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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东床快婿

    王悦的容貌本就俊朗出众,风仪更在容貌之上,这一笑让王琅眼前如现丽日蕙风,春花盛开,脑子转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少府为九卿之一,负责掌管帝王私库财政,王琅的父亲王舒曾经担任过少府一职,官声清明。王悦称她为府内少府,显然已经识破家中财政全归她管,多半是之前她那句稻种、农具、耕牛、人手都有安排泄露出内情。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财政就是治家的一环,母亲宠爱女儿,让女儿在出嫁前拿家中财政练手管家,算不上很出格的事,顶多证明她在家中非常受宠,不值得他用九卿这样的高官类比。

    王琅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觉出哪里不妥,迷惑地眨了下眼。

    王悦忍俊不禁,端起茶盏掩饰性地轻啜一口,见她还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于是茶也喝不下去,笑着为她解惑:“我原以为此事为渊猷所主,还道他改了性子,眼下看来实为山山之意,然否?”

    渊猷是王允之的表字,唐人编撰《晋书》,为避唐高祖李渊的讳,将渊改记为深,后世常引用为深猷。王悦认为这件事背后是王允之在主持,也不算看错,毕竟置办田产屋舍是王琅的主意,让相府出人却是王允之的建议,硬要说的话算两人合谋。

    不过王琅拿不准晋人对这些事的看法,不准备说出内情,于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今日府中好生安静,可是东厢有要人来访?”

    王悦凤眸微转,没有追问,而是顺着她的话温和道:“瞒不过山山。今日郗车骑的门生来府上送信,阿父拆看以后,发现是郗车骑为女儿向门中求婿。正巧族中子弟大多都在东厢,阿父便将郗车骑书信之意传至东厢,又让那位门生去东厢选婿。”

    王琅哦了一声,顺口夸道:“毫无准备之下得知郗车骑前来选婿,正可见真实面貌,此为丞相示人以诚之举,不知郗车骑的门生去东厢后有什么评价?”

    问完,她猛然反应过来,郗车骑是对车骑将军郗鉴的敬称,日后郗鉴官至太尉,人称郗太尉。郗太尉、王丞相、东厢选婿——

    这不就是王羲之东床快婿的故事吗?

    根据王琅的记忆,东床快婿的故事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认为事情发生于王敦之乱前、王家权势鼎盛之际,是郗鉴谋求朝中助力的尝试;另一版本认为事情发生于王敦之乱后、苏峻之乱前,是王、郗两家为了对抗庾亮专擅朝政的政治联盟产物。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故事的大体情节是相同的——

    郗鉴决定和王氏联姻,派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希望从王氏子弟中为女儿找一位夫婿。王导让这位门生去东厢自己看王家的年轻人,任意挑选。门生去过东厢以后回到郗家复命,反馈说“王家的年轻人都很好,然而听说您写信寻觅女婿,都竭力保持得庄重,只有一位年轻人仍旧在东床上坦着肚子吃胡饼,好像没听见您来觅婿。”郗鉴一听,当即拍板表示“正是这个好。”再派人去王家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便将长女郗璿嫁给了他。

    王琅当年读这个故事觉得不太能理解。

    因为如果是收到信以后,专程把族人里所有年轻未婚男子叫到东厢,让门生挑选,那么王羲之的行为就有刻意做作的嫌疑,毕竟是他自己同意来东厢参加选婿,真的不在乎可以不要来,已经来了却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总让人感觉有点虚伪。

    但有了王氏聚族而居的前提之后,事情就说得通了。

    王家尚未结婚成家的年轻人本来就聚在东厢,郗鉴写信给王导觅婿,王导当场让送信的门生去东厢挑人,东厢里的子弟仓促之下缺乏准备,纷纷表现出庄重矜持的样子,希望给郗家门生留下个好印象。只有王羲之依然故我,本来在吃胡饼,门生来了以后还在吃胡饼。

    后人通过这个故事至少可以知道两件事,第一,王羲之在一群年轻人里确实是表现出众,难怪被郗鉴另眼相看;第二,东晋的胡饼个头比较大,一个人一时半会吃不完。

    王悦再怎么心思玲珑也想不到她的思路能从选女婿一路歪到吃胡饼,犹自认真回答:“那却是位谨慎人,只道我家诸郎皆好。山山若想听实话,恐怕只有等郗车骑的婚书发来,才能听到流传。”

    王琅心说不用等那么久,有位名为刘义庆的仁兄已经提前告诉我了,又听王悦道:“山山以为这桩婚事会落到谁头上?”

