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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9h9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无双花 > 8 柒·烛影
    据各方记载,历史上,弘晖夭折于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六。

    文中为了情节契合需要,改成了四十四年。

    特此说明。五月,蝉时近。

    贝勒府后园中已凝碧一片,秦柔尤其喜欢的两株合欢树临湖而立,风过之处,槐香幽然。

    钮祜禄氏闲暇时常于侧亭中读书观景,秦柔与翠燕侍其左右。偶尔遇见年氏或李氏同来赏园,钮祜禄氏便恭谦有礼地请安,问则答,寒喧间歇则沉静而席,神色恬淡。年氏与李氏言谈间时时显摆着侧福晋的身段,见钮祜禄氏全无艳羡逢迎之色,便也逐渐淡了兴致。

    此下园中树荫清风,幽然闲静。

    钮祜禄氏盏中花茶方尽,翠燕忙添了水,又道:“起风了,奴婢回房为格格取件袍子来可好?”

    钮祜禄氏轻揉额畔,还未开口,便闻一阵轻快的脚步传来,抬起头看去,只间弘晖正往此处跑来,一脸雀跃。

    “弘晖给格格请安!”弘晖至亭前,滞下,行礼。

    钮祜禄氏蔼然笑道;“近来倒是精神多了,隔三差五地来请安。”

    弘晖挠挠头,咧嘴笑着。

    翠燕望了秦柔一眼,道:“今儿天气晴好,弘晖爷这又是来找柔甄说故事,逮雀鸟了吧?”

    弘晖侧过脸思索一番,后道;“额娘说不能扰了格格休憩,我便不敢天天来,这才捡了个晴天儿……”

    钮祜禄氏合上阅着的集子,起身道;“翠燕,既是起风了,便不要多留,回屋去罢。”

    翠燕应声收拾起来,秦柔正要帮忙,却闻钮祜禄氏道;“柔甄,你就留下照看吧。酉初前回来便是。”

    秦柔俯身谢过,钮祜禄氏转身出了亭子。

    近来弘晖与秦柔甚亲,每隔几日便要跑来找秦柔。翠燕对此先是惊愕,而后对秦柔略微冷嘲热讽了一番,仿佛是秦柔有意接近弘晖以博得那拉氏好感。时间久了,见钮祜禄氏对此并无反映,甚至时而允准秦柔放了差事陪弘晖玩耍,翠燕只得闷闷地司空见惯了。

    秦柔本以为生自皇家的孩子,必是自小就城府深种,颐指气使,未料弘晖却天真无邪,活泼好动。有时识书描帖倦了,又闻得窗外虫声鸟鸣,便失了念书的性子,恼着要出去玩。或许正是因此使得四阿哥对其时常肃颜相向,但秦柔却是打心里喜欢这样的弘晖。

    爱玩爱闹爱笑,着实一个八岁孩子当有的模样。

    “柔甄,今日捕鸟么?”槐树下,弘晖拽着秦柔的袖口问。

    秦柔一笑,道;“前几日才捕的鸟,也该让雀儿们安生几日了不是?”

    “可是捕到的,你又给放走了,这不和没捉着一样么?”弘晖道。

    “爷只是一时兴起,捉了玩玩赏赏便是了,但鸟雀的性命可不比咱们,轻薄得很呢。”秦柔为弘晖理着衣衫,道;“弘晖爷上回爬树,福晋听说了可是吓得面色苍白,若是雀儿被捉去了,它们的娘亲也会惦念得紧呢。爷说,是不是?”

    弘晖认真地点了点头。秦柔展眉微笑。

    秦柔有时会犹疑如此教导弘晖是否正确。毕竟身为贝勒嫡子,想要的东西便誓必入手是其得天独厚的资格,若弘晖真是此性格,倒随了其父,说不定能获得多几分宠爱,秦柔却执意想让这孩子维持原有的单纯。虽说皇门子弟懂得顺其自然,与世无争并不是件好事,但秦柔希望弘晖能明白随缘与宽厚。

    她深信宅心仁厚者,必将有福。

    但夏日方至。弘晖便患了恶疾。

    那拉氏房中的婢女称起初仅是染了暑,请大夫诊治,依方服了药后,略有好转,可数日后病况却骤然急转直下,弘晖卧床不起,周身滚烫发汗,口中却不断喊着冷。

    那拉氏心急如焚。秦柔随钮祜禄氏前往探望时,遇上年氏,李氏及府中其余几房小妾皆于房中规劝安慰。年氏称弘晖身为嫡子,必得神明先祖庇佑,疾病劫难定能安然度过,众妾室亦劝着那拉氏不必太过忧心。倒是李氏,仅沉着面色坐在一旁,始终不语。秦柔忆起曾听翠燕提及李氏的初子弘盼于六年前夭折,想来李氏曾历经丧子之痛,于是现今除了悉心呵护其余两子弘昀,弘时外,对她人膝下子嗣均漠然置之。

    “福晋,您别过度忧虑,当心身体。”钮祜禄氏劝道。

    那拉氏面容憔悴,唇无血色,恍惚道:“爷请大夫来看过的,见晖儿服药后有了起色这才随圣驾去了畅春园。谁知爷方走两日,竟又……”那拉氏以手掩面,声音哽咽起来。

    “景儿,惠儿,搀福晋去歇息歇息。”年氏对那拉氏的近身婢女道,而后执起那拉氏的手抚了抚,道:“姐姐莫要太担心,府里已经遣人去通知贝勒爷了。”

    那拉氏由婢女搀扶着,入内室休寝。众人皆退出其厢房,厅门掩起的一瞬,方才忧心忡忡的样子大都退却了不少,更有甚者竟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惬意离去。

    秦柔心中一痛,偌大的贝勒府中,真心为那个八岁孩子牵肠担忧的,有几人呢?

