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瓣唇(人外,1v1)》 000.楔子 山风吹云,夜半大雪。 她算科一向不佳,出行的日子,明明算的是个好天气。 数九寒冬,只着玄色广袖长裙的少女在雪地里拄剑前行,时不时停下来钻研手里的地图,歪头横看竖看,泄气地折起收进袖子。 这是先前历练的师兄画给她的。一定是时间太久远,地图有误,否则说好的一路东行,怎么偏到北边的岚山去了。 迟来的清晨冬阳腼腆地探了个头,勉强照亮了挂雪冷枞下的隆起。她随光线转过头,调动灵觉,感知到了几近于无的生命存在。 “呀,有兔子。” 这是一窝野兔,母兔和一群小兔子,几乎都冻死了,只有压在最里头的一只幸免于难,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捏住那只小兔子的后颈提出来,它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她塞进胸前的衣襟里。 师父说了,相逢即是缘。 师父还说了,师门非佛非道,缘法能讲,道教也是可以学的。 师父又说了,她天分特殊,这一路东行,也可学女娲造人证道,点化个精怪也是好助力。 她看这毛绒绒的兔子就不错,并决定忽略师父“选大些的动物,气派!”的谆谆教诲。 给它点什么能力好呢? 化形和易容是最基本的。还这么弱小,又是食草,医治是得会的;万一遇到猛兽可不行,体格和奔跑速度得点满;而且这一窝就剩它一个了,也没注意公母,总之孕育生命的能力得有…… 她莫名就体会到捏泥人的乐趣。第一个往往精心非常,后头的就甩泥点子罢。 偏心多给它些自己的灵觉,能嗅出魂魄的差别;以及言灵术,骗……不,留它在此做岚山山神的话,应付人类也十分好用。 哎呀……也要加限制的。那就不能遁形,不能用符,不能捏诀,不能修剑…… 她的点化和她糟糕的厨艺如出一辙,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良久才意犹未尽发觉,还没有给这“幸运”兔子起个名字。 她扫视一眼枞枝上已经成霜的白雪,轻言拍板。 “就白霜吧。” 001.岚山白霜 池澈影第一次遇到白霜,是她来岚山镇支教的第17天。 下午的课早早上完,班里有个学生两天没来,她不放心,决定去家访看看。 这算是家比较远的学生了,交不起住宿费,每天要走近二十里的山路。其他老师司空见惯,说留的电话也打不通,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池澈影从沿海繁华的江州市过来,秉持着九年义务教育怎么能不读完的理念,加之那个学生又一直在她生物课上表现良好,她理解、但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池澈影27岁,仍有股天真而无用的英雄主义,支撑她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就像曾经,交好的同学被导师私吞学术成果,她是动笔写联名信的带头人;工作后老板以各种由头少发加班费,她是唯一一个跳起来对骂的出头鸟。 讽刺的是,前不久她遭到基佬上司双性恋男友的性骚扰,反而被上司穿小鞋,那些受她好处的同事却沉默如羊群。 她并不意外,所以也不会失望。 她干脆裸辞,安然接受冷酷现实对英雄主义的鞭笞。 父母离异早,她由父亲粗糙养大。池兆南知道她辞职,口头嫌弃,还是给她转了五万块,说,“成年人了,辞了就辞了,去吃点好的,可别哭鼻子”。 池澈影反手买了去溪南市的机票,去见柳心蕊,她读大学时的闺蜜。柳心蕊刚结束一年支教回溪南,不得不说,这位人民教师口才了得(池澈影的教资还是被她忽悠去考的),叁言两语描述支教生活也十分诱人,池澈影冲动之下,一头扎进了岚山镇这个火坑。 字面意义的火坑。 环镇皆山,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炽风洋溢,夏息荡漾,暑气冲得头脑黏成浆糊,不知不觉误入岚山深处。 池澈影看着手里的地图陷入了沉默。 地图是学生画给她的,标绘了岚山上常走的小径。然而,不知道从哪个路标开始,景色完全对不上号了。 五点多了,她已经在山里迷路了快两个小时,天色也越来越暗,初入丛林的闷热已经荡然无存,甚至森冷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就算去到学生家,回时也要走夜路,眼下还是打道回府最宜。 池澈影有些泄气。更祸不单行的是,恍惚之下,对湿泥软陷的青苔路面放松了警惕,脚下打滑,失足摔下坡。 坡不算太陡,但后腰撞到了树才停下;手机没有丢,但没信号低电量还碎屏。 她开始又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来支教了。 “……艹。” 池澈影躺平了好一会儿,接受了现实,小心地从胳膊摸到脚踝,确认没骨折,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掸去灰尘树叶,检查身上新增的伤痕。 她忧郁抬头,入目是大片枝丛,遮月蔽日。 岚山秘处这片榕树林,彼此纠葛得连只鸟儿都钻不进来,形成了天然牢笼。 密林光弱,池澈影低头点开手电筒功能。此时此刻,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明天的课还没有备好,宿舍里养的兔子还没吃晚饭——意识到这一点,难免令她愤怒又沮丧。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是下班就去喝酒刷夜的都市丽人! “是你。” 清越的男声自背后响起,如果换成白天什么正常的场景,池澈影绝对会有心欣赏;但这可是深山老林黑灯瞎火简直不要太适合杀人抛尸的晚上—— 心跳骤停,她猛地转身,灯光也跟着投过去。 害她撞到腰的是棵参天榕树,裸露的根部虬结蜿蜒,覆着厚而腻滑的青苔,枝繁叶茂的盛景在手电光下张牙舞爪。出声的白衣人就坐在粗壮的枝条上,背后是似墨绿色宽阔羽翼的丛林,正托着下巴俯视她。 池澈影张了张嘴,声带已在过度震惊中罢工。 “为何不说话?” 顷刻,他已如轻燕飞掠,朝她而来。离得近了便能看清他身着简朴的宽袍大袖,腰系素带,脚没沾地绕着她转了一圈,柔顺的白发垂扫在她脸上。 温恭而雅,通身纯白,只有唇和剔透如血玉的眼眸是红艳的。 他貌似很高兴,嘴角有微弯的弧度,眼神直勾勾的,还慢慢舔了舔唇。 脚没沾地。舔唇(吃人)。 池澈影的唯物主义价值观,刹那间有了一丝丝微妙的动摇。 疑似会吃人的阿飘仔仔细细将她从头看到脚,又自顾自寻到了新乐趣。弯腰凑近,低头看她手里发出强烈光芒的手机,被晃到了眼睛,吓得倏地退远。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池澈影又有胆了:“你是什么……人?” “白霜,岚山白霜。” 他直起身,又围着她飘了一圈,像太虚幻境的雾中游鱼,也似旖旎美梦里的翩跹云缎。雪白的袍角与她若即若离,冰凉丝滑的触感拂在皮肤上,平添燥意。 “我是岚山的山神。” 好心的山神为了自证,替她治疗了手臂和脸侧的伤口。手指轻碰,令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以前见过的脱衣舞男,只要花钱,也会这样似触非触地勾引。 指尖虚贴在她脸侧,温柔得像情人的抚摸。 是温热的,有实体,不是阿飘。 她的唯物主义价值观又稳固了。 胆大的人类连九天外的仙女都敢冒犯,何况是小小山神。 嫖,都可以嫖。 池澈影信奉及时行乐,对于美色一向来者不拒,羞涩内向的“美色”也不介意主动出击。 帅哥集邮爱好者·池澈影幽幽叹气,状似羞讷道,“腰后边也撞到了……需要掀衣服吗?” 纯真的山神初初没有悟到她的含义,他的治疗术确实需要接触伤口,“自然最好。” 下一秒便僵硬了。夜视能力优越,池澈影提起一段衣摆后,莹白的一截腰肢袒露在他视野,连那对腰窝都清晰可见。 像黑夜里的昙花一现,鲜活,灵动,夺目,又任性地想开就开,想败就败。 白霜略别开脸,举止规矩地将掌心贴到淤青处,掌心是烫的,染得腰后的皮肤都好似要烧起来。 池澈影得寸进尺:“好像大腿上也有。” 白霜视线下移,眼睫颤颤,被诓骗了也不会生气,“……并无。” 