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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9h9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9 第九回 嘶骑渐遥征尘远
    柳因梦那日在柳府见过卓酒寒,知他持有极厉害的暗器,能轻易杀死比其高出数段的轩辕驰,端的手辣之极。而宁娶风就自更不必说,心地残忍,又负一身当世已鲜有比肩的邪功,要自他二人眼前逃走,那是绝不可能,干脆凝神定气,大大咧咧地走出来,道:“是我呀!宁少侠,咱们见过的,我还赌你赢哩!”

    宁娶风淡淡道:“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柳因梦笑道:“适值酷署,夜里太热太吵,蚊虫又多,索性出来散散心,怎么?这都不许么?”

    宁娶风虽对女人有偏见,却仍不由佩服她的胆识,道:“你挺勇敢的呀------”

    卓酒寒忆性极佳,锐利如锋的目光在柳因梦的脸上身上快捷地扫了一遍,阴森森地道:“是你------柳府的活口------”

    柳因梦心下一凛,暗忖道:“如若你这三个多月来武功未有长进,那便非我对手了。只须小心你那暗器。”当下强笑道:“哟,这位少侠也在呵!你还能认出我?”

    卓酒寒凝然道:“上次算你走运------今日那怪物不在,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柳因梦叫道:“我告诉你,那人是我师父,还有在杭州侦破震南山庄血案的水少侠,是我的师兄,我看你敢乱来!”

    卓酒寒不屑地笑道:“他们俩你现在一个也叫不来。”说着手中已暗暗蓄力。

    柳因梦见此,叫道:“宁少侠英雄仗义,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宁少侠?”

    宁娶风依旧质问道:“方才我俩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柳因梦狡辩道:“没有!什么话?怎么你说的我听不懂?”

    宁娶风与卓酒寒对望一眼,皆冷笑一声。宁娶风抽出紫剑,就要刺出。柳因梦知他无论兵刃还是轻功都胜过自己数十倍不止,顿觉绝望,只恨未报父仇,未见到水一方,便要死了。

    骤然一道红若日芒的火光自二人之间喷过,在昏沉死寂的暗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与明亮。只听一人道:“这位仁兄好臻熟利索的武功,看样子是经常杀害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吧?”

    柳因梦一惊之下,如梦初醒,转首看处,见两个人正兀立身旁,正是水一方与毕锐。柳因梦喜极而泣,感到心中的企望之火再度燃起,颤声道:“水师兄------”

    水一方笑嘻嘻地道:“柳师妹,好久不见啦!你又老啦!”柳因梦听他满嘴嬉皮不恭,只觉亲切无比,只是呆滞出神。

    水一方瞧着没带面具的宁娶风与卓酒寒,三个人同样诡异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浪拓笑傲,刻骨铭憎,无常霸道,几乎在同一瞬间,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缘分感。水一方认得卓洒寒,讶然道:“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那个谁吗?连杀手都被你杀了,阁下果真了不起呀!“卓酒寒亦有些诧异,随即恢复冷漠,似乎这世间的任何奇怪之事都不能令他吃惊,只是道:“你------是你,你是他师兄?杭州的血案是你所破?”

    宁娶风其时身居大漠,不知中原轶事,便问道:“他很有名吗?”

    水一方笑道:“有没有名都是人家说得算,一个人的品行也是人家说得算。我们唯一真正属于自己拥有的,恐怕只有名字了。”

    宁娶风目略微震抖,暗道:“我却连名字也没有了。”他一抖剑,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们就别想再活下去了!”

    水一方道:“等等。我看你跟我也差不多大吧?可你怎么长了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眼?唉!你这种人心老,活着也不快乐!”

    宁娶风怒道:“你快乐,却活不成!”

    柳因梦提醒道:“水师兄你小心,这世上能胜过他的,恐怕只有师父了!”

    水一方当然自知根本不是对手,却依旧笑道:“天外有天嘛,这位师兄未必就能杀得了在下吧?”

    毕锐冷不丁见到柳因梦,顿感到自己的脸色绯晕。虽说袁明丽与之相较要美得多,但一个人一种看法,毕锐对柳因梦这种洒脱与聪蛮的性情,实在觉得有说不出的可爱,不过见柳因梦对水一方关切倍至,心中不由一丝愠炉,酸酸地道:“大哥,这两人可是有真功夫的,你那点儿把戏未知能否应付得了?”

    水一方一听此话,面色顿显涩僵,心中暗骂道:“这长舌恶小子!生怕我不死吗?”又觉毕锐自小受尽家中虐待,总是很委屈,大概见不得做假之事,再说他也是真心关注自己的安危,只不过性子本拙,好心帮倒忙,却也不能怪他,便自强笑道:“你大哥这点把戏,专是用来对付这些会真功夫的家伙!”

    宁娶风持剑便要劈风而至,水一方暗暗在手中卷了十几条最坚韧的干神蛛丝,向空中撒去,这蛛丝在黑暗中所能产生的晶芒已完全为“惊绝斩”的剑辉所掩盖,剑风过去,劲如开山五丁,蛛丝虽是神物,却也架不过这地狱之刃。水一方心中震撼,不意对方的半截残锋居然也神利如斯。宁娶风更是怪惑不解,凭他膂力与内功,加之紫影圣器,任这世上任何力量皆无法迎其锋锐,而在击向水一方时,竟觉得似透过众多厚重的无形之墙一般,自己的武功待到这个地步,又有大小数十战的阅历,却从未有一个对手令他如此费力。

    水一方得意笑道:“如何?这剑倒是不错。我劝两位还是别轻举妄动的好。我师兄妹俩方外之人,绝不会对你们的事有什么兴趣,大家交个朋友,又有何不可?”

    卓洒寒道:“你既已处上风,又怎地说出这种话?分明心虚。”

    水一方曾听罗公远讲过暗黑杀旗冠绝天下的“血影噬心鑽”,便笑道:“卓兄既有‘血影噬心鑽’,何不放放试试?”

    卓酒寒一听不由色变,他从未见这世上一人能如此坦笑面对这江湖谈虎色变的魔器,心想他若非有独到的克制手法,料来绝不会敢这般有恃无恐了,一时也抑豫不定。

    毕锐见所有人都忽视他的存在,柳因梦更是连看到他都没有,心中大感恚怒,悠悠地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干神蛛丝么?”声音倒也不大,宁娶风却是大高手,听得清清楚楚。卓酒寒见水一方窘迫之极的神色,心中也隐约猜到些什么了。

    柳因梦当然知水一方用的伎俩,她不知毕锐是何许人,本以为既和水一方在一起,便应是朋友,却怎料他处处拆水一方的台,言语中充斥了幸灾乐祸的刻毒之意,又见他那歪瓜裂枣的可憎相貌,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厌恶,怒道:“你是什么人?我师兄的事关你屁事?”

    毕锐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满怀窃喜,立时挺起胸膛道:“我与大哥相知恨晚,乃莫逆于心的拜把兄弟,便不得不直言,大哥如此向壁虚造,岂是我辈侠义道所为?我既为人弟,就不能坐视不理。忠言总是逆耳,可做人必须坦坦荡荡------”

    水一方又急又气,苦笑道:“兄弟,你好迂呀!”

    卓酒寒冷笑道:“水姓朋友,恭喜你,当真结交了一个好兄弟!”

    宁娶风这才重又缓缓举剑,道:“水神探,准备好了吗?”

    水一方叹了口气,对毕锐道:“兄弟,你害死我啦!”

    毕锐却道:“大哥,你为何这般虚伪,至今还执迷不悟?”

    柳因梦怒极,飞身过去,一勾一带,将毕锐跌了个饿狗抢屎,挽住水一方道:“师父临别前教你慎交朋友,你都听到哪儿去啦,如今咱们------能死在一块儿,也不枉了。只是------大仇未报------”

    宁娶风和卓酒寒微微耸动,二人皆是身负血海深仇,都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卓酒寒道:“你们俩都有仇人?”

    柳因梦咬牙切齿道:“血海深仇。”

    宁娶风道:“说出来。我们亦是如此。杀了你们之后,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一并帮你们报了仇吧,你们也可以安心地走。”

    水一方与柳因梦面面相觑。水一方道:“我的仇人------叫卓绝。”

    卓酒寒与宁娶风如为雷殛,齐声叫道:“你说什么?”卓酒寒冷冷道:“你说的------是卓绝?”

