一搁,两手一伸接过,矮身福了福:“劳烦五殿下。” 她话音既落,皇后便微沉了嗓音,隐隐透出些威仪道:“珣儿,带你弟弟下去?习字吧。” 霍长歌充耳未闻,只?当?点?心分外合她意,低头小口一咬,吃得欢畅。 连珣闻言再觑她,凝着她脑后那对小髻意味不?明笑一下,一把嗓音也格外凉薄:“那儿子便与弟弟先退下了。” 他领着一脸茫然的?连璧临出殿门,还又回头冲起身恭送他离开的?霍长歌玩味似地笑,笑完眼?神一挑,有意无?意又掠了南烟一眼?,南烟似有些惧怕他般身子一抖。 霍长歌嚼着点?心些微一怔,便晓得连珣果然是已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若是搁在前世,她恐会与他一拍即合谋划一番,助他一臂之力夺下帝位,再落下个从龙之功暂且缓上一缓北地危机,左右帮他谋求的?也是自家的?位置,算不?得霍乱汉家江山。 可如今却不?能这般做了,尚未走投无?路之前,她需得顾忌着她爹与谢昭宁不?说,亦始终不?大喜欢连珣整日一副阴涔涔的?模样,不?太磊落。 况且,若非皇后心机更深、隐而?不?发,那便是在“狼子野心”一事上,母子俩非是一条心,不?然就?此便利时机,皇后还不?助自家嫡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居然有意支开连珣,倒也有趣。 “长歌啊,”皇后瞧见?此幕,脸色越发难看,却仍勉强堆笑,柔声唤她转而?道,“你来绣两针我瞧瞧?听闻北地多?陇绣,庆阳香囊很是有名,我原也是会一些的?,只?是技艺不?甚精纯,你也让我开开眼??” 霍长歌原正出神,下意识轻应一声,回神便忙叫苦不?迭道:“娘娘,您瞧我可是会绣花儿的?人?” 她惨叫一声,引得宫里大小宫女皆抬袖掩了唇偷笑,南烟亦是一怔。 皇后“噗嗤”一下又嗔她:“哪里有姑娘家不?会刺绣的??按着南晋风俗,姑娘出嫁前,总要自个儿绣婚服,绣不?出,便不?能嫁,那是要让人笑话的?。若是与权贵结姻,还得于衣襟下亲手绣了那家门户的?图腾。更勿论你早晚是要嫁皇子的?人,白鹳、云鹤、仙色八鸫,哪个是好绣的?呢?” “南烟代绣!苏梅代绣?可以嘛?!”霍长歌惊得手上瓷碟都要扔掉了。 这是哪儿来的?破规矩?若是如此,那她前世嫁谢昭宁时穿的?甚么?她虽忆不?清明,但必不?是她亲手绣制的?嫁衣。 “自然,不?——可——以。”皇后一腔苦闷登时散了,似是逗弄她逗出了乐趣来,掩唇乐不?可支,一字一顿驳斥她,“你过来——” 她一招手:“本宫亲自教你绣。” 霍长歌:“……!!!” 霍长歌闻言扔了碟子,起身就?跑。 “快拦住她!”皇后在她身后笑得花枝乱颤,指挥一众宫女道,“关门!快关门!” 宫门“哐当?”一下,应声合上,宫女们提着裙摆团团将霍长歌困在正中央,南烟站在外围偏头望着她,忍不?住掩唇笑了一声。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2节 霍长歌对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撸了袖子也不?能真动手,简直就?快气哭了,又惨叫一声:“娘娘!” “哎,”皇后乐得肩头不?住得颤,端庄应她一声,转脸便对宫女说,“快将小郡主压过来!” 霍长歌:“……” 强人所难,强-奸民意,牛不?喝水难按角……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 午时,厚重云层渐渐散去?一半,冬阳含蓄地露出半副尊容,金灿灿的?光点?洒在挂了落雪冰凌的?枝桠上,处处透出股子生机与温暖。 晋帝连凤举祭过祖、敬过神,往皇后宫中食腊八粥,他领了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于正殿门前一站,便是一怔,只?见?那朱红厚重的?宫门竟是紧闭的?。 守门宫人见?是圣驾,连忙开门。 “为何闭门?殿中可是来了客?”连凤举眯眼?淡淡问了句,不?怒自威。 “回陛下,”其中一位太监跪拜回道,“是娘娘要教郡主刺绣,郡主要逃,娘娘遂嘱咐小的?们关了门,将郡主捉回去?了。” 连凤举闻言一滞,神情倏然便好看了些许,戏谑着与贴身大太监说:“倒是给皇后找了个乐子。” 大太监笑着低头应答:“是,郡主孩子心性?,甚是讨喜。” 连凤举微微颔首轻笑,宫门“吱吱呀呀”于他眼?前缓缓打开,露出内里情形,陡然—— “皇帝伯伯,您可算是来了啊!”霍长歌耳朵倒灵,闻声瞬时抬眸,“哇”一下假哭,于绣架后“唰”一声高举着两只?被刺出了血点?的?手,惨叫道,“好疼啊!!!” 连凤举没憋住,“噗”一下笑了出来。 他行到殿中去?,霍长歌杏核似的?眸子盈了泪,可怜巴巴得半哭不?哭着啜泣道:“皇帝伯伯,臣真不?是绣花的?料,您看臣手都扎出血来了。” 皇后在她旁边不?住乐,也不?见?心疼神色,只?起身与皇帝福了一福。 连凤举唇角噙着笑意道:“皇后那是为你好,学不?成?绣,婚服做不?了,你连人都没法儿嫁。” 说得跟你真会让我嫁人一样…… “说得就?跟有人愿娶臣一般,”霍长歌垂眸瘪了瘪唇,又吸溜一下哭一声,“臣跟个鬼见?愁似的?。” “嗯?”连凤举淡淡一哼,她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低了头。 “朕瞧瞧,”他人往绣架后凑过去?,也未再多?言,只?道,“皇后教你绣了些甚么?” “其余先搁下,鸟儿她总该会,遂妾身原是想?教她绣喜鹊。”皇后端庄抬袖一掩唇,弯了眸,抢在霍长歌之前答了话,“颜色单一,也好上手。” “喜鹊?”皇帝负手瞧着那好好一张绢布上,蹲着个要方不?方、要圆不?圆、乌漆麻黑的?东西,忍不?住就?又笑出声,“朕瞧这倒像是块豁了条缝儿的?石头。” 这话一出,勿论皇后,便连宫女皆不?由抿了唇在轻声笑。 霍长歌越发哀怨得一抬眸,眼?下还摇摇欲坠挂着颗泪,闻言挺直了背脊,梗着脖颈,便不?愿丢了面子认输了:“臣虽拿不?得绣花针,可臣提得动刀,这阖宫上下也只?臣一个这样的?,这世上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况且人这一生原也就?丁点?儿长,臣绣了花儿,便也没法儿习武了。” “嗯,这话倒也对,只?金枝玉叶做了武夫,说出去?贻笑大方。”连凤举眼?神细微一动,似不?豫又似快慰,颇复杂,又理所当?然地笑着驳斥她,“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女子可以不?提刀,却不?能不?会绣花样,你与四公?主总在一处,到底也该学一学她。” 他侧眸又瞧皇后一眼?,皇后便懂了他的?意思,招手让人撤去?绣架,又往小厨房知会一声,着人去?喊那俩嫡子来,准备要开午膳了。 霍长歌见?状心思却敏锐一动,她与连珍相处这月余,始终算不?得和睦,虽无?大的?争端,但也难免话不?投机便要针锋相对呛上几句,连凤举不?可能不?知,却在此时似有意无?意般,一语便要挑起她二人争端似的?,不?知安得甚么心? 没得被人当?傻子戏耍,霍长歌只?当?自个儿没听见?,故作?一副饥肠辘辘模样,抿唇抬眸只?眼?巴巴瞅着夏苑去?传膳,连凤举便也不?好再续说。 再说连珍那人,真真是个水做纸糊的?,有多?少能耐,一眼?便能看到底,心机撮在一处堆起来,怕连一个茶盏都装不?满,还全用在了谢昭宁身上。 虽说她识得字又念得诗,除却《女诫》外,其他学问却是无?一通晓,尚武堂里练弓练得指腹脱了皮,就?贴在谢昭宁身侧吧嗒吧嗒掉眼?泪,形貌楚楚可怜。 且谢昭宁也是个呆的?,只?会尴尬回一句“四公?主,待再过几日指腹生出薄茧就?好。”,说得连珍愈发可惜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抽噎得更加痛心疾首。 这般“简单”的?人物,却不?像是宫里能长出来的?,想?来也是她生母丽嫔到底虔诚,一心向佛,宫中眼?下又只?她一个年长的?公?主,不?需与人争些甚么,便还算能傻得安稳。 遂霍长歌也不?愿与她身上磋磨光阴,不?若与张远图切磋些刀法来得实在。 便说张远图,人也到底木讷,不?懂变通,以一身蛮力走着大开大合的?路子,却是于武学一途来说,成?就?到此为止了,也是可惜。 “这几日倒是着你受累了,瞧着似乎还痩了些。”皇帝落了坐,见?霍长歌望着宫门方向,似等膳等得人都要痴傻了,便又与她道,“适才听你那嗓音,如今隐约还哑着?” 霍长歌被皇后压着学了半日的?绣,人已有了些火气,连凤举那话又说得她心里不?爽利:女子怎么了?甚么又叫做女子的?样子?这宫里似是给女人描了一个绣样,让人照着长?长得不?对,便要拿剪刀剪掉线,重新再长一回? 这宫中有一个连珍还不?算,还得人人皆得长成?她那样?千人千面的?道理却是无?人懂得的?? 她隐而?不?发憋闷得难受,闻言还得继续装傻充愣,应付他突如其来的?试探。 “已大好了,臣可不?敢居功,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霍长歌眸光一转收回来,不?大好意思地屈指蹭了蹭鼻尖,得了夸,也不?恃宠而?骄,只?眯着一双杏眸,腆着脸笑,“臣没甚么大用,只?希望能抛砖引个玉。” 连凤举满意颌首,只?觉她那谦逊姿态令自己颇为受用,龙心大悦。 “即如此,该赏便也得赏,朕今日与你个恩典,小小犒劳你一番。”连凤举遂笑着,颇为体恤她似地道,“朕晓得你性?子野,宫里头定是坐不?住。正巧今日腊八,四皇子与其生母在城外皇家道观代朕祈福,未时太子与太子妃也会前去?布粥。待会儿你去?羽林殿,瞧瞧你哪位哥哥愿拿了木符携你出宫游玩一遭?晚膳便与你哥哥们在外面用过再回来吧。” 连珣正牵着连璧进殿,闻言眼?神微微一动,就?见?霍长歌喜出望外蹦起来朝晋帝一福,生怕他下一句便反悔似得:“谢陛下!” ……就?快要在这宫里憋疯了。 ***** 霍长歌用完午膳,便着南烟领她去?了羽林殿。 羽林殿前值守侍卫皆是禁军,着一身银铠轻甲,腰佩长刀,肩背挺直。 待入得殿门,内里宁静冷清,偌大的?空地上,冬阳照残雪,连璋竟半躺在椅子上看书?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神情乃是难得一见?得惬意松懈。 霍长歌与他往日本就?相看两生厌,有谢昭宁在旁时还好,她左右也得悠着些耍脾气;若无?谢昭宁,霍长歌与他连话都不?想?多?说,更别提求他带着出宫去?。 她立在连璋身前五步远,矮身一福,耐着性?子道一句:“二殿下。” 连璋冷冷淡淡觑她一眼?,节假十分,倒也给脸,比之前那不?近人情的?态度要好上许多?,一点?头,“嗯”上一声算回礼,嗓音低沉:“有事?” “陛下说,让二位殿下拿了出宫的?木符,”霍长歌故作?乖巧瞧着他,眉眼?弯弯笑得可爱又娇俏,拖着字音拖出一股子甜甜软软的?味道,“带我出宫去?过腊八节。” 连璋闻言正翻书 ?的?手一顿,抬眸斜睇她一眼?,一瞬冷脸,漠然道:“不?去?。” 霍长歌:“……?!!” 南烟:“……” “可,陛下说——”霍长歌愕然一怔,略有茫然,也不?知他怎得就?突然变了脸,喜怒无?常尤胜自己一筹,一抿唇,忍气吞声正又道。 “出去?。”连璋低头闲闲翻过一页书?。 霍长歌:“……” 南烟:“?!!” “殿下,是陛下让臣——”霍长歌深深一吸气,狠狠一咬牙,她似乎已记不?大清,前世这位端王连璋可也有这般烦她么? “滚!”连璋头也不?抬,厉声恼道。 霍长歌:“!!!” “我惹你了?!”霍长歌憋闷了半日,又忍他三次,现下被莫名“啪啪”打脸三回,登时便炸,“噌”一下就?要上前去?,南烟死死一把按住她。 “郡主!”南烟见?她不?住挣扎往前冲,拽她不?住,于身后还将她又死死环抱住,“郡主不?可!” “矫揉造作?,装腔作?势,心机深沉,”连璋抬眸冷笑一声,“见?你就?生厌。” 三个四字成?语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霍长歌头晕目眩,满耳旋得全是那四个字四个字的?词儿。 南烟闻言将她揽得越发得紧,简直心惊肉跳,也不?知霍长歌怎么就?惹到了二殿下,连璋本来也还好好的?,遽然色变,一分颜面也不?愿再给她留。 霍长歌俏脸涨红,眯眸震怒,新仇勾起了旧恨,一瞬提刀砍了连璋的?心思都有了! 她压着性?子没先怨恨今生且算无?辜的?连璋,连璋却无?故率先摆出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撩得霍长歌心头的?火止不?住蹭蹭往上蹿。 霍长歌一手颤颤巍巍扣在腰间赤绳的?盘扣上,余光不?经意擦过不?远处半扇虚掩的?殿门,倏然莫名就?冷静了下来。 她阖眸定了定心神,深吸几口气缓了情绪,背对南烟,见?左右无?人,竟眉眼?斜斜一挑,挑衅意味十足得冲连璋不?怀好意一笑,菱唇一启,无?声吐出一句:“我便就?矫揉造作?给你看。” 连璋见?状一怔眉心蹙紧,读懂了,眼?中厌恶之色更重,还未及反应,便见?霍长歌陡然往地下抱膝一坐,从南烟怀中脱了出来,表情一塌,似乎只?酝酿了一息,脸埋在膝头,“哇”一下就?闷声委屈大哭出来:“三哥哥!” 连璋:“?!!” 羽林殿内本就?空旷得厉害,她那一声便像冬日里的?惊雷,响过一声后仍拖着余音不?住在院中回荡,刹那将羽林殿内的?寂静撕开一道难以平复的?口子。 “三哥哥!!”霍长歌转眼?泪如雨下,颤着嗓音连求援带告状,“二哥欺负我!!!” 连璋:“……” 南烟赶紧蹲下去?哄,霍长歌只?是哭不?停。 “闭嘴!”她那一声声于连璋而?言简直似魔音入耳,闹得他头晕脑胀,越发恼她得厉害,厉声喝道,“不?准哭!” 霍长歌却不?理,只?埋头臂间痛哭,姿态可怜巴巴地抱膝缩成?一小团:“三哥哥!!!” 谢昭宁便从殿内应声匆忙出来了,茫然又慌张:“怎么了?” 他内里只?着一件象牙白的?长衫,肩上随意搭了水蓝的?披风,如墨长发于脑后松松扎成?一束,微有凌乱,面上似有倦容,像是适才睡醒一般。 “三哥哥,”霍长歌闻见?他出来,这才低缓了哭声,抽抽噎噎,扬着张梨花带雨的?脸,抬眸眨巴着长睫望着他,眼?角鼻头通红一片,模样楚楚可怜又委屈,喑哑着哭劈了的?嗓子软软糯糯含混唤他,“三哥哥。” 连璋:“……” 他顶着一副着实似被雷劈过一番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瞠眸。 “地上凉,先起来。”她那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谢昭宁亦见?得惯了,也未多?想?,几步过去?往她面前单膝虚虚一跪,将手臂递了于她,让她搭着他小臂站起来。 “你别理她!”连璋眼?神越见?复杂,将手中书?往腿上一摔,朝谢昭宁不?耐着恼道,“她故意的?!你还同情她做戏上瘾了不?成??” “那也不?能任她坐地上,院儿里雪还没化呢。”谢昭宁些微一怔,温声无?奈驳他一句,转身将霍长歌那手递去?给南烟,这才整了下衣袍,袍角下莫名掉下些竹木的?碎屑来,落在他身前雪地上。 南烟拿了帕子替霍长歌轻揩脸上泪痕,霍长歌也不?再大声哭,只?细细弱弱地抽泣,像个奶猫似的?。 “霍郡主,烦请你闭嘴,你若再做戏,”连璋越发恼得厉害,简直让她哼唧得头皮发麻,冷冷斥她一声,讥讽道,“我便要亲自扔你出去?了!” 来啊,你打得过么?霍长歌眼?泪一收,正要反唇相讥—— “二哥。”谢昭宁轻声阻他一阻,“郡主是客。” 霍长歌便复又做出一副委屈又无?辜的?模样。 连璋重重冷哼一声,眼?白都快要翻出来,却闻谢昭宁又垂眸柔声去?哄霍长歌:“莫哭了,冬日里风大,仔细吸了凉气要咳的?。” 霍长歌便当?真缓了哽咽的?声音,抬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看他,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郡主今日怎会来羽林殿?”谢昭宁见?她止了哭,方才问,“可是有事?” 霍长歌唇角向下一撇,沾了泪的?长睫颤巍巍一抖,顿时委屈得又是一吸溜,轻瞥南烟一眼?,南烟便连忙意会代她答:“三殿下,是陛下说,郡主这几日着实辛劳,遂特赏了郡主恩典,让郡主来羽林殿中寻二位殿下,看哪位殿下要是得闲,便拿了木符携郡主出宫走走,与四殿下在外用过晚膳再回宫里也不?迟。” 谢昭宁闻言一怔,眼?里透出些许责怪来,远远横连璋一眼?,连璋只?当?没看到也没听到,书?往脸上一扣,闭眸假寐,眼?不?见?为净。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3节 “外面风大,郡主进殿内来吧。”谢昭宁见?状认命轻叹,“我去?梳洗更衣,带郡主出宫。” 霍长歌这才软软“嗯”出一声,眼?底总算浮出了些笑意来,眸子一弯,冲他乖觉点?头。 “陈宝,”谢昭宁将陈宝也唤出来,温声嘱咐他,“先将郡主与南烟姑娘领进殿,沏些热茶,适才送来的?果干也取来,好生招待着。” 陈宝恭敬应道:“是,殿下。” 他一转头,又朝霍长歌和南烟憨傻一笑:“郡主,请;南烟姑娘,请。” 霍长歌也回他甜甜一笑,眼?底还带着些微小心翼翼与讨好,与南烟跟在他身后进了殿。 谢昭宁那右偏殿,空空落落,连墙角摆设都没几件,跟他人一样,瞧着孤寂却又疏离,无?时无?刻不?透出股子短暂寄居的?气息来,哪里有主人家的?姿态。 霍长歌捧着热茶,坐在殿内转头四顾,只?觉这殿中着实冷清太多?,莫名有种淡淡的?悲凉与无?望,她便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他,心尖微微得胀。 霍长歌人等在里面,谢昭宁却仍留在门外,他往连璋身前走过去?,弯腰将他脸上那书?一把掀了,连璋抬眸狠狠瞪他一眼?。 “三殿下心软,”连璋冷声讥讽他,“还不?去?哄着那位小郡主?” “我晓得你自诩品性?高洁,最见?不?得假模假样之徒,只?因宫里这般的?人实在太多?了,且她又是燕王独女,咱们少时闻小舅讲过许多?北地之事,见?她如此,你便更觉大失所望,故格外看不?惯她……” “可你又瞧过她卓绝武艺,闻得她幼年所经惨烈战事,愈加觉得她不?该恣意骄纵、无?理取闹,由她亲自毁了她那份霍家人应有的?铮铮傲骨。” “只?是二哥,我原当?你该比谁都明白——”谢昭宁一语洞穿连璋心中所想?,见?他恼羞成?怒抬眸,愈加压低了嗓音,尾音轻颤道,“——若是坦荡活着,便能性?命无?虞,谁又愿披着一张虚假面皮,这般乱七八糟得活着呢?这宫里的?人,还有谁是真正的?真?你是么?” 他话音即落,连璋倏得一滞,两颊肌肉些微隆起,似被他血淋淋扒开了心底的?伤,勾出哀戚旧事来。 连璋愈加愤恨地瞪着他,却又遮掩不?住眼?底浮起的?明显痛楚,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后,方才哑声冷笑道:“你胆子倒大了许多?,竟敢为她来教训我?” “……随你怎么想?吧,反正这些年里头,”谢昭宁闻言似也着恼了,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与他忍不?住呛声道,“你也从未觉得我有哪里好,现下再加一条罪名,也没甚么所谓了。” 他话音未落,转身便走,徒留连璋一人在身后,眼?角恍然有泪光轻轻一闪。 第25章 玉佩 霍长歌在殿内等过一刻, 谢昭宁这才更衣出来,神色如常,只略有倦容, 长发?重以锈金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堪堪掩住颧骨上的那颗痣, 露出冷艳眉眼, 月白长衫外罩薄蓝大氅, 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细绣了赤顶墨尾的云鹤,又是那日花灯会时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的模样。 “走吧。”谢昭宁将禁军木符递与霍长歌,温声叮嘱她,“收好了。” 院里连璋脸上盖了书本似是仍在睡,霍长歌也不理他,别过南烟,与谢昭宁出门?, 仰头一笑:“嗯。” ***** 出得宫门?, 苏梅守在马车前已是候着了,见他二人?来, 福了一福。 霍长歌些微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想来让她去请人?这招, 也是皇帝的试探,他晓得以连璋那性子霍长歌该是请不动的, 但谢昭宁这性子却是一定请得动的。 若是如他所料, 只霍长歌与谢昭宁二人?孤男寡女马车里共处一室, 名声便要败坏,苏梅又懂些武艺, 便由她随扈左右跟着了。 可若是霍长歌能将连璋也请了来,那连璋恐怕在晋帝眼中, 便已是有私心的了。 帝心果然多疑,霍长歌暗自嘲讽嗤笑,抬眸却弯着眉眼与谢昭宁甜甜道:“三哥哥,我这位姐姐你可还?记得?她名唤苏梅,是我家里的家将,随我自小一同长大的。” 苏梅应声又一行礼,柳腰花态颇显妩媚动人?,姿态不卑不亢中又夹裹三分英气?,是霍长歌口中北疆女子的模样:“三殿下。” 谢昭宁温润一笑,朝苏梅点头还?礼,一派君子谦和的好风度,却是与霍长歌坦然回了句:“我记得,宫里多甚么人?、少甚么人?,我头个?便得晓得的,你们入宫那日,我便已见过苏梅姑娘的画像,还?晓得姑娘恐怕亦使得一手的好刀,右手虎口略有薄茧。” 苏梅讶然掩唇,又笑着福一福回他:“殿下谬赞了。” 谢昭宁便也不再多话,微微一笑,挑了帘子率先上了车。 待霍长歌也上去,苏梅跟着进?来,放下厚重的帘布远远贴了门?正襟危坐,姿态似个?行伍间的军人?般,偶尔好奇觑一眼谢昭宁,却是与霍长歌也不多言,有眼力见儿又守礼,比霍长歌要让人?省心许多。 车身一晃,往前走?了,谢昭宁才微一抿唇,认真瞧着霍长歌,与她低声道:“往后无事,莫要招惹二哥,他那人?喜静,最烦哭闹。” “哪里是我要哭闹?他话都?不让我说完,左一句‘出去’、右一句‘滚’!”霍长歌闻言佛然不悦,不满他言辞偏袒连璋,下意识便直直朝他告状,却又隐去了连璋那些难听话,不愿让他知道了,只垂眸难堪道,“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家,哪里受得这羞辱。这原是皇子该有的气?度嘛?” “二哥性子是冷淡孤僻些,人?也寡言,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可心地?却是极好的,你往后自会明白,说不准还?会与他颇投缘。”谢昭宁闻言叹一声,自是晓得以连璋那爱憎分明、冷硬刚烈的性子的确做得出这种事,想劝她能忍即忍,又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亦非时常能忍得住不呛上连璋两句,何况霍长歌。 况且以她这机灵劲儿,恐怕何时该忍、何时不该忍,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的,原也不用他多说。 “我晓得他,也晓得你,不过是各个?避我如蛇蝎!”霍长歌本就憋闷,见谢昭宁不帮自己说话,反而越发?维护起连璋,愈加委屈得一掀眼皮,瞪他一眼,撇嘴揉了揉衣摆,跟鱼吐泡泡似的,嘴巴一开?一合不住道,“可谁又想上赶着嫁似的?我不过做做样子,你们还?当真不成?你那二哥原也是傻的吗?他爹能让我嫁谁?自作多情甚么呀!” 谢昭宁:“……” 她言辞锋利,毫不留情面,一个?“你”又连着一个?“你们”,炮口便又将谢昭宁也对准了。 谢昭宁不由尴尬起来,眼神游移,羞赧得连头都?要低下去,一对耳尖“咻”得红得似能滴下血,就快维持不住那一身的清峭。 “……好了,不说了,是我说错话。”谢昭宁见她着实着恼得很了,略一思忖便知连璋怕还?说了她不少难听的话,难听到依着她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连告状竟都?羞于开?口告全了,东拉西扯也只能迁怒他,他顶着鼻梁上坠的汗,笨口拙舌哄她道,“即是出宫来了,便散散心,不想那些事情了。” “为甚么不说?我还?气?着呢!”霍长歌两手往身前一环抱,见谢昭宁低了姿态又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又心疼又更恼,胸口憋的气?更没处撒,只想掉头回去将连凤举与连璋这俩罪魁祸首全砍了,她抿了抿唇,自个?儿缓了缓情绪,抬眸觑着谢昭宁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只愤愤不平又低声阴阳怪气?骂一句,“大家本就同是棋盘上的棋子,谁也没比谁高贵!一颗棋子还?嫌弃起来另一颗,也是贻笑大方得很,心里没点儿数。” 谢昭宁:“……” 这话虽不好听,但也没说错,仔细一品还?有点儿想与连璋平起平坐的意思,光明正大得逾矩,胆儿挺肥。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想提点她莫要太过傲气?,寄人?篱下总归还?是要守规矩的,话到嘴边又觉四下无人?,便让她寻衅撒了这口气?也好,总比一直憋闷着强,便只无奈瞥她一眼,也不再说话。 苏梅偷偷睨着他俩,嘴角笑意堪堪让她压下去——霍长歌骄矜惯了,脾气?又大,话说得不留情面,谢昭宁却愿意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有意思。 更别提他俩这一来一往间,话里机锋毫不遮掩,似是短暂光景的相处,已有了些许过命的交情似的,互相信任着彼此。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闻窗外车轮“咯吱咯吱”轧过石板路。 “三哥哥,”霍长歌火气?来得疾也去得快,发?完了怒心头顺畅了,便又觉车内静得太过无趣,好不容易有个?与谢昭宁独处的时机,便想多与他说说话,她手撑下颌,身子随马车轻轻摇晃,状似天真得好奇试探轻道,“那你可曾想过,原想娶甚么样的女子呢?今日陛下与娘娘都?说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样子,可这话我听不懂,也不赞同,你心里的女子又是甚么模样的?” “还?、还?未曾想过……”谢昭宁眼神微微一晃,温柔清澈中又裹着些赧然,越发?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道,“我原也不大会应付姑娘家,再说姻缘一事,本就上天注定,哪里会想那许多,兴许哪天遇到,就晓得了。” 这话答得倒跟前世一个?字都?不带差的,却不料前世他倒霉催得遇到了她…… 霍长歌心里替他喊过一声冤,她前世便晓得先皇后曾为他求过了恩典,遂他到了二十二岁仍未曾娶妻,皇帝也不能明着逼迫,倒是让她逮住机会钻了空子。 “那到也是,”霍长歌遂抿唇轻笑一声,露出颊边一对娇俏小梨涡,顺着谢昭宁的话说,“譬如我爹娘——” 霍长歌忆起双亲,一双杏眸里似碎了把星光,笑着与他缅怀道:“小的时候,我爹常说,他活到三十岁才遇着一个?我娘亲。他那时便想,我娘一定是辽阳城外雪山上的山神送给他的这辈子最好的礼物,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去得太早了。她去以后,爹原还?说,若是这辈子等不来娘的转世,便也只能孤独终老了。” 她话音未落,已续出一声轻叹,满满的惆怅。 “燕王与王妃鹣鲽情深。”谢昭宁一双浓墨重彩似的长眸里亦是盈了明显艳羡,“素闻燕王杀伐果决、镇静果敢,想来,你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却是像王妃多一些?” “若说我像我爹呢?”霍长歌故意语焉不详回他,明着将他误导了,瞧着他愕然瞪大的双眸,“噗嗤”一笑又问他,“那三哥哥呢?你这性子又像谁?先皇后?你与二哥哥实在不像是一同长大的。” “又浑说。”谢昭宁闻言轻斥了她,方才眼神一虚,长叹一声,边任自个?儿沉在伤怀旧事中,边温声缓缓回她,不知不觉说出了许多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先皇后是个?极好的人?,热情、良善、重情重义,最像她的该是二公主,只可惜她亲手带大的小国舅与二公主皆因?……因?病早逝,三公主又生下便夭折了,她一个?做长姊做娘亲的遭不住丧亲之痛,亦对这人?世间失望心伤,郁结于心,与燕王妃一般,去得太早了……” 他话音未落,马车一停,霍长歌便闻他又淡淡续了句,似是不愿再多谈,朝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竟是主动说:“到了,下车吧,今日天色尚早,我带你在城中转一转。” 霍长歌一怔,恍惚间只觉他那话中似是隐了层深意在,不及多想,只能随他道:“好。” 苏梅遂打了帘子稳稳立在车辕上,避开?半身,让谢昭宁先下了车。 待霍长歌出来时,便见谢昭宁站在车下,负手虚虚眺望着远方热闹的市集,眼里茫然又哀伤,似是他将自己的伤疤一语揭开?了,往事回溯,半晌过去,亦无法从那感?怀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烈烈寒风吹得他衣襟下摆不住翻飞,却也无法吹散他那周身萦绕的悲凉,冷风绕着他周身再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风里化掉似的。 “呦,真是巧,竟又遇到你们兄妹二人?了。”霍长歌正凝着谢昭宁那身影出神,随他莫名伤怀,闻声一顿,循声抬眸望去,见十步远处,有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翁与一个?壮硕青年分扛着个?竹架,竹架上摇摇晃晃悬着不少的花灯,老翁遥遥望着霍长歌笑,“小姑娘,今日可还?要兔子灯?” 霍长歌认出来人?,“噗嗤”一乐,拢着大氅从车辕上利落蹦下来,吓了谢昭宁一跳,他下意识就抬了手去接,生怕她摔着。 苏梅见状手掩了唇轻笑,谢昭宁这才醒悟霍长歌原也是身带武艺的,又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霍长歌也未察觉,只顺势将手按在谢昭宁小臂上,站在他身后,“哈”一声朝着老翁俏生生地?笑,也不认生:“老伯伯,您又去卖花灯呀?” 她一语既落,谢昭宁这才注意到,那老翁竟是花灯节那日做白兔宫灯的摊主,他不由忆起那晚狼狈来,不动声色睨一眼霍长歌,又红了一对耳尖,遥遥冲老翁一拱手。 “今日灯不卖,是要送去道观里祈福的。来,小娃娃,先给你一盏兔子灯,相逢即是缘呐。”那老摊主方脸白须,精神矍铄,一笑越发?显得和善,让身后瘦削长脸、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将那竹架自个?儿扛住了,从架上抽了只已做好的灯,往他俩身前走?过去,笑着递给霍长歌,“今日又在过大节,娃娃可不许再跟兄长闹别扭,哭得天上神仙烦恼了,那就不好了。” 霍长歌甜甜一笑,接了灯,又抬眸瞥一眼谢昭宁,乖觉应下了,那老翁便又回去与年轻人?分扛了竹架,走?远了。 “这灯呢,我有一只了,”霍长歌望着那一双朴素背影渐渐融入街市人?流中,这才转头与谢昭宁扬了下巴轻笑道,“这只送给三哥哥吧。” “那是人?家送你的,我——”谢昭宁闻言正要拒绝,便闻霍长歌凝着他又补一句—— “三哥哥,前路崎岖,晦暗不明,”霍长歌那一把清亮嗓音倏然压得只有他二人?能听见,轻轻柔柔却又坚韧炙热,意味深长道,“予一盏灯与三哥,望能分与三哥些微光明照亮前路,盼——” 她顿过一息,又轻笑一声:“——殊途同归,可好?” 她那嗓音悦耳好听,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回转在山间半晌不去,却突然莫名给了谢昭宁一种熟悉又难过的感?觉,他像是等了许多年,才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尤似一声由远古而来的梵音,穿越千年万载,“嗡”一声狠狠敲在了他心头,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一瞬扼住他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他魂魄中钻进?去。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眼瞳轻颤,垂眸亦凝着她,良久未语。 半晌后,谢昭宁终默然接过挑着灯的青竹竿,觑着那憨态可掬的白兔宫灯,再挑眉一探一身似火红衣的霍长歌,恍然间,虽一语道不清楚,却似乎隐隐约约晓得自己的前路在哪儿了。 “那便多谢郡主了。”谢昭宁温声道,不由轻轻一笑,眼底像一瞬敛入了些许天光,微微有些亮堂的意思在了,面上薄红却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 “若是以后,嗯,若是到了那一日,”霍长歌险些迷失在他那惑人?双眸中,不大好意思得错开?些许眸光,往东北方向又眼神缱绻得虚望过去,似呢喃地?叹出一句,“我也带你,去翼州好好转一转。” “……好。”谢昭宁道。 ***** 谢昭宁挑着那灯,与霍长歌走?街串巷,于喧哗闹市里、车水马龙间,引得路上行人?纷纷回头张望,苏梅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他二人?长得本就引人?瞩目得很,又气?度不凡,是大家族里出来的模样:一个?温雅斯文、一个?俏丽可爱,偏生温雅的那个?提着盏可爱的兔子灯,那兔子两手还?捧着根胡萝卜。 “京里原这般繁华热闹啊。”霍长歌“哇”一声,不加掩饰地?赞叹,她前世入京时,眼中哪里瞧得着这些景象,恨到极致,眼前灰蒙蒙一片,除了复仇,甚么也没有。 谢昭宁闻言轻笑低应一声。 “还?有好多的店铺,倒的确比北疆荣华上许多。”霍长歌仰着头,往对角街巷望过去,随意拉家常,“三哥哥,你常出宫的吗?” 谢昭宁笑容一滞,脚下不由一顿。 霍长歌原不知这话哪里出了错,怔怔陪他静静站了一息,便见他垂眸虚眨长睫,又是一副哀伤到茫然的样子:“没,这些年里没怎么来过了。” 霍长歌正诧异,便闻他又轻叹一声:“小时候倒是时常来,二、二姐很喜欢闹着小、小舅带我们出宫玩儿。” 他一句话里顿过两处,每顿一处,眼神便晦暗一分,越发?伤怀起来,往日在宫中却不常见他如此模样,连满城喧嚣似乎都?离得他远了。 霍长歌不由蹙眉,只觉谢昭宁口中的“二公主与小国舅”,似乎因?他今日频繁的感?怀被莫名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对不住,”谢昭宁回神向她低声告罪道,“这几日——” “我懂,每逢佳节倍思亲嘛。”霍长歌抿唇微微一弯杏眸,嗓音轻轻柔柔道,“我这几日也时常想起娘亲的。” “嗯。”谢昭宁点头应一声。 霍长歌便揪了揪他大氅,下巴一扬,要他前方赶紧带路去,她笑得淡却暖,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罕见得不闹又懂事。 想来掩在她那些虚虚实实之下的性子,便该是如此的吧,谢昭宁下意识也轻笑,适才转身走?了没两步,余光一瞥,瞧见对街有家玉饰铺子名字颇眼熟,似是曾听禁军里的小将提起过,那铺子里的工匠手艺颇负盛名,脚下又是一顿。 “快到年底了,得备些礼。”谢昭宁垂眸与霍长歌竟主动相邀道,“我想买些东西去,一起来可好?”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4节 “嗯。”霍长歌意外一笑,“好啊。” 谢昭宁遂领着她去往对街,与她进?了那店铺中。 那店铺门?前正中顶上低低挂了一串玉铃铛,有人?进?来,肩头从那铃铛上轻擦而过,那丛铃铛便“叮叮当当”响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很是有些雅趣的意思。 铃声一响,老板抬头,远远一瞥谢昭宁额上横覆那枚细雕了云鹤的玉饰,便晓得来的是贵客,喜笑颜开?走?过去,朝着他二人?一作揖,热络道:“这位公子可是想与小妹挑件小物事?” 霍长歌负手踮脚往他店中扫过一眼,也不语,抬眸只觑着谢昭宁。 谢昭宁思忖一瞬:“可有合适姑娘家佩戴的坠子?要模样别致些,别处不常见的。” “诶,有,近日新到一批,是我家里工匠自个?儿画了图样雕的。”那老板忙引他往柜台前去,人?往台下寻出整整一排玉坠来,拿垫了绒布的木制盘子呈上来与他挑,“您瞧瞧看?” 那一排坠子掌心般大小,玉料虽谈不上多好,却胜在雕工细致、形貌各异,皆是依着玉料的特质被雕成了不同的花形,花芯间还?细雕了蜜蜂采蜜的模样,花瓣上停着小指甲盖儿大小的彩蝶。 白的玉雕成的有玉兰、梨花,粉的有桃花、杜鹃,黄的有腊梅、金花茶,青的有绿萼与翠菊…… 谢昭宁淡淡扫过一遍还?未出声,便闻霍长歌又“哇”一下,杏眸亮晶晶的,不加掩饰赞叹道:“这手艺当真精巧。” “诶呦,过奖过奖。”那老板忍不住偷偷一乐,“小本生意,上不得台面,不值几个?钱。” 谢昭宁见状便道:“你喜欢?” 霍长歌抬手挨个?摸过那一排坠儿,又拿指尖小心抠了抠玉花瓣上的蝴蝶,赏玩过便没多少兴致了,眼里的光说淡就淡,抿唇一摇头:“没多大用处,玉也非是甚么好玉,大多原还?是幽州来的。” 幽州盛产玉石,成色却极其?普通,霍长歌年初原还?携着骁羽营人?马帮扶山民?开?过矿,将大量玉石销出北地?三州换取微薄的钱粮,那活计当真繁重得紧,不比打上一仗轻松,眼下便实在没甚么心劲儿再来赏玩自己开?过的矿玉。 谢昭宁便又了然轻笑,虽不知这些,但早就猜得到依她那性子,定也不会对这些小玩意儿多上心,她总归与京里闺阁中的姑娘不大相同,不然也不会被帝后齐齐教导一句“不似个?女子模样”。 “三哥哥,”霍长歌仰头朝他困惑一笑,心道这玉好像也不是买给她的,可若是送与宫中那些人?,又显然不够贵重了,遂直白问他一句,“你要买了送谁啊?” 谢昭宁挑了玉梨、粉桃与金花茶,正要让店家拿去包了,随口回她:“送珍儿——” 他话未说完,霍长歌遽然已恼,一把将他推开?,笑意倏得全不见,气?得面色骤变道:“整日说我俩一样,都?是妹妹、妹妹的,我、我与你出来,你给她买玉?怎也不见你给我买?!” “谢昭宁!”霍长歌莫名酸得嘴里直发?苦,脑壳一阵阵得发?着懵,连指责人?都?指责得雷厉风行,脱口便道,“你心口不一!你厚此薄彼!” 谢昭宁愕然一滞,不及辩解,便听她扬声唤道:“苏梅!” 苏梅守在门?口,闻声进?去,霍长歌柳眉倒竖,愠怒朝她一伸手:“钱袋!” 苏梅虽正惊诧,却问也不问,将钱袋直接自腰间解下递给霍长歌,霍长歌瞧也不瞧,抬手将沉甸甸的一袋钱往那店家手边一丢:“全要了!” 谢昭宁:“……?!!” “哐当”一声,那钱袋重重砸在桌面上,敞开?的袋口里还?滚出几颗小金珠。 那店家让霍长歌这副财大气?粗模样震得一瞬呼吸不畅,正想出声拦了她,便见她一把端了那木盘转身就出门?,临走?拿胳膊肘又将谢昭宁泄愤似得怼远了,俏脸胀红,气?鼓鼓地?瞪他道:“不让你买,让你送珍儿、送珍儿,哼!” 一语既落,她已撞开?玉铃铛跑了,苏梅见势不对,赶紧便追。 店家:“?!!” 谢昭宁:“……” “是你自个?儿说不喜欢的,”谢昭宁愣愣瞧着她一阵风似得刮着出去,带得门?下那一串铃铛不住叮叮当当得乱跳,茫然不解,“那我送珍儿、珊儿与珰儿又怎么了?” 店家闻言回神,“哼哧”一声大笑出来,笑声浑厚爽朗。 “公子这位小妹,想来家中是宠惯了的,”那老板两手往袖中互相一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了然替他叫冤道,“人?不大,气?性足,要强还?霸道,公子平日没少受气?吧?” 谢昭宁尴尬一摇头,却不由又蹙眉,温声淡淡驳斥他:“见笑了,她虽说骄纵,却也是识大体的,只小事上爱闹些别扭罢了。” 他从袖袋中掏了银两置于桌上,将霍长歌那钱袋换过来,系好了口袋揣进?自个?儿怀中,与那老板一作揖,还?不忘提着那白兔灯:“对不住,打扰了。” 他正要走?,余光瞥见那老板身后木架上悬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红得光彩夺目,似是内里凝着一团不熄的火,他眼波倏然一荡,不由又笑一笑,认命似得长叹一声。 那店家也是个?明白人?,见状笑着往那空荡荡的门?口探一眼,又转回来,取下那块儿赤玉递给他,揶揄道:“看来啊,公子原还?是最心疼这个?妹妹的。” 谢昭宁闻言些微错愕抬眸,手心里握着那沁凉的玉,似是有甚么东西就要顶破胸口钻出来,他下意识轻轻应了声:“……嗯。” ***** 霍长歌端着个?木盘跑出门?,一路到了街面上,让鼎沸人?声一冲,人?才似清醒了些许,也不晓得自个?儿见着谢昭宁特地?给连珍挑礼物,怎就能生出这般大的火气?来,心头又酸又苦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逢年过年该有的礼数罢了。 更何况,除却连珍落花有意、谢昭宁流水无情外,人?家俩人?毕竟也是十几年的兄妹呢…… 她虽这般想着,低头瞧着那些玉,却仍觉碍眼得厉害,双眸狠狠一闭,一股脑将那木盘连玉坠转身全塞了给苏梅:“去去去,爱送谁送谁,莫再让我见着这些东西,堵心得慌。” 好不容易出个?宫,还?自讨没趣。 苏梅猛然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愈显活色生香,整个?人?险些站都?站不住,来来往往不住有男人?偷瞧她。 “你笑甚么?”霍长歌气?性还?没过,虽不至于迁怒,嘴一撇,却仍是着恼道,“我可说错了?他嘴上说着要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可结果呢?我排哪儿去了?” “我只能说,”苏梅将那些玉坠子往怀里囫囵一塞,把盘子随手往树坑旁扔了,意有所指得揶揄笑着对她道,“小姐当真开?始长大了呢。” 霍长歌不解抬眸:“甚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苏梅“噗嗤”又一笑,眉目间妩媚动人?,“往后啊,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霍长歌越发?狐疑。 苏梅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转过街角追过来,将那钱袋先还?了与她,才对霍长歌小心翼翼得低声试探:“还?气?呢?” “你在前面走?你的,”霍长歌见他竟是两手空空得过来,火气?蹭一下又上来,莫名恼得越发?上了头,杏眸一横,“懒得理你!” 谢昭宁:“……” “成,那你只管跟在我身后。”他好脾气?地?说,“我带你找连珩吃饭去。” 霍长歌便当真只黑着脸跟着他穿街走?巷,一言不发?,谢昭宁时不时一回头,她也不搭理,两手拢在大氅中,仰面朝天冷冷淡淡哼一声,似一朵傲然凌霜的红梅,模样还?有些好看。 苏梅瞧着好笑,见谢昭宁也着实不知如何哄人?开?心,只三步两步一回头,脸长得虽说俊,人?却木木呆呆的,便与集市上好心买了个?糖人?递与谢昭宁,给他使了眼色让他去哄人?。 谢昭宁眼神一亮,些微有些醒悟,拿了那糖人?一转身,却见霍长歌也去了那画糖人?的摊子上,嘱咐人?画了只长嘴长颈细腿的云鹤,手还?撑在人?家摊位上,斜眸一睨他,张口就面无表情咬掉了云鹤的头,“咯嘣”一声脆响。 谢昭宁:“……” “噗。”苏梅抬袖挡着小半张脸,站在街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三、三公子——” 她边笑边与谢昭宁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家小姐哈哈哈哈,打小爱记仇,您莫哈哈哈哈莫与她多计较。” 可霍长歌这气?却也生得真实,这番行径直截了当又孩子气?,比在宫里时那故作出的姿态要可爱上许多,谢昭宁轻轻一摇头,眼神越发?纵容地?昵着霍长歌,眉目间气?度温润柔和,应声回苏梅:“无妨,任她闹吧,总归不是在宫中。” 他说完又低头瞧着自己手上那糖人?,拇指与食指捻住撑着糖人?那小木棍儿一搓,搓得那糖人?在他指尖打了几个?转,也似个?调皮的少年模样来,他又轻笑一声,盯着那糖人?不由也试探咬了一块儿下来,似乎,味道还?挺好,甜而不腻,带着些许麦芽的清香,一路莫名甜到心里去。 第26章 刺绣 城外, 皇家道观——上清宫,浩大宏丽,内有殿堂约二十?余座, 供奉神像百余尊,千年间曾先后毁于战火四次。 新朝初建之时, 由晋帝连凤举一力主张重建, 如今宫外红墙黄瓦, 耸立于群山环抱之间,依山傍水,宫内雕梁画栋,翠竹环拥,林木葱郁,只单单这么瞧着,便自有一派仙气。 谢昭宁与霍长歌抵达道观时, 正遇上祈福布粥结束, 太子与太子妃恰好上得车驾,由禁军护送回?转东宫。 太子那车驾以檀香熏染, 四周又用纱帐照顶, 其尊容半隐半现间, 愈显宝相?庄严。 禁军人墙外围着不少百姓,追车交口称赞太子慈悲仁善, 当活佛转世, 有此储君乃是南晋大幸。 霍长歌身?量不足, 人群中视线受阻,下意识垫脚便想自人缝间窥得太子一二, 她前世与太子并?无深交,只有寥寥数面之缘, 未来?得及摸清他的底细,便已将连凤举一剑送去见霍玄了。 这位太子说来?也是传奇,原是连凤举的第一个孩子。 民间有言:偏大的爱小的,这第一个孩子素来?是长在父母心尖儿上的宝,连凤举亦不能?免俗,初为人父,自然是疼爱那孩子的紧。 只那时连凤举正欲起事,生怕将他照顾不周,为人掐着软肋胁迫,便将那孩子抹去了身?份偷偷藏于深山一处与世隔绝的佛寺中,着心腹照料着长大,待连凤举形势稳定?时,方才将他着人又接回?。 只不过,这位太子前世坊间名声虽好,朝中却不过尔尔,暗地里只得一个“有德无才”的名头,于政事一途似乎总是不够果决通透,但连凤举偏宠于他,朝中不乏有异议者多被按了莫须有的由头贬官降职,他太子之位便因如此坐得稳如泰山,直至连凤举临终,最后一眼瞧得亦是这个与其自小便分?离十?余载的大儿子。 太子车驾很快过去,霍长歌被围困嘈杂人流之中,甚么也未瞧清楚,颇为遗憾喟叹一声,转头便见谢昭宁背身?隐在人群里,抬着一双清冽凤眸远远眺着与太子车驾相?反方向的峻岭崇山,神情罕见得冷漠。 他这是—— 霍长歌一瞬诧异,不愿被太子瞧见,还是不愿瞧见太子? 她侧眸与苏梅使了个眼色,苏梅也正纳罕,却与她悄悄指了指她脚下,霍长歌垂眸,便见苏梅适才递与谢昭宁的那糖人,半个身?子沾了土四分?五裂得躺在她鞋旁,串糖人的木棍似被人以指力断成了两截,折得一副凄惨模样?。 “太子车驾来?时,殿下便沉了脸,闻人称赞太子慈悲,两指下意识掰折了木枝也不知,只背身?便躲了起来?。”苏梅低头贴她耳畔便悄声与她耳语道,“怕不是有嫌隙?” 霍长歌闻言越发诧异,不及细想,突闻一道男声清朗一唤:“三哥!霍妹妹!” 她循声抬眸,便见周遭百姓已散去大半,连珩站在道观山门前高高的石阶上,笑着与他们?在挥手?。 连珩亦正欲随其生母丽嫔回?宫,远远瞧见门前阶下、禁军人墙外立着的谢昭宁与霍长歌,惊诧一顿,便与丽嫔别过,披了大氅罩住内里一身?礼部文官朝服,朝他们?喜笑颜开过去。 他拎着衣摆下得石阶,霍长歌身?后的苏梅先与他福上一福行了礼,这才听?他笑着道:“三哥与霍妹妹怎得也来?了?可要去殿中上香?” 谢昭宁也已转身?过来?,敛了情绪,换上一副神色如常模样?立在霍长歌身?侧,闻言询问似得先瞥了眼霍长歌,却见她目不斜视,仍不大愿搭理他似的,只与连珩抿唇一笑,摇头答道:“我爹说,我们?这些与行伍素有瓜葛的,战场黄沙上的行径说得再好听?,终究干得也是杀人的行当,此生但求问心无愧,以信念加护几身?即可,就不为难神佛佑护了。” 她一语即出,连珩与谢昭宁相?视一怔,连珩随即叹过一声:“燕王倒是豁达通透。” 霍长歌便又抿唇一笑,打眼儿往道观山门中眺过几眼,好奇道:“四哥哥,陛下赏我恩典,让我寻了你一同用过晚膳再回?宫,我原从?未来?过道观,只听?闻素斋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如我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我的天,吃素斋?你好不容易出趟宫,吃些甚么不成?”连珩嘴角一抽,迭声叫苦,苦口婆心劝她道,“霍妹妹,听?我的,我带你去城里下馆子,过些时日,哎——” 他话说一半,突然一断,抬眸觑了眼谢昭宁,见他神色果然微有黯淡,抱歉朝他笑过,才又含糊与霍长歌续完后半句:——有你吃素斋的时候呢。” “走吧走吧!”他不待霍长歌反应,不住催着她转身?出山门。 霍长歌正一脸莫名,连珩又故意打茬,朝谢昭宁惊奇“咦”一声:“三哥,你怎又提了盏兔子灯?路上买的?” 谢昭宁拎着那灯还未答,霍长歌却疑惑接了句:“买甚么?是偶遇摊主送的啊,那老爷子说他今日送灯来?道观祈福用,我怎也没?瞧见道观头里挂纸灯?” “想来?是去别的道观吧,这山里大大小小道观还有好几个,佛寺倒是少得很。南边信佛,北边信道,幸好佛道之间该打的架也在前朝里头打完了,如今和睦得紧,不然只说让太子与我娘来?道观布施,便是一招臭棋,不显诚心的很。”连珩嘴里絮絮叨叨,只催着霍长歌往外走,拿眼神示意谢昭宁跟上,“今日晨起禁军便将上清观里里外外都围了,哪里还有人能?进来?呢?” 问你老子呗?重启皇家道观频繁与民布施,怕也是为借神佛名头与太子民间敛慈悲生威罢了,本就没?多诚心。 霍长歌闻言不由腹诽一句,便也没?再多想,被连珩塞了一把瓜子在手?中,与他一路说话嗑着瓜子又下了山,去了城里有名的聚福楼。 连珩自觉身?份低微,便信奉及时行乐,向来?活得慵懒又淡泊。 他自知只要霍玄还活着,霍长歌的身?份便不是他能?匹配得了的;可若霍玄薨逝了,那她便谁也匹配不上了。 这原确实不用他庸人自扰,只他人在宫中自然需得避嫌,可人既已在宫外,便勿用再管这些劳什子,与霍长歌相?处也分?外自在了些。 “霍妹妹想吃甚么?”连珩偶尔领了差事出宫,得空便会偷偷来?这聚福楼,也算熟客,着人领着穿过热闹的大堂,上了二楼入了雅间后,先让人退下去备茶,笑着问霍长歌,“可需我帮你介绍介绍这家特色?” 连珩嗑着瓜子与霍长歌说着话,苏梅将霍长歌大氅挂上墙角衣架,转过身?腹部便“咕噜”轻微鸣叫一声。 她面上些微一滞,见连珩与霍长歌正热热闹闹说着话,似毫无所觉,便只当没?人听?见,旁若无人得复又站回?霍长歌身?后。 却不料谢昭宁不动?声色挑了她一眼,宫里头礼教森严,他便是再纵着陈宝,也不敢容他同桌用膳,但他忆起适才苏梅援手?之举,到底感激,又见她与霍长歌那般亲密无间,便兀自温声道:“在外不必拘束,苏梅姑娘也过来?坐下吧。”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5节 这一路,谢昭宁只缀在他们?身?后静静跟着,似道影子,此时甫一出声,便破了主仆尊卑的规矩。 连珩微微一怔觑了眼谢昭宁,倒也不甚计较,缘他母亲亦是贱籍出身?,他抬眸笑着应和一声,苏梅便矮身?福了一福感激道了谢,往霍长歌身?侧走过去。 霍长歌头也不抬,只垂眸玩着手?中茶盏,待苏梅落了座才抬眸,朝她对面连珩抿唇甜甜一笑,只将身?侧谢昭宁干晾着,也不看他,连珩这才后知后觉查出那么些不对劲出来?。 他正疑惑,小二端着茶壶敲门进来?,上过茶,垂手?往桌前一立,笑着问一句:“几位贵人可想好了要用些甚么?” “三哥最爱这楼里的荷叶酥,吃过一回?赞不绝口,霍妹妹要尝尝么?”连珩朝霍长歌试探道,与谢昭宁暗暗使个眼色,却见谢昭宁面上倒是丝毫不见苦恼模样?,眼里竟隐隐含了笑。 “不吃。”霍长歌垂首一吹水面浮茶,小啜一口,利落回?绝。 “那……松鼠鱼?”谢昭宁唇角抿了笑,替连珩接一句。 “诶对,咱们?楼里松鼠鱼是拿手?菜。”那小二笑着道,“这位公?子想来?是常客?” “不吃。”霍长歌应声却答。 小二:“……” “糯米酱豆腐?”谢昭宁温声耐心再问。 “……对,这才也是我们?招牌菜!”那小二又笑着一应和。 “不吃。”霍长歌面无表情再答,头也不抬。 小二:“……” 连珩忍着笑饮茶,苏梅抬袖挡着脸亦憋笑憋得眼角都泛了红。 谢昭宁却仍好脾气继续道:“杏仁乳酪呢?” 小二嘴角一抽搐,也瞧出这俩在暗自较劲了,话也不再接,果然—— “不吃。”霍长歌不负众望,低头喝茶,又反对。 小二:“……” 谢昭宁始终不见着恼,眼底笑意越发蕴得多起来?,昵着霍长歌低垂的一双浓密长睫,只觉似乎与她在一起时,平素压抑的少年心性越发容易冒出头,他深深一吸气,嗓音还微微扬了扬,学她佯怒语调道:“不吃桂花酱鸡!” “不吃——”霍长歌顺嘴脱口一答,愕然一瞬,抬眸不可置信瞪着谢昭宁,竟是遂不及防让他戏耍了。 屋里其余三人皆是没?憋住,“噗嗤”几声全笑趴下了,连那小二也哈哈大笑起来?。 连珩忍不住前仰后合地乐,巴掌拍着桌面道:“三哥原也会与人玩笑了?这叫甚么,兔子急了也咬人?诶诶,不对不对!哈哈哈哈!” 谢昭宁也不计较连珩口不择言,只气定?神闲瞧着霍长歌一副气到想咬他的模样?,终究自个儿也没?压住,那双浓墨重彩似的双眸清清亮亮,唇角轻牵,温柔笑出一声。 霍长歌怔忡凝着他,见他因那一笑,整个顿时鲜活明亮了不少,又惊诧于他如今还保有的隐在沉静老成下的少年脾气,却难过于她前世从?未给过他能?与她这般玩笑的机会。 她眼神变过几变,怒气早已消散,心里只刀割般得疼,面上神情却终留在不豫上,仍摆出一副恼得厉害的样?子,将错就错了。 直到他们?用过晚膳,坐了马车要回?宫,霍长歌也没?再与谢昭宁说过话,阖眸靠着车壁似睡非睡。 连珩窝在车门旁的角落,正对了苏梅,也不计较尊卑,随手?塞了把瓜子给她磕,扭头无声与谢昭宁做口型:“到底怎的了?” 谢昭宁膝头还躺着那兔子灯,缓缓一摇头,只右手?搭在左袖下,轻轻捏了捏袖口,眼底又轻轻浮起一抹笑意来?。 霸道又记仇的小丫头…… ***** 过得腊八,再上过两日的课,便离小年又近了,霍长歌还是没?太理会谢昭宁,宫里便传出了谣言,称北疆的小郡主与三殿下出宫一趟,生了嫌隙,又有的说,三殿下脾性那般得好,想来?也是那小郡主不懂事。 南烟听?得那谣言原还有些急,只道在这宫中,名声远比其他更重要,霍长歌却淡定?,南烟不解问她,她倒平白捡了个便宜似的,正好顺手?推舟,面儿上不悦一点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是不好,可他也不对。” 说完扭了脸儿故作姿态去生闷气,越发坐实了她与谢昭宁生了嫌隙的传言,故意想把他俩的关?系在连凤举眼皮子底下再拉远些。 南烟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暂且放下这一段,指挥侧殿里的人手?该做甚么做甚么去。 年底将至,各宫皆在忙着洒扫除尘、置办年货礼单,只待为迎除夕做准备,青瓦红墙内的寒冬一下便热闹起来?,有了人气儿。 只霍长歌闲着,日日被皇后揪去永平宫正殿学刺绣,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连哭都没?地儿哭。 “娘娘,何必呢?”霍长歌两手?十?指被轮番扎了个遍,包得似十?根粗壮的胡萝卜,指节弯都弯不过来?,杵在绣架后,哭丧着脸连连摇头道,“顽石是不能?开花的。” “可朽木若是仔细被雕琢那么一下,”皇后不为所动?,仍是那副端庄模样?,指尖捻着穿了彩线的银针,眉眼温婉却坚持,“却是也可以充把栋梁的吧?姑娘家总得有姑娘家的样?子,你再会舞刀弄剑,还是要为人所诟病。” 霍长歌:“……” 又来?了…… “咱们?南晋风俗,小年夜里家宴常待的是些成年的宗族王室,你们?未成家的小辈们?是万万不用出席的,等到除夕大年夜,咱们?宫中自家人团圆时,你们?兄弟姐妹间总是要互送些礼的。”皇后柔声与霍长歌耐心解释道,“陇绣香囊、庆阳香包那般出名,你又是庆阳郡主,若能?绣上几个寓意祈福的给你那三个哥哥,他们?可不得对你另眼相?待么?” “可俗话说,一女不二嫁,”还另眼相?待?那三位可皆不是脑子不清不楚的,霍长歌闻言只觉皇后对她婚-事简直上心的不正常,话里话外不住提那哥仨,却从?来?不说一句连珣,也不知道是当真秉公?无私、还是在刻意避嫌,她压着狐疑,插科打诨嘀咕一句,“若是他们?皆对臣起了心思,为争臣争打起来?,兄弟阋墙,那臣还不成千古罪人了……” “促狭。”皇后“噗嗤”一声乐得花枝乱颤,斥她一句又忍不住笑,抿着唇拿手?去点她额头,“你呀,你这张嘴真是、真是——” “娘娘,”霍长歌拖了长音,就势拽住她袖口撒娇道,“您就饶了我吧,行不行?我那儿还有些北疆带来?的小玩意儿,分?给几个哥哥姐姐就成了,哪里用得着非要我绣香包呢。” “不成,往日总说这个哥哥不喜你,那个哥哥不理你,”皇后任她扯着袖子也不恼,和风细雨地道,“这次可不能?由着你了,得听?我的。” 霍长歌顿时绝望,她丧气得垂眸撇唇,复又拿起针。 “啊!”她倏得大喊一声,嗓音清脆有力,跟两军阵前喊号子似得,举针指天,眼神猛然锐利,边喊边往她那副绣品上泄愤似得连戳几针,像打仗一样?,“冲啊!北疆女子,绝不认输!霍长歌!冲冲冲!” 皇后:“?!!” “你这孩子,我、我——”皇后正接了夏苑递的茶盏,适才小啜一口,闻声“噗”一下不顾仪态得全喷了,与宫里众人一同让她吓一跳,皇后瞠目结舌一瞬后又止不住乐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疼,“诶呦,你呀。” 霍长歌也不抬头,只拧眉在那儿:“啊啊啊啊!” 满大殿里回?荡的都是她喊声。 “行啦,今儿就到这儿吧,放你回?去啦放你回?去啦,别喊啦!明日小年,我也忙,你又能?多闲一日啦。”皇后笑得茶盏都端不住,绘了青山绿水的官窑白瓷跟跳舞似得在她手?里“叮叮当当”地响,七分?满的温茶泼了一半出来?,她边投降边打趣霍长歌,“霍小将军,鸣金收兵啦。” 霍长歌这才一收声,腆着张俏脸冲她笑,她把自个儿那绣得惨不忍睹的绣样?往怀里囫囵一塞,也不怕被针扎着,起身?便急急道,“那臣这便回?去啦?臣这块朽木回?自个儿屋里琢磨去,不敢打扰娘娘了!” 她不待皇后回?她,跳起来?就往外跑,临出门一把拉了南烟,还不忘转过半身?道:“娘娘,早些歇息!” 皇后望着她那撒了欢似的背影又止不住笑,抬袖掩着唇,端庄笑过一息,一抬手?,叹一声:“行啦,夜深了,本宫是该歇着了,你们?也都下去吧。” 一众宫人闻声退出殿内,掩了门,连珣着一身?紫檀色的长衫从?殿后那绘了百鸟图的屏风后面绕出来?,往那绣架前一坐,嘴角噙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日日躲在后面偷窥个姑娘家有意思么?”皇后见到他便脸色难看起来?,柳眉倒竖,轻斥他道,“你是大了,翅膀硬了,我说不动?你了是不是?” “那庆阳郡主有意思啊,这宫里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似得无聊,儿子也正缺个乐子。”连珣慢条斯理地随手?捋了捋袖口,漫不经心抬眼轻笑一声,“母后见谅,您若是烦儿子了,儿子明日不来?便是。” “你还缺乐子?”皇后着恼道,“你宫里那烂事儿可还少?这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就算能?一而?再、再而?三得给你善后抹烂账,也保不齐哪日……你还敢把手?往北疆那郡主身?上伸?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她可跟旁的美人儿不一样?,”连珣让皇后连番训斥也不恼,眼珠幽深黑沉,舌尖探出往唇角回?味似得一舔,闷声轻笑道,“胆子大,又聪明,还有趣,身?家又殷实得紧,这个年纪就已能?长成这副模样?的,您在京里还能?挑出第二人?您说,给您以后娶成皇后不好么?再晚,她怕就要跟别人跑了,您后悔可也没?处哭去了。” 皇后脸色骤变,一声厉喝:“你闭嘴!” 连珣不以为意再嗤笑一声,起身?摇摇晃晃往前走。 “母亲,您为何能?坐上这个位置,咱们?心知肚明,有些事儿,早做决断总是好的,若拖得太久,”他人在大殿门前一回?头,秀气面容上的笑意显出三分?阴森与胁迫,“让宗族里的老少等急了,那可就不好办了呢,毕竟姚家不能?是第二个古家啊。” 皇后一凛,难可置信抬头,却见他已一把拉开了门出去,寒风骤然从?门缝间挤进来?,吹熄了墙角的蜡烛。 青烟袅袅娜娜只往上飘了一瞬,便让狂风吹散了。 ***** 霍长歌回?到自个儿寝殿中,着人备了水,洗漱后,坐在床边拉着南烟与苏梅不让走:“姐姐们?,帮个忙。” 她小脸一扬,两手?往挺翘鼻尖下合十?一拜,杏眸微微一眯,模样?可爱又可怜。 南烟忙矮身?一福,道:“不敢,郡主可是有事要吩咐?” 霍长歌紧抿着唇一点头,从?怀中将那绣样?掏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说,只眨着长睫,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她。 南烟一怔,苏梅在侧旁抬袖掩唇,“噗嗤”一笑,明白了。 “郡主是让咱们?帮她作弊呢。”苏梅接了她那绣品,眼波妩媚流转,调笑觑着霍长歌,故作惊诧道,“郡主啊,你这是要绣——甚么呢?头顶点着黑红的点儿,身?子又胖又扭曲,嘶,是蚕吧?……咦?也不对,旁边这是,嗯?怎么还有翅膀呢?……啊!我明白了,这是春蚕破茧成蛾的意思?好寓意!” “蚕、蚕甚么蚕?!这明明是只鸟!鸟!”霍长歌又气又好笑,连说话都结巴了,恼羞成怒道,“你就知道笑话我。” 这下便连南烟也没?端住,“噗嗤”一声。 “好姐姐们?,帮帮忙啦。”霍长歌一再哼哼唧唧,两手?合十?胸前拜了拜,拿软糯的鼻音撒着娇,“娘娘让我给三个哥哥绣香包,明日就小年了,眼看除夕就要到,要我一人全绣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嘛!你们?一人帮我绣一个,好不好?” “郡主,这不大妥当吧?”南烟为难道,“总得你亲手?绣过才……万一被人发现……” “被人发现又怎样??连陛下都晓得我根本就不会绣。”霍长歌理所当然得胡搅蛮缠道,“你们?帮我绣完,我随便加上两针,谁也不能?说完全不是我绣的,是不是?” 南烟:“……” “行啦,帮你绣。”苏梅晓得她底细,憋着笑意,转而?柔声说服南烟道,“姐姐,就帮帮她吧,我们?家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确只怕针线活。她呀,脑子灵,可手?笨,这活儿她干不了。” 霍长歌嗔怒红了脸,扬手?作势要打她,苏梅笑着往南烟身?后躲,又拉了下南烟的衣袖:“姐姐,就帮帮她吧。” 南烟踟蹰半晌,叹一声:“那好吧。” 她从?苏梅手?中接过那乱七八糟的绣品,就要往袖口里塞,熟料霍长歌“诶”了一声拦了她:“姐姐,这个是我的,你与苏梅另绣个。” 她腆着脸将她那绣样?又拽回?来?攥紧在手?心,人往床脚一缩,空开一大片的地方来?,手?一拍身?旁道:“南烟姐姐,你去拿了针线来?,与苏梅在我房里绣,苏梅会陇绣香包,她教你。” 南烟应声出门去准备,苏梅转着将屋内的灯全挑亮了,待南烟回?来?,不管南烟再三拒绝,硬拉着南烟上了霍长歌的床。 霍长歌身?量小,靠墙贴着,南烟便与苏梅一人床头,一人床尾。 “郡主想让咱们?绣甚么?”南烟头次坐主子的床,浑身?无一处自在,颇显忐忑局促,僵着身?子动?了两下道,“可是要在香包上绣了各位殿下的图腾?” 霍长歌点头,脑后小髻一颤:“南烟姐姐你绣二殿下的白鹳,苏梅姐姐你绣四殿下的仙色八鸫。” 苏梅适才“嗯”一声,倏然反应过来?,惊骇指着霍长歌手?中那绣样?,难以置信道:“我的天呐,小姐,原你那蚕不是蚕,是三殿下的云鹤啊?!” 南烟:“?!!” 霍长歌:“……” 苏梅一语既落,眼瞅着霍长歌罕见臊到紧抿着唇,连话都说不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快要气得哭出来?。 她转身?找了枕头照她当头拍下去,脸上红得快要发黑了:“苏梅!你找揍!” 苏梅笑得花枝乱颤,侧身?避过,灵巧得从?床头爬到床尾,往南烟背后躲,探出头笑着不住道:“南烟姐姐,你瞧我家小姐恼羞成怒了。” 霍长歌作势又要丢苏梅枕头,苏梅头一缩,矮身?又躲回?去,止不住在南烟背后咯咯笑。 “我说小姐,”苏梅趴在南烟背上道,“你这是瞅中三殿下脾气好呢,只可他一人欺负啊?” 她话一出口,霍长歌便晓得她是故意递了话来?想让她解释了,好打消南烟疑虑,不会想着是她对三殿下另眼相?待,想亲自绣了香囊送与他。 霍长歌就势将枕头往身?旁一丢,顺着苏梅的话便道:“怎么叫我欺负他?二殿下瞧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我要是给他亲自绣,他能?当众把香包扔回?我脸上来?!四殿下又是个爱乐子不嫌事大的性子,他要是拿到我绣活,肯定?当场憋不住要笑出声……我这不是左思右想,只三殿下不会给人难堪么,坑他一下就坑了呗,他也不会真想要我东西呀。” 她理直气壮一辩驳,南烟便也明白了,无奈摇头,只道:“成,奴婢替您给二殿下绣。”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6节 霍长歌这才欢天喜地笑一声,将自个儿那绣品铺展开摊膝头,低头姿态变扭地捻着针,凝过半晌忽然啧一声,自言自语低喃道:“我好像是把鹤绣得胖了些,啊,还忘了腿,怪不得瞧着像蚕了。” 南烟:“……” 苏梅:“噗!” 苏梅抑制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只坐不住,趴在墙上贴着,霍长歌又捡了枕头拍打她,南烟已手?脚麻利得与针穿上了线,笑看她们?打闹间,十?分?娴熟得便将白鹳一对高傲的眼睛绣了出来?。 苏梅余光瞥到,惊“咦”一声,忙探手?挡住霍长歌,赞叹南烟一句:“姐姐好巧的手?。” 霍长歌便也停下玩闹,探长了脖颈瞧过去。 南烟绣活算不得精巧,但针脚细密规整,速度又快,一看便是常做绣工的人。 “妹子谬赞了。”南烟闻言腼颜一笑,被夸赞还颇有些惭愧神色,老实道,“宫里日子清寂,闲暇也只得这些乐子打发时间。元皇后在世时,许多事原是不管的,宫女不当值时绣些花样?拿出宫外变卖,赚些银两乃是寻常,只后来?宫规越发森严便不允了。我这手?艺也是那时练出的,只比旁人绣得快些少许,其余得也上不得甚么台面。” “宫里俸禄不够花用么?元皇后倒是仁善,原是这般得体恤。”下等宫婢一月一两银子,如南烟这般的,却是三两,已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用。只新朝初立那时,前朝留下的破败山河似个无底洞,到处需要拿银钱来?填补,财政紧缺之时,于宫婢身?上苛刻一二,倒也合连凤举那商人性子,遂霍长歌以此为由头,想与南烟套些话来?,只如此天真道。 “非是如此,”南烟果然顺着她话笑着答,也放开了许多,没?那般局促了,言语间甚是感慨,“我家中父母已久不在人世,我那妹子打小便是我拉扯大的,这宫中我怕是出不去了,只想着多赚些银钱,待她岁满放出去许人时,与她添份厚重嫁妆,也算是尽了我这当姊姊的心。” 她话说到最后,神色明显黯然,指腹抚摸着缎面上的刺绣,半晌方才又抬头强颜欢笑,言语间颇为尊敬道:“至于元皇后,也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诗书传家,祖上原是出过相?爷的,瞧着就跟旁人不一样?,‘腹有诗书气自华’,想来?就是那个模样?。” “她执掌中宫那些年,从?未与人动?过气,体面而?通透,便是撞见过宫人私通,按照规矩原是要杖刑打死的,她也网开了一面,只说这宫里日子太寂寞,一潭死水,便只罚了俸,打了几杖,将人放出了宫,原还被陛下训斥了。再后来?,元皇后仙逝,这些个森严宫规,便都被坐实了。” “说起来?——”南烟一夜间,平白多了许多的话,不知霍长歌哪句话勾得她罕见得打开了话匣子,又或许她原便憋闷了许久,终于有机会能?与人多说说话,也有人愿听?她讲这些话,她竟缅怀似得笑一声,余光瞥了眼霍长歌手?中的“云鹤”,兀自轻声又道,“倒是三殿下脾性,最肖似那位皇后了。” 霍长歌闻言一怔,敏锐觉察南烟似乎话里有话,并?非平白在讲这些来?寒暄,只她竟一时分?辨不出其中隐意,她转了头去瞧苏梅,苏梅也兀自在出神,神情些微古怪。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下不为例,滚!” 苏梅却是因南烟适才一语,攒着自己手?上方才起了个头的绣样?,莫名忆起了那日御花园中的连璋,不由暗自腹诽:当真只三殿下像那位皇后么? 第27章 梦魇 子时一过, 小年?,京里又下了鹅毛似的雪,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缓慢优雅,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过不得多久, 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霍长歌挑灯绣到?夜深, 实在熬不住,怀里抱着她那副惨不忍睹的绣样倒头便躺下,转眼睡得实了。 云鹤的腿倒是让她补上了,脚下还?又添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流,只?是如今打?眼一瞧,却越发像是只肥大壮硕的蛾子踩着高跷陷在一处水洼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烟早已绣完仙色八鸫回去歇下。 只?苏梅还?坐在霍长歌床边,寻思着若是自个儿?手?上这副绣得快, 再帮她把那云鹤修上两针, 好歹别大?过年?的,把他们北疆三州未来的姑爷吓住了。 虽说霍长歌如今还?一副似未开窍模样, 但苏梅总觉这事儿?要成, 只?不过早一日或晚一日。 她正绣着, 寒风突然将窗扇吹开了个小缝隙,晶莹雪片飘进窗棂, 烛火受不住风, 微微一晃, 颤抖起来,屋里的光就不大?明亮了。 苏梅下床将窗关?了, 见霍长歌睡得似乎并?不大?安稳,左右不住翻腾, 寻思一寻思,吹熄了灯烛,只?留了床头一盏灯,躺回她身边想陪她睡,却不料霍长歌梦中倏然哼出?一声,隐隐有些想哭的意思。 “谢昭宁——”她双眸紧闭,嘴唇颤抖,眼泪瞬时凝了出?来,窝在眼角下。 苏梅听到?这么一声,便晓得她是魇着了,回头往暗地里四下机警一张望,赶紧按着她肩头就摇了摇她,连唤她两声:“小姐?小姐!” 霍长歌又呢喃一声“谢昭宁”,方才让苏梅摇晃醒,半明半暗中,杏眸“唰”一下睁开,眼底黑得瘆人,似是沉着化不开的经年?伤痛与恨意,神情冷淡阴寒又懊悔伤怀,不大?像寻常的样子,只?怔怔睁着双眸也不说话?,死死盯着头顶帐帘,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去。 “小姐?”苏梅吓了一跳,又喊她一声,她这才眼瞳一颤,深吸口气,神色陡转清明,回复了往日灵动又机敏的模样。 “苏梅?”霍长歌嗓音微哑,转眸看着她轻声道,“无事,做梦了。” “小姐梦见甚么了?”苏梅连忙将她扶起来,谨慎得不住往四周瞧,生怕南烟回来闻见动静,小声问,“怎得喊了三殿下的名字来?” “我、我梦见我、我把——”霍长歌闻言眉头紧蹙,心口疼得要裂开,悄声凑在苏梅耳旁微微哽咽着说,“我把谢昭宁……害死了……” “呸呸呸,梦是反的,没事的。”苏梅抱着她,昏暗中轻柔得给?她拍了拍背,似个姊姊般得可靠,“不怕不怕,都是梦啊,不怕的。” “……几时了?”霍长歌窝她怀里迟疑又问一句,眼神慌乱之中似是在寻床头悬着的那盏兔子灯,瞧见了,方才安了心,缓缓又问一句,“可是已到?小年?了?” “三更了。”苏梅道,“我陪你睡,小姐不怕了。” 霍长歌应一声,又让她扶着躺下去,一闭眼,眼角落下一颗泪,她便又看见了适才梦中那一幕,她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梦,是假的还?是、还?是前世?那小年?夜里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 死牢的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烛火摇曳,谢昭宁窝在墙角坐着,半副斯文艳丽的五官与衣襟下的云鹤隐在昏暗中,荼白深衣的肩头渗出?了血,衣摆下细绣的云鹤无力耷拉在地面上,他抬头茫然凝着从天窗落下的琼华玉屑,姿态沉静温雅又疲惫萧索。 牢门突然打?开,有人走进来,停在他身前,抬手?扔了卷东西到?他身上,他侧脸抬眸,朝那人望过去,嗓音微哑轻唤:“二?哥。” “看看吧,一张圣旨、一张休书。”连璋立在门前捋了下袖口,避开他双眸冷淡道,“太子给?你的。” “你去求太子了?”谢昭宁闻言了然,一张口便吸了寒气,手?压在胸前连声闷咳,咳得肩头的血迹渗得越发得快,已往胸口染下去,虚弱道,“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不过,也用不着了……” “你那伤处又裂开了?”连璋见状一急,忙凑上前去,矮身按住他便道,“你别动,我瞧瞧。” “不用了。”谢昭宁喑哑着嗓音,反手?握住他手?腕,一双浓墨重?彩似的眸子黯淡无光,脸色灰白,轻轻朝他笑了笑,“二?哥,不用了,不重?要了,我晓得太子饶不了她,亦不能饶她,我陪她去吧。” “你胡说甚么?!”连璋甩开他,遽然大?怒,指着他肩头厉声道,“这伤怎么来得你不晓得?她本就要你死你不晓得?!她亲手?布了局将你拖进去,害你一次死不成,便来第二?次!你胸口的伤是她害的,你肩头的伤亦是她害的!你大?难不死躲过一次,她便要害你第二?次!你如今还?要陪她死?你为的到?底是甚么?!” “我原也这般问过自己。”谢昭宁受过他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往后倾身靠在墙上,便还?是那副闲雅从容模样。 他偏着头瞧着怒发冲冠的连璋笑,笑中不见怨怼与愤懑,只?余遗憾与感伤,缓缓道:“我这一生,原只?像是个空壳,像盏内里没有烛火的宫灯,永远一人挂在屋檐之下、悬在黑暗之中,寂静又孤冷,瞧不见自己的路在哪儿?,也不晓得自己该往哪里去,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远远见她第一眼时,便想,若我再去得晚些,她已死在两军阵中,我便只?能将她一把火烧了,再将自个儿?也烧了,赔她北疆一条命……” “后来,我娶她,大?婚时我瞧她那般恨我,便又想,她恨我也是应该的,她想怎样恨都,北好疆一役,幽州半数郡县城空九许,父仇家恨,万死难消,我本就赔不起……” “可这原与你无关?!”连璋凝着他双眸,咬牙道,“欠她的是皇权,是父皇,你与我皆不过听命行事!更何况,更何况你并?不愿的……原还?是我欠了你……” “已不重?要了,我身在皇家一天,手?握虎符一日,便也要与你们一同背着这罪责;咳咳,如今她是我发妻,她弑君谋逆,我便也要同她担这罪责。”谢昭宁手?压着胸口边咳边又轻笑道,“你来前我便想,都不重?要了,她活不了也不想活,我也不能活,是我失职失察在先,才容她犯下这等大?过,纵使你们宽恕与我,我又有何面目畏罪苟活?”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无语辩驳。 “二?哥,”谢昭宁又笑一声,眼里渐渐蕴了些泪,似有无限感慨与无可奈何,“我可曾说过,咳咳,虽她那般恨我,可我见她时,便觉她似一支不灭的烛,似一团不熄的火……咳咳,她在时,我才像是看见了光,晓得自己脚下原也是有路的,我想护着她,想看她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活得下去,我便也活得下去。” “只?可惜如今,我终究做不到?——咳,咳咳……” 他这一生,从未说过如此多的话?,又牵动胸口旧伤,吸了凉风不住咳,咳得苍白的脸颊都已憋出?红晕来,才终于断断续续说完最后的话?,“眼下二?哥与二?嫂鹣鲽情深,也算有人陪着了,我便也再没甚么牵挂……二?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二?哥,”昏黄烛火摇曳中,谢昭宁再认真瞧连璋一眼,便往牢门外淡然望过去,“鸩酒还?是匕-首?让他们,拿进来吧。” ***** 霍长歌翻来覆去一夜,眼泪淌湿了枕巾,晨起时,又是一对微肿的红眸,好在南烟前次求来的药还?有得剩,与她敷了,疑惑又问她:“郡主夜里到?底梦了些甚么,怎哭成这样?” “大?抵是梦见了一对夫妻,一个死了,一个就要陪她去,细节已是记不清了。”霍长歌仰头嘴角一撇,念及梦里前世?的谢昭宁,眼泪说来就来,“可就算这样,也觉得实在还?是太难过了。” 苏梅在旁边盆子中绞着帕子,闻言扭头觑了眼霍长歌,只?当她在敷衍南烟编瞎话?,摇头揶揄轻笑。 “那可不成,郡主不能再哭了,今儿?过节呢。”南烟赶紧问苏梅要了帕子盖在霍长歌脸上,又揩干净了她眼角的泪,“待会儿?指不定请安时,各宫妃嫔公主皇子都要遇上的,您这一瞧便是哭过的模样,不吉利也不体面啊。” 霍长歌闻言便“吸溜”一声,硬生生又将眼泪憋回去,换过衣裳,领着南烟与苏梅去正殿。 苏梅原是他们辽阳城中最美的姑娘,北地民风淳朴,见着美人只?会赞叹,却无多少人会与她身上加诸些臆想出?来的难堪说辞,自打?苏梅入宫,总有流言蜚语说霍家心怀叵测,早晚要送苏梅爬上龙床祸乱后宫,以期稳固霍家权势地位,纵使连凤举从未留心过苏梅。 这话?传进霍长歌耳朵里,她便不想委屈了苏梅也不愿她爹平白受人指摘。 平日里拜见皇后,她便留苏梅在侧殿避免面见圣颜,只?带着南烟,但今日过节,避无可避,身边只?一个丫头跟着不大?庄重?,宫里的规矩大?,总有些事不愿为却不可不为。 霍长歌一行住得近、去得早,殿里只?皇后与她两位嫡子在。 霍长歌与他们依次见过礼,神情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捧着热茶坐着,她夜里梦一回谢昭宁,如今便越发想快些见到?他,想来其?余宫中的人也快该到?了,总不住转头往殿外瞧。 “长歌是在等谁呢?”皇后正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见状眼波一转笑问一句,连珣便也玩味看过来。 “没等谁,就是、就是——”霍长歌闻声扭头,不大?好意思地腆着脸笑,“外面雪正下得好,想——” 她拖了长音话?也不说完,只?弯着眼眸愈发讨好似地笑,皇后便顺着她意思“唔”了一声,了然道:“你呀,就是静不下心,陪我坐不住了,想出?去玩雪了?真是个孩子。” 霍长歌就势点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连珣却不大?信服似得垂眸饮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皇后温婉笑一声,抬手?挥霍长歌走,贴心又仔细地嘱咐,“南烟、苏梅,陪你们小主子一同出?去吧,看紧着些,别让她摔着了。” 霍长歌清脆笑道:“谢娘娘!” 话?音未落,她已撒欢似地奔出?殿外,踩着层棉花似的没过脚踝的新雪,拉着苏梅与南烟就要堆雪人。 连珣本不好动,人也畏寒,只?捧着热茶斜倚着身子往外眺,一会儿?瞧瞧霍长歌,一会儿?又瞧瞧苏梅,眸光最后落在南烟身上些微一顿,身侧便有宫女来与他添热茶。 那宫女有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大?眼睛,十五六岁年?纪,与南烟面容相似了七八分,出?落得却比南烟水灵许多,身段也曼妙,凹凸有致,似个小家碧玉的模样,却是南烟那亲妹子——南栎。 “想去么?瞧你姊姊玩儿?得多开心。”连珣与南栎随意笑道,御下似乎并?不严苛。 南栎却是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有尊崇,眼波流转间,与连珣轻声说:“婢子还?要伺候主子呢。” 连珣闻言满意与她又一笑,笑容里隐着蛊惑的意思,似带着勾子。 南栎眼神便有些痴,胸脯上下快速一起伏,方才退回连珣身后垂首立着,脸颊也泛起薄红。 殿外院中,霍长歌光着两手?也不畏寒,与苏梅分抱着两团雪,弓腰推着雪团一路沾了积雪在院中跑来跑去,熟练得将雪团越滚越大?,又指挥南烟帮她将其?中略小的一团抱起来,往另外那团大?的上面摞上去。 皇后拢着大?氅立在檐下瞧着她们闹,笑过一瞬,忆起昨日连珣那话?来,侧眸一转,又窥见连珣身后那宫婢神色有异,眼里的欢喜便又散了。 她确实要管不住连珣了,他如今胆大?得很,竟是要拿寝殿里那点儿?腌臜事儿?出?来做要挟,迫她就范,怕是要打?鱼死网破的主意。 “怪冷的,”皇后不由寒了脸,与身侧宫女掩饰似得淡淡道,“还?是年?轻好,你们瞧瞧小郡主,丝毫也不觉得冷。” 霍长歌蹲在那半人高?的雪人前,拿手?来回摩挲,仔细得将表层的浮雪都蹭掉,手?指冻得红艳艳的,心里却在想着谢昭宁,不由心道,不知他前世?未曾等到?她,一人上路冷不冷?他原也是怕孤单与寂寞的人。 他原也、原也不是喜好甚么巾帼女将,只?是瞧着她失亲丧父而感同身受罢了,便想与她依偎取暖、结伴同行,以半生偿她所失、平她怨怼。 她正落寞又懊悔地念着谢昭宁,心脏莫名抽抽着疼,一抬眸,倏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正远远一同过来,冰天雪地间,那抹淡淡的薄蓝,便似是这世?间唯一能让她心悦又心安的颜色。 霍长歌就那般望着他,近乎失神地看,眼神复杂又挣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直看到?谢昭宁觉察到?她视线,侧眸遥遥与她四目相对,错愕一怔,轻叹一声,却是想茬了。 他偏头与连璋轻声道:“二?哥先去殿前等我吧,我与郡主说两句话?。” “不好让娘娘候着。”连璋闻言微恼,眺见霍长歌与她那婢女苏梅皆在此地,愈加烦躁道,“你与她又想说甚么?” “时辰尚早,耽误不了。”谢昭宁淡然回他,“总归她一个姑娘家,受宫里流言蜚语这么些天,也是会难受的。今日又过节,我是男子,总不能等着女子先来示好认错。” 他说完兀自朝霍长歌走过去,南烟和苏梅离得稍远,瞧见他便忙与他福一福行过礼,得他点头回应后,便见他一路又往霍长歌身前过去,垂眸温声与她道:“还?气呢?” 霍长歌听见他声音,满耳间转得皆是他那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她鼻头一酸,适才摇了摇头,眼泪便“啪嗒”一下落下来,坠在雪地上,融出?一个洞,吓了谢昭宁一跳。 “既是不气了,怎又哭了呢?受委屈了?”谢昭宁忙掏了帕子与霍长歌,低声劝,“今日哭不得,过节呢,不吉利。” 霍长歌闻言细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呜咽着又点点头,手?帕攥在掌心里也不用。 “谢昭宁,”她哽咽道,“对不住。” “叫三哥,如今人在宫中呢,由不得你胡闹。”谢昭宁又无奈轻斥她一声,“没大?没小,又忘了?”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7节 霍长歌便乖觉得蚊讷似地道:“三哥哥,对不起。” “不用,原也不是大?事,你不气了就好。”谢昭宁长这般大?,也没正经哄过姑娘家,见她虽说不气,却仍一副不大?开怀模样,思忖这宫里如今就只?她与连珍两个同龄的姑娘,攀比争宠倒也正常,更何况她又是质,左右无亲无故的,如无根浮萍般,那种彷徨无措感,他自己也感同身受,她恐也是瞧着与他处境相同,便格外想靠他近一些,遂又安慰她道,“我既说你与珍儿?同是妹——” “你又来!”霍长歌却又让他一语惹恼了,一撇嘴差点儿?又气哭,倒是也不高?声,只?将手?帕甩还?给?他,一掀眉眼朝他抱怨,“你自个儿?瞧瞧你公平不公平,珍儿?珍儿?,你怎不唤我歌儿?啊?”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一语哽住,竟活生生让她给?说愣了,长眸觑着她,嘴唇颤抖动了动,哽着喉头,似是真想唤一声歌儿?,却又怎得也喊不出?口,耳朵尖儿?都憋红了。 霍长歌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忍不住又噎他:“我名字烫嘴啊?” 谢昭宁便连脸都烧红了,面上薄红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眼下小痣红得似滴殷红的血,手?足无措地见她哀怨地斜自己一眼,转头又去堆她的雪人,僵着身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手?冷不冷?”谢昭宁凝着她背影,长睫尴尬眨了一眨,没话?找话?道,“你手?都冻红了。” “要你管。”霍长歌气恼道,“你走开。” 她话?音未落,身后那人已静了,她忆起夜里笑着要喝鸩酒的他,又倏然后悔,似是漫天的风雪都化成了刀子在割她心头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儿?。 “三哥哥,我问你个问题?”霍长歌又讪讪转头,抬眸略有忐忑地睨着谢昭宁,“我夜里,做了个梦——” “你怎么总是做梦,夜里睡不踏实么?”谢昭宁也不计较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见她主动来说话?,便又好脾气道,“这回又是梦见了甚么?想家了?” “也不是,就、就梦见了一对夫妻,妻子要死了,丈夫就要陪她去,可我爹那般爱我娘,娘死了,他也还?能活着,你说——”霍长歌小心翼翼挑着眉眼看他,“我原以为我爹爹已是这世?上最痴情之人。” “你才多大?,怎会梦这些?”谢昭宁尴尬又无奈,轻斥她一声。 “原都指挥使大?人做梦还?能控制的?”霍长歌又嗔又恼,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又闷哼一声,赌气似得转身去随手?拍打?她那雪人的头。 谢昭宁:“……” 他觉得自个儿?头顶有些疼。 “总归还?是不同吧,”谢昭宁见状又纵容叹气,在霍长歌面前他似乎总是主动在让步,终还?是立在她身后琢磨了一琢磨,艰难与她解释道,“你爹爹还?有你要养,还?有北疆三州要守,男儿?立身于世?,哪能那般痛快就抛下职责不要,随你母亲去了呢?可那对夫妻,听你那般说来,可是身后无从牵挂,丈夫只?身一人?有些人——” 他一出?声,霍长歌拍打?雪人的动作便缓一缓,静静听他沉吟一息后温声又说—— “想来原本一人惯了,也甚么都没有,再来一人与他一道,便似灯台与灯烛似的,有她在,自个儿?的日子便该是能瞧见光亮的;她不在了,周身一片黑暗,那日子过得也痛苦,不若陪她去了,总归眼前——”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似是情爱这事儿?还?离他远着,感悟也没那般深刻,心里隐隐的那点儿?想法也不知到?底该怎样说出?来,略略不自在得一抿唇,却见霍长歌一转身,猝不及防一头磕在他胸前,压着嗓子倏然又哭了。 “对不住啊,三哥哥,”霍长歌额头抵住他前胸,咬唇小声呜咽道,“没忍住,对不住。” 谢昭宁登时就静了,话?音咬断在齿间,长眸一瞬睁大?,直愣愣就那么僵在原地,两手?下意识垂在身侧握了拳。 苍茫大?雪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他们两人,身影连在一起,说孤单,好似只?这么瞧着,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谢昭宁只?觉被她靠住的那处柔软得不像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在他胸前压抑着哭得很凶,不像她往日有所图谋时哭得那样热闹,却是真真切切在难过心伤。 他垂眸凝着她脑后那一对小髻,一时间又有些混乱茫然,不晓得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确实与这宫里的女子皆不同:无理?取闹有她,喜怒无常有她,如今只?梦一回人家故事,又能如此感同身受,多愁善感? 北疆也不知风水是否尤其?独特,才能养出?她这般古怪又特立独行的小丫头来。 魂都要叫她吓飞了。 “求仁得仁,你便想着,那人所求,不过是想与妻再同路而行一段,勿论身前身后,只?要他们终能再见,便是苍天垂怜,得偿所愿,再无遗憾了。”谢昭宁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家,见她实在哭得似要断肠,静默半晌,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来,“……总比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要好,可对?” 霍长歌闻言哭声稍稍一顿,却陡然又抽噎起来,带着浓重?哭腔,只?不抬头,嗓音喑哑道:“那若是,他们终未再见,各自投胎转生,再见却相见不相识,就算能再相依相伴,可是那人所求?” “那不更好?纵使来世?不再相识,却依旧能够白头偕老、美满团圆,也不枉他们死过一遭了?”谢昭宁蹙眉思忖,认真回她,“也算死得其?所。” 霍长歌:“……?” 原这事儿?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霍长歌迷茫一怔,似是让他那笔直、简单又干净利落的想法当真唬住了,渐渐止了哽咽的声音。 “好了,不哭啦,”谢昭宁越发压低了嗓音,温柔道,“今日人多,你这般模样让人瞧见与你不利,快起来,嗯?” 霍长歌迟疑一息,轻轻“嗯”了一声,听得他方才一言,不由便想,好在他如今还?活着,好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 她勉强收了泪,正要抬头,耳畔风声倏然有变,她敏锐侧眸,谢昭宁却先她一步,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啪”一声响,一个雪球擦过他肩头,砸在地上。 “三哥!”远处有人笑着大?喊一声,笑声传出?老远,还?带着回响。 他俩顺着望过去,见原是连珩杵在连璋身侧,停在正殿阶下,衣襟前沾满了雪,朝他们在挥手?。 谢昭宁正要应,突觉不对,一侧眸,霍长歌也两手?揉了个雪球,展臂直冲连珩扔回去,破涕为笑,红肿的眼下还?挂着晶莹的泪,似是想就坡下驴,把这事儿?就此翻篇了,莫再引起旁人注意似得:“哈!四哥哥要不要打?雪仗?宣战!来呀来呀!” “诶!”谢昭宁抬手?阻她不及,眼瞅着她准头取得极好,那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弧线飞出?去,却不料那头连璋等得已不耐烦,见他俩腻腻歪歪许久也不知在说甚么,一挥大?氅转身要走,正好挡住连珩半身,“咚”一声——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雪球正正砸在连璋后脑勺上,旋即碎得四分五裂,将连璋往前砸了个踉跄,半晌没回过神来。 连珩:“???” 谢昭宁:“……” 霍长歌:“?!!” 那一声闷响,着实有些明显,便是连另一侧与南烟正矮身推雪球的苏梅亦抬头循声侧眸:“………………”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三、三哥哥,”霍长歌自个儿?也懵了,只?瞧着都替连璋疼,她抬手?一揪谢昭宁大?氅下摆,略略有些结巴道,“我、我好像闯祸了。” 谢昭宁侧眸无奈觑她,长叹一声又忍不住轻笑:“你呀。” “三哥哥,快跑啊!”霍长歌猛一扯他,谢昭宁转头,远远眺见连璋已是恼极了,一贯凌厉端肃的俊脸气得铁青,顶着一头的碎雪,气急败坏解下大?氅一甩,挽了袖子就冲他俩大?步流星走过来。 谢昭宁:“……” “救命啊!二?殿下生气啦!我好害怕啊!哈哈哈哈!”霍长歌“噗嗤”大?笑出?声,幸灾乐祸极了,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无,拽着谢昭宁大?氅,躲在他背后,扥得他一动也不能动地杵在原地。 谢昭宁却越发觉得整个人似乎轻快了不少,原本一潭死水似得人生让她搅和成了沸水,没一日安生的,不由笑着侧眸又叹一声:“你呀——” 连珩一滞也回神,乐得前仰后合地瞧热闹,扬声大?喊:“霍妹妹,快跑啊哈哈哈哈!” 殿外笑闹声一时震翻了天,哪里还?像个寒冬时节该有的模样。 皇后正在殿内与丽嫔说着话?,闻见这响动了然一摇头,温婉笑过一声,转头与连珍道:“咱们这位小郡主啊,真是个活宝贝,有她在,我这永平宫里笑声就没断过,我嫁入宫中十几年?都没这一个月笑得日子多。珍儿?,想来你几个哥哥也在外面,你不若出?去瞧瞧?大?年?节的,也去玩闹玩闹,晨起陛下不来后宫的。” 连珍踟蹰眨了几下长睫,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生母,丽嫔一副天生妖娆的眉眼久浸佛法,越发显出?三分庄重?来,裹挟一身浓重?香火气息,和善朝她一点头,她便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是,珍儿?多谢娘娘。” 她姿态窈窕地披了大?氅出?门,却见永平宫外已乱成一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霍长歌一袭红衣躲在谢昭宁身后,肆无忌惮地笑,谢昭宁半张了手?臂挡着她,与身前怒气冲冲的连璋不住低声在说话?,阻他往前作势要揍霍长歌的动作,维护霍长歌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殿外的宫人紧张得上前团团围在他们身侧,生怕待会儿?起了争执打?起来。 连珍一时怔住,愕然瞪圆双眸,只?觉这风雪已骤然变得大?了,眼前模糊一片,甚么也再瞧不清楚,雪虐风饕,寒风刺骨得冷。 ***** 巳时,众人闹过一场,便拜见过皇后要各自散了,太子车驾巳时正时,便要在宫外候着连璋与谢昭宁,三人需赶在晌午前往古府一行——元皇后及其?幺弟虽已仙逝,左右古氏宗室还?在,礼数上仍要规矩些。 霍长歌依依不舍别了谢昭宁,她沾了满头的雪,发了一身的汗,南烟生怕她着凉,与苏梅压着她回侧殿,打?了热水让她泡了澡。 南烟去与她准备换洗衣裳,霍长歌让热气蒸出?一脸红晕来,红彤彤的,模样可爱又灵动,喜庆得似个红苹果,她趴在浴桶边缘,勾了勾手?指让苏梅到?得近前来,“噗嗤”莞尔一笑,显是开心极了,咬了咬唇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那些玉呢?挑出?几块儿?来,偷偷送去给?谢昭宁,莫让人瞧见。” “前日闹着不愿给?,今日又想主动送。”苏梅弯腰揶揄她一句,“小姐,你这心思也忒难猜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长歌理?所当然地仰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我这会儿?心情好,自然怎样都行。” “瞧出?来了。”苏梅妩媚笑道,“行了,那玉啊,那天你与四殿下先下车后,我就已经给?三殿下了,好歹算来也是人家买下的,匀出?去几块儿?也应当啊。” “你怎么就料准了我会让你送还?给?他?”霍长歌悄悄“咦”一声,湿漉漉的长睫扑闪扑闪,可爱又娇俏,“你算卦啦?” “还?用算卦?”苏梅亲昵地掐着她鼻尖,“你这脾气,越在意谁越爱朝谁闹,闹过后连心都想掏出?来丢给?他,我看着你长大?,不晓得谁还?能不晓得你?” “好苏梅,”霍长歌手?指一弯,勾住苏梅的袖口,撒娇似地晃两下,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好姐姐。” 霍长歌得了苏梅一语,越发心满意足起来,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喜悦似乎无处释放,人在水里又闹腾不开,憋了口气往水下一钻,自己跟自己闹着玩。 她前世?让她爹宠得无法无天,年?岁已老大?了也未经俗世?,于她爹羽翼庇护之下,窝在辽阳燕王府只?专心当她的小郡主、大?小姐,日子过得简单,人也简单,岁月如梭过,她却只?平白添些岁数,除了带兵打?仗旁的都不用计较,心境永远似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家破人亡,被迫压着长大?一回,嫁与谢昭宁后,整日困在府中,也不用常与人打?交道,只?暗中操控着旧部?,又被谢昭宁纵得越发任性妄为,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蓄意要打?的仗,往日学的兵法布阵,也全用在了他身上。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没了那些仇恨与压抑,她骨子里原还?是那个远离红尘俗世?、没长大?的北疆郡主。 南烟抱了衣裳回来,往内间里打?眼一瞧,没看见霍长歌,疑惑问苏梅:“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哗”一声水声大?作,霍长歌一口气泄完,从浴桶中“唰”一下钻了出?来,水花被她带得冲天而起,一息后,又“噼里啪啦”落回桶中,清脆的声响似唱了一首快乐的歌。 “郡主,”南烟险些让她当头溅了一身水,遇着她这性子,人也一日比一日更放得开,竟啼笑皆非与她道,“别闹啦!” 霍长歌人靠在桶边,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只?弯着眉眼冲她笑。 ***** 巳时正,一驾由四马拉着的宽大?马车等在正阳门外,前后禁军做普通侍从装扮随扈,似一副富家商户出?行模样,并?不多引人注目。 那马车外部?虽瞧着朴素并?无饰物装潢,通体却乃沉香木打?造,裹挟悠远绵长药香,一两沉香一两金,只?那车身已是价值连城。 马车内,正中支着一张齐膝小方桌,桌上又架着个雕工繁复的玉制香炉,炉中点着支上佳老山檀,气味温醇而厚重?,似蕴有初春暖意,一缕袅袅娜娜青烟后,南晋太子连珏背靠车壁阖眸而坐,两手?合十身前,掌心扣着一串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隐有淡远药香。 那太子约莫二?十六七模样,内里着一身鹅黄长衫,外罩牙白大?氅,大?氅上以银线暗绣了大?片的佛门八宝,打?眼儿?瞧来却似厚重?袈裟模样,他眉目与连璋相似了七八分,却似被佛法浸润得更显雍容慈悲,两颊也些微丰润,唇方口正,大?耳垂珠,颇有宝相庄严的意思。 连璋自宫门出?来时,面色晦暗阴沉,衣摆下沾着厚厚一层薄雪,步履飞快,将谢昭宁远远甩在身后。 谢昭宁适才护霍长歌护得滴水不漏,生怕他当真揍她一般,那言行愈加令他着恼,脑后隆起的肿包也疼得他越发烦躁,一腔怒火简直无处宣泄,险些原地炸成一朵烟花。 “哐当”一声,连璋正怒火中烧,便连上车时亦做出?了不小动静,往太子左手?边沉身坐下,车厢随之摇晃。 太子不由睁眸,见他神情不豫,却是纵容轻笑,正要关?切询问一二?,却见他未及行礼便兀自靠着车壁冷脸阖眸假寐,两手?互相抄在大?袖中,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姿态豪横而生硬,颇不留颜面。 太子笑容一僵,尴尬间,谢昭宁也上得车来,规规矩矩躬身与他作揖,垂眸低声淡然轻道:“太子安康。” 太子便又端庄笑着与他点头示意,轻抬一双古井无波似的眸子,一手?半停空中,丰唇一动似要唤“起”,便见他已然落座自己右手?侧,偏头撩开了半幅车窗,眸光往外探去。 太子:“……” 车内霎时寂静,车厢晃动间,已从宫门前缓缓驶离,一时只?闻车轮倾轧过石板路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 太子愈发窘迫,眼神与那冷漠二?人间沉默逡巡,竟似毫无意外般,一副习以为常神色,兀自收手?回身,复又合十胸前,嗓音沉厚得念了声佛号后,指肚拨弄着手?中珠串,垂眸诵起了一段《十地经》:“……众生身中有金刚佛,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重?云覆,如瓶内灯光,不能显现……” 连璋阖眸假寐之中,后脑伤处与车壁不住磕碰,发出?“咚”声闷响,他嘴角疼得抽搐间,便闻太子假模假样叹一声佛号,更加厌恶,又见他念起经来,简直怒火中烧,莫名便被勾起那日御花园中,那伤处罪魁祸首霍长歌贴身侍婢苏梅夹枪带棍以佛语嘲讽他的记忆来—— “‘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你能闭嘴么?!”连璋倏得大?发雷霆,朝太子睁眸恶狠狠瞪过一眼,逾矩厉声喝道。 太子闻声周身一震,一怔哽住,话?音断在齿尖,扭头瞠目结舌看他,嘴唇些微颤抖,面上一瞬煞白难看,似震惊极了。 第28章 古宅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8节 谢昭宁愕然一滞, 也侧眸睨着?连璋,见他浓眉倒竖一副火冒三丈模样,一时竟不明所以——他们与太子不睦已久, 自元皇后?病故,左右这些年总是这般过来的。 太子屏息半晌, 缓过难堪情绪后淡淡释出一声轻叹, 兀自拉扯着?唇角生硬一笑?, 似格外纵容连璋这莫名而来的?坏脾气?,哑声讪讪轻道:“罪过罪过,孤竟饶了二弟清梦——” “佛在心中,不在嘴上。”连璋见太子一副平白受了欺辱却仍强自宽宏模样,简直犹如火上浇油,“嗤”一声嘲讽冷笑?,毫不留情面续又脱口凌厉斥他, “你?心不清不净不诚, 念甚么佛?!” 太子:“!!!” 谢昭宁:“……?!” 那一语似尖刀直直插中太子胸腔还搅了搅,太子闻言愈加骇然, 周身不住战栗, 刹那间似被连璋一语剥去了一层裹着?佛家慈悲宽容的?外衣, 眉心隆出竖字川纹,眼神中隐着?蓄势待发的?真怒, 双颊通红, 两手死死揪着?佛珠两端, 胸膛上下起伏。 谢昭宁眼瞅事态有异,不由正襟危坐, 神色戒备,却见他二人豁然四目相对间, 连璋似只?斗鸡般不依不饶,见太子虽怒发冲冠却又似无言辩驳,闷声长笑?讥讽,斜眸不屑睇他,竟步步紧逼诘问:“怎么?我说错了?” 太子顿时目呲欲裂,两颊肌肉隆起,似金刚怒目一般扭头死死瞪他,车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连璋却毫无惧意,唇角抽动间,又似蓄势待发。 “二哥!”谢昭宁倏得出声阻他。 连璋闻声一顿,转而冷冷睨着?谢昭宁,却见他眼神申饬似得肃然凝着?他,蹙眉缓缓摇头。 往昔旧事,历历在目,太子心中早已无佛,如今也只?剩下一副唬人的?皮囊而已,随时随地念佛诵经,原也不过是安自己的?心,却——平白玷污了佛。 连璋未曾说错,谢昭宁亦心知肚明,只?这话,他们五年前既说不得,如今,便更加说不得了。 谢昭宁一副凤眸虽生得狭长冷冽,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却温柔敛尽世间的?美好,干净又温暖,连璋怔怔瞧着?他眸中浓重的?担忧与关?切已堪堪压过了那些陈年的?积痛,竟一瞬察觉适才因他佑护霍长歌而生出的?愠怒,正因这一眼在缓缓消散。 连璋凝着?谢昭宁眼眶骤然通红,嘴唇反复翕合半晌,方才抿唇住嘴,斗鸡般得模样渐渐收敛,两肩微塌,仰头认命似得复又靠回车壁,一副闭眸小憩模样。 车内霎时恢复宁静,只?闻太子压抑着?呼吸粗喘几声后?,垂眸沉沉摇头,丰唇轻颤间,似又无声念了佛号。 ***** 又行过约莫一炷香,香炉中的?山檀只?露出一小截燃着?橘红火星的?脑袋在外面,马车出了城门越发摇晃得厉害,道路愈加难走起来,再过得小半时辰,方才停在京郊古宅门前,谢昭宁侧眸于那帘缝之中窥见那扇深刻于儿时记忆的?厚重朱门,眼神不由黯淡。 “臣恭迎太子殿下,大驾寒舍。”不待车身停稳,车外便有一道苍老嗓音骤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划破车内沉寂。 那“寒舍”二字的?尾音被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莫名便似裹挟了些许的?阴阳怪气?。 连璋眼都没睁,直直落井下石般“嗤”出一声冷笑?,谢昭宁无奈轻叹,太子面上虽不大好看,却也不再理会他二人,起身一正衣冠,复又一副宝相庄严模样出了车厢、下得车辕。 那车下零零落落站着?七八个老态龙钟的?男子,迎风冻得抖抖索索,花白胡子一颤一颤,为首老者率众躬身作揖,双手藏在大袖之中交叠端在胸前,眼神淡漠得觑着?太子举止庄重大气?得一步一缓,逆着?寒风冬雪,似佛子临凡。 “臣已老迈,腿脚不便,身子又总不爽利,闲赋家中已久,更是赴不得小年家宴,倒还累及太子殿下今年冒雪前来拜会。”那老人庞眉皓发,微见佝偻,瞧年纪似已古稀,套一身宽大三?品文官朝服立于风中,便像是根竹竿撑着?那衣裳,空空荡荡的?,衣摆随风“哗哗”飘动间,愈显单薄瘦削。 “外祖父说的?哪里话,”太子似未闻出他话中轻嘲意味,只?掌心扣着?佛珠,垂眸与那老人双手合十一拜,嗓音沉厚体恤道,“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去吧。” 那老人淡淡“嗯”声一应,却是未动,一双混浊老眼虽直勾勾地盯着?他,余光却是轻飘飘瞥向他身后?,待那车帘再度撩起,连璋与谢昭宁自车内探出头来,他鹤发鸡皮似的?脸上,方才隐约漾出些许温暖笑?意,稍纵即逝。 老人轻轻舒出口气?,却是与他俩话也不说,只?遥遥眺他二人一眼,便转身率着?那七八老者领着?太子入府。 太子余光瞥见他那欲盖弥彰模样,神色一瞬不豫却并未发难,指肚越发扣紧了手中佛珠,一言不发跟在老人身后?踏进门中,谢昭宁与连璋便也跟着?过去。 他们甫一入了古宅,绕过照壁,迎面便是萧瑟庭院,满目厚雪压枯枝,一派凄凉景象。 宅中安安静静,只?偶尔有鸦雀于枝头喑哑鸣叫一声,小年节里竟无多少人烟似的?,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寒风卷动阑干落雪吹入廊下,发出飒飒风响。 “有劳太子跑上一趟了,只?如今宗族人丁凋敝,有富余气?力经得起长途跋涉的?皆已回了江南老宅谋求生路,眼下也只?老臣与几位孤寡固守府邸,怕是连凑出一桌与太子吃饭的?人俱显艰难。”那老人探手引着?太子上了回廊,有意无意一句寒暄,却是字字格外戳心,太子举手投足虽雍容沉着?,面上却已现?难色。 待他们一路进到前厅中去,厅中亦显清寒,只?垂手廖廖等着?几位命妇——二三?老年、二三?中年,想来确实凑不齐皇亲国戚府中惯用的?一张圆桌,比往年更显萧条。 自五年前古氏家主?古昊英与其姊元皇后?先后?仙逝,古氏旧部也因此受到牵连,人丁本就不甚繁茂的?宗族一夕倾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只?元皇后?那年迈的?老父身上留有三?品学士的?空衔,于太子母家壮着?些许声势,不至于让太子面上太过无光。 可?那三?品的?虚衔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却非荣光,不过一道枷锁,将失女丧子孑然一身的?他残忍困在异乡,不得于生前归去故里,与族人团聚。 老人待众命妇与太子作揖问安,便探手着?太子主?位落座,又嘱咐人上了茶点来,转身却见只?连璋缀他身后?跟着?,并无谢昭宁人影,不由惊诧问道:“你?三?弟呢?” 言辞间顿显亲昵。 “廊下看——”连璋唇角一动,话未说完,便见老人已兀自轻叹一声,谨慎换了称呼,又了然摆了摆手:“随三?殿下去吧,左右三?殿下也算是在这宅院之中长大的?,丢不了,开宴前再着?人寻他便是了。” 那简单一语似又戳中太子心底旧日伤疤,太子捧着?热茶小啜,见他二人只?一问一答间便显温情,原想避嫌遮掩亦是徒劳无用。 太子面容于氤氲白雾后?愈见黯然,不动声色瞅着?连璋应那老人一声,下意识便想贴着?他坐下,旋即又蹙眉起身,拢衣往自己右下手位置落座,不敢罔顾尊卑伦常。 侍婢上过茶点,鱼贯而出,转身反手阖上厅门,太子抬眸于那朦胧水汽之中便见厅门轻轻一开又重重合上,似将那微弱却暖人的?冬阳霎时夹断在了门缝间。 ***** 前院,照壁后?,谢昭宁果然直挺挺立在廊下那一排被厚雪压弯了枝条的?桂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瞧甚么,颀长身姿似青松临风,半幅侧颜玉似得好看,干净又温润,映着?一轮高升的?冬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只?他周身却似缭绕着?浓重的?寂寥与哀伤,萧瑟寒风一起,绕着?他周身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冷风里化?掉似的?。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注1) 恍然间,似迎风送来这么一句飘渺人声,骤然响在耳畔,宛若谢昭宁身后?正有潇洒青年饮了酒,以一副玉箸敲击着?铜樽在吟诗,醉态萌发间愈见风流多情本色。 谢昭宁周身一震,霎时惊喜循声侧眸,却见身后?廊下空无一人,只?余寒风卷着?满地落雪“咻”然拂过阑干。 他神情落寞一叹,又垂眸理所当然似得自嘲轻轻一笑?,便愈发惆怅得逆着?那风吹来的?方向转身上了回廊,扶着?朱红廊柱缓缓行过半座府邸,越加进到后?宅深处,眼前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熟稔于心。 谢昭宁直直走到后?厢中一户贴有封条的?独立院落前,方才停下脚步。 那院落颇为宽阔,院墙稍显高耸,环墙栽有一片松树,松果落得遍地皆是,七零八落得栽进平整的?厚雪之中,也无人前来打扫。 周遭静得骇然,杳无人烟,谢昭宁提着?大氅下摆一步一缓上得门下台阶,手臂微微颤抖着?半抬空中,蜷缩的?五指渐渐舒展,贴在那冰凉潮湿的?木门上运力一推,伴随封条“刺啦”一声四分?五裂,那虚掩的?院门也拖着?刺耳的?“吱呀”长响缓缓转开半扇,露出院中真容——那天井中新雪叠旧雪,叠得厚厚一层,几近瞧不出本来面目,似天地有意封存这院中草木砖瓦,便与它严严实实盖了一层棉被一般。 谢昭宁负手入得院中,迎面便是一棵已枯死的?高耸出院墙的?柿子树。 他怔怔仰头,恍然热泪盈眶,眼前一瞬似有数道人影攒动—— 他瞧见盛夏时节,鸟叫蝉鸣,武英王于树下教年幼的?他与连璋习武练剑。 连璋文成武不就,手脚僵硬得像四截临时接上的?木桩子,一柄软剑倒提手中武得磕磕绊绊,似只?狗熊在跳舞。 连珠头上顶着?片宽大的?荷叶卧在枝丫间,探手指着?连璋捧腹大笑?; 他瞧见深秋十分?,天高云淡,他被连珠撺掇着?一同爬上墙头摘柿子,脖颈上套着?竹篮,战战兢兢一脚踩在树干上,颤颤巍巍得从枝头小心翼翼拧下一个果子来。 连璋笨手笨脚爬上不墙,便仰头紧张兮兮地张开双手与武英王一同在树下护着?他,生怕他摔下来。 中都的?柿子霜降前后?才成熟,巴掌大小,红嘟嘟又软糯糯,似一盏盏可?爱的?小灯笼悬在枝丫间,连珠蹲在墙头忍不住便就着?手中果子咬一口,鲜红鲜红的?肉汁好似蜜糖一般得甜。 连璋树下馋得咽口水,武英王忍俊不禁,笑?得双肩不住得颤; 他瞧见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武英王于廊下生了火炉,炉中炭火里随意扔着?把枣栗,枣栗生硬的?外壳经不住灼烧,“哔啵”声响中裂开,一股淳厚而香甜的?味道随之蔓延,他们三?人探着?脑袋不由往炉前好奇凑近,险些让火燎秃了额发。 武英王手忙脚乱与他们不住拍打发顶火星,简直啼笑?皆非; 他瞧见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北地燕王来了书信,武英王于书房案前拆了火漆,抖开信笺与他们一字一句仔细地读,与他们描绘北疆风貌,与他们细数旧日袍泽,从未将他们只?堪堪瞧做无知孩童; 他瞧见那院中的?光阴一月月一年年,从初春到寒冬,四季轮转,生生不息,他们于打打闹闹的?温馨岁月中也渐渐得长大; 他又瞧见那一年,春寒料峭,薄雪还未化?尽,他正正十二岁,这宅院四周围满了人,披坚执锐的?禁军与虎贲营里里外外叠了怕是三?层有余,彻底堵死了武英王余下所有的?生路。 武英王怀中揽着?一副女子衣冠奄奄一息躺在树干下,虽仍那般倜傥不羁得与他笑?着?交代?后?事,忍不住哽咽的?话音中却掩不住悲凉与哀戚:“昭儿,小舅这一生,再去不得北地了……那三?州天高地广,人心也生得宽阔,不似这中都,繁华下却掩盖得那样的?肮脏……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昭儿能去得那里,便将小舅的?骨灰带去与霍玄,再替小舅问一句……至此一生,他、他可?悔了?他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他可?悔了? 那一声非仅是诘问,原是武英王自己心底的?悲叹。 他想问霍玄悔了甚么?他又悔了甚么?是悔了曾经追随连凤举起事?还是悔了为官于新朝?更是悔了肩上担着?皇亲国戚的?虚名,实则如同自负枷锁,困守半生不得自由? 谢昭宁忆起往昔,心中不由大撼,竟一日更比一日感?同身受起来,他怔怔望着?这院主?一生似亦要被这厚雪所掩埋,眼眶骤然通红,眼底隐约蕴有泪意。 “就晓得你?会来这里。”谢昭宁身后?倏然有人轻声道。 他闻声侧眸,便见原是连璋立在苍茫白雪下的?朱门中,披一件纯白狐裘,亦似不忍瞧那院中凄冷景象一般,只?垂眸与他沉声道:“要开宴了,外祖父着?我唤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了。 谢昭宁再回眸依依不舍眺那院中一眼,压下一腔哀恸与惆怅,方才随他身后?出去,仔细阖上了院门。 “吱呀”又是一场长响,那斑驳而厚重的?朱门后?,一位开国功勋的?一生将再次被无声掩藏。 ***** 谢昭宁随连璋上得回廊,又转去前厅,前厅里安安静静,众人已稀稀落落围了圆桌沉默落座,只?那老人与太子时不时话上几句家常客套一二,随意问询些身体状况,态度明显敷衍,气?氛亦颇显尴尬生硬。 太子掌中扣着?念珠缓声作答,礼数周全,抬眸见连璋与谢昭宁姗姗来迟,面上不豫神色一晃而过,便又纵容与他二人轻笑?,抬手嘱咐他俩入座,再与那老人微微颌首,示意开席。 席间气?氛亦难热络,众人似与太子皆不亲厚,只?沉默用膳,间或有人关?切一问连璋当值情形,连璋草草答上两句,话头便又中断。 一顿午膳用得凝重端肃,人人俱不自在,待撤席之时,便隐约闻见有一吁气?似的?清浅叹息,似终于得以松泛些许的?模样,太子面色陡然难堪一瞬,便起身欲与老者告辞。 那老者也不假意挽留,径直率众亲自送他三?人出府,临至府门,却见管事行色匆匆于西?边跨院中小跑过来,先与太子作揖一拜,方声泪俱下与那老者道:“小、小少爷那战马,怕是要、要不行了!” 他话音未落,老人竟长长一叹,花白胡须抖抖索索间,眸中神色竟悲恸不舍到似要当众失态老泪纵横。 谢昭宁与连璋面面相觑,骤然不可?置信般颤声问道:“是……是小舅的?追月么?” 这府中不乏可?被唤作少爷者,只?管事口中的?“小少爷”永远只?有一人,那便是老人幺子、元皇后?幼弟——武英王古昊英。 管事闻言拈袖揩着?眼角,轻应一声,才与谢昭宁作揖哽咽回答:“回三?殿下,追月年事已高,入得冬起便精神不振,眼下又已四五日不饮不食,适才呕吐不止,恐是熬不过今日,要到头——” 不待他话说完,谢昭宁竟扔下众人不管不顾,转身已往跨院马厩奔去,薄蓝身影似皑皑白雪间一道飘忽青烟,身法迅疾。 连璋一怔回神,眼眶霎时通红,也要随他过去,太子陡然便被遗落下来,正茫然不解,那老人复又一声长叹,再展了臂要引他出府,些微佝偻着?身子,只?哑声轻道:“还望太子莫怪,那追月原也是驮过两位殿下的?,如今既要……两位殿下念旧,怕是欲送那马儿一程了,太子还是自个儿先行回府吧……” “嗯。”太子眼神晦暗一息,低应一声,转身出府。 ***** 连璋追着?谢昭宁到得马厩,抬眼便见厩中众马已被挪去其他地方,与内里一匹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只?额间正中留有一簇弯月似的?白毛的?老马空出一片稳妥宽敞的?空地。 那马趴在地上厚厚一层草垛中,眼神些微凝滞,鼻息粗重,确实一副奄奄一息模样,身前呕出的?一滩黄黄绿绿汁水中明显混了白沫与血迹,气?味不大好闻。 谢昭宁便也合衣坐在它身旁,眼神悲悯得温柔抚摸它耳后?鬓发,追月稍一迟疑便认出他来,偏头用鼻端亲昵蹭他下颌,湿润鼻息温热吐在他侧颜,谢昭宁眼中不由聚泪。 追月原是一匹彪悍性烈的?军马,随武英王征战多年,通达人性又忠心护住,自武英王仙逝,便再不允旁人骑它背上。 谢昭宁那时原想将它牵出古家养在宫中,追月却无论?如何不肯撤出古家马厩一步,他也只?能作罢。 这古宅他们为避其嫌,亦只?得每年与太子一两次时机探望,更别提探视一匹战马。 连璋瞧着?地上那一人一马亲密模样,眼前似也浮现?幼时为武英王教习骑术的?场景来: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独自一人骑在马上,僵着?身子闭着?眼揪紧马背上的?鬓毛不放手,追月暴躁得后?蹄不住往后?蹬,想将它摔下来又碍于武英王安抚它的?讨好笑?意,只?耐着?性子喷响鼻。 “璋儿松松手,只?抓缰绳便好了,总得让追月走起来。小舅在呢,你?怕甚么?”武英王便是这般说了,他仍趴在马上瑟瑟发抖,面色苍白,话也无法听进去。 武英王啼笑?皆非,见他着?实惧得厉害,便揽着?谢昭宁也跳上马,连璋伏在他背后?,谢昭宁窝在他身前,他一夹马腹径直携了他俩撞出跨院后?门去街上,纵着?追月一路小跑至京郊。 京郊原有一座长长石桥,桥下又有一片湖,湖畔还有歌舞坊,天气?晴时,水流潺潺,总有美貌姑娘三?三?两两结了对子往水边去浣衣,坊间歌姬白日得闲还常乘了小舟去游湖。 武英王潇洒打马经过时,那桥下少女便要仰头扬了巾帕与他肆意一番调笑?,便颇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思?来。(注2) 那些旧事像是被装进水缸里的?水,缸身一旦裂了缝,一滴水缓缓渗出后?,便“哗啦啦”得不住有水往外流,拦也拦不住。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29节 连璋一时沉在儿时回忆中,竟似被裹挟着?于那往昔岁月里越走越远,骤闻一声高昂的?“希律律”,方才一怔回神,却正见追月靠着?谢昭宁仰脖一阵嘶鸣间,便像要挣扎着?起来。 谢昭宁诧异瞧它,伸手抚在它背上不明所以 ,它却抖着?四蹄颤颤巍巍站起身,侧头又不住得拱他的?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神湿漉漉得盯着?他,期待又焦急。 谢昭宁让它不住得拱,仍是茫然,无措一息方才醒转,只?他迟疑不动,呼吸略有急促,眼神瞧着?它愈发踟蹰,直到追月似是恼了,将他使力拱得不由后?退半步,他才眼眶通红着?咬牙径直翻身上了它的?背,似那些年中武英王时常做出的?模样,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撞开跨院虚掩的?后?门便纵身跃出去。 连璋于回忆中适才抽身,眼前一人一马已陡然不见,他骇然一滞,忙又出去另寻了马骑了转身追过去。 只?追月似一瞬涌出无穷气?力,仿佛回复了往昔战争上的?骁勇来,驮着?谢昭宁飞快疾驰,恍似一道虚影奔跑于树林两侧的?官道间。 连璋打马扬鞭,险些与护送太子车驾的?队尾禁军撞上,稍一控马顿足,竟再无法追上,眼睁睁望着?追月径直寻了路兀自上了石桥往下跑,眨眼失去了踪迹。 石桥后?原是一片草地,前朝时曾被权贵伐了树木圈了去做跑马场,遂颇为宽阔平整,他们幼时便常被武英王骑马带来此地玩耍,追月还会躺在草丛间翻身打滚,似与武英王在撒娇。 连璋于后?方追得吃力,下了石桥,便见那被琼华尽数覆盖的?草地融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已化?为一体,万籁俱寂,苍茫大地正中停有一道薄蓝身影,飘渺似仙又落寞孤寂。 连璋纵马过去,翻身下马,又见谢昭宁身下卧着?追月。 追月双眸禁阖,一动不动伏在厚厚一层白雪中,唇齿之间溢出白沫与血迹,谢昭宁合衣并膝坐在它身侧,姿态似个安静乖巧的?孩童般陪着?他珍惜的?事物。 他闻见响动抬眸,眼前雾蒙蒙一片蓄满了泪,却是与连璋颤声说:“二哥,追月死了,小舅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 他话音未落,平地骤起大风,寒风裹挟满地碎玉似的?白雪飞扬半空旋转跳跃,似唱响了一首天地挽歌。 那一幕骤然将连璋又扯回了五年前,原亲人离世的?苦痛似一头狰狞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追在他们身后?一刻不曾停息,一年年一岁岁,直至今时今日。 第29章 赤弓 谢昭宁与连璋寻了京郊附近的农户, 借了两把铁楸,又?耗费了半日?光景将?追月就地掩埋了,方才折返宫中。 酉时, 日?已西沉,泰安殿中正设小年家宴, 成?了年的皇亲国戚热热闹闹挤在席间, 气?氛一时热闹极了。 连凤举似正心情愉悦, 也不嫌众人喧嚣,只于龙椅上笑着纵容亲族玩乐,遥遥举杯时不时与众人对饮一番。 皇后亲自与他斟酒,皓腕间一对玉镯互相轻撞,响声清脆。 “你?长兄与幺弟今日?亦饮过?不少,”连凤举挑眉瞧着皇后那端庄贤淑模样,又?颇为满意一笑, 与她偏头低声嘱咐道, “待撤席后,便着人将?南地里不日?前进贡的一盒醒酒药, 送去作为赏赐吧。” 皇后心头大喜, 掩唇一笑间, 又?起身些微一福,柔声与他谢恩道:“那妾身便代他二人先行谢过?陛下体恤了。” 连凤举随意摆手, 唤她起身, 她便又?得体拢衣坐回去, 抬眸正心满意足下眺席间其乐融融景象,唇角适才扬起的欣喜弧度便又?缓缓僵硬——那席间约有半数人原皆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 更甚至于前列席位竟俱为她嫡系亲族所占…… 如此场景——于皇后而言却眼熟非常——五年前,乃属元皇后母家古氏亲族所有。 古家那时虽人丁凋敝, 家主只一女一儿,长女为开国皇后,幺子亦凭赫赫军功封了王,并掌京畿三辅军权,称得上一时风光无限; 只如今古家嫡系亡故断绝,旁系受了牵连就此没落,一族如今竟于这?小年宴上再无法占一席之位。 “还是母亲以为,贤后这?位子只要坐得稳,陛下就能放过?咱们永平宫上下,不疑了?” “天真,古家一倒,咱们姚家长势太快,如今已然?树大招风!” “更别忘了您也是有嫡子的人。” “毕竟姚家不能是第二个古家啊……” 皇后耳畔一时似有连珣声音不住回转。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竟一时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两手攥着巾帕不由?暗暗揉搓起来?。 “你?那长兄倒是颇会教子,朕瞧他膝下三个儿子,各个养得出色,弱冠之年便可独当一面,”冷不防皇帝笑着倏然?又?道,“怕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其父一臂之力了。” 那话说得巧妙,似暗藏机锋,竟非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朕一臂之力”,皇后敏锐觉察,面色不由?苍白些许,压着一腔惶恐情绪,哽着喉头与皇帝生硬笑道:“陛下高?看那些个小辈儿了,原还未到?成?才时候,说甚么入朝,还为时过?早。那几个孩子,平日?里性子唯唯诺诺的,做起学问又?拾人牙慧得厉害,怕是要辜负陛下所望了。” “言听计从,倒非错事。”皇帝似未瞧出她异样,只意味深长一笑,兀自道,“尤其少年人,除却锐气?,原亦需懂事些许才好。便说长歌那孩子,入宫既已多日?又?学全了规矩,便也该管教管教了。这?几日?你?教习她女工就很好,平日?再多寻些事情与她做,莫凡事纵着她肆意妄为。” “……是,妾身晓得了。”皇后闻言,烦乱思绪竟陡然?平复了些许。 懂事?是啊,这?天底下原还有谁能比那古氏兄妹更不懂何为安分守己? 偏要踩着连凤举底线,凑上前去犯他忌讳,便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除之永绝后患了。 既有前车之鉴,她姚家,又?怎会重蹈覆辙? 不过?“言听计从”四字而已。 这?新朝江山到?底还未如磐石般稳固,连凤举必不会再如五年前,将?一个宗族的中流砥柱尽数拔起,毕竟此举有损朝廷根基。 连珣怕是杞人忧天得太早了,皇后这?般思忖,唇角便复又?蕴出些舒心笑意来?,等年后回门之时,私下里寻了时机与长兄妥帖参详过?此事,便是了。 ***** 是夜,承晖宫,正殿里灯火通明,正一副阖家欢乐景象:丽嫔着人将?一副宽大书案抬了出来?,伏案仔细描摹一张观音画像;连珩与她身侧借案挥笔疾书一副对联;连珍则端坐于案后垂眸剪着窗花。 连珍素来?手巧,本已做惯了这?些,只今日?不知为何总似心不在焉一般,眼神也空茫许多,下手又?不知轻重,脚下到?处躺着剪坏的窗花,七零八落。 连珩写就对联,满意叉腰,正欲唤了连珍显摆一二,侧眸便见?连珍眼眶莫名一红,骤然?将?剪刀往地上使力“哐当”一掼,又?疯狂将?手中窗花奋力撕得粉碎,起身扑进丽嫔怀中“哇”一声大哭起来?,转眼伤心欲绝。 事发突然?,连珩登时惊骇,眼见?丽嫔险些让她带倒,忙过?去将?她二人一并扶住,母子面面相觑一瞬,俱只当连珍白日?里受了欺辱隐而不发,直至此时仍憋闷难解。 丽嫔终日?礼佛,向来?虔诚,通身裹挟一身浓郁檀香气?息,将?她眉目间天生的一抹妖冶都冲得淡了,垂眸敛目间,愈显慈悲。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细语地问,“珍儿与娘说说看,可是白日?里受尽委屈了?” 丽嫔原乃歌姬出身,三十余岁年纪,嗓音仍娇翠欲滴如少女。 她随意搁下手中狼毫,疼惜得紧搂连珍,削葱根似的手指抚在她后背不住轻轻地拍,颇有耐心得哄着她。 连珩揣手立在侧旁,闻言也正惴惴不安回忆思忖,却见?连珍应声抬头,满脸泪痕地指着他与丽嫔厉声控诉道:“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连珩:“……” 连珩脑壳登时抽抽着疼,始料未及症结原是出在这?儿,他挥手让宫婢尽数退下又?闭了门,方才与丽嫔将?晨起那事一五一十仔细讲过?。 “这?小年节的,那郡主既闯下祸事,二哥又?不依不饶,儿子总不得与三哥帮衬一二,难不成?眼睁睁瞧着小事化大事?后宫之事若闹去了陛下那里,谁也讨不着好。”连珩与丽嫔叹一声,只心道这?姑娘家家的,争宠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自打霍长歌入宫以来?,连珍似整日?妒火中烧,言行古怪反常已是惯了的,遂他也未及深究,只与丽嫔使了个安抚眼色,摇了摇头。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连珍闻言只不依,又?哭得梨花带雨得自行翻起旧账来?,“她初到?书馆那一日?,便漫说这?宫中有鬼,吓唬我!” 连珩:“……” 她初来?乍到?,可你?却在此生长…… 此事连珩虽未曾听闻,眼下却越发无言,竟一时再想不出言辞来?哄她,只不住低声下气?赔笑道:“四哥晓得你?受了气?,往后再不与她一道玩耍了可好?你?先不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晚上歇不安稳,明晨还要犯头疼的病来?。” 他哄了连珍半晌,见?她伏在丽嫔肩头仍是抽噎不休,便偷偷与丽嫔一耸肩,只道爱莫能助。 霍长歌平日?虽也是个爱哭的性子,只她哭归哭,总能哭着就将?道理讲了、人心也俘获了揉圆搓扁,事情便能顺着她心意往前走; 可连珍这?份哭闹,却哭得板板正正,只顾发泄自个儿情绪,事情却还在原地打转,总得不到?解决,些微愁人得紧。 如此看来?,倒还是霍长歌技高?一筹,姑娘家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算是难逢敌手了,连珩不由?又?是一叹。 丽嫔却蹙着一对细眉,担忧瞥一眼连珍,又?凝着那一地被撕碎了的窗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耳畔莫名回转连珍适才那几语控诉: “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 “阿弥陀佛,”丽嫔突然?沉声念了佛号,心中顿生疑云,隐隐不安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这?个女儿,怕是已生出了些,不该生出的心思了…… ***** 岁月如宿夕,冬雪化过?一遭,各宫里扫尘除晦、张灯结彩,转眼便由?小年到?了大年,家书虽说如今送不出去,霍长歌仍攒了厚厚一沓,皆是问候她爹新春大吉的。 她日?日?不住地写,却是越发想家了。 除夕夜里,宫里又?处处悬了大红宫灯,宫女踩着小凳将?那些灯一一点?过?,便似唤醒了一只巨大的火凤般,“唰”一下,凤凰于宫中盘旋飞舞,将?夜色俱都染得亮了。 数九寒冬里,御花园中冷风刺骨,晋帝亦将?家宴设在了泰安殿中,宫里一众人烤着暖炉赏着歌舞笑闹待新春,倒是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肆意与惬意,没那般拘着了。 子时将?近,撤下歌舞,皇帝与皇后率先给小辈儿们发了红封,紧接着便是淑妃、丽嫔、良婕妤与欣婕妤,之后轮到?小辈儿自家兄妹间互送些礼,由?各宫太监侍女拿红绸盖了端着送到?各人面前去,场面便越发热闹起来?。 霍长歌依次收了大公主的玉镯、太子的字画、连璋的一套笔砚,瞧着她送还谢昭宁的玉被陈宝端了一块儿递去隔壁给连珍,连珍立时一副含羞带怯又?心满意足模样,抿唇仰头,亮着一双美眸殷殷切切地觑着陈宝在席间走动的身影。 “听闻皇后教了庆阳郡主小一月的绣活儿,”霍长歌还未等到?谢昭宁送与她的礼,便被皇帝先点?了名,她抬首,连凤举远远瞧着她笑,揶揄试探道,“长歌,你?可是绣了甚么东西要在今日?里送人呐?” 他一语即出,殿里倏然?一静,众人齐齐探了头不约而同?朝她望过?来?,眼神意味深长极了。 南晋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七八岁学针线,十一二岁进绣房? 入了绣房绣的不是未来?要送与情郎的香囊,便是要日?后待用的嫁衣裳。 霍长歌应声讪讪,兀自先不好意思起来?,她适才与太子只打过?一个照面便错开了视线,此时正仰头复又?眺着太子,心事重重,闻声遥遥回视晋帝,干笑两声,不大常见?得自谦道:“臣天资愚钝,不善针线,不只得了娘娘指点?,还多亏苏梅与南烟帮衬,才勉强绣了几个陇东香包给哥哥们祈福用,只望臣、臣把那些香包已缝严实了,里面香籽不会漏了才好,哥哥们别嫌弃……” 连珍闻言眨着美眸愕然?一瞬,抬袖挡了脸轻笑。 连璋撇嘴便已经开始嫌弃了。 连珩嗑着瓜子儿没憋住,“噗嗤”一乐。 连珣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只谢昭宁噙了笑意垂眸摇了摇头,颇觉理所当然?,似乎她不论做出甚么举动来?,他如今俱不意外。 霍长歌眼皮小心翼翼得一挑,一抬手,让南烟将?她从北疆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先送去与了太子、大公主、连珣、连璧、连珍等人,苏梅才又?端着拿红绸盖了的香包去给了连璋、谢昭宁与连珩。 苏梅将?那香包托着底儿往三位殿下桌前依次放下便走,连璋见?她过?来?便已蹙眉,待她转身又?面色不豫得将?那红绸一把掀了,翻来?覆去细瞅了绣作他白鹳形态的香包两眼,只觉针线图样皆是中规中矩,称不上蹩脚,但也挑不出大毛病,遂遥遥朝霍长歌拱了下手便作罢。 倒是连珩出乎意料惊叹一声,拎着他的香包于空中一亮道:“瞧瞧瞧瞧,霍妹妹自谦了,哪里就有说得那般差了?这?仙色八鸫虽算不得多栩栩如生,倒也似模似样,颜色配得鲜丽漂亮,不像个新手。” 他说完还又?赞一句,顺带夸了夸皇后,嘴甜道:“这?才叫名师出高?徒啊。” 皇后温婉笑一声,却是了然?与皇帝一对视,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揶揄瞥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也不心虚,腆着脸大大方方回他一笑,抬手抠了抠鼻梁,只转头挑了眉眼偷偷睨着谢昭宁,似有些紧张。 谢昭宁拿着那香包时便微一怔,不大明白那个细腿胖身有翅膀,还飘在河面的大蛾子是个甚么意思。 他拧眉垂眸,凝着那诡异的图案与歪七扭八的针脚静默半晌,正思忖凉州可是有奉蛾子为祥瑞的民俗,忽听连珩说了嘴“仙色八鸫”,愕然?一滞,茫然?又?往连璋那桌上眺过?去,见?过?他那端端正正的白鹳后,便好似恍然?大悟又?不大敢确认的模样。 谢昭宁只当那香包兴许有两面,正想提着绳将?它转过?来?,适才将?它一拎起,便闻“哗啦”一声轻响,当真有几颗红褐色的香籽从稀疏的针脚处掉出来?,滚落在桌面。 他赶紧将?那香包又?放平在桌上,盯着那香籽,这?才彻底顿悟,一抿唇,将?眼看就要压抑不住的笑意死死收住了,抬眸不动声色轻瞥霍长歌,遥遥对上她一对忐忑又?讨好的笑眸,一双清澈凤眼里蕴满无奈与纵容。 这?丫头……哎,这?丫头要是生在这?中都里,怕当真是要嫁不出去了——她确实没长成?“女子”该有的样子,帝后也没冤枉她…… “收了郡主亲手做的礼,倒是显得我要送郡主的东西俗了些。”连珩倏然?又?叹一声,让人将?一套坠了红珠的金耳饰送去给了霍长歌,又?转头笑闹打趣谢昭宁,颇没脸没皮道,“诶,三哥,你?又?要送郡主甚么?总归你?也是个不大有新意的人,我瞧瞧你?能不能给我垫个底儿?” 他一语又?将?众人眸光拉过?来?,连璋冷冷淡淡斜他一眼,有些怪罪的意思,连珩后知后觉一吐舌,却见?谢昭宁先拿红绸复又?将?他那香囊不疾不徐盖了,这?才抬首示意陈宝,于众目睽睽之下,让陈宝将?礼物?端去给了霍长歌。 纵有红绸遮着,也能明显瞧出他那礼原要比木盘大上许多,左右两端支棱出来?,将?红绸撑得笔直。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0节 “呦,这?是甚么?”连珩见?状疑惑,又?探头问谢昭宁,“可别也是字画?” 