气氛难言的治疗结束,白霜飘在她身侧,领她下山。 原本阴暗潮湿的山间小径,有白霜在,都变得温和无害起来。路边甚至还有奇特的小花,有白有紫,笼着淡淡的萤光。 池澈影蛮不讲理:“你能不能用走的?这样飘着我有点不习惯。” 主要是科学价值观不太习惯。 白霜似乎没什么脾气,“好。” “山神是做什么的?” “嗯……就巡巡山,照顾山上其他小动物,把误入的人类丢出去,但不要被他们发现。” 『人类很贪心的。』 “嗯?那我?” “已给你下了言灵,无法透露我的存在。” 池澈影:…… 池澈影:这一定是某种极强的心理暗示,总之,还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的。 在路过一条缀着万顷月华的溪流时,池澈影的手机彻底没电了。虽然月色尚好,但这点光亮不太能满足人类的夜视能力。 白霜也察觉到了,“需要照明吗?” 池澈影脑补打个响指弹簇鬼火的画面(并自动联想磷火燃烧原理),心生好奇,“好啊。” 白霜便低下头,手探进宽大的袖子里窸窸窣窣掏了掏,摸出来一根白蜡烛,点上。 池澈影:“?” “人类祭祀我时用的。” “哦——但现在好像没这传统了?”池澈影心里习惯性推算,祭祀应是建国前的事了,那他应是百余岁。 白霜不太确定地开口:“嗯……可能是,两千年前?” 池澈影:“?” 池澈影的唯物价值观略受冲击,选择沉默。 白霜主动寻了话题,“你上山,是来做什么?” “借个路而已。”说起来她就有点烦躁,想到了无故缺课的学生,“本来想去家访,结果迷路了。” 白霜眨了眨眼,“家访,是什么?” 池澈影睨他一眼。没想到还是个不世出的山神。 “就是去学生家里看看,了解一下情况,我在岚山中学支教……你知道岚山中学吧?岚山镇上唯一一所初中。” 快到山脚下,白霜又问,“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池澈影被他有些奇怪的讲话方式逗笑,“池澈影。池水的池,清澈倒影的澈影。” 白霜表情严肃认真:“记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她觉得这山神好像对她还挺有好感。 才到山脚,远处镇上的灯火依稀可见,白霜便停了脚步,“去吧。” “你有什么禁制不能出山吗?” 白霜摇头,“我不会隐匿身形,会被看到。” 池澈影对长得好的人(?)总是很有兴趣,“那我有空来找你玩吧?明天怎么样?啊不行,明天我还有课……” 白霜把蜡烛递给她,“……都可。”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又低头,去掏他深不可测的大袖子,摸出来一块质地厚实的木牌,“带着这个进山,我会感应到。” 池澈影接过来就着烛光看了看,触手温润光滑的木,都盘包浆了,上头有个左右对称的古体字,她不认识,只觉得画得像噬菌体。 她满意了,露出招牌万人迷笑容,“下次见。” — 肢体语言小课堂: 兔兔围着转圈means讨好,示爱,需要陪伴,发情期求偶 002.养兔(1) 明天来,下次见,等有空,有机会。 都是池澈影惯爱开的空头支票,她的约会对象也大都知情知趣。其中那些尤为知进退懂分寸的,才可能被她发展成男友。 好色又不是什么可耻的本能,她只是比较容易动心,又喜欢得比较短暂而已。 池澈影回了住处,挂念着外头那位很合她口味的白毛,一进门就受到了另一只白毛的热烈欢迎。 “小白——!” 白毛兔子热情地围着她的脚蹦跳打转,池澈影先把蜡烛吹灭丢掉,再弯腰狂撸一通兔毛,小白也没躲。 “今天这么热情?” 池澈影讶异,之前小白顶多只会蹭蹭她留下气味,或是咬她的裤脚引起她的注意。不过可能是她回来得晚,饿坏了才这么黏人,她没多想,直起身去给它剪草。 池澈影在起名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认真中透着敷衍。兔子是白色就叫小白,她在江州市的代步车叫小黑,银色外壳的笔记本电脑就是小银。 不过她从来不会给实验动物取名字。 即便是随意成她这样的起名,也是一种亲昵且独特的预兆。代表着,“你可以宠爱它了”,“情绪要被左右了”,“如果失去,你就会伤心了”。 小白是两周前自己出现在她窗台外的,那天她在备课,一转头对视上一张毛绒绒的兔脸,白毛红眼,让她想起经她手的第一只实验兔子。解剖的那天,柳心蕊哭得很难过。 白兔子见她回过头,竟也没跑,个头不算大,耳朵警觉地立着,据她所知镇上没有养兔子的,大概是岚山上的野兔子。 池澈影思考了一下,掏出手机拍照发给柳心蕊。 【影】:[图片] 【四心8/3意】:可爱!!好像一团小云朵哦ww养它!!! 【影】:打钱 【四心8/3意】:[转账]兔笼 【四心8/3意】:[转账]草和兔粮 【四心8/3意】:[转账]食盆草盆水壶 【四心8/3意】:[转账]不知道还差什么总之凑上 【四心8/3意】:小池~~~~~ 池澈影有被哄到,挨个点了退款,给她发了个勾肩搭背的表情包。放下手机,慢慢靠近窗台,试探伸手,一手捏住后颈轻轻提起,一手迅速托着屁股拿进来,是标准的实验室抓取姿势。白兔子全程乖巧,没有挣扎。 岚山镇支教的生活单调枯燥,养只兔子好像也很不错,她照顾实验动物的经验也算丰富,不会亏待它。 合格的饲主剪完提摩西放进草盆,补了水和粮,检查冰屋的干冰是否充足,又尽职尽责地去清扫兔厕所,更换除臭用的桦木粒。 照常拍照发给柳心蕊时,她突然发现不对劲。 “咦?好像脚有点脏。” 池澈影将它抱出来,心情复杂地用湿巾清理。不会是踩了自己的臭臭了吧?但小白之前都聪明又让人省心,她甚至没笼养,允许它在屋子里随意活动。 擦完被放回兔笼的白兔子一僵,抖了抖耳朵,爪子小步小步往笼子深处挪了挪。 怕它觉得紧张,池澈影一般不盯着小白进食。她在和柳心蕊聊天,聊莫名缺课的学生,吐槽今天的倒霉。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称山神的白霜。 理科生的精神就是求真务实,池澈影发现确实无法在打字时提到他,来了兴致,跳下床去找纸笔,试图写下来。 也不行。 各种密码学方法加密,长时间停顿打乱语序,也全都做不到。 她掏出那块木牌,想拍给柳心蕊,想试试等她发问,自己能否回答,结果照片也莫名发不出去。 ……这心理暗示,好像比她想象的还强一些。 池澈影躺平了,摆弄着那块小木牌,犹豫还要不要去找白霜。 虽然长得非常合她口味,脾气也不错,但能力有点超出她的理解范围,让她本能地害怕。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段小桃还是没来——就是那个已经缺课叁天的学生。 岚山中学没什么像样的办公室,用两个空教室改的,各科老师都混坐。老师很少,学生也不多,叁个年级加起来也才二百多人,升旗的时候,在那个灰扑扑的小操场上只占巴掌大的可怜一块。 整个学校。将“老破小”一以贯之。 池澈影其实住着还好,宿舍干净整洁,没空调但有风扇,而且也有暖气片。镇上快递还算方便,小白最开始两天的提摩西草是她去田边薅来的,后面网购的东西就都陆续到了。 只不过学校里的师生都不这样想。以往来支教的一半是大学生,一半是发达地区学校教师,像池澈影这种大城市辞职来支教的,又这么标致的,还是头一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最瞩目的还是她的样貌,虽然以貌取人,但确实不那么像老师。神情有些凶冷,五官明丽,会戴漂亮的耳环,普通的白T长裤也遮不住好身材,她烫了头,又被其他老师见到过在宿舍门口吸烟,翘着腿懒懒散散吐出一股烟雾,纤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一明一灭,美得不可方物。 总而言之,格格不入,看着是典型的大城市的姑娘。 坐在池澈影对面的是个教数学的小老太太,戴玳瑁框老花镜,姓秦,家里有瘸腿的老伴和中年不成器啃老的小儿子。平时对她多有关照,现下也踌躇着询问,“小池啊,我听学生说你昨天去段小桃家了?” 池澈影对这些老教师还是挺尊敬的,她点了点头,“有点远,明天下午再去。” 明天是周五,她只在上午有一节课。 秦老师欲言又止,本意是劝她,但难免带了说教意味:“没必要的哇,这种学生每个班都有好几个,不是家里穷念不起,就是自己不想念了,就去打工……还能每个都去管一管吗?