    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王琅假意思考了一下,先谨慎求证:“逸少兄长今日可在东厢?”

    这桩婚事虽然是长辈指定,但事后被证明是桩美满姻缘,万一被她的蝴蝶翅膀扇乱就麻烦了。

    好在王悦略微颔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王琅放下心,使用起后见之明:“郗车骑若看中权势,先派人打探族中子弟再向丞相约婚不迟,既然直接致信丞相向王氏求婿,足可见他看中的并非朝中权势,只是王氏门第。逸少兄长清贵朗拔,久有隐逸之志,若为女儿平安喜乐计,当是最佳人选。”

    言毕,顺手从案几上摸了一块茶点小咬一口,缓解被胡饼勾起的食欲。

    时人以王悦、王应、王羲之为王氏三少,认为三人是王家最出众的三个年轻人。其中王悦是丞相王导的长子,王应是大将军王敦的嗣子,唯有王羲之少年丧父,靠寡母兄长养大,能与前两人并称,与父亲的成就地位无关,全凭自身优秀。

    另外王琅看过王羲之的《逸民帖》,知道他不爱在朝中做官,有在地方上隐逸的志向,以至于连表字也取为“逸少”。

    在魏晋这种政治黑暗的乱世里,做隐士比做官安全,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开朝堂的云谲波诡,保全自身。

    以王氏自身为例,仅仅几十年前,王家的王戎、王衍、王澄、王敦、王导,都天下知名,最后只有王戎、王导算正常离世,但两人陷入险些被杀、命悬一线的情况也不止一次。

    到王敦之乱后,王导这一辈的王氏族人从十几人只剩下四人,其余全部死于非命。

    王琅自己推断,王家对下一代的布局应该是以王悦在朝中执掌机枢,王允之在地方领握望府,王羲之在士林培养声望,三方相互照应,风险最低的是王羲之。

    如果不追求权势,单纯希望女儿嫁个英俊体贴的夫婿,一生平安快乐,那么不愿意牵扯到朝堂之争中的王羲之是王家最合适的人选。

    王悦对她关于王羲之的论断并不评价,反而在她说到平安喜乐四字时微微扬眉,目视着她温和问道:“山山喜欢什么样的夫婿,不妨说说看,我平时好替山山留意。”

    王琅咽到一半的点心顿时就不香了。

    她完全没想到王悦问她郗家婚事,实则意在问她对自己婚事的看法。这类事在古代一般不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子女自专的余地?就像这次郗鉴让门生送信到王家求婿,是王导和郗鉴决定了要让王、郗两家联姻,缔结两姓之好,作为当事人的郗鉴之女郗璿与王氏之子王羲之在其中并没有话语权。

    虽然她自有打算,根本不准备结婚嫁人,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适合对外透露,因此咽下点心,若无其事道:“二兄尚且未曾娶妻,阿琅还早着呢。”

    王悦摇摇头:“世家大事,在于婚宦,婚字犹在宦前,不可不重。倘若不得其人,倒不必急着成婚,但相看总是越早越好。以山山的才华品貌,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相伴,若是下手晚了,好儿郎都被他人挑走,不也很遗憾吗?”

    王琅被他说得有点脸热,掩饰性地侧了侧头:“兄长谬赞了。阿琅明白兄长的意思,谢谢兄长。”

    她还是不太想和家人谈这个问题,但又不想欺骗王悦,因此答得模糊。以王悦的善解人意,想必能明白她不愿多谈的意思,不会再勉强。

    但王琅又一次判断错了。

    只听王悦道:“对亲人有所偏爱,将一分好视作两分固然是人之常情,看重山山却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山山可知和熹皇后之事?”

    哪怕在现代不知道,到了东晋也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

    王琅点点头:“长豫兄长是说后汉以皇太后身份摄政达十六年的邓绥邓太后吧?我听闻今上年幼,庾太后临朝听政,便是依邓太后旧例。只不过庾氏女之才逊邓太后远矣,朝中政事,实操于后兄庾亮之手,与邓绥不可同日而语。”

    王悦安静地听她说完,随后笑了笑:“山山若有兴趣,不妨任意从族中或族外寻几个女郎,听听她们如何回答。”

    王琅一愣:“我答得不对吗?”

