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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年纪小又勤苦,师傅也就很少责骂,反之偶尔还会守着人面前夸上这个小徒儿几句。戏班是个小天地,但却也是个五味坛,什么样的人都有,彼此照面嬉笑,暗地里各自肚肠,绿依年纪最小,却也懂得处处小心谨慎,乖巧使得万年船,讨得那些长辈师兄们的欢喜,满戏班里倒也没有个为难他的。

    绿依从小学唱旦角,平日里走路、身形、做派,无一不模仿入微,日子久了,连自己的性别也模糊了,清秀的脸庞,白皙的肌肤,柔软的身段,若不看那一条修整仔细的乌黑发辫,就是活脱脱一个小美女坯子。

    转眼间绿依长到了十四岁,初次登台唱的是《思凡》,着一身青色佛衣袈裟,一对俊目却是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停,停!我怎么听着像是那个电影《霸王别姬》呀!莫非你就是那戏中所说之人?”我皱皱眉头,怀疑的上下打量苦瓜,他茫然的摇摇头,待我向他简略介绍了那电影内容,他无奈的苦笑一声,

    “戏子的命运能有几个是好的?若说苦,都是一样的,只是经历的各有不同罢了。”

    十年苦功没白费,头次登台,绿依明白了一件事,师傅没看错,自己天生就是当戏子的命。临上台前还如筛糠一般抖的不成个儿,过门调一起幕帘儿一掀,被师傅推出去的那一瞬间,台下那些看客的目光如炬照在自己身上,心底里刹时有了一种沸腾的感觉,仿佛这灯火辉煌的戏台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原来自己就是为这一刻才诞生的,经历了十年的学戏生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喜欢上了唱戏。一提气,婉转如莺的调儿自然的从嗓子眼儿里流出来,一段唱罢台下已是掌声雷动喝彩满堂。

    渐渐的,绿依的名字就在扬州城中叫开了,各大酒楼茶肆争着请他去串场,有钱人家唱堂会也都点他的名,甚至有那一帮成天喜欢舞文弄墨评戏听曲的闲散文人,评的扬州城的几大生、旦名角儿,把绿依也排入了其中。总之绿依算是在这小小戏台上唱出了名气,捎带着把“瑞庆班”这个本属于二流的戏班子提高了声誉。

    名气来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就随之而来,美景如画的扬州本是自古闻名的烟花之地,青楼欢场林立,名妓娇娘如云,是无数寻欢客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当地民风亦是狎亵好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论贵贱皆好此道。

    戏子,有时也等同妓者无异,做的俱是出卖色艺换取钱财的勾当,绿依那清秀的容貌温宛若女子的举止形态,着实迷得不少人失魂落魄,常有那贵人老爷以宴客堂会为名把他叫去,一呆就是两三日,这里头的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会吱声,班主是靠戏班吃饭的,更加得罪不起这些捧场的正主子,也就装糊涂任凭他们把年少的绿依当个玩物似的捏来揉去。

    就连绿依自己也觉得无所谓,其实早在绿依刚刚十岁的时候,他那位严厉的师傅,也就是戏班的班主,就已经对他做过了同样的事情。第一次的惊恐痛苦与屈辱,早就被以后无数次的经历遮盖的无影无踪了。那些老爷们事后总会有丰厚的赏赐给他,他也就接下,钱财与名声对于绿依来说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他生活的世界,只在戏台上,在通明的灯火里,在紧锣慢板的曲声中,只有披了戏衣,入了角色,借了戏中人的灵魂,他才会感觉自己还是一个人。

    绿依上头的几个唱生角的师兄,也都小有名气,每次演出也自有一批有钱的小姐夫人跟着捧场。绿依常听他们在私低下评论哪位贵夫人出手阔绰,那家的千金小姐长的漂亮,渐渐的,一个名字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绿依耳中――吕涵月。

    这吕涵月芳龄二八,乃是江南丝绸大户吕政的女儿,吕家祖上曾做过江苏巡抚,在这一带也算的上是知名世家,后人不做官改为经商,丝绸生意做了几代人,到了吕政掌管时已是生意遍布全国,大小绸缎庄遍布大江南北,每到夏秋旺季,用来承载货物的乌棚船经常堵塞了河面,就连京城里后宫所用丝绸织物也有不少出自他家。吕政这样一个商门巨贾,取妻自然也是三房四妾,儿子生了好一堆,只有不惑之年才得了涵月这么一个女儿,当真是宠得紧,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偏偏这吕涵月又生的貌美如花,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城里所有的富家公子无不以她为追求的目标,也不知看上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家产,又或两者兼有。涵月小姐和她父亲吕政一样喜好看戏,时常光顾扬州城里最大的酒馆戏楼――“慕雨楼”。要知旧时未出阁的女子多半都不会在外抛头露面,偶尔出个门还要重帘小轿的乘着遮着,便是喜好看戏的也都是把角儿请到家里来唱,可这位涵月大小姐可与众不同,只喜欢在热闹的戏楼里看戏,这慕雨楼里也就常年为吕氏父女备有单间雅阁。绿依是常在慕雨楼赶场的,只是吕家小姐端坐雅阁,他从未得见。