问问他们父母,能来就来,不能来我们也没办法啰。” 人民教师,有些只为养家糊口,有些甘愿烧尽自己,还有些逐渐淡忘了曾经的鸿图,成为了第一种。 初衷是来散心的池澈影,哪一类都不是。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自有一套正义,无论事因,无论大小,愿意为之奔走、发声、战斗,即便这浪漫而无用。 她在这,她见到,她掺和,她乐意。甚至是,享受这种叛逆和刺激。 “秦老师,”池澈影笑不达眼底,专注看人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尖锐,“谢谢您,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确实没法每个都去管一管,我能做到的只是顾好身边人,做好眼前事。” “起码,小桃是我很关心的学生,至少,她如果想,就得能继续读书。” 海滩上搁浅的鱼那么多,至少,手里的这条会在意。 003.养兔(2)(50珠加更) 傍晚下班,池澈影去镇上取快递,顺便打包了晚饭,买了点水果。她沿着街边往回走,粉色拖迤的晚霞和附近居民的目光一起黏在她身上,从她掖在耳后露出玉瓷般脖颈的卷发,到绑带凉鞋遮不住的脚趾上的亮红指甲油。 有人心怀善意。坐在小商超门口马扎上乘凉的嬢嬢叫她,“妹儿今天好漂亮的唷!” 店里的年轻女人闻言,用蒲扇扇她,笑着纠正:“婆婆!人家是池老师!” 又转过头,热情招呼池澈影,“池老师要回去吃晚饭呢?”池澈影笑着冲她点头,又继续走。 自然也有人心怀不轨。有几个破洞背心卷到腋下的男人在看她,眼神色眯眯,露着肥乳硕肚,但都无进一步动作。 他们是不敢。 上周在快递点,老板问起池澈影买这些是做什么,她答养兔子,正好店里有个街溜子在蹭烟,嬉皮笑脸问她养来吃吗,他能给杀,可别脏了她的小手。 池澈影没多话,一脚踢爆了他的蛋,随后神色如常抱着快递箱子扬长而去。 这事后来捅到岚山中学校长那里,还找了镇长来评理。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不提报案的事,这个说一定好好教育她,那个说可不行,池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能来支教太难得啦。 池澈影进门前,小白在地板上瘫成一张兔饼,正吹风扇,等她回家。一嗅到她的味道,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奔到她脚边,被抱起来之后,顺势将下巴搭在她手臂皮肤上蹭蹭,重新留下自己的气味。 天气很热,皮肤上像总有层汗湿黏着。池澈影调整了一下摇头风扇吹到桌子,便把兔子和饭盒都放到桌上,坐下来吃饭。 小白本来是兔兔趴的姿势,前爪托着胖脸团在桌上,见她吃得差不多,突然凑过来,那双圆溜溜的红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用毛绒绒的脑门顶她的手。 池澈影敷衍地揉了一把,“太热啦。” 毛绒绒加夏天实在难顶,又没有空调。 小白抖了抖耳朵,像是听懂了,锲而不舍地用软软的鼻尖继续顶,诱惑池澈影再摸一下。 池澈影无奈,肘支在桌上,懒洋洋伸出左手,掌心朝下停在空中,“自己来。” 白兔子颇具悟性,用后脚立着,仰着蠢圆的兔脸去顶她的手心,自娱自乐。 池澈影被它蹭得手心发痒,笑着从它头顶捋过粉色的耳朵,顺着脊背的白毛撸下去,揪住尾巴揉了揉。小白被拿捏尾巴,身体一僵,鼻子抽动,又引得池澈影大笑。 “怎么?屁股不能摸吗?” 说着十分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它的尾部——大概可以算屁股。 小白迅疾如影,飞速从桌上窜下去,逃进了笼子里。 池澈影觉得,小白应该是脾气相当好的那一挂。 且不说从昨晚回来开始突然黏人,最开始两周对她也相当礼貌友好,喂草就吃,定点如厕,从不咬她。 这次被她拍了不想被碰的屁股也是,没有回头反咬她一口,也没用强健的后腿蹬她,只是可怜巴巴地自己躲进兔笼里,叼着一根提摩西,两眼空空,怀疑兔生。 池澈影也没纠缠,吃完饭起身收拾残羹和桌面,丢垃圾,洗筷子,进浴室洗澡,很快穿着睡衣出来,吹头发,切水果,走来走去。 小白就蹲在兔笼里偷看她,自以为很隐蔽,实际贴着身体的长耳朵都立了起来,往前倾了倾。 池澈影端着一盘切块苹果,在兔笼跟前盘腿坐下,只穿着短裤的两条长腿白得晃眼。 她捏了一块最小的引诱它,“吃吗?” 她的手指贴得很近,带着沐浴露的清香,也洗掉了只有兔子闻得到的气味。 小白像追着胡萝卜的驴,仰着脸跟着苹果块移到她跟前,叼住那块清甜的苹果,嚼得咔嚓咔嚓。 这么一小块应当是不满足的,但兔子也不适合吃太多。 池澈影本来还等它来求,好欺负它一顿。白兔子却只是前爪搭在她大腿上,又将下巴贴上去蹭了蹭,小鼻子抽动嗅了嗅,满意地蹦跳回到笼子里。 池澈影:“?” 调戏够了小白,池澈影才去收拾拿回来的快递。大多是给小白买的东西,池澈影一样样归置,捡起了最后一个小快递箱,还有点沉。 来自江州市,寄件人是青御。 池澈影挑了挑眉,还是拆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药箱,装着一些常用药和维生素片,有几样还是处方药,另有一个mini急救包,确实考虑周到。 【影】:哪来的地址? 青御很忙,池澈影也没指望他秒回,丢开手机去备课。 直到睡前才收到消息。 【青御】:抱歉刚下手术。 【青御】:从林卓然那问来的,一点心意,只是祝你平安,放心,还是好聚好散。 【影】:行,谢了 【青御】:早点休息,晚安。 池澈影放心了,前任就要有前任的样子。 林卓然是她记不清前多少任,兼同系学弟,毕业后留校读研;青御是她前一任,外科医生很忙,池澈影对他日渐失去兴趣,正好要来岚山镇支教,借机宣布告吹。 这俩人貌似很早就认识,但池澈影不关心;偶尔她甚至疑心前男友们有个群聊,她也并不在乎。 男朋友是一时喜欢的新装,会过时,会腻味,捐赠的旧衣去向如何,并不重要。在池澈影看来,与其想起他们,还不如多做几次验证试验,或是抗议傻逼公司又莫名其妙扣绩效。 夏夜潮湿黏热,风扇卷起无用的气流,刚洗过澡,身体又很快把身下的凉席也熨烫。池澈影空咬着根烟,没点,听着屋外的聒噪蛙鸣,侧撑着头看兔子犯蠢,它先嚼完爱吃的甜竹,又垮着兔脸啃草。池澈影刚给它添过一次提摩西,现在不吃,半夜也得吃。 太热了,池澈影慢吞吞挪了下,躺到凉席尚还清凉的部分,又把黏在后背上的一缕头发捻下来。 她真是好慷慨,自己睡烤铁板的凉席,给兔子的冰屋用干冰。 池澈影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还在想,等她对兔子也爱消意散,就打个飞的给柳心蕊送过去。她是薄情人,那位才是适合养宠物的长情种。 池澈影周五的课在上午十点。 小白就看着她睡饱起床,给它添了水和粮,洗漱完出门;等日到正午,又拎着午饭回来,正对着风扇扒饭,灌了一肚子半热不凉的风;随后浅睡了个午觉,给它打扫了厕所,换了身轻便衣服,摸出枕头下的木牌看了看,皱着眉不知在思考什么,又丢回床上。 最后是砰的关门声。 — 肢体语言小课堂: 兔兔下巴有腺体,蹭蹭means留下气味,表示占有; 亲密的话会主动要求摸摸,绝大多数都很喜欢被摸额头那一片。 004.小桃与核桃 池澈影到段小桃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路上是最晒的时候,即便是在岚山树林荫蔽下穿行,还是出了一身汗。 “段小桃同学在家吗?” 院子里的混乱嘈杂被按了暂停键,紧接着是中年妇人扯着嗓子在喊,“谁啊?” “我是小桃的老师,来问问她怎么没去上学。” 池澈影耳尖,听到院里段小桃压低声音解释,“是池老师。” 一张纹路沧桑的褐黄面孔探出来,池澈影的形象显然在她意料之外,妇人脸上浮现出惊诧和窘迫。 连声音都不由跟着降低变柔,一朵菊花在面上笑开,她敞开门,“是池老师啊,来来来。” 段小桃坐在院子角落,正剥核桃,满地的青皮将她瘦弱的身躯淹没,只有手上染了黑的荧光粉橡胶手套还算一抹亮色。 她见了池澈影,黑白分明的眼睛慌乱地眨了眨。放下手里的核桃和刀,直起身冲她笑,手下意识扶住因久弯腰而酸疼的腰背。 