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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9h9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3 第三回 可以横绝神女巅
    边城雪大惊,当即下阪走丸,侧身避让,岂知那青影云谲波诡地一闪,竟尔掠到他眼前,直似附骨之疽。边城雪定神看去,见那人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婆,而若凝脂,风韵犹存,双目精光迥盛,英气逼人,只听她哈哈大笑,道:“巫山钟灵毓秀,果非欺世盗名,确也出些人才。依我看,甘凌客,这小子的内功就未必比你差。”

      边诚雪心下奇怪,暗自寻思:“巫山派当以甘凌客为尊,这人怎地如此胆大,敢直呼其名?遮莫是他母亲?”

      甘凌客面色尴尬,抱拳行礼道:“不知师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二十年未见,曷胜幸甚!未知师叔来此有何贵干?”边城雪更奇,原来这老太婆竟是巫山派的长辈。

      老太婆笑笑道:“嘿嘿,算了吧,左一句师叔右一句师叔,心里大概早把我骂死了。老婆子我二十年前便已不是巫山派的人了,你我同是掌门,也不必拘泥旧礼。老婆子有一心愿未了,定要在有生之年来神女绝顶看上一看,以免噬脐莫及,成终天之恨。”

      甘凌客隐隐有些不安,道:“不知师叔……不知韩掌门有什么心意?”

      韩老太脸一板,道:“你装什么胡羊?慕老头儿要破‘碧蝉断骨指’,天下皆知。我来瞧瞧你夫妇二人参悟得怎么样了。对啦,你那软玉温香的老婆呢?”

      甘凌客吱唔着不愿回答。

      原来这韩老太正是当年被慕风楚逐出白帝城的“蓝水母”韩碧露。她开创武夷一派后,便处心积虑想要复仇,以雪当年逐出门户之耻。她将武夷派门中事务交由爱徒武夷仙子莫悠然打点,暗中来到汇陵,在长江一带居无定所地呆了两年,并设法找到甘净,传他“碧蝉断骨指”。她素知甘净生性风流自赏,终不免招致祸端,藉此机会甘氏若敖鬼馁。而甘凌客必会将一身本领传给爱子,对身旁弟子定然藏私,此举一石二鸟,可使巫山派长期一蹶不振。但见甘净已然身亡,甘凌客却仍不下山,暗觉势头不对,为防甘凌客真的悟出慕风楚当年竭力想参透的境界,她便亲自上神女峰以测虚实。

      韩碧露见他吞吞吐吐,陡然想到班旁燕极度有可能躲在暗处伺机夹手联攻。韩碧露虽一直苦练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但自问较之当年慕风楚,内力相去仍何止倍蓰,而论到下毒或“碧蝉断骨指”之技只怕端的已青出于蓝。可“凌燕双绝”近年在江湖上闯下好大的万儿,论外功内力,甘氏夫妇皆非她敌手。不过凌燕双剑一合璧,威力陡增数倍,曾在长江一带震摄群雄,料想也不易应付。

      韩碧露已然起疑,转身一把抓起边城雪。但觉他自然而然地运动相抗,登时身体重若磐石,力坠千斤,知他内力委实惊人。她对甘凌客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先杀了你徒儿。”

      边城雪虽非巫山派弟子,但对甘凌客而言实是更为重要。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道:“韩掌门,此人非我巫山弟子,乃是庐山剑派门下代掌门宋师渊遣他上神女巅,邀我七届月初五去五老峰观摩改选掌门大典。”

      韩碧露半信半疑道:“不错,游牧小子一走,庐山是该另择掌门了。七月初五也快到了。”她转头问边城雪道:“是也不是?”

      边城雪素来诚实,现下受制于人,只得避实就虚道:“不错,七月初五,敝派正式改选掌门。”

      韩碧露道:“你这小子,报了信还不快走,在这里作死么?”

      甘凌客急道:“不能放他走!”

      韩碧露奇道:“为何?”

      甘凌客突然福至心灵,道:“他杀了我独子净儿。”

      韩碧露见他面色惨白,实不似作伪,陡然间又想起一事,问道:“儿子死了,当父亲的竟然不下山问个究竟,倒等这小子上来送命给你?当老婆子三岁娃娃吗?”她长袖一抖,簌簌声中,一柄烂银毒龙钩已持在手中,像极度了水母的触手,钩头分叉,既可夹住敌人兵刃,又有上下灵动打穴,钩尖碧油闪光,显然是喂了极厉害的□□。

      甘凌客自小便对这位师叔又敬又畏,待她自立门户,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更是颇为忌惮,此刻见她已亮兵刃,手中长剑竟微微发颤,道:“韩掌门,你既非敝派门下,私上神女峰便已是犯了大忌,却又在峰顶颐指气使,岂非太不把甘某放在眼里了?望韩掌门莫要以规为瑱,还是听我一劝,速速下山去罢。念你是一派之主,我也不来与你为难。”

      韩碧露见他敢对自己如此讲话,不怒反笑道:“二十年不见,你倒真长本事了,居然教训起我来。若非慕风楚开山立派养你成人,令你有骥尾可附,你焉能有今天的成就?老婆子不跟后生小子一般见识,亮兵刃罢!”

      甘凌客道:“晚辈怎敢以下犯上!”话音甫落长剑已电光般划向韩碧露。韩碧露长笑一声,钩身疾挡,转而挥出一招“相惊伯有”,这本是巫山剑法,然而蓝水母创武夷派之后,反复思量斟酌,将招式的狠辣发挥到了极致,凌空下去,捷若御风,钩似长蛇吐芯,人若龙跃于渊,只攻得甘凌客一身冷汗涔涔,迭遇险招。他成名十八年来,皆是与妻子班劳燕双剑配合联手攻敌,极少单独出手。由于夫妻关系甚密,彼此心意相通,剑术竟也默契非常,配合得纤毫不爽,若是“凌燕双绝”少了一个,那便“一绝”也没有了。

      边城雪虽恼恨甘凌客行事卑鄙,但毕竟自己失手杀了他亲生儿子,一直有愧于心,况且适才他已给过杜长空解药,自己应当一言九鼎,留在神女峰任凭发落,纵使现在是逃走的大好时机,他也不肯逃命。在来时途中他又听杜长空言道,武夷一派乃巫山邪支,贻毒江湖,蓝水母声名狼藉,又起了相助甘凌客之意。

      甘凌客怪吼连连,如同在长江之上与巨浪相搏,似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快到了极处,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边城雪在一旁看得心旷神怡目不暇接,不禁对甘凌客的剑法好生钦佩。韩碧露见他剑法凌厉却又防守严密,却也不敢托大,当下使开长钩,舞得铮铮有声。甘凌客知她钩法厉害,不以剑尖与之相碰。

      韩碧露号称“蓝水母”,不光用毒厉害,轻身功夫也如水母一般滑不溜手,在半空本已无力可借,竟却能自身一扭,转换方向,钩首总不离甘凌客的剑锋。甘凌客怕长剑脱手,不由处处小心,好在他应变奇速,每刺出一剑立即缩回守住门户。韩碧露长钩侧击而来,甘凌客回剑一挡,韩碧露不等他缩回,左手反手钩出,甘凌客惨叫一声,左肩关节被卸脱。韩碧露以长钩诱敌,甘凌客全力以赴防范之余,竟没算到她的手也可作钩,而且灵动无比如狡兔之脱、尸蠖之屈,从几近不可想象的位置勾来,手臂暴长,一击即中。

      蓝水母退后数步,森然笑道:“不要再打了。”

      甘凌客一惊,想起他全身是毒,这一勾必然带了奇毒。甘凌客大骇之下,长剑划出,左肩齐齐被斩下,鲜血溅出,居然带有刺鼻气味,洒在树上,竟微有烧灼之象。

      甘凌客怒道:“这,这是化蛊红?”

      蓝水母笑道:“正是,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先废你一条臂膀。但你要恢复功力,只怕最快也得七八年。”

      甘凌客知已栽入她手,忙按住肩部想要止血,若非及时砍掉肩膀,化蛊红顺着血脉入心脏,即死无疑。他转过身向山洞跑去,否则时间一长,也是非死不可。

      韩碧露哈哈大笑道:“你还想要用碧蝉吸毒么?我这化蛊红中特意研入了螳螂尸粉,碧蝉闻了害怕,不会吸你毒的!老婆子连你这一步棋也算不到,那也枉称“蓝水母”了。”

      边城雪一怔,向甘凌客怒目而视,喝道:“你的化蛊红解药都是假的!”

      甘凌客羞惭无比,涩然道:“不错,单有那两包寻常解药还不成。化蛊红只要还有些许微质存于体内,都会导致心态失常,手足残废。须神女峰上的独产异物碧蝉方能尽吸干净。碧蝉唯神女峰方有,若然这么随意便给了别人,我巫山派化蛊红又怎能号称天下第一奇毒?”