谢昭宁却未答他,只淡淡笑过?,等那礼置于霍长歌桌前了,才抬眸静静觑着霍长歌。 霍长歌长睫轻眨,瞧他一眼,似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已是猜到?了些许,她抬手小心翼翼掀开那红绸,却见?盘中果然?便是一张弓。 那弓以上好拓木制成?,通体刷了暗红的漆,只得寻常角弓一半长短,体态流畅似一片长柳弯折,弓身上刻连绵流云、下雕万里群山,正中弓腰上深嵌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内里像凝着一团不熄的火,流光微转间,便似烈火燎原,烧灼了群山。 她身侧,连珍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动碰倒了杯盏,发出“哐当”一声清响,她又?手忙脚乱去扶。 霍长歌也顾不上理会她,只觉险些便让那弓晃花了眼,她心头“嗡”一声,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敲出的涟漪直往四肢百骸荡出去,又?似乎心底有甚么东西疯长得飞快,就快要失控从她这?副躯壳中破土而出了。 她惊喜交集,一双杏眸频频眨了眨,仍似不敢确信般,静过?半晌方才将?那弓竖着拿了起来?。 她只觉那弓上手很是轻便,做工精巧又?趁手,左手把弓、右手试弦,又?听得耳旁“嗡”一声连响,晓得连弦也是好弦,忍不住“噗嗤”乐一声,心满意足极了。 “这?弓好生漂亮!”连珩直着眼睛赞叹,扭头又?问谢昭宁,“三哥何时得来?的?我怎从未见?过??” 连珣见?状玩味一笑,也偏了头睨谢昭宁,颇有兴致似的。 连璋却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余光似戒备瞥了眼太子,却见?太子本垂眸与太子妃正说话,闻声果然?抬头眺过?来?,眼神慈悲之中隐着探究。 “宫里寻不到?合适郡主臂力的弓,我那弓原也不可再调石数……”谢昭宁闻言一滞,微抿了唇为难瞧了眼连珩,似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大想与他多说,但宫中耳目遍及,这?事想来?也瞒不了许久,便坦然?与他说完前半句,转而淡然?温雅朝霍长歌遥遥拱手,眼底却深深隐了温柔笑意又?续道,“此弓原乃我亲手所制,仓促完成?,非是好弓,只徒有其表罢了,还望郡主不嫌弃。” 霍长歌便又?“噗嗤”莞尔一笑,晓得他是自谦,两手抱着那弓稀罕极了,杏眸亮晶晶地瞧着他,一瞬不瞬,眉眼弯折如月,眼波流转间,却是一句话也没再说,颇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思来?。 主位上,皇帝似笑非笑,眼神别有深意得往谢昭宁身上瞭去一眼,再一眺脸色莫名越发难看的连珍,待转回探着霍长歌,便闻宫外已敲了响钟,钟声浑厚,一瞬荡出老远,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缓缓在道一句—— 子时已至,新春伊始。 “愿来?年,”晋帝合着那钟响朗声道一句,朝众人一举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天外陡然?又?“嘭”一声乍响,钟声隐、烟花起,数朵光簇由?殿外骤然?升空,转瞬碎成?万千五彩光点?,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愿来?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 众人于泰安殿中热热闹闹守过?岁,天蒙蒙亮了方才各自散去,连珍回宫,进了寝殿抱着丽嫔就开始哭,连珩正打哈欠,猛得又?吓一跳。 丽嫔抬手让连珩领着人全退出去,关?了殿门,与连珍全了颜面,便裹挟一身香火气?息,抚着连珍发顶耐心问她道:“你?怎又?哭了呢?小年哭、大年哭,哭得天上神佛都烦闷了,不吉利。” 连珍生月小,过?了这?年,待开春,便该十五了,贵族里的姑娘家,十五及了笄就要议亲,她那点?儿心思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丽嫔,她小年夜里已有所察觉,今夜又?越发笃定。 “是瞧见?三殿下送了小郡主一把弓?”丽嫔虽常年诵经礼佛,通身的香火气?息仍难完全压住她一副天生妖冶的面相,眉心一点?桃花妆更添三分妖娆,她抱着不住哽咽的连珍,无奈长叹,“你?怎就挑中了三殿下,是从甚么时候起?他寄居咱们宫中时?可他的处境你?是瞧不出么?这?天下间的异姓王,俱没甚么好下场,你?也是在随太傅读书的呀。” “……女儿不管这?些,”连珍被戳破心思,也顾不上羞恼,只伏在丽嫔肩头哭着道,“女儿只晓得,他是这?世间顶好的男子,女儿只想嫁给他,只愿嫁给他!就算日?后要同?他死在一处,亦不悔。” “可他就愿娶你?了么?”丽嫔柔声苦劝她,“小郡主才来?多久啊,他便能亲手打了弓送她?他可曾这?般对过?你??” “是女儿无用,与他也算一同?长大,却比不过?一个北疆的郡主。”连珍美眸含泪,仰头委屈呜咽道,“我这?些时日?,日?日?瞧着他看那郡主的眼神,才晓得,他原是心悦与他势均力敌的女子,我已开始学弓了啊!我日?日?学、时时练,手指肚上的皮破了好、好了破,我讨厌死那破弓了!可我再怎么学,也赶不上那霍长歌!” 他非是心悦甚么势均力敌呀傻孩子…… 他与那郡主处境相当,自然?便更易心意相通,你?若是连这?些都瞧不透、看不懂,又?如何讨得他的欢心呢? 丽嫔闻言再沉沉叹息一声,怜悯瞧着连珍哭得梨花带雨模样,剪水双瞳里眼波盈盈一转间,美得摄人心魄,她菱唇轻启又?闭上,心知此时勿论说甚么她也听不进去。 情窦初开,又?是多年执念,哪里是只凭旁人几句话便能开解得了的? 连珍非是不聪慧,却是被情爱与妒忌彻底蒙蔽了双眼,瞧不清也不愿再瞧了。 ***** 大年初一,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稀罕得抱着那赤弓只睡下两个时辰,便被南烟唤醒,睡眼惺忪得被架去皇后殿中吃饺子。 皇帝眼底也微见?疲累,却强打着精神侧坐桌旁,偏头正于盆中净手。 霍长歌行过?礼往桌前一坐,左手一伸取茶喝,露出皓腕间一只苍翠剔透的玉镯。 “这?当了娘的人,的确是不一样,有了长进,细心些了。”皇帝轻瞥一眼,睡意朦胧间随口笑着与皇后道,“如今也还晓得挑只小些的镯子与她,想当初珠儿才多大,她就——” 他话一出口,自个儿先怔了怔,人也清醒了,话音便猛得被他咬断在齿间。 皇后脸色微变一瞬,却是亲自夹了素馅儿饺子去他碟中,温婉轻声道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陛下可是想念二公主了?” 连珣与连璧始终一语不发,眉眼低垂,霍长歌小心抬眼觑着皇帝,听他深深叹息一声,落寞地短促一笑,眼底却没甚么笑意,自嘲道:“是啊,这?突然?就、就想起她来?了,罢啦,不提了,吃饭吧。” 霍长歌闻言举了玉箸,心头却越发疑惑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这?二公主竟是这?宫中的一道忌讳似的。 “朕瞧你?昨日?还收了你?四哥一对金耳饰,”皇帝吃着饺子,抬眼又?一睨霍长歌,眸光往她面儿上一绕,状似随意道,“怎没戴着?” 霍长歌闻声仰头,似是不好意思一咬唇:“臣,臣未穿耳呀。” 她扔了玉箸,将?鬓发往后一撩,两手各自揪住一只耳,颇孩子气?地露出耳垂与皇帝:“臣只左耳上有环痕。” 席间众人一顿,皇帝错愕与皇后对视,皇后“噗嗤”笑一声:“这?是个甚么理儿?这?环痕皆是一双双一对对的,怎你?就只穿了一个呢?” “臣怕疼,”霍长歌抿唇拖了长音撒娇道,“穿了左边就哭着不愿再穿了,真的太疼了,臣耳朵肿了小一月,觉都睡不好。” “娇气?,”皇帝举了玉箸笑着朝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你?爹惯得你?。” 霍长歌眯了杏眸腆着脸只是笑。 “倒是枉费你?四哥哥一番心意啦,朕昨日?远远瞧着,他与你?那耳饰下还缀了红珠,晓得你?是喜欢艳色的,还有你?三哥哥,”皇帝悠悠闲闲又?意味深长缓声道,“与你?亲手做的弓上也寻了赤玉来?,倒是用心。” “陛下不说,臣原已把这?事儿忘了呢!”霍长歌嗅出他那话里话外的试探,登时蹙眉,故作不悦模样,“皇帝伯伯,你?可得给臣评评理,那弓原是三哥哥输臣的,却在昨日?充了礼来?送给臣,那臣的新年礼呢?这?不就明摆着坑了臣一把,少了臣一份礼物?么?小气?。” 她往那儿一坐,撇嘴生闷气?,话却说得有理有据,皇帝让她说懵一瞬:“嗯,那还得怪朕多事啦?朕原还想着你?与你?三哥哥近日?处得不错,也算志趣相投,这?怎得就引出一桩官司了呢?” “志趣?”霍长歌颇有自知之明地“噗”一声自嘲笑道,“臣这?副脾气?,旁的哥哥们能躲即躲,只三哥哥脾气?好,臣要闹他,他拗不过?,不跟臣计较也说不出重话来?,倒还扯不到?志趣上去。” “嗯,还挺实诚。”皇帝若有若无笑一声,睨她一眼,兴味道,“那你?还得了便宜卖乖?惯会欺负老实人。” “这?事儿不得一码归一码?”霍长歌打蛇上棍又?笑道,“人好是真,可这?欠债还钱,也是真呐?” “促狭。”不待皇帝说话,皇后先探头嗔她一句,“再欺负你?三哥哥,就把弓还给人家去,快用你?的饭。” 霍长歌一吐舌头,赶紧低头。 连珣却垂眸无声一挑唇角,挑出一抹邪气?玩味的笑。 皇帝却略有些着恼的意思,不动声色斜睇了皇后一眼,隐而不发。 皇后脸色微微泛了白。 第30章 千秋 早膳用过撤了席, 霍长歌与连珣、连璧坐在一旁饮茶,太子与太子妃拜过帝后落座,大公主?携驸马也来请安, 再便是谢昭宁与连璋,皆是着了一身战甲前来。 皇帝见着太子, 眉宇间总是透出明显慈爱来, 与对旁的?子女态度明显不同, 笑着与他话还未说完,连珩与连珍也到了。 除了仍在襁褓中的两位公主外,皇帝膝下子女这便到齐了。 往日家宴中,霍长歌总不大能见到太子与大公主?身影,晨起与皇后见礼时,也从未遇上过太子,昨日除夕夜太子又坐在皇帝下手位置, 离得远, 眼?下却是终于见着了。 大公主?倒是好说,因是远嫁, 一年到头也只回来这一回, 待过了十?五又?得走?。 且那?大公主?虽说原也是丽嫔亲生的?, 可长相颇为平淡,比连珍差着许多, 性子也中规中矩, 举手投足间颇为拘谨, 也不大与人说笑,因着年纪比众弟妹大上许多的?缘故, 似是也不亲厚,与自个儿驸马交谈时, 亦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霍长歌前世与那?大公主?也无甚交集,统共大年夜的?家宴上只见过几次面,从未单独说过话,她弑君那?夜,大公主?也并不在?席间。 相比之下,太子却勉强能算熟人了,且如今这般细细瞧来,太子经?十?余年与青灯古佛相伴的?岁月,骨子里似已让佛法浸润透了,便是如今入主?东宫已数年,眉目间的?慈悲与出尘亦让人觉得他似乎并不属于这俗世一般,言行亦似佛子亲临,与常年礼佛的?丽嫔一比,倒觉得丽嫔并不诚心了似的?。 只,霍长歌却倏得忆起小年夜梦里那?场景,谢昭宁与连璋怎么说的?来着? ——“你去求太子了?”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前世霍长歌只道连璋和谢昭宁与太子鲜少往来是因着与大公主?一样的?缘故,不过是与他俩隔着太多的?岁数,又?自小未曾长在?一处,方才有的?隔阂,谢昭宁亦是这般与她说的?,却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不成? 更何况,还有腊八山门前的?那?一出,却像是谢昭宁故意躲着太子不愿见。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眸光不由又?往太子那?处探过去,她入宫已两月光景,太子却从未主?动寻了时机与她攀谈过一句话,昨日除夕宴上,也只遥遥与她点头回了个礼,似前世一般,未曾有过私交。 前世如何不必再提,只如今她却迫切想瞧清楚太子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是又?一个连凤举?抑或——可将北地与之托付? 只她一侧眸,却冷不防一眼?瞧见了连珍。 连珍自打进了门眼?珠子便似黏在?了谢昭宁身上,含羞带怯得不住觑他。 她今日着了身桃红的?大氅,额间绘了灿金的?桃花纹,腰间配了昨夜收的?那?金花茶吊坠,越发趁得人比花娇,模样水灵娇柔,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珍儿与珩儿。”皇帝与太子说完话,又?受过谢昭宁与连璋的?礼,便招手让连珩和连珍上前去。 谢昭宁与连璋自觉退下来,二人分别?与太子规矩行过礼,也不多话,又?与连珍和连珩点头回了礼,便往霍长歌那?侧寻了空位落座,谢昭宁与她隔了一个空位,接过宫女奉上的?茶。 连珍眼?神一瞬失落。 “三哥哥。”霍长歌见谢昭宁过来,便将心中疑惑暂且搁下,把茶盏往桌边一放,身子一歪,横过一张座椅,手一伸便想去拽他铁甲的?边缘。 谢昭宁闻声转头,询问似睨她一眼?,便见她又?仰脸笑得一副鬼灵精怪模样,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先哼一声才悄声无赖道:“咱们先前说好的?,你赔我弓,原是因输了我,可你将这与新年礼合二为一便是又?欠了我一样,旁的?不多说,你再与我十?支箭。” 谢昭宁:“……” “不许赖,”霍长歌见他陡然惊愕便想笑,死死抿了唇,故作正经?模样一挑眉,“给弓不给箭,你耍我呢?你那?弓那?般短,寻常箭又?用不得,我拿那?弓当吉祥物,挂墙上看呐?” 她一说话,嗓音清澈悦耳,似山涧里的?清泉,带着些许调笑意味找人茬,灵动又?可爱,永平宫里一众侍从整日让她逗得前仰后合,垂手立在?他俩身后闻言便“噗嗤”一下又?掩了唇轻声笑。 “莫胡闹,”谢昭宁猝不及防被?她当众敲竹杠,耳朵尖尖又?染了红,侧眸轻斥她,“到底哪个在?赖账?” 他言下之意便是,你还欠我十?两黄金我也没问你要啊? “输的?那?个在?赖啊,”霍长歌没脸没皮揶揄他,“三哥哥说,谁输了?” 谢昭宁:“……” 他登时语塞,众目睽睽之下有理也难辩,瞠目结舌与她对视半晌,袖口又?让她死死勾着抽不回,只憋出一句半恼半怒的?:“别?闹!” “那?你到底给不给?”霍长歌“诶呀”一声,觑着他半张如玉侧颜偷笑,手指勾着他袖口铁甲边缘摇晃来摇晃去,学他样子半嗔半恼,“三哥哥,你拿输的?彩礼当新年礼,瞒掉我一件礼,昨夜里人多,我便甚么都没说,只你给弓不给箭,故意逗我玩呢吧?” 谢昭宁让她不分场合闹得连脸都红了个透,忙不迭将袖口从她指间扯下来,欲言又?止瞪她,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就?快维持不住那?一身的?清峭。 霍长歌也不怵,伸手又?要去拽他,连璋闻见响动转头,旋即恶狠狠瞪她一眼?,她也只当瞧不见。 她晨起与连凤举适才将这话头挑开了,如今做戏不做全套,才显得她可疑。 谢昭宁躲霍长歌也躲不过,让她左一声拖了长音的?“三哥哥”、又?一声软软糯糯的?“三哥哥”唤得头皮直发麻,实在?耐不住她左右央求,长叹一声扭头横她,眼?神一言难尽极了,认命道:“给。” 霍长歌闻言登时笑弯了眉眼?,那?心满意足的?模样,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只连璋恨她恨得越发牙痒。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1节 连珣捧着茶盏静静斜觑着霍长歌与谢昭宁玩闹,眼?神意味深长。 “又?欺负你三哥哥呢?”皇帝与连珍正说着话,远远眺见霍长歌横趴过座椅招猫逗狗似地搅扰谢昭宁,扬声叱她。 “没有!”霍长歌应声否认,一众人全扭了头望着她,尤其太子惊诧睁着一双慈悲目上上下下不住忖度似得打量她与谢昭宁,室内静过一息后,众人方见她一抬手,拿拇指与食指比出一点点的?小缝隙,腆着脸笑,不好意思又?改口,“一点点嘛……” 谢昭宁无奈摇了摇头,只沉默纵容笑过便罢。 “促狭。”皇后在?皇帝身旁嗔一声。 “整日嫌不住,惯会找人麻烦,去去去,别?搅扰你哥哥们了。”皇帝嫌弃抬手一挥,轻斥霍长歌一声,头一微偏又?说道,“时辰将至,璋儿、昭儿,你们先行下去准备吧。” “臣遵旨!”谢昭宁与连璋应声站起一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铿”然响动,掉头出门。 谢昭宁脚步略微快了连璋半步,临出殿门又?慢下等他一等,霍长歌凝着他动作“噗嗤”又?笑一声,心说“落荒而逃”与“欲盖弥彰”怎么写,她如今也算是知道了。 ***** 正月初一,需祭祖祭天祭神明,晋帝着皇后、太子、宫妃、皇子皇女及三品以上官员随扈,霍长歌亦在?随行名录之中。 卯正,连璋率禁军步兵折返,护送身着石青色日月团龙衮服的?晋帝与皇后上得步舆,出宫门,再换车驾,由谢昭宁领骑兵在?前开道,浩浩荡荡一众人马朝太庙进发。 彼时天刚拂晓,晨光熹微,城中街道安静空荡,只闻车辙“吱吱呀呀”轧过青石板路与兵甲轻声相撞的?声响。 霍长歌与连珍一车同行,难掩困意,一路靠在?角落里昏昏沉沉睡着,却仍敏锐觉察连珍一双眸子跟钉在?她脸上似的?,心头那?股子不甘与敌意,就?快化为一把钢锥,在?她脸上刻出一行深可见骨的?字来。 正月里,各宫走?动便也寻常,霍长歌倏得便生出些许心思来,她与连珍素来不睦,先前不好寻时机拜会丽嫔,如今倒是有了足够由头。 《周礼·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辰时,皇帝车驾停在?皇宫之左太庙正门前,众人依序掀帘下车,随皇帝进得五彩琉璃门,行过汉白玉石拱桥,到得焚香炉前净手上香,再待皇帝于前配殿中略作修整后,于庄重礼乐声中仪仗整肃,上得白玉石阶,入正殿宫门祭拜连氏先祖。 霍长歌于队列中抬头,望着眼?前宫殿,只觉巍峨更胜皇帝紫宸宫,琉璃瓦覆顶、飞檐翘角,廊柱贴金花、地设金砖,极目所及之处,一派富丽堂皇。 巳时,日已高?升,祭过祖,皇帝车驾再转至城中另一侧社稷坛祭祀天地。 午时,车驾再起,出朱红城门,去往城郊天坤山下,弃车步行上至半山腰,入历代帝王庙,再祭上古三皇五帝及各朝各代君主?。 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寓意“九五之尊”礼制的?景德崇圣正殿内,楠木廊柱上彩绘五爪金龙,廊下供奉自伏羲以来八十?余位历代帝王赤底金书的?牌位。 晋帝连凤举净手焚香,便在?那?袅袅香烟中,手捧一卷祭文,侧对前朝列位帝王牌位,肃穆朗声,一字一顿有力道:“惟神昔主?中原,治安子盛,生养之繁功。夫何传及后世,不遵前训,贷政治乱,天下云扰,莫能拯救。凤举建义聚兵,图以保全生灵——” (注1) 那?祭文想来又?是杨泽手笔,骂人骂得文雅婉转,只道是前朝自个儿不争气?,坏了祖宗基业,连凤举不过为着天下苍生举事,顺道奉承个天运,得了帝位,乃是民心所向,并非武力夺权,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得紧。 霍长歌站在?队中,无聊得两眼?含泪,憋着哈欠不敢打。 这一大早上,冗长繁杂的?祭奠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直站到她腰酸腿疼、四肢僵硬,幸亏这新朝如今还无多少年迈老?臣,只杨泽这五十?出头的?半大头子大病初愈列于阵前,否则怕是今日非得站倒几个不成。 她抿着唇忍不住抬头左右偷偷一张望,便见侧首着甲禁军亦额前见汗,精神略微疲惫,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眸光穿过重重人缝,不由便想去寻太子瞅上一眼?,她身前连珍倏然身子一颤,手半遮在?额前,双眸微阖,眼?看着人便要朝后仰倒下去。 祭祀之时,殿前失仪乃是不敬之大罪。 霍长歌见状蹙眉,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左肩侧倾抵她背后,又?左手一伸一环她纤纤细腰将她揽了,撑住她一身力道。 连珍猝不及防双眸猛然一睁,虚弱之时,仍下意识便想惊声尖叫,霍长歌右手一捂她唇,睨她一眼?,连珍便骇然深喘一口气?,长睫颤抖,满头珠翠叮当作响,缓过片刻后,眼?神复杂得朝她感激一点头。 丽嫔闻声侧首,惊魂未甫得惨白着一张妖媚俏脸盯着她俩。 “——今念历代帝王开基创业有功德于民者,乃于帝师肇新庙宇列序圣像,每岁祀以春秋孟月,永为常典,礼奠之初,谨奉牲醴致祭,伏唯神鉴尚享。”(注2) 祭文已堪堪到得尾声,霍长歌手上一用力,将连珍复又?推正立好,面无表情默然退后一步站回自个儿位置,心道,连珍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轻飘飘得似一张纸,哪里像个帝姬模样。 未时,皇帝车驾回转皇宫,晋帝受百官朝拜,赐宴群臣于紫宸殿前。 申正,撤席,再备与民同乐之——千秋宴。 ***** 说起那?千秋宴,原还是有些故事的?。 前朝末年,旧帝昏庸无度,饥荒连年,民不聊生,其时狄人四族袭北疆,山戎攻陇西?,又?有各地志士揭竿而起,战火连绵烧遍万里群山沃土、灼过千里平原良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瓦。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注3) 那?年月,所有人的?命运皆可用这两句诗词来形容。 待到连凤举登基为帝,建南晋,力克西?戎平北疆,时局渐趋平稳,得一线喘息之机休养生息之时,便着人“点阀对比”——计民数,重编户帖。 岂料,这一查才知晓,原前朝军户已死绝六成,余下四成里又?有半数尽剩些鳏寡老?人,失亲丧子、孤苦无依,尤其北疆三州与凉州陇西?一带。 是以,前有霍玄上书请改北疆屯兵制,后有古昊英于连凤举登基的?第五个年头里请旨上书,望连凤举着人将那?些老?人按郡县集中接于一处照料,连凤举批准后,翌年,又?赐恩典,每三年正月初一,于紫宸殿前赐宴于京兆府内孤寡军户老?人,与民同乐,代前朝失德之君行抚慰告罪之举,谓之——千秋宴。 除却因元皇后国?丧取消过一次外,今日正是连凤举为帝十?五载中,第三次举办千秋宴。 只是一隔五年,当年那?些赴宴之人多半也已故去,此次除宴请古稀军户外,遂又?添上百名年逾五十?者,登记在?册前来赴宴的?人数已达四百七十?余。 紫宸殿前阶下空地,宫人正忙碌其中,十?人长桌竖向十?桌一拼,接出五道流水长席,席旁座椅上又?架单人棚顶遮风,四周再围一圈暖笼,红纸罩顶的?笼中炭火旺盛,席前又?搭硕大戏台。 连璋与谢昭宁已是半日不得空闲,连璋打卯时起随侍帝后车驾,未时回宫戎甲未褪,草草用过饭,便押重兵把手第一道宫门,于中门迎来送往在?朝官员,于小门比对画像盘查来宴老?人与戏院马车,丝毫马虎不得。 禁军骑兵往日驻扎皇城北营,只负责巡防外宫门,今时亦是由谢昭宁领着藏身宫墙院内,引弓张弩对准正阳门,暗里协助连璋,一刻不敢松懈。 “王大英,六十?五,家住凌光坊。”连璋身侧一禁军手展画卷,唤一人名,一着粗布冬袄的?老?人蹒跚上前,那?禁军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对着画像中人模样,眸光似把刮刀般,一寸寸从那?老?人脸上刮过一遍,便是连脸上一颗痦子的?位置亦是要对得上,“原是铁匠?” 那?老?翁腼腆一笑:“诶。” “伸手。”那?禁军肃声又?道。 那?老?翁颤颤巍巍探出一双干巴枯皱的?手,那?禁军便拉过他手指,仔细翻查他掌心手背,见那?手上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的?确乃是烫伤模样,这才松手,展臂一探:“进。” “下一位,柳翠兰。” 那?老?翁进得宫门内五步,再遇搜身盘查,盘查后,贴靠宫墙站立,集够十?人一队,由一列禁军亲自送往下一处宫门前。 堪堪五百人的?大宴外加三四十?人的?杂耍戏班子,若是其中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恐怕便连当值的?这些人俱要性命不保了。 谢昭宁隐在?暗处,时不时与连璋遥遥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紧张的?意思,自他俩任职禁军一年多来,这原是头遭遇上如此大的?人员流动。 酉正,千秋宴四百七十?八人皆已入席,帝后携太子、嫔妃与皇子皇女于紫宸殿前落座,礼官于阶前站定,正面朝着阶下拖着长声唱道:“开——席!” 一场大宴热闹开场。 因是冬日,殿外设宴到底天冷风寒,易吃坏肠胃,晋帝便着人将长桌中央开了孔洞,下放炭炉、上坐铜锅,锅里炖了牛骨与牛油做成了热气?腾腾的?烫锅,便是连帝后、太子与太子妃、众妃嫔,皇子皇女与霍长歌亦是共分了四席围桌而坐,于大年初一夜里涮起了铜锅。 宫人穿梭席间将菜品依次下进锅里炖煮,一向肃静冷清的?紫宸殿前登时嘈杂喧嚣起来。 霍长歌左手边是连珍,右手边是连璧,连璧另一侧是连珣,连珍另一旁是连珩,霍长歌对面却是俩空位,显是为连璋与谢昭宁预留的?,她眸光再越过那?空位往远眺,便不幸是那?太子的?背影,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瞧出那?人身姿确实雍容且出尘,将一身太子华服穿得像僧袍。 霍长歌眼?神一瞬乏味。 皇帝只在?礼官唱词后挥袖起身,举杯与阶下众人遥遥一敬,却未多言半句煽情说辞,只铿锵有力道了几句“身强体健”的?简单祝福。 霍长歌坐在?他左侧席下,却是了然一笑,晋帝的?确不大爱人前说些长篇大论笼络人心,倒是合他那?深沉果决的?性子。 前朝末年祸乱时,民怨四起,各地举事的?人马少说也能凑齐一桌麻将还有余,霍长歌幼时曾问她爹霍玄,为何她爹独独选中了晋帝连凤举,能千里迢迢越过半座破败山河前去投奔他?甚至于,还愿用半生为他镇守这贫瘠多战的?北疆三州? 霍玄那?日饭后喝了些小酒,微醺,侧身抱着人小鬼大的?霍长歌坐在?廊前晒月亮,廊下一丛金桂花已是半开,恬淡悠长的?香气?与他那?动荡惊险、裹着战场杀伐的?半生截然不同。 他双眸半阖,唇角噙着笑意,轻“嗯”一声,半真半假道:“该是他与旁的?人不大相同,并不爱讨嘴上便宜,说些甚么空言虚词乱许承诺,反而仗义疏财又?计不旋踵,反而让人舒心宽慰,合爹的?脾气?。” 霍长歌的?娘钟毓秀一头长发半簪半挽,立在?花前月下,团扇半掩着面,闻言回首弯眸浅笑,周身笼着一层薄光,美得似九天上的?仙子般。 “这选主?子就?跟娶媳妇儿一个道理,总要挑个合性子的?,毕竟,这人一经?敲定,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好男不侍二君,也不娶二妻。”霍玄怀里搂着霍长歌,仰头笑着与自个儿三十?而立才娶着的?王妃含情脉脉得四目相对,正经?中又?透出股子不正经?,没脸没皮地夸赞着自己,调笑钟毓秀一句,“夫人说,可对?” “可不是。”霍长歌娘亲“噗嗤”笑一声,手里团扇“哗啦啦”一打,眼?波灵动一转便揶揄了回去,“该是得给夫君立个贞洁牌坊才是。” 霍玄抱着霍长歌朗声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好生得意的?模样。 他也确实做到了一生不侍二君,只不过,死无全尸了…… 倏然,“咚”一声铜锣声响彻紫宸殿前,阶上阶下一静,流水长席后的?戏台上便开演了第一出戏。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猛地回神,在?那?琴声鼓点与“吱吱呀呀”喜庆又?活泼的?唱词中抬头,却见连璋与谢昭宁已是到了。 他俩卸了着了一日的?甲,换了便服冬装,先朝帝后行礼告罪,才撩开大氅转身往他们那?桌前的?空位坐下去,眉目间俱是一副疲累却强打着精神仍在?硬挺的?模样。 霍长歌压下心头下意识冒出的?心疼,只担忧朝谢昭宁浅浅挑一眼?,便见他半隐半现在?腾起的?白雾后朝她回以淡淡一笑,轻轻一点头,霍长歌便敏锐察觉出她身侧连珍呼吸一瞬急促。 “倒是辛苦两位哥哥了,来,弟弟敬你二人一杯。”连珩忍不住唏嘘,与他俩一相较,他只道自个儿礼部的?职位越发显得清闲了许多,他爽快得攥杯抬手,桌上其余人便也随之附和,举杯饮尽一盏红枣生姜山楂茶。 那?茶又?暖又?驱寒,还开胃,后味辛辣中又?泛着淡淡的?甜酸劲儿,怪好喝的?,饮完将空杯往桌上一搁,身旁即刻有随侍宫人提壶来添。 众人待连璋先下筷子开了锅,便也开始围着铜锅往起捞煮熟漂浮起来的?菜品,只连珍一杯接一杯得饮着那?茶,觑着那?热腾腾的?锅口眼?神隐隐有些犯难的?意思,半晌后,已是饮茶饮得半饱了,终是不得不举了筷。 那?锅里多是涮了些牛羊肉,连珍似是不大能闻荤腥味,左手扶着右手的?袖口,面色不大自然地夹了些豆腐白菜的?素食。 霍长歌随意瞥她一眼?,心道怪不得她人瘦弱得厉害,不知是平日里已惯了挑食,还是在?随她母亲丽嫔常年茹素。 连珣给连璧夹了些羊肉放进他的?酱碗里,连璧捧着碗转身兴致勃勃去瞧阶下戏台上演的?戏,碗吃空了也不回头,憨憨得不住乐,连带着霍长歌也被?他引出了几分兴趣,吃了几口东西?垫了饥,偏头下望。 他们身侧阶下,那?四百七十?余人的?大宴也正热闹着。 再往远,戏台上那?戏也唱得颇有些意思,讲得原是一位意外落入凡间失了法力的?神仙让一山寨里刁蛮的?女霸王瞧中了出尘的?皮相,被?青天白日里抢回了寨中强行按头拜了堂,由此闹出一连串的?趣事来,直让人忍俊不禁,台下哄笑声不断。 再后来,那?神仙原也在?女霸王身上尝出了凡人的?七情与六欲,戏终时,他陪着那?女霸王直到寿终正寝才重返天庭。 一曲终了,在?那?唱词与鼓声的?余韵中,阶下一片叫好声,皇后抬袖掩唇一笑,偏头与皇帝道:“倒也算是个圆满喜庆的?结局了。” 台上那?戏班子宫外人称“小梨园”,登台唱的?戏独一无二,本子皆是由一位惊才绝艳姓傅的?先生写下的?。 那?先生惯会讲一些神神鬼鬼又?瑰丽玄妙的?东西?,一出戏讲一个故事,一个故事里一对男女,一对男女有一段恩怨情仇,待那?段恩怨情仇落幕时,便连戏中人的?生死也一并结束了。 这种戏本不合适在?大年节里唱,太伤,可架不住皇后闻多了“小梨园”的?名头,出不得宫门,便央了皇帝将人请到宫中唱一回。 那?戏班子半年前便得了圣令,丝毫不敢怠慢,以重金聘请姓傅的?先生特地赶了几出喜乐的?本子,就?为了正月初一唱一晚。 夜渐深沉,星缀天边。 第二场戏一开,台上跟演杂耍似的?,有人翻着跟头上场,动作干净利落,又?有人身上吊着红绸从天而降,做一出天外飞仙模样,鼓乐也登时跟着奏起来,清丽婉转女声再一出,阶下众人又?是一阵喝彩声。 “这又?是个甚么戏?”皇帝只看了个开头,低声问一句,“不如前头那?一出,词俗了。” “《瑶姬》,”皇后悄声回道,“我适才瞧过那?册子上的?名儿,想来是化用的?炎帝之女的?故事吧?” 台上演得也的?确又?是神仙,一众妙龄少女皆身上裹了一截七彩绸缎,勒出一截纤细又?柔韧的?腰身,让绳吊着从棚顶上旋转飞下,似仙女临凡。 那?戏唱得形式颇杂,唱词却简单易懂,却不是化用了传说中瑶姬的?故事,而是讲的?天上一位仙子下得凡间,投胎做了高?门大户中的?一位排行行二的?小姐。 那?小姐闺名“瑶姬”,性子活泼开朗、乐善好施,常行走?坊间与人布施些钱粮,颇得其父与穷苦百姓爱戴。 一日,小姐父亲故交好友携女登门拜访,小姐夜里无意发现自个儿父亲为谋求那?故交身上携的?一枚举世罕见的?玉佩,竟药倒了故交父女俩并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小姐当即大受震撼,高?声大喊引来下人欲大义灭亲,谁料竟被?父亲当众栽赃污蔑,父女之情宛如一场笑话,比不得一枚玉佩值钱。 那?小姐人在?县衙惨遭逼供,酷刑加身痛不欲生,又?感慨人心污秽,窥准时机正欲寻死,往日受过她恩惠的?穷苦百姓竟自发前来劫囚,正乱做一团时,天上与她平素玩闹交好的?众仙女亦下得凡间来欲接她重返天庭……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2节 这戏比上一出少了些文墨的?感觉,故事也讲得古怪,竟是在?指责人性贪婪与肮脏。 “这是——”皇后“咦”一声,柳眉一蹙倏得迷茫道,“——这是傅先生写的?本儿?” 皇帝:“……” 第31章 行刺 皇后话音落下许久, 亦未得皇帝一句应答,便不由?侧眸瞧去,皇帝起初只神情微有困惑, 陡然一怔后浓眉倒竖,越发?面色难堪起来, 转眼青白交错, 显是动了真怒。 他不动声色眸光一眺, 见?太子面色煞白,朝着戏台方向忽然闭眸竖掌似无声念了句佛号,而谢昭宁与连璋二人正低头吃着烫锅,并?未留心戏台。 皇帝这才冷声一笑,回皇后道:“傅先生?怕是有人用了他名讳,欺君欺到了朕头上,胆子也颇大?了些。” 皇后只当自个儿一语引得皇帝猜疑动怒, 惴惴不安又懊悔不已, 便轻咬了唇思忖补救之?言,不过一件小事, 若是大年夜里闹得如此不快, 倒是她的不是了。 皇帝话音未落一抬手, 正要招人前来询问,却让皇后按着他手背温婉劝了句:“大?宴上呢, 莫动怒, 让他们唱完吧, 等?唱完,宴散了再罚, 大?过节的孩子们都在呢。” 皇后并?未瞧出其中端倪,只以为皇帝不满那戏班子胡乱编排了个本子滥竽充数。 皇帝眯眸瞧她一眼, 暗藏审度之?意,见?她始终一副端庄贤后模样,眸子里一派诚挚,遂意味深长轻笑一声,便也不愿欲盖弥彰了,虽耐着性子复又去听戏,却仍抬手招了太监来耳语了几句。 那太监面色霎时铁青,忙不迭转身?小跑离开。 霍长歌抬头觑了个开场便乏味得一摇头,心说这大?过节的,都听的甚么乱七八糟的戏,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来来去去的,还不如着人念上一页《搜神记》来得爽快。 她适才垂首又去锅里夹了些吃食,身?后头顶骤然有数朵烟花升空,“咻”一声后,“啪”“啪”接连几下轰鸣巨响,映亮半个夜空后又散做万千光点坠落,瞧着方位该是宫外无疑,想来是民间巨贾所放烟火以庆新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注1) 那景色璀璨夺目极了,一时间,阶上阶下众人尽数停箸仰头去瞧烟花,啧啧赞叹。 陡然,那戏台之?上男男女女趁机扯下身?上彩绸,露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与那手持大?刀的狱官一同转身?跃下戏台,猫着腰在那明明灭灭的烟花掩映中,欲从流水长席间直朝玉阶方向悄无声息地奔过去。 “有刺客!”守在台下的禁军反应迅疾,见?状冲上去拔剑相对,欲将人当场击毙。 霍长歌耳廓敏锐一动,于那炮火轰隆中,突闻一声兵刃划破虚空的轻响,她倏得抬眸转头,寻声望去,只见?那戏台后,更多的伶人着一身?粗布短打,从戏台后手持兵刃转出来,与台上众人一路往前与拦路禁军悍勇拼杀。 刀剑相撞,刹那擦出火花,“铿锵”刀兵之?声大?作,那些伶人武艺竟然不俗,被十几位禁军持剑围困,竟杀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一名禁军被当胸踹上流水长桌,撞翻铜锅,热汤“哗”一声泼洒出来,有老人被热油溅到,吃痛大?叫:“啊!” “有刺客!” “快跑啊,有刺客!” “护驾!有刺客!” “快跑啊!” 不知谁在席间不住大?喊,阶下流水长席顿时炸开,有名伶人抢上前去,两手一抓铜锅双耳,将那锅里热汤直朝身?后禁军当头泼过去。 “啊!”那两名禁军躲避不及被淋一身?,烫得满地打滚,惨叫声顿时响彻夜空。 “快跑啊!”四百多名老人与随侍宫人见?状弃席尖叫四处奔逃,那三四十名伶人就势混入人群,殿前值守禁军自行调配,兵分两路,一路横堵在殿前阶下,一路朝众人合围过去。 “快跑啊!往前跑!”人群里不知又是谁大?喊一声,“跟着我?!” 一时间,人挤着人、人跟着人,尖叫盲目疯跑,穿过长席直朝玉阶下过去,期间不住有人踉跄倒地,暖笼翻倾,笼中火炭铺洒一地,点燃地上毛席、织皮; 有人“哐当”撞歪长桌矮椅,瓜果菜肴摔落满地,桌上铜锅翻倒,滚烫牛油骨汤倾泄出来洒在桌面上,淌得到处都是,流到锅下的炭炉上,旺盛火焰骤熄一瞬,下一刻,便“噗”一声喷出一道道火舌,舔上长桌,贴着桌面遽然燃出一片火海来,与天穹上的艳红烟花交相辉映,却是一仙境,一炼狱。 只一息间,那阶下景象已惊动阶上众人,谢昭宁与连璋猛然起身?,椅子“哐当”倒地,俩人相视一眼,心惊胆寒,离席便往阶下探去。 “啊!有有……是刺客啊!”连珍倒在座椅上不住颤抖,连珩惊地跳起来,连珣紧搂连璧,捂住他双眼。 “出了何事?!”晋帝负手而来,沉声立在谢昭宁与连璋身?后,遥对阶下那混乱模样,勃然大?怒,冷声质问。 皇后、太子与嫔妃让一众宫人护着也跟过来,皇后倚在皇帝身?侧,手捂胸口,花容变色,满头珠翠叮当作响,颤声道:“这——这怎么——” 太子面色苍白难看,见?状竟不忍阖眸,如菩萨低眉,颤抖着两手合十在胸前不住默念佛号。 “你守在这里,我?下去!”谢昭宁不待回答晋帝,转头对连璋道。 头顶又是大?簇烟花砰然炸开,轰响几声,连璋竟未听清他说甚么,一蹙眉,谢昭宁与他又比出一个手势,将他往晋帝身?前一拉,撩开大?氅下摆便要从玉阶上下去。 他人还在阶中央,便见?四面八方的人倏然都惊恐慌乱地涌了过来,直直撞上阶下禁军人墙,“铿”一声,前排禁军整齐拔刀,一挥,鲜血当空喷洒,有老人嘶声惨叫倒地,谢昭宁愕然一顿:“莫伤——” “莫伤百姓!”晋帝推开身?前连璋,面色阴沉,厉声喝道,“捉拿刺客!” 那前排禁军闻令刀口一转,只以刀柄刀背阻住人潮。 “抓刺客!”守着殿下的太监被挤在禁军身?前,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亦动弹不得,不住尖声慌张大?喊,“有刺客!来——” 他那一语淹没在烟花声中,一剑斜斜探出,横过他喉头一抹,那太监话音霎时哽在喉头,瞪着双眼倒头栽下,“噗”一声,颈部剑伤崩开血口,呲出漫天血雨。 他身?后,自一众慌乱无措的老人背后转出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来,那少女一副瑶姬扮相,双眸阴冷,抬袖一擦剑刃,隐隐露出细白左腕间一块儿似鸦青色火焰般的印记。 霍长歌原还坐着没动,直待她从阶上眺见?那刺客手上眼熟图案,惊诧一怔,方才杏眸圆瞪猛地起身?,“哐当”一声带倒了身?后木椅。 连珣半抱连璧,连珩架着连珍,四人俱离了席位往帝后身?侧跑去。 “霍妹妹!快过来!”连珩回头不忘唤她一声。 “前朝人……”霍长歌柳眉蹙紧,眼瞳一颤,几不可?闻得轻喃一声,思绪一瞬被拉回到前世里。 ***** 前世,小年夜前的一夜,甬道内无灯烛,周遭伸手不见?五指,霍长歌挟剑跟着身?前一人摸黑行过一段路程,推开一道厚重木门?,钻出密道,方才进到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 烛光陡然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人,气?度矜重华贵,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 她不知冷似地着一身?素白轻纱,腰间坠着几只银铃,白纱掩着肤色瓷白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淡色眸子,显出琥珀的色泽,眼型却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久仰。” “不敢。”霍长歌抱剑身?前,冷淡回她。 “什么庆阳郡主?”霍长歌身?侧立时便有一五大?三粗的男人粗俗“呸”一声道,“人家是南晋安亲王妃,安王的心尖宠——” 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斜眸凛冽一睨,单手抬指卡住剑格,“铿”一声将剑挑飞出鞘,凌空握剑,手臂一转,剑身?“咻”然一响,划过一道残影横在那男人颈前,剑上寒光一闪,她冷声便道:“找死。” 她手法奇快,沁凉剑刃紧贴那人皮肉,那人骇然噤声,禁不住在她剑下打了个抖,眼神惊恐。 “郡主息怒。”高位上的女子见?状一改坐姿,往身?后那鎏金椅背上斜斜一靠,越显雍容华贵,又以一把寒潭里泡过似的凉薄嗓音不疾不徐道,“武堂主不过想试探郡主一二罢了,毕竟这世间,嫌少有人愿舍弃荣华尊宠,尤其女人,更勿论,能?决心弑君杀夫的。” “公主也是女人,父仇家恨在前,眼里可?还能?容下其他?”霍长歌冷然便道,“如此试探,也未免太折辱人了吧。” 她“呛”一下收剑还鞘,抬脚将那男人踹得一个踉跄倒地,于一众神态各异的陌生人间孑然一身?却傲睨一世,凌然无惧,下巴微抬,眸光一一扫过那些面色不善之?人,再一探那高座上的女人,沉声厉色道:“在下今日前来,不过是与公主知会一声,调动禁军的虎符在下已取得,三日后,便按原定计划,于小年宴上,安排人手放你们大?陈人马入宫行刺。” “公主若是怕了,或信不过在下,倒也无妨,”霍长歌嗤笑一声,抬眼觑着那前朝大?陈的公主,凉凉讥讽续又道,“在下一人杀得了连凤举,父仇家恨,本就不用假他人之?手。” “既是如此,郡主为何又答应要与本宫合谋?”大?陈公主诧异一问,一双冷眸不解睨她,疑惑之?色顿生。 “哈哈哈哈合谋?公主怕是会错意了。”霍长歌闻言嘲弄朗声大?笑,“在下只杀连凤举,至于趁机夺权、复辟前朝,那是公主私事,在下不会参与,在下不过是——” 她话说一半,低头凝着手上她爹生前那柄佩剑,眸光眷恋又挣扎,她狠狠一闭眸,再睁开时,眼神坚定,淡淡回那前朝公主一句:“——不过是感同身?受,恨南晋入骨又势单力薄,杀得了皇帝,却推翻皇朝不得,借公主之?手一举倾覆了它,于公主一个找回旧日家国的机会罢了。” 霍长歌言罢,抬臂将手上那剑凌空丢给大?陈公主,眼神清亮无畏,坦然朗声便道:“公主若信不过在下,便着人拿此剑去廷尉门?前击鼓,告在下一个通敌谋逆之?罪;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携此剑三日后于正阳门?外攻入。届时你我?里应外合,假意拼杀之?后,在下要公主于宴上交还此剑,助在下亲手击毙连凤举于我?父佩剑之?下!” 大?陈公主抬手“铿”一下接了剑,又垂眸“锵”声抽剑出鞘,见?那剑格之?下正中、雪亮剑身?之?上,以小篆深刻一个“霍”字,遂定了心神,遥遥与霍长歌对视一眼,一双沉似海底的眼眸中激昂与愤恨一瞬交加:“好!” 她扬声道:“本宫信你!” ***** 三日后,小年夜上,前朝人马倾巢出动,破釜沉舟一战,兵分三路:一路滋扰含光门?,将连璋于家宴上调走;一路伪装成乐师、歌姬入得宫中,于家宴上刺杀晋帝;一路于正阳门?外不住涌入,牵制宫内禁军,拖延援兵增速。 因出征归来新伤未愈、旧疾复发?的谢昭宁卧病在床,霍长歌独自赴宴,见?状顿时起身?护驾,赤手与敌交锋,抢下对方兵刃,一路厮杀往晋帝身?前护去。 霎时间,皇亲国戚四处奔逃,侍卫护着太子、太子妃与皇帝不住后退,宫宴之?上犹如炼狱战场,“铿锵”刀兵之?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响成一片。 前朝遗族与禁军悍勇绞杀,不住有人重伤倒地,“哐当”撞翻矮桌,瓜果菜肴摔落满地,暖笼翻倾,笼中火炭铺洒一地,点燃地上毛席、织皮,霎时烧出一道道火龙来。 霍长歌于人缝与火光间遥遥窥见?那前朝公主还差数步已快到得皇帝阶前,却被禁军人墙阻住再动弹不得,眼眸一眯,果断踩了桌子翻身?腾空,越过众人,抢得皇帝身?前举刀拦她,向她直冲过去,做出一副相杀模样。 那公主见?霍长歌迎面而来,与她微一点头示意,却见?下一瞬,一柄长刀却从霍长歌手中朝她当胸刺来。 “你——”那前朝公主措手不及被捅到要害,双腿顿时一软,抬手无力扶住霍长歌刀身?,衣袖朝下滑落,露出腕上鸦青印记,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双冷眸惊愕,死死瞪着霍长歌,气?若游丝痛苦哼出一句,“你,你竟是——临阵反水?” “错了。”霍长歌面无表情抬眸睨她,轻嗤一声,一把抽回手中长刀扔在地上,抢下她掌间所握霍玄佩剑,伏在她耳旁悄声道,“我?父在天之?灵,必不愿见?我?为报私仇,做出祸乱南晋之?举,我?这是——‘一石二鸟’与‘上屋抽梯’之?计。” 她言罢,抬手按住那前朝公主肩头轻轻一堆,大?陈公主临死顿悟,喉头无力“呵”出一声,胸口血涌如注,向后仰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公主!”有前朝遗族意外窥见?此情景,嘶声裂肺大?喊一声,目眦欲裂,奋力砍翻几名南晋侍卫便欲冲将上来,他朝霍长歌激愤大?骂,“狗贼,我?杀——” 霍长歌面不改色脚尖一挑,将地上沾过大?陈公主鲜血的长刀挑至半空,抬脚拧腰照着刀柄飞踢出去,“噗”一声,刀尖竖着插进那人喉头,以惯力将那人仰面带倒在地。 “狗贼……你骗……”那人临死瞪着黑沉沉的夜空,蚊讷似哼出含混半句,偏头咽气?。 霍长歌神色不动,漠然提着一把滴血长剑扭头便走,抬手再挥,雪亮剑身?一一划过身?侧那些还做着复辟白日梦的前朝遗族喉头。 她直直退到晋帝阶下,抬眸与他对视一眼,果断挤进禁军中,侧身?护在他身?前,朗声道:“陛下,臣护驾来迟——” 她话音未落,转身?横剑,寒光一闪,避开要害,猝不及防再砍倒晋帝身?前两名侍卫,晋帝一怔,尚不及出声,便见?霍长歌瞅准空隙一跃上阶,当胸给了他一剑。 周遭倏然一静。 第32章 报恩 “你?, 长、长歌——”晋帝怔然,低头凝着胸前那剑,梗着喉头唤她一声。 “陛下, 想来您已忘了这把剑了。”霍长歌大?仇得报,在周身熊熊红光与人山血海之中?, 竟是喜悦得双手不住颤抖, 她抬眸冷笑?觑他, 眼角含泪,“臣适才便想,您若是还记得我父一丝一毫,认得他这柄随身佩剑,臣或许一时心软,便能留您一线生机,可如今——” 她笑?出一滴泪, 抖着手想将那剑往前再送一分。 “陛下!” “陛下!”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侍卫大?喊着要上前去,连璋也已平定含光门动乱, 带了大?批禁军赶来, 惊恐唤道:“陛下!” 南晋众人登时似疯了一般, 奋勇搏杀抢上前来,几近绞杀殆尽前朝遗族全员, 却见晋帝颤巍巍抬手于?空中?一比, 让众人停在御阶之下, 不得再上前一步。 晋帝一双温热粗糙的大?掌轻轻覆在霍长歌的手背上,咳嗽一声, 呕出一口鲜血,眼神空茫一瞬, 凝着那雪亮剑身半晌,才抬眸笑?着看向霍长歌,愧疚叹道:“朕……想起来啦,此?剑原名长风,是你?父投奔朕第三年时,于?两军阵中?救朕性命,朕、朕赏他的……他那时还说,若是此?生有子,便、便唤他霍长风,朕怎能忘呢?朕不该忘的……”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3节 霍长歌仇恨怨毒地?瞪着他,眼角泪珠不住滚落,两手握着剑柄,颤着双唇咬牙痛斥他道:“你?疑他?他为你?守着北疆一生,落得满身伤病,夜里反反复复总是疼,连觉都睡不得,你?却疑他,你?要他死!你?要北疆死!” “朕,朕悔了。” 晋帝又?咳出一口血来,连鼻下也溢出血沫,虚弱轻喃一声:“朕不该起了莫须有的疑心,害死曾与朕并肩的兄弟。” “朕不晓得,你?原背负仇恨,活得这许多?年。”他一说话,牵动胸前伤口,痛得他已见老态的身子越发佝偻,嗓音喑哑,“朕原以为,你?甚么都不知……” “不知?”霍长歌压着嗓子讽刺大?笑?出声,划破他虚伪的自我幻想,“我怎能不知?!北疆辽东地?龙翻身,死伤半数,向你?求援,你?寻了借口推三阻四?,敷衍了事?;辽阳城中?瘟疫,染病者六成,向你?救援,你?却一句‘以大?局为重’,下令封城!北狄趁势攻来,城里老弱病残无力守城,向你?求援——” 霍长歌一句一顿厉声诘问:“你?竟命谢昭宁与连璋故意拖慢援军,拖至我父战死!你?当谢昭宁以一己之力扛了你?所有罪名,甘愿日日受我折辱,我便当真能忘记你?曾经的所作所为了吗?!” “不过一个皇权!不过一个皇权!”霍长歌字字带血,“你?要这些年来,民?心系于?燕王府一身的辽阳城民?,几万幽州百姓,为你?莫须有的疑心,为你?的狗屁皇权陪葬!!!” “连凤举!”霍长歌嗓音骤然拔高,又?缓过一声,咬牙切齿瞪着他,沉声道,“你?该死。” “……”晋帝静默受完一番言辞拷问,眼瞳已渐涣散,虚虚凝着霍长歌一双盈泪杏眸,又?远远眺了太子一眼后,眸中?不舍与深意化为一抹似个慈爱长辈般纵容的笑?,转而瞧着霍长歌,干枯皱巴的手竭力抬起摸了摸她的头,另一手握住她忍不住颤抖的手,将那柄剑越发往心脏间狠狠捅下去,“好孩子,手莫抖。” 他道:“莫恨了,你?已为父报了仇。” “陛下!”南晋众人见状哀痛大?喊,于?残余火焰中?,齐齐跪下。 “陛下!” 连璋眼睁睁瞧着晋帝头一歪,整个人无力扑靠在霍长歌身上,阖了双目。 霍长歌向后一个踉跄,下意识伸手扶住晋帝,眼泪怔怔往下一落,倏然大?笑?出声。 “大?晋皇帝已死!大?晋皇帝已死,哈哈哈哈!”被禁军压着跪下,未死绝的前朝移民?见状亦随即凄厉笑?出泪来,“公主,大?晋皇帝也已死啦!” “也死啦!” “公主!你?看到了嘛?!” 至此?,前尘恩怨已了。 ***** 霍长歌于?“铿锵”刀兵声中?,打回忆里走过一遭,再抬眸,望着眼前与前世相?似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微恍惚。 戏台已塌,桌椅翻倒,蔬果遍地?,铜锅泼洒,暖笼倾翻火炭铺散一地?,紫宸殿下数道火龙围出火海,与头顶不熄的烟花交相?辉映,各自染红半边夜色。 化为戏子伶人的前朝遗族躲在无辜百姓之中?,伺机与守在殿前阶下的禁军悍勇厮杀。 眼下禁军却是处境艰难,不足三百兵力围困五百多?人本?就不易,又?因皇命护着老人不得伤害,不免左支右绌,难躲暗处刀锋,不住有人重伤倒地?,人墙间隙越发得大?,竟是就要守不住,眼看快被冲散开来。 缺口若是一旦形成,情势便再难控制。 “后退!”谢昭宁人在玉阶之上反而视野开阔,如此?情形已不便再往下去,只得堪堪掩住一方惊惶强自镇定?,抬臂一挥,指挥禁军朗声下令道,“全军后退!” 禁军闻令,以刀鞘压着人群向后,却迎来众人反抗,后场乃是一片火海,无人愿再次回头。 “不要后退,往前冲啊!”混在人群中?的前朝遗族趁机嘶声大?喊,煽动道,“火要烧过来了!” 人潮顷刻疯狂前涌,盲目冲击围挡阶下的禁军人墙,谢昭宁临危不乱,举臂往远一招,打了暗语手势让新入殿前增援的两队人马直往阶下添补。 但人数依旧不足以平乱。 前朝战火连天烧尽中?原钱、粮、人,连凤举登基十?五载,南晋禁军经十?年初见规模,亦不过只集齐万余人马。 今日大?年初一,除却晨起皇家祭祀耗去部分兵力外,宫外民?间亦有祭典、庙会灯市与游街,以防生乱,自卯时起,便有部分禁军增派驰援京兆尹共守京都,此?时宫中?值守禁军部署虽与往日不同?,但事?发闻讯后就近该来增援的兵力数目却与所料相?差甚远。 想来刺客亦是有一套完善计划,以其他方式牵制了宫内禁军增援。 谢昭宁抬手在胸前按了一按,抬首再一探,却见不待兵力填补到位,紧贴禁军防线的百姓突地?暴动。 数名被禁军护在身前的老人猝不及防抢了禁军佩刀佩剑,手法娴熟得剑拔出鞘,利落横过禁军脖颈一切,鲜血喷涌中?,护卫人墙就此?崩塌瓦解。 竟是——竟是连赴宴老人之中?亦是混入了刺客,场面越发混乱难控! 谢昭宁一瞬骇然,神色已难掩焦灼,一时间已无法分辨究竟哪些是无辜百姓,哪些是宫外刺客。 “往前跑啊!跟着我跑!”人群中?一声招呼,有人举刀领着人潮冲破禁军直朝玉阶奔上来。 谢昭宁与连璋反应迅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守在帝后身前,适才赤手空拳拉开迎敌架势,就见一柄染血刀锋当头朝他劈下,谢昭宁闻声侧身避过,又?有一柄长剑于?他腰下刺去! 他抬手竖指,两指一夹银亮剑身,以指力将那柔韧剑身带得向右一弯,运力一振,将那薄剑以绵力振得不住颤动,那刺客霎时握不住剑柄,手指一松,宝剑便被谢昭宁当空夺了去。 谢昭宁回身再以剑身绞住另一人手上长刀,抬腿正?踹持刀那人手腕,那人猝不及防长刀脱手,又?见谢昭宁脚下步伐一变,旋身再踢那人胸膛后借力一跃腾空接住那刀,落地?时下意识一刀斜劈,那人后退避过,与原持长剑那人并肩而立,眸光仇恨而阴蛰。 谢昭宁电光火石间只来得及将长剑往连璋那处掷过去,便听“呼啦”一声,俩人被后续赶来的十?余人手持刀剑半围了个密不透风。 “杀了他!杀遍天下晋狗!”那失了刀的男人举臂一振,如雷霆大?喝,“还我旧日山河!” 谢昭宁倒提长刀,一双细眸闻言愕然轻抬,恍然大?悟,不由与连璋哀伤对视一息后,转而若一汪碧水寒潭似得沉静。 数名刺客应声出招,一并攻向谢昭宁与连璋周身要害,谢昭宁举刀格挡,腕间优雅一转,手法奇快,“叮叮”几声适才化去一波攻击,便见那几人虽男女混杂,却配合极好,又?一齐变招再来,各式兵器绞在一处,似织出一张稠密的网,兜头向谢昭宁罩过去。 谢昭宁脚下一变,步伐稳而轻快,一抹云蓝身影在刀光剑影间淡然转过,衣袂于?刀尖剑刃上轻拂,似流云飞雪般闲雅,他回身提刀再挡,护住身前身后要害,以守带攻,虽看似游刃有余,生死却恍若只在那一线刀光间。 倏然,谢昭宁于?清脆纷乱的刀兵声中?,似闻见连璋轻声闷哼,像是受了伤的模样,他蹙眉微急,手腕偏转,“铿”然斜劈一刀,隔开身前刀剑,错步一侧,刀刃猛得前送,内劲运力一吐失了分寸,锋利刀口“唰”一声割开身前一人前颈,余力带着刀锋前推,竟将那人颈骨生生砍断! 一颗双眼大?睁的头颅“咚”一声向后滚落在地?,跳动两下,停在玉阶端口,一息后,鲜血自那残躯断颈处“噗”一下喷出,血雾霎时散在半空之中?。 谢昭宁人在漫天血雾前惊恐一怔,视线竟让血色一时冲得模糊,他下意识踉跄后退两步,侧身避过,持刀的右手禁不住颤抖。 这原是他习武十?余载,执掌禁军一年余,第一次亲手杀人……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失了头的刺客尸身直愣愣杵在原地?停留片刻,方才向后仰倒,温热血迹着沿白玉石阶淌下去,汇聚成河。 他身前一空,茫然挥刀护着周身要害间。 “啊!”一声凄厉尖叫,连珍倚在连珩身前,见状骇得快要昏死过去。 谢昭宁恍惚间寻声转头,倏然便有一剑往他腰间斜刺过来。 “狗贼!我杀了你?!”那群刺客眼见同?伴身首异处,愤恨大?喊一声,随即杀红了眼。 谢昭宁余光瞥过晋帝那双深沉眼眸,又?挨个从他身后面色惊惶的众人脸上滑过,狠狠一闭双眼,掀眸抬臂,隐去眼底的不忍与顾忌,复又?迎敌而上。 刺客武艺卓绝,人数众多?,源源不断从阶下填补而来,下手狠辣悍勇,攻守配合相?当精妙,棘手得很。 谢昭宁尚可勉力一战,连璋却左支右绌,这阶上除此?便再无人手护卫南晋皇家,而阶下那混乱场面,若再无至少两队百余人手增补—— 霍长歌冷眼置身事?外,于?偏桌一角斜斜望着前方面沉如水的晋帝与阖眸不住念经的太子,禁不住心道,若他今日死在这里,北疆日后可能得一线生机?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又?会如何对待她功高盖主的爹? 她前世只当太子既能饶恕谢昭宁死罪,便该是心怀慈悲的,如今却又?猜得知其中?另有隐情…… 皇权之下,她该信谁?她又?能信谁? 可晋帝若今日死在这里—— 霍长歌长睫轻眨,眸光透过人缝间,只凝着护在晋帝身前,已解下大?氅只着薄蓝长衫,在人群中?竭力拼砍至刀已豁口,却仍一步不敢后退的谢昭宁。 她心头不由一颤,谢昭宁又?该如何?失职失察,竟任由前朝遗族蒙混入宫行刺,他可还会——自戕谢罪? 霍长歌眼里此?时再无其他,只谢昭宁一道青烟似的身影晃动在火光之中?。 陡然,有人分持一对子母剑,于?谢昭宁背后斜刺而来,他闻声侧身格挡,避开后心要害,冷不防手臂却挨了一剑,衣袖登时裂开,一道血线呲出。 连珍捂着脸“啊”一声惊慌惨叫。 霍长歌眼前一花,双手收紧握拳,突觉那一剑竟似挨在她自个儿身上一般,胸口霎时莫名剧痛难当,呼吸一瞬不畅。 她前世为刺杀晋帝之时,谢昭宁不得出现护驾,便于?他出征归来回转大?营的路上,着人放了冷箭,致他重伤,她那时亲眼见着他让人抬回府上养伤,还有心思趁他昏迷窃他虎符拿去私刻,却也不曾如此?痛过。 霍长歌手在胸前捂过一息,便觉她那一颗心从未跳得这般柔情过,似乎有些事?她已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许,却来不及细究,她垂眸轻笑?一声,再抬眼,眼神骤然凌冽清亮。 前世欠你?的,她想,从今日起,我慢慢还。 霍长歌倏然腾身而起,踩过椅背翻身于?空中?一跃,大?氅翻飞,在晋帝与瑟缩在他臂间的皇后身前轻巧落下,似一只羽翅红艳浴火的鸟。 皇帝眼神一亮,又?蹙眉微怔一瞬,皇后愕然一惊,愈发抱得皇帝手臂紧了,颤着嗓子轻喊了一声:“长歌?” 太子闻声睁眸,诧异而审度地?瞧着她,丰唇一颤断了经声。 “霍妹妹,”连珩守在丽嫔与连珍身前,抬手一招,急道,“你?快过来!” 霍长歌却恍若未闻,再往前蹿出两步,猝不及防出招,抬手一扣使子母剑那人手腕,向外使力弯折,听得那人“啊”一声凄惨嚎叫,夺他子剑,再抬脚将其踹出老远,解了谢昭宁身后危机。 谢昭宁身侧一空,余光一瞥见是她,竟禁不住厉声道:“你?回去!” “回去做什么?”霍长歌只凭一把子剑,转在腕间当匕首,矮身往他侧前方滑去,抬手狠辣往一人颈间一抹,那人眼珠一突,手上长刀掉落,捂着脖子哀嚎一声倒地?。 她身后,连珍又?是凄厉惨叫一声,似是被她吓到了。 “换刀!”霍长歌下手利落夺人性命,却是面色不改,脚尖一挑,将那人落地?长刀挑起踢飞,凌空送去与谢昭宁,还不忘扭头对他笑?上一笑?,俏生生道,“三哥哥不必担心,帮你?也不是白帮的,今夜之后,那十?支箭我可是要定?了!” 第33章 救驾 霍长歌那嗓音清亮悦耳, 于刀兵铁甲哀嚎声中听来尤其清脆,皇帝眸光一闪,竟不由抿了抿唇, 便连侧旁连连挂彩的连璋也闻声抽空略一侧眸,他已杀至乏力, 身上带伤, 浑身浴血, 再不见往日冷傲贵气模样。 谢昭宁闻言一怔,抬臂于半空之中?接过新刀,将身前?围困三人当胸砍倒,眼瞅着霍长歌竟仗着个头娇小、身法灵活,往刺客来处蹿了过去。 “你回来!”谢昭宁惊出一身冷汗,虽知她身带武艺,却仍止不住担忧, 并不愿她一个姑娘家来淌这浑水, 想拦她又腾不出身去,眼瞅着四面八方全是前仆后继的刺客与刀光剑影。 霍长歌眼眸冷酷淡漠, 瞅准距离又连杀几人, 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现出与她年岁不符的杀伐果决,似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她短暂清出一小块空地?来, 停在谢昭宁身前?阶中?一处站定?不动?, 左手一动?正要撩开大?氅, 突听一声破空响动?,她抬眸, 见竟有大?汉扛了那关公大?刀朝她当头?砸下。 霍长歌见状单手举着子剑“当”一声与他刀刃相拼,利刃上裹清冷月光挡住那刀下坠之势, 只她如今年岁尚小,力道不足,只挡过一息便觉手臂微酸颤抖。 她余光瞥见身前?又有敌人要来,果断撤刀侧身避过要害,拿左肩主动?去接那刀刃落势,“噗”一声,锋利刀刃撕裂厚重大?氅,切开她肩头?皮肉,卡在骨头?上再动?弹不得。 持刀大?汉愕然低头?,见霍长歌竟借机倾身,缩短俩人间?距,右手果决前?送,一剑捅穿他前?胸,他胸口登时喷出鲜血,溅了霍长歌一脸。 “霍长歌!”谢昭宁抬眸觑见,惊骇喊她。 霍长歌面无表情松开剑柄,就势一脚再当胸将那大?汉踹飞出去,摔在阶下。 她耳廓一动?,听见谢昭宁张慌间?喊了她名姓一回,顶着脸颊上一串艳似铃兰的血迹,背对他温软一笑,柳眉杏目弯折似月。 谢昭宁只觉那一瞬,似又无端看到有一辨不清容貌的女?子着半身皮甲,手持长刀,浑身浴血,立于一处焚火的破败城门前?,心脏无端端得便像让人狠狠捏了一把似得剧烈跳着疼,他下意识便想压一压胸口,却腾不出手。 霍长歌眼瞅着阶下又有刺客要突破禁军人墙,持剑冲来,淡然无惧,拔下左肩大?刀随手一扔,右手撩开大?氅,按住锁扣机簧,利落抽下腰间?围成四圈的赤金腰绳,握住一端,抬手运力一抖,那腰绳材质奇特,韧性极强,受力之下竟凭空长出三倍长度来,倏然变成一副柔软长鞭,“啪”一声响,悍然撕开她身前?虚空。 “三哥哥,响箭可在身上?!!”霍长歌倏然喊出一声,嗓音清亮似玉钟被乍然敲响。 “在!”谢昭宁陷在刺客间?,回神大?声应她。 “四哥,”霍长歌笑靥一展,无视肩伤再喊一声,背对阶下,右臂一抬一振,鞭梢骤然擦着谢昭宁鼻尖从人缝间?往连珩眼前?甩过去,“接住!”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4节 连珩“啊”一声惊叫本能要躲,灵台一瞬清明?,惊喜笑了,抬手半空一竖,任那鞭梢将他左臂缠上,右手撸住鞭身使力一拽,将那赤金鞭绳拉直。 一道绳索顿时横在谢昭宁眼前?,他心领神会?横刀一劈隔开众人,伸手掏了怀中?召唤禁军的特制响箭出来,往那韧性极强的鞭身正中?一架,将那鞭绳当了弓弦,两腿下扎稳健马步,按着响箭将鞭身拉得贴紧石砖地?面,骤然放手,“咻”一声,响箭带着尖锐鸣笛转眼升空。 连璋本已杀至无望麻木,背上与手臂的伤也疼得过了,就要感受不到了,闻见这一声刺耳响动?,周身一震,便似眼前?已能见到转机与希望。 “四哥松手!”霍长歌又喊一声,连珩笑应一声撤臂,她手腕一抖,将长鞭迅疾收回握在手心,侧身转过往阶中?复又一站,任夜风吹拂了鬓发,傲然自?负一立。 她右臂抬至半空,长鞭抡圆挥出,鞭影翻飞如千万条赤蛇漫天飞舞,“啪”一声,抽得鞭梢所到之处地?板崩裂、砂石纷飞,正突破了禁军人墙往上跑的刺客瞬间?满地?翻滚哀嚎,再上不得前?去滋扰皇亲一族。 她塌着左肩,半身浴血,振臂扬鞭,稳稳护住身前?两丈距离玉阶,竟似有一夫当关之姿。 谢昭宁于刀光之中?,怔然望着竟替众人阻了敌人来势的娇小背影,艳红裙摆似一团在风中?摇曳不熄的火。 他痴过一息,却似是被她燃起了不屈的斗志,抬手劈出雷霆一刀,越发势不可挡。 紧揽连璧在怀的连珣,半掩在皇后身侧,亦是微有动?容。 太子却眼神复杂,莫名一叹,仍是闭了双眸,两手合十胸前?低呼佛号。 片刻后,殿墙外终于传来兵甲相撞的清脆声响,大?批禁军辨明?响箭方位前?来支援,霎时进入殿前?阶内,扭转战局,禁军灭去大?火,分开赴宴老人于一侧,压着残余刺客跪在阶下,直面遍地?尸骸,听候皇帝发落。 尘埃落定?。 霍长歌抬臂收了长鞭在手,一转身,额上带汗,脸色微见苍白,远远冲惊魂为甫的众人虚弱笑了一笑,如释重负,身子一颤,人踩在阶中?摇摇欲坠。 她左侧肩骨似断了一般,又疼又胀,血从刀口处不住流出,顺着她左臂滑落指尖滴下来,半边身子已有些微冰凉,四肢无力,神志趋渐昏沉,只凭一缕不屈意志拉扯着三魂七魄与肉身。 连璋抿唇不语,眼底幽深,急喘粗气。 谢昭宁却下意识屏息凝神往前?一步,便见她果然侧身就要摔倒。 他疾冲过去,不顾手臂伤势,将她堪堪接在臂弯之中?护着,温柔清澈的眼底可见疼惜之意,静静觑着她,嘴唇轻颤,想说甚么却欲言又止。 “十支箭,三哥哥。”霍长歌躺他怀中?,长睫轻眨,与他甜甜笑出一对梨涡来,又挣扎仰头?,直冲皇帝,有气无力得只做出个口型,便两眼一闭,偏头?晕死过去。 “霍长歌!”谢昭宁扶着她肩头?跪在地?上,手上濡湿温热一片,沾的全是她肩上鲜血,嗓音禁不住颤抖,下意识轻晃她唤道,“郡主!郡主醒醒!” 晋帝就那样毫发无伤得立在原地?,默然眺着晨起揪着耳朵喊叫穿耳好疼好疼的小姑娘,顶着入骨的伤,半身浴血,不哭不闹,躺在地?上笑着喊他—— “皇帝伯伯……臣、臣,幸不辱命。” 夜风吹得霍长歌一身绯红深衣猎猎作响,她身上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年少时的霍玄亦是如此无畏无惧,手拄长剑,身着玄甲,视死如归,便连那双眼里的笑,俱是一模一样的清朗张狂。 “陛下,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汉家江山死——”连凤举那一瞬,似又看见年轻时的霍玄于乱军之中?手持长剑挡在他身前?,朗声笑着道,“无惧,有霍玄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 翌日,永平宫侧殿寝室,霍长歌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身上盖了两层厚重锦被,半幅帐帘放下,遮住她半身。 打从昨日夜里被谢昭宁抱着送回来,她便一直未醒,起初只是失血过多,昏昏沉沉晕着,用过药包了伤处后,又发起高热,一宿不退,脸色愈见苍白,额上渗汗,嘴唇上都翘了皮,只不住颤着睫羽偏着头?,含含混混说糊话。 卯时,天还未亮,南烟慌忙去正殿请示皇后。 皇后心有余悸,一夜也是未睡踏实?,闻言让她拿了木符去叫太医,又另差了人去请皇帝,自?个儿披了衣裳起身,着人打了灯笼去侧殿。 南烟领着太医匆匆回转的路上,正遇到连璋与谢昭宁善后巡防,矮身一福:“二殿下,三殿下。” “嗯。”连璋抬手让她起来,手背上几道细长刀口已半结痂,瞧着她身后太医,沉吟半句,“可是郡主伤势——” “回二殿下,郡主夜里发起高热,”南烟面有急色道,“人都烧得说糊话了。” 连璋闻言与谢昭宁对视,便见他果然眉心紧蹙,脸色骤变,担忧神色不加掩饰,遂赶在他出声前?道:“走吧——” 连璋不动?声色横谢昭宁一眼,嫌弃一撇唇角,却是负手身后与南烟又续道:“——我们与你走一趟,瞧瞧郡主去。” 南烟又矮身一福道了谢,领着几人匆忙回宫。 众人进得侧殿寝室,与帝后行过礼便自?觉垂首端端立着,也不出声。 太医去得霍长歌床前?,半撩开帐帘俯身在她额头?一试,又扒开她肩上衣裳,转身回了皇帝道:“想是郡主伤处出现肿疡,引出高热来,先用些药看看,该是不碍事的。” “不碍事?我家小姐身子本就不如寻常武人康健,霜降前?才发过一次热,人险些就——”苏梅杵在霍长歌床头?,闻言鼻头?一酸,故意将担忧得话脱口一半,又骤然被她抿断,矮身一福,与皇帝告罪道,“奴婢失言。” “起来吧,霜降发热又是怎么回事?”皇帝抬手一挥,让太医开了匣子与霍长歌替换肩上的药,问苏梅。 “王爷忙着,应了要与小姐去山里抓红腹锦鸡养来瞧瞧却没去,小姐生辰里烦闷,便偷偷寻了酒好奇喝了又耍酒疯,纵马渡河要去雪山上,初冬河面的冰不牢靠,小姐路上坠了马滚落摔进了河、砸碎了冰,待救上来时,人都冻得僵硬了……”苏梅照着霍长歌进宫前?交代的说辞,半真半假混杂了与皇帝回道,低头?隐隐啜泣一声,“也是烧了一日一夜,军医束手无策,人险些就、就……” “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皇帝原正担忧望着床上躺着不舍人事的霍长歌,闻言颇有些无奈笑一声,“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既然那次挺得过,这次也无事。去帮着太医,与你家小姐换药去。” 苏梅应一声,起身撩开半扇帷帐,半扶了昏迷的霍长歌起来,退她肩头?中?衣。 她一动?,站在床尾的谢昭宁便偏了头?去躲,正对上连璋一双若有所思?的眸,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尴尬一瞬,谢昭宁耳朵便红了。 帐里窸窸窣窣一阵,待那老太医换过膏药退出来,又从匣子里取了盒药丸递给南烟,仔细嘱咐一声:“温水化开与郡主服下,一日三次。” 南烟接过药转身出去熬水,皇帝撩开下摆往霍长歌床边坐下,兀自?取了床头?盆里的帕子,拧得半干,给霍长歌捂在额头?上。 她一张小脸烧得通红,额发里湿淋淋全是冷汗,柳眉时蹙时放,小巧鼻头?一抽一抽的,只一夜的功夫,圆润下颌瘦出了尖削的形状,瞧得就怪让人心疼的。 “妾身来吧。”皇后紧了紧肩上大?氅,柔声道。 “无事。”晋帝淡淡道一句,瞧着霍长歌,突然感慨笑叹一声,“瞧瞧,这原就是燕王的女?儿,才十四岁呐,就敢杵在朕的身前?帮朕挡刀挡剑,比她爹当年还狂妄。她爹投奔朕那年,也已十八、九岁了。” “想来,也是老天爷格外偏疼姓霍的,给了他们这一姓氏人无畏无惧的胆量与勇气。”皇后温婉笑道,“前?朝不也是有位霍姓的将军?年少敢为,有气敢任。” 皇帝闻言眸光幽深复杂,下手却轻缓地?给霍长歌小心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神情故作慈爱点头?又叹:“是啊,天生将才,姓霍好啊。” 谢昭宁心头?突得一跳,似是品出甚么要命的弦外之音,与连璋惊惶对视:前?朝那位将才可不止年少有为这般简单,其身后亲族于其百年之后牵涉夺嫡争斗之中?,是被诛了全族的。 谢昭宁胆战心惊地?觑着晋帝神情,见他摆出一副似个疼爱小辈儿的长辈姿态来,与霍长歌擦拭前?额、脸颊,又重新绞了帕子替她揩颈下,举止轻缓怜爱。 霍长歌昏迷之中?脖颈受不住凉意一激,微一瑟缩,闭眼含混哼出一声,嘴角一撇一撇,似是想哭的意思?。 “做噩梦啦?”晋帝故作慈善一笑,轻声再叹,“也不知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梦里会?梦些甚么呐?” 霍长歌梦里,又梦见了谢昭宁。 她以一副前?世?死前?二十出头?的模样,困在黑暗之中?,往哪里走都出不去,走得累了,便撩了衣摆往地?下一坐,一腿半蜷身侧,说怕也没多怕的样子。 倏然,她眼前?一亮,便似前?世?死后那一瞬一般,有光束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光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来,隐隐绰绰,只先出来个轮廓,霍长歌便站起身,抿出一对梨涡,调笑着朝他唤了一声:“三哥哥。” 她往前?走了两步,仰头?停在那人面前?。 光华散去,谢昭宁头?顶玉冠,着一身银甲轻铠,披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一手负在身后,一双狭长凤眸低垂,温和眷恋凝着她,唇边抿着淡雅又疼惜的笑,却是未应她。 “三哥哥?”霍长歌隐约觉出不对,又偏头?试探唤他一声。 谢昭宁仍是未答,只那般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眼底似有光华流转,眼角隐约可见细微纹路,鬓间?夹杂一丝银发,姿态端雅华贵间?透着浓重的疲累与萧索。 霍长歌登时便明?白了,她惊喜笑出一声,眼泪却倏得落下,哽噎着道:“谢……谢昭宁?” 第34章 幻梦 谢昭宁终于?笑着点头?应了她, 却仍未出声,只抬臂想替霍长歌揩掉眼角的泪,手伸出去, 又骤然停在她面前,慢慢蜷缩了手指, 缓缓收回来, 笑容微微僵硬尴尬, 眼神一瞬游移闪躲,一副不大敢碰她的模样。 “谢昭宁……”霍长歌见状再也压抑不住,恸哭出声,内心腾起的愧疚如同滔天巨浪。 她一把握住谢昭宁落下的右手,狠狠攒紧了他手腕还?不够,另一手下意识也伸过去,与他五指交叉, 十指死死纠缠在?一起, 她心疼得连哽咽都断断续续,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 不住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啊谢昭宁。” 谢昭宁仍是那样清雅温润地?笑, 像是?永远不会对她生气似的,右手让她双手主动握着, 眼中诧喜, 眼神温柔清澈中又裹着赧然, 耳尖转眼便红了个透。 “不哭了……”他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也终于?出了声音, 轻而沙哑地?说,“……我从不曾怪过你的。” “我知道, ”霍长歌咬着唇抬眸看他,眼泪越发落得急促,哭着又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便不哭了。”谢昭宁另一手轻抬,有些拘束得朝她抿了抿唇,脸颊染上一层薄红,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他手指微蜷颤抖,终还?是?以指尖轻轻点在?她眼下,小心翼翼沾下颗泪,低声说,“我其实很见不得你哭,你凶也好,恼也罢,都比你哭要好很——”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已撞进他怀中抱住了他,脸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哭得双肩颤抖。 谢昭宁倏然一顿,表情空茫一息,僵硬让她抱住片刻,才不敢置信般回过神来,将她紧紧环在?怀中死死锁住,颤着一手轻轻在?她发顶抚了抚,一笑,终也是?落了泪,溅在?她发间。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拥抱,从未好好说过一句话。 “谢昭宁,谢谢……”霍长歌哭得话音断断续续接不上,却只来来回回闷声说一句,“谢谢你……” “不必……”她听见谢昭宁在?她耳边,似有些难为情得温声说,“我其实……其实很早就知道你,幼时小舅教我习字时,收到燕王来函,便念了与我听,我那?时便晓得原我的家乡北地?是?个那?样好的地?方,原燕王有个可?爱的小女儿,虽天生体弱却并不认命;待我长大,去守西境,军中有副将曾于?燕王军中服役,后举家迁徙来到凉州,平日曾与我说起……” “说起某年?冬至燕王府里?开了大宴与军民?同乐,他原曾见着过燕王的小郡主庭前着一身红衣,似是?一团烈火般张扬恣意;又说起曾战场黄沙间与那?小郡主并肩作战,那?郡主裹一身墨色玄武军服,肩头?银线绣出蛇龟交缠的徽印,似一柄出鞘的剑,敢与天地?试锋芒,是?这天下难得一见的女子…… “我就,我就一直很想见你一见……那?念头?,就像是?一颗种子,一直种在?我心间……再后来,见到你时,虽是?在?那?般情境下,可?你说要嫁我…… “你说要嫁我……我、我很欢喜,长歌——” 他从未与她有机会说这般多的话,他似是?怕她又不愿听他讲话,说到后来嗓音越发得低沉,语速却又急促起来,姿态卑微极了,连气息都轻了许多。 霍长歌便将他抱得愈加得紧,心头?似被人?狠狠挠了一把,深可?见骨,血从伤口中汩汩冒出,呛得她喉头?都带出了浓重的血腥气息,她两?臂死死环着他,手指揪紧他背后衣裳,攥得指节发白,拼命咬紧牙关也止不住呜咽,道:“我现?在?也很欢喜曾经……曾经嫁与你……” 谢昭宁闻言一滞,凤眸难以置信般睁圆,半晌方才轻笑一声,只觉得她如此一言,便甚么都圆满无憾了似的。 他颤抖着嘴唇,温柔吻了吻霍长歌耳侧鬓发,又闭眼将温润双唇贴在?她额头?上,珍重得轻吻,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她脸颊上,与她眼泪混在?一处,一同流下去,“啪”一声落下。 “以后,照顾好自己。”谢昭宁双手握住她肩膀,将她缓缓推开,双眸温暖和熙地?凝着她,“长歌,莫再恨了……” “嗯。”霍长歌含泪笑着点头?应他一声,便见谢昭宁身侧倏然腾起一层虚幻微光,半身渐渐融在?光华之?中就要消失不见。 她瞬间慌乱起来,抬手去抓他手臂,惊惶失措得带着浓重哭腔道,“谢昭宁你……你别走……你又要走了是?不是??你不要走好不好?” 谢昭宁眼里?蕴着浅浅泪光,笑着看她,眼神眷恋不舍,下半身已然消失与黑暗化为一体。 “我还?从未好好对待过你……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霍长歌复又哭得浑身颤抖,眼见他一点点散做光点,连臂膀都已虚化,只余一只手,她便与他五指相扣,死死拽住他,急得只不住落泪。 “我从未离开过,”谢昭宁终究还?是?笑着散在?光华之?中,“唰”一声消失不见,“我从未离开过你,长歌——” 他说:“——我永远都会在?。” “永远都在?。” “谢昭宁!”霍长歌手中骤然一空,哭着向虚空中不住探手扑抓,光点从她指缝间遛开,她甚么也抓不住,她再执着伸出手去,人?突然就从梦中清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眼,她便看到了十七岁的谢昭宁立在?晋帝身后,担忧地?蹙了眉峰凝着她,见她醒转,不由松了一口气,恍然笑了,似一道冬日里?的和暖曦光,微微照亮了她心头?那?始终隐晦的方寸间。 他说:我永远都在?,从未离开。 霍长歌怔怔望着年?少时的谢昭宁,顿过一息,遽然又哭了起来,眼泪滚落。 谢昭宁眼神一瞬便慌乱起来,手足无措,下意识双唇微微一颤,便似想哄她一般。 他说:长歌,莫哭。 “这……这怎么刚醒就又哭啦?”晋帝只俯身摆了摆帕子的功夫,便见霍长歌人?已醒了,不待唤她一声,便见她又哭了,他茫然笑着耐心问她一句,“怎么啦?”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5节 “好疼啊,皇帝伯伯,”霍长歌哭着将眸光转回晋帝脸上,却是?抬手捂着胸口,喑哑着嗓子大胆“欺君”道,“伤口好疼啊!” 晋帝:“……” 皇后抬袖掩唇,“噗嗤”一声。 谢昭宁紧张神色立马散了一半,啼笑皆非,便连晋帝也觉无奈极了,眼神复杂:“肩膀疼你捂甚么胸口?醒来就撒娇。” “臣病了嘛,”霍长歌高热未退,身下被褥已让汗水浸湿,似躺在?一洼水泊中一般,浑身乏力,哭得悲恸之?际还?不忘强打着精神瞧着晋帝,顶着满脸的泪痕与他拖了长音,哑着嗓子道,“哪里?疼不是?疼?手抬不起来捂肩膀,就凑合凑合捂胸口啦。” “歪理。”晋帝伸手一试她额头?,见仍是?烫手,把凉帕子捂在?她头?上,叹一声,“难受得紧?” “晕晕的。”霍长歌眼皮虚眨,哭得疲累,气力不济道,“臣觉得自个儿像条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那?便不要说话了,喝完药,再睡会儿,睡着伤也好得快。”晋帝见她一张小脸儿越发红得不正常,人?虽醒着,热却退不下,软软糯糯的像块儿糯米糍粑似地?贴在?床上,哪里?还?有往日招猫逗狗、一刻不得闲的活跃灵动模样,倒怪让人?心疼的,忍不住低声哄了哄她。 霍长歌拖着长音“哦”一声,抿出唇角一对小梨涡。 “你爹给你喂过药没有?”南烟端着药碗进屋来,晋帝一招手,接了药碗,让苏梅稍稍扶高霍长歌的头?,仔细吹凉了,亲手一勺一勺喂她喝了药。 床边众人?见状皆是?一怔,却见霍长歌也不来“臣惶恐”那?一套,她一贯顺着晋帝言行行事?,晋帝敢喂,她便敢喝,大大方方把自个儿当个要人?疼的小辈儿看,长睫低垂半掩杏眸,小口抿着慢慢啜,莫名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 “才不让他喂,”霍长歌苦得鼻头?一皱,还?不忘与皇帝告状说,“爹笨手笨脚的,还?性急,老灌我一脖颈。” 晋帝闻言笑一声,笑声低沉浑厚,慈爱不过一息功夫,便又意味深长道:“等开春,你爹晓得你伤着了,还?不知要怎么心疼呢。他把你送来,朕却也没能照顾好你。” 果然这药也不是?白喝的,原在?这里?等她呢…… “哪个是?要人?照顾的?”霍长歌拖了长音嫌弃地?“咦”一声,嘴角上还?沾着药汁,也不等人?来擦,唇角一抿,便自个儿先抿掉了,硬气道,“我才不是?要人?照顾的。” 晋帝又笑着喂她一勺药:“托大,你才十四岁。” “那?又如何?”霍长歌哑着嗓子笑,人?虽虚弱,眼神却清亮,抬着尖削的下巴,还?不忘摇头?晃脑掉书袋,理所当然道,“臣已是?从一品了,虽无官无衔,但俗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护卫君主那?是?职责,原与年?纪无关。” 晋帝正低头?吹凉新舀起的一勺药,闻言手上一顿,便又忆起霍玄来,凝着那?浓褐色的药汁半晌未动,其余人?便皆大气不敢多出地?屏息陪他沉默。 “嗯。”良久后,他终于?应霍长歌一声,严苛端肃的脸上似微有动容,抬手探身去揉她发顶,轻声说,“好孩子,喝过了药,睡吧。” 这是?个好孩子,孝顺、聪明?又骁勇,她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字每一句都与他说,她霍家是?他的臣,她霍家愿为他死。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陛下,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汉家江山死——”连凤举耳畔似又响起这么一声。 只,他是?可?为汉家江山死,却不是?为他连家江山…… 晋帝一勺一勺,沉默将药喂完霍长歌,她便头?一歪,着实气力不济,眼睫忽闪忽闪,又有些想睡的意思。 晋帝随手将空碗递还?南烟,替霍长歌拉了拉锦被,起身淡淡瞥了谢昭宁与连璋一眼,眼神愈加得复杂深沉,面露不豫,低声道:“随朕来。” 皇后躬身送皇帝出门,谢昭宁与连璋眸光相交一息,正要走,谢昭宁忍不住还?是?转头?又望了眼被帐帘半掩着的霍长歌。 她本不该这样羸弱苍白地?躺在?床上、缚在?人?心难测的皇宫中,她该回到北疆那?个能让她肆意张狂、无拘无束的地?方,夏日打马渡河、冬日雪山高歌,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北疆天高地?广,人?心便也生得宽阔,凌云壮志…… 那?本是?他期待中的,北地?霍氏子弟的模样,可?如今见她如此虚弱躺在?这儿,他忍不住又在?想:她原不需广阔通达,便是?小肚鸡肠也可?以;她原也不需凌云壮志,欢愉度日也不错;她亦不需可?着别人?的心思长成其他的模样,只是?她自己,只是?她自己就很好…… 谢昭宁眸光一闪,长眉微蹙,似是?又突然想起甚么来,果断与皇帝后背躬身行礼道:“恳请陛下稍等臣片刻。” 皇帝闻言诧异顿足,皇后与连璋一并停步侧眸,却见谢昭宁一副端肃模样,又往霍长歌床前进了一步,就站在?她床头?那?盏兔子灯旁,一拱手,嗓音温暖轻柔,语气却刻板生硬:“想来郡主还?不大熟知这宫中规矩,宫内不得私携兵器,原是?我之?过,竟未察觉郡主日日身配长鞭,还?望郡主——” 他朝霍长歌伸手一探,正色道:“——将随身长鞭交出。” 他一语惊了在?场众人?,便是?连皇帝亦于?昨日那?兵荒马乱之?后,已淡忘了这茬儿,如今得谢昭宁提及,一时竟啼笑皆非。 连凤举饶有兴致得负手侧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打量谢昭宁,恍然察觉他竟刚正不阿到了如此迂腐的地?步——霍长歌以一柄长鞭护驾的赏还?没给,他竟能赶在?自个儿前面先问了人?家的罪,讨要那?力缆狂澜的长鞭? 便是?讨要,也该在?他论功行赏之?时提出才是?。 霍长歌正昏昏欲睡,听见谢昭宁唤自个儿一声,眼皮虚虚一挑,还?不及惊喜,闻见后续,那?惊喜便迅疾转成了惊吓,她愕然一瞪双眸,下意识右手一撑床板便想坐起来,却是?臂上没劲儿,摇晃了一下又躺了回去,苏梅见状连忙将她半扶起身,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上。 “你……”梦里?他那?一出浓烈又哀伤的情谊似乎还?未散尽,梦外他这公事?公办的疏离就当头?糊了霍长歌一脸,她难可?置信地?抬手颤颤巍巍指着谢昭宁一点,嘴唇一哆嗦,虚弱挤出一声,“药太苦,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差距有点儿大,她一时接受不了。 第35章 追责 苏梅忙偏头将霍长歌手臂不动声色按下去, 止了她不敬之举。 “劳烦郡主将私配兵器上缴。”谢昭宁再拱手弓腰于霍长歌一行礼,探手一伸,平张右手修长五指, 他背对众人,只冲着霍长歌轻抬一双神情复杂的长眸, 静静觑她一眼, 下颌微一点, 霍长歌一瞬便懂了他眼底的担忧。 他怕秋后算账,他怕世?事多变,他怕她若下一刻便不得盛宠了,这救驾的长鞭便会顷刻要了她的命。 他在帮霍长歌将这份隐患清除,正好卡在她正值荣宠、无人会怪罪她此举不妥之时,由?他来做这个不识相的恶人,免得夜长梦多。 霍长歌凝着谢昭宁鼻头一酸, 近乎仇视地瞪着他, 心头却?又似被人狠狠挠了一把,她想他原还是那个谢昭宁, 傻得可以, 自个儿已是失职失察还未判罚的戴罪之身, 却?还上?赶着要?担她这罪责。 “我不给!” 霍长歌杏眸一眨哭出一声,拒绝他好意, 话却?不能明着说, 只哭得梨花带雨得不住闹, “我才?帮,不是, 它才?帮过你!你过河拆桥,你忘恩负义!” 她那长鞭原是幼时她提不动长-枪厚刀时, 她爹霍玄亲自寻了特殊材质又画了图纸,找了工匠与她打的,锁扣机簧卡在鞭头,鞭尾也做了凹槽锁眼,首尾一扣,环在腰上?正正四圈,瞧着便是条色泽赤中绞了金丝的华丽腰绳,柔软如蛇身般,压根不会有人能往长鞭上?想。 霍长歌自小佩着它,前世?辽阳倾覆时,她便连这长鞭也丢在了破败城门前的大火中,再也未寻回,此番重生归来,已是有五年未曾用?过这鞭,每日只惯于将其做了腰绳般佩戴,确实疏忽了。 “职责所在,还望郡主莫要?为?难我。”谢昭宁又拱手折腰下拜,起?身再一摊手,执着道?,“长鞭。” 霍长歌见状哭得更加得难过,谢昭宁却?一步不退,只当她是未懂他意思?,眸色黯淡一沉。 “苏梅!”霍长歌如今再见不得他难过伤怀,只得成全他好意,做出一副恼透了他的模样,内齿咬唇一字一顿恨恨道?,“……拿、拿给三殿下!” 她话音未落,一顿猛咳,哭得太凶,人又虚弱,一口气没?顺过来,头往苏梅肩头一歪便陡然昏厥过去。 “郡主!”谢昭宁大惊一唤。 “太医,太医呢?”皇后人在床尾瞧见,支使南烟又赶忙去外间叫太医。 连璋表情?一瞬复杂,晋帝拧眉负手而?立,一语不发?,眼底晦暗不明,似也转回了神,明白了他用?意。 苏梅轻摇霍长歌两下,只当她是让谢昭宁给气晕的,将她平平放好在床上?,浑身颤抖,亦是一副义愤填膺、已是跟谢昭宁梁子结大发?了的样子,压着愠怒从床头将那随意扔在外裳上?的灿金腰绳取了,转身往谢昭宁手上?没?好气一塞,矮身迅速一福,扭头又去照顾霍长歌。 谢昭宁只当自个儿理亏,也不计较,手中攥紧霍长歌那副赤金软鞭,无声一叹,仍止不住眼底浮起?愧色。 ***** 连璋与谢昭宁出得永平宫门,便去了晋帝的紫宸殿。 “查得如何了?”皇帝于书案后一坐,兀自开了一份奏疏,头也不抬道?。 连璋与谢昭宁对视一眼,垂眸行礼:“是前朝遗族。” “继续。”皇帝沉声又道?。 “昨日拘押的伶人不及拷问,已尽数在送转天牢大狱的路上?咬舌自尽了,儿子查过,他们左臂上?皆有鸦青火焰纹,与小……与那位前朝公主臂上?图纹一致,该是贵戚遗族无疑,只是如今仍不知是谁人牵头,正值大年,禁军不敢大张旗鼓满城搜查,恐惊扰百姓。”连璋一板一眼道?,“余下参与谋反的鳏寡老人军户,身份核查倒是无误,自言家中有子曾死于晋军刀下,受前朝人蛊惑教唆,视我南晋为?敌前来报仇,以昨日宫外烟花为?信,伺机动手。” “连宫外小梨园那瓦子,也已是人去楼空。儿子又着人于城东将那位写戏的傅先生抓来下在狱中,那傅先生道?,半年前那小梨园的院主曾与他定过新戏的本子,二月前交付过,戏名《仲秋》,是一段仙魔间的故事,并非《瑶姬》。” “昨日当值的宫门守卫,臣也已盘查过,并无异常,只是刺客行动时,宫外另有一队人马滋扰正阳门,是以兵力布防受制,禁军增补缓慢。”连璋话音既落,谢昭宁行礼续道?,“小梨园马车入宫时,他们挨个拿手试过,车上?所负兵器皆是未曾开锋的铁具——” “那昨日行刺时他们用?的甚么?”晋帝闻言抬头,将手上?奏疏一摔怒道?。 “是糖。”谢昭宁愧疚垂眸,嗓音一沉,连璋担忧瞥他一眼,只听他道?,“臣发?现昨日倒塌的那戏台下有碎糖粒,着人问过,说是昨日登台前 ,曾见那些戏子于一处拿了刀剑演练,想是他们事先将糖融了,以上?品无色糖浆将刀剑裹过一层瞒过正阳门守将,演练时再将那刃处糖层敲掉了。”(注1) 他语毕一撩下摆,也不争辩,低头端正跪好:“臣乃是禁军都指挥使,此事是臣失职失察,请陛下刑处责罚。” 晋帝闻言抬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杀机一晃而?过,隐隐便有要?动真怒的意思?,连璋见状心头一凛,竟是无端后背渗凉,亦垂头跪下:“不敢推诿罪责,儿子无能,一并请旨领罚。” 殿内霎时一片静寂,晋帝双眸微眯,狠厉觑了连璋半晌后,终于冷声道?:“明日去过太子府,便往百将楼里静心反思?己过去吧,先面壁七日,待出了正月,再自行去领十杖,罚俸一年,谢昭宁再加十杖,你自个儿晓得是为?甚么;昨日宫门值守禁军,各二十杖,革职查办,退下吧。” 连璋紧蹙眉心骤然一松,暗暗舒了口气,南晋杖刑以十分级,三十杖便能让人非死即残,如今只二十,已算是开恩了。 谢昭宁面色不改,手心攥紧霍长歌那赤金长鞭,便晓得晋帝已瞧透了他适才?用?意,恼怒了,遂再恭敬俯身下拜:“是,谢陛下恩典。” “昭儿,”晋帝冷冷淡淡瞧着他额头点地,话音却?陡然忧虑,一声叹息,道?,“都检点年事已高,这禁军早晚要?交到你手上?,你——哎……” “臣,”谢昭宁伏在他案前只不起?身,闻言不悲亦不喜,“有负陛下圣恩。” ***** 谢昭宁与连璋出了紫宸殿,微微打了个踉跄,他腿上?带着伤,紫宸殿白玉石砖铺地,凉得很?,跪得久了压到伤处,便不大好受起?来,伤口又疼又麻。 连璋自个儿也有伤,不比他好多少,却?见状下意识要?扶他,让他轻描淡写推开了手。 谢昭宁停在那石阶之上?,望着阶下那一块儿已连夜清理干净的宽敞空地,眼前便浮出昨日那一场混着炭火烧灼味道?的血腥杀伐,笼在大氅下的右手禁不住颤抖。 他下意识右手握拳,指腹间互相搓弄,满手血渍虽说易洗,刀锋划过人喉头的触感却?仍留在手指上?。 “怕了?”连璋了然道?,“昨夜前,我亦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往日轻飘飘一个‘杀人’二字,原是如此感觉。” “五年了,那旧事原还有人记得,我当除了你我,已无人再记得了。”谢昭宁任烈烈寒风吹动他衣摆,嗓音微沉喑哑,转头觑了连璋一眼,却?是道?,“瑶姬?她若真是瑶姬,有仙女来接她回天上?,便也好了。” 那一眼里的情?绪沉得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连璋闻言一滞,双眸微敛一息,却?又抬眸恨恨横了谢昭宁一眼,似是怪罪他提及旧事,便也没?应他,负手径直走下玉阶,穿过殿前空地,兀自先走了。 谢昭宁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吹久了风,叹一声,才?跟在他身后回了羽林殿。 他甫一入殿门,陈宝正两手捧脸,眼神惊惶坐在台阶前,闻声便像一团风似得刮过来,睁着双圆滚滚的眼,仰脸关切问他一句,口齿含糊又焦急:“陈宝听闻昨日宫里出了事,殿下又一夜未归,可有受伤?” “皮肉伤罢了。”谢昭宁清浅笑道?,“现下已是无事了。” “那,殿下可是一宿未睡,”陈宝不安又说,“可要?先去歇一会儿?” “好。”谢昭宁拎着手上?那根赤金长鞭,随陈宝入了他左殿的门,忽然嘱咐道?,“陈宝,你去寻个漂亮些的木盒来,我去趟书房。” 陈宝懵懂应一声,转身就走,也不多问,待他找着只做工精巧、上?雕镂空祥云的木盒,去了左殿书房,却?见谢昭宁将寝宫床头悬着的那盏兔子灯,已挪到书房案前挑高了架着,点亮了,人在灯下正研了墨,裁了截上?好生宣,提笔写了张封条,字迹清隽有力,似有高风峻节之风骨。 “将盒子拿来吧。”谢昭宁搁下笔,转头接了陈宝手上?木盒,把手边那仔细盘好的赤金长鞭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盖上?盒盖,贴了封条,两手复又端着那盒子递还给陈宝,沉吟一瞬,方才?交代他,“拿去禁军兵器库里锁好,着人存进暗格里好生看管着,与我——与小舅留与我的那柄佩剑同放一处吧。这原是郡主的随身兵器,待她出宫时,必要?原物奉还的。” 陈宝乖巧使劲儿一点头,端着盒子出门。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一盏白兔宫灯晃着昏黄微光,谢昭宁手撑在额前,坐在椅子上?,肩背微塌,似是乏极了。 ***** 是夜,谢昭宁睡下没?一刻便又惊醒,床前的兔子灯已熄了许久,怕是内里的蜡烛已燃尽了,他人在黑暗里,一阖眸,眼前便是他一刀断去旁人头颅的画面,漫天血雾霎时喷了他满头满脸,温热粘腻,鼻端始终缭绕一股血腥之气。 他人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披了衣裳去院里,迎面便见连璋在月下裹着件银白的大氅,直愣愣杵在院中央,睁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不知在看甚么,萧索寂寥。 “睡不着?”谢昭宁往他身旁石凳上?坐下,轻声问他,“你也怕么?还是在想她?” 连璋冷淡哼出一声,似答非答,转了眸子恨恨看他,那一眼里的情?绪也沉得厉害,似头顶那一方被月光照不清亮的夜空。 兄弟二人便相对无言,伴月直到天明,方才?各自回屋。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6节 ***** 霍长歌喝过两副药,入夜时总算退了高热,南烟去与皇后知会一声,皇后便亲自来了,还让人备了白粥。 霍长歌与她说过几?句话,喝了粥,气力已好上?许多,再用?过一次药,又倒头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适才?大亮,她便醒了,眼眸清亮,似一颗重获新生的小树苗,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小姐,”苏梅在她床头守了一日两夜,见她转着一对灵活眼珠笑吟吟地看着她,抬手就想抽她一巴掌,鼻头一抽,险些哭出来,“你再吓我,我就回燕王府了,换素采来伺候你吧!” “干嘛?不想陪我啦,想嫁人了吗?”霍长歌一出声,嗓音干哑难听,却?揶揄笑着问苏梅,“我怎么记得咱们随行里某位少年与你求亲,你原也没?应人家呀,如今反悔想回府啦?” “贫嘴!”苏梅脸颊一红,见左右无人,便抬手去拧她的脸,反唇低声道?:“那你呢?冲冠一怒为?蓝颜,如今可还能说出‘不联姻’的话来?” 霍长歌也不躲,任她掐完脸又掐鼻头,瓮声瓮气脱口便答:“联姻是联姻,嫁人是嫁人,我便是如今想嫁他,也与联姻无关。” 她话出口,反而?将自个儿说愣了一瞬。 苏梅却?是见怪不怪,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顺着她话音轻声满意一叹:“我瞧着那位三殿下是个好人,原比王爷还能惯宠你那性子,将你护得也周详,罪责也主动替你背了,若是能拐回咱们辽阳那便更是不错,又是王爷旧识的遗腹子,王爷定也会满心欢喜的。只——” 她话音未落,转而?再谨慎往四下里一探,见确实无人,方又与霍长歌悄声担忧道?:“如今这么一闹,你自个儿先泄了底,不碍事的么?” 霍长歌闻言抬眸,眼神思?忖,却?是未立时回答。 说不碍事,也是假的,说碍事吧,又还未到那地步,便正好将错就错吧…… 碍于她爹霍玄、谢昭宁与皇帝之间难以清算清楚的恩、义与情?,她想最后赌上?一把,若是连凤举已在她身上?连连看到曾经赤胆忠心的霍玄的影子,他可否会起?那么一丝丝的恻隐之心?进而?着她徐徐图之,慢慢补救…… 若他内心当真无丝毫动摇…… 霍长歌眸光骤然一冷,也无碍,左右她还有前朝这位“老朋友”,虽说今生不能再借他们之手布弑君杀局,但利用?一二却?也无妨。 她自打重生,原确实将前朝人马忘了个一干二净,如今正困顿,他们倒自个儿先送上?了门。 可他们又为?甚么此时便已现身了?竟比前世?早了堪堪十年光景? 霍长歌正出神,却?见苏梅突然抬手一试她额头,故作高声道?:“小姐,你总算不热了,我扶你起?来吧,洗漱后吃些东西?” 她话音即落,霍长歌回神,亦闻见了外间的脚步声。 霍长歌应苏梅一声,就着她手起?身,靠在床头简单洗漱了一洗漱,便见南烟又提了食盒来,内里飘出一股熟悉的苦涩气息。 霍长歌用?过药与粥,南烟收拾了碗刚走,她嘴里苦味儿还没?散,连珩来了。 连珩进屋一解大氅,内里着一身杏黄的袍子,瞧着还挺喜庆。 “呦,稀客。”霍长歌微微一怔,嚼着蜜饯笑道?,“四哥怎有空来看我?” “这宫里呀,现也只有我这个背后没?宗族的,才?能得空来看你。”连珩也不理会她调侃,先是眺了一眼她床头的兔子灯,微微一笑,才?又往她床尾垂手端端一立道?,“大年节里,别人可都得走亲访友呢。” “那咱俩正好闲一块儿了。”霍长歌晓得他家世?简单,生母丽嫔不过是晋帝举事途中为?旁人所进献的孤女歌姬,原是打算大年里头寻个由?头前去拜会丽嫔一番,如今又要?耽搁了,闻言遂又笑一声,“谢谢四哥看我啊。” “不谢不谢,”连珩随手一摆,稍稍探头凑近瞅了她一眼,“唔”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会儿瞧着你这气色还不错,比昨日三哥与我说得强多了。” “三哥哥?”霍长歌闻声眼神一亮,又掩饰似得一敛眸,撇嘴愤愤道?,“他昨日来时我还病着,谁病着时好看呀?而?且他还拿走了我腰绳!忘恩负义的家伙,哼,别让我再见到他。” 连珩见她立时一副不悦微恼模样,“噗嗤”一声,嘴碎道?:“瞧你拿刀拿剑时可没?这会儿像个姑娘家,还注意起?容貌来了。你也别冤枉三哥,他可没?说你不好的话,不然你怨念起?来心里一念叨,他人在太子府还不得打喷嚏。” 他正说着,苏梅抬了椅子来与他,他抬手一摆:“不用?,我待会儿就走。” 他说完又朝霍长歌笑,语焉不详续了句:“旁的不多说,你也别总找三哥茬儿,你虽有功,却?仍是逾矩在先了。再说你这一战一伤,我们都对你很?是佩服,尤其三哥,往日脾性虽好,对人也总是淡淡的,没?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连你想要?甚么他都记在心里了。我看呐,他往后真要?拿你当亲妹子疼了。” “待你好了,自个儿下床去院里瞧瞧就明白了。” “瞧甚么?”他啰里吧嗦一串话,语速又快,句句说得含混,霍长歌原闻见一个“亲妹子”,眼角便不由?抽着跳了跳,待见他又补了一句更含糊的,愈发?狐疑又茫然,坐直了身子就要?探头向外窗外瞧。 “诶诶,你先别瞧。”连珩“噗嗤”又笑一声,见她被挑了兴致起?来,遂卖弄起?了关子,连忙披了大氅倏得就要?走,“我出了门你再瞧,等我先走了啊!” 霍长歌:“……” 连珩边笑边倒退着出门,险些撞着苏梅,苏梅往开一让,就见他火急火燎地开了门跑出去又反手关上?门。 ……甚么毛病? 苏梅正诧异,余光一瞥却?从门缝间隐约瞧见了甚么,突然惊呼一声:“呀!小姐!” 苏梅上?前赶紧给霍长歌仔细披了大氅,裹严实了,不顾她大病初愈,竟催促她:“你快过去瞧瞧!" 到底瞧甚么?这怎么一个两个都魔怔了? 霍长歌一脸莫名得被苏梅扶着下地,半抱着搀到窗前,见苏梅小心将窗扇掀开一道?缝,便越发?疑惑向外探了头,只一眼,她登时怔在原地,下意识颤声道?:“那是——” 第36章 锦鸡 那窗外正有一只金头红身长尾的锦鸡, 迈开褐黄两?脚在?院中正溜溜达达,颇有闲庭信步那意思。 它一只腿脚些微有些跛,背上毛羽五彩斑斓, 上背浓绿,下背靛青, 于晨光下扑闪一对交杂亮紫的双翅, “咻”一声, 拖着一道晚霞似的火红长尾,姿态优雅敏捷地绕着树枝盘旋飞跃上了树。 一身毛羽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喜庆鲜艳。 “是红腹锦鸡!”苏梅又惊又喜。 “是红腹锦鸡。”南烟与一众宫女?太监稀罕得?在?院中边围观边抛了大豆、玉米喂锦鸡,闻见动静转头回?来立在?窗下朝着她俩说,“是四殿下适才帮三殿下带来的,说是昨日三殿下听闻郡主想?要养一只来瞧瞧,恰好他手下曾于猎户手中救得?一对来, 只是母的伤重死了, 公的腿脚也治不好,便没再往深林中放。三殿下昨日问人家买了来, 今日让人送进了宫, 说是也算补了郡主新?年礼了。” 霍长歌怔怔望着窗外那只锦鸡旁若无人地忽闪七彩交杂的双翅, 又从树梢一跃飞下,“唰”一声, 拖着长尾在?院中飞舞, 似一只小巧红凤, 绚丽夺目。 “他……他怎么知道的?”霍长歌转头看苏梅。 “你昏睡时,我原与陛下与殿下面前提到了你霜降高热的事?儿, 便照着你事?先?吩咐说了缘由来……”苏梅悄声在?她耳边道,“虽说你是漫天?扯谎, 可没想?到……” 她话音恰到好处一顿,未尽的尾音似根羽毛般,在?霍长歌心头轻轻扫了扫,扫得?她心尖尖上不住得?颤,又牵动她那魂魄亦在?躯壳间来回?晃荡。 “那便谢谢——”霍长歌轻咬了下唇,嗓音些微的哑,鼻头酸涩,却笑着喃喃说一声,“三哥哥了。” “苏梅,你快追上四殿下,”霍长歌说完转念一想?,回?身扯她,急道,“问问他三殿下何时会从太子府里回?来呢?我想?亲自去谢谢他。” 苏梅应声出门?,霍长歌右手扒紧窗棂站着,忐忑又欢喜,欢喜中又止不住得?微微酸涩,哪里有人能好到这般地步呢?替她适才背完了锅,又想?着送了东西来平她的怨。 前世只当他是因愧疚才傻,如今看来,却是打小就傻,真是—— 真是不知说些甚么才好,她这样想?着,苏梅已是又回?来了。 “如何?”霍长歌忙问她道,“三殿下何时回?宫?” “四殿下也不晓得?,”苏梅与她说,“三殿下乃是由先?皇后抚养长大,按规矩,今日便要与二殿下一起,于东宫中陪太子吃个团圆饭,见一见宗族里上门?拜会的族亲。不过四殿下交代了,他待会儿便去与陈宝知会一声,待三殿下回?宫,小姐的心意他便即刻能明了了。” 霍长歌失落应一声,心里霎时空落落的,遂让苏梅扶着又躺回?床上去歇息。 她烧一退,便是无大碍了,歇下片刻,太医又来与她肩头换药。 她左肩虽撕开一大道口子,伤着不能动,但万幸未伤着筋骨,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如初。 年初三,各宫上下皆正忙着,只抽空备了些礼来送与她,连杨泽的礼也让人带到了。 皇帝亦说要赏霍长歌,着身边大太监来问她想?要甚么,她左思右想?半晌,愈发索然无味,只觉要不了帝心不疑,旁得?便也没甚么想?从他身上讨的了。 “想?吃好吃的,药喝得?多,口里苦。”霍长歌啧吧一下嘴,可怜巴巴得?与那大太监仰头撒娇道,“甚么吃食都想?要。” 那大太监抿唇笑一声,如实回?去禀报,片刻后,便有一众宫女?捧着吃食来了。 午后阳光正好时,霍长歌端着个盘子,盘子里垒着各色糕点,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太阳底下,腿上搭着毯子。 她只一只右手能动,便一会儿拿了糕点吃,一会儿又攒着把黄豆抛着喂锦鸡,人虽伤着,却偷得?浮生半日闲,倚在?廊下晒着阳光睡睡醒醒,好不惬意。 那红腹锦鸡想?来在?前一任主子家里被养得?也是颇尽心,眼神虽机敏,却丝毫不怕人,谁与它丢了食儿它都吃,满院子旁若无人地拍着翅膀飞,“咻”一声,似一道耀日艳霞挂在?半空晃过,一跃上树,踩在?枝头蹦蹦跶跶,再“咻”一声,又拖了长羽飞下来,似将云端的晚霞猛然拉回?落在?了地面上。 南烟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也来凑热闹,搬了小凳儿往霍长歌身侧坐下来,托着腮也痴痴地瞧着那锦鸡,缅怀似得?叹一声:“前朝时,三辅原还常能见到这锦鸡,高门?贵胄里也会圈了养,只如今越发不得?见了。” 霍长歌好奇“咦”一声,循着她那话侧眸问她道:“娘娘家中原也养有锦鸡吗?” “……有一对,”南烟闻言一顿,似乎未曾料到她会这般问,遂认真回?忆了一回?忆,笑着与她答,“我幼时曾经见到过,该是一位同我一般出身的家生子大哥在?照料。” 霍长歌应一声,记起皇后母家姚氏原出身三辅,这锦鸡确实京畿比北地更常见,便也未再多想?,与南烟有一搭没一搭又聊几句,将手中糕点也大大方方递了要她尝。 南烟与霍长歌相处两?月余,也算摸清了她性子,晓得?她虽脾气古怪,人却好相处,驭下也少苛责,便与她平日里也没那般拘束了,应她所?邀,正要捡了糕点来尝,冷不防瞧见那碟子中剩着许多以寒豆做的翠玉糕,似是不大得?她青睐,便与她试探道:“郡主,这翠玉糕可是不合你口味?” “寒豆性凉,我幼时喝药伤了脾胃,吃不得?太多。”霍长歌微微一皱鼻头道。 “那可否赏上婢子两?块儿?”南烟赧然笑着与她讨要道,“我那妹子素来喜食翠玉糕,我便想?——” “姐姐尽数拿去便是,”霍长歌随意一摆手,甚是不以为?意道,“说起来——” 她似乎忆起甚么,顿了一顿,方才侧眸与南烟稍稍歉意道:“大年节的,平白生出这许多事?,竟是忘了准你一日假着你瞧瞧你那妹子去,左右侧殿离得?这般近,今日也无事?,姐姐这便包些糕点过去吧。” “唉,那婢子便谢过郡主体恤了。”南烟也不与她客套,感激笑着掏了巾帕出来,将她碟子里那些翠玉糕尽数包了,又仔细揣在?怀中小心护着,起身与她福一福,便转身一路小跑,欢天?喜地似得?出了院门?。 霍长歌瞧着她出去,止不住歆羡,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眼下越发思念她爹得?紧,却是连一封家书?也送不出去。 她便愈加惆怅得?抛了些黄豆出去喂锦鸡,一人一鸡“相依为?命”。 不多时,南烟却又失魂落魄回?来了,于她身后沉默坐下,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怀中鼓鼓囊囊的,似是连那糕点也没送出去。 “怎么?你那妹子没在?么?”霍长歌见状诧异道。 “啊,是啊,瞧婢子这记性,”南烟闻声抬眸,生硬一笑,讪讪道,“今日殿下们皆要探亲去,我那妹子原是五殿下贴身侍婢,又怎会留在?宫中呢?是我疏忽了。” 她话虽说得?轻松,眼神却明显躲闪,似是情急之下扯了慌。 霍长歌敏锐觉察,心下疑惑,只未追问,笑着遗憾一叹:“可惜了,那姐姐择日再去吧。” “唉。”南烟强撑着一笑,“好。” “姊姊,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吧——” 四下里安宁静谧,南烟出神似得?凝着那红腹锦鸡于枝丫间跳来跳去,不由忆起适才去寻她那妹子南栎时的情景来:她兴冲冲得?奔去找人唤出她,她竟一眼也未多瞧她,将她兀自推搡出宫门?,一句话也不听她说,只又急又恨道:“五殿下适才刚回?来,我要赶紧去伺候,可万不能让那群小贱蹄子们抢了先?!姊姊,你是不知今时今日原有多少人要与我抢着伺候五殿下……” ——小贱蹄子…… 南烟坐在?和煦温暖的日晖下,仍觉周身缭绕着驱不散的寒意,那样羞耻又低贱的词,怎会是她那花儿一般的妹子会脱口而出的? 她忍不住裹紧了棉衣,只觉越发透骨得?冷。 她的好妹子,怎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只怪这宫中日子,委实太过清寂了…… ***** 暮色西沉,转眼夜便要来了,霍长歌竟在?那院中逗弄锦鸡坐过了半日。 “将药喝了,”苏梅端了药碗过来,蹲在?霍长歌身前去抢她糕点碟,“小姐,你再吃下去,待会儿晚饭还用吗?” 霍长歌左臂伤着不能动,便就着她手将药一口饮尽,苦得?她一个激灵,她打小喝药,最是厌恶这股子苦涩气味。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7节 她喝着药还不忘右手护着她糕点不让苏梅碰,苏梅与她拉扯半晌,对她那孩子气举动又气又恼,恶狠狠抬指一戳她眉心:“吃吃吃,胖死你算了。” 她话音未落,霍长歌耳廓一动,陡然停了动作,抬眸往门?口望过去,任苏梅将她那盘子一把抄了。 苏梅端着碗碟婀娜起身,顺着她眸光前探,见原是谢昭宁与连璋一并来了。 霍长歌浑身些微一颤,不由便坐直了,大睁着双杏眸一瞬不瞬凝着谢昭宁那水蓝的身影越来越近,险些惊喜得?就要笑出来。 倏然,她带了笑意的眼珠一转,霎时就敛了那一副殷殷切切模样,眸光偏开些许,照旧一本正经喂她的鸡,并不直视与他,却觉得?他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上一般。 苏梅见状远远与两?位殿下行了礼,顾不上理会连璋与她仍是摆了一副嫌弃神色,机灵寻了借口,抿唇一笑,将南烟与其他宫女?赶紧从院中支开了。 等谢昭宁人终于到了近前,霍长歌垂眸瞅着他衣袍下摆,憋着一抹笑意,只继续朝那锦鸡丢黄豆,左一颗、右一颗,那锦鸡也跳着脚跟她玩,来回?蹦蹦跶跶啄食吃。 一大一小像两?朵灿若艳霞的红云似的,远远瞧着,怪好看的。 “花园里遇到连珩了,他说你要见我?”谢昭宁见霍长歌不抬头,只觉她兴致不高的模样,温声道,“伤处可好些了?还气呢?” 霍长歌闻见他声音,这才缓缓扬头看着他,夸张地叹出老长一口气,拖长了尾音,眼底裹着笑意,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神色,道:“三哥哥送我好一份大礼,这气嘛,再气也只能憋着了……” 她话音未落,连璋一副牙疼似的模样,嘴角一抽,已转身往远走?了几步,一副甚是怕她言辞污了耳朵的模样。 谢昭宁一对白玉般的耳尖却是已红了,只觉她今日的语气似乎怪怪的,让她说得?正有些不好意思,便听她下一刻又续道:“问四哥甚么,他也答不出,我就想?着,三哥哥送来的这只鸡倒是圆咕隆咚胖乎乎的,该到宰杀的年岁了,但三哥哥不来,我也不好问你是想?红烧还是清蒸。 “按我这伤势吧,该是炖了喝汤最滋补,我正打算喂完这一回?,明儿早上让人拿去厨房给炖了,留一只鸡腿送去你宫中。可你现下既然已来了——” 她话音一顿,眼神一亮,神情陡转喜悦道,“——三哥哥,你说说,你想?怎么吃了它?” 连璋:“……” 谢昭宁:“?!!” 她左一句清蒸,右一句红烧,谢昭宁活生生让霍长歌给说愣了,脱口便道:“不是——” 他那一瞬只当是自己当初会错了意,原霍长歌不是想?养一只红腹锦鸡来看看,她竟然是想?吃吃? “吃不得?!”谢昭宁一双凤眸都瞪圆了,哪里还有往日那云淡风轻模样,登时急道,“我原是买来,以为?你——” “以为?我甚么?”霍长歌神色故作茫然道。 “以为?——”谢昭宁话一出口,他双颊又已绯红到似能沁出鲜血来,眼下那颗小痣越发殷红得?一颤。 他轻咳一声,微微偏头与她错开视线,硬生生将“你想?要”那三字压下去,顿了一顿复又压着嗓音,缓了缓情绪,避重就轻,好声好气温声转回?眸来劝她说,“真吃不得?,我问它主子买它时,就答应了人家不是杀了吃肉的。这锦鸡原才从猎户手中逃过一劫,怎能——” 谢昭宁欲言又止一滞,眼神纠结,显是对着霍长歌说不出后面的重话来。 他那下属原也不愿割爱,只他去人家府上拜会时,恰逢那下属抱着家中满月长女?端端立在?府门?前,按着民间风俗,那满月幼女?遇到的第一个路人,便要与她拟乳名。 谢昭宁碰巧便是那第一人,他那时心心念念着要与霍长歌寻锦鸡,下意识便忆起一句诗词来“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便脱口与那幼女?拟了“清娥”二字。(注1) 那下属原也是半个高门?出身,饱读诗书?,闻言仰头一啧吧嘴,便品出了他深意,算是为?全他赐名的恩,才将那锦鸡不情不愿卖与了他,还额外敲了他一笔厚厚红封随了满月礼,又啰里吧嗦不住叮嘱他要好生得?养,就快逾矩要他指天?发誓了。 谢昭宁这厢正为?难,霍长歌却逗弄老实人逗弄出了乐趣,面上仍是顶着一副油盐不进模样,还故意在?他说“肉”时,小声吸溜了一下,舌尖一探,舔了舔唇角,似是他一席话起了反效果,让他给说饿了。 连璋:“???” 谢昭宁:“……” 谢昭宁抿唇觑着霍长歌那一副跃跃欲试、铁了心就想?宰杀吃肉的样子,无奈担忧叹一声,只苦口婆心不住劝她道:“这是在?深山里生长的,原不及宫里养的家禽吃着干净,莫吃了吧,你、你如今自个儿身子也虚着,就别……小心吃出了瘟病来,得?不偿失。我待会儿让人给你炖盅人参鸡汤,可好?” 第37章 绛云 霍长歌偏头看着谢昭宁, 抿唇做出一副正在纠结与权衡的姿态,神色摇摆为难。 谢昭宁该说的已全说了?,手足无措地立在她面前?, 再不知该要做些甚么了?,只心?情复杂得垂眸盯着她脚下那只仍不知自?个儿寿命将近、不住扑棱着翅膀贴地低飞的锦鸡。 “我答应了?人家的, ”谢昭宁见霍长歌始终不退让, 对她虽有歉意, 却?坚持道,“若你执意要吃它?,那我只能将它物归原主了。” 他说完便要弯腰去抱那锦鸡,霍长歌赶紧出声拦他:“诶!” 见他如?此认真,霍长歌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登时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清脆悦耳却?满是欢喜味道。 谢昭宁闻声一怔, 抬眸茫然只一瞬,便晓得自?己又让她给戏耍了?, 不及反应, 便见她笑得身子一颤, 又倏得小脸一皱“嘶”一声,抬了?右手就去捂左肩。 她手一松劲儿, 豆子“哗啦”一下掉一地, 那锦鸡似顶了?黄金羽冠的头闻声一动, 扑打着翅膀“咻”一下便扭头朝她脚下又飞回来,低头啄食。 “怎么?伤口疼?”谢昭宁见状吓一跳, 也顾不及着恼,赶紧撩了?大氅蹲下, 扬头紧张望着霍长歌,却?见她痛苦表情憋过?一息,突然又笑,眉目弯折如?月。 “有点儿痒。”霍长歌凝着他双眸,故作一本正经得轻声说,“好像开始长伤口了?。” 谢昭宁:“……” “你呀,”晓得又是被她耍一回,谢昭宁啼笑皆非,只无奈得紧,手撑着膝头又站起来,只轻斥她,“伤着也不消停。” 霍长歌歪着头冲他笑,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像碎了?一把惑人冬阳在里面,低声娇嗔:“三哥哥送我的东西,我得好好留着,哪能吃呢?真说甚么你都信。” 她这话说得莫名?小儿女姿态十足,连璋本懒得搭理?他二人,垂手一旁站着,一副非礼勿听神情,闻言眸光忽得一闪,表情忖度又危险地瞥了?她一眼,嘴角抽搐间?似又被她恶心?到了?。 “无事了?就好,”谢昭宁让她调笑似的一语惹得脸颊隐隐又染上一层薄红,偏头清咳一声,越发?腼腆了?,“既是如?此,那、那你便好生歇着吧,我、我们?走啦?” “诶,”他一动,霍长歌又喊他,心?下是当真舍不得他走,谢昭宁回头,就听她又寻了?话头试探悄声问一句,“昨日行刺那事儿,真是前?朝人干的?” 谢昭宁转头觑了?眼连璋,这才与她应一声:“嗯。” “那他们?手臂上那个,”霍长歌右手一抬,比着自?己左臂,故作疑惑道,“是甚么意思?” “你瞧见了??”谢昭宁惊诧一瞬。 霍长歌点头,抬眸悄声说:“鸦青色的火焰。” “……是前?朝皇族的徽印。”谢昭宁迟疑一顿,方才轻声回她,又晓得她向来胆大,故多嘱咐她一句,语焉不详含混提点道,“好了?,这事儿你别管,有我和二哥呢,莫在陛下面前?多提前?朝,尤其年?初这段时日,过?节呢,忌讳。” 忌讳前?朝?前?朝皇族的家都让连凤举一举霸占了?,祭祀大典上也不忘将人家拽出来贬损几句,他忌讳前?朝做甚么? 霍长歌眼里转过?一抹疑惑,却?只不动声色“哦”一声,眼见他又要走,抬手一揪他大氅下摆,担忧又问他:“那这事儿,必是连累你与二哥受罚了?吧?瞧瞧你俩这黑眼圈,脸色蜡黄蜡黄的,两?日没睡啊?” 谢昭宁闻言一怔,眸光闪躲一瞬:“没有,放心?吧,面壁与罚俸罢了?,应该的。” “那——”见他那模样,霍长歌便晓得他在说谎话,显然是受了?罚也不愿说,她心?里抽着似得疼,却?也无法,只茬了?话头并不拆穿他,指着脚边那只贪吃锦鸡又问他,“它?原可是有名?字的?唤甚么?” “原主子没给它?起名?字,你想叫它?甚么?”谢昭宁温润纵容一笑,“你起吧。” “我不会,我又不大爱念书,要我说,那就叫它?小红了?。”霍长歌杏眸一眨,故作一副为难神情,“太俗了?,我可怕它?不乐意呢。” 谢昭宁闻言又轻笑,瞧瞧锦鸡又瞧瞧她,沉吟片刻:“就叫绛云吧,不雅不俗的,瞧着像。” 霍长歌心?头便莫名?甜丝丝的,乖巧点头:“好。” 谢昭宁说完转身招呼连璋一起走,却?见连璋头也不抬,轻抿了?唇,唇角微微抽搐,盯着那锦鸡眸中风云变幻,也不知在想甚么,表情古怪又严肃。 霍长歌一个激灵,下意识便觉他没怀好意,护犊心?顿起,赶紧拿脚把那锦鸡往椅子下面一布拉,挡住了?。 连璋:“……” 甚么毛病?连璋回过?神来一愣,“唰”一下就青了?脸,合着当他要抢她鸡呢?谁稀罕呀? 谢昭宁却?让霍长歌又逗笑了?,见她那般珍视绛云,心?里头柔软又温暖,沉沉的,没惯常那般空落落的了?,他唤了?连璋一声“二哥”,扯着他转头一并走了?。 他俩适才出门,迎面撞见连珍竟不顾仪态一路小跑着过?来,也没带婢女,气息微喘,额上见汗,周身香味馥郁,妆容精致婉约,还与额间?绘了?桃花纹,抬眸见他俩要走,倏然一惊,竟是一副所料未及模样,眼中失望一晃而过?,姿态窈窕得一行礼:“二哥,三哥、哥。” “四公主。”谢昭宁淡然客气与她一回礼,连珍越发?失望又委屈得眼神黯淡。 “来看郡主的?跑甚么?”连璋微一蹙眉,见她神色古怪,不由心?生疑惑,却?也没多问,只道,“进去吧?” “是。”连珍再矮身一福,眼神恋恋不舍往谢昭宁身上一转,触及他一双眼型狭长锋利的双眸,心?下忽然就打了?个突,忆起了?前?日夜里他那血腥杀伐的模样,脖颈下意识一缩,手脚微微颤抖,提着裙角脚步虚浮得走进院门。 她虽是得了?连珩随意一语得知谢昭宁人在这儿,寻了?由头来见他,但见到了?他,竟是不由有些怕。 不行,不、不能怕,那是谢昭宁啊!连珍抖抖索索间?,又自?我哄劝开解道,不,不能怕…… ***** 连珍进去时,正见霍长歌半蹲在地上,大氅垂下,右手把那锦鸡从?椅下小心?掏出来,顺着它?橙棕色的后颈轻轻柔柔往下摸,它?不躲也不闹,一双小眼只专注盯着霍长歌瞧,乖巧得很,金黄色的头顶还不住往她手心?里蹭,霍长歌垂眸笑得眉目似月般弯折。 只半日,阖宫上下皆已晓得三殿下送了?只漂亮的红腹锦鸡与那北疆的小郡主。 有人私下里说,想来也是借了?补礼的由头感谢那郡主当日英勇救驾,不然若是陛下出了?甚么事儿,负责禁军值守的三殿下也得不了?甚么好; 可又有人说,哪里是补礼?原是那三殿下收了?小郡主贴身佩的长鞭,郡主恼他了?,他借了?锦鸡在致歉,只——三殿下秉公执法,又有甚么错儿?还是那小郡主太过?刁蛮任性了?,心?眼儿小偏生还记仇; 还有人说,用不着那许多明面儿上的说辞,兴许是三殿下动了?心?,就想可着小郡主心?尖儿送个礼物讨她欢心?呢?北疆郡主原是那般骁勇,好看又能耐,往日虽说闹一些,却?也灵动,与寻常那些闺秀皆不同,新奇得很,放眼南晋又能寻出几个来? 花蕊听了?那些话,便在连珍耳边催她道:“公主,你也该动一动了?,再这般束手无策下去,那三殿下早晚让她勾出心?思来。” 连珍初一那夜受了?惊,还未缓过?来,便又火速遭了?一番新打击,待见完宗族里的人,闻言哭着去寻她生母,可她生母丽嫔只眼含慈悲送她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原是劝她看开些…… 连珍亦有动摇,她经那惨烈一役,如?今却?也觉得那庆阳郡主太过?耀眼,似九天之上的太阳,这阖宫上下,竟无人能夺了?她的光彩去,她虽与她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却?也忍不住心?生敬仰。 红衣,烈火,血海,赤鞭——那原是身为女子,连想都不敢想的,纵使她从?未生得像个姑娘家又何妨?她原也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家…… 怪不得谢昭宁会对她另眼相待…… 连珍在院门口杵得久了?,久到霍长歌回眸,主动“咦”一声:“四公主今日不忙么?也来探望臣?有心?了?,臣身子已无大碍了?。” 连珍回神柔柔软软应一声,却?是远远凝着那锦鸡,眼里欣羡极了?,她姿态婀娜走过?去,拎着裙角也蹲在霍长歌面前?,贝齿轻咬樱唇,胆怯又惹人怜爱得轻颤着嗓音,小声求道:“郡主,可否让我也摸摸看?” 霍长歌眼下心?情正好,倒也随意,按着肩头的伤,慢慢起身复又坐回椅子上:“你摸啊,它?性子可好了?,温温柔柔又安安静静,跟三哥哥似的,轻轻摸它?不闹的。” 连珍“嗯”一声,谢过?她,裹挟一身浓郁花香,小心?翼翼向那锦鸡探出手,却?不料下一刻,那锦鸡倏然“啾”一声喷了?鼻,似是打了?个喷嚏,再一振翅,“咻”一声,从?她手下贴地低飞出去,又一展翼,“哗啦”一下,直接拖着长尾飞身上了?树,竟是碰也不让她碰。 “呀!”连珍猝不及防骇一跳,闭着眼朝后仰倒重重摔在地上,苏梅与南烟远远瞧见赶紧过?来扶她。 连珍坐在地上愣愣望着那锦鸡在枝头傲然昂首,眼泪“唰”一下落下来。 “诶?我刚才夸过?你乖,你下来!”霍长歌话音方落便被它?驳了?颜面,遥遥斥那锦鸡,那锦鸡似是听懂了?般,于枝头蹦蹦哒哒,清脆叫了?一声,一转身,拿尾巴对着她。 霍长歌:“……” 连珍让南烟掺着起来,手背狠狠一抹泪,猛得甩开她,转头就嘤嘤哭着跑出了?院去。 霍长歌:“???”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这也能气哭? 她一头雾水抬眸与苏梅面面相觑,南烟在旁长叹一声:“郡主啊。” “我可甚么都没干!”霍长歌一脸茫然举了?右手,“我发?誓!” 南烟:“……” 南烟一瞬啼笑皆非,她原是想说,郡主啊,这大年?节的,怎得就又结仇了?呢?外面风言风语还没散呢,唉…… *****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8节 连璋与谢昭宁一路回了?羽林殿,便径直随谢昭宁进了?他右殿书房,反客为主抬手让陈宝退下关了?门,面沉如?水得立在谢昭宁面前?,负手肃声问他道:“谢昭宁,眼下我如?实?问,便望你能如?实?答,你如?今可是对那郡主已生出不妥帖的心?思来?” 谢昭宁正惊异他何出此言,便见他一头毛躁,疾言厉色又质问:“你原先说,你只当她是要人照顾的小妹,可你自?个儿瞧瞧看,你对她与对连珍,可还相同?” 谢昭宁愕然一滞,竟是哑口无言。 “你自?己半条命都要没了?,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替她去担私携兵器入宫的过??你还要命嘛?”连璋拧眉愠怒,沉声对他一甩袖,“你说话!” “……我是对她起了?心?思,”谢昭宁沉默半晌回他一句:“却?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甚么?”连璋面色阴沉追问道。 “……说不清楚,兴许,我只是看着她就很欢愉,便觉那样才算是活着吧……这宫里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不多,我死了?,你也死了?,死在了?五年?前?,与二姐早就一同困死在她寝宫了?,不是么?”谢昭宁轻轻缓缓地说,言辞并不锋利,却?透出股子无望与残忍,似是压抑着甚么痛苦,压抑得自?个儿已快万念俱灰了?,突然间?就像是个风烛残年?般的老人一样了?无生机。 他一语既出,轮到连璋一震,眼眶骤然一红,眼中的严苛与审判恍然便散了?一半,嘴唇微微颤抖。 谢昭宁却?顾不上他,只兀自?低头,望着书桌上那做完了?弓箭残留的竹木材料,被堆成了?小山似的,眼里从?沉寂到有光,似乎只一瞬,他便又愉快轻笑着抬眸与连璋续又说:“可是霍长歌她活着,她就像是一团不熄的火,张扬又肆意,只要我看见她,便觉自?个儿也是活着的。” 连璋眼中微光一晃,竟生出浓重的悔恨与愧疚,他凝着谢昭宁莫名?颤声道:“你恨我——” “二哥,我有时常在想——”谢昭宁却?截断了?他话音,似闻所未闻般,只径自?又转了?怅然道,“如?果二姐还在,是不是,也会长成与她相似的模样?只可惜,宫里终究容不下那样的人,所以二姐她——” “别说了?!那戏演得陛下盛怒,已着虎贲营在暗地彻查,是否有人与前?朝勾结将当年?旧事宣扬出去,你我本就最有嫌疑!”连璋听他提起二公主连珠,眼里悔疚一放一敛,转身长叹一声,“快到她祭日了?——” 连璋拉开殿门出去,痛声道:“待从?百将楼里出来,去瞧瞧她吧。” 连璋匆匆得来,又匆匆得走,背影似逃离,这些年?里头,总归从?不曾好好听他把心?底的话说完,谢昭宁也惯了?,便如?行尸走肉游荡在这红墙青瓦间?苟延残喘一般,早已惯了?。 他扶着窗前?桌案,缓缓沉身坐下,夕阳垂落,只余一线微弱曦光挤过?窗缝射进来,他便就着那一缕橙黄暖光,从?桌下摸索出一方盒盖上细雕了?火舞群山的木匣,仔细将其打开,便见里面静静躺着霍长歌送他的香包。 他指腹小心?翼翼得来回摩挲着面上那绣得古怪的云鹤,忍俊不禁,不由忆起大年?夜里,他寻陈宝要木匣时,陈宝瞅着那香包天真又惊奇地叹:“呀,殿下,这大扑腾蛾子绣得好别致!” 恍惚间?,似乎就又没有那般伤怀了?。 只,谢昭宁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生出忧虑来,这宫里容不下霍长歌这样的人,于晋帝而言,与她一时是新奇,二时是容忍,三时——就要引来杀身之祸了?,就如?他二姐与小舅一般,总要生陨在这宫墙之中、血祭这通身枷锁。 ***** 是夜,夜深人静,霍长歌洗漱过?后上-床,却?是了?无睡意。 她靠墙坐着,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她救驾那会儿便觉古怪,也不知前?世此时,前?朝可也有这么一次刺杀? 那时无她出手,不知结果又会如?何? 只能肯定?的是,皇帝仍有惊无险,性命无虞,还是——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刺杀? 她前?世与前?朝合谋时,也未曾听他们?提及过?。 所以为何这一世,他们?会选择早了?十年?,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来行刺? 而且,谢昭宁那话又究竟何意?为何前?朝反而是晋帝的禁忌? 霍长歌心?事重重拥被坐着只不睡,南烟只当她伤口又难受得躺不下,便端了?药来与她,待她喝完,又端了?碗出去,合上门,苏梅便从?外间?来瞧她。 “没人了??”霍长歌悄声问她道。 苏梅一摇头:“窗户、门俱合严实?了?,我查过?。” “那行,我总觉这事儿不大对。”霍长歌一招手,让她附耳上前?,低声说,“我依稀记得,二公主、三公主、国舅与皇后,似乎接连薨在年?初里,若无意外便是二月,晚了?我娘不到半年?,想来也是不大寻常。你去小心?打探一打探,瞧瞧他们?的死因可是与前?朝有关,二公主生前?性子如?何,是否曾与陛下有过?龃龉?仔细莫让人注意到。” 她一语即落,苏梅讶然抬眸:“难不成——” “合谋勾结不至于,但隐情必是有的,你想想那出戏文唱了?甚么?”霍长歌晓得她想说甚么,摇头又道,“高门贵胄家的二小姐发?现自?己父亲谋害了?外人,又被父亲将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推她出去送死……那戏里又没大小姐,为何平白要点名?那小姐家中行二?怕这故事本该是,二公主偶然发?现了?皇帝谋害他人的秘密,却?反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 “天……”苏梅闻言惊骇掩唇,不敢置信道,“虎、虎毒还不食子呢,不会吧?” “不知道,”霍长歌直言,“所以要你查上一查再做定?论。” “可这到底是皇家的事儿,”苏梅只觉若霍长歌猜测为真,她们?又探的了?这样的秘辛,怕是麻烦就大了?,故迟疑道,“又与我们?何干呢?” “总归是隐患,哪里有人谋反只出一计,没有后招的?此番他们?虽以卵击石落败,却?也探得一二皇帝虚实?,得知此路不通,再来,就该变招了?。”霍长歌沉吟一瞬,谨慎道,“我一入京,他们?便该晓得皇帝在疑爹,你说,若遇良机,他们?可会趁势来一出离间?计,诱使皇帝先行断去自?个儿一臂呢?” 苏梅“啊”一声惊呼,霎时顿悟。 “更?别提,若皇帝心?中早已心?魔深种的话。”霍长歌一语骇得苏梅登时毛骨悚然,“这个推波助澜的波,不必大,只要荡出些风声,便能掀起惊天的浪。” 第38章 探望 正月初七, 女娲造人日,不远门、不走亲、不访友,各宫也总算安生下来?。 晨起, 太?医来与霍长歌检查伤处,见愈合良好, 便停了她?的药, 交代了些注意事宜。 银屏送太?医出去, 苏梅端了汤盅于门外进来,往她?床尾一立,霍长歌鼻端轻抽,嗅了一下,挑眉笑道:“呦,可算不用睁眼喝药,闭眼也喝药了。” 苏梅笑一声, 与她?使?了个眼色, 霍长歌便“诶呀”做出惊讶模样,朝背对苏梅与她更衣的南烟道:“姐姐, 你快帮我去瞧瞧, 这都哪个时辰了, 可有人喂绛云了不曾?!” 她?爱惜那红腹锦鸡如同自个儿眼珠子似的,偏殿里谁人不知?晨起叼着糕点就?寻了豆子去喂鸡, 旁人要帮她?喂她?也不依, 生怕旁人喂得?多了, 绛云与她?不亲。 “想?来?是?没有的。”南烟闻言只?手上一停动作。 苏梅便“嗤”一声笑了,揶揄着闲闲接一句, 眉目妩媚动人:“谁敢呐?” 霍长歌抬手揪着南烟的袖口,衣裳半搭在肩头, 仰脸眨巴着杏眸求她?道:“好姐姐,你先帮我去喂绛云,衣服我自个儿慢慢穿,别把它饿着了。” 南烟哭笑不得?,只?得?扔下她?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苏梅见她?出门,端着碗往霍长歌床边坐下,掀开盅盖,边喂她?喝药膳边悄声道:“二公主?与国舅已薨五年了,宫里人也换过?一茬,新人不晓得?,老人嘴紧问不出……只?知当年二公主?便是?元宵节出宫赏过?花灯,回来?便染了天花,病死在寝殿中?,自此皇帝便对元宵节颇忌讳,也不再允人那日出宫去;国舅嘛,也只?说是?染疾死在自家院中?的,先皇后伤怀过?度动了胎气,不足月生下三?公主?,三?公主?没熬过?两天故去了,先皇后便也……” “嗯,晓得?了。”霍长歌耳廓一动,倏然低声截了她?话尾,一启唇,示意她?喂汤,苏梅便警觉一抿嘴,执了汤匙舀了勺汤,放在唇边小心地?吹。 “绛云也让郡主?喂出脾气了。”她?汤匙适才递出,南烟去而复返,推了门又进来?,绕过?屋内屏风,垂手立在霍长歌床头那兔子灯前,愈加啼笑皆非喟叹道,“绛云来?那日,谁喂它都行,如今可好,这才几日呐,奴婢去喂它,它已是?不吃了,想?来?是?宁愿饿着也在等郡主?。” 霍长歌正啜着汤,闻言一顿,仰头“噗嗤”惊喜笑一声:“真的哇?” “真的真的。”南烟待她?用完汤,赶紧又替她?上前去更衣,越发纵着她?那孩子脾气,与她?说话间也没那般拘束了,“您自个儿去瞧瞧吧,绛云就?蹲在你房前那阶下,跟只?小奶狗似的。” 霍长歌一语让她?说出了兴致,伸手将她?轻拂开,半披着衣裳就?光脚踩地?下了床,南烟与苏梅追在她?身后不住唤:“郡主?!鞋!” 霍长歌充耳不闻,赤着脚一把推开门,便见屋外残雪未化,天光微亮,绛云安安静静地?蹲在廊前阶下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头顶一簇金灿灿的耀眼绒毛,身披斑斓五色彩羽,一双豆眼直直看向她?,嗓音微哑得?叫一声,姿态乖巧闲雅。 “你在唤我吗?”霍长歌“噗嗤”又一笑,孩子气得?扬声道,“你再叫一声?” 绛云似能?听懂人言般,头颈一动,当真又叫一声,叫声未落,它一振翅,拖着长羽跳着飞起,又往霍长歌身前急速落下,拿小巧微弯的喙轻啄她?光-裸细白的足背,撒娇似得?闹。 那模样,当真是?让人不喜欢都难。 霍长歌让它啄得?足背酥麻,俏生生笑着,脚趾微微蜷起,南烟提着鞋袜赶来?,无?奈叮嘱她?:“郡主?,未嫁的姑娘不得?无?端露足。” 霍长歌便往阑干上一坐,翘着脚边逗绛云边让南烟帮她?穿好了鞋袜。 “还学会撒娇了。”苏梅端着汤盅立在霍长歌身后打趣儿道,“物似主?人形。” 南烟闻言抿唇笑一声。 “就?你会说。”霍长歌扭头嗔苏梅一句,右手按住左肩,小心翼翼蹲下,越发爱怜得?右手轻抚绛云背上的长羽。 “走,”霍长歌招手让院里宫人送了碟黄豆来?,歪头倏然狡黠一笑,心血来?潮地?跳下阑干,右手抓了把黄豆,边抛着豆子喂绛云,边引着它往外面?走,“咱们一起外面?逛逛去,我带你见皇后娘娘啊。” 苏梅闻言一怔。 “诶?郡主?!”南烟惊诧一瞬,眼瞅着她?当真要领着锦鸡出院门,追在后面?唤她?两声见她?不应,忙又回头去屋里取了她?大氅来?,复又跟她?身后跑出去,“郡主?!” 越发活得?似个操心的老妈子。 ***** 旁人是?遛狗,霍长歌是?遛鸡,南烟从未在宫中?见过?如此随心所欲的姑娘,她?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瞧着霍长歌当真去了永平宫正殿,留了自己在殿门前守着绛云,门外侍从宫人见状“哗啦”一下团团围上来?,稀罕地?蹲了一圈人逗鸡。 宫人通报一声,便让霍长歌入了殿,她?进去,迎面?便见皇后正侧身坐着与大宫女夏苑低声说着话,不时抿唇一笑,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娘娘早。”霍长歌左手压着右肩的伤,矮身微微一福,轻快唤道。 “我还说待会儿等陛下忙完政事回来?,便一同过?去瞧瞧你,你这就?来?了。快起来?,怎的只?你一人?南烟呢?连南烟也不懂得?规矩了。”皇后眉梢轻蹙,怪罪一声,忙让人与她?看座,“你如今还伤着,哪能?身边连个跟着的人也无??” 霍长歌伤着这几日,连凤举统共也只?来?过?一回,坐下例行询问了两句伤情,又夸她?忠勇,便急匆匆要走,西境山戎与南境苗蛮这几日皆派了使?臣来?,一个求和一个进贡,他与太?子也正忙碌。 倒是?太?子妃着人送过?两回礼,一回送了新衣、一回又添了首饰,说不出是?敷衍了事还是?循规蹈矩,总归不大有新意。 “南烟姐姐在殿外帮我看着绛云呢。”霍长歌让人扶着坐下,笑得?天真又娇俏,“三?哥哥送我的锦鸡可粘人了,我来?与娘娘请安,怕留它在宫里闷得?慌,便带着一并过?来?了。” 皇后闻言“噗嗤”一声,侧眸笑着睨她?:“孩子话。” 霍长歌大年初一一战成名,一剑一鞭一夜染血越发应了“虎父无?犬子”之言,开了众人的眼,宫人本就?不敢怠慢她?,如今又打心底对她?生出些敬畏,只?觉她?内里的杀伐果决与面?儿上的任性娇蛮简直不似同一个人,听她?再说些逗趣的俏皮话,也不敢跟着哄笑了。 宫女捧了茶盏来?,掀开盖儿,仔细吹凉了,这才小心喂霍长歌啜了两口,就?差把“金贵”两字贴她?脑门上。 皇后玉手支下颌,瞧着笑过?一瞬又后怕,叹一声:“这才又有了些咱们永平宫里小郡主?的模样来?,你呀,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惧,胆儿忒大。” “自然是?不怕的呀,”霍长歌抿着茶水,扭头眨巴着双杏核眼,还略略不好意思道,“皇帝伯伯洪福齐天,是?有紫微星庇佑的天子,臣不过?是?去活动个手脚,结果学艺不精,见笑见笑。” 皇后又让她?给逗乐了:“惯会说些讨巧的话。” 她?说着伸手去掐霍长歌水嫩嫩的桃腮,突闻殿外扑簌簌一声响动,转头探去,便见绛云振翅拖着如火似的长羽,“咻”一声,似一道耀日艳霞当空掠过?。 殿外霎时一片惊叹声。 “这小家伙,真漂亮。”