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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逍回了昆玉宫又陷入了沉睡,孽海之水带给他的伤太重了,清醒时便觉疼痛难忍。

    但一入睡便又是不曾断绝的荒唐梦。

    这一次他梦见了那只魔同观音缠绵之景。

    又是在人间,在那个偏僻的洞府内,夜里那只魔神色期盼地守着她沐浴,将人轻柔地抱回榻上。

    麟逍见了大惊失色,猛然转身,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凝神想要逃走,那只魔已经开口说话:“丹妘,我想……”

    “你别想了!救命!”麟逍僵硬地掩面斥道,“那是!那是……求求你了,收手罢。”

    但他这一通抱怨那只魔是听不见的,周围很快响起一些黏腻的亲吻声,帷幔都未放下,那只魔就将人压在榻上辗转亲吻,凌乱的喘息声如魔音贯耳。

    麟逍十分惊慌,开始捂住耳朵,却掩不去那熟悉的温柔嗓音低声求道:“尤、尤邈……慢、慢些……”

    “我想亲亲你,丹妘……你身上好暖和,我想再贴近些……”那只魔恬不知耻地诱哄着人,麟逍越听越痛苦,恼怒地一把放下双手,转身严厉地警告他。

    “你!你胆大包天,那是…那是神,你这样……你、你不被弄死才怪!”

    但他一转身就瞧见那赤裸的女体,熟悉的温柔面容被那只放肆的魔吻红了脸,肩膀、脖颈处处都是暧昧的吻痕,那双纤长的腿被强硬地打开,她有些难为情,双眼朦胧地望着身上人,看上去极好欺负。

    “救命!啊啊啊啊——”麟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心里慌得要死,聒噪地叫喊着,偏生又转不开眼。

    “你完了,你死定了。”麟逍崩溃道,“完了我怎么办,我会不会被灭口,啊啊啊啊——”

    他遮住了双眼,从指缝间隙欲盖弥彰地看着床榻上的两人,痛苦道:“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玉白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推在那只魔赤裸的胸膛,反被他拽着手腕放在唇边,肉麻又下流地根根吮遍。

    “尤邈……”她低声唤道,想扯回手又不去看他含情的一双眼,僵硬之下反倒被他吻在手背,带着笑意抱怨道:“丹妘,你怎么还是这般羞,为何不瞧我?”

    “救命,你都要被弄死了,还逞嘴上英雄呢?你住口罢!”麟逍提心吊胆道。

    谁知那人并没有怎么斥责那只魔,反倒是有些挣扎地顿了顿,而后缓慢地搂上了他的脖颈,不太自然地吻上他的唇,那只魔闷笑两声,立刻扣着人加深了这一吻。

    “?”

    “?!”

    麟逍大跌眼镜,一颗心怦怦直跳,面如死灰道:“完了,这下真死定了。”

    “造孽啊,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太冤了。”麟逍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更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放肆,索性拉了个椅子就坐在床边看着两人。

    “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不敢看的了。”

    他的目光大多落在那人面容上,从她有些失神的姿态到她透着几分迷茫的眼眸一直看个遍。

    不知为何,明明是暧昧春色,他看着看着却有些悲从中来。

    “你说你啊,死得也不冤,这任谁看了不觉得她……”他顿了顿,悠悠叹了口气,“不觉得她对你有意呢?”

    “可是她……她可是神啊。”

    情事结束之时,那人还自然地缩在那只魔怀里,抬头便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麟逍下意识就摸上眼尾,警告道:“做这种梦就不许哭了啊。”

    昆玉宫的床边却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麟逍皱着眉翻来覆去,露出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观音按住他的肩膀,迟疑地触上他背上的伤,低叹一句:“怎生伤成这样?”

    她手一抹,青色的灵光流转,麟逍背上的伤没有任何舒缓,他依旧皱着眉疼痛难忍的模样。观音犹豫地抚上他的眉间,麟逍却忽然动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观音心下一颤,眨眼之间化作一名侍女模样。麟逍却没有睁眼,只是拉着她的手放至唇边,无意识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观音双眼睁大,猛地抽回手,落荒而逃。

    满殿寂静,麟逍始终没有睁眼却缓慢地抬手遮住了自己双眸。

    他闻到了,她身上凑近了就能闻到的清苦气息,是这么多年他身边侍女才有的气息。

    他从来粗心大意,但一直记得儿时那位侍女身上的气息,苦苦的,但又十分清新。

    后来的侍女身上也大多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近来再未闻到了。

    他想起来了,南海的竹林不就是那般苦涩的味道?