      边城雪见他死路一条,居然索性放赖,无耻到底,怒不可歇遏,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甘掌门,你若不给我碧蝉,我便自下山去了。便是你不给我,我自己也会觅到,下山交给杜老英雄,然后再上山领罪。”

      蓝水母讪笑道:“傻小子怎地死脑筋,下山逃命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再上来?只不过你小子知道太多事,老身也容不下你,见你这般敦厚,也真有些舍不得,你就自杀罢。”

      边城雪道:“前辈要晚辈自杀,除非应允晚辈一件事。”

      蓝水母以为他在胡搅蛮缠拖延时间,便笑道:“说!”

      边城雪正色道:“请前辈将碧蝉交给杜老英雄,并通知敝派,说我不能完成使命了。”

      蓝水母怔了怔道:“只是这些?”

      边城雪道:“若前辈能言出必践,这些也足够了。”

      蓝水母笑道:“好孩子,我应承你。”暗道:“这杜长空与我无怨无仇,白卖他个人情倒也值得,但若告知庐山派,他们怎能善罢干休?岂非无端给自己招来麻烦?这第二件事反正在也没规定时间,就等二十年后罢,要是老身还健在的话。嘿嘿。”

      甘凌客见边城雪就要自刎,心中颇有不甘,又不能让韩碧露知晓。边城雪偶然瞥见甘凌客脸色,知他心意,便道:“甘掌门,想晚辈不能教你‘花须蝶芒手’了。”

      韩碧露耸然动容,欺身上前,长袖卷动,已拂过长剑,喝道:“什么?‘花须蝶芒手’?”心中一惊:“莫非是他有意如此,骗我饶他不死?谅这小子也没这机灵。”她又望向甘凌客,见他神情窘迫颓然,知这并非双簧戏,当下佞笑道:“小兄弟,你说什么?‘花须蝶芒手’乃乐仙羡大侠的绝技,是年羡大侠与巫山慕老鬼齐名当世,便是仰仗这一惊世骇俗的点穴神技。访问五老二十年前齐逝五老峰,实为武林一大憾事。不过‘花须蝶芒手’就此便成广陵绝响,世间再无传人。你又怎么知晓?老太婆眼花耳聋,心却不傻,别想骗我!”

      边城雪受她激将,忍不住道:“我便是知道,又怎样?”

      韩碧露见他并不急于吐出,更信三分,道:“这样,你讲出来听听,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边城雪再笨也不肯上当,道:“我不能说。”

      韩碧露急道:“你有所不知,当年羡大侠与慕风楚在神女峰顶切磋武艺,我也一旁观赏,的确不同凡响。现今故人已逝,心下好生难过,你练了出来给我看,就好似看到羡大侠本人一样。”

      边城雪有过如此历练,情知人心险恶,再也不会轻易相信,当下冷笑不答。

      韩碧露见他面显嘲讽之色,心下大怒。虽然是信口胡诌,可纵观当今江湖,武林四极度尽归黄土,自己已是老一辈资格最高的人物,除平生大敌孤星魔女独孤舞外,何人再是敌手?自己开口一言,天下又有谁人敢不信,更莫说面带挪揄之色了。韩碧露精于毒盅之术,惑人之法,讲话时巧用内力,说得格外柔和妩媚,自信听者无可抗拒。但边城雪内力浑厚当属其次,其性本就平和,心无旁骛,又常听羡仙遥在潭底石洞内奏琴,金徽玉轸,忘愁肠百结,铜琶铁板,破任情恣性,尽化去人间烦恼之俗事,浑不受心魔侵扰,竟与韩碧露所料大相枘凿。

      韩碧露揪住边城雪,潜运内力,威逼道:“你说是不说?”

      边城雪感到身体如千虫啃噬疼痛难当,但他硬朗之极,叫道:“你杀了我罢!”说罢身子一扭,摧动全身内力,竟挣脱韩碧露之手。韩碧露大惊,双掌齐运,扑面直击。边城雪犟劲上来,也是双掌抵住,硬接了这一击。

      韩碧露感到他的内力沉猛无比,当下一惊,转身掠开,论到轻功,以盗术闻名天下的独孤氏为最高,独孤阀乃前朝贵族,自隋末门庭衰败,独孤氏便于乱世中以盗贼为业,传下一套旷古烁今的绝代轻功。独孤舞已尽得祖上真传,自己虽不及她,但凭自身招术怪异,自忖在十里之内仍可和她不分长短。

      本来边城雪毕生功力之所聚掌气四面八方逼来,若不是蓝水母轻功卓绝,只怕也要受重伤。饶是如此,韩碧露青色长袖已为掌风所迫,哗啦啦被扫下一大片。然而蓝水母自八岁起练功,近五十载的功力非同寻常,加之手中隐含毒砂,边城雪痛楚难当,长啸一声,脚下一滑,自崖边落入一处深谷。

      韩碧露本拟以毒刑迫他,并无致他死命之心,此刻大惊之下,想要拉他已然迟矣,她在巫山三十多年,深知那谷乃是神女峰禁地“白骨渊”,泥沼极多,暗藏毒虫,凡落入此涧者绝无生还,当下长叹一声,转首向甘凌客瞧去。

      甘凌客所中的化蛊红,虽多了螳螂尸粉更加难解,但同样也大大降低了毒性,须知一种奇毒各个配方用量采极为精细,断不可相差毫厘。甘凌客内功不在杜长空之下,也自可抵御一阵。

      韩碧露笑道:“你以为这毒无药可解么?我还要留你讲出慕风楚的绝活呢,怎能让你这么快死?”

      甘凌客见有一线希冀尚存,忙不迭“咚咚咚”叩头,大声道:“韩掌门饶命!师叔饶命!”

      韩碧露扬声大笑道:“你我叔侄十年,今日算是对我最恭敬的时候了。那就先告诉我你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呢?当年的一对人人称颂的神仙美眷尚不致闹别扭罢?还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对付老婆子呢?”

      甘凌客颓然道:“韩掌门动中窥要,确是如此。”

      韩碧露冷言道:“那她现下在何处?”

      甘凌客回首望了一眼崖后深涧,惨然道:“白骨渊,白骨渊……”

      韩碧露蹙额大怒,疾言厉声道:“你身中剧毒,天下惟我一人可解,否则武功尽散肢躯皆废,生不如死!你当真不怕死敢消遣老身?白骨渊是神女峰禁地,慕风楚那老奸贼在世时说得清清楚楚,谁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你当我离开巫山二十年便忘了么?想诱我入瓮送掉老命,那么容易呀?”

      甘凌客忙道:“韩掌门息怒,晚辈生死线系韩掌门之手,如何敢打诳妄言?实是我夫妇二人遭遇重大变故,是以净儿惨死荆州城,却无暇抽身下峰寻仇。”

      韩碧露早就于这一点疑惑不已,心想若然不是他夫妇二人之事,又有何事能比亲子之死更重要?但甘凌客班劳燕二人二十年夫妇情好弥笃,并蒂芙蓉,在武林中被传为佳话,韩碧露断然不信二人会镜破钗分。

      甘凌客浩叹一声,凄然道:“不瞒韩师叔,师父临终前的半年内留在神女峰,参悟钻研破解‘碧蝉断骨指’之法,最终油尽灯枯,未及留下遗言便溘然长逝。我等素知师父心愿,要光大巫山派的武功,并且对武夷派……”

      韩碧露冷冷打断道:“你师父只想制止我不再涂炭江湖,而你夫妇俩却狼子野心,效仿皇帝饮马长江,要一举灭了我武夷派。我说得可对么?”

      甘凌客变色道:“正……正是。我夫妇俩指望在神女峰顶找寻到师父的遗物,哪怕只言片语,可找遍峰顶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头,却毫无蛛丝马迹可觅。我有些心灰意冷,而内子却提议,到白骨渊看个究竟。”

      韩碧露冷笑道:“贤内助委身于你,当真是你的福气,料那慕老鬼也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义女跟你这位东床贤徒会硬闯他生前三令五申严禁入内的白骨渊。”

      甘凌客愧然道:“当时我并未忘记恩师教诲,一时踌躇不决。内子却说,我俩是恩师的义女义婿,身份有所不同,师父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况且或许师尊真的把巫山无上心法秘笈留在白骨渊,故而禁了此地以防外人窃取也未可知。我俩若不敢入内取出,巫山派又如何能够光大门户?万一巫山派真的毁在我夫妇二人手中,岂非成了千古罪人,将来有何面目相见师尊于地下?”

      韩碧露笑道:“说得倒很好听,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穷水荡沙。你心有不甘,这‘甘’倒也不是白姓的。听你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慕风楚死就死了,却不该真的什么也没留下。想那‘武林四极’当年于点穴、下毒、轻功、暗器皆已各臻鬼神极境,羡仙遥那般聪明,也不想携着一身绝世奇功长眠于地下,而是暗度金针给方才那蠢得流油的小子。慕老鬼有你两个得意门生,又怎会吝于真传?怕是慕老鬼比你俩更奸诈百倍,洞悉你二人包藏祸心,是以宁可将得意绝技带到阎王殿,传给小鬼也不授给你们这对狗男女罢?后来怎样了?说!”