    水一方猛然想到他也姓卓,便道:“你------你是卓绝的儿子?哼,看来这仇不用指望报了。”

    卓酒寒冷笑道:“真可奇了,你姓水,反倒与我卓家有仇!看在你也姓水的份儿上,你自行了断吧。”

    水一方却道:“这世上,谁也无权主宰我的生杀予夺,任谁也不能。”

    宁娶风傲然道:“我真的不想杀你,可你这种性情,没人会相信你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更别说------你还有这样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你的拜把兄弟。”他收回剑,道:“这样罢,你若能挺我一掌,我便放你,可你那兄弟却非死不可------”

    水一方道:“那可不成。我绝不会抛下他不管。你打我两掌好了。”

    柳因梦道:“师兄,我来分受一掌!咱们能死在一起,也别无他求了。”

    宁娶风道:“你的命须另算。”

    水一方却不想就这样死,但见柳因梦神色绝决,言辞恳挚,心下十分感动,便挺起胸道:“这样罢,我来挺你三掌,换我的命,义弟跟师妹的命。”

    柳因梦急道:“师兄,那个小杂种算得什么?如何值得为他受一掌?况且这人的武功实在已臻鬼神化境,莫说三掌,一掌你便承受不起!”

    卓酒寒一旁道:“不想死也行,把眼珠子挖出来,耳朵刺聋,四肢打断,再将经脉震裂,变个白痴,便不会泄露秘密了。”

    宁娶风周身剧震,他曾深切地体会到这种对人体极致的摧残所带来的无尽痛楚,因此不想这样做,只是威然道:“卓兄你不必担心,就算羡仙遥,硬挺我一掌也得断几根肋骨,这小子半点儿武功也不会,我保证一掌毙命,绝无生还可能!”

    水一方伸手道:“慢着!喂!我为什么要受你三掌,你可记得?”

    宁娶风道:“你不是要保住你们一行三人的命么?”

    水一方笑道:“照啊,你要是一掌把我打死,那我的命也没了,还受你三掌作甚?”

    宁娶风脚下微动,阴寒彻骨地道:“你------不必再说些没用的话了,这世没用的人和没用的话都太多了------受死吧。”

    水一方又道:“等等------喂!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要打就往我身上打,别打脸,我这般英俊,死时也不能太难看。”

    宁娶风忆起自己秀美清朗的外貌被无情残忍地毁去,不由心头一阵抽紧,仿佛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处。他长舒了一口气,道:“好,我不打你的脸。”言罢挥起一掌,如匹练银河,恢弘若诗,浩瀚之气疾卷而出,如同那柄“惊绝斩”般迸射出无与为对的绝代芳华。柳因梦见此情景,几欲迎上挡住水一方。毕锐陡然清醒,偏偏拉住柳因梦,柳因梦一身柔曼武功多凭巧劲,气力却没多少,毕锐又是晦迹韬光的习武之人,一时竟也动弹不得。

    水一方在这极短暂的一瞬想到自己的谑浪不羁,孤标傲世,决心赌这最后一把。掌风已至,但听“轰”地一声,宁娶风右手剧痛,水一方狂喷鲜血,载倒在地。宁娶风何等高手,一触更觉水一方有诈,但想到长安城一面之缘,此人确是洒傲良朋,心下不忍。自己要报血仇,将来不知要杀多少人,而后孤独一生,却盼能有个真正的友人。他长衫一撇,仙潇洒逸,已然在数十丈外。卓酒寒见他仅仅击了一掌便离开,而此时却剩下两个活人,暗自抱怨他心地太软,而自己又非毕锐与柳因梦联手之敌,故而一阵迟豫之后,也疾行而退。

    柳因梦感到世界突然没了颜色,刚要扑到水一方的尸身上放声大哭,却见水一方睁开被血溅得艳红的眼皮,极为吃力道:“快------解开我的衣服------”柳因梦愕然刹那,立时解他胸口之扣,全然不顾男女之嫌。胸口竟有一块外包黄布大磁石,虽不如罗公远于柳府灭门之日拿出的那般宽厚,却也委实不小,但已为宁娶风奔雷一击打成了四块。水一方虽还有命,却被震坏了内脏,气血逆转,若不即时就医,仍是朝不保夕。柳因梦一见水一方向竟还活着,如梦初醒,便要大笑,水一方却忙道:“别------继续------哭,哭啊!”

    柳因梦遂解其意,放声大哭起来,此时宁娶风虽已相距极遥,可凭他修为,仍可隐约听闻。

    毕锐见水一方还活着,忙假惺惺地关切道:“大哥,你没事就太好了!小弟适才------”

    水一方知他愧疚,忙道:“不-----你没错,骗人终究非良久之策,还需靠真实本领。”

    柳因梦恶狠狠地对毕锐道:“你这恶俗的豚彘!还有脸这般大义凛然地叫‘大哥’?恨不能将他投畀豺虎。”

    水一方道:“行------行了,师妹,不碍事,咳!------”柳因梦将自己听到的原原本本旦寻简扼要地讲述了一遍,水一方听得直点头,又不住咯血。

    柳因梦气恼之余,又有说不出的心疼,急道:“师兄,你毕竟受了重伤,须得速速就治。我这就背你去城里寻朗中!”毕锐一听,心中更是不悦,只是不便作声,但眉目中已显现出忿懑之意。而那水一方又何等智慧,立时察辨,知毕锐对师妹有意,想到义弟自幼可怜,实是不忍,道:“不妨------师妹,你既在庐山大会上现过身,便不可无来由地突然失踪,况且以那宁娶风阃奥造诣,怎会追你不上?卓酒寒阴险灵狯,又哪能不质疑这此中之诈?”他气血极虚,唇瓣紫颤,声若蜂鸣。柳因梦觉得委实在理,但又不愿抛下师兄不管,只道:“那我们该如何?总不能看着你死罢?”

    水一方道:“我------我自己去,没事的,你们二人随他们的大队去西域好了。只是应得万分小心,防那宁、卓二人施奸谋。”

    毕锐一听大喜道:“就这样!大哥,你自己要保重!小弟定当照顾好柳妹!”

    柳因梦见他獐头鼠目,一脸卑贱猥琐相,怒道:“丑八怪你唤我什么?谁要你照顾?”毕锐胆小,立时仗马寒蝉,垂首不语。

    水一方道:“那便请柳师妹照顾我义弟了。”

    柳因梦仍不放心,踌躇道:“你真的能坚持?”

    水一方道:“快走吧!卓酒寒诡计多端,心思惟危,定会再回来瞧的。你二人合力虽不逊于他,但------咳,但他有暗黑杀旗的天下第一暗器------”他拉过火杵,支撑起身体,旋开葫芦,喝了几口药酒,然后以杵为拐,一步一曲地走出去。

    柳因梦心烦益棼,又回头瞧那毕锐,此人外似忠厚,实则无耻到了极点,群轻折轴,终为水一方大患,又知他身负武艺,杀他也不容易,便屡缄已口,不与他作声一句。

    水一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时醒来,顿感周身如万蚁攒噬,疼彻心髓,阳光极是炽烈,只刺得他又合上双眼,然后再缓缓地睁开。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声道:“心香,你可知这犯了戒?”一听便知是师父对徒儿的口吻,音调却多少有些勉强之意。

    一年轻女声道:“佛祖不是说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么?这总比破色戒强多了罢?况且徒儿根本没破色戒,只不过把个小子拖进尼姑庵,师父您看着不习惯而已。”这声音虽并不如何动听,却极是狂放不羁,非常迎合水一方的脾胃。可这哪是徒儿对师父的言语?

    老声叹了口气道:“心香,老尼不敢管你,亦管不了你。你当不了尼姑,还是还俗去罢,老尼也不致成天提心吊胆。”

    心香道:“师父若是嫌咱不守清规,徒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再也不回家了。我娘一旦来打听我,最近怎么样,又在泥云庵找不到我,这可大大不妙了,她还不一把火烧了这儿,再把师父您老人家剥了皮?”

    水一方听了真想笑,却笑不出声,连笑的表情也没力气摆出来了。他听到那年轻女尼关上了门,向自己走来。他睁开眼一瞧,见女尼大约十六七岁,玉肌雪肤,楚腰纤曼,相貌虽不及袁明丽、谷幽怜,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佳人了。

    水一方开口道:“你救了我?”

    女尼面露讶意,随即镇定,道:“你如此严重内伤,怎么还能开口讲话?”

    水一方道:“谢谢啦。”

    女尼端起外屋一碗煮好的参汤,道:“这很补的,趁热喝了罢。”

    水一方问道:“人参不好吃。不如狗肉砂锅,有没有?”

    女尼一挑秀眉,道:“开什么玩笑,吃肉能治你的病么?再说好歹我也是个出家人,你敢跟我要狗肉?”

    水一方笑道:“你可知一草一木皆有生命?庄稼亦是生灵,你吃粮不算杀生?人性自私虚伪,又怎会不打诳语?人欲基在酒色财气,又如何能禁酒肉和□□?五戒之中,仅禁偷盗方是合理。”

    女尼一时口顿,道:“你刚醒过来就这么多话?这是佛祖定的规矩,内中自有禅机,我又如何可改?”