    说也正巧,没过几日赶上端午,吕夫人寿辰,大典之后少不得大摆筵席,还请了南昆的几大名角来唱堂会,豪门大宅里的堂会,一唱就是大半日,名角们唱累了要歇息,堂会开头中间要有垫场,梨园行话这样的戏,叫做帽戏,瑞庆班就被请来唱这样的帽戏。

    也正是这一出帽戏,使得绿依见到了他命中的克星,今生的冤家――吕涵月小姐。

    唱的是一出《玉簪记·琴挑》,绿依轻装上阵扮年轻貌美的道姑,与师兄扮的书生对戏,台上的绿依一面抚琴一面轻咙慢捻婉转吟唱,以琴曲委婉的表示自己对书生的爱慕与现实的无奈。优美的唱腔引得台下老爷夫人们的喝彩一片,然而绿依却不在意这些,他的人虽然在台上,可心早已飞到了台下,他看见了斜坐在花荫下的涵月小姐。吕涵月显然也是被戏吸引住了,一双美目一对娥眉随着剧情的发展或颦或喜或嗔或怨,不意间流露出娇美的风情万千,她不知自己在瞅着台上人之时,台上人也在看着她。也许是前世积下的孽债做了怪,绿依不觉间已被涵月的一颦一笑扯的魂飞魄散,他唱着唱着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颠倒过来,戏里跟戏外混沌起来,他倒成了那年轻的书生潘必正,吕家小姐成了他眼中美丽的道姑陈妙常,那一声声琴音,一句句表达爱慕的唱词都变成了对她的倾诉,一场戏唱完,绿依痴痴傻傻犹在梦中。

    那天起,绿依爱上了吕家小姐,从此他的世界一切都变了,他头一次知道了原来这世上还可以有这样美好的感情,他并不奢望这段相思能有什么结果,只是在心里默默的想念,就能使得他感觉到无比的温暖和快乐。那以后绿依开始暗暗的搜集吕家小姐的一切信息,她的脾气、性格、喜好,平时爱做什么事,去哪里游玩,何时去戏楼听戏,凡是跟吕家小姐有关的资料都被他打听的清清楚楚。为了能接近吕小姐,甚至是多让她看到自己,绿依不畏辛苦,积极的应承每一家戏楼茶园的邀请,每每遇上吕小姐到场听戏,演的更是分外卖力,博得那雷动的掌声时绿依就会暗自想,那里面也必定是有吕家小姐一份的。

    吕涵月出身巨贾之家,锦衣玉食的长大,出手大方阔绰那是一惯了的,听场戏打赏个十几两银子是常有的事,因如此众戏子登台赶场也都巴望着她能光临。绿依因为色艺俱佳,台风又好,也很得吕小姐喜爱,每次逢上看他的戏也就格外多赏赐些。绿依知道吕小姐对他的青睐,很多次谢幕后都想前去叩谢,希望能借机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又哪怕站远远的施一个礼也好,总算是能接近一点,可是他连这点勇气也提不起来。

    转眼入秋,天气转凉,那日绿依不慎受了些风寒,口干舌燥头昏无力,跟班儿小童给熬了药喝了正要睡下,却逢慕雨楼派人来催去赶场,本想推了,但戏楼的人说了吕大小姐点名要听绿依的《惊梦》,便勉强撑着起身子前去。那一场戏唱的绿依心力交瘁,浑身酸痛,冷汗把贴身小衣都透湿了,好容易捱到了退场,绿依几乎虚脱,由小跟班儿扶着才勉强离开,刚回到住所,便听得有人敲门,小跟班去开门,见一个青衣婢女候在门外。

    施先生,我家小姐听说您带病出场很过意不去,这是一点小小心意,望先生能早日康复。说着婢女递上一个小黄包袱,绿依接过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支缠着红绳的老山人参和几个雪白的银锭,捧着这些东西在手,绿依又是欣喜又是感激,泪水在眼框里打转儿。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对婢女说道:请转告你家小姐,她的恩德绿依感激不尽,今日抱病登台实在有扫小姐雅兴,待病好以后,绿依定要为小姐专门唱上一台。

    绿依说到做到,病愈后不久,就自掏腰包在慕雨楼最好的雅阁“听雨阁”摆下了一桌筵席,并且独个登台,把吕涵月小姐爱听的折子戏来了个遍。有道是只有花钱听角儿登台唱戏,几时见过角儿摆酒请人来看戏的?绿依这一番举动在扬州城掀起了不小的一阵风波,有人说绿依这叫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也有人说绿依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绿依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是开心且满足的。不但实现了为涵月小姐单独唱戏的心愿,而且退场之后还被涵月小姐叫到雅阁小坐,说了好几句话,额外的幸福使得绿依的几乎要昏厥,涵月小姐走后绿依仔细回想,居然不记得都和小姐说过些什么,只记得一句,小姐说想学唱戏,叫他有空的时候可到吕府教她学戏。

    旧时梨园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女子不能登台,但不少大户人家有钱有闲,有女儿喜好这个的,就出钱请位名角儿来家教授指点,学得一招半式的玩意,当个自娱自乐的耍物,也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