      边城雪但见眼前一阵白芒,旋即隐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只觉周身百骸欲散,力竭神枯,体内庐山内功如潮涌至,不由一摄心神,登时冷汗沁肌,疼入筋髓。伸手摸去,方知两条大腿已然折断,忙忍疼以“花须蝶芒手”摁住伤口诸穴,纵能止血,也无济于事。莫非从此就成了一个永卧床榻任人摆布的废物?念及此处,他悲怒交加,蓦地一声狂吼,倾尽全身内力,竟也似有摇山震岳,摧枯拉朽之势。

      却听里面突然传来尖利的女人叫声:“甘凌客!甘凌客是你吗?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奸贼!老娘决不会放过你!”声音如寒夜枭鸣,孤崖狼嗥,悲凄不可名状,在黑如长夜的涧谷中久久回响,更令人不寒而栗。

      边城雪如梦初醒,忙道:“晚辈边城雪,受奸人所害,失足跌下白骨渊,误闯禁地叨扰前辈静修,还请原宥则个。”

      那女声似乎愣了片刻,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过来看看,我是在静修吗?”

      边城雪道:“晚辈双足已断,成了废人。”

      那女人沉呤了一会儿,怒道:“不对,你敢骗我?我听到有人摔下来已有两柱香之久了,你伤口流血不止,焉能活命?”

      边城雪道:“晚辈已自行止住流血了。”

      女人笑道:“大言不渐,便是本座也得以山间仙鹤草与茜草捣碎,敷住伤口,再用夹板固定方能止血,凭你能有几年功夫,却在这里信口雌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边城雪,一连几次变故令他不敢随意再将“花须蝶芒手”挂在嘴边,同时也才明白,羡太师伯不许自己对外宣扬的一片苦心。他听刚才那女人所言,似乎她也受了重伤,便道:“还有棕榈与乌贼骨也可止血。”

      女人骂道:“混话!这里有棕榈、有乌贼骨?”

      边城雪不疾不徐道:“山涧之中,白芨、血余炭、石草霜、三七、地榆、大小蓟皆为止血良药。前辈若用,以大小蓟为宜,性阴甘凉,破血行瘀,退热消肿。巫山人间仙境,药草必定极多,便无人参黄芪,也可取白术、甘草补气顺脾,外加鸡血藤补足失去之血。”

      那女人愈发吃惊,道:“你不是巫山派的,你是什么人?”须知慕风楚乃天医学之冠,巫山派弟子除日常习武之外,于医药亦颇有研究。而本派弟子也未必能有眼前之人精通医理。边城雪又自报家名。那女人便喝道:“你过来,让我看看!”

      边城雪无奈,单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向前抓去,只是有两柱香功夫才爬到一处滴水的岩洞下,伸手探去,竟触到数条死人尸骨,不由大是惊疑。那尸骨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产生绿莹莹的碎光,边城雪借着光晕向里一望,着实心惊肉跳。

      原来洞壁下倚着一人,披头散发,衣衫虽光鲜华丽,却也碎成黑黝黝的一片片绸条,似乎是凝干后的血块。利器贯体,自两肩、双膝、两肘各自穿过,虽尚不致命,但所受痛苦自是惨绝人寰。最可怖的是面皮被划开一道道血痕,深入颅骨,双目被针之类的暗器挑中眼皮,永远不能合拢,暴凸如鱼。鼻子歪在一边,嘴巴箕张,整张脸如同恶鬼出山,罗刹降世,说不出的可憎。边城雪不由大叫一声,一下子瘫在地上。

      那怪女人哈哈大笑,凄厉而又悲恸,道:“你怕了么?你怕了么?”

      边城雪忙道:“晚辈失礼。前辈上下,还请示之。”

      那女人道:“我不来问你,你却来问我?神女峰乃巫山禁地,白骨渊乃神女峰禁地,你非巫山派弟子,居然到此,做什么来了?”

      边城雪心下一凛,道:“前辈遮莫是江湖人称‘凌燕双绝’之一的甘夫人班女侠?”

      此人正是班劳燕,好大笑声中,含有无限伤感,如迷侗策马,心中充满惜佣。只听她道:“自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凌燕双绝’,没有‘甘夫人’了。班劳燕便是班劳燕!”

      边城雪一奇,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为何?”

      班劳燕惨笑道:“你想知道么?好,我说与你听。一个月前我与这狼心狗肺的甘凌客一同闯进白骨渊,想看看先师有何遗物留下。下面漆黑一片,我俩便点起火把。谁知甫一进洞,便有漫开花雨般的暗器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我在那一刹那决心帮他抵住,让他出去。谁知我还没动手,他已先行抓过我的身躯向里摔去,借这一掷之力荡出洞外。直到中了这些暗器,危在旦夕,我仍不相信那个昔日对我恩爱倍至的大师兄竟会如此绝情,如此狠心地将我舍弃。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他还不了解我么?即便他不拿人我作挡箭牌,我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说到动情之处,仿佛在喃喃自语,待到蓦地醒觉,想到自己对丈夫情深意重,却几近落得青蝇吊客,自己身陷囹圄,踽踽凉凉,怨怼之情便似山洪般喷薄而出,不由破口大骂道:“你这千刀万剐剔骨抽筋的畜生!老娘为你挡箭,真是瞎了祖宗十八代你奶奶的雄眼!这个混帐乌龟王八蛋,在洞外等了好一阵,直至听到里面没了声息,知道机关暗器却已放完了,这才放心进来,我当明早已疼得晕死过去,可他如此熟悉的声音,就是化成厉鬼我也听得见!你道他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说道:‘二十年夫妻,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别怪为夫心狠,巫山不能没有我啊,你既死在白骨渊,已犯门规,我也不能风风光光地厚葬你了;盼你早日投胎,生在个好人家。多谢师妹的救命之恩,咱们就此别过啦------,’畜生!畜生!畜生啊------!”

      她兀自狂啸一阵,猛地对边城雪道:“你是他派来的吗?来看看我到底死没死吗?”

      边城雪道:“晚辈是被人从山崖上推下来的。”

      班劳燕目光一凛,问道:“你怎么会来神女峰顶?甘凌客又为什么要杀你?”

      边城雪道:“非是甘前辈,而是韩前辈——甘掌门称她为师叔的老婆婆。”

      班劳燕陡然心惊,问道:“韩碧露,二十年了-----她又来巫山,究竟有何图谋?”虽然现下甘凌客是巫山掌门,但创派始祖慕风楚是自己的义父,她感念义父收养授武的大恩,无论如何都要把巫山派保留下去。

      边城雪道:“晚辈也不知。”他将前后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其中前不避讳自己误杀甘净这一段。讲罢道:“晚辈一时错手误杀贵公子,在取得解药之后自会上山伏罪。”“

      班劳燕凄惨地笑道:“有这样的父亲,便有这样的儿子,还报什么仇?你杀得好!杀得好!”

      边城雪听了暗暗心寒。他却不知女性之中逆来顺受者积怨到一定程度,再也无法忍受时会变得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同时心中遭良知的啃噬,而愈加疯狂暴虐。这般听来,心里暗忖:“这班劳燕与甘凌客都是一般卑劣不堪的薄情寡义之辈。”随即道:“还望前辈------赐以碧蝉解药,以解燃眉之急。”

      班劳燕冷“哼”一声道:“这碧蝉是巫山神灵瑰宝,怎能轻易给外人”

      边城雪道:“前辈有何条件,还请示下。”

      班劳燕“嘿嘿”笑道:“却也不算太笨。我来这里是为了弄到先师义父的武功秘笈,却没料身中机关剩了半条残命进退不得。过不久那狗贼必定还会下涧来,那时准备会更加充分,到时老娘不论是生是死,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将秘笈大摇大摆地拿出去。你小子想要碧蝉却也不难,帮我到里面探探,看看有什么古怪?”

      边城雪犹疑未决。班劳燕怒道:“我不会骗你去白白送命。这里的暗器都打光了,我若要骗你去死,这里无非再多一具尸体,于我何益?”

      边城雪一想不错,便道:“既如此,晚辈估且一试,鼎力而为。”他从身上找出火刀火石,打燃了松枝做成一支火把。班劳燕许久未见阳光,终日靠洞间鼠虫为食,眼前陡然明亮,又无法闭目,不禁泪水直泻,大叫道:“你快进去,快进去!别在这儿停留!”

      边城雪闻言道:“是!”快步向里探去。

      班劳燕不甘心,侧耳凝听,忽闻边城雪“啊”一声语气中只有惊讶,似乎并未遇到危险,忍不住问道:“看见什么了?”

      边城雪的声音回荡着传来:“是一尊木雕像。”

      班劳燕心下称奇,忙道:“什么样子?”

      边城雪拙于言辞,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一个女的,大眼睛,------很漂亮。穿着鲜红色的衣衫------”

      班劳燕骇然打断道:“够了!------我知道是谁了,适才的暗器机关说不定也是她布置的------义父啊义父,她有什么好?邪道魔女,狐猸妖淫------,况且就是她害死您老人家的呀------”

      边城雪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喊道:“班前辈,这里可没有什么武功秘笈呀!”

      班劳燕道:“秘笈自是不会放在明处,你四下找找,看看有什么发现,但要小心机关埋伏。”讲到这里蓦然一惊,厉声吼道:“是谁?甘凌客是你吗?滚出来!少装神弄鬼!”

