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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进门,脱下帽子,恕之吃了一惊。

    只见王子觉头上只余几缕头发,眉毛落得精光,双目深陷,分明是个正在接受化疗的病人,头若骷髅,有点可怕。

    她怔怔地朝他看去。

    正好王子觉也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见到一个身穿白衬衫花裙的少女,双眼像宝石,一脸寂寥,嘴角微微下垂,那些微的愁苦叫他震撼。

    这是谁?

    他轻轻对贞嫂说:“你有客人,我改天再来。”

    贞嫂说:“恕之是店里的新帮手,我同你说过。”

    “呵是。”他想起来,当时并不在意,原来新伙计是少女。

    松山迎出,“老板来了,请到书房来。”

    贞嫂说:“恕之过来见王先生。”

    她招手叫恕之。

    恕之走近,但不是很近,刚巧站在灯下。

    那盏小小灯泡照在她头顶,在头发上发光,像天使光环。

    王子觉说声好,随即低头,由松山陪着进书房。

    忍之一直坐在角落,一双眼睛像猎隼似盯着众人,这是他站起,“我们告辞了。”

    贞嫂驾车送他们回家。

    她问:“你们学过车吗?”

    恕之说:“忍之做过货车司机。”

    贞嫂说:“以后有需要,你用这辆旧货车好了,取货送货交给你办。”

    忍之回答:“明白。”

    贞嫂笑:“王先生不大管事,今日来是为着学校筹款:小镇两间学校设备陈旧,他想捐赠仪器设备。”

    他们下车,看着贞嫂把车子驶走。

    恕之低头说:“他像具骷髅。”

    忍之说:“医生说他也许可以活过春季,也许不。”

    “你怎么知道。”

    “我长着耳朵,又四处打听。”

    “他看上去很可怕,身上有股消毒药水味。”

    忍之嗤之一笑,“你以为他病入膏肓?又不是,他看你的目光好似小孩看见三色冰激凌。”

    “他好似不是那样的人。”

    “他目不转睛。”

    雪花一直下,谷仓门外只有一盏小小灯光照明。

    忍之打开门,“很快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恕之不出声,把草团当沙发坐,抱着膝头。

    忍之轻轻问:“你知道该怎么做。”

    恕之抬起头,凝视忍之,她清晰双眼像是洞察一切,却又无奈悲哀,这种复杂神情,并不像一个十多岁少女。

    那一边在松宅,小学及中学校长也到了,提交他们文件。

    王子觉只略看一下,便签下名字,取出一张支票递上。

    松山笑,“应该请区报记者来拍张照。”

    王子觉摇头。

    两位校长道谢告辞。

    贞嫂觉得奇怪,司机在外边等,王子觉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贞嫂替他换一杯茶。

    王子觉伸出像爪子似的手指,握住热茶杯,他说:“本来买下松鼠餐车是因为喜欢吃汉堡,现在医生千叮万嘱不宜吃油腻。”

    贞嫂看着他,他似有话要说。

    终于,王子觉轻轻问:“他们是兄妹?”

    “呵是,”贞嫂回答,“一般的大眼睛。”

    “松山说他们是流动工人。”

    贞嫂点头,“那年轻人患病,因此落单,他妹妹得留下照顾他,天寒,雪上加霜,差点做流浪人。”

    王子觉点点头,他缓缓站起来。

    松山说:“我去叫司机。”

    司机打着伞接他上车。

    贞嫂看着车子驶离,轻轻说:“好人应有好报。”

    第二天一早,地上有薄冰,恕之步步为营,咔嚓咔嚓走向餐车,取出锁匙打开大门。

    刚走进餐厅不久,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是王子觉,恕之怔住,她想过去扶他,可是猛然想起,很少病人愿意人家把他当作病人。

    她轻轻说:“请坐,请问喝什么?”

    他笑笑,“早,我要一杯免咖啡因黑咖啡。”

    “马上来。”

    恕之洗干净双手,束上围裙,立刻做蒸馏咖啡。

    王子觉轻轻问:“哥哥呢?”

    “在后门整理垃圾箱。”

    “听说今年特多黑熊下山偷垃圾吃。”

    “动物都不打算冬眠,整年出没寻找食物。”

    “也难怪,本来是他们的土地,我们是后来客。”

    恕之觉得这说法新鲜,她笑起来。

    咖啡香气传出,她斟出一杯给他。

    恕之怕他嫌静,扭开收音机。

    天气报告员懊恼地说:“雪...那白色东西可怕极了,今日又预测有十二工分雪量,冬天真不可爱。”

    恕之开着炉头,把冰冻食物取出。

    一个火车司机推门进来,嚷:“天佑松鼠餐厅,给我来双份腌肉蛋加克戟,还有滚烫咖啡,快,快。”

    恕之连忙倒咖啡煎腌肉,手脚磊落。

    忍之在门外清理积雪。

    再抬头,王子觉已经走了。

    像一个影子,来无声,去无踪。

    货车司机把食物往嘴里赛,“替我做个三层汉堡,放在保暖炉里带走一个。”他嘿嘿笑,“我有无听过胆固醇?我不怕,吃饱再算。”

    有人送杂货来,“姑娘,点收。”

    贞嫂刚刚到,“这边点收。”

    恕之向她报告:“王先生来过。”

    贞嫂讶异,“他有什么事,他找谁?”