院子里还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树荫下和泥巴,嘴里发出自我陶醉的配音。 池澈影了然。 她朝段小桃笑了笑,转而向段母:“小桃这几天没来上学,也没有请假,初叁学习紧,学校让我来看看。” 中年妇女干笑着,心里纳闷怎么偏是她家的不上学就被老师追到家里来。她冲着自己女儿时又瞬间变了脸,叱责声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小桃!老师问你话呢!小妮子花那么些钱去学校,不好好上还不请假!” 声音震得院里那棵大树都掉了几片叶子,树下的小男孩仍事不关己地在玩,也没有往这边看过一眼。 池澈影没料到她会这样,皱着眉拦她,“我是问您。家里有农活也能体谅,但怎么能不让她上学呢?” “诶唷!是小桃自己不乐意去!” 辍学被美化成旷课,缘由也从家里强迫变成了孩子叛逆。 她喋喋不休了一大堆,聒噪地重复:“小桃一个女孩子家家,读了有啥用!她又学不成池老师这样——” 池澈影面无表情打断她:“初叁还属于义务教育,她有受教育的权利。” 妇人被这说辞唬住,张了张干裂的唇,知识分子在这里天然自带光环,她不敢和池澈影说那些蛮不讲理的话,只赌气似地撂下一句,“那就读呗,又没拦她。” 池澈影使劲压下嘴角的冷笑,忍住没有来串国粹,皮笑肉不笑道:“那我跟她说说,您可千万得盯着她上学。” 段小桃驼背站着,局促地看地面,快要将自己埋进去,等面前沉默的池老师批评她。 院子里下午还很闷热,手捂在橡胶手套里能流一手套的汗,段小桃视野里的空气扭曲变形,忽然想到池澈影来岚山中学那天,她因为在山路上摔了一跤,几乎迟到,和她前后脚进教室。 她穿得很简单,但干净利落,和这里所有人都不同。 而她带着膝盖上的泥印,虚握遮住磕破皮的手心,坐在教室第二排靠墙,听她说来自江州市,毕业于有名到连她都知道的大学,讲课风格也简洁易懂,普通话标准又漂亮。 段小桃也很想读完初叁,考个高中,再努力成为大学生,普通的、最差的大学也好。 但是母亲说,带皮的核桃一块钱一斤,去皮的核桃十块钱一斤。 带皮的核桃读书读到了头,去皮的核桃则要去镇上读最好的小学了。 池澈影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之前月考的卷子你还没看吧?考了92,只错了几个空。” 卷子是这周一发的,段小桃从上周末放假,就开始去山上摘核桃了。 段小桃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讷讷答,“嗯。” 池澈影长舒一口气,弯腰与她视线持平,替她拨开鬓边汗湿的头发。段小桃慌得想躲,又没有躲。 池老师今天第二次冲她笑了笑,“想读书就继续读,这周的课我会帮你补……那我们,下周一见。” 005.沐月修行 池澈影谢绝段家留晚饭的客套,出院门走了几步,突然心有所感,回头与靠墙飘着的白霜对视上。 “……你怎么在这?”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快到晚饭时间,村里马上就会人多起来,而白霜看起来无论是哪方面都非常醒目。 白霜见了她,主动落地,“来找你。” 两千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其实是件很无聊的事。 白霜没有离开过岚山附近,他很喜欢漫山遍野巡游,从日出到月升去观察一朵花的生长,循着野兽的足迹去确认对方是否还好好活在岚山上,或是偶尔化成兔形潜进人类的聚落看一看。 他是个兔子精。 只不过人形的时候才有那些法术,原形时仅仅是只更聪明些的兔子罢了。 岚山镇傍山,没有改过名,人类兴衰荣枯,他微妙地介于旁观者与守护者之间,看着他们成为如今的模样。 他对人类社会还是略有了解的。两千年途经岚山的精怪,善意的那些会停下和他聊聊天,恶意的那些就打一架再聊聊天。 『人类很有意思,生命短暂,但会用教育的方式延续薪火。』 『你看私塾,有很多人类幼崽,以后他们也会生老病死,然后又往复。』 他也跟着用那双懵懂的红眼睛望向人类,看他们离开又回来,学校也多了很多名称和分类,供不同年龄段的人类幼崽读书。 他听镇上的人说,来了新的支教老师,很特别。 确实很特别,和两千年前的小山神庙相比,和两千年间的石窟、土洞、荆棘丛相比,她提供的居所特别舒适,喂他的食物特别好吃,就是草给得也特别多,他辟谷久了,有点吃不下。 ……以及,唯一一点特别不能接受的,将他屁股上的毛拨开,摸他的私处,还说什么“是公兔子啊”……还好只有那一次。白霜只当无事发生。 “你很在意,那个人类幼崽。” 白霜身上萦绕着丝丝凉气,池澈影忍不住朝他那边靠了靠,“是啊,学生嘛,能读书为什么不读?不能读书又是为什么不能?” 白霜偏头看她,悄悄弹指多化了些冷雾,“你不高兴。” 池澈影暗自感叹,真想把他拐回去,这不就是行走的空调? 她伸手拢住渺白的水汽,又由它们从指间逸散,视线追随着腾空的轨迹,与白霜对视,认真纠正他,“这叫路见不平,义愤填膺。” 又轮到池澈影找话题:“你怎么来找我?” “牌子,你没带。” 这口气颇有些兴师问罪,池澈影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我没带?” 白霜不会撒谎,没想到可以说“没感应到”,只想着不能被她发现自己就是小白:在她那里白吃白住,被摸了隐私部位,还看了她穿很少布料的样子,总归不太好。 他生硬地岔开话题:“我带你,去看我修行的地方吧。” 风颂以前说他是傻兔子,只有他两千年都在用功修行;但也傻兔有傻福,太多精怪身死道消,连一粒尘埃都不剩。 他并不是追求永生,只是想信守承诺,多活几年,便能多做几年岚山山神。 白霜领着池澈影,在上次他们相遇的榕树林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岚山阴面,再从榕树勾连的天然拱廊间钻出去,眼前豁然开朗,月下湖水横无际涯般撞进视野里。 “一片湖。” “啊……?” “这个湖的名字,一片湖。” 池澈影沉默。她发现,和白霜待在一起,总会被他的脑回路震惊到无语。 月亮今晚是盈凸月,不算圆满,但明亮皎洁,特别是天色逐渐暗下去,天地间只剩那一轮月光,与湖上粼粼的浮光跃金。 闪烁星点倾泻进那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眸里。池澈影看着他盘腿而坐,慢慢阖眼,将细碎的月光拘在里头。 她才发现,白霜连眼睫都是雪白的。 池澈影坐在他面前看得专注,要不是怕打扰他,甚至还想掏出手机拍下来。 殊不知灼热的视线就是最大的干扰。那两柄卷翘的白色小扇子抖了抖,掀开,又露出那双清澈的红眼睛。 “你想,说什么?” 既然可以讲话,那池澈影不客气了,她凑近提问:“为什么对着月亮就可以修行?” 不等讲话一向温吞的白霜回答,她开始科学猜测:“引力?射线?还是反射的光?” 白霜只听得懂最后一个字,微微点头,“是光。” “那本质不还是太阳光吗?为什么要拜月修行?” 白霜吃了没文化的亏,完全说不过她,微恼,也只会叫她的名字:“……池澈影!” 池澈影大笑着躺倒在湖边草地,不远处风吹过的榕树叶都在应和她。 “不闹了。你继续。” 白霜今晚莫名静不下心,修行也草草结束。他睁开眼,见池澈影悠闲侧躺,是昨夜躺在床上看他吃草时一样的姿势,正托着脑袋看他修行,嘴角上翘。 “现在,有高兴一点吗?” 虽然,他的本意是叫她看一看一片湖这边的美景,好叫她不要生气,不要难过,不要为那个人类幼崽“义愤填膺”。 池澈影愣了一下,笑意更深。 “有……但是,为什么想让我高兴啊?” 006.还亲吗 白霜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池澈影突然坐起来,手撑在他大腿旁边,倾身贴近,与他面对面,近得发丝都飘到他额上。 白霜猛地瞪大眼睛,如果是兔形,耳朵都要支棱起来。 “做什、什么……” 太近了,太近了,他想化成原形迅速逃跑。 但池澈影呼出的热气像缓缓滴落的树脂,将他包裹在内,成为凝固的琥珀。 “我是说,为什么想让我高兴呢?” “你喜欢我吧。” 笃定的语气。 池澈影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魅力,感情上也永远都只会打直球。 