      边城雪闻罢忙凝心静志,这才听出有细微的响动之声,似乎更像是野兽在蹑足潜踪,又似刀锋缓缓出鞘,随即又是声喘息全无。边城雪滞留了一段时间,却再也听不到半点余音,忙道:“班前辈!班前辈!”

      班劳燕长舒一口气道:“许是我太多疑了?可能是蛇虫之类吧。快找罢,有我在这里看着。”

      洞中空气不足,手中火把已昏弱无光,边城雪运起内力,手中真气迭出,火势又渐旺起来。此时方见洞内有一面石壁光滑如镜,浑不似天然所成,足见造物之奇。上有利剑刻字:“武则慕风,义则羡仙,恨则入骨,情则倾哭,痛哉,快哉!楚华衣字。”

      班劳燕又不安分起来,她身遭重大变故,性情亦随之大变,以为边城雪已找到秘笈不管自己,便凄声质问道:“臭小子,你看见什么了,还不快告诉我?”

      边城雪照念一遍。班劳燕“咦”一声,知他决计编不出这几句话,一时间沉吟静思,不作言语。

      边城雪悠然道:“前辈,‘义则羡仙’,晚辈是懂的,就是说论朋友义气,还属我庐山派羡太师伯,‘恨则入骨’------想来是说平生大恨,就是‘碧蝉断骨指’这门狠辣功夫了。”‘

      班劳燕不由一愕,随即笑道:“看来小子只是一味憨厚,脑袋瓜子可一点不笨。”

      边城雪又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楚华衣’是何人?”

      班劳燕淡淡地回道:“我巫山派的事,你还是不要打听得太多,以免自招愆尤,后患无穷。”

      边城雪却道:“哦!不必打听,现下我已明白了。他一定是贵派祖师慕先生的知交朋友,知他寂于峰顶,便写下这二十四字以作怀悼。”

      班劳燕毫不留情地笑道:“胡说八道!你仔细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边城雪忙凝神看去,这字的确真不怎么样,拈笔犹如马箠,但纹路虽细,却深深透入石中,便是纵剑一插也未必就比这字痕深多少,可见写字之人功力之强。而又在巫山之上,那必是慕风楚本人所为了。

      班劳燕续道:“‘楚华衣’乃是我义父开山派前的原讳。当年武林中出了一位异侠,一把紫剑打遍神州未逢一个敌手,其名字中有一‘风’字,义父自小便对他敬慕非常,成名后便改作‘慕风楚’。”

      边城雪怦然神往道:“连慕先生都这般尊敬他,看来这人定然是了不起得很了。‘武则慕风’原来是这个意思。那‘情则倾哭’又作何解?”

      班劳燕道:“这么快就忘了?天下男子果真都一样。就是你身旁那尊穿着鲜红衣衫,长着大眼睛,很漂亮的女子塑像!”

      边城雪大是讶然,奇道:“她?她是谁呀?”

      班劳燕久居洞中只能终日与虫豕为伴,冷清无依,孤苦伶仃,如今可与人讲话,故此不论边城雪问什么,都照实回答,想把自己所知所有事情连同萦绕于心的万般怨愁一吐为快,只觉这样会好受些,便道:“你可听说过‘暗黑杀旗’么?”

      边城雪十八年来终日不离五老峰,哪里又听说过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听他许久未答,班劳燕续道:“此乃天下第一神秘暗杀组织,成名三十年来未有一次失手,任你武功再高,只要被列入暗杀名单,终是难逃一死。此组织不收弟子,皆是同一大家族的子孙,复姓轩辕,自祖上传下一门极为奇特的武学,唤作‘血影神功’,传闻只要触到对方影子,便可教其血溅当场。偏生这个邪魔外道的组织就出落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她就是‘情则倾哭’中的‘哭’字,人称‘血影幻姬’轩辕哭。”

      边城雪“啊”一声,半晌道:“慕先生乃是一代武学之人,居然会爱上这样一个邪派女子。”

      班劳燕长叹一声,惨然道:“这不也是前世种下的冤孽么?”她明是指慕风楚,实是指甘凌客。又道:“这女子妖媚□□,引得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豪杰为之神魂颠倒。她左右巧妙周旋,将他们玩弃于股掌之中。义父时值壮年,春秋鼎盛,自是太过莽撞,不计后果,最终被那妖女骗了,却一直执迷不悟,以她为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你瞧那木像,雕得如此神采盈溢,一颦一笑都细致入微,足见所下功夫。印象之深刻可窥一斑。我想既有此像,必是期她有朝一日上得神女峰入白骨渊见到。轩辕氏以暗器名动天下,自是不怕洞口那些暗器,那是用来对付他这个义女用的!哈哈哈!如此说来,那武学秘笈必也是在这里了!”

      边城雪此刻再看那木像,手执长剑婷婷玉立,但觉柳眉煽情,凤目含春,唇似蔻丹,妖艳欲滴,不由心摇意荡,魂飞神驰,好在定力浑猛,这才醒悟,已羞得满面绯红过耳。

      班劳燕慨然道:“小伙子血气方刚不谙时事,刚刚才见到,又还是一尊木雕,便把你迷成这样,若是见到她本人,唉!天下恐怕也只有那脾性邪戾的异侠‘风’才能不为所动了!”又道:“快瞧瞧,那刻字有什么古怪?亦或是石壁下面有什么物事?”

      边城雪走到石壁之下,伸手抚着字痕,始终未觉有何异处,想要离开。谁知刚要迈开步子,那尊木雕手中的长剑竟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边城雪一凛,误以为自己眼花,岂知这一步方踏得实了,那木像右臂竟机械般由曲变直弹出,青芒带雪,光泽凝练。边城雪大惊,一跃而起,那木像自不能跃,但巧妙地横过剑来,错花乱舞,只待边城雪落下。石洞狭小,落下必定会被斩伤,那女子虽是木刻,手中宝剑却是锋锐无匹的一层薄钢。

      边城雪大骇,想到班劳燕在外,耳力虽佳,武功却是有限,断然难辨“花须蝶芒手”,忙施出一招“偶烛施明”。这一招竟为不伤对手又可保全自己,通常是二人于平地之处比武可用,此时边城雪处于劣势,好在他已集庐山、太行两派心法精髓,融会贯通,当真偶烛施明,立时想到了破解之法,足下连蹬,自石壁向下直堕,木像机括被触,长剑追风袭来。边城雪瞅准剑无锋一面,用力一弹,便是甘凌客也要虎口受震,但岂知这木像剑与手钉在一起,等于是手的延长部分,虽然灵动不足,可狭隘石洞亦恰到好处地限制对手无法灵动。虽算勉强破解,木像若非下身固有铁盘,早已连人带剑一齐震飞,不过此时只是剑身转向,未伤及他而已。

      班劳燕听到石洞中的打斗之音,剑声嚯嚯,忙道:“里面是谁?”

      边城雪忙道:“是轩辕哭的木像动了!”

      班劳燕一听大奇,知边城雪不擅编谎,可慕风楚虽凡灵手巧,但却仅限于医药之术,怎会能晓制作如此精良绝妙的机关?转念一想,知方才听到的异声便是木像机关被开启了。

      边城雪站着岿然不动,这才发现木像也停止了活动。正体现武学中‘敌不动我不动’的要诣,但石洞狭小,不动就别想出去,反正木像用不着吃喝,尽可能在这儿和他耗一辈子。这倒提醒了边城雪,有充足的时间来破解对方大巧若拙的剑招。他开始视察洞内的质貌,见刻字之处十分光滑,无法行稳,自是不能从这儿踏足,但对方占据洞口,自己手无寸铁无法硬闯,其它两面石壁粗糙,可只要自己去踏其中任何一面,木像就在另一面用剑封住教自己无力可借,五脊六兽。

      沉思良久,猛地想道:只有上光滑石壁才不会受到攻击,木像毕竟不是活人,机关算尽也不会算到这一招。可如何能在光滑石壁上快行而不失足摔下来呢?他突然悟觉这面石壁也未必尽是光滑——那二十四字便是粗糙之处!莫非是慕前辈有意如是安排?但剑痕刻字何其细微,实是强人所难。

      班劳燕在外面不耐烦地喊道:“小子!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其实她又何尝知晓究竟应如何动手?

      岂料“动手”一词立即惊醒边城雪,脚尖虽小,又怎若十指纤细?他大喜过望,不由喊道:“多谢前辈指点!”

      班劳燕以为他讽刺自己,言语中却又无讥诮之意,便骂道:“我指点你什么了?瞎三话四!”

      边城雪猛地向石洞口冲去,木像机括被触,一剑递出。边城雪算好距离,足尖点地,“呼”地腾到半空,如泛泛流云,似矫矫孤松,煞是好看。木像照设定程式又将下面封住,边城雪纵声大笑,掠过石壁之时,双手弹出,拈在“哭”、“楚”二字之上,再次借出力来,顺利自木像头顶翻过,落到洞外。大喜之余想到自己一无所获,又倍感失望。

      岂知那木像忽然奇招迭出,回手一剑向脖颈刎去。这毕竟不是真人,即便划中亦无甚要紧,但边城雪蓦地灵光闪动,想到慕前辈对轩辕哭爱得极深,心中不忍,就像当作活人一般,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不可!”真气运处一招“丰城剑气”将剑锋弹转,惩知光滑石壁上竟出现了裂缝,并伴有震动之声,石块轰然坍塌,内中现出来一条狭窄隧道。边城雪向里的探,隐隐望见前方洞口仿有朦胧光晕,似又回归混沌初开,劈破鸿蒙之时。

      这回不待班劳燕发问,边城雪便叫道:“班前辈,石壁坍塌,内有一石洞,我要不要进去看看?”