    六月初六。大雨。

    四阿哥赶回府中时,弘晖已然尽了心脉。

    瓢泼中,贝勒府上下一片晦涩。四阿哥留于那拉氏厢中,其余各房女眷,无论哀痛是真是假,皆偃旗息鼓,屋门紧闭。戌初过后,府中各厢除那拉氏寝居外,均熄了灯火,小厮婢女亦不敢妄自走动,举府人声宁谧,更衬得雨势汹涌,响彻心扉。

    园中槐树下,秦柔执伞静立。

    她自然没那资格入嫡福晋房中望弘晖最后一眼,打他染病以来,秦柔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了。钮祜禄氏对弘晖之殇虽看得出实有惋惜,入室探望却只两次,其余仅是于闺中每每叹息。知钮祜禄氏不愿显出过分关切之意,是为避免招致其余妻妾的非议,秦柔便不敢请求前往探视,只能借机从那拉氏房里的婢女处打听消息。酉正时分,那拉氏房中传来器皿坠地碎落之声,随之是婢女的哭泣,各房中人便心照不宣,弘晖夭折。

    雨水落于浅黛色的伞面,低促地溅响。

    秦柔抚着苑中的梧桐,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的纹路。弘晖曾爬上树去逮鸟雀,秦柔站在树下一面仰视着一面担忧地喊着当心,弘晖小心翼翼地攀近雀鸟栖足的枝干,双手猛地一合,鸟儿是捉住了,身体却忽地一晃,险些掉下来,秦柔胆战心惊,弘晖却不以为然地笑着。他们细致端详了捕来的鸟儿,弘晖左思右想地给鸟儿起了个名字,而后在秦柔的微笑注视下将其放生,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温厚的幸福。

    泪如雨下。

    秦柔索性把伞甩到一边,倚着树干放声哭泣,大雨透过梧桐树的枝叶落满秦柔全身,直至周身每一处肌肤均湿透了,秦柔止住了泪水,瘫坐到地上,双肩起伏,喘息。

    ……

    耳畔仍旧是愈加磅礴的雨声,却再没有一点雨水落到身上,秦柔感觉一把伞掩住了自己,茫然地抬起头,四阿哥幽深的眸子近在咫尺。

    “贝勒爷,您怎么……”秦柔恍惚道。

    四阿哥半俯下身将秦柔拉起,而后抓起她的右手,将手中的伞递至秦柔手中,握了握紧,而后转身走进雨幕中。

    “到书房来。”

    他留下这句话。

    秦柔缓缓站起身,执着尚留有四阿哥手掌温度的青色油纸伞,跟随远远的四阿哥的背影往书斋行去。先前那柄浅黛色的伞,独自立于雨帘之中。

    书房中。

    四下昏暗,仅一盏烛光于案桌前摇摆不定。四阿哥就座于书桌前,微弱的烛光间,看不清他的表情。秦柔立于桌前。

    沉默。

    良久,四阿哥开口道;“听说近一个月来,弘晖总是与你在一起?”声音冰冷如故,却较平日少了几分肃穆。

    “回爷的话,是。”秦柔答道。

    四阿哥蹙了蹙眉,以肘支于案上,掌心抵面,而后闭上眼,略叹了声气,道:“说说,这一个月来你们都做了些说了些什么?”

    “是。”秦柔道。

    依旧能闻得屋外澎湃的雨势。

    书斋中,秦柔细细叙说着连月来与弘晖相处的点滴,爬树,捕鸟,游园,赏花,识草,说故事,描帖子,背诗集……

    秦柔的脸上留着方才失声痛哭后的泪痕,却又布满温柔的笑意,她已然忘却了眼前,兀自沉浸于追忆中,那个八岁的男童,活生生地在她眼中,他笑着,奔跑着,柔甄,柔甄地唤着她的名字,一切历历在目。

    秦柔眼里泛起盈亮的光朵。再度泪落。

    追溯完毕,秦柔静静立着。书案上烛影摇曳,映得四阿哥的面容忽明忽黯,秦柔试图分辨着他的表情,有一瞬,似是真真在他深邃的瞳中寻得一抹哀伤。

    人非草木,何况是自己的血脉。

    秦柔望着烛晕里四阿哥深锁的眉,终是为弘晖感到了几分释然,淡淡笑着,忽又觉得一阵晕眩,眼前蓦地一黑,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