    原来是竹叶啊。

    好苦。

    良久,麟逍才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试图将它咽下。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放至唇边,他都无法顺利地将它投入口中。几番尝试后,他无奈道:“可我不是你啊,你怎么不让我吃?”

    “吃了罢,对你对她都好。”

    “我真的不想做梦,也不想看你们的恩怨纠缠了。”

    他说完便再度尝试将忘情丹吞下,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将那淡色丹丸落在了床榻。

    麟逍看着那颗落在被褥的忘情丹,忽然就落下眼泪:“我可不是你啊。”

    “你别害我。”

    “我不是你。”

    “我不是……”

    他低声呜咽,语气逐渐悲哀起来:“我怎么会是你呢?”

    “我、我可是凤凰啊……”

    幽鸣仙山上的天顷刻便暗下来了,至此麟逍闭门谢客,推脱身体有恙,不再大办千年一次的生辰宴,也再不去南海拜见观音。

    时间一晃至天赴历九万四千七百年,九重天忽然生乱,那位新晋的监兵神君因恋慕司命,堕仙为魔,试图强娶司命,反被司命打下凡间。

    事已至此,本并无什么惊奇之处。

    可千年后,那位名唤斐孤的堕仙竟手握魔剑独还,大开阴血阵,重新逼上九重天,将司命掳去。

    观音这才有些惊讶,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幽鸣仙山也突然戒备森严,她没有理由再去探望麟逍,也渐渐对那片枯死的竹林释然,两万年前她便将独还扔下凡间,丢回袅谷。

    但尘封数万年的阴血阵再开,那人手握独还又是为了情,总归是让她平静的心再生波澜。

    只是还未等她试图插手此事,如来再度召见,警告她不得插手司命之事,也不许她去见阴血阵的主人。

    观音没有办法,眼见着九重天的神官几次三番前来西天求救,也碍于如来只能装聋作哑。

    其实也不是仅仅因为如来之令,她开了窥天镜暗暗观察斐孤,看他手中握着的魔剑是否唤醒了剑灵。

    那个人确实很像尤邈,那种偏执的神态,孤注一掷的做派实在很像尤邈。

    若说她对尤邈没有一丝怜悯,那么在这几万年的静默里,她会逐渐淡化尤邈的不好,美化他的那份痴心,于是后知后觉地对尤邈生出了一分怜悯。可惜,尤邈已死,这份微不足道的怜悯便转嫁在了斐孤身上。

    因此她瞧着斐孤步步紧逼九重天,哪怕他手上握着的魔剑剑灵没有一丝回应,她也仍旧没有出手。

    斐孤得到了尤邈未曾得到的她的半分仁慈。

    更重要的是,观音认为司命能够自行解决他。

    她利用尤邈屠城后的两万年,九重天果然迎来了新任司命。她同那位司命有过一面之缘,见她形容冷淡,不苟言笑,但司命殿那棵寂寞的命缘树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死白,化作了雨过天青的温柔色泽。

    妘女国的命格以后便要由司命掌管,观音知道这些年妘女国还在顽强存活,但也忍不住问司命她们会如何,司命客气回她:“凡人命格依天而行,只凭天意。”

    非常客套且笼统的回答。观音倒也不失望,她与天斗,胜局已定。

    若说她们要依天而行,那她胜了这天道,妘女国人的命运便要依她而行。

    何况观音一眼便看透这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司命是以悲悯入道,手段强硬却又心思柔软。

    观音挺满意这位司命的,只是……这位司命或许不知,天道也许不会告诉她,她却是命犯桃花之相,命中注定有一情劫。

    但奇怪的是,司命已然悟道,参破情爱,顺利飞升成神,怎么好似越过了情劫?