      班劳燕道:“去罢,小心点。”忽觉不妥,这是平素对儿子的口吻。

      边城雪心中一阵温暖,一步步向洞中小心翼翼地探去,愈走近光晕便愈大,及至洞口,发现一副黑色棺木,上面以利剑刻字道:“君乃大智之人,又难得心地仁厚。欲破‘碧蝉断骨指’应以‘花须蝶芒手’为本,吾临危之前参悟平生挚友羡仙遥兄弟奏弹乐曲而新创的一套‘琴音指’,与之混用。巫山派至上心法亦刻在棺木之上,君得我指法段苦练十年后,即前往庐山,求羡兄传授‘花须蝶芒手’,武功大成之日,必可破去邪功,造福武林众生。君侠肝义胆,日月同辉,浩然正气,天地长存。慕风楚绝笔白骨渊。”

      边城雪心中思绪万千,情怀激涌,暗道:“慕前辈已找出破解‘碧蝉断骨指’之法,却不传给座下弟子,如今见甘凌客这般狼子野心,足见慕前辈英明睿智,洞悉先机,造此木像以选大智大善之人,如此良苦手心,探赜素隐,心寄武林福祸存亡,实乃大英雄大豪杰。我边城雪只为救杜掌门与班前辈脱险,不得已才学巫山派武功,天地可鉴。忽又想道:“我早已学会‘花须蝶芒手’,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我替慕前辈了却心中大憾?”恩罢便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他从洞口伸出头来,向外一看,居然震撼之极,如受雷殛。原来此处已然是神女峰的另一端,自上而下,有大小数百副木棺嵌在崖内龛穴之中,最高一处距地面竟有二百多丈,岩墩层叠,峭壁险峻,丛林点缀于山脊之上,郁郁苍苍,翠荫萧森。远处尘雾缭绕,重峦叠嶂,下方河谷幽深,汹潮澎湃,登时顿悟人生如絮搦风,如萍凌渡,只觉天地之袤,万般造物实非凡人所能思量,无尽悠然,尽在拈花一笑中,情不自禁长啸三声,心中畅然无比。

      边城雪按棺木的人形图案,开始习练第一层。慕风楚原拟选出冰雪聪明的有缘人,授以“琴音指”,都需练上十年,方有小成。但边城雪却早已学过“花须蝶芒手”,虽不及羡仙遥信意拈来如梦似幻那般得心应手,却亦窥得纲要所在,加之太行派心法与庐山内功辅佐,竟于“琴音指”入门功夫一点即通,练得颇为顺利。

      此指虽名曰“琴音”实包罗天下万家武学宗藏,极为精绝。待到第二层时,只见棺木刻着道家的天、地、水、火、山、雪、风、泽八卦,下方是《洛书》中传下的奇图;“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边城雪拾起一块小石子按叙述画出,竟是一只乌龟形状,不觉好笑,又去看那口诀,其上曰:“同本相从,以成合一之力,动静相资,以播生成之状,造化人事之妙,穷于此也,先后天图象之精蕴,莫不从此乎出也。”(按:以上摘自《洛书》与《周易析中•启蒙附论》),思度良久,方觉此图实含无数玄机,妙不可言。当下拾起一根树柱,挥舞起来,夭矫不群直如崖巅孤松,剑法阴凝俊逸,后蕴无穷。

      第三层以一招“九龙八音”尤为重要,手作弹琴状击出,先学螭吻,此龙喜雨浪,指风应快捷、凌厉、宏大。蒲牢善吼,边诚雪也边打边啸,细想下来却也不妥,便即撂下。赑员为龟,方才已练过《洛书》奇图,自是不在话下,应以沉猛浑厚为要诣。狴犴为虎,金猊为狮,双片并运,似风墙马阵,金戈齐鸣,声若惊雷,震撼山谷,边诚雪大喜——此也是蒲牢之吼功。椒图乃螺蚌,趴蝮喜水,正可混之一用,威力陡然迭增。饕餮贪食,性必凶残,而睚眦亦是暴戾嗜血,此二龙并用,集万般毒辣招数于一身,以毒攻毒破断骨指,一指戳出,直透骨髓,端的凶险之极。

      前三层乃是基础功夫,第四层开始便复杂多子,但天下指上功夫,万变不离点、戳、弹、挖、勾、刮,以“花须蝶芒手”十九招精妙招式辅之,愈练愈快,腿骨之创已在不知不觉中全愈,体内化蛊红之毒已然尽数化去。

      此刻群岚暗淡,暮色苍茫,边城雪心中却不随外界干扰,只觉心花开朗,胸膈畅然。“琴音指”已然初成,内力更深,只需假以时日,直可与独狐舞、韩碧露这样的大高手比肩,便是慕风楚本人,亦可在三百招之内立于不败之地。

      班劳燕正昏沉之时,突觉有异,猛地看去,见边城雪已站在眼前,笑盈盈地,但却隐约觉得似有极大变化。

      边城雪道:“晚辈愿助前辈脱困。”便把练成“琴音指”之事告之。

      班劳燕听得一脸惘然,许久才发出一声悲鸣,凄然道:“我已是废人,不想出去丢人现眼。你杀了我儿子,又练成义父穷其一生呕心沥血才经研出的精妙武功,想来都是天意。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巫山派,将蓝水母赶走。你答应我!替我杀了甘凌客!然后把他的尸体抛下来陪我。今生既是一对怨侣,那便来世再做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吧!嘿嘿嘿,哈哈哈!……”笑声凄厉无比,忽地嘎然而止。

    边城雪急道:“这万万使不得,前辈……”却见她口眉倒竖,两眼圆翻,已然气绝身亡。不由长叹连连,竟尔落下几滴清泪。虽与她素昧平生,仅在石洞中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却恍若隔世。此时方觉她的手始终抓着自己的手臂,直到捏碎指骨,才扳开她的手,自己的手臂上却已血痕斑斑。只因她被钉在石壁上,无法为她埋葬,只得在洞前寻一面较光滑的石盘,刻上“巫山女侠班劳燕之墓,无名小卒边城雪敬上”,拜了三拜,这才匆匆离去。

    白骨渊距神女峰顶虽非极高,但两侧石壁光滑绝无可攀沿之处。边城雪忽然想到可从另一端悬崖下落。洞中并无长绳,不过崖上嵌着大小数百余副棺,皆可作踏足之用。边城雪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至双手,转身一纵,只觉风刀割面,身体急坠,如光阴流梭,却也无暇多想,见到一处异色,知是棺木,手心一粘,准确无误地抱住棺头。这才发觉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狂跳。他喘息几口,再度跳下,以同样手法不停化去下堕之力。大约一炷香时间,已至地面。若非他方才练成“琴音指”内力充盈,精神极沛,早会累得昏死过去。但时辰无多,杜长空命在旦夕之间,无暇休整体力,忙加快脚程,向白帝城回奔。

    待到得帝勉堂,已然残月西斜,疏星几点,实为不祥之败象。原本戒备森严的朱红大门口竟无一人把手,边诚雪心中不觉奇怪,忙蹑足潜踪,跃到梁上。此时他的武功在同辈中已无与为偶,巫山派上下有四百弟子,好手最少也有数十个,竟无一人知觉。他轻轻掀开一处瓦片,屏气凝息向下望去,但见厅堂内居然有上百人之多,其中有大部分手执长剑,将四十几人围在中央。但听一嘶哑声音吼道:“老婆子给你们多次机会,你们却冥顽不灵,负隅到底!甘师侄,你晓得该怎么做罢?”言罢侧目斜睨。

    边城雪方听出是韩碧露的声音,只见正下方甘凌客唯唯诺诺道:“各位师弟及门下弟子,甘某无德无能,掌派二十年来毫无建树,无法将巫山派武功发扬光大,自觉羞惭无地。今有我韩师叔远道屈尊来此,她老人家乃是我派慕祖师的师妹,武功精绝,又开创武夷一派,可谓智勇双全,是难得的巾帼人才。甘某与小师叔相比真可谓家鸡野雉,实属云泥之别。自知掌门之位居之有愧,今日便退位让贤,既可令巫山派高飞远举,又可化解巫山、武夷两派二十载积下的恩恩怨怨,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只听被围困的少数人中有一胖子厉声骂道:“甘师兄你好不怕丑!恩师慕祖师爷二十年前便将蓝水母这忤逆之徒遂出巫山,早与她誓不两立。你身为一派掌门,居然不知羞耻,要将巫山三十载的基业拱手予人,实是欺师灭祖之举!竭泽涸渔则蛟龙不会阴阳,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若然她蓝水母取得掌门之位,我巫山派岂非岌岌可危?这浅显道理,你竟不懂么?兹事体大,如此党豹为虐、鹊巢鸠占之丑事,恕小弟万万不能相从,如若硬要用强,小弟唯有与众同门拼死抵抗,血战到底!”