    水一方道:“难道你从未恨过一个人,并且脑海中猛地闪过要杀他的念头?你当真从未喜欢过一个人,又------”

    女尼打断,怒道:“住口!你既然有力气说话,那自己捧起来喝了罢!”言毕将那碗参药往桌上一扔,奇的是汤水滴汁未溅,连碗底都牢牢粘到桌面上。水一方半天也拔不出碗来,想把嘴贴去吸,一时气窒,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女尼看得真切,扶起他道:“你真是个混蛋。”脸又红了红,复道:“怎样?戒妄语,没说戒骂人呀。再说这也不是妄语,你本就是个混蛋。”

    水一方喝了几口汤,似乎有了力气,一连几口全喝了进去。心香只道是他爱喝自己炖的汤,喜道:“好喝吗?”

    水一方直言道:“刚才太渴,这碗不够,再来碗水罢。”

    心香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小混蛋!你叫什么?没名字的话就叫你小混蛋好啦!”

    水一方正色道:“敢问小师父,可知卓绝此人现在何处?”

    心香面色陡变,怒喝道:“你是谁?”

    水一方喜道:“你认识?”当下站起身来,又一个踉跄倒地。心香不去扶他,怒气不减道:“你是他儿子?”

    水一方道:“他是我儿子。”

    心香更怒:“放你妈的屁!他是我------他,他怎是你儿子!你敢------”说话总是半截,水一方听得一头雾水,心中仍旧兴奋不已,自己因祸得福,阴差阳错地得知了卓绝下落。但见她如此状态,已知她必与卓绝有莫大渊源,当下闭口不谈。

    心香愠色微消,道:“你是何人?找卓绝想干什么?”

    水一方道:“有急事,他可在这庵中?”

    心香冷笑道:“他早就死啦。”

    水一方道:“心香小师父,你跟这位卓绝先生怎生称呼呀?”

    心香喝道:“与你无关!再不闭嘴,我就赶你出庵!”

    水一方暗忖,一出去非给人砍死,当下嘻嘻一笑道:“小师父言重,你乃我救命恩人,在下怎能以怨报德呢?不说了不说了!”

    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开门,心香,我是心仪!”心香心下略宽,轻轻打开门,那心仪急道:“师妹,外面有人来------”语气甚是敬畏,又瞟了水一方一眼,水一方见这里的长辈怎么都对心香这恭敬,但见她如是说,便知要杀他的人循着血迹找到了泥云庵来了。

    心香不疾不缓,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邪气,道:“真可笑,难道他们不知我在泥云庵么?”

    水一方心道:“水爷,这女娘大有来头,不会是公主她老人家吧?”他趴到窗沿往缝外看,见大堂内儿十名持剑女尼站成两排,分别由两名老尼带头,进来要抓他的人约莫十七八个,衣饰兵刃各不相同,其中一人正是六盘派掌门水宗沛,他喝道:“兀那老尼,快将盗走‘沉碧剑’的小贼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庵!”

    主持云奥师太道:“水大侠乃是名堂门正派的一代宗主,自是不把敞庵放在眼内,但敞庵再小,总终是佛门清静之所,怎会私匿什么窃剑小贼?水掌门------”

    水宗沛叫道:“老尼姑!我们宁盟主乃当代武林至尊,金口玉言,又怎会说假话?”

    水一方顿时明白,此行去西域的队伍太也庞大,宁娶风要将其全灭极是不易,更正可以己为幌先支开其中一些江湖人物。又暗道:“这般说来,这‘心香’的背景极强,从她适才掷汤碗的的手法来瞧,武功亦不弱,宁娶风若然不知她底细,又怎可借刀杀人?是了,这女子若与卓绝有关,那必与卓酒寒有关,至今卓酒寒也在宁娶风掌控之中,自是早就查得明彻了。可此时依水宗沛所言,宁娶风已然是武林盟主,号令整个江湖,那更是------这人便是我那儿子?不肖的畜生!”

    心香忽然出门,冷笑道:“原来是名门正派的人来啦。不错,小贼是在这儿,可你有何本事抓了他去?”

    一名大汉怒道:“你一个破庵女尼也敢如此狂嚣?十几年都活在狗身上啦?”

    心香道:“阁下可是广东柳叶刀门的柳建洲掌门?”

    柳建洲一怔道:“你是什么路数,知道大爷来历?”

    心香道:“阁下还是快走罢,莫惹怒了我,柳叶刀便就此失传了。”剑已出鞘。

    柳建洲大怒反笑,道:“好哇!一群好久没碰男人的尼姑见到小贼,兽性大发,想破了色戒快活快活吧?”

    心香忽地欺到他身边,柳建洲见她居然有这等身法,却也不敢怠慢,当下一招柳叶刀法“晓风残月”,此刀法并不以刀伤敌,而是封住胸前诸穴后,左掌劈出。谁知心香迎面一剑,柳建洲忙回刀格挡,心香右掌似灵蛇盘却,聚合倏忽,游离幻动,自刀剑相隔之处陡然拍出,“啪”一声,反将柳建洲击退好几步。用的正是这同样一招“晓风残月”。

    水宗沛知她仍手下留情,当下白芒滚掠,长剑惊啸递出,心香却直伸右手,仿佛是要来抢剑。水宗沛大惊,武林中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着实不少,但六盘派有一门祖传的单手夺兵术,乃祖师武恒轩年轻之时得“律佛”道宣指点,创下的一套精妙功夫,只是后世掌门授徒时总留了一手,以致绝处往往不教,愈传愈不景气,到水宗沛这一代,已再难悟其昔年初创之神韵,但道宣神技着实奇达毫巅,即便如此仍有很大威力。水宗沛陡见此术又惊又焦,心忖莫非她受六盘高人指点过,亦或她与六盘派极有渊源,但此时已无暇多虑,内力猛汇于剑柄,心香却将手转动得如一条绸带,灵到了极致,猛地返回疾点即后撤,登时水宗沛手上一麻,若非他自幼习武内力深蕴,只怕剑已然脱手。心香并未想到这些,另一手急于夺剑,却不知水宗沛好歹名派宗主,焉能是左道柳建洲之流可比?踉跄两步骤然稳住下盘,“千斤坠”一使立时站住,转而一招“胡狼抄食”再与心香争这柄几欲脱手之剑。柳建洲一旁见此机难得再逢,脱手三柄柳叶飞刀嗡嗡挥出,水一方见此心中大撼,方欲叫出,却见心香已在逾寸之际,扭躯一拈,似海豚跃水般轻快而又未失美曼,已然将刀一一接住。

    柳建洲虽惊,却惊不过水宗沛。他曾听师父说过,昔年“武林四极”以“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武功为最高,成名之技便是轩辕氏的“血影神功”,此功含砂射影,极为阴毒,而其中最毒的一式便是“血影转僵手”,意为挨上一招便立时化为一具冰冷的僵尸。心香即便会如此魔功,却不在一开始用,且以它接下暗器,可见她也只会个虚架,并不能真正发挥“转僵手”的巨大威力。创下“血影神功”的杀手组织暗黑杀旗以天下第一暗器“血影噬心鑽”扬威于世,可见必对暗器之流颇有见得,单瞧她年纪轻轻,便可如此臻纯地接下柳叶刀流的精妙连环飞刀绝技,“血影神功”之强,足见一斑。申屠无伤藉此武艺纵横九州,恐怕除了宁娶风,任谁亦无法制住他了。

    水宗沛念及此处,不由惊叫道:“你是------暗黑杀旗的人?------你跟‘血影神屠’什么关系”

    心香冷笑道:“菩萨我不是暗黑杀旗的人,是什么人你也管不着。再不走人,教你也立时变作僵尸!”

    水宗沛叫声:“好生张妄的贼尼姑!”却也不敢上前,他见自己与柳叶刀门的绝秘之技竟全被这十六七岁的小尼姑轻轻松松施了出来,何尝不是震撼莫名,却怎样也想不出她究竟是哪一号人物。水一方猛地想起尚启雯,她亦会“拈星手”、“火云掌”,而且运用起来比陈世通、袁冲还要厉害,那这女尼心香岂不出和她一样,是大秦景教冷月宫中人?

    心香娇笑道:“你们俩既是带头的,那余下的想来就连你们也不如了?那还是都滚吧,小尼姑烦了啊!”

    蓦地气勃如蒸,形深似黛,似龙腾般爪舒鳞跃,陆离流漫。心蚝惊惶,知是有大高手到了,想要从这一击中看出对方路数实是不及,便是能否闪避开来亦是未知之数。心香全力拔起,奋飞横绝,却依旧被劲气冲到左肩,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柳建洲大喜,叫道:“鹿真人!”出掌之人玄衫荡然,仙风道骨,正是长白派掌门鹿玄奇,他笑道:“‘真人’二字决不敢当,鹿某迟来,水掌门,柳掌门可曾受伤?”

    水宗沛心下不悦,只想道:“这老好人平素里谁都不肯得罪,怎地今日又突然殷勤起来了?”

    鹿玄奇笑问心香道:“贫道这一掌势出太急,未持有度,是否伤了小师父呀?”

    心香恨恨想道:“起码得酸麻三四天,老乌龟蛋,我杀了你全家!”面上却道:“牛鼻子前辈是鹿玄奇罢?”

    鹿玄奇一愕,旋即道:“小师父怎知贫道微名?”