    她总共也没回答几句,都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没什么奇怪言论。

    王悦微笑不语,顺着原话题阐释道:“邓家三女,和熹皇后是为次女,另有姊邓燕,娣邓容二位女郎,然而志在典籍,能与诸兄讨论经义,让父亲事无大小都共同商议的,唯和熹皇后一人而已,所受器重犹在诸兄弟之上。”

    王琅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邓家是治经之家,前汉亦法度规整,故而邓母常常非难和熹,令其习居家女工诸事。和熹昼修妇业,暮诵经典,六岁能读《史书》,十二通《诗》、《论语》,盖其禀赋天授,而志不可夺也。”

    “中朝越名教而任自然,世俗以放达相尚,许多前朝奉为圭臬的纲纪都崩塌坍毁,成见信念亦随之粉碎。当此之世,人心游离彷徨,无论何等现实,都会说服自己接受。”

    “山山与逸少不同,与渊猷亦不同。我希望山山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想清楚,认同你的人才会聚到你身边,成为受你支配的力量,爱你的人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这话说得真情恳切,超出了他一贯的谨慎与家族的立场,显出晋人灵魂中一种超越世俗的光芒。

    王琅内心受到触动,神色也不由整肃认真起来:“多谢长豫兄长教诲,阿琅铭记于心。”

    第4章 余心所善

    王琅从相府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王悦那番话。

    牛车在院中停稳,撩开布帘的刹那,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顶,天空晴朗得如同琉璃,明媚的阳光从至高处倾斜地洒到她的皮肤上,衣服上,也洒到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让一切都蒙上一层薄纱般的光晕。

    她闭上眼睛,感受来自高处的热量逐渐透过空气传递到她的体表,又从体表渗透到体内,觉得胸中云雨般酝酿的情绪在这股热量下产生了新的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她一时想不明白,于是重新睁开眼睛,穿过林木扶疏的庭院走进书房,在书架边的榉木案几前跪坐下来。

    案几上放着一本倒扣过来的文集,封面以飘逸灵动的行体写下搜神记三字,正是被称为中国小说鼻祖,历经千古一直流传到现代的那本志怪小说集。

    王琅在现代翻看过这本小说集,记得作者干宝是东晋人,其余并不了解,只以为是东晋时期的一名不得志的文人,喜欢收集神怪之事。跟随父亲从荆州回到建康以后,王琅才发现这个干宝和她正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还与她那位做丞相的从伯王导有些关系——东晋立国之初,当时还是中书监的王导举荐干宝兼领国史,负责西晋自宣帝司马懿至永嘉南渡前历史的编写,定名为《晋纪》。

    案几上这本《搜神记》是干宝本人送到丞相府的亲笔书写版本,某次她和王悦无意中谈起《晋纪》,提及这本《搜神记》,被王悦从府中找出来借她阅读。故事内容和现代版本大体相似,但篇目只有二百余,是现代版的一半,应当是后来书写的篇目还没录入文集。

    她正在想王悦的话,案几上竟然碰巧是王悦昔日借的书,倒是巧了。

    无预兆的,王琅心中微微一动,将那本倒扣的《搜神记》拿起来正向摊开,顺着记忆翻动书页,很快找到了想看的内容:

    “汉和熹邓皇后,尝梦登梯以扪天,体荡荡正清滑,有若钟乳状。乃仰噏饮之。以讯诸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舐之,斯皆圣王之前占也。吉不可言。”

    汉代和熹皇后邓绥,曾经梦见自己登上梯子摸天,天体广大平坦,而且明洁光滑,有若钟乳隆起之状。于是仰起头去吮吸它。她拿这个梦去问占梦之人,占梦之人说:唐尧梦见自己攀登天梯而上,商汤梦见到天上去舔舐天,这都是成为圣王的先兆。吉利至极,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搜神记》是记录神异鬼怪之事的小说,但《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书写晋史的史官,所编撰的二十卷《晋纪》被时人称为“良史”。他的评价,毫无疑问代表了晋代人对前朝的官方看法。

    晋人将和熹皇后和上古圣王相比吗?