皇后笑着赞道,眼神虚虚望着殿门外,似是?恍然忆起旧事来?,“我当姑娘时,家里原也养着一对红腹锦鸡——” “哦?”霍长歌敏锐嗅出一丝惆怅,记起前日南烟也提及过?此事,便试探接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因着打仗——”皇后眼中?晃过?一线哀伤,垂眸遮掩似得?温婉一笑,轻叹一声,“三?辅士族生怕要与前朝皇廷陪葬,尽数逃难回乡,路途遥远,那些小玩意儿便不能?带了。我哭求过?父亲几次,也无?用,不晓得?它们于战乱之中?活下来?了不曾。” “可惜了。”霍长歌惋惜道。 “可不是?。”皇后抿着唇边一抹笑,衬得?眼底的伤情愈发浓郁。 那是?皇后心底最深的隐秘,她?年少时曾爱慕宗族里一位远亲与家生子所生的私生子,那孩子身份地?位不高,却与她?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有事无?事便寻了他来?,打发他在眼前做些乱七八糟的事逗弄他,得?了锦鸡后,又常唤少年帮她?喂养鸡。 那少年沉默寡言,脾气好,不加争辩亦不恼,对她?言听计从的。 再往后,许是?她?父母觉察出了她?那份小心思,趁着逃难时,故意将那已失孤的少年留下了。 她?那时扒着车窗使?劲儿哭,不愿上路,朝他探出手,那少年却在窗外抱着那对锦鸡冲她?温柔地?笑,眼神缱绻留恋,说出了他半生中?最长的一句话:“我就?不随你一道走了,我留下,帮你养着鸡。它认我,旁人也喂不得?,待闲了还得?帮你伺候庭院里的睡莲与桃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吧。” 那年月,一别——便是?各安天命了。 再后来?,仗打完,新朝初立,宗族回城。 故处已成焦土,残垣断壁,满目荒凉,哪里还有那两鸡一人的踪迹。 “锦鸡聪明着呢。”霍长歌只?觉皇后那神情似乎不大对,却又不便明着问,只?宽慰她?一句,“兴许自个儿知道逃的呢?”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9节 “但愿吧。”皇后柔婉哀愁一笑,抬手捏了捏她?发顶小髻,一转话头道,“昭儿倒是?有心了,苏梅提一句,他便放在了心上,也是?疼你。” “那是?他得?罪了我,愧疚呢。”霍长歌撇嘴娇嗔哼一声,觑见皇后斥责眼神一睨她?,转而眼珠半转,咬着唇角撒娇道,“娘娘说的是?,二哥与三?哥哥也受了伤,我既得?了这么一份大礼,礼尚往来?,是?不是?也得?瞧瞧他们去?总不能?让人当真觉得?长歌不懂礼数么。” 皇后闻言一顿,欲言又止,眼神些微游移,只?不答。 连璋与谢昭宁被罚这事儿,大年节里并未声张,是?初三?趁夜将他俩收押进的百将楼,禁军内也未通报,原是?想?刑罚期满再广为告知,毕竟事关皇家颜面?,宫中?也只?皇后晓得?此事,是?以苏梅陪霍长歌人在偏殿休养,足不出户,竟是?无?从知晓此事。 那百将楼位置也偏,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楼高三?层,原是?用来?安放那些一同与连凤举举事,却中?途战死的将士牌位的。 皇后一迟疑,霍长歌便觉不对,未及多想?,门外忽然有人出声接一句:“却是?不巧,郡主?探望不得?二哥与三?哥了。” 霍长歌寻声侧眸,正见连珣将连璧交到宫女手上,着人将他领到偏殿休息后,这才施施而行,于殿外进来?,拱手朝皇后一见礼,自顾自往霍长歌对面?坐下去,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偏头斜睇着霍长歌,笑出股子略有些深意的模样,话却是?说与皇后的:“儿子适才与六弟去陛下处请安,正巧遇见李总管去而折返,与陛下上奏说,二哥与三?哥身子似乎不好,夜里险些昏厥在了百将楼。” 霍长歌闻言呼吸一滞,被他一双阴柔似毒蛇般的眸子莫名盯着,面?上表情按捺着不敢大动,只?做出一副茫然神色,左手却在桌下不由一握拳,臂上发力,牵动肩头伤处。 她?“嘶”一声垂眸抬了右手轻按左肩,便听连珣意味不明闷笑一声,皇后忙道:“怎的,伤处又疼了?” “无?事的,该是?长伤口了,突然痒痒的。”霍长歌抬眸抿唇一笑,清浅舒出一口气,面?儿上忧虑的度拿捏得?十分好,疑惑大于忧愁得?轻声道,“娘娘,百将楼是?哪儿?” “此话当真?”皇后不及答她?,惊疑问连珣,“可陛下只?是?罚你两位哥哥面?壁思过?……” “许是?伤重未愈?”连珣一双眼跟长在霍长歌脸上似的,唇角一挑泄出三?分邪气来?,一蹙细长秀眉,慢条斯理回道,“二哥与三?哥被罚静思已过?已有三?日三?夜,每日只?晨起供给一餐一水,到底——病体难支。” 霍长歌心头一跳,只?眨巴着一对杏眼露出三?分担忧,仰头瞧着皇后。 “你二哥与三?哥如今人在何处?太?医去了不曾?”皇后娥眉紧蹙沉声一问。 “七日未至,人自然还在百将楼。”连珣语气凉薄,垂眸瞧着自个儿一双手,交错一整袖口,复又颇有兴致似得?觑着霍长歌,道,“李总管已奉命去寻太?医了。” “夏宛,”皇后闻言抬手一招大宫女,端庄起身道,“更衣,本宫得?瞧瞧去。” “娘娘——”霍长歌适才唤出一声,皇后便温婉一笑阻她?:“让南烟送你回去,好生歇着。” “娘娘,长歌与您一同去吧,”霍长歌只?觉连珣那眼神颇古怪,故做出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半偏过?身避过?他,抬手揪住皇后衣摆晃了晃,“长歌也想?去瞧瞧哥哥们。” “你——”皇后正欲拒绝,转头瞧见连珣单手支颌,双眸半眯凝着霍长歌,眼底流转出不加掩饰的暧昧,皇后一滞瞬间警觉,心下打了突,话头一转便道,“着南烟与你换件衣裳,与本宫一同去吧。” “是?,谢娘娘。”霍长歌起身略略一行礼,再扭过?半身与连珣无?言一拜,提着裙角便出去寻了南烟领着绛云回侧殿。 她?人方才出门,皇后手一抬,让殿内宫人全退下,只?留了夏宛与连珣。 “怎么,我只?不过?多瞧她?几眼,母亲便怕成如此模样,要将人带走了?”连珣两手往夸大袖口中?交错一抄,笑得?阴郁又邪气。 “就?算这里是?永平宫,你也该注意些分寸!”皇后恼道,“莫与我整日惹事,便是?你想?要那个位置,也不该在此时就?如此大张旗鼓,你是?生怕旁人不晓得?你对那郡主?另有所图?!” “不过?逗她?一逗罢了,”连珣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道,“我若不逗她?,母亲又哪里会如此痛快带她?走?” “你——”皇后瞠目结舌一顿,竟是?一时无?言,不解道,“我越发看不透你了,你到底是?想?——” 连珣不待她?说完,起身一笼衣袖,脸上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兀自摇摇晃晃往殿后走,扔下一句漫不经心的:“您猜啊。” “这孩子,这孩子——”皇后让他莫名其?妙一语气得?一个踉跄,夏宛赶忙上前扶住她?,替她?抚了抚胸口,劝她?道:“殿下还小,娘娘莫动怒,仔细着身子。” 年初三?回门,皇后私下寻了空隙与她?那家主?长兄聊过?几句,她?那长兄却说了与连珣相似的话:“你也是?有嫡子之人,便甘心让你那嫡子,屈居于旁人嫡子之下,终生仰望那位置而不得?,不觉残忍?那位置他即想?要,便与他,不然五年之前又为何煞费苦心拱你上后位?只?如今稍安勿躁,待族里仔细参详了,寻个妥帖时机再谋划,你也用不得?眼下便坐如针毡。” 她?得?此语,烦乱心绪已渐宽慰,如今却又—— 这孩子行径一日更比一日难以捉摸,才是?令她?寝食难安的源头,她?只?怕他没那耐心,会铤而走险惹出滔天大祸。 第39章 姓氏 霍长歌换过衣裳, 便有宫女来?报,称步辇已在外候着了。 初三那日南烟往连珣偏殿一行,归来?只称并?未见得南栎, 接连几日又心?绪不佳,霍长歌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但南烟素来照顾得她尽心竭力, 她便将南烟换下, 着?她包些新送来?的翠玉糕往偏殿探视南栎去,只领了苏梅出门,与皇后一同前往百将楼。 约莫小半时辰后,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离得近了。 那小楼白雪覆金瓦,朱漆细柱下无雕花,红木横梁上无彩绘,便连匾额也素净得很?, 除却以浓墨挥就?“百将楼”三字悬在楼门前, 整座小楼庄严肃穆似一座古刹佛塔。 霍长歌随皇后下得步辇,便见那楼外停着?皇帝车驾, 显是皇帝也放心?不下, 人已先到了。 夏宛扶了皇后往里走, 门外乌怏怏一群人跪了又起,皇后问道:“陛下人在几层?” “回皇后的话, ”为首一位太监答, “三层。” “果然。”皇后点?头应一声, “不必通报了,本宫自行上去便是。” 言罢, 领着?霍长歌进了楼内,穿过空旷的底层, 循了楼梯往上面去,每行一步,“吱呀”一响。 那一层正中蹲有一座硕大铜香炉,炉内香烟袅袅,四?周绕墙挂有等?身的人像,人像下摆新鲜果糕。 霍长歌由苏梅掺着?右臂,抬眸扫过一圈,却见那些披坚执锐的人像尽是些历朝历代耳熟能?详的名将,如项羽、白起、卫青、霍去病等?。 “这一层供奉的乃是兵家所谓的兵神兵仙,”皇后偏头与她轻声解释道,“本朝三十九位已阵亡将领牌位皆在二层受香火供奉,其?中一些功绩卓绝的,又另做了绣像悬在三楼上,个中便有璋儿的小舅与昭儿的生父。” “武英王古昊英与清河郡王谢翱谢将军?”霍长歌应一声道,“曾听?父亲提及过。” 谢昭宁的爹谢翱祖籍虽在翼州,早年却是随母逃难逃到了南方,在南方安家落户直待母亡后,又入了行伍,无师自通了一身统御水军的好本事。 后来?天下大乱,各方势力皆需钱粮,便有不少人打上了连家商号的主意,连凤举那时接掌连家不久,又才娶妻生子,为着?妻儿也需得护持家业不至于?被劫掠一空,便也生出了举事的心?思。 恰巧谢翱那时已是军中七品牙门将,正议亲,女方虽是孤女,却是连凤举发妻古氏的手帕交,连凤举凭借这层干系搭上了谢翱,二人胸中俱有沟壑乾坤,一见如故,便因此结拜成了义兄弟。 连凤举于?南方发迹时,便是靠着?发妻同擅水战的亲弟古昊英与谢翱一路到的北地,后才遇的霍玄。 “是啊,当年的水师双璧,”皇后神情隐着?些许愧疚似得喟叹一声,头上金步摇轻轻摇晃,偶尔发出“叮当”响声,在寂静之中尤显清脆,“如今一晃眼,也是好些年过去了。” 说话间,她们?已上得三层,三层楼门大敞,迎面便是皇帝威严伟岸的背影,玄服背绣赤红火凤。 “皇后来?了,”晋帝闻见响动回头,一摆手免了她们?的礼,见着?霍长歌意外笑一声,上下将她一打量,却道,“你不在屋里好生歇着?,怎也跟来?了?” 皇后温婉答道:“长歌来?与妾身请安,正遇着?珣儿回来?,说是他?两位哥哥身子不妥帖,妾身见她也担忧,就?允她一同来?了。” 霍长歌应声乖巧颔首,眨巴着?一双杏眸,轻声细语道:“臣已无大碍了,想来?瞧瞧哥哥们?。” “嗯,”皇帝淡淡道一句,情绪不咸不淡,“有心?了。” “不知璋儿与昭儿如何了?”皇后关切一问。 皇帝眸光微沉,负手身后,意味不明叹一声,侧过半身,让出身后连璋与谢昭宁来?。 霍长歌偏头望去,只见谢昭宁与连璋正垂眸并?排跪在正中,谢昭宁长发斜扎搭在肩头,深蓝中衣领口半解,眸色倒是清明,只面色的确不大好看,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一片青紫,嘴唇干裂起皮,只几日没见,竟似换了个模样般。 霍长歌心?头瞬间一揪,似乎只那一眼的功夫,便令她情绪翻涌,牵动伤口,肩头不住跳着?疼。 几位太医围在他?二人身侧切脉,周遭一片寂静,半晌后,太医起身一拱手:“两位殿下身子无恙,只是悔过过于?诚心?,未吃未喝,竟亦未眠。” 霍长歌下意识眼神一松,往苏梅身上靠过去,皇后也欣慰一笑瞧了瞧皇帝。 那太医话音既落,又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太医道:“再加上二殿下心?焦气躁,导致肺热体虚;三殿下又郁结于?胸,所致气血不畅,故精神不济。此二者均乃心?病所致,还需心?药医,药石只可辅助,却治标不治本。” 连璋闻言怨怼一横谢昭宁,谢昭宁垂眸敛目不语,颇有些自责模样。 “前朝之事,顺其?自然吧。”皇帝人在一旁,突然出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太过在意,愁坏了自个儿身子。” 谢昭宁寻声望去,见帝后竟一并?亲至,身侧还杵着?霍长歌,脸上竟浮起一层愧色,哑声虚弱告罪:“臣惭愧,竟惊动了陛下与皇后。” 霍长歌凝着?他?眼下那乌青,沉吟一瞬,略略生疑,秀眉越蹙越紧。 “罢了,”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只叹一声,“好生歇着?吧。” 他?说完话,见太医又留了几瓶顺气调理的药,便转身要走,竟丝毫无放人出楼的意思,皇后跟在他?身后,嘴唇翕合半晌,想劝他?一句又生怕惹他?忌讳,触犯龙颜。 “皇帝伯伯。”眼瞅着?皇帝已下到楼梯正中,霍长歌倏得出声。 晋帝回头上望,只见她贝齿一咬唇,小脸缩在大氅兜帽那一圈绒毛里,腆着?脸笑着?撒娇道:“长歌想与哥哥们?说说话,好不好呀?” 她话音既落,晋帝眼神一眯,气氛陡然转冷,霍长歌只眨巴着?眼乖巧等?着?他?应答,眼神澄澈,不怵不惧。 “莫闹,”皇后觑着?皇帝不豫面色,有些不安嗔她一句,“且不说你自个儿还伤着?,你两位哥哥身子也正虚——” “皇后所言极是,”熟料下一刻,晋帝眼神一松,竟出人意料得意味深长笑着?道,“莫说得太久。” “长歌晓得的。”霍长歌按着?肩头伤处,微微欠身一行礼,恭送帝后。 待连太医一并?也撤走,楼内重归沉寂,霍长歌这才吁出口气,也不言语,只轻轻拂开苏梅搀她的手,兀自绕着?三层楼转过一圈,几步一顿,仔仔细细仰头挨个瞧过墙上悬挂的那些等?人高的绣像,逢人弓腰郑重一拜,又肃穆上了香,其?余三人只诧异沉默觑她动作。 连璋正一腔愁绪难解,猜不透她用意,便觉她又是在装模作样得演戏,他?没富余多少说话的劲儿,便斜眸狠狠瞪了苏梅一眼,明晃晃得在迁怒。 苏梅险些气笑了,妩媚一翻眼白,欺负连璋眼下一副半残模样,也跳不起来?责难她。 连璋:“……” 半晌后,霍长歌终于?停在谢昭宁与连璋的身前,拢着?大氅下摆缓缓往地板上一坐,仰头对上他?俩愕然眼神,轻笑一声,微微沉了沉嗓音道:“这三楼里,七位将军,当年追随陛下时,有三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位哥哥猜猜看,他?们?首次出征,斩获敌人首级后的那几日,午夜梦回时,怕过么?” 她那一双带笑的杏眸,清亮又沉静,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与往日模样皆不大相同,谢昭宁闻言一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下意识便扶着?墙壁挺直了腰,换了武将单膝跪地的姿势,脱口一句:“你怎晓得——” “三哥哥,”霍长歌又笑一声,那笑里却无轻蔑鄙夷的意思,隐着?些许心?疼轻声又道,“你再猜猜,我怕过么?” “不是怕——”谢昭宁闻言神情一瞬疲累与失落,他?一腿蜷起,膝头支着?手肘,又仰头靠着?墙,嗓音沙哑干涸。 他?似是觉得连霍长歌也不大能?懂他?,乏力地吐出半句留半句,连话也不想说全了,那是霍长歌前世里时常见到的颓唐无措模样,那种面对她奚落拒绝后的茫然与无力感,竟然诡异得提前出现在了此时的谢昭宁身上。 她前世见他?如此神情,只觉大快人心?,如今才知何为怜惜。 霍长歌静静觑着?谢昭宁垂眸盯着?自己张开摊在膝头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下意识狠狠搓弄,似是想揉搓掉他?指上仍残留着?的,刀锋砍断颈骨的触感。 “是负疚。”霍长歌凝着?他?动作,轻声续道,“三哥哥,可对?” 谢昭宁闻声猛然抬首,眼眶骤然通红,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震惊朝她望去,苏梅却是微有错愕一蹙眉。 霍长歌眼神平静含笑,唇角微微一抿,冲谢昭宁抿出一抹了然笑意。 她前世亦是十六岁随她爹霍玄骑兵上的战场,刀锋划破塞外的风,裹挟着?寒意摧枯拉朽斩杀了敌方百余人。 她那时人在沙场,满目鲜血与刀光,只晓得她不杀狄人,便轮不到她活着?回去,本能?驱使?着?兵刃还击,却不料午夜梦回时,于?鼻端残余的硝烟中惊醒,才在夜深人静中恍然颤栗起来?。 她爹那日就?在窗外提着?灯,未卜先知似地守在她房前,暖黄的光将她爹挺拔高大的身影温柔映在窗纸上。 她爹闻见屋内响动,隔着?层窗纸清浅叹息一声,与她低沉着?嗓音轻声道:“怕啦?” 霍长歌人在黑暗中,虚眨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眸,盯着?自己纤长干净的手,只觉那上的血腥气,竟似洗不净一般,她踩了鞋下地,随意裹了披风推门出去。 屋外万籁俱寂,月暗星稀,夜色昏沉浓重,霍玄见她出来?,将手中那灯交到她手上,抬臂揉了揉她发顶,眼底却隐了淡淡笑意,沙哑柔声道:“会怕,是好事。” “不是怕,”霍长歌垂眸凝着?手上那天地间此时唯一的光亮,梗着?喉头倔强反驳,嗓音喑哑中却又含着?微弱而明显的哭腔道,“好吧,是怕了。” 那是她平生头次产生一种真实的畏惧感,生养一名优秀的兵士需至少十六年,而她断去那人生机却只需一刀,那只因立场对立而理所当然赋予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让她后知后觉、惊惶无措——当杀戮脱出战报中的文字范畴,直面她时,原是以残留在她指腹间的血腥气来?告诉她,到底有多残忍。 而可以预见的是,她的未来?需她日复一日行走在这样的残忍中,直到她人生消亡的那日。 “会怕——是因我懦弱?”霍长歌觑着?灯笼里的光,仰头混乱而挫败地问她爹。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0节 “不是。”霍玄低声道,他?疼惜地揽过霍长歌的肩头,将她虚虚环在怀中,按着?她后脑,让她前额抵在自己颈侧,姿态笨拙而温柔,“我既怕你不会怕,又怕你会害怕……那是杀人啊,你若不怕,那便轮到爹害怕了,怕你有朝一日终生成人屠,造出不必要的杀孽来?;可你若真害怕,爹又生怕自个儿会心?软,想让你离开这条道,过自己的生活去。” 他?拿那粗糙的大掌一下下轻轻拍打霍长歌的后背,在朦胧的月光下,站在灯火旁,于?她耳畔道: “无人生来?便是战神,我儿亦不过是生于?绮罗,长于?烽烟,生出了一颗俗世中的慈悲心?。” “可这世间的事,大抵不过如此,并?无两全,你若择了兵道,便无法?选那份纯粹的慈悲。” “兵杀既是杀戮,再加诸于?它些不得以的苦衷,咱们?亦是犯了无可指摘辩驳的杀孽,所以爹曾与你言说,咱们?家,不祭神、不进庙。可为士为将者,不过是背负着?这份生死造就?的负疚清醒前行,才不会在与杀伐为伍的光阴岁月中,成为一个泯灭了人性的好战人屠。” “可人既立身于?世,便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既择了这方立场、这处家国,便只得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方才能?护住咱们?身后北疆三州百姓,护住汉家一脉血统,护住新朝成就?一方盛世。咱们?不求天地庇佑,只求俯仰间问心?无愧,百年后,若下那阿鼻地狱,亦百死不悔,咱们?受得起。”(注1) “只是,人各有命。”霍玄话音未落,低头探向霍长歌一双郁结双眸,再出一语,嗓音低沉又道,“爹予你一段时日,若你迈不过这坎去,咱便不做这劳什子的霍统帅了,我儿武艺佳、骑射好,是这北地里少有的,只在军中做个教头,亦是不错,就?是屈才了些。” “我给爹丢人了。”霍长歌只未将他?爹那话全然听?进去,她心?气儿高又受宠,平日里恃才傲物,哪里遭受过这般打击、历过如此心?境,如今心?里着?实乱得很?,闻言挫败又失落,咬着?唇睨着?她爹道,“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丢甚么人?谁又能?说,你生来?便该是战神将帅?”霍玄头顶那方夜空的浮云渐渐散开,泄出一线璀璨星光落在他?眼中,他?一笑,似四?野生辉,到处恍然都亮了,他?又疼惜喟叹一声道,“不失望,我儿是爹的骄傲,生来?便是,这北地在爹心?中,便是男儿亦不及我儿能?耐。只是我儿心?肠软,生错了地方,咱们?守不了关便不守了,只当我儿生来?另有它途,不是为了守关的。” “那以后呢?”霍长歌伏在霍玄宽厚肩头,鼻头一酸,眼里也涩得厉害,让她爹一语叹出泪光来?,“待爹老了,北疆怎么办?” “北疆啊,”霍玄眸光一虚,揽着?她肩头往远眺过去,遥遥望着?城门方向,沉吟一瞬,认真而憧憬地答,“爹如今还能?打,再过几年,打服了敌人、尽收了故土,爹也要年过半百跨不上战马了。待那时,便也不做这劳什子的燕王了。爹与陛下呈一道奏疏,让他?再派了旁人来?守关。爹带着?我儿一人一骑,出了北疆三州,往他?乡去走一走、瞧一瞧。人这一生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总不能?将你真拘在这边城中过一辈子。” “咱们?啊,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还得给你找个好婆家。你脾气大,咱北地的男儿性子硬,不成,等?爹百年后,你若受了欺负可怎生是好?爹听?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爹给你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你嫁人生子,如此一生,也是不错。” “那便说定了。”霍长歌头埋在她爹颈间狠狠蹭了蹭,只道她爹不过是因着?此情此景安慰她罢了,却不知那原是她爹与她爹俩留的唯一一条生路,她那时只想着?她爹半生俱守在北疆,哪里就?能?为了她轻易舍下这三州百姓、汉家疆土,能?舍下的,便也不是霍玄了,可她却仍带着?哭腔道,“爹不许反悔。” “不悔。”霍玄回她。 只霍长歌话虽如此说,月余后,当她已惯了那些死在她刀下的人于?她梦中来?来?去去,懂得何为“负疚前行”,终是于?一日天光大亮后,整了整一身戎装,往她爹房前过去。 却见她爹已先等?在那儿,朝她颔首微笑,下意识搓弄着?衣角,高大身形挺立在晨阳中,姿态却止不住微微忐忑与期待。 霍长歌停在她爹身前,还未言语,倏然有府里养的军鹰雏鸟低掠过她头顶,一拔身姿,越飞越高,直朝天际振翅冲上去,惊空遏云得长长啼一声,将半个日头都叫唤了出来?。 霍长歌与她爹一同抬头寻声望去,瞧着?那雏鹰一路飞上远处笼在晨曦之中、辽阳城外常年覆雪的山顶。 “放下了?”霍玄在那鹰啼声中问她道。 “放下了。”霍长歌答。 “重吗?”霍玄抬手一拍她肩背。 “重。”霍长歌说。 “那便好。”霍玄一手负于?身后,认命似得长叹一声,惆怅一瞬后,眼里俱是欣慰与骄傲,周身沐浴在晨光中,侧身探出另一手于?她道,“我儿,该巡城了。” 这世上姓霍的人不多,但是姓了霍,肩上怕就?要担这家国天下的责。 霍玄原也不姓霍,他?不过一户贫苦农户家中的二子,上有长兄下有幺弟,家里南迁逃难时,米粮不足,他?便于?睡梦中被父母扔在了山道旁,那时不过六七岁。 次日他?醒来?,哭累了,便顺着?山道往有水流的地方走,却是就?此入了山涧间,寻到了一处破落道观,观里避世的老道收留了他?,待他?年长要出山,才自个儿重新择了名姓,唤“霍玄”。 而霍长歌原也不姓霍,只因她生父择了这姓氏,血脉中的这份责,便也流淌到了她身上。 第40章 负疚 霍长歌打记忆里走?过一遭, 瞧着眼前?那颓唐负疚却按捺不住略微有些激动的少年,眼圈骤然泛红。 她前?世里竟不知,这个少年生?于硝烟战场, 却在锦罗中亦生出了一副慈悲善良的心?肠,可却无人与他说一句, 该如何怀揣这份慈悲在杀戮间纵横。 他向来聪慧, 想来总是有想通的一日, 可他也向来良善,那未曾想通的夜里,面对?每每午夜梦回,便会化为一缕残梦似跗骨之蛆的负疚,又会是如何得为难与自愧神伤? 他不曾有霍玄那般似巍峨高山一般的父亲,始终与他身后陪着他伴着他,与他源源不绝的力量。 他长在这不属于他的皇室之中, 亦不可兀自去舍了?皇帝塞给他的道路另择它途, 他身边只一个与他同?样年少青涩的连璋,一个远不得亦近不得的连璋, 互为对?方?手中竹杖, 搀扶过那一段岁月。 而她也终是明白, 为何前?世里的谢昭宁,宁愿一死换得连璋罪业, 平她心?头怨懑, 怕其中缘由, 亦是有几?分是因这少年时的相伴吧。 如今,她也总算真正脱出了?那份对?连璋萦绕两世的恨, 甚至于,她想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顺道在连璋身上也种下一颗善因的种子,希望日后能?替北疆结出善果。 这一世,她想陪着谢昭宁,好好陪着他,把此生?能?够给予的陪伴与温柔都与他,就像他前?世予她的一样。 “三哥哥,那是杀孽啊,无可指摘的罪责,哥哥既是负疚,便负疚到底吧。”霍长歌凝着靠墙颓然而坐的谢昭宁,间?或瞥一眼连璋,嗓音压得轻柔又稳重有力,脱出了?往日少女?娇憨的神态模样,微微笑着道,“可乱世方?止,终需有人继续负疚前?行?,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方?能?护住新朝,造就一方?盛世。” 谢昭宁闻言一怔,双唇颤抖翕合一瞬,下意识想说些甚么,却又堪堪忍住了?,他的立场比霍长歌所能?料到的还要复杂许多,可有些话他又不能?说。 霍长歌生?长在边关,以杀伐阻的是北狄的侵略,护得是身后的汉家江山;可谢昭宁长在这深宫,他手上沾的是上一任皇权之主的遗族与其追随者的血,他们亦是汉人,是他的同?族,而在他所隐瞒的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中,他甚至对?他们留有怜悯之心?。 而他夜里的确只要一阖眸,便反反复复梦见他置身尸身血海之中,到处漂浮的,俱是死相狰狞的头颅,七窍流着血,痛苦哀嚎叫骂,叫骂他们南晋皇族背信弃义。 霍长歌或许猜得到那样的头,却猜不到这样的尾。 他原要比霍长歌预料中难受太多太多。 故他要的的确根本不是放下与解脱,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坦然放下,如此却被霍长歌歪打正着了?,因她教他——负疚。 谢昭宁眼底蓄泪,便是连璋亦怔忡一息,颇有动容。 “我爹说,为士为将者,不畏死亦不惧生?,终将负着那些已逝的生?命,坦然前?行?,才不会有迷失的那一日,所以,便将这里的负疚,”霍长歌抬指一点自己心?口,转而往肩头指去,“负于此处就好。” 谢昭宁喉头一梗,眼眶越发殷红起来,手掌撑在地上,不由坐正身形,与连璋对?视一眼,便听她又道—— “我与哥哥们一道同?行?,如今也算是同?途同?归了?,便是日后,”她说话间?,已将适才放下的右手,又于大氅下缓缓伸出,掌心?平摊在上,五指微微收拢,半抬空中,窗外一缕晨曦恰时透过窗棂,落在她手心?,她手掌托着光,停在谢昭宁与连璋身前?,郑重一笑: “——若下地狱,便下地狱,我们结伴,又何惧?” ***** 霍长歌从楼中出来时,楼外侍卫正在交接,两队人马来来去去,行?为有序、军纪严明。 她不动声色打眼儿估了?一下换防人数,又抬眸窥着日头算了?下时辰,这才着苏梅扶着她走?出人群,直到一处空地,见四?周空旷寂静渺无人烟了?,苏梅方?才掩唇妩媚一笑,轻声打趣她:“你这张嘴,越发能?说会道起来,我瞧着那三殿下早晚得栽你手上万劫不复了?,你就快把‘同?生?共死’说出来了?。” 霍长歌却未理会她调侃,只蹙眉思?忖道:“你说,到底皇帝曾经对?前?朝干了?甚么混蛋事儿,才会让谢昭宁与连璋因着杀了?前?朝遗族,而愧疚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就快将自个儿作死在了?亲爹与舅父的牌位前??” “啊?”苏梅闻言一滞,竟是未懂,狐疑道,“他们不是因头次见血——” “不只是因头次见血,”霍长歌抬眸认真与她道,“你没瞧见他俩欲言又止那模样?神情也非是羞愧,而是歉疚,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那这事儿我一并去查,”苏梅琢磨一琢磨,她适才也确实见到那心?高气傲的二皇子一副深感歉意模样,遂也起了?疑,“你放心?吧。” “嗯。”霍长歌虽应她一声,却仍不免担忧,心?下对?大年初一那出戏里的唱词已信了?七七八八,“就怕宫中已不好查出甚么来了?,毕竟过去太久了?。” 霍长歌话音未落,就又自觉忆起前?世来。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一载后,方?才将北疆三州残存旧部慢慢收拢回手中,其中便有埋在京中已久的玄武营与骁羽营的暗桩。 遂她因人手不足,生?出铤而走?险与前?朝势力合谋的想法时,便着暗桩事先?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与据点。 她那时仅以为前?朝弑君只为复国?,如今想来事情怕也并不简单——前?朝势力并无男性王族血脉遗留,那位公主从始至终又一副期待杀身成仁的癫狂模样,也不像是冲着皇位去的,倒是与霍长歌自己颇为相像,似是不顾性命来寻仇的。 看来,改日寻了?妥帖时机,霍长歌暗自心?道,她还是得出宫一趟,与“老朋友”叙叙旧。 ***** 南烟得了?霍长歌体恤,又包了?些许晨起膳房送来的翠玉糕,便欢喜得出了?院门往连珣偏殿过去,脚步轻快。 她父母早亡,自打懂事起便要照顾着南栎,又当爹又当娘,纵使南栎与她并不上心?,她却仍忍不住时时惦念她。 这宫里日子到底清寂,红墙青瓦一道拦着一道,似个怎么也脱不出去的牢笼,人总得有点儿念想才能?活下去,她原想着姐妹俩同?处一宫,相携着总能?熬到头,熟料南栎是她的那份念想,她却不是南栎的。 南烟将那包糕点仔细护在怀中,时刻注意着脚下,生?怕滑上一跤磕碰碎了?,南栎又要不高兴。 她到了?连珣偏殿,适才拉了?相熟的宫婢要她帮忙将南栎喊出来,冷不防便眺见连珣披着身紫棠色的大氅,正抄着两手倚在廊下朝她意味深长地笑,她下意识便打了?个抖,似从骨子里透出些许冷意来,心?底隐隐生?出些不安。 “五殿下。”南烟遥遥与他福了?一福,连珣也不说话,只歪着头意味不明地笑,她便越发得惧怕。 过得片刻,殿内走?出一名少女?来,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作宫女?装扮,与南烟长相肖似了?七八分,尤其一双大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虽说未有多貌美,却天生?一副丰乳蜂腰的曼妙身材——正是南栎。 南栎见着南烟却也不往院门走?,只兀自上了?回廊跪在连珣脚下与他轻柔拍打衣襟下沾的一层薄薄的雪,连珣垂眸,探出一指轻轻一勾她下颌,南栎便一脸春-色抬头,痴痴望着他。 连珣便又玩味轻笑一声,冰凉指尖下移,径直解开她颈下衣扣,手掌滑进她衣领游移,旁若无人。 南栎顿时软了?腰-身,双颊绯红,眼神迷-蒙,嗓音黏黏糊糊得忍不住“嘤咛”叫一声:“殿下!” 院中宫女?闻声竟眼神些微妒忌得纷纷转头剐了?南栎一眼,便如潮水般有序退回了?内殿中,皆一副见怪不怪模样。 “轰”一下,南烟只觉似有人狠狠掴了?她一巴掌,扇得她眼前?金星乱窜,险些站立不稳,她虽早已猜到一二,只如今当众瞧见这活-色-生?-香景象,胃里翻江倒海似得要呕出来。 连珣只才十四?岁,原比霍长歌还要小上半个月,这般风-流举动却是做得自在娴熟,不似个少年人。 只他眼下还未到该晓人事年纪,南栎非是指给他的侍寝宫婢,与他私-通,那原是淫-乱后宫的大罪,是死是活只凭皇后娘娘一句话…… 南烟霎时浑身发抖,面色苍白难看,怀中包裹恍然重得像块儿石头般,就要抱不住了?似的。 偌大一个外院,一时间?,竟只余他三个人,万籁俱寂之中,只闻南栎的喘-息声。 连珣在南栎身前?暧-昧轻掐,掐得南栎发出“啊”一声惊呼,他方?才抽出手掌,指尖在南栎下颌又轻轻一挠,似对?待宠物般,笑着与她道:“去将你姐姐请过来,我有话要与她说。” 南栎应声姿态婀娜起身,红唇轻启,甜甜腻腻一应。 南烟四?肢霎时冰凉僵硬,心?下虽生?出俱意,却自知事到如今,她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眼睁睁瞧着南栎不知羞似得就那般敞着领口,露出半片印着淡红指痕的前?颈,浑身透出情-欲味道,扭着纤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亲昵道:“姊姊,来。” “啪”一下,南烟怀中小包掉在地上,翠玉糕摔得四?分五裂,似一块儿翡翠碎得满地皆是。 ***** 霍长歌与苏梅到得偏殿时,南烟还没回来。 霍长歌入了?寝殿,着苏梅掩了?门,转身见屋里桌上那盘点心?摆盘缺了?一角,只独独少了?翠玉糕,便晓得南烟怕是往连珣殿中去了?。 “南烟那妹子,你晓得多少?”霍长歌见左右无人,边解开大氅的系绳,边与苏梅悄声道。 “南栎么?她不怎么出偏殿,只见过一面,还是咱们初入宫那时。”苏梅略一思?忖,也低声回她,“长相平平,但身材曼妙,天生?尤物。那日我去送礼时,瞧着我倒是颇有敌意。” “敌意?”霍长歌挑眉揶揄昵她,“瞧你比她美,嫉妒了??” “怕是吧。”苏梅眼白妩媚一翻,耸肩直白一应,又出神般得仔细回忆了?一回忆,故意不满似得扭着纤腰摆了?摆,“她那眼神确实让人不舒坦,旁人嫉妒我貌美,也就如我这般做出一副又酸又不屑的神情来,翻一翻眼白、撇一撇嘴。可那日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她那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直戳在我脸上,俩锥子似的,上三路下三路来来回回被她瞧了?个遍,防备得紧,像我是去她们偏殿抢男人的一样。” 霍长歌闻言一怔,手指绕着系绳一顿,柳眉不由紧蹙。 “怎么?”苏梅见她神色有异,美眸稍稍一眯,试探说,“你是怀疑南烟与南栎私下互通往来?还是——想借这层干系,拉拢南栎呢?” “咱们殿中有甚么怕互通的么?若漏不成个筛子,才叫那位不安心?。”霍长歌不以为意答她,眼神却越发审度,正思?量,“至于南栎,我总觉古怪——” 她话未说完,敏锐闻见屋外动静,南烟在外轻叩了?房门道:“郡主,婢子回来了?。” 嗓音比往日些微低沉干哑,语速也缓慢,似颇为疲累。 霍长歌便往桌边坐了?,将大氅赶紧脱了?与苏梅,兀自拈了?块儿糕点咬了?一口,手一摆,苏梅便了?然抱着她大氅转身去开门,瞧见南烟,笑着让她进来,道:“郡主也才刚回来,肚子饿了?正吃点心?呢。姐姐你进去吧,我找银屏煮茶去。” 她似往日般将大氅往南烟怀里玩闹一塞,擦着她肩头挤出去,南烟却似一副神游模样,眼神空茫,险些被她推个踉跄,一手扶着房门,半身“哐当”砸在房门上,才险险没有摔倒。 苏梅吓了?一跳,“诶呀”一声,忙回身致歉,将她扶正了?,上下不住打量道:“姐姐对?不住,怕是我力道大了?些,无事吧?”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1节 霍长歌也闻声绕过屏风出来,两颊塞得鼓鼓囊囊,手上还拿着吃剩一半的点心?,眨巴着一双清澈杏眸,口齿含糊得关切道:“南烟姐姐,可摔疼了??” 南烟这才似缓过神来,恍然了?悟自己原身在何处般,她下意识将怀里大氅抱得紧了?,半张脸堪堪要埋进那毛绒绒的兜帽中,眼神闪烁,讪讪道:“无事,只没站稳,夜里未曾歇息好,似有些累了?。” “婢子是来谢过郡主糕点的,”她拉扯着唇角生?硬一笑,眉目却不由低垂,嗓音也越发低哑干涸,似就要发不出声音了?一样,续又结结巴巴得道,“南、南栎很是喜欢那翠玉糕,宫里日子清寂,能?得些欢喜的东西,便、便……婢子谢、谢过郡主体恤……” 她一句话颠三倒四?说不完,自个儿似也急了?,哀声一叹,也不再解释,径直莽莽撞撞入了?房门,径直与角落里与霍长歌挂大氅。 见她言行?如此反常,丢魂失魄又着急忙慌的,霍长歌与苏梅面面相觑一瞬,心?下猜疑便越发笃定了?起来,她与苏梅递了?个了?眼色,苏梅微一点头,心?领神会。 宫里日子清寂,能?得些欢喜的东西,便、便…… 便怎样?便能?当个念想活下去? 这话怎听着这般耳熟呢? 霍长歌凝着南烟那道单薄背景,兀自思?忖,南烟——似乎是有话想要与她说? ***** 亥时,银屏服侍霍长歌洗漱后,便端了?铜盘出去,苏梅正帮扶霍长歌更衣,见屋内无人,便凑她耳畔轻声道:“五殿下那偏殿跟个铁桶似得严密,宫人口风也紧,下午出去转了?一圈,竟甚么都没探出来,我便不敢再多问,生?怕露出马脚。” “瞧不出他也是个有本事的,驭下的功夫倒是极好。”霍长歌闻言惊诧一瞬,又觉理所当然轻嘲一笑,这宫里哪里容得下没脑子的人,便是四?皇子连珩亦不是等闲之辈,装傻装得比她还得心?应手,恐怕就快连他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她俩正说话,冷不防闻见脚步声,苏梅动作极快得直着身子站起来,便见南烟神色窘迫得抱着一床被褥,绕过屏风后便半远不近得站着,也不走?上前?,两手尴尬得将被子勒得快要断气了?似的,一副难以启齿模样,垂首支支吾吾道:“小姐,婢子怕是大年里头受了?惊,这几?天噩梦不绝,夜里总歇不好,想、想与苏梅妹子挤上一挤,住两天外间?,可好?” 她向来本分老成,今日却一再失态,其中缘由再明显不过,霍长歌些微一滞,也不戳破她谎言,笑着将亦正诧异的苏梅轻轻推了?一把,不以为意回她道:“南烟姐姐你尽管与苏梅挤着去,只苏梅夜里好说梦话,若是吵到你了?,你便唤唤她。” 谁好说梦话? 苏梅茫然一怔便又明白过来,借着霍长歌那力道顺势朝南烟走?过去,帮她抱了?被褥又往外间?去,妩媚轻轻一笑:“姐姐只管同?我挤,莫嫌弃我才好。” 南烟闻言便又生?硬一笑:“怎,怎会呢?” 她尴尬得跟在苏梅身后,待苏梅铺好了?床铺,又去吹熄了?灯,俩人便并排躺在一张小榻上。 殿内霎时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闻屋外骤起的呼啸寒风刮得树木似有倒伏,响声大作。 苏梅一向沾枕即着,又惯常与霍长歌同?床,倒也无不自在,困意正来袭,便觉身侧南烟若有似无轻叹一声,随即朝她一侧翻了?身,与她耳语般突然悄声道:“……苏梅姑娘也是自幼为奴,孑然一身么?” 奴? 苏梅于黑暗中迷迷糊糊眨了?眨眼:“我?” “……还是,姑娘原也是有兄弟姊妹的?”南烟见她踟蹰,只会错了?意,又问道。 她今夜思?绪烦乱,确实无眠,原也不是全然在扯谎,只眼下一腔苦水无处倾吐,越发憋闷,便想试探一问苏梅,兴许能?与她多少互诉些酸楚,排解一二。 “……亲的没有,除了?长歌,原还有个一同?长大的姐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苏梅终于缓过神来,清醒了?,生?怕吵着霍长歌,与南烟缓缓以气声轻道,“我自幼失孤,父母皆亡于前?朝北狄南侵时,我家王妃原是在容兰城外捡的我,便将我就此收养了?。我家小姐出生?时,我也只才三岁大,原还抱过她,白日里陪她玩儿、夜里陪她睡,我便当她是妹妹。” 她话音未落,便闻南烟轻“诶”一声,似是要阻她,她便了?然笑着又道:“这话在宫里说不得,我晓得,但在我们北地却无这般忌讳。我原也是姓霍的,随王爷姓,不是奴,是家将。我有军籍有官位,称呼长歌一声小姐,也不为别的,只因她先?天不足,险些幼年夭折,这些年里总归活得不易,我敬她。” 南烟闻言似震惊到无以复加,竟倒吸了?气,口吃微乱:“真,真的么?原在你们北、北地,女?人当真可以从军当、当官的么?” 那里究竟是个甚么样的地方??竟能?容得女?子似个自由身般,与男子平起平坐? “当然是真的,”苏梅说起北地来,一双妩媚双眸于夜里竟似有光华流转,私语之中,掩不住得自傲,但有些话此时能?说、有些却也不能?说,她便斟酌着半真半假道,“我也通些粗浅功夫,平日看顾长歌安危,便是我军务;春耕秋忙时,也可去田间?为自个儿挣得一二口粮,从不是谁的奴仆;我若不是自愿,也可留在王府不来的,待开春寻个可心?的少年嫁了?也成,不嫁也行?,从无人会逼迫我。” “真,真的?”南烟已忘了?自个儿原先?目的,一时间?竟似一只鹦鹉般,只反反复复地道,“当真?” “姐姐如是不信?”苏梅却也不争辩,只与她轻轻一笑,悄声说,“待来年放出宫去时,就往北地里瞧瞧,看妹妹骗你了?不曾?” 苏梅话音落下许久,见她不应,只当她仍觉自个儿编了?谎,也不恼,困意袭来,人便要犯困。 熟料她正昏昏欲睡时,冷不防又闻南烟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一句:“……会,会的。待到那一日,我定带南栎——瞧瞧去。” 那颤颤巍巍的话音里,隐隐约约似有哽咽,掩不住的憧憬与期待。 ***** 是夜,谢昭宁一觉睡得沉,梦里虽又见尸身血海与头颅,却眉目端肃,眼神坚定得遥遥与他们郑重拱手作揖拜别,起身后,人便也醒了?,小窗透出室外一线晨阳,天已大亮。 连璋正靠窗坐着,整个人被笼在晨曦中,闻见响动,侧首朝他轻点了?下头,紧蹙双眉舒展了?半分,不情不愿低声道:“看来,那丫头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谢昭宁闻言惊诧——他那含糊一语竟是在说霍长歌。 “我,我有些明白你说的话了?——”连璋抬眸望着窗外,语气冷淡中又裹挟明显的动容,“——她那样的,才是活着。” “不畏死,亦不畏生?。” “可是,她又能?在这宫中‘活’多久呢?” “母亲若泉下有知,晓得自己当年许下的婚约,竟成了?绑缚霍家的幌子,又该何等的难过?” 他说到最后,隐约哽咽,语气却越发得讥讽,与谢昭宁掩不住痛苦地道:“这宫里,容不得活人啊……” 第41章 皇陵 次日, 初八,百官朝会。 散了朝,连凤举留下杨泽, 着他往书房一叙。 杨泽经一场风寒,人便消瘦了许多, 过年养过这几日, 便又恢复了些许气色, 只越发显得苍老,长须也愈加花白。 “近日突起了对?弈的心思,只这满朝文武,却寻不出第二个与杨卿棋力相当的。”连凤举着宫人与他看座,又命太监拿了棋盘来,自个儿坐在桌案后,与杨泽笑着道。 “见笑了, 臣这一生, 原也就这一个念想,心思皆花在了这上?面, 自然便比旁人精通些。”杨泽随之?落座, 捋着一把长须也笑道, “况且陛下棋艺亦是高超,这天下能?入陛下眼的原也确实不多。” 连凤举不置可?否, 笑着一应, 执了白子先行一步。 杨泽长指探入棋盒中, 夹出一枚黑子,那棋子乃上?佳玉石磋磨而成, 触手沁凉光滑,沉甸甸的, 随着“啪”一声落棋的轻响,他便闻连凤举沉声感慨,云淡风轻之?中隐有试探:“若说擅弈,前朝皇族也是不差,朕自觉当日已斩草除根,却不料仍有漏网之?鱼,暗地筹谋数年。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呐。” 知晓此事内情之?人,如今已无多少活在世上?,他这般骤然提及,杨泽便知其中深意?,遂只神色如常行他的棋,亦从容叹得一声,模棱两可?道:“事情真相?还未查明,陛下稍安,人心叵测、巧伪趋利,历朝历代独独不缺这等‘扯大旗作虎皮’之?徒,是否前朝遗族还未可?知。对?了——” 他话音一转,抬眸关切与皇帝轻问:“臣不便出入后宫,不知长歌那孩子伤势如何了?” “未曾伤及筋骨,眼下已无大碍。”连凤举闻言状似自责又叹,落下一子,话里有话道,“不然怕是与霍玄不好?交代,他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话音故意?一断,杨泽拈着棋子的手微滞,复又老神在在“啪”一声落了子,捋须笑道:“霍家是臣,更是武将,为陛下生、为社稷死,那原是武将天职,哪有甚么交代不交代的,陛下多虑了。” “话虽如此,只霍玄养育这孩子到底花了不少心思。”连凤举却故作为难一笑,意?味深长又道,“朕原听闻:这孩子先天不足,幼时体弱,险些活不下来。如今却身强体健,武艺卓绝,又胆识过人。若是男子,便当真能?接了霍玄帅旗去,眼下虽为女?子,却又巾帼不让须眉,比之?男子竟毫不逊色。” “这事儿臣亦有所?耳闻,年前往北地里走那一遭,霍玄也曾谈起。”杨泽闻出他言下之?意?,越发审慎,垂眸凝着棋盘,做出一副执棋思量模样,打趣儿似得缓缓轻笑,“霍玄那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原是怀不上?的,怎料霍玄倒是‘骁勇’,竟令王妃意?外得了子。有了便想生下来,怕也是女?人家的天性,到底是自个儿亲骨血。” “只那孩子幼时自怨自艾,情绪消沉,脾气也闷得古怪。王妃不忍,便想与她个念想着她赖好?活下去,逼她习武强身原也是为锤炼意?志,如此方?才一年好?过一年。”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深不深远尚且不论,决计是无法眼睁睁瞧着幼子幺折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倒底残忍,原也就是这么个意?思。”(注1) “杨卿所?言极是。”他话音即落,连凤举“啪”一声拍下一子,只淡淡一笑,却未再多言,只凝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似若有所?思,眉目却骤然阴沉。 坏了,杨泽余光瞥见他神色有异,这才倏得忆起过不得几日便是二公主忌日,如此当口提甚么“父母之?爱子”?简直与扇连凤举两巴掌无异。 他赔笑落子,背后却濡湿一片,冷汗涔涔。 “太子这几日倒是愈加勤勉,于政事一途亦通透不少,想是陛下平日教导有方?。今日朝会之?上?,太子竟能?提出‘立春日百官迎春,二月二扶犁亲耕’的想法来,于笼络民?心而言大有裨益,确实绝妙。”杨泽舒缓半息,沉着又道,捋须故作一副怡然模样,旧话重提,“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为了太子,也是辛苦良多啊。” 连凤举闻言这才面色好?看了不少,颇有些自得得挺直了腰身,抬眸笑道:“亦有杨卿之?功劳。” “臣可?不敢居功。”杨泽故意?落错一子,与他卖了个破绽,亦状似一副开怀模样,抬头爽朗大笑,花白长须一抖一抖,“哈哈哈哈。” ***** 初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昭宁与连璋刑罚期满,也解除了面壁出来,大清早往皇后宫中请安去,正巧霍长歌也在,三人猝不及防碰了个头,便被皇后留了饭。 初一到十五,该吃甚么能?吃甚么皆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尤其因着初一那场刺杀,整个年过得波澜不兴,阖宫上?下气氛紧张而惊肃,皆在瞧着连凤举脸色过日子,无人敢僭越。 他们喝过一碗米粥便被撤了席,后续只上?了些点心,霍长歌百无聊赖得便在皇后对?谢昭宁与连璋的殷切慰问中,自行挑着点心吃。 皇后姚氏出自名门望族,宫中私设的小厨房犹善各种花式的小点心,日日供应不绝,霍长歌旁若无人得半站起身,眨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挑挑拣拣给自个儿迅速装了一小碟儿。 谢昭宁席位正挨着霍长歌右侧,与皇后说话时,余光不时稍稍一瞥她,便晓得这丫头虽瞧着能?打又刁蛮,说起大道理又似个老辣的成年人,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点心只捡外形漂亮好?看的,尤其是花朵模样的,颜色还要粉粉嫩嫩的,喜好?颇为明显。 他眼底不由?便蕴了笑意?出来。 连璋不动声色斜觑他,眼神复杂。 “陛下的意?思,今年十五元宵节便仍是早早闭了宫门,不允你们宫外玩耍去了,”皇后微微蹙眉轻叹一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道,“毕竟前朝这事还没个妥帖说法,也不知他们到底藏在了何处,花灯节人多,总得仔细着你们安危,遂只咱们御花园中摆个宴闹一闹便罢了。” 谢昭宁与连璋四目对?视,见怪不怪,霍长歌竖着耳朵,倒是敏锐捕捉到那句“仍是早早闭了宫门”,心道果真如苏梅所?言,元宵节是连凤举心中一根刺。 只,她原是打算借着十五出宫游玩的机会去探探前朝的路,如今却—— 霍长歌转头瞧了眼身后苏梅,微一思忖。 “娘娘,我这个随侍宫女?苏梅,家中有个姐妹素采,一并随我来了京城,正住在我爹那王府中。我原是应过她,十五若是能?出宫便着她俩见上?一面,毕竟大年节的,她俩又从未分?开过这般久。”霍长歌闻言做出一副为难模样,小心翼翼朝皇后轻声试探道,“既是如此,可?否允她个假,着她十五早些时候出得宫门去,待十六了再回来?总归我身边还有南烟姐姐,不妨事。” 苏梅一怔,忙压下惊诧神色,随霍长歌话语垂眸,两手绞在身前揪住衣襟,做出一副忐忑又期待的姿态来。 连璋不由?睇她一眼,眼神讽刺。 皇后微一迟疑,侧眸瞧了瞧霍长歌,又往她身后瞧了眼苏梅,也没立时答她,只先嗔怪一声:“你这丫头,原是一对?姐妹,怎不将人一并带入宫中来?” “用不着那许多人,素采年纪小,原比我还不懂事些,我也是怕冲撞了娘娘与陛下,总归不妥帖。”霍长歌抿出颊边两只小梨涡,笑着不以为意?道,“她平素跟只麻雀似得闹,也没苏梅贴心,我便不带她了。” “你也是多心,若论起来‘闹’,还有人能?闹得过你?”皇后笑着揶揄她一声,见她认认真真瞧着自己一瞬不瞬,一对?灵动杏眸里满是央求,便微微蹙了一对?柳眉垂眸沉思。 谢昭宁见状便侧首与霍长歌使了个眼色,又与她轻摇了摇头,只霍长歌却装出一副未懂模样,也不理他,眨着双眼执着等着皇后回她话。 “十五那日怕是多有不便,既是有南烟在,你身侧并不缺人,不若便着苏梅十四白日里便拿着采买的单据出去,十六再回来。”皇后拗不过她那眼神,无奈道。 总归不是多大的事儿,卖她个面子,往后连珣的事……怕少不得也要用她。 “那是再好?不过的,”霍长歌笑着起身行礼,“谢娘娘体恤。” “奴婢谢过娘娘恩典。”苏梅忙矮身拜了一拜,做出一副感激神情。 “起来吧。”皇后端庄温婉一笑,抬手一摆免了她们礼数,又转而与谢昭宁、连璋交代了十五那日宫中需注意?的一些事宜,便打法他们与霍长歌一同出殿。 几人走出殿外老远,见周遭无人,谢昭宁脚步一顿,突然回身一打量苏梅,与霍长歌轻声道:“ 你又打甚么主意??” “甚么?”霍长歌见连璋还在,面色又颇不耐烦,便不愿与谢昭宁多说,只茫然抬眸,“三哥哥?” “……罢了,”谢昭宁如今越发不愿小瞧她,见她装傻便知她心思,只无奈道,“十五那日原是陛下禁忌,你既是不听我劝,非要着苏梅出宫,那日便仔细些,莫在陛下面前太过惹眼,小心引来祸端。” 倒又证明十五这日确实有问题,霍长歌闻言心道。 “是,谢谢三哥哥,我晓得了。”她抿出唇边一对?娇俏梨涡,柔柔一笑,与谢昭宁、连璋行礼道别,领着苏梅往偏殿过去。 霍长歌正要转过廊角,谢昭宁原地略一踟躇,扔下连璋,竟又朝她追了过来,往她身前一拦与她低声试探道:“你着苏梅出宫,当真是为了探亲么?” 苏梅略略一惊。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2节 “不是探亲是甚么?”霍长歌诧异笑道,一副四平八稳模样,“三哥哥这是怎么了?” “……我总觉你是要管前朝那事儿,”谢昭宁垂眸凝着她一双灵动杏眸,迟疑道,“说不出甚么感觉,但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你是怕此番不是巧合,前朝是因你入了京,故意?踩着点儿谋划的刺杀,是也不是?” 苏梅:“???” “奇怪了,我甚么话也没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霍长歌顿时敛了笑,怔怔回望他。 “未曾与你说笑!”谢昭宁闻言急道,一双凤眸险些瞪圆了,额前隐隐渗出了汗,越发沉声劝她,“前朝那事儿沾不得,尤其此时更沾不得!” 他面壁七日,每日只一餐一水,头几日里又睡得不好?,脸颊瘦削得厉害,人也疲累,一副玉似的容颜像蒙着一层薄雾,不大精神。 可?他这一急,面色骤然一红,却越发衬得眼下小痣生动了几分?,人也似一瞬便有了生机般。 “可?我是与你说笑的。”霍长歌如今最是喜欢他这副模样,见状忍不住“噗嗤”轻笑,眼眸清清亮亮的,又逗弄他,“三哥哥是觉得我无所?不能?么?我才来中都几日,便是连前朝事都管得了?却是着苏梅出宫探亲的,你不晓得我家那个素采丫头有多不识大体,黏人得紧,大年节见不着苏梅,她怕是夜里得哭鼻子哭到天亮呢。改日有机会,我着你瞧瞧她去?” 她一语噎得谢昭宁微微一怔,待窥出她话里亲昵之?意?,谢昭宁面上?便红得更加厉害,眼神微一游移,竟不敢与她对?视了。 苏梅见状忍不住掩唇偷笑,连璋远远瞧见,便又似牙疼般嘴角抽搐。 “三哥哥若是不信,便着人跟着苏梅,我保准她三日只在王府与素采叙旧,哪儿也不去可?好??”霍长歌向来胆大,虽说得了他提点,却仍是打定主意?要苏梅出宫一探前朝行迹,遂只柔声宽慰他,连哄带骗道。 谢昭宁被她逗弄得多了,直觉她有古怪,闻言仍是半信半疑:“当真?” 霍长歌也不答,拉了苏梅与她径直往前走,待走过几步再回眸,也不欲再骗他,盈盈一笑宽他心,模棱两可?道:“三哥哥,我有分?寸,你信我。” 她话尾拖了长音,黏黏腻腻的尾音再一扬,便一副小儿女?娇嗔的模样。 她立在廊下,抿唇嫣然轻笑,一身茜素红的衣裳映得廊外一丛盛开的腊梅一并脱去了枝头的清冷孤傲,越发活泼热闹了几分?似的。 谢昭宁心头没来由?突得一跳,眼睫轻颤了几下,红着耳尖温声应她:“嗯。” 连璋于他身后越发看不过去了,重重一咳“嗯哼!”,咳得苏梅比霍长歌还先着恼了,嫌弃得一翻眼白,只觉他煞风景得狠,反手扯着霍长歌倒先走了。 连璋:“?!!” 谢昭宁:“……” ***** 初十四,苏梅大早便于皇后处领了牌子,以采买名头与皇后宫婢一同出了宫门后,直往王府里钻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过。 素采开门见是她,欢天喜地得抱住她也不松手,俩人面上?做足了一副叙旧的名头,方?才手挽着手喜笑盈腮得往屋里走。 “你紫字旗人马已入了京。”素采甫一进?屋便偏头与她耳语道。 “路上?已瞧见了。”苏梅笑着与她悄声回,她来时路上?便瞧见三两熟面孔正隐于市井中。 “小姐要行动了么?”素采神情激越又问她。 苏梅不动声色一点头,素采便越发喜上?眉梢,抿唇不住得笑。 ***** 初十五,元宵节,宫外花灯铺天盖地,比年前那次还要隆重盛大,还未入夜,天地间便已是红彤彤一片,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宫里御花园廊前亭下亦到处悬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霍长歌随皇后一同往御花园中去赴宴,沿途从灯下穿行而过,烛火摇曳,似水波轻荡,别有一番滋味,她下意?识忆起前次得到的那盏白兔宫灯,一直好?好?插在她床头,唇角不由?便翘了翘。 “瞧那灯下,有悬字条的那些,便是灯谜了。待会儿开了宴,用过膳,你便与你那些哥哥们猜灯谜玩去。”皇后素手一抬,与霍长歌往廊前点了点,话说完又自责温婉笑一声,“瞧我,原是忘了问你,北地里这元宵佳节该是如何过的?我幼时居于左扶风,后又于南方?待过两年,大了便嫁入宫中,还从未去过那么北的地方?,更不晓得北地风俗为何。” “差不了许多。”霍长歌为圆她脸面,腆着脸一笑,不大好?意?思道,“只幽州想来此时正雪虐风饕,便是挂了宫灯出去,庭院里也站不得人。且不说臣本?不爱念书 ,猜灯谜这事儿,向来不凑热闹,容易泄底得很?。” “促狭。”皇后闻言嗔她,“小郡主一身武艺登峰造极,再来个文武双全?,那还要满天下男人作甚么?” 这话出口,霍长歌些微一滞,只觉这宫中原甚为在意?男女?之?别,不似北疆三州那般随性,皇后亦总有意?无意?将此事往明面儿上?提,像是在故意?提点与她听。 说话间,她们已行到花园之?中,抬眸正见连凤举身后浩浩汤汤一队人马,也正往这边过来。 谢昭宁与连璋着甲随扈连凤举左右,二人脸颊丰润,气色已好?了许多,在这影影绰绰的廊前,尤显容貌出众、丰神俊朗。 虽单单瞧着相?貌二人并不肖似,举止间的清贵气度却如出一辙,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兄弟。 不待皇后领人上?前行礼,廊前突然有禁军一路小跑而来,面色凝重,直往连凤举身前跪下,沉声道:“陛下,皇陵出事了。” 霍长歌正被皇后挡在身后,闻言惊诧探头,便见满园的人倏然齐齐变了脸色,四下里寂得突兀。 “甚么事?”连凤举拧眉肃声道,“说!” “原……原有不少守卫瞧见二公主的鬼魂,入夜十分?在皇后陵前祭拜……”那禁军眼底蕴出些微恐惧,颤声回他,“还哭哭……哭得惨烈……一身红衣似厉鬼模样,出手狠辣,连伤几名守卫后……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呀……”女?眷之?中有人捂唇惊呼。 “你胡说甚么?!”那守卫话音未落,谢昭宁与连璋同声斥他。 霍长歌循声望去,见谢昭宁竟一瞬气得厉害,面色青白交错,一双凤眸里现出明显愠怒,全?不见平日里温润端雅模样。 “二公主便是做为了鬼,亦断不会如此行事!”见谢昭宁正要拂袖越过皇帝往那禁军身侧过去,连璋忙伸手一阻他,自个儿上?前一步,立在那禁军面前,愤然厉声道,“污蔑二公主,你该当何罪?你乃谁人部下?报上?名来!” 那人闻声周身一震,抬眸上?望,眼神惊恐,瑟瑟发抖道:“属下今日当值,陵园巡守途中,乃亲眼所?见。” “去备马!”谢昭宁与身后随从立时道。 “臣去查,”他先下了令,方?从连璋身后转出来,往皇帝身前单膝跪下,压住慌乱气息,竟俯身下拜行了大礼,银铠“哐当”砸在地上?,发出连声轻响,“请陛下准臣前往皇陵查验,臣不信……这人一字一语,臣皆不信!” 连凤举一言未出,谢昭宁与连璋却已原地乱了方?寸,他面色阴沉难堪,犀利眸光落在谢昭宁露出衣领的一段后颈上?,逐渐狠厉。 太子面色莫名一瞬苍白,眼瞳微颤,身形明显一震后,才双手扣着佛珠合十胸前,阖眸无声念了佛号,喉头轻动。 连珩立在人群中抿唇不语,左顾右盼,神色紧张。 连珣却隐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下,唇角扯出些微玩味与嘲讽的笑意?来。 园中一时静得可?怕,平地里陡然起了风,风声呼啸似鬼魂悲泣,吹得人心底直发毛,映着廊下摇曳的烛火,显出突兀的阴森来。 皇后面色凝重,两手绞着帕子不知无措。 连珍躲在丽嫔怀中哆哆嗦嗦。 丽嫔倒是神色如常,只揽着女?儿无声悲悯轻叹,垂眸似有不忍。 好?端端一个大年里头,祸事频发,耽搁得霍长歌直至今日也还未单独拜见过丽嫔,不由?多窥她两眼,只觉她眉目间似蕴着千言万语,与其沉着神色截然不同。 “去查。”连凤举沉默半晌,终于道。 谢昭宁应声起身,转身大步离去,他临行微微半侧了脸,与霍长歌悄无生息递了个眼神过去。 那意?思霍长歌霎时便懂了,他想说,回你宫中去,甚么也别与人问,别多话。 新朝初立十几年间,只她自北疆来了,便多了这许多的是非,前朝霍乱内廷,厉鬼闹过皇陵,偏偏她前日还将贴身侍女?放出宫去……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了。 霍长歌凝着谢昭宁迅疾离去的背影,敏锐觉察皇帝一对?刻满忖度的眸子转而停在她身后,一瞬不瞬。 ***** 谢昭宁匆匆一走,连凤举便拂袖离去,一场大宴还没开席就散了。 霍长歌适才回了自个儿偏殿,便有宫人将本?该今日呈于宴上?的菜品拿食盒送了过来。 霍长歌心事重重用了些,每道菜只尝了两三口,便往寝殿中去,她将床头那盏白兔宫灯取下,仔细揽在怀中虚虚抱着,南烟进?来与她铺床,见状轻声道:“郡主在怕?” 若是苏梅在,便绝不会这样问,霍长歌天都敢给捅了,还能?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霍长歌试探的话刚到嘴边,忆起谢昭宁临行与她递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下去,迟疑应一声:“嗯。”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家亦不信鬼怪之?说。”霍长歌轻声答她,“我从未闻过此事。” 她这话说的,南烟也不知该如何答了,只道:“郡主莫怕,今日我与银屏守在外间。” 霍长歌乖巧一点头,不多时便歇下了。 夜里风越刮越大,似一头狰狞巨兽在屋外嘶声咆哮,御花园中未摘下的花灯在挂绳上?跟缕幽魂似得被吹得东倒西歪,倏然又有灯被吹落掉在花园枯枝败叶间,“咻”一下,火舌舔着灯笼外一层薄纸燃起来,风再一送,火种分?散跳动,四下里不多时便现出一片火海。 “走水了!” 霍长歌正熟睡,猛然听见屋外隐约似有人奔走大喊。 南烟人在外间与银屏小声私语后,开了房门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也没去内间唤霍长歌起身,霍长歌便做出一副熟睡模样,躺在床上?一动未动。 到得天亮,南烟入内间伺候霍长歌洗漱,方?道:“娘娘正殿里来了人,说今日便免了各宫请安。昨日夜里御花园中走了水,陛下大发雷霆,招二殿下来责骂了一番,天亮才在娘娘殿中歇下。” “走水?”霍长歌只当不知这事儿,遂惊道,“人为?” “怕是风大,将灯笼吹落了,引着了草木。“南烟忧愁叹道,”自初一起便未落雪,天干物燥的。” 这元宵佳节过得颇糟皇帝的心,阖宫上?下皆得陪着哭脸,霍长歌连偏殿门都未出,只在院子里逗着绛云玩儿。 不远处有宫人窃窃私语,道三殿下昨个儿竟在皇陵中亲自守了一夜,颇胆大,那些个三殿下原对?不住二公主的谣言便堪堪要不攻自破了。只适才陛下睡下没多久,三殿下便去求见,甚么蛛丝马迹也未查出,又一口咬定必是有人装神弄鬼,留在中宫许久不愿走,引得陛下越发震怒。 霍长歌投喂了绛云几粒谷米,抚摸着绛云背上?五彩的羽毛,若有所?思。 约莫食时,苏梅回来了,霍长歌坐在廊下没动,见她进?门,当着一众宫婢的面儿,直直朝着她笑道:“素采见着你欢喜哭了没?” 霍长歌见着苏梅进?门时那眼神,便晓得她有话与她说,那是她们打小一同长大培养出来的默契,遂她眼珠半转,笑着与她递话。 “哭甚么?原是我一腔真情错付了。”苏梅两手空空,甚么也没拿,仍是走时那一身碎花袄裙,闻言好?气又好?笑回她,语气却仍不疾不徐,比霍长歌还似个高门贵胄出身的闺秀,只眉目间太过于妩媚动人,不似京畿三辅中追捧的那种大家闺秀美得含蓄且规矩,“那丫头日日走街串巷寻摸吃食,直道京城比咱们北地里好?吃好?玩的东西多得多,乐不思蜀,心早飘走了,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霍长歌闻言“噗嗤”笑一声。 “往后我也用不着回去了,小没良心的。”苏梅秀眉一撇,连生气亦动人得紧。 霍长歌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笑得手上?一把谷子都捏不住,从指缝间扑簌簌往下掉,绛云蹲在枝丫间,小豆眼儿机灵瞅见,展开长长尾羽,“唰”一声拖着红霞似的尾羽就从树上?飞下来,不住蹭着霍长歌小腿低头啄米吃。 第42章 夜谈 是夜, 南烟仍要于外间借住,要与?苏梅挤着睡,她也不再另寻甚么借口, 霍长歌与苏梅便也甚么都不说,只纵着她。 苏梅与?霍长歌亲自去铺床, 只错身的功夫, 与?霍长歌手?指一碰, 便将扣在掌心叠成指甲盖大小的字条递给了霍长歌。 霍长歌随即上-床就寝,苏梅便吹熄了烛火与南烟一同守在外间,睡在小榻上。 黑暗中,霍长歌指尖一撮,搓开那纸条,又翻身掏了怀中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出来照了亮,凝神瞧见那纸条竟是横着拼接在一处的两张字条, 字迹分属两人, 其一乃是苏梅字迹娟秀的隶书,另一人一手?篆书力透纸背, 却是她前世里那位“老朋友”——前陈公主的。 她打眼儿一扫阅过其上内容, 倒是并无意外似的, 只又翻了个身,趴在床头静静瞧着横插在帷幔间的那盏白兔宫灯, 蹙眉沉思了片刻, 突然轻轻咳了两声, 便再翻过身去,躺平缓慢了呼吸, 做出一副熟睡了的模样。 一盏茶后,外间传来苏梅一声微弱的梦呓, 口齿微微含混:“素、素采你讨厌……得紧……嗯……” 霍长歌像是得了甚么信儿似的,人在里间倏然睁开了眼,她轻手?轻脚起身,只套了一身绛红色的箭袖薄衫,面上蒙了条暗色的帕子,高挽了发髻,谨慎走到窗前悄然推开了窗,身子只一纵,便似片树叶般,悄无声息便滑出了窗缝间,落地?轻巧无声,身影迅疾融入浓墨似的夜色里。 霍长歌前世因着谢昭宁的缘故,早将宫中禁军换防值守的规矩摸了个一清二楚,此番自入宫以来又时?常留心,将现下与?前世那时?的换防人数、点位、路线与?时?辰多次做过对?比,早已烂熟于心了。 她人在黑暗中身影矫健,简直如鱼得水,便是径直往连凤举寝殿行刺也能搏上一把,不说十成?十的把握,五成?亦是有?了。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3节 霍长歌一路错开巡防守卫,攀上跃下落地?无声,脚步轻盈得似能乘风的仙子一般,直往谢昭宁羽林殿的寝宫寻过去。 亥时?定昏,朦胧圆月下,四野正寂静。 谢昭宁厢房窗扇陡然让人从外推开个小缝来,寒风“咻”一声吹拂入屋,谢昭宁霎时?惊醒,双眸大睁,浓重夜色中,一双凤眸镇静明亮。 他右手?“铿”一声抽出枕畔长剑,寒光一晃间,人已翻身端坐床榻旁,动作迅疾利落,肃然正对?窗外不速之客,不待他出声唤人—— “三?哥哥,”霍长歌果断扯下蒙面,正对?他笑着悄声道,“是我?。” 谢昭宁:“……?!!” 他人正崩得似张拉满的弓,闻言一瞬泄了气,蹙眉自黑暗中分辨出她形貌,怔怔偏头瞧了她半晌,方才无奈纵容一叹,按了按抽抽的额角,将长剑“咚”一下又还入鞘,压低嗓音道:“关窗……” “哎。”霍长歌以气声娇娇软软一应,小心关了窗,又转身往他床边若无其事走过去。 谢昭宁人似还没回?过神,一头乱麻,下意识伸手?拢了下衣襟,又从床头正取外裳,一抬眸,霍长歌已经立在了他床头,黑暗里,似弯着一对?杏眸笑着瞧他床头悬着的兔子灯。 谢昭宁呼吸一滞,惊得手?不由拽紧领口,脖颈烧红,外裳攒在另一只手?上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竟是忘了夜色之中,恐霍长歌也瞧不见甚么。 霍长歌也未察觉他动作,只颇自然得往他身侧床榻上满意一坐,于黑暗中分辨出他双眸,凝着他直白便道:“叨扰了,昨日我?听三?哥哥的,未曾与?人多言半个字,遂现下想亲自来问三?哥哥一句——” 她有?意压着嗓音,又生怕谢昭宁听不真切,便倾身离他颇近,说话?间,身上一层寒意隐隐散了出去,谢昭宁见她显是为着行动方便,竟只着了一层薄衫,心头莫名一跳间,不待她话?说完,已抬手?将外裳披在了她身上。 霍长歌:“……” 她肩头一沉,整个人倏得一顿,话?音便断了。 “有?甚么事白日里说不得?竟要劳你如此冒险夜里来去?”谢昭宁红着耳尖温声斥她,骇然于她的胆大包天,想说重话?责备她两句,眸光落到她左肩上便又说不出口了,话?音不由转成?了担忧与?叮嘱,“你伤还未好利索,可能这般冻着?仔细风邪入骨,留下病根。” 他身量颇高,外裳便似长袍将霍长歌尽数裹进去,只留个脑袋在外面。 霍长歌鼻尖擦着他衣领,呼吸间,隐约嗅到淡淡的桂花香气,便觉一瞬间,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暖的。 她前世遇到他时?,心已冷到堪堪死去,便已感受不到气候的严寒,冬日落雪时?,时?常忆起北地?故土,总爱雪地?里孤零零站着,谢昭宁见状携了大氅来,她便冷冷睨着他,将他脚步冻在十步外,从未让他近过身。 她原不知他衣上的气息这般得暖。 “我?若想问你,我?与?二公主是否略有?相?似——”霍长歌鼻尖埋进他衣领,声音又闷又轻,抬眸道,“——才得前朝如此青睐,白日里也问得?” 谢昭宁将衣裳给了她便略有?无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说,且他还衣衫不整,霍长歌身子又靠得他愈发近。 他手?撑着床榻,身子下意识后倾,正面红耳赤间,闻言倏然惊诧,脱口便道:“你怎晓得——” “诈你的。”霍长歌套出他话?,揶揄瞥他一眼,手?指拂过袖口,便摸出了苏梅给她的字条。 谢昭宁:“……?!!” 她将字条展开递到谢昭宁面前,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咻”一声吹燃了,将火光往他眼前一绕,见他就着火光扫过了字条,便迅速将火折子又吹熄,还谨慎一侧首,仔细分辨窗外是否有?响动。 谢昭宁被?她一语哽住还未缓过神,便又被?她此番举动惊骇到:“这是——” “我?从不信这世上有?太多巧合。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是人为。” “我?来这宫中时?日也不短了,该觉察的几乎也已寻摸出些许踪迹来,此番前朝如此大动作原的确是冲着我?来的。”霍长歌轻声与?他解释道,“我?着苏梅出宫便是想验证此想法是否属实,果不其然,苏梅回?府当日,便有?纸条加在自府外采买来的糕点食盒中。“ “苏梅将那采办所涉人员、商户、路线,一并列出,与?那字条合在一处夜里给的我?,便如适才三?哥哥所见,那字条正是前朝遗民邀我?北疆霍家势力入局的实证。” “我?若与?他们合谋,事成?后,他们允诺北疆三?州便彻底归我?霍家所有?,我?爹亦不再是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刀的异姓王,乃是拥有?一方附属国?的诸侯王;我?若不与?他们携手?,他们便自有?法子着皇帝狠心自断一臂,及早削去我?霍家这心头大患。” “他们自称这几日便是与?我?奉上的大礼,既是用?了‘亡故二公主‘的名头,想来我?与?那位二公主怕是有?些渊源,不然怎能戳到陛下痛处,将我?与?二公主想到一处去?你原阻我?,也非是怕我?与?人试探多话?,是恐我?引了旁人注意去,越发让人觉得像是二公主,可对??” “三?哥哥,我?信你宽和仁善,必不是搬弄权术之徒,我?已甚么都与?你说了,”霍长歌认真瞧着谢昭宁,借由前世对?他性情的熟知以及这几月相?处中累下的信任,竟胆大得直直与?他露了半张要命的底牌,轻声道,“二公主当年与?前朝究竟有?何?牵涉?前朝竟认定二公主可用?作搅乱陛下心思的引线,以及逼我?就范的筹码?” 霍长歌轻声细语一下说了许多话?,谢昭宁却越发沉默,只攒紧手?中那张字条垂眸不语,似那黑暗寝殿中,只霍长歌一人在自言自语似的。 “今夜我?只当你没来过,亦不曾见过这字条,不曾听你说这许多话?。前朝之事你莫管,他们既已冒了头,我?便不会允他们再将那火引到你身上。”谢昭宁静过许久,方才抬眸,一双凤眸夜色中神情辨不真切,只闻他嗓音略微不稳得叹一声,“有?些事,你不该知晓。你知道得越多,越会陷在这宫中诡谲算计之中,再也脱不开身。而有?些事,你也不该让我?知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莫轻信于人。” 他话?音即落,便欲将揉搓成?一团的字条递还给她。 霍长歌两手?笼在他外裳下,贪恋那一时?的温暖,连伸都不愿伸出来,只不接,竟闹了脾气,无赖道:“我?不管,我?已信了你,海水难量?还覆水难收呢!” 她说话?间将他外裳单手?揪下,愠怒一甩,径直摔进他怀中,人已往窗边步履轻盈走过去,又犯了喜怒无常那毛病。 谢昭宁:“……” “我?今日已来得够久了,不便再与?你多掰扯。”霍长歌窗前回?眸,见他气息一变,似要说话?,愤懑哼一声率先道,“三?哥哥要我?莫信你,可你又要我?信前朝之事即使我?置身事外,你一人亦能摆平。” “我?来京城从不是为甚么婚约,而是待料理了此间事便要回?我?北地?的。前朝如今亦是悬在我?颈间的一把刀,你既要我?将身家性命、北地?安危一并托付与?你,可你又说要我?莫信你——” 霍长歌气急一跺脚,越发闹起来,怨怼中又嗔怒:“你自个儿听听你这话?前后可能说得通?我?便是已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你奈我?何??往皇帝面前告发我?去?!讨厌不讨厌啊你……” 谢昭宁本是要再劝她几句,未张口便又让她噎得喉头一哽,她这夜里频频亮了底牌与?他,如今这另外半张底牌也突然被?她自个儿掀翻了强行给他看。 他心脏一时?乱跳起来,心头盘桓说不出的古怪滋味,又酸又涩,又莫名能细品出隐约的甜。 他俩并未认识多久,平日里虽时?常打打闹闹,却又哪里就能得她如此推心置腹了? 北地?天高地?广,人心便也生得宽阔,壮志凌云…… 原他再不愿,她骨子里亦流有?这样的血脉,竟是他先前有?眼无珠了…… “你——”谢昭宁耳尖烧红,心绪起起伏伏,胀得他胸腔间微微得疼,他下意识起身朝霍长歌走出两步,适才茫然出声。 “请个诸葛亮也不过三?顾茅庐的功夫,我?今日不想与?你说话?了,明夜我?来时?,你话?想好了再与?我?说!”霍长歌只觉时?辰太晚了,不愿再耽搁,苏梅回?了一趟燕王府,必会取些药材配迷香,只那迷香药效不会太长,否则也易被?察觉,一个时?辰左右若她赶不回?去,只会徒增变数,遂她冷哼一声截他话?音,还连带色厉内荏地?威胁了他。 她话?音即落,抬手?无声一掀窗扇,人已似片薄叶般瞬间飘了出去,谢昭宁竟来不及阻她。 寒风“咻”一声吹入室内,吹散一室隐在争执之下的旖旎,皎洁月光透过窗缝照入屋内,温柔笼住谢昭宁的半身。 谢昭宁怔怔凝着窗缝间露出的半轮圆月,心跳愈加得急且乱,半晌回?过神来,方才温柔垂眸笑了一声,抱着怀中外裳,将那窗扇关紧了。 “今晚月色倒是美?得很。“他心头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没头没尾的,他又心道。 这丫头,他一时?思绪乱七八糟,转来转去,终于又忍不住担心她,这般亮的月色下,还敢如此肆意妄为,视禁军城防于无物,当真艺高人胆大。 谢昭宁窗边怔怔站过片刻,又转回?床边坐着,始终怀里抱着那外裳不放,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布料上云鹤的刺绣,细细密密的针脚摸着麻麻痒痒的,那种感觉一路缓缓蔓延到了他心头。 他忽然便觉自个儿今夜古怪得很,好像连感官也随着心绪一并乱了起来。 他坐立不安得叹出一声,正欲强行定了心神躺下歇息,一侧身,便又隐约瞧见霍长歌仍坐在他床边似的,眯着双杏眸倾身,在他耳畔以气声轻轻唤他:“三?哥哥。” 疯了…… 谢昭宁“唰”一下站起了身,哽着喉头艰难动了动,竟抱着他那外裳,怔怔瞧着床榻旁霍长歌适才坐过的位置,直直站到了破晓,一缕天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缓缓点亮了屋内。 谢昭宁便在那道天光中,仿佛明白了甚么。 ***** 翌日深夜,亥时?定昏,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可闻北风呼啸。 谢昭宁长发以水蓝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一身丹青兰的华服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静静立在水泊边,整个人虽坐在黑暗中,却亦现出明显温润清贵的气度来。 他怀抱手?炉正襟危坐,围着圆桌守在窗前,桌上正中摆放的那茶壶里的水该是仍温热着,手?边一杯清茶腾着缕缕白雾,挨着茶壶还摆放着一盘糕点,各个制成?粉莲模样,好看得紧。 倏然,窗扇被?人悄然掀开一道缝隙来,有?身影“咻”一下随寒风一并吹入了室内。 他头也没回?,闻见响动便无声温柔笑了笑,背对?着那人说出口的话?却是:“我?若今日与?你说,我?心意未曾改变,你又待如何??” 霍长歌:“……” “你——”霍长歌身形还未站稳,便得他这么一句,当即便想恼,可“三?顾茅庐”又是她自个儿说出的话?,没理由与?他现下就发火。 “我?明日再来!”她闷闷不乐转身又去掀窗扇,虽强自压下一腔愤懑,但到底掩不住失落又想与?他闹一闹脾气,嘴上便仍与?他讨便宜道,“你就不怕我?这频繁来去,万一让你手?下巡夜抓了,你下大狱捞我?呢?” 谢昭宁原听见她复又开了窗便有?些坐不住,正紧张,生怕她当真走了,闻言唇角止不住往起扬,眼底笑意愈发得明显,便又八风不动,只沉了心背对?她坐着。 霍长歌见他始终不应,自心头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来,重重“哼”一声,转头正要走,却见一缕月华清辉穿过窗缝,直直落在谢昭宁身上,霍长歌侧眸过去,倏然便觉似乎有?甚么地?方不大对?劲。 她狐疑掏了火折子出来吹燃了,快步往他身侧过去,火光环着他周身一绕—— “你逗我??!你穿成?这样,大半夜还与?我?备下茶水糕点,明明一副促膝长谈模样——”霍长歌简直难以置信,杏眸圆瞪嗔怒道,“学坏了你!” “平日总你捉弄我?……”谢昭宁轻笑一声,替她吹熄了火折子,又拉开圆凳着她坐下,倒了杯热茶与?她,又将怀中手?炉递给她暖手?用?。 霍长歌一瞬羞恼,不领他情,故意越过茶盏,伸手?取了个荷花酥。 那荷花酥层层酥脆,咬上一口,粉色莲瓣便碎成?了渣,簌簌往下落,内里绵软的红豆绒裹着桂花的香气,是她最?为喜爱的口味。 霍长歌将那口糕点抿在唇中,突然就不气了,怔怔想,他怎晓得自个儿甚么口味呢? 似乎有?甚么东西稍纵即逝,霍长歌想抓又没抓到,那感觉古怪得很。 “你与?我?二姐并不相?像,她不如你敏锐心细、七窍玲珑,”她正怔忡,谢昭宁猝不及防轻声却道,“她若被?我?如此捉弄,必瞧不出端倪,只追我?身后打打闹闹,试图讨回?场子,她直来直往惯了,总是忘却自个儿原是生在这红墙青瓦中的公主…… “幼时?无人与?她多加计较,可年岁渐长,规矩一层一层压下来,便将她压得茫然无措,总是说错话?、做错事还不自知……” 他那话?其实颇为唐突,暗藏深意原是想说二公主是真胸无城府,霍长歌却能见风使舵。 霍长歌品得出这层含义,却也不恼,只觉他话?中蕴着浓重的哀伤,在哀悼二公主那一份错生在皇家的耿直心性,却未有?贬损她的意思。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当年陛下对?外宣称,二公主乃是出宫染了痘疾,方才数九寒天里不治而亡……”霍长歌似乎觉察出甚么,将手?中那糕点放回?瓷碟中,凝着谢昭宁,轻而郑重地?问道,“她说错了甚么话??有?关前朝的?” “你当真想知道?”谢昭宁与?她黑暗中对?视,见她郑重其事一点头,便沉沉喟叹了一声,“故事很长——” 故事很长,原得从新?旧王朝政权交迭的那一日说起。 那一日,大陈的小皇帝去冠散发,着麻布衣,下罪己诏,光足捧着传国?玉玺,在街道两侧百姓的注视中,一步步行过京城长街直至城东,下令打开了东城门,卸掉一身帝王的尊严,跪在连凤举大军前。 那小皇帝原不过是临危受命——老皇帝荒淫无度惯了,见连凤举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方才后怕,自个儿收拾了细软连夜跑了,将只十六、七岁的太子推出去送死。 小皇帝自知回?天乏术,又不愿再起战火连累汉人百姓自相?残杀,便自愿将江山交于连凤举,就此止戈,条件只有?一个——连凤举需善待他赫氏皇族其余兄弟姊妹。 他们这一代皇族诞生于破败山河与?战祸中,年纪最?大的便是太子,十几岁的少年郎,还未来得及与?老皇帝一般鱼肉百姓,骨子里还是良善与?清白的。 故,小皇帝求连凤举放他们这代皇族一条生路,与?他们一些土地?田产,着他们自生自灭,也算是他身为长兄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连凤举应了他,接过传国?玉玺,就此称帝。 新?朝初立,事务繁多,连凤举分身乏术,便只先将前朝皇族迁往城郊一座已荒废许久的古寺中,着人看管。 赫氏祖上原有?胡人血统,胡汉相?融出的皇族各个容貌昳丽,彼时?国?库空虚,开国?功臣数目众多,封赏不及,便有?人打起了赫氏皇族的主意,竟请旨连凤举,求赏赐前朝皇子皇女?为奴仆、家姬。 若放在它朝,这事儿倒也常见,可在连凤举这里,原是许诺过那小皇帝的,便不大好明晃晃将人送去臣子宅邸之中。 那时?西戎北狄进犯不止,朝中正是用?人时?候,钱粮亦指着那些门阀贵胄一把一把往外掏,连凤举为求帝位坐得稳当,谁也不愿得罪,明着驳回?了旨意,暗着便着古寺守卫为那些所谓功臣打开了寺庙后门,默许了那些人的私欲。 前朝皇族便在那座荒废多年的古寺中受尽非人虐待,被?人剥夺了尊严踩在脚下肆意凌-辱,不断有?人因不堪受辱而自戕,而尸体也只被?偷偷埋在古寺后山,消息被?层层瞒下,鲜有?人知。 直到有?一年正月十五,十四岁的二公主连珠出宫游玩,机缘巧合之下将此事彻底撞破。 她一瞬震惊于人性的丑恶,怀着一腔愤懑,回?宫便寻连凤举上奏,不料却得知此事乃是连凤举授意,故意纵容为之。 二公主心性耿直纯善,三?番五次跪请连凤举善待前朝遗族无果,反被?连凤举下令囚于宫中。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4节 前朝之事始终是连凤举心头一根刺,他虽应承小皇帝保全皇族,可前朝血脉若有?延续,少不得日后便有?人要打“反晋复陈”的名号卷土重来。 正巧城外那时?有?人患天花痘疾死去,连凤举唯恐前朝之事因连珠而走漏风声,便着人将那病患用?过的碗筷偷偷携进古寺之中,换给了那些皇族使用?。 患有?痘症者,十有?八-九会因此丧命,古寺爆发痘疾后,不出月余,便死成?了一座空寺,一场大火后,再次归于沉寂。 为掩人耳目以及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天花一个合理的缘由,气急攻心又染上风寒的连珠,便成?了替罪羔羊,连凤举声称原是二公主城外游玩染了痘疾,又去古寺探望前朝遗族时?,方将痘疹传了过去。 连珠那时?人在宫中,便被?以得了天花的方式圈禁对?待,身侧只留守两名打小伺候她的小宫女?,其余人一律阻在重重宫墙之外,便连生母元皇后亦不允走近探视。 那宫门一封月余,待再打开时?,连珠已薨逝多日,连带伺候她的人亦一并死干净了,连珠是连日高烧,烧死的,她的侍女?却是饥饿数日,饿死的。 按律,因天花病死之人,死后不得土葬,为防痘疾不灭,需一把火烧去尸身。 二公主连珠怀着赤子之心来这世间一遭,却死得不明不白,元皇后那时?还怀着孩子,却因此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孩子早产夭折未能保住,母女?先后便去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些年中,连凤举羽翼渐丰,知晓此事的,除非心腹,已无人还活在世上,那些行事龌龊的所谓功臣,早随着莫须有?的帝王清算,一同陪前朝遗民埋于地?下了。 第43章 信任 谢昭宁缓缓讲完那一段旧事, 霍长歌竟半晌没缓过神来,她前世到?得京城时,便连继后亦已?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未知晓原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之下?,竟还埋有一桩如此冤案与数条冤魂。 “故, 二公主原是死于陛下刻意的……”霍长歌大骇, 震惊颤声道。 “嗯……”谢昭宁不待她说完, 便已?沉声应了,“民间有习俗:未及笄便因故夭折的女子,命带不详,原是不可葬入祖坟的,皇家?亦有此规矩,我二姐骨灰原是连皇陵都葬不进去,想来她也不愿葬在那里。我前日去皇陵查验, 那些据说死于二姐鬼魂之人, 俱是被扭断颈骨一招毙命,脖颈之上留有的掐痕指印也确实似女子所为。” “但?我不信是她, 便是二姐做了鬼, 冤有头、债有主, 她也必不会以如此残忍手段伤及无辜…… “她去世那年才十四岁,我问过前夜值守的禁军, 那所谓的鬼, 个头原已?是成年女子模样, 还甚为高挑修长,绝不是她。” “更何?况, 仁义孝悌,生前亦是刻入二姐骨子里的。她自责原是自个儿有勇无?谋的言行, 间接害得赫氏皇族以那样残忍的方式被陛下?斩草除根,未免再累及他?人,她被囚于宫中直至病危濒死,亦未曾高声呼救过。” “她是怀着愧疚郁郁而终的,又怎会心生怨愤,化鬼来复仇?” “她从未恨过的。” 谢昭宁最后那一语,伤怀到?险些难以自持,他?压住了哽咽却?止不住嗓音轻颤。 浓重夜色中虽辨不清他?神色,却?仍能觉察出他?周身缭绕的哀伤,浓重到?连空气都快要凝滞了。 霍长歌亦随之痛心疾首,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始终难以置信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父亲,会亲手造就亲生女儿的死亡,只为去圆一个龌龊的谎言。 如此看来,他?前世对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难理解了——情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 而她原竟期盼连凤举会因她身上重现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对霍家?的猜疑,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笑话?。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只闻屋外偶有萧瑟风声轻轻撞击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发出的声响似少女隐约的呜咽。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位前世与她合谋的前陈公主,却?是禁不住自心间升起浓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为复仇,只觉自个儿失亲丧父、故土不再,已?是凄惨至极,却?从未探究过那位公主决心谋逆的背后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冤债。 霍长歌恍惚间,似于黑暗之中,隐约瞧见?前陈那位公主着一身缟素轻纱立在她面前,腰间坠着几只银铃,跟个仙女儿般姿态窈窕得在清脆铃声中现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柔软眉眼,她眼型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眼神却?冰冷刺骨,合着不甘与怨毒,死死瞪着霍长歌。 霍长歌与她隔着虚空四目相对,只觉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时间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如今霍长歌也总算明白,前朝生出这?一系列祸端,不过是想用二公主之死来提点连凤举,便是亲生骨肉亦会为他?所认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于他?,挑战他?手中所握皇权,更别提霍长歌这?北地来的质子,纵使舍生救驾又如何??早晚亦会生出反心来。 而若霍长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会因此心生猜忌与动摇: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场,更遑论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脉幸存于世……”霍长歌缓过片刻,闻谢昭宁今日?所言,一时竟不能断定他?是否已?经知晓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缓声试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该不会三年抱俩,在民间又生出些——” “死了,”谢昭宁立时答她,“他?逃出京城没多久,便被一伙山匪围堵在山道上,为谋财而暗害了。” “那如今这?领头的,是当年侥幸遗存的皇家?血脉,还是有人冒名——”见?他?内情熟知得如此详细,霍长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话?未说尽,留了话?尾与谢昭宁,却?不料,谢昭宁此番却?不接了。 昏暗室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臂距离,寂然无?声中,便隐约可辨对方气息。 霍长歌见?谢昭宁倏然沉默,呼吸之声也似乎不大顺畅,一副颇为挣扎的模样,便又觉不对:谢昭宁今夜所言虽并无?漏洞,可她却?总觉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块儿,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环节…… 可又少了谁呢?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却?听谢昭宁突然出声道—— “当年确实有条漏网之鱼,”谢昭宁轻声续上了霍长歌未尽之言,气息略有不稳,似边说边仍在踟蹰,仔细斟酌着字句,生怕吓到?霍长歌一般,缓缓温声道,“前朝老皇帝胞弟——庆阳郡王,婚后无?子,早年原是被过继于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襁褓的公主于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语的记载,后又于庆阳郡王战死后便不知去向。可若按前朝旧制,若那位公主能长至成年,及笄时便会承其父名号,封为——庆阳郡主。” 霍长歌霍然抬眸:“?!!” 这?也……这?也当真太过于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杀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仅与她似有同一人生,竟还荣享同一封号…… “可这?些你又如何?知晓?”霍长歌忽得心念电转,细思?恐极,下?意识惊颤道,“既是未曾记录于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会晓得……不对,不对你不该知道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连杨太傅亦不曾知晓此事,不然又怎会毫无?芥蒂得于我封号‘庆阳’?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个问题,你还会有下?一个,故事越说越多,到?得天亮你也听不完了……”谢昭宁似是料得以她聪慧必有此一问,但?他?不愿多答,寻不出对策来,只得果断一截她话?音,嗓音温柔如水却?罕见?得态度强硬道,“明日?莫再来了,我已?与你说了太多,余下?的,便不该让你晓得了。” 霍长歌敏锐觉察,恐怕他?避而不谈的部分非是故意隐藏的事情的关键症结,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够凸显连凤举狠辣无?情心性与手段的过往。 那毕竟是他?生父的结拜兄长,亦是他?的养父,他?的君主,他?们之间有着难以清算清楚的恩与义、情与怨,这?些已?经与他?十七载的人生融在了一处,无?法痛快剥离开,让他?实在难以站在一个完全旁观者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得陈述他?所知晓的一切。 连凤举虽有行为不端,却?于国家?民族之上,至今从未有过不义之举,甚至可谓圣明。 谢昭宁既不愿再说,霍长歌亦不想迫他?。 “即然如此,我便回去了,多谢三哥哥。”这?一夜堪称惊涛骇浪,霍长歌沉吟片刻,遂将手炉还了他?,起身与他?擦肩时,思?绪一动,便回眸又道,“既闹出鬼魂害人一事,陛下?可会于下?月皇后与二公主祭日?之时,前往皇陵祭拜?” “是有此打?算。”谢昭宁闻言轻声回她,语气之中似隐有嘲讽,又续道,“不止皇陵祭拜,初八朝会时,太子曾提议‘立春日?百官拥帝迎春,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再过得两日?便是立春了,却?是不巧得很,今年这?春天来得格外晚。” “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原是太子自个儿提议的? 霍长歌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确实也曾亲见?过那场面,只若从此时开始,到?得十年之后,太子那犁地撒种的水平竟无?丝毫长进,手脚笨拙得似几截儿互相打?绊的木头,颇为贻笑大方。 “拦住他?。”霍长歌与谢昭宁果断道。 她前世入京时,前朝便在中都里外皆有据点,可这?话?又不能明着与他?说,遂只能:“如今前朝遗族在暗,咱们在明,既不知他?们据点所在,仔细他?们便是打?了这?心思?,引陛下?前去,瓮中捉鳖。” “我亦是这?般想的。”谢昭宁笑着抬眸看她,似是因与她心意相通而语气陡转轻快,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明日?便会与二哥一同上呈奏疏,让陛下?打?消此念头。” “倒也不必彻底打?消,你莫在这?几日?忤逆于他?,”霍长歌亦笑着与他?轻声道,“寻个由头,拖至清明便是了,清明可种瓜果、也可祭拜,多一个月时日?,兴许事情便会有转机。” 谢昭宁不解偏头瞧她,倏得惊道:“这?节骨眼儿上,千万别插手前朝这?事,你怕不是想与前朝假意合谋,换取——” “你想甚么呢?”霍长歌“噗嗤”笑一声,却?是心虚暗自道,前世你怎就没瞧出我有这?心思?呢? 她遂嗔他?一声,半真半假又避重就轻与他?道:“我前几日?与你说,我家?王府有位家?将名唤素采,她虽贪吃又黏人,瞧着没甚么大用,但?吃吃喝喝间,便将旁人祖坟里陪了哪些锅碗瓢盆都能套出来,放她出府逍遥月余,指不定有奇效。你若是出宫在外,便寻她对个切口,着她与你寻些蛛丝马迹去。” “……你——便这?般信我?”谢昭宁闻言愈加震惊,心头不由泛起层层涟漪,他?昨夜便见?霍长歌频频与他?翻了底牌,今日?就见?她将王府里的暗桩都要交给他?使唤了,家?底儿都快翻干净了,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信任,令他?竟然坐立难安,“我今日?与你说了这?许多匪夷所思?之事,你丝毫不疑?” “我爹与我曾言,谢翱谢伯伯生前亦与他?交好?,虽比不及谢伯伯与陛下?拜把子的情谊深厚,但?他?深信以谢伯伯品行为人,其子必有其风骨,又因有元皇后娘娘教导,绝不会品行有亏……” “可上一代终归是上一代的事儿,单凭此一言,并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们相处这?些时日?,我也足以认可三哥哥品行原是这?世上无?人能及的宽和高洁。”霍长歌两手负于身后,于黑暗中,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认真坦言道,“且那日?书?阁之中,我原能觉察出,三哥哥对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着的,那里既是你父出生之处,又是你父母身陨之地,纵你未生长于斯,那里却?亦是你半个家?园故土……” “我霍家?还不能在此时倒下?,三州还有失地尚未收复,如今外敌环伺、内忧外患之际,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故土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我信你的——” “——是这?个。” 她语音即落,已?转身推开窗扇,便如来时一般,身姿矫健轻盈,似一片树叶飘出了窗缝间。 谢昭宁让她一语说得顿在原地,心头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涟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荡了过去。 “你不救她就让开!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让我拦住你,她说我们谁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过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睁睁瞧着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贪生怕死我不怕!!!” …… “你与她说过甚么?你昨夜是不是与她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为甚么她不愿见?我?!” “谢昭宁!是你害死她!你是帮凶,你也是刽子手!你与他?们都一样!” …… “……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它?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 谢昭宁在窗前出神站了许久,眼前无?端雾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动,耳畔一时间又乱得很,有儿时与连璋的争吵,又有霍长歌适才那轻轻一语,两者交杂一处,吵得他?头疼。 再后来,谢昭宁扶着桌面复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对着面前一盘荷花酥,一动也不想再动,手掌无?意识按在胸前,直直静-坐至破晓,那些争吵方才渐渐淡去,只回转霍长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击打?在山涧间。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动容,似是终于有甚么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许的宽慰与解脱。 他?于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发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着那盘糕点正中豁了一块儿的地方,轻声说:“谢谢……” ***** 今夜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点缀在似浓墨般的夜幕中。 霍长歌趁夜回了寝宫,落地无?声。 外间南烟正熟睡。 苏梅将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烟枕边,自个儿拿帕子掩着口鼻,睁着眼守夜,见?霍长歌回来这?才收了香囊阖了眸。 霍长歌轻手轻脚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时,还忍不住回想适才谢昭宁所说的那骇人听闻的旧事,她总觉那故事里似乎缺了些甚么…… 她辗转反侧半晌,倏然灵光一现,那故事里缺的原是——她爹霍玄与元皇后幼弟武英王! 当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们俩,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谢昭宁又向来敬重他?二人得很,哪里需要用“陛下?大军”来代替呢? 可疑得很。 ***** 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睡下?没多久,便让南烟唤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馆开课——”南烟见?她一脸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该不会是忘了吧?” 霍长歌乏得头疼,手指掐住眉心,缓过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过,确实该去崇文馆了。 “没忘没忘,”她强打?精神,信口扯谎,“夜里没睡好?,只发梦,一时糊涂了。” 她拖着疲累身子爬起来,南烟与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将她仔细裹好?,方才拖着她往外走,苏梅自觉留下?,也不多话?。 屋外天色仍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寒风呼啸,似隐隐裹挟了细雪,抬头仔细再分辨,又好?像是错觉。 霍长歌只觉两条腿犹如灌了铅,她身子骨本就没寻常人那般得强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亏损着,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来去两回冻着了,皮下?贴着胫骨的地方隐隐跳着疼。 她强行提着一口气,一路挣扎进了崇文馆,便见?其余人皆到?齐了,唯谢昭宁的座位还空着。 霍长歌敷衍得与众人点了点头,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内暖意一激,她越发困倦,忍不住无?声打?了个哈欠,又幸灾乐祸心道,既是连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务脱不开身,怕谢昭宁亦是忘了日?子,人还未起身。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5节 倒也是稀罕了,他?那般规矩谨慎的一个人,原也有马虎的时候。 又过了片刻,杨泽也来了,过了个大年,他?气色也养好?了许多,脸颊略微红润,似乎还胖了,只一把上羊胡子又花白了些。 杨泽往台上一坐,抬眸便见?霍长歌趴在桌上,只露出双眼睛在看他?,他?神情肃然中又现出明显的忧虑,霍长歌便晓得前朝那事他?已?知晓了不说,怕连前朝此番目的他?也猜了出来,才会如此担忧她,却?不知她原还未料中另一层——她救驾一回,刀却?白挨了,连凤举越发疑她霍家?了。 霍长歌与他?宽慰笑了一笑,稍稍坐直了身子,一手托住下?颌,强打?了精神听他?授课。 十五月圆之夜,一出“二公主鬼魂皇陵索命”闹得人心惶惶,过去了三日?还未有明确说法,几位皇子公主到?底与二公主血脉相连,课上便始终心不在焉,模样俱是没精打?采的,倒衬托不出霍长歌的疲累困倦了。 连珍还时不时痴痴眺一眼门口,怕是在等谢昭宁。 一堂课罕见?的沉闷。 霍长歌手托腮听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正忍不住要睡过去,恍惚闻见?似是谢昭宁与杨泽在说话?。 她挣扎着抬眸,果然便见?谢昭宁仍着夜里那身丹青兰的衣裳,正羞愧得面色通红,与杨泽低声告罪来迟了,想来非是起身晚了,怕是压根儿就没睡。 杨泽见?他?眼下?乌青一片,只道他?因二公主之事歇不好?,挥手让他?落座,也不愿多追究。 谢昭宁转身便见?霍长歌左手捧脸支着头,冲他?揶揄地笑,杏眸微弯,似第一对月牙般,眼神虽困倦却?清清亮亮的,俩人心照不宣四目相对一瞬,谢昭宁便红着耳尖移开了视线,却?正巧让连珍抓了个正着。 自谢昭宁进屋,连珍眼珠便似黏在他?身上,见?状倏得警觉,敏锐觉察似乎他?与霍长歌之间暗潮涌动,有甚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与以前不一样了。 连珍紧张得不住频频转头瞧谢昭宁,下?意识便想哭,搅扰得其他?皇子也忍不住回头往后看,诧异她的古怪行径。 “你到?底在瞧甚么?”连珩半身往前一倾,与她耳侧诧异悄声一问。 连珍面色霎时羞红,也不答。 连珩越发茫然起来。 谢昭宁坐在霍长歌前面那桌,将大氅随意搭在腿上,霍长歌便倾身往他?领口飞快嗅了一下?,低声在他?背后道:“三哥哥,你身上是不是有香囊?都换过衣裳了怎么还是有桂花味儿?” 谢昭宁肩背一僵,后颈“唰”一下?便也红了:“别闹。” 他?头也不回道。 霍长歌险些“噗嗤”笑出声,额头抵在桌上,肩头不住耸动。 连珩倒是没瞧出甚么来,只觉霍长歌往日?时常捉弄谢昭宁,已?见?怪不怪了。 连珣亦还是那副略有邪气的模样。 连珍面色陡转青白。 连璋却?瞬间黑了脸。 ***** 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一屋子人心思?各异,这?当口上杨泽似乎自个儿也心神不宁,稍不注意便略有出神。 他?隐约觉得如今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心中说不出的不安稳,便也不愿为难一众半大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 他?到?了时辰合上书?一言不发便先离开,也是罕见?,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愈发忐忑起来,俱仍坐着未动,只连珣起身慢慢悠悠整理了衣袖,似是即刻要走了。 “你伤处可长好?了?”连珍冷不防闻见?身后谢昭宁温声道。 她起身应声回眸,便见?谢昭宁果然侧身正与霍长歌说着话?。 几日?不见?,霍长歌莫名有了些明显变化,似是恍然间便脱去了大半的稚气,眉宇间矛盾得交织着睥睨与从容,面容体态虽仍有些显小,不足十四岁模样,但?气度却?像是虚长了几岁,越发若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般。 连珍心头当下?便打?了个突,略微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她有了如此显眼的转变。 “没有,我晓得你想说甚么,尚武堂我不去了,三哥哥帮我与状元师父告个假,我回去歇个觉。”霍长歌旁若无?人得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闲适,与谢昭宁一问一答间,话?回得又颇随性自然,眉宇中蕴着盈盈笑意,道,“更何?况,你箭还未给我呢,我去了射甚么?” 她肩头上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到?底不便发力,还是得再将养些许时日?才行。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见?她这?竹竿跟他?敲得没完没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心里隐约还有些受用。 “嗯。”他?只淡淡应霍长歌一声,情绪虽瞧着没甚么太大起伏,但?起身离开时,眸光却?不由又往霍长歌面上转过一圈才挪开,竟是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轰”一声,连珍只觉当头一道晴天霹雳,她眼前倏然一黑,眼泪争先恐后往下?落,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了。 “妹妹你这?是——”连珩率先察觉她异状,忙出声询问。 连璋正眼神冷冽瞪着谢昭宁,示意他?赶紧往外走,莫与霍长歌多交谈,俩人闻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身后霍长歌“嗷”一声痛呼,嗓音霎时压过了连珩。 “嘶——快快快!”霍长歌突然一条腿半悬在空中,右手颤抖扶住桌面,眼泪“唰”一下?飚出来,疼得龇牙咧嘴道,“快把南烟姐姐喊进来,我腿抽抽抽抽筋了!” 第44章 思慕 一屋人登时吓一跳。 霍长歌疼得面色惨白, 满头大汗,单腿站不稳当?,一个前倾直冲谢昭宁后背砸过去?, 谢昭宁转身?下意识一伸手,便?将她捞在臂弯中揽住了。 连珍见状一口?气没倒上来, 两眼一翻“吧唧”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连珩:“……妹妹!!!” 连珣:“?!!” 连璋闻声侧眸, 忙两步过去?与连珩将连珍半扶半抱起来, 连珩忙道:“珍儿,你是哪里不舒服?” 连珍靠在连璋臂弯摇头,也不答话,只泪眼婆娑抬眸,眺着谢昭宁无声掉眼泪,模样可怜极了。 她?已听了花蕊的话,已主动了许多, 鼓起勇气一直瞧着他, 便?觉早晚他会明白?的。 谢昭宁这般好的男子,往日里她?不怕, 因这宫中只她?一位适龄的女眷与他相匹配, 她?总想着等她?及笄, 便?着母亲去?求一求陛下,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却未料到她?今年夏天便?要及笄, 此时横插-进?来的霍长歌, 莫名就夺了谢昭宁的眸光去?。 连珍歪倒在连璋怀中艰难喘着气,面色青白?难看, 连珩与她?诊着脉,连珣已出去?着人宣太医。 那一头, 谢昭宁将霍长歌小心扶回座位上,手还托着她?小臂,侧眸便?见连珍望着他那眼神哀怨得紧,颇有些莫名。 “四弟,”谢昭宁一怔,随即便?想茬了,他只当?两个姑娘家又时不时在争宠,不得厚此薄彼,便?温声问连珩道,“四公主可有大碍?” “瞧脉象该是没甚么的,还得请太医诊过再说?。”连珩仰头答他,“毕竟突然晕倒不是小事。” 连珩生母丽嫔日日佛前供奉,颇擅制香又粗通医理,连珩往日里与她?打下手,便?也会上一些皮毛。 谢昭宁略略宽了心,转头便?又去?瞧霍长歌,连珍见他只这一句便?没了下文,越发得委屈,眼泪毫无征兆落得更加得急。 连珩却越发茫然,他顺着连珍那眸光瞧过去?再转回来,便?有些明白?了,无奈与连璋对视,递了个眼色给他,连璋瞬间头疼。 “……傻子,”霍长歌眼睫上还挂着泪,疼得嗓音支离破碎,还颇有闲情逸致得不忘看别人的戏,她?偷偷揪了揪谢昭宁的袖口?,谢昭宁疑惑低头,她?便?悄声在谢昭宁耳边道,“你四妹妹快酸死了,你好歹先彻底放开?我再去?关怀她?。” 谢昭宁:“……酸甚么?” 他闻言没大懂,轻声又反问,便?见霍长歌揶揄睨他,又故作一副含情脉脉模样与他使?眼色,他霎时反应过来,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脸色“咻”得又通红,眼睫颤了一下,眼下那小痣便?像滴血似得要凝出来。 “又瞎说?甚么?”他面红耳赤低声叱她?。 霍长歌不以为意轻笑?抬眸,正遇谢昭宁微恼垂眸,四目相对间,谢昭宁又不愿当?真恼她?,只蹙眉与她?些微一摇头——这中都皇宫中的规矩大得很,无端这般说?一个姑娘家,便?是要毁人清白?的,尤其他与连珍非有亲缘血脉,若是风言风语得多了,他怕是当?真要担些责任的。 “我……我逗你的,”霍长歌陡然了悟他那意思?,抿唇讪讪一笑?,腆着脸道,“我说?错了话,你别恼。” 谢昭宁见她?知?错,便?软了神色,轻叹一声:“嗯。” ***** 南烟与花蕊被连珣一并唤进?来时,齐齐被室内场景骇了一跳,不约而同想茬了,俩人对视一眼,连花蕊“啊!”一声惨叫,众人霎时又头皮一紧。 “喊甚么?”连璋两耳让她?震得嗡鸣,不由恼道。 “公主!”花蕊被他一吼,连怕带委屈,“哇”一声大哭,一路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抱住连珍小腿哀嚎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连珍气若游丝抬眸瞥她?,眼神哀怨无助,闻声“嘤嘤嘤”便?又开?始哭。 连璋紧拧了双眉,越发头疼起来。 南烟绕过众人径直去?寻霍长歌,闻见她?说?腿抽了筋,连忙蹲下边与她?揉搓小腿边无奈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争执了?” 霍长歌左腿抽筋抽得厉害,隔着裤管都能摸到腿肚上的肌肉纠在一处团成了结,她?疼得话都说?不出,蜷缩了身?子坐着,两手紧握成拳垂在膝头,汗滴混着眼泪无声往下淌。 谢昭宁只瞧着她?如今这副与先前天差地别的隐忍模样,心头便?莫名酸酸胀胀的,只觉她?似乎如以前那样无理取闹也挺好,没这般无力得让人瞧着难受,只他碍着男女大防也不大好与她?搓揉,等南烟来了,便?侧身?让开?位置,却不料闻见这么一句。 谢昭宁一瞬哭笑?不得。 霍长歌顿时两眼懵圈,心道瞧瞧她?这名声,都快赶上欺男霸女了,合着连珍那小婢女也以为是她?把?连珍给气厥过去?的? “姐姐,往哪儿想呢?”霍长歌挣扎低声回她?道,“我明明乖得不得了,不信你问三殿下?” 南烟闻言抬眸,谢昭宁果然闻声道:“与郡主无关。” 南烟低声告罪,霍长歌抬手一挥,疼得紧抿着唇也懒得再多说?,晓得南烟平日对她?伺候得颇上心,打心底担忧她?于这宫中生活得不畅快。 须臾,太医也进?了屋,霍长歌抖着沾了泪的长睫,有气无力地瞧着太医先与连珍诊了脉。 霍长歌只记得自个儿前世死之前,连珍早没了,她?嫁不成谢昭宁,又见谢昭宁娶了她?,彻底心灰意冷,宫里来过一遭后,待回了夫家便?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早早便?去?了。 这原是后来她?出席宫宴时,有长舌贵妇与她?面前嚼的舌头。 连珍闹着要嫁谢昭宁的事儿半个京城人尽皆知?,高门间的妇人私下皆拿她?当?笑?话瞧,便?是连她?夫家亦因此而不待见她?,只觉她?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愣是将自个儿的尊严丢在了地上,任谁都能拿脚踩两下。 霍长歌那时只闻言冷笑?,觉得好好一位公主也是瞎了眼,想嫁谁不好,却是巴巴往谢昭宁身?上凑,愚昧无知?配狼心狗肺,倒也般配。 可如今她?才晓得,原连珍才是慧眼识珠,可惜的是一腔错付的真情…… 那太医诊完脉,和善一笑?,起身?与众皇子一拱手,倒与连珩说?得差不了多少:“四公主没甚么大碍,只不过气息郁堵,想来气急了些,一口?气没顺过来。” “这好端端的,您又从哪里受了气啊?”花蕊见屋里众人皆在,却无人为连珍出头,谢昭宁更是远远守着霍长歌,她?握着连珍的手,越发替她?委屈,眼泪也簌簌往下落。 连珍有苦不能言,登时与她?抱头痛哭。 连珩越发迷茫,连璋却是明白?了,面色愈加阴沉。 连珣斜倚在门边瞧热闹,眼神意味深长。 “瞧瞧瞧瞧,人也不是我气晕的,这话里话外藏着的黑锅还得我来背……”霍长歌长长叹一声,她?腿本就疼,疼得整个人浑身?都是燥的,南烟又下了狠手从膝弯儿往下给她?撸腿肚,撸得她?一番火气合着钻心的疼一并上了头,闻言抬眸与谢昭宁娇嗔抱怨,又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谢昭宁抿唇无奈轻瞥霍长歌,眼底愧色虽稍纵即逝,却仍让南烟捕捉个正着。 南烟只觉愈发古怪了,谢昭宁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若当?真是他惹得连珍不快,反而照顾着霍长歌这又叫甚么事儿? 说?话间,太医已转身?往霍长歌面前过来,接过南烟的手,顺着霍长歌小腿肌肉往下摸了摸。 他手上一重,霍长歌便?应景儿“诶呦”一声,一点儿不能吃痛的模样,谢昭宁闻声眉心一跳,又担心她?扯着左臂旧伤,连珍远远瞧见,眼泪“唰”又落下来,花蕊也瞬间明白?了。 “小郡主亦无大碍,该是——”那太医捋着长须笑?得慈眉善目,“——要长个头了。” “当?真?”霍长歌“噗嗤”一声又乐了,眼睫上泪还未揩干净,转瞬便?又兴高采烈笑?起来。 连珍果不其然便?瞅见谢昭宁眼底不由也蕴出了明显笑?意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6节 她?更想哭了。 连璋脸色却更加得黑,他冷哼一声,一甩袖,人已率先出了门,去?外面等着了。 霍长歌前世也这样,原本长得颇慢,比谁都要矮一头,突然有一日开?始蹿个子,拦都拦不住,整日里腿疼,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 素采便?见天儿给她?炖骨头汤,换着花样食补,到后来,她?比素采与苏梅长得都要高。 如今想来,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 “婢子这就回去?与皇后娘娘知?会一声,”南烟闻言与霍长歌笑?道,“着小厨房与郡主调整调整食谱,好好补补身?子。” ***** 太医退下后,南烟便?唤了步撵将霍长歌送回中宫,连珍也与尚武堂告了假,同花蕊先行回去?了。 一场大戏开?头惊心动魄,闹到收场原是这么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谢昭宁与连珩、连珣出门,便?遇见连璋在外等着,见他们出来,冷声便?道:“你们先走,谢昭宁随我过来。” 连珩向来惧怕连璋,闻言扯着连珣赶紧便?走。 四下里登时无人,冷清寂静,连璋与谢昭宁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眼神凌厉觑着他,直白?得沉声责问他:“前些时日我问你,你说?你对那郡主的心思?尚未可知?,那现在呢?可要改口?吗?” 谢昭宁闻言陡然静默,是与否还未答,连璋便?觉天已要塌了。 “她?对我确实与众不同,有些心意我还没明白?,与你说?不出甚么来,可已懂了的,我也不瞒你,”谢昭宁磊落坦荡地看着他,眼下隐约晃出些泪光,却又倏得笑?了,笑?得似是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意思?,方才意有所指缓声续道,“她?说?她?信我,真真正正信着我,你都不信我的事,她?信了,我便?想将她?也好好放在心上捧着。” 他那话说?得温柔中蕴着满满当?当?的珍视,并无一丝朝向连璋的怨怼,但?连璋神情仍一瞬愧疚难当?,似乎后悔极了。 “……对不住,”连璋喉头一哽,眼神自责又痛苦,身?子一颤竟往后退了半步,“是我以前浑说?了话……” “无妨,只是如今——”谢昭宁又低低笑?了一声,清晨微弱的曦光落在他肩头,灿金色的光点亦在他眼瞳中轻快跳跃,他整个人忽得便?焕发出了生机来,格外得夺目,“——有人信我了。” ***** 霍长歌乘步撵先去?皇后宫中与她?请了安,南烟便?将晨起那事儿说?了,略过连珍不提,皇后端庄抿唇一笑?:“我原便?想你这个头儿小了些,正担忧,如今倒好,说?甚么甚么便?来了。” 霍长歌陪皇后用过饭,便?先行回了偏殿,只漫说?昨个儿夜里没睡好,如今困顿得不行。 皇后也不留她?,这几日连凤举阴晴不定,性子颇难捉摸,多一事不若少一事,皇后生怕霍长歌孩子心性又不爱守规矩,万一冲撞了连凤举,便?不好说?。 霍长歌适才一脚踏进?自个儿偏殿的门,绛云便?扑簌簌从枝头拖着红霞似的尾羽飞下来,落在她?脚边拿毛绒绒的头蹭着她?。 “你耳朵倒尖,是听见我回来了么?”霍长歌笑?着蹲下,抚摸它背,绛云抬起一脚蹭了蹭自个儿耳朵,似乎能听懂人言一般,姿态倒越来越似一只小奶狗。 苏梅正端了谷物出来喂绛云,见到霍长歌,便?将小瓷碟递给了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聊了几句话。 霍长歌喂着喂着绛云,余光一瞥,见南烟垂首立在不远处,时不时瞧着她?便?要出神,似乎自打她?见完南栎回来,虽说?对霍长歌仍是关怀备至,便?举止说?不出得古怪。 可她?自个儿也不遮掩这份异样,还总名正言顺得摆在明面儿上,就如她?非要挤着与苏梅睡外间,似乎——生怕霍长歌瞧不出她?古怪一样。 倒是耐人寻味得紧。 霍长歌便?敏锐觉察,南烟似乎不大像是皇后的人,只她?前世来京城时,便?连皇后亦尘归尘、土归土了,勿论皇后还是南烟,她?一个也不识得。 霍长歌喂完绛云回屋歇了一会儿,结果梦里翻来覆去?都是谢昭宁,她?“唰”一下睁眼,愤愤一把?掀了锦被,直直瞪着帐顶坠下的流苏,翻身?抬头又见床头悬着的兔子灯,莫名羞又恼。 她?晨起那会儿已觉察出了不对劲,谢昭宁对她?、她?对谢昭宁,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原怜惜他得很,只觉自个儿欠他甚多,如今日复一日这般相处下来,似乎“亏欠”的心思?越发淡了…… 霍长歌前世便?没那么多的情感,只一心想长成如她?爹一般能够撑起北疆三州的将帅,往日里与她?示好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只她?从未停下脚步认真瞧过他们。 她?十六岁初出茅庐,十八岁辽东便?变了天,十九岁家破人亡入京,至死都未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活过,她?先是霍玄独女,然后才是霍长歌,而霍长歌之下,拨开?那些恩恩怨怨纷纷扰扰,方才是一个姑娘家。 是夜,霍长歌腿又倏得抽筋,她?忍不住蜷缩着身?子痛呼出声,南烟与苏梅闻声惊醒,忙从外间进?来,南烟点了灯与她?揉搓小腿,苏梅又去?寻人要热水,摆了帕子与她?热敷痛处。 霍长歌折腾半宿,出了一身?的汗,还未睡下,卯时便?又近了:“去?跟太傅告个假……” 霍长歌冷汗涔涔道:“今日我就不去?了……” 南烟应一声,她?才放下心,气息缓了一缓睡着了。 待到了第二?日夜里,霍长歌腿又抽筋,疼醒了。 如此反反复复四五天,杨泽那处先行受不住,与霍长歌批了长假,着她?好生修养着,她?本就是个凑数的,去?不去?也没那般重要。 只她?这一缺席,便?与谢昭宁一连几日见不着,她?心底本就存了事儿,见不着谢昭宁越发得煎熬,夜里腿疼睡不安稳,还总能听见重重宫墙外有野猫“嗷嗷”得乱叫,时有撕心裂肺时有温软缠绵,叫得她?说?不出得焦躁。 她?白?日里既然不用再去?崇文馆,便?照惯例晨起与皇后去?见礼,闲聊上两句家常,只连凤举与太子她?却又常不得见。 日子久了,霍长歌便?觉皇后也有古怪,按理来说?,皇后当?不该不知?皇帝只是拿联姻的名头与她?画地为牢,将她?困在京城,却哪个皇子也不会让她?嫁才是,可皇后常背着皇帝与她?聊起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三兄弟,似乎关心她?情-事得很,又不住提点她?再过一个夏秋便?要及笄——该谈婚论嫁了。 她?亲娘要是还活着,怕对她?的亲-事还不如皇后上心。 霍长歌一时间只觉得,这红墙青瓦间困住的人,各个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活得太累了,便?是连谢昭宁,遮遮掩掩藏着的秘密也不少。 又过了几日,崇文馆旬休,谢昭宁与连璋晨起往皇后宫中请安,霍长歌出门时,正巧碰到他俩正进?到院中。 谢昭宁闻声驻足,就那般直挺挺立在廊下抬头,着一身?薄蓝锦衣,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映着一轮初升的暖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霍长歌眼中一时竟无连璋踪迹,一股没来由的喜悦自她?心头涌出,她?凝着谢昭宁抿唇笑?出颊边一对梨涡,负手蹦跶下了回廊,嗓音干净悦耳,似山涧间流淌过的清泉:“三哥哥,你瞅瞅,多日不见,我可长高了?” 她?话音故意咬在“多日不见”上,语气不由娇嗔,不动声色斜睨他。 谢昭宁见着她?些微一怔,还未回过神,便?又红了一对耳尖,温声答她?:“嗯,长了。” 这话原是瞎说?,可他莫名便?想顺着她?。 连璋闻言“嗤”一声冷笑?,面有不豫之色,上下一打量霍长歌与她?身?后跟着的苏梅,颇嫌弃得一摇头,绕过她?便?径自进?了正殿宫门,竟也未理会谢昭宁。 若是往日,霍长歌只会觉得连璋这行为似有甚么大病,必是要不落下风与他掐上一架,如今只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里瞧不见他了,只堪堪一个谢昭宁,便?足以占据她?全部的眸光。 谢昭宁回完她?,两人就那么干站着,廊上廊下,偶尔四目相对一瞬,也不说?话。 多日不见,霍长歌似乎有许多话想与谢昭宁说?,却又不知?该再说?甚么,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霎时全部飞走了。 “那……我走了,三哥哥你也进?去?吧。”霍长歌还晓得得避嫌,这宫里到处是眼线,她?也不愿心迹表露得太明显。 “肩上的伤可好利索了?”她?携着眼观鼻、鼻观天的苏梅正欲走,谢昭宁却轻声道,“腿可还抽筋么?” “没好利索,腿也疼,可疼可疼了……”霍长歌闻言心里头微微得甜,抬眸又嗔他,唇角一撇,轻哼一声,“你也不来看看我,我明日便?把?绛云煮了吃……” 她?说?完故作气恼横他一眼,绕过他便?出了院子。 苏梅:“……” 牙都要酸倒了。 谢昭宁瞠目一瞬,又啼笑?皆非,前几天才觉得霍长歌似乎长大了,现下便?又无端闹起脾气来,只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唤住她?哄两句,遂便?罢了,笑?着摇头与皇后去?请安,临进?殿,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她?背影。 ***** 待到午后,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往廊前倚着晒太阳逗绛云,陈宝拎着一套食盒来了,行过礼,便?两手一伸,直愣愣得就要递食盒给霍长歌。 霍长歌手上还有瓷碟,来不及放下,南烟忙接过食盒捧着给她?瞧。 那食盒古朴得很,上面连个雕花也无,掀开?盖来,里面却是一盘那夜霍长歌在谢昭宁屋里吃过的荷花酥,嫩粉色的莲瓣层层叠叠,包裹住内里撒了些桂花的红豆绒。 霍长歌凝着那糕点一瞬怔住,她?晓得这当?口?谢昭宁必不会来寻她?,晨起那时不过她?任性想闹他,没事儿找事儿罢了,谢昭宁却听了进?去?,将她?抱怨当?了一回事儿,自个儿不能来,便?遣陈宝来了。 这般纵容她?,又是想干嘛? 霍长歌心下一时乱成一团,眼神复杂,望着那盘糕点只不说?话,不大能辨清喜怒。 “三殿下着陈宝来瞧瞧郡主伤势,”陈宝等过片刻,也未得霍长歌只字片语,倏得皱眉噘嘴,似是有些恼了,神情不豫盯着那食盒,跟个孩子似得左脚踩了踩右脚,口?齿些微含混,闷声道,“郡主无事陈宝便?要走了。” 霍长歌闻声回神,却敏锐觉察陈宝似乎不大喜欢她?,这一世到今日为止,他们也只见过俩次,陈宝这一副如前世一般,觉得她?抢了他东西还不爱惜似的表情又是哪儿来的? 霍长歌对陈宝亦心有愧疚,便?客气笑?着道:“有劳陈小公公了,这糕点我喜欢得紧,帮我谢过殿下。” “当?真喜欢?”陈宝闻言竟低声嘀咕,恋恋不舍似得瞧着那食盒。 喜欢你尝一尝呀?殿下说?你喜欢吃,可你一口?都不吃,我怎么回殿下嘛…… 霍长歌只当?他爱那食盒爱得深沉,将苏梅抬手招来,把?手中瓷碟递给了她?,起身?亲自端出了那盘荷花酥,嘱咐南烟将食盒当?下便?还给了陈宝。 陈宝眨巴着双眼接过食盒,似乎一头雾水,抬眸欲言又止瞧了眼霍长歌,却是因得了谢昭宁着他不许多说?多问的嘱咐,遂也没再说?甚么,垂头丧气得转身?走了。 南烟瞥了眼他背影,轻声与盈袖随口?道:“素闻陈宝公公与常人不同,今日一见,行事倒果然出人意料。” 苏梅却只顾着睨霍长歌手里那盘糕点,抿着唇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侧身?背着南烟与霍长歌递了个眼色揶揄她?——霍长歌喜好甚么她?再清楚不过,这点心谢昭宁倒是会送,与霍长歌脚下那红腹锦鸡一般,都是可着她?心挑选的东西。 她?家郡主心动没动另说?,只这位三殿下——怕也是离动心不远了。 ***** 是夜,霍长歌只睡不下,她?将那盘荷花酥正正摆放在寝殿中的圆桌上,只要她?掀开?帘帐,一眼便?能瞧见,于是她?夜里不住起身?,掀开?帐帘频繁往外探头探脑。 四下里黑黢黢的,静得很,她?其实甚么也瞧不清,只模模糊糊能分辨出桌上似是有东西放着。 可就是那么个朦胧的影子,像是连着她?心勾着她?魂,只要她?瞧不见了,便?觉心里空荡荡的。 苏梅与南烟已在外间睡熟了,隐约可闻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霍长歌翻来覆去?情绪越发古怪,拥被坐起默了片刻,倏得往身?上套了衣裳,竟来不及唤醒苏梅与她?放哨,只兀自从苏梅衣裳里摸出香囊往南烟枕侧搁了,便?捻手捻脚往窗旁过去?,无声掀开?窗扇,似一片树叶般纵身?飘出屋,轻车熟路得往羽林殿趁夜摸去?。 屋外月上中天,下弦月挂枝头,月辉温柔撒下,照亮霍长歌脚下一条通往谢昭宁身?边的道路。 亥时定昏,谢昭宁睡得正熟,霍长歌裹挟初春寒冷夜风进?屋时,他陡然便?坐了起来,撩开?帐帘还未看清她?人,便?已脱口?道:“长歌?” “……嗯。”霍长歌怔怔看着他隐在黑暗中,只觉空了这许久的心,忽然就装满了,沉甸甸的。 “怎么——”谢昭宁随手抓了衣裳往肩上披,也未察觉他适才情急之下唤得是甚么,只当?突然出了甚么要紧的事,话还未问出口?,便?听霍长歌轻声道—— “我想你。” 谢昭宁一滞,动作顿住,衣袍在他指尖被下意识揉成了一团。 霍长歌似也将自个儿说?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便?觉得她?彻底明白?了。 “我想你,三哥哥。”她?轻声重复又说?,嗓音微微颤抖,眼泪毫无征兆便?落下来。 原来思?慕一人,是这般的感受,爱上一人,也不用很长的时间。 那短短一句话,被她?合着低泣说?出来,像是一片羽毛可着谢昭宁心尖儿上轻轻扫了扫,他遽然心脏狂跳,呼吸骤乱,透过昏暗室内,愕然望向她?,竟一时失语。 四下里寂静得厉害,一时间似乎连外面的风声都停了,天地间只余下这么一座小小的寝殿。 “我——”谢昭宁缓过半晌,仍手足无措,丢下衣裳起身?,下意识便?朝她?走过去?,嗓音微颤。 黑暗中霍长歌瞧不清楚他神色,生怕他说?出甚么让她?难过的话来,倏得彷徨,不待他走近,踮脚仰头倾身?,凑到他侧脸旁,“啾”一声就亲了他。 谢昭宁:“?!!”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7节 他肩背霎时僵硬,人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凤眸圆瞪,惊得喉头一哽,话音便?断了。 “三哥哥,”霍长歌偷亲了谢昭宁还不算完,只觉一腔深情憋在她?心头撑得她?心脏疼得厉害,心跳声又重又急,又不知?该怎样将这股情绪宣泄出来,只循着本能靠近他,两手揪住他肩上中衣,踮脚趴在他耳旁轻声又道,“待我能离开?中都回北疆的那一日,你随不随我来?” ——你随不随我来? 谢昭宁心脏被她?问得停了跳,连呼吸都不由屏住了,脑子里甚么都没有,也甚么都想不出,只满耳回荡她?那话。 ……好,他下意识便?想答她?。 却不料,霍长歌说?完便?将他果决一把?推开?,后退几步,怕他当?即回绝似的,从未有过那样的畏缩和胆怯。 她?含着哭腔微微又笑?,任性嗔道:“我今夜不听你说?话了,待下次来时,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话音即落,她?便?又翻了窗户原路出去?,只留下一道半开?的窗扇,露出天边半道清亮的残月。 谢昭宁人还懵着,被霍长歌啄了一口?的地方火烧火燎,烧灼的感觉一路蔓延到了他心头,再“轰”一声,刹那在他心间便?燃出了一片火海出来。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轻轻蹭了下被她?吻过的地方,心头狠狠一震,便?觉有甚么东西稀里哗啦全碎在了火焰中,转眼消失不见,呼吸越加得凌乱。 “你会跟她?去?么?”谢昭宁还未回过神,闻声又是一惊,抬眸便?见连璋杵在窗外,将那窗扇彻底推开?了,露出他着中衣的上半身?,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肩上顶着一轮残月。 谢昭宁夜里连遭惊吓,简直心惊肉跳:“你甚么时候——” “适才起夜,闻见你屋中有动静,便?过来瞧瞧了。”连璋神情晦暗不明,只沉声道,“你与她?,这般夜里私会几回了?” “没……”谢昭宁下意识便?欲反驳。 “算了,”连璋蹙紧双眉一副思?忖模样,罕见得未大动肝火,只帮他阖紧了窗扇,眼神复杂难辨,似隐有哀伤,“你睡吧。” 谢昭宁:“……” 这谁还能睡得着?!! ***** 果不其然,谢昭宁一夜未眠,扶着桌子睁眼静-坐直到天光大亮,心绪还未缓过来,便?恍然发觉又误了去?崇文馆的时辰。 他活了这许多年,也只迟到过这两回,全是因为霍长歌。 他换了衣裳忙抢出门去?,正见连璋也一副倦容负手在屋外等他,想来也是半宿未曾睡下。 “我原不知?宫中布防如此漏洞百出,竟能让她?频繁来去?自如,”连璋面无表情寒声道,“该另做一番部署了,大调一回吧。” “……别!”谢昭宁脱口?便?道。 连璋眼神一瞬凌厉,周身?冷得连冬日和暖的曦光也驱不散似的。 “此时大动无缘无故的,难免引人怀疑,夜里多加一班侍卫巡防,我再与她?知?会一声,让她?莫来了便?是。”谢昭宁无奈叹一声,脸颊窘迫得微微泛了红,如今这形势也不易再瞒他,便?