    后来观音瞧着司命处理梨画一行神官的姻缘之事,渐渐有些明了,或许司命便是自有手段解决了情劫罢。

    直到斐孤的出现——

    司命的心境不稳,竟然还未解决斐孤,甚至同他定下了牵魂契。

    牵魂契。观音已许久没有想起这个玩意儿了,她越发觉得斐孤是否便是尤邈的转世,竟然连牵魂契也知晓,还用它牢牢缚住了司命。

    很奇怪,观音一边盼着司命快刀斩乱麻,果断地杀掉斐孤,又希望她能够对他仁慈一些。

    但当司命真的与斐孤结下牵魂契,将死之时召出了独还剑灵之时,观音心中又是十分复杂。

    她与独还剑灵在虚空中对视,依旧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怨恨与厌恶,但为了斐孤,剑灵依旧现身了。

    她怎能不怀疑斐孤便是尤邈的转世?

    可即便斐孤手握魔剑,观音却也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操纵那把剑。尤邈既死,魔剑早就不愿存于世,破罐子破摔任人触碰。

    其实,不能触碰魔剑的人才是魔剑真正的主人。

    但斐孤能手握魔剑,甚至召出了剑灵,观音便实在不知道斐孤到底是不是尤邈。她在这一份不确定中,莫名认识到——转世以后,尤邈原来会另有所爱。

    而后司命还在与斐孤纠缠不休时,那位奚殷神君为了司命闯入了南海。

    观音随口敷衍他求救之意,奚殷竟冷笑道:“昔年观音化倡,以救淫迷,原来如今也是想逼她去救那孽障!观音千面,菩萨既如此好的心性,何不再化作司命模样,亲渡那邪魔一回!”

    观音短暂愣住了,而后便是觉得可笑。

    虽则奚殷知晓这一桩佛门秘闻,可惜他说错了。

    她没有亲渡邪魔,她逼死了邪魔。

    观音瞧着奚殷的眼眸,看他险些入魔,愤怒地驱使灵力涤荡南海,弹指间,一望无尽的青翠竹林刹那枯朽,纷纷坠下灰叶。

    真像啊,这样执迷的一双眼。

    真像尤邈。

    那种不管不顾,为爱痴狂的神色,真像啊。

    她拦住了奚殷,让他陷入昏睡,亲手接住了他软倒的身躯,抬手抚摸那双眼。

    奇怪,斐孤和奚殷都那般像他,可是真正有尤邈一丝灵力的麟逍却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

    四周的竹林静悄悄的,被奚殷的灵力揭穿了伪装的假象,观音看着那些灰败的竹叶,又有些感慨。

    尤邈,她许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他了。

    她以为她已然解开了心结,也不再愤恨了。

    可是竹林却还未重生。

    罢了,罢了。

    不久司命假死脱身,奚殷险些自戕,观音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传影至孽海去见司命。

    观音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司命想也不想否认道:“我不喜欢他。”

    “你说谎。”观音的声音冷淡下去。

    司命惊讶地抬头,观音并未看她,幽深的目光却是落在司命裙角处。

    观音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姜花了,那花是那人最喜欢送她的。

    “这花很美。”观音赞了一句,温柔道:“我说笑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

    “请菩萨赐教。”司命一头雾水。

    “你要是真的想让他死,他会死的。”

    是了,她是来提醒司命的,若司命真想让斐孤死,斐孤早就该死了。

    司命却这般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她分明对斐孤有情,分明狠不下心。

    若斐孤不是阴血阵的主人,观音便帮司命出手了。她若出手,可不像司命那般手下留情,多番顾忌,斐孤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最后司命还是留了斐孤一命,这场风波就此揭过。

    观音本来想要将独还拿回来的,可那斐孤被关押在独苏山天牢,她也实在不好接近,也就作罢。

    直到三千年后,观音在随月仙山上偶遇司命和斐孤。斐孤似乎在同司命玩闹,将手中的魔剑独还抛着玩,博司命的注意。

    司命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斐孤便一把将剑抛至身后,丢得老远,黏黏糊糊叫她:“苦楝,你又不理我。”

    “我不过就是想要个名分,哪里很过分了?”他好似很委屈,“那我算什么嘛?这般见不得光,男宠都起码有个名分,我什么都没有。”

    司命还未说话,却听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声传来:“哎呦!谁!谁乱扔东西?”

    司命这才停下,淡淡瞥了一眼斐孤,转身前去查看。

    斐孤耸耸肩,也随之调头,却见一红衣少年捂着头埋怨地看向二人,弯腰就去捡剑,那修长的手指刚一要碰上剑柄,一道灵光忽现,他猛地嘶了一声,连剑也碰不了,抖着手皱眉摊开手心。

    观音恰巧便眼见这一幕,当即怔在原地。

    “殿下,失礼了。”司命已走上前去,捡起独还,稍稍挡在斐孤身前,“殿下可还好?这孩子顽劣,不慎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这红衣少年正是麟逍,他看了看司命,埋怨的神色勉强收了收,还是不大高兴:“司命,他怎么把剑乱扔,砸到我头了。”麟逍狐疑地看向斐孤,“他是谁啊?司命不是昨日还与赤凛夜会,这是谁?”