她专注地看着他,离得更近,抬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骨,掠过发红的眼尾,划进鬓角,在耳软骨处慢慢按了按。 是和当兔子被撸毛时完全不同的感受。 耳朵太敏感,细密的血管都在充血,心脏要蹦出来,整个世界像在爆炸轰鸣,意识四分五裂,眩晕到只剩被她触碰的地方,还在传达那种感觉。 白霜极力克制着没有呻吟出声。 他涣散地望着池澈影的眼睛,不敢看里面陌生的自己。 他以为她要吻他了。 他在期望她能吻他。 池澈影低低发笑,笑声与视线像易折又锋利的软剑,刺破他的矜持,将他囚困,无法再动弹半分。 她的拇指扣着他发烫的脸颊,看他连鼻尖都泛红的样子。 也太纯情了吧。 不是没泡过纯情小男生,但白霜应该可以排第一。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勾着他的下巴,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他的唇。 她才发现他有一点兔唇,唇峰明显,唇珠嘟起,看起来很好亲。 先是柔软的唇瓣短促相贴,连温度都不曾遗留。 白霜贪恋似地微张开嘴,池澈影顺势越过唇缝,舌尖挤进他的齿间,撩拨舔他的上颚,看他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边吮咬他的下唇,边将他按倒在草地上。 白霜眼周的皮肤薄到近乎透明,此刻晕染了一抹醴红艳色,目无焦距地望向她,舌也被她勾住交缠,软弹得果冻一样的唇快要被她吃下肚,还在无意识吞咽混杂的涎液。 太色情了。池澈影想。他好像天然便会勾引人类那一套。 她尝到了青草的清香,短暂怀疑了一下山神是否食野果饮朝露,又很快抛到脑后。 她的手不老实,坐在他小腹上,连亲带摸,白霜仙气禁欲的雪白衣袍被她扯开大半,胸膛被她揩油揩了个遍,手还有继续向下的趋势。 牵连的银丝崩断,白霜握住她的手腕,连脖颈都红透了。 眼尾有浑圆的月光滚落,白发在他身下铺展成盛放的玉兰。 白霜盯着她,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人类,坏。” 池澈影轻声笑了,好心提醒他,“呼吸。” 虽然不知道山神有没有必要呼吸。 “还亲吗?” 白霜小心呼气,混沌一片的兔脑壳里终于钻进一丝清明。 也终于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 ……不应该这样,她只是他的饲主。 而接吻本应是更私密的事。 白霜竭力回忆了一下风颂与他说过的,关于人类成为伴侣的顺序:先要约会相处,互相喜欢,确认关系,才能牵手、接吻,等感情升温,结婚以后,才会交配。 乱套了。 白霜像被烫到,松开她的手,抿唇沉默。 池澈影见他把挣扎都写在了脸上,也不催促,从他身上滑下去,也躺在草地上,拈起他散落的长发用手指卷着玩。 白霜犹疑忐忑,“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池澈影答得干脆,她的喜欢就像大街上的传单,她抬起卷了他发尾的手指,轻佻落吻,“为什么不喜欢?你救了我,送我回家,带我来看风景,还哄我高兴。” 单纯的白霜更愧疚了。 他懊丧于自己的冲动,还没有明确自己对她是否有超出饲主的喜欢,就和她接吻,仗着兔形非人,看了她的大腿;再之前疗伤,还碰了她的腰…… 真是可耻的登徒子。 当了两千年兔子精,也改不了发情本能。 白霜狠狠自责,也不想骗她,犹豫着开口:“我们……我们先,慢慢相处。” 等他对她也有男女之情,再……回应她。 池澈影以为他要玩纯洁恋爱的那一套,倒也不介意先吃点餐前甜品。她舔了舔唇,决定还是先顺着他,“好啊。” 白霜肉眼可见松了口气,他弱弱地扯了扯还困在池澈影指尖的头发,想让她松手,好站起来,“很晚了……送你回去。” — 纯情的那个:狠狠自责 该自责的那个:玩弄感情.jpg 007.假孕 回去的路上,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岚山还是那座岚山,四下景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白霜脑袋里兴奋得要爆炸,心神恍惚,魂不守舍,已经没法再用平和的守望者身份去看待岚山上的一切。 他总在回忆那个吻。 吹过脸颊的风,是她柔软温热的唇;蹭过手背的树叶,是她游走调情的指;连清冷无暇的月,也笼上了一层暧昧光晕。 以后每一次沐月修行,都会想起她。 空荡的游魂一样的身体被充盈,又曳地。他被迫从俯瞰变成平视,成为与人类相似的存在。 他不该和人类有这样多牵扯的。 但……那是她。 白霜面上波澜不惊,缄默一路,池澈影也没出声,一人一精怪安静并肩走着,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直到在上次分开的地方停下来。 池澈影:“那,下次见?” 又是时效不明的客套话。 “好。”白霜看着她,仍然愿意相信有下次,“下次,带牌子。” “嗯。” 白霜目送池澈影走远,才飘进路边的树林里。这次有记得先清理干净鞋履上沾到的青苔泥土,紧接着身影忽地缩水下去。 再出来就是小白了。 他奔跑速度极快,是少数可以肉身媲美法术“缩地成寸”的精怪。在池澈影回来之前,已跃进窗台,处理掉足迹,钻进兔笼不紧不慢地舔毛。 池澈影回来了。 白霜别别扭扭趴在原处。即便换了兔形,他也无法像今晚之前那般,只当她是饲主,主动迎接,求摸求抱,还在人家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只是一个吻,就让他神思不属,瞻前顾后。 池澈影似乎并不在意小白是否主动,照旧剪完提摩西放在草盆里码好,添水添粮,又去洗澡、吹头发,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一如往常坐在桌前,开始备课改作业。 白霜恹恹地趴在笼子里,门牙恨恨地咬着笼门。 她怎么能这么淡定? 他们才刚接过吻! 风扇被挪到对着床的地方,这是池澈影准备睡觉的信号。她这时才来到兔笼前,将他抱出来。 前脚掌被迫按在她柔软的乳肉上,白霜刷地脸红了,还好有毛发遮挡。 “今天好乖啊,毛也很滑,又自己舔了吗?” 白霜几乎要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太软了……埋起来好舒服。 屁股被她单手托着,整张兔脸都紧贴着她的胸乳,夏季睡衣领口很低,白霜简直是浸泡在那股乳香里。 池澈影借此腾出一只手,在手机上划着,下单化毛膏,顺便看一眼新手机的物流信息。 又要给他吃化毛膏……白霜晕晕乎乎地想。他不是很喜欢吃那个,搞得好像他真是什么家养的蠢兔子一样。 完全忘记了住兔笼吃兔粮睡冰屋不亦乐乎的是谁。 那股胸口充盈又鼓胀的感觉还在升腾反复。 白霜的意识轻飘飘的,脑子里只剩下她的津液,唇舌,胸口,后腰,大腿—— 不可以……静心,他们还不是那种关系,他怎么能意淫自己的饲主。 这种奇特又令兔上头的快感持续了好些天,让白霜的眼睛无法从池澈影身上挪开。眼睁睁看她每天明明课都不多,却宁愿课余带那个人类幼崽回来补课,也没有要带牌子进山的意思。 白霜又变得难过极了。长耳蔫巴巴的,闷闷不乐地叼着一根提摩西慢慢嚼着,心里酸酸涩涩的。 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没去找他?她说的喜欢他是不是骗兔的? 他本来想着恋爱公平彼此坦诚,纠结好几天要不要告诉她自己是兔子精。 结果患得患失的只有他自己。 池澈影的新手机到了,她盘腿坐在床上,将一坨兔子刚好卡在腿间。 白霜僵硬地转了转兔脸,想躲开这个尴尬的位置。 “别乱动。” 池澈影处理完手机内存迁移,正好空出手来撸毛,另一只手又在网购,研究给小白添置些什么东西,还煞有介事地问他喜欢什么颜色,想要哪一款。 “换个滚珠水壶吧?蓝色怎么样?还是红色?红色吧,衬眼睛。” “我看一眼……化毛膏快到了,也快换毛了,有空我多给你梳一下,不要总自己舔了哦。” “啊!这家提草上了叁番,给你买一点尝尝吧。” 白霜下巴搭在她大腿上,越听心越凉,万念俱灰,委屈至极,竭力忍下自己想舔她手指的冲动。 可恶的本能反应,他才不要舔她手指。 她关心的是小白,又不是白霜。 