温声与他解释又道,“不过是因前朝之事,让她?起了疑心,夜里来寻我问过两次,非是私会。你若真让禁军将她?拿下了,才是惹了麻烦事。” “哦,是么?”连璋闻言冷笑?一声,斜眸讥讽,“你倒是护她?得紧。” 谁又能说?不是呢? 谢昭宁原也不是傻的,宫中大防,乃是关乎陛下安危之大事,按连璋提议,打乱布局、重新布防才是首选,只他下意识便?—— 他不止护她?,还莫名信她?,信她?不会循着禁军守备的疏漏捅出天大的篓子。 谢昭宁经夜里一事,如今说?甚么都心虚又理亏,他也不愿与连璋违心争辩,只温声道:“布防疏漏之处,我寻她?问过,自会仔细补上,二?哥放心吧。” 连璋冷冽横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第45章 妄想 自打谢昭宁送来那盘荷花酥的第二日, 苏梅便发现霍长歌愈加心不?在焉起来,她似是忽然有了许多心事,院中投喂绛云时, 总是若有所思,间或羞赧垂首、抿唇轻笑, 眉目间的情愫合着她那股子明丽张扬的劲儿?, 分外有些?惑人?的意思, 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了。 霍长歌那?夜外出,她原也?是知道的,因她晨起与霍长歌更衣时,霍长歌鞋底微微湿润,面儿?还上有新落的灰尘,只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却一直未曾寻到机会问。 苏梅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另有要?事, 方才急匆匆去寻的谢昭宁, 并未往心上放。 总归因着?苏梅这边眼下进展颇慢,连凤举后宫可为她们所用之人?寥若星辰, 想要?的消息近日里也?越发难以问询, 正是另起炉灶之际。 可霍长歌如今愈加反常的举动?却勾起苏梅的怀疑来, 她也?生怕再不?拦她一拦,也?要?引起旁人?的注意去。 翌日, 霍长歌早早起了身?便不?再睡了, 往廊前披着?衣裳半隐半现在曦光中, 抱着?那?盘荷花酥靠着?廊角干坐着?,一坐小半日, 一动?不?动?只凝着?院门方向,间或啃一口糕点, 远远瞧着?便似是角落里升了一把火。 苏梅愈发诧异,寻了个南烟背身?的空档,忙趁机蹭过去悄声一问霍长歌:“你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唯恐被人?听见,话也?说得含糊,岂料霍长歌闻言眼睫一颤,面上不?由便泛起一层樱粉,手指一勾,让她凑近,与她耳畔悄声说:“我亲他了。” “……”苏梅一瞬惊得眼瞳乱颤,“?!!” 这行事够野的啊,苏梅只觉霍长歌不?愧为霍玄之女?,魄力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没忍住。”霍长歌见她一副被雷劈过一遭的模样,指尖蹭了蹭鼻梁,少许羞赧裹挟在得意中,坦言道,“反正?亲也?亲过了。” 苏梅:“……” 这咋还骄傲起来了?便是在他们北地三州,还未定亲的姑娘家,与非情郎这般如此大?胆言行也?稍显孟浪了些?。 得,怕是情根深种了,她原才腹诽三殿下恐是要?动?心,自家这位便不?落人?后得已经拔了个头筹。 “那?三殿下……”苏梅见南烟仍背身?正?忙着?,便又试探含糊轻声道。 “人?懵了,”霍长歌无?奈抬眸,略有惭愧悄声回她,“吓的。” 苏梅闻言抬袖掩唇,妩媚眉眼拧在一处,险些?“噗嗤”笑出声音来。 倒是没看错,那?位殿下原是位君子,这般自个儿?送上门的小美人?儿?也?未曾下得手去,反被占了便宜。 “哎,你瞧我这几日可有长高?”霍长歌见她憋笑憋得花枝乱颤,眉目间越发显出三分媚意来,也?不?恼,只兀自又沉入自个儿?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中,盯着?院门方向喃喃憧憬道,“好想快些?长大?了……” 苏梅一怔,笑意顿时便敛了去,敏锐品出她那?话中裹挟的浓浓的期盼与惆怅,便觉她——怕已情根深种了。 “这里的男人?与咱们那?里的不?一样,女?人?也?不?一样,像是身?上拴了万斤的铁链在过生活,不?知该往哪里去,也?往哪里都去不?了……”苏梅还未回神,又闻霍长歌似耳语般与她低声道,甜媚回敛出踟蹰,缓慢斟酌着?词句,愈显郑重,“待此间事了,我想带他一并回家去。便是连北疆的雪,我也?总觉得似比这里的要?白许多,也?干净上许多,像他那?人?一样……” “你说,他在北地会欢喜吗?” ***** 到得二月初二,龙抬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里气候已明显转暖,似春要?到了。 这日宫里素来是不?摆席的,可因着?十五元宵节那?日家宴无?疾而终,连凤举便着?令哺时于御花园中重开了宴。 毕竟今日一过,便要?到元皇后忌日,照惯例阖宫需得茹素三天,皇子皇女?更要?斋戒七日,以示帝心感念与尊宠。 立春日百官拥不?得帝迎春,二月二储君也?出不?得宫亲耕,连凤举谋划屡屡受挫,外加古氏一族忌辰将?近,他于主?位端坐,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神略微阴沉。 此番席位原是同霍长歌出入京城那?日一模一样,她左侧紧挨着?四公主?连珍,对席空无?一人?,往上侧眸,才能窥见列位皇子,只皇子席位之首,如今却添了一桌与太子和太子妃。 宫里近日时有谣传,自正?月十五那?夜起,太子东宫书房灯火通明,整宿不?灭,隐约便闻诵经声,似是《往生咒》,于是便又有人?说,太子目不?交睫、夜不?安寝竟是日日亲自超度二公主?亡魂,祈祷其能早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兄妹情深、煞费苦心。 霍长歌远远眺那?太子一眼,见那?太子面色确实颇为疲累,与太子妃交谈之时,眉目间亦敛着?慈悲,倒似是对待寻常香客般笑容疏浅,总觉不?像亲密夫妻。 太子成?亲已十载,一妃二嫔原也?是轮番怀过的,只不?多久便皆小产夭折,宫中随即传言太子之位到底与佛子之尊冲撞,天不?允其留有子嗣,只望其能早日参透大?剩佛法,回归佛家正?途。 好在前几日太子妃又有了喜,已稳稳当当过得了头三月,就快要?显怀了。 要?做储君便好好做储君,要?当佛子便好好做佛子,霍长歌望着?太子柳眉微蹙,如今越发觉得他古怪:若他心中有佛,夜里又如何与妃嫔行那?亲密床笫之事?若他心中无?佛,掌中却扣着?一串从不?离手的佛珠,岂不?讽刺? 且不?说佛在心中、不?在手上,便说因着?元皇后与二公主?那?事,太子对连凤举似乎毫无?芥蒂,平日二人?父慈子孝,感情甚是亲厚,全不?似谢昭宁、连璋与连凤举之间那?般亲缘浅薄模样。 越发让人?瞧不?透了。 她前世?只一门心思想要?弄死连凤举,倒是未曾留意太子这许多。 霍长歌虽心中疑窦丛生,却只左手托着?下颌,做出一副惫懒模样百无?聊赖地瞧着?堂中歌舞,身?后暖炉烘烤得她愈加精神不?济,沉重的眼皮被她强行支棱撑开着?,随时便要?睡过去了似的,她困顿半倚着?小几,任四面八方投来视线也?不?理?。 她不?敢再多往对席瞥上一眼,她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眸光会朝谢昭宁飘去,她怕她思慕一人?的眼神热烈而无?法遮掩。 她不?是连珍,她骨子里没有那?么多的畏缩与踟蹰。 她恨一个人?,便会想方设法以身?为饵也?要?杀了他; 而她爱一个人?,便也?不?会隐而不?发,羞于表达。 入宫前霍长歌设想过太多回,若谢昭宁当真值得,她万一情不?自禁爱上了他,需做出甚么言行应对,如今才知克制得住爱意,便不?是她了。 她依然是前世?那?个喜怒随心,爱恨随意的霍长歌。 “长歌……”待一曲歌舞终了,连凤举在主?位上突然出声唤她。 霍长歌闻声稍惊,手指下意识揉搓了下眉心,方才起身?行礼道:“臣在。” “瞧你一副疲累模样,可是夜里又歇不?好?肩头伤处是否痊愈?”连凤举隐去眸中不?豫,笑得慈爱道,“前几日听皇后提及,称你时不?时夜里腿疼……朕这几日忙于朝政,竟是未曾寻了空去瞧瞧你……” “臣是在长身?子,夜里腿脚总抽搐,是歇不?安稳,可——”霍长歌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拎着?裙摆原地一转身?,似一簇跳跃的火焰,撒娇笑道,“皇帝伯伯瞧瞧,臣可是长高了?” 她话音未落,皇后掩唇“噗嗤”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四下里又有零零散散几声轻笑。 霍长歌如今逢人?便问“我可是长高了?”,跟只鹦鹉似的,只会这一句话了般。 谢昭宁人?在席间亦不?由抿住了唇间一抹笑意,握箸的手微微颤抖,被她前几日吻过的侧颊忽然火烧火燎起来。 他这几日亦忙于前朝事务,频繁出宫,着?实未曾寻了空隙去瞧她几眼,也?不?敢贸然前去,她那?夜一吻,吻得他心头如今只要?想到她,便总似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方寸大?乱。 “霍妹妹好像是长高了……”连珩远远瞧了霍长歌一眼,侧身?与谢昭宁正?说话,话音倏得一转,惊诧道,“三哥,你脸怎的这般红?饮酒了?” “没……”谢昭宁一顿,下意识转头避过他眸光,另一侧连璋重重冷哼一声。 连珩素来畏惧连璋,以为连璋是嫌他席间又多话,便讪讪转头,一时间颇有些?尴尬,连珣却笑着?与他凭空举杯碰了碰,又隔岸观火瞧了一处热闹似的。 “你既是困倦,朕便也?不?留你,若是待会儿?累了,便自行回去歇息。”连凤举见霍长歌实在精力不?济,便与霍长歌关切道,“不?必请安了。” “臣谢皇帝伯伯体恤。”霍长歌盈盈笑着?又一拜。 她适才落座,便见连珍倏得侧首过来,眨巴着?一双美眸,鼓起勇气朝她扯动?粉唇生硬笑了一下,竟悄声与她道:“届时我送妹妹回去吧。” 霍长歌:“……?” 霍长歌简直匪夷所思,只觉自个儿?恐怕缺觉困出了毛病,她来这京中已数月,连珍从未与她正?经搭过话,素来惧她又恼她,今日是转了甚么性儿?,竟要?亲自送她回宫去? 霍长歌昏昏沉沉间,见连珍两手绞着?锦帕频频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明白了原连珍是寻她有话说。 霍长歌霎时好奇得紧,她俩之间素来无?其他交集,只一个谢昭宁心照不?宣得横在那?儿?,如今谢昭宁又让她正?放在心尖儿?上,她便也?不?愿再多待,又过了片刻,便招呼连珍起身?离了席。 她俩同时一动?,帝后亦是远远瞧见,皇后身?侧的夏苑还未反应,皇帝身?后便有太监已经佝偻了腰随之跟了过去。 对席连珩见状也?“咦”一声,蹙眉揣度了一揣度,方才侧眸故意又去寻了谢昭宁:“三哥,我家小妹怎与霍妹妹一道走了,她俩不?是素来不?合么?” 连珩年纪亦不?小了,皇家里的孩子总是早熟得紧,他们又是一同长大?的,连珍纵是再含蓄,也?闹过几回了,尤其前月里崇文馆中的马脚没藏住。 可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情,到底这后宫中,与连珍适龄又非血亲的男子只谢昭宁一人?,他虽瞧着?寡言疏离些?,性子却极好,温柔淡雅,相貌又佳,日日这般相处着?,也?难免便生出其他心思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8节 连珩瞧得出连珍暗自怀了那?一腔情愫,又与连珍一母同胞,便是谢昭宁明显偏心霍长歌,他作为长兄,亦想在连珍身?后推波助澜一把,勿论是圆了她的梦想还是断了她的念想,这事儿?总归是要?有个结局的,再任连珍这般拖拖拉拉着?,她只会越发神伤。 连珩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蹙眉往对席投去一眼,他身?形些?微一动?,便似有些?坐不?住。 “两个姑娘家,还能打起来不?成??”连璋横他俩一眼,冷不?防又插话道,“管甚么闲事?” 连珩只觉连璋瞪他那?一下,眼神锐利如刀,似是已看破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越发讪讪,遂转了头不?再说话。 “我说你呢……”连璋见连珩老实了,谢昭宁却恍若未闻,正?欲起身?,便压低嗓子转头朝他又冷声道,“你给我坐住了,这时候追出去,你有没有那?个心思便都说不?清楚了!” 谢昭宁闻言一顿,恍然察觉自个儿?的确越发沉不?住气了。 霍长歌似于那?夜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火种,他如今只要?见到她,心间便一瞬野火燎原,烧得他整个人?险些?甚么都要?不?管不?顾了。 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遮掩住混乱情绪,低应了连璋一声,点了点头。 连珩一旁瞥了余光不?动?声色静瞧着?,合着?适才谢昭宁那?异常模样,心下恍然便也?有了计较——连珍怕是要?没指望了…… 兜兜转转小半年,原一切皆在霍长歌出入宫门那?一刻,便定下了。 ***** 连珍出了席间,便有意将?霍长歌邀至御花园一处偏僻角落,寻着?蜿蜒石阶朝一座小山上的凉亭过去。 那?凉亭高出平地许多,四角飞檐,朱漆红木,周遭环了几座高石,做出一副伫立山峰之上的模样,再搭着?顶上覆有些?许的薄雪,远远瞧着?倒颇为雅致。 “霍妹妹自打入宫便已是冬,花园中草木俱已凋了,我便也?未曾邀妹妹园中散步小叙过。”连珍轻声细语间,抬手将?贴身?婢女?花蕊留在了亭下,引着?霍长歌上了凉亭,侧眸与她道,“遂咱们今日便好生说说贴己话,谁也?莫来打扰。” “好。”霍长歌闻言一应,便将?南烟也?留下了。 霍长歌虽不?知连珍到底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左右不?过是有关谢昭宁的,况且她虽不?喜连珍性子娇软柔弱,却对她并不?生厌,亦不?觉她言行有亏、性情有损,只不?过一位深宫中被礼教束缚长大?的痴恋谢昭宁的公主?,也?没甚么可敌对顾虑的。 “四公主?想与我说甚么?”霍长歌入了凉亭,随意择了方石凳坐下,微微一斜身?子正?对亭外石阶,便见南烟不?住探头往上瞧,关怀中又蕴着?焦躁似的。 南烟这几日越发黏她得紧,时常抢了苏梅位置,颠覆一贯稳重模样,似乎越发沉不?住气,行为愈加明显起来,也?不?欲遮掩一二。 “我晓得妹妹是个爽利人?,比不?得我这怯懦性子,”凉亭之上,四下里透风,日头正?缓缓西沉,冷风徐徐吹动?连珍鬓发间一对珠钗上垂下的流苏,叮叮当当轻响,她两手绞着?巾帕,鼓起勇气咬唇道,“我便有话直说了……” 连珍嗓音明显战栗,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霍长歌直朝亭外斜坐着?,不?经意往周遭眺望,虽举目皆是枯败的草木,却仍觉视野宽阔,她正?稍稍纾解了一番自居于宫中以来压抑出的一身?的烦躁,便闻见她这么一句。 霍长歌侧眸仔细瞧她,见她确实娇躯止不?住阵阵颤抖,再认真上下将?她一打量,才觉她原只比自己大?上半岁,却比她这小身?板要?婀娜动?人?许多,也?远比前世?见她那?时好上太多,她那?时形容枯槁、容颜憔悴,只满面愁容怨怼,哪里有如今这般千娇百媚。 情之一字,着?实磨人?,霍长歌如今瞧着?她,便不?由忆起前世?里被自个儿?磋磨五年的谢昭宁,便又对她愈发同情了几分。 “四公主?有话但说无?妨,”霍长歌见不?得她一副冷风里瑟瑟发抖模样,便似被自己欺负怕了一般,遂解了肩头披风与她随手搭了一下,叹一声,“咱们虽相识不?长,但我性子你既晓得,便不?用顾忌那?许多。” “是……只我这话,说来怕是唐突……”连珍难堪笑一声,稍稍惊愕,却又下意识揪紧身?上披风,她今日本穿了新裁剪的春衫,勾勒出一副玲珑有致的少女?身?姿,可那?布料初春穿来还是薄了,虽衬得她人?比花娇,席间却亦未得谢昭宁半分侧目。 她嗓音让冷风吹得支离破碎,颤颤巍巍道:“这几日妹妹身?子有恙,未去崇文馆与尚武堂,三殿下便不?对劲了,尤其尚武堂内,时常望着?妹妹的弓箭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我——” 霍长歌闻言一滞,心中霎时泛起波澜,却是不?由窃喜,原谢昭宁亦同她一般的么? 只这情绪稍纵即逝,被她不?动?声色压下,她还拿不?准连珍到底意欲何为,遂只当不?懂她说的话,抬眸微有诧异道:“哦?” “……你?!!”连珍见霍长歌一副轻描淡写模样,心中的委屈倏然翻起滔天巨浪,一瞬只觉霍长歌对不?住谢昭宁的另眼相待与深情,越发衬得自个儿?一无?是处,便止不?住带出了哭腔,却仍道,“我与三殿下自幼长在一处,可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自打妹妹来了,他便不?再是以往那?副待人?温柔又疏离的三殿下,我瞧着?他看着?你笑,我瞧着?他对你关怀得紧,我——我着?实想问问,你是凭甚么得了他的青睐?你们平日私下里是否——” “四公主?,慎言,私相授受在这京中乃是大?罪,”霍长歌神色一凛,猛地截断她话音道,“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 “我、我……是我说错,我只是,只是……只是想知道,为何他独独对你……”连珍本正?说到痛心处,却被霍长歌肃然话音吓得一抖,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两手快将?锦帕绞烂了,她紧咬一口贝齿,坐立不?安地左右拧了拧身?子,似乎实在不?解,悲泣道,“我晓得霍郡主?有一手好武艺,若、若我也?学武,我也?能护得陛下周全,站在他身?侧时,他可会多瞧我一眼?” “若我与郡主?一般勇、勇敢,肆无?忌惮,不?再顾忌闺秀模样,他可否也?——” 太阳从连珍肩头正?越发沉得快速了些?许,半个夜幕逐渐升起。 “四公主?,”霍长歌闻言忽然便有些?替她难过,这个陷入红尘之中的贵女?,在□□中将?自个儿?已放低到了尘埃里,彻底迷失了自我,不?像是存了甚么坏心思来试探,怕只是终日惊惶又难过,实在想与她这处寻求一方答案,“我想,你得不?到他青睐,并非是你未生得如我一般,而是你从不?晓得三殿下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他真心要?的是甚么——” 霍长歌手指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未曾料到自个儿?原也?有开解连珍心结的那?一日。 “甚么?”连珍果然一怔抬眸,她一对染了泪的长睫似晨起沾了露珠的蝶翼,眨动?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四公主?可曾想过,若当真能嫁与三殿下,往后余生,你们要?怎样度过?”霍长歌认真瞧着?她,四目相对,直白问道。 “想、想过的,白日想、夜里想、梦里也?在想,原已想了许多年……”连珍霎时羞得面色通红,赧然垂眸点了点头。 她话出口,却又后悔自个儿?言辞放荡,丝毫不?矜持,不?该为闺阁女?子所为,倏得又局促不?安起来,斜眸偷昵霍长歌,见霍长歌神色如常,未曾笑话她痴心错付,才越发大?胆起来。 她抖着?嗓音小声又续道:“我、我想与三殿下白日吟诗作画,月下品茶奏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便是如此……院中再再种满各式各样的花,宅子不?必太大?,即便只在方寸间,府门一闭,便自成?一方小天地,外人?谁也?不?能来打扰。”(注1) 连珍双颊嫣红,一双美眸中透出憧憬,视线虚虚停在半空中,越往后说,越下意识笑得甜蜜,却不?料霍长歌却陡然反问:“你瞧他温柔闲雅,便觉得他喜静,该是喜好书画,足不?出户的文人?雅士,可对?” 连珍一顿,害羞垂眸,下意识点头轻道:“本、本就是啊,三殿下虽武艺卓绝,于我母亲宫中寄住那?两年,却与二殿下一般,与学识一途颇为用功,只抽空方才习练武艺一二,想来也?是天资聪慧,武艺才如此卓绝。” “你生养在这宫中,从不?觉这宫中生活拘束,只觉衣食无?忧、安稳平静,便琢磨若是成?年嫁与了他,再入王府,亦该继续如此过活,并不?觉那?日子与牢笼无?异,更觉他应是如你一般,也?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对?”霍长歌却不?理?会她,只见状又问。 连珍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抬眸偏头看她,眼神困惑茫然:“不?……不?是吗?” “不?是。”霍长歌闻言越发怜悯地看向连珍,又不?知是在看连珍还是透过了连珍在眺望前世?的谢昭宁。 她不?由忆起前世?种种,长叹一声,与连珍轻声感怀,嗓音似一阵飘忽的风:“谢昭宁并非喜静之人?,他更不?愿终日困于屋中,他当这红墙青瓦原是困住他的樊笼,他憧憬的是三辅以外广阔天地间的山川河湖,他亦不?爱诗词歌赋、赏花奏乐,他骨子里蒸腾的是武人?的血液,天生该是黄沙硝烟中的战士……” “若他成?年分府,便望在院中建上一大?片的池塘,池子里养有许多的鱼,夏日里可躺在池边,清风拂面时,闭眸听着?夏蝉与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跨院还要?养许多的马……”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注2) “他始终想要?的是脱出这樊笼,而你却望再次送他入另一个囚笼之中,一个由你亲手打造而不?自知的牢笼,你不?懂他的是这个,他不?愿择你的,亦是这个——非是你不?好,而是与他所求所好的,皆背道而驰了……” 可惜了,你只见过他初一御敌便已有怯意,却甚至不?曾瞧见他沙盘之上,敢用一万轻骑深纵草原,意图一举端掉北匈奴王庭的野心与魄力。 霍长歌话音未落,连珍泪珠“啪嗒”一声狠狠砸了下来,打在石桌之上,泅出一滴泪痕。 “是他……是他与你说的?”连珍难以置信,颤声问她,四下里的风陡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挤进了亭间,冷风刮得连珍骨子里都透出了寒气,“甚么时候说的?” “……”霍长歌垂眸凝着?她转眼落了一桌的泪痕,低声道,“猜的。” 那?是他们前世?相伴五年中,谢昭宁在她生命中留下的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如今想来,那?些?才该是真正?的谢昭宁。 “所以,这些?你都有,你俩才是相似的一路人?,他便爱你了,是不?是?”连珍恍然大?悟,骤然痛哭出声,两手捂住脸颊,只觉一瞬天都黑了,绝望极了。 她嗓音止不?住拔高,未压住,悲恸哭声飘出凉亭,传到小山高石之下,她那?贴身?婢女?花蕊闻声抬眸,惊惶与南烟对视一眼,便欲拔腿往亭上来。 “还没有,”霍长歌见状便知这贴己话今日已于落日一般到了尽头,遂果断起身?,临走却与连珍顿了一顿,抿唇微一踟蹰,轻声道,“还不?是爱,他还未想明白,你哭早了。” 夜幕却仍不?由分说,于寒风呼啸中降临。 ***** 霍长歌自凉亭下来,连珍便在她身?后放声大?哭,仿佛她心中的谢昭宁是她凭空编造的一个人?,竟然与真实的谢昭宁并无?一致,除了外在一个空壳。 霍长歌的话,精准击碎了她心中的幻想,她哭自己多年妄想的幻灭。 “上去瞧瞧你家主?子吧,”霍长歌下得凉亭来,正?与花蕊擦肩,便低声嘱咐她,“别多话,让她哭出来,过了今日便好了。” 花蕊愤愤又不?平,想瞪她又不?敢,憋着?气,面色青白得提着?裙角沿着?蜿蜒石阶一路小跑上去了,南烟这才转头与霍长歌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了争执?” “姐姐,我瞧着?便这般不?靠谱么?”霍长歌无?奈嗔她道,“总干欺凌弱小的事儿??” 她虽话说得戏谑调侃,但眉梢微微一挑间,隐隐似有威严。 她似乎——当真像是长大?了些?…… 霍长歌平日似个孩子般闹腾惯了,御下也?不?严,不?大?与宫人?计较甚么,跟谁都能玩到一处,不?似高门贵族中的姑娘那?般矜持又自恃身?份,可只那?一眼,便让南烟切实忆起她原是霍玄之女?,骨子里不?是高贵,是锋芒。 南烟微微一滞,抬眸瞥她时便似有些?敬畏,神情略有不?安,余光却瞧见亭下山石掩映间似有道太监身?影一闪而过。 南烟不?由蹙眉,探了头似是想瞧清楚那?人?是谁。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探过去:“怎么?”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南烟下意识脱口便道,随即回神一抿唇,尴尬笑着?与霍长歌遮掩似得解释道,“怕陛下亦是瞧见二位殿下一同离席,怕起争执,遂着?人?跟来瞧瞧的。”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 这话说的,倒像是南烟急于撇清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似的,欲盖弥彰? 霍长歌狐疑稍稍一顿,又跺脚与南烟笑闹着?娇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讨厌得紧!” 第46章 动心 待宴会结束, 连珣牵着连璧随皇后回了永平宫。 连珣着人将连璧送去乳母那里,便兀自择了张椅子坐下了,似笑非笑地瞧着皇后也不?说话。 皇后最烦他这?副模样, 无端端让他瞧得心底直发毛,只觉他颇神似连凤举那一副阴晴不?定?的性情, 瞧着人的时候始终怀有深意。 连凤举虽子嗣不?丰, 五个亲生儿子中, 却偏巧连珣性情最为肖似如今的连凤举。 先皇后也教子,她也教子,可先皇后的两位嫡子一位嫡女并着谢昭宁,一共四?个孩子性情虽说也迥异,却均与连凤举丝毫没有半分的肖像,偏生她就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甚至对于皇权的渴望与执着亦是?与连凤举像足了十成十。 “你?又有甚么话要说?”皇后挥手将人?全退下, 随他围桌坐了, 本就正疲惫,见?状越发觉得累, 遂轻叹一声, “珣儿, 如今我瞧着你?,竟越发瞧不?透了, 你?有甚么话便明说, 莫总这?般阴阳怪气地笑。” “瞧透了多没意思。”连珣斜斜坐在椅子上, 一腿翘着压住另一腿,本是?个不?入流的姿势却让他做出了一副阴柔与邪气来, 一身紫棠长?衫下摆细绣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姿势扭曲地窝在他两腿间,“儿子明天需得出宫一日, 特来与母亲借取木符一用。“ 连珣如今还未及冠,居于宫中便得守宫中的规矩,便是?皇子亦无事不?得频繁出入宫门,后宫只两块儿可供皇子进出宫门的木符,皆掌在正宫皇后手中。 “你?又要出宫?”皇后闻言蹙眉,不?安道,“你?这?半月究竟于宫外是?有何事要办?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总这?般频繁来去,难免不?引人?注意。” “不?过是?顺哥他们自西?境回来了,总归是?族兄弟,他们于西?境军中待过那许久,既是?回来了,照理我也该瞧瞧他们去。”连珣单手支着侧颊,不?以为意笑着道,“更何况,我瞧着母亲颇喜爱郡主那只红腹锦鸡,便想着趁有集市的日子里,与母亲也寻摸一只带进宫里来,与母亲闲来做个伴。” 皇后闻言心头一暖,便觉原是?错怪了他,笑着不?由?便道:“倒是?劳你?费心了,只我并非——” 并非是?念着霍长?歌的那只红腹锦鸡,只不?过睹物思人?,忆起了一段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有爱人?相伴,又无拘无束。 皇后话出口?便反应过来,倏得就抿住了唇,笑意顿在脸上,眸中情绪瞬间变过几变。 这?事她原不?愿太多人?知晓,除她父母与打小伺候她的夏苑,怕已?是?无人?再记得,她年少时曾对宗族里一位地位低微的私生子,生过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非是?甚么?”连珣见?状玩味笑着追问道。 “……非是?喜爱那锦鸡,”皇后不?动声色自个儿斟了杯温茶,抬袖端庄掩着面,举了茶盏小心啜了口?,敛了情绪话音一转道,“只是?随口?一夸罢了,那郡主孩子心性,夸她一夸,笑得便娇俏可人?,我瞧着开心。” “那您还不?愿我娶她?”连珣闻言轻嗤一声,“给您娶个您喜欢的儿媳不?好么?” 皇后眉心跳着疼,每每谈及此事,他二人?想法总是?相左,既说不?到一处便实在与他不?愿多说了。 虽说宗族里也属意拉拢霍长?歌,但这?节骨眼儿上,拉拢和联姻的时机都不?对,行事不?得激进,且霍长?歌一副孩子心性,虽说武艺卓绝,但口?无遮拦又心性单纯,委实委以不?了重任。 遂皇后逃避似得起身去内室取了木符出来,与连珣柔声嘱咐道:“早些时辰回来,莫在宫外逗留太久,这?几日人?人?自危,皆不?愿引了注意去,偏生你?不?安分得紧。” 连珣也不?答,接过木符起身一整衣裳,他身量不?高,骨架又小,站直了越发显得体态羸弱,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太阳余晖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儿子原也只再问您这?最后一回,您当真不?愿我娶那霍家的小郡主?”他临行忽然转头,笑得别有深意地试探又问皇后道,“过了这?个村儿,可就当真再没这?店儿了,母亲您可得仔细想好了。”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49节 皇后见?他要走适才?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唤夏苑进来帮她洗漱更衣,闻言遽然警觉:“你?——” “如今二公主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时机大好,说不?准与霍家那姑娘勾勾手指,便能将她拉拢过来,您仍是?不?要么?”连珣凝着皇后登时一副坐立不?安的惊惶模样,嫌弃得暗自撇了唇又忍不?住怂恿她,负手身后欺身向前,压低了嗓音以气声在她耳旁道,“当年旧事您比谁都清楚,若是?让连璋与谢昭宁知晓了幕后搅动局势害死元皇后一脉的乃是?咱们姚家人?,您当他们这?对儿打小儿生了嫌隙的兄弟俩会不?会又同仇敌忾起来,与太子摒弃前嫌携了手回来端了咱们全族呢?” 他话音未落,皇后倏得仰头,难以置信般抬眸与他颤声道:“你?……这?事儿谁与你?说你?的?你?从哪里……” “您说呢?儿子早就告诉过您,宗族里的老少们已?等得不?耐烦了。”连珣直起身子,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得暗含了讥讽道,“皇——后——娘——娘。” 那一声似晴天霹雳,皇后霎时面色苍白歪倒在了椅子上。 “……我只是?个女人?,不?比你?们男人?们那般睿智有野心,只想安稳过些相夫教子的简单日子,你?们为何非要一再逼我呢?原不?是?说好,原不?是?说好过些时日才?……且如今风平浪静,咱们姚家安分守己便不?会遭逢灾祸,为甚么你?们偏要搅动风云呢?”她两手忽然掩了面,一瞬便似崩溃了,卸去了一身端庄温婉的伪装,露出内里的脆弱与无力,忍不?住在连珣面前哽咽道。 “既是?姓了姚,未如平民一般死在那天下动荡的几年中,您便知足吧,莫再怨天怨地了。”连珣一副鄙夷模样瞧着皇后哭得肩头上下耸动,冷声道,“您没得选的,母亲大人?。” ***** 连珣坐着马车出了宫,便直直往京中颇负盛名的聚福楼中过去,下了车便有族弟正等在门前,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他一路引进楼中,又上了三层入了包厢内。 那包厢内围着一桌正坐了不?少与连珣年纪相仿的锦衣少年在笑闹,最年长?的一位不?过弱冠年纪,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勾魂摄魄的,自带一身风流韵味,全不?似驻防过边疆数载的模样。 那便是?连珣口?中的“顺哥”——姚启顺。 众少年见?连珣进屋,皆收敛了笑意,恭敬起身行礼。 连珣却径直往姚启顺面前过去,亲手扶了他起来:“倒是?有劳顺哥久候了。” 姚启顺便笑着搭了连珣的手站起身,又就势与他倾身抱了抱,暗暗将袖中一张信笺塞进他手心。 “这?是?——”连珣与他耳语悄声道。 “这?是?那位送与殿下的春礼,”姚启顺偏头贴着他耳畔轻声回他说,“殿下原不?是?要找那位饲养锦鸡的男人?么?已?——” “——找到了。” ***** 是?夜,霍长?歌又犯了腿脚抽搐的毛病,即便南烟和苏梅与她揉搓过,这?番疼得狠了,一时半会儿那劲头也过不?去,她辗转反侧便再难睡下。 她翻来覆去望着床头那盏兔子灯,忆起白日里连珍说过的话,只觉自个儿一腔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复。 她只当这?几日不?见?谢昭宁,他也没甚么表示,便连白日宫宴上亦未与她投上一瞥,便该是?还未与她生出那男女情愫来,只把?自个儿当妹子般纵容着罢了,但连珍那话却又撩拨得她心弦乱颤。 她本想与谢昭宁留够时日,并不?愿逼他太急,那人?总归是?个含蓄内敛的老成性子,可她如今却又想,说不?准她再见?谢昭宁一面,推他一把?,这?事儿便要有结果了,何苦让她这?般硬硬捱过这?一天天的。 霍长?歌倏得起身,故技重施,套上衣裳又寻出苏梅的香囊往熟睡的南烟枕前一放,也不?唤醒苏梅,无声推开窗扇,灵巧纵身一跃,便又融入了浓墨似的夜色中。 她轻车熟路避过巡防禁军,一个“钉子”也没碰上,恍然心道,这?小半月来禁军布防既然未有明显变动,谢昭宁怕不?是?也在等着她? 如若不?然,只她那日冒犯吻他,他但凡心生厌恶,便早该暗自改了布防,待她再摸黑出宫时,一眼便能瞧出他拒绝的心思了。 一念及此,霍长?歌心下越发畅快,身子也轻盈了许多,似夜风托在她身下将她往前送一般。 霍长?歌踮手踮脚跳入谢昭宁院中,悄悄推窗纵入他寝室,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的 ,转身借着月光便见?一道模糊人?影着一身雪白中衣,散发对窗正坐在圆桌旁。 她心里正存了满满一箩筐的暧昧心思,冷不?防便被那惨白人?影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堪堪要从窗间摔下去,那人?匆忙起身,一晃间,已?将她展臂捞住了,随即又平稳放在地上,反手关上了窗。 “急甚么?”那人?嗓音略有干涩,似又有些紧张,轻声在霍长?歌耳畔道。 霍长?歌窝在他温热怀中,一瞬惊得后背蹿起湿淋淋的冷汗,怔怔挤出一句:“谢……谢昭宁?” “叫三哥,”谢昭宁故作?镇静,将她轻轻推出怀中,无奈道,“多少次都改不?了的毛病。” “我没把?你?当哥哥,这?话与你?其他妹妹说去,”霍长?歌向来自负惯了,活了两辈子哪能想到险些夜里被他吓到马失前蹄,窘迫又羞赧,故意不?豫嗔他,又耍了脾气道,“爱叫你?甚么叫甚么,你?管我?” 她那话肆意中又裹着暧昧,谢昭宁耳尖微红,又熟稔她那古怪性情,便不?欲与她争辩,复又坐回了桌旁,只透过一室昏暗静静瞧着她,眸光中暗蕴着惊喜与期待。 “都怪你?,半夜里不?睡,坐在这?里平白吓——”霍长?歌只觉自个儿话都递到谢昭宁嘴旁了,他也不?接,黑暗中又瞧不?清他神色,便略有失落,一瞬彷徨起来又有些气恼,跺了跺脚正要继续闹他,又陡然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小声惊呼,“——三哥哥,你?莫不?是?在等我呢?” 谢昭宁笑意一敛,闻言脸色骤红,便是?夜色中亦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是?不?是??”霍长?歌只觉心中霎时喜悦到要开出花来,她上前一步扯住谢昭宁衣袖,又扯又摇,眼神清亮带笑,娇嗔道,“你?说话,是?不?是?在等我?你?这?般等我——已?几日了?” 谢昭宁忙赧然低头与她拉拉扯扯,欲将袖口?拽出来,又不?敢与她使太大蛮力,怕又惹恼了她。 “二哥那日起夜,无意发现?了你?踪迹,要大改布防查补漏洞,这?几日又寻不?到机会与你?单独……我、我方才?——”谢昭宁攒紧袖口?,与霍长?歌面红耳赤轻声解释道。 “只为这?事儿?”霍长?歌瞬间大敢无趣松了手,闷闷不?乐甩开他衣袖,只往他身侧落座,冷哼一声,“改个鬼,若是?为了防我,就我这?身手,你?们怎么改也防不?住;若是?为防别人?,此番布局也够使了,不?必大动干戈。” “……嗯。”谢昭宁见?她一副骄矜模样,不?由?眸中含笑轻应她一声,转而低声温柔又道,“私相授受,于我并无大碍,却有损姑娘家名节,总归不?妥帖,你?还未许人?家,夜里频繁来此,实为失当,莫再来了……” 霍长?歌:“……” 还许人?家?来来来,你?给我说道说道,如今我应该许谁? 霍长?歌忍不?住便想拿白眼翻他。 “陛下已?允了我与二哥奏请,确已?打消月中皇陵祭拜的心思,但清明怕是?要拦不?住,左右不?过半月光景,我原是?想等你?一问素采姑娘……”谢昭宁暗夜中察觉不?出她一腔骤起的失落又愤懑的情绪,只兀自温声又道。 “你?还有甚么借口?要说?!”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突然压了嗓音恼道,“你?晓得我不?是?问这?个!” “我——”谢昭宁闻言一滞,便止了话音。 他自个儿其实也没想明白,几番思绪混杂一处,便是?想剥丝抽茧也不?能够,他理了多日仍未理出头绪,只想见?她的心思却是?实打实的,可到底要不?要同她回北疆,那意味着甚么他也清楚,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可轻许,更何况嫁娶原是?一辈子的事。 他虽自幼得武英王教导,屡次听他提及北地三洲,确实也对北地憧憬非常,但自己去是?一回事,与她回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虽未生在帝王家,却又长?在帝王家,元皇后晓得他志不?在此间,原是?打定?主意送他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病着垂危之际,祭出他生身父母遗愿才?与陛下求得他一份自由?婚配的权利,他原只望求娶一位心仪的姑娘,不?必出身高贵、花容月貌,亦或惊才?绝艳、机敏聪慧,只与他心意相通,便已?是?极好的了。 却不?料,他长?至十七岁,突然来了个霍长?歌。 他承认不?知自何时起,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已?时时牵动他情绪,可他仍自觉,二人?并未走到可谈婚论嫁的那一步,且他二人?这?出身,亦是?自带不?容忽视的阻力。 更何况,相许一生的承诺,更不?该是?在这?不?可见?人?的暗室之中许下的才?是?。 “我、我——”谢昭宁不?由?踟蹰,正琢磨如何将他这?份心意,以不?那般令霍长?歌气恼的的方式说与她知晓。 突然,屋外有沉重脚步声传来,陈宝又憨又疑惑得在门外道:“殿下,是?你?唤我么?”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一怔,面面相觑一瞬,二人?“唰”一声一同起身,正匆忙四?顾,那脚步声近在咫尺,眼看便来不?及寻地儿躲藏,谢昭宁只堪堪将霍长?歌挡在身后,房门便被陈宝从外推开了。 霍长?歌身形娇小单薄,忐忑间,两手揪住谢昭宁身后布料,伏在他背后一动不?动,便让他宽阔后背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呼吸轻柔,侧颊虚虚贴在他背上,体温透过一层单薄中衣传过来,谢昭宁后背霎时一僵,霍长?歌敏锐觉察到,故意又屈指在他背后轻挠了一下,谢昭宁浑身一颤,无意识又抖了一抖,不?由?屏了呼吸,后背登时火烧火燎起来。 霍长?歌憋住笑意只不?出声,又去轻轻揪他长?发,揪得谢昭宁头皮微微发麻。 “殿下,”陈宝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睡意朦胧,茫然歪头瞧着谢昭宁着一身中衣僵在屋子正中,口?齿些微含混,“是?您适才?叫陈宝么?陈宝没听清,您是?想要水喝么?” 他说着便要进屋。 “无事!适才?发了梦,怕是?在梦呓,起来倒了些凉茶,已?饮过了。”谢昭宁强自镇定?,伸手做出一副阻他脚步的姿势,额上冷汗涔涔,生硬笑着对陈宝温声道,“不?需点灯了,我这?便睡了,你?也回屋歇着吧。” 他嗓音中隐约可辨些微的颤抖,霍长?歌忍不?住在他身后憋笑憋得花枝乱颤,手臂微微蹭着他后背,蹭得谢昭宁下意识紧咬了牙。 “那不?行,夜里用凉茶总是?伤身的,”陈宝闻言偏头想了想,缓慢又道,“陈宝这?就去烧些热水来,与殿下续杯热茶喝。” 陈宝执着要举着烛台进屋拿茶具,那茶具正在谢昭宁手边,他忙又紧张拦住陈宝,一步也不?敢动,屏息僵硬笑道,嗓音越发得紧:“当真不?用了,我已?是?乏极了,等不?及你?烧水便要去就寝,晨起再说吧。” “……哦。”陈宝见?他实在拒绝,便乖巧点头应了,举着烛台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谢昭宁方一口?气吐出来。 他从不?曾与人?说谎,如今一个谎话叠一个谎,舌头都硬了。 谢昭宁黑暗中仍谨慎未动,只侧耳闻着屋外陈宝那脚步声似是?已?走远了,适才?侧身,霍长?歌亦转过半身,两个随即撞了个满怀。 霍长?歌扑在谢昭宁怀中,下意识又揪住他衣襟,谢昭宁胸口?骤然一凉,中衣直直让霍长?歌扯开了,露出半片光亮的胸膛。 谢昭宁:“……?!!” 他霎时傻了一瞬,手忙脚乱按着霍长?歌肩头将人?推开,颤抖着手指拢住衣襟。 霍长?歌揶揄笑着瞧他动作?,不?用点灯已?能猜到,他怕是?整个人?都快要赧然得烧着了,便又逗他,探了头凑到他耳畔以气声道:“三哥哥,你?这?夜里揽一揽、抱一抱,还脱了衣裳,若是?换作?其他姑娘家,你?不?娶也得娶了,你?就是?瞧我北疆的姑娘生于乡野、长?于草莽,没那么多规矩,才?这?般推诿慢待——” “又瞎说甚么?!”谢昭宁让她逗弄得面红耳赤,侧眸又气又急道。 他俩离得颇近,一个低眸、一个抬眸,四?目相对间,呼吸可闻。 谢昭宁怀中温温热热的,霍长?歌身子前倾,虚虚靠在他胸前,便能闻见?他衣领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她故意往他怀中又靠得近了些,大胆得鼻尖贴在他胸前肌肤上蹭了蹭,蹭出一缕桂香气,蹭得谢昭宁身子一僵,两手猛得紧握成拳,却是?没再推开他。 “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霍长?歌见?状闷声一笑,也不?再逼他,只猛得一把?推开他,娇嗔佯怒道,“不?理你?了,也再不?来了,你?爱改布防便改吧,哼!” 她说完转身便推窗跃了出去,寒风映着月光倒卷入室内,吹散一室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谢昭宁愣在原地,耳畔不?由?回荡霍长?歌最后那一语,又下意识摸了摸-胸前被她蹭过的地方,指尖微微颤抖,突然,他神情一瞬古怪,居然两指一夹,贴着皮肉自怀中取出了一张叠成巴掌大的方形的纸,也不?知她是?甚么时候塞进去的——他竟一时失察若此。 谢昭宁狐疑将那纸展开,又吹燃火折子潦草绕了一眼,见?上面原是?留了联络素采的法子,心下止不?住泛起波澜,心驰荡漾起来。 他只觉霍长?歌虽爱闹他爱逗他,时常由?着性子无理取闹,神志却仍随时保有一份清明,晓得自个儿甚么时候该做甚么事,且——当真是?懂他的。 这?样一个姑娘家,又怎能不?让他动心呢…… 第47章 纵马 翌日午后, 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连珍携了她那贴身婢女花蕊来了,花蕊手上还拎了食盒。 连珍进门时, 绛云正拖了长尾从树上似一道锦霞般飞下来,她?不由一声?惊呼, 眸光追着绛云一瞬不瞬, 眼底爱惜之意不可言表。 南烟进屋通禀, 霍长歌便换了衣裳出去迎她?。 连珍经昨日亭中与?霍长?歌一番交谈,如今似是与?霍长歌彻底消了敌对的意思,但仍略有拘谨问道:“霍妹妹这只锦鸡可是认主?犹记前次我来时,它便理我未理,今日亦是如初。”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过去,便见绛云自个儿在树下蹦蹦跶跶闹着玩儿,却怎么也不离近了。 “红腹锦鸡嗅觉异常灵敏, 公主惯用熏香, 故它不愿靠近。”霍长?歌闻言意有所指回她?,浅笑道, “公主只是不知它习性, 下回来, 换身?未沾染熏香的衣裳便好?了。” 连珍品出她?话中含义,恍然大悟睁大一双美眸, 又?神情微一黯然:“原是如此。” 她?俩你来我往打着哑谜, 南烟便好?奇故意凑近了些。 “进去说吧, 外面风还是凉。”霍长?歌见状探手邀连珍入屋内,又?与?南烟道, “姐姐帮我沏壶好?茶来吧。” 连珍点头应了霍长?歌一声?,指着花蕊手中食盒, 竟将花蕊也阻在了廊下:“你与?南烟姑娘打个下手去,待会儿将这茶点一并送来。” 南烟一怔,便晓得了她?俩意思,竟是又?要?说悄悄话,便只能眼睁睁被?花蕊挽了胳膊亲亲热热拖走?了。 霍长?歌遂引了连珍往偏厅里坐下了,这才侧眸仔细瞧连珍一眼,她?一双美眸微微红肿,似两颗小核桃一样。 “让妹妹见笑了,”连珍羞赧摸了摸自个儿眼皮,轻声?道,“昨日里回去一时忍不住——又?哭了半宿。” “也没甚么不好?意思的。”霍长?歌微微一笑,倒是颇能懂她?,“是我昨日话说重了些,公主莫往心里去。” 霍长?歌如今瞧着连珍,便不觉忆起前世的谢昭宁,心想那时的谢昭宁怕原也是这副笨拙模样追在她?身?后,不知她?想要?甚么,只按着自个儿认为的最美好?的幻想,将自个儿能给的都?想给她?。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0节 他?想让她?活着,即使亲手打造一个牢笼,也想要?她?活着,可那时霍长?歌根本?不想活,也不想让他?活。 “昨日夜里,我反复琢磨你说的话,你虽说得在理,可我也并非完全赞同的,”连珍也未生硬反驳她?,只温温柔柔又?略带了些踟蹰道,“我、我总归是要?亲自见到了,才算数的……况且我始终不大明白,为何想要?脱出这红墙青瓦往更广阔的地方去?外面又?有甚么好?呢?那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和感觉?这宫里日子虽清寂些,倒也安稳,便如那日妹妹所说北地战乱不休,也非是个好?居处。” 倒也不是个毫无主见的木头美人,旁人说甚么她?便信甚么。 霍长?歌闻言赞许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并无揶揄讥讽的意味,轻轻浅浅的,但又?蕴着些拭目以待的意思,不改傲气,却又?不盛气凌人,眉宇间越发透出些许从容来,与?她?往昔却是不大一样了。 连珍竟一时有些怔,下意识盯着她?瞧了许久。 适时,南烟与?花蕊端了茶点进来。 南烟边与?连珍递茶盏,边转了头与?霍长?歌道:“皇后娘娘方才着人过来,称今日御马场新到了一批采办自凉州马场的军马,二殿下、三殿下正要?过去验收,不知郡主可有兴致瞧瞧去?” 她?话音未落,霍长?歌已经笑了,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嗓音清亮悦耳道:“那必是得去瞧瞧的,索性我这伤处也已大好?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老窝在这屋中,人都?胖了。” 她?兀自起身?与?连珍道:“四公主可会骑马?” 连珍闻声?回神,讪讪摇了摇头,贝齿咬着下唇,神情略显沮丧,这中都?哪里容得闺秀骑马?那只会人前失仪,贻笑大方。 她?只当她?这才鼓起勇气将话开了个头,霍长?歌便要?寻了由头出门,不愿与?她?多?加攀谈了。 连珍识情识趣得起身?正要?与?霍长?歌道别回宫,却见霍长?歌微一踮脚,竟在她?耳侧笑着悄声?说:“一同去吧,兴许你适才问我的话,今日便要?有答案了。” 连珍一怔,倏得明白过来,双眸微微一亮,期待中显出三分紧张,又?不由自主两手绞了绞锦帕。 “公主稍待,我去换身?衣裳。”霍长?歌直起身?,见她?一副跃跃欲试模样,便晓得她?已是应了。 ***** 屋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日头高升却不热辣,于室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天气。 霍长?歌梳了发辫,换了身?箭袖骑装,又?系了条火红的披风,与?连珍携了南烟、花蕊一道往马场过去。 那马场略做长?方,占地颇广,比霍长?歌想象中要?大上许多?,辽阔似一片田野般,像个小牧场,尽头便是恍若个小墨点儿般的箭亭。 她?们只站在马场入口处往远处马厩一眺,便能瞧见连璋与?谢昭宁正站在马厩前,与?凉州来的官员在验马,他?们身?前停着几匹高头大马,皮毛黑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打眼儿一瞧便知定是脚程强劲的良驹。 霍长?歌倏得便觉浑身?自在了许多?,她?原觉得自个儿打从入了宫,便似纸鸢被?浑身?缠满了线,如今四下里的风似将她?凭空托了起来,不住往远送,她?脚步一下轻快,兀自便往马场中央走?过去,也未着急去寻谢昭宁。 那马场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散着不少的马儿,马侍守在一旁牵着绳,正在慢慢地遛。 那些马儿想来皆是今日初来的一批,似乎认生得紧,不大听?从马侍指令,时不时便停下不愿再走?,间或仰头嘶鸣,踢一下后蹄。 连珍正提着裙角与?霍长?歌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见状便有些惧怕得稍稍往霍长?歌身?后躲了躲。 她?微微有些瑟缩,又?不大好?意思,便寻了话头与?霍长?歌耳侧轻声?道:“再过几日,天气回暖,骑射便会复课,只我从未参与?其中,故——” 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有匹枣红色的大马扬起半身?,高声?长?长?嘶鸣,猝不及防挣断了马侍手中牵着的缰绳,不顾马侍的呼哨,倏然便朝她?们跑过来。 那马显然是头马,边跑便“唏律律”地叫,一时间,场内众马皆似受到了召唤般,齐刷刷扬蹄挣脱缰绳,跟在它身?后肆意奔腾起来。 大地忽地震动,马蹄杂沓、响声?有力,像是有人凭空敲响了一面巨大的战鼓。 “呀!”连珍话音一断,惊骇呼出一声?,扯住霍长?歌披风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四肢陡软。 霍长?歌倒是神色如常,不见明显惊惶,她?远远眺见谢昭宁与?连璋也已发现了异状,忙指挥人手横了人墙,呼哨着抢在马前挥舞小旗阻拦。 那头马又?野又?彪悍,扬蹄一个纵跃,似一团火般飞身?从马侍头上矫健跳过,率领身?后群马一路快速奔跑,马蹄踏着枯草,扬起巨大的风沙。 几名马侍吓得原地抱头蹲下,连声?惊呼,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霍长?歌见状竟“噗嗤”轻笑,眼神清亮有神,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与?我寻一条长?一些的马鞭来!”有马侍正匆忙朝她?们跑过来,霍长?歌扬声?便与?他?嘱咐道。 那马侍正欲前来劝她?们先行撤出马场,闻言一愣,迟疑:“郡主?” “快去,要?长?的!”霍长?歌急声?催他?,“别愣着,快去啊!” 那马侍不敢违逆她?,茫然应一声?,忙自后腰取下一条长?马鞭,两手捧着躬身?递给霍长?歌。 那枣红大马脚力迅疾,转眼便已要?到近前来,那马侍见势又?连声?催促:“四公主,郡主,小的先护送你们出去,现下马场里正——” 连珍闻言越发拽紧霍长?歌披风下摆,瑟缩成一团,也正想催她?快走?,却见霍长?歌充耳不闻,只右手执了鞭,将那鞭绳展开凭空一甩,“啪”一下抽出一声?似鹤唳般的破空响动。 她?抬眸粗估了一下那马鞭长?度,眼瞅那头马离得越发近了,倏然眼中笑意一晃,抬手解开肩上披风的系带,反手一推甩开连珍,冲着那头马便迅疾跑了过去。 “——哎,郡主!”那马侍话未说完,便见她?一身?骑装似一团火般,已直直朝前蹿了出去。 “妹妹不可!” 霍长?歌身?后,连珍和马侍见状连声?惊呼,谢昭宁闻声?侧眸,还未反应,便见霍长?歌振臂一甩马鞭,鞭稍凌空往那头马修长?脖颈上一卷,借马前冲之势跃起,人已灵巧翻身?上去了,身?子一伏便牢牢贴在了马背上。 谢昭宁:“……!!!” 那马瞧着虽野,但明显已被?驯服,头上套了嚼子缰绳,背上也装了马鞍和马镫,霍长?歌上了马便松开套在马颈上的鞭稍,一手执缰,一手举着马鞭凌空一抽,重重一夹马腹越发跑得快了起来。 那马原便只是想挣开枷锁疯狂跑上一跑,见霍长?歌竟然比自个儿还要?疯,也不甩她?下来,得了令跑得越发肆无忌惮,骤然便与?身?后群马拉开了不远的距离。 初春的阳光温柔洒下,霍长?歌骑在马上,神采飞扬,长?发荡在身?后,衣摆在风里翻飞,整个人似一团飘在空中的火,肆意张扬。 她?骑着头马,领着群马,马儿在她?身?后缀成一条黑压压的长?线,数百马蹄齐齐踏着大地,扬起沙尘,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场面一时壮观极了。 连珍怔怔瞧着,内心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欣羡又?是恍然,她?还未来得及细品,便见霍长?歌直朝她?飞奔而来,笑着展臂扬鞭,她?下意识一凛闭紧双眼,却骤然被?长?鞭卷住了细腰,紧接着,一股巨力猛得将她?拦腰凌空提起。 连珍惊惶抬眸,便见自个儿已飞上了霍长?歌的马背,坐在她?身?上,身?子随头马跑动的频率上下起伏,大腿内侧是硌得生疼的马鞍,小腿两侧贴着温热鼓动的马腹,冷风呼呼吹过她?脸颊,刺得她?娇嫩肌肤微微得疼。 连珍后知后觉眨了下长?睫,登时吓得四肢僵硬,闭着双眼“啊”一声?凄厉尖叫。 霍长?歌:“……” 连珍慌得两手胡乱地抓,霍长?歌怕她?扯住马鬓,执鞭那手连忙将她?拦腰环住往后一抱,抱得她?人稍稍后仰,两耳让她?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连珍两手仍僵在身?前害怕得乱抓乱挠,又?隔着衣袖倏得下意识掐住霍长?歌小臂,霍长?歌吃痛闷哼,无奈笑出一声?,也不理她?,只任她?嗓音喊出了销魂的波浪,又?让马颠得支离破碎。 “啊!公主!” “郡主!” 花蕊与?南烟被?霍长?歌与?连珍适才远远支开,堪堪赶到马场,便眼见霍长?歌将连珍强行拖上了马背,越跑越快,转眼领着群马转了个弯儿,沿着马场四周绕开了圈,惊恐大喊。 原先群马挣脱马缰时,谢昭宁正惊惶,瞧见霍长?歌上了马背,便莫名放下心来,他?晓得那丫头怕不仅是武艺高强,却不料,他?心还没彻底放进肚子里,便突闻连珍一声?惊恐尖叫。 他?与?连璋闻声?眺望,便见霍长?歌将连珍凌空提上了马背。 连璋一怔间,已见谢昭宁立即呼哨一声?唤出了平日坐骑,跃上马背便赶紧去追。 疯了,谢昭宁一瞬心惊肉跳,马背上带着个人还能跑得这样疯,他?便晓得霍长?歌骑术确实不错,可那到底是位公主,她?纵是摔不着她?,吓着了也是大过。 谢昭宁挥鞭打马,神情罕见得肃然,身?子已腾起了稍许,却眼瞅不说能追不上霍长?歌,便是连距离亦是缩短不了,前面马群又?挡着路。 他?倏然一扯马缰原地顿住,冷静片刻,预估了霍长?歌头马与?自个儿坐骑马速的差距,便果决一扯马缰转向,控马直直从马场中间横穿过去,越过半个空地,直冲霍长?歌过去。 霍长?歌载着连珍跑过小半圈,连珍声?嘶力竭喊得口里已隐隐带出了血腥气,她?喊得累了,便开始嗓音喑哑得低声?抽泣。 霍长?歌好?气又?好?笑,只觉自个儿平日故作做作的闹腾劲儿与?她?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啼笑皆非道:“喊够了便睁眼瞧瞧,别哭了。” 连珍这才恍然自个儿原还在霍长?歌马背上,并未如预想般,已被?甩脱出去。 她?颤颤巍巍睁眼,手还紧紧掐着霍长?歌手臂不放,蔚蓝天空高高悬在头顶,阳光化为金灿灿的光点撒在她?肩头,眼前广阔的草原虽还未焕发出春天的生机,但已给了她?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身?下起伏的节奏,似是大地心脏在鼓动,她?耳侧呼啸的风声?合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响动,像是一首激昂的战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飘在天地间,一颗心似乎融进了风里。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连珍怔怔坐在马背上,恍然便不是很怕了,她?直直望着远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掐紧霍长?歌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若是不怕了,”霍长?歌游刃有余骑马带她?,还能敏锐觉察她?的异状,便在她?耳旁道,“你松开一只手贴着我手的位置拉住缰绳,不要?使太多?力气。” 连珍闻言鼓起勇气,便将手当真?放在她?手旁,一手握住她?拦在腰上的手腕,一手贴着霍长?歌控缰的手,五指僵硬收紧,轻轻拉住了缰绳。 “身?子也别崩那般僵硬,”霍长?歌见她?已放松下来,便又?笑道,“软一些。” 连珍便蚊讷似得应了,试图放松了腰肢,又?后知后觉自个儿竟紧贴着霍长?歌,像是坐在她?怀中。 她?从未与?人离得这般得近,霍长?歌远比她?还低小半头,身?子又?单薄,但连珍一瞬便觉,她?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适与?平和,甚么都?不再怕了——身?后的姑娘生得超乎她?想象得强大,远比大年里头还要?伟岸似的。 连珍下意识便想回头瞧瞧霍长?歌,她?侧眸,余光一瞥,却瞧见她?们身?后众马奔腾,乌泱泱群马踏过地面,扬起灰蒙蒙的尘土,气势雄浑壮观。 连珍一瞬震撼得瞠目结舌,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曾幻想过的场景。 霍长?歌绕着场内跑过半圈,瞧见空档,便松了马缰,她?生怕连珍头次骑马,跑得久了身?子也受不住,复又?握住连珍的手,让她?松开了缰绳,揽住她?纵身?一跃,径直又?凌空跳下了马背,往外圈让了让,让头马领着群马继续撒了欢似得跑。 连珍下来时,腿脚果然已不听?使唤,身?形微一踉跄便被?霍长?歌扶稳了。 她?陡然升起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舍地望着那头马矫健身?姿渐渐远去,居然轻叹一声?,遗憾垂眸凝着自个儿适才拉过缰绳的手,缰绳那粗糙的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她?指尖。 “你抬头?”霍长?歌突然像是发现了甚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在她?耳畔一笑。 连珍正回味,闻声?抬眸,便见群马过后,谢昭宁亦飞快打马而来,他?单手控缰,骑在马上微微腾起了半身?,姿态舒展漂亮,脑后灿金发带与?薄兰披风搅扰在一处,肆意翻滚在风中,不似往日那般温润文?雅,华贵俊美中裹挟着飒爽英气扑面而来,隐有冷冽肃杀的味道,像是一把已然出鞘的剑,剑锋迎着夕阳斜斜插-进了天地之间。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昭宁,亦一息勾起她?故意隐在恐惧之下的记忆,她?似恍惚间又?看见了大年初一夜里杀伐果决的谢昭宁,刀锋下累了无数的人命,鲜血喷薄出漫天的赤雾,连珍遽然忆起霍长?歌昨日亭中那些话,倏得顿悟。 她?原从未明白为何天要?生得这般高远,地又?要?生得那般广袤,狭窄的一方侧殿已然足够她?生活,她?从不觉得自个儿需要?走?出宫门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去感慨天高地广,而如今却终于恍然为甚么有人想要?挣脱这红墙青瓦,也终于懂得外面到底有甚么不一样的东西会勾着他?们的心神,只这般心似飞在风里的感觉,与?只身?似剑横插天地间的姿态,便不是那狭窄的一方宫殿所能给与?的。 外面的天地必是比这一方马场要?广阔上许多?许多?,他?们可以悬剑打马、引吭高歌,追着日出直到日落。 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澍。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注1) 连珍霎时眼眶一红,鼻头酸酸涩涩得又?想哭,只她?颤抖着双肩强行压住了哭意。 片刻间,谢昭宁已到得她?们身?前,他?一勒马缰,身?下白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他?覆额长?玉上那云鹤随一缕阳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谢昭宁抬腿利落下马,整个人比平日耀眼许多?,脑后的灿金发带斜斜搭在肩头,似发间裹挟了一线黄昏的微光。 “又?胡闹……” 谢昭宁未算到霍长?歌半途便下了马,未截住她?,他?胸膛上下起伏,担忧又?气急,先蹙眉斥了霍长?歌一声?,语气不见严厉与?恼怒,只蕴了满满的无可奈何,想恼又?狠不下心去,语气半飘半沉。 霍长?歌不痛不痒耸了耸肩,眯眼对他?讨好?一笑,也不说话。 谢昭宁耳尖一红,轻描淡写横她?一眼,这才又?转头询问连珍道:“四公主可吓着了?” “无事,不怪霍妹妹的,”连珍见状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却仍笑着与?他?说,“是我来之前,央妹妹教我骑马的。” 霍长?歌见她?居然替自个儿出言开脱,稍感意外,却又?觉理所当然——连珍果然对她?卸下了心房,也终归要?释然了。 只谢昭宁颇为惊诧,不由瞥霍长?歌一眼,不知姑娘们又?存了甚么古怪心思,却见她?又?朝自个人吐了吐舌尖,揶揄他?多?管闲事。 “听?见没,四公主要?学?骑马,”霍长?歌拖了长?音朝谢昭宁娇嗔道,与?适才马背上恣意模样大相径庭,又?跺了跺脚,“还不去挑只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她?下意识推了推谢昭宁手臂让他?赶紧走?,谢昭宁未料到她?倏然动手动脚,躲避不及,便又?红了脸,朝她?警告似得瞪一眼。 霍长?歌便也不再理会他?,拉着连珍转身?便要?离开马场回宫去。 夕阳已缓缓下沉,四下里也越发得冷,她?们刚刚又?跑了马,身?上还有未干的汗水,便愈加觉察出了寒意来。 连珍与?霍长?歌并肩,慢慢行走?在昏黄的余晖中,背影让阳光拉得细细长?长?,连珍眼前仍是霍长?歌与?谢昭宁适才气氛融洽的打闹,怎么也挥之不去似的,不由欣羡又?难过。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1节 她?与?霍长?歌走?出了老远,方才听?霍长?歌意有所指问一声?:“……还好?吗?” 连珍闻言顿了一顿,突然含泪笑着答她?说:“像心在风里面飞一样。” 霍长?歌一怔转头瞧她?,便见她?亲口说出这句话后,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转眼哭得梨花带雨,但已不见明显悲伤。 “如果他?要?的是这个……”连珍释怀哭着又?笑,是从未有过的好?看,嗓音颤颤巍巍又?故作轻松地说,“便给他?吧……” 她?话音即落,背后的斜阳突然沉下了地平线,夜幕将至,恍如她?幻想中的爱人终于彻底离开了她?。 ***** 夜里,连凤举忙完政务,便于皇后宫中过夜。 皇后站在床榻旁,边与?他?素手解着衣裳,边端庄温婉笑着道:“陛下这回可要?输给妾身?了。” “哦?”连凤举颇玩味一笑,反问道,“怎么?” “珍儿与?长?歌那孩子,如今倒瞧着就要?处成一对姐妹了。”皇后轻笑又?道。 连凤举闻言一滞,不由蹙紧双眉,面色转眼变得阴沉难看,皇后见状一瞬惊惶,正不知自个儿说错了甚么话,矮下半身?便要?请罪,又?见他?面上陡然堆出了些许虚假笑意,虽故作好?奇,却暗暗咬牙缓缓道:“是嘛?” 倒是如她?爹一般会通络人心得很呐,古昊英可是连骨灰都?想要?谢昭宁给他?埋回霍玄身?边去。 皇后:“……” 她?见连凤举倏得阴阳怪气,只茫然不解,着实不知他?怎的就又?恼了。 待缓过半晌,她?方才恍然:难不成连凤举竟是打着要?她?二人相争的算盘,并不欲见她?二人冰释前嫌? 皇后小心翼翼挑眉觑着连凤举侧颜,心下顿起波澜。 当真?是,帝心难测啊。 第48章 试探 隔天, 霍长歌前日强拖了四公主去跑马,而害得四公主惊吓过度,回宫哭过半宿便连夜生了大病, 还唤了太医的事?儿,便传得整个后宫人尽皆知了。 流言蜚语中的霍长歌已从?大年?初一那夜的骁勇巾帼, 转而成?了一个恃强凌弱的恶人模样, 个人声誉每况愈下。 苏梅往永平宫外转了一圈, 回来后便寻了个霍长歌身旁无人看顾的时机,与霍长歌低声道:“怕是有人在故意败坏小姐名声。” “我晓得,”霍长歌仍倚在廊下状似悠闲得晒太阳,闻言挑了眉眼笑着看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无?事?,你去忙吧。” 她手?指一动, 绛云便眼尖得从?树上拖了红霞似的长羽飞下来, 往她身前小声“啾啾”地唤,乖巧等她投食。 霍长歌便笑着又抛了几粒黄豆与它。 “你?晓得是谁?”苏梅却放心不下, 仍轻声追问。 她原怕是连珍争不赢谢昭宁便动了歪念, 遂夸大其词、煽风点火, 欲在后宫引出事?端来,若这风言风语着晋帝知晓了, 与霍长歌不利得紧。 “连凤举。”却不料, 霍长歌一眼看穿了她心思, 偏头无?声与她做了口型,敛了笑意不说, 眼底厌恶稍纵即逝,竟大逆不道得直呼了晋帝名讳。 霍长歌与连珍一旦相处和睦, 便恐早晚要与连珩及其生母丽嫔也?交好,这阖宫上下在乎她名望好坏的,唯一个连凤举而已,这原是她进京那日便已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生怕她成?为第二个霍玄,得尽人心的霍玄,故意挑动连珍与她相争却又失算,可不得气急败坏。 “不必在意,忙你?的去吧,我心里有数。”霍长歌见苏梅一瞬惊愕,便复又笑着宽了宽她心。 霍长歌自打于谢昭宁口中闻得当?年?旧事?隐情?,如今越发对连凤举淡了那份期待,也?不愿再往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太子虽还未摸透,但狡兔尚且三窟,她总得多备一条后路,兵行?险着,她怕是早晚要走另那险路了,遂她每日廊前倚着晒太阳也?并?非当?真在消磨时光。 她前世五年?被困王府,为避谢昭宁而远之,总闭门不出,屋里待得久了人也?憋闷,如今便不再愿于室内待着,就?连思忖要怎样“料理”了晋帝,亦是偏好于春光之下“明目张胆”得琢磨。 待到翌日,流言甚嚣尘上,霍长歌便于午后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连珩。 霍长歌前世与连珩便未有过私交,如今亦与他未曾说过几句话。 连珩面儿上瞧着惫懒风趣、胸无?大志 ,又文不成?武不就?,虽说使得一手?好乐器,霍长歌却也?未闻听过,只见他平素一把?瓜子时刻捏在手?心,磕得欢快,可霍长歌越发觉得连珩与其生母丽嫔才?是这宫中顶聪慧的两个人。 丽嫔素来惯会避嫌,霍长歌今生入宫数月,还未得见她一面,便是前世留京五年?,她也?仅见过丽嫔几面。 丽嫔那时亦已年?近不惑,妖冶面容却仍绝色不减当?年?,六宫之中原无?人能及,只她一句“元皇后待妾不薄,妾要于元皇后牌位之前日夜诵经”,便将自个儿摘出了后宫争斗十余载不说,皇帝要敬她,太子要敬她,其余妃嫔亦无?法与她面前搬弄是非。 而她养出的这一儿一女,亦同她一般,无?甚才?能又无?大错处,在连凤举并?不丰茂的子嗣之中,又最?是不显眼得紧,颇适合于这宫中苟活。 霍长歌原还琢磨要寻丽嫔瞧上一眼,试探一番深浅,可自打谢昭宁相告五年?前古家旧事?,她便也?打消了此念头——丽嫔既与元皇后关系匪浅,亦该是晓得那惨案详情?,惧连凤举无?情?手?段,方才?携两女一子在这深宫活得寂寂无?名。 眼下连珍尚未婚配,连珩更离外放出宫还有些年?头,为人母者总不会在此时行?差踏错,留下把?柄。 且不论承晖殿到底与连凤举并?无?直接仇怨,丽嫔既已择了这条道平安过得许多年?,一时半刻怕难以撬动,霍长歌自也?不愿去落人口舌了。 若说连珣是隔岸观火,总将自个儿游离于众皇子之外,是个局外人模样;那连珩便是人在局中,却仍能置身事?外,瞧着他与谁都能说得上几句话,却与谁又都不十分亲厚的模样。 怕也?是位洞察人心的高手?。 霍长歌正这样想?着,连珩已被南烟请进了院中,往廊前过来。 连珩只比谢昭宁小了一岁,却低了他小半头,因不大习武的缘故,肤色倒是比谢昭宁要白皙许多,步伐间略沉重虚浮,不大轻盈灵便,又因承袭其母一副略显轻佻的容貌,更兼其着一身杏黄长衫,倒是颇有些许纨绔公子的味道。 他那长衫下还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但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霍妹妹安好?”连珩行?到近前,笑着与霍长歌拱手?道,“几日不见,倒似当?真长高了些。” 霍长歌“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倚靠不住,挺直了腰板坐着,只觉他可着人心将话说得颇舒坦:“四哥今日怎得了空来看我?” “我日日得空,礼部清闲得紧,只不过我生了个闺秀般的性子,就?好足不出户,与珍儿似的。”连珩兀自撩了下摆往霍长歌身侧一臂远的位置坐下去,侧身与她又笑道,“我原是听闻皇后娘娘时常赏了霍妹妹上好的贡茶,我殿内寿眉已用尽了,今日犯了茶瘾,是来与妹妹讨茶喝的。” 霍长歌便又笑一声,嘱咐了南烟去备茶,待南烟人走远,却是先与他关切问了句:“四公主可还好?” “大哭过一宿,又烧了一日,用过药已退了热,现下适才?安稳。”连珩笑着回她,眉宇间不见丝毫责备与怨怼,与她颇自然得唠家常,“再待不了几日便要春分,珍儿原是春分后的生辰,该及笄了,即日起便要被关在殿内学规矩。” “及笄?”霍长歌一怔,“及笄为何也?有规矩要学?” “及笄礼啊,”连珩惊诧一瞬又笑了,晓得她还小,怕是未经过这样的事?情?,便与她风趣解释道,“届时三品以上命妇皆要于皇后宫中来观礼,场面大着呢,可不得有丝毫行?差踏错啊。说不准哪个命妇便是珍儿未来的婆母。” 原这京畿贵女的及笄礼便也?等同相面了…… 霍长歌闻言这才?明白,适才?笑着摇了摇头,正感慨宫中繁文缛节确实多如牛毛,南烟已端了茶盏来。 连珩接过南烟递来的茶盏,姿态慵懒闲适得两指拈着杯盖撇开杯口的浮茶,轻啜了一口,眼神清亮赞一声:“果然是好茶。” 霍长歌便也?笑着饮了茶,有南烟随侍在侧旁,俩人便都没再多说话。 午后日头不烈,四下里合着微风,暖得人通体舒畅。 待连珩用完了茶,将茶盏又递还了给南烟,便一整衣冠站起来,与霍长歌笑着一拱手?道:“多谢霍妹妹款待了。” 他话音未落,便笑着要走,似乎当?真只是来此处讨茶喝。 霍长歌便着南烟收拾茶具,起身送了连珩两步,待到院门前,见左右无?人了,连珩突然又转身,与她如释重负般,感激笑着又拱手?:“霍妹妹,谢谢了。” 霍长歌闻言一顿,只觉他那六个字说得莫名沉甸甸的,便晓得他谢的不是茶,原跑来一趟只是为了谢她消解了连珍险些成?了心魔的执念。 “不敢。”霍长歌也?作揖笑着回他,便知他果然通透,已瞧出了许多端倪,“四哥走好。” ***** 如此,日子又日复一日波澜不兴得过去,连凤举后宫里那位欣婕妤眼下又有了孕,他便时常去探望,便更不大往皇后寝殿用膳留宿; 太子妃也?显了怀,皇后贤德大度,也?免了太子与太子妃晨昏定省,只着太子闲暇便多陪陪她,霍长歌接连几日也?未曾见着那父子俩人影。 霍长歌愈发觉得宫中果真无?聊得紧,除每日往皇后宫中定时请安外,她那偏殿也?再未有客上门。 除却连珍准备及笄礼闭门不出,谢昭宁也?时常往宫外去探查前朝踪迹,南烟又将她与苏梅跟得愈加得紧,眼神还总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很是古怪,霍长歌瞧不透她之前,便也?不想?随意动上一动,生怕授人把?柄。 更遑论前朝一事?还有诸多疑点,她原想?着待春暖花开,北疆恢复道路通行?了,便着人与她爹霍玄送信过去详细一探,如今也?是不能够了,还得另觅时机。 霍长歌本就?是个闲不住的热闹性子,前些日子肩膀伤着,还能安分些,如今越发得坐不住,时时便觉得这宛如“囚禁”般的生活,恍然便让她时不时忆起前世被困于京中的那五年?。 她那时虽被谢昭宁亲自“囚”于王府之中,但原还比如今自在些,总归谢昭宁的安王府守备再森严,她想?要传入传出的消息也?仍是他与他那些手?下阻拦不住的,不像这重重宫门,像是当?真能将她困死在其中一般。 似乎一切皆在大年?节里有了巨大转变。 又过几日,临近春分,京中突然迎来连绵细雨,天色整日昏暗阴沉,雨声淅淅沥沥不断,气候却不见明显寒冷。 霍长歌腿脚夜里越发得难过,肩头旧伤也?酸酸胀胀麻麻痒痒,浑身俱不爽利,白日里便醒醒睡睡,总不大清醒,如此慵懒生活,便是她前世也?未曾有一天享受过,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到得春分,雨下得更加得大,大雨瓢泼伴着轰隆雷鸣似银河倒倾,青紫电光于天际若隐若现,连凤举无?奈之下只得取消了太庙春祭与原推至春分的储君试犁亲耕,只在宫中设坛祭拜,又着官员、士大夫自行?郊外踏青迎春。 这些时日,前朝隐匿得毫无?踪迹,谢昭宁率禁卫南军与中都护城北军探查京兆尹多日,也?只借着霍长歌手?下那位“素采姑娘”的本事?,带人拔除了些许前朝安插于京中较为显眼的几处“钉子”,于其根基而言倒是并?未损伤多少。 只连凤举却已耐不住,过得清明若再不“试犁亲耕”,今春便再无?时机,遂严令着他们尽快推进探查脚步,亦要提前详尽部署一切安防,留待清明时节护卫太子安危。 谢昭宁越发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宿在宫外,已许久未曾回宫中羽林殿。 翌日,飘风急雨中,连珍便迎来自个儿十五岁的生辰,以及——及笄之礼。 晨起,各宫皆备礼前往皇后宫中,霍长歌亦着苏梅取了件自北疆带出的玉器,着南烟领着一同过去观礼。 吉时,连珍着一身花纹繁复的宫装玉步款款而来,她半月不见,身段愈加婀娜,柳腰花态间尽显女儿家的娇媚,与这宫中大多女子一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将克己复礼、贤良淑德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宫乐起,礼部于帝后御座前,一遍遍唱着祝词,又捧了冠服来,正冠、更服、受酒器、奉馔食讫,连珍四肢僵硬得让人牵着一步步谨慎而完美?得完成?了她的及笄之礼。 待礼成?时,皇后与连珍发髻间亲手?插了一支金步摇,连凤举下旨赐了她与前世相同的封号——颍川公主。 颍川原属豫州大郡,颇为繁华,只于此得见,连凤举便是再不喜这个女儿,也?未曾在人前亏待她。 霍长歌端坐左侧观礼席,四下里嘈杂热闹,有宫人在小声议论连珍未来婚嫁,毕竟南晋的姑娘一旦及笄,便是该议亲了,而连凤举膝下如今又只她这一个成?了年?的公主,婚配一事?便格外引人注目。 霍长歌闻言不住唏嘘,只心道,再过半年?,她怕是亦要在此地走上一遍与连珍相似的流程,只不知霍玄可抽得出空闲前来。 她一时间心绪翻腾,越发思念起她爹与北地三州来。 就?快了,霍长歌不动声色窥着对席众人间的谢昭宁,不想?他也?正投了眸光过来,四目相对一瞬,霍长歌已明显觉出了他将隐而不发的温柔缱绻堪堪藏在眼底。 就?快能回去了,她怔怔凝着谢昭宁,只觉一时间似已离这堂中喧嚣远了,她忍不住心道,我们终归能回去的。 ***** 隔日,屋外大雨渐悄,霍长歌辗转发侧,夜里不住梦起前日席间谢昭宁那含蓄幽远的眸光,着实想?见谢昭宁一面,卯时不到便起身着南烟领着往崇文馆中去。 她到时,室内人已齐了,约莫一月不见她,众人皆齐齐一怔,只觉她似乎当?真长大了些许,眉宇间的从?容堪堪要将娇蛮压过去似的,便不由神色各异起来,却是连珍先回神笑着亲亲热热唤了她声:“妹妹来了。”,越发引得旁人惊诧。 谢昭宁夜里巡防,未曾睡下多久便又起身,正略有困顿间,闻声抬眸,倏然顿住,只觉眼前红彤彤一道身影似一团火般,径直将他眼前料峭初春点亮成?了盛夏,困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来人裹一身朱红锦衣,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一头长发分扎数股小辫,往头顶结成?两个小髻,小髻左右又各别了支蝴蝶状的玉步摇,翅尾缀着珊瑚珠子串成?的流苏,随她步调轻轻地摇晃,与她耳下一只续了长长珊瑚珠链的耳坠相映成?趣。 正是霍长歌。 她素来鲜少做如此齐整装扮,今日倒越发似个豆蔻少女模样了,虽不至于尽态极妍,却也?有了些许美?人胚子的影子,甚至于她那份灵动张扬与率性,原是京里闺秀所无?法比拟的,耀眼夺目得很。 谢昭宁呼吸不由一屏,颇有些被惊艳的意思,眼睫一颤,强自按捺了一瞬,耳朵仍忍不住红起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2节 霍长歌正往他身后过去,恍然瞧见他一对耳垂已红得鲜血欲滴,似一对珊瑚珠,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愈加显眼,便堪堪憋住笑意,故意拿手?捏着自个儿一侧耳上的珊瑚珠耳坠,背对众人朝谢昭宁偏头无?声做了个口型:“红——啦。” 谢昭宁:“……” 红红红……红甚么红?! 谢昭宁这下连双颊都抑制不住烧红了些,一路往脖颈下蔓延,又怕她那举动被旁人瞧了去,平白惹人猜测,凤眸眯了眯,似是想?凶她大庭广众之下规矩些。 嘁,纸老虎,霍长歌又嫌弃他又好笑,心道,一点儿都不凶。 霍长歌往谢昭宁身后落座许久,过了时辰竟然也?未等到杨泽来,屋内众人正纷纷议论,杨泽却与连凤举一同姗姗来迟。 连凤举往主位上理所当?然落座,杨泽便垂首恭敬立在他身后。 霍长歌见状笑意渐敛,她随众人起身与连凤举行?了礼,坐下时便敏锐觉察连凤举状似轻描淡写睨她一眼,眼神却明显蕴有揣度之意。 霍长歌一瞬警觉。 “自去年?秋起,朕忙于朝政,便许久未曾考校尔等功课,”连凤举笑得一副慈爱模样,与众人不疾不徐道,“今日正巧停朝旬休,闲来无?事?,过来瞧瞧你?们,顺道出上一题。” 此举简直猝不及防,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堂内一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连凤举却抬眸正正凝住了霍长歌,意味深长又续道:“前次你?们太傅病中时,曾由庆阳郡主代?为授过几日的课,想?来你?们对北疆三州局势已该有所了解才?是。今日这考题,便是有关翼州的。” 第49章 怀柔 翼州? 霍长歌闻言诧异蹙眉, 下意识垂眸思忖,却突然忆起甚么来,杏眸适才一沉, 便听?连凤举果然缓声再次道:“朕昨日收到燕王火漆密函,翼州南匈奴内乱, 右贤王那支怕是要反了。翼州玄武军暗桩半月前绑了右贤王派于北匈奴单于处求和的使臣, 截了密函, 密函里原是右贤王囚禁了居真单于,并与翼州、青州交界处云崖山上的绝峰寨勾结,欲归顺北匈奴的求和书。” 堂内霎时一片惊呼。 “各位,”连凤举正襟危坐,好整以暇瞧着堂下众人稍显惶然模样?,耐人寻味笑道,“此事, 如何?解呀?” 他话音即落, 连珩与连珍便已下意识转了头瞧霍长歌,却见霍长歌似是颇为头疼得轻阖了双眸, 右手虎口虚虚扣在额间, 食指缓缓按压着眉心, 似乎不安又焦躁。 焦躁?焦躁个鬼,霍长歌觉察出四面八方?有视线投来也不睁眼, 无奈腹诽, 这事儿前世原还是她亲自解决的, 并不十分费事,故她今生并未将此事多加放在心上, 那绑了信使的暗桩也不是她爹霍玄麾下的玄武营卫,而是她那支骁羽营墨字旗下探马。 北疆三州如今还未全然化雪解封, 道路难行,这消息一来一往间,送到连凤举手上怕已?过?半月有余,情况紧急之下,霍玄也必不会按兵不动等待连凤举示下,兴许这内乱现下已?平定过?了,只战报还在路上。 可霍长歌却不能开口多言,她生怕连凤举此番又是为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只为试探她深浅,毕竟这堂下列位皇子公主便是读过?这许久的书,亦难清楚南北匈奴与北疆三州这十四载间的恩怨纠葛——想来因前朝与谢昭宁那事她泄了些底,近日又与连珍走得颇近,到底令连凤举甚为不安起来。 “怎么,没人说话?这题难吗?”连凤举见众人皆垂眸不语,便侧眸挑一眼杨泽,玩笑似地道,“别丢你们杨太傅颜面,从年长的开始,依次于朕谈谈你们心中所想,也别太过?拘束,想到甚么说甚么罢。璋儿,你先来——” 连璋肃然起身?,应声称是,却只蹙眉沉声,合着南北匈奴的由来,平淡无奇道:“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西境凉州;燕王霍玄入北地痛击狄人,逐一收复并、翼、幽三州大半失地,又分裂南北匈奴,逐北匈奴出并州五原郡,迁南匈奴于翼州渤海郡允其?世代归顺南晋。” “翼州地处并、幽二州间,向来太平,北地钱、粮、军需尽出翼州不说,三州刺史?部亦合在翼州一处,乃是三州的腹地所在,南匈奴所处之地又近左冯翊,若当?真意图撕毁盟约重归北匈奴且不日进犯,只怕难免搅扰中都。” “故,此事需尽早解决。” 连璋深知有太子在上,纵是碌碌无为,只不出大错,储君之位便坐得稳如泰山,连凤举便巴不得其?余儿子皆长成一副平庸模样?,故亦不愿此时沾惹朝堂之事,显露才能犯他忌讳。 但他到底与谢昭宁乃是自小?长大的兄弟,话说一半、留上一半,说完行礼落座,谢昭宁便能温声接着他话音,中规中矩得起身?续完后半段:“可眼下右贤王反叛之心仍藏暗处,并未翻于台面之上,只凭使臣与密函难以服众,少?不得被反咬一口意图加害之罪,贸然行事,实为出师无名。” “翼州又仍有几处小?部族是随南匈奴一同归顺的,若处置不当?,便少?不得又掀战火,且时近春耕,各处兵力亦需分出部分屯田耕种?,不得随意调动。” “如此一来,便又束手束脚。” 他二人所答合在一处,便是完美诠释何?为“废话”二字,杨泽心中好笑,却故作深沉捋着一把?山羊胡子,连凤举压着不豫面色,一脸不耐,却见连珩支支吾吾作揖起身?,干笑道:“二哥三哥所言甚是,儿子复议。” 杨泽险些就要憋不住笑,颌下长须止不住得颤抖。 连凤举面色越发阴沉:“……” 这宫中人人皆知他偏宠太子,又向来性子阴晴不定,素爱猜忌,遂有眼力见儿的谁也不愿强自出这风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宁愿各个做出一副不堪大用的中庸模样?,好留得一条命在。 待轮到连珍,她面色苍白,茫然起身?,两?手不住绞着锦帕,颤着嗓音学了连珩言辞,亦期期艾艾道:“女儿复复复……” 她尚未言罢,连凤举便已?似等不及般,压着不耐与烦躁,抬袖挥手止住她这个凑数的,反而与霍长歌扬声问道:“那庆阳郡主可有高见?再道‘复议’二字,鹦鹉学舌,朕可是要罚了。” 霍长歌闻声睁眼抬眸,见四下里众人皆朝她投了关切眸光来,谢昭宁亦正侧眸担忧窥她,狭长凤眸中蕴着忐忑,悄悄与她摇了摇头。 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紧张。 可连凤举显然是冲她来的,霍长歌虽知今日这一劫怕是难躲过?去?,却仍镇定自若,拱手笑着起身?,顺着连凤举一贯心意与行事作风,竟与他嗓音清亮得将题目又抛了回去?。 她微一沉吟,胆大便道:“臣虽有法子,却亦不过?是武人的粗俗法子,短视得很。下臣若是起了反叛之心,既有证据在手,果断杀之便是,刺杀、下毒、暗害,探马暗桩便亦是养来用作此番用途的。可这南匈奴右贤王却不是臣的下臣,到底杀还是不杀,还得陛下定夺才是,陛下若心生仁慈,便需得陛下——另拿主意了。” 霍长歌话音未落,却见杨泽面色一凝,与她深深蹙了眉头,连凤举亦闻言青白面色陡转,眉目间燥郁之气竟已?消散大半,唇角显出别有深意的笑意来,似是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 ……糟糕,霍长歌见状后知后觉心道,难道中计了?可她又没说错甚么话,又能中甚么计? “若朕确实不愿杀之,欲使怀柔之计再度笼络人心,”连凤举含蓄深远一笑,缓声发问,“长歌,可有良策?” 怀柔? 古来怀柔便只来来回回那么几招:给钱,加爵,封王,还有—— 和亲?!霍长歌倏得大震,心下突得一沉,借拱手躬身?姿势,不动声色侧眸窥了仍一副懵懂模样?的连珍一眼,连珍昨日适才及笄,连凤举难不成是想借她之口,送连珍往南匈奴和亲去??! 他只是借此行试探之举,还是当?真存了这等心思,想借她推波助澜成事? 霍长歌一瞬惊骇又狐疑。 可他想连珍去?嫁谁?以霍玄那果决性子,右贤王怕没死在他手上,也已?他被打残了旧部交于居真单于发落了,连凤举不可能猜不到,那他是想连珍嫁左贤王还是嫁——居真单于? 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呢?霍长歌大惑不解。 居真单于亦四十上下年纪,性子是匈奴王族中少?见的敦厚仁和,又素来与霍玄交好,并无反意,眼下象征着太子之位的左贤王一职仍在空缺之中,这和亲——倒底是要婚配谁? 谢昭宁似亦是想到了“和亲”此节,远远与连璋四目对视,不可置信瞪圆一双凤眸,侧目瞧了眼连珍。 “皇帝伯伯,”霍长歌强自压下一腔怒火,娇嗔一声,只与连凤举笑着故意卖蠢套话道,“咱们往日已?与南匈奴太多便利,通商税收亦能免则免,费用收取得颇低,那右贤王向来贪婪,钱财怕是不缺,王爵嘛……他那位置之上,怕只有象征着太子之位左贤王亦或是——” “朕说的怀柔之计是——”连凤举不待她说完,已?然阻了她话音,直截了当?道,“和亲。” 室内霎时哗然一片。 ……果然! 霍长歌当?即了悟,连凤举只是想以“将连珍嫁与右贤王”为饵试探她,她霎时通体生寒,更心寒。 她原想过?往京里来这一遭,日子必不会有多好过?,连凤举疑神疑鬼那毛病,她前世便有领教,可她预想过?太多的试探方?式,却万万未曾料到,他原还会有这招。 就连珍那怯弱性子,若是送她去?和亲南匈奴,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素有暴虐之名在外的右贤王,那可是会囚禁单于夺其?妻女的主儿,便是她从未与连珍交好,亦不会赞同此等做法。 不说南匈奴自归顺起已?过?十三载,从未翻腾出甚么像样?的水花来,便是北匈奴亦让霍玄揍得再未从他手中夺过?一座城池去?,如此形势之下,连凤举竟也能说出“和亲”二字? 连凤举拿她霍家?当?甚么?! 她若赞同,便是自打嘴巴,自个儿败坏了霍家?名声,当?着众人的面默认了她霍家?连一个小?族内乱非是难以解决,怕是不愿解决,需送人联姻,方?可稳住局势,勿论最终结果如何?,她便是再难在连珍与众皇子间站得住脚,连凤举亦可借机敲打先前众人与她走得太近,临到关键时候,她却是说抛弃便能将人抛弃了。 可若她反对,那她必得说出个妥帖对策来驳他,如此便又要泄了她的底,让连凤举窥见了她的才能来,忌惮她。 连凤举给了霍长歌两?条皆自损的路,让她当?众便要择一种?死法。 霍长歌只觉连凤举那一语似狠狠一巴掌掴在自个儿脸上,掴得她对连凤举今生存的唯一一线期待与幻想就要荡然无存了。 她眼神倏得锋利。 连珍似乎也恍然明?白了自个儿处境岌岌可危,生死竟握在霍长歌手中,她两?手绞着帕子,惊惶无助转头凝着霍长歌,抿着唇角吓得忍不住便要落泪,突然便闻见霍长歌竟然开怀大笑,笑声清亮得与连凤举朗声竟道:“和亲?倒也是个好法子,不若——” 她故意顿了一顿,顿得屋内众人皆惊诧瞥她,顿得连凤举因出乎意料而微微眯了眸,方?才负手踌躇满志,又一字一顿缓声续道:“——不若便让臣去?吧,一个右贤王还不够看,待臣嫁了他,杀了他,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陛下便永不用再操心南匈奴会内乱了。” 她音量不大,却似乎字字带出了千金的重量,落地有声。 她哪条路都没有选,而是给出了连凤举第三条舍身?的路。 她连一个试探,都不愿陷连珍亦或是其?他女子于那样?的境地。 他们霍家?守着北地,便是为了守住汉人的命脉与江山,不再让汉家?儿女陷入前朝末年那样?的悲剧之中,无望地落入外族鼓掌间任人宰割,再重蹈被擒之充作“两?脚羊”、“溺三千汉女于汉水”的覆辙。 此底线与私交无关,那原是来自她的尊严与身?为霍家?人的骄傲。 霍长歌一语震惊四座,众人尽皆侧眸,却见她不卑不亢立在座前,唇角虽是笑着,眼底却无笑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连珍怔怔瞧着她,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恍然轻轻笑了,心中陡然安稳了许多,只觉自个儿到了今时今日,方?才觉得败她败得一塌涂地——那方?海阔山高的天地,原不是在宫外,是在她心里。 谢昭宁转头抬眸,眸光只望见霍长歌微微抬起的下颌尖儿,便似已?能瞧见她挺直着身?后一副霍家?人不容羞辱的傲骨,她那模样?庄重而耀眼,似一道盛夏的灿阳,狠狠撞进他胸膛,烫得他莫名升起些自豪的意思来。 连璋若有所思,眼中神色变过?几遍,侧眸眺着谢昭宁那副与霍长歌荣辱与共的模样?,却越发难过?起来,一时间,终于明?白,有些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要脱出他的掌控,事与愿违了。 连珩无声赞叹,又感激涕零,他亦不知内情何?许,只当?连珍也算暂且脱离苦海,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沉下。 连珣却事不关己?得挑眉笑了一笑,唇角兴味之意更甚,只当?是又瞧了一出好戏似的。 杨泽却是一瞬怔忡,他手颤颤巍巍地停在一把?灰白的山羊胡子上,只觉霍长歌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那是他当?年失妻丧女后,于道路旁第一次见到的年轻时的霍玄的模样?。 他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却又坚定悲悯,不是不晓得如何?“藏”,却是不屑也不愿藏,他虽纵身?于尸身?血海之中,可拨开他杀伐外衣之下的,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赤忱与仁善。 霍玄始终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汉家?儿女,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才能将女儿也教成这副模样?。 “……孩子话,”连凤举静过?许久,意味不明?地盯着霍长歌,方?才突兀笑一声,“你这是去?结亲,还是去?结怨?” 霍长歌辨不清他喜怒,却也不愿再分辨了,她已?断了那份曾希冀于连凤举身?上的念想。 连凤举果然还是连凤举,他非是能用真心实意撼动得了的,他要的也并非臣子的真诚相待,而是畏惧屈居于他帝王权势之下,可供他随意摆布罢了。 故,霍长歌只坦荡无惧笑着回他道:“又有甚么所谓,总归一劳永逸了。” “……好!”连凤举却是再顿过?片刻,唇角仍微微扬着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犀利冷厉,似一柄晃着寒光的利刃,睇着霍长歌语焉不详回她道,“庆阳郡主,好得很。” 他们已?互相看透了对方?,也晓得对方?看透了自己?,便已?再不用继续遮掩,演戏演到这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喧天锣鼓一收,“君仁臣忠”的戏码就要落幕了。 连凤举话音未落,已?然甩袖起身?,深深再觑一眼霍长歌,眼底裹挟一抹恨意与狠戾,便转身?出了崇文馆的大门。 那一眼似明?晃晃得与霍长歌在说,若非他如今还动不得霍玄,一个不听?话的郡主,便活不过?明?日了——不过?是他如今动不得霍玄! 霍长歌自那日与谢昭宁夜谈后,心下便已?有了计较,并不十分意外,早晚要走到这一步。 只谢昭宁见状骤然心惊胆寒,霎时被勾起了儿时记忆来,他见过?太多次连凤举这样?的眼神,对他二姐的、对元皇后的、对武英王,甚至对他自己?的…… “哗”一声,屋外突然大雨倾盆,霍长歌应声侧眸,于未合紧的门缝间,隐约窥见适才晴过?片刻的天,复又昏暗阴沉。 山雨已?来啊,霍长歌与杨泽四目相对,见他亦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双眸微微濡湿,无声长长一叹,似是在说,原这一天来得这样?得快…… 一时间,他竟觉再做甚么,亦于事无补了。 到底是霍玄的血脉啊,杨泽垂眸恍然又笑,泪意愈发浓重,霍家?人的傲与勇、仁与义,她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3节 酉时,连珩散职回宫,连珍于殿中正陪丽嫔制香,她眼神空茫,手下又动作缓慢,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丽嫔见她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晨起于书房中被吓坏了,心有余悸,遂不住找了闲话开解她,可她总也闻不见似的。 待连珩进了殿门,她方?才眼神一动,像是活了。 “四哥!”连珍骤然一唤,扔下手中物事便匆匆朝他过?去?,神情一瞬激动道,“我原想了小?半日,有些话想与哥哥说。” 连珩一身?官服还未褪,见状一怔,也不忙往寝殿去?,抬手一挥,着人全退下,闭了宫门,朝她身?后神色担忧的丽嫔瞥去?一眼,便见连珍也不避着母亲,只仰头与他含泪笑着兀自说:“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那日郡主说的话,她说——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她说——若是她去?嫁,便会杀了右贤王,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永绝后患。” “我竟然……我竟然信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她竟一时间,话里话外皆是霍长歌,再无嫉妒与愤懑,眼神清亮含笑,自婆娑泪光中隐隐焕发出茁壮生机,懦弱胆怯随她一字一句正在缓缓从她眼中剥离,她越发心潮澎湃地抬眸与连珩郑重道:“四哥,我、我也应该,我也应该像她一样?,要、要能救得自己?……我、我也可以很勇敢的,是不是?” 连珩闻言竟震惊到无以复加,他怔怔望着连珍被透过?窗纸的夕阳余晖温柔笼罩,浑身?跃动着金灿灿的光点,整个人陡然耀眼了许多。 只他下意识生出的欣喜快慰之中,又不免伴生着新的忧虑——这宫中日子清寂,若浑浑噩噩,一天天一月月、岁岁年年,好过?去?得很,可若一旦苏醒过?来了,怕就难过?了…… 便如他们母亲丽嫔一般,选择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原也不是她虔诚,而是她清醒,她一旦醒了,原来的路便再走不得,她只能去?另择一条道路,只这宫里能走得路很少?,唯有佛前常驻,方?与她一线生机。 连珩眸光越过?连珍,眺着丽嫔,便见丽嫔果然如他一般眼神复杂,不知是欣慰连珍的苏醒还是担忧她的将来,但连珩却仍笑着与连珍斩钉截铁地点头回道: “是。” 清醒得活着,才是活着,浑浑噩噩的人,早已?死了。 他虽无那般的魄力,却敬重有人生着这样?的勇气。 ***** 是夜,谢昭宁与连璋先后披星戴月回了羽林殿,清明?太子“试犁亲耕”势在必行,除却谢昭宁,连璋亦忙得脚不沾地。 谢昭宁回了偏殿卸甲更衣后,凝着床头插着的那盏白兔宫灯,不由又忆起晨起那事来,越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他小?心翼翼取下那灯,往里面换过?蜡烛点燃了,挑灯照着亮,披着大氅出了门,沿着回廊往书房过?去?。 书房里,陈宝正与他收捡一桌木材,霍长歌心心念念要谢昭宁与她亲手制箭,谢昭宁晓得她性子急,便是再忙得脱不开身?,也又嘱咐手下挑拣了些合适木材送来。 陈宝闻见他进殿,嘴里含着松子糖,转头憨憨一笑:“殿下怎不去?歇息?是要热茶么?陈宝就快收拾好了。” “不用要茶,我想看会儿书,你去?歇着吧。”谢昭宁将那灯柄寻了地方?仔细插在案前,笑着与他交代。 陈宝听?他说要看书,立马又将角落里的烛台端了来,与他搁在案前一并照着亮,方?才带了门出去?。 谢昭宁坐在案前,半个屋子灯火通明?,他却甚是“辜负”陈宝苦心,并未寻了书来看,只从案下摸出一方?巴掌大的木匣来。 那木匣盒盖上雕火舞群山,罕见得热闹,待他掀开盖来,里面躺着的原是霍长歌送他的那香包。 他小?心翼翼得将那香包托在掌心中,仔仔细细地瞧着面上以彩线乱七八糟戳成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扑棱蛾子”,虽心情正沉重,却又忍不住轻笑。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姑娘家?针线活儿能差到如斯地步,便是他那风风火火的二姐,原也正经练过?两?年女工,比她要强上许多。 他二姐与霍长歌,到底还是不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栓住她二姐的一根绳索,却拴不住霍长歌——她会择该忠的忠,选该信的信,别人不仁她便能不义,似枷锁一般的礼她不想要就敢不遵,无惧无畏、胆大包天。 只眼下,她怕是要处境艰难:晋帝从不喜变故丛生,亦不愿见不平则鸣,他与下臣似是熬鹰,熬不出俯首就缚,便欲杀之而后快。 因他不仅是疑,他还有惧,他惧怕此生再经新朝初立那时的困局,为高门权臣所扼喉抚背,掐着七寸胁迫。 遂他恨过?二公主的针锋相对,恨过?武英王的砥锋挺锷,恨过?元皇后的同床异梦,亦恨他自己?这身?非亲血脉,他如今甚至恨着霍玄的顶门立户,他视一切的离心离德等同背叛。 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待数个春阳高升低落之时,一遍遍重温旧日噩梦的他,又还能再容忍霍长歌乃至霍家?与北地三州到几时? 谢昭宁一时间焦灼而颓唐,他能看透所有症结,却无法寻出一个妥帖的策略帮霍长歌走出险地——何?其?无能啊…… 他自责垂首,额头深深抵在那香包之上,挤挤挨挨的针脚似密密仄仄的针尖刺得他心头漫天卷地得疼,无助得痛声轻叹。 陡然,门外有人“笃笃”扣门,两?响一顿,第三声便要重上许多——是连璋。 第50章 禁足 谢昭宁闻声倏得抬头起身, 正要?去开门,恍然又折回来,欲将案上那香包匆匆塞回木匣里。 他手忙脚乱将那香包拎着系绳竖着提起, 便见从那香包底部?稀疏针脚处,不住有红豆与香籽“噼里啪啦”掉出来, 他在愈发急促的敲门声中下意识俯身要捡, 那门却已兀自被人?从外推开, “哐当”一声磕在墙上又弹回来:“你即在屋中怎也不应一——” 连璋久不闻谢昭宁应答,便止不住胡思乱想,怕他出事便撞了门,焦急话音未尽,便见他蹲在地上不知在摸索甚么。 “掉了甚么?”连璋见他安好,只不应门,面色虽略有不豫, 却仍矮身垂眸自觉道, “我帮你捡。” “不用,你站那儿别——”谢昭宁闻言适才出声阻他, 便听“咔嚓”一下轻响, 连璋似一脚踩碎了甚么东西。 谢昭宁霎时?无语扶额, 连璋只当自个儿帮了倒忙,嘴唇讪讪轻动, 赶紧挪开了脚, 却凝眸瞧着那粉身碎骨在他鞋底的几粒香籽, 愈加疑惑:“这是——” 他不解抬眸,却又正见谢昭宁手中拎着那绣得似只“大扑棱蛾子”似的陇东香包, 映着明亮烛火,丑得他一双眼睛登时?针扎似得疼。 “原是如此?, ”他恍然大悟,余光再瞥谢昭宁身后白兔宫灯,便越加了然笃定,他连连自嘲轻笑,摇头复又咬牙切齿似地道,“原是如此?啊。” “原你二人?情?愫竟生得如此?之?早,枉我对你单忧极瘁,你却一再欺人?耳目!”连璋眸中讽刺之?意?大盛,与谢昭宁冷笑低斥,面若寒霜,眼圈竟骤然通红,似那一字一句是在剜他自己的心、割他自己的肉,还未伤人?却已伤己。 “不是——”谢昭宁见状一滞,未及辩解,便见连璋已是大怒,甩袖一震转身要?走?,他忙将那香囊塞回木匣藏回案下原处,追着他出去。 连璋怒不可遏,被蒙骗的恼意?似一把?燎原大火,烧得他心头一片荒芜,绝望而孤寂,只觉得这偌大皇宫之?中,一时?间,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沿着回廊大步流星折回自个儿偏殿寝宫,谢昭宁缀在他身后疾步追赶,于他愤而拍上殿门前扶门跻身进去,险些被门板夹中手指。 “二哥——”谢昭宁似有一腔话欲与连璋说,可见他那一副拒人?千里模样,挺直肩背硬邦邦得站得似冰山一般,便也陡然生出无尽的疲累之?感,霍长歌之?事迫在眉睫,连璋又在此?时?发难,他无可奈何沉声一叹,破罐子破摔似地道,“我未曾骗过你只字片语,五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你已惯了往我身上加诸百般错处,我也有累的一日,不想与你再做口舌之?争,随你吧。” 连璋侧身对他正生闷气,闻言心下愈加凄凉悲愤,见他这便要?走?,却是扭头又自嘲似得冷笑道:“是,我晓得你要?走?,你早晚要?与那郡主一同归去北地,便是你那夜未答,我却已懂了。你幼时?便心心念念北地三州的天高云阔,这宫里哪里是你归宿,我阻不住你,从来都阻不住。”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似与谢昭宁已赌上了气,只反复将言语化为利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似地道,“我祝三殿下与霍郡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昭宁:“……” 险些被他气笑了。 “我眼下走?,日后你去给我收尸么?”谢昭宁让他那斗气似的祝词祝得一对耳尖通红,又羞赧又没好气得噎他一句,“今日那情?形,你是瞧不见?霍长歌与北地可还有多?少安宁时?日?”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被他一语拉回些许神志。 “便是我要?走?,”谢昭宁却故意?续又激他道,“原也要?料理了此?间事宜,方才能抱着小舅骨灰,走?得毫无后顾之?忧。” 他说完转身便离开,也学连璋甩袖一震,冷哼一声,连璋正让他一语勾起对武英王的追思来,险些让他长袖一飞打到脸上,见他竟似也恼了,又回味他适才一语,猛然觉察,他似乎是要?去管霍长歌那事儿?! “你站住!”连璋厉声惊道,“你是要?去做甚么?!霍长歌那事儿你管不得!” “那是霍长歌的事情?么?”谢昭宁闻言顿足,却是转头侧眸与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拿连珍作筏子,那原是咱们妹妹,咱们却无一人?与她出头,只任霍长歌顺着圣意?踩下那陷阱去。二哥,我问心有愧啊。” 他语气虽轻,语意?却重,沉甸甸噎得连璋呼吸一滞,虽也因他一言升起些愧色,只仍梗着脖子生硬道:“你也说了,那是陷阱,你又能如何?” 他一语即落,却见谢昭宁面不改色,一副一意?孤行?模样仍是要?走?,便又忧又急,忙往他身前探手阻他,拧眉寒声道:“你莫忘了自个儿处境原也不比她好上多?少!你也不过是个箭靶子,陛下若容不下你了,也不过一朝一夕之?事,你到底想做甚么?!” “……我又能做甚么?不过是去与她解个围。我原也没甚么大用,只能帮她这些。”谢昭宁淡然回他,竟是打定主意?要?与霍长歌出头了似的,“陛下这口恶气总得出,你既也说我是箭靶子,那我便也只能去做一回箭靶子了,倒也不至于立时?要?了命去。” 谢昭宁言罢又要?走?,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连璋却是更焦躁,出手按住他肩头只不放,越发下了死力,急得嗓音些微颤抖道:“你要?去做甚么?把?话说清楚。你不说,便休想走?出这道门!” “……”夜深人?静时?候,谢昭宁也不欲当真与他动手,引来陛下耳目,遂肩头被他抓得生疼,也只无奈轻叹一声,侧眸与他道,“陛下不是要?一个妥帖策略?霍长歌不是要?嫁人?嫁祸?我去吧,我也去与陛下献个计。霍长歌原说得无错,右贤王不能留,既是如此?,便劝陛下允霍长歌出嫁便是,我亲自送她去,待迎亲路上暗杀了右贤王,左右也能交差了。” 他平平淡淡一语,说得连璋心惊肉跳:“你疯了?!” “我没疯,二哥,你是当真没想到么?北地如今封山封路,这密函来去一回怕要?两旬,南匈奴内乱还能原地等着陛下裁决不成?怕燕王早已料理了右贤王,陛下不过是在寻衅滋事罢了。他会当真要?我送霍长歌出嫁?”谢昭宁越发气定神闲,罕见得话多?起来,眼明心亮轻嘲道,“既是他自个儿取了个考校功课的由头,如今便明着拿捏不得霍长歌。只他这口气憋闷着,一层一层得叠累,恐离发难之?日便不远了。便让他将这恶气发在我身上,左右是我不识大体,也能替霍家缓和些许时?日。” “……你忘了母亲临终如何交代你的了么?”连璋让他一语气到胸膛上下起伏,瞠目结舌半晌竟无力反驳,只能将元皇后搬了出来,骇然质问,“你竟要?为霍长歌去送死吗!?” “没忘,五年前没忘、半年前没忘,如今更不能忘。”谢昭宁转身正正对着他,昏暗烛火之?中,郑重而肃穆得凝着连璋,一字一顿沉沉道,“只二哥,浑浑噩噩得活着、苟延残喘得活着、趋利避害得活着、自欺欺人?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你直至今日,仍——这般坚持吗?” 他嗓音低沉温润,并不做疾言厉色模样,只那叠声的诘问劈头盖脸得朝连璋接连砸过去。 连璋周身震颤,眼神瑟缩躲闪之?中,抓着谢昭宁的五指缓缓松了力道,从他肩头滑落,脚下踉跄后退。 “会死啊。”连璋闷声连连低笑,神情?却一瞬悲到无以?复加,他脚下踉跄着不住后退,终于一个趔趄坐倒在圆凳上,两手捂着脸,似低泣般地道,“真的会死啊……” 他忆起五年前的此?时?,他失亲丧母,宗族一夜沦亡,他母亲临终颤颤巍巍拉着他手与他说:“往后这宫中,就只剩你与昭儿了,便是你再恼他恨他,也、也要?与他一同活下去啊……” “活下去,便好了……” 可,活下去,当真就能好了吗? ***** 翌日清晨,正值朝会,南晋按惯例五日一听事,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皆需休课前往。 朝会之?上,连凤举正式定下清明之?时?太子“试犁亲耕”等诸多?事宜,下了朝会,又召些许官员于书房继续议事。 谢昭宁见连凤举听事之?时?面色仍自阴沉,便知昨日那事他果然还在心上放着,遂亦往连凤举书房之?前排队候着,等待宣召。 连璋昨夜一宿未眠,思来想去仍不愿他涉险,亲疏有别,他到底与霍长歌之?间隔着太远,便是霍玄与北地日后或许危难,只危机不在眼前,便仍有转机。 他拦谢昭宁不住,人?前又不得再拉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径直欲往自崇文馆折返永平宫的道路上堵截霍长歌,熟料途径晨起杳无人?烟的御花园,却正又撞见苏梅孤零零于那假山旁踮着脚在摘松枝。 时?已初春,苏梅着一身粉桃夹袄,袅袅娜娜立在正抽新条的松树下,越发显得皓齿蛾眉、千娇百媚。 连璋往她身前过去,重重一咳,苏梅一怔回身,见是他,便拢住衣襟上的翠嫩松针忙与他福了一福,神色戒备疏离道:“三殿下。” 她连嗓音亦自有一番妩媚意?味,惑人?又勾人?,初入宫门那几日,阖宫上下少不了风言风语,私底下亦暗暗开了赌局赌她甚么时?候便要?献身连凤举,结果半年过去,她倒避嫌得紧,嫌少于圣驾面前露脸,比霍长歌还要?似个懂规矩的大家闺秀。 连璋与她前次掐过两回架皆落败,如今见着她仍似气不过,却因有事相询,便轻咳一声,只一甩衣袖,侧眸也不正眼瞧她,冷脸耐着性子道:“你既闲在此?处,霍长歌可是已回了永平宫?” 眼下已巳时?正,若霍长歌仍不去尚武堂,便该折返回宫了才是。 “回三殿下,”却不料,苏梅闻言竟矮身又是一福,淡淡回他道,“我家小姐今日只去与皇后娘娘晨起见了礼,并未再出过侧殿,今后也不会再上学,多?谢殿下记挂了。” ……禁足了?倒未闻见旨意?啊? 连璋一怔,不及多?问,谨慎一瞥四周,见左右无人?,却是径直变了脸色,匆忙与苏梅倾身嘱托,低声道:“我不便去见霍长歌,此?事紧急,你速去与我带个话!” 苏梅:“……?!!” 苏梅素来烦他,只觉他总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瞧她恨不得用鼻孔,与他撞见实属三生不幸,正心里头暗暗拿针戳他的小人?,见他陡然靠过来,险些便要?抬手劈他一掌,闻言却是猛得一顿,一副防备模样觑着他,往后略略小退一步,骤然拉开二人?身间距离。 “……”连璋嘴角一抽,只觉她这嫌弃姿态甚为瞎他的眼,遂又咬牙切齿恨恨补上一句,“事关谢昭宁!” “!!!”苏梅登时?又小步上前,侧身附耳过去,态度霎时?大变,恭恭敬敬便道,“殿下请讲。” 连璋:“……” ***** 苏梅得了连璋托付,一路心惊肉跳往回赶,进了偏殿,将怀里松针交于南烟嘱咐她去煮热茶,便赶紧又往内殿去寻霍长歌。 霍长歌昨日夜里腿疼得厉害,今日起不来便撂挑子彻底不干了,蒙头睡到现在也未起,总归她与连凤举也算撕破了脸,再与旁的人?相处,怕又平白授了他把?柄,故意?寻了错处拿捏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长歌倒是想得开又睡得熟,只难为了谢昭宁与连璋一宿难眠。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4节 苏梅撩开锦被就把?霍长歌给拍醒了,霍长歌睡眼惺忪方抬眸,苏梅便凑她耳旁忙将连璋的话复述与她听,霍长歌陡然惊骇,手撑着床铺便坐起身:“你说甚么?!” 苏梅急道:“未曾说漏一个字,这事儿你如何说?” 如何说?霍长歌心中甚至来不及生出一丝旖旎,耳畔只不住回转前世?连璋那锥心之?语: “你可知,他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担甚么担?!霍长歌那一瞬只心疼到无以?复加,眼圈骤红,气得浑身发抖,心说这傻子前世?今生皆一个样儿,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偏屡次要?来担她的事儿? 傻不傻! 她陡然又恼又恨他,憋不住眼泪“唰”一下便往下落,又不敢立时?哭出声,生怕屋外有人?能闻见。 她两手颤抖捂着脸,只闷声不住吸着气,喘得胸口上下起伏,苏梅虽诧异她闻言竟有如此?大反应,又生怕她忍坏了,忙与她抚背顺气。 “别、别忙了,你与我拿纸笔,不、不用——”霍长歌缓过一息,强自镇定过来,抬眸与苏梅却只哽咽着道,“将桌上那盘点心给我端过来。” 苏梅一怔:“……啊?” ***** 片刻后,苏梅又拎了竹篮,出了寝殿与南烟娇声一叹:“姐姐,我再往御花园中去一趟,你服侍小姐先起身,她这一觉醒来又想瞧樱花,我往花园中折上两支回来与她插瓶用。” 南烟得她一语下意?识颇本分地应了,便再不好推脱,虽心下狐疑,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拧腰出了侧殿的门。 苏梅往御花园中过去,连璋果然负手拧眉等在假山后,她与连璋矮身一福中,嘴唇轻动间,便将手上似是揉成了一团的巾帕迅疾塞了与他,转身便神色如常得寻了樱花树去摘樱花。 连璋虽一头雾水,却也来不及查验手中那沉甸甸的东西原是何物?,只避开巡查岗哨匆忙离去,又往皇帝书房前寻谢昭宁。 万幸谢昭宁仍未被宣召,连璋便一副不耐模样走?过去,将他拉扯出队列,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却是悄声与他道:“你那位小郡主要?我与你说——” 他甫一出声,谢昭宁便惊诧抬眸,他便愈发抽抽着嘴角,一副惨不忍睹模样咬牙切齿地续道:“——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 连璋:“……” 这话着实没恨意?,满满当当的娇嗔,着连璋这般生硬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吐出口,委实变扭又尴尬,俩人?面面相觑一瞬,连璋先受不住窘迫挪开了眸光。 谢昭宁耳尖骤然一红,瞥向连璋的眼神却越发难以?言喻,心下轻声一叹,明白这原不过是连璋寻霍长歌要?了一招缓兵之?计,想拖住他,霍长歌若是当真能应对,兵贵神速,又岂会错过昨日良机? “我——”他正无奈开口,手心突然被连璋塞了巴掌大一个小包裹,还颇有几分分量。 谢昭宁茫然垂眸,举着手,便见五指虚拢间,那包裹团得并不十分严实,外围一张素色巾帕缓缓散开来,便露出内里一块儿已被堪堪压瘪了的荷花酥。 那是—— 谢昭宁见状不由忆起那日夜里相会,他桌上备了这荷花酥与霍长歌,霍长歌临行?却与他说:我信你。 只如今,她是想说:你信我? 谢昭宁恍然轻笑,眼神一瞬温柔如水,似碎了一把?暖人?的冬阳在里面,心底也像住着一个太阳般得火热,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不再执着了。 连璋侧眸昵着他,心下却愈发空空荡荡,似有料峭寒风一路吹拂进心底,呼啸席卷。 “呦,谢大人?早起这是没用膳?”有人?经过,探头瞧见,笑着与谢昭宁随口调笑道。 “啊,是啊。”谢昭宁五指复又虚虚拢住那荷花酥,转头与那人?笑着温声回。 我自会信你,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般。 ***** 自打那日起,霍长歌除晨起照旧与皇后见礼外,便再没出过她侧殿,亦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十日中,连珍携婢女前来,南烟只让她留下了食盒,谢昭宁亦着陈宝又送了一碟荷花酥,阖宫上下便因此?又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只道这北疆来的小郡主果然骨子里生得刁蛮无礼,过不了半年便原形毕露,惹得皇帝不快,被半禁足于了寝宫之?中。 只霍长歌仍若无其事,每日斜倚廊下逗弄着绛云,一副漫不经心模样,似乎当真无所畏惧一般,只偶尔往门前一瞥,似是在等甚么人?。 “是……在等三殿下?”苏梅寻了个廊下没人?的时?机,悄声一问霍长歌。 “等一个消息,或是时?机。”霍长歌话说得含混,似在打甚么机锋。 苏梅却一闻便知,天时?地利人?和,她在等天时?。 霍长歌既笃定连凤举起了杀心,已有心谋划,如今却只欠一个妥帖东风,那日与谢昭宁的缓兵之?计也非全然谎言。 待到清明那日,和风细雨,晨起阖宫上下俱随连凤举车驾出宫祭祀,一路从太庙到皇陵,午后百官又陪太子试犁亲耕,只霍长歌未曾得召,仍被留于宫中,便又彻底坐实了她失宠于帝心的流言。 霍长歌倒神色如常,食时?用过饭,便着苏梅以?食盒装了些时?令水果和一碟糕点,与南烟知会一声,便要?出门去。 她自个儿屋中待了半月未曾动上一动,整日一副要?在廊下坐化的模样,南烟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方才道:“郡主要?去哪儿?” “百将楼,你去么?”霍长歌对南烟日复一日愈加明显的盯梢不戳破也不恼,与她说话仍像姐妹般随意?,晓得在这宫里当差不容易,上等皇族既别无选择,下等宫婢也只能俯首帖耳,更何况南烟虽身不由己,却以?身示警,不住将监视姿态往明面儿上摆,也算还了她主仆情?分。 遂霍长歌笑着与南烟解释道:“今儿怎么说也是清明,我虽出不得宫,可我爹当年那些个兄弟,大多?已被供奉于百将楼,我这做小辈儿的,总得去祭拜叔叔伯伯们。” 她话说得在理,南烟便厚了脸皮要?随她一起,只道是带路,外面又还飘着雨,苏梅两手又都提了东西,总归还得有人?与她俩撑了伞,霍长歌便也笑着允南烟:“那走?吧。” 第51章 时机 三人遂一同出了门, 沿着宫墙外往百将楼去,脚下青砖湿哒哒的,颜色显得越发得深, 四下里湿润气息混着淡淡泥土的味道,倒也清新好闻。 那百将楼位置偏得很, 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 路上少见行?人。 待她们三人一路步行过去, 约莫得个把时辰,南烟原说要叫肩舆,霍长歌只?不?让,她多?日未曾舒展筋骨,骨缝儿里都快生了锈,正欲借机活动活动。 日中时分,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已近在?眼前了。 见她们过来, 楼前持枪守卫先行?认出了南烟, 便也不?横加阻拦,放了三人进去。 那楼里空无一人, 寂静肃穆, 每循着墙边木梯上得一阶, 便闻轻轻“吱呀”一声。 霍长歌也不?在?一层停留,到得二层时, 便着苏梅打开了拎了一路的俩食盒, 她径自取出其中一碟糕点仔细端着, 又嘱咐苏梅与南烟用余下瓜果代为?祭拜二层将领,自个儿直直朝着三层过去。 那三层中原是供奉着些功绩颇为?卓绝的开国将士, 一人牌位便分了一桌,一桌上又各自蹲有一方小香炉, 炉中青烟袅袅,常年不?断,平素有太监专门打理,桌后墙上又悬有等身绣像,个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先皇后幼弟武英王谢昭宁生?父谢翱。 二人绣像紧挨着,容貌又一个倜傥一个温雅,一个着赤金锦缎、潇洒不?拘、似打马游街的风流侠客;一个银甲青衫、悠然自若、似山崖林间飘荡的云。 霍长歌先与其他牌位前磕了头,方才将那碟荷花酥先往武英王案前放下,撩了下摆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她幼时便晓得他,只?因十五年前,霍玄收复北地边塞之行?时,元皇后幼弟武英王亦随行?在?侧,立下不?少功绩。 只?那一行?后,大军得胜还朝,武英王与霍玄中都述职后,霍玄复又启程,长留封地幽州辽阳,永镇北疆三州,武英王则被困中都,成?了繁华京畿中一只?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余生?虽再未回转北地,却始终记挂北地合他不?拘性子的天高云阔与一碧千里,以及他未尽的、重整山河的旧梦。 这?原也是霍长歌幼时,霍玄不?住与她说起的。 虽都道北地战事频发、荒凉困苦,乃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冢”,可他们也本就是英雄,若英雄不?归英雄冢,无故亡于旁的缘由?、旁的地方,怕才叫人遗憾吧。 霍长歌至今仍不?知武英王真实死因,连凤举对外只?道是“病故”,可霍长歌清楚记得当年武英王之死一路传回辽阳燕王府邸那一日,霍玄当夜喝得酩酊大醉,趴伏在?书房中的桌案上大声恸哭。 年幼的霍长歌那时正打屋外经过,便依稀闻见霍玄不?住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间蕴着浓重的懊悔,道:“……是我错……方才害了你……” 那是他当年曾并肩打下辽阳城的好兄弟,出生?入死多?年,若是“病故”,又何来愧疚? 霍长歌祭拜完武英王,着实不?讲究得直接便端走了那碟荷花酥,转而便放在?了清河郡王谢翱的桌前。 “伯伯勿怪,长歌得罪了皇帝,虽说不?缺吃穿,但?多?余东西也是没有的,便是连这?碟糕点原还是三哥哥送我的,勉强借花献个佛。”霍长歌不?大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合身跪在?谢翱牌位前轻声嘀咕,竟是心中有愧,不?大敢抬头直面于他,“伯伯若泉下有知,恐也不?愿长歌祭拜的吧……” 她前世干过太多?的糟心事,可着谢翱那唯一骨血欺辱,便是在?此间磕破了头,也不?敢指望得谢翱一个宽恕。 可霍长歌却又晓得,若她当真磕下这?个头,谢翱又一定会原谅她,只?因谢家父子骨子里的宽和良善,却是一脉相承。 霍长歌约莫只?五六岁时,便要晨起与霍玄习武,军中之人鲜少用剑,霍玄那时亦惯用长-枪与单刀,她有一日见着霍玄书房墙上悬有一柄长剑,便好奇问?道:“爹原先也是用剑的吗?” 霍玄闻言顺着她眸光探过去,便似沉在?回忆中,与她叹声道:“是曾用过一段时日。” 他惆怅缅怀一笑:“爹初出茅庐那年,原也只?十八、九岁年纪,寻了陛下军营前去投奔,却无人瞧得起爹,层层阻拦,谢翱谢将军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 “爹那时年轻气盛,见他左右也不?过年长几岁,便不?服,指名?道姓要挑战他,赌对方随身兵器。他闻言也不?恼,和和气气与爹打了一架,又推演沙盘,不?敌,便痛快解下腰间长剑与爹。” “身后众人随之不?忿,道,‘我们将军尤擅水军,你赢得并不?光彩!’爹欲将剑还他,另开一局水战,可谢将军却不?以为?意?,只?道:‘愿赌服输。’,拒不?再收。” “后来呢?”霍长歌听得出神,追问?又道。 “后来?”霍玄摇头轻笑,沉声感叹,“后来爹再与他推演水战,才晓得原是所言非虚,便将长-枪给了他。他当是这?百年间,水战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天不?遂人愿,去得太早了。” “爹那时便用过一阵子的剑,剑法还是与谢将军囫囵吞枣新学的。” “再后来,那剑于三军阵前,被爹用得卷了刃,谢将军下葬时,爹便送那剑随葬陪他了。” …… 许是霍长歌前世幼时便听她爹讲过这?段往事,故不?由?便觉谢昭宁原该也是他爹这?副模样,宽和良善、心怀天下,遂那时她以为?是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才那般得大失所望,愈加愤恨怨怼。 霍长歌在?谢翱牌位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探手时不?时从那碟中取出一块儿荷花酥,自顾自地啃完了一整碟,方才兜着身上糕点酥皮的残渣,忍住打饱嗝的冲动,起身欲往楼下去。 按民?间习俗,供奉过死去亲人的祭品,便会落下亲人的祝福,子孙分吃了,便会得到亲人的佑护。 霍长歌也不?欲多?计较谢翱和武英王与她的会是祝福还是诅咒,都没甚么干系了,勿论是甚么,她都担着,是她该受的。 她临下楼,下意?识回身,恍然瞧见那楼梯正对的地方,原还留有一个桌位的空处,不?由?便想,不?知在?当年建此楼时的连凤举的心中,这?里可原是留与她爹的地方? 只?如今的连凤举的心中,怕是此处已无霍玄安息的位置了。 ***** 霍长歌从百将楼里出来,外面的雨突然愈加得大,天色也阴沉得厉害,路上有坑洼处,便积了不?少水泊,难走得紧。 南烟不?由?轻声抱怨:“这?雨连绵已近一月,往年也未曾这?样,像天漏了一般。” 霍长歌闻她所言,下意?识心头一颤,只?觉她此话莫名?不?详似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宫,途径一处宫门时,忽然便见有数名?太医从门后背着药匣,被几名?禁军催促着一路匆忙小跑,溅起地下积水。 霍长歌见状驻足,心头突突跳起来,雨水砸在?油纸伞面上,声音又急又闷。 南烟也一瞬心惊,忙快步过去,与那宫门处守卫试探道:“可是哪位贵人身子有恙?竟这?般急匆匆招了列位太医令?” “是参政杨大人,”那守卫原在?宫中当差许久,认得南烟,便轻声坦言回她,“杨大人忽然晕厥在?了皇陵前,已被送回了府中,陛下急招太医前去会诊,怕是情形不?大好。” 陡然间,天光乍明乍亮,青紫雷电似一条巨蟒在?厚重云层间翻滚,不?时“轰隆”一声巨响。 霍长歌立在?雨中,面色倏得苍白。 原这?一日,也来得这?般得早…… *****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5节 是夜,霍长歌心烦意?乱,只?睡不?下,往书房中点灯练了小半宿的字。 她前世被困王府五年中,便时常借此法静心,遂练得一手好字。 她密密麻麻默了半本的《论语》,又尽数撕碎揉搓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月上中天时,南烟进来催促她就寝,霍长歌偷偷藏了小半张纸在?怀中,留下一地狼藉与她收拾,转身回了寝宫中。 翌日,连绵阴雨时断时续,宫中谣言四起,已从霍长歌失了帝心,更迭到了杨大人旧疾复发,怕是病重,再归不?得朝堂。 霍长歌晨起与皇后请安,便见她面色亦略显忧愁,只?霍长歌一言不?发,耐心等到了午后,便有皇后宫中婢女前来传话,又递了木符与霍长歌,道:“杨大人病重,想见郡主一面,陛下允了,特着娘娘赐郡主木符,以待出宫所用。” 霍长歌躬身行?了谢礼,转身便喊苏梅进屋与她更衣,又令南烟招了肩舆,着人宫外备好马车,换过衣裳便让苏梅陪着匆匆走了。 马车自宫门外一路疾驰,车轮倾轧过石板路,不?住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霍长歌先往燕王府去了一趟,翻捡出自北疆带出的行?李,拿锦盒装了几只?长白山的老山参,又将怀中密密麻麻写了字的半页纸掏出来递给了素采,仔细轻声嘱咐道:“过几日,着墨字旗走暗路送去与爹。” 素采接过应下,又递了封信函与霍长歌,霍长歌收进怀中,便又匆忙拎着锦盒与苏梅往杨泽府邸过去。 她路上于马车内拆了素采那信,方见其中所述正是与前朝踪迹有关。 霍长歌前世便是被那前朝势力寻上,着人从暗道带去了城外那座原先关押前朝遗族的佛寺,方才见到前朝那位公主的。 她前世未曾深究过,前朝为?何会选定那样一座荒废古寺做据点,而那位公主亦从未与霍长歌倾诉过心中苦闷,霍长歌只?当前朝人是为?夺回失去的故土,却不?料那地方原还深埋有那样的过去。 而霍长歌自宫中见到前朝遗族,就着苏梅知会素采,着京里暗桩暗地里探查前朝于京中的踪迹,果然同她所料,现下前朝遗族还未将据点迁至城郊废弃古寺,京中不?足百人而已,只?不?过见着她进京,方才临时更改了计划,故意?暴露了底细引她上钩。 霍长歌堪堪照那信函所述,记下素采已探查到的京中前朝遗族所在?位置,马车猛得一停,杨泽府邸到了。 霍长歌随即将那纸张撕碎,递了些与苏梅,二人一人一半,面无表情缓慢咽了。 杨泽那府邸原在?闹市中取了一块儿较为?僻静的地段,门前大道来往行?人并不?许多?,只?今日马车络绎不?绝,不?住有人拎了礼物前来、递了拜帖欲过府探访。 管家守在?门外歉意?婉拒,只?道杨泽病重,不?便起身,待瞧见挂了“燕”字木符的马车停在?了门前,方才下了台阶迎过去。 霍长歌负手下车,那管家便上前躬身一拜:“可是庆阳郡主?” 霍长歌点头应了,那管家又笑着探手:“郡主请,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管家拨开门前众人,直将霍长歌与苏梅亲自引了入府内,又转身嘱咐下人道:“闭门,今日不?见客了。” 厚重朱漆木门随即“吱呀”一声,在?霍长歌身后缓缓关闭。 “大人眼下如何?”霍长歌随管家行?过回廊,往后厢过去。 杨泽府中到处种着花草,连续一月阴雨,四下里潮湿阴寒,廊外枝头却已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焕发出春的生?机。 “用药吊着命罢了,剩下时日恐不?多?了。”那管家跟随杨泽多?年,杨泽失妻丧女后再未续弦,膝下无子,便当他是半个亲儿,遂管家虽万分悲痛感伤,却得了杨泽叮嘱,与霍长歌亦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当年随军举事时便落下的陈年旧疾,好了犯、犯了好,已挺过了许多?年,年前本已渐好,却原是回光返照,此番来势汹汹,怕是……” 他话音未落,已到了杨泽卧房屋前,伸手推开房门,便做了手势要霍长歌孤身进去。 霍长歌便嘱咐苏梅将锦盒交于了管家后在?门外候着,自个儿轻声进了屋,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内,窗扇紧闭,苦涩药香浓郁,处处透出一股子沉暮的气息来,霍长歌心头一颤,不?由?忆起她娘临终前那日,脚下步伐一瞬缓慢又凌乱。 杨泽拥被倚坐在?床头,肩上披着厚重冬衣,手中握着书卷,正散着一头枯草似的灰白长发阖眸假寐,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他闻见霍长歌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明显浑浊无力的双眸,抖动一把山羊胡子,拉扯着喑哑的喉头,笑着道:“长歌来啦。” 霍长歌身上湿寒,一时不?敢往他床头过去,只?立在?他床脚轻声唤他:“杨伯伯。” “伯伯就快要去见你谢伯伯、见你谢伯母,还有你母亲去了……你爹原还总吓我,伯伯其实骗他的,伯伯才不?怕鬼,逗他的,他还不?晓得……”杨泽笑得慈爱又自责,深深凝着霍长歌艰难道,“你是伯伯亲自带来中都的,却无法亲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总想着还能再活四、五载,不?料仍是托大了。” “伯伯……”霍长歌一瞬震惊,鼻头霎时一酸,原杨泽亦是在?暗中谋划,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归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难尽心力,对不?住你与你爹了。”杨泽长长叹一声,眼底蕴出些泪光,合着无奈与愧疚悄声道,“只?能送你个时机,这?时机——” 杨泽似是话说太多?,气息不?足,顿了一顿咳嗽两声,方才盯着霍长歌,眼神倏得锐利而睿智,沉声又续道:“——你可会用否?” 霍长歌闻言惊诧,敏锐觉察他怕是晓得了甚么,垂眸踟蹰片刻,抬眸正欲问?他,却见杨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霍长歌忙捂热双手,往前两步,跪在?他床头递手过去。 “长歌,勿论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杨泽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用尽了余力,指甲狠狠陷进她皮肉,甚么也不?问?,一双已浑浊无力的双眸深深看?进她眼底,隐去一抹挣扎与不?安,语焉不?详反复叮嘱她,颤声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是。”霍长歌陡然懂了他话中深意?与隐忧,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晓些许内情,只?不?能说,便郑重与他点头应下,郑重道,“长歌必不?会辱没爹的一世英名?,更不?会祸及汉家江山与无辜百姓。” “好孩子。”杨泽便松了一口气,欣慰笑着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刮得她手背微微得红,眼角泪光转瞬落下,“这?便好了。” “这?便好……”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1) 杨泽眼前越发朦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响起这?么一句诗词来——他们当初千挑万选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贾的本色,已变得太多?太多?了。 ***** 一月后,小满,天气晴好,微风拂面,京里宫中正处处焕发着春意?与生?机,御花园中的花亦开了许多?朵,只?—— 杨泽过世了…… ***** 七日后,杨泽头七出殡,晋帝连凤举特准其下葬皇陵,又着诸君、皇子皇女、其门下弟子及文武百官举丧送行?,以彰其卓绝功绩,以示皇恩浩荡。 那日的中都,宫里宫外、街头巷尾皆正盛开着桃花,三三两两的花朵挤在?枝丫间,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花朵便在?枝头欢快跳跃似迎风起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过宫外长街时,平地骤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席卷天地,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转眼落了厚厚一层,似送别的挽歌。