    他挑剔地看了看斐孤,嘀咕道:“瞧着也不如赤凛模样俊俏,司命你还是与赤凛更般配些。”

    这可扎了斐孤心窝子了。

    “他说什么?你和赤凛夜会?”斐孤当即发作了,从司命手中夺回独还,剑指麟逍:“你说什么,我不如谁?”

    麟逍眼见人长剑一指,当即也来了脾气,召出一柄长枪同斐孤针锋相对:“我说你不如赤凛,小小年纪,耀武扬威的,你谁啊?”

    眼见着斐孤就要和麟逍打起来,司命眼疾手快地按住人,挡在斐孤身前,像是说给麟逍听:“殿下误会了,昨夜我只是在与赤凛殿下商谈要事,殿中亦有赤睢殿下,实非私会。”

    “那他是谁?”麟逍问道。

    斐孤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命。

    司命沉默片刻,勉强道:“是我殿中养着的一只白虎。”

    麟逍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嘲笑道:“原来就是只神兽,哼,那赤凛可以放心……”

    斐孤脸色变了,眼神失望地看了一眼司命,委屈地紧抿着唇,也不再听麟逍言语,毫无风度地提剑走开了。

    麟逍还想奚落几句,却见那白虎一走,司命也变了脸色,颇有几分紧张地追着人离开了。

    麟逍看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走了,头疼地捂住了刚刚被剑砸的脑袋,他手心也一阵火辣辣的疼。

    “真倒霉,这叫什么事?”他是为给赤星摘月榴花来的,刚被飞来横剑砸得眼冒金星,连以往梦中那柄熟悉的魔剑都没认清,就同那白虎吵架去了。

    他若是注意到了,定然不能这般轻松,可惜除了隐于暗处的观音,在场人无人注意。

    观音看着两万年不见的麟逍摊开手反复查看,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离开,她脑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独还不肯让他碰,麟逍……麟逍真的是尤邈。

    观音站在原地良久,看麟逍走了,地上残留着从他怀中遗落的月榴花。

    她莫名笑了一下,怎么前世今生还是喜欢给钟情之人送花啊,笑着笑着观音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去追麟逍,只是默默回了南海,地上的月榴花无人捡起,孤零零地落在土里。

    这日麟逍回了昆玉宫,实在疲倦,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他一发现自己陷在梦中,又吓了一大跳。

    天知道这两万年来他基本不敢入眠,就怕又梦见什么有的没的。

    五千年前他背上的伤还没好,他尝试了无数次想吃忘情丹,总是吃不了,久而久之,他便也放弃了,只好忍着疼,忽略背上的伤势。

    但今日的梦好似有些不一样,他不过是在重复千年前的梦境。

    他没见过这个地方,看上去好似人间,又无一丝人影,到处都是姜花,处处都是榴树。

    有位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榴树下,久久凝望着远处纷飞的姜花。

    “喂,是你啊?”麟逍一见他就知道是那只魔。

    那魔没有回应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一座道观前。

    麟逍脸色有些难看,那不就是那座被推倒的聆音观?

    那只魔站在道观里,亲手从紫薇树下摘下一条褪红的红绸,缓慢地走到院中那口雕花大缸里。

    水缸中只有零星几枚铜板,水面浮着一轮圆月,随之晃荡的是几片黯淡的竹叶。

    那只魔痴痴望向水中,麟逍也好奇地看向那口水缸。

    “观音,你还未放下。”有威严的嗓音落在耳边,麟逍一听便知是如来。

    那水面忽然浮出了观音的容颜,她依旧神色平静,莞尔一笑:“世尊要我放下什么?我并未拿起,谈何放下?”

    麟逍小心地观察那魔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伤心之色,只是面露眷恋地伸手触碰那水面,好似是在抚摸她的眉眼,那动作极为温柔小心,叫人鼻酸。

    “那他呢?你还耿耿于怀吗?”

    观音笑笑:“世尊是在说谁?”