    心香笑道:“你出名嘛。全天下的道士,就你长得跟鹿似的。你可知我是谁?”

    鹿玄奇暗思道:“此女的武功实是繁杂,虽只徒是虚势,莫非是冷月宫邪教之人?”当下道:“姑娘是否姓冷?”

    心香面色陡变,鹿玄奇见此更有把握,道:“若老道所料不错,姑娘未出家前的闺名,可叫冷香凝?”

    心香昂首道:“不错,牛鼻子你怎知道?”

    鹿玄奇道:“那冷月教主就是你的生母?……中屠无伤……是你的父亲?”

    水宗沛厉声道:“邪教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心香目光如电如炬,射到他的脸孔上,道:“怎么,你想诛,你来诛啊!”

    鹿玄奇叹道:“老道本念同是出家人,又是个小姑娘,待要手下留情,可现今又不同了。降妖锄魔,乃我正派天职,贫道唯有顺天命而行之了!”说罢一抖拂尘,“刷”地扣将上来,心香侧身一让,回剑反刺,鹿玄奇的武功只略逊于衍允,如何能为她所伤,拂尘立时返撩,将剑罩在其中。心香内力凝于剑尖,想要将拂尘撕开,却感到一股极大的粘力始终缠绕于剑身,愈来愈强烈浓郁,自己的整条右臂在激颤不已。昔日孤独舞于庐山五老峰颠击碎简寂观观主陈茶道长的拂尘,那拂尘比鹿玄奇所持坚韧,乃乌金丝与铁丝饶成,但独孤舞的武功又岂是冷香凝可比?况且以鹿玄奇内力之甚,一支普通的拂尘已远胜陈茶的拂尘。心香急怒交加,鹿玄奇内力源源不绝,气冲宵汉,浑厚而继,心香只觉疼麻难当,不由大叫起来。

    但听“倏”地一声,其实那是七八柄剑齐来,若非鹿玄奇此等高手,亦断然听辨不出,心下却也暗暗讶然,此些人武功与心香在伯仲之间,但厉害的是出剑之齐,纤毫未爽,实是达到心神相通,灵犀互流的境界。他若再不撤手,那剑便要贯胸而出,鹿玄奇忙回手后抓,那些剑竟都疾转起来,鹿玄奇艺业再高明,也不敢在七八支剑中伸手攻击,只要稍不留神,手指必为所断,连忙长身拔开,斗转参横,内蓄雄刚之俊德。那些仗剑之人都“噫”一声,声音柔美,皆尽是年轻女子,似对鹿玄奇神妙的轻功招为奇讶。

    心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惊叫道:“大师姐!”那八名女子齐齐站在她身边。为首一女子身材略高,秀发雪肤,虽无甚绝色之处,顾盼之际却也尽态极妍,另有风致。那女子道:“晚辈冷月宫大弟子姚启萍,见过鹿道长。”

    鹿玄奇冷哼一声,拂袖道:“今日得罪了。”转身而去。水宗沛、柳建洲亦不敢得罪冷月,以为她便要亲临,皆跟着匆匆离开。

    姚启萍道:“小姐,宫主要你即刻回日月山。”

    心香冷冷道:“我不回去,她若再滥杀一人,我就做一辈子尼姑。”

    姚启萍厉声道:“小姐,若非我们即时赶来,你焉有命在?”她故作,作以示关心,心香岂有不知,便装模作样叹道:“还是大师姐对我好。我跟你回去便是。”她并非剃度出家,故此只是换下衣饰,方要走,她启萍却疑道:“小姐,我等虽未禀明师父你就在此地,却也来劝过你很多次,你为何……此番这般爽快?……后面藏着什么?是男人?”她未待心香反应过来,剑锋滚芒,已然射入后屋内帘,但听见心香一阵惊呼,却什么也没看到。

    水一方已不在了。

    宁娶风冷冷扫视窗外荒烟蔓草,白苇黄芽,在他眼中,一切皆是败落之象,生命虽有活下去的意志,却没有一丝一毫幸福的希望了。蓦地,有人在轻扣房门。宁娶风剑眉立竖,道:“哪位姑娘?有什么事么?”

    门外正是武夷仙子子悠然,她于庐山五老峰之前,为宁娶风技折群豪,剑霸天下的踔厉风发之慨所深深钦慕,心生爱意,不由自主地来找他,却没料到对方未见到自己是谁,仅凭两声扣门之音便知是年轻女子,武功之绝实已臻鼻垩挥斤之境。

    莫悠然芳心鹿动,轻轻打开门,见宁娶风正负手卓立窗前,相貌虽是平平,却是肝胆轮囷,风华傲绝,心中情慕缠怀,面色急红,不知该说什么。

    宁娶风看也不看她,只道:“武夷派莫姑娘,什么事,快说。”

    莫悠然吱吱唔唔道:“宁大哥,……”

    “盟主。”宁娶风这才回头,满目厌疾之色。莫悠然吐吐舌头,道:“是,是,盟主。盟主好像……不太高兴?”

    宁娶风道:“你是为这个而来的么?”

    莫悠然忙道:“是,是呀!”

    宁娶风冷笑道:“你不是进门后才知道的么?”

    莫悠然愈发面色绯晕,眉波流转,轻声道:“盟主……你好像从未高兴过,盟主……”

    宁娶风猛地吼道:“滚!”

    莫悠然一阵剧愕,泪珠颤于睫梢,道:“盟主,我……”

    宁娶风转过身来,叫道:“你想死吗?想死吗?”

    莫悠然伤心过于害怕,捂住脸庞,哭着跑出去,撞在就要走来的谷幽怜身上,更是羞不可胜,快步离开了。谷幽怜诧异地回头瞧了瞧莫悠然的倩影,然后目光与宁娶风利如锐锋的可怕眼神相逢。宁娶风见是她,心中更是憎恨,但面孔上依旧显出柔和之色,并有些许笑意。谷幽怜见此,知他仍爱着自己,便缓步走过来,两人面面相觑,却好一阵儿无话可说。宁娶风决定先开口,令她完全相信自己有复合的诚意,便道:“谷师……谷女侠……咳,张夫人……”

    谷幽怜忙道:“我……宁盟主,我还尚未成婚……”

    宁娶风遥望远处,道:“快了。不是吗?”

    谷幽怜心下一凛,知他受过千难万苦,虽有上天眷顾,教他偶得不世奇功,却仍消不去过往的创痕与此后一生一世都无法解脱的寂寞,不由一阵酸楚,道:“宁盟主,……我对不起你……”

    宁娶风知她性情,却没料她如此沉不住气,便故意道:“谷女侠何出此言?”

    谷幽怜竟哭出了声,道:“宁盟主,……边大哥,我真的……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宁娶风此刻的愤怒已到了极点,真想立时将她撕成碎片,但他长久与邪人为伍,得一难之恶,水绮之忍力,卓酒寒之隐匿,是以面上仍不动声色,竟尔挤出了两颗泪珠,任其在脸上划过,仿佛两个多月前的血流过脸庞。谷幽怜见他也已动情,再也按捺不住,便要伏在他身上痛泣,却猛地发现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睛,正极为愠怒地盯着他们,是张谦!

    谷幽怜惊叫一声,忙拭干脸上的泪,站得远一些。宁娶风何等功力,听风辨器。在张谦发现他们之前便早已发现了张谦,却为享受巨大的复仇快感,仍装不解,言语中竟恢复昔日之口吻,且大声道:“谷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张谦大怒,大步走上前去,道:“盟主!”

    宁娶风装作尴尬之相,道:“哦……哦,张掌门,不好意思,没看见你。”

    张谦城府极深,也知不好太得罪对方,只得抑下气来道:“宁盟主,我适才寻未婚妻,却如何也寻不到,我还怕她出危险,……没想到她在你这儿!”他瞪了一眼谷幽怜,又道:“既在盟主这里,那就是最安全,怎会出危险呢!我可大大地放心了。”

    宁娶风这才轻蔑地笑笑,针锋相对也道:“不错,在我这里不会出什么问题。张兄,你既总放不下心,担忧谷姑娘的安危,不如就让她搬过来住吧,我也她照顾着她些。”

    张谦怒不自胜,重重地道:“谢了,这倒不必!”然后冲谷幽怜道:“还愣着干什么?宁盟主他老人家领袖群雄,日理万机,正事都忙不过来,你还在这儿耽搁盟主的宝贵时间!”

    宁娶风轻笑一声,道:“张兄客气了。谷姑娘性情爽朗,谈吐不俗,和她在一起非常愉快,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张谦益怒,谷幽怜见此忙拉过他的手,道:“我们走!”