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白茫茫连成?了一线,一眼望不?到头。 霍长歌亦在?队列之中,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杨泽送行?。 她抬头望天,正见这?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草木有灵,竟亦来送别,可见太傅品行?高洁,为?国为?民?,竟感动神灵至斯……” 只?霍长歌晓得,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来接他了。 阔别二十余载光阴,一家总归要团聚了。 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年轻时亦颇有盛名?,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贬出京,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便不?甚与妻女走散,待再寻到妻女时,竟只?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躏残害的尸骨。 他一介书生?,报仇无门,只?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悲凉无助。 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路过之时,顺手将他救下,又与他报了仇,将他一路带回大营,连凤举认出他来,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尽一身所学,施展平生?抱负,再创一个新家国。 杨泽与霍玄间是恩,与连凤举间是义?,恩恩义?义?这?些年压着他,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 霍长歌从不?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故他才会在?那日崇文馆中,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而默许了她的言行?。 杨泽棺木下葬时,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往生?咒》,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杨泽石碑前,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黄土所填埋,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位夹在?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终于自个儿倒在?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全?了自个儿一个忠义?之名?与全?尸。 这?于连凤举而言,竟是幸事—— 何其庆幸啊…… 霍长歌眼底的讽刺一晃而过,她在?礼官唱念悼词声中,与众人一起躬身下拜,告别杨泽。 ***** 安葬了杨泽,其管家便于府中开了宴,院子里挤满了人,不?少读书人自外地闻讯赶来,也不?入席,只?特地要讨一杯水酒祭奠一祭奠这?位历经新旧两朝的传奇人物。 四下里人声嘈杂,杨府中人忙得脚不?沾地。 连凤举不?便于宫外久留,便着皇子皇女与霍长歌席间留守,自个儿与皇后、太子先行?回转宫中。 北地素有“英雄冢”之名?,亦称“十去九不?回”,霍长歌打小儿吃过的白事丧席,怕比旁人一辈子见到的丧事都多?,不?成?想她入了京都,却仍是要坐在?这?里看?着主人家送往迎来。 待吃完席,脱去一身孝服,别过杨泽管家,几位皇子皇女便欲借机城里头转转去,他们出宫一次甚为?不?易,便不?愿径直回了宫中,尤其连珍,她似乎一瞬起了许多?想瞧瞧宫外广阔天地的心思,多?了许多?探究的好奇心。 霍长歌惦念着霍玄回信,便称夜里腿疼歇不?下,如今正困乏疲惫,想回她燕王府中小憩片刻,不?若众人约个稍后碰头的时辰地点,届时她与众人一道回宫便是。 连珩素来嘴馋,又心系了聚福楼的招牌菜,便道不?若哺时于聚福楼前见了,用过饭再回宫中,正好赶上宫门落钥。 霍长歌应上一声,淡淡笑着与众人一挥手,转身便兀自要走。 她这?几日情绪低沉,竟似失了往日灵动跳脱的性子一般,与谁也不?愿多?说话,与杨泽之间的情谊仿佛看?似远比其他人要深厚得多?。 只?谢昭宁晓得,她心事怕也一层叠一层,事情没那般简单。 霍长歌一走,其余人便也各自带着侍卫原地解散,连珩陪连珍四下里寻些小玩意?儿,连珣牵着连璧买糖吃,连璋沉默杵在?原地抬眸瞥了眼谢昭宁,正欲说话,便见谢昭宁蹙眉凝着霍长歌一道单薄背影,担忧一叹:“二哥先走吧,我送她回府后,便去寻你。” 连璋顿了片刻,方才应一声,若有所思再挑眉睨他一眼,神情虽仍冷冷淡淡,却也未再多?说话,倒是颇体贴抬手一比划,径直将余下的两名?禁军一并带走了,竟是故意?留了谢昭宁与霍长歌独处。 谢昭宁意?外一怔,耳尖便红起来,转身赶紧去追霍长歌。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城里正喧嚣热闹,来往人潮涌动,熙熙攘攘,街上不?少摊贩正挑着竹竿沿街高声叫卖,竹竿上悬各式各样的五彩手绳与香囊,晃得人眼都花了。 霍长歌行?走在?街道正中,时不?时便有小贩凑上前来吆喝一二,她长得娇俏玲珑,虽着一身素色锦衣,衣摆下却暗绣繁复的芍药花纹,行?走间姿态大气端庄,肩不?摇、臂不?晃,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霍长歌侧身连连躲过,上了拱桥又下去,便让一个小贩径直堵在?了桥尾:“姑娘瞧瞧我家这?香囊!” 那小贩机灵得很,胆子又大,见她个头儿不?高,便将那竹竿斜杵在?地上,让一排香囊正好垂在?她眼前,笑着道:“我家这?香囊俱是婆娘亲手缝制的,模样还成?双成?对,别家绝对买不?到。” 霍长歌让他堵得下不?了桥,颇烦躁,抬眸正见眼前悬着一对白兔模样的香囊。 那香囊只?半个掌心大小,一公一母两只?小兔并头挤在?一处,公的抱着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母的抱着一朵粉色的荷花,荷花芯儿里还缝有一只?小铃铛,模样憨态可掬又活灵活现,尤显绣工精巧别致。 霍长歌忍不?住多?瞧了两下,那小贩便眼明手快,一把将那对香囊从横杆上扯下来,拎住缝在?小兔后背的五彩线,死皮赖脸得硬往霍长歌手里塞,腆脸笑着五指一张,朝她眼前一比划:“五个铜板。” 霍长歌捧着手心里俩香囊,不?由?呆滞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被人强买强卖了。 那小贩生?得肤色黝黑粗糙,只?一双眼笑得月牙似的,又黑又清亮,倒也不?惹人生?厌,不?过是为?了生?计脑子活络,人也机灵。 霍长歌垂眸仔细瞧着那香囊,下意?识又忆起她与谢昭宁各自得的那对白兔宫灯,不?由?便怜爱又再捏一捏那小兔脑袋,还能捏出一手药香来,遂也的确心生?欢喜,便不?与他计较,一手往腰封间摸了摸,正要付他铜钱,身后倏得斜斜伸出了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来,掌心里正托了铜板,铜板下压着一层薄茧。 霍长歌瞧见那手,便晓得是谁,侧眸果然便见谢昭宁站在?她身后,同着一身素锦衣袍,袍角下绣一只?临水而立的云鹤,清贵端雅。 第52章 情愫 谢昭宁见霍长歌瞧来, 面上微微一红,也不说话,只眼神一动, 让那小贩赶紧收了?铜钱走人,方才轻咳一声, 垂眸与霍长歌低声道:“非是要跟着你, 送你回府我便走。” “怎么, 担心我?”霍长歌揶揄睨他一眼,站在桥上也不急着走了?,低头将那一对?挂绳绞在一处的香囊仔细拆解开,一手拿了?一个,不住轮流打量着,唇角隐约带了?笑?。 方才宴上人多眼杂,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思没?理他, 他却又眼巴巴得追过来, 讨厌得紧。 “……嗯,”谢昭宁轻应她一声, 难掩关切之意, “你在难过。” 霍长歌闻言笑?意一顿, 抬眸看他,灵动杏眸轻眨间流露出伤怀与?无奈, 还颇委屈似的, 像有许多话要与?他说。 谢昭宁便有些?心疼她这副模样?, 下?意识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前与?桥之间,隔开背后?川流不息的人潮, 微微躬下?了?腰,在嘈杂闹市之中, 旁若无人得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6节 “杨伯伯……”霍长歌见他如此体贴举动,鼻头骤然一酸,偏头凑在他耳旁低声得轻叹,“怕是除了?三哥哥外,这京中唯一真?心为我霍家的人了?……” 霍长歌在谢昭宁与?她坦白前朝之事那夜,合着前世幽州辽阳的倾覆,心中便已有了?计较,怕着她往中都?“和亲”这法?子,原也是杨泽与?连凤举进献的。 连凤举其人心狠手辣,恐本不喜这许多的弯弯绕绕,便如对?付前朝与?辽阳一般,逮着时机斩草除根,才是他一贯的行事与?作风。 只杨泽做出了?这番曲折迂回的谋划,却终归败给了?天命,难以为继。 不知他与?世长辞之时,心中是否仍存憾恨。 霍长歌温热气息轻吐于谢昭宁耳廓之上,隐去前世辽阳旧事,只与?他这般说了?心事,隐约露出的些?许含着冷意的决断也被周遭的热闹喧嚣冲得散了?,不知谢昭宁闻出了?她话中机锋不曾。 霍长歌一语即落,谢昭宁神色却微有失落与?自责,偏头与?她四?目相对?,抿唇似欲言又止。 只那一个眼神,霍长歌便晓得他怕是想茬了?,愧疚自个儿不能与?她些?助力,却还凭白担着一个与?杨泽齐平的名头,有负她情谊。 霍长歌如今越加觉得谢昭宁好懂得很,他总自发?将罪责沉默归于己身,善良得让人心疼,前世里那样?的行为,便也不难理解了?。 她一语说得二人皆兀自怅然惭愧,不由自责挪开眸光,搓弄着手中那对?白兔香包,一时间只想赶紧将此番事了?了?,携这傻子往幽州辽阳去,辽阳民风淳朴直爽,必不会让他二人再受这般委屈。 霍长歌侧靠桥头,娇小身形被谢昭宁虚虚遮挡,桥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便映出两道似缠绵在一处的人影,像她被谢昭宁躬身半拢在怀中抱着一般,姿态亲昵暧昧。 她侧眸窥见,心中一瞬激荡,转瞬抿着唇边一对?梨涡浅笑?,眼波流转间,倏得便起了?些?小儿女的柔软心思。 她将手上抱着荷花的那只小兔挂在了?自个儿腰封上,素手轻轻一拨弄,那小兔便叮叮当当地?响,她抬眸又把右手里那只抱着胡萝卜的公兔香包甜甜笑?着递给谢昭宁。 “这哪里是能乱送——”谢昭宁如她所料正黯然自责,见状霎时一怔,还未转过神来,惊得一双凤眼微微圆瞪,嘴上正犹豫,手却下?意识伸了?出去,话还没?说完,指尖已经缠上了?那挂绳,遂话音一断,“……” 霍长歌“噗嗤”一声,越发?笑?得肆意,忍不住挑了?眉梢想逗他,便见他自个儿双颊已窘迫绯红到似能沁出鲜血来,手臂伸也不是,撤也不是,就那么僵硬横在半空中,手指微微得颤抖。 谢昭宁左眼下?颧骨那处的小痣,也随他面色愈加得殷红,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两抹俗世气息,似个沉沦红尘的凡人了?。 霍长歌简直啼笑?皆非,又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实在憋不住闹他的心思,便抬手在他左眼下?那小红痣上轻轻一刮,果不其然他身子一颤,呼吸乱了?套,一副惊惧神情屏息望着她。 霍扶光又闷声低笑?,笑?得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深陷,拖了?长音调笑?道:“三哥哥,你可是要熟了??” 谢昭宁:“……” 他又惊又茫然,心道哪里是要熟了?,他就要被这没?个忌讳的小丫头整疯了?。 “在街上呢……”谢昭宁垂眸低声斥她,手指下?意识揪紧了?香包的挂绳。 “我晓的,可我……三哥哥……我原是头一回送你香包么?还差这一个?”霍长歌兀自提起大年夜里的旧事,后?知后?觉原她那时已然隐约动了?这样?的心思,双颊也些?微泛起些?桃粉。 她长睫轻眨,抬着一对?灵动杏眸,含情脉脉地?凝着谢昭宁,手指勾着挂绳的另一端也缓缓收紧了?,故意与?他轻轻拉扯了?一番,踮着脚尖趴在他肩头,在身前来往人潮之中,压着嗓音似耳语般得悄声与?他道:“我便是想送了?,只你到底收不收?你也知在街上呢……嗯?” 她一语言罢,还故意扬了?扬尾音,拖着长音娇嗔“嗯?”了?一声催促他。 谢昭宁让她那一声撩拨得心头乱跳,下?意识沉在她那双蕴着情愫的眸子中,不由也动了?情,喉头微微颤了?颤,想与?她说甚么又说不出口似的,只回望她的那双强行克制的水润凤眸里,隐隐有些?讨饶的意思。 他才明白自个儿心意不久,如今正是感情最为纯粹时候,初起的清愫最忌压抑,他却又许多天未曾见过霍长歌,如今甫一再见,原只似暗潮涌动般的情感便再难压抑,随时要掀起滔天巨浪决堤似的。 四?下?里来来往往皆是人,嘈杂喧嚣,只他俩杵在桥尾,两手之间牵着绳儿凑近了?在小声说着话,姿态亲昵暧-昧似一对?交颈鸳鸯,模样?又颇登对?像金童玉女一般,不多时便惹人注意起来,不少人聚在桥下?指指点点瞧热闹。 南晋京畿民风并不十分开放,尤其霍长歌还梳着双髻是个姑娘打扮,未成婚便如此不恪守女德妇道,已是大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在高声指责霍长歌,夹枪带棍又阴阳怪气地?说尽风凉话。 “这是谁家姑娘?倒是大胆,要是我闺女诶呦呦——我亲自送她去沉溏!” “嫂子还是小声儿些?,没?瞧见人家那穿着打扮,可不是咱们小门?小户人家里的,小心得罪人……” “呀,恕我眼拙,原这高门?大户也出此等伤风败俗的闺秀啊!” “哎,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得来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霍长歌闻见也不恼,她素来离经叛道,被跪伏于伦理纲常中的俗人围着指指点点也不怵,只坦然等谢昭宁一句话。 谢昭宁却越发?羞赧得连额上都?渗出了?汗,他对?周遭一切充耳未闻,心思只在霍长歌身上,凝着她一双灵动狡黠的杏眸,晓得自个儿不该大庭广众之下?与?她再拉扯,却又舍不得先松手,生怕霍长歌古灵精怪的性子一起,又回转了?心思不愿再送他了?。 可一旦亲口应下?了?她,便坐实了?这定亲前的私相授受,于理不合…… 俩人越发?得僵持。 当真?是把克己复礼修到了?骨子里的正经,霍长歌见谢昭宁已这样?了?还不愿说一句真?心话,好笑?又好气,又不愿再逼他,何况他这副模样?也的确赏心悦目得紧,凤眸腼腆低垂,鼻峰高挺缀汗,唇线让他抿得转折越发?得明朗,嘴角处微微凹下?去两个温柔的小弧度,勾得霍长歌隐隐又想吻他一下?。 霍长歌正按捺住渐起的色-心,冷不防便见谢昭宁与?她率先低了?头,绯红着玉似的容颜,窘迫得在她耳侧微阖双眸,呼吸骤乱低声求饶,嗓音些?微沙哑着说:“好妹子,松松手吧……” 他说完便又抿紧了?唇,竟是将自己都?惊到了?一般,一手微颤得按在自个儿胸前,他连下?辈子都?不觉自己会说出这般孟浪又轻佻的话,后?颈红霞一路烧灼到了?肩背下?。 霍长歌闻言一怔抬眸,正撞见谢昭宁一对?长睫低垂的凤眸压抑着情动轻睨她,却难掩其中温柔缱绻,一瞬心如擂鼓,两颊生晕,只觉他那一语合着这一眼莫名得蛊惑人心,魂都?要让他搅合散了?,竟不知所措起来。 霍长歌愣愣瞧着谢昭宁,似乎周遭气温陡得蒸腾,她口干舌燥地?动了?下?喉头,突然抬手羞恼似得“啪”一声直直将那小兔子往谢昭宁手心拍过去,转头便飞快逃跑般得下?了?桥,身上铃铛随她“叮叮当当”得响,衣裙下?摆荡出莲瓣似的形状来。 谢昭宁立在桥上一动未动,心头仍不住乱跳,显是还未从那情动与?窘态中抽身而出,他下?意识屏息凝着手心里那只兔子香囊,眼前禁不住晃过与?霍长歌相识的这小半年岁月,只觉时光似乎过得又快又慢,古怪得很,他俩只相识半载,却又到了?如今这般难以言说的地?步,暧-昧不清到竟似——情根深种了?一样?,竟能令他失态至此。 谢昭宁始终参不透,便将那香囊仔细贴身藏了?,方才追着霍长歌下?桥。 他原便长着一张谪仙似的脸,如今又着一身素锦长衫,越发?趁得气度华贵清峤,转身从围观人群中挤出去,那一众人便陡然住了?嘴,怔怔瞧着他也不敢再说侮辱的话。 谢昭宁这才后?知后?觉自个儿适才举动为霍长歌招惹了?多少闲言碎语,倏得朝周遭冷了?一副温润眉眼,又止不住愧疚自责,便也再不敢多打扰,只缀在霍长歌身后?跟着,一路将她送回王府中。 ***** “……好了?,到地?方了?。”霍长歌入了?巷口,已能瞅见自家王府的大门?,便转身与?谢昭宁道别,与?他眼神相撞,便又觉心荡神驰,悸动不已,不由便要避开他视线,故意遮掩似得揶揄他,“三哥哥素来通文达礼,我便不邀你过府一叙了?,你走吧。” 谢昭宁:“……” 她话说得意味不明又略带娇嗔,有过适才那孟浪一语,如今谢昭宁只觉自己简直愧对?“礼”这一字,耳根又止不住烧灼起来。 “……好,”谢昭宁冷不防便被下?了?逐客令,也不与?她计较,见四?周无人,只忍不住又垂眸凝住她,与?她轻声道,“郡……替我谢过素采姑娘。” 谢昭宁正想唤她“郡主”,却又被霍长歌挑了?眉眼半嗔半恼横一眼,便自觉抿唇吞了?话音道。 他前些?日子出宫探查前朝踪迹,便颇仰赖素采,素采只日常下?馆子、购买家需的功夫,便摸出了?一串前朝的暗桩。 只那些?人职位不高,又颇有骨气,抓一个吞毒自裁一个,倒头来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却已能让他得以窥见常年受战火侵袭的北地?有多么人才辈出,原是京畿这安乐顺遂之地?无法?比拟的。 霍长歌瞧见谢昭宁还挺乖觉,对?她的纵容程度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有多深,心头又甜又喜越加心满意足了?。 她闻言应他一声转身便走,一路到了?巷子中,推门?入了?燕王府。 谢昭宁杵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许久后?,方才转身走了?。 ***** 城北,宣平里,居室栉比,门?巷修直,本是一处极好的地?段,巷头还有人住,热热闹闹的,越往巷子深处走,愈是静谧安宁,打眼儿望去竟是十室九空,连点儿人气儿也罕有。 谢昭宁直往路的尽头过去,脚步声轻叩石板路,停在巷尾一户院门?前,惊起檐下?瓦上休憩的鸟雀。 那院落从外瞧着并无甚特别,朱漆木门?上也未曾悬匾,只泥塑的质朴外墙比寻常人家高上不少,院外栽种着一圈上好金桂,若是在中秋前后?过来,冷风一送,四?下?里飘香,那味道甜而不腻,最讨姑娘们喜欢,平白给宅子增添三分温软人气。 谢昭宁走出一身薄汗,人在院外,眼神眷恋地?觑着那排树良久,耳畔隐约似有少女清脆笑?着与?他欢快地?说:“咱们今年种下?这桂花树,来年我学母亲泡茶与?你们喝。” 倏然,那宅子厚重木门?旁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霎时惊碎那一出裹着桂花香的旧梦,谢昭宁循声望去,却见那门?内正转出个小童来。 那小童十二三岁模样?,脑后?梳一对?小髻,着一身朴素短打,怀里抱着把笤帚,抬眸一见谢昭宁,惊喜道:“三公子,您也来啦!” “嗯,二哥呢,可在院中?”谢昭宁与?他温和一笑?,笑?中残留一份伤怀。 “在,在。”那小童忙点头侧身一让,省了?礼数也不另开正门?,引他从偏门?进府。 那府里也如府外一般景致,冷清寂寥,只环了?墙角栽着一排金桂,枝叶间绿油油的,颇显生机盎然,再往院中深处走,正有连璋带来的两名禁军正沉默做着洒扫,再进两步,靠着回廊一侧,一株茁壮金桂树下?,静静蹲着方浅浅坟茔,半人高的石碑上空无一字,只顶上一角斜挂一副以红绳系着的巴掌大的松绿玉牌。 连璋便是跪在那碑前,闻见响动抬眸轻瞥,见是谢昭宁,复又垂眸凝着那石碑,像是与?那石碑正在悄声说着话,他一双凌厉星眸中难得一见温柔神色。 那僻静一隅似是绕着石碑生出了?股子瞧不见的沉重与?哀伤,谢昭宁行至碑前,双腿便似陷入那浓重的伤悼中,被其裹挟着渐行渐缓。 他曲膝半跪在连璋身侧,捻着袖口细细揩了?揩那碑面,那小童便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一句:“晨起才擦过的。” 这话倒也真?,那汉白玉质地?的碑原瞧着就干净,面上亮光光的,谢昭宁轻笑?一声,适才收了?手,又探出两指挟住那玉佩兀自取下?了?,摊在掌心里瞧了?两眼。 连璋便又侧眸瞥他一眼,也不说话。 那玉牌色泽纯正,通体剔透并无杂纹,上雕一丛金桂,花瓣拥挤攒簇成团、欢快热闹,只雕琢手法?略显粗糙生疏,似是新手所为,谢昭宁仔细捻着那玉牌,指腹在其上缓缓摩挲两下?,转头眸中带笑?,温声问连璋:“你雕的?” “嗯,”连璋眼神似有一瞬躲闪,淡淡道,“已不知该送她甚么才好了?……” “有心了?,”谢昭宁却未注意他异状,只又将那玉牌小心挂回去,笑?一声,“却是显得我俗了?。” 他语罢,修长手指挑开衣襟,顺着往里一探,便贴着中衣勾出个巴掌大的香囊来,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扎紧的袋口中斜插出一副双股发?钗。 他将那发?钗仔细抽出来,便带得里面风干的桂花掉出些?许在掌心,一时间,浅香缭绕。 那金钗做工精巧、用料名贵,亦是拿金丝与?合浦南珠绞成左右两簇相依相伴的金桂花,他小心运力将那花瓣间相互搅扰着的机簧错开,将一副发?钗一分为二,拆开来,便是两支一模一样?的发?簪。 谢昭宁将其中一支放回香囊中收回怀里,另一支置于膝上,又拿帕子简单包了?手指,便在坟前碑下?徒手挖了?个一掌见方的浅坑,将膝头那一半发?钗平放其中。 “近日便是你生辰,这钗,原是我熔了?你那长命锁着人打的。衣冠冢衣冠冢,得是穿过的衣冠才成,可你的东西?哪里还剩下?甚么,只这锁原还是你幼时弄坏了?我的锁,赔与?我的。我原应过你,”谢昭宁边覆土掩埋,边垂眸旁若无人得低声自语,嗓音温柔和缓, “若有朝一日我出得这中都?,定与?你择处潇洒自在的地?方立个衣冠冢,咱们幼时日日听小舅念叨着北地?,听闻那儿有万里草原、雪山、湖海,兴许,该是个好归处——” “——故,你当真?想与?那郡主一道离开了??”连璋闻言截声问,话音里不见愤怒,只蕴着些?古怪的了?悟。 “……想了?,”霍长歌不在身边,谢昭宁莫名倒也坦白,经过了?这月余,他也彻底想明白了?,二公主坟前便也不愿平白扯谎,顿了?一顿,方才侧眸瞧着连璋反问道,“你会让我走吗?” “让你走了?,”连璋得了?这答案,也并不意外,却是所答非所问,眸光又稍稍避开他些?许,嗓音低沉地?试探他,“你便不会再怨我了?么?” “非是我在怨憎你,是你分明在恨我!”谢昭宁见他这么些?年,仍在自欺欺人,心下?遽然腾起浓重的委屈,撩了?下?摆倏得站起身,正对?连璋愤懑又痛楚,却是在二公主坟前一瞬又压下?声量,只一字一句缓声道,“二哥,是你在恨我,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恨我。” “而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是——失望罢了?。” 他话说完,迈步竟然就要走。 那小童远远避嫌站着,也不偷听他们说话,突然便见一贯温和的谢昭宁竟率先与?连璋呛了?声,也不待他相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了?。 小童一瞬惊诧,却又来不及追上他,只茫然与?连璋急道:“二公子,这这——” 连璋却不答,仍沉默半跪在坟前,抬手从袖口中又摸出一块儿细雕了?云鹤形貌的松绿玉牌,指腹不住来回摩挲那已打磨圆润的玉牌四?角,眼眶倏得通红。 那童子觑他动作,禁不住焦灼道:“公子,这是您亲自雕的生辰礼,二小姐一块儿,三公子一块儿,您适才方与?二小姐说过的,您偷偷练习了?好久,碎了?一堆的玉,又不知伤了?几回的手,方才成的这玉牌。您要送三公子的话,快去吧!你二人因着二小姐之死隔阂已久,已是中了?陛下?诛心般的离间计,这般的误解已五年了?,还要拖到几时啊?” 他絮絮叨叨劝了?许久,却见连璋眼底隐有泪光,哆嗦着唇,想说甚么却终究抿唇缓缓摇了?头,颤抖着将那玉牌合在了?一双尽是划痕的掌心中,剥去那层冷硬凌厉的外壳,竟显出一抹从未有过的自责与?脆弱。 ***** 谢昭宁也不待人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门?前稍一顿足,抬眸凝着那朱漆木门?,眼眶骤红。 那原是武英王生前于京中置办的宅邸,只因连珍酷爱出宫玩耍,古家大院又远在京郊到底不便,他遂买下?了?此处送了?连珍当做某年的生辰礼,熟料到头来,连珍葬不进皇陵,却是于这宅院中,与?世长眠。 谢昭宁狠狠一闭双眸,压下?心中委屈愤懑,只狠下?心沿着巷子往外走。 出了?巷口,日头已渐倾斜,食时将近,街边正有人支了?摊子在卖粽子,原是位五、六十岁的阿婆。 那阿婆着一身涤得泛白的赭褐麻衣,头发?已花满大半,背也明显佝偻,精神却矍铄,手脚也麻利,一手取了?粽子利落拆开外层裹着的粽叶,摆于一张粗瓷小碟中,另一手熟练于碟底调了?些?掺杂了?桂花的酱汁,那酱汁里又融着些?红糖,色泽现出浓郁的棕红与?灿金的黄,瞧着便别致,气味清甜中又透出些?微的焦苦,颇有些?独特。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7节 谢昭宁怔怔瞧着她动作,眸光一瞬茫然,散去了?那些?委屈与?不豫,眼前倏得凭空凝出三道人影来:一男一女,只十来岁模样?,皆着一身锦绣绫罗,正两相对?峙在斗嘴,男的怀中抱着个碗,碗底晃荡着一只包成牛角模样?的长棕,女的翘着脚悠悠闲闲倚坐在阑干上,还有道约莫同龄的男孩儿身影,夹在他俩人之间,仰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颇显左右为难。 “三弟,你又与?小舅一声不响去跑马,还回来得这般晚,可是忘了?今日是端阳?母亲亲手包了?粽子,煮好留了?一碗与?你,”抱着碗的男孩儿愤愤不平与?另外那个男孩儿道,“要不是我抱着碗护了?小半日,早让你二姐抢光了?!” “胡说,我明明留了?两个与?昭弟。”那女孩儿闻言笑?着诡辩道,“怎么叫做‘抢’?” “你也好意思?害不害臊啊?”抱着碗的男孩儿着恼训斥她,“一人三个粽子,你分明是吃完了?自个儿的还不算,又去抢了?他两个!” “哈哈哈哈,弟弟生来就是给姊姊欺负的,要是不欺负,那才不是好弟弟。更何况,粽子本就不易消化得紧,昭弟回来得这样?晚,夜里吃多了?要闹肚子,我明明是在心疼他。”那女孩儿笑?着弯腰去捏另外那个男孩儿的脸颊,“昭弟昭弟,你说可对??你来评评理?” “强词夺理,三弟,走,”抱着碗的男孩儿说不过,简直懒得再搭理她,抬手拍掉她手臂,又去牵了?男孩儿的手,“二哥着小厨房与?你热粽子,别理她!” “……等等,我也去!” 谢昭宁眼瞅那女孩儿从阑干上身手矫健蹦下?来,追着那俩男孩儿越发?往远跑出去,身影愈加淡,“刷”一下?,三人无声消散在他面前,化作一捧街头吹来的冷风,他眼底倏然便盈出些?水光来。 五年了?,他与?连璋之间隔着一条血亲的人命,纵使日日相处在一起,又互相挂着怀,别扭又熟稔,却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般毫无芥蒂的兄弟了?…… 第53章 变故 霍长歌甫一进王府, 便倏得一怔,只半年不见,府内倒是有了翻天覆地变化?, 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如今热闹非凡。 回廊一侧栽的千瓣桃红皆已开了花,枝丫横着伸进了廊内, 尤显生机盎然。 廊前的大片空地也用犁耙翻松过了土, 种上了些药草与果蔬, 正是出芽冒头时候,到处绿油油的?,再往内里走两步,还能闻见“唧唧嘎嘎”的叫声,怕是厨娘拉了栅栏围了地,还在府里养起了鸡鸭。 霍长歌只觉连日来的阴霾一瞬便散去,她抄着两手顺着回廊一侧往前走, 任凭探入廊内的?桃花枝桠从她肩头轻轻擦过?, 花瓣柔柔亲吻她面颊。 “小姐!”素采正在前院与桃树浇水,闻声抬眸, 一双圆瞳又大又亮, 扔下水壶便兴高采烈蹦跶着过?来, 风风火火的?,嗓音清脆似只黄鹂鸟, “您可?算回来啦!” 霍长歌入京那日, 未免落人口?舌, 已着杨泽将随侍名录递交于了连凤举,并?详细标明了其职位能力及所擅兵器。 霍长歌虽只携了八人随行, 却各个皆是武学?大家,故燕王府内虽瞧着人烟稀少?, 却着实安宁祥和。 连凤举便是再疑霍家,如今亦不能直直撕破脸皮将暗卫派进内府中,只敢围守外宅罢了。 霍长歌回了王府便惬意许多,与素采抱在一处原地朗声笑闹半晌,又高声吆喝了厨娘要?吃点心,方才又与素采牵着手往主厢中进去。 素采进屋反手“哐当”关上门,转身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急急递给霍长歌。 那信封口?处加盖了墨色的?火漆,火漆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一对头尾交缠的?龟蛇,龟甲上还隐着一个大篆的?“霍”——是霍玄的?私印。 霍长歌一言不发拆了信,将其中几页纸张小心取出又抖开,边仔细阅着边往屋中圆桌旁择了凳子坐下去,素采一言不发,只守着她身边帮她斟了一杯茶。 那信中字迹亦是霍玄亲笔,含蓄平和中又隐着锋芒,霍长歌只适才看完一页,神色便已难看起来,不由微蹙了眉头,待将后续尽数读完,倏得阖紧双目,似是震惊极了。 她下意识侧身依在桌边,手肘撑在桌上,手指狠狠揉了两下眉心,另一手中的?信纸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间,攒得皱又破。 “小姐?”素采见状心头一揪,颇有些担忧她,与她也没那许多忌讳,直言便道,“王爷说了甚么呀?” 霍长歌却是没答她,只愈加攒紧了指尖的?信纸,微微战栗的?五指与发白的?指骨隐约透出些许的?决绝。 她原是料对了的?。 谢昭宁那夜与她隐去的?那些过?往,原才可?勘见一个匍匐于皇权之下的?真正的?连凤举。 “前朝那些人说今日何时会面?”霍长歌眼神一瞬坚定冷冽,肃声问道。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素采应声答她,“他们说,自会来寻小姐的?,切口?是——” “——天地无情,日月无光。” ***** 霍长歌与素采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如今她手下骁羽营“紫白褐墨”四旗约莫两百人马已分批混入了中都?,其余另有四旗“橙黄绿青”分布中都?之外的?右扶风与左冯翊,“蓝”字旗业已深入凉州庆阳郡内,只“赤”旗徘徊于翼州与京兆尹附近,部署已可?暗中进行。 她仔细嘱咐过?素采,又挥毫留了几封书?信差素采谨慎藏了,于府中用过?了些北地风味的?小食,哺时便要?到了。 霍长歌遂与府内众人依依惜别,素采一副与她难舍难分模样,挽着她手臂送她出了府门,往城中聚福楼过?去。 她俩适才出门,迎面便见谢昭宁正立在府门前。 京里气候宜人,临近端阳的?天儿不冷亦不热,说不出是春还是夏,谢昭宁身后一轮圆日温温柔柔得散落光华,他就那般怔怔站在光中,望着霍长歌也不说话,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身姿如松,美好得似个温暖的?梦。 “三……三哥哥?”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杏眸一瞬清亮,她惊喜得下意识轻声呢喃,拂开了素采的?手便朝谢昭宁跑了过?去。 素采忙跟上她。 霍长歌一时竟分辨不出,谢昭宁是守在原地一直未曾离去,还是掐准了时辰来接她,直待她靠得近了,才瞧出他神情惊诧间似仍残留一分无措与哀伤。 “我……”谢昭宁见霍长歌似一团火般倏得过?来,又朝他笑得那样甜美娇俏,心尖儿亦是不由颤了一颤,只觉不久前才压下的?一腔情愫又隐隐翻腾了起来。 他与连璋拌过?两句嘴,出了宣平里见时辰还早,本想在城中随意转转,却不知怎得就来了此?处。 谢昭宁眺见那朱门上悬的?“燕王府”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时,便暗斥自己怕是鬼迷心窍了,燕王府外必有连凤举布下的?暗桩,那原是归属于连凤举,可?任其私下调配的?一支禁军势力——虎贲卫,人虽不多,却武艺高强且忠君得紧。 谢昭宁往此?地来上一遭,怕是不待他回宫,消息便已能传回紫宸殿了。 可?不待他回神转身离去,那府门便又从内里被?人拉了开。 “三哥哥原是担心我不识路,特意来接我的?么?”霍长歌见谢昭宁神色陡然不安,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负手身后坦坦荡荡笑着道,“那正好,我便不让素采送我过?去了。” 她话出口?,谢昭宁方才瞧见她身侧原还有一人,只那姑娘发挽双髻,着一身素底碎花的?袄裙,一双黑亮圆瞳透出些许娇憨与稚气,五官清秀却并?不十分出众,面容虽说眼熟得紧,只气度却与前几日与他市井之中传递消息的?“素采姑娘”相去甚远。 谢昭宁登时起了疑,正微蹙了双眉上下打量着素采,便见素采脆生生笑着与他矮身行了礼,嗓音似只黄鹂鸟般清脆道:“见过?三殿下。” 嗓音也陌生? 谢昭宁虽越发诧异,却仍受了素采的?礼,见霍长歌别了素采笑盈盈朝自个儿走过?来,便又垂眸不解瞧着她。 霍长歌晓得谢昭宁是生了疑,正想离他近些与他说说话,谢昭宁见她近身,却下意识后退半步,往巷口?投去一瞥,见正值哺时,巷子里空空荡荡、渺无人烟,方才放松了神情转回眸。 霍长歌揶揄笑着又睨他,猜到他唯恐再与她引来甚么闲言碎语,言行越发谨慎,好笑又动容。 她负手与谢昭宁转身往巷口?并?肩走过?去,眼见就要?入了闹市中,离府外暗桩也远了,霍长歌这?才闻见谢昭宁轻声与她试探道:“适才那位——” “她是素采,”霍长歌悄声回他,嗓音险些便让市集里的?人声鼎沸给淹没,坦言道,“你见的?那位不是,那位原是松雪。陛下暗桩布得密集,素采不得频繁出入王府,见不得你,只得另行安排了松雪去,她二人长相颇为肖似,性情也相近,常共用一个名头在外行走。” “你的?人马并?不止府中那些?”谢昭宁闻言一滞,与她边寻人少?空旷的?地方下脚边又微微蹙了眉头道,“你到底带了多少?人手入京?” “紧张甚么?没多少?,掀不起甚么大风浪,”霍长歌侧身避过?迎面而来高声叫卖的?商贩,抬眸笑着答他说,“唯自保而已。” 她虽笑得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姿态却愈加运筹帷幄,见谢昭宁眉头越发深锁,便故意踮着脚尖,倾身靠近他耳侧,以气声拖了长音,娇嗔着道:“干嘛一直苦着脸,不信我?” 她一说话,气息便轻轻吹在了谢昭宁的?侧颈上,谢昭宁身子倏得一颤,颈下霎时烧红一片,似红霞般直往衣领遮掩着的?地方蔓延开。 眼前不远便是适才过?的?那座桥,谢昭宁不由忆起二人不久前闹过?的?那一出,内心无端又翻涌起情愫来,色厉内荏横了霍长歌一眼,让她收敛些。 霍长歌见状闷笑一声,故意存了坏心蓄意又要?逗弄他,往他颈侧吹了气:“当真不信我?” “自是信你——”谢昭宁素来拿不住她,虽让她又戏弄得面红耳赤,却已是有些惯了的?,只红着脸颊往后退了小半步,还险些撞到了人,垂眸与她无奈低声道,“非是与你置气,只先前与二哥拌了几句嘴……” 只拌嘴能将他气到那副伤心模样? 连璋向来言辞冷厉,怕是口?不择言说了甚么难听话,霍长歌登时想茬了,只当连璋因她与谢昭宁之事,又无端责难谢昭宁。 “二哥欺负你?你那般嘴笨,定是说不过?他的?,走——”霍长歌闻言敛了笑意冷哼一声,骤然不豫,“你带路,我与你骂他去!” 她说着便要?往回折,谢昭宁些微一滞,忙啼笑皆非拦住她:“哎!” “总这?般风风火火的?,他又没说我甚么,只是我、只是——”谢昭宁阻在霍长歌身前,见她脾气来得急,俏脸寒霜,当真是已恼了,却是要?为他去强出头,心头竟莫名有些甜,唇角下意识抿出了笑,垂眸温声与她解释道,“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这?中都?虽大,却似没了我的?容身之处一般,故——” 他话音一顿,别过?脸去,余下的?话便不愿多说了。 我想你…… 这?话远比不久前那话更露骨,谢昭宁抿唇一副赧然模样,只红着对耳尖引了霍长歌往酒肆旁的?空地过?去。 霍长歌品出他未尽之言,抬眸怔怔瞧着他如玉侧颜,只觉他今日给了她太多的?惊喜,她已能确定自个儿已经深深种在了他心间。 霍长歌眼泪合着笑意倏得滑落,心潮澎湃,其中的?甜蜜欢愉简直难以言表,她原以为她还要?等?很久,像谢昭宁前世等?她一样得久。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 霍长歌晓得自个儿时辰就要?到了,后事如何,她亦要?赌上一赌才可?见分晓,可?在此?之前,谢昭宁却给了她这?样令她心安的?喜悦。 “你不与我说的?话,”霍长歌咬着唇角在他身后轻轻地笑,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嗓音微微颤抖,“三哥哥,我也都?听到了。” “……”谢昭宁闻声顿足,心脏倏得停跳一息,也转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只觉他二人竟已这?般心意相通,便也不违心否认,温柔笑着应了她,“嗯。” 他回身瞧着霍长歌立在酒肆外的?空地上,得了他应答转眼悄无声息间便已哭得梨花带雨又楚楚动人,他内心柔软又心疼,自责得胸口?又酸又涩还涨着痛,适才与他谈笑风生的?小姑娘,如今只因他一句未尽之言,便能哭成这?副模样。 在这?段朦胧的?爱恋情-事之中,似乎总是她在委曲求全。 谢昭宁心中腾起浓烈的?情感,竟似燎原之火,就要?将他烧得不管不顾,眼里心里如今只一个霍长歌。 他想不顾礼法当街倾身抱抱霍长歌让她不要?再哭,想与她耳畔低声倾诉那些被?他克制了许久的?情愫,他怜惜地凝着霍长歌一双沾了泪的?杏眸再不负灵动与狡黠,却仍不愿在市集之上再三坏她清誉。 他隐忍到额间渗出了薄汗,也只是从怀中掏了方巾出来,正欲颤着手指,抬手替她揩掉眼下的?泪,身后突然有人高声唤道:“三哥,霍妹妹!” 谢昭宁闻声一滞,与霍长歌应声回眸,旖旎气氛倏得便散了个干净。 他们身后不远处,人潮涌动,熙攘嘈杂,连珩与连珍并?排站在聚福楼前,在人群中笑着朝他们招手,连璋面色仍似不豫,连珣亦牵着连璧的?手一脸兴味等?在那儿。 “……不哭了,”谢昭宁见状不由轻叹,面色微见窘迫,让众人这?般瞧着,只好将方巾塞进霍长歌的?手心里,眼神中残留一分温柔缱绻,与她语气疼宠得低声哄着,“先过?去吧,现下人多,有话待会儿寻了机会再说,可?好?” “……嗯。”霍长歌遗憾应一声,忙低头擦干了泪。 夕阳已渐西沉,她哪里还有待会儿呢? ***** 正值饭时,聚福楼内高朋满座,楼外人流络绎不绝,霍长歌心事重重随谢昭宁身后挤过?人群朝众人走过?去。 临到楼前,突然有位步履蹒跚的?老妪臂挎竹篮,领着三四个蹦蹦跳跳的?垂髫孩童,被?一个卖糖葫芦的?猝不及防撞倒在谢昭宁脚下。 “诶呦”一声,那老妪摔得四仰八叉,竹篮翻倒,里面瓜果散落一地,几个孩子霎时“哇”一声原地哭闹起来,谢昭宁见状忙俯身去扶那老妪。 “对不住,对不住……您老可?还好?”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浓眉大眼,着一身粗布麻衣,身材颀长健硕,抱着个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也围上来不住道歉,姿态慌乱又笨拙,脚下一不留神又“啪叽”踩碎了老妪掉在地上的?瓜果,他僵硬一瞬,越发欲哭无泪道,“当真对不住啊……” 那老妪人还未起身,见瓜果又被?毁,愣了一愣,“嗷”一嗓子抱住谢昭宁的?腿便嚎啕:“我的?瓜!” “地上凉,您先起身……”谢昭宁被?她扑得险些一个踉跄,额上尴尬见了汗,却仍好脾气得耐心又哄她,温柔躬身与她拍了拍臂上沾染的?灰尘。 周遭不少?摊贩闻声扔下手上活计探了头出来瞧,只当谢昭宁是罪魁祸首,又见他衣着华贵,便不由指指点点说他仗势欺人,场面愈加得混乱。 霍长歌见状颇有些不耐,正蹙了眉要?上前帮忙去,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倏得转身,背着谢昭宁与她无声做了个口?型:“山河无情——” 日月无光…… 前朝人?!霍长歌霎时警觉,脚下适才一顿,便见那青年抬手一挥,袖中白色粉末铺天盖地朝她兜头砸下! 霍长歌眼前一花,身子一晃,恍惚间只闻谢昭宁惊呼一声:“长歌!”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8节 她人便已阖眸软倒下去。 “勿论待会儿……谁追来……”霍长歌神志昏沉、四肢无力,被?那青年一把扛起摔在背上时,仍挣扎与他低声嘱咐,口?齿些微含混道,“不许……伤他性命,否则……我与你家主子……合谋……便到此?……为止了……” “郡主放心,”那青年扔下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背负一人只犹如无物,转身便似游鱼般灵活穿梭在人潮中,闻言低笑答她,“在下保准没人追得上!” 只这?一息的?功夫,便突生变故。 谢昭宁抬眸正见霍长歌失去意识被?人扛在肩上,集市中不少?年轻商贩见状霎时扔下摊位,护送那人带着霍长歌迅速离开,就近穿入街巷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事先已埋伏好的?局。 谢昭宁一瞬惊骇,起身正要?追,脚下那老妪“啊”一声凄厉大喊,死死将他抱着拖拽住,他挣扎不脱,拎住那老妪衣领想将人奋力撕开,竟又扯不动,那老妪显然也是习过?些外家功夫,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只此?一耽搁,便是要?彻底再追不上那些人,中都?街巷密密麻麻、四通八达,似一张蛛网一般,寻常市井之人若是有心要?逃,迅疾便能似一滴水汇入海洋一般。 这?原是他们这?些久居深宫之人所无法比拟的?。 谢昭宁倏得心寒,凤眸幽深冰凉,狠心俯身屈指卡住那老妪肩头关节,“咔”一声卸掉了她一只臂膀,方才挣脱出来,那老妪见再拦不住他,随即便咬破了口?中毒药气绝身亡,只留下一地垂髫小儿哭闹不休。 连璋等?人也慌张跑了过?来。 市集上一时乱成一团,喧闹嘈杂,连璧骇然大喊,被?连珣捂住双眼抱在怀中,酒楼里闻声有人探出头来,又被?连璋身后带刀禁军吓得缩回头去。 连璋俯身将那瘫在地上七窍流血的?老妪左臂衣袖撩开,便见她腕间果然有火焰般的?墨色图样——是前朝。 “二哥!”谢昭宁见状一阵眩晕,面色苍白难看,险些站立不稳,他抢了一名禁军腰间佩剑,与连璋急道,“你送他们回宫,我去追!” 他嗓音忍不住颤抖,额上冷汗涔涔,眼神原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心悸到四肢冰凉,话音未落便已掏了怀中鸣镝出来,正要?举空放了,连珍突然颤颤巍巍按住了他手臂。 她整个人似是已本能骇得软成了一团棉花,惊恐战栗,却仍鼓足勇气,眼神强自镇定,与谢昭宁微微颤声道:“三、三哥,此?事声张不得,郡主云英未嫁,若是被?人知晓原是男人劫走了她,不论她事后有没有被?寻回,贞洁便已是毁了的?,她再嫁不得皇室中人——” 亦嫁不得你…… 谢昭宁闻言一滞,已明白她隐晦含义,迟疑只在一息间,却仍挣脱她手臂,“咻”一声放了鸣镝。 “……她得活着,”谢昭宁一双凤眸决绝深邃,与连珍侧眸沉声道,“才能言贞洁。” 连珍一怔,眼瞅着谢昭宁在鸣镝腾空的?尖哨声响中,倏得原地起跳,人在半空一脚蹬了楼前廊柱借势,便似一只云鹤般灵巧翻身上了屋檐。 他人在屋顶临风而立,衣摆猎猎翻在风中,只抬眸左右远眺,便见四座城门方向均有人驾了马车,正疯狂打马仓皇出城。 前朝…… 西城外官道穿过?右扶风,直通凉州…… 谢昭宁蹙眉思?忖一瞬,凤眸清亮坚毅,转身似片落叶般轻盈飘下屋顶,与闻讯赶来汇合的?城中巡防北军道:“分上四队人马,一队与我往西城门方向出去,另外三队分别拦住其他三个方向出城的?马车,扣押盘查!” 北军见他一亮手中木符,便知十万火急,领命四散,谢昭宁携一什十人匆忙往西城追去,临到城门又持木符征调了一伍骑兵与马匹,一行六人快马加鞭径直奔出了城门,马蹄扬起漫天尘土,余下十人奔跑紧随其后。 一定要?追上…… 千万不得纵她胡来…… “——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逆风而行,不由忆起那日皇帝书?房前,连璋与他带的?话,她这?个“谋划”,怕不正是—— 他面容神色肃然之中压着惊惶,心如擂鼓般慌乱,两腿重重夹着马腹,不住抬臂扬鞭打马,将马速催到极致。 城外官道上行人寥寥,夕阳西下,红霞烧灼天边,周遭恍然亮得厉害,两侧树木郁郁葱葱,入眼皆是青翠的?生机,正是一年之中景色最好时候。 谢昭宁率人循着车辙痕迹一路入了林间,马蹄杂沓声响倏得惊醒树上休憩的?鸟雀,“哗啦啦”几声后,黑压压的?鸟雀漫天乱飞,晃花人眼,下一瞬,众人坐骑突然凄惨嘶鸣着接连前扑跪地,“噗通”声中摔断了马蹄。 谢昭宁与众人反应机敏,见势不对借马前倾之力,飞身跃起前翻落地,回身便见那林间小道上竟设了数条绊马索,直欲将他们阻在路中。 谢昭宁等?人顾不得伤马,携剑往前适才跑出两步远,兜头又有一张巨大的?网顷刻落下。 众人正拔剑划破那网,两侧茂密青翠林间突然蹿出八个山匪打扮的?精壮大汉,着一身粗布麻衣蒙着面,将众人围困正中,两两对应站了位,手上又皆拎一条如儿臂粗壮的?绳索,“咻”一声齐齐朝众人甩出去,八条绳索穿过?谢昭宁等?人身间缝隙交到对面之人手上,瞬间交织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阵法。 那八人脚下不停变阵,缓走八卦之形,绳索又以精钢所致,刀劈不断,仿游蛇动作?不住扭动腾转,发出“咻咻”轻响。 谢昭宁向来久居深宫,又哪里见过?江湖上这?等?偏门阵法,与众人被?架在锁链阵中左支右绌,一举一动皆为钢索限制,简直寸步难行。 分明是要?将他们活活拖死在这?里…… 夕阳缓缓落山,天光逐渐黯淡。 谢昭宁平生初次遇此?奇阵,额前汗珠不住滑落,虽觉手足无措,却仍沉着冷静,被?那铁索似游蛇浮动夹击得动弹不得之际,不动声色将那八人变阵步伐熟稔于心,又提前预估了身前一人步速与落脚处。 他寒眸果决微眯,展臂将手中长剑倏然掷了出去,那剑身迎着夕阳余晖一闪,似一道流光“咻”一下迅疾融入风中,“噗”一声精准插-进了他身前那人右胸口?。 “啊!”一声惨叫,那人松了绳索,双手抱剑仰身朝后摔倒。 谢昭宁身前阵法霎时露出破绽来,显出两道宽阔的?缝隙。 他抢步从缝隙之中腾身跃起,脚尖踩在钢索之上,顺着其上下翻飞的?势头,几个借力纵跃,似云鹤般优雅从容跳出了阵法,稳当当落在地面上。 “好!”有城守军抬眸瞧见,不禁一声喝彩。 谢昭宁随手拔-出身前那人胸前长剑,滴血剑尖挟了凛冽寒光转身直朝身侧另一名山匪杀了过?去,一瞬眸似寒星。 谢昭宁身法极快,似有流风回雪之雅,却又裹挟着锋芒罕见得狠厉,与他正面相抗那人后背生出冷汗,手中拽着绳索疾退两步,下腰后仰一个翻身跃出去,起身便见那剑光又如影随形,直刺胸口?而来,他侧身旋步,眨眼间脚下步伐疾变几重,却始终避不过?那占了先机如附骨之疽似的?剑锋。 一时间只闻耳畔风声飒然,似有利刃携了寒意,“咻”一下堪堪停在他颈侧。 谢昭宁剑锋搭在那人颈侧,寒光迎着阳光一闪,也不杀他,只剑身倾斜,于他颈侧一拍,侧身并?指点在他后心要?穴,那人“噗”一声喷出鲜血,无力跪倒在地,松开手中绳索,眼睁睁瞧着谢昭宁展臂再掷一剑,又正中一人右胸。 那八人大阵三人皆伤,霎时现出倾颓之相,阵不成阵。 “你们破阵,我去追车!”谢昭宁见阵法已乱,便果决与仍困在阵中的?余下五名城防军下令。 “是!”众人应和,携剑从四面八方突围山匪。 谢昭宁单手拾起地上一张随马匹摔落的?长弓与一支长箭,转身便运了轻身的?功夫,三两步踩着树干上了树冠,于高处眺见马车踪迹,便踩着枝头接连纵跃,抄了近路紧追那车。 那马车由两名车夫驾着驶得迅疾,“轰隆隆”扬起漫天沙尘,又与谢昭宁相距甚远。 谢昭宁追了半晌总赶不上,人在林间奔跑跳跃之中,便已果决抽箭搭弦,箭尖寒芒从叶缝间透出森白一点,“咻”一声破空而出,擦着其中一名马夫脖颈划了过?去。 那马夫躲避不及,肩颈处被?锋利箭尖割出血口?,随着一捧鲜血飞溅,他“啊”一下凄厉大喊摔下马车。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车轮突然侧歪卡在了沟壑之中,另一名褐衣的?马夫匆忙扯住缰绳,顿住马车原地不动,震惊得转头四顾,正寻那飞箭来处。 车厢一歪,剧烈震荡,车内瞬间响起几声惊呼,有人撩开车帘探头斥责:“怎么回事?!” 正是那卖糖葫芦的?青年! “大哥,有人追来了!”车外褐衣马夫转头急道,“老三中箭摔下了车!” 说话间,那老三一手按住伤处,瘸着腿踉踉跄跄已跑了过?来,脖颈往下血迹斑斑,染花了一身粗布麻衣。 他面色苍白得站在车下粗喘着气:“人在林间……你们先走,我断后……” “断甚么后?不要?命了?!你先进车来处理伤处。”那卖糖葫芦的?青年蹙眉微恼,一把撩开了车帘,那马车内里空间狭窄逼仄,却挤着四人,除去霍长歌靠在拐角正昏睡,原还另有一男一女两名少?年人。 那少?年玄衣墨靴,少?女单髻紫衣,瞧面容倒颇为相似,像是一对年岁相仿的?亲兄妹。 “大哥,我与五妹去杀了他,”那玄衣少?年言辞狠辣低声道,“不能让他再跟了,入了右扶风,仔细暴露了行踪,需得尽快结果了他。”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闻言眸光往霍长歌面儿上为难一扫,思?忖一息,朝马车外褐衣马夫道:“二弟你也一并?跟着去,别取他性命,重伤就行。” “是!”那褐衣马夫应一声,接过?那紫衣少?女递过?的?面巾,三人一同覆了面,携了兵器转身离开,身法迅疾一晃,便消失在了山道入了林间中。 那老三这?才钻进空荡荡的?马车中,由那卖冰糖葫芦的?青年“刺啦”一声扯了衣裳下摆,与他撒了些金疮药,又粗糙包扎了伤处止了血。 那卖糖葫芦的?随即又下车,将那陷入沟壑中的?车轮运了力往外拉扯,那老三执鞭驾马口?中“吁吁”不住呼喝催促,只那马匹受了惊吓不愿跑动,原地蹬腿嘶鸣。 “没办法了,你也先歇会儿,咱们等?他们回来吧。”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无奈一抹额上的?汗,抬眸觑着越发暗沉的?天色,焦躁得与那老三道,“他们三个功夫好,等?等?就能回来了。” 第54章 定情 谢昭宁见他一剑逼停了马车, 便?从?树梢身?姿优雅得飘下来,一闪身?蹿入草丛中,迅疾晃出一道流云似的素白虚影, 便?要穿过林间朝马车追过去。 中都往右扶风走地势越发得高,林间草木也愈加茂密, 放眼望去皆是?草, 杂草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 似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草木随之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响,那茁壮蓬勃的生命力震撼人心,原是霍长歌口里中都以外的模样。 谢昭宁正疾行,耳廓倏得一动, 似是闻到甚么细微声响, 随即放缓脚步,谨慎在草丛中四?处查探, 突然便见一道玄色身影猫在丛中猛得跃出, 似只狩猎的豹子般矫健, 闪亮剑光擦着谢昭宁鼻尖劈下来。 谢昭宁侧身让过剑锋,抬指从?容一弹剑身?, 那剑“嗡”一声响, 瞬间反向弯折过去, 他脚下错步,再一转身?, 抬手并指一点那人手腕。 那人腕间霎时酥麻,扔了剑, 翻掌做爪,朝他当头抓去,谢昭宁抬臂格挡,后退半步,又见那人旋身?一腿飞踢,谢昭宁两臂交叉卡住他小腿侧身?一拧,将他直接掼倒在地。 那人后背砸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那人蒙着面?,身?材瘦小精悍,拧腰只露出一双似兽类的黑亮圆瞳瞪着谢昭宁,拧腰旋即翻身?跃起,跟只猎豹似得灵活,身?法诡谲敏捷,一纵化作虚影,抬指做钩,欲卡他脖颈要害—— 却见谢昭宁沉着冷静,脚下一错锁他步伐,侧身?抓住他手腕往外一掰,抬起一脚正踹中那人腹间。 那人闷哼一声,往后一个踉跄,谢昭宁觑准时机,抬手正要将那人掩面?布巾扯下来,骤然“咻”一声破空声响自谢昭宁后背传来,谢昭宁侧身?躲避,几道金光擦着他前额掠过,“当”“当”几声死死钉在他身?后树干之上,随即一柄长?刀横着切向他腹间。 谢昭宁翻身?跃起,衣摆下云鹤随之优雅腾空,游刃有余避开三方夹击,落在树干矮枝之上,负手俯身?下望,一副温润眉眼裹挟冷寒与凛冽,虽自有一番清贵沉静气度,却全不?见往日温顺腼腆模样。 “功夫不?错,只可惜非要淌这浑水……”树下一名蒙面?的紫衣少?女抬眸娇笑一声打量他,见他一双狭长?凤眸低垂,鼻峰高挺,唇线转折明朗,风尘仆仆之下难掩一副清俊谪仙似的好相貌,状似怜惜一叹,随意?与他搭了话?,意?图分?他心神,“你?若即时离去,我兄妹三人便?饶你?一命,不?追究——” 她?话?音未落,眼神倏得锐利,素手一拂腰封,凭空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金叶子,皓腕高抬一震,叶身?边缘锋利如?刀,擦着空气发出尖锐鸣响,直袭谢昭宁喉头而去! 谢昭宁飞身?下树,未及站稳身?形,随即又是?一把金光封死他身?前去路,树下玄衣少?年回身?捡了剑便?与那持刀褐衣男子朝他劈砍过来,顿成?掎角之势将他围困正中。 这一下配合搭得猝不?及防,谢昭宁向后一个翻身?避过,抬眼便?见又有道道金光袭来。 那紫衣少?女一把暗器撒得角度刁钻,玄衣少?年又身?法鬼魅,谢昭宁躲闪中贴着褐衣男子刀刃游走,左右腾转间,宽袖朝着那金光从?容一甩一卷,顿时收了那金叶子在掌心中。 他纵身?一跃踩着褐衣男子刀背腾起半身?,指尖一撮甩出一把金叶子正中那玄衣少?年手腕,那少?年“啊”一声惨叫松了手中长?剑。 “哐当”一下长?剑坠地。 谢昭宁再回身?并指稳稳夹住褐衣男子袭来颈间的刀锋,使了借力打力的功夫压着他刀身?一挡,挡掉紫衣少?女又一把暗器偷袭,随即拉扯着他刀锋过来,一掌拍中他前胸。 那褐衣男子受力似半只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般仰面?飞了出去,直直砸在树干之上又摔落在地,不?由咳出鲜血。 只两个照面?功夫,情势陡转急下。 那玄衣少?年与紫衣少?女这才惊恐对视,后知后觉竟是?轻敌至斯,三人围攻竟制不?住一个谢昭宁,便?登时起了撤离的心思。 那玄衣少?年身?子一晃纵身?一跃,就近上了一棵树,又从?树上往前一蹦蹿出去,似一道墨痕自半空划过。 谢昭宁见状踩着地上剑柄,脚尖一挑,凌空抓住那剑柄脚一旋步半侧身?,展臂运力故技重?施,将那剑柄直冲那少?年后背掷了过去—— “咚”一声响后,那少?年身?在半空避让不?及,被砸得往前一个飞扑倒地,晕了过去。 紫衣少?女:“……?!!” 谢昭宁侧身?,手指一动,竟又拈着一把金叶子搓开扇形的弧度,抬手朝着那逃跑不?及战战兢兢后退的紫衣少?女走过去,他眼神锐利锋芒毕露,彻底撕破了温柔闲雅的外衣。 *****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59节 马车里,那老三踩着车辕逆着夕阳余晖远眺,见同伴三人竟悄无声息全败给了谢昭宁,便?焦急掀了车帘,与车内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急道:“大哥,他们三人皆败了,怎么办?只凭咱们两个,怕是?难把这郡主送去见公主!” 那卖糖葫芦的原正抱臂胸前假寐,闻言陡然睁眼,不?可置信反问:“甚么?!” “你?们自然赢不?了他……”不?待那老三应答,车内骤然有人喟叹一声,口齿些微含混得接了话?。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闻声侧眸,便?见果然是?霍长?歌靠着车壁人已醒了,眼神略微朦胧,长?睫虚虚眨动。 “你?——”那青年见了鬼似得随即惊道,“你?怎会醒?!!” “闭气闭得快了些罢了,你?那蒙汗药我倒是?未曾吸入多少?,晕了这片刻,已是?给足你?颜面?了。”霍长?歌转头瞧他,手撑着身?下棉垫缓慢坐直了半身?,闲闲讥讽笑着道,“真当你?能药倒我?天真。”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一怔,恼羞成?怒:“你?耍诈?!” “耍甚么诈?是?药三分?毒,我怕你?那药太烈伤了身?,不?过自保罢了,左右我定是?会随你?们同去,恼甚么?”霍长?歌旁若无人似得稍稍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随意?道,“来追的可是?位着一身?素白锦衣的公子?” 那老三应声戒备,手按着伤处哑声略带憨气地问:“是?又如?何?” “教?你?们如?何赢过他,将我带走啊……”霍长?歌无奈一叹,眼神难以言喻极了,只觉他二人蠢得出奇,余光往车外一眺,“天快黑了,再拖下去,禁军都要到了。” “你?待如?何?”那卖糖葫芦的已是?起了疑心不?信她?,上上下下忖度似得打量她?,手腕弯折往袖袋中暗自一捏,捏着那装了蒙汗药的小瓷瓶,眼神提防又嘴硬粗声道,“虽说赢不?过他,原也是?应了你?不?伤他性命,可若是?真要杀他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哦~~~”霍长?歌杏眸一挑,眼波流转间,尾音拖得曲里拐弯,拖出了嘲讽的意?味,也不?戳穿他谎言,只拖得那他一张脸羞恼红得似糖葫芦般,方才话?音一转兀自凉凉道,“你?杀不?得他,你?家主子要弑君,禁军便?是?最大的阻力,那位掌的原是?皇城内半数的禁军,我拿捏他不?过一句话?功夫;可你?若此时杀了他,禁军之权届时旁落,我便?无能为力了……”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惊诧,与那老三面?面?相觑,那老三哽着喉头艰难一问霍长?歌,迟疑道:“你?……你?竟能调动禁军?” “……这周围山上,怕是?不?缺参天大树吧,”霍长?歌却是?不?答,只歪头俏生生得笑看他二人,将一双手并在一处伸出去,意?味深长?道,“绑松些,我怕疼。” 那二人:“……?!!” ***** 暮色将近,夕阳已沉到只剩小半个脑袋在山间,红霞漫天似一条血河横亘在天边。 茂木林间,谢昭宁接连被阻,一张谪仙似得温润面?庞已是?罕见挂了寒霜,动了真怒,他扣着手中一把金叶子封住那紫衣少?女的退路。 “你?若就此自行离去,不?再阻我救人,”谢昭宁见她?原是?位姑娘,本不?愿为难于她?,又怕放虎归山,待会儿又是?一场恶战,只肃声与她?道,“我便?不?伤你?性命。” “不?可能,你?杀我吧!”那紫衣少?女虽面?有惧色,在他一双越发冰冷的狭长?凤眸注视中,止不?住颤抖后退,手扶在腰封上僵硬得动弹不?得,却又颇为强硬得一步不?退,“我三人赢不?过你?,合我五兄妹之力,却必能杀了你?!你?不?若在此便?取了我性命去!” 谢昭宁闻言沉声一叹,扬手便?要以金叶子封她?腿上要穴,止住她?行动能力。 那褐衣男子趴在树下正对二人,眼神虽焦急却又伤重?无力起身?,嘴角溢出的鲜血渗透了面?巾,突然—— 远处有人高声大喊:“住手!” 三人一怔,闻声侧眸,便?见林间尽头挨着官道的山坡处,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半抱着昏迷不?醒的霍长?歌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霍长?歌紧闭双眸软绵绵靠在他怀中,浑身?绕满了绳索,被捆得似颗粽子般。 谢昭宁凤眸骇然,一瞬止了手中动作,喃喃轻道:“……长?歌?” 那卖糖葫芦的见同伴晕的晕、伤的伤,只一个还囫囵站着,已是?怒火中烧,见谢昭宁神色惊惶望来,挟着恨意?咬牙挑衅一笑,抱着霍长?歌踩着树干纵跃而起,将肩头一团绳索抬臂直直抛到了树冠一根粗壮枝丫之上,又拉着绳索一端衣袂翻飞跳下来,把霍长?歌拴着手脚径直吊在了树顶上,足有十几丈的高度处,头下脚上。 霍长?歌头顶发间斜插的一支缀着明珠的玉簪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缓缓脱离出她?鬓发凌空落下,“啪”一声四?分?五裂碎在了树下草丛中。 谢昭宁心尖儿随之一颤。 那卖糖葫芦的手上拽着绳索,背靠夕阳站在树下抬着下颌恨恨望着谢昭宁,冷声威胁:“你?将我兄弟放了,不?然我松手摔死她?!” 谢昭宁呼吸一滞,身?子微一踉跄,下意?识便?扣紧手中一把金叶子隐而不?发,只死死盯住他,喉头干涩哑声道:“你?若摔死了她?,又如?何与你?主子交代?” 他嗓音不?禁微颤,压不?住一腔堪堪跳出胸腔的恐惧。 “……还交代甚么?我主子原也没?说非她?不?可!她?在,那是?锦上添花;她?无,却也是?稳操胜券!”那男子闻言照着霍长?歌适才车中与他交代的话?,放肆大笑冷声回他,从?容不?迫道,“眼下皇帝竟逼迫了霍玄将自个儿闺女送来京中当质子,若是?她?醒来,知道了内情,怕不?是?上赶着要求我主子,不?是?我们在求她?!” 他掷地有声一句话?,砸得方圆十里的鸟雀“哗啦啦”一声又飞了出来。 谢昭宁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冷静,已不?知那人所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人质在手本是?他占上风,若是?将人交了出去那人再留有后手,只怕他又会陷霍长?歌于危难中。 纵使谢昭宁深知以自身?武艺,未免不?能从?那人手中救下霍长?歌,却仍不?敢冒这个险。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见谢昭宁似在思忖,眯眸不?由催促他,毫无征兆突然松了手中绳索,霍长?歌顿时“唰”一声从?树顶骤然坠下,迅疾掉落半空。 谢昭宁骇然阻他:“住手!” 那人便?又冷笑着复又扯住绳索,将霍长?歌重?新拉回至树梢,不?容置喙高声道:“将人放了,让他们走,我就把她?交给你?!” “好!”谢昭宁刹那应声,惊得胸膛上下起伏。 他凝着霍长?歌紧张抿唇,将手中暗器下意?识攒在手心揉成?一团,“啪”一下随意?扔在了脚下。 那褐衣男子见状忙按着后腰伤处踉跄起身?,又与紫衣少?女一左一右架着那晕倒的玄衣少?年一瘸一拐往那卖糖葫芦的身?前狼狈过去,于草地上留下一串殷红血迹。 “你?们去马车里等着,我稍后就到。”那卖糖葫芦的与他们低声交代,眼神死死盯着谢昭宁,待他们三人一路出了林间许久,方才冷笑着做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谢昭宁见他笑容便?觉不?好,一瞬毛骨悚然,还未抢上前去,陡然便?见那人似笑非笑松了手中绳索,转身?一个纵跃往山坡外跳了出去,朗声大笑:“接好了,哈哈哈哈!” 霍长?歌双眸紧闭,头下脚上似流星般迅疾掉落,谢昭宁惊骇飞身?上前,只堪堪在半空伸手揽住她?肩头。 他脚下空无一物,不?可借力,只能紧紧抱着霍长?歌护在怀中,“哐当”一声以后背着地。 他咬牙闷哼,在草丛间翻滚了几下卸掉坠落的力道才停下,喉头霎时气血翻涌,口中弥漫出浓重?的血腥气。 谢昭宁躺在地上半晌未动,似是?受了些许内伤,胸口一时疼得厉害,抱着霍长?歌的手臂微微在颤抖。 他缓过片刻,方才扶着霍长?歌起身?,却见她?睁着一双杏眸趴在他怀中怔怔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难过与心疼混着愧疚随着泪珠“啪嗒”滑落圆润的下颌。 谢昭宁静静瞧着霍长?歌,一言不?发也只字不?问,抿住口中血腥气,眼神却终于如?释重?负松了松,他沉默将她?身?上拴着的绳索颤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又低头在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之上疼惜得轻轻吹了吹,转身?将她?一把负在了背上,这才侧眸与她?轻声说:“我带你?走。” 只那四?个字,却无端惹得霍长?歌鼻头一酸,眼眶骤然便?红了。 谢昭宁一路背着她?逆光复又走近了林间,周遭一时寂静安谧。 谢昭宁寡言缄默得令霍长?歌莫名心悸,她?乖巧得趴在谢昭宁肩头,两臂环在他颈侧,脸颊贴着他下颌,猜到他怕是?受了伤,步履虽说稳健却走不?快,衣摆擦过两侧半人高的青翠草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是?故意?被他们带走的……是?我怕这山间有陛下眼线,着他们谨慎行事,做的这局,又害你?受伤……”霍长?歌终于憋不?住,侧脸埋在谢昭宁颈间,敏锐觉察到他强压着一道凌乱内息,压得颈下血脉突兀鼓起,气血凝滞得厉害,心如?刀割似得疼,后悔难当,咬牙抽噎着与他悄声耳语恨恨道,“你?是?不?是?傻?你?猜不?出的吗?追来做甚么?” “……猜到了,”谢昭宁闻言脚下一顿,却只哑声故作平静回她?道,“可我……我怕我不?来,你?便?再也回不?去……” 霍长?歌愕然一怔,眼泪“啪嗒”落进他衣领,泅出一小片水渍来。 谢昭宁侧眸看着霍长?歌,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林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谢昭宁听到自己些微颤抖着嗓音与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回北疆——” “你?今日才亲手送了我香囊,分?明与我定了情,如?今却一声不?响抛下我,独自一人赴险地,霍长?歌——” 他一日之内,情绪反反复复,情愫让她?勾着一层叠过一层,如?今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情意?,与她?不?住质问道:“你?即允诺携我同归北疆去,如?今可是?做不?得数了么?” “可你?又没?应我,”霍长?歌憋不?住低声哭起来,闻言又心疼他又委屈,哽咽道,“你?没?应,我便?——” “我应了,现下已应了,”谢昭宁眸底蕴着些许的羞赧,嗓音温柔又坚定,“那夜里,我心中也应了,只你?听不?到……”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阖眸落着泪,忍不?住偏头吻上了他唇角,吻得微微用了力,吻得谢昭宁双唇微微得颤抖。 红霞似一条血河横亘在他二人身?后,天地之间,日与夜的分?界,似乎一瞬便?不?那么明显了。 ***** 那一吻,吻得他二人内心翻涌奔腾的情绪,险些失控。 好在谢昭宁这些年中已惯会克制言行与情感,缓过一缓,仍红着脸负着霍长?歌往回走。 “所以,三哥哥,“霍长?歌忆起适才他那话?,与他重?提了话?头,两腿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嗓音抑制不?住欢愉道,“你?来追我,原不?是?怕我被前朝截了去,只是?为了拦下我,不?愿我与他们有瓜葛?” “是?。”谢昭宁坦白回她?,却略有失落低声轻斥道,“我亦说过,前朝之事沾不?得,你?三番五次应承过我,原也不?过是?敷衍……” 他那“敷衍”二字闷在喉头滚出来,似一把钝刀子在缓缓割着霍长?歌心头最柔软的一块儿肉。 “是?我错……可我却不?能与你?回去的……”霍长?歌面?上欢快之色顿敛,转而憋出了一把哭腔,咬牙狠心道,“陛下既与我已起了杀心,不?日便?要迁怒与我爹,着手收拾霍家了!我只这一个时机,杨伯伯以死才为我换来的,没?有下一个……三哥哥,我回去,北疆的生路就断了……” “那见过前朝公主,北疆便?能活了么?你?既不?与我回去,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做这许多事?”谢昭宁让霍长?歌抽噎得心疼头也疼,却仍不?为所动,执意?背着她?往回走,想说重?话?叱她?又狠不?下心,只与她?无奈又自责得轻声道,“我如?今却是?后悔那夜与你?说了许多话?……竟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 “谁让你?追来?你?来了,我便?有话?想同你?说。”霍长?歌闻言倏得闷声又笑开,两条小腿还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她?这会儿心情正好,哭哭笑笑好不?热闹,额头贴在谢昭宁颈侧,语气越发得亲昵,整个人黏黏糊糊的,“你?觉得我要做甚么,伙同前朝弑君吗?傻子,我只想要他禅位……”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脚下又是?一滞,侧眸愕然瞧她?:“你?说甚么?” “前陈公主想要皇帝性命,可我不?要,只要他禅位……”霍长?歌笑盈盈得与他耳畔轻声说着惊世骇俗的话?,温热气息不?住吹在他耳廓,“皇帝做错了事,害死了人,便?该受到惩罚……可他又是?三哥哥生父的兄弟,三哥哥的养父,我晓得你?再怨憎他,却也不?愿他死的……” “只是?,你?不?要他死,我不?让他死,其他人却坐不?住,五皇子要反了,就这一两年功夫……” “你?……”她?一语接一语,直将谢昭宁说得愈发得懵,一腔旖旎心思险些散了个干净,他走上两步便?要顿上一顿,胆战心惊道,“你?又如?何得知的?” 前世之事,我要与你?怎么说? 霍长?歌遂避重?就轻只与他道:“我殿里那位南烟姐姐,原不?是?皇后的人,但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五皇子的人,我却无法笃定了。只这些时日来,苏梅夜里总与她?睡外间,前几日午夜尾随她?出去,便?见她?趁夜入了五皇子的寝殿。五皇子殿里有甚么你?可晓得么?” 霍长?歌像是?故意?与谢昭宁卖关子,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微咬了唇又似是?羞涩到难以启齿的模样。 “……”谢昭宁偏头瞧她?一眼只不?懂,这丫头心思难测,又喜怒无常,情绪来得快又去得疾,他只顺着她?那话?,哑声狐疑轻问道,“有甚么?” “许多年轻貌美的宫女,各宫的,还有南烟那妹子——南栎……”霍长?歌悄声凑在他耳畔,罕见得面?上现出一抹难为情,蚊讷似得支吾道,“没?穿衣服……在床上……哼哼唧唧的……” 谢昭宁:“……?!!!”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这红墙青瓦围着的深宫中,日子到底清寂,难免有宫女太监忍不?住情动御花园里野-合苟-且,他夜里巡防原也碰到过不?止一次了,霍长?歌纵使说得再含混,他也是?能明白的…… 霍长?歌眼瞅着她?一语将谢昭宁说到面?红耳赤转过了头,眼神直愣愣得杵地上,哽着喉头动了动,灼痕似的红霞顺着他后勃颈一路往衣领之下蔓延着,托在她?膝弯儿下的手都僵硬了,她?忍不?住“噗嗤”一声闷在他颈窝止不?住地笑。 这事儿原是?她?胡诌拼凑的,南烟若是?要见五皇子,原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白日里只道一声要去探望她?妹子,霍长?歌总不?会阻拦; 这分?明是?她?自个儿起了要把五皇子推给前朝合谋的打算,又与连珣认识不?深,只道南烟去一趟他偏院便?神色有异一回,到底古怪,便?入了夜欲往他宫里去探虚实,却不?料正巧撞破他丑事。 只这话?她?若与谢昭宁明着说,怕谢昭宁只会更尴尬,遂“张冠李戴”了一番,却不?料,他还是?—— “你?还笑!”谢昭宁不?疑有他,恼羞成?怒低斥霍长?歌,背着她?步履些微不?稳得往前走,“这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话??” “那嫁了就能说了么?”霍长?歌故意?揶揄他,果不?其然便?将谢昭宁噎得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 谢昭宁:“……” “你?那兄弟,善攻心得紧,小宫女们那般花样纯真的年纪,哪里受得了嫡五皇子的撩拨?” “他不?定要了她?们身?子,还再与她?们一个婕妤、美人之位的许诺,食髓知味下,谁还能不?对他死心塌地的?届时他若要弑君,不?过皇帝身?边宫女一杯毒酒的事儿……”霍长?歌晓得谢昭宁面?皮薄,正事要紧,便?不?再逗弄他,却也毫不?忌讳得直白将话?与他点明了,隐去了前世五皇子夺位失败的结果,只夸大了他如?今的势力与威胁,“你?与连珣做了许久的兄弟,当真瞧不?出他野心?” “他背后姚家早已坐不?住,前年便?往西境程老侯爷军中送去过姚家嫡系的子侄,这事你?原不?知么?” “知……”谢昭宁在霍长?歌露骨的推断中,仍抑制不?住得羞赧,红着耳尖蹙眉回她?,“姚启顺从?军西境,原也是?陛下应允的……可这又与你?此行有甚么干系呢?你?,你?莫不?是?——” 他似是?隐约猜中了甚么,又惊愕偏头瞧她?。 “我就晓得三哥哥聪明得紧。”霍长?歌压低嗓子在他耳畔轻声笑,竟毫不?避讳,理所当然道,“姚家早晚坐不?住,前朝也要反,这原皆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可何时反、在哪儿反,若咱们不?知,便?被动得紧。” “不?若我往前朝去上一趟,促使他二人结了盟,推着此事合二为一早日以宫变的形势东窗事发了,不?说便?能免去无辜百姓再受如?千秋宴那样的牵连,原咱们也能占先机……”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0节 谢昭宁:“……?!!!” 好家伙,还占先机?那二人一旦结了盟,背后再加一个霍长?歌,中都必要大乱了! 谢昭宁让霍长?歌一语又骇停了脚步,一时间竟不?知他是?该忠于南晋与职责,将背上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一把扔出去,还是?继续听他这适才与之定过情的恋人胡言乱语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所以呢?”谢昭宁简直一头如?麻,没?好气得直白问她?,已是?破罐子破摔,想瞧瞧她?还能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来,“你?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霍长?歌见他直到此时还未恼,已是?纵容她?纵容得紧,便?甜甜笑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轻声与他道:“简单得很,我说了,我不?要陛下的命,只他做过错事却是?要受到惩罚的。你?当前朝也是?要他性命么?” “难道……不?是?么?”谢昭宁越发疑惑,却见霍长?歌抿唇复杂一笑,亲昵得蹭着他颈窝摇了摇头,蹭得谢昭宁脖颈又热又痒。 霍长?歌如?今越发能懂前朝那位公主内心真正的诉求,她?前世家破人亡,过了起初想活剐了连凤举的念头后,只觉他干出如?此狠辣龌龊的事情,一死才是?便?宜了他,纵使他死上千百次,亦换不?回北地任何一条人命来。 他要的是?于世人眼中留存一个“霁月风光”“仁义孝悌”“圣贤一帝”的好名声,她?便?该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眼睁睁瞧着他干过的事情如?何被翻于台面?之上,为百姓所唾弃,名誉扫地才是?让他能够受到的,比死还难过的惩罚。 霍长?歌那时整日擦着她?爹那把名为“长?风”的佩剑,心道若是?连凤举能认出此剑来,她?便?不?杀他,她?只需他一封罪己诏,昭告天下他曾犯下过甚么不?为外人言道的罪恶,以此告慰幽州数万冤死的亡灵,为他们的死正名。 虽说着他以名誉换一命,想来剥去他仁善宽和的外表,露出假仁假义的内心,夺了他圣贤一帝的好名声,现出他阴险狠毒的真实,让他再安稳坐不?得帝位,失去己身?所有的荣耀,活着受那日夜的煎熬,才是?大快人心,更何况,那样的他本也活不?久…… 霍长?歌前世最后五年,夜夜难眠,只反复梦到北地枉死之人如?幽魂一般四?处飘零,而那位前朝公主原有胡人血统,祖辈信奉的神教?教?义之中亦有一条——即无辜枉死之人,死后无法得到安息,需家人为其正名,还其清白方可重?入轮回。 “前朝皇族死得那样冤,那位公主求的原不?是?晋帝的皇位亦或他一条性命,而是?她?兄姊的安息,她?杀连凤举非是?仅为了复仇,却亦是?以杀戮宣泄与惩罚自己的无能——无法为兄姊之死正名的无能。”霍长?歌与谢昭宁轻声认真道,“故,晋帝若是?愿出罪己诏,与天下万民坦白当年旧事隐情,着前朝遗族之死真相大白,再禅位旁人,那位公主想来是?不?会要他性命的。” “毕竟这汉家江山,原是?在前朝手上丢了的,却又是?晋帝率众乱世之中力缆狂澜夺回的……一国之公主,又是?随边陲郡王守境长?大的公主,若非是?无力到了绝望疯癫的地步,哪里又会那般不?识大体呢?” 她?一语未落,谢昭宁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她?最后那句话?,说的何尝不?是?她?自己? 他晓得霍长?歌确实非是?要挑起宫闱内乱来,惊喜交集之中又松了口气,低声道:“你?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 “嗯……只五皇子那人我瞧着不?妥帖,父子俩怕是?一脉相承的阴险,皇位必也是?不?能交到连珣手上的。我原是?想届时着人拖你?一拖,让那前朝公主与连珣只当自个儿已得了手,逼着晋帝下了罪己诏,紫宸殿前公之于世,你?与二哥再前来,一并捉拿了他二人。” “大仇得报之人,得偿夙愿之后,也便?没?了活的意?志,生生死死那位公主也不?会在意?了。只那时,晋帝便?也再无颜坐那帝位,怕是?要顺势传位太子了……”霍长?歌趴在谢昭宁耳畔与他一五一十悄声坦言道,话?里隐着一腔的柔情,“你?若是?不?追来,我便?也不?欲你?知晓这许多,总归这火烧不?到你?身?上,你?与你?二哥率着禁军尽忠职守就是?了;可你?既是?已来了,我便?也不?想再瞒你?,总归你?这般得担心我,我总不?能、不?能——” 与你?再藏着掖着那许多的心思,可又不?跟前世一样了么? “新帝登基,还坐不?稳固那位置,必不?会腾出手来先收拾了我霍家,只要给我五年,只五年,待解决了北狄收复了北地余下失地,我便?与爹爹卸下北疆这重?担,届时再派谁来守关俱不?会有太大的干系,我与爹往南方去,瞧瞧江南,瞧瞧水乡,这原也是?说好的……” 霍长?歌手臂环着谢昭宁脖颈收得越发得紧,前额从?他颈侧一路撒娇似得蹭上他脸颊,蹭得谢昭宁脚下一顿,喉头轻轻动了动,复又面?红耳赤起来。 “我这般做,三哥哥,”霍长?歌双唇贴着谢昭宁红得滴血似的耳垂,忍住咬他一口的冲动,只以气声悄声道,“你?还可会恼我呢?” 她?如?今得了谢昭宁适才内心的剖白,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整个人贴着他似一刻也不?愿分?离,像片狗皮膏药一般。 “我……我不?恼你?……”谢昭宁让她?愈加亲密的言行撩拨得一颗心又酥又麻,却仍保持灵台一线清明,阖眸静了静,与她?叹声直言道,“只、只你?虽有你?的苦衷,我即已知晓了你?谋划,便?仍不?能应允你?这般做。” 霍长?歌:“……?!!” “便?是?你?不?愿伤及陛下性命,”谢昭宁也不?侧眸看她?,只狠心执意?道,“那原也是?谋逆啊,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义正言辞截声道,“他便?是?陛下,却也的确做错了事!” “可他是?天子,”谢昭宁艰难与她?耐心辩驳道,“天子乃天下之主——” “天子又如?何?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注1)”霍长?歌再断他话?音,横眉冷目,顿时面?色不?豫,言辞愈加锋利,掷地有声道,“他连凤举既已不?再为明君,我便?不?择他为帝,我亦是?这天下人,便?要为我这天下择一方明主,又何错之有?” “况且我又无推翻连氏江山之意?,不?要连凤举性命,已够给你?与我爹脸面?了,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连凤举做到了哪一样?你?俩一个愚孝一个愚忠……若是?任由连凤举继续为帝,他日恐有数万北疆城民死于他之手……届时我瞧你?俩往哪儿哭坟后悔去?” 谢昭宁:“?!!” 第55章 藩篱 “你——”谢昭宁被霍长歌如此离经叛道之言噎得险些一头厥过去, 她左一句“连凤举”,右一句“连凤举”,仗着寂静林间四下无人, 已是无?法无?天了?。 可闻她所言,谢昭宁却又寻不出妥帖话来反驳她。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 惟有道者处之。”, 那原出自《六韬》之中, 为商朝姜尚所言。 晋帝如今确实德行有亏,德不配位,已逐渐跪伏于皇权之下,再不是当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开国皇帝,亦或许, 他从?未是那样的帝王, 只不过蒙蔽了天下太多年,如今已经彻底原形毕露了?。(注1) 霍长歌又未说错。 谢昭宁一时怔在原地, 只觉心底深处似乎正有甚么东西隐隐被撼动, 他的父辈亦是因前朝皇帝昏聩暴戾, 适才揭竿而起?,反抗——并?非是错处, 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拦住他再犯下更多不可饶恕的过错。 “更何况, 三哥哥, 我与?爹爹去了?信,他与?我道尽了?当年旧事, 元皇后古家一脉原也受过那样多的委屈,你当真不愿追究么?”霍长歌缓过那口郁结之气, 见谢昭宁顿在原地静默不语,思忖一息,便与?他又加了?一把火,试探又续道,“陛下背信弃义,亦有负你养母、家姊与?舅父,你当真,不欲与?这些?枉死的亲人?讨回公道吗?” “温善隐忍过了?头,便是懦弱了?,三哥哥,这般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你还未曾过够么?” 霍长歌一语既出,振聋发聩,砸得谢昭宁耳内嗡鸣一声,周身一震,眼前倏然?晃出许多道的人?影来,有他自己的,有他养母元皇后,还有他二姐连珠,众人?来来回回在他身前踱着步,混着霍长歌适才末了?那句话,不住与?他道: “她要我在皇权之下莫要试探人?心,谁都不可全然?信任;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远离权势深谋远虑;她说我早晚是个箭靶子,不止伤已、还会累人?;她说我只要活着,她便能对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 “可我有时又想,若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又原还有多大意?思呢?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断情绝谊的一生,只说出来,便就已经很可笑了?……” “只二哥,浑浑噩噩得活着、趋利避害得活着、自欺欺人?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你直至今日,仍——这般坚持吗?” “三弟啊,这人?活一世呢,总该晓得自个儿能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若非如此,浑浑噩噩过得一世,又有何意?思?唉,你年岁还小,又生性诚笃纯真,又哪里会想到这许多,我与?你说这些?做甚么……” “温顺良善隐忍过了?头,便是懦弱了?,三哥哥……” “这般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你还未曾过够么?” 是啊……这样的日子,拜晋帝所赐,失母丧姊逝亲,胆战心惊,他还没有过够么? 谢昭宁心如擂鼓,霎时百感交集,眼神几番变换,他只觉霍长歌一语彻底唤醒了?他心中埋藏已久的种子,那种子破土而出,转瞬便已长成一颗参天的树,顶破了?胸腔上那一层薄薄的皮,他似乎已要意?识到甚么,突然?—— “三哥哥,有些?事你若想不通,也无?妨,到时咱们两军阵前各显神通吧。我赢,便带你回北地;我输,你便将我骸骨烧了?,立个无?字碑,葬去与?你二姐比邻而居,再去寻素采取一封信……”霍长歌也不强人?所难,点到为止后,只趴在谢昭宁颈间轻描淡写得与?他交代着后事,倏得话音一顿,警觉悄声说,“有人?来了?,你待会儿便再做场戏,将我放下——” 她话未说完,林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唰”一声,谢昭宁周身陡然?冒出许多山匪装扮的人?,将他二人?登时团团围困在正中。 那些?人?身材高?大健硕,手持钢索蒙着面,共八人?,脚下分站八卦之形,只瞧着装似又与?之前那批人?马并?不相似,八人?之后却是那卖糖葫芦的青年与?使一手暗器的紫衣少女?去而复返。 谢昭宁眸光一瞬锐利,戒备望着来人?,霍长歌却伏在他耳边留恋似得又蹭了?蹭他脸颊,温声软语:“放我下来吧,三哥哥,我要走了?……” “……”谢昭宁闻言一怔,只下意?识偏头道,“你等?我——” 谢昭宁话说一半,后背骤然?一凉,侧身便见那卖糖葫芦的甩出了?一把闪着银光的爪钩,准确勾住了?霍长歌后腰的腰封,使了?巨力将她凌空拖拽出去,“唰”一下,她便被那卖糖葫芦的稳稳接在了?怀中,一掌切在后颈打晕了?,扛在肩上转身几个纵跃,迅速撤出了?林间。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霍长歌被人?从?眼前带走,按捺不住便要追,他一提气,胸口钻心得疼,又背着霍长歌适才走了?那许久的路,已是堪堪力竭。 他面上方显露出一丝颓势,便复又被人?用锁链困在了?阵中,八条钢索穿过他周身,在他腰间与?膝下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巨网,似游蛇一般前后左右得翻腾。 谢昭宁如今正手无?寸铁,他侧身让过迎面拍来的一根手腕粗细的钢索,冷不防那紫衣女?子负手站在阵外冷眼观战,忽然?发难,素手一摸腰封,手腕平推,数道金光霎时直冲他后心要害而来! 谢昭宁耳廓一动,正欲翻身躲开,碍于双腿正陷于锁链之中腾挪不得,无?法全然?避过,后背“咻”一声便遭一片金叶子锋利边缘切开了?外裳,划破皮肉现出一道细长的血口。 背后亦有铁索凌空拍来,谢昭宁还未闪避,突闻马蹄杂沓之声由远及近而来,那声音异常熟悉,原是宫中禁军负了?轻甲的战马。 他闭眸故意?不躲不避被重砸一记,身子前扑一个踉跄,还未站稳身形,那紫衣女?子已眼尖眺见甚么,屈指往唇间一凑,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山匪模样众人?闻声立马撤了?锁链四散奔逃,霎时隐于林间不见了?踪迹。 谢昭宁压不住涌出喉头的血腥气息,闷哼一声喷出口血,便闻身后有人?急急唤他一声:“昭宁!” 是连璋—— 连璋率众禁军骑马赶来,正见谢昭宁脚下踉跄半跪在地,他骇然?跳下奔马,行过半人?高?的茂密草丛朝他疾步跑来,一把将他扶起?,紧张得嗓音微颤:“伤哪儿——” 他话未说完,手按在谢昭宁后背已触摸到一片明显的濡湿,鲜血正透过衣裳渗出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汹涌蔓延,四散开来。 “昭宁!”连璋骇然?道,转身便要查探他后背伤势。 “无?碍,”谢昭宁擦掉唇角鲜血,哑声抬眸,冷静回他,“只皮肉伤罢了?,回去再说吧。” 他话音即落,夕阳骤然?沉入山中,夜风徐徐吹动一山野草,夜幕降临,天——黑了?。 ***** 连璋只与?谢昭宁伤处撒了?药粉,简单包扎止了?血,便携他一同回了?宫。 彼时夜似浓墨,残月半挂枝头,谢昭宁顶着一身狼藉还未及就医,先行受诏与?连璋往紫宸殿里去面圣。 他那伤处看似细长却不深,的确只是皮肉伤,并?不十分严重,只他一路骑马不住闷咳,怕是内伤不轻。 连凤举人?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神情阴寒之中裹挟盛怒,冷漠望着谢昭宁与?连璋垂眸并?排跪在殿中,按捺住不耐与?恼意?仔细听谢昭宁一五一十将所遇之事交代了?,只隐去了?霍长歌于他背上剖白那一段。 他话说多了?便又不住闷声地咳,咳得空荡荡的殿内不时回响他明显低哑的嗓音。 “臣无?能,眼睁睁瞧着郡主被前朝挟持带走,竟不敌……”谢昭宁言罢俯身与?连凤举叩首行礼谢罪,额头贴在自个儿手背之上,眼神复杂挣扎,“愿领重罚。” 他姿态温顺谦恭地跪伏在地,后背大片的褐色血渍已然?干涸于素白锦衣之上,颇显可怖。 “……先回宫治伤吧。”连凤举眸中隐着迟疑与?忖度,并?不全然?信服谢昭宁所言似的,只冷声无?情下旨道,“玩忽职守,二十杖,先记下了?,伤好回头自行领了?去。” 连璋闻言愕然?一怔,抬眸不解便欲辩驳,此番纵使闹市之中丢了?霍长歌,原也非他二人?当值之时,又哪里能治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出来? 他手臂一动正要行礼,谢昭宁余光瞥见,手掩在袖中忙不动声色轻扯住他衣摆,阻了?他动作。 “是,谢陛下。”谢昭宁再行大礼,跪伏于地与?连凤举沉声道,“臣先行告退。” 他起?身微一踉跄,手掩在胸前,面色苍白、嘴唇青灰,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连璋匆忙搀了?他一把,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也顿悟如今着实不是个与?皇帝争辩的好时机,遂垂眸隐忍不发,扶着谢昭宁出了?殿门,夜色之中往羽林殿中回去。 陈宝闻讯挑着灯笼站在宫殿门前频频探头远眺,待瞧见二人?过来,一声惊呼:“殿下!” “喊甚么?进去再说。”连璋神色不豫,肃声斥他。 陈宝吓了?一跳,胡乱点了?头,瘪着唇一副泫然?欲泣模样,从?他手中接过谢昭宁,仔细将其?扶回了?寝殿中,令其?在床边坐下。 谢昭宁胸前颈侧汗湿一片颇显狼狈,后背又鲜血淋漓尤显可怖,怕是方才几番跪拜之时扯到伤处,血液复又从?裂开的伤口不住流出,他半边身子已有些?微冰凉。 陈宝胆战心惊得与?连璋先替谢昭宁小心宽了?衣,着他趴在床榻之上等?候太医。 谢昭宁散了?发髻,一头长发松松扎成一束侧搭在他枕头旁,裸着肌肉紧实的背脊,背上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缓缓透出苦涩药香。 他形容略有憔悴,半陷在软枕里朝外侧着,露出一道挺直漂亮的鼻峰与?颧骨上一颗朱砂小痣,映着室内昏暗烛火,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纸,脆弱又漂亮。 不多时,太医拎着药箱到了?,问脉听诊,与?他拆开纱布,清洗了?伤处重新?敷过药,又开了?补血养气的方子着陈宝去煎熬。 “伤处倒不十分碍事,休养个把时日便无?大碍,只殿下内腑受过重创,原需好生静养。”那太医交代完立时退下。 一时间,殿内空空荡荡、落针可闻,唯余连璋沉默守在谢昭宁床头侧旁,神色明显担忧。 “你也是胆大,明知前朝有备而来,还敢丢下禁军一人?去追。”连璋静过半晌,方才兀自往谢昭宁床头坐下,剑眉紧蹙,冷声不豫狠狠道,“霍长歌早晚害死你。” 谢昭宁闻声侧眸看他,见他紧张关?切之余,面上确实难掩痛恨神色,一瞬微有怔忡,不由忆起?当年旧事。 他俩儿时如亲手足般一脉同气,连璋虽只大他一个时辰,却确实做足了?兄长模样,护他得紧,从?未当他是非血亲的兄弟而慢待过。 谢昭宁幼时好动怕热,屋里又待不住,夏日里常爱在池塘边上趴着撩水玩儿,连璋便总被迫与?他一道出门,一手握着书卷烈日之下心不在焉得念,一手紧张兮兮揪着他衣裳一角生怕他一不小心掉进池中去,素来把他护得滴水不漏,将他勿论交于旁的甚么人?俱放心不下。 甚至于,只因谢昭宁颇好武艺,连璋便自觉陪他一同往武英王处晨起?习武,压着喜静的惫懒性子,积时累日练就了?一身不伦不类的武艺。 若非当年连凤举那诛心般的离间计,他二人?原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1节 谢昭宁一语不发,只透过一室昏黄摇曳的烛火,神情复杂得静静凝着连璋瞧,眼神缅怀又遗憾,像是沉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连璋年少之时受人?挑拨,与?谢昭宁干过不少混账事,如今正与?他心生愧疚,愈发受不住他这意?味不明的眼神,一副挟了?隐怒的冷肃面庞险些?崩不住,也不知他是仍气白日里拌过的那几句嘴,还是只不悦自个儿说了?霍长歌的坏话。 连璋暗自思量,只觉恐依着当下霍长歌在谢昭宁心中的分量,怕是后者可能更大些?,遂心下陡沉,冷寒着副俊颜又酸又不屑,与?谢昭宁沉声又较劲,忍不住得冷声讥讽:“我可说错了?话?你如今将那位金贵郡主手心儿里捧着,心尖儿上放着,连我也说不得了??” 他俩生了?嫌隙的这五年,确实已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现下便是已连如何好好说话也不会了?。 谢昭宁自旧事中回过神,便见连璋又夹枪带棍正口不择言,只他不久前方与?霍长歌定过情,勿论连璋如今说他甚么,他也懒得与?他再置那个气,眼皮无?奈挑他一眼,闻见他主动提了?霍长歌,耳畔又不由回转她适才那惊世骇俗的话,眼神越发得复杂。 那些?话,他翻来覆去思索一路,已是有了?些?许的决断…… “二哥,”谢昭宁猝不及防与?他轻道,“甚么是愚孝与?愚忠?咱们这样的,算是么?” 连璋见他许久不答话,只当自个儿戳中了?他心事,心中正迁怒着霍长歌,闻言倏得一怔,竟未反应过来似得茫然?道:“你说甚么?”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谢昭宁侧眸凝他,郑重轻声又问道。 “说甚么胡话?!”连璋此番却是听清了?,面色骤然?一沉站起?了?身,忙转着往四下里探查一番,犹不安心,又转身去将门窗紧闭插了?闩,方才回来复又站在谢昭宁床头前,长眉紧蹙,面挂寒霜,疾言厉色道,“你今日又发甚么疯?是从?哪里听到风言风语了?么?他们人?都已死许多年,还说这些?有甚么用?” “你既可以?恨我五年之久,”谢昭宁挣扎着直起?了?半身,抬眸定定瞧着他,认真道,“我又为何不能说?” “我没有恨你,我只是——”连璋闻言一瞬惊惶,略有失措,这一语似又将他带回到了?午后他俩争执时,他倏得发自内心的疲累,卸掉了?周身那层冰冷凌厉的铠甲,微微垮了?双肩,与?谢昭宁罕见示弱似得垂眸道,“早就不再恨你了?……” 这五年中,连璋也早已长大了?,午夜梦中回溯往事,也明白了?当年到底犯下了?怎样的过错,那原是一个离间他二人?卑劣粗鄙的陷阱,却被他结结实实一脚踏进去了?许久。 “瞧瞧瞧瞧,又是二殿下来求陛下了?,三殿下可已许久未曾来过了?,血亲到底是血亲,三殿下便没这样的心思。亏得二公主原还待他那样得好……” “你别?说,还真是……昨夜里我随陛下原去探望二公主,陛下隔墙与?二公主正说着话,我转脸儿便瞧见了?三殿下……那三殿下,好家伙,躲得倒是够远的,口鼻处还蒙着方布巾,一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模样……” “嗐,我当值那日也遇过,三殿下隔着老?远闻见宫人?说二公主那病会染人?,转身拔腿便跑了?!” “对对,我还听闻,两位殿下有日夜里还吵过架,说是三殿下拦着二殿下,不欲他去探望二公主……三殿下还与?二殿下说,是他探望二公主时,二公主与?他交代的……” “也不过是谎话,三殿下就是怕那疫病由二公主传给二殿下,二殿下再过给他,他何曾真正靠近过二公主?更别?提二公主近日里越加得病重,早就谁都不见了?……” “到底是二殿下与?二公主太拿三殿下当回事,错付真心了?……” “……” 五年前,连珠以?感染瘟疫之由,被囚困于寝殿的时日里,连璋勿论走去哪儿,皆能闻见宫婢这般窃窃私语的声音。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得多了?,他便也自觉当了?真,可他到底当真未当真,如今才敢直面内心,原知不过自欺欺人?。 连璋那时只十二岁,处在那样的困境,救不出自己的亲姊,撼动不得连凤举手中的皇权,只能将无?力与?愤恨转嫁于了?谢昭宁,就着流言蜚语,于心中雕凿出了?一个贪生怕死、寡情薄意?,能令他尽情迁怒的谢昭宁,借此让他可以?不再那样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轻而易举便中了?晋帝一箭双雕攻心又离间的计谋,说了?太多伤害谢昭宁的话,“非血亲”与?“不信任”折磨得少年谢昭宁体无?完肤,便连元皇后亦觉如此隔阂已难消解,方才于临终之际那样交代谢昭宁——莫再妄图于这红墙青瓦之中寻求诚笃真挚的人?心与?信赖……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伤害皆可被谅解,亦非所有被谅解后的伤害,俱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这便是连凤举想要的结果,与?此兄弟二人?心中竖起?一道无?法攀越消解的藩篱,便是此后他二人?日日相见、时时相对,亦只是徒增煎熬罢了?,互相结不成亲盟的皇子,于他而言,方才无?害。 谢昭宁闻见连璋所言,意?外挑了?他一眼,怔忡片刻之后,却又会心轻轻笑了?笑。 连璋心思细腻敏感、重情重义又品行高?洁,却也孤高?别?扭,过刚易折,不然?也不会轻易便被晋帝所利用,可他如今又早已不是当年脆弱无?力的少年。 谢昭宁明白连璋这些?年也不好过,只是寻不到勇气正视曾经软弱的自己,也拉不下脸面与?他真正的致歉。 他对连璋原便是怨大于恨,经年累月之后,从?怨又生出无?奈与?遗憾,对他只是失望罢了?。 “你既不再恨我了?……”谢昭宁抬眸,轻声试探道,“那我还能信你么?” 连璋茫然?一怔,眸中惊喜交集,人?却又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只微微偏头,蹙眉不语,仍是一副冷肃模样。 “二哥,”谢昭宁只定定瞧着他,复又耐心道,“我还可以?信你么?” “你还愿再信我吗?”连璋虽不知他为何这样发问,却已是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冷玉似的脸上泛起?些?微难以?置信与?喜色,嗓音抑制不住轻轻得颤。 见他如此神情,谢昭宁心中又是快意?又是难过,快意?过后,又平白涌出许多的酸涩。 谢昭宁避而不答,只转了?话音另问他:“这五年之中,你可曾有一日,想过要为古家一脉之死与?陛下讨回公道的?” “……想又如何?”连璋面上喜色瞬间僵硬,沉默一息方才答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果然?,谢昭宁闻言一瞬失落,眸底泛出自嘲的悲意?,他们这些?长在这皇权之下的人?,日复一日、经年累月,似乎已惯了?顺从?与?屈服,消磨掉了?骨子里如霍长歌一般的挣扎与?抗争。 就像传言中南境之人?驯养大象,若是于那小象颈上自幼套了?绳索栓于木桩旁,小象既挣不脱那绳索、撞不翻那木桩,待到长大时,便也不会再尝试。即使那绳索于它而言已非禁锢、木桩对它来说亦非峻岭高?山。 那绳索从?来不曾套住他们脖颈,而是栓住了?他们心中的悍与?勇。 “是么?二哥不是幼时便不信奉儒家那套迂腐陈规的么?还曾洋洋洒洒写过万字的檄文?小年里头不也才呵斥过太子的假模假式?如今难道已失去那样的念想,跪服于皇权之下了??”谢昭宁讥讽轻轻笑一声,嗓音里蕴着刻骨的倾颓与?绝望,带出隐隐约约似悲鸣般的泣音,质疑道,“二哥,战战兢兢、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这话我已第三次问你,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今日想好再答我。” 他那状态只不大对,比起?前月夜里的挣扎与?怨怼,如今温润闲雅的外衣下,像是有甚么东西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 连璋心惊肉跳上下打量了?他一打量,骇然?于他不同往日的语气,越发蹙紧了?剑眉:“你到底想说甚么啊?” “‘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这八字,你我也偏视太久了?,只认准了?‘子孝’与?‘臣忠’,而我们的亲人?与?枉死的百姓也亦在地下等?待太久,他们也该等?到一个公允了?。”谢昭宁轻抬一双明亮锐利的狭长凤眸,神色坚定从?容中,蕴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果决,一字一顿与?他说,“而你,亦是元皇后所出之嫡子。” 连璋闻言一怔,霎时了?悟他话中隐义,不可置信惊诧道:“你——!” “你是不敢,还是怕了??可你若怕了?,不敢了?——便躲远一些?,莫要阻拦我。”谢昭宁静静瞧着连璋,却在言语中罕见得咄咄逼人?道,“若是陛下不堪为帝,那位储君亦是无?德为帝,这其?中缘由,我知,你——亦知。” ***** 翌日,连凤举下了?早朝便往羽林殿中过去。 谢昭宁倚在榻上正喝药,见连凤举也不着人?通传,径直便进了?他寝殿,忙起?身与?他行了?礼,又让陈宝拾走药盏出去。 “昨夜太医如何说?”连凤举状似关?切一问,抬手叫了?起?,兀自往榻前坐下去。 “肩上伤处将养两三日便可结痂,”谢昭宁披了?外裳搭在肩头,些?微整理了?仪容,应声答他,“内伤倒也并?不十分严重,只莫过于疲累,避免热风与?伤寒,休养几日就是了?。” “适才凉州那边传了?信儿来,称并?无?霍长歌一行人?踪迹,他们入了?右扶风便已如石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连凤举开门见山便道,意?有所指觑着谢昭宁,“你又如何笃定他们此番却是去往凉州?” “非是笃定,只昨日追去时,那一行人?确实走的贯穿右扶风往凉州去的官道,臣便——”谢昭宁闻言局促答他,垂眸轻道,“——便下意?识这般认为了?。” 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谢昭宁并?不十分惊讶,他已见识过前朝谋划布局的本事,非是一时兴起?而为之。 中都禁军右扶风之内既是拦不住他们,出了?右扶风到凉州境内,尚还有一段距离足够他们中途换车乔装。 且霍长歌既是自愿与?他们同行,那他们隐匿行迹便又会方便许多,更别?提原还有霍长歌与?其?出谋划策,悄无?声息拿捏住凉州边城巡防,简直是手到擒来之事。 只这事谢昭宁虽心知肚明,连凤举却不晓得,谢昭宁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依照连凤举那敏感性子,怕他那未尽之言并?非是在疑自己,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 谢昭宁些?微一怔,忙醒转过来,猜测又道:“依陛下之意?,凉州官府与?前朝遗族恐已有勾连,方才瞒报其?行踪?” 连凤举意?味深长朝他轻笑,不答亦不应,只转了?话音道:“庆阳郡主为前朝掳掠之事,原也不易声张,如今怕是单靠凉州也并?不稳妥,不若你与?你二哥去上一趟,只你如今这伤势——” 霍长歌丢失不过一日,眼下原说她乃是送殡当日宫外受了?风寒,身子不大妥帖,便留在燕王府中静养,为掩人?耳目,连凤举甚至已亲派了?太医前去同居府内,方便日常照看,但风寒左右不过半月必会痊愈,余下再用甚么借口搪塞便不好说了?。 阖宫上下知情之人?虽俱已被禁了?言,只到底拖不了?许久,宫中人?多口杂,真相难免为有心人?所打探得知。 连凤举话说一半,恰到好处一顿,却又故意?拖长了?话音,明摆着留了?坑与?谢昭宁跳。 谢昭宁便只能道:“谢陛下-体恤,臣并?无?大碍,郡主原也是在臣手上丢的,臣理应将其?寻回,只臣带些?禁军卒子便是了?,人?多未免打草惊蛇,二哥还是留在京中吧,毕竟禁军也不能无?人?坐镇……” 他虽说与?连璋在外仍是一副面和心不和模样,与?先前未有明显改变,但毕竟有着元皇后那层渊源在,于连凤举眼中,他二人?便仍是可互为对方质子的存在,连凤举此言只是试探,并?不会当真着他二人?同时离京。 谢昭宁话音未落,连凤举便满意?点头“嗯”一声应了?,显然?来前已是做好筹谋的,只等?他往圈中跳过才算完。 “你挑上一队禁军,未免引人?注意?,贵精不贵多,朕再于虎贲营中调拨几名好手与?你同行,此番怕是艰难,你又原是头回出京,”连凤举与?他状似关?切叮嘱道,“还需谨慎为上。” “是。”谢昭宁道。 他也的确是想亲自去上一趟凉州的,前朝不是省油的灯,连珣背后的姚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深不可测,他便是晓得霍长歌那身本事,亦不能安心落意?。 他唯恐霍长歌独自赴险与?之和谈,并?不能全然?取得令三方皆为满意?的结果。 况且霍长歌向来心思深沉又思虑周全,她既连后事遗书皆已备下,便也是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到头来,她也不过一个赌徒、一个骗子,谢昭宁狠狠默斥了?她又喟叹,她得活着,必须活着,才能履行诺言——携他同归北地去。 第56章 抉择 次日, 谢昭宁卯时便起身?,着陈宝与他打着包袱,正收拾几件箭袖劲装, 他自个儿却站在屋中墙角处倏得发怔。 那墙角垂放着一只插着几支赤木长箭的牛皮箭囊,他随手取出?一支长箭平端眼前, 那箭原是?他亲手所制, 连夜赶工, 约十二支,特地调了赤色的漆油过一遍,箭尖寻了上好的精钢,尾羽亦是?搭了醒目的素白。 他还未挑了日子将其送去与霍长歌,便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谢昭宁略一思忖,便将那箭并着牛皮箭囊,让陈宝包起来送去永平宫侧殿给苏梅, 又着她?与霍长歌挑上两件换洗衣裳。 陈宝应声出?门, 谢昭宁便趁四下无?人?,又去书案下翻出?一只巴掌大的雕漆木匣来?。 那匣子做工精巧, 匣面上刻火舞群山, 原是?难得一见的雕面, 瞧着便稀罕,入手颇有分量, 原也是?让陈宝于库里找过许久才寻到的。 谢昭宁两手捧着, 仔细揭开那匣盖, 便见里面正躺着霍长歌大年夜里送他的那个针法蹩脚的“大扑棱蛾子”云鹤香囊。 谢昭宁两指夹着那香囊正将其小心取出?,那香囊里的香籽便又“扑簌簌”不住往下掉, “滴滴答答”接连砸在?那匣底之中,响声清脆悦耳, 似一首轻快动人?的歌。 谢昭宁忍不住闷声轻笑,只拎着那香囊待其里面香籽漏尽了,才长指挑开胸前衣裳,将那香囊贴着中衣塞进胸口的位置,与他胸前的桂花香囊、小兔香囊挤挤攘攘并排贴靠着。 片刻后,陈宝自苏梅处回转,正在?殿前遇见连璋巡防归来?。 连璋手上分抱两个朴素木匣,一长一短,招呼也不打,当着陈宝的面径直入了谢昭宁寝殿之中,将那俩木匣小心放在?桌面上,方?才抬眸沉声道:“东西我已照你吩咐悄悄取了出?来?,陛下将其束之高阁许久,一时三刻确实难以察觉。你伤势如何?今日便要动身?了么?” “嗯,多谢。”谢昭宁自书架前转身?,着一身?薄兰长衫,平和笑着回他,“早日动身?,路上我行慢些便是?。” 谢昭宁说着往桌前走过去,眼神缅怀留恋地望着那狭长木匣,那匣子外观古朴,檀木所制,只那么静静躺在?桌上,便似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哀伤。 谢昭宁将那匣子打开,里面原躺着一把剑,剑鞘通体银白,镂空处嵌有翡翠明珠,颇显富丽堂皇,却是?只有三尺长短。 “小舅,”谢昭宁将那剑自匣中取出?,指尖珍惜得不住抚摸着剑鞘之上的玉石,轻声呢喃道,“您在?天有灵,保佑昭儿此?行顺遂、心愿得偿……” 连璋闻他所言周身?一震,凝着那剑,不动声色间又红了眼眶。 那剑原是?昔日武英王手中一对子母剑中的子剑,只那母剑陪他自江南至塞北,硝烟中十载来?回,未曾断在?敌人?刀下,却是?折在?了突围囚禁前朝那佛寺前的禁军阵中。 何其讽刺啊…… ***** 辰时,天已大亮,朝日东升,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宜出?行的好天气。 谢昭宁领过符节、名册,别晋帝连凤举,携剑出?了宫门,却是?以暗自视察官家马场、重新调配军马为?由,往凉州一行。 他随军挑出?一伍人?手,连凤举又从虎贲营中调了一伍与他,众人?牵马等在?宫外官道,见他单骑纵马而来?,与他拱手折腰一拜,旋即随他上马,扬鞭驶出?城去。 马蹄声响杂沓,似于晨曦之中,敲响了一首战歌。 谢昭宁控马前行一段路程,余光一瞥,突然勒马,便见连璋骑马竟等在?城门下,眺望着他一瞬不瞬,还是?忍不住来?送了他。 “二哥——”谢昭宁驱马过去,抬着一双凤眸静静瞧着他,避开众人?与他低声道,“你是?终于想?通了,要来?劝阻我的么?”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2节 连璋眼神复杂凝他半晌,终于哽着喉头,咬牙挤出?一个字:“不。” “我不阻你,我也——”连璋缓缓与他摇了头,眼下陡然盈于泪,泪光迎着日光一晃,便冲散了其面上的冷肃与凌厉,他快慰而解脱得笑了出?来?,“这一次,我也不阻我自己。” “珍重,昭宁。” 谢昭宁瞧见连璋那样笑,倏得一怔,转而明白过来?,随即亦低头轻轻笑了笑。 真好,谢昭宁转身?复又打马疾驰,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飘在?脑后,丹青兰的披风于风中翻转,马蹄扬起一溜的沙尘,他忍不住心道,咱们终究苏醒过来?,要齐齐挣断自幼套在?颈上的绳索,合力撞断那木桩,甩脱开这些年来?加诸于身?上不堪的命运,正经活过一回了。 ***** 入夜,凉州。 霍长歌双手被绑缚在?身?前,眼前蒙着黑布,被那卖糖葫芦的青年用绳牵着行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内潮湿昏暗,四下里充斥着浓郁的泥土与枝叶腐-败的气息,隐约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倏然,伴随“吱呀”一声长响,似乎是?有人?推开了一道厚重木门,霍长歌随即被那卖糖葫芦的扯出?甬道,又被身?后那紫衣少女一把推进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周遭清晰可辨蜡油燃烧的气息。 霍长歌眼前黑布陡得被人?扯下。 烛光一瞬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子,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身?裹缟素长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眸子,眸色略浅,显出?琥珀的色泽。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故作揣度语气,微微挑高了尾音。 这与前世她?二人?初见场景倒是?别无?二致。 霍长歌身?处他人?老巢,却是?毫无?惧色,抬眸闲闲笑着仿那女子语调道:“前陈公主,亦或——”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前陈庆阳公主?” 霍长歌一语即落,换得一室寂静,便连那前朝公主亦是?怔在?了当下。 “你——”那公主强行压住惊诧,只眼睫些微一颤,便眯着一双蕴着明显阴毒的寒眸,讽刺长哼一声,“郡主知道得倒真不少。” “知己知彼而已,”霍长歌不以为?意抬眸浅笑,理?所当然道,“毕竟在?下也只这一条性命,若贸然交到外人?手中,也着实太大胆了些。” 她?两手仍被绑缚身?前,一身?素白锦衣到处沾了脏污,发髻些微散乱,形容略显狼狈,只一双杏眸灵动清亮,整个人?昂首挺胸立于堂下众人?环顾之中,姿态不卑不亢又无?畏无?惧,透出?一身?不屈的傲骨—— 是?如假包换的霍氏风骨。 那前朝公主遥遥眺了霍长歌许久,眼神倏得恍惚,一时间,竟从霍长歌身?上隐约瞧出?了她?小皇兄当年的影子来?——去冠散发,布衣赤足,一步步行过百姓夹道的中都长街时,他已身?无?长物,只余一根撑着脊梁的傲骨。 她?那位小皇兄原生?得那样晚,生?在?了前陈大厦倾颓已救无?可救的末年,被那样昏聩荒唐的父亲临危推上了皇位,他亲自将帝王的尊严摔碎了,诚挚而谦卑地捧到连凤举面前,只为?换取中都百姓与亲族的安稳余生?。 却不料等着他的,原是?那样不堪的结局。 “……郡主确实有副好胆量,”那公主忆过了旧事,眼中的怨毒随着堂下满屋跳动的烛火明明灭灭,一腔心绪似正起伏得厉害,她?恨了这许多年,见着中都中人?便自有一番怨怼涌上心头,更勿论霍长歌原乃霍玄之女,她?嗓音越发刺骨似得寒,凉薄之中裹挟威慑,“不过胆量救不得郡主性命,郡主来?此?之前,本宫已着人?告知郡主,这献策,若献得不得本宫心意,便——” “——便要将我绑了,卸上一臂送往辽阳,逼我父就范不成?”霍长歌“噗嗤”一声摇头轻笑,无?情戳破她?虚妄幻想?,“公主莫要低估我父的忠义与决绝。如今虽非战时,但三州边线局势依旧动荡,他万不会为?我一命倒戈于公主旗下,置汉家江山于危难之中。你若当真惹恼了他,袒露狼子野心,怕并州铁骑不日便要先往凉州来?上一遭,这满堂中人?恐要先与在?下陪葬了。” 她?顺着公主话意,反而一语恐吓了堂下众人?,颇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一语未落,堂下众人?已变了面色,霍长歌便又赶在?其发难之前,笑盈盈得补上一句:“在?下来?前,亦与公主手下明白交代——此?番非是?献策,乃是?合谋,买卖总归要你来?我往才做得,哪里是?在?下一人?之独角戏?” “至于公主是?否满意——”霍长歌亦拖了长音笑着道,“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也舟车劳顿许久,此?地又无?座椅歇歇脚,着实累得很?……不若公主先着在?下歇息去,待明日备下些凉州小菜,咱们坐下慢慢聊,如何?” 她?姿态闲适从容,不像是?单刀赴会 ,倒似是?来?探望老朋友一般,两句话下来?,还径直反客为?主。 “宵小之人?,故作玄虚,其心当诛!” 堂下一片哗然之声,不住有人?跳出?来?指责她?无?理?行径。 霍长歌置若罔闻,只自在?笑着遥望那前朝公主,一双杏眸别有深意轻轻一挑:“庆阳——公主?” “……好!”那公主闻出?她?话中隐义,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倏得扬声一应,嗓音清亮而威仪,她?抬手下压,令堂内众人?稍安勿躁,忖度眺着霍长歌,蕴着怨毒的眸子里陡然盈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瞧见了有趣的对手想?要过过招,只嗓音依旧似寒潭里泡过一遭似得冷,“明日食时,水榭之上,本宫——自当盛情相邀。” *****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曦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霍长歌昨夜被人?引着安置于后厢一处客居内,一觉直至辰时方?醒。 “郡主可是?醒了?”屋外有婢女闻见动静,出?声询问。 “进来?吧。”霍长歌起身?淡淡应了,随即便有数位婢女鱼贯入内,抬了热水备了新衣,服侍她?沐浴。 那衣裳原是?一身?色泽浅淡的水绿薄衫,外罩一层素纱轻衣,并无?多少纹饰,行动间下摆飘荡,倒也分外雅致。 霍长歌收拾停当,便随其中一名侍女出?门赴水榭之约,她?上了回廊往后厢外出?去,白日里,眼前一切景致便皆瞧得清楚了,不似昨夜来?时,眼前皆是?朦胧。 霍长歌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只觉此?地与寻常大户人?家置办的宅院并无?不同,格局也颇为?肖似她?远在?幽州辽阳王府的住处。 片刻后,二人?便已出?了后厢往院中过去,那院中原有一座凉亭静静立于湖心之中,亭外青翠荷叶层层叠叠,微风轻拂间,泛起碧色涟漪。 那位前陈公主便负手等在?那绿波托起的凉亭里,发髻高挽,身?材高挑婀娜,素白轻纱罩着内里一身?素锦长衫,腰间坠着几只银铃,随风荡出?清脆铃声,似这秀丽景致之中生?出?的仙子一般。 只她?白纱掩着下半张脸,仅留一双时刻蕴着森寒恨意的眉眼露在?外面。 霍长歌前世原也是?见过她?真容的,那面纱下藏着的是?一张摄魂夺魄的倾世容颜,高鼻深目、雪肌玉肤,确实可见一二胡人?血脉,不负赫氏皇族昳丽之盛名。 霍长歌迎着一轮朝日,独自行过湖中架起的长桥朝她?走去,一时间竟生?出?无?限感慨。 连璋原也是?个性子冷淡的,只他的冷来?自孤高与自傲,眼中敛着的是?不屑与漠然。 而这位公主的冷源自刻骨的恨,眼中深藏着化不开的怨毒,只站在?那儿,便似要将周遭空气都冻住。 “郡主,请。”前陈公主冷眼眺着霍长歌缓步走进亭内,探手一挥,着她?石桌前落座,又屈尊与霍长歌亲自斟了茶水递到她?面前,礼数周全道,“清晨不宜饮酒,本宫便以茶代酒,权当与郡主接风罢。” 她?玉雕似的五指拈着茶杯,越发衬得那杯中茶水色泽翠绿。 “多谢。”霍长歌接过茶盏,笑着与她?举杯,饮罢抬眸,却撞见她?一对寒凉双眸麻木窥着自己,眼神空洞似行尸走肉。 霍长歌倏得便有些怔,笑容一瞬僵在?唇角,似乎从她?双眸间,恍然瞧见了自个儿前世失亲丧父后那五年间的模样,一样的生?机尽敛,一样的了无?生?趣。 她?心中忽然腾起浓重哀伤,下意识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那公主眼尖瞧出?她?神色有异,微一揣度,竟敏锐眯眸,寒声道:“郡主是?在?可怜我?” “……非是?可怜,原是?感同身?受罢了——”霍长歌下意识应声轻道,话未说完便被抢白。 “——感同身?受?!”那公主一滞,闻言遽然大笑,嗓音尖锐刺耳,直笑到微微沙哑,尾音合着隐约的啜泣,方?才双眸愤恨出?明显血色,死?死?盯着霍长歌,并不领情,“你既知我原应有的封号,便亦该知我遭遇,竟还能大言不惭说出?如此?话来??!” “是?,”霍长歌见她?如今一副癫狂模样,鼻头骤然微酸,越发觉得她?似是?瞧见了自己留在?前世过往之中的半身?,却又不能与她?直言,只抬眸瞧着她?,平和与她?缓声道,“我不止一次梦到北疆倾覆,梦到漫天大火焚烧辽阳,梦到家破人?亡,只余我孑然立在?尸身?血海之中,望着破败城垣之上高高悬挂着我父头颅……” 霍长歌语气低沉平静之中蕴着哀伤,眸光亦不由低垂,眼角因?动容而现出?一抹微红,那样的伤怀与痛楚真实得似是?亲生?经历一般。 “……是?么?”那公主见她?难过,竟又哑声讽刺低笑,牙关?紧咬,一字一句挤出?道,“便是?如此?又如何?惺惺作态。你始终未曾有过那样惨绝人?寰的经历,亦未曾亲受过那样难以想?象的悲苦!更何况,你父亦是?害死?我赫氏一族的罪人?!你与我面前哭诉悲苦?你怎敢——” “——我晓得当年与前陈末帝商谈议和的是?他,率军入主中都的亦是?他,”霍长歌平静驳她?道,“可他业已做尽力所能及之事。新朝初立,我爹便是?因?力保你赫氏皇族不被践踏染指,方?才与晋帝生?出?嫌隙,为?京畿功勋权贵所不容,从而挂帅北征。远离中都,永镇北地三州,原是?他那时唯一生?路……” 前尘往事,霍长歌修书霍玄后,已是?得到了妥帖回复,原谢昭宁生?身?父母身?陨豫州大营后,连凤举震怒之下,连夜急招霍玄率兵回转,攻占三辅复仇。 只那时前朝皇帝贪生?怕死?,自觉捅了篓子,便与太子禅了位。 那小皇帝连夜派人?和谈,只求拱手江山之后,连氏善待其亲族,那日原是?霍玄代连凤举赴的约。 霍玄向来?一诺千金,既是?应了诺,便绝不会背信弃义,故朝中-功勋欲瓜分前朝亲眷时,原也是?霍玄与武英王率先反对,因?此?得罪了太多的权贵。 霍玄与武英王头年率军抗狄路上,便被世族恶意克扣粮草,险些攻不下幽州,身?陨北地…… 待二人?回转京兆尹,亦是?无?法与中都权贵和睦相处,霍玄不时便被其亲族朝臣于北征之事上为?难针对,遂自请出?京,永镇北地三州,而连凤举那时已与功勋暗地妥协,为?满足臣下私欲,便应下霍玄之情,趁机将碍事的霍玄调往北地常驻。 武英王本欲同行,却是?临时起意,欲坐镇中都替霍玄朝中斡旋一二,不至于令霍玄腹背受敌,方?才未再随军。 而前朝遗族隐情,却是?五年前,武英王因?二公主方?才发觉,他与霍连夜休书,一述心中悔愧与苦痛,熟料中都与辽阳间山高水远,待他信函交到霍玄手中时,已成遗书。 “即便如此?……又如何?”那公主闻言只沉默一息,复又怨毒抬眸,寒声质问霍长歌,“霍玄既应承要保我赫氏一族,便该说到做到,君子毁诺不遵,我还该谢他不成?!” “非也,我爹余生?亦因?他远走北地,而痛苦悔憾不堪……”霍长歌凝着那公主坦言轻叹,又转而和缓问她?,“公主可知,我又为?何晓得公主封号庆阳?” 她?此?话既出?,那公主便倏得一滞,此?事确实蹊跷,她?身?世复杂原是?前朝皇族隐秘,并未有文字记录在?册,嫌少为?外人?所知,只皇族中人?晓得一二内情。 霍长歌不待那公主应答,已然兀自道:“便是?因?那位武英王古昊英原与公主胞妹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渊源……” 十六年前,率军先入中都城门的虽是?霍玄,可头一个踏足皇宫的却是?元皇后胞帝古昊英,他原于宫中僻静一隅,救下一位本欲悬梁的不满十岁的小公主。 古昊英十七、八岁曾娶一妻,原是?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妻子随军撤离途中恰逢狄军南侵,惨遭撸劫,待古昊英闻讯率军寻到她?时,她?人?已躺在?一农户院落门外,死?相惨烈得平躺于地,被残忍剖开的腹腔之中正蜷缩着一名已成了型的女婴。 若是?算算时日,那孩子要是?活到新朝初立,便也该八、九岁光景。 古昊英便因?此?与那小公主动了恻隐之心,时常照拂,以慈父举动得了那小公主一腔信赖。 一日,那小公主得知凉州庆阳郡王早已在?新旧王朝更替之前战死?在?抗戎阵前,庆阳王府也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化归尘土,满门性命一个未留。 她?那时难过非常,方?才与古昊英直言一段前朝皇室秘辛——原她?与庆阳郡王膝下独女原是?一胎双生?,只在?前朝皇室之中,母亲难产以命换命诞下的双生?之子即为?不详,需得留一去一,若是?双胎活过七岁,便要有一人?需自愿奉为?祭品,前往祖庙献祭生?命,换得主神与皇朝亲族之庇佑。 她?姐妹二人?自小虽不得帝心,住所又被安置得偏僻,日常却颇得太子与众兄姊照拂,便从未被宫人?慢待过,七岁那年,又得庆阳郡王冒死?谏言,以膝下无?子为?由,过继了双胎之中的姊姊,携往庆阳好生?照料,却不料此?举亦造就二人?阴阳两隔。 谢昭宁那时已随古昊英每日习武,恰巧院中闻见二人?只字片语,只未曾放在?心上,古昊英则私下里瞒过连凤举,着心腹曾往凉州打探过那位公主讯息,却并无?所获。 直至那小公主与同族奉旨一并入了古寺,古昊英未免与功勋权贵落下口舌把柄,方?才与那小公主慢慢断了联系。 他素来?潇洒自在?惯了,却因?此?谨言慎行,只大年夜里遣宫人?与其送去一身?新衣,询问一二近况,却因?宫人?得了连凤举授意私下瞒报,他便未曾得到那小公主只字片语求援音信。 如此?粉饰太平过得许多年,直至二公主连珠撞破这虚妄假象被囚禁宫中,元皇后求助无?门,与古昊英递出?信去,古昊英方?才痛心疾首,知晓前朝原是?受过怎样非人?对待,他放在?心间似女儿般时常记挂的小公主,究竟是?怎样活过这数年光景。 古昊英请旨入宫面圣,一日三请皆不得召见之余又被连凤举遣来?禁军阻在?府中,他情急之下只身?硬闯出?去,入不得宫门便转而携剑一路前往城郊古寺。 古寺内外彼时亦守备甚严,天花已然蔓延肆虐,古昊英搏杀到遍体鳞伤,方?才于翌日天光大亮之际,见到那寺内犹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 而那小公主则安静阖眸躺在?寺庙后院之中,与她?死?去的亲族一同似农户家中病死?的肉猪一般,被随意扔在?地上刨出?的坑中,淋满了油,周身?上覆厚厚一层柴薪,正被人?一把火烧去染了痘疹的尸身?。 那场景,似一柄锋利巨刃,无?情斩碎了古昊英对连凤举抱有的最后一丝妄想?。 再后来?,私闯疫病之所的古昊英,亦被连凤举下旨囚于王府之中,着重兵把守,他有伤在?身?又郁结于心,整日百感交集,自责因?自个儿失察,方?才陷前朝与连珠于那样凄惨境地;又觉连凤举原已非当年的连凤举,他匍匐于皇权之下许久,早已再辨不清曾经模样…… 连珠病逝后的第?二日,古皇后大受打击,早产一女夭折后,悲痛欲绝随之重病弥留于永平宫中,古昊英受困于府邸接连闻此?噩耗,郁郁寡欢,狄人?刀兵亦无?法伤其性命的青年,终败与了内心的伤怀与愧悔,不出?七日,先元皇后一步,便去了—— 享年不过三十五岁,无?疾而终。 ***** 那一段前尘过往,便是?连那前朝公主亦只晓得一半,前陈皇族与南晋贵胄间竟阴差阳错生?出?父女亲情,原是?匪夷所思而可笑至极的…… 那前陈公主闻言神情复杂,静默许久,虽不由红了眼眶,却压抑着情绪不再多加显露半分,只端着架子讽刺短促笑出?一声,目露鄙夷与不耐地质问霍长歌:“……郡主到底想?说甚么?昨夜堂中,郡主于众人?之前似有难言之隐,方?与本宫讨下这水榭之约。” “如今郡主倒不像是?来?寻本宫合谋献策,似是?信口诌了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替霍家与古氏一族挟恩求报——来?劝降的?” “在?下搬出?这段过往,原也不过想?说,在?下知晓的内情,远比这些要多上许多。且,”霍长歌见她?似乎不为?所动,也不逼迫,暗自轻叹一声,亦敛去与她?生?出?的一份愧疚与悲悯,故作不解抬眸反问,“昨夜众人?面前似有难言之隐的,不是?公主么?” 公主细眉一拧:“你甚么意思?” “若在?下所料非虚……”霍长歌见她?着恼,反而愈加心平气和,不由轻笑缓声道,“公主虽有众多手下,可知晓公主心中所愿,非是?反晋复陈重夺帝位,原只是?为?死?去亲族与连凤举讨个血债的,怕是?寥寥无?几-吧?” “……你!”那前朝公主眸色倏得阴沉,素手执杯一晃,晃出?杯中几滴茶水渐在?石桌上。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3节 “看来?在?下猜对了?”霍长歌见状喟叹一声,瞥着那水渍悠闲抬手,举着茶杯轻呡,“那堂下大多前朝遗族,原乃姻亲权-贵之后,不为?新朝所重用,一朝沦为?困顿平民,才知活着原是?那样艰辛,便不切实际做起‘复辟’美梦,公主以此?名目换得他们舍命追随,可这镜花水月般的念想?若是?破灭——” 她?话未说完,那前朝公主一双淡色眸子已不由蕴出?明显杀机来?。 “公主无?心权势,却又怨恨那些权-贵亦是?与前朝老皇帝一般穷奢极欲、荒淫无?度,似蛀虫一点一滴蚀空前陈基石,才造就大厦倾倒、故土沦亡的局面,你恨他们如恨连凤举一般,本就是?打了玉石俱焚主意,”霍长歌却是?不怵,只愈发笃定内心猜测,合着来?自前世里累下的讯息,兀自言辞直白续完话尾,抬眸再又问她?,“可对?” 亭外一时微风卷动层层叠叠荷叶,泛起绿波,似心头荡起的涟漪。 那前朝公主霎时怔住,不可置信般盯着霍长歌,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只觉她?一双杏眸灵动清亮,却似一瞬能看穿人?深藏于心底的隐秘。 “公主不必多虑,在?下非是?欲以此?为?要挟,不过是?——将心比心,若我落入公主境地,便会生?出?如此?念头罢了,在?下自觉公主与我乃是?同类,所思怕是?差不了许多,故斗胆猜测。”霍长歌认真回视那前陈公主,话中真假参半,神情却一派真挚,“若我不才,确实猜中了公主心思,意不在?皇权帝位,那咱们这合谋方?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毕竟——” 她?故意停了一瞬,方?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又道:“——连凤举五子连珣,要反了。” 那前朝公主原正眸光冷峻森寒,闻言倏得古怪,些微一滞后,复又蹙眉觑着霍长歌,像是?不解其深意般下意识冷哼出?一声:“嗯?” “公主还未明白?”霍长歌见状深远一笑,目光灼灼凝着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惑人?轻声道,“公主势单力薄急欲盟友,在?下亦是?受制于人?孤掌难鸣,公主既不要这帝位,不若——便以此?为?饵,再引一人?入局,里应外合祝咱们一臂之力,可好?” 那前朝公主眸色一紧,眼神微有游移似在?忖度,却是?始终缄默一言不发。 “连珣此?人?向来?野心勃勃,与连凤举性情倒颇为?肖似,非是?正值良善之辈,骨子里刻着无?情与凉薄。” “他早已贪念皇权帝位,暗自筹谋许久,只如今羽翼未丰,正欠妥帖东风,不若公主便与他做了那东风如何?”霍长歌见那公主迟疑,只当她?颇有顾忌,并不愿与连氏皇族有所牵扯,与她?耐心详解却又不得逼她?太紧,只缓声续道,“自然,这位盟友身?份复杂、性情难测,是?否收归己用,原也需公主定夺;事成之后,可确实要留他性命、与他皇位,亦需公主定夺。” “……过河拆桥?”那前朝公主陡然出?声反问。 “非也,既有前车之鉴,此?乃为?民除害,连氏膝下另有嫡子,公主旗下亦有贤能之士……”霍长歌却是?淡然一笑,厚颜无?耻回她?,“在?下所求,不过以从龙之功换得霍家与汉家边城五年顺遂,至于从的是?哪条龙,只不是?暴虐昏君,并无?所谓。” “……”那前朝公主神色古怪而克制,却只试探,“郡主到底从何得知这许多内情?” “不过人?心贪欲,有那般难堪破么?”霍长歌心照不宣与她?轻笑。 那前朝公主蹙眉思忖,神情莫名越发凝重,下意识起身?亭内踱步,侧身?狐疑又问:“郡主来?这一遭,原只为?替旁人?做嫁衣不成?本宫若有连珣帮衬,可还需郡主甚么?” “公主瞧着我像是?菩萨托生?的么?”霍长歌闻言“噗嗤”一声轻笑,手中转着茶杯从容道,“在?下手中兵力虽少,以一当十却是?好用。如今正非战时,三辅若有风吹草动,不免惊动并州、翼州玄武营卫,在?下可与公主做的,便是?切断消息往来?,确保中都届时孤立无?援。当然,此?乃其一——” “——其二,“霍长歌意味深长一顿,方?才神色如常又道,“勿论公主亦或连珣,若要行事,皇城内外禁军便是?最大阻碍,而在?下亦有牵制禁军之筹码,来?时路上那位三殿下,便是?留作此?用途的。而其三便是?——” “——公主当真只要晋帝一命便可慰藉亡故兄姊?”霍长歌一手托住下颌,仰头抬眸认真凝着那公主侧颜,“神教教义,在?下曾有幸拜读,血债血偿亦非妥协首选,若是?在?下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囚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 霍长歌话音未落,那前朝公主豁然转身?,一双淡色眸子一瞬不瞬死?死?瞪紧她?,眸中竟抑制不住流转骇然震惊与亟盼希冀,胸膛上下起伏,霍长歌像是?话本之中善于窥探人?心的妖怪,一言一语皆精准戳中她?死?穴。 “你……你此?言……当真?”那公主双唇颤抖,哑声道,“可有万全把握?” “自然,”霍长歌眼神倏得老辣,似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般,成竹在?胸一笑,郑重笃定一应,“真。” 第57章 胁迫 正?午, 艳阳高照,湖面灿金光点闪烁跳跃,水榭之上只余那前朝公主自斟自酌, 娥眉紧蹙,眸色深沉, 似正?出神, 竟未留心身后正?有年轻男子缓步踱过长桥, 朝她走去。 “公主。”那男子于她身前顿足,拱手行礼,与她恭敬道一句,“已晌午了,暑气上浮,还是移驾室内吧。且,姚启顺人已到了偏厅, 欲求见公主。” 公主闻声侧眸, 见来人正是那绑来霍长歌的青年,他原乃自个儿心腹, 幼时曾随父于庆阳王府之中帮过厨, 受过王府不少恩惠, 王府不复存在后,又?往中都埋伏已久, 日常以卖糖葫芦为生, 肤色晒得?粗糙黝黑。 她淡淡一应, 却是未动,指尖搓弄着白玉杯, 一副思忖模样。 “……公主与那霍家的?郡主未谈妥?”那男子见状踟蹰试探,轻声问道。 “她知道得?太多?了, 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皆能料得?