已经一周多了,她在乎兔子明显胜过他,甚至都没把牌子从枕头底下摸出来过! 她怎么能这样! 这种从未有过的波澜起伏持续了好些天,时而忧,时而怒,时而憋闷心酸,时而心跳如鼓。 直到第叁次无意识拔自己胸前的毛,郑重其事叼来精挑细选的草,混着兔毛开始做窝时,白霜才终于察觉到自己这段时间异常的来源。 ……他好像,在,假孕。 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种接吻后开始出现的“充盈的感觉”,不过是他的身体以为有孕的错觉。 对池澈影的眷恋和依赖,也是这莫名的身体反应作祟。 白霜生无可恋地趴在那个半成品草窝上,耳朵耷拉下来,努力用精怪的意识对抗生物本能。 ……还是感觉胸口一片濡湿,奶头附近的软毛都湿哒哒纠结成一团。 他观察过曾经的同族,知道假孕要到“生产”之后才结束。 可是,他是公兔子。 可是,他只是接吻。 那个可恶的坏女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别提假孕,估计连想他都不曾。 奇怪的身体反应也影响到情绪,白霜蜷成一团,眼泪和奶水一起滴滴答答。 — 肢体语言小课堂: 舔手指or舔其他部位means非常喜欢、当成家人(兔子之间会互相舔舔梳毛) 008.妥协(二更,100珠加更) 池澈影倒不是有意忘记外头的野男人,她最近很忙。 除了给段小桃补课,照顾莫名不对劲的小白,还要处理初叁(五)班的学生纠纷。 有几个半大少年在她课上突然吵起架,起因是其中一个给别人传小纸条的时候砸到了另一个。但学生都知道,是在球场上的积怨已久,顺势爆发。 ——那破操场甚至连个球门都没有。 池澈影本来可以不掺和,直接丢给他们班主任就是。但她一时顺手拆了那小纸条,上头某一句里有她的名字。 『池老师奶子也太大了吧,还会跳。』 没教养的狗东西。 池澈影心里骂了一千句一万句脏话,但还是保持面无表情,走到教室后排,“谁写的?” “邢小川!”和他不对付的那个男生卖得痛快。 被点到名的男生混不吝地看过来,“怎么,写的不对吗?” 池澈影扯起一边嘴角,手机开机拍照取证,联系了校长,才不慌不忙回他,“你这是性骚扰,懂吧?” “待会校长过来,记过少不了的。” “哦,反正你考不上高中,也无所谓记不记过了。那我好心给你普个法,治安拘留五到十天还是有的。” “你说,你那管生不管养的爹妈,会不会来看你啊?” 父母总是这些孩子敏感的痛处,离世的,重病的,离异的,外出打工的,起码占到六成。 池澈影耻于用这种手段,但对付算不上学生的学生,她也不需要当老师。 邢小川显然被戳到痛脚,愠怒之下吼叫着挥拳就要冲过来打她,课桌被他带翻一排,旁边的男生们赶忙来拦,书也撞撒了一地。 池澈影这么多年能一直莽勇,也有能保护自己的底气在。她敏捷后退,毫发无损撤出这片人仰马翻,才悠悠补刀。 “打架斗殴,拘留两周。” 校长赶到的时候正是最混乱的时候。在池澈影精准捅刀的拱火方式下,邢小川被好几个男生压着哭嚎挣扎,他说不过池澈影,就混杂着方言怎么脏怎么骂,正好校长进门,饶是见过大风浪,也被这架势惊到。 那几个男生被轰到校长室去,头顶稀疏的校长为难地看着池澈影。 她是走了母校的途径过来的,时间不巧,是以这波只有这一个支教老师。校长原以为会轻松很多,没想到池澈影是个能惹事儿的主。 拿她当普通支教大学生看待吧,也不妥,毕竟才避着她收了一笔来自她父亲的捐款,池先生还答应帮忙牵线江州市那边的教育资源。 池澈影性子直,但也不是不会看脸色,她朝校长点点头,“这节课上完我就过去。” 经过刚才那一遭,底下学生都乖成鹌鹑,等她继续上课。离打铃也只剩五分钟,池澈影合上课本,干脆切换品德课。 她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虽然以我的情况来讲这句话有些好笑,但事实如此。你们也不会都考高中,应该有不少人等着毕业就去打工吧?甚至不等毕业,希望明天就能开始赚钱。” “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做人是你唯一的出路。” “勤劳勇敢是最起码的。我希望你在离开岚山镇、去更广阔的世界之前,还要有对别人的尊重。比如,前几天讲人体构造的时候,不应该对着女生起哄;以及像今天这样,言语骚扰,说一些低俗的话。” “讲人生哲理太无趣了,我就祝你,早点接受社会的教育吧。” 妥协,大概是每个理想主义者的毕生功课。 池澈影原本以为不会对支教这件事倾注太多感情,她纯属是来散心,期望的是同事友好学生可爱环境单纯,但短短一个多月,她做了太多“份外的事”——别人定义的份外的事——然后对这些事感到一种名为妥协的情绪。 从校长室出来,天已经黑透,沉重得像一口倒扣的黑锅,将轻狂得日天日地的人憋闷在里头。 今天下午放了周假,晚饭时间也已经过去,校园里空荡寂寥,静得像沉进死水里。 池澈影掏出手机照明,瞥了眼消息。 池兆南又在微信问她苦不苦,要不要回家。 她按掉手机没回,颓丧迈步回宿舍,很想找个人靠一靠,面对面的那种。 萎靡趴成一坨兔团的白兔子被她征用,池澈影趴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兔毛里。 小白的肚皮不知为何有点湿,软软的身体轻微挣扎,池澈影感到抱歉,猜测那大概是她的眼泪。 “对不起哦小白,我知道你最近也不开心,我现在也好难受。” “让我靠一靠吧,一会儿就好。” 小白便不动了,做最贴心的兔兔靠枕。 池澈影眼睛一酸,仗着已经在难过,又没人看到,也无所谓多流些眼泪。 “谢谢你。” 果然给非人起名就是会令人懦弱又心软,她现在已经不想把小白送给柳心蕊养了。 009.桂花糕(1) 池澈影抱着兔子同床共枕了一夜,次日周末,睡足满血复活,终于注意到兔笼里那个做到一半的窝。 “咦?不是公兔子吗?怎么在做窝。” 自信如池澈影是不会相信自己看走眼的。她将小白捉到腿上,腹部朝上,又开始认真研究第一性征。才刚摸到蛋蛋,白霜忍无可忍,从她怀里逃脱,缩进了兔笼角落里,背对着她。 “对不起呀,”池澈影蹲在兔笼跟前,说些骇兔听闻的道歉之词,“给你做绝育好不好?割掉就能健康成长了哦。” ???坏女人! 亏他昨晚没再趁她睡着回岚山,而是留在这,好心借她靠了那么久,一边怕她发现自己在溢奶,一边着急她为什么会难过。 白霜气得叁瓣唇都在哆嗦,他将那个半成品踢出笼子,扭头去另一头喝水。 昨晚流失的“水分”有点多,需要补一补。 饶是池澈影再不细心体贴,也从白兔子的肢体动作里察觉怒气。然而她只觉得小白这样也很可爱——生气也只会鼓着脸不理人的毛绒绒!谁能忍得住不哄呢! 反正池澈影是不行。 她去挑了一个最漂亮的苹果,洗净削皮去籽,仔细切块装盘,殷勤递到兔笼门口。 “这个是最甜的哦。” 女人的嘴,骗兔的鬼。 然而白霜还是过去吃了。 他有预感今天就要“生产”,需要多储存体力。 雪白的毛团蜷伏在果盘旁,肉嘟嘟的兔脸几乎整个埋进去,一块接一块嚼得飞快,腮帮子鼓了起来,叁瓣唇和细白的胡须不停抖动,眨眼就消灭了整盘。 以往池澈影限制每周糖分摄入,最多只给吃半个。 池澈影假装在找东西,实则已经开了手机录像,镜头里兔脸正面蠢得可爱,她几乎要笑倒在床上。 小白毫无察觉,吃完又很在意仪表地洗脸。舔湿前爪,擦擦嘴周,再舔一舔,歪头从腮帮子擦到耳朵,反复几次,抖抖鼻子甩甩脑袋,十分矜傲地转身回笼子里,用屁股对着池澈影。 池澈影满意结束录制,换了身衣服,摸了牌子准备上山找白霜玩。 她路过兔笼,蹲下一本正经告别:“小白今天自己看家,我出去玩啦。” 白霜在看到她手里的牌子之前,对于她外出这件事还是挺高兴的——如果她在家,他只能找个机会溜出去,“生产”完再回来。 但是,她要去找他。 “……” 白霜额头抵着榕树树干,手护住腹部,明知道里面只有苹果没有孩子,一路狂奔回来,还是很紧张。 风从发丝间挤过,池澈影拉上了外套拉链。 快要入秋了。 最近太忙,连靠近岚山都没有过,不知道白霜会不会生气。 脑海里浮现他总是清冷端凝的模样,上次故意惹他时,也只会嗔怒叫她的名字。 她已经记不起他嘴唇的味道了。 说到底,白霜和之前那些男人,对她也并无太大不同。 池澈影沿着先前滚落的斜坡小心滑下去,坐在榕树绵延百余米的树根上,双手交迭,将那块温热的木牌握在手心。 她仰头看一片打着旋轻扬落下的叶子,等视线也跟着落到地面,便察觉到身侧多了个身影。 白霜抿着唇,想不到什么开场白,闷闷地侧头看她。 “我最近事情比较多。” 