    麟逍眼尖地瞧见那只魔手轻微一抖,五指蜷曲,缓慢地收回。

    “那只魔。”如来提醒道。

    “世尊说笑了,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唉,他听了都替那只魔心碎。

    水面的容颜消失了,麟逍又不受控制地落泪了,他眼眶泛酸地去看那只魔,却见那只魔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将手上那条陈旧的红绸轻轻扔进水缸内,水面一时被染红了,月影一晃,歪歪扭扭地重新拼凑成圆。

    麟逍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只魔动作,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铜板,紧紧握在手心里。

    半晌,尤邈困难地摊开手心,翻手任那块铜板坠入水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麟逍眼见尤邈长久地凝视水面,低喃一句:“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那只魔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你不可执迷。”

    铜板落到水底打了个转,尤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麟逍看见水面出现了观音的容貌,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只魔再度重复了一遍,嗓音嘶哑,却有几分释然:“你不可执迷。”

    麟逍惊讶地看见他逐渐消失,化作一场烈火焚烧后的无数灰烬,他低声再说了一句:“不见。”

    麟逍的泪再度夺眶而出,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无数灵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了,漫天雪白的姜花像一场融化的雪一般,在日出之时全然消失不见了。

    麟逍看着周身的一切化作乌有,眼泪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看见自己当时醒来之后,满心都是想要见观音一面,不知为何,那时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见她一面。

    于是他果然莽撞地去了南海。

    竹林之中,那一袭白衣静静立着。

    麟逍开口唤了一声:“菩萨。”

    观音转过身来,依旧手持净瓶,同他四目相对,只这一瞬,麟逍忽然心痛莫名。

    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又仿佛思念已久,心竟没由来地酸涩不已,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观音一见是他,微微一笑:“殿下来南海所为何事?”

    麟逍也不说话,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把观音瞧得维持不住笑容时,麟逍才笑了笑,客气道:“菩萨,我一万五千年年前不慎坠入孽海,背上受了伤。”

    “殿下的伤势还未好?”

    麟逍摇了摇头:“司命赠了一颗忘情丹,可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想了想便作罢。”

    观音闻言一僵。

    麟逍却从袖中拿出那颗淡色丹丸:“既然我吃不了便赠给菩萨罢。”

    观音张了张口,还不知道说什么,麟逍已然冒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颗丹丸放入了她的掌心。

    “送给菩萨再好不过了。”他朝着观音轻轻一笑,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颔首告辞了。

    风过竹林,观音握着那颗忘情丹,呆怔在原地,看麟逍潇洒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被风吹得浑身发冷。

    手中的净瓶再度摔在地上,她看着四周阴沉的竹林,轻轻闭上了眼。

    她知道,麟逍不会再来见她了。

    这片竹林也终究不会再复生了。

    麟逍的梦也戛然而止,这一次他醒来拍拍脑袋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

    又过五千年,观音于天溺桥上遇见三两位神官聚集,缘生神君在同他们说些什么。

    一见观音,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哎,菩萨!”

    观音上前微笑道:“缘生,怎么了?”

    缘生神君一脸喜气,从怀中摸出大红的喜帖递给观音:“北海的五公主同幽鸣的凤凰小殿下即将大婚,天帝亲自赐婚,给诸仙家发喜帖呢!菩萨正好在此处,可巧拿份喜帖,免得我再跑一趟。”

    观音眼见缘生递上那张刺眼的喜帖,神情不变地伸手接下了。

    一旁的神官还在谈笑:“我记得当初那位小殿下好似就是为了五公主坠入孽海的罢?看来是钟情多年了。”

    “是啊,幽鸣这几日可有的忙,听闻五公主喜爱月榴花,那位小殿下搜刮来了仙山上所有的月榴花,将整座幽鸣仙山堆满月榴花。”

    那位白眉神官慨叹道:“年轻真好,可真浪漫。”

    “是啊,不知道送什么贺礼才好。”神官话锋一转:“菩萨准备赠个什么宝贝呢?”