中……”赫氏公主抬眸看他,神色之中明显蕴着顾忌与担忧,迟疑一顿,“总觉颇为邪门似的?。” “那……?”那男子闻言眼珠半转,双眸似不怀好意些微一眯,垂眸窥她。 “先不忙,叫人盯紧些,别让她瞧出破绽来。”赫氏抬手阻了他未言出口的?心思,转而讽刺冷峻一笑,揽衣起身与那青年下了水榭往府中偏厅过去,姿态清冷端华,腰间银铃轻荡,似个仙女一般窈窕,言辞却颇为不满道,“咱们还是先去会会那位五皇子的?信使?吧,霍长歌昨夜才到,姚启顺现?下便已收到风声来了,姚家动作倒是快。” “这凉州地界,就快姓姚了。” ***** 偏厅之中,正?有一弱冠少年负手背身而立,身材俊挺修长,又?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往四下一挑一敛,便自有一副风流架势。 他着一身衣襟下绣绿羽孔雀的?锦袍,额前悬一颗指肚大小合浦南珠,光华流转,腰间别一把镶金嵌玉宝剑,端得?是气宇轩扬模样,不可一世?姿态。 “姚公子久候了。”那赫氏公主入了偏厅便往主位坐下,遥遥受过姚启顺恭敬一礼,挑眉与他冷淡一笑,却是明知故问道,“正?午暑气正?盛,公子可是有急事相告?” “却有急事,只非相告,而是相询。”姚启顺闻出她话中不满深意,眯着一双桃花眼却笑得?风流,刻意压着嗓音低声发问,不似诘责,倒像调情一般,“公主既是私下接了那北疆郡主入府,怎也未曾知会姚某一声?将盟友如此?蒙在鼓中,也未免太不坦诚了吧?” “本宫与那郡主相约在先,与你家主子会盟在后,只前个儿买卖做得?拖延了些……”那公主凉凉一笑,略带讥讽,漫不经心却又?理?所当然,“更何况,既是打?开门来做买卖,多?人出了价,那便合该要竞价……” “公主这话甚么意思?”姚启顺眉目含笑,眸色却已见明显愠怒,“是意欲毁约不成?” “姚公子急甚么?并?非毁约。”那公主与他冷淡一笑,略带兴味道,“今日便要劳烦公子着人往中都去上一趟,与你家主子带去个有意思的?消息,那位北疆郡主非是拆局,而是亦要——入你我之局。” “……”姚启顺难以置信一滞,“……当真?!!” 那赫氏公主却是不答,只冷峻觑他,似是不豫他迟疑态度。 姚启顺神色变了几变,匆忙与她又?一拱手,转身已是走了。 ***** “入局?” 中都,永平宫偏殿,连珣正?在廊下状似悠闲地喂养一只鹦鹉,闻身后之人通禀,饶有兴致轻笑一声反问。 那鹦鹉生得?漂亮,蓝头?橙颈翠羽,品相虽瞧着上乘,却是个哑笨的?,教了小半月只字片语吐不出。 连珣掌心托着粟米隔着笼子逗弄它,神色玩味含笑之中却又?隐着不厌其烦。 “是。”连珣身后那人虽着一身太监常服,肩背挺直,眼神之中却透出些许行伍之人的?机警锐利,显是乔装,他与连珣低声又?道,“我家公子原是这样交代属下的?,下一步要如何走棋,还望殿下示下。” “走棋?还走甚么棋?嘶!”连珣掌心猝不及防让那蠢笨鹦鹉吃食之中不小心啄了一口,叼出了一丝血线来,他霎时蹙眉,眯眸瘆人一笑,“吱呀”一声抬手开了鸟笼探指进去,攒住那鹦鹉细颈骤然发力。 那鹦鹉只来得?及“啾”出一声,瞬间便被他掐死?在了指尖中。 那人:“……?!!” “你瞧,甚么东西都会有敢咬你一口的?时候,所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连珣甩开那巴掌大的?鹦鹉尸体,任它软绵绵躺在笼中,悠悠闲闲抽手出来,自袖间取了巾帕缓缓轻揩指间沾染的?血迹,侧眸与那人笑着道,“懂了么?” “……是!”那人骇然一惊后,忙垂眸抱拳,“属下明白!” ***** 隔日,晨起,天色些微阴沉,厚重云层遮云蔽日,狂风大作,似有暴雨要来。 赫氏公主又?往水榭之中布了酒菜,着人邀霍长歌前往一叙。 “公主可是已有决断了?”霍长歌从容于那公主身前落座,正?对半池碧莲于风中泛起波浪,她见那公主竟率先举杯,与她凭空敬了一杯水酒,轻撩面纱一饮而尽,遂轻声一笑问道。 “是。”那前朝公主简短一应,抬眸看她,便欲再敬第二杯酒。 “在下自幼体弱,如今好不容易养得?康健,却是仍饮不得?酒,”霍长歌拈着茶杯与她笑道,“便以茶代酒了。” 那前朝公主一双淡色眸子轻轻一眨,便是允了,沉默饮完一杯,又?兀自去斟第三杯,还颇有闲情逸致得?又?与霍长歌隔空碰了碰。 凉风灌进亭中,吹得?杯口也泛起涟漪。 霍长歌抿过一口清茶,只觉口齿留香,与前日初见那时,二人对饮过的?茶水味道别无二致,遂放下心来,只她见那赫氏公主神情不明,心下不安便未多?饮,手上迟疑一顿,攒紧茶杯不动声色觑她。 那赫氏公主始终一副寒凉模样,不言不语,待饮完了第三杯,方才将手中白玉酒杯轻轻置于桌上,抬眸竟是与霍长歌道:“前日未曾顾上多?问一句,郡主与那位三殿下又?有何渊源?若是新帝登基,郡主可要新帝留他一条性命?” 霍长歌意外一怔,越发生疑起来,不由蹙了双眉: 若是赫氏意欲复辟,谢昭宁原乃古氏武英王一脉,又?无连家血统,依着那前朝公主恩怨分明又?重情重义的?心性,必会饶他性命; 可若是连珣登基,谢昭宁便也该是从龙之功,只明面上却说不得?,颇有忘恩负义之嫌,连珣暗自容他与她同归北地便算是卖了霍家一个颜面,功恩相抵,与连珣而言却也无甚干系——谢昭宁不是连璋,从不曾是威胁。 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位公主又?为何如此?发问? “那位三殿下原名谢昭宁,襁褓之中便为古氏养在膝下,其姊二公主连珠与舅父武英王古昊英便是为前朝皇族之事鸣不平,而丧命于连凤举之手,古氏亲族亦受牵连,一夜凋敝。” “他此?番相助原亦同公主一般,赌上身后名声,只为与枉死?亲人讨回一个公道。”霍长歌轻叹一声,既摸不准对方心思,便只坦言相告,谢昭宁身世?非是隐秘,赫氏公主想来早已查探得?一清二楚,她便与那公主详细道,“他生性良善,与我交好,其生父又?曾是我父同袍,于情于理?,我便是该求新帝着他与我同归北地,安享余生,此?生再不入京畿中都。” “……情人?”赫氏公主闻言眸色一空,微有动容,寒眸转瞬又?稍稍一眯,似揣度般,素白五指蜷曲扣在桌面,食指微屈轻轻一敲,发出“笃”一声轻响。 四下里风愈加得?大,刮得?亭下荷叶不住翻卷,湖面泛起层层波澜,怕就要变天了。 霍长歌倏得?静了一静,山雨欲来之中,心头?一紧,反而更瞧不透她了:“……是。” 她前世?对不住谢昭宁太多?,如今便是于前朝公主面前隐瞒,亦过不了连珣那关,不若如实相告,倒显坦诚。 “若是本宫要郡主,在这位三殿下与令尊之间做个抉择,”那赫氏公主闻声垂眸,兀自又?斟了一杯水酒,以一把寒凉嗓音徐徐道,“谢昭宁一条性命与五年内绝不削藩霍玄,二者之间,庆阳郡主又?会选择哪个呢?” 霍长歌:“……?!!” 霍长歌骤然变色,倏得?起身,竟带得?身后石凳“哐当”一声些微后移,她俏脸寒霜,冷声斥道:“公主这是何意?是在戏弄在下么?!” “郡主,”那赫氏公主见状抬眸,置若罔闻,淡色眸子之中古怪得?同时蕴着怨毒与惋惜,她举着那杯水酒凑近面纱下掩着的?一双樱唇,只缓缓又?道,“一杯水酒之后,还请郡主答复。” 阴沉沉的?天际“轰”一声滚出闷雷,霍长歌便立在雷声余韵之中,双拳紧握身侧,眸光凛冽得?盯着那赫氏公主姿态端华得?饮完一杯水酒,虽万千思绪一时涌上心头?,仍镇静自若得?一遍遍过着她适才言语,剥丝抽茧急欲寻出她此?番目的?,却还是不解她为何有此?试探。 只霍长歌虽不解其意,却仍不愿做出违心应答,于言语间便轻率舍弃谢昭宁。 她前世?可以、去年可以、或许上个月也可以,只如今——不行了,那是她的?恋人,此?生唯一的?恋人,他一人之性命或许比不过北地三州数万百姓那般得?沉重,却亦不能被他人如此?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 “郡主,这酒,本宫业已饮尽了,你再不答——”那赫氏公主抬眸瞥她,闲闲把玩手中玉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既不选,二者便皆要得?不到了。” 她话音未落,面前霍长歌身影倏得?一晃,竟猝不及防翻身越过石桌,运了身法骤然两步进到她面前! 赫氏公主骇然起身飘然后退,却退不过霍长歌鬼魅步伐,两人在亭中方寸之间斗转腾挪,青白两道身影交织其中令人一瞬眼花缭乱。 霍长歌眼神狠戾,挟着隐怒与杀意,招数刁钻诡谲,左手五指做爪直朝那公主喉头?抓去,指尖带出“咻”然凌厉风声。 那公主抬手并?指往霍长歌腕间穴位势如闪电一点,霍扶光左手迅疾变招,皓腕如灵蛇般绕着她长指一转,反手扣住她手腕折于背后腰间,右手掐住她后颈命门运力下压,“咚”一声闷响中,只两招功夫便按住她头?,将她直直砸在了石桌上。 “哗啦”一下,桌上酒菜摔落遍地,碗碟叮当作响。 赫氏公主:“?!!” 她遽然眩晕,侧脸贴着桌面,呼吸震惊一滞,简直不可置信。 “公主这是胁迫还是恫吓?买卖不是这样做的?,鱼与熊掌皆是我的?,选甚么?”霍长歌眼神一瞬狠辣而嚣张,俯身贴在她耳侧轻蔑笑道,“连凤举我一人杀得?,不过是为图个好名声,又?念着父辈与前朝昔日旧事纠葛,才与公主合谋。公主倒是不识抬举得?紧,饭还没吃就要摔碗砸锅,嗯?” 形势陡转直下,那公主着实未曾料到霍长歌只十四岁,武艺便如此?精湛,比传言之中更加身手不凡,心智果决明锐,也绝不肖似寻常豆蔻少女。 她只两招便败于霍长歌手下动弹不得?,形容颇为狼狈,含恨侧眸,冷笑瞪着霍长歌,咬牙道:“郡主要杀我?若在此?地杀了我,合盟就此?作数,北地危机难解,你亦别想活着走出凉州!” “合盟?意图拿捏在下的?盟友不要也罢!在下既敢孤身前来,便已存死?志,身后事早已安排妥当,不牢公主记挂。”霍长歌闻言决绝回她,扣住她后颈的?手指威胁似得?缓缓收紧,按压着她颈侧经脉,转而肃声逼问道,“只公主眼下受制于在下,不若先来说说,是谁要你杀谢昭宁?连珣么?” “四日足以快马加鞭往来凉州与中都,你手下恐已见过连珣,他为何容不得?谢昭宁,要假我之手除他?且,他又?与你开了甚么价码?竟能令你自觉舍弃我这助力,也能妥帖成事?” “……郡主果真聪慧敏锐,”那赫氏公主见她一语中的?,洞若观火,已堪堪识破这其中曲折,惊诧一息又?刻薄冷笑回她,身陷囹圄倒也不卑不亢,“若郡主能活着走出这里,便自己去问连珣吧!” 那公主话音即落,倏然有箭矢“咻”然连声破空而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4节 霍长歌闻声躲避,脚下步伐疾变,那射入亭内的?数道寒芒却皆直追她要害而去,她拧身腾转间,那公主已然趁机逃出她掌控之中,连接几个纵跃后,人已迎风立于亭外,素白衣裳翩飞,似神女临凡。 那公主一双美眸朝着亭内霍长歌诡异莞尔一弯,转身“噗通”投入湖中,似一尾游鱼般沉进水下,迅疾隐了行踪,只余水波轻轻荡在莲叶之下。 霍长歌:“……?!!” 霍长歌见状便要下水去追,庭外廊下数名弓箭手一同“铿”声张弓,箭尖自三面而来,闪着寒芒交织成一张密不漏风的?网,将她困在亭中方寸之间不住腾转。 她身法虽鬼魅灵巧,眼下却手无寸刃无法抽身其中继续追击。 片刻后,箭囊射空,那些弓手见霍长歌于左右夹击之中竟仍毫发无损,面面相觑一瞬,方才迅速沿了长廊撤回,四散奔逃。 那凉亭水榭之中,箭矢散落遍地,寒光闪烁,酒水混着菜肴到处一片狼藉,霍长歌眼神明明灭灭,两手不由握拳,胸膛上下起伏,眯眸侧凝那平静湖面,一时间怒火中烧,愤懑难平。 她原地缓过片刻气息,正?欲拂袖离开这是非之地,陡然发觉四下里骤起的?狂风中隐约送来一阵焦枯烧灼的?气息。 她诧异抬眸远眺,便见自那桥后隐于林荫深处的?宅院中明显腾起浓重黑烟,浓烟翻滚遮天蔽日,竟似—— 宅中起火了一般?! 霍长歌愕然一息,恍然大悟,那前朝公主适才举动竟是弃宅而逃,怕是已要动身率众南下,与连凤举讨还公道了! 黑烟在天边翻滚扭动,似一条巨蟒直上云间,便是前朝这藏身之处隐于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此?番恐也要暴露。 霍长歌怔怔望着远处浓烟之中隐约透出的?火光,竟甚为惊诧,那赫氏公主便是前世?与她小年夜里合谋行刺连凤举之时,也并?未做出如此?破釜沉舟举动,连珣到底与她许诺布出了怎样的?局,方才能得?她这般孤注一掷? 霍长歌蹙眉沉吟片刻,转身自亭间亦“噗通”跃入湖中,只她水性了了,湖下又?难辨方位,强行睁眸拖着一身浅碧青衣游曳于水下探查半晌,直待气竭,仍未寻到那湖底潜藏的?暗道。 霍长歌无奈复又?拖着湿衣游上长桥,撕下一片袍角半覆了面,掩住口鼻,过了那道长桥便往后厢迅疾飘身过去,娇小身影霎时为桥头?浓烟所吞噬。 行军之人尤擅识途,霍长歌虽记得?来路,亦已摸透这府中格局,自觉耗些光景必能脱身出去,只后厢火势已起得?颇大,烟火熏燎之中,气温骤升,她双目逐渐赤痛,外露肌肤火-辣辣疼得?焦躁,连累脚步也略谨慎缓慢。 霍长歌一身滴水湿衣未经穿过回廊便已干透,一头?垂顺长发也滚烫至明显卷曲,身侧火舌“哔啵”声中舔着墙壁迅速攀爬,窗扇歪歪斜斜半垂火焰之中,周遭热浪席卷,一浪高过一浪,隐约送来胡麻油的?气息。 霍长歌胸口逐渐憋闷,头?也晕涨,屏息凝神之下,越发强大了精神加快步伐。 身后不住有“哐当”声响传来,显是有廊柱崩断坠落,她临下回廊之际,下意识转身回望,便见大半个后厢已陷落于滔天火海之中,就要不复存在了—— 如那曾经辉煌强盛的?前陈一般…… ***** 凉州,巳时,云层厚重,狂风四起,天地间一片昏暗,恐随时要有山雨。 庆阳郡外的?官道上,十余骑人马似是疾驰了许久,身下马匹喘着粗气,“哒哒”脚步声响渐缓渐重。 “公子,再往前一里路,便该有驿站了!”队伍之中突然有人高声道,“马累了,跑不动了,咱们得?歇一会儿!” 又?行过一里,果然便见“驿”字旌旗扬在风里翻滚。 高声那人率先下马,前去驿馆安排食宿,随后便有一少年公子与队中其余众人一同跳下马背,先行牵马去了后院马厩,方才回转前门。 那公子原着一身藏青短褐,肩背处护有皮甲,长发以木簪简单挽于脑后,身无半分佩饰,背负长弓、箭囊,手上拎一粗布包袱,似是率众山间打?猎的?游侠公子。 他一双凤眸生得?平和漂亮,左眼之下原还有一颗红色小痣,却是——舍了华服,乔装打?扮的?谢昭宁。 出了右扶风,入到凉州地界,处处可见破败,驿站也甚为寒酸,堂内桌椅板凳虽没几个囫囵顺眼的?,地上也坑坑洼洼,谢昭宁一众人马进去时,内里却有不少男人挤在一张桌前高谈论阔。 角落还有人影一闪,似探出头?迅速窥了他们一眼,再一晃,便又?没影了。 好快的?身法,谢昭宁不由蹙眉,他甚至连那人模样都未看清。 这一路探马也着实太多?了些。 “我听我那凉州军中当值的?老表说,山戎族内前些日子内乱,老山戎王重病,太子反被庶出妹子夺了权——”谢昭宁身前那桌正?有一农户打?扮的?汉子与邻座就着小碟儿中的?花生唠着嗑,浓眉故弄玄虚挤在一处,压低了嗓音道,“——那庶出公主厉害着呢,没准还真能赢!” “真的?假的??”邻座闻言嗤笑一声,只不信,“你老表怕不是在诓你?这年头?,还有女子专政弄权的??” “就是就是,女人嘛,安安生生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生个儿子,哪儿来那么些个花花肠子?”那人身后随即有人高声附和,“牝鸡司晨,我没念过书的?都明白这个理?儿!” “呸,你们见过几个女人?拿家里没见过世?面的?婆娘跟人家公主比呢?肤浅!”那吃花生的?汉子被接连驳了颜面,颇为不豫,“我老表可是凉州军七品校尉!他骗我这事儿干嘛?” “……” 谢昭宁正?与那驿站管事的?手中要了二楼一间厢房的?钥匙,闻言略一蹙眉,便神色如常与其余众人交代一声,兀自拎着手中包袱踩着“吱呀呀”的?楼梯上楼休整去了。 他入了房门随即连声闷咳,咳得?脸颊微见红晕,显然内伤还未痊愈,一路颠簸之下,隐隐便要发作。 他浅走几步,顺手将包袱放在桌上,还未落座,倏得?又?闻见几声敲击窗棂的?轻响裹在窗外狂风席卷草木的?嘈杂声中。 他狐疑起身,谨慎推开窗扇,便见屋外正?有一素纱蒙面的?白衣少女伏在窗下,抬着一双颇为眼熟的?圆溜溜的?黑眸略有焦急地看着他,嗓音清脆得?直直报了家门道:“属下松雪有要事禀报,见过三殿下。” 谢昭宁:“……?!!” 谢昭宁些微一怔,随即认出她眉眼与声音,原在中都顶着素采名头?与自己互通消息的?便是她。 “姑娘快请进。”谢昭宁侧身让开窗前位置,松雪便顺着半开的?窗缝似片落叶般灵巧得?飘了进来,身法诡谲,与霍长歌如出一辙。 “姑娘跟了这一路未曾现?身,如今前来——”谢昭宁忙与她急声问道,“可是已有长歌下落?她出事了么?” 谢昭宁出了中都城门,便察觉身后坠了个人,只那人身影飘忽不定,颇似霍长歌夜里来去时所用身法,他便也不甚在意了,晓得?此?事定是他那位高瞻远瞩又?思虑周全的?恋人所为,料到依他性子绝不会袖手旁观,必会自请随她出京,便将局已布到了他身边。 “……是,小姐离京那日,中都西城门外便有青字旗人马一路相随,直入庆阳郡,现?下已能确定小姐位置所在——珙城南城门外的?山坡上,原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便是那前朝老巢的?入口,只那山间亦是遍布前朝暗桩,唯恐打?草惊蛇,青字旗不敢深入,只在外围巡守。”松雪入了屋内,便只靠墙站着,也不往里走,闻言与谢昭宁仔细回禀道,“五日前与前日辰时,姚家那位随军少爷皆亲自往来于山神庙。” “可在此?之前,青字旗却未曾见着前朝派人往姚府过去;而在此?之后,前夜亥时至今晨卯时,自那山神庙中陆续撤出约七百余人,行山路往庆阳各县散去,只不见小姐踪迹……” “姑娘是说,”谢昭宁闻松雪先前所言,适才松了口气,他有伤在身路上只行不快,生怕耽误了时辰帮衬不及霍长歌,一口气还未泄完,又?陡然让松雪说得?滞住,一时气息不畅竟又?闷咳起来,不由惊诧又?惶然,“非是长歌说动他两方结盟,而是前朝赫氏与姚家已暗通款曲在先了?” “是,属下也做此?猜测。还有,”松雪应声答他,一双灵动圆瞳颇为不安,如实又?续道,“属下得?到蓝字旗消息,凉州军统帅程老侯爷称病已有五日,传言似是突然起了急症,正?在珙城府中修养,避不见客。而庆阳郡与山戎交界处驻扎的?凉州军中,有支人马几日前曾频繁出入山戎不说,如今便连边线布防亦悄悄换过一巡,入庆阳地界的?山戎人也一日多?过一日……” 谢昭宁:“?!!” 他原还在京中时,朝会之上,从未见有奏疏呈报山戎内乱,原是姚家偷偷夺了凉州兵权,又?私自介入山戎内政,刻意压住消息不曾传回,竟是动了通敌的?心思?! “连珣母家姚家亦是商贾起家,果真最擅买卖投机,山戎之事,无论出手帮衬哪方,必又?添一方助力。”谢昭宁压着一腔起伏心绪,哑声喃喃道,“前朝、山戎再加凉州,若是三方骤然发兵,与姚氏中都势力里应外合倒逼皇城,便是赌上了身后名声朝着孤注一掷去的?。到时莫说陛下性命,连珣斩草除根之下,就是连太子与二皇子亦保不住,而长歌欲留晋帝一命的?计谋,便要与之相悖——” 最坏结果即是霍长歌晚了一步,已然出局,性命堪忧了…… “松雪姑娘,“谢昭宁面色霎时苍白,手按在胸前不住闷咳,咳得?撕心裂肺,险些站立不稳,又?强自镇定抬眸与她道,“眼下怕是等不得?了,两刻钟后,我会命人往城中打?探消息,还烦请姑娘着人与我手下透漏些许凉州大营兵变的?内情,届时待我支开他们去京中回援,咱们便往城外山神庙走上一趟,左右不管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了。” “珙城如今进不得?了,”松雪一把脆生生的?嗓音也与素采如出一辙,只音色略有差异,她崩豆子似得?又?答他,“自昨日起,出入城门便是要查验木符与过所的?,非珙城周县农户不能入内,里面的?外地商旅亦不得?出来,我们还有两人仍未撤离。待会儿殿下只管门前排队去,属下自有法子。” 她话音即落,作揖一拜,转身便又?要从那窗缝间利落纵身一跃飘出去。 “松雪姑娘,稍等!”谢昭宁似忆起甚么来,忙出声拦她又?问道,“适才我入驿站时,内里似亦有一探马,身法却——” “——怕是姚家人,”松雪不待他话说完,便已正?色道,“自打?殿下入了右扶风,便有姚家人不时盯在左右。” 谢昭宁闻言一怔间,眼瞅着松雪翻身出去,踩着外墙几个腾转,便稳稳落在了驿站外的?官道上。 谢昭宁透过窗缝望着她锦白身影一晃,迅速消失不见。 他转身忧心忡忡抱着桌上那包袱落座,将其仔细拆开,从层层叠叠衣物间小心取出木匣与短剑,一举一动颇为珍视。 谢昭宁垂眸凝着那匣上云鹤浮雕,指腹摸索着木匣已被打?磨圆润的?四角,只觉那两刻钟似乎已快有一生般漫长。 第58章 明灯 巳时三刻, 谢昭宁拎着包袱下楼,堂下冷冷清清,农户已尽数离去, 只余他那乔装的两伍人马正围坐两桌喝茶。 众人见他下来,便与管事结了账, 与他一同出了驿馆, 又取了马匹, 上了官道,打马疾驰往珙城过去。 入了凉州便是庆阳郡辖区,而入了庆阳最近便是?珙城,珙城原乃庆阳门户,向来富庶,便免不了受战火侵袭。 前朝末年山戎实力强盛,屡屡侵犯凉州, 曾一度深入打下庆阳郡, 那时领兵的便是庆阳郡王。 那位郡王为人敦厚老实,却非将才, 不过是?前朝无帅可用时, 被赶鸭子上架, 强行?推上边线的皇亲国戚。 不多时,谢昭宁一行?人便已瞧见一座古旧城门缓缓现?身于昏暗天光之下, 以?青砖垒就的墙体明显斑驳坑洼, 透出硝烟熏燎的痕迹;门上正中石匾上刻遒劲“珙城”二字, 匾上垛口上插一面迎风招展的“程”字军旗;门下甲兵持枪巡守;城前排了几列长队,皆是?等待入城的百姓。 “下马。”离城门还有?些许距离, 谢昭宁便率先扯了缰绳止住马势,长腿一跨跳下马去, 于身后?众人低声嘱咐道,“咱们?此番行?踪暴露不得,并?不宜聚在一处行?动,便化整为零分批入城吧。” “入了城内四散开来打听?些许讯息,除去郡主与前朝踪迹,山戎之事也颇有?古怪——凉州军统帅程渊程老侯爷治军颇严,又怎会容得手下人肆意散播这等谣言?陛下即已疑心凉州有?人生了异心,咱们?便将此事一并?探明。两个时辰后?,北城门外汇合。” 他话音未落,虎贲卫中便有?一人出声疑道:“咱们?于此处人生地不熟,又恐怕暗藏凶险,公子一人行?动也未免太过冒险了些,左右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护佑公子平安的,不若便着属下跟着公子吧?” 那人原名齐冲,为虎贲营七品校尉,弱冠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一笑,唇间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便劳烦齐校尉了。”谢昭宁闻言并?无多少意外,似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遂平静温和一笑,转身牵了马便兀自走了。 晋帝怀疑凉州有?人起了异心,亦从未曾放心过谢昭宁,他坐上龙椅的半生皆在疑神疑鬼,将身边之人的情谊与忠心俱算计完了,余下的只剩寒心。 一众人随即在靠近城门处的林间寻了树木栓了马,离开之时又拉开些许距离,装作?彼此陌生模样混入城前人流中,等待分批进城。 如?长龙似的队伍往前缓缓移动,谢昭宁正心道果然如?松雪所?说,这城门眼?下难进得很,他身前倏然有?位年轻妇人手上挎着菜篮,侧过脸来,恰与身旁同伴不满抱怨:“这两日盘查也太慢了些,也不知怎么回事,出入城门还得查验木符与过所?。” “嗐,你还不晓得?”那同伴闻言刻意压低嗓音,谨慎往四周一探,见守卫离得尚远,便与她交头接耳道,“传言程老侯爷突发恶疾是?假,原是?府里遇了刺险些伤重不治是?真,侯爷正瞒了消息在府里修养,珙城现?在自然草木皆兵。” “你说真的?“那妇人掩唇轻呼一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城里茶楼已传遍了的,我家那死鬼昨日胆大了些,偷摸往侯府门前去了一趟。好家伙,侯府前后?街道皆已封了路,四周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围得水泄不通,那架势,当?真可怕极了。”那同伴啧啧摇头叹道。 “甚么人干的知道么?”那妇人好奇又问?。 “这哪里说得准?”那同伴讪讪一笑,颇有?些畏惧得抬眸又往城前巡查守卫身上眺了一眺,方才鬼鬼祟祟又往那妇人耳畔凑过去,悄声道,“有?说姚家干的,有?说山戎干的,内忧外患,唉……” 那妇人眼?瞳一息圆瞪。 谢昭宁:“……” 她二人虽状似窃窃私语,但嗓音恰巧是?谢昭宁与他身后?齐冲能闻个一清二楚的音量,这交谈来得凑巧又及时,谢昭宁不动声色往四下里张望,便见队中果然三三两两凑着不少人正交头接耳。 霍长歌的确未说实话,谢昭宁一时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到底带了多少人马入京,只珙城门前便已有?堪堪十?六七人,再加上庆阳其余县城、边防与山神庙前蹲守的,怕松雪口中青蓝二旗加起来足足得有?百余人,更别提中都乃至三辅必还有?人马存余,中都定还得占大头,霍长歌手下没个三四百人才怪。 谢昭宁将计就计侧身瞧了齐冲一眼?,齐冲也正惊诧于那二人言语内容,见状倾身,晓得怕是?他有?话交代。 “事情果然蹊跷,待会儿入城后?,齐校尉便与我往侯府探探情形去——”谢昭宁与他轻声耳语,话未说完,倏闻一阵杂沓马蹄声响正朝他们?而来,他话音一断,与齐冲敏锐转头往左瞧去。 眼?前原是?一片广袤平原,土地绵延的尽头,烈日光辉铺陈之下,竟有?一骑似突然从艳阳之中跃出一般。 那马身负重甲,驮着背上之人跑得飞快,那人后?颈领口高高插着一面赤底黑边的小旗,迎风飒飒飘扬。 “凉州边防驻军六品校尉秦瀚,有?紧急军情呈报侯爷,让路放行?!“那人一路嘶声高喊,奋力拉扯着一副已将近喑哑的疲累嗓音,“边线军情紧急,让路放行?!” 那一声声似平地惊起响雷,炸得城门前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转头侧眸,待秦瀚再离近些,便能瞧见他头发凌乱,面庞脏污,眼?底通红,一身皮甲破败染血,似是?方经一番苦战。 排队进城的百姓“呼啦”一声忙与秦瀚让开位置,腾开城前空地,却不料门前持枪守卫闻声却是?不动,面面相觑间又不约而同探头瞧着身侧着甲的珙城守将。 那守将面色阴沉,眯眼?抬手半空一招,身后?随即竟有?士兵偷偷张了弓箭,箭尖寒芒一闪,已遥遥对准马上秦瀚眉心。 谢昭宁与齐冲不由对视一眼?,霎时骇然,显然俱不解其深意。 谢昭宁一瞬千头万绪,忆起适才驿站中松雪所?言,便已能猜到些许,现?下珙城已被姚家全盘掌控,他们?必不会让秦瀚活着见到程渊。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5节 谢昭宁一手摸进包袱之中,握住藏在衣裳之下的剑柄,还未出手相救,便见秦瀚人还未到城前,已先支撑不住摔下马去,伏在地上露出插在后?背的两支箭羽与一道划破衣裳深可见骨的刀伤。 那箭羽色泽棕黑,显然便是?山戎军中常用制式。 秦瀚两手十?指抠地,仰头艰难匍匐前行?,抬眸恰巧正对谢昭宁方向,双瞳已然涣散,口唇溢出鲜血,却仍不住颤抖挣扎低声道:“跑……跑啊,莫进甚么城了……凉州军营哗变叛主,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已攻入庆阳郡内,姚家通敌卖——” 谢昭宁:“?!!” 秦瀚话未说完,两声急喘后?已然咽气,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下巴闷声磕在地上,背后?鲜血不住渗出,在他身下蕴开一片殷红的水洼。 他音量虽低,惊世一语却在寂然无声的城门前尤显清晰,平地骤然起了风,似是?托着他那话尾余音又往前送了一送,送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中。 谢昭宁压住惊骇与失望,不由气息翻涌,闷咳两声,手指缓缓松开紧握着的剑柄,从包袱之中无力撤出,松雪所?言已然验证,与他一同长大的兄弟连珣,竟为了那张皇位着身后?母家做出了这般不堪的举动。 众人闻言呆愣原地,面面相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有?人悄声道:“他,他是?说边线告急……?!” 四下里登时窃窃私语,“嗡嗡”声骤起,不住有?人眼?神惊恐踟蹰后?退,似欲逃离。 那守将见状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啪”一声重重掴在身后?张弓那人脸上,显是?在责备那人未曾及时制止秦瀚,他再抬手一招,身后?突然跑出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秦瀚尸身粗鲁架在肩头,半拖进了城门,留下地上两道刺目的长长血印。 “打开城门,”那守将随即拧眉,低声又与身侧士兵交代道,“将这些人全部?赶进城内后?,即刻封锁城门。” “是?!”士兵持枪领命,几人转身搬开城前半拦着的木栅栏,其余人便手拿兵器欲将众人团团围困。 艳阳之下,刀刃枪尖之上寒光闪烁,门前众人正茫然不知所?措,见势又添惊惶与悚然,顿时骚乱不安起来,陡然有?人尖声大喊:“快跑!快跑啊!当?兵的要杀人灭口啦!” “跑啊!” “快跑啊!” “……” 队伍应声大乱,众人倏然四散奔逃,谢昭宁与齐冲霎时被人潮裹挟推搡着往前走,谢昭宁趁乱便见身前那妇人与他使了眼?色,往一侧林间挑了眉梢。 他意会颔首,余光一瞥,城前一时涌出更多士兵出声喝止阻拦,又拉了弓箭恫吓,众人惊声尖叫抱头鼠窜,尘土飞扬。 “放箭!”那守将眼?见要拦不住,已是?急红了眼?,恨恨高声下令道,“尽数射杀!!!” 他话音即落,漫天寒芒一瞬落下,随即有?人“啊!”一声惨叫倒地。 “公子!”混乱之中,谢昭宁手下穿过人潮缝隙与谢昭宁汇合,左右将他护住,有?人问?道,“咱们?现?下往哪儿去?” “去林中取马!虎贲卫一伍往边线过去,若是?当?真瞧见山戎大举入侵,便不必回转与我通传,径直往中都去,自右扶风一路通报,着周边县城做好备战准备!”周遭喧嚣嘈杂,谢昭宁边趁乱撤离,听?声辩位避过箭矢,边抽空与属下镇定交代,取了怀中木符递出去,低声道,“禁军一伍拿我木符直入皇城,不论真假,着二皇子与都检点?率先布防!我留下继续寻找郡主下落。” “可公子安危——”齐冲闻言立即老话重提,以?此为由便要反驳。 “此番事态紧急,若是?当?如?秦瀚校尉所?言,中都怕要沦陷,兵贵神速,耽误不得!齐校尉,我与郡主生死再大,亦大不过山河动荡,便不劳你费心了。”谢昭宁果决截他话音,侧眸冷峭觑他,眼?神锐利而威慑,沉声肃然道,“若情况并?非属实,入夜之前,今晨驿馆前汇合,另行?商议。” 齐冲行?这一路,从未见谢昭宁如?此锋芒毕露神态,原只觉他果然如?传言般脾气温善无争,此时竟不敢与他一双含威凤眸对视,眼?神些微躲闪。 “是?。”他混乱低声一应,便与其余人一同领命,趁乱入了林间,寻到各自马匹,翻身纵马离去。 ***** 谢昭宁甩开众人,孤身入了林间便转了方向,循着小路进山往东城门过去,果然中途便见松雪停在一颗参天古树之下与他行?礼,仍着晨起那身素锦外裳。 谢昭宁纡尊与她亦作?揖回了礼,方才问?道:“凉州大营哗变、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入境,可真?” “真。”松雪坦白回他,条理而简洁道,“姚家借故开了边线,引山戎入境,程侯一脉已被夺权,凉州军以?追敌为由,亦已大举随山戎离开边防。边线流民四下奔逃,其中便混有?前朝遗族,怕不及入夜便要抵达右扶风。” 谢昭宁闻言拧眉喟叹,只觉连珣野心之大竟用不着霍长歌推他一把,就已魔怔了,遂又道:“山神庙外可有?异常?待会儿你们?于庙外折腾出些动静,引人出来探些情况,我寻隙入内探上一探。” “是?。”松雪便引了谢昭宁往茂密林间一处哨岗过去,着他与青字旗暗哨一同埋伏在山神庙外围。 他们?此番离得颇近,透过半人高的草丛,便清晰可见那座背靠山体孑然独立的山神庙,静静立在昏暗天光与呼啸山风之下。 那庙不大,只似寻常人家两个院落般大小,一双庙门破败腐朽、难以?分辨本来颜色,半扇院墙已然坍塌、砖石崩落一地,露出院中黑黢黢又脏兮兮的地面,只单单瞧着确实不大起眼?,可谁又能料到其中另有?乾坤? “适才又从庙中撤离三批人马,约有?两百余人,男女老少混杂,最末一队中便有?那位前陈公主,且他们?连着附近哨岗亦几乎一并?撤走了,余下只有?四岗,分站东西南北方位。”松雪与青字旗哨岗通了消息后?,又回转与谢昭宁仔细交代道,“只仍不见小姐身影。” “两日之内,撤出千余人马,便是?那山神庙后?连着村落,容纳千人亦不是?个小数目,眼?下若是?老幼亦已撤离,岗哨也销了去……”谢昭宁伏在林间闻言沉吟,抑制不住内心腾起的焦灼与急躁,直言便道,“怕是?前朝已做好破釜沉舟准备,里面恐倾巢而出,没甚么人了。你们?将那四名哨岗端了,拷问?些许,我这便要进去了。” “……是?!”松雪见他如?此果决下令,懵了一瞬,她与这位温文尔雅的三殿下打过几回交道,只觉他少年老成得厉害,颇沉得住气,此番却莫名雷厉风行?,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位也确实该急了,遂一双圆瞳暗暗含了揶揄又欢快的笑意,转身离开。 片刻后?,松雪回转,只与谢昭宁言简意赅道:“殿下,内里确实没人,可以?进去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谢昭宁似迫不及待般,已从包袱之中摸出一柄佩剑与一方木匣来,他垂眸一手端着那木匣,另一手仔细将那匣盒打开,内里藏着的——居然是?霍长歌那条灿金长鞭。 谢昭宁将那长鞭小心取出,妥帖塞入怀中,又将佩剑悬在腰间,方才抬眸应了松雪一声:“嗯。” 他正与松雪起身退出哨岗位置,余光一瞥,倏得蹙眉。 “等等,那是?甚么?”谢昭宁突然出声拦住松雪。 他下意识扶着身侧树木,迅速挺直腰身,抬眸指着山神庙后?高耸入云的山顶。 那山顶上接的一片流云的一端莫名被染上了浓烈的灰黑色,那灰黑似一捧流动的墨,缓缓淌在流云间,慢慢扩散开来,却又不似乌云模样。 松雪闻声顿足,顺着他手指方向狐疑探眸,怔了一怔后?,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霎时大惊。 “快走!”谢昭宁急道,“他们?放火了!” ***** 谢昭宁匆忙携剑去往山神庙,松雪便领一支二十?人小队随他身后?跟着,那一队人马皆着各式青衣,以?青巾半覆了面,男女皆有?,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年纪虽说不大,却各个眸正神清、沉着从容,行?动间姿态轻便矫捷,武艺颇为不俗。 那山神庙除却大殿,左右各得一处柴房与膳厅,殿后?原还有?两间厢房。 众人进了庙中便谨慎行?走,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几间屋内,片刻后?,便闻柴房之中有?人出声招呼道:“寻到了机关,在此处!” 谢昭宁与松雪随即过去,果然便见那柴房里,挪开了墙角堆叠的柴薪后?,有?一块儿石砖原是?活的,撬动挪开,即可露出往地下暗处延伸的一段石阶。 那入口恰好正够成年男子一人进出,谢昭宁以?湿帕仔细掩住口鼻,吹燃火折子躬身往那入口一绕,见那入口之下还未有?浓烟冒出,显然火势未曾蔓延过来。 他撩开衣摆便要下去,松雪忙去阻他:“殿下——” “无妨,总得有?人打头阵。”谢昭宁抬眸温声道,“上面留几人守着,其余人与我下去,你们?想来比我见多识广,我便不班门弄斧多说甚么了。” 他如?此谦恭态度,哪里像是?皇亲贵胄模样,惹得众人不由侧眸,心生好感,眼?瞅着他一语即落,便已循了石阶迫不及待兀自下去,众人随即跟上。 一段石阶后?,便是?一条黝黑潮湿的甬道,他们?举着火折子正要往前走,倏然便见那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似是?静静趴伏着一道熟悉人影。 “……长歌!”谢昭宁一眼?认出那人来,举着火折子霎时惊得魂飞魄散,迅疾朝她奔过去。 他一把扔了火折子,俯身半跪将霍长歌小心扶起托在臂弯之中,见她双眸紧阖似在昏迷,面上又蒙着一层青灰,骇得下意识屏了呼吸,颤抖着食指去探她鼻息,试探柔声轻唤,嗓音中明显透出恐惧与不安:“长歌?” 好在霍长歌鼻息沉而匀,并?不似有?性命之忧模样,只甬道内昏暗,谢昭宁拿不准她眼?下情形,蹙眉紧促,将她托着膝弯抱起,便果断往来路折反回去。 他行?走间步伐急躁,后?背冷汗涔涔,似是?担忧到了极致,众人在他身后?竟跟不住。 “殿——”松雪本想唤谢昭宁一声,着他停下脚步,让她与霍长歌探探脉象,可她话未出口,谢昭宁已似一阵风般与她擦肩而过,瞬间飘出老远距离。 松雪:“……” “三,三哥哥……”那甬道内到底崎岖,便是?谢昭宁再注意脚下亦不免颠簸,他走出一段,霍长歌突然呛咳一声,只嗅到鼻端一缕熟悉桂花清香,便前额往他颈窝亲昵挤进去,口齿稍稍含混得轻笑道,“就晓得你会来寻我……” 谢昭宁闻声顿足,浑身一颤,忙惊喜交集垂眸。 半明半暗中,霍长歌形容狼藉,一头长发被火缭得长短不一,身上透出浓郁炭火熏燎气息,她窝在谢昭宁怀中虚眨长睫,强睁一双灵动杏眸,下意识便笑着安慰他:“你别急——” 她似气力不足,哑声断断续续轻道:“我没受伤,只,大火中……走了许久的路,有?些渴又……有?些累……” “……嗯。”谢昭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沉落下,心头又甜又暖,下意识也笑着凝她,一双浓墨重彩似的凤眸中盛满温柔与疼惜,嗓音低缓似一阵春风般轻叹道,“我马上就带你上去了。” 他那平平无奇一句话,莫名像是?一片羽毛,直直落进霍长歌心里面,猝不及防轻轻挠了她一把似的,撩得她喉头微微得痒。 霍长歌遂抬着手指揪住谢昭宁衣领,额角蹭着他脖颈,闷声轻笑,甜甜回他:“好……” ***** 片刻后?,凉州,庆阳郡外的官道上。 天地间一片昏暗,厚重云层翻滚,不时又“轰隆”一声雷鸣,却只不见下雨。 十?余骑人马身披蓑衣斗笠,簇拥一辆朴素马车正快速奔驰,马蹄声响杂沓。 马车摇摇晃晃,内里骤响一声:“你说甚么?姚家控制了边境凉州军,同山戎反了,正合军往中都去?” 谢昭宁车内独自面对霍长歌,耳根禁不住烧红,指尖绕了巾帕,俯身与她仔细轻揩两颊与颈下沾染的烟灰,耐心解释各方动态,温声道:“是?,我已命人往京城通报回援,只不知能否赶在大军抵达前将信儿送到。” “这筹码的确够份量,怪不得……”霍长歌斜倚车窗而坐,手上捧着一杯温茶不住轻啜,似乎总也解不了渴似的,但精神已恢复大半。 她闻言恍然,又陡然蹙眉:“可,也不对啊?” “甚么?”谢昭宁见她语焉不详,抬眸反问?。 “你——古家与姚家,可有?旧怨?”霍长歌探身试探问?他,顶着一身狼藉,抬着一张俏脸,鼻尖堪堪抵到谢昭宁下颌前,眨巴一双清亮杏眸不解道,“那前朝公主原说连珣要我杀了你,方才愿达成盟约,可连珣为何要杀你?你这性子万不会与人结怨,那便只能是?——连璋或者古家了?” 谢昭宁:“……” 他手上一顿,霎时凝了呼吸,只沉着一双凤眸静静看着霍长歌,眼?神罕见得透出些许令她惊诧的冰冷恨意来,手指蜷曲成拳慢慢收紧在膝头,片刻后?,方才稳住情绪,低声缓缓回她道:“是?有?些仇怨在身,这五年来,我遵母亲遗命不与他们?计较,只当?全然不知那些过往旧事,如?今却反被他们?找上门来了。” 霍长歌闻言一怔。 她从未见过谢昭宁如?此模样,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倾身又朝他靠过去,离他越发得近了,呼吸相闻间,抬手微张了十?指包住他置于膝头紧扣的双拳。 他情绪藏得虽深,但霍长歌仍敏锐察觉出他恨意之下却掩着难过。 她微一思忖便道:“五年前?难不成古家一脉凋零,原还与姚家有?关?” “……你总能猜中其中关窍。”谢昭宁些微惊诧,转瞬又觉理所?当?然,垂眸凝着被她握住的双手,耳根又蹿起薄红。 他眼?神迟疑而挣扎,终十?指缓慢松开,翻转掌心,双颊微红中与霍长歌十?指交错轻轻握在了一起,遵从本心,直白得贪恋那一分来自她的温暖与宽慰。 “五年前那场旧事,原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他嗓音平缓而冷淡中,又明显透出些许的厌恶,“我二姐于陛下书?房前为前朝的那一跪,将后?宫与朝前氏族门阀间多年来隐藏于天光下的权利争斗也彻底翻上了台面,姚家的介入、陛下的推手,还有?太子的独善其身,皆是?古家一脉沦亡的帮凶。” “可,太子亦是?元皇后?血脉,独善其身又从何说起?”霍长歌不明疑道。 霍长歌对太子两世皆知之甚少,他于朝前并?无多少建树,于百姓眼?中却有?佛子名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间又似乎毫无羁绊,不像谢昭宁与连璋平素瞧着虽生硬别扭,却又纠葛牵绊极深。 谢昭宁长叹一声,眼?神深幽,闻言不免便要忆起尘封多年的过往,却是?耐心与霍长歌解惑,低声道:“因太子自幼于山间隐寺之中伶仃长大,不及二哥与母亲、小舅间亲缘深厚,亦不及二哥颖悟绝伦、敏锐聪慧,于政事一途不过一介庸才,朝前早有?诽怨,只陛下力排众议,方才帮他坐稳太子之位。” “姚氏便在朝前大肆散播二哥才名,以?此加剧太子心中惶恐心魔。太子生怕为亲族再次抛弃,被二哥取而代之,失却手中唯一与之相伴的权柄,余生只青灯在侧。遂二姐出事之后?,太子不愿失宠于帝前,为顺帝意、得帝心,从始至终明哲保身,未曾于帝前进言半句。二哥为人向来刚烈,便因此与他决裂。” “殊不知,陛下要的便是?如?此,古氏一族受小舅军功荫庇越发茁壮,他早有?打压心思,亦欲收回兵权,姚氏从中作?梗,削弱太子母家势力,原在他看来却是?歪打正着、恰如?其分的。” 怪不得,霍长歌骤然忆起她梦中窥见前世之时,牢狱之中,谢昭宁竟会与连璋那般说——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这些旧事,母亲心如?明镜,却已不愿再深究,她那时万念俱灰,说这朝前与后?宫,不过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吃了古家的若是?姚家便也没甚稀奇,可偏偏——”谢昭宁欲言又止,话音咬在齿尖一顿,再难说下去,黯然神伤中,唇角竟浮起一抹难堪的苦笑。 ——偏偏罪魁祸首乃是?自个儿的夫君与长子。 可纵使这话他不说,霍长歌却也明白了,她松开被他紧扣掌心的双手,倾身上前扑进他怀中将他紧紧环抱住,脸颊贴在谢昭宁颈侧,轻轻拍打他后?背,眼?眶微微湿润,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呼吸间似能闻见血腥气息—— 原这一切你皆了如?指掌,却装作?一无所?知模样,在那些虚伪的亲情中周而复始得生活,是?活得有?多疲累……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6节 她也恍然明白,为何前世谢昭宁对她那般得宽容,恐是?他已受过太多虚假的对待,见过了太多的虚妄,已惯了这世间对他的不公、惯了忍让、惯了深陷泥潭而不挣扎亦不反抗。 他与他那位养母一般,非是?懦弱的顺从,只是?对这世间早已心灰意冷,眼?前没了明灯,脚下便没了前路。 他前世将护着她活下去当?作?前路,可最终却是?她亲手熄了照亮他前路的那盏灯,叫他如?何也再走不下去…… 这世上最残忍之事,其一莫过于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其二便是?己身无罪,却有?重罚——而谢昭宁,二者皆占。 霍长歌背对谢昭宁,鼻头酸涩,眼?眶通红,眼?泪忍不住便要掉下来,寸心如?割又懊悔难当?,胸口上下起伏,咬紧了唇角方才阻住险些泄出喉头的哽咽。 “……既然太子亦非明君,那三哥哥是?想要连璋登基为帝么?”霍长歌抑住情绪,静过片刻,方才在他耳畔闷声道,晓得他翻出旧事也必不会好受,故作?酸溜溜的语气想逗他,隐隐含着些不易察觉的鼻音,“你信他?就晓得你与他面不和心和,对他比对我好多了,还总明着暗着夸他品行?高洁,你也从没夸过我。” “没有?,我——”谢昭宁被她猝不及防一扑一抱,一腔闷苦陡然便被冲散了些,他颈上泛起微红,眼?神游移中,正僵硬着双臂将她一点?一点?环进怀中央,闻言一顿,面上感怀神色霎时散了一半,生怕她误解似的,垂眸便匆忙要反驳。 “我不信他,只信你,”霍长歌见他竟将玩笑话当?了真,枕在他肩头抬眸抿唇笑得揶揄,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若隐若现?,却是?截了他话音柔软而坚定地道,“可三哥哥你若信他,我便信他了。” 这非仅仅是?信任,而是?托命,谢昭宁怔怔望着怀中霍长歌微微侧身躺他胸前,坦露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呼吸刹那凝住,胸口又热又胀似要裂开般,竟不可置信得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在那红墙青瓦中祈求了小半生的东西,终被她笑着捧到了他面前,似捧着一盏点?亮他余生前路的明灯,他眼?眶骤然通红,俯身便将她死死抱进了怀中。 “长歌——”谢昭宁嗓音微微哽咽,想与她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觉这声谢的份量太轻太轻,张口结舌中,只恨自己越发口拙,便抱着霍长歌,在她耳畔窘迫而又急切得轻叹,喘-息些微混乱,心如?擂鼓,却半晌只憋出一句颤颤巍巍的,“霍长歌,我想与你说的话,你能听?到吗?” 霍长歌窝在他胸前,被他两臂箍得身上隐隐得疼,闻言轻笑一声,静静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嗯。” 她说:“听?到了。” 谢昭宁闷在她颈侧,眼?底禁不住便晃出泪光来。 车内一时无限温情,车外狂风一瞬平息,盘踞天际半日的厚重云层缓缓散去,天光渐渐又亮起来,露出树梢间正在西沉的斜阳。 落日熔金,那景色美不胜收,似是?太阳写给夜的诗。 第59章 行乐 车轮于官道上?“吱吱呀呀”倾轧出长长的车辙, 一路追着夕阳。 “小姐!”松雪突然于车外扬声道,“有战报!” 霍长歌便让松雪将战报送进来,她从谢昭宁怀中坐起身, 匆忙展开?瞧了?一眼,又?掀开?车帘朝外一瞥, 便将战报递给了?谢昭宁, 抬眸与他正色道:“这雨迟迟不下, 眼下天已放晴,山戎骑兵便要比预计快上?许多,明日午时前后必可抵达右扶风附近。” “明日午时?”谢昭宁见那战报上,附了?一张简易地图,详细标明了?眼下山戎行军路线与行进速度,不由微蹙了?双眉思忖,“后日便是端阳节, 陛下必会申时于宫中设立家?宴, 戌时往城郊行宫中‘浴兰’。连珣若不选在席间动手,里应外合, 便要在城郊官道埋伏人?马, 打个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 山戎大军于中都城外停驻不了?许久,若争在宴上?动手虽有其便利之处, 但行宫布防到底薄弱, 选在京郊更为稳妥。”谢昭宁凝着那地图, 只拿不定注意,侧眸轻问, “以?你之见,他们会?择何时动手?” 霍长歌正就着他手, 凝眸琢磨那地图,闻言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家?宴弑君之举,莫名心虚眨了?眨眼,缓缓道:‘迟则生变’虽说无措,但席间逼宫到底要担‘杀父’的名头,为后人?诟病。怕相较之下,京郊则更为适宜。” “连珣确实会?把握时机,傍上?山戎也算一步高招,凉州往右扶风去的路途虽有起伏,地势却又?平坦开?阔,少峻岭高山,最宜骑兵纵行。”霍长歌话音未落,遮掩似得经不住又?叹,“偏偏吉星高照,赶上?天时亦帮他。” 前世情形未知?,连珣篡位如何落败霍长歌不敢妄言,如今这局势与连凤举或许只是暗藏凶险,毕竟三辅兵力拱卫京师还是绰绰有余,但对霍长歌却不利得紧,她原想?隐于幕后做推手,冷不防被连珣这疯子摆了?一道狠的—— 眼瞅着对方合纵连横要去吃肉,她却连口汤都挣不着。 可她若此时上?赶着要抢那口肉,怕难免要沾染通敌叛国的嫌疑,却是万万不可的; 但倘使按兵不动,此役过后,她便要及笄,届时她之命运难测,她与谢昭宁之间亦再无可能,霍家?何去何从更是未知?,北地怕又?要重蹈覆辙…… 时不我待,机不再来啊。 “……还有人?和,”谢昭宁亦明白这些,只当霍长歌正烦闷,他神情也越发担忧,渐渐散去那些温情后,些微沉了?嗓音道,“姚家?发迹于益州,前朝曾为皇商,于益州与右扶风交界一代颇有势力。小舅在时,统领三辅禁军,姚家?不敢妄动,如今——怕是经这五年,越发蚕食三辅得厉害。右扶风防线若是等同虚设,山戎便要长驱直入,瞬间兵临中都城下了?。” 自作孽,不可活…… 霍长歌瞬间幸灾乐祸,转念又?觉不合时宜,毕竟战乱一起,百姓首当其冲便要遭受灭顶之灾。 她唇角暗暗一抽,垂眸望着谢昭宁手中地图——中都与翼州间隔着河南郡,与并?州间又?夹着河东郡和左冯翊,眼下时间紧迫,便是冒险调动并?翼二州驻军率先回援京师阻截山戎,亦颇显局促,更别?提烽烟未起,玄武军就已无令妄动,恐又?授人?把柄,徒惹非议。 可若她着骁羽营出面袭敌,又?怕打草惊蛇,惊扰那三方合盟势力变招应对,再增变数。 连珣还真给她出了?好大一道难题啊…… 拖吧,眼下只能勉力拖着,拖到谢昭宁属下回京通传,着中都首先布防,再拖到墨字旗人?马将程老侯爷救出,助其重夺凉州兵权,点燃边城狼烟,率兵合围山戎骑兵…… 只霍长歌眼下虽并?无十?全把握,却不愿与谢昭宁在此时平添忧虑多思,不论?连凤举与连珣斗至最终结局如何,着领禁军之职的连璋到底还在那座囚笼之中,性命难测。 遂她抬眸骄矜傲然一笑,一副游刃有余模样安慰他道:“放宽心,我还在呢,哪能容他放肆。” 谢昭宁怔怔瞧她一瞬,转而啼笑皆非,凤眸蕴着笑意越发显得清亮,霍长歌原还有小半年方才及笄,只如何狂妄嚣张,她却是驾轻就熟。 “有主意了??”谢昭宁道。 他离京时,陛下便已察觉凉州有异,姚家?再只手遮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珣——从不会?是连凤举的对手,勿论?他与霍长歌是否插手中都之事。 他们如今要做的,也不过是阻上?一阻山戎大军,莫让百姓无辜牵连进这皇权之争中丧命,而后再坐山观虎斗,寻隙为连璋劈开?一条通途,以?期一正古霍两氏清名。 “雕虫小技罢了?。”霍长歌却不知?谢昭宁原比她想?得更加通透,她兀自单手挽着一头被火燎得长短不一的黑发,居然自谦一笑,另一手并?指往地图上?漫不经心敲了?两下。 谢昭宁定睛瞧去,见她落指那两处,正是骁羽营预估的山戎大军的必经之路,且又?有“树林”和“山谷”的详细标注,便恍然轻笑,一瞬心领神会?。 “便是今日未曾落雨,但三辅夏季暴雨多发,山体本?就常见滑坡坍塌,且雷鸣霹雳中,林间树木断折倒伏也无甚稀奇,哦?”霍长歌眉目灵动一挑,与谢昭宁神情狡黠说话间,已起身撩了?车帘出去,迎着一抹夕阳余晖,负手立在车辕之上?,于车轮滚滚声中与松雪道,“着褐字旗沿途借地势之利阻截山戎军,咱们下个驿站换马,快马加鞭连夜往中都回去,务必要拖慢他们行军,赶在他们抵达前入中都皇城。” 松雪应声回眸:“是!” ***** 中都皇城,永平宫,皇后寝殿。 端阳临近,皇后白日里颇为忙碌,哺时用过饭,撤了?席,正欲歇息片刻,连珣却坐着不走。 经前些日子那一出,皇后如今见他不由发怵,越发维持不住身为人?母该有的威仪,见他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坐着喝茶,额角便有冷汗渗出,迟疑片刻,抿唇生硬笑道:“珣儿有事要说?” “倒也无甚么大事,”连珣笑着抬眸,将手中茶盏放下,抬手一挥,待宫婢尽皆退出,关了?厚重殿门,方才又?与皇后漫不经心道,“上?次与母亲说的事儿,母亲可有决断了??族老们皆在催促,我也不好一拖再拖,今日怎么也得与母亲口中讨个实话出来。” 殿内空旷而寂静,他一说话,便隐隐传来回声。 “甚,甚么事儿?”皇后两手绞着帕子掩在宽袖之下,努力维持一副端庄模样,温柔笑道,“为娘这几日颇为操劳,不若等端午后再说吧,也必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的。” “母亲不急,可我急呀。”连珣意味深长一笑,笑中略带鄙夷,垂眸从袖袋之中摸出一小只瓷瓶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小瓷瓶拇指大小,通体釉白,只瓶口处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纹路,似一段染血的枯枝。 皇后眸光一瞥,显然识得那东西,顿时大惊失色:“你要做甚么?!” “您说呢?后日端阳宴上?,弑君、夺位。”连珣食指点着唇角,残忍轻笑,一字一顿,“旁的事,便不劳母亲操心,母亲只用于大宴之上?,寻个时机,将此毒与陛下——” “连珣!”皇后闻言面色煞白,再支撑不住得体姿态,嗓音颤抖道,“你疯了?吗?那可是你亲生父亲!” “怎么,母亲是怕,还是不愿?亦或者?——这十?余年的夫妻,母亲已交付出了?真心去?”连珣见状摇头嗤笑,慢条斯理与她残忍剖析道,“母亲莫不是忘了?元皇后的下场?咱们这位帝王,可没有心。你做得再好、再贤惠忠心,不过又?一个元皇后;咱们姚家?过不得数年,也不过又?一个古家?罢了?。” 皇后经他提点忆起旧事,一瞬坐立不安,两手攥着丝帕彷徨不定,只不住摇头:“那也不能弑君啊,你舅舅明明说再等等,再等等待时机妥帖……” “不弑君?不弑君,那便等死好啦?天真。” “眼下宫中‘喜事’连连,一件接着一件,陛下这半年于后妃宫中‘勤勉’许多,欣婕妤显怀不提,淑妃与良婕妤又?先后有孕,除却承晖宫那尼姑庵,陛下只不来您这永平宫中过夜,您仍不知?为何?” 皇后倏得一怔,眼神些微尴尬游移。 连珣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眸睇她,眼神倏得阴冷,颇瞧不上?她这副优柔寡断与蠢钝模样:“眼下天时地利人?和,若是错过,便再无时机了?。姚家?独大的局面下,便是死绝了?太子、连璋与连珩,太子之位也绝不会?落到我头上?!” 他话音猛得一落,殿内回声嗡鸣,震得皇后周身一颤,眼神游弋躲闪,却仍咬着唇角不愿与他一个妥帖应答。 两相僵持不下,连珣越发不耐,一对阴柔柳眉愈加紧蹙,他起身踱了?两步,突然抬手“啪啪”轻拍,便有宫人?从内阁中压着一名陌生男子出来,停在他身侧,正正面对皇后按着那人?跪下。 那人?肩宽背阔,便是垂头散发、气息虚弱且些微佝偻跪着,仍显身量颇高,气度刚毅而沧桑,着一身太监宫服却不显阴柔,剑眉星目之下,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唇角似有一道细小伤痕,累月经年中,已不大明显。 皇后诧异凝眸瞧去,只觉那人?五官似有熟悉之感,正狐疑思量,不知?连珣此举何意,便见他意味深长一笑,话说得暧昧而隐晦:“母亲既这般为难,做儿子的不孝,平白与母亲添了?些许苦闷,不若我便送母亲一样解闷儿的小玩意儿,如何?” 连珣立在那人?身侧,揪住那人?发顶猛得一拽,迫他仰头,猝不及防之下,那人?耐不住发出低低一声闷哼:“嗯……” 皇后初见那人?五官俊朗、身子英武又?正值壮年,便有误解,只当连珣原是讽刺她年老色衰,皇帝才频繁宠幸旁的妃嫔,又?见皇帝已有些时日未曾踏足永平宫,连珣便以?己度人?起了?龌蹉心思,竟这般引了?男人?堂而皇之便往她寝宫里送。 她耳根烧红之下,面色却铁青难看,嘴唇气得哆嗦,柳眉倒竖便要斥他,可闻见那一声低沉醇厚的闷哼,又?骤然一滞,不可置信般怔怔凝着那跪在地上?之人?,胸膛上?下起伏,下意识脱口便道:“你,你是——” 那人?挣扎抬眸痴痴望着皇后,惊喜交集之下又?难掩痛苦神色,眼底渐渐聚起朦胧水汽,却是颤抖抿唇不愿再出声。 “——是旧人?。”连珣却接话道,他转身侧坐桌前,与皇后轻轻又?笑,阴阳怪气又?耐人?寻味说,“有人?在凉州庆阳郡寻到的他,见他于山下院中竟养着许多红腹锦鸡,便将他送来与了?我。” “红腹——”皇后与那人?四目相对间,只觉周遭霎时静得可怕,少女时的旧事回忆兜头铺天盖地汹涌袭来。 她忆起她扒着车窗使劲儿哭,朝他探出手…… 她忆起那少年在车下抱着锦鸡冲她温柔地笑…… 她忆起他半生中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竟是:“我就不随你一道走了?,我留下,帮你养着鸡。它认我,旁人?也喂不得,待闲了?还得帮你伺候庭院里的睡莲与桃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吧。” …… 皇后自旧事中回过神来,呼吸一凝,震惊又?喜,鼻头骤酸之下,忍不住带出了?些许哭腔来,失态红着眼眶转头竟与连珣颤声道:“你又?要打甚么主意?算我求求你,咱们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牵扯旁的人?可好?” “您说甚么呢?天子事,便是天下事,天下人?皆不能置身事外才是。”连珣缓缓抬高自己左手,掌心向上?一翻,翘着小指凑在眼前做出一副仔细端详模样。 连珣左手小指指甲养得长又?修得尖,如血残阳之下越发显得那指甲前端似刀尖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他举着小指俯身靠近那男人?一对深邃黑眸,与皇后不疾不徐,语带诱惑地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母亲倘若与我们站在一处,待母亲当上?太后,此人?,我便送与母亲可好?可母亲若是不愿——” 他阴森一笑,左手指甲遽然狠狠戳进那人?左眼之中! “啊”一声惨烈惊呼,那人?疼得五官扭曲身子蜷缩,左眼留下猩红血水,一路蜿蜒至颈下。 “你住手!”皇后崩溃大哭,扑上?去就要拉扯连珣,却被连珣一把拽住了?胳膊,“哐当”一声抵在桌沿边上?死死按住。 他眼神阴狠而恶毒,咬牙一字一顿,冷声威胁:“母亲,他还有一只右眼,还有十?根指头,我瞧瞧你能撑到哪一步。” 皇后闻言一滞,不寒而栗,随即哭得颤抖而无力,滑跪在他面前,再不复皇后端庄贤淑模样,她抬眸凄厉大喊:“你为甚么总要逼迫我?弑君是死罪啊,抄家?灭族的死罪!” 连珣斜睨着她讥讽地笑,神情丝毫不见动容:“成则王、败则死,古来皆是如此。您也是读过书的人?,何至于如此恐惧呢?” 皇后见他铁了?心要谋逆,说不动他,只掩面哭得声泪俱下,殿内不住回响她呜咽哭声,悲痛欲绝。 “小姐,你莫哭,我、我有话想?与你说……”那人?被左右扣着双肩按在地上?,左眼伤处疼得撕心裂肺,垂头跪都跪不稳,险些便要歪倒在地,他闻见皇后哭声,心口愈加抽痛,挣扎仰头,抬着一只完好右眼温柔笑着望向皇后,与她温声说,“你莫哭了?,可好?” 他一说话,扯到左眼伤处,呼吸顿时不畅,话音便断断续续。 皇后闻言下意识死死抿住双唇,却仍憋不住哽咽。 他少年时寡言得厉害,便是从她面前经过,亦不敢与她多说一字,她那时使尽刁蛮手段与心机,也只不过想?听?他多说说话。 如今得偿所愿,竟是在此情景之下。 她咬牙止住哭声,也温婉笑着回他:“……你,你说便是。” 连珣冷眼旁观,似也对那人?起了?些许兴致,想?瞧瞧他是要戳了?皇后心窝求得一线生机?还是个硬骨头,欲正义凛然支持皇后抉择。 “……你交于我的那对锦鸡我养得不好,路上?逃难寻不到吃的,饿死了?一只,我怕你晓得了?会?哭,我怕你哭,所以?我——我后来又?养了?许多只,原盼着此生若能再见到你,是想?与你赔罪的。”那人?肤色微深,面庞棱角分明,半张脸映着血色越发显得悲壮而英朗,他边说边疼得倒抽着气,却仍挣扎笑得与皇后温声说,眼神眷恋而不舍,“你、你能不能原谅我,不生气?”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7节 皇后闻言登时又?要哭,泪水不住从眼底扑簌簌落下去,又?急又?密,不待咬唇挤出些许笑意点头回他,便见那人?眸中闪过一抹决绝,两颊肌肉猛地抽动,唇边便溢出血线来,两眼一阖,人?也朝一侧歪倒下去。 皇后一怔,心脏霎时停跳,“啊”一声惨叫便要朝他扑过去。 “掰开?他嘴!他咬舌自尽了?!”连珣忙与左右喊道。 左右上?前奋力撬开?那人?紧闭双唇,探指入内抠出里面一截和着血水的断舌,掐着他两腮,生怕他喉头堵塞窒息而亡。 “你既想?死,”连珣见他登时半死不活,怒火中烧,回神从桌上?抄起茶盏便要朝那人?兜头砸下去。 “不要!不要——”皇后忙狼狈爬了?几步,扑在那人?身上?挡着他,两手托在他下颌,抹着他一脸鲜血手足无措,转头对连珣哭着不住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了?,你不要再伤他,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母亲,您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连珣见状阴冷满意一笑,将茶盏“啪”一声随手丢在地上?,一抬手,又?着手下将已昏迷那人?架着抬回去,厌恶道,“看好他,别?让人?死了?。” 皇后一瞬跌坐在地,侧眸望着桌上?那只小瓷瓶,止不住流着泪,眼神空洞而绝望。 殿外夕阳陡然无情沉下,似墨夜幕残忍来临,一缕晚风透过窗棂“咻”一声吹拂进来,绕着皇后周身转了?两圈,方才散了?。 ***** 是夜,长空浩渺,天悬星子,凉州往右扶风去的官道上?正有十?余人?马连夜疾驰,马蹄杂沓声中越过右扶风的界碑。 半空倏然一声响亮鹰啼,随即一只苍鹰便往松雪肩头铁甲落下去。 松雪原地勒马,取下它脚上?拇指长的信筒,抽出里面巴掌大的薄纸,单手掏出怀中火折子吹燃了?,就着火光打眼儿一扫,破解其中暗语,一打手势放军鹰复又?飞起,再将火折子吹熄,“驾”一声飞快追上?队首的霍长歌:“小姐,有军情。距离前方驿站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路程,怕是走到天也要亮了?,不若歇息片刻?” 夜里不便换马,跑了?许久,莫说人?,马也累得够呛。 霍长歌闻言一应,当下便顿住缰绳,招呼众人?下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原地补给。 谢昭宁率先长腿一抬跳下马背,忙去霍长歌马下候她,手臂微举半空,担忧低声问道:“身子可还撑得住?” 霍长歌白日里火场一遭逃生,损耗不少精力,还未养足精神便又?长途跋涉,确实颇为劳累,更何况她又?先天不足,总不比寻常武人?康健。 她搭着谢昭宁手歪身下来,行动间的确不如往日灵活,却笑着回他:“没甚么大碍,歇一下便好。” 如今懂事得与出入宫门那时简直判若两人?。 霍长歌话音未落,谢昭宁猝不及防闷咳两声,她神色一滞,急道:“你怎么——” “前几日一时不察受了?些内伤,还未痊愈,”谢昭宁也不瞒她,眼下藏着掖着反倒徒惹忧思挂怀,他捂着胸口咳完稳住呼吸,方才垂眸轻声与她温柔道,“马上?风大,原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霍长歌转念一想?,便能猜透其中原委,只垂眸自责一抿唇,转而便要扶他往路边寻了?树下坐着。 她近日虽仍在长个子,却还是比谢昭宁要矮上?一头,小心翼翼托着谢昭宁臂弯的模样无端有些笨拙,生硬得像是拽着根树杈子欲爬树的小松鼠,一看平日里便不大会?照顾人?。 谢昭宁本?也非甚么大病,见状哭笑不得拦住霍长歌,便与她在树下来回推据。 霍长歌揪住他衣袖只不放手,璀璨星光之下,柳眉微蹙,一双清亮杏眸中明显盛着愧疚与心疼。 谢昭宁让她抬眸瞅上?两眼便投了?降,心头简直又?甜又?麻,实在拗不过她一腔盛情只能领受,让她当众掺着坐在树下,仰头便见霍长歌转身又?去马旁取了?水囊与肉干回来塞给他,还体贴得帮他拧开?水囊的木塞。 谢昭宁:“……” 他愈加啼笑皆非,憋笑憋得胸口越发得疼,想?咳又?不敢当着霍长歌面咳出声。 谢昭宁压着气息抿了?口水,见霍长歌终于放心,转头抬手一招,唤松雪过来,他方才敢背着霍长歌抬袖掩了?唇轻声咳了?两下,眼角眉梢蕴着浓重笑意,倒是也甘之如饴。 “褐字旗已将领了?姚家?命令沿途截杀咱们与三殿下的钉子尽数拔掉了?。”松雪举了?火把踩着草丛过来,往霍长歌身前跪坐下去,侧对谢昭宁,嗓音夜里听?来尤其清脆,似莺啼一般,单刀直入便道,“另外,右扶风那边埋伏的绿字旗营卫适才也来了?信儿,今日宵禁前,原有不少人?作农户与行商打扮入了?右扶风与京兆尹郡县,还压着载货马车与板车,多见酒坛与腌菜,打着入城贩卖的名义,人?数比前几日多上?许多,看面貌非是异族,怕是前朝人?和——” “——凉州兵。”霍长歌了?然续道,面上?关切顿时散了?个干净,饶有兴致眯眸哼笑一声,“原是我小瞧了?连珣,他局布得倒比我还早。” “绿字旗的兄弟着咱们稍后便转走山路,避开?官道,绕过右扶风郡城直入中都皇城,也莫再在驿站换马。右扶风如今多了?许多暗桩,情形甚是复杂。”松雪又?道。 “咱们确实人?手不足,右扶风只两个旗,不必与他们硬碰硬。”霍长歌闻言颔首,一副四平八稳模样颇显游刃有余,倒是丝毫不见担忧与焦躁,不假思索便道,“既如此,咱们今夜少不得便要在此地多做歇息,再跑马怕是要先受不住。凉州与右扶风交界一带嫌少有野兽出没,莫燃篝火了?,轮流值夜,等天亮了?再走吧。” 松雪应声起身去与众人?传信儿、安排夜间值守,霍长歌便凑在谢昭宁身前,就着他手中水囊净了?手又?喝了?些水。 她吸多了?烟气喉头只不舒服,似吞了?把刀子似的,便不愿吃干粮和肉干,谢昭宁好声好气不住哄她吃两口,生怕她饿坏身子。 他俩一个微恼拒绝一个耐心地劝,正拉拉扯扯,松雪恰好回来,余光淡淡一扫便止了?脚步,转而一言不发往另一侧树下另寻了?位置合衣而眠,并?未折返霍长歌身侧,明显故意留出余地与霍长歌和谢昭宁独处,很是“知?情识趣”。 谢昭宁见状却些微一怔,夜色中耳根莫名烧红,坐在树下登时不大自在起来,只觉众目睽睽之下不比先前车中,他与霍长歌这般亲近着实不大妥当,太显眼了?些,徒增话柄。 偏生霍长歌一眼便能看透他内心所想?,故意越发往他身侧挤过去,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霍长歌侧身半趴在他肩头上?,眯着一双杏眸揶揄地笑,作势要与他耳语,温热气息吐在他侧颊,谢昭宁险些便要跳起来,想?要躲避却又?踟蹰,情根深种之时确实忍不住想?与她多亲近,遂只眼神游弋一瞬,强压着凌乱气息沉默垂眸,半遵从着本?心半严守着“清规戒律”,颇为挣扎。 “我们北地才不在乎这些,灭天理而穷人?欲,你们活得累不累?”霍长歌在他耳畔轻“啧”一声,打趣儿低声道。 “我娘原便是幽州人?,前朝狄人?南侵时,她家?里七个姊妹,六个姊姊皆被狄人?掠去军中凌-辱致死了?。只我娘年纪小,还没长开?,人?又?干瘪瘦弱,穿着捡来的男人?衣裳被抓了?充去做军奴,却是经年累月无师自通了?一身探马本?事。” “我爹北征时,便是她在狄军中与我爹往外递消息。”谢昭宁正诧异她怎此时说起爹娘旧事,却见霍长歌话音一转,崇敬轻声道,“待我爹大捷,便想?见见这位居功甚伟的暗探,却不料一见之下,骇了?一跳,这才知?她原是个女儿身。” “只我娘于狄军为奴的那些年,到底受过怎样的对待,女儿身是否当真从未被识破,娘未说,爹也不问。他从不在意贞洁名声,也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他只当‘世俗’是这世间加诸于俗人?肩头的枷锁,他非俗人?,便不受其禁锢,北地多烽烟,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是——” 霍长歌抬指抵着一副惊异神色的谢昭宁一侧脸颊一推,将他推得半转了?头,抬眸正见不远处霍长歌那青字旗营卫中原有一对小情人?并?头依偎于一处树下,手牵着手,已睡得熟了?。 点点星光落下,那场景越发显得温暖恬淡而自在惬意,竟未呈现分毫所谓的因欲念横生而逾矩越轨的不雅来。 其身侧众人?亦各忙各的,见怪不怪。 谢昭宁只那般望着,耳侧回转她适才所言父母之事,不由便有些怔忡,内心翻腾起几许波澜,似有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咔”一声轻响后,已在悄悄碎裂、重塑。 “——遵从己心。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三殿下,万一明日咱们皆殒命于中都,”霍长歌往他肩头兀自一靠,坦坦荡荡蹭进他温热怀中,仰头前额抵着他下颌,这才又?续完未尽之言,话说得百无禁忌,“你说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咱们也未曾亲近亲——” 谢昭宁霎时面红耳赤,眼角抽抽跳了?两下,不待她说完便手忙脚乱伸手去捂她的嘴,简直哭笑不得,胸中一腔温情陡然散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垂眸羞赧斥她:“睡觉!” 他一手捂住霍长歌下半张脸也不松手,生怕她再肆无忌惮说出甚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另一手却将身前半搭着的外袍抖开?,披在两人?身上?,又?将霍长歌脑袋轻柔从他颌下搬出来,着她枕着自己的肩,方才垂眸看她,俊脸通红、嗓音沙哑,低声复又?温柔补一句:“……睡觉。” 无奈又?纵容。 “……哦。”霍长歌顿了?一顿,扑闪着一双长睫惊诧看他,憋不住便抿唇“噗嗤”笑出了?声。 谢昭宁脸色越发红得厉害,挑眉故作微恼得瞥她一眼,也是色厉内荏。 霍长歌便笑着窝在谢昭宁怀中,侧身抱着他腰不撒手,愈加得寸进尺,仲夏夜里热的像只小火炉。 谢昭宁额角不由渗汗,红着脸想?拎着她后心将她扯出来,手指揪住她背后衣裳顿过半晌,却终又?不忍心,垂眸无声一叹,眼底透出些许释然的笑意,索性环着她后背,将她搂在了?身前。 这一搂一抱,小半日两回,已是熟练了?许多。 “我这几日,抽空总在想?,待日后你若随我归北地,会?是何种光景……” 霍长歌玩闹够了?,便把扔了?满地的礼数又?再捡回来些许,她从谢昭宁怀中稍稍退出一些来,枕着他肩又?半靠着树,也不睁眼,只似梦呓般得呢喃道,“咱们最好、最好赶在霜降前便走,自中都去翼州,待入幽州时,便该立冬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你该是从未见过冬日里那般大的雪……”(注1) “只纵使雪再大,爹亦会?打着伞,在家?门前笑着等咱们……” ——她要给他一个家?。 谢昭宁正入睡,又?转醒,一颗心愈加让她搅扰得难以?平复,已再辨不出那里头到底在翻腾着甚么情绪,但觉她这寥寥一语,似比山盟海誓的情话更动人?。 *** 对面树下,松雪挑着左眉,悄悄将左眸睁开?一条缝,唇角微不可见得轻轻翘了?翘——霍长歌适才那副无赖模样简直似曾相识得紧,与她幼年印象中的燕王霍玄一般,能将厚颜无耻翻手玩儿成夫妻情趣。 她倏然便忆起些旧事来。 她自己那年也只五六岁,霍长歌原比她还要再小上?一些,他们骁羽营幼时常随王妃时毓秀登上?容兰城墙观战,眺着霍玄城下与狄人?将领对阵。 霍玄骑高头大马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悠悠闲闲将长-剑挽出耀眼剑花,操着一口夹杂北地口音的鲜卑话漫不经心得与人?对骂,噎得对方面色青紫回不了?嘴、又?打得对方弃甲落荒而逃,英明神武似天将下凡。 可有一日,霍玄也不知?怎得将王妃惹得恼了?,王妃抱着霍长歌出了?厢房就往府外出去。 霍玄连外袍都来不及穿,着一身中衣一路在她娘俩身后跟着,憋得脸色通红,也只来来回回高声大喊王妃闺名:“秀秀!秀秀我错了?!我知?错了?,秀秀!” 那一日,半个容兰城的人?都应声出来看笑话,骁羽营各个骑在府院围墙上?往外瞧,霍玄也不觉害臊,只厚着脸皮将霍长歌她娘追出一条街,才哄得她娘消气回府。 霍玄临近府门,还与路上?围观众人?坦荡笑着拱手,一副自觉居功甚伟模样,丝毫不嫌丢人?,却也“一战成名”。 ***** 破晓,天边适才翻出鱼肚白,骁羽营众人?已重振精神,正聚在树下用朝食,稍后便要上?路。 一只军鹰自高空啼叫盘旋后,一个俯冲,迅疾穿过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朝松雪肩头落下去。 松雪见状抬起一臂,着它落在护甲上?,从它脚上?信筒间取出战报,复又?着它飞起。 她搓开?那小指粗细的纸卷,只就着微弱天光打眼儿一扫,便叼着干粮忙往霍长歌身侧过去:“小姐!” 霍长歌正坐在树下生闷气,她一头长发被火撩得跟马嚼过一遭似的长短不一,她手又?笨,挽也挽得艰难。 谢昭宁掬了?水喂过马,便净手过来帮她,于她身后跪坐。 画眉、簪发,那原是婚后夫妻间才能做的事,谢昭宁就着逐渐在林间泛起光晕的晨曦,捧上?霍长歌那一头泼墨似的发时,方才后知?后觉。 他顿时心猿意马,便又?有些不自在,指尖僵硬地动了?动,挟着碎发无意识扫过霍长歌颈后肌肤,便闻她忍不住“噗嗤”笑一声,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娇嗔道:“痒。” 谢昭宁指尖一颤,暗自红着一对耳垂,越发手足无措了?。 他本?亦是生手,生怕使力揪疼了?她,又?恐动作慢了?耽误时辰,还未挽出发髻便已额头见汗,松雪恰时递了?纸条过来。 那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原是在说,不待霍长歌墨字旗相救,程渊已轻易脱出姚家?掌控,重夺凉州兵权,率兵往山戎境内直捣黄龙去了?,竟是未分出一兵一卒追击往中都来的山戎骑兵! 霍长歌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眼中俱是惊骇——程渊乃是弃文从武的儒将,孙女又?嫁作太子嫔,向来循规蹈矩又?竭尽忠诚,屠戮边塞一国原是天大的事,若无皇命再先,他万不敢做如此出格举动! 可若有皇命…… 若有,这凉州兵变、山戎入境,恐原便是连凤举已洞察先机,遂推波助澜的一场戏! 他到底还晓得多少内情? “陛下是欲趁机打残山戎,将其彻底吞下,而置三辅兵祸于不顾,如此得解西境百年忧患?”谢昭宁惊疑思忖,不禁道,“山戎之事,原不急在这一时,待了?结此番祸事,便大有可解之法?。只眼下竟行这两败俱伤的法?子,他是在——急甚么?不似他惯常所为。” ——急甚么? 谢昭宁一语霎时唤醒霍长歌前世模糊记忆,她眼前恍然浮起朦胧雾气,凭空凝出了?几道人?影。 她那时似如眼下一般年纪,兴许还再大上?一两岁,有日午后路过霍玄书房,便闻他与军师正谈及程渊。 “前几月山戎内乱,程渊趁机出兵,祸患虽平,却被弹劾无令妄动、草率行事,而后便被调离西境,接掌中都皇城禁军,将谢昭宁换往凉州驻防去了?。”军师嗓音略有凝重道,“只不过小半年光景,陛下便又?来了?这手谕与咱们,只道欲仿旧制,着程渊率一队皇城禁军往翼州驻防一载。” “前朝立下这禁军调防边疆的规矩,防的不就是镇疆大将专权独大?”军师一副通达谙练模样,意味深长叹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人?,来好来;去,便难去了?……” 他一语未落,霍长歌已穿过回廊,走远了?。 她那时只不大愿往政事上?下功夫,亦不喜勾心斗角,天真得以?为只要守好霍玄身前最后一道防线,便万事大吉了?。 遂,眼下连凤举也确实开?始急了?,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便晓得此番原是连环计——南晋武将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多一只可堪大用的萝卜都没有。连凤举只有借机彻底平了?山戎,着程渊腾出手来,才能替他一步步行那瓦解北地霍氏的计谋。 谢昭宁一语落下许久,不闻霍长歌应答,诧异侧眸,便见她拧眉一副沉思模样,面沉如水,似要恼了?。 他陡然福至心灵,只一息功夫便捋顺了?那深埋于帝心之中的弯弯绕绕,瞠目难以?置信道:“陛下是要——” “咱们不能贸然回中都。”霍长歌抬眸沉声。 她晓得谢昭宁亦猜得到,毕竟他长于那诡谲深宫,总归是要更敏锐些,甚至于——既是连环计,怕将谢昭宁遣来凉州亦是其中一计。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8节 谢昭宁震骇间,已是心领神会?,颔首低应了?一声:“嗯。” 凉州为多方势力搅扰,看似大乱却暗藏玄机,如今他孤身一人?便能轻易将霍长歌自前朝手中救出带往中都,便是最大疑点,且难自证清白。 “凉州若倾巢出动,”谢昭宁略一沉吟,平复了?情绪,不假思索道,“左冯翊援军便已该在路上?了?,今日酉时前后便应于右扶风阻截山戎。咱们按原计划,拖到左冯翊援军至,与其打过照面后,再往中都去。” 他话音即落,霍长歌便挑了?眉眼看他,话未问出口,谢昭宁已先答了?她。 “左冯翊大半原是小舅旧部,”谢昭宁眼神一瞬锐利,些微冷声说,“由他们护着往中都去,陛下便是要发难,亦得掂量些手段。若是寒尽武人?的心,怕三辅愿再与他守城的,便不剩下几个了?。” 第60章 祸起 五月初四, 右扶风,杜阳县。 骁羽营褐字旗人马白日里伐了右扶风林间树木逼山戎骑兵临时改道,黄昏借山险之利与绿字旗阻截又偷袭, 也?只?堪堪与霍长歌等人拖得一个短暂时机。 霍长歌率众行了一条僻静山路,风驰电掣间, 自庆阳郡入三?辅, 径直绕过右扶风郡县内城垣, 于入夜十分堪堪追上山戎大军。 众人相会于杜阳县辖内岐山北余脉,霍长歌手?下此时便有绿、青、蓝、褐四个旗约两百人,她周详做了?部署,着人轮流打伏击,似蚂蚁撼树一般,继续尝试阻慢山戎万余骑兵推进步伐。 及至月上中天时,方有左冯翊援军讯息传来——却是因左冯翊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大军遇上山洪, 正被结结实实堵在路上。 “庆阳那乌云怕是飘到左冯翊去了?,阑风伏雨、凄凄惨惨, 怪不得?咱们等了?这许久。”松雪收到沿途暗探传信, 忙与霍长歌递出手?中字条, 吹燃了?火折子与她趴在山坳下的林中,等在山戎的必经之路上, 低声道, “小姐, 眼下如何是好?照山戎脚程,破晓便要抵达乾县, 再越过礼泉、平陵,中都便要近在眼前, 咱们只?余下半日光景,怕无?法如期遇上左冯翊援军。” 霍长歌嘴角一抽,不由忆起前世里致使北疆倾覆的那场地动。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倒了?霉运,还是今生连凤举这真龙气运只?二十载便已?要耗尽,摊上这不遂人愿的天时地利,中都城下难免便要混战。 谢昭宁亦颇感意外,蹙眉沉思,夜风轻拂,频频送来湿润水汽,原是左冯翊正银河倒倾。 月光清辉下,霍长歌与谢昭宁四目相对一瞬,心念电转间,只?拿不定主意:右扶风势力混杂,各方暗哨密如繁星,他们行动本就不易,再拖下去恐有暴露风险,眼下左冯翊若难指望,便只?得?先入中都另行打算,从长计议吧。 “撤!”霍长歌遗憾轻瞥谢昭宁,侧眸与松雪果决下令,“你带青字旗与我们走,着其余三?旗留下继续伏击,与左冯翊再多拖些时间吧。” ***** 五月初五,端阳。 霍长歌等人连夜赶路,终于在午时前抵达中都城外。 正午日头正烈,太阳火-辣辣悬在头顶,热浪滔天之下,便是有山风不疾不徐吹拂,周遭草木亦似要烧着一般。 “咱们这一路也?未曾见到齐冲等人行迹、得?到些许他们讯息,不知是否折损在路上凶多吉少了?;只?——亦未有郡县挖掘沟壕与陷马坑准备御敌,京城调度一如寻常……”谢昭宁于城郊外的半山腰上骑马下眺,见繁华中都依旧熙熙攘攘,便忍不住蹙眉与身侧霍长歌道,“既知山戎入境,却不做御敌部署,单赌一个左冯翊,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山戎三?路大军虽分批转走林间与山道,但仍不可能入右扶风如无?人之境,如今左冯翊军机延误始终未至,大难将近,中都竟一派歌舞升平,是姚家势力到底茁壮,竟能瞒得?下这讯息一日夜,并使齐冲等人无?声湮没于此势力范围下? 还是——连凤举后招已?现?已?布好了?空城计在请君入瓮? 略过其他暂且不提,只?齐冲等十骑人马,竟能在凉州与三?辅两?境内二百余骁羽营哨岗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 霍长歌骑在马上挺直半身,下意识将缰绳一圈圈绕在指间收紧,若有所思望着山下中都西城门?前人流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不由随谢昭宁喃喃自语一声:“倒也?太寻常了?些……” 她话说一半,转眸与谢昭宁四目相对,俱眼神一颤,似有悚然?。 谢昭宁闻出她话中隐意,一颗心越发沉得?厉害,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怕连凤举确实干得?出这事?来,还未多言,松雪恰时从山脚上来,立在霍长歌身后简洁清晰禀报:“小姐,山戎已?有一路大军越过礼泉往平陵来了?,阻不住了?,咱们人马已?分批撤出,陆续抵达山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还请小姐示下。” “今日这局势,战火怕在所难免,着青蓝二旗乔装入城,”霍长歌闻言与松雪仔细嘱咐道,“战火一起,协助城内白字旗帮扶百姓往东城门?方向撤离,旁的随机应变,便宜行事?即可。” “切记,我与三?殿下生死有命,若是入了?宫门?,便不由你们惦念了?,千万莫着人往皇城内去授人把柄,明面儿?上我可是未携私兵上京的。只?——若有万一,全营听从素采调派。” “……是!”霍长歌话说得?决绝,松雪抬眸愕然?一顿,睁着一双圆眸深深瞧她一眼,方才应声领命,转身下山。 谢昭宁见霍长歌如此笃定城内必要开战,神情更?加紧绷,周遭骤然?刮起一阵山风,草木禁不住摇晃摆动发出簌簌声响,杂乱而细碎,愈加惹人心烦。 霍长歌只?一昵他,便晓得?他心中所想,遂与他轻叹一声,意有所指般低声缓道:“连珣是个疯子,连凤举也?非良善之辈,前朝公主已?快疯魔,山戎被程老侯爷压制多年也?要疯了?。” “既放山戎入境,便如引狼入室,勿论今日连珣与前朝成败,山戎皆会狠狠撕咬一口中都:那是山戎骨子里留存的掠夺野性与杀伐血性,是连珣以?狗绳栓不住的狼心——将它阻在右扶风,便是右扶风遭难;将它引来中都,便是中都之祸,总归躲不过去的,减少京畿伤亡已?是上佳之策……” “若左冯翊如期抵达,或许还能力缆狂澜,眼下良机错失,便再难补救。” “骁羽营虽将他们阵脚稍稍打乱,致其几路大军首尾难顾,但治标不治本,兵临中都城下,便要在所难免了?。” “咱们眼下能做的皆已?做了?,余下的便只?有尽快赶在山戎与连珣约定的攻城时限前,夺下皇权、促其更?迭,才能腾出时机调兵抵御山戎。” 局势瞬息万变,早已?脱出他们可掌控范畴,霍长歌更?从布局人沦为破局人,脚下只?有绝处逢生那一条路可走。 他们眼下仍不知连凤举会有怎样的部署,连珣会选在席间动手?、还是戌时城郊,只?得?益于他们拖慢山戎这几个时辰的脚程后,对手?形势便也?不甚明朗了?。 怕是连如今深陷皇宫的连璋亦从未料到,只?堪堪隔了?短短数日光景,三?人再见之时,便是要助他争夺帝位之日——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快了?。 快到连璋恐还不曾抽出空去见上一见古家旧部。 “……我晓得?,只?是——”谢昭宁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方才抬着一双似能敛尽世间温柔的清明凤眸,语蕴慈悲,不忍沉声,“人心难测,百姓何辜?” 是啊,人心难测,百姓何辜?可他连家两?代人中,总有不明白这道理的。 “走吧,三?哥哥,该下山入城了?,今日便是为了?你这句话,”霍长歌与谢昭宁从容轻笑,虽持破釜沉舟之念,却是于大战前夕愈加泰然?果敢,骑在马上,挺直背上一根不屈的脊骨,坚定而无?惧道,“此战能死——不能败!” ***** 皇宫,永平宫,正殿寝宫内。 晋帝午后小憩起身,正见殿中安宁静谧,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撤出,只?皇后侧坐床前,亲自与他缓缓打扇捐风,眉目如画、姿态窈窕,端得?是贤良淑德,只?眼眸略微空茫,似有满腹惆怅心事?,眉宇凝着化不开的忧愁。 “朕瞧你今日似乎颇为疲累,”自打欣婕妤有了?孕,连凤举时常前去探望,便许久未再来过永平宫,他强打精神拢衣靠坐床头,坦然?凑近扇底,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可是端阳事?忙,累着了??” 端阳是个磋磨人的日子,皇帝亦略显困乏,他自卯时便要往太庙焚香祭祖,回转后又按旧俗着人煮了?枭羹赐宴百官于大殿分食,寓意驱逐不忠不孝之途于帝侧,再添二两?菖蒲酒驱风散邪,半日便过去,午时只?一两?时辰空闲,便又要往御花园中主持家宴。 “……妾到底也?不是初入宫门?那会儿?了?,”皇后眼瞳闻声一颤,似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忙以?团扇半遮了?面,弯眸轻笑中,试图掩盖面上残余的一缕惊惶,柔声道,“长了?些年纪,气力便越发不济。” “朕还记得?,你原是十八岁那年嫁给的朕,”连凤举状似深情地瞧着她,主动伸手?牵她柔荑,指腹来回摩挲她白皙光滑手?背,感慨一叹,“如今一晃间,又已?十六年光景过去了?。” “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劳陛下还记着。”皇后抿唇嗔声一笑,眼波流转间,似追忆往昔般不经意提及道,“妾初入后宫那时,战战兢兢,总不是个胆大的性子,幸有元皇后照拂——” “她确实雅量宽宏,你亦颇具其遗风,这些年来做得?很好。”连凤举略一颌首,只?淡淡续上一句便将话音转开,见她语及元皇后,竟似未有任何触动般,意味深长笑道,“如今璋儿?与昭儿?虽还未及冠成年,但也?该着手?婚配事?宜了?。今日端阳宴上怕是有不少妙龄小姐,这事?原还需你操劳,多留心着些。” 先皇后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及笄之年便嫁与了?连凤举,后又随军十几载,生儿?育女、掌理后宫,一生从未行差踏错,却亦得?他如此冷情对待,皇后不由忆起连珣所言,便是左手?正被连凤举疼惜地握在掌中,亦觉心寒。 皇后眼神一瞬复杂彷徨,冷不防闻见连凤举后半句话,惊诧抬眸,下意识便道:“……陛下今日开此大宴,竟是为了?——” “随口一说,倒不急在今日,只?再过上小半年,便要与他哥俩儿?选址建府了?。璋儿?脾气倔,盲婚哑嫁怕他总要甩脸,早日定下正妃人选,与他多些时日相熟相熟也?是好的,至于昭儿?嘛——”连凤举话音一顿,侧身斜斜倚在床头,眼神一动,指腹在皇后手?背上轻轻一敲,皇后便放下团扇,起身与他斟了?温茶端来。 皇后抿唇局促一笑,两?手?捧着将茶盏递给他,意有所指为难轻声接话道:“昭儿?这主,妾可做不了?。” “这主朕来做,不过娶房侧妃,又非正经亲事?,也?不算违背朕与元皇后之诺。”连凤举甚是不以?为意,啜了?口茶,方才耐人寻味挑眉睨她,笑着转而又道,“前个儿?你大哥原还与朕提及,你们姚家有位庶出姑娘生得?国色天香又知书达礼,偏生是个喜静又柔软的性子,留在家中常遭姐妹嫉妒欺凌,便想送来宫中与你为伴,过得?一年半载,到了?年岁再嫁出去。” “朕不好驳他,亦不知你心思,便着他今日将人携来宴上,若合你眼缘,将人留下便是——” 连凤举话音未落,皇后脸色倏得?青白难看:她原不知她大哥竟存了?这样的念头,莫不是晓得?皇帝已?许多时日不曾来她宫中过夜,才有了?送人入宫的打算?还是……还是这招只?是障眼法?姚家借此在安皇帝的心? 皇后心中登时惊涛骇浪,两?手?掩在袖中,十指互相绞紧,偏生面儿?上不敢露-出一分端倪来。 她屏息压着一腔混乱心绪,牵唇生硬一笑,喉头苦涩干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可叹自个儿?虽贵为国母,却卑微极了?,像个笑话一般,她为姚家尊荣自锁深宫半生,却仍落得?为兄为子狠心算计的下场。 兄长欺她瞒她,与亲子私下合谋良多,竟一分一毫未报与她知晓? 她哪里还是个人? 不过一个祭品罢了?——陪葬皇权的祭品。 皇后顿时自哀自怜,竟大逆不道截了?连凤举话音,罕见得?在他面前撕破了?端庄贤淑的外衣,颤颤巍巍得?咬牙直道:“怕是兄长记错了?,那丫头业已?及笄,恐不大好久留妾的永平宫——” 大宴过后,她就要交代了?这条命去,她如今只?想遵从本心,为自己?疯那么一回。 “是嘛?已?及笄了??那倒是好事?,”连凤举稍感意外,却只?当皇后是醋了?自己?要纳她侄女入宫,也?不与她计较言行有失,漫不经心眯眸又笑,“待过了?今日端阳,过几日昭儿?回来,便将此女指给他做侧妃吧。” “……陛下,这?!” 形势陡转,煞是出人意料,皇后愕然?抬眸,却见连凤举瞧着她笑得?深沉,随意寻了?些由头,与她意有所指又续道:“昭儿?身份特殊,又常当值外宫门?,进进出出也?波折,朕也?不大想继续留他在宫中,与他一房妾室,便可着他提早出宫建府了?。” “待过几日,正是观赏夏荷的好时候,皇后不若也?设个宴,邀请些青年才俊,吟诗作对,倒也?风雅。只?,霍氏骨子里的不屈与忠贞怕也?一脉相承,这才俊,皇后必得?更?加细心挑选,已?有通房妾室的,便不可了?。” 皇后:“……?!!” 她恍然?大悟,原谢昭宁与霍长歌间那影影绰绰的情愫,早已?为皇帝所识破,他眼下便欲借此计一箭三?雕:既着谢昭宁纳妾出宫,又使他与霍长歌再无?可能,再者?,谢昭宁一旦纳了?姚家女,与连璋更?要渐行渐远…… 皇后一时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满目苍凉中又隐着无?力,心中因与皇帝相伴十五载而生出的那些留恋,骤然?便要烟消云散,念及己?身遭遇,她只?觉他们皆不过是旁人手?中的玩物,这皇权笼罩下的人心简直肮脏透了?! “陛下、娘娘,二殿下求见。”她正愤慨伤怀,殿外有宫女倏得?轻声试探禀报,她压抑心绪抬眸,连凤举却不以?为意抬手?一挥:“必是为了?布防之事?,不必传他进来了?——” 他神色略有不豫,起身下床更?衣,蹙眉不满随口便与皇后道:“昭儿?未在,他肩头担子虽说甚重?,却也?太不成器了?些,竟连下属亦压制不住,闹出禁军聚众械斗的笑话来。” “昨日罚了?他,今日便急躁要见朕,午膳前已?来过一次,只?漫说他思来想去,宫中布防似有薄弱之处,尤其几座宫门?,需整改布防、增补人手?,被朕训斥了?。想戴罪立功虽是好事?,但急功近利之心若昭然?若揭,便没得?要惹人笑话了?。” “都检点已?接管宫中巡防事?宜,今日左右用不着他,让他安生去赴宴,”连凤举说道急处,横眉冷对,高声一扬,“不见!” “……是。”皇后眼神一动,闻言似有所感,与他躬身行礼,垂首之时姿态温顺,神情复杂。 “哦,对了?,长歌如今还在燕王府中养病,今日过节,既不能召她进宫来,”连凤举思忖又道,也?不管皇后到底知不知晓霍长歌失踪真相,只?一本正经得?偏头嘱咐皇后,轻描淡写道,“你攒个食盒,再挑些姑娘家用的物饰着人送过去,莫慢待了?。” 皇后一顿,又轻道:“……是。” ***** 连璋在皇后寝殿外端立许久,午后阳光正烈,晒得?他眼前一阵阵发懵,却只?等来皇后贴身大宫女夏苑。 夏苑如今也?已?上了?些年纪,两?鬓似有微白,唇角隐有细纹,眼神也?不似年轻人那般灵动,她打小陪着皇后长大,年纪原比皇后还要长上四五岁,现下将近不惑,是这宫中颇为年长的宫女了?。 “二殿下,陛下说,”夏苑与连璋躬身行礼间,与他一同站在炙热石阶之上,抬眸婉转与他轻道,“殿下该去巡防了?……” 她甚为贴心得?将连凤举生硬的“不见”二字隐在话中,生怕连璋尴尬。 连璋闻言,面上失望神色一晃而过,板着张冷肃面庞也?不说话,点头应上一声,略微踟蹰片刻,方才转身离开。 前日禁军之中无?故有人聚众斗殴,祸及正阳门?,牵连数千人,他便也?挨了?五杖刑罚关?了?两?日禁闭,今晨出来,便察觉宫中数处布防有异,尤其正阳门?前守卫,竟是一茬生脸儿?,他往帝驾前通禀,却被无?情驳斥,只?道原是都检点正常迁补人手?。 禁军二月征召,新兵入伍需得?训练半年,若是人员迁补也?该是九月,眼下却也?不知是哪门?子的迁补? 他面壁一回便被夺权停职还缴了?木符与半块虎符,已?是蹊跷,如今情形更?是可疑。 连璋心事?重?重?走出永平宫门?,适才寻路转入御花园中,便迎面遇见连珩与连珍一前一后走在一处,顶着日头行迹略显匆忙,似正要回承晖宫。 二人穿得?朴素,周身缭绕浓郁檀香气息,身后五步远处缀着拎有竹篮的花蕊,想来刚刚去过宫中佛堂。 “二哥!”连珩眼尖瞧见连璋忙迎上去,衣摆擦过一路芬芳,带得?花朵在枝头不住轻轻摇晃。 连珍一张娇柔脸庞晒得?微红,跟在连珩身后觑见连璋面色不豫,便有些怵他,只?频频眨着一双美眸强自镇定。 “嗯。”连璋负手?身后,与他二人点头回礼,随即淡淡问上一句,“陪丽嫔上香去了??” “倒也?不是,珍儿?原不放心霍妹妹,着我陪着,去与佛祖替她求了?平安。”连珩笑着又道,他话说一半,往左右偏头一探,见四下里无?人,便又压低了?嗓音与连璋关?切轻问,“霍妹妹与三?哥还没音讯么?” 谢昭宁明面儿?上是领命微服往凉州马场查验与调配军马,实际为着甚么他们心中明镜似得?清楚。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69节 连珩话音未落,连璋便面无?表情摇头,连珩轻声一叹,又见连珍抿唇面容忧愁。 “那便不打扰二哥了?,”连珩遗憾抬头一辨天色,与他作揖一拜,“二哥想来该去巡防了??” “……嗯。”连璋一贯话少,也?不与他多解释,转身正要走,与连珍擦肩而过,又陡然?折回了?头,凝着一双冷眸深深瞧了?她一眼,嗓音微沉略紧,与她突兀嘱咐道:“回去换身好看衣裳——” 连珍闻言茫然?一怔,与连珩面面相觑一瞬,又转而挑着眉眼小心翼翼仰头睨连璋,似不大明白他话中含义,只?当他瞧不上自个儿?穿着打扮,嫌弃她,眼眶随即微微一红。 可下一息,她却闻连璋不大自在似得?轻咳一声,语速快了?许多又续道:“你很好,只?与昭宁不搭配……待会儿?宴上怕有不少王公子弟,虽、虽多说是姚家门?阀,但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少不了?要吟诗作对,我晓得?你爱这个……若是宴上瞧得?上谁,与我说,我也?好打探打探人家底细,你也?及笄了?……婚事?虽说、虽说……却也?……嗯……” 他话说急了?又磕绊,似已?许久不曾在人前讲这些关?切的话,言语间干巴巴得?也?不懂委婉,竟是将连珍一语当真说哭了?。 连珩愣了?一愣,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连珍错愕到惊喜,抬袖掩面,细声轻轻啜泣:“谢……谢二哥。” “嗯。”连璋绷不住一张冷肃面庞微微一红,转身手?脚僵硬得?又走了?,似也?正不好意思得?紧。 他人走远了?,连珍还在止不住得?哽咽,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平生从未得?过旁人这般直白得?夸赞,尤其往日不苟言笑的连璋。 只?连珩望着连璋烈日下匆忙远去的背影,倏然?侧眸轻声与连珍道:“你瞧他——” 他顿了?一顿,微微蹙眉眯了?眯眸,方才怀念似得?感慨又续道:“——是不是突然?便有些像少时的模样了??” 少时的连璋,以?笨拙的姿态关?怀疼惜着每个手?足,似他生母元皇后般是个雅量宽宏的人,只?那少年死在五年前,而后便再也?未曾见到了?。 却在今日,又得?“惊鸿一现”。 ***** 夏苑送走了?连璋,拎着个食盒回来,入得?寝殿之中便见皇帝已?经离开,独皇后倚坐窗前,整个身子沉在炽烈日光之中,眸光虚虚探向外面,眼神踟蹰挣-扎,面含仇怨苦痛。 “暑气正盛时候,娘娘这是在做甚么?”夏苑痛心道。 夏苑知她有苦难言,虽无?法替她排解,但也?不愿她就此伤了?身体,便将食盒放在桌上,忙去与她阖了?窗扇,扶她往桌前坐下。 寝殿内,一室龙涎香气还未散尽,那是连凤举惯用的熏香,气味浓郁颇有压迫之感,肖似连凤举其人。 皇后坐在那香气缭绕间,只?觉胸口沉闷、气息不畅,似要晕厥过去般难受。 夏苑见她面色难看,便与她抚了?抚后心,故意寻了?话头道:“婢子已?攒好了?送与郡主的食盒,又备了?些姑娘家用的首饰,娘娘可要过过眼?” 皇后正萎靡颓唐,闻言眼神倏然?一震,手?扶桌面踉跄起身,侧眸死死盯着那食盒喃喃道:“长歌——长歌——霍长歌——” “走!”皇后揪着夏苑衣裳,神情似有癫狂得?五官突兀抽-动一笑,那笑容如溺水濒死之人一瞬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促而又明亮,“走,夏苑你、你与我去偏殿见、见见郡主那侍女去。” 夏苑手?上拎着食盒与首饰匣子,茫然?得?被她推搡出门?,出了?正殿往偏殿过去,恰逢苏梅在空无?一人的偏殿院中树下,端着个小瓷碟在喂霍长歌那只?红腹锦鸡。 那锦鸡窝在树枝高处也?不理人,埋头似在生闷气,云霞般的一道长羽无?精打采垂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 “小祖宗,你与你那主子一般得?倔啊……”苏梅着一身淡紫长裙,柳腰花态,立在树下仰着一张柔媚面庞,好声好气哄那锦鸡,嗓音无?奈中又蕴着宠溺与戏谑,“咱们下来吃点儿?东西可好啊?你若饿死了?,我怎么跟你主子交代呀?” 她劝过半晌,那树上的锦鸡只?不动,稳如磐石,丝毫颜面也?不给。 皇后抬手?阻了?夏苑通传,悄无?声息杵在院口直愣愣望着那锦鸡一瞬不瞬,眼角恍然?便有泪光闪动,旧时记忆铺天盖地袭来,似又回到了?少女时的岁月。 屋外暑气大盛,左右霍长歌也?不在,无?人可伺-候,宫人们便皆在室内待着,南烟煮了?些凉茶正端着行过回廊,遥遥眺见皇后与夏苑时,也?不知她们到了?多久,竟无?人通传,便匆匆奔过去行礼:“见过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她一出声,苏梅惊诧侧眸,亦忙躬身道:“苏梅见过娘娘。” “……都起来吧。”皇后不动声色收回眸光,隐去眼底一抹不舍与惋惜,转瞬又是一副温婉端庄模样,抬手?道。 “屋外炙热,还请娘娘先行入内。”南烟上前两?步扶着皇后往殿内去,苏梅便与夏苑尾随在后。 入了?殿内,皇后甫一落座,便指着夏苑手?中食盒亲切笑道:“陛下-体恤长歌独自宫外养病,着本宫攒了?食盒来,待会儿?你出宫送去与她,也?算聊表心意。” 皇后似一时难以?按捺情绪,言行略有焦急,嗓音也?微微颤-抖,与往日不大相同。 苏梅敏锐觉察出她异状,虽暗自忖度,却只?神色如常盈盈下拜道:“苏梅代小姐谢过陛下恩典。” 她接过夏苑手?中食盒,南烟便端了?凉茶过来,皇后只?饮了?一口就不满紧蹙柳眉,与南烟交代:“本宫近日胃口欠佳,这茶涩了?些许,去添上山楂再多煮上片刻吧。” 南烟闻言稍滞,顿了?一顿方才应道:“是。” 她捧回茶盏转身又出去,临到门?前,神色略有迟疑。 夏苑待她走了?,便自觉往门?口守着,屋内氛围霎时凝重?起来。 苏梅见皇后竟连南烟也?要避过,便越发坐实霍长歌此前的猜测,南烟怕与皇后无?关?,五皇子恐与皇后已?离心,她还未及反应,便见皇后急急走下主位,径直便要与她作揖下拜。 “娘娘!”苏梅吓了?一跳,忙探手?阻止,“不可!” “嘘,你别出声、别出声……”皇后周身战栗,满头珠翠叮当作响,脸色煞白,她按着苏梅手?臂咬紧牙关?,抑住因打碎尊严而喷薄出的窘迫与屈辱,嗓音中蕴着浓重?哭腔抬眸道,“苏梅姑娘,我求你一事?——” 苏梅越发惊骇,额前顿生冷汗:“娘娘——” “你先听我说!先听我说,苏梅姑娘……”皇后急不可耐打断她,两?手?下意识掐紧她小臂,神情卑微而渴求,“我做姑娘时,便闻霍玄英名,世人多半只?知他骁勇善战、忠君爱国,我却晓得?他侠骨仁心、最?是正直良善,万不会见死不救……” “我这半年,日-日得?见你家小姐,便知她亦如此,苏梅姑娘即是霍氏一脉,心中便该存‘道义’二字……” 皇后三?言两?语便将霍家捧到了?云端,苏梅愈觉不对,简直遍体生寒,眼神遽然?锐利机敏,正兀自警觉,便见皇后情绪已?快崩溃,眼中泪珠翻滚,哽咽着道:“眼下我有一位旧友,无?故陷落在这肮脏诡谲的名利场中,受制于人,性命危在旦夕,只?求姑娘救他出去!” 苏梅:“……?!!” 她狐疑睨着皇后,深感她言行虽说悲切,却仍语焉不详,遂神情并不信服。 “苏梅姑娘,我知你武艺不俗,我求你……我求你救他一命吧!”皇后见状越发凄婉,只?能彻底抛下颜面与她尽数剖白,“此人、此人乃我心中挚爱,我二人因昔日战乱而被迫两?地分离二十载,自知缘分浅薄、情难再续,可如今,他却仍因我而陷于危难……” 她彻底折断一身贵族脊骨,两?腿越加沉重?,再撑不住自身重?量,颤-抖着将出宫的木符与一张半指长短的纸条强行塞进苏梅手?心之中,缓缓跪倒在她身前,热泪夺眶而出,花了?精致妆容,形容狼藉得?苦苦哀求:“他只?是、只?是山中豢养锦鸡的农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本应活得?自由自在,不该、不该卷入这皇城纷争之中……” “娘娘!”苏梅大为震撼,已?不知自己?到底听到了?甚么皇家秘辛,拧眉架着皇后双臂想将她往起搀扶,只?道,“这般大礼,苏梅受之不起。” 皇后仰头看她,见她年纪不大,面上虽一副于心不忍模样,却仍清醒自持,颇沉得?住气,仍不松口,姿态亦不卑不亢。 皇后竟生出敬重?之心,她含泪抿唇踟蹰半晌,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破罐子破摔再出一语:“今日宫中必有一难——” 她话音未落,如愿得?见苏梅惊诧垂眸看她:“甚么?!” “人心不足,祸起萧墙啊……”皇后哭着又笑,笑容讽刺而辛酸,再不复往昔端庄温婉模样,几近和盘托出这掩在红墙青瓦间的腌臜,“虽说长歌如今不在此地,可长歌即视姑娘为姊妹,姑娘便仍可为其软肋牵制于她……今日我送姑娘秘密出宫,姑娘便莫要再——回头了?……” 苏梅一瞬惊惧:“?!!” 霍长歌原与她提及,五皇子狼子野心,怕不日便要谋篡帝位,却不料这一日竟来得?这样早? 苏梅手?中握着木符,心中惊涛骇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果真如皇后所言,今日便要宫变,那她确实需尽快将消息传于宫外骁羽营卫、联络霍长歌;可若事?实并非如此,她依言行事?,怕要踏入不明陷阱之中,置霍家于死地了?…… 苏梅举棋不定,揣度似得?垂眸,见皇后神情不似作伪,凄悲而癫狂,只?执意跪在地上仰头看她,吞声饮泣,冰凉十指紧紧攒着她双手?,似是扒着一根救命浮木般,怎样也?不愿放开。 “娘娘,兹事?体大,您可愿——”苏梅仍强自镇定,竟不畏生死得?逾矩与她冷酷而理智地道,“可愿发誓,今日所言,只?字非虚。” “若为道义,苏梅自当竭力救人于危难,可娘娘若打着其他主意蓄意坑害……” 她话未说尽,皇后抬着泪眸灿然?一笑,眼底骤然?迸出神采,竟迫不及待举起右手?,拇指扣在掌心,只?以?四指指天,抢着与她一字一句真挚而虔诚地发誓诅咒:“我今日怕要死在顷刻,只?这一命不值一钱,倘我之言一字有假,陷姑娘与霍家于不义,便生生世世为娼为妓,子息为盗为奴,短寿流离,不得?好死!” “……好,好,”苏梅闻言,眼瞳刹那震颤,只?沉了?心去,愿信她这一回,“我应你……” ***** 两?刻钟后,自永平宫后门?驶出一辆精致马车,那马车由皇后宫中大太监亲自驾着,又持有皇后木符,声称奉诏出宫往燕王府探望霍小郡主。 那马车里便坐着苏梅。 她怀中抱着个精巧的首饰匣子,脚边还躺着一只?装货的粗糙大木箱,足有七尺长短,内里整齐摆放满满当当的上佳布料,皆是皇后赐予霍长歌及燕王府中一干人等裁剪夏裳用的。 可见恩宠。 那一路上有宫人瞧见,便皆交头接耳,只?道陛下宅心仁厚,想来总不至于与一个生病的小辈儿?置气,该有的封赏恩典必是不缺的。 马车“吱吱呀呀”于宫中行走,穿梭于道道宫门?之间,苏梅虽唇角含笑,强自镇静,心里却惊魂未定,止不住紧张,余光于窗帘缝隙间不经意外探,脚尖又小心抵着那木箱,谨慎留意四周动静。 她适才救人时,便被骇了?一跳,皇后那故人被锁在暗室之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尤其左眼伤处未得?医治,已?流出脓血,若是再耽搁半日,怕要就此交代了?性命去。 眼下这人就被藏在她脚前的木箱中,高烧不退又昏迷不醒,苏梅既答应了?皇后要将其妥帖安置,自然?便要保他一命,绝不能任他死在这皇宫内院之中。 马车驶过一处宫门?,正对一条狭窄甬道,清风吹拂,掀起窗帘,苏梅恰巧从缝隙间瞧见连璋着一身赭石长衫行过车外。 连璋下意识侧眸,正与她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后,连璋便出声拦了?车:“且慢。” “苏梅姑娘,”连璋待车停下,长眉紧蹙,甚是不解似得?负手?立在窗外与她沉声道,“此时出宫,所为何事??” 他嫌少这般和气,虽语气仍不免冷淡,但比往日时常裹挟冷嘲热讽又要好上许多。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梅便也?与他礼数周全一笑,撩开车帘道:“见过二殿下,婢子奉帝后之命,携了?赏赐往燕王府见我家小姐去。” 她手?上抱着木匣,不便起身行礼,连璋闻言一滞,却也?顾不上与她计较,心念电转间,只?觉今日宫中之事?竟处处透出古怪—— 先是他察觉正阳门?守卫有异,宫中布防已?改,寻过陛下与都检点,皆被拒之门?外不见; 再是霍长歌名义上宫外养病已?有多日,苏梅一直未被遣出宫去伺-候,想来陛下谨慎惯了?,手?上便是没了?霍长歌,也?得?在宫中大小留个人质,可眼下大宴将至,在这处处一团迷雾似的节骨眼儿?上,他又要将苏梅派出去? 连璋眼神往内一探,瞧见苏梅脚下卧着一口突兀的木箱,侧眸再一眺车辕上那位永平宫的大太监,见他两?手?不由握紧缰绳,额上又涔涔渗汗。 连璋虽越发觉察出异样,却又隐忍不发,只?略一沉吟又与苏梅抬眸道:“姑娘可是要走正阳门??” “……是。”苏梅见连璋神色不对,便猜他恐瞧出了?甚么破绽,正思忖对策,却闻他沉声又道:“今日有贵客来往正阳门?,此时恐要挤得?水泄不通,未免冲撞,姑娘还是改走含光门?吧。” 正阳门?与含光门?往日皆可供出入,只?正阳门?通的原是达官显贵马车,而含光门?素来只?允宫人来往采办。 皇后手?中木符原是一对,塞给苏梅的却是出入正阳门?的那一块儿?,想来若走含光门?,便少不得?要盘查行囊。 苏梅闻言一怔,不及答他,连璋似也?想到了?这一层,眉目依旧冷冷淡淡,话却说得?周详妥帖:“我陪姑娘走上一段,送姑娘出含光门?。今日佳节,姑娘即得?空出宫,便好生陪陪霍郡主,不必急着回转。余下事?宜自有我与陛下分说,姑娘毋需挂怀。” 苏梅见他竟不计前嫌又反常至此,虽诧异点头一应,道了?谢,但止不住暗自揣度他话中深意——他阻她回宫,难不成,亦知今日宫中有变? 那甬道内人烟稀少,往来宫人寥寥,烈日当头,只?闻蝉鸣嘈杂。 苏梅撩着车窗左思右想,虽不知连璋知之多少又是否可信,但他既曾那般记挂谢昭宁生死,想来她家未来姑爷也?不愿兄长平白涉入险地。 她遂一抿唇角,偏头与连璋做了?口型:“五。” 连璋不解,眯眸凝她。 苏梅便急得?一咬妩-媚红唇,摇着头与他又无?声道:“珣。” 连璋一愣,脚下顿住,眼瞳一瞬震颤,心头寒气四溢,霎时懂了?。 ***** 连璋送苏梅马车妥帖出了?含光门?,转身便见又有大批面生禁军前来换岗,他只?沉默窥着,稍避开身,便步履匆忙折返。 如今宫中一派平静,只?禁军新旧交杂,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不同,但两?日光景便越过他去做了?这许多部署,便匪夷所思得?厉害。 连璋心中乱麻似得?一团,已?理不清楚头绪,若眼下一切变动皆在连珣局中,都检点已?瞒过连凤举成为连珣掌中棋子,对他来说亦不亚于天方夜谭。 他思忖间已?行至御花园外,青瓦高墙似崇山般一放一拦,他怔怔凝着那墙角一处凹凸不平的砖面,不由走近抬手?,以?指尖来回摩挲,神情迷茫沉郁间,却猛然?生出一个胆大的念头来,触摸墙面的手?指陡然?用上了?些许力道。 片刻后,连璋若无?其事?得?掸了?掸袖口的沾染的浮尘,眉目冷肃得?转身沿着御花园外红墙往另一处宫墙过去,烈日当头,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0节 他走了?许久,终于到得?一处略显偏僻的宫殿前。 那殿前空地上,正有一威仪老者?着一身皮甲与一人在说话。 那人弱冠年纪,身着禁军轻甲,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说话间,唇下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矍铄银发老者?抬眸瞧见连璋,面色稍显无?奈,却又一副意料之中模样,只?越过那人,喟叹一叹:“二殿下——” 那年轻人倏得?闻声侧目,眸光似电。 “果然?如此。”连璋眸光在他二人中稍一流连,似打哑谜般冷笑一声。 “拿下吧,”那老者?却抬手?遗憾一挥,与那年轻人哑声嘱咐道,“三?殿下既已?到得?右扶风,片刻便要入城,你们压着二殿下去御花园,他便也?不敢妄言。” 他话音未落,周遭“哗啦”一声,从四面八方霎时冒出许多虎贲营卫来,皆着一身禁军银白轻铠,手?持长刀将连璋团团围在正中,雪亮刀锋映着连璋唇间一抹嘲讽,越发显得?森寒。 “太过聪明非是好事?,”那老人与连璋拱手?,摇头送行道,“只?二殿下,总不明白。” ***** 永平宫正殿,皇后屏退左右,独自端坐寝宫之中对镜梳妆,葱根似的两?指捻着一截细长的螺黛,小心描着一对柳眉。 她身着雍容凤袍,头戴华贵凤冠,眼尾点了?浅浅桃花色,额间一抹精致灿金凤纹,端得?是矜庄贵雅,颇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娘娘,”夏苑从殿外进来,躬身贴近她耳侧悄声道,“娘娘安排的人手?协助苏梅姑娘成功潜入五殿下偏殿暗室将人救出,宫人来报,马车已?顺利出了?宫,只?半途遇上二殿下,临时改道去了?含光门?。” “……是嘛,出去了?便好,哪处宫门?倒也?无?甚大碍了?。”皇后手?上一顿,垂眸微牵唇角,徐徐叹出一口舒心长气,眼角蕴着些许轻快笑意抬眸。 她在铜镜前缓缓转头,似怀念般来来回回仔细瞧着自己?一副如画容颜,手?指遗憾抚摸额前隐隐生出的横纹,轻轻一叹:“我那匣子里,原还有一套凤凰衔珠的金华盛,你帮我找找?” 夏苑闻言忙躬身往她桌前叮叮当当翻寻,她那首饰匣子足有四层食盒般高,塞得?满满当当,一副华盛湮没其中,便不大好找。 皇后凝着镜中自己?,眸中缓缓浮起一层自怜与决绝,背着夏苑摸出袖中一只?小瓷瓶。 那小瓷瓶拇指大小,通体釉白,只?瓶口处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纹路,似一段染血的枯枝。 她轻轻拔开瓶塞,无?声倒出里面一颗青豆大小的药丸,姿态端雅地喂进自己?口中,毫无?迟疑地咽了?下去。 “寻到了?,娘娘可是说这副?”夏苑捧着华盛笑着转身,查无?所觉,弓腰与她小心簪上,又扶她起身,“娘娘,咱们也?该走了?,端阳家宴要开始了?——” 皇后便抿唇笑着点头,按着夏苑伸-出的手?臂袅袅娜娜站起来,转身时,随手?将掌心扣着的瓷瓶塞进那匣中首饰堆里,拖着凤袍曳地长尾姿态窈窕前行,临出殿门?脚下一顿,腹中倏然?绞痛难当。 她迎着烈阳仰头,额前一副华胜作金凤形态,凤凰口中又衔一颗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艳阳下光华流转,摇曳生姿,晃得?四下里恍然?一亮。 “啾!” 隔壁霍长歌侧殿陡然?有清亮一声鸟啼,绛云拖着红霞般的长尾正绕着院中树冠盘旋飞起。 皇后闻声侧眸,越过高耸的红墙青瓦,凝着绛云映在广袤碧空中一抹自在浮云下的耀眼身影,不由微眯一双美眸,却是没头没尾突然?惆怅似得?道:“好想、好想回到十四岁那一年啊……” 那一年,战火还未烧到三?辅,她于右扶风的老宅中,每日晨起对镜梳妆时,侧眸便能从窗前瞧见他远远打院中走过,一步一步,似踏在她心间一般。 只?是终归事?与愿违,回不去了?…… 皇后口中遽然?涌出大股大股黑红的血,沾满凤袍前襟。 夏苑随她瞧过两?眼绛云,转眸霎时骇得?魂飞魄散:“娘娘!” 皇后一双美眸虚虚眨了?两?下,一手?捂着小腹,面色痛苦苍白,却是笑着靠在夏苑身上缓缓坐倒在地。 “娘娘,娘娘!”夏苑惊声尖叫,两?手?托住她,慌张转头四顾,“来人,来人唤太医正!去唤太医正!” “我这一生,直到此时方知——”皇后抖着染血的指尖死死抓住夏苑袖口,要她噤声,挣-扎与她一字一顿道,“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便是最?大的错。” 夏苑窥见她脖颈上血管隐约浮起,形似枯枝模样,恍然?一怔,眼泪“唰”得?落下,抱着皇后失神得?跌坐在地,心里似乎明白了?甚么。 远处不住有人闻讯跑来,惊慌叫喊,周遭聚得?人也?愈来愈多,人声嘈杂中—— “你瞧,”皇后眸中生机渐消,眼瞳涣散,她躺在夏苑怀中,被裹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身子抽搐,止不住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颤颤巍巍抬手?越过众人头顶,指着虚空,一点,“那两?只?锦鸡飞得?真好看——” “我,我瞧见你与我……养的锦鸡了?,它们……它们飞得?……真好啊……” 第61章 入瓮 中都城外, 京郊。 霍长歌与谢昭宁骑马下山,山脚下一处隐蔽角落中,一棵参天巨树下, 松雪与五、六少?年营卫正等在那儿,身侧停着一辆马车华贵大气, 顶覆帷幔上绣百花争艳, 棚顶四?角各缀五彩丝绦, 下垂遮门帷帘上织绿羽孔雀,极尽奢华,车前四?马体?格结实粗壮,四?肢强健灵活,脚力比之军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绿羽孔雀——却是姚家图腾。 “这是——”谢昭宁见状惊诧疑道,抬腿利落跳下马背。 他适才出声,便?被霍长歌身后抢了白:“是我让他们劫一辆过路的权贵马车助咱们进城用, 没成想却?是巧了, 劫到了姚家头上。” 谢昭宁闻言一瞬了悟,便?知今时今日, 如此情形之下, 他二人身份的确多?有不便?, 何况他又失了木符,进城门?尚且不易, 委实需要借助外力遮掩。 说话间, 霍长歌也下得马来, 牵着谢昭宁手便?朝松雪走去,姿态亲昵又落落大方。 谢昭宁便?也顺从己心, 面上虽仍止不住些微赧然,却?与她五指纠缠, 温热掌心相贴。 他们行到树下车旁,便?见那树下草丛中原还并排躺着三人:一名弱冠年纪的车夫,一位及笄之年的姑娘,还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皆一副阖眸晕厥模样。 “适才搜过身,是姚家的人。”松雪将那几人身上木符取下递给霍长歌,详禀道,“人也已问?过了话,中间那位是姚家偏房庶出的姑娘,此番原是打?算先从右扶风老宅进城,入主家与众人汇合后,再一并应诏入宫赴宴。” 霍长歌双眸一亮,接过木符又探头往树下瞧了一眼?,竟意外得见那位姑娘衣着华贵清丽,虽双眸紧闭,却?仍难掩沉鱼落雁之姿,肤如凝脂、楚腰卫鬓,只十五、六岁就?已出落得风华绝代。 她便?侧眸问?谢昭宁:“这姑娘倒是貌美,与你四?妹妹不相上下,相由心生,瞧着就?是个好脾气的。三哥哥,你可曾见过她?” 谢昭宁闻言便?知霍长歌心思,淡淡眺着一瞥,见那姑娘虽国色天香却?面生得紧,眸光顿敛,温声回了霍长歌:“未曾。姚家有女?容貌昳丽,虽说声名远播,却?从没出过闺阁,先前亦未应诏入宫,禁军之内怕也无人识得她样貌。” “那便?好,方便?咱们装扮了。”霍长歌遂“噗嗤”一笑,眼?神清亮狡黠,嘴角得意一翘,“此番倒是运气不错,连带着皇宫内也能畅通无阻。” “你们好生将人照看着。”她转头又与下属交代,语气轻快得体?贴嘱咐,“此地免不了蛇虫鼠蚁,可莫让他们被叮咬了。若是花了如此一张绝世美人儿面,也怪让人心疼的——” 她随口打?趣间心念电转,陡然察出些许不同寻常:这姚氏女?久藏深闺,却?今日得晋帝召见,难不成——此节骨眼?儿上、将将翻天的时候,连凤举后宫要添新人了? “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霍长歌倏得“啧啧”两声,揶揄挑眉一瞥谢昭宁,“我这一路只不住赞叹,你这位五弟好厉害的心机与手段。” 谢昭宁稍稍一怔,便?也明白过来,又下意识念及元皇后,心中越发五味杂陈,垂眸无奈与她道:“……是啊,甘拜下风。” “拜?那可不成,”大战当前,霍长歌还不忘见缝插针逗弄一番谢昭宁,任性?娇嗔道,“输你我乐意,输他可不行,你也不许输给他,我可不高?兴着呢。” 谢昭宁啼笑皆非,见她笑得娇俏灵动,七上八下又郁郁寡欢的一颗心霎时便?平静了许多?,只觉有她相伴在侧,莫说艰难万险,便?是生生死死皆亦不足为惧了。 “好。”谢昭宁于众人面前纵容睨她,温柔又坚定得应答道,“不会?输他的。” ***** 片刻后,一辆华贵车马自静谧林间快速驶出,迎着当头烈日,转而上了平整官道,车轮发出“吱吱呀呀”轻响,一路朝中都西门?飞驰而去,扬起一片灰蒙蒙的砂石与尘土。 直至城门?前,那马车方才减缓车速,随城前排队入内的人流慢慢移动,人群中不住有人偏头瞧来,窃窃私语,啧啧赞叹。 又一刻,有城前守将挎刀过来,见那马车富丽堂皇,又认出绿羽孔雀的图腾,便?行惯例盘查,朝支腿坐在车辕上的马夫探手讨要木符,言语间甚是恭敬道:“不知马车里是姚家哪位贵人?” 那马夫原只弱冠年纪,着一身布料光鲜整洁的藏蓝长衫,皮肤粗糙又明显青灰,似略有病容,颇显憔悴,身量虽高?却?不壮硕,浑身透出憨厚又懵懂的气息来,瞧着便?像是个吃不饱饭才卖身为奴的穷苦人。 但他一双眉眼?生得格外好看,干干净净又温温柔柔的。 马夫闻言顿了一顿,像是头次出门?有些生疏,手在胸-前摸了一下,方才转头往车内低声轻唤道:“小姐,木符。” “嗯。”车内随即有道女?声娇柔应了他,又慢条斯理回那守将道,“姚家之女?,奉诏入宫面圣。” 那女?子嗓音酥酥麻麻,又隐着微微的沙哑,将每个字音皆拖出了一股销-魂蚀骨的味道,便?似生有无数小勾子直往人心坎里蹿进去,不轻不重得来回抓挠,挠得人四?肢百骸直痒痒。 门?帘半撩间,便?有一只白皙柔荑将木符递出。 守将闻声不由些微怔忡,下意识接过木符,又借着车缝好奇往内一眺,便?见车内除去门?边递出木符的双髻侍女?,正中靠着车壁处,原还正端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小姐—— 那小姐通身富贵,云髻高?挽的发间斜插一支嵌宝衔珠金步摇,肩头辫梢上缀合浦南珠,着一身水粉苏绣掐腰长裙,虽以薄纱覆面,但仍隐约可见双颊上原还擦了薄红的胭脂,菱唇涂了浅桃颜色的口脂,尤显柔媚娇俏。 她轻抬一双摄魂夺魄的含情桃花眸望向?车外,眼?角笑意婉约含蓄,现出一副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模样,身上还似有馥郁幽远的沉水香气飘出。 那守将一瞬晃神,竟没由来得两颊生晕,陡然便?忆起姚家有女?倾国倾城的传言来,忙再不敢与之对视,匆匆递还了木符与那马夫,侧身避让:“贵人请。” 那马夫一双凤眸倏得冷淡瞥他一眼?,似有些许不悦,待闻见身后门?帘落下的轻微响动,方才手上一振缰绳,驱车缓慢入了皇城内。 那守将魂不守舍得目送马车走远,方才重提精神盘查下一人。 冷不防城外有士兵穿着一身破败染血铠甲,推开众人踉跄奔来,按住他手臂便?急喘道:“城外军营哗变、械斗,快快——” 那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又说得断断续续:“快带上家伙,跟我走!” 军营哗变可大可小,那守将闻言一怔,忙扬声让人半闭了城门?,点了大队人马离城支援,又着人往京兆尹府上通传。 城前余下守卫遵令拖动木栅,不顾城外百姓不满呼喊,只执意将入城队伍阻在门?前。 高?大厚重城门?“吱吱呀呀”声中缓慢闭合至一道细缝,将皇城内外几近切成两半,因?守城人手不足而暂停出入事宜。 城内亦乱作一团,恰逢佳节,众人正等待出城与家人团聚,见状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何事,只躁动不安,围堵在城下大声呼和要出城去。 谢昭宁扮成车夫驾着马车适才入城,便?遇此乱象,四?下里喧嚣嘈杂,马匹受惊仰蹄不住嘶鸣。 他扯住马缰抬眸回望,越过人潮混乱的长街与古朴巍峨的城垣,长眉微蹙,低声与车内含混道:“怎在此时关了城门??时机倒是凑巧,你的人?” 他们路上适才商议,怕消息滞后间,连凤举确实不知眼?下左冯翊始终未至,山戎又要兵临城下,便?着骁羽营待他们入城后,于右扶风山郊暗自寻一处靠近烽火台的地方,点燃狼烟,与中都示警,逼迫京兆尹率先调兵御敌。 只眼?下时辰不对,早了。 霍长歌分明嘱咐墨字旗拖至申时前一刻再燃烽燧:一来申时前后他们必已入城,不妨事;二来大宴将启,连珣与姚家分身乏术,便?难周旋应付…… 谢昭宁唯恐霍长歌属下行踪暴露或难以成事、另辟蹊径,与右扶风驻军起了冲突,闹起来。 “怕是你五弟的人。”车帘应声掀开一角,霍长歌果然于帘后轻声回答谢昭宁,“恐是你五弟又出了甚么损招。不知你二哥眼?下如何?” 城外谎称哗变,骗走城下守卫,后续再以“京兆尹”木符调来增补的人手,便?就?无法?保证是出自谁人门?下了。 只现下关闭城门?倒也歪打?正着,于后续守城大有裨益。 “宫内禁军不比宫外,宫外部分兵力调动可仅凭木符,宫内牵一发而动全身,除却?我与二哥那半块虎符外,原是要都检点亲自下令,认人不认令。”谢昭宁眺着那守城小将匆忙去寻京兆尹府的背影,沉声答她,话虽如此,却?仍忍不住抿唇担忧,“都检点原乃陛下家臣,决计不会?叛离,二哥该是无虞……” 也幸得前世都检点寿终正寝后,那位置便?空悬经年,霍长歌闻言一怔,不由抬手隔着面纱挠了挠鼻梁,嘴角幸灾乐祸似得微微抽-动,隐隐觉得她前世那一番弑君之举,竟也有如神助一般—— 连凤举非是死在她手中,原确实死于自个儿多?疑的心性?,他若是早早提了谢昭宁为都检点,怕她施计摸走谢昭宁虎符之时,便?是身份暴露、人头落地之日。 说话间,谢昭宁已轻抽缰绳驾车往城中过去,驶入市井。 市井之中,一派太平繁华盛景:家家户户门?前皆插了艾草束,一点苍翠裹挟生机,煞是好看;路上小贩沿街叫卖,行人络绎不绝;孩童来往嬉戏,腕间系着七彩丝绦穿梭街头打?打?闹闹;桥上还有妇孺聚在一堆斗百草;四?下里俱是香甜米粽与雄黄酒散发出的草药气息,正是端阳佳节模样。 马车于人流中只驶不快,挤进闹市商铺间的街道越发行得缓慢,松雪顺势下车,作一身侍女?装扮跟在车窗附近随行。 霍长歌手下白、紫、橙、青四?旗人马俱在这城中陆陆续续潜匿,日常混迹人流,相互间又有特定手势、姿态可供传递讯息。 松雪随车堪堪行至闹市,余光轻瞥间,就?已于周遭人潮间获取各方情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1节 “前朝公主与其两千下属皆已入城,全城商铺中埋伏有近半数,余下身佩刀兵散在正阳门?附近民宅。”松雪透过窗缝,合着车轮“吱吱嘎嘎”的响动与霍长歌悄声道,“市井间怕是要先有大动作,只咱们若要去皇城,绕不开前面市集,恐要迎面撞上了。” “嗯。”霍长歌车内淡淡一应,虽说心中有数,却?仍喟叹一赞,“这皇城内统共才多?少?人?怕十万余已是顶天了。只三、四?天功夫,便?能将二千众引入城中,这还不算原本便?埋伏在三辅与中都的人马……倒也是位人才,可惜了。” “正阳门??禁军布防可有大变动?”谢昭宁却?是耳力惊人,人在车前也闻得仔细,稍一偏头,倏得轻声问?道。 “禁军?回姑爷话,”松雪憋不住抿唇一笑,见缝插针一打?趣儿,又简洁轻快地答,“禁军调度照旧,京兆尹亦状似如常,太子府兵也没甚动静,只正阳门?前守卫今日恰巧换过一轮生脸儿,是这个把?月里从未见过的面孔。据悉原是前日宫内禁军械斗,牵连了正阳门?。” 她那一声“姑爷”唤得猝不及防,谢昭宁背身对松雪,瞧不见面上神色,耳根却?“唰”一下红得似要滴血,扯着缰绳的十指不住蜷缩又张开。 谢昭宁正窘迫,头也不敢回,偏巧车内霍长歌“噗嗤”又添一声揶揄的笑,他便?连后颈俱红了个彻底,只得挺直肩背坦然认下了这一声,又谨慎驾着车马愈发往裹着香甜米粽与浓郁菖蒲酒气的商铺间街道挤进去。 “倒是巧了,城外械斗,你二哥麾下也械斗?”霍长歌笑完却?又担忧道,“你二哥——怕已率先卷入这场棋局之中了。” 皇城禁军虽号称万余人马,实际兵力却?只约莫八千左右,因?其三分之一原乃二月征召的新兵,需得半年集训操练。 可眼?下才五月,正阳门?若有新兵增补,那也只能是—— 谢昭宁面上绯-红一敛,心念电转间,正生疑,还未应答霍长歌,遽然,从天而降大把?大把?写满小字的宣纸阻住他视线,满天白纸似雪花般迎风“哗啦啦”飞舞飘下,一时竟能遮天蔽日。 纸片落在车辕,谢昭宁心头骤紧,顺手捡起之时,又诧异仰头左右查探,便?见长街两侧的酒坊、食肆二楼外的阑干后突然零零散散冒出几名男女?,着一身刺目的麻布孝衣,正神情肃然得从臂弯间挎着的竹篮中掏出纸页随手往楼下抛洒。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 街上行人见状驻足,好奇抬手接过天上飘下的宣纸,松雪手中亦拈着一页,不待细瞧便?闻如此一声,似平地惊雷。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二楼上有中年男子着一身素白长衫,朗声清晰道,“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于城郊百姓,天理不容!罪名四?——” 那人嗓音洪亮震天似能穿云破日,一字一句又振聋发聩,宛如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叩击着笼罩于这中都头顶的皇权威严,誓要将赫赫帝尊砸出裂隙一般。 谢昭宁耳侧如遭雷鸣,举着手中那纸凑近眼?下匆忙一瞥,见其上原是密密麻麻详细罗列当年乃至今时今日连凤举行差踏错的一言一行。 前朝、古家,甚至仍有不为他们所知的无辜受害者,这些年亦被裹挟在连凤举皇权倾轧下,那些掩埋于天光下的旧事重新被绘声绘色追忆叙述一番,却?是更显愤慨悲壮,俱是血泪凝结。 车帘“唰”一下被人从内掀开,霍长歌闻见车外动静,顶着一身束手束脚的闺秀装扮,按着车门?探出头来:“三哥哥?” 谢昭宁旋即侧身,将手上两掌大小的“问?罪书”递于她,霍长歌打?眼?儿扫过倏得一怔,那原是她与前朝公主献计合谋时与她承诺会?为连凤举备下的,胁迫他退位让贤的罪己诏,却?不想被她用在了此处。 那位赫氏公主从未放弃过昭告天下连氏恶行,为亲族之死讨回一份应有的公道,正名以安亡魂…… 霍长歌五指下意识攥紧手中薄纸,嘈杂声中仰头四?顾探寻,前后街道入眼?皆是一片苍茫的白,耳侧讨伐连凤举的嗓音此起彼伏,远近高?低又各不相同——赫氏将人手分散于全城街道商铺,原竟是布下了这样的局。 霍长歌找寻半晌,果不其然便?于身前二楼一众影影绰绰人影后,窥见前朝那位公主面覆白纱,寒着一双琥珀似的双眸下眺市井平民,眼?神麻木之中又透出一丝微弱的期盼。 楼下百姓越聚越多?,挤得街道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或惊叹或质疑,稚子来往穿梭打?闹,伸手跳起去够不断飘落的纸页,七彩腕绳在白纸黑字间若隐若现。 只幼童到底识不得多?少?字,仅嬉笑盯着密密麻麻的墨点,一字一顿口齿些微含混地念:“不仁不……竹……书……一……二……三……四?——” “但……”楼上那位男子铿锵有力,已列数晋帝十宗罪有余,楼下人群中却?有商贩诧异出声,与左右迟疑道,“……这又与我等何干呢?如此说来,陛下虽非仁德,却?已多?年未曾增加税收,相比前朝奢靡之君,于商贾而言已是圣明……” “是啊,是啊……” “对啊!” 他身侧随即不住有人附和:“贵族间争权夺势也不关咱们甚么事儿,咱们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吧,管那许多??” “是啊。” “这话倒也不假。” “更何况非议帝王是要杀头的,待会?儿巡城军怕就?要来了,”又有人担忧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大过节的,可莫掺合进这些事情去。” 他一语既落,楼下聚集众人眼?见便?要四?散,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眉宇间隐约透出读书人的风骨与一抹愁苦怨怼来,却?不赞同,皱眉驳斥道:“各位,此事可能置身事外?那年天花却?是皇帝刻意传播啊!你们可还记得?那时西村瘟疫发过一旬,已是没了,过了个把?月却?又在东村死灰复燃,想来便?是皇帝毒害前朝时,让那疫病传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有人闻言又与那书生争辩,“也是前朝有错在先,那样一个昏聩王朝的遗族,死便?死了吧?” “那被天花屠尽了的东村又如何说?” “这……就?算命不好吧……三灾六难九劫,谁知会?遇到甚么事情就?死了呢?各安天命吧。” “可那是人祸,并非天灾啊!若东村有你亲朋,你可还会?这般事不关己?”那书生震惊反唇,“且他不只对不住前朝,便?是妻女?——” “那也是皇帝家事,更与咱们无关啊。”旁边有人探头插话,随即又有人肩头扛着锄头,一身庄稼人打?扮,粗声附和:“对啊对啊,孰能无过不是?只管让咱们现在能吃饱,不就?是好皇帝了嘛?” “你现在能吃饱,可难保哪一日便?没了性?命去!那样一个皇帝,若是连亲族儿女?俱不能善待,又当真会?爱民如子吗?”那书生仍执意与众人道,“他登基不过十几载,便?埋有这许多?冤案——” “若是新帝当真暴虐,苍天有眼?,总归也不会?让他挨过这一朝一代。况且谁人当皇帝,咱们也别无选择啊?”他话未说完,便?又被人打?断,那庄稼人不以为意挥舞着锄头亦是不耐道,“酸书生,你就?别再多?事了。非议皇帝可是会?杀头的呀,你可别连累我们呐。” “……”那书生只一人一嘴,眼?看竟要说不过众人,突然有位大娘手攥薄纸踉跄着扑来,枯槁五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瞪着一双混浊眼?珠,颤声道:“书生你说、你说东村那瘟疫,竟是皇帝干的?” 那书生闻言一点头:“这纸上是这般写的——” 那耄耋年岁的大娘得了应答,瞬间哭得老泪纵横,只站不住往地上坐倒:“竟是皇帝干的?我可怜的儿孙啊!东村一百七十多?条人命,一百七十多?条人命呐!” “瞧瞧吧,”那书生顺势与众人轻声一叹,转身复又道,“不过是东村未有你们亲朋罢了。可无前朝皇帝城门?一跪,这中都十几年前便?要遭战火,咱们也活不到此时了。说来都是人命,救人与害人,也不过一念间。” 众人见那老妪以头抢地哭得凄惨,便?不再争辩,周遭不住又有人出了酒肆茶寮,站在街头围观这讨伐皇帝的奇景,一时间人声鼎沸。 马车行进愈加缓慢,霍长歌半隐在车帘之后穿过人潮与流言,眸光透过帘缝不动声色追着那赫氏公主。 楼下众说纷纭,楼上那位公主眼?神已由麻木渐转怨毒,眼?底期冀敛没,怒极反笑,微微弯起的眸子中,竟透出诡异的愉悦笑意。 让她亲耳闻到中都众人对前朝遗族之死如此看淡,确实过于残忍,只于平头百姓而言又的确如此:前朝皇帝城门?一跪比不得连凤举十年给予的安稳人生。 霍长歌心中这般一叹,却?与谢昭宁侧眸轻问?:“东村之事,你并未与我言说?是不知,还是不真?” “真,亦知。”谢昭宁略有愧疚沉声答她,“多?说妄添猜忌与仇恨,我那时只怕你起愤然弑君的念头,宫中惹出大乱。你若晓得陛下行径曾牵连无辜百姓,物伤其类,难保不因?担忧北疆他日处境而铤而走险。” 他一语勾起霍长歌旧时记忆,霍长歌侧眸怔怔凝着他一副温润容颜,时至今日越发了悟,原最懂她的人曾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伸手勾住谢昭宁外裳衣角缠在指间又扯了扯,谢昭宁敏锐觉察,转身温柔瞧她,见她莫名泪盈于睫,一副感怀又自责模样,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谢昭宁与她四?目相对正不明所以,街口突然涌入大批巡查北军,着轻甲配长刀,厉声呼喊着驱散街上人群,又分了小队进了两侧商铺往二楼上去围堵抓捕前朝人。 周遭霎时乱做一团,众人踩着满地黑字白纸,在雪亮刀光中惊惶四?散。 “杀人啦!皇帝鹰犬杀人灭——”人群中骤然有人倒地凄厉惨叫,“灭、口了……”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探眸,便?于混乱之中,窥见适才那哭天抢地的老妪颈间朝天喷-出一道刺目鲜血,随即摔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谢昭宁:“?!!” 霍长歌:“……” 那老妪身前一队北军士兵刀还插在鞘中,神色茫然微滞,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苦肉计…… 这招前朝于大年初一-夜里便?已用的得心应手了。 霍长歌心下微沉,探出半身,抬眸再觑二楼,便?已不见那赫氏公主人影。 “她怕要进宫去与连珣汇合,咱们快走。”霍长歌与谢昭宁低声忙道,心头陡然升起一个胆大的念头来。 谢昭宁点头一应,驾车前行,只那街巷中人潮到处堵了路,官兵与百姓纠缠不休,马匹受惊更不愿走,不时跃起半身嘶鸣,左右腾挪甚是艰难。 日头已见西斜。 “松雪,你往前面去探探路——”霍长歌见状复又撩开窗帘,探出头去与松雪悄声耳语。 松雪眼?神一动,点头,拎着裙摆快步行出人群,片刻后回转,先是往窗下与霍长歌低声交谈了一番,方才又去车前与谢昭宁探手指了路。 谢昭宁待松雪坐稳在车辕上,顺着她指示方向?,瞅中空隙,果断一挥鞭绳,“驾”一声,率先于人潮彻底堵塞路口前挤出街道,飞驰出去适才一段距离,便?意外得见宽阔车道上马车虽寥寥无几,但侧前却?有一辆华贵马车,端得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姚家制式。 