    虽然肯定有帝后同体观念的影响,但还是和她想象的古人不太一样。

    所以……

    或许王悦才是对的,反倒是她受到以后诸代历史的影响,严重低估了晋人的开明。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王琅坐直身体,将王悦送来的十卷《搜神记》全部从书架上翻了出来,凝聚精神将与鬼怪无关的篇目快速翻阅了一遍,发现后世许多故事的原型都可以上溯到这本《搜神记》,但情节意旨已经被改动得面目全非。

    譬如彭娥之事,在干宝《搜神记》里的版本是彭娥发现家人为贼兵所害,心中悲愤,于是沿着贼兵的足迹一路追踪,与贼厮打。失败后也没有向神灵祈求,而是愤怒地质问山神无灵,自己无罪,而山神也竟然因此为彭娥打开一条生路,又将贼兵夹死。

    但王琅印象里的后世版本却将彭娥描绘成了在路上不幸遇到贼兵的娇弱女子,为了保全贞节撞石自杀而死。

    诸如此类的改动比比皆是,让王琅想起《世说新语》里对贤媛的定义与对贤人区别不大,到了唐代开始却大相径庭,走上一条无比狭窄的道路。

    但这还不是其中最打动王琅的地方。

    她在意的是一则则神异故事里传递出的主动反抗精神,而且是不分社会阶层,从上至下全方位的反抗。甚至越是地位卑下微贱,反抗意识越强,并因这种反抗而引发天地变化,乃至成为神灵——这其中所体现的珍贵之处可能连记述的干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王琅心思浮动,手指也在书页边缘拨来拨去,最终停在李寄斩蛇的一页。

    这是个流传至现代也少有增减的故事。

    大体情节是东越闽中有条大蛇,每年皆要求送一名十二三岁的童女供它食用,否则便大量制造灾害。地方官无计可施,于是寻找奴婢生的女孩和犯罪人家的女儿养着,每年八月送到蛇洞口让蛇吞食,连送了九年,第十年没找到合适的女孩。有户人家的小女儿叫做李寄,主动要求去应募成为祭品。父母不同意,她便自己悄悄去找县官,要求给她一把锋利的宝剑,一条会咬蛇的狗。到了八月,她在蛇洞口放下点心,自己在庙中藏好,待蛇出洞去吃点心,先放狗咬蛇,又从后方用剑将蛇斩杀。蛇死之后,李寄进入蛇洞,看到之前九个女孩子的髑髅,都拿了出来,痛惜地说:“你们胆小懦弱,被蛇吃掉,真的很可怜。”随后缓步回家去了。

    王琅反复看了几遍,从李寄的主动应募,到她制定计划、筹备道具、利落斩蛇,区区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侠义、胆量、勇力、谋略四者齐备,更可贵的是还能保有对于弱者的怜悯之心。

    “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

    她将李寄之言低声复述一遍,感觉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倒如暴雨前的积云,越发暗流潆洄,于是从书笥里取出纸墨,准备靠练字来舒缓心情。王家以书法为家传之学,不仅出了王羲之这位千古书圣,其余很多人也都是书法名家,留下大量艺术价值极高的字帖。王琅幼年随外放的父亲辗转多地,书法却在家人敦促培养下勤练不辍,心中不平静时,常常会到案几前临摹前人字帖。

    跟随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名为司北,之前见她凝着面色一言不发地翻书沉思,不敢随意打扰,这时候忙上前为她铺纸磨墨。

    淡淡的纸香与墨香在房中扩散。

    王琅提起润好墨的韦诞笔,挥动手腕,于左伯纸上默写刚才观看几遍后已经熟诵于心的李寄斩蛇篇。她心中有事,运笔平缓牵连,用的也不是行书而是隶书。

    一遍默完,随侍的婢女司北小心翼翼将左伯纸从榉木案几上揭起,准备为她铺新纸。然而揭起之后,她却不由轻呼出声,神色讶异。

    王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少量墨迹透过素纸,渗到了案几上。她微微一愣,想起王羲之入木三分之事,抬头对正有点无措的司北笑道:“看来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是有局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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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征西〔一〕少时读搜神,至李寄篇〔二〕,不能已已,乃铺纸默录,书竟而墨透至案,笑顾婢子曰:“纸笔所载,固有限矣。”蛇有鳞,甲兵之象也。或谓征西用兵之志盖始于此。

    ——《语林·德行第一》

    笺注:〔一〕征西即王琅,裴氏著此条时,王官至征西,故称王征西。〔二〕搜神李寄篇,载东越闵中李氏小女寄斩蛇事。蛇者,小龙。齐桓公见委蛇而霸中原,孙叔敖见双头蛇而为楚相,刘邦斩白蛇而立汉祚。斩蛇即斩龙。

    对译

    王征西年少时读《搜神记》,读到李寄斩蛇篇,心情不能平静,于是铺纸默写所读的篇目,写完发现墨迹渗透到了案几上,笑着对婢女说:“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有局限啊。”蛇有鳞片,是军事的象征。有人说王征西用兵的志向是从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