    宁娶风在后面叫道:“谷姑娘慢走,若有闲暇,还请再来,不送了。”

    张谦此时亦更加确信宁娶风不是边城雪,否则应当惊惶失措或十分憎恶,又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只是此人武功太过神妙,只不知究竟是何底细,他既看上了谷妹,虽不能明抢,但终是盟主,大权在握,自己实是得罪不起。

    两人走着,谷幽怜心事重重,道:“师兄,……我……”

    张谦冷冷道:“师妹这么漂亮,到哪里都有人赏慕啊。”

    谷幽怜顿住步伐,道:“师兄,你别胡说,宁盟主他……不是那种人。”

    张谦笑道:“好啊,大婚那天请他喝杯喜酒罢。……或者是请我?”

    谷幽怜心中猛地一抽,忙道:“不!师兄……我是……铁定要嫁你的……”

    张谦道:“但愿。”

    谷幽怜见他面色邪狯,怕是认出了宁娶风的真实身份,一时惶乱不安,补充道:“师兄,你……你千万别乱来……”

    张谦干笑了两声,道:“怎么?对我不满意?……谷妹,你说他像不像?……嗯?”

    谷幽怜周身剧震,很费劲地转过脸,迟疑道:“师兄……像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像不像?”

    “像吧?的确太像了。”张谦缓缓摇着头,兀自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道:“我也觉得像。虽然长着一副完全不同的样貌。可人的相似并非只靠样貌决判。你把他看作那个人的影子吧?”

    谷幽怜低垂着绝秀的面庞,道:“不……”心中却已落下大石,张谦并没有发现宁娶风便是边城雪,但边城雪坚持活下来,并学到了绝世神功,此番改姓换名重返江湖,艺扬天下,必是来报仇的。而他已不将自己当作仇人了,那自然是要向张谦索命的。张谦又道:“他令我想起了那个人。你不记得了?那个人也还活着。那么……他现在又在哪儿呢?我很担心哪,很担心……”他忽地转向谷幽怜道:“你也担心吧?”

    谷幽怜娇躯轻颤,旋即恢复平静,冷清无力地回答道:“我说我不担心,你信吗?”

    张谦嘿嘿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开了。

    水一方吃力地撑着拐杖,渐渐游入一片碧幽滴翠的竹林,温详的日光为林中之绿所染,变得懦弱而惨黯。忽见败叶乱舞,阴阴烈风中似有人在吹箫,还有剑锋刺劈之声。那箫起初低糜不振,而后却愈发高涨,浩浩然,舒愁泻伤,嗟号昊昊,似诉说槛猿笼鸟之怨,大有呵壁问天,冲冠发指狂悴于世之意。

    水一方迟疑之间,却不由自主向里面蹒跚而入,却感剑风已遥遥迫近。放眼而视,但见依稀有两个人影,正在跃来闪去,剑光耀目,一旁高岩上又坐一人,正在吹箫。那吹箫者冷冷向自己望去一眼,水一方这才明白,此人早已知有外人入林,此乃武林大忌,便以内力猛地变调以摧荡心志,好在水一方半点武功也不会,所幸未受其音所伤。两相斗者中一人边斗边问吹箫者道:“宋兄,来者何人?”

    另一人道:“不妨,恐怕是樵夫,否则不会不受伤。咱们再来!”二人如此对答,却吐气均匀,声音沉朗,毫无半点因分神而凝滞之意。青衣剑客剑势走缓,玄衣剑客却有些拙然招架未及,所谓刀走黑剑走青(轻)剑需轻灵快捷,玄衣剑客落了下乘,似要撤剑,却猛地向水一方这边反手一刺,剑气如光,恢弘昂然,直逼射过来,不到水一方身前时已令水一方产生极大的不适与胁迫感,那青衣剑客哈哈大笑,也出一剑,划孤而出,将马上要冲入水一方胸膛的剑气硬生生化开,芒辉四泻。余力仍令水一方隐隐作疼。那青衣剑客笑道:“原来这位老兄……小兄弟真不会武功,想来也不懂江湖规矩,既如此,也不必废他招子了。”三人再不理会水一方。玄衣剑客倒剑相持,长长一揖:“言兄一年未见,武功又有大进,看来沈某真的再也不是对手了。”

    “宋兄”笑笑道:“两位都是当世的剑术至尊,输了也不过天下第二,小弟佩服之至。倒也不必非拼个高下出来。咱俩喝酒去。”

    水一方向来好事,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三个人躲在小竹林里,当然说什么都行了。”

    青衣剑客猛地回头道:“你也懂剑?看来也非凡俗子,按江湖规矩将招子剜出来!”

    水一方装作没听见,又用火杵击了一下竹子,竹子巍然不动,然后伸开大拇指赞道:“水大侠,一年不见你武功又有大进,看来真的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您真乃当世的武学至尊,这一杖明明已将竹子内部击得四分五裂,外表却仍看不出来,仿佛是一根没被击过的很普通的竹子,小弟佩服之至!”

    青衣剑客大怒,拔剑额上,玄衣剑客一下抢住他道:“言兄,又何必跟个跛子一般见识?”

    水一方道:“是啊,这里一共四个人,你输了也不过天下第四。”

    “宋兄”道:“在下宋丙由,这位是江湖人称‘一剑冲天’言勇,这位是‘破天柱’沈万山,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没请教阁下的万儿。”

    水一方道:“好说,水一方。”

    三人大惊道:“你是水一方?那震南山庄之案为你所破?”

    水一方笑道:“怎么,这事儿很轰动么?”

    宋丙由道:“水兄弟适才几句话,莫非对剑术真有独到见解么?”

    水一方道:“见解不敢当,独到却是非常独到的。”

    言勇道:“言某愿闻其详。”

    水一方道:“几位可知最厉害的剑法是什么?”

    宋丙由一怔,道:“莫非少林达摩剑法?”

    水一方摇头道:“不莫非。”

    言勇道:“那是独孤鸿傲的空空极乐剑?”

    水一方道:“差大了,没听说过。”

    沈万山回望二人,又道:“是否当年武术之王宁娶风所创惊绝斩式?”

    水一方道:“否。”

    水一方道:“你们可知使剑是为了什么?”

    宋丙由愕了半晌,道:“为了行侠仗义。”

    水一方道:“剑不为别的,只为捅人,没第二种用处。下次有人问你们使刀是为什么?你们就说为砍人。伤害对方,是剑法的目的,轻则使伤重则使亡。有些人说剑法的最高境界是人剑两忘,人剑两忘那是傻子。有些人说是人剑合一,人剑真合一就死了。这些人是王八蛋。剑法应当以目的为境界,伤敌愈深境界越高,当然,这是在自己不受对方伤害的前提下。”

    三人只听得目瞪口呆,沈万山打破沉寂问道:“如果对方要伤自己呢?”

    水一方道:“你没问我为什么使盾呀,就为这个。人已经在使用弓箭时,野兽们却在以牙齿和爪子比试,那叫‘齿法’或‘爪法’吧?有屁用?摔进陷阱里就完蛋了。唉!一个人即便是剑法第一,你也可以趁他不留神从山顶推块石头砸死他。你信不信林子里的狮虎豹狼都有它们的‘爪法’‘齿法’第一的‘爪客’‘齿客’?而对于我们人而言,咱们瞧得起它们吗?不会动脑的人就是头畜生。”

    三个人听得惊讶莫名,少顷,宋丙由叫道:“小兄弟真乃武学奇才,此番见解太独到了……”

    水一方道:“我么,没学过武,还是个病夫,来这里一顿口舌是为讨点儿银子,混口饭吃。”

    言勇道:“水兄,适才冒犯,还望原宥则个。以水兄搦翰才华,说这些给世俗之人用以赚钱,岂非沾污了这些金玉良言?来来,水兄若不嫌弃,请随在下以寒舍一聚,薄酒相敬,以畅襟怀,酣论天下事如何?”

    水一方道:“如果推辞,那我也太虚伪了。”

    三人大笑,引水一方前去。

    路转峰回,一条曲径通往林深幽之处。熊猫噙笋,飞鸟鸣碧之中,有一座翠绿屋舍,雅致之极,仿自画中而出,与竹林相辉相映,若不细瞧,根本辨别不出。言勇劈柴,沈万山烧水,宋丙由将檀木桌椅摆好,碗筷上齐,端上各料珍肴,金鳞醉羊肝,清香八仙脍,九曲盘龙鳝,粉顶烧鹅肉丝,红鲈樱红碧荷汤。一坛绍兴司马山庄的女儿红满满斟上。

    水一方愣了愣,道:“几位,在下一个无知跛子,胡扯几句扫了几位居士雅兴,又何必如此盛宴……”

    言勇道:“我兄弟三人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觉相见恨晚,佩服水兄的爽朗豪傲,与水兄十分投缘,请干了这杯。”

    水一方仰首喝干,笑道:“多谢。言兄,适才你说兄弟三人,这位沈兄在这之前又说一年未见,看来几位难得一年见一回,却让我给打扰了。”

    三人都不由一惊。宋丙由暗想:“此人对我三人一举一动都记了下来,究竟是何用意?”