    身旁身后众弟子神情激昂,纷纷举剑高呼:“血战到底!血战到底!”

    刁耆阳怒道:“韩铁河,师父平日待你不薄,你却处处与师父和韩师叔祖作对,无非是想要独占掌门之位!”

    韩铁河冷笑道:“如今师嫂生死未卜,想来也是为这两个奸人所延戕害,韩某不才,若要蓝水母这妖妇当掌门,还不如由韩某代之!今日但教韩某有一口气在,也断然不能令你两奸谋得逞!”

    边城雪见韩铁河等人衣袍已血迹斑斑,显然方才已经过一场剧斗,体力早就不支,若然再斗下去,只怕会场全军覆没。念及此处,便大喝一声:“全都住手!”直有穿云裂石之势。冲破瓦顶,轻飘飘降到地面。

    甘凌客与韩碧露见此大变故无不骇然心惊,便是众巫山弟子亦是耸然动容。只见边城雪面莹如玉,眼澄似水,顾盼磊然,挥斥八极之气概,无不震慑当场,皆不敢轻举妄动。

    韩碧露毕竟活了五十多岁,历经多少生死阵仗,当下不动生色道:“小子,落进白骨渊,竟还未死,好大的造化呀!你是如何出来的?”

    边城雪朗声道:“各位,甘夫人------不是,班女侠前辈已被甘凌客这狗贼害死,此人人面兽心,利令智昏,实是大奸大恶之辈,班前辈临危之际要大家务必誓死保住巫山派,以慰慕先生在天之灵!”

    众弟子尽皆大惊,一时间踌躇不定,纷纷面面相觑。

    甘凌客一见势头不对,急道:“臭小子妖言惑众,看我先杀了你这小贼!”言罢长剑削出,使得圆转如意,吞吐开合,极为高妙。但此时边城雪岂是昨日可比,只见他含胸拢背,沉肩坠肘,忽东忽西,左进右退,变幻无云,竟如一张薄纸一般快到了极致。甘凌客的剑无论多快,都刺不中他。其实论起剑术边城雪仍非甘凌客敌手,但他身兼庐山、太行、巫山三大派至上武学要诣,身法之捷,电不及闪,雷不及鸣,甘凌客输在内力与指法,只能瞠乎其后,实是望尘莫及。

    韩铁河不知从哪里闯出这样一位少年英侠来,又喜又惊,忙问道:“这位小兄弟,我师嫂是否------当真死了?”

    边城雪答道:“确是如此。”甫一开口,身形顿滞,甘凌客何等高手,瞬间捕住空隙,青光一闪,剑嗤嗤有声,连变了七八般招数,边城雪登时处于劣势,不住向后闪避,但绝不手忙脚乱,虽险到了极处,可以他此时功力,甘凌客绝无法令他受一丁点儿伤。

    韩铁河听闻班劳燕已为甘凌客逼死,心中悲恸之极,怒不可抑。原来早在年轻之他就暗恋班劳燕已久,后知班劳燕心已许甘凌客,而且师尊慕风楚亦早有此意,为她终身幸福,自己唯有忍痛割爱,岂料今日却有如此结果,新恨旧妒,一股脑涌上心头,恶向胆边生,长剑舞动,狂嚎不断向甘凌客横劈直刺。

    边城雪知他绝非甘凌客敌手,自己若再不露一手绝技,实难以威慑群雄,到时叛乱亦平定无望了。心念已定,侧躯一震,一股大力将韩铁河迫开,右手食指作弹指状,正是“琴音指”中的“沧浪一指”,汇以“花须蝶芒手”的“一手遮天”,果然气势如虹,呼啸而出,似有排山倒海之巨力,甘凌客惊觉指气凌厉时已无暇闪避,侧身一让,面庞早多了一道血痕,指风余势未衰,只听得一旁瓷瓶碎屑纷飞,火花四溅。

    甘凌客大惊,知如若这招打得实了,自己的肋骨必是截截寸断,性命不保。忙望向韩碧露。韩碧露心下又何尝不是震惊之极,叫道:“傻小子,莫非慕老鬼真的留下什么武学秘笈,已被你学会了?”

    甘凌客一听又嫉又惧,吼道:“我巫山派的无上心法,怎可让外人学去?来人!把他的手筋脚筋打断,废了他的武功,莫教他将我派神功外传!”

    众人都踌躇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边城雪鹰扬虎视,逼视众人,但亦知任自己武功再高,在场上的人若一拥而上,自己也会血战力竭神枯而亡,更何况还有个武功在轩轾之间的韩碧露。

    韩碧露心中盘算:“此人武功日益精进,决不在我之下,若然真力相拼必定两败俱伤,届时甘凌客食言悔约,甚至以酷刑逼我交出化蛊红的解药,那时可是大大不妙,最好还是让甘凌客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方为上上之策。”思罢,喊道:“甘师侄,你若真忠于师叔,便把这傻小子杀了,到时我自会给你解药。”

    甘凌客闻言,明知是计,但生死攸关之时断不容细想,剑似风驰霆击,飙发电举,如蛟龙腾跃,江河奔涌。边城雪此时武功既高,见识亦博,立时瞧出其中种种妙处所在,不由叫声:“好!”身法一变,便若流泉泠泠,清溪潺潺,与甘凌客狂猛无俦的磅礴剑势大相枘凿。此刻二人已将本身武功毫无保留地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堂内风声虎虎,光影交错,正是‘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决无第三人插手的可能。就连韩碧露亦觉脸上疾风连连,不由借风飘开数丈,远远观战。而巫山派上百弟子则为如此强劲的内力比拼所撼,惊得呆滞当场。四下酣斗之处,皆有弟子被撞伤击飞,眼见对方汹汹来势,却仍是无法闪避。一时间帝勉堂内吼声如雷,哀嚎震天。

    此刻边城雪的剑术虽仍屈于甘凌客之下,但内功与奇妙武技早已凌驾其上。长斗之下顿见分晓,甘凌客内力不敌,又早已中要,毒性发散得快,很快剑法疏松,落于下风,而边城雪所练之功乃是遇强则强,越来越快,找得越久,体内余毒便散得越彻底,纵非如此,以目前功力之浑厚,身中的微乎其微的化蛊红早已尽数化去。甘凌客剑术再高明,已为边城雪见了多次,加之边城雪在白骨渊所习于的巫山至上心法,巫山派武功万变不离其宗,已尽在此中,故一点即通,立时想到了对敌之法,面色不禁一喜,甘凌客心下一凛:“这小子看出什么来了?因何这般喜形于色?”

    边城雪手法陡变,当真仿若花须蝶芒之中,奏琴鸣乐,逍遥洒脱,身形潇然,华如凤舞。慕然间只觉持剑之手腕都部剧痛,已为边城雪以‘琴音指’制住“神门”。原来方才的身形变幻不过是为引开甘凌客的视线,须知“花须蝶芒手”与“琴音指”皆为当今武林至高至上的武学奇技,变幻无常,一经结合,瞬息又衍生出万端妙式,委实玄奥之极。“花须蝶芒手”本已认穴奇准,加之浑厚内力配合“琴音指”取穴,无不奏功。甘凌客剑术虽未及‘武林四极’甚至庐山其余四老,但已然臻当今江湖第一流好手境界。但凡天下剑术要诣,手劲极为重要,腕部尤须转得巧妙,拿捏轻重缓急,方可将剑使得灵动自如攻守兼备。边城雪于白骨渊中已识过木像纯粹形式上的“人剑合一”,即剑钉在手掌之中。只要活人使剑,若在大范围攻敌,手掌毋须全力持柄,腕部却要刚劲有力且旋转自如,一切破绽尽在此处。巫山剑法以浑厚凝重为主旨,腕部力量更是不容小觑,而“神门”穴正是腕力之源。甘凌客一代武学宗师,竟为一无名后生所败,顿觉无颜,左手就要接过剑自刎当场。

    韩碧露一见大是心急,若甘凌客一死自己如何得以服众,况且此时甘凌客已抱死意,自己凭‘化蛊红’之解药又怎能再牵制住他?掌风甫动,将甘凌客长剑卸掉,大喝道:“傻小子,老婆子便来会一会你,瞧瞧慕老鬼还能有什么精妙功夫!”她对付晚辈,故而不动真刃,但只一双手,便已是喂剧毒的利器了。

    甘凌客一见,忙讨好般喝斥道:“边小贼,我师叔屈尊与你一战,已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若然再螳臂自雄,鹅痴不逊,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边城雪见韩碧露亲自搦战,不敢怠慢,亦知韩碧露素来自视甚高,以她身份决不会先行出手。于是一招“花须蝶芒手”“氤氲若梦”疾点而来。韩碧露见他不论身手或内力都比昨日高出不少,凌厉风刀割得面庞隐隐作痛,亦是惊惶。二人的武功皆走阴柔一路,与方才甘凌客摇山撼岳的博大气势迥然不同。表面上二人翩翩若蝶,丰格端凝,一沾即走,其实比之适才酣斗更险恶不知多少倍。