    “自然是备份厚礼。”观音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菩萨慢走。”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观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她停下之时,才发觉自己竟来到孽海之畔。

    孽海一如既往地水色动人,云霞漫天倒映在水面,红火似榴花。

    观音静立了许久,面上也没有半分笑容,这才从袖中拿出那张喜帖,随手抛在了孽海之中。

    喜帖叮咚一声沉入孽海,观音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缘生敲着脑袋,失声道:“糟了,说错了,不是凤凰小殿下,是大殿下。”

    神官安慰他:“那也无妨,喜帖上写着名字呢!”他打开喜帖,“北海赤星同幽鸣麟樾大婚。”

    缘生尴尬笑了笑:“瞧我,忙得晕头转向!还好喜帖没弄错。”

    “无妨,无妨。”一群人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昆玉宫内却是叫苦连天,麟逍极为不耐烦:“你说你和我兄长成婚,为什么我来摘花啊,累死我了。”

    赤星一朵花砸在他头上:“都免了你的贺礼了,采些花怎么了?”

    麟逍嘀嘀咕咕:“你和我兄长成亲了,这幽鸣山上的东西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你还想要我送什么贺礼?做人别太过分!”

    赤星脸上是掩不去的甜蜜,轻哼一声,低头嗅了嗅那花,随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麟逍阴阳怪气道:“多谢五公主殿下记挂,我的伤一万年前就好了,劳您现在才想起。”

    赤星有点不好意思:“嗨,这不是忙着呢,眼见你生龙活虎的,料想并无大碍。”她看了看四周,悄声问道,“你吃了那颗忘情丹?没再做那些古怪的梦了罢。”

    麟逍手里捏着月榴花,闻言顿了顿,摇头道,“我没吃,也没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自那日麟逍贸然去南海将忘情丹送给观音后,他回昆玉宫便觉疼痛难忍,不自觉地昏睡过去了。

    但这一次他再没有梦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了,也再也未曾有心痛至想要落泪的情绪了。

    待他苏醒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他有些莫名的直觉,匆忙褪下中衣,对镜自照。背上的大片焦黑伤势一夜之间竟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光裸完好的皮肉。

    所有痛苦就像一场梦一样退去了。

    即便后来再重复梦见了一次去南海见观音的景象,他也再不难过了。

    “那便好。”赤星笑道:“没事就好。”

    麟逍笑容轻松道:“是啊,没事就好。”

    天赴历十万零七百年,北海与幽鸣结亲,大宴宾客,广邀诸天神佛观礼。

    彼时锣鼓喧天,红绸遍地,诸神赴会,贺礼堆积似山,众神纷纷贺喜,独观音未曾到场,虽则她也令童子送了一双珍稀的雪白顶冰花。

    听闻五公主喜欢花,她自然也顺着五公主的喜好送上花。

    南海仍旧十分寂静,清苦的竹叶气息却掩不去罕见的清冽酒气。

    观音坐在竹林里,开了一坛酒,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举杯醉醺醺地遥祝道:“贺你大喜之日。”

    “恭喜你,恭喜。”她举杯饮下苦酒,低垂的眼眸却是一片清明。

    “恭喜啊恭喜。”观音重复道,手渐渐握紧酒杯,猛地掷向竹林。

    酒杯砸落在地,清冽的酒液洒在青竹身上,青竹毫无反应。

    观音起身,愤恨地掐住竹子,青翠之色在她手下化为破败的灰,她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还不复原?”

    “你都成亲了,为什么还困住我的竹林?”

    “为什么?”

    她想起那日世尊询问,她固执地说:“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世尊终于问她:“那你的竹林呢?那你的净瓶呢?你还不明白它们为何会破碎、枯死。”

    观音抿紧唇角,不发一言。

    “别再守着麟逍了,守着他也无用。”

    观音猝然抬头,对上如来悲悯的眼。

    原来世尊都知晓。

    “你的嗔心由世人而起,那只魔却全了你的杀心。”

    “你的嗔心有他,杀心有他,你的心魔是他,可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观音愤怒道,“我何曾有什么心魔?”

    如来只是坚持道:“观音,该放下了。”

    “忘记他罢。”

    “我未曾记得他。”观音咬牙道,见如来目无波澜地凝视她,怒而拂袖离去。

    “他没死,他成亲了,可是我的竹林还是回不来。”观音自嘲道。

    “回不来了。”

    “可是,我不悔!”她起身冲着无边广阔的苍天大喊,“我告诉你,我不悔!”

    “我赢了!”

    天不会回答她,只余清风飒飒吹过,观音的白衣被风吹起,她站立的姿态那般骄傲,凝望青天的眼眸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明。

    她长久地仰头望天,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