    沈万山却不想这么多,笑道:“水兄真是聪明,我兄弟三个是为了……”话被宋丙由以眼神止住。言勇道:“不谈这个,水兄请尝尝这些粗菜,虽然不怎么样,却也……”

    水一方道:“谁说不怎么样?言兄这般谦虚。譬如这盘龙鳝,是贞观年间江南的贡品。金鳞醉羊肝,是将黄河之鲤与酒、蒜、醋、糖浸泡,下锅与草原肥羊之肝同炒,既略有酸甜,又显酒香,与喝醉颇似。再看这八仙脍,八仙是狗肉(吕洞宾)、驴肉(张果老)、韭菜(曹国舅)、香菇(何仙姑)、蒜头(汉钟离)、豆腐(蓝采和)、香菜(韩湘子),每两味一起或每三味一起,各有一种不同味道。嘿嘿,好吃。”一边说,也没耽误吃。

    宋丙由奇道:“水兄,对这饮食也有研究?”

    水一方笑道:“理论!理论而已。我自己可不会做。当然啦,喝酒的人也不必会酿酒。三位都是四十开外,怎能唤我为兄?就直截了当叫名字好啦。难道我的名字不好听么?对了,据我所知呢,这些都是御膳房的招牌菜,尤其是盘龙鳝,一年仅做两次。御厨、特制厨具、季节天气和原料缺一不可。几位又是如何得到的呢?莫非几位以前做过御厨?”

    沈万山心中大惊,暗道:“此人聪慧绝顶,遮莫是大内六扇门中的鹰爪子,来寻大哥的藏宝图……”

    宋丙由干笑道:“水兄开什么玩笑?咱们兄弟三人是食而不知其味,怎动会是御厨呢?水兄之意,怕是说我们以前去长安城内偷东西吃吧?”

    水一方道:“莫非宋先生认为这是可耻之事?皇帝小子天天能吃得,为何咱们吃不得?最好吃光它,让皇帝□□的也尝尝这饥荒的滋味!”

    宋、言、沈三人相互望觑,暗忖道:此人决不会是鹰爪子,安史之乱,天下分崩离析,乃非常之时,谁敢说一句忏逆或是暗中忏逆的话,都得抓捕起来,轻者发配边疆充军充役,重者诛其九族,殃其邻李。

    水一方撕了一条鹅腿,边吃边道:“北汾南绍,三位把天下最好的酒都聚在此间,在下果是不虚此行。这酒从气味上香,三十年有了吧?”

    沈万山大喜,认为遇到知音,忙道:“水兄对剑、食、酒都有研究,在下可是大长见识了啊!”

    水一方笑道:“沈兄过奖。不知沈兄可曾听说卓绝此人?”

    沈万山道:“哦?此人是谁?”宋、言二人都表示不知道。水一方瞧他们神色不似作伪,便道:“没什么,吃,喝。”

    言勇笑道:“老实说,水兄此番前来,我兄弟三人小肚鸡肠,以为你是什么名门正派来找梁子……”

    水一方边吃边问道:“哦?是吗?名门正派经常来找梁子吗?”

    言勇变色道:“水兄,此话万万不可乱讲。”

    水一方道:“可在下真的绝非乱讲。你想啊,那些名门正派接二连三地来捣乱,若非有利可图,他们又怎会如此执着?难道是为了武林公义,替天行道吗?”

    宋丙由朗声笑道:“水兄此话大快人心!我三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水兄,我再敬你一杯。”

    门外忽地传来声音:“请竹林三客拔冗一见!”

    水一方听到喊声,见三人面色陡变,奇道:“你们的仇人?”

    宋丙由“嘿”一声冷笑道:“若是换成你是这儿的主人,那他们就是你的仇人了。”说罢携了长,与沈、言二人持剑出门。言勇道:“水兄不必出来,待今日之事一过,自当恭送出林。”

    外面已围了不下一百人,手执各类兵刃,打着五颜六色的大旗。为首者乃是六盘派大弟子花翎。他拱手道:“久仰‘竹林三客’侠名,晚生六盘花翎,携众武林同道,今日特来拜访。”

    沈万山冷笑道:“你们是来拜访藏宝图的罢?不幸得很,我给刻到王八的壳子上了,你们要拜,我马上去河里捉一只来。”

    花瓴沉声道:“我六盘派扬名数十载,岂是贪恋富贵之辈?你们休得胡说八道。但那藏宝图乃周武逆朝重宝,关乎天下苍生气运,你们想要独吞,怕也没那般容易!”

    水一方突然从窗口喊道:“六盘派的确名扬了好几十年,而且个个英雄豪杰。贪恋富贵之辈仅你一个,也足以令整个六盘蒙羞。”

    花翎见到他,面色大变,退后好几步。宋、沈、言三人一见,都想看来花翎并不知水一方身受重伤,宋丙由趁机道:“水兄,这几个毛贼还不用你出马收拾,我兄弟三人也应付得了。”

    水一方火上浇油道:“花翎,我不是个仁慈的人,不能每次都饶你。你别总让我看见行不行?”

    花翎又惊又怕,暗度道:“此人武功之高,可隔空出拳,绝不在宁盟主之下。我们这些自更非对手。若是他要取宝,我们更是阻止不了。”心念一动,拱手道:“水兄,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要得那宝藏,武林中有谁人不服?只是这三人诡计多端,毫无信用,你帮他们是没什么好处的。”

    水一方笑道:“你们如果不说的话,我还真不知有什么藏宝图。现在我听得胡里胡涂的。你能否给解释一下?”

    花翎悔忖道:“这小子太是聪明,把话全套出来了。此人喜怒无常,万一动了杀意,我若不说怕是性命难保,当真不能扯谎。”当下便道:“这藏宝图是前朝叛逆周武失政时,武氏家族将朝廷搜刮来的重宝藏于塞外,并绘制地图,一分为二,一份不知所踪,一份便在这‘竹林三客’手中。”

    水一方转头对三人道:“几位,他说的可是实情?”

    言勇道:“不瞒水兄。前边的话是没错的。但这最后一句不对。那一半地图早已不在我们手里。”

    花翎道:“何必狡赖?你们躲在林中,就以为可以像世外桃源般无人寻着?你手持宝图却久居竹林,莫非这竹林便是埋宝之地?”

    言勇冷冷道:“花兄聪明过头了吧?竹林若是重宝所在,我们兄弟还不快携宝远飞,过逍遥日子?”

    却听一苍老声音道:“言施主何必拒认?你们久居此间乃是为了兄长的遗孤。你四兄弟以前是吃哪碗饭的,有胆做还没胆说么?”

    水一方等人循声望去,只见少林诸僧火云门众人、六盘派余下人手、阴山派等来到,讲话者正是少林掌门衍允。袁明丽见到朝思暮念的水一方,喜道:“水大哥,我们又见面了!你怎地在这儿?”说罢便要上前去。

    袁冲拦住袁明丽,沉冷道:“水一方,我们素来景仰你是条好汉子,可你居然跟这三个淫贼在一起!”

    水一方回头见三人并不发怒,竟都低下了头,奇道:“淫贼?什……什么淫贼?”

    袁冲道:“水一方,你可知十六前江湖中出现了四个飞贼?他们杀人放火□□掳掠,无恶不为,武功却皆高强,京城中的捕快好亦捉他们不住。他们的老大仇云已死,只剩下这兄弟三人。”

    水一方愈发不解道:“那他们的老大是怎么死的?”衍允大师合什,缓缓地道:“阿弥托佛,阁下便是水施主,老衲听师弟说,施主少年英才,果是不凡。此人死有余辜,乃是为当年的武林盟主——血影神屠‘申屠无伤’所杀。”

    水一方更奇了,道:“申屠无伤不是血影一族的么?当属暗黑杀旗中人,此组织为武林黑白两道年不齿,又怎会选他为武林盟主?”衍允道:“申屠施主之名乃是化名,江湖中人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他身负血海深仇,拜过很多师父,却仍不满足,为习得上乘武功,他化名无伤,入暗黑杀旗。由于他英俊洒朗,令昔年武林第一美人轩辕哭为之倾心,无伤并不爱她,此生只爱过一个名叫水绮的女子,但为了复仇,他不惜欺骗轩辕哭的感情,入赘杀旗作了娇客,迎娶轩辕哭。谁料他实乃一代武学奇才,修习‘血影神功’仅仅半年,已比自小修习的正统轩辕氏子弟强出数段,最终神功大成,竟超越了血影老祖轩辕长恨昔年所达到的最高境界。他敢爱敢恨,只是觉得对不住轩辕哭,但为报血仇,不得不离她而……去”

    水一方插道:“这不太好罢?这血仇怕不是理由……”

    衍允道:“水施主有所不知,无伤此仇,非仅私仇,乃是家国之恨。但究竟事实如何武林中无人知详。便这样,无伤独闯江湖,刚肠嫉恶,出手绝不留情,死在他手下的恶邪之徒已逾千人,故武林中有人送他绰号‘血影神屠’,无伤听后道:‘我本无姓,此自而后,乃姓申屠’。申屠施主大义大勇,又潇然风华,自是吸引了不少江湖中的成名女侠,其中除水绮与轩辕哭外,还有“武林四极”之一‘无天狂盗’独孤鸿傲之女独孤舞,武夷派掌门蓝水母韩碧露,大秦景教教主冷月等等,但他毕生只爱水绮一人,傲骨天成,也引得不少人的嫉妒。后来武林推选盟主,本来几百年来皆是我少林当仁不让,可老衲与申屠施主甫一交手,便知泥云之别,就此服输。申屠施主虽生性洒傲,不爱浮名,却因当时年轻气盛,一腔热血,也想为武林众生造福,加之大仇未报,如若能掌权力,自是雪恨有望了。”

    水一方雷殛莫名,心中暗想:“不可能!他应该是坏人呀……难道……他的真名便是卓绝?”