    韩碧露深知“花须蝶芒手”的厉害,只有施展“碧蝉断骨指”方能与之一拼,此刻临场喂毒已然迟了,但凭她功力与二十年苦心孤诣,招数之精绝无人可攀。她却不知边城雪所学的“琴音指”除了增强“花须蝶芒手”的杀伤力外,更是“碧蝉断骨指”的克星。这一指甫似成形,边城雪那边已自然而然地运出破解之法。他不愿伤及韩碧露性命,却也知她内功实不可小觑,便以“九龙八音”中的椒图、趴蝮善水二龙并用,韩碧露只觉指尖如刺钉芒,直透心髓,疼痛之极,忙向后飘闪。边城雪原可趁势使出最毒的饕餮、睚眦二龙指法,料那韩碧露见所未见,手忙脚乱之下定可取其性命。但边城雪宅心仁厚,自昨日于白骨渊中邂逅班劳燕,便恨极甘凌客歹毒,倒对韩碧露无甚敌意了,只觉得她野心忒大,只须教她知难而退就足够。

    韩碧露不知他有更强杀招未用,只道这是慕风楚留下目的地出其不意的绝技,如今既已见过,那便不足为患了,兀自摄定心神运起真气化作两股,凝于指尖之上,隐隐泠出惨淡青光,边城雪内功浑厚,立时察觉其指已喂剧毒,又有一股腐臭腥气,必是化蛊红无疑了。他本拟手下留情,此刻见韩碧露已动杀意,虽仍不忍纳她性命,却也运足了功力,双足一蹬,直面施出狴犴、金猊二龙指法,此招虽无饕餮、睚眦那般毒辣阴险,气势之宏大磅礴却实有过之,韩碧露大呼不妙,想要退却,怎奈四面八方已然为风墙所罩,两根食指先一痛后一麻,继而没了感觉,知指骨已断,料想再斗下去也讨不了便宜,只得一拂长袖,厉声叫道:“臭小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相见之日,定教你命丧我手!”虽已残废,身法之快却丝毫未减,如一只风莺,极自然地顺风遁去。

    甘凌客恍然梦醒,想大喊企盼韩碧露给他解药,却又硬生生吞下,自知决无可能,而且大势已去,更会招致本门弟子忿怒,只得颓然倒地,一言不发。

    韩铁河一声令下,弟子们纷纷将甘凌客围住,追随其叛乱的弟子亦皆弃剑。韩铁河怒道:“待官军一到,都送到狱中收监,次日押到市头砍了!”

    边城雪却忙道:“韩前辈,《书》云:“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众位师兄只是受了恶人蛊惑,不辨是非,还请韩前辈从轻发落。”

    边城雪乃外派弟子,本无权插手巫山内务,依韩铁河平日之恣性,必会发怒,但若非边城雪力挽狂澜,将蓝水母打得刹羽而归,巫山派可否得以保全亦是未知之数,加之他将班劳燕遇害一事告知,心下颇为感念,于是道:“既是边少侠求请,我就饶了你们!”

    边城雪亦非不识趣之人,他见韩铁河眼中隐闪异色,便道:“班前辈还有遗言,托晚辈杀了甘凌客这恶贼,将尸首抛下白骨渊深涧伴她(甘凌客闻此言大惊失色)。只是晚辈人微言轻,又非巫山中人,实不便动手,况且此贼身中剧毒,已不久于人世,故还烦请前辈予为定夺,晚辈就此告辞。”方欲拨脚,却见刁耆阳鬼鬼祟崇,心中疑窦大起,喝道:“刁耆阳,你把杜前辈师徒怎的了?”

    刁耆阳心惊胆寒,怯然道:“师父有命------关押在水房之中。”

    边城雪大怒:“杜前辈身中剧毒,你将他关押如此污秽之地,纵他内功再深,毒入精髓,又安能有命?你这恶毒畜生,今日不杀你难消我恨!”

    刁耆阳大骇,央求道:“韩师叔救我!”

    韩铁河冷冷道:“你现在倒认得我了。”随即喝道:“还不放人?”

    待得人出来,边城雪却吃惊不小,头一个出来的竟是师兄展城南,一脸沮丧之情,垂头悻悻走到自己身旁。又走出一位少女,正是谷幽怜,虽仅分开一日,边城雪只觉若三载,如隔天壤。只见她衣衫尽湿,乌丝凌乱,头顶还系有一块缟素巾布,是自裙摆撕扯下的。边城雪骇然问道:“谷姑娘------令师?------”

    谷幽怜欲哭无泪,凄恻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

    边城雪震惊莫名,捶胸顿足道:“唉!若是我再早一步,亦不会如此结局------!现如今------”

    谷幽怜取下手上戒指,拭去眼角残泪,正色道:“此乃我太行一派掌门圣物------”

    边城雪打断道:“原来令师已专位给谷师妹。你放心,既有我展师兄在旁,必会替你作证,教你同门心服。”

    谷幽怜柔声道:“你听我说完!------师父要我------要我将掌门之位传于你------又要我------传给本派弟子方合祖师规矩------我想------边师兄究竟意下如何------小妹一介女流,若然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在此也好先说个清楚。”她终究江湖女子,竟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心事。

    边城雪并非榆木疙瘩,半晌明白,只觉面色晕红,道:“这个------这里这么多人,谷师妹------只要你不嫌我太愚木无趣------我自己是没什么好奢求的了,只是须先禀明师尊,再行定夺,方为妥当。”

    谷幽怜心下宽慰,点头道:“理当如此。小妹也预先将师尊骨灰带回摘星堡安葬,然后召告天下,由边师兄正式继任掌门。”

    边城雪道:“只是若庐山派要在下办什么事,我------我也同样不能偏废,不分厚薄。在此之前,我与师兄要去北方办事,便与谷师妹同行。”

    展城南插口道:“此地不便久留,有什么话路上说。”言罢硬拉扯着边城雪,三人这才称辞上路。路上展城南满腹羞惭,由衷谢过边城雪,自此二人真心论交。长安位于巫峡北偏西,快马加鞭得五六日,三人各骑一匹巫山派赠的好马,日夜兼程赶去。

    行了五六日,已入陕西境内。在人在一家小吃饭铺内打尖,顾于谷幽怜丧师的痛楚情绪,边、展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埋头吃饭。

    蓦地,自远处走来两人,衣服上虽溅满泥渍,却是极为名贵的布料。三人不由同时望去,但见一男一女年轻轻劝不过十五六岁,男的黑黑瘦瘦,但眉宇之间透出一股飞扬勇决的英气,女子风仪闲雅,姿形端丽,虽不及谷幽怜细致,却也显得娇美可人。边城雪已允诺与谷幽怜私定终身,碍于礼仪不便多看。以三人此时武功,毋须定睛侧耳仍可对方在说些什么。

    只听女子黯然道:“若非水大哥冒死相救,只怕因梦已然惨遭恶人毒手。只是爹爹------”未言罢泪水扑簌扑簌直落。

    少年示意她,沉声道:“此处人多,不宜多言”。扬声喊道:“小二,包二十个馒头,五只烧鸡。”

    女子却蹙眉道:“已无现银。”自发中抽出一根玉簪,递给小二,展城南最是识宝,一见知此簪少说也可兑五百两纹银。少年却止道:“此簪上有你的名字,不可。”

    谷幽怜本来一直一言不发,岂料忽地高声道:“店家,这两位朋友的饭钱算我们的,包起来罢。”边城雪见她连日沉默,突然开口,不由一喜,同时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

    展城南怕再招麻烦,此时他已不在师弟面前讳言,道:“边师弟,咱们给了钱便走罢。”谷幽怜知他意思,师父辞世未久,尸骨未寒,昔年教导历历在耳,自经过此番洗劫之后,她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思量许久,不再莽撞,遂掏出二两碎银,一同结了饭帐。

    对方少女有些不知所措,那少年却大方,道:“如此多谢了。”拉着女子的手匆匆道:“咱们快走!”

    边城雪笑他谨慎,却也对他的机警略有佩服。刚欲走开,猛见远处又出现十几名身着玄衣的汉子,相貌无甚特别,目光却甚是阴鸷。展城南心中剧颤,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一时又想不起来。

    但见那少年大喊:“快跑!”但对方人多势众,立时将二人团团困住。

    边城雪和谷幽怜皆是一阵犹豫,展城南叹了口气道:“咱们还是走罢!”