驾车的马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皮肤黝黑,挽起的一只袖口下,露出一截壮实的小臂,扬鞭打?马的动作裹挟雷霆之势,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那马车里坐的原是前朝那公主,姑爷——”松雪在谢昭宁身后压低嗓音,两手稳稳把?住车辕,悄声与他道,“小姐让您撞上去,务必要做足一副马车失控的样子。” 谢昭宁惊诧侧眸:“?!!” 松雪事不关己一耸肩,抬手拇指一比,倒着指了指车门?。 谢昭宁登时窥得霍长歌想法?:他们眼?下走一步算一步,毫无盘算,遂她得此机遇,怕是又要铤而走险,此时与那前朝再合谋交涉一番。 与虎谋皮,可一不可再! “胡闹甚么?!”谢昭宁隔着一道门?帘沉声斥责霍长歌,眼?前不由浮起她伏在阴暗潮湿甬道中,一动不动的模样,气息骤得一急,竟连声闷咳起来。 “富贵险中求。三哥哥,你信我,你再信我这一回。”霍长歌却?是不怵,于车内气定神闲笑着催促他,“快撞。” 你信我…… 谢昭宁正气恼她的胆大妄为,心头火转瞬便?被那看似轻飘飘的三个字吹息了。 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罢了,成则成,败——便?是亡,但只要他们死在一处,倒也是极好的。 眼?前街道人声嘈杂,耳畔到处都是前朝遗民在各个角落高?诵《问?罪书》聚起人潮的声响,远处又有禁军列队赶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只谢昭宁倏然长叹一声,整个人却?轻松了许多?,突然扬鞭狠抽了马臀,再扯住僵绳一扥又一放,纵着吃痛受惊的马匹拖着车,径直“吱吱呀呀”疯跑出去。 “小心!闪开,快闪开啊啊啊啊啊啊!”松雪人在车辕故意随着马车摇晃着身子,抖得一对碎玉耳坠“叮叮当当”得跳,她兢兢业业得“啊”一声高?音,喊破了喉咙,“马儿受惊了!” 随即“哐当”一下,他们马车撞上了侧前那辆马车的后轮,“咔嚓”声中,还把?人家后轮辐条撞断了两根。 那驾车的壮硕男人身子猛得前晃,险些直直从车辕上被撞下来,他寒着脸转头查探,本不欲追责,生怕耽误了时辰,又尝试驱车离开,不料后轮却?再难转动。 他登时便?要恼,一腔怒火无处宣泄,正抬手取了斗笠狠狠扔地上,跳下车辕紧走两步,一副要打?架的形容,却?见后面原是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他怒气一瞬凝滞,正诧异,松雪已侧身撩开门?帘,眼?角挂泪,嗓音颤抖着将霍长歌从里面扶着出来了。 “小姐,您没事吧?”松雪担忧中又有迟疑,挟着哭腔又似舒了口气,道,“咱们好像撞上了家里的马车。” 男人:“……?!” 谢昭宁也赶忙跳下去,端了小凳来让霍长歌踩着下了车,惭愧一低头,哑声道:“马受了惊,是我没控好缰,吓着小姐了。” “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周遭一时聚了不少?人在看热闹,围着两辆马车指指点点,又有男人瞧见霍长歌一身绫罗,面覆薄纱,行动间香风若隐若现,便?想瞧瞧她长相。 “阿程?”那车里登时也有一道女?声响起,冰冷刺骨,“怎么回事?” “小姐,我——” 不待那男人回答,霍长歌已被松雪扶着往那车前颤颤巍巍走过去,顶着一副惊魂未定的娇柔模样,腻着嗓子拖着长音,站在窗下我见犹怜得低泣道:“阿姊,是我。下人不小心冲撞了阿姊的马车,阿姊可还好?” 她话音未落,那窗帘“唰”一声被人从内掀开来:“你——” 车内那女?子与霍长歌装束一般无二,额前也缀有一颗拇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价值连城。 她素纱遮面,辨不清五官,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 只眼?下那双美眸瞪得像是见了鬼,震惊凝着窗外,她显然认出了霍长歌,屏着呼吸静默了半晌,方才压轻了嗓音咬牙恨声道:“你竟还活着?” 闻声果然便?是那赫氏公主。 霍长歌面上虽易了容又上了妆,一双杏眸也被妆容刻意拉长,又往上挑出了桃花眼?特有的妩媚眼?尾,但她眼?神狡黠灵动独一无二,嗓音也未有大变动。 “诚然,未亡。”霍长歌哭着“噗嗤”又笑,似耳语般回她,竖指在唇前一比,又着她噤声,由松雪搀扶着雍容雅步往车前去,兀自轻声道,“阿姊,我上去看看你。”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2节 那驾车的男人一头雾水愣在原地,下意识便?伸了胳膊要阻拦,谢昭宁正安抚两匹受惊的马,见状侧着一伸手,指尖扣着铜板适时一弹,悄声精准击中男人的膝弯。 男人猝不及防一个踉跄间,霍长歌已被松雪送上了车辕。 男人吃痛闷哼,险些跪倒,却?仍不忘回头惊呼道:“小姐小心——” “无事,阿程,”那公主放下车帘,缓了缓心神,随着车内微不可见“铿”一声拔剑的响动,冷笑一声,咬牙沉嗓道,“让她进来吧。” 第62章 结盟 霍长歌打帘进了马车中, 果不其然,一点?寒芒一闪,一把锋利短匕“咻然”擦破风声, 停在她颈侧。 那马车中竟有两个人,除却前朝那公?主, 另有一婢女装扮的女子无声无息守在门?帘后。 “你?来做甚么?”那前朝公主后背抵着车壁正襟危坐, 冷声嘲讽, “活着不好么?” 霍长歌不惧也不恼,昏暗憋仄车厢内,扣指一弹那匕首刀身,竟笑着与她商量,颇没脸没皮道:“阿姊,叫你的人先收收手,这车顶棚低, 我近日又长高了些, 站着与你?说话躬着背,到底不舒服。不若着我先坐下, 咱俩慢慢说?” “郡主心思缜密、身手诡谲, 这声‘阿姊’本宫可当?不起。”那公?主虽被她唤得神情一晃, 眼前不由浮起些童年旧事,勿论是深宫还是王府, 她原也是有姊妹的。 但那些转瞬又被凉亭之中为霍长歌两招扼住咽喉的记忆所取代, 她便冷嘲自讽一声:“见笑, 这刀不架在郡主脖子上,本宫心里总归不踏实。” 霍长歌漫不经心一笑, 颇能?屈能?伸,便以一副难受的姿势转眸饶有兴致将那公?主上下打量一打量, 见她腰间亦别着一枚细雕成孔雀绿羽模样的木符,福至心灵抬眸:“原阿姊亦是要以姚家宗女身份入宫面圣么?” “不巧,”车厢内虽不通明,那公?主却也正在打量她,闻言冷声一笑,“本宫原想那姚家宗女怕是城外-遇了险,不成想却是遇上郡主先打了劫。” 霍长歌“噗嗤”一声没忍住,只不害臊道:“承让承让。” 那赫氏公?主原便是要借姚家旁支偏房的“莞儿”姑娘身份入宫,城内久等?不到马车,姚家只得另与她配了辆,不成想那车却是被霍长歌半道劫了去。 二人原是打的同?个算盘,倒也有趣。 那公?主却笑不出,面朝霍长歌遽然发问?,眉目冷凝,神情戒备:“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时?间紧迫、耽误不得,郡主拦车,到底所为何?事?” 她今日起事不容有失,霍长歌似鬼魅般行踪难以琢磨,一把?大?火烧不死?她不说,竟还能?赶在入宫前寻到她,不由令人生疑。 “阿姊你?就那般扔下小妹不顾,险些就让小妹心寒了。可小妹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追着阿姊来救命,也来救一救阿姊的命罢了。”霍长歌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得拖着长音,左一声“阿姊”,右一声“小妹”,已兀自唱起了大?戏。 “你?来救我甚么命?”公?主忍住不适,寒声道。 “小妹原当?阿姊有何?良计,方才舍我选了旁的人,却不过是伙同?山戎与连珣火中取栗。”霍长歌闲闲一笑,凉凉讥讽,“那连珣可是好相与的?若是连禁军业已落入他手中,阿姊怕不是要与人做嫁衣裳,总归活不过今日了。” 她话说得不留情面,那公?主原还未恼,持刀的婢女已先变了面色,稍稍使力一压冰凉刀刃,不豫瞪她。 “我晓得阿姊大?义,恐已存了死?志,”霍长歌却是临危不惧,神色如常又续道,“只眼下山戎大?军难在酉时?汇合,既发不起总攻,若阿姊席间行刺失败,又等?不来援手,连珣尚有退路,只将种种罪过推于阿姊一身即可,可阿姊却——” 霍长歌稍稍一停,又“啧啧”两声,方才一字一顿,狠狠撞进她心房:“死?——能?——瞑——目——么?” 赫氏公?主闻言豁然抬眸,眸中杀机骤起,周身寒意霎时?四溢,自四面八方朝霍长歌袭去。 “若是小妹,便死?不瞑目!”霍长歌眼神一瞬狠厉,咬牙自问?自答。 “小妹也不与阿姊争甚么,总归这天下最懂我的莫过阿姊,最懂阿姊的也莫过我。”霍长歌倏得又软了话音,眼神真挚又急切,嗓音微微沙哑中又略略蕴着恳求道,“阿姊,你?帮帮我,帮帮我吧?左右我弑不得君,但你?能?。我护你?,你?弑君——” 那公?主却截她话音,面色阴冷会蹙眉,愈加不信服眯眸道:“事已至此,你?便是助本宫击杀晋帝又如何??连珣已是铁了心不允谢昭宁随你?归北地,郡主此举又要暴露反义,怕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既引山戎入境,这江山便给不得连珣了,他不配,小妹总得送他下去父子一家团聚才算圆满呢。”霍长歌闻言赞赏似得与她轻笑,却是菱唇一启,意味深长道,“至于赔不赔夫人、折不折兵……此处也只咱们?三人,阿姊不将小妹身份捅出去,小妹便能?默默无闻、功成身退,回?家嫁人了。” “至于那皇位,”霍长歌正色沉声,话说得真假参半,“小妹承诺不插手,届时?公?主与列位皇子各凭本事吧,如何??” 她虽颇显真诚,那公?主却只不愿信,琥珀色的寒眸轻蔑一挑:“只你?一人便可助我成事?未免太托大?了吧。” “小妹确实有良策,不只那《问?罪书》一计。既有《问?罪书》在先,阿姊还信不过小妹么?”霍长歌夹枪带棍先一骂,转眸一瞥,话里有话又续道,“水榭应过阿姊的,小妹今日俱践诺。” 最后一语,直直戳透赫氏公?主的心房,她眼神迟疑一动,几番抿唇,确实心动不已,神情复杂看着她。 她图谋甚是隐晦,除了霍长歌,恐这天下再无几人料得中她所图为何?…… 那公?主瞧着霍长歌眼神越发难以言喻起来,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却是她的敌人,这种滋味也奇妙得紧。 霍长歌静静等?过片刻,便知已胜券在握,遂抬了左手举头顶,对颈间那一线寒芒视若无睹,从容道,“话已至此,阿姊不若想清楚,击掌为誓,盟约达成,若有毁意——” “……”那公?主凝着霍长歌一双清亮桃花眸,只不知她说真说假。 霍长歌心思诡谲、身手莫测,却是难得的好搭档,但她二人交恶不过数日,她又巴巴上赶着扑过来,到底惹人生疑得紧。 那公?主斟酌良久,实难抉择,只眼下时?间紧迫,片刻便要入宫,再耽搁不得,便是不与霍长歌凑个弑君的搭子,拼死?一搏,想来亦有把?握妥帖行事。 遂那公?主冷哼一声,侧眸再行试探,硬气道:“还是算了罢,到底不是自家人,郡主便是武艺卓绝,本宫也怕用不趁手。利器难免两面,伤人亦能?伤己。本宫性命便不着郡主惦念了,郡主那一大?家子亦自求多福吧。” “哦——”霍长歌闻言也不甚意外,拖着长音似叹非叹。 她本就没甚么实质性筹码与底牌,不过是“又要护驾又要夺权”,进退维谷间,想借前朝公?主与自个儿当?完盾牌再当?矛,达成所愿罢了。 只那公?主倒也清醒,一眼看破她这“无-耻行径”,一口回?绝了。 “俗话说,先礼后兵——” 霍长歌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遗憾一叹,眼神骤然狠厉,倏得抬手一个小擒拿,猝不及防扣住那婢女持匕手腕,掐住命门?,“当?”一声卸掉匕首,拖着她一臂折反身后,再抬起一腿飞踹,将她直直踹得合身扑向那前朝公?主,带得她“哐”一下一同?撞在车壁上,闷声痛呼一声。 车厢剧烈晃动一瞬,马匹受惊扬踢嘶鸣,四周围观人潮骇了一跳,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车厢外,谢昭宁垂手立在窗下似杆长枪般得英挺,内里谈话只能?闻个隐隐绰绰。 他正担忧,见状微一蹙眉,与松雪对视间适才低声道:“小姐——” 那精壮车夫也焦急一唤:“小姐?!” 车内,不待那婢女手忙脚乱自赫氏公?主身上爬起来,霍长歌闻声自披风下随手摸出斜插在后腰腰封上的一柄短剑,“铿”一声探臂一挥,剑鞘前端裹挟雷霆之势直指那主仆二人。 那公?主形容略显狼狈,面上素纱也歪斜,愤懑凝着鼻尖前那富丽堂皇的短剑,便是做了部署,又失算在霍长歌手上吃了亏,正憋闷不已,却也只能?颇实务冷声道:“无事。” 甚是不情不愿。 车外烈日当?头,晒得人心也浮躁,那男人闻声仍觉不对,犹自担心,便急匆匆要往车前去撩车帘,谢昭宁身影似道流风般一闪却又阻了他动作。 “既是无事,兄台还是稍安勿躁,”谢昭宁一双凤眸笑得温润和气,朝他拱手端端正正作了一揖,指缝间却明晃晃夹着枚铜板一晃,堂堂正正得威胁,慢条斯理地道,“小姐们?谈话,咱们?做下人的,便还是谨守本分,莫打扰得好。” 虽貌不惊人,又搭一身简陋的粗布麻衣,却难掩骨子里温文端方的气度。 男人:“……” 膝弯儿忽然有点?儿痛。 松雪略有些懵得滞了一滞,险些笑出声。 车厢内,霍长歌一手持着剑,却是径直往那窗扇旁挪过去。 她斜倚着车壁越发无赖,眼睫无辜频眨,瞧着那后悔没一刀先将她结果了的主仆俩,娇嗔着威胁那公?主:“阿姊,你?还是答应了吧。你?若是不应,我便只能?在此喊上一嗓子:‘前朝公?主在此!’眼下街上满是抓你?的禁军,倘若你?未入宫便要暴露,怕就等?不到妥帖行刺的时?机了。” 她话音未落,倏得掀开窗扇探出头,作势便要大?喊! “你?——”那前朝公?主猛得推开身前婢女,鼻头上顶着那她剑尖,倾身上前“啪”一声扣住了窗,头顶登时?撞上了顶棚,发髻歪斜,气得浑身发-抖美眸含霜。 她一把?扯住霍长歌手腕咬牙切齿森冷道:“如此小人行径,当?可为北地三军表率?!” 霍长歌恬不知耻,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笑眯眯得仰头瞧她也不说话。 那婢女此时?也捡了匕首又上前来,眸光忿愤地瞪着霍长歌,与那公?主不平低声道:“公?主,咱们?先杀了这祸害!” 霍长歌见状也不怵,充耳未闻,眼波流转间,娇俏可人又从容。 那公?主晓得她本事,若是动起手,难免两败俱伤,遂忍着噬人的冲动,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思量间,只得被她轻而易举便拿捏住,阴毒睇着她,咬牙谨慎重复道:“你?助我击杀连凤举——” “否。”霍长歌复又半举左手耐心纠正,“你?杀人,我救人。” “救我一命当?报答?” “是。”霍长歌道。 “凉亭水榭之上,你?我当?日之约——” “全然兑现。”霍长歌又道。 “好,击掌为誓,”那赫氏公?主遂放开她,与她抬掌“啪-啪-啪”连击三下,再不忿瞪她一眼,转头举手朝天肃声发誓,沉嗓道,“若有毁意,今日之事再不能?成,天诛地罚,余生难渡!” “……”霍长歌眼神稍稍一震,便随她道,“击掌为誓!” ***** “天诛地罚,余生难渡!” 那八个字许是太过沉重,似金石相击的鸣响,自窗缝间泄出传进了谢昭宁耳中。 霍长歌既应他要保连凤举,又应那公?主要杀连凤举,如此矛盾的承诺中,他晓得霍长歌在作何?打算,只那条路太过艰难,她为两全,却亦只能?如此。 谢昭宁不由呼吸一滞,眼神复杂而感?怀中,便见那车帘被人从内撩开来,霍长歌与两名神情不豫的女子前后走?出。 谢昭宁下意识上前一步,先将霍长歌自车辕上扶下来送到松雪手中,便又闻她轻声细语道:“宁哥,阿姊的马车撞坏了,既是要一同?入宫赴宴去,便坐咱们?马车一起吧,你?去将车驾过来。” 谢昭宁让她唤得稍稍一怔,耳根不由烧红,点?头一应间,却是先仔细瞧了那明显衣着较为华贵的女子一眼,那女子怕是闻见了霍长歌叫他单字的“宁”,也正垂眸揣度似得打量他。 谢昭宁虽从未见过前朝那位小公?主,却自武英王口中闻得那一对双生姐妹花原生得一对琉璃似得淡色眼瞳,万中无一,很是罕见,便知此人身份,方才转身去后面将两车分开,驾着他们?那辆完好无损的过来。 松雪便搀着霍长歌先上了车,自己等?在车下。 那前朝公?主安抚了马夫两句,又简单一交代,着他将车扔在路上去寻其他人汇合,便被婢女扶着也上了车。 车内顿时?有些挤。 “松雪,你?也回?去吧,不必随我前行了。”霍长歌打帘与松雪笑着嘱咐道,“莫忘了我说过的话。” 松雪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多说甚么,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周遭围观众人瞧完了热闹也自觉散开让了路。 霍长歌放下窗帘,转回?身来靠门?坐着,饶有兴致得觑着赫氏那婢女侧身与她重新挽发髻,十指如飞似得在她发间穿梭,片刻后,收拾停当?,便也矮身一福,恋恋不舍得下车走?了。 车内一时?间只余霍长歌与那公?主无言对坐,车外一扬鞭,谢昭宁顿时?将马车晃晃悠悠重新驱上了路,小心穿过被前朝祸害出来随处可见的乱糟糟人流,驶向皇宫方向。 “我有话要同?你?说,”霍长歌歆羡得昵着那公?主的新发式,于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中,毫不客气得启唇与那公?主道,“既是上了我的马车,自此时?起——” 她轻笑一声:“——便要听?我的指引行事了。” ***** 申时?前二刻,大?宴将启,皇宫含光门?前安安静静,无采办人流往来穿行。 谢昭宁提前缓了车速,放马小跑着过去,将马车堪堪停在掖门?前空地。 含光门?前守卫日头暴晒之下似正焦躁,见着谢昭宁驱车过来,横眉竖目警觉,“唰”一声抽剑阻拦:“甚么人?!” “右扶风姚家,奉诏入宫赴宴。”谢昭宁主动取出两块儿姚家女的木符递于门?前一名守卫,将嗓音压得低哑,姿态略显卑微,讪讪轻笑中抹了一把?额前热汗,“城中流民惊扰,吓得马车失了控,耽搁了些许行程,怕误了入宫时?辰,正阳门?却是去不了了,军爷可否与我家小姐行个方便,着咱们?改走?含光门??”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3节 “流民?”那人闻言似有惊诧,与同?僚面面相觑一瞬,低声嘀咕一声却未多问?。 他接过谢昭宁手中木符与诏书来回?翻捡,似得罪不起姚家,眉头一皱一放,又掀开车帘探过车内,见其中确实只两名娇柔貌美姑娘,空荡荡再无它物,便只与谢昭宁仔细搜了身,通过盘查,打了手势着他驾车入内,又谨慎招了两名手下,示意一路相随护送。 “入得内庭,姚家小姐可乘步撵往御花园中赴宴,至于这位小兄弟——”那人周详交待手下道,“按规矩,送去驿马所中稍作休整吧。” “是。”手下抱拳。 “多谢军爷。”谢昭宁忙道。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抬眸轻瞥—— 正阳门?前守卫既已换过一巡生脸儿,便是那前朝公?主明言原是连珣找人顶替,谢昭宁忌惮连凤举已熟知内情之下,便仍不敢贸然前往,故而改走?了含光门?,却不料此处禁军亦无一人曾在他手下当?值。 既然松雪适才未曾收到讯息,怕此地哨岗堪堪换防不久,与正阳门?情况还有不同?。 只几日光景,莫说正阳门?,便是连含光门?前守卫,亦换过了一轮,如此大?的手笔,到底是连珣当?真已策反了都检点?,提前着新兵增补上了哨岗? 还是,连珣一早便买通了都检点?,将自个儿私兵混入征召队伍,堂而皇之得放在皇帝眼皮底下已俩月有余? 亦或是,那位多疑善谋的帝王,顺水推舟率先布下了这迷魂阵? 那连璋呢? 禁军若有此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那他—— 谢昭宁正思忖,已有禁军忍不住催促他,探手道:“请。” 他便迅速回?神,驭马先行离开,入得宫门?,走?过长长甬道往内庭去。 那甬道狭长,安宁静谧,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谢昭宁驾车左右环顾,戒备扬鞭打马,眸光小心眺上两侧高耸院墙,果然敏锐窥见似有箭尖寒芒于天光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怕是那墙上原伏有数百禁军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待他马车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再入一处宫门?。 那门?后,原又有四名陌生守卫,拦下马车后便果断关门?,又唤谢他们?下车盘查,与谢昭宁谨慎搜了身,着二女换了步撵往御花园中去。 谢昭宁目送薄纱覆面的霍长歌与赫氏公?主姿态婀娜得靠坐在步撵上摇晃着走?远,方才做出一副茫然无措模样,像是头回?进宫,掀着眼皮觑着身侧其他禁军,小声支支吾吾道:“那……我、小的……驿马所是在……” 松雪与谢昭宁易容易得仔细,给他面上抹了厚厚一层青灰,越发显得他皮肤粗糙,人也憔悴贫苦,便是连眼下小痣也隐去了踪迹,他又稍稍弓背站着,身姿不大?挺拔,与原貌简直判若两人。 此地值守禁军亦是临时?迁补而来,本就与他认识不深,一时?半会儿便也识不破他伪装。 “小兄弟不必心急。”应声又有一名面生禁军出列,与先前出自含光门?的那名禁军一前一后引着他牵着马沿着红墙折向另外一条路。 那条小路原是通往驿马所后门?,平素嫌少有人来往,周遭偏僻幽静只闻夏日蝉鸣,便是哨岗间亦距离隔得甚远。 申时?前一刻,日头西斜。 谢昭宁不动声色转眸四处探查,戒备心起,若是寻常时?候,是该着人引着他将马车驾去前门?附近空地,原也不走?这条路。 谢昭宁正警觉,余光轻瞥间倏得发现身后似有异状——他背后那禁军落在地上的影子已快与他的连在一起,只瞧那影子动作,像是那人无声而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带鞘长刀,两手高举,似要给他当?头一击! 谢昭宁骤然回?身,迎面便是连鞘一刀,他侧步让过刀身,抬臂扣住那人手腕,猛得向外一翻卸掉长刀,另一手悬空接住刀柄,旋身到他背后手起刀落,一刀鞘砍在他后颈之上,瞬间将他切晕在地,动作迅疾利落。 谢昭宁身前那人闻声扭头,惊诧间还未反应,便被谢昭宁一脚踹得摔在墙上,后背盔甲磕出“哐当?”一声脆响。 谢昭宁倾身上前,“唰”一声抽刀出鞘,将森寒刀刃抵在他颈侧,刀锋轻轻一抖,便在他粗壮脖颈之上划开一道细长血痕,堂而皇之得威胁。 他如今虽顶着一副其貌不扬模样,狭长凤眸却锋芒尽露,挺直肩背又高出那人半头来,俯视看他时?,便莫名带出了些许威仪与压迫。 谢昭宁平静凝着那人愕然双眸,晓得他是含光门?前守卫,便从他怀中从容摸出响箭扣在自己手心,肃然冷声轻道:“我问?,你?答?” “你?是何?人?”那人见他动作,不由震惶反问?,“竟识得禁军响箭?” “你?们?不识得我,又为何?要杀我?”谢昭宁却是不答,冷然一挑眉眼,刀刃往前稍送,便又切进他皮肉一分,鲜血瞬间沿着刀身淌下去。 “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要杀你?,我只见到是你?杀了人!如今你?要杀我,动手便是,休想从我口中套出话去!”那人哑声咬牙一顿,偏头就要往刀刃上撞。 如此刚毅血性,谢昭宁一骇,匆忙撤开刀锋,刀身旋着他颈间空转半圈,刀背亦往他后颈猛得一敲,只得将他原地打晕。 内情还未来得及问?,谢昭宁拧眉轻叹,眼下越发疑惑,又不由担忧起霍长歌处境。 他随手将染血单刀扔在地上,弓腰将那禁军一身轻甲扒下换了,又与他怀中掏了木符出来。 那木符上的人名也陌生,谢昭宁便越发笃定此事都点?检已牵涉其中,毕竟签发木符、编纂目录,原便归都点?检职下。 谢昭宁将那二人木符与响箭皆搜刮出来揣在袖中,环腰绑缚其中一人刀鞘短匕,又背箭囊长弓,待一身齐整瞧不出丝毫破绽了,拖着那两人藏进墙角暗处后,方才转身牵着马“哒哒”得继续沿着红墙往前走?,绕到驿马所后门?翻身进去,凭借对皇宫内院的熟知,另抄了近道去往中庭。 他着一身禁军铠甲,又怀揣木符,路上遇着避无可避的哨岗便也好糊弄。 如今宫中禁军新旧交杂,两波人马互不识得,倒也给了谢昭宁可趁之机,且越往中庭走?,禁军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截然不同?,更有别于宫门?附近,变动难寻章法,怕当?真是都检点?亲自大?改的布局,又机智得将新旧两股兵力搅扰其中,颇能?迷惑了人去。 路上不住有大?批禁军调动换防,却嫌有宫人往来走?动,竟探听?不到一二讯息,谢昭宁躲藏间,又越发担忧起连璋来。 霍长歌尤能?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功夫又是这深宫之中难逢敌手的,这一路也未见她行踪与打斗痕迹,可他那位二哥,却目下无尘又过刚易折,禁军械斗内情瞒不过他,人员增补调动亦该瞒不过他,可他若知……若知了…… 谢昭宁心下微沉,冷静探查间,愈加谨言慎行,堪堪靠近御花园外的一处宫门?时?,遽然便见大?股面生禁军持枪自四面八方赶来,汇成齐整两列朝他面前过来,气势雄浑整肃,只为首那人面容似有些熟悉之感?,却非出自他麾下。 谢昭宁便隐在角落里站着,又抬头分辨日头方位——申时?刚过,大?宴方开,正是觥筹交错时?候,乐师歌姬恐还未入场,前朝怕也不会此时?行刺,连珣更不能?在山戎未至时?动手,眼下如此大?规模兵力调动却不知为何?? 疑惑间,那队禁军便堪堪要从他眼前经过,他不由身子后仰躲避,无意贴在红墙上的左掌心却似按住了一块儿尤显凹凸不平的砖瓦。 其上刻痕横竖交错,圈圈点?点?排列规整,不似天然倒像人为。 “……元宵节总猜字谜到底无趣,有你?二哥在列,谁人又能?赢得过他去拔得头筹?不若——将这字谜换个玩法儿?咱们?出上一人,在御花园中埋个宝,再找个墙角刻上些线索,先寻到宝者胜,如何??” “你?可莫再撺掇三弟与你?一起疯闹了,元宵夜园中到底昏暗,小心磕碰摔着,吉利也变不吉利了。” “……” 一时?似有往昔记忆浮起,谢昭宁眉眼霎时?温柔,无声一叹,掌心留恋似得轻轻摩挲那红砖。 二公?主幼时?常有奇思妙想,那夜他们?倒也未依她所言埋物挖宝,只那御花园外四角红墙,后来总被二公?主偷偷划了刻痕要他们?猜含义。 道生一,一生万物…… 在这红墙青瓦间,皇帝便是那个“一”; 阴阳相间,横竖交错…… 皇后便是那个“i”; 而他们?这些兄弟姊妹,便依照排行,以圆点?计数。 谢昭宁屈指一遍遍细细抚摸那砖上痕迹,惊诧间又不便低头查探,似乎那些旧日刻痕之中,混入了陌生图样——一串凹痕似五个青豆大?小的圆点?被横着的一根竹签贯穿,像串糖葫芦一般。 那刻痕些许锐利,似未受风吹雨打,倒像新刻上去的。 难不成…… 谢昭宁骤然忆起方才自他眼前走?过的那队人马的将领面容来,为首那人竟与齐冲肖似了七八分。 虎贲营中原有一对齐氏兄弟,乃是连凤举族中远亲,长兄为齐跃,幺弟便是齐冲! 适才那一队人马,勿论衣着甚至容貌,显然非是虎贲营,怕那三千禁军,根本就是都检点?的迷魂计——乃是暂时?收编进虎贲营的一支军队,却调出来让连珣误以为这是训练给他的以“二月增补”名头引入宫中的亲卫军? 果然—— 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的幌子,都检点?与虎贲营绝不可能?反叛,恐齐冲已平安抵京,带回?了凉州讯息,陛下亦窥得连珣与前朝私下动作,晓得他二人要合谋逼宫,却顺水推舟做了这局,欲设下鸿门?宴将前朝遗民诓骗宫中一网打尽! 遂这中都城中一派岁月静好模样,便是连城前亦不曾做御敌准备,哪怕设置一二陷马坑。 谢昭宁心下悲凉,便知此前所料不假,如今形势之下,他恐难调动一兵一卒,孤立无援之中更得隐匿身份以待破局之用。 他见眼前那队禁军已离得近了,蹙眉兀自思忖一瞬,突然转身出去,自觉缀在队尾与众人步调一致跟从,绕过高耸院墙,入了御花园中。 局势现下一变再变,似笼在白茫茫雨雾中的青山,只露出朦胧一角,窥山又不似山,他便也只能?亲自前去一探究竟了。 五个圆被一箭穿心…… 连璋怕是已率先洞察了今日局势—— 那位多心的帝王,正坐在王位之上,将众人翻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他从未低估过他。 而连珣,亦赢不了他。 ***** 申时?前一刻,永平宫侧殿,五皇子寝宫内。 连珣身前跪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正细心为他打理衣襟,她痴迷得指间不住来回?摩挲连珣紫棠长衫下摆上,细绣的那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作宫女装扮,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虽说未有多貌美,却天生一副丰-乳-蜂-腰的曼妙身材——正是南烟的亲妹子,南栎。 她双颊绯-红,领口微敞,露-出半片印着淡红指痕的前颈,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连珣,抬着一双溢出尊崇的眸子,浑身透出淫-糜的情-欲味道,痴痴地说:“主子今日俊美极了,只这般瞧着,便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连珣正对铜镜悠悠闲闲地理着垂落肩头的发带,闻言“嗤”一声轻笑:“是么?” “你?这嘴倒是甜,起来,我尝尝。”连珣玩味垂眸,伸手扣着南栎后颈将她拉扯起身,熟练地含-着她樱-唇啧啧有声得吮-吻,那少女一双美眸愈发水光潋滟,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着眼睫柔弱无骨般倚靠在他身前。 连珣如今只十四岁,原比霍长歌还要小上半个月,这般风-流举动却是做得自在娴熟,不似个少年人。 “殿下,”南栎眼神迷蒙,嗓音黏黏糊糊的,扯着他领口期待轻喃,“今日以后——” “——今日以后,你?便有从龙之功,除却龙床以外的其他地方,亦可陪在我身侧,再不是奴,是妃了。”连珣掐着她下巴轻抬,口中漫不经心得说着调-情话,眸中却满是胜券在握的意气风发,显得一副阴郁秀气的面容也没往日那般苍白了。 他话音即落,又有宫女自殿外进来,揶揄又醋得先是眼皮一翻,白了南栎一眼,方才与连珣矮身行礼,轻声细语回?禀道:“殿下,一切正常,宾客陆续入席,时?辰到了。” 连珣闻言手在南栎腰间-情-色一揉-搓,方才将她动作轻柔得推出臂弯。 “走?吧,”连珣亲自与南栎拢好散开的衣襟,遮住她一身情-欲痕迹,似调-情的语调中透出满志踌躇,“开宴了。” 他言罢负手转身,携南栎一同?出了殿门?。 ***** 申时?将至,炽阳正烈,御花园郁郁葱葱之下,正好一番夏景,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煞是热闹。 帝后未至,众人便三三两两拱手寒暄,亦不乏有相熟少年凑做一堆儿笑闹,少女罗扇半掩了面,提着裙摆姿态窈窕扑粉蝶。 连凤举素来喜静,便是连皇后亦嫌少私下于宫中开宴,园中一时?欢声笑语混着脂粉清香,越发生出了人气儿。 申时?,丽嫔与其一对子女连珩、连珍一道前来,连璋一息后也入了席,身后缀着两名着甲禁军随侍左右,众人随之安静落座,片刻后,连珣牵着连璧也到了,再过半晌,竟是皇帝携了太子于皇后之前摆驾而来。 席间已支起数柄凉伞,拢出一团团的阴影。 连凤举见皇后缺席,神色不豫落坐主位,躲在莲形伞盖遮出的阴凉下,微一蹙眉又舒展,先笑着受过众人朝拜,说过几句场面话,便做一副闲散慈祥模样,尤其与那一众小辈儿和蔼笑着道:“即是端阳佳节,各位便不必拘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吧。” 庭下虽有少年闻言笑着与左右举杯,气氛却未见明显松快。 皇后自打册封起,言行举止从未有失,堪称后宫与命妇表率,众人见状大?感?意外,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姚家长辈下意识便朝连珣探去古怪眸光。 “皇后呢?”连凤举一语即落,转头与太监面儿上虽是笑的,语气却是冷的,“还不派人瞧瞧去?”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4节 连珩与连珍面面相觑一瞬,亦心存疑惑偏头一瞥连璋,却见他一副怔忡神色似心事重重,只垂眸凝着身前小几右上角静静摆放的一只白玉樽,正出神般不言不语,周身却透出明显哀伤。 连珩越发生疑,方才御花园中偶遇连璋时?,他还非是这番模样,只一个时?辰未见,又似变了个人,他再一探连璋身后左右禁军,却也了然——谢昭宁今日不在,连璋总归不安,着下属随侍身后,若有风吹草动,行动到底便宜。 连珩便又转头眺一眼连珣,连珣神色亦不大?好看,眯眸抬手一招身后南栎与她耳语几句,南栎便点?头无声一应,欲离了御花园往后-庭去。 “南栎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南栎适才走?出几步上得回?廊,便迎面遭到阻拦,那人从廊柱后转出,原是连凤举宫中管事太监,笑里藏刀一抿唇角,南栎便似有些怕他缩了一缩脖颈。 “五殿下手上翠玉扳指没了,怕是丢在了来时?路上,正着婢子去寻。”南栎轻声细语盈盈一拜,胸-前圆润轻颤,纤腰亦扭出了勾-魂-摄-魄意味。 “大?宴开在顷刻,五殿下与六殿下身侧离不开人伺-候,姑娘还是回?去吧,奴着人寻去便是。”那太监三言两语便要请她原路返回?。 “怎敢劳动公?公?,”南栎螓首低垂,媚声为难又道,“那扳指若未丢在路上,怕是要往永平宫里找的。殿下往日最爱那扳指,眼下没得不明不白,婢子不敢耽搁,恐要受重罚……” “奴亲自带人沿途寻去,若是见不着,便往永平宫偏殿通传一声,保管不辱使命。”那太监似熟视无睹她那风-情-万种模样,只姿态强硬一探手,“南栎姑娘回?去吧,莫为难奴。若是陛下瞧见殿下身后缺人伺-候,追起责来,奴也要受重罚。” 南栎扑闪一双大?眼睛,贝-齿咬着红唇,见状心下没了主意,两手绞了绞衣摆,只能?转身又回?去。 连珣见南栎垂头丧气折返,嘴角一抽,简直怒其不争,只隐忍不发,挥手令南栎回?他身后候着。 众人等?了皇后许久,连珣已明显不耐,转眸四顾,却倏得震惊。 那院中喧闹劲儿尤胜小年家宴,十六、七岁的贵族少年正是自命不凡年纪,性子桀骜又热络,少不得要与左右攀谈,只——那席间已非有半数人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而是或明或暗之中,皆与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不乏姻亲、门?徒与朋党…… 宴客名单原是他亲自拟定交于皇后,既是要一网打尽,古氏残部便亦在其列,只眼下宾客只到场不足三分之二,古氏更是未至一人,且与名录尚有出入——难不成那名录着人送出前,竟又遭拦截被替换了去? 是皇后?还是连凤举? 既是那几位有孕的妃嫔与太子妃亦均未出席,怕只能?是连凤举了。 连珣心中一时?恍然,诡异扯了扯唇角,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父子便是父子,骨子里的东西一脉相承。他那父亲怕已知晓一切,先作了局,意图将他们?姚家一网打尽! 连珣余光一瞥神色状似如常的连凤举,随即往对席与姚家家主递出决绝眼风。 那家主亦察觉有异,面色微变。 连凤举身侧宫婢正躬身与他案上金樽里斟酒,皇后未至,大?宴未开,他目光慈爱温和得探眸下眺,一一轻扫过那些姚氏宗亲——席间未及笄少女轻纱负面,姿容端得是婉约端华,只女宾筵席末端空了两座,其中便有那位姚家艳名远播的庶女尚未到席。 姚家家主敏锐觉察,也不顾皇后未至,瞅准时?机起身便与皇帝拱手笑道:“为贺今日佳节,侄女莞儿与其姊妹欲斗胆献舞于帝驾前,眼下正离席梳妆,还望陛下恩准。” 连凤举朗声大?笑,挥手道:“倒是有心,准了!” 那家主便笑着复又落座,嘱咐身后宫婢赶紧去请“侄女”献舞,边抬眸与对席连珣挑过一眼,沉而缓地颔了首。 一时?间暗潮涌动,似只连凤举与连璧查无所觉。 连璧只三岁,生得虎头虎脑,坐在案几后的小凳上,两腿些微往起一翘,还时?不时?晃上一晃小脚,懵懂天真。 连璋却在此时?抬了头,他双唇紧抿,神情复杂得眸光挨个眺过席间每一个人,终又在连凤举与太子之间留连。 太子今日掌中仍扣着那串沉香佛珠,笑容宛如檀木气息温厚雍容,好一派佛子临凡模样。 ***** 御花园外不远处,原有一宫名为观雪轩,乃是无主之宫,周围还有一片池塘与假山:冬日里雪景甚佳时?,常作宫妃歇脚处;御花园设大?宴时?,那里便留作客居,抑或着乐师舞姬暂住。 霍长歌与赫氏公?主便是被步撵径直送至了那里,着她们?在内殿修整待召。 想来姚家已事先上奏通禀,方得此特殊待遇,且那殿内宫婢寥寥,却不乏有相熟面孔,原是出自连珣宫中,怕是特地调派而来的心腹。 霍长歌与那公?主一前一后被引着入了寝殿内,殿内深处隐约可闻似有人正试弦般随意拨弄着琵琶,碎玉声清脆作响,技艺尤显纯熟,显然已候有乐师。 “你?的人?”霍长歌不由警觉,低声与赫氏耳语一问?。 第63章 宫变 那公主亦审慎戒备, 并未着急作答,待往殿中多行两步窥得内里全貌,方才稍稍点头应了, 又转身着殿内宫婢先行退下、闭门,只漫说要更衣, 不惯外?人伺候。 霍长歌在马车上已与前朝公主做了妥帖部署, 眼下?便径直随她往内殿去, 等待征召献舞。 那公主与连珣虽原定在酉时京郊撸劫连凤举,但大宴之上却仍有逼宫之心:若皇后投毒成功,或山戎申时便能围城,那他们便要于宴上献舞时寻隙行刺,趁乱里应外?合;若山戎未能如期抵达,黄昏京郊便是绝佳时候。 而“莞儿”姑娘的用处,如霍长歌所料, 既是献舞也是献“媚”, 如大宴之上众人未能得偿所愿,那倘能得连凤举青睐納为新妃, 酉时携往行宫“浴兰”, 寻隙结果了他, 亦能一了百了。 霍长歌虽得赫氏公主这般坦言,她诚心透漏的讯息, 虽已足够布局对付连凤举与连珣, 但霍长歌却敏锐觉察她仍有隐瞒。 只她打定?主意不说, 霍长歌便也再追问不得,但多?少?已能猜到——怕是与山戎骑兵有关, 毕竟那原是她最?强大的倚仗,纵得霍长歌故意阻拦, 恐不过杯水车薪,且她与连珣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又怎会全然信赖于他,不留后手。 与其说山戎是连珣拉来的盟友,霍长歌更愿相信这三方均暗藏鬼胎,赫氏与山戎亦有纠葛。 再快些,霍长歌不由心道,她还需再快些才能彻底破局。 待她二人行至寝殿内深处时,果然便有七八名舞姬与乐师候在里面,素纱遮面,皆是少?女?模样,见?她二人上前,先是一怔,闻赫氏简单遮掩了霍长歌身份,只道是临时安插的心腹帮手,众女?方矮身与那公主行过礼后,又朝霍长歌感激似得福了一福。 赫氏便着她们原地等待片刻,与霍长歌转过山水屏风后更衣。 那屏风做工虽未见?得多?奢华,不过是于丝绢上绘了一轮朝日自?青绿山水环抱中升起,赫氏余光轻瞥间,却一眼认出?其原是前朝之物,只因这无主之宫素来备受冷落,无人久居自?然便未曾更换多?少?摆设,还残存不少?赫氏王朝的物件。 那种无由来的熟悉与归属,似一线熏香袅袅飘入她心间,又缓缓缠绕在她心头,猛得收紧,便勒出?了血痕,渗出?缕缕的甜腥。 她在此间生长,后又随庆阳郡王离去,如今却在盛年回?转,只求命殒于此、报仇雪恨,冥冥之中也委实颇有牵绊。 屏风外?,几步之遥,有人拨弄着琵琶“叮叮咚咚”奏出?一首宫廷雅乐,亦是前朝皇族喜爱的曲调。 赫氏眼神恍然有些涣散,兀自?原地转过一圈,细细打量眼前景象,便有幼时记忆凭空浮起,耳旁亦陡然充斥当年兄弟姐妹嬉笑玩闹的声音,神情不由复杂,感怀而留恋。 她身侧,霍长歌却查无所觉,只扶额觑着平铺于榻上的两身舞服,愁眉苦脸。 那舞服甚是繁复,长裾拧出?细腰,广袖飞带交横,霍长歌只瞧一眼便觉头疼,先乖觉解下?披风,即露出?后腰一柄斜插在腰封上的宝剑。 那宝剑银亮刀鞘尤显富丽堂皇,镶有不少?宝石珠翠,却要比寻常武剑短上许多?。 “不像你用的东西。”那公主眸光一瞬便被?吸引过去,忆起适才车中一幕,眼神陡然又冷了半分,语调半讥半讽。 霍长歌骨子里不似有繁华奢靡的影子,若是将她比作兵器,倒似是市井孩童寻常把玩的弹弓,瞧着不甚有杀伤力?,却顷刻间便能置人于死地。 “原是那位王爷留与我那未来夫婿的,乃是一对中的子剑。”霍长歌闻言头也不转,碍于眼下?身份,只这般含混答她,随口道,“当年为?救令妹,母剑已折在阵前了,后来子剑又被?皇帝收走束之高阁,蒙尘了许久。” 那公主眼神瞬息变了几变,似乎回?到旧地,心绪按捺不住便要起伏。 她揣度似得凝着那剑身,记起刚刚仅有一面之缘的谢昭宁,耳畔又不由回?响霍长歌与她水榭之中述过的旧事过往,便对那位“王爷”也生出?了些许的好奇。 她瞧着霍长歌将那短剑俯身塞进榻下?,又解了腰带露出?内里一条四圈的灿金腰绳,“咔哒”一声卸下?环扣取下?盘好,也一并塞了进去。 “那位王爷,是个甚么样的人?”赫氏见?她藏好东西起身,方迟疑轻问。 “甚么?”霍长歌诧异一怔。 她那声轻而淡,如一缕青烟裹挟着单纯的纳罕,在空中飘了一下?便散了,未做太?久停留,也无甚过多?的阴毒与怨憎,不似她寻常语调。 霍长歌在身后众女?“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认真分辨出?她嗓音,才恍然抿唇略一思忖:“我没见?过他,他死得太?早了,那年我九岁,恰逢丧母,我父便也未携我往京中奔丧。百将楼里倒是有他画像,天?生贵气,潇洒疏朗,像个江湖游侠模样。” “……嗯。”那公主稍有意外?,淡淡应了一声,又出?神片刻,转身兀自?更衣,手脚分明要比霍长歌麻利许多?。 霍长歌瞧着她背影,若有所思,但欲言又止。 “你善使长鞭?”赫氏背身对着她,倏得又道。 霍长歌也不知她怎在此时起了闲聊的心思,还尤其心平气和,只如实应她:“是。” “千秋宴上便是你那一柄长鞭坏了我好事,我也还记得。”赫氏凉凉哼笑一声,侧眸自?下?而上一瞥,眼神冷寂又讽刺,却是已没甚么怪罪之意。 “我原也善使长鞭,幼时学骑马,养父还曾亲手与我绞过一支马鞭。那是我收到他赠我的第一份礼物,总舍不得用,还拿匣子装了起来。被?他问起时,又生怕这小家子气的模样为?他不喜,与他撒谎说我弄丢了,他便连夜又与我做了条新?的,一模一样,未有只字片语的怪罪。” “再后来,山戎打过来,南晋也打过来,他战死,王府也被?烧毁了,我的鞭子也没了,废墟之中遍寻不到。那几年正逢大旱,天?干物燥,一天?一夜的大火中,不管甚么藏得再好,也早已烧成一捧灰烬了。”赫氏公主三两下?便换好那华丽繁复的舞服,将一身缀有孔雀尾羽的衣裳穿得如一只灿灿生辉的凤凰,裹着一身雍容气度,遗世独立得站在床头的帷幔下?,只还未束腰身。 她一手掌心托着条看似柔韧的长腰带,腰带上绣一枝孤寂寒梅,另一手扯着它轻轻捋动,似在怀念幼时记忆中的第一支长鞭,沉声遗憾一叹,嗓音陡然又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般得冷:“我便再没用过鞭。” 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抬眸看她,后知后觉寥寥只字片语,便要勾勒出?那短暂的前半生,她像是在以这种缅怀的方式,临终交代着后事。 赫氏却不再多?言,只垂眸在她那忖度而灼热的目光中,自?换下?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短匕塞进怀中。 那匕首并无刀柄,只半掌长的一片刀身细长似柳叶,贴身藏着便显不大出?来。 她再躬身,从那堆衣裳里又翻找出?一个掌心大的牛皮小包,打开来,自?里面倒出?十二只形似梅花的铜钉和两颗小药丸。 她将那十二只铜钉每六个一组排成两排,分别扣在腰带左右两侧伪成装饰的模样,钉尖上有青紫流光一闪,像是淬了剧毒。 夏裳单薄,那公主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漠然送进自?己口中,又垂眸凝着余下?一颗,眸中情绪交杂,半晌后,方才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如此似得将其踟蹰而缓慢地递给霍长歌,着她仔细收好,以备万一。 “我只杀连凤举,古氏既有血脉残存,若为?我牵连所伤……便以此还那位王爷的恩情吧。”赫氏斜眸阴毒睇着霍长歌,冷声警告,掩不住厌恶道,“那针上的毒霸道猛烈,过上一个时辰便是有解药也无用了。你若敢将其喂给连凤举,我便要诅咒你爹死无葬身之地了。” 知恩必报,血债血偿。 霍长歌闻言心头五味陈杂,无奈瞥那嘴上颇不饶人的公主一眼又垂眸,凝着手中托起的那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似承载着她一份不甘不愿托付而出?的信任,掌心间似一时沉有千钧的重量,便如前世一般。 若她们…… 若她们非在此时相识、此间相知,身后也从未垒着森然白骨与枉死冤魂,霍长歌眼神复杂地昵着自?己缓慢收拢的五指,些微恍惚心道,她们原该有好多?话要讲、好多?事可做,甚至可以交个彼此知心的朋友,午后闲暇时,于庆阳郡的马场里扬鞭赛马…… 只遗憾的是,她们没有这样的以后了。 遽然间,霍长歌余光似窥见?前世的自?己正被?一团光晕裹着,着一身染血破败皮甲,提一柄豁口断折的长刀,缓步穿出?时光的罅隙,长发?飘散身后,眉目阴冷怨怼得朝那公主走去,自?后背顷刻撞进她身子里,霎时与她融作了一体。 她与赫氏恍若半身的错觉,越发?在此时清晰明朗了起来,夏阳透过窗棂散进半室光芒,霍长歌就站在那耀眼的日光中,与立在帷幔遮掩下?的赫氏沉默相对,似被?光影劈成了完整的两半。 她就像是霍长歌舍弃在前世里的绝望与死寂,便连光都去不到她那里。 霍长歌怔怔瞧着那公主,心潮澎湃,一时出?了神,眼底恍然便盈出?些许泪意来。 那公主却眉目阴冷而讽刺得与她怀中塞入了一只四弦十二柱的直颈琵琶,寒声嘱咐:“你既不会跳舞,便随我身侧抱着琵琶滥竽充个数,莫将它拨弄得太?响亮,我瞧你那手也不像是会奏乐器的。” 霍长歌:“……” 霍长歌那指茧内行一眼便能瞧出?门道,她会的东西不少?,不会的却也多?,习练武艺与拨琴弄弦长出?的茧子到底不同,瞒不了旁人。 她顿时便成了个拖后腿的,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装模作样学像些,”那公主车上受够了她磋磨,待会儿又要遵她指引行事,憋闷难解之下?,只能见?缝插针接连讥讽道,“若坏了我的事,怕我确实会背信弃义将你推出?去先祭旗。” 霍长歌闻言乏味横她,心头一腔感怀惆怅登时便要烟消云散,她不满“啧”一声,忍无可忍正欲与她再斗上两句嘴,却转而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那公主倒不觉晦气,只无语极了,寒眸一转冷笑噎她,正还有话要讲,便闻有宫婢扣响殿门走进来:“二位姚家小姐,外?面宫人传话来,说陛下?提前允了莞儿小姐献舞,这便要小姐赶紧出?去了。” 那人话音未落,屋中琵琶乐声一停,屏风后,霍长歌与公主警觉对视一眼。 “申时已到了么?怎这般快便要召见?了?我衣裳还未换妥当呢!”霍长歌装作受惊模样,倏得急声,尖着嗓音转身与那公主娇嗔道,“阿姊,你快帮帮我!” “……皇后不知何故迟迟未至,家主怕扫了陛下?雅兴,便要小姐先行献舞。”屏风外?,那宫婢闻言顿时细眉紧皱,不由话里有话得催促道,“二位小姐快些吧,迟了怕要耽搁五殿下?的大事了。” 她说完登时甩袖走了,显对连珣颇为?忠心。 “皇后——?”霍长歌低声一疑,抬眸觑那公主。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5节 公主却也不知内情,稍稍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怕是不愿投毒,在寻隙拖延吧。” 那位继后虽瞧着端慧贤淑,处事滴水不漏,却似个纸扎的人,不大像有主心骨的模样,与这宫中大部分女?子并无不同,恪守妇道、从夫从子,下?不去杀手再正常不过,只—— 霍长歌不由悬心,生在那样的家族,又育有那样的嫡子,便是她再不愿搅合进那浑水,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恐还是要落下?与前世一般自?缁于寝殿的下?场吧…… 她们到底也相处过半年光景,且继后虽有自?个儿盘算,却从未苛责于她,霍长歌一时于心不忍。 说话间,屋内众女?抱着琵琶裹挟香风,已径直绕过屏风,拥在她俩身侧。 “既事有变故,”赫氏眉目一凛,回?视霍长歌的那一眼中似有殊死一搏之意,她果断与众人下?令道,“便按原计划,见?机行事吧。” 言罢,她转身一甩长袖,曳着拖地曲裾,扬着两条流云似的飘带,逆着光,便是做出?了柔媚温软的京中闺秀模样,亦掩不住通身华贵雍容,似凤凰神女?临凡一般,率众走了出?去。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之临出?殿门,却下?意识转头回?顾,那空荡荡的寝殿内,恍若遗有脂粉香气散在阳光里,又似残存着不成调的琵琶曲,绕着大殿四角翻转盘旋,重新?织成了一首送别的歌。 *****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众女?面覆薄纱同行,出?了殿门,便被?一列禁军护着送往御花园。 她自?宫门往观雪轩中去时,已敏锐觉察路上禁军岗哨位置多?有变动,遂有警觉,却不知眼下?御花园中更是反常。 那园中虽面上一派祥和,喧嚣热闹,但宾客觥筹交错间氛围略显生硬,似有暗流涌动,不知是否皇后无故缺席缘故。 众女?被?人引至两列筵席正中留出?的空地,正正对着连凤举。 霍长歌立在那公主右手侧,不动声色转眸一眺,满园未窥见?谢昭宁,却见?连璋虽囫囵坐在席间,那身衣裳却穿得不伦不类,不似来赴宴,倒像是晨起巡防时常着的便服未及更换,面色也难堪,比往日冷脸模样多?出?几分忧怀与愁容似的。 霍长歌心念一动,越发?戒备,不由摆正怀中琵琶,以细长曲颈谨慎遮住双眸。 “这便是侄女?莞儿,与其幺妹。”那姚家家主忙起身与连凤举一拱手,引着那公主与霍长歌口中唱福,矮身依次拜过皇帝、丽嫔与众殿下?,待与连珣眸光相交时,便明显可辨其中老谋深算的笑意。 那公主虽素纱遮面,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更勿论那一身似牛乳般白皙的肤色,晃得人眼花缭乱,举手投足间又风情万种,细腰似柳,实属尤物。 霎时便闻周遭连声赞叹,御座之上,连凤举眯眸意外?一滞后,亦颇满意似得微微颔首,抬手一挥,便允其立即献舞。 不待清脆琵琶声响织出?曲调,姚家席间已有人认出?那活色生香的女?子非是族妹来,却不敢明言,只眼神疑惑不住瞥她。 “叮咚”声起,众女?正要合着雅乐拧腰起舞,霍长歌手指按在弦上只不敢发?力?,倏然—— “陛下?!皇后,皇后——”派去寻皇后的太?监终于去而折返,身后紧跟着走到半路遇上的永平宫赶来报信的宫女?。 二人行迹匆忙,顾不得礼仪,自?廊下?便一路小跑高声打断了那乐曲。 众人闻声侧眸,连凤举见?状厉声呵斥:“大声叫嚷,成何体统!” 那宫女?脚步慌乱,面色青白交错,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廊下?花丛中,烈日下?哭着大声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了!” “哐当”一声,连珣手中玉樽摔在桌上,眼瞳倏得圆瞪。 席间一静后,顿生哗然,乐声一止,那前朝公主与霍长歌下?意识侧眸对视,皆停下?动作。 “……皇后?”连珍正惊于那公主的美貌,偏头与连珩小声说话,闻言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丽嫔与连璋已悚然起身。 连珣脸色骤白,心念电转间,已是猜中了甚么,与那面色如土的姚家家主惊骇面面相觑间,又顿起怒其不争之念来。 连凤举眯眸下?眺,凝过连珣一瞬,似有疑虑,顿过片刻才起身走下?主位,与身侧主管太?监道:“皇后到底出?了甚么事?怎好端端便中了毒?着人彻查!摆驾永平宫!” 他一动,身后随行禁军便亦要随之移动,铁甲“哗啦”一声轻声撞击,远处又有人从廊下?一路惊惶跑着过来。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那新?来的宫女?哭得只上不来气,“哇”一声大哭跪在连凤举身前,“皇后娘娘中毒,已薨了!” 连凤举:“!!!” 周遭一片寂静后,又轰然混乱。 “阿弥陀佛。”太?子掌心扣着佛珠登时念出?佛号。 丽嫔与连璋却已离席,朝着皇帝身后过去,连珍与连珩亦后知后觉跟随。 只连璧似乎不懂甚么叫薨,兀自?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转头询问南栎:“母亲怎么了呀?” 南栎亦似受了惊吓,僵硬站在连珣与连璧身后瞠目结舌。 局势一时出?人意料,竟朝不受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 连珣后背冷汗涔涔,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竟一时失语,他心知皇后怕是不堪逼迫,十有八九愤而服了他那瓶名为?“缠枝”的毒。 千算万算,未曾料到搅局的竟是一道死讯,他错估的居然是他平日从未放在眼中的生母…… 那毒原便出?自?大内,毒性猛烈发?作迅疾,且无药可解,中毒者脖颈血管片刻后便要凸起似枯枝,自?此为?名,前朝常作赐死宫妃所用,后为?元皇后所销毁。 连珣那瓶还是那位前朝公主特地配与他的。 连凤举若往永平宫去,只肖瞧过一眼,必会认出?那毒来,得知永平宫中有人与前朝遗族相勾结,继而震怒严查,那他行迹定?要败露。 且,眼下?皇后骤亡,山戎未至,酉时连凤举定?再不会往行宫“浴兰”,京郊行刺已成虚妄,遂—— 连珣狠厉抬眸。 那已被?众人慌乱中遗忘的公主,与连珣眸光相交一瞬后,又淡淡瞥了霍长歌一眼,见?她微不可见?点了下?头,耳畔便响起她马车上的嘱咐来: “寻隙在席间完成审判与刺杀,便是山戎未能按时抵达城下?,亦莫留待酉时京郊,那并非最?稳妥时机。”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连凤举已窥得凉州形势,只在做戏。他非是猎物,亦是猎手……” 倒——正合她意了! 赫氏美眸轻转间,风情万种稍一扭腰,往御驾前悄然紧走几步,水袖旁若无人一舞,“唰”一声骤响中,那长袖似白虹贯日一般,遽然便朝已离席的连凤举猝不及防攻了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连凤举身后侍从不及出?手,御阶下?,连璋反应迅疾,电光火石间将丽嫔一把横推出?去,半身一转便下?意识护在帝驾之前。 连珩于侧旁手忙脚乱接住母亲,只一抬眸功夫,“飒”声风响中,那水袖挟着穿石崩云的力?道,便要当胸撞上手无寸铁的连璋! 连璋冷眉肃目,迅疾横臂格挡,抵住那水袖猛烈一击,闷哼声中后退两步,后腰“咚”得磕在御案边缘,一口气不待平复,便见?又一道水袖已骤然到得面前,似条水蛇般绕上他脖颈,倏得收紧。 连璋呼吸一瞬受阻,不待出?招应对,“唰”一声,那水袖裹挟内劲,已扯住他凌空越过列席,迎着那“姚家女?”飞身过去! “护驾!”连凤举身侧太?监总管陡然醒转,尖声大喊,“护驾!有刺客!来人呐,有刺客!” 四下?里闻声骤乱,众人忙尖叫离席,抱头鼠窜,案几被?接连“哐当”撞翻,玉樽瓷碟“叮叮当当”摔落一地。 园中禁军自?发?调度,迅速往御几前围出?扇形人墙,将连凤举与太?子严密护在正中,持枪做出?抵御姿态。 铁甲互相撞击的“铿锵”声中,御花园外?驻守的禁军亦闻声似潮水般不断往园中倒灌,到处踏响齐整而沉重的脚步。 连凤举神色从容,并不见?明显慌乱。 太?子着一袭暗绣梵语的湘叶黄袍,手中紧扣一串绿檀佛珠,立在连凤举身后,模样稍有仓皇。 连珩与连珍一左一右扶着丽嫔谨慎后退,余光瞥见?连璋身后原随侍的那两名禁军,亦果断往连凤举身前围过去,面容肃穆戒备,抽刀横在胸前,不顾连璋孤军奋战,竟毫无施以援手打算。 连珩顿觉古怪,不及细想,只心惊肉跳望着连璋落地便与那“姚家姑娘”“砰”声对了一掌。 连璋身形一晃似有不敌,长衫下?摆似水纹般狼狈一荡,随即急中生智,一手反绕颈前水袖绞在臂间,牵制住那“姚家女?”再难与皇帝发?难,另一手横掌胸前,复又咬牙迎了上去,竟丝毫无惧。 二人旋即近身缠斗。 霍长歌抱着琵琶与众舞姬守在赫氏身侧掠阵,见?状陡然一惊:水袖难以半途收势,那公主一击不中,阴差阳错掠来连璋不说,反被?其只身绊在原地,越发?错失决胜良机,怕已是要动真怒。 果不其然,赫氏眉目怨毒空寂,她此前并未留心连璋,眼下?见?他护腕束袖,衣饰并不华丽,只当是个忠心的显贵武将。 她两手做出?鹰爪模样招招阴损狠辣,涂了丹蔻的十指长甲利似刀尖。 “唰”一声,连璋斜身躲避不及,胸前衣裳便被?她凶厉抓出?五道长痕,又一掌窥准破绽狠辣追来,正要将他当即格毙,耳畔一段清脆而杂乱的扫弦声中,那掌风稍一迟疑似又收力?,连璋错步间便只被?其“噗”一下?拍中胸口。 他一瞬气血上涌,呼吸凝滞不及细想,颈间长袖随即又被?灌入内力?遽然扬起一甩。 连璋猝不及防半身复又腾起半空,被?“哐当”重重摔进连珍身侧列席,撞翻了矮几又掉在地上,“哗啦”扫落一地瓜果碗碟。 连珩心惊肉跳,扶住丽嫔上臂的十指倏得扣紧,丽嫔吃痛蹙眉,关切唤道:“二殿下?!” “二哥!”连珍捂唇“呀”了一声,一双美眸惊得忽闪眨了两下?,却是下?意识自?连珩身后转出?,竟赶在连珩前,躬身便要将脚下?连璋搀扶起来。 连凤举于御阶之上负手下?眺,见?状迟疑眯眸,视线在连璋与那“姚家女?”间打了几转后,又若有所思般停在连珍与丽嫔身上。 连璋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右臂似在撞击中脱了臼,他左臂捂着右臂借着连珍微弱力?道踉跄起身,一身暗绣云纹的霜白外?裳沾满污渍,唇角溢出?血线,颇显狼狈,眸色却略有茫然得远眺庭中众女?。 霍长歌手指扣在琵琶弦上,于众女?衣袂翻飞间左右腾挪,脚下?步法?频换,恐为?连璋认出?。 禁军平日里训练有素,肃然喊杀声中银芒似霜,已在此时祭出?了枪阵扑来,霍长歌以琵琶作盾,绕在赫氏身侧替她抵御长枪环阵攻击,间或与赫氏侧眸略一感激点头,却见?她似有迷失,望着连璋恍然怔忡。 连珍那一声娇滴滴的“二哥”,不合时宜得将赫氏陡然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幼年,她在此间亦曾有过一位忠孝英勇的二哥,只是死得太?惨了。 她的恨与善,皆与那些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的亲情紧密相连。 赫氏回?神似掩饰般讽刺怨毒回?睇霍长歌,霍长歌却瞬息洞穿她内心所想,只以眼神示意她眼下?处境——得连璋这一阻,园内着甲禁军越来越多?,已有弓手于墙下?预备结阵,箭尖寒芒一晃,片刻便要织出?一张天?罗地网。 谢昭宁还未露面,连珣调换的所谓兵防似乎亦未入得园内,她们已无空闲等待旁的助力?。 机会再错失不得! 赫氏抬腕一打手势,众女?遂护着她与霍长歌,尽数袒露獠牙,顿时往皇帝面前奋力?嘶声杀将过去,长指撩着琴弦一抹一挑间,便从琴身空腔中弹出?细如牛毛的暗器,合着琴音如天?女?散花般,朝四面八方角度刁钻得撒出?去,自?持枪扑来的禁军人墙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可供前行的口子。 不住有禁军中针倒地,甚有零星宫婢累受无妄之灾,园中愈加慌乱。 南栎护着连珣,连珣抱着连璧与那姚家家主虽已起身分别规避,自?行寻了禁军人墙角落躲过去,但仍有不明就里的宗亲避之不及痛呼惨叫,更有甚者连声惊叫便要离席,慌不择路往园外?跑去,却又被?赶入院内的禁军似撵兔子般压着回?来。 “那不是我姚家族妹——”惊骇中,有人狼狈躲在翻倒的案几后,抱头蹲在遍地碎裂的杯盏与瓜果上瑟瑟发?抖,下?意识高声求救,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救命啊!” 禁军已渐将御花园围得密不透风,连凤举身处禁军人墙后下?眺庭中,沉郁无言,电光火石间,那一声痛呼,合着“姚家女?”那一双琥珀似的淡眸,自?他眼前惊鸿掠过。 他神思恍惚中,骇然瞠目,两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眼前一时似有无数前尘旧事一一浮起。 连凤举面色霎时青白难堪,眸中聚起森然恨意竟不由往阶下?连璋身上沉沉落下?去,神情揣度,阴晴不定?。 庭下?众女?冲势越加凶猛,无一例外?俱是武艺卓绝的好手,众人拧在一处似一柄尖刀不住劈开连凤举身前禁军人潮,堪堪便要到得阶下?时,太?子手中檀木珠串“哗啦”一声猛烈晃动。 连凤举闻声侧眸,只轻描淡写睨他一眼,太?子便羞愧似得胀红了脸,垂眸搦紧佛珠,沉声念了佛语。 正在此时,院墙下?的弓手已然就绪,只待连凤举下?令围剿诛杀,众女?再难上前一步。 霍长歌窥得形势,与赫氏眼神相交,微不可见?再一点头,覆面薄纱轻轻晃动。 连珣亦已觉察出?自?身埋伏兵力?久未入内,不知缘由下?与姚家家主分隔禁军两侧,远远对视一眼后,只将赫氏当了救命稻草,眸光焦灼而殷切地凝着近在咫尺的赫氏,却不料连凤举面色阴沉,右手一抬,微微颤抖,骤然挤出?了这半刻间唯一二字,竟是雷霆一声:“诛——杀!” 他那简短皇令之中,恍惚依稀隐着不为?人觉察的恐惧和憎恶,驱使着他当下?不闻不问便要斩草除根的言行。 连凤举话音即落,最?前一列弓手闻令迅速引弓张弦,“唰”一下?,漫天?箭雨裹挟夏阳烈光霎时朝众女?射来! 霍长歌率众女?环着赫氏以琵琶抵挡箭潮,密集“叮当”清响中,与她默契腾出?半身空档。 第一波攻击未平,那赫氏竟一拧腰振臂,“唰”一声水袖复又脱手而出?,却是穿过夺命箭雨、擦着禁军人墙、越过翻倒列席,出?人意表得将连璋身侧的连珍猝不及防当众拦腰掠了走! 连珍“啊”一声凄厉惨叫,花容色变,水红粉裙似一朵破碎的海棠,于半空划过凄美的弧度,落地便被?赫氏扣紧喉头抵在身前。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6节 “住手!”赫氏高声冷冽一叱,昂首眺着连凤举。 霍长歌怀抱琵琶惊诧一怔,以眼神质问赫氏,却得她无心无情似得冷漠一横。 在霍长歌原计划中,若是一击皇帝不中,无法?将其撸劫以性命为?要挟当即完成审判,择太?子怕亦是艰难,退而求其次,便着赫氏寻隙掠走连珣,旨在打一个措手不及的迷魂阵。 毕竟连珣乃是皇子,皇帝纵是疑他,总不得二话不说立马射杀亲子,只要拖得片刻开口时机,此事恐便能成,却不料赫氏临阵变卦。 霍长歌知其深意,此情此景之下?,连珍确实比连珣更易捉拿,且更易于配合她们后续行事,但冷不防被?摆一道,霍长歌不由怒从心起。 若是前世的霍长歌,怕也会急中生智如此行事。 只她今生似已渐淡了戾气,从未存有将不相干之人拖入局中的念头,况且连珍生性软弱,怕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但眼下?一步错,便只能继续错下?去—— “嗬”一声收弓声中,箭雨骤停,千百银白寒芒织成天?罗地网笼在四方,箭尖齐指连珍却不能再发?,禁军一时投鼠忌器,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珍儿!咳咳咳咳……”连璋呼吸一滞,他受伤不轻,出?手阻截慢了一息,眼睁睁瞧着连珍被?劫走,心下?一急气血上涌,便连声闷咳起来。 连珩与丽嫔亦骇然惊呼:“珍儿!” “你莫伤我妹子!”连珩止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快放了她!” “大胆贼人!”皇帝身侧大太?监亦尖声道,“竟敢行刺陛下?,劫掠四公主!” 赫氏指做鹰爪,食中二指紧扣连珍喉头,一双怨毒双眸冷厉斜挑连珩与连凤举,阴寒哼出?一声嘲讽笑意。 连珣适才已做好最?坏打算,恐此间谋划难成,要按原计划留待晚宴城郊,见?势略一诧异,却在人群后转而面露喜色。 霍长歌抱着琵琶屏息凝神,贴着赫氏身侧留意双方动向,覆面薄纱上露出?的一对清亮双眸越发?审慎。 这场大戏,直到此时方才拉开序幕,只—— 她转眸间,却仍未见?得谢昭宁身影,心下?不由挂怀。 “我不怕,我不哭,我……我也可以很勇敢……邪、邪不压正……嗯……” 霍长歌冷不防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嚅嚅私语,斜眸便见?原是连珍死死咬着唇角,纵使被?赫氏紧紧扣着喉头,依然悄声在给自?己含含糊糊得鼓气,嗓音低哑。 她虽颤颤巍巍贴着赫氏腿软得只站不住,俏脸吓得煞白,泪眼婆婆中,却并未有霍长歌预料中的惧怕与慌张。 霍长歌虽莫名,眸中却不由蕴出?些许意外?的宽慰来。 “不知,这是陛下?哪个女?儿?总归不是二公主便是了——” 赫氏着一身华丽舞服,昂首立在阶下?,虽经一番苦战,却仍不见?狼狈,似一只熠熠发?光的金凤凰般毫无惧意,不进也不退,终于以一把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旬般的嗓音率先出?声挑衅。 她提着连珍喉头猛得用力?,另一手狠狠扯落覆面薄纱,露出?一张超尘绝俗的倾世容颜——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冰肌玉肤如无瑕白璧,宛若自?雪山之中托生而出?的神女?,不似凡人之身。 众人无不惊声赞叹,连璋更是恍然忆起些有关前朝皇族的传闻来。 她上挑一双琥珀淡眸,怨毒上眺连凤举,在他一副遽然如见?鬼魅的失神神态中,按霍长歌事先嘱咐,故意谎报了身份道:“陛下?继续放箭诛杀本宫啊?五年前,陛下?能因本宫杀死自?己的二公主,如今,还怕再杀死这个女?儿吗?!” 那一声似平地惊雷,伴随着前朝皇家重见?天?日的仙姿玉貌与连珍压制不住的痛苦喘息,简短而清明得勾勒出?那遭连凤举多?年刻意掩埋于天?光下?的腌臜旧事,“轰”一下?炸出?了这红墙青瓦间一段最?大的谎言和最?怨的过往。 前尘往事霎时似被?燎原之火所裹挟,逆着轮转光阴骤然便朝众人无情倒袭而来。 五年前的正月,春寒料峭,雪虐风饕,京畿内外?白得刺目,鹅毛大雪笼着三辅,便似也瞧不见?古宅治丧所用的素白轻纱,在风中接连飘足了四月余。 自?春起——至夏止。 周遭静过片刻,便宫人不由胆大偷觑连凤举,隐约更有低呼声此起彼伏。 “难道果真是前朝人?” “二公主与前朝人竟是被?、被?……” 连凤举如遭雷击般倏然瞠目,额前冷汗滑落,一瞬似堕索命噩梦之中,竟不敢回?视赫氏那一双淡色眼瞳,他半抬于空中发?号施令的左手猛得紧握成拳,盛怒而惊惧,双唇轻颤翕合:“赫、赫连……” 太?子噤若寒蝉,下?意识死死掐紧佛珠,一身梵语经文竟在艳阳之下?摇曳出?森然冷光。 连璋与丽嫔骇然对视,连珩亦心中骤起微澜,见?丽嫔眸中竟有痛色一闪而过,后背倏得发?凉。 当年之事,扑朔迷离之中又添三分错综复杂,内情本就经不住推敲。 只连珣不由喜形于色,压着一副阴郁眉眼不动,唇角忍不住微微提起,蕴着些微惊艳与色气。 正在此时,鬓发?花白的都检点着一身步兵轻铠,尤显精神矍铄,竟亲率一队禁军自?墙外?佩刀涌入,踏碎一院烈日斜晖。 霍长歌闻声侧目,一眼便瞧见?谢昭宁仍易着容,以一副不大起眼的面貌着了齐整的禁军服饰缀在队尾低头跑步进来。 增补禁军眼看又要列队往连凤举两侧守过去,谢昭宁急智间,装作一个踉跄,抬手捂着头盔正巧错步抢了太?子与连璋身后夹角处的位置无声站定?,闻见?赫氏此言,霍然抬眸朝她眺去,又一眼于其身侧认出?那抱着琵琶半遮面的霍长歌。 好一招“借尸还魂”并“釜底抽薪”再“一箭双雕”,稍纵即逝的时机中,又单刀直入切其要害,如此果决且行险,端得是霍式的雷厉风行,只—— 如此行事,他一时竟无法?预料,事成之后,霍长歌又该如何脱身? 第64章 谋逆 “大胆狂徒!”连凤举身后大太监遽然?上前半步, 面朝阶下赫氏尖声发难,“光天化日之下,岂由尔等肖小装神弄鬼, 信口雌黄?!还不速速放开四公主——” “——大陈元兴末年——” 赫氏却不惧其声威,将连珍锁在身前抵着, 掷地有?声截他话音, 铿锵砸出几个字来, 震得?那大太?监不由哑声畏缩一顿,她方才在霍长歌眼神示意下,朗声正色又续道: “——晋将霍玄为使,替连凤举结哀帝以盟约:保皇族、利百姓,哀帝奉国玺拱手?以让皇位,陈亡于晋。” 连珣隐在禁军人墙后,闻那惊空遏云似得?一声, 危机四伏间, 偏首与姚家家主?兴味挑眉。 “南晋清和元年,晋帝连凤举秘密迁赫氏皇族于京郊荒弃道观暂居, 着重兵把守, 以迁宫之名行囚禁之事!” 那嗓音凛冽刺骨, 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竖着将光阴与谎言无情劈开, 剖出肮脏的人心。 “南晋清和二年, 百废待兴, 然?国库空虚,晋帝与三辅贵胄征钱粮, 权臣反讨赫氏皇族为恩赏,古昊英与霍玄力拒而遭排挤, 同年举兵远赴北疆。” 那若腊月里?冻过一遭似的嗓音,就响在连珍耳侧,压抑着情绪却掩不住悲痛得?在娓娓道来一段错综复杂而又湮没无音的过往。 连珍渐渐停了挣扎,纵身陷囹圄,却哆哆嗦嗦倚着赫氏,转眸小心翼翼窥她侧颜,见她亦不过花信之年,心下骤起波澜。 “南晋清和三年,霍玄永驻北地,连凤举阳奉阴违,诏曰遵旧盟,分批将赫氏皇族遣往江南定居,却在哀帝走水路先行途中,命人凿穿船底,致哀帝溺水身亡,对外?却谎称乃是海啸滔天打翻渡船所致;后又以孝期为由,令皇族迁徙之事暂行搁置。古昊英知?其内情,诘责晋帝无果,自此君臣离心。” 太?子周身一震,惊悸又怯,掌中似扣不住一串佛珠的重量,“哗啦”一声,复又抖出细碎响动?,宛若催命梵音一般。 连凤举却再顾不上他,自四面八方?的忖度目光中,面色难堪,颤抖双唇挤出一句:“住、住口……” “南晋清河四年,连凤举再度私违盟约,暗纵权贵出入道观,以□□赫氏皇族追欢取乐,为所欲为长达七年之久,纵有?枉死性命,亦袖手?旁观!” 那一声声、一句句,寒得?锥心刺骨,只公正述其过往中曾被皇权刻意隐匿的枝叶,便犹如?自黄泉之下泛起的审判,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连珩遍体生寒,虽将信将疑窥着连凤举,目光又不住试探似得?在丽嫔与连璋间游移。 “住口!”连凤举陡然?盛怒,却不料周遭瞠目结舌怔忡者众,竟无一人附和施压阻止赫氏。 连珣与都?检点隔着半座庭院与一段禁军人墙,状似不经意间眼神交汇,都?检点转眸稍往周遭禁军身上一带,再微微颔首,连珣便安心落意似得?一扯唇角,越加胜券在握一般,闲适垂眸理了理袖口。 “南晋清和十一年,元宵节,连氏二公主?无意闯入道观,亲眼目睹前朝遗民生存之惨状,回宫跪请面圣遭拒,为掩人耳目,晋帝谎以染疾为由囚其亲女诛于寝宫,又引西村痘疾投至道观,灭赫氏以疫病——” 连珩与连珍遽然?大骇,齐齐侧首望向连璋。 “闭嘴,闭嘴!朕命你?闭嘴!”连凤举倏得?恼羞成怒连声爆喝,威慑似得?振袖抬手?一招,厉声下令道,“禁军何?在?!” 话音即落,“唰”一下,他身前禁军人墙复又张弓结阵,箭尖寒芒齐指阵中赫氏众人,亦将连珍纳入射程之内。 谢昭宁沉湎中低“嗬”一声,随队列禁军整齐出枪,侧眸觑见连璋震惊而恍然?神情,方?才感慨原当年仍有?许多内情为年幼的他与连璋所不知?,愈加为古氏一脉的沦亡而痛心疾首,也?越发为北地霍氏而忧心忡忡。 连珍不由“啊!”一声低呼。 丽嫔惊惶掩唇,美眸凝着她忧心如?焚,却在此时又呼救不得?。 “——古昊英欲与前朝遗民施以援手?,却被围困于古宅中郁郁而终。后痘疾扩散至东村,致十户九空,亡——百余众。” 一时间,赫氏为刀光剑影围在阵中,却昂首挺立,不卑不亢亦不畏不惧,环扣连珍脖颈抵在身前,缓缓述完最后一句,作金石声。 她讥讽眺着连凤举,偏头?扯出一副阴森可怖的笑意来,似追魂恶鬼般,压着喉头?冷声道:“怎么,晋帝又要送女儿与本宫陪葬,杀本宫灭口了么?” “你?是已忘记,五年前,清和十一年,本宫已死于痘疹瘟疫,尸身似病死的肉猪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土坑之中,堆上木薪焚毁了么?还是——” “啊,倒是本宫忘了,你?既能为斩草除根,将二公主?活活饿死在寝宫——” “一派胡言!”连凤举瞋目切齿,肃声喝止,气急败坏之中强压一份难以觉察的惊恐。 旧事重提,纠其隐秘,许多内情原不该为外?人所知?晓。 故他心绪几番沉浮间,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发白,方?才堪堪维持住面上一派威仪与从容,却又不由眯眸睇着连璋,疑窦丛生。 “朕之二女连珠,乃嫡出之独女,”连凤举沉肩引颈做出一副长叹模样?,竟转而语蕴七分慈爱,当众辩驳道,“柔嘉维则、和顺舒雅,素为朕所喜。然?,上天未怜,其虽身娇体贵但命运多舛,及笄之年恶疾缠身,不幸短寿夭折于深宫闺阁,乃朕平生之大憾——” 谢昭宁隐着禁军之中,只不敢表露过多情绪,却忍不住垂眸为二公主?所不值,她生性跳脱活泼,与“柔嘉维则、和顺舒雅”八个字从来毫不相?干,只短短五载光阴,怕不是连凤举已描摹不出连珠真实模样?? 连璋按着伤臂,闻言一瞬瞠目,心头?霎似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又痛又冷,却是禁不住自嘲短促笑了一声。 如?此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连凤举见状目光越发阴鸷而笃定,语速不由渐缓:“——岂能由尔故弄玄虚,乱做颠倒黑白之说,无故惊扰亡灵!” 霍长歌审时度势,窥连凤举神色便知?他已疑到了连璋头?上,果不出她所料,连凤举从不放心任何?人,怕是他正笃定连璋才是那个“里?应外?合”的“里?”。 他用疑心,将身边之人,一个个推向与他对立的位置,众叛亲离便不过是咎由自取。 霍长歌决绝眯眸,与赫氏当即使了个眼色,眼神蓄意一带,那赫氏眸光便在父子二人间迅疾打了个来回,心领神会,按霍长歌事先布局,再落一子。 “二殿下,此言,您信么?”赫氏得?霍长歌授意因势利导,扬声冷笑,一语再诛连璋的心,骤然?便与他发问道,“令妹死因为何?,殿下怕是最为心知?肚明吧?有?些话此时不说,便再没机会讨要公道了!”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 连璋耳畔似恍惚闻见谢昭宁那日诘问,乍然?抬首望向赫氏。 赫氏一言出其不意,又一针见血,诡谲刁钻肖似霍长歌一贯行径,谢昭宁匿于人后,意外?之下轻瞥连璋侧颜,却晓得?他们手?中再无多余筹码,霍长歌不过是欲孤注一掷,欲借机推连璋入局,将所有?人俱网进其中,赌成败在今日一举,不忍又期翼。 清醒时梦、昏噩着梦,谢昭宁等今日已许多年,一时似有?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又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眼下形势未明,还不到他解开身份时候,只能苦了连璋一人直面他的亲父与君主?,不禁感同身受。 众人目光聚集之下,连璋唇角轻颤,踟蹰间,赫氏再一语追来:“二殿下,令妹到底是因疾而亡?还是如?本宫一般死于连凤举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放肆!”她话未说尽,连凤举已勃然?震怒,戾喝一声,宽袖于身侧重重一甩,却是强留一线理智道,“刺杀皇帝乃夷九族之重罪,当行车裂!尔等既已行迹败露,先机已失,若此时放了四公主?,朕便许尔等全尸,自行了断!倘再胡言乱语——” “本宫早已是孤魂野鬼,九族沦丧,又何?惧生死?只可惜了四公主?——”赫氏越发扣紧连珍喉头?,只状似惋惜得?朝连璋续又残忍讥笑,“——要与殿下胞妹一般,重蹈覆辙,亡于父手?,与本宫一同陪葬了!” 西斜烈日下,周遭静得?可怖,帝王之怒的威压已无声蔓延开来,翻倒的案几后,有?人禁不住低声呻-吟啜泣。 “二公主?连珠,死于以卵击石,引火烧身,无疾而有?憾。时,因武英王古昊英意欲遵旧盟、守旧约,救前朝遗民于水火,却为虎贲营所围困,抑郁而终于古宅。” 寂静之中,忽有?一道冷肃嗓音低沉响起,宛若西风卷着寒雪斜斜吹进了艳阳下的御花园。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7节 连璋一字一句,状似平静得?替赫氏补全了当年旧事的尾音,了悟了前朝今日行径的真正企图,亲自认下了她大陈遗族的身份。 寂静之中,骤添哗然?。 “二殿下!”丽嫔骇然?转身拦他话音,却见他一双冷眸中赫然?凝出了决绝而畅快的笑意。 连璋从未这般笑过,这些年里?,他恨、他怨、自苦也?自罚,没有?一日过得?舒心。 丽嫔不由一怔,话音断在齿尖,便再也?吐不出了。 连璋于众目睽睽之下,拂开身前禁军,捂着伤臂,无视赫氏称心快意神情,只径直往连珍身前过去。 他转身挡在连珍面前七步远处,将她遮挡严实了,方?才昂首望着玉阶之上的帝王,竖起脊梁,嘲讽而惨痛得?轻笑:“父亲,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久而久之,是否当真便能将自己也?骗过去?” 他便是再怨,身为人臣顾念君颜、身为人子顾念父仪,话中仍下意识留出三分余地。 谢昭宁慰藉又不忍,在连璋身后双目遗憾低垂:他快慰连璋终以一腔孤勇之姿,当众挣脱了这些年里?默然?背负的所有?枷锁,愿清醒而真正得?“活着”;他又他遗憾他们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当众站在连凤举的对面,亲手?斩断这维系了十几载的微薄君臣父子情分,方?才能为古家正名、为良知?正名。 “……逆子!”连凤举闻言一滞,随即一副恍然?模样?,心念急转间,撇过前朝旧事不提,惊恼紧追便道,“我倒是谁有?这般能耐,竟能越过层层禁军助歹人入中庭?原今日之事你?亦牵涉其中!” “你?五弟早有?狼子野心,姚家与前朝余孽勾连不甚稀奇,但你?也?——好啊,好得?很,怪不得?谢昭宁往庆阳一行突然?消失匿迹!朕的好儿子们所图甚大,边境哗变恐尔等亦牵涉其中!便是霍长歌为前朝所撸劫,怕亦是尔等连环策中的一计!” “能得?霍家背后支持,却是本事,只皇位仅此一张,事成之后,你?们谁坐呢?!” 连凤举一语震惊四座,周遭更添哗然?,今日之祸竟由连凤举突然?拍板定案,将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乃至霍长歌背后霍玄尽数牵扯进去。 他话音未落,连珣与姚家家主?倏得?便被身后禁军持枪横在肩头?,反绞双臂推出人群,压着跪在玉阶下。 “殿下!”南栎慌乱之中下意识跟随,却被禁军架枪横拦,无情阻在原地。 “父、父亲!”事发突然?,连珣猝不及防,仰头?惊呼,又不禁抬眸去寻都?检点,见那鹤发老者拄剑立于连凤举一侧禁军队首,波澜不兴与他仍沉着颔首,连珣只当大局依旧在握,心头?略一宽慰。 “老臣冤枉呐陛下!”姚家家主?跪伏鸣冤,转眼痛哭流涕道,“今日这变故来得?蹊跷,但与我姚家绝无关系,还请陛下明鉴!” 鸣冤昭雪并非易事,连凤举其人绝不会迷途知?返,少不得?需请“盟友”相?助,故霍长歌着赫氏一记祸水东引,拉开这一场“父慈子孝”的序幕,却遭连凤举“倾肠倒肚”,迫不及待将脏水泼往霍玄头?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霍长歌与赫氏眼神相?交一瞬,又侧首不动?声色去寻谢昭宁,却见他震惊之余,转眸往身侧禁军一带,与她缓缓摇头?。 霍长歌便知?眼下前无助力、后无援军,怕连凤举深谋远虑,筹谋亦是无懈可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子于这万余禁军而言,不过是个出苦力的摆设,掌与不掌并无多大干系。清者自清,原也?无需多言。” “五弟如?何?,他既在此,便不必由我辩解;而昭宁如?何?,自得?寻到他踪迹,当面与您分说;至于霍家如?何?,父亲忌惮已久,心中那杆称早已倾斜,便是儿子说破了天,不止洗不脱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反要累及霍家深得?父亲构陷。” “今日,儿子只想在此问问太?子,对于那五载尘封旧事,他又如?何?评说?”连璋却不顾眼下横生枝节,也?不与连凤举辩驳纠缠,四两拨千斤寥寥几句后,话锋一转,骤然?便朝太?子沉声发难道,“大哥!” 太?子闻声陡然?一颤,眼神惊骇躲闪,不敢直视于他,双唇翕合作念佛状,身子微见佝偻,竟下意识往连凤举身后意欲藏匿,佛珠不住“哗啦”清响。 “亲妹、亲舅、亲母亡故之时,你?见死不救,枉为至亲手?足,更沦为从犯帮凶!如?今旧事重演,你?竟依然?无动?于衷,仍要为虎作伥吗?!”连璋晓得?太?子心性脆而不坚,比不得?连凤举铁石心肠,遂不依不饶厉声追道。 “放肆!谁是虎谁又是伥?!口出恶言,不敬长兄,孽障,你?好大的胆子!”连凤举闻言怒喝,“来人,将二殿下一并——” “你?心不诚不清不静!念再多的佛,二姐的冤魂亦夜夜入你?梦中!你?还不知?为何?吗?那是你?的佛在惩戒你?的贪痴慢凝欲!”连璋愤然?截断连凤举话音,叱声诘问太?子,一语高过一语,将这些年憋在心中的愤懑尽数吐露。 太?子双目紧闭,手?捂双耳埋头?不住躲闪,庄严宝相?下被仔细藏纳起的污浊人心,亦在此间被连璋狠狠挖了出来,再维持不住一身佛子端庄,嘴唇颤颤巍巍竟不敢再诵经文。 “手?足亲缘于你?,当真就那般无足轻重吗?”连璋俯视他那副狼狈形容,恫心疾首,不禁痛声缓速又道,“你?惧为人所弃,便要先抛下我们吗?” 那亦是无数难眠夜中,谢昭宁想要求得?的一份答案,他于太?子身后执着窥他侧颜,见他在连璋的逼问中节节败退,痛心又痛快。 太?子已避无可避,抱头?滞在原地,眼前倏然?凝出连珠薨逝模样?——“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原活活饿死的人,会是那副惨状…… 连凤举怒其不争窥着太?子,又恐他心性不坚当众认下罪责连累自己,心疼又鄙夷:“来人,来人——” 禁军闻令未动?,连珣跪在地上,见状急中生智,亦截了连凤举话音,抬首一副恍然?模样?,急急抢着道:“是了,是了!陛下——” “今日之事,必是二哥晓得?当年内情——古家一夜倾颓原是陛下授意我姚家暗中作梗所致,故勾结前朝替我族妹、毒杀皇后、行刺陛下与太?子,欲重演当年旧事,实为蓄意报复!” 连珣似欲将自个儿摘出,又将矛头?对准连璋,却是明着将过往隐情摊开在了烈日下,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愈发清晰描摹出了五年前真正的连凤举。 他一语即落,周遭哗然?大作,一时间,竟已无人在意赫氏与连珍。 连璋始料未及之下,竟已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沉沉一叹,叹出无法宣之于口的疲累与绝望,谢昭宁亦垂眸敛目,无声叹息,而太?子恍若窒息似的面色则趁机稍解。 霍长歌抱着琵琶作壁上观,见证如?此薄情寡义的皇室亲缘,不经意间又已成了局外?人,只觉荒诞不经中止不住五味陈杂。 赫氏搭了台,霍长歌教她亮了嗓,连家人却挨个跳出来顺着序幕唱了半出的戏,眼见高潮将近—— “好,好,好。”连凤举一连咬牙切齿叹出三声“好”,已是怒极反笑,“好一出贼喊捉贼!连璋犯上作乱,你?也?绝不清白!” 连凤举矛头?转而对准连珣道:“二月禁军增召,你?妄图添进千余人马混淆视听,意欲操控禁军;前日西境边军哗变,便是你?族弟姚启顺所为,眼下你?姚家更大开右扶风防线,致使山戎铁骑一路南下;今日端阳家宴亦是由你?亲自打点,弑父篡位意图昭然?若揭!你?当朕颟顸无知?不成?!” 谢昭宁闻言倏得?抬眸,禁军之事果然?与他所料相?差无几,其全盘掌握在连凤举手?中,从未动?摇易主?。 姚家家主?哭声猛然?一断,匍匐在地拖着满面泪痕仰头?。 “父亲何?出此言?!怕不是在讹言谎语,危言耸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能由儿子造次至此?没得?辱没帝驾颜面。”连珣闻言震惊之下,避重就轻一番诡辩,抬头?再寻都?检点,便见他双手?交叠身前,仍是那副岿然?模样?,唇角堆着运筹帷幄的笑意。 连珣却止不住生疑:连凤举既已悉数知?晓内情,却又为何?听之任之,胆敢将中都?袒露于危机之中,放任自流? 若只为诛他姚家,倒还不至于祭出如?此阵仗,便是对付当年如?日中天的古家,连凤举也?不过顺势而为使些下作手?段罢了。 连珣恍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今日种种宛若是他自以为是得?布了一出天衣无缝的局,却仿佛提线木偶一般,顺着旁人谱好的词曲唱了一出娱人愚己的闹剧。 他是棋子,仍是棋子!连珣心中一阵恶寒,如?梦方?醒:他所置身的棋盘,比他想象之中还要错综复杂—— 古家,古昊英,霍玄……是了,霍玄! 连凤举怕是要瓮中捉鳖,围歼山戎,平定西境,重振声威,自可比肩北地霍玄功绩…… 对,他不过是要剑指霍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但即便如?此——”连珣虽醍醐灌顶,然?犹不能信,哑声低笑,笑声沉郁而不甘。 他姚家既是棋子,今日便皆不得?活着离开这棋局了。 山戎若依约前来助阵,他姚家便有?通敌之实;若不来,便再无转圜之机,必死无疑。 连珣歪头?抬眸,双目猩红得?环视在场众人,再眺都?检点及其身后禁军,群疑满腹间,便谁也?再信不过了。 “只字片语,陛下便要定臣的罪?”几缕碎发脱出玉冠垂落两颊,连珣狼狈扯了扯唇角,愈显阴郁,斜眸孤注一掷道,“这通敌弑父的罪名下臣担不起,也?担不得?,陛下若要治罪,总得?让人心服口服罢。” 他赌程渊深纵山戎王庭剿敌未归,他赌姚启顺伴驾山戎铁骑引路在途,他赌皇后既饮毒身陨便死无对证,他亦赌都?检点真心归顺——他不过在赌眼下时局混乱,连凤举并无实证定他罪行,仍有?片刻残喘间隙。 “执迷不悟,不知?悔改!”连凤举居高临下,怒极反笑,只简洁下令道,“将南烟带上来!” 他话音未落,连珣已变了面色,眼睁睁瞧着南烟战战兢兢被两名禁军自园外?带入,便知?不妙,似一瞬被人拊背扼喉。 南烟是这宫中老人,身份不必赘述已是人尽皆知?,她即为人证,连珣一事便要尘埃落定。 霍长歌横眸掠过,意外?之中又觉理所当然?,南烟身份她原便已猜中七七八八,只可惜了这对姐妹亦被裹挟在皇权争斗之中,沦为祭品,避无可避。 南烟立在阶下一侧,与南栎位置相?对,她忍不住抬眸眺了连珣又去望南栎,眸中凝着掩盖不去的雀跃与希冀。 她似有?千言万语要与南栎分说却不得?,沉沉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跪拜了连凤举后,匍匐在地,结结巴巴悉数道出连珣通盘筹谋——那些为永平宫侧殿一道宫门所遮掩数年的未酬壮志与阴毒算计。 “——便是连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五殿下予娘娘了一瓶前朝奇毒‘缠枝’,威胁娘娘今日大宴之上下于陛下杯中——” “阿姊!”南栎合身扑在禁军竖起的枪阵前,痛呼一声,凄厉惨叫,“阿姊!你?怎可背叛殿下,背叛我!” 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是一语坐实了南烟所述。 “蠢货!蠢货啊!” “缠枝”其毒,一探皇后尸身便知?真伪,连珣眼前生的罅隙已为这俩姐妹三言两语堵死,气得?浑身颤抖,自齿缝间挤出一声诛心咒骂:“贱婢,你?是要害死你?妹子!” “不会、不会的,陛下仁善,一言九鼎……”南烟闻言不敢再与南栎对视,只喃喃自语着战栗抬首,祈盼似得?看着连凤举,头?也?不回得?颤声一劝南栎道,“小妹,回头?是岸。” “岸?哼,”连珣却是接她话音,万念俱灰似得?冷笑,又心有?不甘得?紧咬下唇,一副阴柔相?貌些微扭曲,“没岸了。” “既如?此,我儿可愿认罪了?”连凤举闻声眉目低垂,居高临下道。 “认罪?是啊,该认罪了,可臣——不认。”连珣双目猩红与他四眸相?对,阴恻恻一笑,狠戾嘶声道,“臣九死不悔,不过唇亡齿寒罢了,是您逼我的,逼我反!逼我死!” “前朝拱手?以送皇位,却遭凌-辱逼杀,致全族尽覆!古家忠心耿耿,亦落得?莺猜燕妒、无人不冤的下场!霍家鞠躬尽瘁,死守北地数十载,到头?来不得?不送独女入京为质!我姚家既为陛下刀剑,又岂能长久?难不成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同待卸磨杀驴的那一日吗?!” “今日筵席便可见一斑,陛下更改宴请名录,本就蓄意要诛我姚家一脉!” “呜呜呜——”姚家家主?正假模假样?抹新泪,冷不防连珣已自暴自弃掀了底牌,骇然?大惊。 “若今日你?姚家安分守己,倒不至于亡在顷刻,朕本欲放你?一马——”连凤举不置可否,半仁半义道。 “不是今日,也?是明日!”连珣却不领情,截他话音后,双眸又稍一低垂,正一副斗败模样?,气若游丝一叹,“事已至此,臣,愿赌服输,但连璋——” “连璋!”连珣陡然?似条疯狗般便欲跃起,两侧禁军忙持枪将他压跪在地,他发冠歪斜,形貌狼藉,却不住挣扎着呲牙,似要狠狠撕咬在场众人,临死奋力一搏一般,“连璋!山戎大军入境,王庭必定空虚,程渊若此时率兵拿下新王,彻底端了西境外?邻,不日便要被派往北地强行取代霍氏,拔了心头?刺!你?那兄弟摆明与霍长歌情投意合,今日你?亦免不了一死,古家旧怨难平,来年霍家悲剧重演,咱们四人地下再聚吧!哈哈哈哈哈,连璋!你?甘愿吗?你?情愿吗?!” 霍长歌闻言骤然?抬眸,便与谢昭宁惊惶四目遥遥相?对。 连珣一显疯癫之相?,连璋便觉不好,果不其然?,他防不胜防又被摆了一道不说,那疯狗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在此刻通通倒了出来,却是将已被他刻意按下不提的霍长歌与霍玄恶意架在了火上,狠辣撕开了连凤举心底最深的疤与绝情的谋划,强行激将到欲拉诸人同归于尽的地步。 四下里?再添哗然?,形势愈发不可控制,连璋被迫站在了刀尖上前无可进、后无可退,霍长歌亦心绪难宁,五指扣紧丝弦,濒临绝境。 “死到临头?,还有?功夫操心霍家?想来往日永平宫中,你?与霍长歌暗通款曲、私交甚密。拉下去,拉下去!”连凤举阻止连珣不及,急忙抬袖一挥,又见缝插针再泼霍长歌一头?脏水,方?匆匆下令怒道,“来人!把他嘴捂了拖下去!将姚家一族尽数押进天牢候审!” 霍长歌神色一凛,心知?今日祸国罪名,她便是人不在场,怕亦是要背定了,否则日后连凤举又拿甚么由头?着程渊强压霍玄一头?,入主?北地三州? 她心念电转间,正琢磨是否要与赫氏行险棋—— “陛下,饶命啊!”筵席后登时响彻哀鸣。 “哇!五哥,五哥!”一声小儿啼哭,年仅五岁的连璧突然?撕心裂肺哭了出来,众人恍然?循声去寻,这才发觉多方?对峙之时,连璧被宫婢抱走躲在禁军人墙后,竟一声未发,此时方?受惊恸哭出声。 遂有?禁军躬身要将连璧一并抱了带走,连璧揽着宫婢脖颈踢腾双脚,挣扎扭动?,哭天嚎地只不愿撒手?。 谢昭宁明显动?容间,却见太?子苦笑一声,眼神凝滞中稍一躲闪连璋逼视,下意识阖眸又诵了经文。 丽嫔不忍垂目,连珩侧身将她虚虚揽住,却也?不敢忤逆圣意。 “稚子何?辜!”连珣见状厉声质问连凤举。 “却是为你?所累而已。”连凤举不紧不慢,漠然?下望道,“我儿决意谋逆之时,可因胞弟之故,有?过片刻迟疑?” 连珣呼吸一滞,张口结舌,眼见那抱着连璧的宫婢一并被禁军请了走,他随之又被压着双臂转身往园外?去,身后缀着涕泗横流的一众姚家人,不时便要跪地喊冤,捶胸顿足。 事态混乱之中,便难保清明神智,烈日半悬之下,禁军联防也?未免要生疏漏。 连珣狼狈行过赫氏斜前方?时,不着痕迹与她递去沉着一瞥,脚下再故意一崴,踉跄两步引了注意去。 赫氏右手?扣着连珍,左手?便不动?声色往腰间一抹,正拔了三根毒钉夹在指间,寻了刁钻角度,欲配合连珣举动?,窥准时机直袭连凤举,陡然?有?禁军自御花园外?逆流匆匆奔来,手?中紧纂一沓薄纸,面色仓皇难看。 “下臣求见陛下,有?要事急奏。”那人额前见汗,着一身银白轻铠,俯身于玉阶下“哐当”跪拜,不待皇帝发问,已兀自便道,“坊间有?民众无故聚集,肆意散播蜚语流言,更是煽动?百姓闯——” “住口!不懂规矩的东西——”皇帝身侧那大太?监闻言不对,忙截声阻他,碎步下阶自他手?上抢过纸页便往皇帝身前小跑着躬身递去。 连凤举打眼扫过其上内容,眼瞳震颤,不待多问—— “报!宫外?聚众闹事,百姓蜂拥涌入正阳门!”倏然?又有?禁军接连自御花园外?纷纷抢入,一声叠着一声道。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8节 “报!中都?城外?驻军营中官兵械斗,死伤惨重!” “报!左冯翊驻军拔营南下,与一队山戎骑兵在平陵交锋!” “报!右扶风方?向已现狼烟,有?千余山戎骑兵集结正越过渭桥!” “报!……” 那一条条战报闻之不寒而栗,合着姚氏哭嚎之声似轰雷掣电一般倒席园中,嗡鸣不绝。 众人今日一惊再惊,变故叠着变故,如?此风云突变之下,仅惶然?而无措,只觉眼下一切似真似幻,谁也?说不清楚了一般。 形势急转,便是连璋亦一时难以招架,一副狐疑模样?怔在原地,似信非信。 “山……山戎打来了?”有?宫婢嚅嚅疑出一声,却是无人敢应。 果然?—— 只,山戎来势怎能如?此之快?霍长歌与谢昭宁远远眺过一眼,侧眸便去觑那公主?,却见赫氏唇角讽刺一抬,却是垂落左手?,以长袖隐去指间梅花钉,藏在连珍身后。 “逆子!”纷乱局势之下,只见连凤举身形一晃,玉阶之上竟站不住,他沉声粗喘,鹰目下眺,愤恨凝着面上骤显古怪喜色的连珣,咬牙切齿爆喝,“逆子——” “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似天地倒转,万山倾颓,周遭剧烈摇晃,林木狂摆之下,众人骇然?尖叫中摔成一片,又有?禁军嘶声来报: “报!山戎兵临城下,已在——攻城了!” ***** 皇宫外?,中都?城。 烈日西斜,申时三刻。 松雪别过霍长歌,便择了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要了间三层临街可将半座中都?尽收眼底的厢房,边与两名白字旗骁羽营卫交换线报,边倚窗远眺城中各处动?向。 街巷中,前朝遗民仍在聚众煽动?着百姓,到处堵了路,官兵与城民纠缠不休。 遽然?,天地间轰然?巨响,直达九霄,房屋突地震颤,墙头?瓦片发出“簌簌”声音,“噼啪”摔落一地。 松雪一时不慎,险些跌出窗去,她把住窗棂抬眸,眼瞳一瞬皱缩:数枚形同巨石般的火球拖着耀眼长焰刹那划过苍穹,直直射中西面城门方?向,落地轰然?爆炸,砸出一副地龙翻身的架势来。 城内一时间地动?山摇,雷鸣之声不绝于耳,城西火光冲天,浓烟遮天蔽日,半座城池忽明忽暗。 松雪愕然?惊呼:“山戎攻城了?怎这般快?!” 他们分明已拖慢山戎南下脚步,又怎会—— 街上百姓骇然?尖叫,摔得?东倒西歪,便连北军亦哗然?一片,面色惊恐,再顾不得?这些人,转身奔往城西支援。 “天呐……是天要罚那皇帝了嘛?”人群中有?背着锄头?的农户突然?驻足,仰头?大惊,“火球,是天罚降的火球啊!” “那是——他们竟用了猛火油罐?!”松雪凝目望着那些形貌可怖的火球,茫然?一滞转瞬震怒,脱口骂道,“丧心病狂!” 整个南晋原只凉州酒泉延寿县南山,曾记载采出过黑如?凝膏遇火即燃的石漆,新旧王朝更迭之时,前朝节节败退之下,便有?将领曾将石漆封入陶罐,再包裹以毡布、皮革、干草,制成猛火油罐,点燃后以投石机掷入晋军阵中御敌。 那猛火油罐火焰四射,落地爆裂似能摧山崩地,内里?又流出石漆沾哪儿着哪儿,火势蔓延极快,迅疾便能燃出一片火海炼狱,水扑不灭不说,气味又有?毒伤身,土地亦要因此损毁,种不得?庄稼植被,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拼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故,新朝初立之时,霍玄与程渊、古昊英便联名上请封禁南山石漆矿洞,禁采此物用于征战,却不成想,石漆绝迹十几载,竟于此间重见天日。 骁羽营到底是哪里?疏忽了,竟能任由他们将猛火油罐押至中都?城下?! “去寻你?们白字旗营卫,组织掩护百姓撤离,再仔细有?人趁乱开门迎敌!”松雪来不及细究,与身后同袍匆忙交代,嗓音脆而果决,“那猛火油罐中装有?石漆,着人以湿帕蒙面,万不能以水救援!” “是!”那二人抱拳领命道。 期间,城外?又有?火球轰入城西,地面不住震颤,楼下众人仓皇奔逃,松雪与那二人适才转身,还不待离去—— “天罚晋帝,得?新朝不过十五载便要亡于敌手?!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响彻云霄的爆炸声中,对面食肆二楼有?一中年气沉丹田,竟在此时朗声狂放而悲壮得?连声大笑道,“可怜这一城百姓,竟要与那无道之君一同泯灭世间!” 有?人逃跑不及,闻声侧眸,合着远处送来的硝烟气息,只觉那攻心一语,似一颗种子霎时种入了心中,不禁凄然?。 “大伙快跑啊!”那中年扶栏远瞭,立于摇摇晃晃的二楼阑干外?,视野开阔中已将城西惨状尽收眼底——城西陷落火海之中,房屋坍塌倾圮、砖石散落遍地,他似心满意足极了,快慰眯眸一笑,竟朝楼下百姓指路,嘶声高喊,“快往皇城去!城西损毁,山戎兵临城下,四方?城门皆已紧闭,逃不出去了!中都?就要沦陷!晋帝若当真爱民如?子,必会大开宫门,将子民纳入羽翼护到城毁人亡!” “大伙一同走啊!咱们去皇宫!”街巷中旋即有?人应和,高举双臂引着混乱流民便要奔出街道。 “那前朝竟又要故技重施,引百姓做先锋去冲破皇宫城防!疯了,真是疯了!”松雪转眸堪破对方?谋算,急中生智便道,“正阳门既是换了生脸儿巡守——” 她复又与手?下交代,“着青字旗将人拦在正阳门前!” “是。”手?下领命飞快下楼,身影迅疾汇入人流中,消失不见。 周遭放眼望去皆是人,大股大股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涌出,朝皇宫正阳门外?汇集。 ***** 松雪到得?城西时,赤红色的火焰似一条巨蟒在浓黑色的烟雾中贴地扭动?翻滚,空中气味焦臭刺鼻,熏得?人双目赤痛,热气蒸腾如?置身火炉一般。 “咻”一下,陡然?又从城外?飞入数颗火球,“哐哐”接连砸在城头?之上,“嗡”声爆裂开来,半座城门轰然?坍塌倒下,砖石土块炸得?四射飞出,守城军周身燃火,于半空惨叫着摔落城头?。 那炸开的火球中,似有?黏稠黑水流动?,火海浮在黑水上愈烧愈旺,宛如?朱砂瀑布般沿着残破城垣倾泄而下,涌进城内,与赤蟒融在一处,往四处迅疾铺泄。 只顷刻间,半数城西守卫折损此地,死伤惨重,举目之处竟已成人间炼狱…… 城池不住震颤,百姓惊声跑出家门,街上顿时挤满了人互相?推搡着逃窜,还有?妇女抱着哭闹不止的孩童边跑边哄,人声嘈杂鼎沸。 天光乍明乍暗间,又有?巨型火球飞过头?顶,“呯”声砸中道路两侧民宅,爆炸声后将其夷为平地,火海冲天而起。 众人抱头?蹲下经不住放声大喊,眼见前方?有?城民躲避不及陷入火海,倒地“啊啊”哀嚎翻滚,没两息,只听那人再痛苦惨厉长叫一声,便双-腿一蹬死掉了。 眼前尸身火海,身后城垣破败,他们一瞬像是被困在了生死间,僵硬着手?脚滞在原地仰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往何?处逃命去。 “快起来,大伙往城东去!”松雪与白字旗混入人群之中,帮扶着老弱病残,又与众人高呼引路道,“便是右扶风业已沦陷,左冯翊也?必会发兵拱卫京师,山戎大军长途跋涉,兵力必不足以围困四方?城门,打不到城东,大伙快去城东啊!” 那一声尤似天籁,恍然?给了百姓希冀与光亮,众人正没头?苍蝇似得?慌乱,闻声便像扒住了根救命浮木般起身,随松雪身后缀着,跟她往城东一路踉踉跄跄奔逃。 他们狼狈行至中城,又见人潮堵在通往皇宫前的官道上,里?面似有?两拨人马在打架,队伍凝滞路中,不进不退。 “打死他们,这书生和那说书的居心叵测,竟要引大伙去送死!”人群中不住有?人奋声大喊,言辞稍显粗鄙却句句在理,“山戎此番前来,便是要击破皇城,打进皇宫杀皇帝!咱们算甚么?算个屁呀!山戎正眼儿也?不会瞧咱们!他们居然?还要大伙去皇宫?!皇宫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打死他们!他们只是想让咱们为他们冲锋陷阵!”周遭随即有?埋伏在内的骁羽营少年高声应和,“他们是前朝奸细,听信不得?!” 一时间,官道上群起激愤。 “快跑啊!别打啦!”松雪于人群中远眺正阳门,扬声帮衬着道,“炮火现下既已停歇,山戎立时便要攻城,大伙还不快往城东逃命去!” 她话音即落,率先引着身后城西百姓往城东奔逃,骁羽营亦在人群中撺掇推搡身侧之人,有?百姓初遭战火已愚昧昏蒙,只知?盲目跟随,乌泱泱人潮复又向着城东流动?。 前朝眼见谋划便要落空却也?不慌,继续伪装百姓裹挟余下拥趸,直奔掖门冲去,千余人似一支巨大的钟槌,狠狠撞向禁军人墙。 “开门!”人群大喊,嘈杂鼎沸,“山戎就要打来了!山戎就要打来了!” 第65章 弑君 正?阳门前不过四十禁军值守, 临近哨岗又只百余人可调配,短时之下根本无法抵抗如此庞大的人潮冲击,更?何况那其中更?有通晓武艺的前朝好手四五百之众。 只见顷刻功夫, 禁军人墙已被撕开裂口,又遭隐匿人流之中的前朝遗民趁乱偷袭, 抢夺了兵器后直入了掖门去。 那掖门后原是一条狭长甬道, 安宁静谧, 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那领头的前?朝人只当此地已为连珣所掌控,值守适才又已往城门前?支援,遂并无顾忌,只率众持了刀剑气势高昂前?冲,不待奔到尽头,那甬道两侧高耸院墙之上, “哗”一声陡然?现?出数百禁军来, 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箭尖寒芒于艳阳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 下一瞬, 长箭如雨漫天飞射, 遮云蔽日,有人毫无防备间“啊”一声中箭倒下, 身下鲜血汩汩流出, 浸染青石砖路。 甬道内, 惊呼惨叫霎时响彻云霄。 竟然?—— 那领头前?朝遗民奋力挥舞长刀抵抗箭雨,已是倏得醒转过?来, 晓得正?阳门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与公主的幌子,连凤举怕是明知?他二人要合谋逼宫, 却顺水推舟做了这瓮中捉鳖的局,欲将?前?朝遗民引至宫中一网打尽! 是他们低估了连凤举! 身后银芒箭阵,脚下尸横遍野,却是无武艺傍身的无辜百姓死伤更?为惨重,只惜他们到死亦不知?原是因何而亡。 劲箭如蝗,合着那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声,一波接着一波毫不留情?。 遽然?,轰鸣裹挟地动再次袭来,墙头弓手身形不稳便射有不中,众人稍得片刻喘息之机。 正?在此时,甬道入口又有人潮灌进,前?朝裹挟百姓的两波人马就此汇合,哀鸿遍野中群情?激奋,天地摇晃间重整旗鼓,众人趁势一鼓作气冲出甬道,往中庭杀过?去。 “当?兵的杀人了!” “皇帝让当?兵的杀人了!” “冲啊,大伙儿?去讨要公道啊!” “……” 弓手眼见阻拦不住,随即便分出人马追击在后。 ***** 申时四刻,地动稍歇,御花园中一片狼藉,人声嘈杂,宫人再次陷入恐惧之中,更?有甚者被吓哭出来,尤不能信山戎已兵临城下,又有姚家亲族与门徒欲趁乱逃离,被禁军似赶兔子般压着回来。 禁军乱过?一瞬,复又归位结阵,谢昭宁震惊之下,眺了眼连璋与霍长歌,确保二人安然?无恙后,方趁机再往太子身后挪动站位。 太子心悸般喘息不止,面色越加苍白,连璋短瞬惊愕之后,抱着伤臂只伤怀而讥讽地眺着太子,似也未曾认出其身后的谢昭宁。 这座皇城十几年前?,曾因前?朝国君的退让免遭战火侵扰,列位贵族、宫人多数亦是生长于太平新朝之下,已安逸的太久太久,黄沙硝烟亦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如此动静,山戎必是用上了投石机,掷了甚么巨物,可那爆炸震动又非巨石垂落导致,难不成—— 霍长歌纷乱之中心念一动,侧眸探究窥那久居凉州的前?朝公主,却见她反手扣着软在她怀中的连珍,一副“仇者快”的模样,眉目间的凛冽杀气已为怨毒的希冀所取代,左手始终隐在连珍身后,似眼下并不着急结果连凤举性命一般,混乱之中竟毫无动作。 霍长歌心下便有了计较。 ——猛火油,怕赫氏与山戎送去了仅凉州所有的猛火油,制成了那传说中摧山崩石的猛火油罐。 这才是赫氏匿于掌心的最大筹码,也是她忌惮与霍长歌坦言相告的最卑劣手段。 霍长歌眼前?一时晃过?入宫前?,坊间二楼之上,赫氏那眼神变换——自期望至绝望:她已给?过?中都百姓机会,只他们不把前?朝的命当?命,她便也不把他们的命当?命了。 她恨的不只是连凤举,还有前?朝末代皇帝以命换出的却从未对他心存感?激的一城百姓。 在她心中,前?陈已亡、社?稷已死,这中都既皆是狼心狗肺之徒,那毁便毁了,就让这座城池回到十六年前?该有的轨迹上,经一经战火吧。 连珣在那地动中似喜还悲,神情?古怪错愕到无以复加,他下意识挣扎之中,被禁军反制双臂压跪在地。 他亦抬眸诘问般瞪向赫氏:他本欲背水一战,赌赫氏顷刻杀了连凤举,熟料原该酉时压境示威的山戎,却在此时大举攻城?! 连珣脚下棋路四方掣肘,日暮途穷方觉荒谬,他自作聪明促成三方合盟,原、原不过?一场笑?话? 那一瞬的绝望化作一柄裹着寒冰的长剑,骤然?插进胸腔。 “封锁御花园,无诏妄动者,杀无赦!”连凤举险些摔进御座之中,着大太监搀扶稳住身形,恼羞成怒与周身禁军下令。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79节 他自乱世走来,亲身经过?前?朝战事,比在场谁都清楚引发这场地动的杀器拥有何等威力。 “朕的好儿?子啊……”连凤举切齿痛恨,自喉头挤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捏烂了手中那沓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杀机尽现?,狠狠睇着连珣道,“与虎谋皮,愚不可及!” “陛下,错了吧?与虎谋皮的不是臣,而是陛下您啊!”连珣跪在地上,闻声歪头瘆人一笑?,阴阳怪气道,“陛下明知?边境哗变、山戎入境,却调离凉州军,不管不顾;既知?右扶风防线有异、无兵可守,却为布这迷魂阵,拒绝城外设伏御敌!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其中更?有您一份丰功伟绩啊!” “住嘴!”连凤举闻言一噎,胸膛上下起伏,气急败坏中却见连珣自知?山穷水尽,视死如归一般仰天放肆大笑?:“臣算计死了全族,‘下行上效’,陛下却要算计死整个中都啊!哈哈哈哈哈!” “不枉了,儿?子有父亲这张龙椅陪葬,不枉了!哈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能似条凶狠的鳄,呲着锋利獠牙,将?能拖下泥潭之人纷纷咬着衣摆拽下去,慌而不乱,霍长歌斜眸眺他,又憎又感?慨,若是再长大些,这位怕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似敌非友…… 周遭鸦雀无声,连凤举眼睁睁瞧着连珣歇斯底里大笑?大闹,竟一时哑口无言,他自心底仿佛悄然?生出了丝丝缕缕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拒绝、想否认,想眸光往四周潦草带上一带寻求片刻慰藉,又惧怕赫赫帝尊被撬动。 “报!”正?在此时,又有禁军入得园中,径直绕过?连璋,往连凤举阶下焦急跪道,“大量流民冲入内庭,还请陛下暂避!” 他话音未落,御花园外已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 “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 “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城郊百姓,天理不容! “罪名四——” 前?朝遗民裹挟百姓已趁地动之机,突破宫中层层防线,朝向御花园拼杀而来,众人一路高声诵着《问罪书》,嗓音因激愤而尤显尖锐。 那声音起初只似从天边隐隐飘来,继而便如擂鼓般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耳侧,一字一字重重砸下,避无可避,宛若九天之上降下的一场迟来的审判。 连凤举面如金纸,一时喘息艰难,神志似要在那敲击声中落败、崩塌、溃散,他最惧怕之事已然?发生:他原是开国之君,合该百年之后,于百姓心中怀瑾握瑜、千古流芳,如今机关算计,却要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连珣却越发笑?得肆意张狂,他笑?他父子二人竟如此相像——一番悉心筹谋皆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发冠“哐当?”摔落在地,连珣散着一头长发,笑?到搦拳锤地,一遍遍似不知?疼般。 南栎却是泪水涟涟,在他身后痛呼一唤:“殿下!” 说话间,呼喝声越来越近,黑压压一片人潮彻底冲进御花园,被持枪禁军人墙死死堵在宴场前?。 “陛下,陛下!”人墙后,有老媪满脸鲜血,悲鸣大喊,“五年前?东村疫病,当?真?是陛下所为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他人惨厉高声附和:“陛下,民妇娘家一十一口,皆亡于那瘟疫之中啊!” “……穷人的命也是命!可死,却不可枉死!” “今日,民妇便是来向陛下讨个公道!” “……” 事态一变再变,如今才到关键时候,眼下苦主集结一堂,倒叫连凤举再难诡辩。 这便是赫氏退而求其次,要连凤举赔付出的代价,霍长歌眼见她一封《问罪书》竟成引得众人前?赴后继送死的罪魁,愧疚之下便也恍然?,赫氏从不指望她能实现?“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的许诺——那美梦缥缈而绮丽,可念而不可及。 故赫氏所求的,仅不过?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并手刃仇敌”罢了。 只东村之人又何其无辜,十几年前?其亲友因连凤举私欲而亡,如今又要因赫氏所蛊惑再度送命…… 闯宫之路必不好走,能突破重重关卡到得这一步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公道而已,连凤举骗得了一人,却诓不下众人,谢昭宁于再度阖眸诵经的太子身后,瞥见连璋虽拉扯唇角幸灾乐祸笑?了一笑?,神情?却分明很是难过?,似已能预见结局:他自己?的、连凤举的,还有,这些人的…… 不时有禁军自四面八方调度赶来,更?有弓手追击在后,几处夹击之下,便有人嘶声道:“皇帝杀人啦!皇帝又要杀人灭口啦!” 连凤举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惨白,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响。 一个“又”字,已激得他双目赤红;一个“杀”字,再将?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突然?击垮,他双掌陡然?松开力道,半舒展开,自愠怒之中似莫名平复了心绪,仿佛一瞬间置身事外、傍观冷眼,无情?下眺眼前?“众叛亲离”局面,愈发心如铁石般,竟生出“那非是所谓子民,不过?一群不听话的蝼蚁,杀了便是”的念头来。 又或者,这念头存在许久,只不过?得今日契机越演欲烈。 这巍巍江山,他乃主宰,早已无人可再审判他的罪责,前?陈赫氏不能、古家姚家不能、霍家更?不可能,又何况区区蝼蚁呢? “连凤举!如今知?情?者众,天下悠悠诸口,你堵不完!杀不尽!”赫氏见他神色不对,等的便是此时,不由痛快斥骂,故意火上浇油。 此言一出,霍长歌便知?这副棋局已要走到尽头,果然?—— 此起彼伏的呵责痛骂声中,宫外战报已无法绕过?那讨伐皇帝的人流,送往连凤举阶前?,禁军只能嘶声远道: “报!” “西、北两面城门皆连续遭不明可燃巨物袭击,黑火横流、水泼不灭,城防、民宅俱有损毁,西面最甚!城防军死伤近四成,左冯翊援军回防不及,京兆府尹行踪不明,太子府兵无令闭门不出,眼下城中再无兵力增援,且南城门方向可见一队山戎大军正?在逼近,城下已架投石机,巨物轰城怕片刻又要来袭,形势危机,还望陛下示下!” 谢昭宁敏锐蹙眉,猛然?便又坠入往昔旧事中,耳畔似有武英王教?习年幼的他诵书: “……酒泉延寿县南山出泉水,大如筥,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然?极明,与膏无异,甚臭,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注1) ——是石漆! 那石漆这些年已嫌少现?世、知?之者甚少,浮于水,当?以砂石覆之,谢昭宁忆及此,便有焦灼难耐,心知?若处置不当?,城中灾情?怕更?雪上加霜,遂希冀窥向连凤举,盼他亲下指令救火守城。 却不料,连凤举合着那禁军裹挟着硝烟的战报尾音,威仪抬眸眺向阶下众人,面容因阴沉而显得些微扭曲,猝不及防冷酷朗声道:“今,悲逢皇嗣不宁、江山动荡,安内攘外、时有先后。” 谢昭宁一怔:“……?!” “二皇子连璋,五皇子连珣,伙同姚家与前?朝余孽蛊惑人心、造谣生事,行大逆不道之举;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更?罪及祸乱山河,故褫夺皇子身份!数罪并罚,十恶不赦,按南晋律,当?——诛!” 四下里骤惊,再度哗然?。 太子低缓诵经之声倏得一断,谢昭宁于他身后震撼抬眸,难以置信般死死盯着帝王那宽厚背影:都道时移世易,与他们而言,五年前?、五年后,却道时移世不易…… 连珩骇然?脱口:“父亲!!!” “时,有三皇子谢昭宁、庆阳郡主霍长歌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现?虽行迹不明,但罪亦不可赦,国难当?前?,可容日后再议。” 霍长歌闻言远横连凤举,不由冷笑?一声,他那司马昭之心为连珣一旦戳破,便就坡下驴不再遮掩,恬不知?耻得欲将?眼中钉并着肉中刺一并拔除。 两世如一,死不悔改! “珍儿?,莫怕!是为父无能,不得从你兄弟党羽手中将?你救出,若你兄弟念及亲缘,自当?放你脱困!”连凤举高高立于那玉阶之上,先行一招以退为进,再道貌岸然?当?众又行离间之计,颠倒黑白、委罪于人道,“如若不然?,强敌压境之际,为父分身乏术,我儿?倘不幸身陨于此,便为社?稷献身第一人!” “陛下!”丽嫔惊恐万状,尤不能信他竟当?众这般厚颜无耻。 连珍:“?!!!” 连凤举故作悲痛稍一哽咽,在前?方流民凄厉哀嚎与呵斥叫骂声中,再慷他人以慨,凛然?动之以“义”道:“朕当?亲封我儿?为护国公主,配享太庙!” 连璋却在此时与谢昭宁不约而同平静阖眸,双肩明显垮了下去,似终于放弃了仅存的期待与幻想,再无法面对这样的君与父。 连珍已然?呆滞,虚眨了几下长睫,遥遥眺着连凤举,轻声呢喃:“父、父亲?” “果然?,果然?啊……”赫氏“噗嗤”一声,侧脸贴着连珍鬓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偏头在她耳侧,似嘲似怜道,“生做你们连家子女,命苦啊……” “禁军何在?!”连凤举言罢狠决抬手一挥,眯眸厉声道,“即刻捉拿连璋、连珣、姚家诸人与前?朝赫氏,处斩祭旗!若有违令抵抗者,弓手列阵,杀无赦!” 那是连凤举排除异己?的号角,亦是禁军不得不出征的战鼓。 只禁军得令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却是都检点统领身后禁军率先应声持枪,自四面八方高声呼喝中冲出,遇见姚氏族人与门客挣扎欲逃便立马毙之于枪下。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有与姚家互结姻亲的年迈老臣躲避不及,受伤惊呼,这才确信皇帝当?真?起了株连的心思?。 血光之中,连珣眼睁睁瞧着家主一声“救命”还未喊出,便腹部中了一枪哑声倒地,他随即似疯狗般“啊”一下狂叫跃起,披头散发撞翻左右禁军,三两步奔向南栎,捂住她怀里连璧双眼,慌乱后退中险些撞上连璋; 连璋抱着伤臂只双脚步法变换,腾转躲避刀兵左支右绌下,又执意护住背后连珍,那是他往日袍泽,如今却要挥刀相向,连璋五味陈杂间,伤臂不慎为枪尖挑中,禁不住闷哼一声; 更?多人马朝着赫氏攻去,左侧舞姬结阵围赫氏于正?中,赫氏手上扣着连珍行动不便、难躲刀锋,霍长歌翻转琵琶“哐”一声横扫近身敌手,以一己?之力守住她右侧防线。 一时间,寒辉映着烈阳,到处晃出刺目惊心的光。 那原是他麾下袍泽,如今却充为了刽子手,谢昭宁此生唯余的至亲与挚爱,皆一瞬陷落在阵中,他心惊胆寒之下,屏息凝神远眺,却知?尤在此时更?冒进不得,他应信连璋尚有余力自保、更?应信霍长歌身手卓绝,而他眼下唯一稳妥上策,便是等——他在赌天时,赌一个可供他出手并一击必中的契机。 那契机,就该来了…… “陛、陛下——”南烟跪在连凤举脚下,见状颤声方道。 “陛下!”丽嫔却骤然?抢出一声,无意截了她话音。 丽嫔眼见场面险象环生,悬肠挂肚,周遭刀兵相撞的响动与喊杀声在她耳侧已交织成催命的符咒,她已再难置身事外,匆匆奔到阶下跪拜,仰头凄声质问道:“您是欲将?自己?的孩儿?冤害殆尽吗?!” “若有求情?者,一并论罪!”连凤举避而不答,冷峭之中透出三分暴戾道,“连珩,将?你母亲拉回去。” “父亲!”连珩却撩开下摆上前?“噗通”一声,与丽嫔跪在一处,险些便要哭出来。 他想求情?,却知?此时求情?不过?火上浇油;可若执理分说,更?要雪上加霜。 他素来惯藏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眼下七窍尤显不够,竟无一法可救他兄弟姊妹于顷刻。 连珩一声“父亲”痛呼出声,难以为继之下,只逼得他磕头如捣,泣声道:“父亲,您放过?二哥与珍儿?吧!古家祖父年事已高,再遭不住儿?孙离散之苦了呀!” 太子正?复又陷于五年前?的两难抉择,畏首畏尾之下,闻言丰唇一颤似有动容,却见连凤举竟丝毫不为所动,再震声冷漠下令:“来人,将?丽嫔与四皇子拉下去!”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了!”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啦!天呐,这是怎样无情?无义的君主!” “娘啊!你与大哥幺弟的血债,儿?子今日难报呀!” “……” 被围剿射杀的流民之中,有前?朝人窥见此番景象,哭丧大叫,引得抱头鼠窜的百姓随之凄苦哀嚎,连凤举愈加怒火中烧。 谢昭宁不忍直视稍一垂眸,又抬眸蕴着明显愧疚眺了眼天色,耀阳西垂,酉时已近,他不由十指缓缓收紧,紧扣兵刃。 一座御花园,被一道禁军人墙隔出两个战场,连凤举治下的苦主,似在这一刻集聚一堂,奋力在他赫赫皇权之下,做最后的挣扎与反抗,生死胁迫之际,亦无人后退与跪伏。 连凤举不由双目猩红,愈加咬牙切齿。 “箭阵!有反抗者,杀!”连凤举目眦尽裂,怒不可遏悍然?下令。 射杀皇子乃是大事,禁军虽已得令多次,被迫引弓张弩,瞄准阶下众人,但仍踟蹰不动,左右张望中,却见连凤举劈手夺了身侧禁军手中弓箭,亲自朝向连珣射出了第一箭,“咻”一声鸣响格外清晰,似绷断了一根心底的弦。 他斩钉截铁道:“杀无赦!” 谢昭宁:“!!!” “父亲!”太子见状悚然?,佛珠险些脱手,便是他亦难以接受连凤举此刻这般冷血无情?之举。 “唰”一声列阵响动,太子身前?禁军复又调动,那声来自帝王之怒的震喝催促着众人铁心前?行,下一瞬,园里园外银芒似雨,同时铺天盖地袭来。 谢昭宁越加惊骇难安,险些便要冲出队列去,堪堪拉扯着神志,固守仅存的半分清明与理智。 连璋虽眼明手快拉住连珣避过?一箭,但箭雨如蝗之下,连珣武艺不精又拖着南栎与连璧,躲闪不及膝头仍被射中,血簇霎时爆出,他惨叫一声单膝跪倒,险些摔了连璧,连璧“哇”一声大哭,眼前?又有银光映着夕照一晃,南栎下意识便往他俩身前?挡去,“咻”一下,后肩中箭。 姐妹连心,南栎“嘤咛”一声,南烟隔着半座御花园便已清晰闻见。 “陛下,陛下!南栎还在下面,南栎还在啊!陛下答应婢子会保南栎一命,只要婢子说出真?相,就保南栎一命,送我们姐妹出宫的!”南烟跪在玉阶上,不住惊恐张望,狼狈膝行至连凤举脚下,拉住他下摆泣声祈求道,“陛下!陛下饶过?南栎吧,绕过?南栎吧!” 连凤举充耳未闻,只任她哭求,谢昭宁怵惕恻隐,不由忆起霍长歌离京那日时与他说过?的话:连珣骗了宫女的身与情?,如今连凤举又骗她们的生与死——这红墙青瓦中围着的,怕不是桎梏,是坟墓。 谢昭宁眼望众人落难而帮衬不得,袖手旁观守在哨位,恍然?间只觉他们皆是皇权下豢养出的鸟儿?,被拘在狭小的鸟笼中,脚下一双大手缓缓收拢,四周的宫墙亦似不住在往前?倾倒挤压,周遭越发憋仄得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快要碾出血来,头顶那方天那么高又那么远,仿佛是他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0节 便是那前?来呈送战报的禁军,亦猜不到自己?一语竟能促成这般结果,他立在园外惶惶不安,额前?冷汗滑落,城中战事一触即发,他在等一封帝王抗敌的口谕,却不慎卷入了宫闱内乱中,可眼下情?形他又催促不得,一时如芒在背。 箭阵中,众人逐渐捉襟见肘,再不复先前?游刃有余,赫氏身侧舞姬越战越少,左侧防线凌乱,只右侧霍长歌身法奇诡,将?长颈琵琶舞成了盾,屡次救赫氏性命,与她多留一线生存之机。 箭阵外,正?有禁军拉扯着丽嫔与连珩要往一旁拖拽,连珩挣扎着伸手,跪伏在地直呼:“二哥!妹妹!” 连珩素来得过?且过?,从未有这般狼狈时候,连璋于躲避中窥见他这副模样,深知?自己?与连珣今日难逃一死,见缝插针不由感?慨谢昭宁幸好未曾入得宫门之时,又扔下连珣转身便要与赫氏手中抢夺连珍。 光阴往复,旧事回转,合该冤有头、债有主,连珍何其无辜? 赫氏见连璋不顾伤臂出掌攻来,装作不敌就势放手,霍长歌反转琵琶横扫中,装模作样拍中连珍后腰,失手将?连珍一个踉跄送往连璋怀中,连璋再反手一推,将?连珍送出禁军包围圈,“啪”一下摔进丽嫔怀中。 三人却在此时心意相通、配合无间,甚至不用一个眼神。 谢昭宁远远眺见,一怔间,却是不由牵了牵唇角。 丽嫔失而复得幺女,登时搂紧连珍与连珩抱头痛哭,娇躯打颤中,却仍绝望至心寒——她近身服侍连凤举二十余载,该是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帝王威仪之下,包裹着怎样一颗奸诈虚伪、寡情?薄意的狗肺狼心。 便是今日她与一双儿?女侥幸不死,以连凤举多疑心性,来日她母子三人依旧难逃莫须有罪责加身的斩草除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2) 他从未改其鸡肠狗肚的商贾本色,却是他们眼瞎,误认他为明主仁君…… 丽嫔于似喜还悲的哭声中抬眸,见连凤举果然?眯眸一副起疑模样,她眼底寒芒映着泪光果决一闪,借与连珍疼惜打理鬓发之际,从她发髻间,不动声色拆下一只金步摇藏于袖中。 那原是连珍及笄时,继后亲手赠于她的,危机中一遭来回,却仍稳妥插于她发间摇曳。 她的女儿?今日已经很勇敢,眼下,轮到她了…… 丽嫔抽噎中,又借着连珩搀扶袅袅娜娜起身,裹挟一身馥郁檀香气息,却在那兵戈交锋声中挺直背脊,陡显铮铮傲骨,便连一副妖魅眉眼,亦在此时显出七分宝相庄严。 “二哥!”连珩半揽惊魂未定的连珍,感?念之余愈发记挂连璋安危,他手足无措眺着禁军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便可见情?形越加危机。 赫氏一双淡瞳现?出疲色,周身舞姬只战至两人幸存; 霍长歌发髻散乱,覆面薄纱上已印出汗迹,手中琵琶似个刺猬般遍扎箭矢; 连璋手臂伤上加伤,血透重衫,脚下姚氏老少尸横遍地,没?剩几个囫囵的,唯连珣拖着伤腿,与南栎不顾身上箭矢,抱着哭闹不止的连璧仍于箭阵下狼狈逃窜。 骤然?“啊!”一声凄厉惨叫,却是南烟跪在玉阶之上,攥着连凤举下摆一角,撕心裂肺喊道:“南栎!” 连璋粗-喘之中,循声侧眸,却见南栎挡在连珣身前?,胸口中箭,霎时爆出一簇血似的花,连珣一怔之下脚步顿住,又是一箭斜着飞来,正?中连珣后心! 连珣“呃”一声闷哼,身形前?扑,抱着连璧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南栎胸前?,须臾便没?了气息。 南栎平躺在连珣身下,口中溢出大股鲜血,仍挣扎着伸手想去抱一抱他,直着一双点漆似的双眸喃喃道:“殿、殿下……” 连璋难以置信,脚下稍一踉跄,便不忍别过?头去。 谢昭宁深深动容,下意识提刀探出半步,却闻太子哆嗦着唇念出一声:“阿弥陀佛。” “啊!五弟!”连珍抹着眼泪哭道。 “珣弟!”连珩人群外窥见此景,惊呼一声,那箭阵便在此时缓了一缓,禁军众人不由侧眸去瞥连凤举,却见他并未有半分不忍,抬手一挥,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继续!” 那嗓音中沉着的寡情?,冷得周遭转瞬由夏入了冬,寒得人心也凉彻底了。 霍长歌得这一时喘息,合着南烟的惨叫声,下意识转眸探过?身前?身后,漫天箭雨下,半座御花园早已为鲜血所浸染出一副人间炼狱景象,不由戚然?。 她眼底陡然?似有血光浮动,恍惚瞧见前?世盛夏的辽阳城,到处堆叠了尸体在焚烧,气味腐朽腥臭,遍地跪着人在恸哭哀嚎,浓重的乌烟汹涌翻滚、遮天蔽日,在城内持续盘桓,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招魂幡。 她似又看见深秋的辽阳城,城门已破,玄武军灭,百姓俱亡,到处血流成河,散落一地残肢断骸。 大年初一夜里,连凤举那句“莫伤百姓”,如今看来,也不过?一场笑?话。 她从未误判过?连凤举的绝情?,低估过?他的狠辣,他早已端坐于皇位之上无情?俯瞰世间,欲肆意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中,没?心了。 躲不过?了,今日之始,便要种下来日北疆的果,姚家古家尽除,连凤举再要做甚么便谁也拦不住了,光阴轮转终要回归那末路去。 霍长歌于那层层叠叠的人墙缝隙间,又留恋似得去眺那玉阶上隐在禁军中的谢昭宁,他不知?何时起,已挪至皇帝与太子间的夹角处,手持长刀微微颤抖,回望她时,眸中温情?敛着遗憾,便如正?西落的夏阳。 跨过?这一步,他们便能回到北地去,只这一步太难走,他们终究要到不了了…… 倏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大地再度震颤,天旋地转中,列阵禁军身形一晃间,破绽尽出;弓手亦难以瞄准,射而不中! 霍长歌眼神陡转锐利,她蛰伏许久,待的便是这一刻! 熟料,谢昭宁似也在等这个时机,竟手中提刀渐起,像是要趁乱架向连凤举颈间! 霍长歌惊骇之下,眸中决绝裹挟歉疚,她前?世便愧对他许多,今生若由他出手,便要彻底赔上他生父谢翱的声名,再无转圜。 霍长歌扣着丝弦的手指稍抬,与赫氏匆忙打了“以身献祭”的暗语,她中指与拇指伸长一并,其余三指稍抬做飞羽状,便是所谓的“凤凰浴火”。 她赌皇帝便是死于她手,谢昭宁助连璋夺位后,亦会妥帖处置她尸首,不至于令她声名外露,累及霍玄与北地三州——到头来,霍长歌便可得圆满,她早已死于庆阳前?朝别院的那场大火之中,从未入得中都来。 这局棋,终要落下最后一子,只她到头来,又要辜负谢昭宁,唯辜负谢昭宁而已。 赫氏已累到疲乏,只凭一口怨气吊着精神,窥见霍长歌指间暗语,眸色一凛露出嗜血模样、精神倏得振奋! 赫氏与身侧那俩舞姬亦打了手势,借霍长歌横舞琵琶放出最后一把天女散花式的银针替她遮掩之机,她十指分往左右腰间利落一抹,指缝间便各挟三支梅花钉,她韧腰再一拧间,霍长歌探指与她腕间加力一震,“咻”一声,内劲裹挟旋转之力,致使六支梅花钉骤然?脱手,角度刁钻得直朝连凤举周身射去! 那六支梅花钉去势极快,两股力道加持下,银光绞着垂落夕照登时飞得眼花缭乱,轨迹竟难以尽数捕捉,连凤举并着身侧禁军一时反应不及,那毒钉便已到眼前?,丽嫔亦正?在此时脚下突然?站立不稳,一副惊惶模样便踉跄朝连凤举合身扑去! 谢昭宁瞥见霍长歌翻转琵琶便与她生了同样念头,心知?她怕要起了协助赫氏弑君的心思?,已不及怪她违誓,只恐此举牵连霍氏,并着肩负忠君的职责,先一步执刀越出队列,抢在那毒钉前?一把拉开丽嫔,旋身横刀飞舞“叮当?”挡去数枚梅花钉。 合着那数声脆响,丽嫔摔在连凤举身旁,袖中金步摇悄然?滑落,掉在玉阶之上。 那银针打的是禁军,梅花钉亦不过?是迷魂阵,非是冲着连凤举而去,封的乃是其周身守卫大穴,阻的是其救援的进途,谢昭宁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只这一息功夫,霍长歌已掉转琵琶,借银针余威,将?身前?禁军人墙砸出一道裂隙,趁机抓住赫氏腰间缎带,将?她一把掷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禁军不待反应,便见赫氏已凌空飞跃而来,左手再射三枚毒钉直取连凤举面门,右手两指间挟一泓秋水似的刀刃,拖着腰上长而飘逸的缎带,似仙女临凡般骤然?落到连凤举面前?,抬手便刺! 谢昭宁翻腕横身再挡暗器,逆着刀势却不及回防,不由合身扑在连凤举身前?,硬接了赫氏那致命一刀。 那刀刃薄而窄,似一截寒冰刺入胸前?,起初只觉冰凉刺骨,一息后,方才有针扎似的痛感?席卷而来,好在他中刀之际,左手及时握住刀刃,带得那刀尖偏移了一寸,擦着心脉要害倾斜刺入。 “你——”赫氏一眼认出谢昭宁来,却是两指挟着刀刃并未松劲,一双淡色的眸子怨毒而茫然?。 纵然?他欲逼迫连凤举罢手,却是代行正?义之举,他父其人豁然?通达,身后虚名不比活人性命,与古氏、霍家生前?更?是知?交,想来不会怪罪于他;但当?值一日,便要尽忠职守,他万不能坐视不理—— 谢昭宁掌心亦被那锋利刀身切开两道刻骨的伤,鲜血滴滴答答自那刀口成珠似得缀下,呼吸间,胸前?伤处又疼得他身形微见佝偻,已说不出话来,颤抖双唇与赫氏沉默四目相对时,赫氏却似读出了他未言出口的诉说。 ……愚蠢!愚蠢呐! 只这眨眼功夫,连凤举周身禁军已反应过?来,举枪便攻,赫氏复又错失良机,恼谢昭宁多管闲事,眸中怨毒大盛,左手于腰间一抹一抬,携最后三枚毒钉挟滔天恨意便欲再射连凤举,却被谢昭宁反手以刀背削她手背。 赫氏愠怒气苦,就势便将?那梅花钉狠狠按在了他肩头。 谢昭宁闷哼一声,吃痛却不松手,赫氏拔不出刀刃,便右手两指发力,狠心捅得更?深,将?他堪堪钉在连凤举身上时,却见谢昭宁腕间一转,近身一计横劈险些将?她拦腰斩断,他留情?刀势一顿,另一手血掌半抬按在她胸腹间劲力一吐,只将?她倏得震开。 赫氏后退几步便又撞上禁军人墙,不得己?纠缠之下,仍不死心几番挣扎欲上前?刺杀连凤举。 她赤手空拳又杀红了眼,丹田受创,出招也受阻,周身皆是破绽,后背冷不防便挨了一刀,不禁喷出一口鲜血。 霍长歌携她舞姬正?自那强行撕开的人墙裂隙间杀出来接应,见状飞身上前?护她,一掌托住她后腰助她稳住身形。 “我不能败,咱们不能败!”赫氏歪靠在霍长歌耳侧,气息阻塞间,自喉头滚出一句沉重而绝望的咆哮,“去杀了他——” 隔着半堵禁军人墙与七步距离,谢昭宁骤然?与霍长歌打了个照面,他额间冷汗涔涔,呼吸重而乱,胸前?插着半截刀刃,肩头毒钉处已渗出紫黑色的污血,形容狼藉中,却仍与她温柔笑?了一笑?。 那一笑?短促而清浅,愧疚中又分明裹挟壮士断腕的决心,他不顾霍长歌边横舞着琵琶护着赫氏边含冤狎怒瞪他,正?要提刀转身,却从霍长歌遽然?睁大的眸底意外得见他身后,南烟自玉阶上悄然?摸到了一支金步摇,电光火石间,奋力跃起,一把将?其狠狠插进了连凤举颈间! 谢昭宁回身尚且不及,一捧鲜血霎时绽开在他脸侧,温热湿滑,沿着他脸颊缓缓淌下来…… 第66章 枷锁 禁军下意识停手, 众人骇然而屏息,一时间,似人人皆能闻见鲜血滴滴答答滴落玉阶的声音。 周遭霎时一片死寂, 半晌后,连凤举身后那大太监方惊慌尖叫:“陛下!” 禁军这才?如梦初醒, 无意识出枪, 南烟胸口骤然透出半截枪头来, 她吃痛闷哼,不由缓缓松开紧攥在手的金步摇,“咚”一声跪扑在地,却仍挣扎探手,扯着连凤举龙袍下摆,口溢鲜血喃喃道:“陛下答、答应饶南栎一命,送我们姐妹俩出、出宫去……可你杀了南、南……” 话未说尽, 人便横倒在玉阶上, 断了气息。 连凤举瞠目瞪着虚空,竭力张口艰难喘息, 像是一只缺水的鱼, 他喉头不住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颈侧伤处又迸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那步摇没?入极深,只余一只衔珠的凤凰露在颈外, 随连凤举奋力呼吸而轻轻摇曳, 映着夕照晃出一道微弱但璀璨的流光, 他两只手在半空胡乱抓挠,整个人剧烈颤抖, 眼?看便要站不住。 “父亲!”太子惊愕滞住一息,猛得爆出嘶声裂肺的呐喊, 他扔下手中佛珠,推开众人踉跄奔来,伸手扶住连凤举后仰身体。 谢昭宁正在此时转过身去,心中一瞬惊涛骇浪,他睁圆一双凤目,未及体会胸腔内那团似被遽然塞进的满满当当又纷繁复杂的情绪,顶着半脸的血,只下意识向前倾身,与?太子一左一右接住连凤举。 “叫太医!去叫太医!”太子歇斯底里大喊,面容因惊骇而扭曲,眼?角聚起恐惧的泪水。 在场禁军怕有三千余,一时杀得兴起,不察竟让一个弱女子钻了空,连凤举若是遇刺身亡,眼?下当值之?