    衍允续道:“是年旱蝗双灾,百姓饥贫无助,饿孚遍野,惨象莫可言状。许多人纷纷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行当。独孤鸿傲有一弟子仇云,因不服师父管教,私自下马鬃山进入中原,与中原三贼宋为由、言勇、沈万山结拜,为祸武林,他们虽专杀官贾,却也不分好坏,只因他们当初是穷人,便痛恨一切有财有势者。他们还将有钱人家的小姐□□,□□至死,这些三位可承认?”言勇怒道:“杀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那些畜生没一个好人,他家的女儿还能是好东西?”

    衍允不睬,继续说道:“于是申屠盟主决意除去这些祸害,便率了五十多名盟众连夜追赶,将宋为由、言勇、沈万山擒住,本拟就地正法以明天理,实也无可厚非,但申屠盟主念在他们也算劫富济贫,侠盗虽称不上,却也非十恶不赦,于是饶他们不死。只是仇云依旧逍遥法外,尤好□□良家妇女,引起了公愤,暗追了大半个江南,才在杭州追到了他。时逢他回家。起初我等皆以为他要打家动舍,却见他来到一处茅屋,我想莫非他连穷人也要抢?于是我趴在屋顶向下瞧,见他与妻子和三个儿妇正有说有笑,边吃饭边讲些奇闻轶事,其乐融融。申屠盟主触景伤情,想到自己一家惨遭血洗,心不由软了下来,不想杀他,而……”此时他突然打住,向阴山派掌门人高红树瞧去。高红树一瞪眼,活像一只癞□□,嗡声嗡气地道:“怎么啦?我又没做错,那些个奸贼的血脉小腌臜,长大了定是祸害,杀了活该!”

    衍允道:“当时高掌门说:‘此人使成千上万的家庭支离破碎,自己却合家团圆。’说得申屠施主心下大怒,仿佛仇去便是自己的仇人一般,冲了进去。其时申屠盟主正值英年,武功虽未沉醇,武林中却少有匹之,仇云不过是与申屠盟主齐名之人的徒弟,又怎会是对手?只三拳两掌,仇云眼见便要毙命于其掌下,他妻子忽然跳了过来拦住,给当场打死。申屠盟主一惊,心中十分不忍,怔了许久未动,仇云喊三个儿子快跑,高掌门……却一一推过来,申屠掌门尚未醒觉,回手施力挡格,连毙两个,余下一人则被我们刚放走却一直跟着我们的宋丙由冷不防放施迷雾抢走,仇云为高掌门一剑穿心。申屠盟主心中有愧,下令莫要追赶。”

    水一方转问宋丙由道:“那仇云……你的大哥的遗孤呢?”

    宋丙由叹了口气道:“我兄弟三人带着这刚满四岁、始会走路的孩子来到塞外,却遇到一个怪人。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她说可以救这孩子,但须得交出半张藏宝图。我们极是惊讶,心中很是疑窦,我们在距那时二十年前曾去长安皇宫盗宝。水兄,便是在那时尝了皇帝的御宴。可正要接近藏宝阁时,却见一个身影自云月中疾行,足不点地,最终缓缓落到阁顶,我们当时吓呆了,以为是京城中的高手来了,可即使是申屠无伤也没有那样的武功,简直像神仙一般。藏宝阁中竟似也有一人。那武功高超者持一紫剑,二人低声密谈,言语不合,持剑者便要杀对方,而对方却镇定之极,含笑不语,又从怀中掏出一份物事,我们隐约听到,说那是一份藏宝图,什么解药就涂于其上。持剑者又怒又惊,一声悲啸,蹬风而去。我们从未见过那么神奇的武功,若非亲眼所睹,实是想也不敢去想,即使现在或将来,世上也再不会有那样的武者了。可他即有如此本领却仍受人所制,对方似乎根本不会武功,却可在谈笑间尽占上风。事后大约一年,我们在极北富贵城中发现一处岩洞洞内竟插满天下各类兵刃近千种,其中以剑为最多,共有七八百柄,而最高之处,放有一柄已断裂许久的紫剑。我们便知,是那位武神的栖穴。然而找了他许久却未找到,方才明晓他已仙逝。我等对他敬佩异常,不敢妄动紫剑,却见剑下夺有一物事,正是半张藏宝图,上面还注明:‘如有缘者,得此宝图,可交庐山诸侠,共谋锄奸大业。’我等便留下宝图,然而庐山却只余聂灵哲先生一人,况且名门正派,我们躲也来不及,又如何能见?我们见这女人如此精于我兄弟盗宝详情,必有来头,皆犹豫不决。但仇大哥乃我们生死兄弟,如不为兄长保留骨血,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众人一听,皆觉此人重义之极,虽是盗寇,却也不由心中冉升佩意。

    宋丙由续道:“她见我们同意,便让我们再找寻一个同样四岁的正户人家的孩子,他自有办法以假乱真。后来我们便遵她所嘱,偷得了一个四岁孩子,她竟将那孩子杀掉,然后找出医箱刀具,拖着仇大哥的儿子进了屋。四个时辰后,她居然领着那个刚死的孩子走了出来!我们大惊失色,回头一瞧,却见那死尸仍躺在那儿未动。原来她是医学世家,其父师从巫山医楚慕仙师,医术之高,竟将我大哥的儿子换了容貌,与那户人家的孩子一模一样!她让我们将孩子送回,又说孩子在三四岁时,相貌方有明显特征,此后直到十八岁,相貌总在变化之中。因为仇大哥相貌奇陋。但那女子说她的医术绝没问题,这孩子日后也只会慢慢变丑,而不是一次改变,最终也无人会起疑。于是我们依言将孩子送回,又将半张宝图给了她,并请她依图上前辈遗言而行。那女子只冷笑不答,转身离去。后来我们去探望那孩子,却发现那里已然荒废,新的主人早已在修建庄园了,自此我等便再也没见过他……”

    水一方心中剧颤道:“四姑!只能是她!”又对衍允道:“大师既说冷月也爱上了申屠无伤……那冷香凝……是冷月之女,岂非……也是申屠无伤之女?”

    高红树趁机道:“你既识得冷月妖后之女,也是奸佞之徒了!”

    此刻水宗沛觉得有机可乘,便道:“不错,水少侠,你是如何识得那妖女的?”

    水一方道:“正是她打败你那日。”

    水宗沛又羞又怒,道:“我会败给那小尼姑?放屁!”他一代掌门宗师,“放屁”一词既出,自己也觉不雅,面上更显难看。水一方笑道:“你既承认把尼姑庵当瓦舍窑子逛,还不承认……”水宗沛大怒,但早听过徒儿所叙,碍于武功不如,迟迟不敢动手。

    花翎吼道:“大家一齐上,还怕了这小贼不成?”

    衍允道:“谁若对水施主妄动无明之火,老衲决不袖手旁观!”他语气中自带一股威严,众人皆受其震慑。以衍允的修为,早已瞧出水一方内虚,吐气无力,于是给他打个圆场。而阴山派掌门高红树已看出水一方面色苍白,说话时手有微颤,中气已显不足,不由起疑,但又想到此人诡计多端,震南山庄一案名扬天下,武功亦有步堂入室之高,万一是诱敌之计,引自己出手,他好名正言顺地抵挡,一掌打死自己。当下不予理睬,静观其变。

    水一方继续虚张声势道:“你们这次闯入竹林打扰我休息,水爷宽宏大量不予追究,现在都给我滚罢。”

    众人皆为之所动,不敢进前。栾明杰却是个急性子,恃已方这么多人有恃无恐,亦不怕吃亏,挺剑便刺,水一方心中暗道:“我完啦!叫这傻子误打误撞,把我给干掉了。”

    袁明丽拔剑要阻,袁冲两指一扣,袁明丽手腕痛极,剑落在地上。大家伙儿一见便不再犹豫。高红树双掌运处,扑面而来。衍允一惊,待要出掌相救。忽又一道异气如火如荼,疾时过来。竟将已酣斗一处的栾、水、高、衍四人尽数隔开。接着四名粗壮女子将手臂搭成“井”字形,一华服女子随之自天而降,坐在上面,面上为一铁具所罩,却与宁娶风的鬼面具不同,除了一双美韶空相荡人心魄的妖目之外,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已让人知晓实乃绝色佳人,却与普通美女不同,明眸善睐,靥辅承权,透着一股邪戾的抑郁之气。只见她朱唇轻启,冷冷地道:“名门正派没能灭得了我景教,却反倒在此自相残杀起来了!”身后皆是年轻女子,不下三十余人。水一方讶然万分,道:“冷月?这人便是冷月?”