池澈影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照看人类幼崽以及养兔子么? 白霜移开眼睛,“无妨。” 区区几周而已,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这就是生气了。 池澈影想着,索性用最便捷的道歉方式,“靠过来,看着我。” “做什……” 脖颈被她按住,唇齿又被熟练地撬开,白霜被迫低下头,同她接吻。白发垂落,将亲密无间的脸庞遮罩,便看不见一方涌动的情潮。 被迫吗?也不是的,人类肉体凡胎怎么能强迫得了他呢。 “苹果味儿的。”池澈影简短评价,没有多想,“不生气了吧?那带我逛逛岚山吧。” 一回生二回熟,白霜已经不像初吻反应那么大了。 他是个成熟的兔子精了,已经不会因为唇齿交融口水拉丝就以为自己怀孕了—— 他抿着唇,强作淡定站起来。 白霜还在挂念着临产的事。 回池澈影的住处来不及,而且那个草窝也被她丢掉了;那就只能在山上找个自己待过的老巢,熟悉的环境才能让他安心。 还要风景好,留住池澈影的注意力,他才能寻个理由暂时走开。 “去看桂花吧。” 岚山的形状不是主流的圆锥,更像一颗遗落在地的钻石,一开始面积随着海拔的增高而增加,越往上越险峻陡峭,到半山腰又开始缓和,逐渐向顶峰聚拢。 白霜说,如今的人类只会在面积最小的底部活动,那片桂树林在半山腰的高地,是千年前的人栽下的,已经很久无人踏足了。 “为什么没人来了?” 池澈影的求知欲一向很强烈。 “没有人拜山神了,我的山神庙,在那里。” 白霜神色平静,像在说与他无关的事。 越是往上越没什么山路,白霜折了根树枝拉着她,毋须肢体接触。 “有孕在身”让他很想多与池澈影肌肤相亲,但接触得多了,又很容易假孕,简直是解不开的死循环。 池澈影松开手里的树枝,撑着膝盖平复呼吸,理直气壮耍赖,“走不动了。” 白霜咬唇,手下意识摸了下小腹。还是叹了口气,妥协撩袍半蹲,将背后的长发拢到身前,“背你。” 伏在白霜背上,池澈影才发觉,他身板还是挺结实的。背很宽,肩膀和手臂肌肉紧绷,但云一样的白色衣袍又很软,头发也是。 可靠又温暖的感觉,不那么恰当地令她想到昨晚的小白。 “……不要摸了。” 白霜隐忍开口,他又有那股充盈而迷乱的感觉了。 “抱歉啦。”池澈影乖乖搂住他的脖子,胸口紧压着白霜的背。 那两团绵软的乳肉就贴在他背上,他甚至还记得兔脸埋胸时的触感。 白霜紧咬着唇,背着池澈影,反倒比往常更快抵达半山腰的桂树林。 这片桂树林是白霜唯一和人类索取的东西。 说索取也不恰当。那次祭祀结束,他藏在塑像后头,照旧看着那堆猪牛羊肉发愁——倒不是不能吃,只是不爱吃——抬袖挥灭蜡烛的动作便慢了些。 那群人类惊惶跪地,问是否哪里不妥,问山神还有何需求。 他们哪知道岚山山神是只茹素的兔子呢。 白霜尚且年轻,试图逾越不能有所求的规矩,他抖了抖袖子,轻飘飘甩下一瓣桂花。 他可没有明示,只是不小心掉下的而已。 后来人类不需要山神时,他枯坐桂树林,回忆往昔的缭缭烟雾与冗长祭文,常常觉得无趣。 但有池澈影在,是不可能无趣的。 她新奇地逛了一圈无人踏足的自然景色,深呼吸时,金桂飘香与清新空气一起涌进鼻腔,简直连灵魂都要被洗涤。 池澈影童心发作,捡了一小捧还散发着淡香的桂花花瓣,小心用纸包好保存,又指着林间蜿蜒的溪流,问白霜:“这是山脚那条吗?”他们初遇那天见过的。 “嗯。”白霜肚子不舒服,寻了棵树靠着坐下,又觉得冷落了池澈影,便补充道,“源头还在更高的地方,人类说,这是远古的赐福,自我有记忆时,就有了。” 远古的赐福。 理工科直女池澈影一脸古怪,“这也不是大江大河,源头不是冰川融水;那就是来源于降雨,或者雾气凝结。岚山的岚就是『山中雾气』的意思,说明确实是湿润空气在高海拔低温度的地方被山坡阻挡凝结析出……” 白霜只觉不光肚子疼,头也隐隐作痛,“……池澈影!” “你怎么了?”池澈影察觉他中气不足,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他捂着肚子冒冷汗,赶紧奔过来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舒服些。 白霜几次张嘴,总不能说自己要生了,又不知怎么解释,羞愤欲死,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有些难受……” 完了,如今是没法避开池澈影去以前的住处生产了,怎么办? 白霜惶惑无措,两眼无神,失去高光,无助地倒进池澈影怀里。 — 看到有人问就解释一下假孕,因为后面还会有几次(?) 和真孕的区别只有不下崽。其他叼草做窝啦(也会拔自己胸前和脚侧的毛来给小兔子保温)、产乳啦、脾气变化啦,都是有的(实际写的时候可能和母兔不太一样,就当是兔子精的私设吧:D 010.桂花糕(2) 这幅样子,看在池澈影眼里就是快死了,要不是在山上,恨不得扛起他冲向最近的医院,“怎么突然……能自己治疗一下么?” 他倒也想! 嘴唇快被自己咬出血,白霜踌躇许久,终于紧闭着眼睛,决定拿风颂当挡箭牌,兔生第一次撒谎:“无事……是从前被路过的精怪伤到,旧疾,很快就好。” 确实很快就好,等生完了就好了。 而且也不全是假话,风颂咬伤过他的后腿。虽然很快就痊愈了。 他着实不善扯谎,额角淌下的冷汗更多了,眼睫乱颤得像濒死的蝴蝶。面色潮红,长发散乱,有几根粘在唇上,再加上眼角氤氲的泪珠,看起来脆弱极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池澈影看着他,觉得像一块十分可口的布丁,或是别的什么软糯的糕点,令人怜爱倍增。 “咳。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要不说说话?转移注意力可能会好些。”只要是在感情存续期,池澈影就是个相当不错的伴侣,可以温柔体贴,也可热情大方,——一切都建立在,她对这个人还感兴趣的基础之上。 白霜费力撩起眼皮想看她,却觉得仰头也困难,视线只停留在她精致的锁骨上。脑袋被按在她肩头,脑后长发也被她温柔轻抚,喉间逸出不自知的呜咽,索性自暴自弃,将脸埋进她颈侧,“那就,说点什么吧。” 那便暂时放纵一下吧,再次假孕也没关系。 多陪陪我吧。 他们聊了这片桂树林的来历,白霜说这来源于某次祭祀后人类的赠予。她追问仪式的细节,问那天的天气,长明的灯火,人类的衣着,又有些难以想象那样宏大的场景。 阵痛使白霜一直弓着背蜷缩,眼泪和冷汗都沾在池澈影颈窝的皮肤上。她庆幸有随身带面巾纸,耐心替他擦汗,梳理汗湿的发。 池澈影的指尖凉凉的,按在太阳穴上很舒服。疼痛减缓如抽丝剥茧,身上的不适已经减轻许多,像高烧后尚带着余热的疲倦,又在额上贴了块湿帕子的安心感。 池澈影去溪流旁用纸巾浸足了水,又奔回桂花树下,点蘸白霜的唇给他补充水分。同时继续找些别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们还聊了白霜口中的精怪,名风颂,是只狐狸精。白霜说他性格古怪,打过一架后,还总时不时来岚山,说些外面的事情。 “这不就是朋友嘛。”池澈影想着原来真的有狐狸精,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自然而然接受了这样的设定。 如果是从前的她,第一反应绝对是会不会是某种返祖现象。 白霜已经过去最难捱的时候,虚脱地努力坐起来,漂亮的眼睛满是迷茫,“朋友……吗?” “再靠一会儿。”池澈影见他脸色还是很差,又将他按回怀里。 主要还是想再摸摸他的头发,比小白的毛手感还好。 白霜顺从,又很羞惭:他这算不算利用了池澈影对他的喜欢?还没有确认关系,就这样轻薄于她。 ……但是,她真的很好,这种时候还愿意陪着他、照顾他。 天真单纯的兔子精兀自感动,而池澈影沉迷于他顺滑的头发,将人揽在怀里编小辫儿。 她编发技术几年没捡起来了,大学时对照教程给柳心蕊折腾头发,各种古风发型信手拈来。现在没那么多发圈发夹,就编完一小绺让白霜自己捏住,他也由着她折腾,偶尔被扯痛头皮也不说,让他坐直就坐直,让他转过身去就转过身去。 “……你最近,在忙什么事?” 他决定曲折试探一下,看池澈影昨夜是为什么而哭。 “小事,”池澈影轻描淡写提了提近况,“给上次家访的学生补了补课,学校的杂事也多,再就是养的兔子最近状态不太好,需要照顾一下。” 