    岂料那些汉子忽地分出一队,刀光剑影交错之际,血肉横飞,肢断颅裂,店内伙计食客都无一幸存,复才重围上来。

    边城雪怒气勃发,喝道:“这群人好不歹毒!连不相干的人也要杀,谷妹我们上!展师兄请为我二人掠阵。”他知展城南不喜多事,但自己若然动手师兄又不能坐视不理,故而如是说。

    展城南给说得脸红,便道:“如此甚好。”当下立到一旁。

    边、谷二人抽剑,长啸声中,向玄衣杀手们递去。剑光恢恢,昭昭荡荡,劲峭凌厉,疾走龙蛇,将玄衣杀手们近得步步后退。边城雪一试之下,知敌手只是身法怪异,同出一门,每个武功皆不甚高,且均在伯仲之间,不足畏惧。但可怕的是从这彪人的眼神来看,实际上一群自幼便被培训成的冷血杀手,毫无□□杂念,残忍酷辣,这才是最棘手之处。

    边城雪将剑收起,双手呈弹指状,“呼呼”迸出两股极大的力道,激荡气流,几声爆响便将迎在前方的四人击得横飞出去,这两指乃是琴音指中最阴毒的一招“一指残阳”,中者绝子绝孙。边城雪恼这班人嗜血好杀,故而下此重手,只盼他们知难而退。他此时武功修为已极高,可与韩碧露不分轩轾,算准四人跌出必定撞倒余下八人。怎想那八人不闪避,眼见自己人便要降下,长剑一挥,乱肢扑腾,残体纷飞,血浆四溅,八人各自喷了一脸腥红,表情却仍丝毫未易,眼角为血所染,更显阴凝可怖。

    边城雪震惊远大于怒,遇到这等杀人死士,若不全力降之,必留后患,当下展开全力,掌去神龙天矫,腿来灵蛇盘却,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砰砰巨响过后,八人都被“一指残阳”震断阴脉,暴尸荒野。边城雪回头扫视这里二十多具残缺不全的尸首,思之神伤,心中极是感慨。忽地灵光闪现,失声叫道:“暗黑杀旗?”他听班劳燕说过,这是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这些疯狂冷血之徒若然不是,他真不知还能是什么。

    那姓水的少年眼波浮动,凛然道:“你知道?”随后又犹疑地道:“兄台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在下水一方,兄台高姓?”

    边城雪见他并无恶意,便道:“在下庐山派弟子边城雪,只是遇然路过此地。既是同道中人,兄台有难,在下又岂有坐视旁观这理?”

    少年似乎心中一宽,语气放缓许多,又道:“萍水相逢,兄台如此大义,小弟却处处提防,实是汗颜无地。敢问兄台此去何处?”

    边城雪笑道:“既来此地,自是赶赴长安了。”

    少年与那女子皆是面色微变。少年道:“那兄台------此行所为何事?”

    展城南抢上一步道:“请恕不便相告,此处非久留之地,咱们就此别过。”

    那少年微微一愕,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地喊道:“边少侠!”

    边城雪顿住,缓缓转头。

    水一方欲言又止,边城雪会意,单独走上前去。水一方附在他耳畔道:“兄台既是庐山派门人,可否告知,‘紫影锋’究是何物?”

    边城雪周身一颤,诧道:“阁下究是何人?”

    少年拱手道:“兄台不必过虑,若非适才兄台援手相助,小弟也决不会吐露一个字。咱们换个所在,再行详谈。”

    原来此事便要自一个月前说起。

    时值长安皇城内戒卫森严,一名管事太监抖着拂尘,快步奔到丹凤门后的大明宫。宫门前正站着一位翠绕珠围,蝶粉蜂黄的华衣妇人,虽有绝代佳色却显得冷若冰霜,一身芬芳馥郁之气但掩不住凌厉的杀伐之意。

    太监上殿后,嗲声嗲气道:“禀娘娘,殿中监兼太仆卿、北衙禁军总管李辅国晋见。”原来妇人正是深得唐肃宗李亨宠幸的张良娣,现下已由淑妃被册封为皇后。

    只听张皇后冷冷道:“宣。”管事太监并未大声宣喊,而是恭恭敬敬地跑到殿外,笑盈盈道:“李大人,请。”

    只见一身材高瘦的华服太监傲然上殿,年约四十五岁左右,双鬓如银,相貌奇陋,但如龙似虎,颇具威相。这李辅国在朝中权力极大,皇帝的诏书与训令必须经他签字才可发布,不论大小官员有紧急情况奏报皇帝也须经他同意。李辅国于银台门裁决国事,事无大小,一言便定下,声称乃奉意,无人敢有异议。同是宦官皆不敢直呼其衔,均称“五郎”。宰相李揆更是其为“五父”。张良娣虽是皇后,但连皇帝李辅国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她。张良娣此番请他前来是有要事相求,故而虽见他倨傲不群,亦只有忍气吞声,不予发作。

    李辅国装模作样跪下道:“给皇后娘娘问安。”张良娣冷言道“免了罢。静忠啊,你说我这个皇后还能当几天哪?”

    李辅国“哦”了一声,心下得意。他知张良娣虽是心狠手辣,也聪慧机巧,但都是妇人的作风,目光不够长远,手段亦非高明,甚至脾气焦躁,仅仅两句话便宾主相易。于是李辅国淡淡道:“皇后乃一国之母,天下除了太上皇和皇上,还有谁能难道娘娘的吗?”

    张良娣恨恨道:“你也知道……李泌和李倓,我……我恨不能生啖其肉!”

    李辅国当然知晓事情原委。唐肃宗身边有一谋士李泌,京兆人士,乃是衡山季若离门下弟子,礼仪娴雅,身有仙骨,生面颖异,与唐肃宗知交多年。委若离告诫李泌不可入朝为官,但李泌念在与唐肃宗交情亲厚,便侍其左右,运筹帷幄天下事,帮皇帝分忧排难,却拒受高官厚禄。唐肃宗知他一腔热血,耿正廉直,侃侃谔谔,几乎对他言听计从,百般信赖。一日太上皇李隆基赐张良娣一副镶有七种珠宝的马鞍,李泌却对唐肃宗言道:“现今天下在乱,兴国分崩离析,正是百废待举,励精图治之际。为帝王者,关乎天下气运,以泽被苍生为己任,更要以身作则,节俭为本。皇后娘娘撤下珠宝交移国库,留待立战功者褒赏之用。”张良娣闻言于后阁,怫然不悦道:“何至如此?”唐肃宗解释道:“李先生忠君体国一片苦心,乃是为江山社稷打算。”遂命拆下珠宝。此时适逢建宁王李倓在走廊之中,失声哭泣。唐肃宗听到大惊失色,忙问原因。李倓道:“臣弟近来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缘于叛乱肆虐,一时难以平定,而今陛下知人善用从谏如流,实乃天下苍生之福,由此推想,陛下将太上皇恭迎回长安乃是指日可数之事,故喜极而泣。”张良娣怒不可遏,从此痛恨李泌、李倓二人,誓要除去方才甘休。李辅国见她不过为一马鞍便大发雷霆,已然断定此人做不成大事,但可以加以利用。

    张良娣续道:“静忠,当朝文武之中,论起权高权重之人,高力士狡狯阴险却胸无大志,鱼朝恩优柔寡断,陈玄礼见风使舵,程元振胆小怕事,段恒俊急功进利。宰相李揆虽掌大权却是你的晚辈子弟,尊你一声‘五父’。广平王李俶是我亲子,性子耿弱办不成大事。建宁王李倓刚愎自用,越王李係鲁莽火爆,雍王李适荡检逾闲。唯有静忠你有勇有谋,办事果断。如若此番你能助我,本宫日后必在厚报。”

    李辅国轻笑道:“我明白娘娘的意思,但不知如何帮法?”

    张良娣道:“本宫听闻你好结交江湖异士,不知可否识得杀手之类的组织?”

    李辅国心下一凛,暗忖倒不可小觑了张皇后,自己的察事厅万分机密,不意为张皇后查知,便道:“江湖之大,豪杰之士岂逾千万。杀手组织自是有的,但大多极为隐秘,外人万难知晓。”

    张良娣道:“静忠只管开口,本宫堂堂皇后,凤仪天下,遮莫连宰两口猪的银子也出不起么?”

    李辅国暗自窃笑,道:“当今武林第一号杀手组织,称作‘暗黑杀旗’,以暗器杀人而名动天下,使一种唤作‘血影噬心鑽’的奇门暗器,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谈虎色变。价格昂贵倒非问题,只是‘暗黑杀旗’创立五十余年,无人见过他们组织的任何一人真面目。”

    张良娣道:“江湖莽人臭张致多,本该如此。你帮我办妥这件事。”

    李辅国佯惊道:“杀李倓和李泌?”张良娣冷冷道:“杀了他们不足以解气,况且现下李泌是皇上的宠臣,不仅皇上对他信任有加,百官也多与他交好。李倓更是殿中要臣,深得朝中文武敬重。”

    李辅国真奇了,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张良娣恨恨道:“当为秋霜,无为槛举。本宫听闻李倓与郭子仪交情非浅,郭子仪手下副将柳奇更是出类拔萃的人才,深得李倓赏识。而李泌本就是江湖人物,狂奴故态,与柳奇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我便杀了此人,好教李倓、李泌二人好生快活快活!”

    李辅国多少仍吃了一惊,虽然张皇后不成气候,但手段之酷,实不下于己,遂道:“这事交给奴才办吧。”

    张皇后大喜,道:“此番全仰仗静忠了,事成之后必有厚赉,本宫在此静侯好音。”

    故而柳奇在长安街头与卖艺游氏父女邂逅时,李辅国察事厅探子混迹于人群窥伺。这又要自水一方与游氏父女别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