    “他没说,喝了一杯黑咖啡就走了。”

    “以往他半年也不来一次,又冷又下雪,天尚未亮透,他出来有什么事。”

    恕之忙着为客人添咖啡。

    贞嫂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看着恕之背影,轻轻摇头,不会吧。

    年轻的货车司机吃饱了,看着恕之,忽然问:“你可想到镇上跳舞?”

    恕之假装没听见。

    “呵,”货车司机耸耸肩,“不感兴趣,在等谁呢?达官贵人?”

    贞嫂提高声音:“史蔑夫,还不开车出发?”

    他悻悻付账,还是给了五块钱小费,拉开门离去。

    贞嫂轻轻说:“史蔑夫不是坏人,我们看着他长大,你要是想散心,同他看场电影也不错呵。”

    恕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贞嫂倒是欣赏这一点,她少年时也是如此含蓄,食物不好吃只说不饿,男同学不合意只推要温习功课,不会叫人难堪,现在都没有这样温柔了。

    夏季,只穿小背心的少女几乎要贴住男朋友的背才站得稳,在咖啡店坐到深夜也不回家做功课。

    贞嫂不以为然。

    她闲闲问:“王先生精神还好吗?”

    恕之一怔,歉意说:“我没留意。”

    贞嫂点点头,是该不留神。

    这时,午餐客纷纷上门来,呼着白气,脱下厚衣帽子,高声点菜,恕之与忍之忙个不已。

    傍晚,发了薪水,他们回到谷仓,忍之顺手把钞票丢进铁罐。

    他说:“今晨,他来看你。”

    恕之不出声,她搓揉着酸软的肩膀。

    忍之用手托起她的脸,“是这双眼睛吗?他们见过一次就不能忘怀。”

    恕之甩开他的手。

    “他再来,你也不要说话,假装看不见。”

    恕之冷冷说:“我懂得怎样做。”

    忍之讥讽她:“我忘记你是专家。”

    恕之转过头去,疲倦的说:“你不再爱我。”

    忍之这样回答:“我们就快可以高飞远走。”

    恕之蜷缩在一角,她倦极入睡。

    第二天早上,她险些起不来。

    她知道已经到了关键上,她必需争取松山夫妻至高信任,才能借他们力踏进王家。

    她一定要每天早上比贞嫂更早到达松鼠餐厅。

    她掬起冷水泼向面孔,冰冷的水刺痛她的脸,她迅速清醒,套上大衣靴子出门。

    贞嫂六点半进店门,恕之已在招呼客人。

    一个中年建筑工人说:“贞嫂,这勤奋的女孩是一件宝贝。”

    天还没有亮,漆黑一片,恕之一声不响帮人客添满咖啡杯子。

    贞嫂向恕之说:“我有话同你讲。”

    恕之说:“马上来。”

    她兄弟在煎蛋及炸薯条,香味四溢。

    恕之替贞嫂斟咖啡。

    贞嫂凝视她,缓缓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精乖伶俐的女孩,又这样勤奋耐苦,照说,无论如何不止是流动工人之替。

    恕之表面一声不响,心咯咯跳。

    这贞嫂精明能干,她莫非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贞嫂说下去:“是看着你兄弟吧,你拉扯着他,所以不能到城里找工作。”

    恕之不出声。

    “我们不知你底细,也没有看过你们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但相信你所说每一句话。”

    恕之静静聆听。

    这时,有人嚷:“姑娘,添几块烘面包。”

    那边忍之连忙应:“知道了。”

    贞嫂接着说:“王先生对我说,他想你到他家去做管家。”

    恕之心剧跳,可是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老管家即将退休,他问我你可胜任,我觉得你太嫩,可是他坚持你会学习,这是个重要职位,王宅共五名员工,你需管束他们。”

    恕之仍然不出声。

    贞嫂忽然笑,“我也知一间谷仓留不住你。”

    恕之的心落实,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她的思潮飞出去:王宅想必有热水供应,有浴缸可以浸浴,她会有正式的寝室。

    “你不要令我失望,好好的干。”

    恕之定定神低声说:“我不去。”

    贞嫂扬起一角眉毛。

    “我要与我兄弟一起,在孤儿院已发誓永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