人怕皆要以渎职论?处。 众人心有余悸收招,持枪正面面相觑,闻言似幡然醒悟一般,“呼啦”一声,不少禁军并着宫婢拔腿便往园外跑,争先恐后要去请太医,围攻之?势顿时瓦解,人墙渐渐松动,隐约透出缝隙。 “站住!无令妄动者,杀!”都?检点见状一声爆合,须发喷张,长枪杵地发出震慑似得巨响,脱队禁军与?宫人便又茫然转身回来,“眼?下外乱未平,即刻封锁内院消息!若有泄密动摇民心者,三族尽诛!” 都?检点雷霆下令,又拨开众人上前,俯身往连凤举颈间探查伤情,怛然失色下,却是亲自点了一队人马飞快去往太医监,自个儿转而守在太子身侧,眼?神复杂眺向园中乱象,竟为难拧眉。 “南晋皇帝……是要……是要死了吗?”赫氏那两名舞姬已战至乏力,周身攻击遽停之?下,却是不敢置信般从那人墙缝隙中定睛探去。 “公主?!哈哈哈哈公主?!”其中一名舞姬突然仰天大笑,“皇帝要死了,皇帝真的要死了哈哈哈哈!” 霍长歌一手仍托在赫氏后腰,二人亲眼?目睹南烟那掣电一击,竟半晌回不过神来,恍如置身梦境一般——她们花了那许多心思、费了那许多功夫,前前后后又搭进去许多人命,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霍长歌目光复杂得凝着横死玉阶之?上的南烟,不由忆起永平宫中许多旧事来——那也是个心善的姑娘,便是叛主?也叛不彻底,处处要露出马脚与?她知晓,生怕她也陷落帝王权数的阴谋中。 谁又能料到,连凤举治下的苦主?众多,他竟会毫无防备死于?这样一个人的手中——一个恐在其眼?中,卑微渺小?似草芥一般的人物? 真是可笑又可悲…… 只,谁又更可笑、谁又更可悲呢? 霍长歌心中那根弦,却在此时崩得越发得紧,愈加审慎起来,凝神留心周遭——浮图七级、重在合尖,如今才?到真正关键时候,她万不能功亏一篑! 霍长歌身后,连璋正旁若无人似得跪在连珣尸身前,掌心竖着一抹,助南栎合上一双不曾瞑目的黑瞳,又沉默搂着嚎啕大哭的连璧不住拍背安抚,他似转瞬回到了五年前那天飘细雪的料峭晚春,便是此时肩顶艳阳,仍觉冷得厉害,身子微微打颤。 茫然间,周遭局势又起变化?,待连璋闻见太子那惊天动地的一声,抬眸呼吸一滞,单手抱着连璧缓慢起身,于?禁军注视中坦然前行,竟无人阻拦。 连珩余悸犹存,扶着连珍亦往连凤举身前踟蹰过去,途中搀起摔在阶下的丽嫔,转眸便见连凤举颈间那似曾相识的金步摇,迎着夕照“叮当”乱跳。 连珩:“……?!!” 连珩压着惊惶,不漏痕迹瞥过连珍发髻,再不动声色对上丽嫔沉着双眸,反手便将连珍又掩遮在了身后——那金簪原是及笄时,皇后送给连珍的,却因丽嫔起了杀心而有了旁的用途。 为母则刚,那是一个母亲的决心。 恍然间,似平地卷起微风,连璋也顿足停在了连珩身侧,与?连凤举血脉相连之?人,此时俱在阶下齐聚,却不约而同?皆不愿再上前一步。 玉阶上,连凤举躺在谢昭宁与?太子两臂之?间,禁军与?虎贲卫在其身后叠了三层有余,众人凝神屏息,一片死寂中,只见连凤举眼?皮颤抖、嘴唇翕合,紧紧握住太子另外一只手,聚眸死死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交代?,几番挣扎下,拖着沙哑嗓音,却以一个“杀”字艰难开头:“杀——杀——”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1节 他还要杀谁?连璋么? 谢昭宁一手托着连凤举因伤重而似有千金重量的身躯,顾不得掌间刀痕再度崩裂,正不由悲戚与?抱憾——那到底是他的君与?父,便是其多行不义,骤然落得这般田地,他稍有松懈之?下,仍难掩失职的自责与?自愧。 便是连凤举这伤明摆着神仙难救,谢昭宁左手恰正托在连凤举后心位置,恪尽职守下,便仍并着食中二指按住他背部大椎穴,运了内劲封了他颈下血脉流通,本欲助他再苟活片刻功夫,以全忠孝,闻声顿觉不对。 谢昭宁心念电转间,便知连凤举心思: 眼?下太子苦心经营十几载的“德君”名头危在旦夕,若不在此时除掉连璋以绝后患,待中都?转危为安之?时,便是古家?旧部倒戈之?日,更何况,他既在连凤举眼?中已与?霍长歌牢牢栓在一处,那霍家?便要更胜于?古家?,成为连璋背后最?大倚仗——那皇位,左右轮不到太子了。 杀了连璋,便要杀他,杀霍长歌,杀霍玄—— 谢昭宁眼?神落寞微沉,心如擂鼓间,指尖又不动声色多加三分内劲,连凤举颈部出血势头已然渐缓,但“杀”后的字音反而登时堵在喉头,一截舌头合着血在口中上下弹动,却再无法?囫囵吐出一字。 这天下万事万物,总是利害相伴相生,谢昭宁此举虽救他亦害他,却又恰巧全了在场众人的忠孝与?情义,解了两难的困局。 “父亲?”太子哭得涕泗横流,见状只当连凤举伤重无法?言语,遂侧耳俯身倾听。 连凤举后心一热之?下,一道暖流若有似无自颈下注入四肢百骸,他恍然便如回光返照般灵台霎时清明,转眸死死盯着近在咫尺那一双蕴着悲悯与?惋惜的凤目,顿时觉察出了异状,倏得认出了谢昭宁,不由毛骨悚然,与?太子挣扎做了口型道:“谢、谢——” 连凤举此时方才?醒悟,他这一命兜兜转转间,竟落在了谢昭宁手中?! 谢昭宁知他认出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却只凄怆垂眸看他,神情八风不动,他左手伤重,鲜血自掌间刀痕中不断涌出,不时便浸透连凤举后背龙袍薄衫。 太子辨出连凤举无声之?言,情急之?下纳罕随之?清喃:“写?谢?杀——” 谢昭宁?! 连凤举难不成想说——杀了谢昭宁? 太子出声便觉有异,不说“谢昭宁”连人都?未在此处,便说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重”与?“急”也万落不到谢昭宁头上去,但他无暇多思,太医监离此地不远亦不近,他眼?见连凤举气息越加凌乱,手足无措,只转头不住催促高?声:“太医呢?!去叫太医!太医怎得还未到!!” 太子一声接着一身,却将如堕梦中的霍长歌彻底唤醒,细眉不由紧蹙。 她晓得连凤举前那一声“杀”,旨在对连璋斩草除根;后那一声“谢”,却是认出了谢昭宁,只这颟顸太子不知其深意眼?见便要错失“排除异己”的良机,但保不齐他待会儿晃过神来—— 霍长歌掀眸眺他身侧都?检点与?虎贲卫,却知此时再难对他痛下杀手,保连璋棋局赢面,正思忖,赫氏身旁舞姬亦自土崩瓦解的禁军围困中,窥得连凤举濒死模样,骤然凄声大笑,划破一园短暂静谧,与?赫氏笃定道:“南晋皇帝要死啦!公主?,皇帝真的要死啦哈哈哈哈!” 这一笑,又将禁军注意霎时拉了回来,“嗬”一声,众人愤怒之?下,再度结阵出枪示威。 谢昭宁循声担忧望去,一双悲戚凤眸中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知其中负疚、解脱还是如愿以偿哪个更多些,但那一眼?似哭又笑却又无端端蕴着从容,却让霍长歌心中陡然松了一松。 “是啊,他要死了,南晋皇帝要死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天要亡他,却是天要亡他!”赫氏缓过神来,爆出肆意狂笑,她背后伤处血透重衫,丹田又受掌伤,频繁动武气力已然不足,却自霍长歌怀中挣扎起身,着一身褴褛舞服,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高?举双手,转着圈痛快高?呼,“我赫氏大仇得报!我赫氏大仇得报,苍天有眼?啊哈哈哈哈哈!” 她似一只不断振翅的血凤凰,口中鲜血笑到止不住得涌出来,在垂落夏阳的余晖中翩然起舞,渐渐化?去了那通身刻骨的怨毒,形貌壮烈而凄美。 连璋抱着啼哭不止的连璧,只回身侧眸沉默看她,心中五味陈杂。 连凤举失血过多,大椎穴又淤堵,头晕脑胀间,闻言气急又有口难言,紧攒着太子的手,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骤然仰倒过去。 “父亲!”太子骇然惊呼。 “陛下!”都?检点见状却是急中生智,抬手一亮木符厉声道,“抓住她们,将嘴堵了!投往宫中狱所,等?候发落!” 一声令下,禁军便“哗啦”一声持枪又要攻来。 霍长歌手中琵琶已失,一把拉回翩跹轻舞的赫氏,赤手空拳半掩在她身前,电光火石间已在脑中过了一遍自此处往狱所去的行进路线,定出数个可供逃脱的地点。 谢昭宁肩伤存毒,山戎即刻攻城,若她仍受困于?此地或狱所,不说身份恐要暴露,亦要耽误大事,好在那狱所位置苏梅初入宫时便已踩点探过,她不若装作不敌被俘,途中再趁机脱逃去往宫外,等?待与?谢昭宁汇合。 眼?下连凤举不死亦不活,连珣又已身死,她与?赫氏当可止约于?此,各行其是、各安天命,赫氏若仍欲殊死一搏颠覆南晋皇权、手刃连氏其余皇嗣,霍长歌便再无偏帮之?理,遂霍长歌与?赫氏四目相交一瞬,二人皆心照不宣一哂,自知穷途末路之?下,也该分道扬镳了。 “连凤举当真要死了?”那赫氏倏得倾身附耳霍长歌,在禁军不断逼近与?舞姬大笑声中,嘶声悄道,“我只听你说。” 霍长歌侧眸便见赫氏伤重,似无力般下巴搭在她肩头,双瞳已见涣散,呼吸间,胸膛贴着她后背剧烈上下起伏,似一只破损的风箱。 谢昭宁良善惯了,虽一掌伤了赫氏丹田,但下手留有余地,只她强行运气又伤了肺腑,频繁牵动心绪又于?伤处无益,眼?下不过拖着时日,若无有效救治,便与?连凤举一般,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他、他会死的,对不对……”赫氏眼?前阵阵昏黑,但仍止不住得哑声讥笑,笑声合着鲜血闷在喉头滚动,“我只听你说……” “……如果,如果你愿等?一等?……”那种颈伤不可能活,霍长歌忆起谢昭宁适才?眼?神,越发笃定,晓得赫氏怕也要死了,似哀似怜般,下意识抿唇斟酌了词句,沉声与?她轻道,“黄泉路上,你若愿等?一等?、等?一等?的话,便能亲眼?看见他。” 霍长歌自知赫氏罪孽深重,百死难消,因她达成所愿的代?价是那成百上千枉死性命与?随时便要坍塌的中都?城垣,但她恍然间又似看见了前世的自己,借与?赫氏利落捅出那致命一剑,方才?换得手刃连凤举的唯一时机,便忍不住欲让她走得痛快些。 “……好,我等?着。”那公主?得霍长歌一语,抚慰一笑,气息却愈加凌乱,仿佛一瞬被抽干了气力,倏得趴在她背上,一手颤颤巍巍扯住她后腰腰封,才?未滑倒下去,似已疲累到了极致。 禁军转眼?攻至身前,那两名舞姬与?赫氏心意相通,亦早已是强弩之?末,见状奋力护在她二人左右以死相搏,留出片刻喘息与?赫氏交代?后事。 禁军重结人墙,谢昭宁身处高?处,视线虽不至于?受阻,但不得不强行按捺住频频回首侧眸的冲动,生怕引起都?检点注意来,霍长歌心思诡谲又行为乖张,眼?下复又受困,她下一步欲如何行事,他料不中又堪不破,难以配合,简直心焦如焚。 “……我瞒了你许多,知你心中怨憎,”赫氏余光探向身后那尸身血海,在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中,呻-吟着与?霍长歌又耳语,“对、对不住,我是要下地狱的……” 霍长歌知她已油尽灯枯,自己又盘算要“不敌被俘”,遂做出一副“师老兵乏”模样,似背着赫氏在原地苟延残喘一般,一动不动,静静闻她说话。 “北地霍氏,本宫再帮你一次,你也、也再帮帮我……”赫氏气若游丝间,忽然敛了笑意,愧恨中,正色祈求轻道,“这中都?便帮我赫氏再救、救一救……它……” “只你能、能救它……” 霍长歌闻言意外一怔,不待侧眸,便闻她又飞快私语道:“观雪轩,内厢外的院墙角落,有一参天巨树,树旁的古松盆栽后,乃是一块儿活砖,挪开便有密道直通驿马所,毗邻含光门——” 话音未落,不待霍长歌反应,赫氏骤然在她耳侧发出“啊!”一声悲壮长啸,那啸声响遏行云、直上九霄,似在痛诉心底最?后的苦楚,在场众人无一不惊骇动容。 丽嫔下意识捂住胸口,泫然欲泣。 “走!”赫氏借那啸声聚气,运力抓着霍长歌后腰腰封,学她适才?动作,倏得将她提起,一把反掷出了人墙外。 谢昭宁始料未及,一瞬瞠目,险些扔下连凤举站起身。 霍长歌猝不及防腰间受力,整个人遽然凌空飞起,她呼吸一滞借力空中翻身一跃,越过禁军防线落地,正落在花园入口那尸身血海之?中,抬眸便见合着那啸声余音,那两名舞姬似闻见了冲锋的号角般,合身朝着受惊的禁军人墙冲过去,决绝撞上枪尖阻那禁军追击霍长歌的步伐,凄厉大笑一声:“公主?,属下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二人已抱着枪尖站着没?了气息。 “好,好!”那赫氏眼?见霍长歌已平安出得御花园,竟劈手夺了身前禁军长刀,几个转身间,又避开长枪围攻,她一双浅瞳遥遥对上霍长歌震惊杏眸,却是如释重负般,笑弯了眉眼?,无声与?她做了口型说:“快走!” “吾乃大陈赫氏——”她拼着最?后气力,朝霍长歌奋力喊出似凤呖般的一声后,转刀利落抹了脖子,“赫月容!” 连璋一滞,抬手捂住怀中连璧双目。 连珍“呀!”一声惊呼,埋头连珩身后禁不住泣出了声。 谢昭宁不忍垂眸,却撞见太子肩头一缩,眼?神闪躲,似愧似疚。 “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 “吾乃大陈赫氏——赫月容!” “……” 霍长歌耳畔“嗡”一声,一时似有许多声音不住挤进来,她怔怔亲见一捧鲜血顷刻自赫氏颈间飞溅而出,随她倾倒身躯一同?砸在地上,似那皇权之?下降的一场泼天的雨,冰冷彻骨,雨落,她阖眸转身离去。 “抓住她!”都?检点骇过一瞬高?声下令,谢昭宁复又焦灼抬眸。 霍长歌于?那宴前流民尸身中奔逃,脚下血海已凝得粘稠,似泥水般厚重扒在鞋底。 有禁军提枪行在其中左右翻捡,见有幸存者,便一并着人架出来欲往狱所关押,惊见霍长歌突出重围便提着兵器上前捉拿。 “公主?!光复我大陈!光复我大陈啊!”路途中,甚有伤者浑身浴血,却仍挣扎探出手去,却是将霍长歌错认为了赫氏,仍要虔诚碰一碰她裙摆。 霍长歌步伐诡谲、身姿轻盈,似片叶子般飘来飘去,游刃有余便越过左右追捕,迅疾消失在御花园外,转眼?不见了。 谢昭宁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 有太医此时着禁军匆匆背着自游廊一侧跑过来,众守卫不约而同?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路来, “太医!”太子掐着皇帝腕脉转头急道,“陛下还有气息!” 谢昭宁便颇为识相得将连凤举交到太医手上,垂首退去玉阶一侧,小?心避开南烟尸身,稍稍背对都?检点。 那太医已上了年纪,医术自不在话下,见势颤颤巍巍俯身去瞧连凤举那颈间伤处,却是梗着喉头不知该如何说话:那步摇若一旦拔出,怕血流如注,性命便在旦夕间;可若不拔,也顶多再残喘半日…… 太医擦着额间冷汗,嘴唇嗫嚅只不言语,自药匣中掏出一罐金疮药来,往连凤举伤处抖着双手泼撒下去,与?太子支支吾吾道:“殿、殿下先、先着人抬副载撵,将陛下平躺着抬回寝宫去,再做救治。” 此言一出,太子却似濒临溺亡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只当连凤举情况尚可,竟下意识笑了一笑,扬声着人准备载撵去。 丽嫔匿在连珩身后,见状翻出个宝相庄严的眼?白。 连璋立在玉阶下,不动亦不言,连璧已靠着他肩头哭到昏死过去。 连璋眸光复杂得眺着连凤举半死不活模样,直到谢昭宁躲避载撵又往阶下退下时,似伤重脚步踉跄朝他撞来,连璋便下意识伸手将他扶了一扶。 两人掌心交错,谢昭宁掐住他小?指一捏,像幼时玩闹一般,再抬眸,连璋便已认出他来,却是按捺住惊愕心绪与?骤然升起的浓重的委屈,虽红着眼?圈,喉头滚了一滚,但仍咬紧牙关一言未发。 有禁军飞快取来载撵将连凤举抬走,太子起身便要一同?离去,都?检点眼?见皇帝一出大戏唱到终场无人收尾,见状忙出声提点:“殿下——” 他话未出口,已在园中等?候许久的传令官还未出声,又有禁军一身狼藉自园外进来,踏着血海,一声急促的“陛下!”适才?脱口,满目震骇下,却是眸光下意识转向了连璋,结结巴巴道:“殿、殿下,眼?下城中火光四起,又到处弥漫刺鼻浓烟,南城门亦遭山戎炮轰损毁,形势、形势危机!” 那一声,将众人自混乱之?中无情拉扯而出。 一场大戏堪堪落下帷幕,紧接着一场又要开锣。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心惊肉跳,连璋却不着急应答,只平静眺着太子正要离去身影,唇角讥讽一抬,又冷冷窥着都?检点。 太子便又转身回来,魂不守舍之?下,与?都?检点对视一眼?,得他眼?神鼓励,这才?期期艾艾道:“将、将城中五品以上将领皆、皆召来宫中议事,余下的——” 他似不敢正视连璋,踟蹰一息方又语无伦次道:“余下的,便交由都?检点暂且打理,四弟、四弟将丽嫔与?珍儿送回宫去,便来寻孤议事,眼?下国?难当头,二弟、二弟便先免去一切罪责,随孤来吧——” 他话说一半,已不由心虚,深知都?检点必要留于?宫内镇守,城中抗戎怕少不得便要派出连璋去,但兵权又不得安心交到连璋手上不说,名誉且与?他亦暂时澄清不得,与?连璋而言却是形同?驴马似得对待。 太子无颜以对,只匆匆将此地驻守虎贲营卫迁走,逃也似得一路护送连凤举回宫去,都?检点留下指挥禁军善后。 几番搏杀之?下,人心已渐涣散,不时便闻宫婢忍不住泣出一声,搬出翻倒案几后的尸身来。 连珩迫不及待搀扶丽嫔与?连珍离场,连珍小?心翼翼踮着脚尖欲避开遍地横亘的尸身与?血河,走到最?后却是避无可避,绣鞋边缘渐渐沾染红褐,连珍眼?圈不由通红。 陆陆续续又有太医赶来,连璋按着伤臂却是与?身后谢昭宁道:“小?兄弟护驾有功,既是伤重,不若与?我一道走吧,着太医诊治一二。” 都?检点闻言惊诧转眸,正欲上下打量谢昭宁,连璋却侧身将他遮掩,不动声色护着走了。 这几日宫中人员增补来来去去,谢昭宁那容貌虽说面生,却又古怪得肖似许多人,瞧着又仿佛未有那般得陌生,都?检点虽心生疑虑,却又不能此时再怵连璋霉头——皇帝以污名杀不死他,太子又摆明拿他无可奈何,适才?大好时机便让太子那般轻飘飘放过,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连璋抱着昏睡的连璧,避开前来接手的宫人,转身欲出御花园,却是先于?那两位已等?得抓耳挠腮的传令禁军道:“山戎所用抛掷之?物,怕是前朝曾现世的猛火油罐,火灭不得,需用沙土覆之?,且燃之?气息有毒,需着人以水浸湿棉布捂住口鼻。眼?下火势正旺,山戎不便攻城,当务之?急,便是将百姓先行移至安全处所,待到火势转微,山戎怕要自三方城门攻进来。” 连璋幼时与?谢昭宁常一同?在武英王府邸读书,又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谢昭宁自己都?能记起的东西,连璋又岂能不知? 谢昭宁闻言心底快慰一叹,总归他们皆未忘记武英王的教导。 他静静等?在连璋身后,侧眸眺着赫氏与?连珣相隔不远的尸身,如今的御花园似泡在血池中一般,血腥气息不仅刺鼻还锥心。 帝王无情,谢昭宁又悲恸默哀,心脏倏得莫名慌乱一跳,他下意识便朝连璋犹疑瞥去一眼?。 谢昭宁见连璋已妥帖交代?完手下,转身与?他使了个眼?色,生怕他走丢了一般,他便又与?连璋身后沉默缀着,压着一腔混乱心绪,手掌垫着袖子握住胸前那薄刃,忍痛往皇帝寝宫过去。 他们身后,残阳照血河,尸身叠累如丘,但——这一场端阳家?宴,却终于?在屠戮中……过去了…… *****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2节 御花园外,观雪轩。 自打霍长歌入宫那日起,便早做了打算,已事先着苏梅将皇宫各处摸索、打探得熟稔,再与?她前世记忆合在一处,更绘了地图默诵,这才?方便她今日遍寻值守盲区躲藏,似放风筝般将一众禁军吊在身后,轻松到得观雪轩。 待利落解决掉观雪轩门前两名守卫,霍长歌便闪身进了那院落,一路直往内厢去。 甫一入得内厢,便陷在氤氲胭脂气味里,霍长歌耳畔更似缭绕有缥缈琵琶曲。 她轻轻叹出一声,不及感怀,迅速躬身自那床下取出短剑与?长鞭别?在后腰,又随手捡了床上一件外裳潦草穿了,遮住背后兵器与?染血舞衣,边打散一头发髻随意挽了个结,边三两步一跑一跳翻出窗,去往寝殿后墙。 那后墙角落处,正有一棵参天巨树,巨树后还蹲有一盆矮松。 因观雪轩时常荒废,嫌少有人进出的缘故,那矮松未被精心打理早已枯死,盆中泥土皲裂。 霍长歌隐在巨树下,躬身一敲盆栽后的青砖,果然便有空荡荡余音传来,她将那青砖沿着缝隙撬起来搬走,赫然便见一条黑黢黢的暗道通往地下。 霍长歌便越发感慨,心知赫氏人之?将死既恨也悔,确实未曾诓骗于?她。 她审慎抬眸探查,见左右无人,先自那矮松盆中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揣进怀中,方才?果断沿着狭窄台阶钻了下去,反手合上青砖。 那暗道内潮湿闷热,落针可闻,憋仄得只够一人穿行,墙上连个烛台也无,显然已废弃许久,不似时常使用模样,怕连凤举亦从未发觉,不然早该封存了。 霍长歌摸黑前行,脚下只行不快,谨慎行过一段向下的阶梯后,转而又往上走,过不了片刻又向左折,待触到突兀横档的半堵墙面后再右行片刻,她辨着方位,只觉似乎离含光门越发近了。 前朝人当真是一脉相承得爱修密道啊,霍长歌禁不住忆起庆阳山郊前朝隐世那别?院来,她与?赫氏两世初见皆各怀鬼胎,结局却又有不同?,那是个可悲又可怜的姑娘,清醒得做着自我厌恶之?事,却只为献祭自己的灵魂与?含冤亡故的亲人讨个公道,与?她相似又不同?…… 赫氏身侧或有死士,或有同?盟,却无一人能真正走入她内心,知她深深隐匿的悲与?苦,将她从一条阴晦弑杀的沉沦道前拉回些许,不至于?行那般偏激手段,累无辜他人…… 与?之?相较,她霍长歌又何其有幸…… 霍长歌唏嘘之?下,心头虽沉甸甸的,脚下步法?却不由加快,待那甬道似已走到尽头,便有光亮隐约自砖缝间透出来。 霍长歌抬手摸索着身前门墙,运力一推,“轰隆”一声,便转开了一处暗门。 那门后原是一条空巷,正是驿马所后门的夹巷,偏僻小?路平素嫌少有人来往,非常时候便也不费兵力巡视,霍长歌轻巧翻过矮墙到得驿马所,却见后院空无一人,午后暑气正盛,宫婢正躲在房内歇息 ,只群马无精打采窝在厩下杂草丛中。 霍长歌适才?捻手捻脚穿过各宫停置车驾,欲从驿马所后门出去,骤然闻见有人正与?那门后守卫道:“太子妃临盆在即,城中大乱,太子担心太子妃受了惊扰会动胎气,特着属下驾车遣太医往太子府中与?太子妃诊脉。” 霍长歌闻言便又转身回来,在门前寻了一辆形制较为华丽的马车,打帘躲进了车内,自那半开的窗扇间眸光谨慎探向车外。 不多时,后门大敞,果然有宫人领着太医入内,挑了一辆形制朴素的马车扶太医上去后,又去马厩中牵了马出来套上。 那宫人正要驾车缓缓驶出后院时,霍长歌无声推开窗扇,自怀中摸索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弹出,“咔”一声卡住其中一个车轮。 那马车一晃顿住,驾车的宫人便停车下来查看,拧眉将石子踢开,又要驾车离去时,霍长歌闪身出去,飞快滑进那车底,牢牢把住那车底木格,便被马车带着出了宫。 潜行暗杀乃是骁羽营看家?本事,霍长歌一路顺利出得宫门,待到街上趁车速减缓之?际,她仔细探出头去,见车前虽然拥堵,车后却空荡荡一片,便安心松手自那车下摔落,顾不得后背被那一鞭一剑硌得眼?泪都?快流下来,迅疾翻身跃起,冲进路边人潮隐去身形,欲回城南燕王府。 ***** 酉时四刻,半座皇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人人自危,城中到处弥漫刺鼻焦臭气息,熏得人头晕脑胀,想是那猛火油焚烧缘故。 “南晋皇帝不仁不义!天降灾祸!”不时仍有前朝遗民往来穿梭于?街头,似疯魔般大喊大叫,却已无人顾得上他们。 有官兵撕了衣摆浸了水,以此蒙住口鼻,往脑后扎了结,自人潮中奔跑敲锣,引百姓往城东避难,霍长歌逆着人潮奔向城南,便见城南两侧街道已空无一人,极目远眺,隐隐可见赤火浓烟似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坐卧天地间,大张巨口无情吞噬着城门。 城北首当其冲,受灾最?为严重,其次便是城南。 霍扶光眼?底不禁晃过一丝惊茫,她活过两世,亦头一遭见到如此可怖情形,比她想象之?中更为棘手。 “小?姐!”霍长歌晃神间,松雪正率人寻她,见她全须全尾出了皇宫,不待多问,便与?她又换了外裳,简单扎了发髻,着她以素采装扮回了燕王府,路上还与?她禀报了城中详情,却是与?宫中所承军情一致——不容乐观。 “往正阳门与?含光门前均多留些人,”霍长歌临近王府,手中捂着胸口那黄豆大的一颗救命药,思忖片刻,方与?松雪肃然交代?道,“若见三殿下出宫,务必将他赶紧带到府里来!” 距离一个时辰毒发已不足三刻,时间再耽误不得。 ***** 酉时一刻,皇帝寝宫,兵防布得滴水不漏,虎贲营卫里里外外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更像逼宫。 连璋心知太子与?他始终心有芥蒂,与?谢昭宁入得寝殿,便自觉不再往里走,只着人搬了两张椅子来,装模作样赐了谢昭宁的座,抱着熟睡的连璧与?他一并坐等?太医得闲来治伤。 谢昭宁胸口伤处已止了血,暂时不妨事,只连璋却放心不下,不住瞥他,心浮气躁,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憋得面色冷寒。 内殿,一道绘有百鸟朝凤的屏风后,连凤举横躺龙塌,时醒时晕间一字难言,太医挤了满当当一屋,却皆瑟瑟发抖,垂首跪在床前摇头,谁也不敢贸然做那出头鸟,伸手去拔金步摇,担帝王的人命债。 太子眼?见希望落空,焦头烂额之?下,只拉着连凤举冰凉双手不住泣声催促太医想法?子,但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愿动上一动,只装束手无策。 眼?下连凤举气血莫名凝滞,原还有半日光景苟活,若是起出那金步摇,说不准毙命便在顷刻。 连璋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太医出来,却见陆续仍有太医拎着药箱进殿来,他随手拦了两个,不由分说便着其中一人与?他治疗手臂伤处,又遣另一人去医谢昭宁,左右太子无暇多顾,他又淡了父子情分,懒得顾忌那许多规矩。 连璋肩头虽只脱臼,接上便能好转,但总归不如寻常灵便,再看过些许皮肉伤后,已无大碍,但谢昭宁那伤便要严重许多,且不说他左手手掌刀伤深可见骨,胸口薄刃虽未伤及要害,但肩头钉口却已渗出紫黑色的脓血来。 那太医一处一处与?谢昭宁包扎妥当,见他忍痛一声不吭,嘴唇已泛白,只当他乃连璋麾下士兵,便下意识赞他忠勇,待到起出肩上那三枚毒钉,再用了寻常解毒的丹药仍不见起效,这才?觉察事情怕是麻烦了,便转身与?连璋拱手,踟蹰道:“二殿下,这伤处怕是——” 谢昭宁顾不得体面,肩背袒露中,忙探出一臂将他嘴捂了,催着他赶紧收拾药匣入内殿。 连璧昏睡中哭着梦呓,连璋边治伤边低头拍着他背耐心哄,一不留神谢昭宁便将太医已支走了,他循声起身望来时,谢昭宁已拉好衣裳,故意哑声搪塞:“不妨事。” 谢昭宁生怕“淬了毒”这仨字出口,连璋便要加派人手去追捕霍长歌这唯一活着逃走的“前朝人”讨解药,眼?下虽不知霍长歌是否已逃出宫中,但左右无她已落网的消息传来,她那身份便总得瞒严实——霍家?万不能再卷入今日局中去。 连璋知谢昭宁有心隐瞒伤情,虽未料到他中毒,但眉目冷肃间,便欲起身自个儿探个明白,非要治一治他这关键时候隐忍不言的毛病,却不料垂眸触到他警示眸光,连璋倏得醒转过来——眼?下谢昭宁不过一个侍从身份,他若太过关切,反倒露馅,且谢昭宁骨子里也倔得很,多说无益,他便暂且也不深究,只嘱咐身侧太医多配些外伤与?烫伤药以备不时之?需,其他未再多言。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与?太子,称京中部分将领已入宫来,正往御书房中去。 连璋与?谢昭宁人在外间听得清明,却不妄动,只太子闻言却在内间突然哭得撕心裂肺,不顾仁德“佛子”身份劈头盖脸与?众太医一通臭骂。 太子颓然坐在连凤举床前,捂着他手痛哭流涕,迟疑再三,不得不离了连凤举独自前往书房议事,只他那一时恍惚心道,怕是今日之?后,没?了连凤举,他早晚也要走上其旧路,众叛亲离,一个不剩了…… 他素来不通政事,便是连凤举往日与?他亲自教导许多,眼?下变故袭来他仍手足无措,只做不出妥帖部署,抗敌之?事眼?看便要交到连璋手上。 太子不甘不愿起身,往外间去见连璋,却是踟躇拉着他手,仍没?认出谢昭宁来,他无奈之?下送出太子木符,做出一副迟来的兄友弟恭模样,僵硬憨厚笑着道:“二弟,愚兄于?战事一途,总归不甚熟稔,眼?下——” 他本欲以皇帝病重为由,遣连璋先行会见几位将领,谈妥之?后,自己再行前往,左右也能藏些拙,却不料—— “眼?下,山戎攻城便在顷刻,城中援手不足,昭宁不在,我便要代?掌他那半块木符,与?城中将领议出抗敌之?策,再率领部分禁军兵力出宫迎敌去。弟此去生死难料,有几句话便要在此交代?太子。”连璋冷淡截下他话音,直言便道。 连璋摆明要舍下这排除异己、夺权谋位的关键时候出城送死,太子闻言竟松了口气,又扯出假模假样的关切浅笑出来,嗓音却因激动而略有颤抖道:“不知二弟有何事交代??” 他们正处皇帝寝宫门内,大殿敞着门,里里外外皆是人,太子便不惧连璋出言不逊,落下口实。 他神情期待又慌乱,外强中干得厉害,连璋一眼?洞穿他内心,毫不留情面冷笑一声,谢昭宁便已猜到连璋接下来所言怕委实又要大逆不道,实为他生死又捏了一把汗。 谢昭宁一手贴在腰间藏匿匕首之?处,侧身半转挡在连璋身前,不动声色轻瞥殿中虎贲卫,余光搜寻退路。 “不论?我生死,今日之?事,怕皆难如大哥所愿。”连璋冷冽而犀利得直击太子七寸与?软肋, “往日今时,种种实乃天子算计,便连所谓父爱,亦不过尔尔。” “陛下之?爱太子,不过是以爱为名塑出了一个他所需的听话的子嗣,一个无知无觉的匍匐于?他无上权柄下的傀儡!” “而大哥之?爱父亲,不过是为攀附,为唾手可得的权势。” 谢昭宁闻言心道,果然。 周遭虎贲卫愣过一瞬,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太子面色骤变,倏得煞白,抖得唇,竟未料到连璋真当敢口出恶言。 古家?出了太子这个见利忘义之?徒,连璋恨了这许多年,尤不能消解。 他眼?下抱了必死决心出宫迎敌,便再憋不住,故在此时频出诛心之?言,完成适才?未竟诛心之?事:“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大哥便抱着父亲与?那皇位再多哭一阵吧:若我死在外面,你们便该想想中都?沦陷后,亡国?的诸君该往哪里去;若我活着回来——” 连璋倏又讥讽冷冷一笑,倾身凑近太子耳畔,一字一顿清晰道:“——这皇位便轮不到你们了,因为你们已皆——不——配!” 谢昭宁闻言一怔,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太子肩背一瞬僵硬,瞠目瞪着连璋,张口结舌,羞愤欲死。 他这么些年来自欺欺人的虚幻美梦,终在此时被连璋当众无情戳破,里里外外三千虎贲卫,他只觉这些话已顺着盛夏里那一缕微弱的穿堂风吹向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他渐渐低下头去,想抬也抬不起来,眼?神虚虚落在连凤举脚下,不知在看甚么。 连璋平日冷归冷,骨子里却仍不过是个冒些酸气的儒生,嫌少有这般霸气的时候,如今却比他更肖似一个储君模样。 太子只觉天旋地转,遽然腾起浓烈的愤恨连凤举的情绪来,一息后又起了浓重的杀心想要手刃连璋而后快。 他憋得面皮胀紫、目眦欲裂,两手狠狠握了拳,又懦弱得甚么也做不了,离开了连凤举,他甚至不敢下令虎贲卫就地格杀了连璋去,遂他只能眼?睁睁瞧着连璋冷嘲热讽中,甩袖转身离去。 ***** 谢昭宁随连璋身后出得殿门,一时间五味陈杂又千头万绪,忍不住回眸再探一眼?那为虎贲卫一步一岗所围护的皇帝寝宫——那里面躺着的原是他生父以命换命护下的帝王,如今却为他所不容、为知其秉性的万民所不容,何其悲哀又何其讽刺…… 谢昭宁沉沉一叹,转身离去,眸光再触及身前连璋时,又不合时宜心道,霍长歌是天生的伶牙俐齿;连璋却是后天的文人擅辩,若论?锥心之?语,这二人皆是当世翘楚,无出其右。 好在他脾气好,谢昭宁第一次这般想夸夸自己,得亏他脾气好…… 谢昭宁顶着半脸血迹也不敢擦,生怕抹去了易容涂料露出本来面目,静静随连璋走出皇帝寝宫值守范围,往御书房中过去。 待入了内里,着人唤来了连璧原先的教养嬷嬷将其抱去永平宫中给夏苑,又遣散宫婢合了殿门,连璋恍然手足无措起来,只借着散入窗棂的夕照,垂眸定睛瞧着谢昭宁胸前那豁开的染血的布料,双肩剧烈抖动,似一瞬沉在莫名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呼吸也倏得急促了许多,面色苍白,额前见汗。 “二哥……”谢昭宁见状便觉不对,轻声唤了唤他,见他一声接着一声得粗喘,似乎就要透不过气来,“二哥!” 谢昭宁骤然提声却叫不醒他,情急之?下,倾身重重抱住了他,在他耳侧唤出一声沉甸甸的裹挟千思万绪与?哭腔的:“二哥……” 连璋闻见这一声,那失神似的双眸中隐隐有泪光一晃,登时委屈得像是迷途许久的稚子终于?寻到了家?一样,遽然恸哭出声——帝王皇权寡亲缘情缘,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早在那玉阶下已被万箭穿心。 连璋两手环抱谢昭宁,十指紧紧抓着他背后衣裳,失声痛哭,哭声在空荡荡的殿内不住回荡,越发显得悲怆凄苦。 他想说我终于?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又想说我如今已选择活得清明而勇敢,还想说不知九泉下的亲族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但话到唇边,出口得却是压抑不住的哭声——他自今日起,便永远失去了双亲与?嫡兄,这又如何让人不难过? 谢昭宁与?之?心意相通又感同?身受,眼?角不禁湿润,只他隐忍惯了,已惯了要做连璋身前背后的坚石,支撑着他这内心高?洁无暇却又脆弱敏感的兄长。 遂谢昭宁安抚又赞佩似得在连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他适才?轻哄连璧一般的模样,他泪眼?婆娑中,恍惚便似瞧见拴在他们颈间许多年,已磨烂了外皮,与?血肉长在一处的一段粗短的腐迹斑驳的铁索终于?“哗啦啦”一声,在虚空里断成了数节,又无声散作了齑粉。 殿外随时会有将领应召入宫,连璋哭到失声,终倾泄干净了这小?半日叠累出的惶惶,又得谢昭宁鼓励与?安慰,乍喜还悲之?下,终拈袖飞快抹了眼?泪,抽噎中回复一贯冷肃的“二殿下”。 “怎这副模样?”连璋按着谢昭宁囫囵右臂,将他缓缓推开,憋着哭腔憋出这么一句克制的问候,仅几日未见,谢昭宁似清减了许多。 谢昭宁轻轻“嗯”了一声,见他已然好转,便掩住自己那跌宕心绪,只笑了笑,用他那原本嗓音温声道:“自凉州一路过来便觉不对,未免打草惊蛇,便着长歌与?我稍改了容貌,混在姚家?一行中,以马夫身份入的宫。我瞧见了你在院墙下留的印记,便知宫中确实不好,遂又改着了禁军服饰隐在队伍里。” 他掐头去尾,只一句话简述了经过,连璋却是莫名酸了他那句亲昵的“长歌”,不自在得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氤氲水汽,哑着嗓子不由又醋又疑道:“霍长歌还有这本事?她人呢?难不成扮做了宫女么?” 他正欲回忆一回忆适才?宴上宫婢,却见谢昭宁一怔间忙摇头轻道:“她、她回了燕王府。” 谢昭宁从不善撒谎,可这谎他却撒得天衣无缝,宫中争权夺利,本就与?霍长歌无关,更不能将霍家?拖进去,且她名义上又在府里养病,遂他抬着一双清泉似得眸子祈求般看着连璋,连璋便也明白了,也——更酸了…… “你持我木符,以我关切庆阳郡主?为由,先行出宫,改一身行头,换回本来面目。”连璋不再多问,只与?他手心塞了一块儿木符,大敌当前,迅速收敛了情绪道,“待我见过列位将军,咱们待会儿燕王府中见。” “我也正有此打算。”他眼?下多在宫中留一时,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不若出宫去,也好探查城中实情,谢昭宁低低应一声,轻笑着谢了他一谢,连璋“唰”一下又黑了脸,整个人醋得冒酸气,像个又要被遗弃的小?孩子般欲争宠。 大战在即,谢昭宁啼笑皆非,未加分辩,接过木符转身便走,待出殿门时,却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城中将领擦肩。 谢昭宁不由顿足,执礼拜见,却是望着那几人背影微蹙了眉——衣冠不整,面颊红润,通身酒气合着脂粉气,味道颇刺鼻,却单单缺了城中此时该有的硝烟气息,怕是这个端阳节,几位过得是有声有色。 那皆是这些年来,揠苗助长拔上来填补武将席位空缺的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飞扬跋扈,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亦从未带领过真正的士兵。 如今这样的将领裹挟着未尽的醉意,步伐不稳得正迈入御书房中,身姿似眼?下的中都?一般,摇摇欲坠。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3节 令人不由担心…… ***** 谢昭宁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适才?打马奔出正阳门,便觉左肩伤处突然钻心似得疼,左臂已明显使不上气力,想来毒性正渐渐发作,待行至坊间官道,他便连神志也不大清明起来,额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得昏黑。 谢昭宁不及放缓马速,骤然便有流民自一处民宅中斜着冲出摔在马前,道路两侧商铺原已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来,原还险些惊到了马。 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半身,谢昭宁下意识收缰,跳下马背便要去扶人,却见那人披着件脏兮兮的外袍,脸上抹着几道黑灰,坐在地上抬手按住他一臂,就势与?他抬眸轻道:“姑爷,小?姐着您赶紧回燕王府,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莺啼,却是乔装后的松雪。 谢昭宁闻言果断应声,也不质疑分辩,遂收了先往城门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驰过去。 这短短一程间,他肩上毒性发作得越发剧烈,似有猛兽趴在他肩头撕咬拉扯着皮肉、啃噬吞嚼着锁骨,疼得他半个身子止不住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方才?抑住险些溢出口的痛呼□□,却由此得见赫氏到底有多怨憎连凤举,恨不得啖肉饮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到得燕王府前时,谢昭宁一身气力已快要被吞噬殆尽,他挣扎下马,右手捂着左肩,眼?前几近不能视物,汗流浃背艰难上得燕王府前矮阶,靠在那厚重朱漆木门,抬手聚力扣门,门开,他险些便要摔进去,有人两臂一展正托在他腰间。 “下臣……” 谢昭宁疼得浑身打颤,半跪倚在那熟悉怀中,下意识轻轻笑了一声,却仍念着燕王府外驻有虎贲营的暗哨,挣扎着抬眸拱手,与?那人禀明身份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府内庆阳郡——” 话未说完,他已疼得再吐不出囫囵一字。 *** 王府院中,霍长歌原在廊下等?谢昭宁等?得心烦意乱,焦躁不住踱步,只觉时间从未过去得这般匆忙,两刻钟悄无声息便要过去,谢昭宁命在旦夕。 她知谢昭宁必会主?动请缨出宫迎敌,亦该猜得到她若逃出宫去必该先回燕王府,但解药只此一颗,她却唯恐宫中调度再生变化?,谢昭宁未自那两处宫门而出,解药交由骁羽营卫反而要出岔子,使得谢昭宁未能及时服下,便要于?事无补。 霍长歌提心吊胆转来转去,实在无法?,便自觉找了些事情来做,扮作素采,与?厨娘和伙头蹲在廊下空地,以刀尖挑出些许府中侍从自城门前冒险取来的半盆石漆,屏息凝神,仔细端详。 那石漆似粘稠液体,牢牢扒住光亮刀身,流动并不迅疾,打眼?一瞧,黝黑一片,也不透光,就着阳光细窥,又似能见暗绿色泽,像是一片沾了墨的肥肉。 霍长歌也是头次见得这传说中的物事,好奇探出一指抹着刀背小?心沾了些许,又两指轻轻一搓,见指间阻塞感极重,滑腻不及猪脂膏,粘度又不及牛皮胶,低头凑近指尖轻嗅,扑鼻便是一股硝石气味,难闻得紧。 “属下已试过点燃,这石漆比之?北狄牛油火箭厉害太多,水泼不灭,燃之?有毒,以砂石覆之?虽奏效,”那厨娘遗憾轻道,“但以城门起火程度,不过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万幸此战仓促,城外难修水渠引来八水倒灌中都?,不然火烧之?后再是水淹,一热一冷之?下,那城门不待由外攻打,便要自行崩塌倒下了。”霍长歌闻言正与?众人感慨,背后隐约有叩门声响传来,似狠狠敲在了她心上。 霍长歌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抬起一手按在胸前,随即骤然起身,心有灵犀般拔腿便往府门前奔跑过去,竟赶在外院侍卫抵达前,率先将门一把拉开—— “下臣……” 一道高?大身影裹着橙黄色的夕照自门外登时踉跄摔进来,霍长歌只来得及伸手接住他,便见他挣扎抬眸艰难与?她笑了一笑,似安抚又似开怀,凤眸灰扑扑黯淡无光,唇上齿印晃得人眼?花心慌,哑着嗓音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庆阳郡——” 他一句话说到尾处便已力竭,不由吞掉最?后一个字音。 霍长歌嗅到他颈间浓重的血腥气息混着苦涩药香,心疼得眼?泪止不住便要淌下来,只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隔着一段御阶的距离各自跨过了一次生死,更仿佛已体会到了分离了千年万载方才?重逢一般的心境。 霍长歌两臂在他腰间缓缓收紧,忍不住埋头在他右肩,将他半托半抱在夕阳的光晕里,这一刻终于?心安。 “多谢,郡主?她——”霍长歌抿着哭腔哽咽着又笑,在他耳畔轻声回道,“已等?待许久了。” 第67章 白雨 霍长歌与身后赶来的府内侍卫, 将谢昭宁掺着去往内院厢房,途中摸出怀里解药,不动声色与谢昭宁唇间迫不及待塞进去。 谢昭宁也不多问, 乖觉张口咽下,上唇碰到她手指, 神情微微一怔, 红着耳根垂眸。 待进得内厢寻了桌椅落座, 再?暗自调息片刻,便觉内息已然顺畅了许多,眼?前也?重复清明不少,谢昭宁心照不宣抬眸一瞥霍长歌,并不多言,只略略惊诧于她竟得赫氏这般信任。 那侍卫安顿好谢昭宁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安静守在外面。 “哐当”一声门响后, 霍长歌紧盯谢昭宁,见其面色缓过一瞬, 便要落下一颗心来, 扶桌与他身侧坐下, 正欣喜,眼?神却又骤然不安—— 时局瞬息万变, 为达目的, 她与赫氏临时做下太多与谢昭宁初衷相悖的部署, 并屡次违背与他的承诺,着实?言而无信, 问心有愧。 但生死里来去一遭,眼?下时光尤显可贵, 只这般相对?而坐,便已得?来不易、千金难求。 霍长歌再?不忍一刻分离,眸光不自觉缓缓上挑,忐忑轻昵谢昭宁,杏目扑闪,似愧似疚。 谢昭宁与她心意相通,见状不由五味陈杂,纷繁思?绪涌上心间,心潮起起伏伏之下,却将“怪罪”与“责备”挤在了一边,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想与她惊叹连璋竟生有那样的勇气?,不枉得?武英王教习一场; 又想与她笑叹到头来谁也?没有赢,不过两败俱伤而已; 他还?想问问她是否原就?布下了死局,若无逢生之机,便要英勇就?义? 他亦猜测她也?曾责罪他的自作主张、愚孝与愚忠,但话到唇边,唯化作一声后怕的喟叹。 因谢昭宁知晓,便是他不说,霍长歌也?会?明白,如同连璋未与他言明的那些心绪,但又与面对?连璋时不同,他似乎更敢于在霍长歌面前抛却强作的平静与长久压抑出的从容,愿剖开内心的惊惶,袒露真正的自已与她瞧上一瞧。 他的恋人虽未及笄,但从不需任何人的支撑,原比谁都强大。 他亦容得?下她的“行?差踏错”,从不需她“白玉无瑕”。 而霍长歌也?的确明白了,她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敛尽世间美好的温柔凤眸,便觉他亦两世如一、不曾改变,确实?从未怪罪于她。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样不堪的前世,越发?遗憾那时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相知相许的机缘。 她眼?眶骤红,却又禁不住抿唇弯眸,颊边梨涡深陷,甚么也?不必再?说,只拉着谢昭宁的手,珍惜得?捂在两掌间。 谢昭宁便笑着倾身垂首,与她额心相贴,举止温馨而克制,却莫名勾得?霍长歌险些落下泪来。 夕阳西下,斜晖温柔散进窗棂,橙黄色的光晕一圈一圈缓缓将二人绕在其间。 ***** 酉时四刻,苏梅自隔壁屋中捧着一身衣裳过来。 那原是霍玄于府上存的一套便服,王府落成?之日便闭了门,备下的几套常衫也?未曾穿过。 素采前几日闲来无事?将其浆洗晾晒了,眼?下正巧可借谢昭宁替换一二。 苏梅久叩房门不见应答,却又隐约闻得?内里二人交谈。 她诧异瞥那门外守卫。 守卫与她笃定一点头,苏梅便心中有数,“吱呀”一声,兀自推门进去。 “……原是赫氏助了你一臂之力,那宫中密道我幼时虽有耳闻,却不知确有其事?……” “……传言,前朝老皇帝看上了驿马所中饲马的宫婢,奈何皇后性子刚烈又霸道,已许久不允他纳新妃,他便借宫中修缮排水之机,着匠人暗建了一条密道用于私会?……” “……陛下着人寻过许久,无果,便只当是谣传……” “……眼?下城中情形如何?适才?来得?匆忙,不及往城门一探……” 屋内光线充足,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苏梅一眼?便能瞧见正中桌上原蹲了铜盆,盆中之水已见浑浊,盆边又搭着一条柔软湿帕,帕上沾染了血迹与易容所用的棕黄涂料。 苏梅将衣裳留在桌面,再?循声转过桌后屏风,果然便见一副巨大沙盘前,霍长歌与谢昭宁俱潮湿着额发?,以真容比肩立在同一边上。 二人两臂相贴,长袖下半掩着的两手正紧紧握在一处,守礼之下又显柔情。 苏梅不由抿唇轻笑,抬眸再?眺,便见那沙盘中,已以软沙拢出四四方方一座中都城垣,她便又转身阖门出去,悄无声息。 屏风后,霍长歌左手混持一打?拇指长短的彩色小旗,与谢昭宁交谈间,便不断递出不同颜色的小旗去。 谢昭宁右手依次接过,将其挨个插入盘中适宜位置——红色小旗竖在城内做中都兵力,黑色小旗遍插城外四方城门做山戎骑兵。 二人配合无间,尤显心意相通,在这紧要关头,只以此法浅浅一诉衷肠。 “太子妃身怀六甲孕期将至,疑似受惊有早产征兆,太子府兵闭门不出;” “京兆尹踪迹难寻,城中北军自乱阵脚,城外驻军音讯全无,城防军已折损四成?有余;” “左冯翊援军为右扶风姚家势力所阻,动弹不得?,归期不定;” “虽,河东与河南二郡今日申时已然拔营,但快马加鞭,抵达中都仍要一日夜。”霍长歌边将骁羽营得?来的战报一一述出,边递出一把绿色小旗,待谢昭宁依序标出城外各路援军位置,再?与他又道,“兵贵神速,山戎亦拖不得?,入夜火势转微便要攻城,投石机又可抛掷巨石再?摧城垣,眼?下——” “眼?下,需尽快调出宫中禁军兵力,”谢昭宁垂眸凝那沙盘,了然接道,“协助守城。” “只——”他再?接过三支黄色小旗,却是先往皇宫之中插下两支,迟疑道,“除直属陛下的三千虎贲卫无法调动,更仍需一千南军继续把手宫门,以防有人趁乱闯宫生事?。如此一来,万余禁军兵力,怕二哥能调得?出的,仅六千而已。” “六千对?一万,若城垣完好,便可一战,敌人也?讨不到好处去。只如今怕要勉力拖着,拖得?左冯翊及时回?护,再?拖到河东河南二郡抵京驰援,方有胜算。”霍长歌眼?瞅谢昭宁将余下最后一支小旗直直竖在城中最为中心的位置,与四方城门皆有着相同的远近,代表那六千可为连璋调出的兵力。 “若、若援军——”谢昭宁正总览全城,闻言心下一沉。 “……最迟不过月上中天,”霍长歌抬眸看他,含混咽下“城破”二字,实?话实?说,“准备巷战吧。” 自古巷战十?有九输,霍长歌初入宫时,于崇文馆中便曾言道,北地常胜,却是因有霍玄坐镇且全民皆兵,眼?下中都人心涣散又群龙无首,但凡见过血的将领尽数被困在了城门外,生死未明,又拿甚么打?巷战呢? 谢昭宁再?难从容,气?血翻涌间,“嗯”一声吃痛皱眉,右手下意识按在胸前那染血又破碎的布料上。 “三哥哥!”霍长歌忙伸手扶在他臂弯下,“既有伤在身,便莫优思?动气?,不急在这须臾功夫。” “着人——”谢昭宁摇了摇头,反手按住她小臂,面色苍白,话亦咬得?艰难,“去寻二哥,他也?该到了。” 他借着霍长歌力道,正要转出屏风,门外倏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推开房门,伴随一声冷淡而疲乏的:“我已经来了——” 霍长歌抬眸便见苏梅领着连璋已进得?屋内。 连璋全身覆甲、腰悬长剑,抱着头盔“吭呛”几步到得?二人面前,却是眸光率先眺向沙盘中那似已孤立无援的中都城垣,便知眼?下形势霍长歌已推演了个十?成?十?,遂沉沉又是一叹:“我人已来了。” “二哥。”谢昭宁轻唤一声,与他颔首见礼。 连璋淡淡一应,却是抬手抢先免了霍长歌的礼,只着她好生扶着谢昭宁。 “如今城中并无可堪大用之将帅,禁军兵力我也?仅带出六千余。”连璋经一场书房议事?,却比谢昭宁更能接受“城破”二字,竟率先与霍长歌直白道,“我知此战艰难,却是难在颇多桎梏,但城破恐在顷刻,遂巷战之事?,郡主可有良策?” 连璋素来别扭高傲,与又霍长歌不睦许久,但“家国”二字在先,他眼?下又无更佳选择,求人便也?有求人的模样:他两手胸前抱拳,郑重躬下半身,并不以霍长歌与谢昭宁间的情愫牵绊强求她出手相助,却是有礼有节,肃声拜请:“还?望郡主不吝赐教。” 颇显气?度。 霍长歌意外一怔。 她侧眸见谢昭宁轻轻笑了一笑,又与她沉沉点了点头,她方撤出搀扶着他的手,与连璋回?礼作揖,正色道:“不敢,必竭力而为。” 这是连璋为王的第一步,却也?是霍长歌归家的最后一步,他二人皆站在这两端毫无退路。 更何况,燕王府所在之城邦,又岂有沦陷之理?! ***** 戌时三刻,夜幕将至,山戎攻城。 巨石无情砸向浴火破败的中都城垣,持续攻袭之下,砖石崩落,四射飞出。 城西城南首当其冲,谢昭宁与连璋已各自率兵前去镇守。 燕王府瓦片震颤嗡鸣,霍长歌独自一人垂首立在宽大的沙盘之前,俯身凝着其中以细沙塑就?的中都城垣,不住有人叩门前来禀报: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4节 “城西城南城北,关卡已架设完成?。” “城东驻军已将百姓聚众保护,并加派人马把手城门,严防前朝遗民与山戎里应外合,趁乱开门投敌。” “城西城南,弓手就?位。” “城东城北征得?豆油与烧酒。” “城东炮房中的存余,已运往城南与城西。” “……” 再?过得?片刻,陆续又有人来呈上战报: “敌军投以巨石开道,同时攻袭城西、城南、城北。” “城西城防损毁已近七成?。” “城南城防损毁已近八成?。” “城北城防损毁已近五成?。” “城东捕获二十?三名前朝奸细。” “城外暂无援军踪迹。” “……” 合着远处不绝于耳的轰鸣,刻漏缓缓上浮,屋内越发?昏暗,苏梅自隔壁屋中点了油灯捧了来,却见霍长歌身前沙盘中已变了一番模样——半数城防被她推倒,尽显疮痍。 ***** 亥时七刻,月挂枝头,银辉尤显清冷肃杀。 暑气?已渐消下去,窗口隐隐飘来艾草的苦涩清香。 素采匆忙跑过半座庭院,推门进来:“小姐,城南城防即将坍塌,城西尚有一分余地,但城破不过片刻功夫!” “着三殿下按计划行?事?。”霍长歌负手立于原地,整晚一步未动,闻言一把推倒沙盘中的城南城墙,先偏头镇定从容与素采交代了,方又转而与苏梅眼?睫淡淡一挑,“带着你的人去城西帮扶二殿下,莫让他死了。” 嗓音清而稳,未因中都提前沦陷而慌乱。 “是。”苏梅应声转身。 ***** 城南,那屹立千载的中都城垣,裹挟在熊熊烈火之中,已被灼烧了半日,眼?下又被巨石由外砸出几近绝望的哀鸣,尤显无助与悲壮。 城上站不得?人防守,城下又烧出一片火海,难以靠近,寻常攻守法子便已行?不通,遂霍长歌着谢昭宁大胆召回?守城军,又与禁军一同撤回?城内,将三千人马重新布防,守住关键要塞。 倏然“哗啦”一声巨响,城门上方墙体被巨石豁然洞穿,土块四射飞出,两侧砖石不住崩落。 终于,以铜浇筑的厚重城门失去支撑,轰然声中向内“哐当”倒塌,似巨人临死前发?出的咆哮,撼天动地。 城前扬起漫天灰尘,与浓烟交织,遮云蔽月,天地间骤然一静后,又倏起震天战鼓,一声催着一声,直将三千山戎骑兵推入城内。 刹那间,群马嘶鸣,脚步杂沓,山戎人结了小队,悍然自半条仍在燃烧的街巷中勇武冲出,沿着宽阔笔直的官道打?马疾驰,狂声呐喊。 沿途两侧房屋顶上影影绰绰,似暗地伏着不少兵马,山戎骑兵果决张弓漫射,“叮当”声中,似射中了头盔之类的硬物,却不见有人中箭哀嚎坠落,迟疑间,身下奔马便猝不及防撞上贴地拉起的绊马索,霎时摔得?人仰马翻,更与后继骑兵接连相撞。 人声鼎沸,马匹哀鸣,山戎出师不利,慌乱之中竟未觉察自两侧屋檐上“滴滴答答”淌下了不少豆油。 谢昭宁远远伏在一侧民宅屋顶之上,见状一挥手中湘叶黄的小旗。 不待山戎士兵驱马翻身而起,又自两侧屋顶上倏然滚落许多瓷罐,“稀里哗啦”摔落余下半条街巷,散出浓郁酒香。 “唰”一声,烧酒贴地流淌,引着四处散落的火源,“轰”一下复又茁壮蹿起。 火苗更舔着墙壁豆油,一路攀爬至屋顶,织成?无法逃脱的囚笼,再?迅疾接起城前大火,点燃大半城南。 只眨眼?功夫,那坐卧于屋瓦之间吞吐赤火浓烟的狰狞巨兽,似被再?度唤醒,张牙舞爪追在山戎身后,一口将其吞噬。 山戎躲避不及,陷入烈火,凄惨哀嚎。 沿墙角铺了薄薄一层的枯草下,埋着的炮竹亦被引燃,“噼里啪啦”炸响声中,马匹骇然受惊,发?疯似得?旋身踩踏,随即火海里更有山戎骑兵抱着伤处倒地痛呼悲鸣。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誓在今日以牙还?牙。 敌军先锋铩羽,似无头苍蝇般得?逃窜,慌乱中又撞向两侧民房,周身再?沾豆油,愈发?绝望。 城南一时恍如白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合着鞭炮欢快而清脆的声响,讥讽而狠辣。 中都街道四通八达,山戎后方人马见状避开主路,转而往小巷散去,却不料狭窄小道更暗藏玄机——纵挖的陷马坑里遍竖锋利铁棘,便是在等他们拿命填。 接连惨叫声后,只片刻功夫,暗巷中也?没了动静。 山戎第一轮冲锋,竟悄无声息便折在了城门前。 谢昭宁率人遥遥守在巷尾,审慎远眺,只见火海铺陈半座南城,焦黑躯壳遍地,再?静待须臾功夫,又一声沉重擂鼓,马蹄复又踏响大地,他身侧瓦片簌簌震动嗡鸣。 陡然,又是一队山戎骑兵狂声呐喊跃入城门,冲进火海,以人命勇猛开道。 谢昭宁冷静再?挥手中小旗,屋檐两侧数千禁军“唰”一声齐齐张弓,寒芒汇成?漫天箭雨,瞄准火墙尽处。 不断有骑兵精锐周身焚火冲出火墙,再?惨叫中箭倒下,尸身叠着尸身,血河不及流淌便干涸渗进泥土。 残月在杀伐中缓慢爬上中天,无情俯瞰惨烈世间。 几轮箭雨之后,禁军已轮番射空箭囊,却仍阻不住山戎人源源不绝闯入城南,踩着同袍残躯铺就?的通途,突破重重关卡,冲出巷道,直直撞上长街尽头守城军以盾牌与肉身筑起的层层人墙。 双方终于正面交锋。 “杀!”谢昭宁扔下手中小旗,大喝一声拔剑率众自屋檐扑下,左右夹击敌军残部。 他手中正是武英王那柄子剑,剑锋锐利划过异族脖颈,鲜血与月光流淌于剑身之上,又暖又冷,泾渭分明。 这是他的城——谢昭宁矮身避过骑兵自马上刺出的一枪,就?势挥刃雷霆砍断马腿,再?起身反手一剑刺穿骑兵后心,鲜血霎时溅落在他胸前——他从未一刻有过这般强烈的感受,这是他的城,纵他心心念念远去,亦不容外人践踏。 备战布局之时,他带人清理城前街巷,方知只短短两个时辰,便有多少无辜百姓受此无妄之灾,其中更有武英王府邸前那日复一日卖了几十?年粽子的阿婆,白发?灼得?齐耳,四肢焦黑扭曲…… 谢昭宁下手愈发?利落,剑锋于身前划开冷冽白弧。 撼天喊杀声中,涌入城中的敌军越来愈多,无情冲撞着城南防线,禁军已杀红了眼?,却是守在盾阵前一步不退。 “轰隆”一声,远处传来熟悉巨响。 谢昭宁率众数次冲锋,卷在阵中身先士卒,难免牵动伤处,便心知霍长歌所料不假,此番山戎尽是好手,若非前个时辰布阵耗去他们半数人马,恐更要恶战。 谢昭宁不住旋身挥剑杀敌,闻声又担忧远望城西方向,散乱鬓发?倏得?一荡,便似觉察出甚么来,长眉敏锐一蹙。 他拼杀中间隙一眺,果然便见身前火海正朝东北方向明显蔓延飞卷,不由一怔。 “副将!”谢昭宁迅速权衡眼?下局势,果决杀出重围,忙喊了人来顶上他位置,随即寻了敌人空马翻身而上,往燕王府飞奔过去,披风荡起弧度。 ***** 谢昭宁飞身下马,入了府门险些撞上步履匆匆的素采。 二人先后奔至霍长歌厢房。 “长歌——” 谢昭宁眼?前眩晕一瞬,身形一个踉跄,下意识扶住门扇一顿,素采便抢了先,急急冲进去与霍长歌道:“小姐,城西陷落!” 霍长歌于沙盘前闻声回?首,见状骇了一跳,忙先去搀了谢昭宁于桌旁落座。 昏黄烛火下,谢昭宁面色憔悴,额前冷汗涔涔,手指冰凉。 银白轻铠上更结了厚厚一层血泥,周身浸染焦腥气?息。 “三哥哥?!”霍长歌探手便要去掀他领口,急道,“可是又受了伤?” “未曾,只牵动了旧创,不妨事?。”谢昭宁缓过一瞬,已好了许多,按住她手便抬眸略有焦急道,“眼?下起了西南风,怕是不久要落雨。” 霍长歌不由一怔,诧异反问:“中都端午时节,竟会?落雨?” “是。”谢昭宁认真答她,“西南风起,电闪雷鸣,滂沱白雨来得?疾,去——便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后。” “落白雨?!”素采亦在一旁惊道,“盛夏少风,咱们战术如今皆依托火攻,若是改了风向又变天,怕要不好!” “城南情况如何?”霍长歌却是沉着先问谢昭宁。 “备战充足,”谢昭宁冷静回?她,“可守。” “想来主帅未入城南?”霍长歌了然道。 谢昭宁摇头。 “亦未入城西。”素采自觉跟答。 “城北眼?下如何?”霍长歌又问素采。 “……损毁近七成?。”素采稍稍一顿,便嗓音脆生生得?又续道,“城南靠山,城北依水,巨石运送城北不易,攻袭力度便不及城西,亦已有所减缓。” “那他只能入城西,就?快了。”霍长歌闻言转眸却道,“西南风一起,那火便要烧到咱们自己?,亦与抢攻城北不易,草原人更熟稔气?候与风向,须臾便要觉察,便不会?再?攻城北了。” “可要抽调城北驻军往城西支援?”谢昭宁道。 “抽。”霍长歌同他点头,略一沉吟,与他正色道,“咱们变,山戎亦会?变,这雨‘害我而利他’,一旦落下,便要失军心,故——” 她话未说尽,陡然一道青紫电光骤然映亮半个厢房,继而一声雷鸣,重如天神擂鼓。 三人闻声侧眸。 “糟了!”霍长歌疾步推开窗扇,瞠目一望,便见一条刺眼?电光在云端起初若隐若现,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漫天织成?银白色的蛛网,兜头劈声砸下,“这也?来得?太快了……” 谢昭宁见状愕然,扶着桌面不由起身,手臂微微颤抖。 “三哥哥,你速回?宫中。”霍长歌伏在窗前,眼?瞳微颤,缓过一息便转身挑眸沉声,合着窗外飘入的潮闷气?息,果决道,“素采,通知城北驻军变阵,再?着人将城南骁羽营卫尽数调出,随我去城西。” “好。”谢昭宁道。 “是!”素采应声。 ***** 城西,霍长歌原设下相似布局,连璋远远手持小旗守在巷尾,但山戎显有防备——先锋闯出火海,便伏于马背,拖着曳地长刀,“咻”声中斩断路间贴地拉起的绊马索。 幸而城西战法有变,沿途十?步一个高栅栏,看似堵了路,而栅栏间却是上铺了枯草遮掩的陷马坑,坑中又竖了尖利铁棘。 待山戎跃过高栏,便连人带马摔死在坑内。 禁军等在街巷两侧墙后,见状便往那坑中抛出酒罐和油桶,一支支火箭再?远远射来,依葫芦画瓢渐次点燃大半城西,完成?对?山戎的首轮阻截。 紧接又有大队山戎骑兵骁勇入城,火海之中众人合力以长枪掀飞高栏,又无畏踏进坑道,以血肉之躯填平沟壑,为后继同袍开道。 而第三波冲出巷道火墙的山戎人,却在禁军漫天箭雨截杀中,引弓射出火箭反击。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5节 山戎那箭头明显裹着浸过牛油的布,“啪嗒”落在屋檐上,便种出一点星火,风力一催,“唰”得?铺开,禁军惊叫声中翻下屋顶,箭阵随即便被摧毁,竟轻而易举。 “不许退!此时离岗,按逃兵论罪,当场格杀!”连璋伏在巷尾,见状沉声大喝,挥舞手中小旗,发?号施令,“守住哨位,再?射!” 两侧屋顶上伏着的禁军闻言战战兢兢与火比邻而居,引弓张弦,对?阵中,不时有人中箭惨叫摔落,一时竟落了下风。 南晋士兵为山戎毫不畏死气?势所慑,遮天箭势一断再?断,敌军却一鼓作气?,在城外震天战鼓声中涌进一波又一波人马,前仆后继冲破重重关卡,眼?见便要撞上巷尾盾阵。 连璋这才?瞧出端倪,后知后觉——风,竟是悄无声息间起了风,西南风! 怪不得?山戎亦复用了火攻! 不待迟疑,连璋被迫提前转换攻防之势,喊杀声中亲自率兵冲下屋檐迎敌。 皇宫在北,若西南风势不止,早晚要卷着火海北移,追在他们身后,摧毁城内防线。 山戎骑兵纵马居高临下,长戈伴着流星锤大有以一敌三之势,险将安逸多年的中都军吓破了胆。 禁军不由且战且退,被抵在盾阵前与山戎交锋。 火海由身侧倾斜飞卷而来,风中又裹挟潮湿气?息,左右夹击之下,连璋挥舞长剑劈砍,心中越发?不安。 骤然,刺目电光轰得?斩下,连璋眼?前一花,便有数柄长-枪窥其破绽,往面门精准刺来。 连璋骇然旋身躲避,又出剑相搏,冷不防仍有一抢追来,却见苏梅着一身暗紫武服,只在前后心与肩头覆了薄甲,尤显英姿飒爽,似从天而降般持一对?分水峨嵋刺,侧身转他面前,“当”一声脆响中,替他拦下致命一击。 苏梅半副惑人容颜笼在火光之中,媚而冷,长发?整齐挽在脑后,无一字多言,护在连璋身前游刃有余,一招一式快准狠,竟比连璋那半吊子武艺要强上许多。 连璋一时面红耳赤,似无地自容。 “多谢!”连璋一口气?闷在胸口,杀伐之中,抽空冷肃致谢,却见苏梅手腕翻转,当胸一刺利落捅穿面前敌军,鲜血霎时溅他一脸。 “不必。”她随意回?道。 连璋:“……” 城前源源不断又有敌军涌入,挤得?街巷水泄不通。 猎猎风响中,火海越发?追得?近了,盾阵也?摇摇欲坠,连璋只觉自己?似站在一副巨大的磨盘里,被裹挟在杀伐中无法自如行?动,只能左右挥剑劈砍,眼?见禁军一批一批倒下,脚下血流成?河,伤亡越发?严重。 头顶不住有惊雷落下,周遭喊杀声震耳欲聋,连璋挣扎与身侧苏梅焦急高声道:“不多时怕要落雨!恐雨加雹子就?在顷刻!” 他自幼长在中都,便对?中都气?候尤为熟稔:“如此白雨向来个把时辰不得?停歇,怎么……” 连璋话未说尽,雷电当空已结成?银白蛛网,噼啪作响。 “死战你的!拦不住的便放他们走,”苏梅却偏头莫名回?他一句,“往皇宫去!” “甚么?”连璋大惊喊道,“谁的令?还?是——” “小姐的!”苏梅一双峨眉刺已舞出残影,抽空不耐烦回?他,“城北攻袭已停,山戎正俱往城西来!不下雨还?能搏,倘若落起白雨,七千对?三千你打?不赢!再?加城北两千你亦打?不赢!但皇城里还?有四千精锐!” “你在前面顶着,他们在后方便一动也?不会?动!阵法已乱,人心涣散,你拿甚么打??!” “不若把人引到宫门前!他们不动也?得?动!” “这是引狼入室!”连璋懵了一瞬,激动道,“疯了吗?守不住怎么办?” “这叫破釜沉舟!”苏梅于轰隆雷声中又杀一人后,以一道柔媚嗓音冷静回?他,“守不住便一起死!哪来这许多废话!你若有法子你上啊?!” 连璋:“……” “死战!”连璋被她噎得?一哽,险些一头厥过去,抱着一肚子火气?,举剑顿时狂吼一声,“冲锋!” 回?应他壮志豪言的,却是一道白蟒似得?电光,当头竖着劈在城中,“唰”一声,随即暴雨滂沱。 连璋:“……” 豆大的雨滴裹着指肚大小的雹子稀里哗啦兜头砸下,越来越大,打?得?人手、脸生疼。 连璋转眼?已被浇透,雨水沿着盔甲往下淌,愈发?加剧了重量,他艰难抬手挥出一击,余光中,那笼着半座西城的火海疯狂跳跃,焰苗被倾盆大雨扑得?东倒西歪。 他一时间,似生出许多感慨,他幼时为武英王教导,也?曾读过许多兵书,如今除却阵中竭力拼杀,整个人似提线木偶般,无思?亦无措。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举目白茫茫一片,面前是敌是友,皆再?不分明,禁军愈发?束手束脚,山戎骑兵却径直自城门穿过,纵马剽悍冲撞而来,将战线越压越后,待盾阵逐渐溃散,便有骑兵迫不及待越过城西防线,往皇宫方向结队奔去。 皇城前,城北驻军已着霍长歌吩咐早早拖了高栅来,患者宫门外三十?丈层层叠叠围了一座又一座半弧形的栅墙,百米后的宫墙上,禁军与虎贲卫伏在上面已架了重弩,只待山戎逼近,便“咻”一声将其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溅起冰凉血水。 西城门,敌军似潮水般不断挤入,马蹄滚滚如涛声翻涌,大地不住震颤。 苍茫雨幕之中,唯见黑压压小山急速移动。 连璋已战得?右手脱力,剑锋卷了刃,却仍率所剩无几的禁军不断前冲,左臂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只反手削去箭身的功夫,便见苏梅已合身迎了上去,一通搏杀如砍瓜切菜般不知疲倦。 若是能活过今日,他望着苏梅那窈窕背影心道,他定要为这北地的泼辣姑娘好好道个歉。 但他不知可还?有这机缘,因他已有些站不住,眼?睛微见模糊,手臂也?乏得?似要再?抬不起来。 只这一错神功夫,突然有数骑小队人马自身后迅疾而来,马蹄强劲有力,连璋闻声侧眸,便见当先一骑竟是霍长歌! 她着一身墨色武服,肩头似纹绣有银白玄武徽印——那是北地霍氏图腾。 连璋一怔,便未着人阻拦。 只见霍长歌大雨之中,一手控缰打?马,另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胡人人头,以山戎语朗声大喊:“山戎主将已死!头颅在此!” “山戎主将已死!” 她身后随行?少年旋即同以山戎语高声附和:“山戎王庭已破,尔等主帅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少年话音未落,霍长歌放肆大笑中已将手中人头甩手掷进山戎军中:“接好你们的主将!哈哈哈哈!” 山戎大军霎时大乱,纷纷有人举手来接。 银河倒倾间,人声只听不真切,连璋又不懂山戎语,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只当霍长歌欲以此举扰乱敌方军心。 势如破竹的山戎大军却有一息慌乱,但队列中随即有人用山戎语愤怒高声,连发?数句斥责,嗓音威严镇定,转眼?复又重振了军心——想来便是真正主将。 “擒贼先擒王”连璋见状正不由念起,却见一条长鞭“唰”一声自霍长歌腰间飞出,山戎军中登时鲜血飞溅,有头颅飞旋而起。 连璋:“?!!” 一声凄厉大喊,山戎顿时分出一队来追霍长歌。 霍长歌一击收手,呼哨一声,与众少年齐齐舍马飞身而起,几道墨色身影迅疾融入人潮乱流,转眼?消失不见。 连璋一瞬瞠目,还?未回?神,便闻身后似又有人纵马率众奔来,离得?近了,却见原是谢昭宁! 城南形势稳定,山戎残部正遭围剿,谢昭宁便返回?宫中将禁军仅余的五百骑兵带了出来。 他一骑当先,长枪到处血花飞溅,不住挑落敌军下马,似一把尖刀霎时劈开山戎大军。 山戎登时左右包抄上去,欲形成?绞杀之势。 谢昭宁却一击便退,毫不恋战,率军活似一条欲吞象的大蛇。 他口中衔哨做蛇头,风雨晦暗中,以哨声控着五百人马拧成?了粗壮蛇身,刀光剑影中灵活游走,左右砍杀激射,血肉横飞间不断变换攻袭方位,撕咬一口对?方尾翼便转瞬绕去侧翼,滑不留手。 山戎合围缕缕失败,两队人马似蛇象般缠斗。 连璋周身压力骤减,得?以借机喘息一瞬,他拄剑侧目四顾: 半座城池残破坍塌,天上的雨、地上的火,天地间夹着厚重水幕,水幕下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是中都从未有过的境地与穷途。 山戎已尽数进得?城内,连璋手下却已战死七八成?,城北守将此时亦率军来援,如今双方将近五千人马堵在西城混战。 骁羽营百余人马也?陆续抵达,得?谢昭宁与雨夜掩护,于山戎军附近寻隙刺杀主将。 细密雨幕之中难以视物,山戎主帅又一路藏得?严实?,直至此时仍未真正露面,军中不住换人发?号施令,霍长歌只得?隐身趴在一侧屋檐之上,凝神辨出号令之人,便狠辣出手。 灿金长鞭“唰”一声迎风甩出,那人阵中听不真切,直至鞭稍到了眼?前,方才?慌忙举戈来挡,霍长歌起身翻腕再?一振臂,却见那长鞭似一条赤金长蛇弯曲回?转,直卷上长戈之后那人脖颈,绕了几圈后又骤然收紧,“唰”一声,人头倏得?飞起,鲜血喷溅。 霍长歌那长鞭材质特殊,韧而软,收紧之时,鞭身如有片片蛇鳞竖起卡进皮肉之中,锋锐尖利。 她杀了人便收鞭回?臂,不待山戎人举弓来射,便于民宅间逃窜躲闪,几步功夫又闪身上了树,趴在枝丫间,待窥准猎物,再?甩鞭飞身而下。 骁羽营卫皆与她一般无二的鬼魅身法,又暗器频出,直杀得?山戎军中人人自危。 谢昭宁率军在明,霍长歌率众在暗,相互配合间,将山戎打?得?心浮气?躁,破竹之势略有减缓。 雨越下越大,天幕一片漆黑,只瞧不出时辰,城外还?未有援军动静,南晋众人长久拼杀中已堪堪力竭,兵器断折,霍长歌鞭上亦裹了厚厚一层血肉,却见山戎军几度变阵,仍未现出自乱阵脚之相,想是主将还?安然坐镇军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雹粒,着军靴踩在上面似有雪声,城中整整两个时辰的积水流走不及,到处聚了没踝的水洼,城前火海几近浇熄,被水流分割成?了数块儿,苟延残喘。 远郊山上有佛寺正敲了晨钟,沉重钟声一路传进中都城中,方知卯时已至。 连璋杀得?粗喘,手臂颤抖,已快握不住剑柄,身边士兵七零八落,苏梅亦额头挂彩,满脸是血得?护在他身侧。 谢昭宁身后游蛇只剩一道残骨,仍不屈与巨象游走相搏,他经这一夜拼杀,胸前伤处早已崩裂,血透重衫,面色苍白,冻得?止不住发?抖,却强打?精神一刻不敢松懈。 中都大军已是强弩之末,山戎却仍余近两千人马,大军变阵前冲,将战线压得?更后。 再?撑一撑,南晋众人不约而同心道,再?撑一撑,便是他们于此处全军覆灭,那三千虎贲卫也?该能守得?住那座他们虽然打?心底里厌恶,却不得?不困守到最终的中都皇宫。 天穹之上,厚重云层缓缓滚动,倏然有道金光自云缝间挤出来,霎时万道曦光随即将乌云割得?四分五裂,齐齐迸射而出,投向破碎人间——拂晓将至。 “援军来了!”骤然自城南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随后铁蹄齐整踏响大地,“援军来了!” “京兆尹城防军来了!” 连璋眼?前阵阵昏黑,形容狼狈,闻声与苏梅下意识对?视一眼?,只不敢信。 “左冯翊援军已至!”城西门外紧接亦响一声。 “援军来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皆是高喝人声,大地不住震颤,似有无数马蹄踏进中都! “援军来了!”谢昭宁身后残部已越过山戎,借着晨曦眺见城门外翻飞的军旗,“殿下,真的是援军!咱们的援军!” 五月初六,卯时一刻,碧空如洗,天光下,现出日月同辉的景象。 “援军来了!” “咱们赢了!” 南晋军中有人哭着欢呼,山戎军中却闻呼哨一声,有人以一把清亮的少年嗓音高声说了两句山戎语,喊了撤退,众人自知大势已去,听令转马,自城西飞速逃窜出去,溅起满地泥水。 霍长歌正卸下一身力气?,猫在一侧民宅屋顶暗自调息,闻声敏锐侧目,正见在她屋下出声那人身材矮小,隐在军中毫不起眼?,方被他们忽视了这许久! 霍长歌喘息间,不由惊骇——那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竟已有大将之风,率万余铁骑远至中都,战至如今这局面,若今日不除之,来日更成?大患。 前世里山戎随后几年的反叛之战,怕不正是由此人统帅? 霍长歌思?绪飞转间,狠厉眯眸,轻手轻脚卸下背后一直负着的包裹,内里正是谢昭宁亲手打?给她的那副弓箭,被苏梅出宫时一并带了来,于战前交给了她。 霍长歌肩负箭囊,强抬双臂挽弓搭弓,自那屋檐上迅速站了起来:瞄准,松弦!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6节 箭尖“咻”然破空,那少年撤退途中闻声偏头躲过,机敏侧目,待发?现了霍长歌,再?呼哨一声,左右登时举弓来射。 霍长歌于屋顶上不住奔跑,反手于背,抽箭再?射! 南晋众人已各自抛下兵器欢呼,竟无人注意到她异状。 谢昭宁亦已乏到极致,更知穷寇莫追,正四顾找寻霍长歌与连璋踪迹,却见她此时紧咬着山戎不放,箭箭追魂夺命,脚下踏得?屋檐上的砖瓦不住“噼啪”往下掉。 他虽不知其意,却强撑着精神打?马追着过去,他信霍长歌必事?出有因。 数箭未要得?主帅性命,她却已成?山戎众矢之的,箭雨间左支右绌更难搭弓。 谢昭宁追出一段便果断下马,倏得?原地起跳,人在半空一脚蹬了墙面借势,便似一只云鹤灵巧翻身上了屋檐,拔剑护在霍长歌身侧,“叮当”声中替她挡住流箭。 霍长歌心中霎时安定,也?不回?眸看他,只侧身立在原地再?不躲闪,眺着那越发?远去的人影。 那少年眼?看就?要出城,霍长歌囊中箭匣已空,仅余一支。 她双臂几近脱力,却仍倔强抽出那最后一箭,凝神瞄准,骤然松弦,赤身白羽的箭矢飞速旋转,登时化作一簇红光正中少年后心,将人射下马去。 山戎大军陡然乱作一团,忙有人翻身下马去探,霍长歌便知此番到底认对?了人。 她心中倏得?一松,城门前有山戎人愤怒大喊,回?身立即射来当胸一箭。 霍长歌错步躲避,脚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屋檐,谢昭宁眼?疾手快,忙一把扯住她手腕,两人霎时便从墙上翻下去。 “砰”一声,二人重重摔进院落中,水花四溅,冰冷彻骨。 霍长歌眼?冒金星缓过一瞬,撑着手臂抬起半身,便见自己?被谢昭宁牢牢护在身前。 他躺在地上水洼之中,胸前伤处渗出鲜血,往身下蔓延出了一片血河。 霍长歌胆战心惊,经这一日夜,此时方真正害怕起来,颤声唤他:“三哥哥?” “三哥哥!” “谢昭宁!” 谢昭宁眼?睫虚眨,手臂一时似有千斤的重量,只抬不起来。 他想问她一声可有摔伤,又闻她嗓音惊惶,欲笑着与她说自己?并无大碍,莫要担忧,但话到嘴边却吐不出,眼?前一阵阵得?发?黑。 他恍惚间似又瞧见那辨不清容貌的女子破败城前横刀立马,一身猎猎红衣陷在尸身与火海中的惨烈画面来,那火腾得?有一人高,将她团团围困正中,“哔啵”声中越烧越旺,顷刻便要吞没。 他更似觉察到她伏在他身前,素手冰凉拔开他胸膛衣裳,冷心冷情笑一声:“幸好,死不了,若是死了倒也?麻烦,禁军兵权旁落,虎符不为你所管,反倒碍我事?。” 那女子嗓音肖似霍长歌,但霍长歌此时又正趴在他胸前以哭腔喊他:“三哥哥!” 谢昭宁便觉身体里有甚么快要苏醒过来,头却昏沉得?厉害,耳侧人声渐渐远去,他倏得?便没了意识。 霍长歌见他昏厥,便想扛他起来,但又不敢妄动。 她亦受了伤,手上又脱力,生怕贸然牵动他伤处更要不好。 霍长歌遂又挣扎起身往院外去喊人,却正见一队重甲骑兵从屋外街道整齐纵马过去,衣摆下方乃是左冯翊古家旧部的徽纹。 “救——”她只喊出一声,便“哐当”撞在焚毁的半扇门板上,也?骤然失去了意识,缓缓滑倒在地。 昏迷中,她闻见苏梅大喊着叫人,方才?彻底放纵自己?沉沦下去。 到底是,活着,打?赢了。 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第68章 知足 巳时, 天已大?亮,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属于夏日的烈阳正缓慢往更高边。 连璋额前带伤,双手虎口崩裂, 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藉, 一身?铠甲也破败, 厚重的血泥扒在锁片上,又多加三分重量。 他每行一步,脚下铁靴便要在白?玉石砖上踏下一道血痕——那是七千山戎骑兵与一万中都军民的性命。 帝王寝宫殿前,寂静无声,虎贲卫已撤去大?半,只余左右两列纵队值守。 待上得玉阶,离得近了, 便可闻见内里正有?人击打着木鱼, 又闻太子连珏正于殿内低声诵念梵语经文?,嗓音虔诚而温醇。 殿门大?敞, 无人通传, 内里似也空空荡荡的, 更未见都检点身?影。 连璋于殿前稍稍一滞,便迟疑进得殿内去。 殿中苦涩气息浓重, 四角铜炉中皆燃了草药做吊命的熏香, 连璋绕过重重屏风入得深处, 便见帐帘半拢的龙榻前,太子连珏盘腿坐在地上, 微阖双目,一手拈着檀木珠串, 一手持了木槌在敲打身?前木鱼,发出真正脆响。 “……回来?了。”太子闻见脚步声,便知该是连璋,念经声一停,阖眸低唤,“二弟。” 连璋置若罔闻,却未应他。 他正见龙榻之上,连凤举鹰目惊怒大?睁,口也半张,人却静静躺平躺,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化在了熏香中。 连璋顿觉不对,忙上前两步探查,便见连凤举颈间还插着那凤凰衔珠的金步摇,身?子却已冰冷僵硬,薨了多时了。 连璋脑中“嗡”一声大?震,霎时懵了一瞬,不由踉跄后退一步,瞠目站在榻前,竟一时无措起来?。 他恨极了连凤举,幼时恨、昨日恨、今日更恨——他恨他薄情?寡性,恨他玩弄权术,更恨他多行不义,害得那许多性命枉死。 他恨到极致时,不禁便想,历来?帝后皆需合葬皇陵,他母亲身?边位置已空了那许久,他怎么还不过去? 他合该给许多人偿命,古家、赫氏、东村的百姓、中都的军民…… 可如今、如今—— 如今连凤举真死了,他心里又恍似突然空了一块儿,说不出的滋味,又沉又寒。 那到底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啊…… “何时的事?”连璋哑声轻问?,眸光空茫。 “卯时正。”太子闻声一顿,殿内木鱼声响随之一断,四下里倏得落针可闻,愈发静得生出了三分寒,他抬眸看着龙榻之上的连凤举,目光悲戚而自?责,嗓音却平静,“是我?未声张。” 大?局未稳,合该秘不发丧,连璋点了点头,虽疑惑连凤举面容死得愤怒,却并未多想,与太子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他们如今皆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似乎在这一刻,他二人间多年的针锋相?对也淡了许多。 只有?些事,终究还得去做。 连璋见太子不再以“孤”自?称,只当他必定?知晓武英王旧部已随自?己入宫,他既再不能赢,便已做好了抉择,眼下的平静,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亦是对“即将失去”的主?动接受,于“穷途末路”前维持的最后体面。 他毕竟当过这许多年的太子,再无能,仪态上总归过得去。 遂连璋硬下心来?问?连珏一句:“陛下临终可有?遗言?” “太子……太子可又有?话要同我?说?” “父亲吗?”太子转眸凝着连凤举尸身?,缓缓摇了摇头,“父亲没?有?话留下,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也说不出。” “我?的话——”他定?定?看着连璋,眼神似悲似悟,半晌后,方点了点头,“有?。” “说吧。”连璋淡淡道。 “卯时三刻,宫人报大?捷,我?欢喜说与父听之时,”太子也不起身?,就?那般维持着盘腿的坐姿,一手掐着佛珠,一手放下木槌,探手摸了摸身?前的木鱼,仰头道,“又有?人来?报大?丧——” 连璋闻言意外一怔,不待询问?,便闻太子已兀自?续道:“——原是山戎攻城,太子妃受惊早产,府里去寻稳婆,稳婆死在了城西。城中乱作一团,连个大?夫也寻不着,宫里又正……” 连璋眉心一跳,不由转过半身?,正对着他。 “……待消息递进来?时,我?方才派了太医过去。” “可外面到处在打仗,大?雨倾盆,太子妃怕极了,哭得乏力便更不好生。她那时必是想见我?一见,可我?、可我?也怕极了…… 太子难堪而自?嘲地笑了一声,隐着哭腔道:“我?怕死于宫外山戎流箭……” “我?怕死于言官斥责不孝不忠……” “我?怕一经离开这榻前便要没?了储君之位……” “直到……直到……” 连璋心中大?寒,拧紧双眉,顿起不详之感?,斥骂的话冲到嘴边,又被他压了回去。 “直到太子妃难产死在了太子府中,未等到大?捷,未等到我?……”太子终于抑不住哽咽,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打在木鱼上。 “太医来?报说,一尸三命啊……” “太子妃原怀着双胎,是一对双生的姐妹,憋在腹中太久,产下时已闷得浑身?青紫。” 连璋不忍阖眸。 “我?这人,向来?自?私,府门紧闭,府兵不出,原只想着若太子妃平安诞下皇长孙,便我?是个庸主?,这太子之位也坐得更得三分稳固,心里从未有?旁人生死。” “因缘果报,原是我?忘了:我?不救妇孺百姓,着稳婆医者死于战火,便也不会有?人来?救我?妻儿性命;我?不救古家,便亦不会有?旧部来?助我?……这般简单的道理,我?直至今日方才真正明白?……” “我?念了那些年的伪佛,其心不诚,满天神佛原皆看在眼里,到底要惩戒我?,让我?遭此?报应。” 连珏话到此?处,再也撑不住,俯身?趴倒在地,额头狠狠敲在冰凉彻骨的砖面,恸哭出声。 连璋目光深深看着他,闻言不由更忆起他往昔举动,愤懑而不平,终了却只沉沉一叹。 宫外折磨,宫里也折磨。 这半日于连珏而言亦是摧折,却将他折磨得又痛又悔又清醒。 他怕也憋闷了这许久,终于能与人一诉胸中苦楚。 “我?愿终日悔过,于城郊道观落发为僧,为我?妻儿、赫氏、以及这一日夜里枉死的百姓与将士诵经超度;我?愿终日祈福,托社稷于二弟,祝江山稳固、吉祥长乐。这赫赫无上皇权迷了我?太久的眼,如今该到醒的时候了。”太子复又抬头悲哀看向连璋,满脸泪痕,眼角仍有?清泪不住滑落。 他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间,衣摆上暗绣的梵语佛纹轻轻一荡,迎着散入窗棂、投向殿内深处的晨曦晃出微微的光,话音一转哽咽又道:“可,父亲闻我?榻前如此?直言相?告,却动了大?怒,不出一息便气死了。” 连璋惊诧瞠目,不由转眸再探一眼连凤举遗容,虽疑惑顿消,心中却难免五味陈杂,思绪翻涌间,不知是该劝连珏“节哀”,还是该与他道谢。 劝他节“无心弑父”之哀,与他道免于“兄弟阋墙再添杀戮”之谢。 可似乎不管说甚么,在这一刻却皆像是看淡又看轻了他,连璋垂眸沉吟间,却不料太子两手合十身?前,却与他躬身?一拜:“可我?如今,仍要这般做——” 连珏含泪轻笑,眉目间隐隐藏着真佛慈悲:“我?这半生,为人不真、为子不孝、为兄不善、为夫不诚、为臣不忠、为主?不贤,皆因拿不起又放不下,参不透也悟不破,如今——” “我?终寻到人生正途,要走了。” 那一句,似裹挟着钟磬之声响在连璋心头,无形音波“唰”一下又荡入他三魂七魄。 连珏掌中扣着佛珠,合身?与他再拜:“二弟,珍重。” 他言罢将佛珠郑重挂于颈间,转身?离开,眼中古井无波,未有?丝毫对于凡俗的留恋。 他惊惶无能了半生,终也学会了勇敢与清醒,卸掉了经年困住他的那些繁重枷锁,站在殿外不由仰头,眺着万里晴空。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7节 再未回头。 廊下送来?夹杂水汽的晨风,殿外五月初六的太阳越发高升。 微风里,连珏似袈裟的太子官服荡开如莲叶般的下摆,通身?暗绣的佛语跳跃在天光下,似在清唱一部安魂梵经。 连璋目送他身?影远去。 周遭霎时便静得可怖,只有?榻前轻纱微微拂动。 连璋独自?一人站在殿中,静默许久,终依礼榻前跪拜,额头重重叩在地上,送他一生毁誉参半的君与父。 ***** 午时正,烈日当空,宫中陡然响起一下又一下沉重而高远的钟声。 连声钟响不住回荡在宫中每一处角落。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榻前,带伤守他着,握着他手泪盈于睫,无意识闻过几声钟响便觉不对。 她骤然转头望向窗外,倏得有?人推门进来?。 苏梅反手合上房门,迫不及待:“小姐,陛下薨了!” 霍长歌闻言脱口便道:“那连璋——” 谢昭宁伤重,抬回宫中便养在太医院里,霍长歌参与不得党争,守着谢昭宁只着连璋独自?行回中宫。 “太子禅位二殿下,改城郊荒废道观为佛寺,不日落发出家。”苏梅步履匆忙,边往屋内进边道,停在她身?前时,已忍不住急喘两声,喜极而泣,“二殿下不日登基,咱们是不是可以、可以回家了?” “是啊,是……”霍长歌惊喜交加,又喜极而泣,终放下心中一块儿压了许久的巨石,转头与不省人事的谢昭宁颤声道,“三哥哥,你可听到了?咱们就?要回家了。” 谢昭宁床头一碗汤药放在那儿热了凉、凉了热,已回煎了数次,只等不到他醒来?。 “你有?没?有?听到啊?”霍长歌见谢昭宁面色苍白?昏睡着,仍似毫无知觉,忍不住又含泪柔声催,“你醒醒啊,谢昭宁。” “醒一醒。” “我?们回家了。” ***** 谢昭宁伤势本并不多严重,但创口几番撕裂,频繁失血,外加还带伤淋了半宿的雨,终是一病不起。 他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人也昏昏沉沉只是睡,隐约似能闻见霍长歌在他耳侧,拉着他手蕴着哭腔喊他“三哥哥”,想应她一声,却始终醒不来?,反反复复不停发梦。 他终在梦中瞧清了那恍惚间已见过多次的红衣女子,确是成?年模样的霍长歌,容貌未有?大?变,身?材却高挑了不少。 他也终在梦中救下了她,将她带离了那陷在尸身?血海中的破败城垣,辗转回了中都,她便嫁给了他。 他还梦见她婚后一贯冷情?冷心,为谋他禁军虎符,着人在他出征归来?,回转大?营的路上放了暗箭,那箭尖虽偏开心脉未伤及要害,却也令他昏迷多日。 她已不是头次做出这样的事,她想害他的心思,嫁与他几年,便藏了几年,便是连璋也隐隐察觉出她掩藏于凉薄下的汹涌恨意。 他伤重之时,唯恐连璋闻讯便要来?与她问?罪,挣扎醒转间,却见霍长歌冷漠守在他床前,垂眸静静瞧着自?己那一双手,神情?复杂,哀愁中又裹挟狠厉,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只醒来?一息,便又昏沉睡去,霍长歌竟不知。 他知她要复仇,却从来?都拦不住,时时刻刻想把自?己一命赔于她,却亦知不够分量,她瞧不上。 谢昭宁陆陆续续发梦,梦境凄惘而酸楚。 起初他还清明知晓那是梦,可越梦却越发茫然,只觉这一切似梦而又非梦——悲也真实?、哀也真实?,便也痛,也似乎真切痛在他心上。 谢昭宁正生疑,陡然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万籁俱寂,他试图走出几步,却始终寻不到光亮。 倏然,他眼前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 谢昭宁惊诧之中,又瞧见那人容貌,不由呼吸一滞,那人竟是—— “她哭了。” 那人堪堪停在他面前,轻抬一双狭长凤眸,抿着唇边一抹淡雅的笑,并不在意他一副瞠目模样,对他温声怅然,似有?怪罪道:“一直在哭。” “阁下是——”谢昭宁抬眸看着眼前之人拥有?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只那人眼角隐着细纹,鬓发间也掺着几缕银丝,像是三十岁上下模样,与自?己举手投足似照镜子一般,气度更加成?熟持重。 “是你,也不是你。”那人任他打量,笑着答了他一句似有?禅机的话。 谢昭宁恍然便有?些明白?,过往历历在目,似乎有?甚么念头倏得升起又陡然散开,他缓声试探:“阁下,贵庚?” “享年,”那人眼睫一颤,似有?遗憾得轻声答他,“二十有?七。” “那,她呢?”谢昭宁闻言便有?些急,不由颤声。 “二十又四。”那人微微垂眸,明显愧疚。 “病逝?!” “谋逆,”那人顿了一顿,沉声补道,“弑君。” “那你——”谢昭宁不禁追问?。 “渎职,自?戕。” 果然,果然啊…… 只那廖廖数字,谢昭宁便骤然了悟,似站不稳般稍稍后退一步——那一段似真似幻的发梦,当是一段真实?的过往? 他一瞬心潮澎湃,又气血翻涌,许多情?绪登时齐齐涌上来?,委屈又难过,眼眶忍不住酸涩,竟一时失态至语无伦次的地步:“那北地,你,她——” “清和十八年,幽州地龙翻身?、瘟疫横行,陛下封城而不救,狄人趁机南下,辽阳沦陷,城空九许,燕王战死。” “清和十九年,长歌入京,嫁、嫁我?为妻……” 那人知他想问?甚么,状似平静答他未尽之言,只说这话时,始终侧眸凝着手中的灯,眼中明明灭灭,灯中烛火摇摇曳曳。 清和十八年?而今,不过清和十五年…… “她是为我?而来?——”谢昭宁沉沉闭了闭眸,复又睁开,眼前一切毫无改变,荒谬又理所当然。 他不由疑声道:“——还是为你?” “为我?,也为你。”那人似就?在等他这一问?,闻言温柔笑了笑,便要将手上那盏白?兔宫灯递给他。 “……是么?”谢昭宁却迟疑凝着他双眸,只不愿接。 “为你,不至于变成?我?。”那人轻轻叹了一声,知他心中所想,这般说完,便又执意抬手递出灯去。 谢昭宁闻言心中一颤,便下意识接过那灯,提在手上。 霎时,谢昭宁眼前便有?那人区别于他的完整记忆凭空出现,似一卷画卷倏尔当空展开,那些人事如一团彩墨跃然其上,生动演绎半世人生。 谢昭宁正欲凝神去瞧,那画尾端一角却莫名被火一燎,烈火霎时倒卷,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时略略一顿,又“唰”一声将余下光阴与记忆转瞬侵吞了个干干净净、毁得彻彻底底,只堪堪停在死牢之中,霍长歌掌心里托着那耳扣碎玉阖眸的一刻上,不动了。 谢昭宁眼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啪嗒”落下一颗,手掌握拳抵着胸口,似是心痛得厉害。 他怔怔抬眸再瞧面前那人,却见他正温柔笑着穿过那岁月画墙,径直朝他走来?,稍稍一顿,便如一缕清风般,轻轻撞在他身?上,合着浅浅叹息一语“莫让她再哭了……”,就?此?消散不见。 那一撞,仿佛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皆撞得支离破碎,却也将谢昭宁撞得彻底清醒过来?。 谢昭宁于床榻间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是素白?的纱帐,鼻端缭绕着浓郁的药香,耳侧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抽泣。 他转头瞧着霍长歌趴在他身?边哭得一双杏眸桃子似得肿,恍惚一时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却又甚么也再记不得,唯余一腔满足似的喟叹,是他,又不是他。 “不哭了,”谢昭宁见霍长歌哭得肝肠寸断,心里疼得厉害,想探指碰碰她脸颊,手臂又无力抬起,只挣扎着哑声哄她,“不哭了。” 却不料,霍长歌骤然闻见他声音,不可置信般抬眸,微微一滞,泪登时落得更厉害。 “谢昭宁,你再不醒!”她崩溃大?哭道,“我?就?要把合葬墓地挖在哪儿都想好了!” 谢昭宁闻言啼笑皆非,眼眶却又突然酸涩,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又因这一语,仿佛有?微风从他身?上卷过,飘出帐外,他似有?所感?,抬眸眺向霍长歌身?后,果然—— 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周身?笼着一层月光似的清辉,正温柔笑着站在那里,眼里蕴着朦胧泪光,眷恋得凝着霍长歌与她头顶那盏白?兔宫灯,微微抬了手,似乎也想碰碰她脸颊。 谢昭宁虽不知为何又会有?一个自?己凭空出现,却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 窗外微风裹挟未散尽的水汽吹进窗棂,“咻”一声,卷着一室的缱绻,绕着那人周身?一卷,他便留着些微的歆羡与怅然,就?此?消散了。 你爱过他,便也是爱过了我?,那是我?曾经的年少,知足了。 窗棂“哐当”一声轻响,霍长歌心中突然擂鼓似得一颤,似有?所感?一般,怔怔转头望着身?后那扇正忽闪的窗,见空无一人,又茫然转回头来?,却见谢昭宁撑着床榻坐起身?,终于探指摸到了她的脸,笑着轻哄道:“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我?已经——醒来?了。” 第69章 耳扣 谢昭宁醒转过不得片刻, 消息便传入各宫。 连珩与连珍来时?,太医还在诊治,待再?与谢昭宁换伤药时?, 连璋扔下手头事务也匆忙赶来。 连璋兀自撩开半副遮掩的帐帘,支开陈宝, 亲自帮扶太医与谢昭宁换伤药。 谢昭宁那伤胸前一道, 肩上?一道, 背后还有?一道,斜长而深,瞧着便可?怖,虽已过了三日,又缝了针,但稍稍一动,便又有丝丝鲜血渗出。 连璋便蹙眉与太医道:“他还有?多少血可?流?总归得先将血止住吧?” “创口?太深, 莫牵扯、擦磨, 明日便能更好?些。”那太医已上?了些年纪,见怪不怪, 便缓声安慰他, “殿下莫急, 三殿下即已转醒,便已无大碍。” 说完提着药匣告退。 连璋却放心不下。 谢昭宁面色苍白?得厉害, 如今似个纸糊的假人, 瞧着便让人难受。 他遂恼火得又寻霍长歌的事:“穷寇莫追!原还是你激进, 险些害死?他!” 霍长歌正招呼连珍躲在一旁吃茶,闻言忍不住翻了翻眼白?。 霍长歌自己也伤着, 虽未伤筋动骨,皮肉伤也着实不少, 只霍玄不在,谢昭宁又病重,苏梅也在养伤,左右她也没个能抱着撒娇苦闹的人,却非是她不知疼。 “可?不是,我也悔来着——”她守着谢昭宁熬了两个通宵,哭得嗓子隐隐得哑,笑着哑声一开口?,谢昭宁便知她要气连璋,果不其?然—— “我就?该开战前,一包蒙汗药把?他药倒了,被子一裹扛出中都,瞎添甚么乱呢?您说是么,二殿下?” “……”连璋随即让她噎一跟头,面色青白?交错。 连珍隐隐想笑,适才一弯眸,却被连珩迅速扒拉到身后藏着。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8节 连珍一头雾水间,忍不住又踮脚趴在他肩膀上?,探出半个带笑的脑袋来。 他二人携手打完一仗,便又回到互看不顺眼的前境中去,简直翻脸无情。 谢昭宁哭笑不得,忙要撑手坐起来:“都是我的错。” 连璋便又匆匆拦他:“你躺好?,动甚么?” 他一抬手,险些按在谢昭宁左肩伤处。 谢昭宁稍一错身躲过,又被霍长歌眼尖瞧见。 “你小?心点儿!”霍长歌上?前一把?扯开连璋,自个儿坐在谢昭宁身前,跟护小?鸡似得瞪他。 连璋:“……” 谢昭宁见他俩忍不住又要掐起来,急中生智按着胸前伤处轻轻“嘶”了一声,唤道:“长歌。” “我的香囊好?像换衣裳时?掉了,你去寻陈宝帮我找找可?好??”他温柔握一下霍长歌拄在床边的手。 霍长歌便知谢昭宁有?意支开她,虽不平,却又碍于他伤着,只愤愤又横连璋一眼,起身走了。 她一走,连珩便也颇识眼色得拉着连珍一并告退。 直待屋内空无一人了,谢昭宁方?拍拍床头适才被霍长歌占去的位置,温声哄他心思?敏感又别扭的兄长道:“二哥过来坐?” 他深知自己昏睡这三日里,连璋也必不好?过。 善后、清算、国丧、传位、登基,甚至皇权更迭,桩桩件件,他皆未帮上?连璋的忙,怕只得他一人与多方?艰难周旋。 连璋也伤着,却一刻也不得闲,自端阳那日便叠累起的惊惶,越滚越大,却又催着他迅速成长。 但,过刚易折。 他已绷了太久,快要崩断了那根弦,方?才一副时?时?要寻霍长歌麻烦的模样。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却不料他猜中了许多,却独独漏算了一条。 连璋往他身前坐下,却是陡然静了一静,瞧着他床头,被霍长歌着人自她宫中挑来的白?兔宫灯出神道:“这几?日,我接手东宫事务,却发觉我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帝。遂我去问了连珩,问这张龙椅他可?要坐?却将他吓得跑了——” 他话音未落,谢昭宁一怔,这才明白?连珩为何今日在他面前这般拘谨。 “——我便知,这皇位我怕是要坐定了。”连璋沉沉一叹,喃喃轻道,“可?我明明也——” ——明明也适才挣脱了枷锁,想飞出宫外去瞧一瞧,如北地?的儿女一般,恣意洒脱。 他非是看不惯霍长歌,而是嫉妒她嫉妒得快要发了疯。 他们原皆无路可?走,可?如今人人皆脚下有?了路,偏只他又没了路。 谢昭宁闻得他心里未尽之言,识得他心中之苦,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父债、兄债、弟债,连氏两代人种下的恶果,却终是应在了连璋一人身上?,将他余生皆困在那座高高的皇位之上?,不得解脱。 他们起初只觉他适合为帝、需他为帝,却忘了问他想不想为帝。 他起初也只觉旁人不配为帝、需他为帝,却也忘了问自己想不想为帝。 只事到如今,因缘果报,却说甚么都无用了。 ***** 连璋仍有?许多政事要忙,坐过两刻便走了。 谢昭宁静静倚着床头假寐,因连璋一言而万分惆怅——若那皇位从不能掌他人生死?,只不过是个为百姓劳心劳力的位子,连凤举、连珣,甚至连珏,又可?还会?那般执迷而不舍? 他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霍长歌却去而复返。 她两手空空往他床头一坐,手托着下颌也不说话,只玩味看着他笑,身上?还留有?些清甜的味道,怕是与陈宝凑在一处吃了小?半个时?辰的瓜果。 谢昭宁知她聪慧,才不会?当真?去寻甚么旧衣裳里的香囊,适才哄过他忧愁的兄长,眼下又要哄他狡黠的心上?人。 他取出枕下两方?染血的香囊,其?中一方?便是霍长歌送他那云鹤香囊,丑得还是那般扎眼,霍长歌见状一僵,浑身尴尬,只当他要来翻旧账,却见谢昭宁又将其?珍视掩回枕头下,只把?另外一方?托在掌心递给她。 他微微红着面颊说:“我总觉你该知这是甚么似的,有?些话,便不大愿说出口?了。” 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手工很是细致精巧,与她送谢昭宁的简直天上?地?下,只是绣面染了血,洗过还是留了浅褐的痕迹,瞧着也干干瘪瘪的,内里不大像盛有?东西的模样。 那香囊也用得有?了些许年头,瞧着又旧又眼熟,一时?之间,霍长歌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便诧异从谢昭宁手上?接过,两指撑开香囊袋口?,拎着它底端往左手心上?轻轻一磕,便倒出里面一对裹在干桂花丛中的白?玉耳扣来。 那耳扣打磨得甚是圆润精巧,玉质温润莹透,半圈玉环被雕琢成云鹤的形貌,惟妙惟肖,不似寻常人家饰物。 前世记忆纷沓袭来,霍长歌呼吸一滞,大惊抬眸,却见谢昭宁只期待而忐忑得凝着她,赧然微笑。 她前世便见过这香囊与耳扣,原也是利用了它们方?才骗出与谢昭宁的一纸婚约来。 如今再?见,五味陈杂,霍长歌双手不禁微微颤抖,忆起旧事。 霍长歌前世被谢昭宁救回营地?之后不久,便要随军辗转回中都。 那时?她便已恨上?了所有?该恨之人,满心满眼欲复仇。 她深知连凤举不可?能让她活,到了中都,早晚要死?于非命——斩草不除根,原是大忌。 故,她需做好?一个保命的局,却缺一个引子成事。 直至有?一日,谢昭宁于帐中沐浴更衣后,走得匆忙,未及知会?一声,旧衣便被手下径自收去浆洗。 原裹在旧衣中的香囊随之入了洗衣妇人之手。 军营之中,一人一日要洗许多的衣裳,又哪里分辨得出,这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从谁的衣物中掉出的? 却因内里盛的是女子使用之物,又颇显贵重,洗衣妇人便只当是霍长歌的东西洗衣时?掉了,着人往她帐中送去。 霍长歌一眼便知那事物来历,随即动了心思?。 她生来便承了些她母亲的能耐,惯会?拿捏人心,而谢昭宁的心意便是自觉藏得再?好?,也早已在她面前展露无余。 待谢昭宁事后焦急寻过一圈,终于到得霍长歌帐中,却见霍长歌正坐窗前梳妆,闻声偏头看他时?,耳上?温润白?玉一晃,赫然便是他那一对白?玉耳扣。 他一瞬怔忡,愣在原地?。 “这原是待你及冠后,与你下聘娶妻用的,咱们古家大族里原兴这个。”谢昭宁恍惚间,便闻见幼时?元皇后与他耳畔以玩笑掩着惆怅轻声说,“只娘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便先与你和你二哥备下了。东西你收好?,只此一对,若是不慎丢了,可?就?没法娶媳妇儿了。” 谢昭宁耳根霎时?红得似要滴出血,便连眼下那颗小?痣也越加得红艳,他杵在门前只不说话,霍长歌便得自顾自得演下去。 “原是有?婢子说,这怕是殿下欲送我的,只说不出口?,便托人递了来,想来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霍长歌落寞瞧他一眼,自嘲哂笑一声,“只我自幼偏只穿了一只耳,那婢子心热,适才便又帮我穿了另一只。如今还未消肿,血也凝在上?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好?取。” 她话音落下许久,只未闻见谢昭宁应答,挑了眉眼再?眺他,他却稍稍垂眸,避开她眸光,仍是沉默。 霍长歌便点了点头,复又转回铜镜前,面色难堪又道:“既是会?错了意,殿下稍待片刻,我擦些药,这就?还于殿下。” 她那右耳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有?血线淌下来,她吃痛轻轻“嘶”一声,谢昭宁心口?一跳,却好?似比她还疼,遂下意识便出声拦了她:“不是……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霍姑娘便先戴着吧,待伤好?些……不妨事……” 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转身匆匆出了帐,似落荒而逃,却也心知这耳扣怕是再?也归还不得了。 那耳扣扣住的不是霍长歌,而是他隐而不发的私心,虽担忧又惊喜。 任谁见霍长歌戴了这耳扣,恐便知,这是他亲自定下的王妃。 果不其?然,隔日连璋便来谢昭宁帐中闹,偏生谢昭宁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纵了霍长歌利用他骗婚的心思?,私相授受的名头更是他在帝驾前一人担了——只为顾忌霍长歌名声,却也等同当众忤逆了连凤举,明着要保霍氏一条血脉。 这其?中过往,霍长歌有?的知,有?的却不知,不知的以后更不会?知。 只如今她却再?也不会?辜负谢昭宁的心意,已是最好?的结局。 谢昭宁见霍长歌凝着那耳扣久久不语,似在出神,眼眶却骤然通红。 他似晓得她心事,又似朦朦胧胧只不懂,却知她不会?不欢愉。 遂谢昭宁撑着床榻愈发坐直了身子,自她掌中兀自拈起一只来,指腹眷恋似得轻轻摩挲了两圈后,便与她左耳笨拙得戴上?了,轻手轻脚得生怕弄疼她。 末了,他还鬼使神差说一句:“另一只耳便不穿了,我见不得你疼,余下这只你收好?,若是哪日这只丢了或碎了,还有?的补。” 霍长歌眼泪彻底让他给说出来,哭着斥他:“丢甚么丢?碎甚么碎?!总不会?说好?听的话!” “好?,是我说错话。”谢昭宁便又温柔抬指与她轻揩眼下的泪,认错认得越发得快,“不哭了。” 他耐心地?哄:“才说不会?再?让你哭了。” 却不料他越说,霍长歌却似诚心与他作对一般,愈发哭得大声,似是在倾泻着甚么情绪,只哄不住。 谢昭宁便艰难侧过半身,让她靠在他右肩,虚虚揽着她,只当自己让她担惊受怕了多日,眼下话又说得不详惹得她不安。 自这一刻起,过往终皆改变。 命运恩赐给她的谢昭宁,霍长歌扑在他怀里哭着心道,她再?也不会?弄丢、弄碎了。 第70章 新芽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更正是各方动荡时候。 隔日, 连璋便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代行皇帝职权,二十七日孝期后, 再登基为帝。 翌日,继后头七, 发丧。 举族谋逆乃是重罪, 连璋虽力排众议未对姚氏施以酷刑, 但仍是夷了“父、兄、子”三族,其余男眷充军,女眷流放。 继后虽其生?前并未涉及党争,但身后名仍为母族所?累,褫夺皇后位份降为昭容,葬于皇陵西郊。 永平宫为继后收敛陪葬时,霍长?歌与?苏梅原也前去帮衬。 继后虽有?私心, 但从未苛待过她, 更保苏梅一命,多少也是惠泽。 霍长?歌自是感?念。 只苦了夏苑, 虽得新帝开赦, 但仍终日自责, 抱着皇后那混入盛有?“缠枝”药瓶的首饰匣子引咎追悔,日渐苍老。 “娘娘说, 她这一生?, 直到尽时方知, 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 便是最大的错。”夏苑垂泪轻喃,却是不解, “可谁又能左右自己命运呢?” 她坐在院中,抬手一指那一层叠着一层的红墙青瓦,颤抖着双唇反复道:“它?们明明那么?高,那么?高啊,高得快要连到天上去……” 霍长?歌站在她身旁,顺着她手指方向?探眸过去,耳中却不住回响皇后临终那一语,更忆起?南烟来?。 中都之战后,霍长?歌曾与?苏梅感?叹,说她从不知南烟竟生?有?那样?的勇气,原比他们瞻前顾后要果决许多,不似这宫中教养出的奴婢。 苏梅却更加感?慨,方才与?霍长?歌缓缓说起?南烟与?她同榻的那些?夜里,常谈及北地。 北地的人,北地的事,北地的民俗,北地的风貌。 或许给了她勇气的,便是对北地的憧憬。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9节 于南烟而言,北地仿佛一座世外桃源,因霍长?歌的存在,而显得并非遥不可及。 她痴想?与?南栎能在北地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方因此生?出了无尽的气力。 霍长?歌静静眺着眼前那一堵堵高墙,恍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她重活一世,狭隘得只想?守住北地与?谢昭宁,却从未想?过原她可做之事还有?许多。 若她当初有?所?察觉,分出心思与?身边之人,或许便可拉她们一同越过这囚笼去。 她以自身为烛,照亮了她们余生?,却未与?脚下?铺出前路便撒手不管,着她们满怀着希望却一脚踏空。 或许,或许她这一刻愈发明白了霍玄前世的“不可退”——便是因他也照亮着许多人的前路,他还未将他们送去彼岸,又怎可转身离去? 遂以一死,成就?信仰。 ***** 次日,大行皇帝头七,发丧。 出殡的队列一路行过满目疮痍的中都,却不知连凤举隔着一层棺木,可会悔愧? 他原希冀的身后名,也终毁在自己生?前行差踏错的最后一步。 至此,他怕要于后世史书之上留下?重要一笔——南晋高祖皇帝,开国险又亡国。 何其讽刺。 也因此,连璋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都皇城与?凉州边城,以及怨声?载道、并不稳固的民心。 家国重建,劳心劳力,遂左冯翊古家旧部暂领拱卫皇城之职,河北、河南两路援军就?势留于城外安营扎寨,帮扶百姓。 程侯虽将山戎王庭打下?,但于周边不明就?里的小国与?部族却需分别安抚与?震慑,连珩虽素来?不显山露水,但着实长?袖善舞,待在礼部到底屈才,连璋便遣他一并北上。 只凉州局势若不清明,说不得便需磋磨个三五载,暂不得归。 旨意非是由一卷皇绢生?硬赐下?,而是连璋亲至丽嫔宫中,与?连珩一字一句诚意商谈而出。 连珩久居深宫,出去走走倒也不妨事,连珍却在一旁绞着手帕,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珍儿,”连珩一眼看穿她心思,“也想?出宫瞧瞧去?” 连珍倏得抬眸,想?应又不敢,她是未曾许嫁的公主,没有?随兄远走的道理?,宫中并无此先例。 可她如今又向?往宫外得厉害,她想?如霍长?歌一般见识塞外风光、见识天高云阔,做一个特别的姑娘。 “想?去便去吧,你年岁原也不大,出去瞧瞧也好。待日后嫁了人,后宅亦似深宫,余生?便要那般过去了。”连璋出神想?了想?,缓缓沉吟道,“若是、若是在凉州遇见可心之人,就?此落地生?根也是好的。咱们兄妹间,不需那些?凡俗与?枷锁,没得要让庆阳郡主笑话了。” 他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霍长?歌,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比着她,在尝试一点一点亲手推翻这拘在人心与?三魂七魄之上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希冀。 可自择姻缘,已是天大的恩赐。 丽嫔与?连珩俱是一怔。 连珍忍不住便哭出了声?,点了点头,哽咽谢他。 连璋便就?此要与?连珩提位份,拟了瑞王,待登基后宣了旨,丽嫔也要升做皇太妃。 只如此一来?,谢昭宁亦要封王,元皇后与?他幼时便已择过字,唤“明安”,连璋便欲封他“安王”,与?前世一般。 届时,连璋与?霍长?歌也要论功行赏,只她大多功绩秘而不宣,唯有?比着射杀敌军主帅这一条,再多加一个郡的食邑。 比之虚名,倒更实在。 ***** 又过些?许时日,气候越发炎热。 谢昭宁肩、胸上的创口也结了厚厚血痂,日常行动渐无大碍,便移回了羽林殿居住。 羽林殿外院中,原有?一方小莲池,如今夏荷开得正好,晨起?日头还未那般毒辣时,霍长?歌便着陈宝于池边铺了薄毯,可着谢昭宁或坐或躺,赏荷解闷。 陈宝如今对霍长?歌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将谢昭宁照顾得很好。 谢昭宁若是有?不听劝的苗头,两人便要一起?闹,殿里时不时鸡飞狗跳,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羽林殿并不宽阔,园中只这一处景观,连璋也已搬离数日,待再过些?时候,工部便要于宫外选址建造安王府,谢昭宁怕在此地也住不了多久了。 霍长?歌不由忆起?前世的安王府,院落不大不小,却亦正好盛得下?一方池塘,塘中种几支睡莲,得到夏时,正是好时节,便与?此刻一般。 只她那时从未有?赏花观景的心思,如今却觉遗憾,万幸此生?圆满,余生?漫长?,便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微风拂面,莲叶轻荡,霍长?歌抱膝坐在池边,忍不住便轻笑出声?。 谢昭宁正平躺在地昏昏欲睡,闻声?睁眸瞧她,疑问似得稍一挑眉,霍长?歌便与?他并排躺下?,偏头靠着他的肩:“我听陈宝说,羽林殿中原并无池塘,这莲池还是你主张挖的?” 谢昭宁轻应一声?。 霍长?歌便又笑着道:“倒有?几分南方雅士的做派。” “便是你这性子,也不大像个北人。待爹见了你,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谢昭宁忐忑侧眸,便听她又说:“但无论如何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想?来?还会喜极而泣。” 她说起?霍玄,话便更要多了,一时兴起?未管住嘴,只又兀自笑道:“我爹原说,我这脾性不大好相处,北地的男儿性子硬,怕我受欺负。待他收复了余下?故土,便要卸下?镇疆燕王的重担,与?我一人一骑,出了北疆的门,往他乡走一走、瞧一瞧。” 她这性子想?来?只有?欺负旁人的份儿,但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霍长?歌自己也清楚,遂摇头笑了笑,又与?谢昭宁道: “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要给我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我嫁人生?子,如此不为将帅的一生?,想?来?也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后知后觉缓缓“嗯?”出一声?,偏头看她。 “……郡主如今还未许嫁,”谢昭宁神情复杂且酸,微微皱着眉,竟与?她罕见得揶揄道,“不若待伤养好,便动身南方吧?” 霍长?歌这才觉察她原与?他说了甚么?话,他们前世从未这般话过家常,今生?也还未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光。 她抬眸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无奈又似乏味的眸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得抖,翻身侧躺,膝盖蜷起?抵着谢昭宁手肘,埋头在他肩头,笑得他左肩连着胸前的伤一阵一阵得泛着酥麻。 谢昭宁微微一怔,颈间霎时一片通红,只抿着唇不再说话。 待他缓过了那个劲儿,瞧着她笑,自己便也赧然笑起?来?。 “那我得带着我的三哥哥一同去,”霍长?歌下?意识又探头往他颈间蹭了蹭,探手与?谢昭宁十指相扣,还侧身揽着他一臂不松手,抬头虚虚趴在他胸口,生?怕压住他的伤,甜甜笑道,“我得让南方的男子都瞧瞧,这天下?,原只我三哥哥最温柔也最疼我,旁的人谁也比不上。” 谢昭宁僵着半边身子,垂眸便能瞧见她弯着一双蕴满倾慕的眸子看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 晨风越过高墙落下?,擦着莲叶送来?,裹挟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腥气息。 “我的长?歌,”谢昭宁沉沉凝着她许久,得此一语便觉此生?无憾,但心中似有?甚么?催促着他,一定要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与?她听,遂他抬手抚摸着她脸颊,缓缓得摩挲,嗓音微微沙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 六月初一,新帝登基,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昭告天下?。 再过几日,小暑将至,便离连璋与?谢昭宁的生?辰愈发近了。 凉州边境局势不稳,连珩不日便要启程。 临了连璋突然下?旨偏生?要霍长?歌与?连珩一道同行,佐一二军事要务。 连珩虽八面玲珑,但到底从未接触军务,且庆阳又乃霍长?歌封地,岂有?任她袖手旁观之理?? 但霍长?歌眼下?正是与?谢昭宁难舍难分时候,虽日日在侧,却总觉有?许多话要同他讲,零零碎碎,似乎怎样?也说不够,将前世里缺的口子也俱要补齐了,却是处处碍了连璋的眼,遂想?了这法子将她赶紧支走。 霍长?歌虽不愿此时远行,但耐不住连珩与?连珍恳求,便只能在谢昭宁生?辰前动身,别了谢昭宁又车载着皇后托付与?苏梅的那男子,一道往凉州去。 那人一只眼睛原伤得厉害,在燕王府中休养许久,如今已好转许多,只伤眼到底无法医治,眼球也被摘了出来?。 如今面上虽以丝绣的眼罩遮着小半容貌,却也能瞧出原本?英朗模样?,只人越发憔悴。 他原便住在庆阳郡辖区内,一座荒山脚下?的茅舍。 那茅舍占地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内里又一应俱全,似个小天地,前院晒着草药,后院有?鸡舍池塘,篱笆外还有?耕田。 耕田再往远,却是一大片的高林,林间还有?许多的红腹锦鸡。 霍长?歌将马车停在篱笆外,那男子着人搀扶着方下?得车来?,林间锦鸡闻见响动,便倏然振翅自枝丫间“哗啦啦”尽数飞出,满天红霞,艳丽夺目。 “夏苑姑姑说,皇后临终时曾言,”霍长?歌负手踩在车辕上,望着那壮观景象,无声?赞叹却又不禁凄然,却是与?那男子笑着道,“她已瞧见了你养的锦鸡,飞得——很好看。” 那男子于燕王府中隔日便闻见了两次丧钟,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只此时方得一个确切答复。 他闻言一怔,强打着精神,笑着与?霍长?歌点了点头,却是踟蹰问了她一句:“那,皇后的两位嫡子——” “五皇子连珣谋逆,当场死于流箭之下?,尸骨入不得皇陵,便与?南栎一同葬在近郊;六皇子连璧已被变为庶人,由夏苑姑姑带去江南抚养,此生?不得再回京畿三辅。”霍长?歌与?他详尽道,“新帝仁慈,最是顾忌亲情,稚子何辜,便不与?追诉这些?。只望他能在远离那红墙青瓦的天地间,似个寻常孩童般长?大,一生?无忧顺遂,便是最好不过。” 那男子点头笑着称是,拱手长?揖,礼数周全,待与?霍长?歌作别后,转身方走了两步,却是突然恸哭出声?,每走一步,便越发大声?哀嚎出来?,催天裂地得悲痛。 他这一生?固守此地,信守一诺,历经战乱与?生?死,却终是仍与?故人——天地相隔了。 “闻这哭声?,便知情深似海了。”素采牵马立在车下?,见状不由感?怀,抬手抹了泪道,“那一年,王妃病逝,王爷便也是这般哭得人心里直发疼。” “是啊。”霍长?歌沉叹一声?,“当称得上刻骨铭心了。” 她不禁又忆起?苏梅来?。 *** 霍长?歌此次并未着苏梅同行,只从王府中调走了素采。 苏梅原在中都之战中受了伤,刀痕自额间斜着划过,虽未伤及眼睛,但到底有?损于容颜。 宫人瞧了她那许久的乐子,只当她要当狐媚天子的主儿,如今一战成名却破了相,又不由替她惋惜起?来?。 只苏梅自己却不在意,额上包着纱布,倒也无一丝抱憾模样?。 “便是破相了,”连璋继位后的一日,苏梅与?霍长?歌并排坐在廊下?喂绛云,不以为意笑道,“我也还是咱们容兰城里最美的姑娘。” “——也是中都城里……最美的姑娘。” 霍长?歌闻言倏得侧目,便见原是连璋未得巧,他未及人通传迎驾,先在院落拱门前接了话。 他说完那话,脸绷得平整,一副面见朝臣的端肃模样?,耳根却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倒与?谢昭宁确是兄弟不假。 霍长?歌浑身一抖,手心中的小米“簌簌”掉了一地,她只觉不对,转眸便见苏梅也一副遭了雷劈的样?子。 晌午日头正烈,院里却诡异得瘆人,三人不约而同沉默许久。 原还是霍长?歌率先回神,抱起?在她脚边跳来?跳去啄米的绛云,一言不发,起?身与?连璋福了一福,识趣得回了屋中自行歇午觉。 苏梅见状便也忙要起?身行礼,不料连璋板着脸只一拦她,又再抬手一挥,轻咳一声?,院外候着的内侍便拎着食盒又捧着膏药纷纷鱼贯而入,一一将手中事物摆满她身前石桌。 “姑娘家、还是……”连璋冷着一张脸,负手身后站得笔直,抿着唇,一字一字往外挤,往日的能言善辩似都死在了苏梅适才那惊骇的一眼中。 “还是、还是……” 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90节 他“还是”半晌,尴尬得一张玉似的冷脸抑制不住得红,狠狠一咬牙:“这皆是些?宫中寻来?的疗伤且又养颜的面脂与?膏药……” “姑娘不妨试试看……” 话音未落,连璋已转身落荒而逃,身后内侍险些?跟不上,“哗啦”一声?随即小跑,竟又未给苏梅行礼的时机。 苏梅:“……” “噗嗤”一声?,苏梅怔怔望着连璋似只呆头呆脑的大鹅一般迎着烈日疾步出了院门,手指下?意识摸了摸额前薄薄一层白纱,不由笑出了声?。 一息后,霍长?歌闻着那笑声?转出厢房,一副揶揄模样?瞧着她。 “原是没怎么?动心的。”苏梅却知她想?问甚么?,眼波流转间咬唇认真想?了想?,方笑得花枝乱颤,直言道,“适才却又有?些?动心了哈哈哈哈。” 只因这一句,霍长?歌便将苏梅故意留在了永平宫。 他们北地的儿女各个自尊且贵重,当配得起?所?有?人,但首先——她得自愿,以及,当真喜欢。 ***** 六月十七,宫里冷冷清清,却是新帝与?安王生?辰。 新帝喜静,眼下?又不易铺张,宫中并未张灯结彩,只戌时于御花园中临水的凉亭里摆了酒,连璋邀了谢昭宁。 月光如水,映亮半个池塘,他们幼时常围着那池塘夏凉。 谢昭宁来?时,连璋正负手立在那池塘前,着一身锦白便服,衣摆下?绣临水白鹳,尤显清冷孤寂。 他凝着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也不知在想?甚么?,闻见谢昭宁脚步,回头只轻嘲一声?,神情复杂:“可总算是只余你一人,能找你说说话了。” 谢昭宁:“……” 谢昭宁晓得他嫌自己与?霍长?歌近日总黏在一处,似有?说不完的话,微微红了耳尖。 他亦晓得连璋与?他生?死相依惯了,他非是瞧不惯他与?霍长?歌,却是难过他早晚要随她走。 更说如今这宫中,只谢昭宁一旦走了,便仅余连璋一人坐在那高台之上,左右再无适龄的兄弟姐妹与?他相依相靠,难免孤寂。 “坐吧,”连璋往亭上兀自走去,短促笑了一笑,如雪后初霁,“今日你我十八岁,若搁在百姓家中,便已是成人,当浮一大白才是。” “好。”他连日沉郁,谢昭宁见他难得有?兴致,随即应下?。 “我原便想?着,着你多陪我些?许时日,过了今日,过了中秋,再到霍长?歌生?辰,于她及笄礼上与?你二人赐了婚,便送你们回北地,也算是我这做兄长?的,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亭内摆了酒菜,却无人伺候,连璋虽说要“浮一大白”,到底顾念谢昭宁有?伤在身,只亲自斟了茶,“只如今看来?,却是多此一举,没得惹人生?厌了。” 他说起?话来?,仍忍不住要自嘲自讽,再刺别人一下?,借此隐藏内心的伤怀与?不安。 谢昭宁挑他一眼,懂他,便纵他,只与?他一碰杯,饮了茶。 “她早就?想?归家了吧,”连璋却不饮,哂笑一声?,“你也是。” 谢昭宁不置可否,又不愿骗他,遂只沉默看他,眼神于月光与?池水的交映下?,愈显悲悯。 “我虽自幼便知你心向?北地,但临到这一日,却又着实舍不得。”连璋终是忍不住道,“你这一走,偌大宫中便只余我一人。” 谢昭宁与?他到底不同,谢昭宁身上流淌着将门的血,他该归于战场黄沙,护一方百姓。马革裹尸是他的道,北地不只是归路,而是尽途。 连璋垂眸凝着清翠茶面,话说得惆怅,谢昭宁便也于心不忍:“苏梅姑娘……” 他想?了想?,轻声?试探。 “被你瞧了出来?。”连璋闻言一怔,抬眸看他一眼,又不大好意思自嘲笑一声?。 他原对苏梅生?出了些?许心思:或是同生?同死时,生?出的肝胆相照的情谊;亦或是更早之前,针锋相对时产生?的别样?情愫。 他自个儿虽说不清楚,却坦然接受这份悸动,几日相处中,更与?苏梅许了后位与?“一马一鞍,相携白首”的誓言。 只北地的姑娘怕皆一个性子,耐不住这红墙青瓦的禁锢,苏梅思虑过许久,终与?他坦言,说想?归家。 “虽有?动心,但却无刻骨铭心,抵不过自在与?思乡,勉强为之,唯恐日后爱侣成怨侣,再不复从前。” 苏梅说这话时,坦然而清醒,英勇又无畏,似中都之战时那利落的一刺,利落斩断敌人性命,也利落斩断她与?连璋间的一段浅缘。 连璋便也就?此作罢。 他不是连凤举,也不想?是他,他将所?有?人都托着翅膀送出这枷锁一样?的深宫,只留自己一人守在这里,像是赎罪,更像自罚。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心疼他,却救不了他。 连璋也早已择好了自己的道,便要以白鹳之姿,生?殉了它?。 “这皇城里的红墙青瓦,不该是困住北地鸿鹄的囚笼,让她归去吧。我会守在这里,等你们偶尔归来?的探寻。”连璋与?谢昭宁故作轻松一笑,再斟一杯茶敬他,眼中隐隐蓄了泪,“昭宁,中都的安王府便不建了。余生?,怕你也不会再回来?久住,眼下?也不便大兴土木。待过几日,霍长?歌回来?,你们、你们便走吧。” 早走晚走,也没甚么?分别了,总归——是要走的。 “我与?你多支些?银钱,待你到了北地,便着工匠比邻燕王府,修建安王府。”连璋强笑着又去斟茶,嗓音沉沉一压,便又压出些?兄长?的威仪来?,肃声?道,“总不能真让你成了他霍家的上门女婿。” “以此,便当是我送你的贺礼吧。” ***** 是夜,谢昭宁独自回到羽林殿,越发怅然,兀自坐在莲池前出神。 池塘里不知何时蹲了只青蛙,凄清月色下?,呱呱地叫,吵得一院不得宁静。 十七的月亮也还圆着,只人总不见团圆。 陈宝在屋中等了谢昭宁许久,只当他一直未归,推窗方见他那一道身影正蜷在皎洁月辉下?。 “殿下?!”陈宝抱着两截木头兴高采烈喊他,“郡主着人适才送了包裹进宫来?!” 谢昭宁闻声?侧眸,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起?身回屋去。 书房中,烛火摇曳,霍长?歌寄来?的包裹经路途颠簸已散了结,躺在桌上的除却那两截红木,原还有?一尊掌心大小的金雕——金子倒是足金,沉甸甸的,只那雕工颇为粗劣,将风姿出尘的云鹤雕出了大扑棱蛾子的模样?,丑得眼熟,显然又是霍长?歌亲自动手雕的,底座还刻了“生?辰礼”三字。 谢昭宁将那金雕托在手心里不住摩挲,心里甘甜如蜜。 他再抖开那随金雕附上的薄薄一封书信,但见其上只寥寥一行:“谢师傅,无意寻到好木,箭囊已空 ,待补。” 末了还添了一副她自画的小像,笑得狡黠,拱手道贺。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过生?儿还得被她使唤。 谢昭宁瞧着那小像,再一瞥陈宝手中两截上佳红木,堵在胸中的一腔愁闷,便恍然散了许多,不禁笑了出来?。 ***** 又半月余,霍长?歌自凉州回转,便被连璋一旨赐了婚。 她原便是以联姻名义来?的,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可拐带着新郎回去成婚了。 她尚未着手安排归乡事宜,便又赶上城郊道观修缮完工。 自中都一战后,连珏便居于太子府中,遣散了后宅,日夜诵经,从未出过房门半步,便是连璋登基他亦未曾露面,着实与?这红尘俗世断了个干干净净。 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发出家,连璋携众人亲自前往送别。 那道观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楼,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道士尽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苍生?家国,再未得归,那庙便也就?此沉寂,却不料被连凤举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数载,享非人对待,也曾恨极,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满天神佛从不睁眼俯瞰世间疾苦。 再后来?,以除疫为名诛杀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内殿来?,熏得墙壁到处焦黑,道观便也就?此彻底荒废。 如今道观里外虽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样?,却只大动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厢供连珏居住,其余曾关押前朝的住处与?焚烧填埋尸身的后山几乎一动未动。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归西方极乐,还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长?久怨怼人间。 秋风送爽,郊外已无那般炎热。 谢昭宁伤也大好,观完了礼,便与?连璋相携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与?那些?遗民一同被收敛在一方长?长?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侧,受连珏香火供奉与?超度,其中还悄然藏了南烟的骨灰进去,却是着连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却未刻字。 霍长?歌立在那无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忆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双琉璃眸,微微出神。 连珏见状便裹着周身浓郁的香火气息,无声?行过去。 “霍施主,”连珏双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温醇问道,“可要与?故旧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对皇权的渴望,又挣脱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发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长?歌怕是与?前陈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伤其类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谢大师,还——”霍长?歌闻言回眸,平生?第一次与?连珏说话,却是亦双手合十与?他回礼,笑道,“——我与?她还未有?那般熟。” 赫氏月容,前陈帝女,因生?为双胎而不详,幼年过继庆阳郡王膝下?,虽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观之祸,却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长?歌再与?连珏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心中却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终,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乱,以身殉于过往恩仇,得偿所?愿。 霍长?歌独自穿过那些?曾经囚杀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凉后山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并肩立于一棵参天古树之下?。 那树干有?数人合抱般粗壮,但为当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树下?如今还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风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谢昭宁正与?连璋说话,惊诧侧眸,正见那原已焦枯的树干上,不知何时,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头还发了新芽,芽尖探出来?的嫩叶还未长?成便迎来?了秋,微微泛出些?许鹅黄。 “来?年——”谢昭宁一怔,却又惊喜。 “——会有?更多绿芽长?成新枝,”他欣慰笑着与?连璋道,仰头看着树冠,温柔而期盼,“再过经年,便会成荫。” 他们脚下?原便是当年焚毁前朝尸身时挖出的土坑,长?宽十丈、深十丈,内里混着无数人的残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断了的母剑。 殿宇修葺时,连珏便着工人将其填埋,又于树下?立了碑,只以篆体刻了“赫”字。 再过经年,枝繁叶茂,绿树成荫,便会为石碑遮风挡雨,着故人安息。 *****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销雨霁,秋风微凉,谢昭宁便邀霍长?歌出宫去。 苏梅与?陈宝同行,将马车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还仍损毁着,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着过节,两两一对来?来?去去,便有?些?热闹。 只眼下?时辰还早,集市还未支起?来?,喧嚣却并不繁华,离恢复往昔元气,怕还要些?许时日。 临行在即,霍长?歌便拉着谢昭宁也要去店铺中转转,与?北地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 熟料行过对街那玉器店时,正见老板倚在门外与?人聊天,霍长?歌远远瞧见倏得一滞,忙拉着谢昭宁要绕道而行。 谢昭宁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脚下?未跟上,茫然道:“长?歌?” 霍长?歌红着脸只不答,转过他身后便推着他走进旁的街巷中去。 结果,那侧巷口又支了摊子在卖糖人,老板长?声?一吆喝:“糖人嘞!” “画糖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