白霜耳尖通红,原来她还是有发现自己的异样的。“还有呢?” “还有啊……”池澈影以为他是好奇新鲜事,便开玩笑说了不那么愉快的内容,“还有我其实在岚山镇住得不怎么开心,来了不到两个月,碰到几次性骚扰,最近一次还是自己学生。” “我也很讨厌别人议论我的外貌,好像『漂亮』才是我的第一标签,无论我有多努力、做得有多好。之前在江州市就是这样,他们默认美貌可以拿来交易,只要提及我的工作能力,就会提及我的外表。” 手里的几根小辫子被她接管,交缠束成饱满漂亮的丸子。头发还在她手里,白霜也顾不上,急着转过身去看她的眼睛。 他是越急越结巴的性子,“是谁——”,他可以去惩戒他们。见她笑着说这些话,更慌了,“不要听他们,你很好……” 池澈影给他掖好最后一点发丝,眯着笑眼捧住他的脸。近一半的头发被梳上去扎成丸子,整张俊秀的面孔便露出来,清冷脱俗得不似凡人。 也确实不是人。 “没关系,我自己也颜控。我很喜欢你……”的脸。 白霜嗫嚅着说不出话,心脏狂跳,最终英勇就义般闭上眼睛,俨然一副躺平任亲的模样。 最后的距离也缩至于无,池澈影只是含住唇珠轻咬了一下,没像第一次亲得那么凶。 白霜怅然若失地睁开眼,红眸水润,盯着她的唇,半晌才道:“……你不要难过。” 池澈影正要开口,一阵风吹过,有金色的桂花花瓣飘飞,从他们之间落下,掉在白霜的袍角上。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拈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不要难过。你想吃桂花糕吗?” “你还会做这个?” 她以为山神就算吃东西也是吃“大自然的馈赠”。 “偶尔做,借用一下镇上的厨房。” 他一脸纯真,任池澈影怎么想也绝对想不到,“借用”指的是用过之后留下些野味。 “那麻烦你啦,不过下次吧,我得回去了。” 池澈影笑吟吟的,把最后几张面巾纸也留给他,站起来抻平被白霜弄皱的衣衫,活动发麻的手脚,准备要走。 “才刚酉时……”白霜下意识就要挽留,手在触到她外套之前,又抿着唇收回。 池澈影没察觉,还在嘱咐他,“快六点啦。你好好休息,我认路的,可以自己下去。” “……不能多陪陪我么?”白霜艰涩开口,绯色从鼻尖一路漫到耳根,假孕一场,令他十分贪恋池澈影的气味,“对不起,我只是……” 轻飘飘的吻落在额头,池澈影安慰道,“主要是家里的兔子还得喂,我明天再来看你。” 又是明天。 他第一次为当她的兔子而有些烦恼。 “明天,会来吗?”白霜冷静了许多,望着她,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当然。” 白霜沉默半晌,也站起来,刚“生产”完还是很累,拳头紧攥得那几张纸都要被他揉碎,努力让自己显得一切如常,“我送你下去吧,路不好走。” 在熟悉的路口送别池澈影,白霜身心俱疲,缓缓闭上眼睛。心随意动,下一秒,身上重新变得清爽,衣袍也簇然一新。 他其实是有余力照顾好自己的。 他只是想,让她多陪陪他。 但是在她那里,学生比白霜重要,小白也比白霜重要。 011.桂花糕(3) 池澈影晚上睡得很死。这是白霜第一天来蹭吃蹭住就发现的。 兔子警觉的天性在,他不习惯在池澈影面前入睡,半夜常回岚山上窝着。这晚也是一样,回去精挑细选了一布袋桂花,又去镇上看看谁家还是老式厨房。 他确实是傻兔子。她说明天会来,他总是相信的。 池澈影晚上回去也还挂念着可怜兮兮的白毛,百度看病,搜了一夜的急性肠胃炎胆囊炎肾结石再到癌病绝症,看得心惊肉跳,甚至还想找青御问问,思及他是外科医生才作罢。 或许非人类的身体问题,人类也没法解决。 上午起床又有些闷热,池澈影给小白备足了水和粮,洗了个澡才准备出门,瞥到之前青御寄来的小药箱,还是捡了她痛经吃的止痛药带上。 万一有用呢? 周末学校食堂不开火,还好外头的早餐店还在营业。池澈影点了一碗豆浆配一笼灌汤包,手工制作,皮儿薄馅儿足,明澄的汤汁和喷香热气一齐涌出,里头的猪肉也紧实鲜美,等稍微晾凉些,进肚便奠基一天的好心情。 很久没在早上慢悠悠吃早饭了。之前在江州市做社畜,哪有奢侈机会吃这种耗时间的东西? 也不知道白霜吃过这些没有。 想到他那张美目含泪的绯红面孔,真是又叫人心疼,又让人想欺负。嘴巴里也总是清清淡淡的植物香气,偶尔做个桂花糕都要借人类的厨房……哎呀,还是给他买点尝尝吧。 池澈影吃完起身去打包新的,老板娘在和旁边一桌本地人讲八卦,方言叽里呱啦飙得飞快,她只听得懂一点点。 西头那家为了治病穷得叮当响的,家里遭了贼,真是惨哟……哎呀只偷了面粉什么的……也不算偷噻,还多了好几根老山参叻…… 池澈影眨眨眼,接过打包盒。 ……果然还是听不太懂本地话呢。 白霜见池澈影带了牌子出门,老早就飞奔到大榕树下等着。等待的一个时辰里度秒如年,抱着装有桂花糕的木盒坐立不安,时不时擦擦木盒,整整衣襟,再摸一摸池澈影给他扎的头发。 岚山里的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脚边路过的蚂蚁和甲虫都那样拖沓,风搅动时空的气流也那样凝缓。 但察觉到池澈影踏上岚山地界后,就又一切如常。昆虫有序迁移,秋风徐徐而长。 白霜不太好意思叫池澈影看见他坐在那等待,显得无处可归,也无人可依。总是先藏到树上,她来了才会下来。 “吃灌汤包吗?”池澈影见他仍悠然轻盈的身姿,很是松了口气,这看来是没事了。她坐下来,拆打包盒,又给他掰了双筷子。 “会用筷子吗?” “……会,就是不习惯。” 白霜小声答,接了灌汤包,又把木盒放到她腿上,交换食物,“桂花糕……” “哦不急吃……”池老师非常严格,捉住白霜的右手,拿了片湿巾,“不用筷子也行,得洗手。” 手背被她托住,长指葱白,指甲整齐,倒是挺讲卫生。池老师很满意,仔仔细细一根根搓过去,擦拭柔软的指腹,指尖时不时蹭过敏感的手心,轻得像新生的绵柔兔毛,又软得像初春的柳絮。 白霜说不出话。 他直愣愣地看着池澈影,密密麻麻的触感传上来,刺激得他浑身都在小幅度颤抖,不停地咽口水。 还好这样的“酷刑”很快就结束,池澈影松开他说“可以了”,便转头研究小木盒和桂花糕,见里头整整齐齐码了两排白玉似的好看,还掏出手机先拍照。 白霜莫名失落,拈起一枚灌汤包,也不急吃,一直在偷看池澈影。她拍完照片又修了个图,才夹了一块桂花糕。 他有段时间没做过桂花糕了。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口味。 “……好吃吗?” 他紧张得灌汤包都快被他捏破皮,慌忙塞进嘴里。 “好吃,手艺很好嘛。”池澈影笑眯眯看他,撩得毫无心理负担,“宝贝辛苦啦。” “?!咳咳咳——”白霜脸色涨红,瞪大眼睛,呛得说不出话,“你,你——” “不喜欢这么叫你吗?关系亲密的人类都是这么叫的呢。”池澈影托腮看他,轻眨了下右眼,又吃了块桂花糕,“那叫你什么呢?你也可以叫我小池,朋友都这么叫。” 原来亲密的人类都是这么叫么?那,那他也可以…… 单纯的兔子精无力招架,原本就不怎么流利的人类语言说得更结巴了,“都、都可以……” 池澈影也见好就收,用筷子点了点白霜手里的打包盒,“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 她见他吃得格外慢,又心不在焉。 “还、还好……” “这么勉强自己,是因为这是我带的吗?” 直球选手池澈影搞得白霜措手不及,只会傻乎乎诚实点头,又忍不住偷瞄她始终含笑的眼睛。 看起来那样深情,专注,好像里头只有他自己。 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类。 “那就不吃了吧?我又不会生气。” 白霜看着她不说话。池澈影确实不会生他的气,但万一因此不高兴呢?推己及人,如果她对自己做的桂花糕兴趣缺缺,反正他是会难过的。 “这么想哄我开心呀?”池澈影笑容不自觉带了点恶劣,“那喂我吧,我会很开心。” 说是这么说,但估计白霜肯定害羞,她便自己来——趁白霜还在一脸震惊消化这个暧昧至极的请求,倾身凑过去咬走他手上的小半块,唇瓣贴上他的手指,被压得微微凹陷,舌尖抵到指甲盖,又一触即离。 池澈影一本正经,“谢谢宝贝,很好吃。” — 浓情蜜意的时候叫人家宝贝,不喜欢了就……(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