    袁冲却突地跪在冷月面前。众人大惊。袁明丽惊呼道:“爹……你怎地投了邪教?”冷月刺耳的大笑令人不寒而栗。她悠悠道:“怎么样?这失魂落魄丸足以令人丧失本性,供我鞍前驱使。你还不给我杀了他们!先杀这小子,羞辱启雯在先,又坏我家香凝闺誉,料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忽地冷月背后站出一人,蕙兰纨质,玉貌绛唇,正是尚启雯。她颤声道:“师尊,由小徒去杀他。此人辱我,决不能一剑了断!”冷月冷笑,不置可否。尚启雯挺剑刺出,袁明丽前来挡格。尚启雯怒道:“小贱人,你还护他?你爱上他了么?”

    冷香凝见袁明丽如此华容,又护着水一方,心下恼嫉,亦拔剑刺出。袁明丽功夫不济,又怎能斗得过二人?邓、栾、南三师兄见此也挥剑相助,然冷、尚二人仍占绝对上风。群雄有的扑向竹林三客,有的与冷月宫景教教众拼斗。一时间林中大乱,狂砂卷帘,杀声震天。袁冲挺掌击向水一方。水一方此时插翅亦难逃厄运。袁明丽大急,冷月见此,狂笑若枭,转而对袁明丽道:“如何?小妮子,你是要为这小子阻碍父亲呢,还是为你父亲杀了这小子?”

    又掏出一小瓶药道:“这失魂落魄丸由我精心调配,连宫中弟子都不知制成之方,全天下除我之外更无第二人有解药。你想要父亲生还且恢复本性,就不要与我作对!”

    尚启雯早一剑格开袁冲炽烈的火云掌,反刺水一方,边叫道:“师父,我来!”同时低声道:“快走!”

    水一方微惊道:“尚小姐……”尚启雯又怒又急,低斥道:“还不快逃!我师父非瞧出破绽不可!你有袁姑娘和师父的千金,还念着我干什么?”

    水一方无奈,向林中逃逸去,尚启雯仗剑追出,喊道:“哪里逃?”

    冷月“嘿嘿”阴笑道:“启雯,你欺本宫真的年老了么?他武功半点也无,形同废人,要杀他还不易如反掌?”

    袁冲又挥起一掌,水一方仗杵一拦,掌风斜至,劈裂一根碗口粗细的竹枝,居然还有焦糊之味冒出,可见他中了邪蛊之后,功力益增。“竹林三客”两剑一萧,围成一圈护住水一方。花翎知非冷月对手,欲想逃走,却被冷月犀目捕住,叫喝道:“你在本宫眼皮底下,便想逃走么?”花翎一惊,忙道:“不,不敢!老前辈……”

    冷月大怒,叫道:“老前辈?我有这般老么?”挥起手中长缎,竟迎风拌成一根笔直的布棍,向花翎天灵盖击去。偏巧此时,一股雄厚掌力袭来,冷月方才讶然,四掌相迎,砰砰裂帛巨音,冷月手中布棍已成碎片,丝丝飞散,仿佛整片绿竹林都下起了大雪。

    衍允道:“阿弥陀佛,冷宫主,你我皆信教出家之人,何必伤人性命?”

    冷月冷笑道:“你秃驴佛教也可与我圣教相论?如此功力,倒真不可小觑了你,是少林主持衍允罢?你功力虽醇,但仍非我对手,本宫问你,此间的藏宝图可是到你手中了?”

    衍允道:“老衲怎敢自专宝图,确是没有。少林一派,佛门圣宗,又怎会贪物欲重钱财呢?”

    冷月大笑道:“我问你一句,你回答这么多,那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人总是有欲的,你当了和尚没了□□,当了住持没了权欲,那总该有些财欲罢?”

    水一方暗想:这女妖虽阴毒邪戾,讲话倒是很合自己脾胃,趁各人都有事做,都有架打,衍允又缠上冷月时,赶紧先逃为上策。他在身后撒了数十条蛛丝作绊绳,单凭掌力便是宁娶风也震它不破,设好障碍方才离去。

    袁冲却死咬不放,摧掌前攻,倒被蛛丝绊倒数次,见水一方便在不远处,可自己偏生就伤他不得,心下愈发怒火烧心,掌风如岩浆喷薄,轰轰烈烈,一波接一波,压得水一方如受火炙,几近透不过气来。袁冲折下一根竹板,劲力透处,一道绿芒划向水一方,水一方绝望之余,顶杵去挡,竹枝巧恰触动机关,扦头焰火狂射,袁冲身上绕着□□条蛛丝,遇火即燃,迅捷无伦地蔓延焚烧了起来。袁明丽见此,惊叫道:”爹!水一方,你把我爹……”邵、栾、南三人也是惊怒交加。

    水一方百口莫辨,只道:“不,不是,我,我……”袁冲已然身携烈火,光焰凌天,挣扎着,暴叫着,惨绝人襄,最终倒在地上,发出一股焦烂的糊味。袁明丽几近昏厥,狂疯哭喊着:“爹!不……爹啊……”衍允不忍,只道:“阿弥托佛,善哉善哉……”

    冷月见衍允分神,有机可乘,内力一运,掌劲迫升。高手对决,差之毫厘,必会陷入凶险。衍允只觉浑然内力通滞屈伸,瑰魅奥诡,知自己凶多吉少,不由扪声长叹。

    猛然一阵劲风掠过,冷月触之即知:来者绝非一般高手,且这一劲道旨在分开他二人,否则远不止这些真力,当下也知好歹,向后退却,将余力洒在一旁,向前凝详,竟是一须发齐雪,如仙飘逸的老者。

    衍允低首轻谢道:“阿弥托佛,原来是羡前辈救了贫僧一命。“他在羡仙遥面前绝不敢自称“老衲”,乃自居晚辈。

    羡仙遥笑道:“大师言重了。”遂向冷月道:“冷宫主,有二十年不见了罢?”

    冷月惊鄂了一阵,遂复之以冷笑道:“是你呀……你可真能活……”心中暗忖道:“武林四极昔年逐一仙逝,这老小子诈死,怕是世上再无人是对手了。即便我神功练成亦无见能和他平分秋色,还是先趋避为上。”念及此处,叫声:“我们走!”

    羡仙遥闪身相拦,踽踽搦风,势若惊蛇走虺,冷月心下暗暗震讶道:“二十年未见,不料他的功力更显稳猛醇固,确是劲敌。即便我若能练到殷祖师昔年达到的第十层境界,也未必能胜过他。”

    羡仙遥淡淡道:“羡某无礼,有话要问冷宫主,那申屠老怪……究竟是怎生死的?是不是为你所害?”

    冷月轻轻一颤,眉目中似有些许怨怼,但随即换为冷调,道:“他?我不知道。我当然愿意亲手杀了他……他难道不该死么?”

    羡仙遥道:“据老夫所知,贵教的宗旨是仁义爱人,可传到你这一代,贵教便横行霸道,将成年男子掳去为奴,动辄就轻易杀掉。难道申屠老怪有负于你,就是你如此行为的理由么?”

    冷月为他的浩然正气所慑,呆滞半响,又道:“是我干的,统统都是我干的,那又怎样?你算个什么东西?申屠无伤那恶贼的手下败将!”

    羡仙遥道:“老夫一生只真正敬他一人,纵然败北,又有何妨?”言语中的凛然之气,令众听者既惊且佩。

    袁明丽忽道:“冷宫主,请收我为徒!”

    冷月一愕,见水一方早已不知所踪,袁冲的尸体已被烧成一滩焦块,袁明丽饱含热泪,眉目念怒噙悲,便笑道:“怎么?用不着那失魂落魄丸,你也肯听我的话?”

    袁明丽道:“是,那恶贼杀害我爹,我誓要报仇雪恨!”

    冷月一愣,冷冷道:“哪个恶贼?嗯?”

    袁明丽恨恨地道:“自然是水一方!”

    冷月笑道:“好!大彻大悟了。天下的男子本就是一群畜生!你既跟了我,就得终身奉待本教,明白吗?”

    袁明丽伏下身叩头。冷月回头问羡仙遥道:“怎么?羡先生,还有何问题?没有的话我可走了,你不是要拦我吧?”

    羡仙遥凝然道:“不敢。”

    待景教众女离去后,羡仙遥猛地瞥见宋、言、沈三人,怒气勃发道:“原来三个奸贼还活着!既是当年申屠恕他不死,老夫也不便自专。也罢,咱们要跋涉西疆,便带着他们罢。”

    宋丙由隐隐觉得,这仙风道骨的老者令他倍感熟悉。